《沙丘》 第一卷 沙丘 凡事起始之时,必细斟细酌,以保平衡之道准确无误。贝尼·杰瑟里特的每位姐妹都深知这一箴言戒律。既如此,如果你即将开始研究穆阿迪布的一生,请注意,你首先应正确地将他置于他所在的那个时代:他出生于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在位的第57年。此外,特别需要注意的是,你应正确地找到穆阿迪布活跃的地盘:厄拉科斯星。虽然他生于卡拉丹,且十五岁之前一直生活在那里,但千万不要被这事蒙蔽。厄拉科斯,这个人称沙丘的星球,才是他永远的舞台。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这是他们启程前往厄拉科斯前的那周。忙碌的来回奔忙已经发展到最后的白热化阶段,变得疯狂得几近难以忍受,就在此时,一位干瘪的老太婆来到此地,前来探访小男孩保罗的母亲。 这是一个暖意洋洋的夜晚。卡拉丹城堡,这座伺候了二十六代厄崔迪家族的古老岩石建筑,已经有凉飕飕的水汽冒出,预示着一切将风云突变。 那老太婆被请进侧门,走过一条拱形走廊,当路过保罗的房间时,她有幸在那里驻足片刻,偷偷瞧瞧躺在**的孩子。 地板旁挂着一盏浮空灯,在晦暗的光线下,那名假寐着的男孩看到屋门口,他母亲身前一步的地方立着一个庞大的女人身影。老太婆就像个巫婆的影子——头发如同缠结的蛛网,圆圆的面容隐没在兜帽一片漆黑的阴影中,一双眼睛仿若闪闪发光的宝石。 “杰西卡,依他的岁数看,是不是长得小了点?”老太婆问。她说话时带着气喘和鼻音,就像一把走调了的巴厘琴。 保罗的母亲以低沉的声调柔声作答:“尊驾,厄崔迪人发育较晚,此事众所周知。” “我听说过,听说过,”老太婆继续气喘,“可他毕竟已经十五岁了。” “是的,尊驾。” “他没睡着,在偷听我们说话呢,”老太婆说,“狡猾的小捣蛋。”她吃吃地笑起来,“但皇族成员需要狡猾。而且,如果他是真正的魁萨茨·哈德拉克……啊……” 保罗躺在床铺的阴影中,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老太婆那两颗明亮如鹰眼的眼珠紧紧盯着他,此刻竟似乎在慢慢变大,非常耀眼。 “好好睡吧,狡猾的小捣蛋,”老太婆说,“明天,你就得全神贯注地应付我的戈姆刺了。” 说完,她便推着他的母亲出了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保罗躺在那儿,心里不禁琢磨:戈姆刺是什么玩意儿? 在这巨变时刻发生的所有混乱中,这老太婆的出现是保罗见过的最奇怪的事。 尊驾。 而她竟然直接管母亲叫杰西卡,语气就像在使唤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女,根本不把她现在的身份放在眼里——一名贝尼·杰瑟里特女士,同时也是公爵的爱妾,还是公爵继承人的母亲。 戈姆刺是不是厄拉科斯星的什么东西,在我们去那儿之前,我必须得知道?他心里琢磨着。 他张口默念着老太婆提到的几个古怪词汇:戈姆刺……魁萨茨·哈德拉克。 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和卡拉丹相比,厄拉科斯这个星球是如此的不同,以至于保罗的脑子被那些新知识搞得晕乎乎的。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杜菲·哈瓦特,他父亲的刺杀大师,曾做过解释:哈克南人,他们的宿敌,在厄拉科斯待了八年,他们和宇联商会公司签订了合同,以准领地的形式据有这颗星球,并开采厄拉科斯的抗衰香料:美琅脂。现在,哈克南人即将离开厄拉科斯,厄崔迪家族将取而代之,而且是以全领地的形式。从表面上看,这是雷托公爵的胜利,然而哈瓦特却告诉他,这种局面隐含着致命的危险,因为雷托公爵在兰兹拉德联合会的各大家族中颇孚众望。 “受欢迎的人会招致当权者的猜忌。”哈瓦特说。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罗睡着了,梦中来到了一座厄拉科斯洞穴,身边是一群沉默的人,他们在球形灯暗淡的光线下走动。那地方一派肃穆,像是一座大教堂,他还听到一种微弱的响声……水滴的滴答声。即使还在梦中,保罗也知道自己醒后会记着这个梦。他总能记住那些具有预示意义的梦。 梦境慢慢消失。 保罗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温暖的**,他开始思考……思考。卡拉丹城堡的这片天地里,没有与他年龄相仿的玩伴,或许无需领受辞别的悲伤。他的老师岳医生曾向他微微透露:在厄拉科斯,佛斐鲁谢阶级制度并没有得到严格维护。那个星球上的人们居住在沙漠边缘,没有盖德或霸撒统治着他们。这些自称沙漠意志的人,就是弗雷曼人,帝国的人口普查都得不到他们的数据。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罗意识到自己的紧张感,于是决定练一练母亲教授的身意课程。三次快速呼吸触发反应:他坠入了一种游离的意识状态……集中意念……扩张动脉血管……摒除一切杂念……只余下自己选择的那部分意识……血液变得充实,迅速流向负荷过重的区域……单凭本能并不能使人获得食物、安全、自由……兽类意识无论怎么延伸都无法超越特定的时刻,也不会让它产生猎物可能会灭绝的念头……兽类破坏,但不生产……兽类的快感始终接近感官层次,达不到感性的层面……人类需要一个背景网,通过该网可以看清自己的宇宙……有选择地控制意念,这便会架构起你的网……依照细胞需求发出的最深层次意识,神经血液有规律地流动,肉体也随之保持完整……天地万物、生灵、人类都非永恒……为了川流不息的永恒奋争…… 保罗维持着游离的意识状态,课程也一遍遍地辗转反复。 当黄色的晨光洒进窗台时,保罗闭着眼睛就能感觉到。他睁开眼,城堡的喧嚣奔忙重新入耳,卧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纹饰横梁也进入了眼帘。 廊门开启,保罗的母亲朝门内张望。她的头发深暗似青铜,发顶扎着一条黑色丝带,那张鹅蛋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绿色的双眸闪烁着严肃的光芒。 “你醒了,”她说,“睡得可好?” “很好。” 保罗审视着母亲高挑的身材,她正从衣橱架子上为他选衣服。从她的肩部动作中,保罗觉察出她有一丝紧张,其他人或许会遗漏这蛛丝马迹,但他却从母亲那儿得到了贝尼·杰瑟里特专有的训练……明察秋毫。母亲转过身,手里拎着一件半正式的外套,衣服胸前口袋的上方印着代表厄崔迪的红色鹰饰。 “快点,穿好衣服,”她说,“圣母正等着呢。” “我在梦里见过她一次,”保罗说,“她是谁?” “她是我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老师,现在是皇帝的真言师。那个,保罗……”她吞吞吐吐道,“你必须把你做的梦告诉她。” “我会的。我们得到厄拉科斯,就是因为她吗?” “我们没有得到厄拉科斯。”杰西卡掸去一条裤子上的灰尘,把它和那件外套一起挂在保罗床铺旁的衣架上,“别让圣母久等。” 保罗坐起身,抱着双膝。“什么是戈姆刺?” 母亲对他的训练再一次起了作用,她那难以觉察的犹豫暴露在他眼前,让他觉得她的惴惴不安其实是恐惧。 杰西卡穿过房间,走到窗户旁,甩手拉开窗帘,目光越过河畔的果园,望向对面的首尾山。“你马上就会知道……什么是戈姆刺。”她说。 这回他真切地听出了母亲声音中的恐惧,心里不禁琢磨到底是怎么回事。 杰西卡仍背对着保罗,继续道:“圣母正在我的晨起室里等着,请快点。”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坐在一把置有缀锦的椅子上,望着保罗母子走近。透过房间两侧的窗户,可俯瞰大河蜿蜒的南部弯段,以及厄崔迪家族的绿色田园,但圣母无心欣赏这些景色。今天早晨,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年迈体弱,还有点焦躁。她觉得这是太空旅行造的孽,都是那讨厌的宇航公会和他们那偷偷摸摸的行事方式造成的。但现在有一项使命,需要一位眼光远大的贝尼·杰瑟里特亲自过问。即便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师,也不能逃避这神职的召唤。 这个杰西卡真是该死!圣母心中暗骂。要是她遵命行事,为我们生个女孩,就不会搞出这样的麻烦! 杰西卡在离座椅三步开外处停下脚步,左手沿着裙边轻轻一拂,屈膝行了个礼。保罗则短促地躬了下腰——按舞蹈师教的,当“对受礼方的身份地位表示怀疑”时,可行以此礼。 保罗问安的细微差异没有逃过圣母的眼睛。她开口道:“杰西卡,他是个谨慎的小家伙。” 杰西卡把手放到保罗的肩上,紧紧攥着。只一下心跳的工夫,就有恐惧的意味从她的掌心传出。片刻之后,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尊驾,我们就是这样教他的。” 她在害怕什么?保罗暗自思忖。 那老妪眼睛一眨,就将保罗看了个透:一张鹅蛋脸和杰西卡颇像,但骨架甚是强健……乌黑的头发出自公爵,而那眉线来自无名的外祖父,还有那颐指气使的小鼻子。眼睛是绿色的,目光如炬,像老公爵——他那已故的祖父。 现在,终于有男人来欣赏欣赏这出壮丽表演的力量了,哪怕是透过死亡。圣母不禁暗想。 “教是一回事,”她说,“先天的资质却是另一回事。等着瞧吧。”老妪的眼睛向杰西卡射出一道严厉的光芒,“你可以出去了。听我的命令,好好在外宁息冥想。” 杰西卡把手从保罗肩上放下。“尊驾,我……” “杰西卡。你知道这事必须完成。” 保罗抬头看着母亲,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 杰西卡站直身子。“是的……当然。” 保罗扭头望着圣母。出于礼貌,以及他母亲对这老太婆显而易见的敬畏感,都让保罗认为需小心行事。但他又感觉到母亲身上表现出的恐惧,这使他心生愠怒。 “保罗……”杰西卡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要接受的这次测试……对我很重要。” “测试?”保罗仰头望着母亲。 “莫要忘了,你是公爵之子。”杰西卡说。她迅速转过身,裙子刷刷摆动,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门在她身后死死地关上了。 保罗转脸对着老妇人,按下心中的怒气。“竟然有人把杰西卡夫人当侍女一样打发走吗?” 一抹微笑从老妪布满皱纹的嘴角闪过。“小家伙,杰西卡夫人在学校时,当了我十四年的侍女。”她点点头,“还干得相当不错。现在,你给我过来!” 这命令像一记猛鞭突然抽向保罗,他还没细想,就已身不由己地遵命行事。她在对我使用音言,保罗暗想。他依着圣母的手势停下脚步,站到她身旁。 “看见这东西了吗?”她从长袍的衣褶中取出一个约十五厘米见方的绿色金属方块。她拧了拧,保罗便看见方块的一面打开了……黑黝黝的,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惧。没有光线可以射进那黑色的开口中。 “把你的右手放进盒子。”她说。 恐惧袭过保罗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但老妪说道:“你就是这样听你母亲话的?” 他抬头望着那鹰眼般明亮的眼睛。 保罗感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驱迫之力,他慢慢将手伸进盒子。当整只手被黑暗吞没时,他先是感到了一丝寒意,继而觉得手指似乎碰到了光滑的金属,有一种刺痛感,仿佛手已失去了知觉。 老妪的脸上画满了掠食动物般的表情。她提起原在盒子边的右手,搁近保罗的脖子。保罗看见了闪光的金属物体,于是转头去看个究竟。 “别动!”她厉声道。 又在使用音言!他把目光转回她的脸上。 “我用戈姆刺指着你的脖子,”她说,“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针,针尖蘸有一滴毒液。啊哈!别想溜,否则就让你尝尝毒的厉害。” 保罗口干舌燥,但还是想吞口唾沫。他不敢移开目光,只得紧紧盯着那满面皱纹的老脸,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那苍白的牙龈,一口一说话就会闪光的银色金属牙。 “公爵之子必定了解毒物吧,”她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时髦玩意儿,对不对?麝香毒,可以投入你的饮料。奥玛斯,混入食物。有速效的,有缓效的,还有不快不慢的。我用的是一种你从没见过的:戈姆刺。它只毒杀动物。” 自尊胜过了恐惧。“你竟敢口出狂言,说公爵之子是动物?”他质问道。 “打个比方吧,我只是说你可能是人类。”她说,“别动!我可警告你,别想溜。虽然我老了,但如果你想逃,我这只手还是能马上将针扎进你的脖子。” “你是谁?”保罗低声问道,“你是怎么骗过我的母亲,把我一个人丢在你这里的?你是哈克南的人?” “哈克南?上帝保佑,才不!现在,给我闭上嘴。”一根干枯的手指碰到了保罗的脖子,他极力控制不由自主想要跳开的本能。 “很好,”她说,“你已经通过了第一项测试。接下来,是这样的:如果你把手从盒子里抽出来,那就死定了。只有这一条规则。把手放在盒子里,就能活。抽出来,就是死。” 保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止住颤抖。“如果我大声呼叫,侍卫马上就会出现,你必死无疑。” “你母亲守在门口,侍卫进不来。相信我。你母亲挺过了这项测试,现在轮到你了。你应该感到荣幸,我们很少对男孩做这种测试。” 好奇心将保罗的恐惧减少到了可以掌控的地步。从老妪的声音中,保罗听出她说的是真话,这一点无可否认。如果她母亲真的守在了门外……如果这真是一次测试……不管那是什么,保罗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脖子上的那只手,那戈姆刺已完全控制住了他。他记起母亲在贝尼·杰瑟里特典礼中教给他的应对恐惧的心法口诀。 我绝不能恐惧。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带来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保罗感到自己恢复了平静,他说道:“来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厉声叫道,“你很勇敢,这一点无可否认。嗯,等着瞧吧,先生。”她弯腰凑近保罗,将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你在盒子里的那只手会感到疼痛。剧痛!如果你敢抽出手,我的戈姆刺会马上扎进你的脖子——你会死得痛快利落,就像刽子手挥下的斧子。抽出手,戈姆刺就会要了你的命,懂吗?” “盒子里是什么?” “疼痛。” 保罗感到那只手的刺痛在加剧,他咬紧双唇。这怎么可能是测试?他想。刺痛变成了瘙痒。 老妪继续道:“你有没有听过动物为了逃脱陷阱而咬断一条腿的事?这是一种兽类的伎俩。但人类会留在陷阱里,忍痛装死,以便伺机杀掉设置陷阱的人,解除对同类的威胁。” 瘙痒变成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灼痛。“你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些?”保罗问道。 “为了确定你是不是人。给我安静!” 右手的灼痛感不断加剧,保罗的左手握成了拳头。痛感一点点增强:火热,灼热……炽热。左手的指甲已经深深扎进了掌心。他试着弯曲右手的手指,可是却完全动弹不得。 “好烫。”保罗轻声说。 “住口!” 一阵阵的痛楚传到了他的手臂。额头渗出了一粒粒汗珠。脑中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呐喊,请求他把手抽离这个火坑……可是……戈姆刺。保罗不敢转头,但他试着用眼角去瞥脖子旁的那根可怕的毒针。他发觉自己正喘着粗气,于是想缓和呼吸,却做不到。 痛! 他的世界变成了一片空白,只剩那只沉浸在剧痛中的手。那张盯着他的老脸渐渐远去。 他的双唇干燥异常,难以分开。 烫!烫! 他觉得自己能感到那只手的皮肤正被烧黑,蜷曲,肌肉被烤酥,一块块地脱落,最后只剩下焦黑的骨头。 消失了! 仿佛关上了某个开关,疼痛消失了。 保罗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颤抖,浑身被汗水浸透。 “够了。”老妇人自言自语道,“库尔瓦哈!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女孩能坚持到这种程度。我本以为你一定通不过的。”她向后一靠,将戈姆刺从他脖子旁撤走,“把你的手从盒子里拿出来吧,年轻人,好好看看它。” 保罗强压住因疼痛而产生的颤抖,盯着那幽暗的空洞,那只手像是已经不听使唤,还是自顾自地留在那黑暗中。那痛楚记忆犹新,让他动弹不得。理智告诉他,从盒子里拿出来的将是一截焦黑的断肢。 “快点!”老太婆厉声叱道。 保罗猛地将手从盒子里抽出,惊讶地盯着它。竟然毫发无伤。皮肉上没有一点迹象,表明那里曾遭受过剧痛。他举起手来转了转,弯弯手指。 “诱导神经所致的疼痛,”她说,“不可能损伤真正的人。道理很简单,但还是有很多人想花大价钱买下这个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放回到袍子的衣褶中。 “可的确很疼……”保罗说。 “疼痛,”老太婆嗤之以鼻,“真正的人可以凌驾体内的任何神经。” 保罗感受到左手也隐隐作痛,他松开握紧的手指,看到掌心上已被指甲戳出了四个血印。他放下手,看着那老妪,说道:“你对我母亲也这么干过吗?” “有没有用筛网筛过沙?”她问。 这个不切正题的问题让保罗猛地一怔,然后他有了深层次的觉悟:筛网滤沙。他点点头。 “我们贝尼·杰瑟里特姐妹,正是通过筛选人群以找到真正的人。” 保罗举起右手,刚才的疼痛依旧记忆犹新。“这就是筛选所用的方法——疼痛?” “小家伙,在你经受剧痛时,我仔细观察你。疼痛只不过是测试的核心。你母亲和你谈过我们的观察方式。我能看到她的教导在你身上留下的效果。我们的测试就是危机和观察。” 保罗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坚定之意,他说道:“你说的是真话!” 老妪盯着保罗。他感觉到我说的是真话!他会是真命之子吗?他真的是真命之子吗?但她马上平息了自己的激动之情,并提醒自己:“希望会蒙蔽双眼。” “你知道如何辨别人们所说之话的真伪。”她说。 “我知道。” 反复的考验证明了他拥有那种能力,从他的声音中,她听出了和谐之意。“也许你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到我脚边。” “我宁愿站着。” “你母亲也曾坐在我的脚边。” “我不是我母亲。” “你不太喜欢我们,嗯?”她扭头看向房门,大声叫道,“杰西卡!” 门应声而开,杰西卡站在门口,冷眼向屋里看来。当她看到保罗时,冰冷之意瞬间融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杰西卡,你现在还恨我吗?”老太婆问。 “我对你又爱又恨,”杰西卡答道,“恨——来自我永远难忘的痛。而爱——来自……” “说出基本事实就够了,”老太婆说,不过声音却很轻柔,“你可以进来了,但别说话。把门关上,注意别让人打扰我们。” 杰西卡走进屋里,关上门,背靠在那里站着。我儿子活着,她想。我儿子活着,他是……人类。我知道他是……但是……他活着。现在,我可以继续活下去了。她感觉背后倚靠的门非常坚固且真切。屋里的一切蜂拥而来,压迫着她的感官。 我的儿子活着。 保罗看着母亲。她说的也是真话。他很想一个人离开,将这次经历好生思考一番,但他知道,只有老太婆让他走他才能走。对他来说,这老人具有一种力量。她们说的都是真话。他母亲也经历过这样的测试,这其中必有什么可怕的目的……那痛苦和恐惧真是可怕。他明白为何说这是可怕的目的,因为他们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并认为这是极有必要的。保罗觉得自己也被这可怕的目的玷污了,即使他还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总有一天,小家伙,”老妇人说,“你也会像你母亲一样站在门外。这需要十足的勇气。” 保罗低头看看自己那只刚刚经受疼痛煎熬的手,继而抬头看着圣母。她的声音中蕴含着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不同于他以往经历过的任何声音。她念出的词语都带着某种光辉,里面暗藏玄机。他觉得不管自己向她提什么问题,所得到的答案都会令他超脱出平凡的肉体世界,进入一个更广阔的领域。 “你为什么要测试辨别人的真伪?”保罗问。 “为了使你自由。” “自由?” “很久以前,人们想要获得自由,便将思考的事交给机器去干。然而这只会导致其他人凭借机器奴役他们。” “汝等不得创造像人一样思维的机器。”保罗引述了一句话。 “这是芭特勒圣战和《奥兰治天主圣经》里的原话,”她说,“但《奥天圣经》其实应该这么说:‘汝等不得造出机器,假冒人的思维。’你有没有研究过门泰特人?” “我跟着杜菲·哈瓦特一起学习。” “芭特勒圣战,这场大骚乱夺去了人类的一根拐杖,”她说,“这迫使人类的思维进一步成长。于是人们创立了学校,以训练人的才能。” “贝尼·杰瑟里特学校?” 老太婆点点头。“那种古老的学校只有两所幸存于世:贝尼·杰瑟里特和宇航公会。在我们看来,公会侧重的差不多是纯数学。而贝尼·杰瑟里特发挥着另一种作用。” “政治。”保罗说。 “库尔瓦哈!”老太婆叹道。她严厉地扫了杰西卡一眼。 “我并没告诉过他,尊驾。”杰西卡说。 圣母重新把注意力转到保罗身上。“你只用几条线索就作出了这样的判断。”她说,“没错,就是政治。一开始掌管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那些人,认为有必要维持人类事务的延续性。他们注意到,从传宗接代的目的来看,如果不将真人群体和凡人群体区分开来,那么这种延续性就无从谈起。” 保罗突然觉得老太婆的话失去了那种特有的犀利锋芒。他感到了一种冲突,一些违背了被他母亲称为“辨真本能”的东西。倒也不是说圣母在对他撒谎,她显然相信自己说的话。是其中更深层次的东西,某种与他那可怕目的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东西。 他说:“但我母亲告诉我,许多贝尼·杰瑟里特姐妹都不知道他们的祖先。” “基因谱系存放在我们的档案里,”她说,“你母亲也知道,她要么是贝尼·杰瑟里特的后代,要么她本身的血统是可接受的。” “那她为什么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有的可以知道……但许多人不行。比如说,我们可能会希望她与某位近亲相**,以建立某种遗传特征的优势。有许多理由。” 保罗再一次感到她所说的话违背了真相。他说:“你们自己担着很大的风险。” 圣母盯着保罗,心想:他话里头是不是含着批评?“我们肩负着重任。”她说。 保罗感觉自己已经摆脱了测试的打击,且越来越清醒。他向圣母抛去一个打量的眼光。“你说我可能是……魁萨茨·哈德拉克。那是什么?一个人类戈姆刺吗?” “保罗,”杰西卡说,“不准用这种语气对……” “我能应付,杰西卡。”老妪说,“那么,小家伙,你知道真言师之药吗?” “你们服用这种药,以提高辨别真伪的能力,”保罗答道,“母亲告诉过我。” “你见过辨真灵态吗?” 他摇摇头。“没有。” “这种药很危险,”她说,“但它会赐予人洞察之力。当真言师的能力受到这种药的激发,她可以查看自己过往的许多记忆——她肉身的记忆。我们透视过去的方方面面……但唯有女性的那面。”她的声音蒙上了一层伤感,“然而,有一处地方,没有任何真言师可以看到。我们受其排斥,感到恐惧。根据传说所言,某一天会有一个男人降临在世,通过药物赐予的能力,发现自己的心灵之眼,他将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仅有女性的过去,还有男性的。” “你们的魁萨茨·哈德拉克?” “对,魁萨茨·哈德拉克,这个人可以随时进入任何地方。无数男性试过这种药……无数人,但没有一个成功。” “他们试过之后都失败了,没有一人幸免?” “哦,不,”她摇摇头,“他们试了,结果全死了。” 想要了解穆阿迪布而不了解他的宿敌哈克南人,就像要明白真理而不懂得谬误一样。像是不懂得黑暗而去寻找光明,那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这是一个立体星球仪,在黑影中半隐半现,一只胖手转着它,那只手戴着光彩夺目的戒指。星球仪立在一只多边形的底座上,靠着一面墙。屋子没装一扇窗户,另三面墙展示着一堆东拼西凑的彩色画卷、电影图集、磁带和胶卷。在移动浮空场中挂着几盏金光灯球,它们投下的光线照亮了屋子。 在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椭圆形书桌,桌面由石化了的伊拉迦木制成,粉绿相间。桌旁环绕着一圈浮空椅,有两把椅子上坐着人。其中一人很年轻,约有十六岁,一头黑发,圆脸,目光阴沉;另一个是个又瘦又矮的男子,长着一张娘娘腔的脸。 年轻人和那娘娘腔都盯着星球仪,半隐在黑影中的那人继续转着它。 星球仪旁传出一阵吃吃的笑声,笑声中蹦出一个低沉的嗓音:“看哪,彼得,有史以来最大的捕人陷阱,公爵正一头往里闯。这难道不是我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的杰作吗?” “确实,男爵。”那娘娘腔答道,嗓音高亮,音色甜美。 那胖手落到了星球仪上,止住了转动。现在,屋子里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不再转动的表面,只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这种星球仪是专门为帝国的富有收藏家和星球统治者定做的,上面盖有帝国手工印章。经纬线用发丝般精细的铂线制成,两极镶着完美无瑕的云乳钻石。 那胖手在星球表面缓慢移动,抚摸着每一处细节。“彼得,还有你,亲爱的菲德—罗萨,现在请你们观察一下,”那低沉的嗓音说道,“好好观察,从北纬六十度到南纬七十度——看看这些精妙绝伦的波纹。它们的色彩,难道不使你们想起甜美的焦糖?并且完全看不到一丝蓝色的影子,湖的蓝,河的蓝,海的蓝。还有这可爱的极地——这么小。谁能把这地方认错?厄拉科斯!真是独一无二。是为一场独一无二的胜利打造的一个非凡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想想,男爵,帕迪沙皇帝相信他已经把你的香料星球给了公爵。多么不幸啊。” “那是一个愚蠢的说法,”男爵嗓音低沉地说道,“你这么说,是想把我的侄子——年轻的菲德—罗萨弄糊涂,这根本没必要。” 阴沉着脸的年轻人在椅子上动了动,抚平了黑色紧身连衣裤上的一条皱褶。他坐直身子,就在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一声谨慎的敲门声。 彼得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边,打开一条缝,接过一个圆柱形信息筒。他关上门,展开圆筒扫了一眼,接着蹦出两声吃吃的笑声。 “什么事?”男爵问道。 “男爵,那蠢货给我们回复了!” “厄崔迪人什么时候会拒绝一个表态的机会?”男爵问,“那么,他怎么说?” “男爵,他真是毫无教养,竟然直呼你的名字‘哈克南’——而不是‘亲爱的阁下与表兄’,没有头衔,什么尊称都没有。” “这名字不错,”男爵吼道,他的声音透露出一丝不耐烦,“亲爱的雷托说什么了?” “他说:‘拒绝你提出的会面提议。我有时间对付你的阴谋诡计,此事众所周知。’” “还有呢?”男爵问。 “他说:‘血海深仇的解决方式在帝国内还有不少拥趸。’他的签名是‘领有厄拉科斯的雷托公爵’。”彼得大笑起来,“领有厄拉科斯!哦,老天!他也真会给自己戴高帽!” “闭嘴,彼得。”男爵说。笑声戛然而止,像是关上了一个开关。“血海深仇,是吧?”男爵问,“世仇,啊?他用了一个家喻户晓的漂亮古语,知道我一定深明其义。” “你做出了和平的姿态,”彼得说,“过场已经走了。” “作为一名门泰特,你说得太多,彼得。”男爵说。他想:我必须尽快把他除掉,他快没什么用了。男爵的目光径直射向他的门泰特杀手,他看见了大部分人第一眼就会注意到的特征:眼睛,阴暗的眼缝中透出的只有蓝色,没有一点眼白。 彼得咧嘴一笑,就像套着一张鬼脸面具,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但是,我 的男爵,从来没有过如此美妙的复仇。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阴谋诡计:让雷托用卡拉丹换取沙丘——且别无选择,因为皇帝下了诏。你真是太滑稽了!” 男爵冷冷地应道:“你的嘴真他妈贱,彼得!” “可我很高兴,我的男爵。而你……却有点嫉妒。” “彼得!” “啊哈,男爵!你没有亲自设计这个妙计,是不是有点后悔?” “总有一天我会让人勒死你,彼得。” “这是必然的,男爵。终究会这样!不过善行长存,不是吗?” “你是不是嗑了维泰药或塞缪塔,彼得?” “无所畏惧的真理吓到男爵了。”彼得说。他的脸皱到了一起,像是一个滑稽的苦瓜脸面具。“啊哈!可男爵你瞧,身为一名门泰特,我知道你什么时候会派出处决者。只要我有用,你就会留着我。过早行动是一种浪费,我现在还有很大的用武之地。我知道你从那可爱的沙丘星球学到了什么东西——绝不浪费,对吗,男爵?” 男爵继续盯着彼得。 菲德—罗萨如坐针毡。这帮爱斗嘴的蠢货!他想,我的叔叔只要一和他的门泰特谈话,就免不了地要吵上一番。他们以为我除了听他们争吵外,就没事可做了吗? “菲德,”男爵说,“我告诉过你,让你来就是要听,要学。你在学吗?” “是的,叔叔。”他的声音小心谨慎,带着奉承。 “有时我对彼得很好奇,”男爵说,“我让他痛苦,完全是出于必要,可他……我敢发誓,他从中得到了十足的乐趣。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同情可怜的雷托公爵,岳医生很快就会背叛他,厄崔迪家族将会末日临头。不过,雷托肯定会知道是谁在牵着那听话的医生的鼻子……但明白这一切,对他而言将是十分可怕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让医生用双刃刀悄悄捅进公爵的肋骨,一下就结果了他?”彼得问,“你说到同情,可……” “我要让公爵知道,他是怎么完蛋的,”男爵说,“我要让其他家族知道这件事。这消息会使他们犹豫,也将为我赢得更大的行动空间。必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我并不一定非得喜欢它。” “更大的行动空间,”彼得嗤之以鼻,“皇帝的眼睛已经盯着你了,男爵。你太过胆大包天。总有一天,皇帝会派上一两个军团的萨多卡兵力,杀到杰第主星,到那时就是你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的末日了。” “你很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彼得?”男爵问,“你会很高兴地看到萨多卡军团在我的城市里烧杀掠夺,把这座城堡洗劫一空。你肯定会喜欢这样的场面。” “男爵,还需要问吗?”彼得轻声说。 “你应该去做军团的霸撒统领,”男爵说,“你对血腥和痛苦太感兴趣。也许我对厄拉科斯战利品的许诺太早了点。” 彼得在屋子里扭扭捏捏地走了五步奇怪的小碎步,最后在菲德—罗萨的身后停了下来。屋子里突然弥漫起一股紧张的气氛,年轻人抬起头,愁眉不展地看着彼得。 “别耍弄彼得的感情,男爵,”彼得说,“你答应给我杰西卡女士,你已经答应了。” “为什么,彼得?”男爵问,“为了痛苦?” 彼得瞪着他,一言不发。 菲德—罗萨将自己坐着的浮空椅挪到一边,他说:“叔叔,我非得待在这儿吗?你说过你要……” “我亲爱的菲德—罗萨有点不耐烦了,”男爵说,他在星球仪旁的暗影中动了动身子,“耐心点,菲德。”他又把注意力转回到那位门泰特身上,“我亲爱的彼得,那位小公爵,保罗怎么样了?” “我们的圈套会让他落到你的手里,男爵。”彼得轻声低语。 “我不是问你这个,”男爵说,“你记不记得,你曾说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会给公爵生一个女儿。你错了,是不是,门泰特大人?” “我很少会出错,男爵。”彼得说,他的声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意味,“应该这么说:我很少会出错。你也知道,贝尼·杰瑟里特生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女孩。就连皇帝的妃子也只生女孩。” “叔叔,”菲德—罗萨说,“你说过这儿有重要事务让我……” “听听我侄子的话,”公爵打断道,“他渴望支配我的男爵领地,可他却支配不了自己。”男爵在星球仪旁动了动,那是暗影中的一个黑影,“那么好吧,菲德—罗萨·哈克南,我召你来此,是想教你一点智慧。你有没有观察我们这位门泰特好汉?你应该从这些交谈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可是,叔叔……” “彼得,一个效率颇高的门泰特,你说呢,菲德?” “是的,但是……” “啊!你说了但是,的确,他消耗了太多的香料,就像吃糖。看看他的眼睛!他或许是从厄拉奇恩民工堆里来的。虽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仍然过于情绪化,容易发怒。虽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还是会犯错。” 彼得压着声音,阴沉地说道:“男爵,你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批评我的效率吗?” “批评你的效率?你比谁都了解我,彼得。我只是希望我的侄子懂得一个门泰特的弱点。” “你已在训练替代我的人了吗?”彼得问道。 “替代你?为什么,彼得?我去哪儿找一个像你这般狡猾歹毒的门泰特?” “在你发现我的那个地方,男爵。” “也许我该这么做,”男爵沉思道,“你最近的确有点反复无常。还有你吃的香料!” “我的享乐太昂贵了,男爵?你已经看不惯了吗?” “我亲爱的彼得,你的享乐把你和我联系在一起,我怎能反对呢?我只希望我的侄子能观察到你身上的这一点。” “那么,你在拿我当展示品啰,”彼得说,“我要不要来段舞蹈?要不要向这位杰出的菲德—罗萨表演表演我的各项功能……” “正是,”男爵说,“我在拿你当展示品。现在,闭上嘴。”他朝菲德—罗萨扫了一眼,注意到他侄子丰满突出的嘴唇,这是哈克南人的遗传标志,现在,那两片嘴唇微微抿了一抿,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菲德,这是一个门泰特,它接受了专门的培养和训练,以执行某些职责。然而,这个门泰特被纳入了一具人类躯体中,这个事实不容忽视。这是一项严重的缺陷。我有时候会想,古代人使用思想机器,他们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 “跟我比,那些只是玩具而已,”彼得咆哮道,“就连你,男爵本人,也能胜过那些机器。” “也许吧,”男爵说,“啊,好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嗝儿,“现在,彼得,为我的侄子简略介绍一下这场针对厄崔迪家族的战役的主要特点。劳您大驾,为我们显显你的门泰特本事。” “男爵,我早就警告过你,别把这么重要的信息讲给这样年轻的人听。据我观察……” “这由我来决定,”男爵说,“我已经下令了,门泰特。显显你的本事。” “随便你了。”彼得说。他站直身体,摆出一副奇怪的尊严样——仿佛戴上了另外一副面具,但这次却把全身罩了进去。“不出几个标准日,雷托公爵全家将乘一艘宇航公会的班机,前往厄拉科斯。公会将让他们在厄拉奇恩城下机,而不是去我们的迦太格城。公爵的门泰特,杜菲·哈瓦特,将得出正确的判断,厄拉奇恩更易防守。” “菲德,仔细听,”男爵说,“注意其中的计中计。” 菲德—罗萨点点头,心想:这才像真格的,老魔头终于让我了解绝密事宜了,他肯定真想让我做他的继承人。 “还存在几种难料的可能,”彼得说,“我说厄崔迪家族将去厄拉科斯,然而,我们也不能忽略以下这种可能:公爵已与公会达成协议,他们会把他送到星系外的一个安全之地。曾经有一些家族处于类似的境地,结果都造了反,带着家族的原子武器和屏蔽场护盾逃之夭夭,离帝国远远的。” “公爵这人自尊心很强,不可能这么做。”男爵说。 “这只是一种可能,”彼得说,“然而,对我们来说,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不,不一样!”公爵怒吼,“我一定要他死,他的家族必须全部完蛋。” “这种可能性很高。”彼得说,“一个家族要造反,肯定会有作准备的迹象。公爵似乎没有涉及任何此类事宜。” “那么,”男爵叹息道,“继续说吧,彼得。” “在厄拉奇恩,”彼得说,“公爵和他全家将暂居总督府邸,也就是芬伦伯爵夫妇的居所。” “走私徒使臣。”男爵吃吃笑道。 “什么的使臣?”菲德—罗萨问。 “你叔叔开了个玩笑,”彼得说,“他把芬伦伯爵称为走私徒使臣,是指皇帝对厄拉科斯星球的走私行动很感兴趣。” 菲德—罗萨转过身,迷惑不解地盯着他的叔叔。“为什么这么说?” “别不开窍,菲德,”男爵厉声道,“只要公会仍然在帝国控制之外有效运作,那还能怎么样呢?间谍和杀手还能怎么活动?” 菲德—罗萨张大嘴巴,低声念出一个词语:“哦……” “我们在总督府邸安排了一些转移视线的行动,”彼得说,“其中有一个是要取厄崔迪继承人的小命——一次可能成功的行动。” “彼得,”男爵低沉地说道,“你是说……” “我是说可能会发生意外,”彼得说,“但这次攻击必须看起来有效。” “啊,可惜了,那小家伙有那么年轻可爱的身体,”男爵说,“当然,他将比他父亲更加危险……有个巫婆母亲训练他,可恶的女人!啊,行啦,请继续,彼得。” “哈瓦特将推测出我们会安插间谍,”彼得说,“明显的嫌疑人选是岳医生,他的确是我们的间谍。但哈瓦特已做过调查,知道我们的医生是一位苏克学校的毕业生,经受了帝国预处理——据称是绝对安全,甚至可以直接伺候皇帝本人。帝国预处理是一件颇为重要的事,人们都认为,终极处理在对象被杀死前是不能消除的。然而,正如古人所说,给一个合适的杠杆,你就可以撬动星球。我们找到了控制医生的杠杆。” “怎么做的?”菲德—罗萨问。他发觉这是一个引人入胜的话题。人人都知道,你不可能破坏帝国预处理! “下一次谈这个吧,”男爵说,“彼得,请继续。” “为了顶替岳医生的位置,”彼得说,“我们会把另一个有趣的嫌疑人推到哈瓦特的追踪路线上。她具有极大的胆量,将会把自己推到哈瓦特跟前,引起他的注意。” “她?”菲德—罗萨问道。 “杰西卡夫人本人。”男爵说。 “这难道不是一件非常高明的事吗?”彼得问,“哈瓦特的脑中将塞满这种可能性,这会妨碍他发挥门泰特的本领。他甚至会设法干掉她。”彼得皱了皱眉,接着说道,“但我想他不会得手。” “你不希望他得手,对吧?”男爵问道。 “别分散我的心思,”彼得说,“当哈瓦特的心全放在杰西卡夫人身上时,我们将在一些卫戍小镇和几个类似的地方策划几次暴动,进一步转移他的视线。这些暴动将被平息。一定要让公爵相信他取得了某种程度的安全。然后,当时机成熟时,我们会给岳发出信号,同时派上我们的主力……啊……” “继续,把一切都告诉他。”男爵说。 “我们将派上主力,同时得到两支萨多卡军团的支援,他们将穿上哈克南人的军服,假扮成我们的人。” “萨多卡!”菲德—罗萨抽了一口冷气。他的脑中现在全是这些可怕的帝国士兵的样子,一群毫无慈悲的杀手,帕迪沙皇帝的盲目信徒。 “你瞧我是多么信任你,菲德,”男爵说,“这消息绝不能透漏一丝一毫给其他家族,否则,兰兹拉德将会联合起来反对皇室,到时就收不了场了。” “关键在于,”彼得说,“由于哈克南人受皇家指使,执行这些卑鄙的勾当,我们也就赢得了真正的优势。当然,这也是危险的优势,但如果谨慎使用,也会给哈克南人带来比别的家族大得多的财富。” “菲德,你根本想象不出这里面含有多么巨大的财富,”男爵说,“就算你放开脑子想,也想象不出。首先,我们将在宇联商会公司得到一个不可撤销的董事席位。” 菲德—罗萨点点头。财富是重中之重。宇联商会是取得财富的关键,每个显贵家族都通过占有董事席位,从公司的金库中分一杯羹。宇联商会的这些董事席位,代表着真正的帝国政治力量,随着兰兹拉德内部表决权的变动而传承,使它与皇帝及其支持者平起平坐。 “雷托公爵,”彼得说,“可能会逃到沙漠边缘那些新崛起的弗雷曼渣滓那儿去,他也可能会将家人送到这个在他眼里的安全之地,可这条路却由皇帝陛下的密探把守着——那位行星生态学家。你们可能记得他——凯恩斯。” “菲德记得他,”男爵说,“继续讲。” “男爵,你还不够垂涎三尺。”彼得说。 “继续讲,按我的命令做!”男爵咆哮道。 彼得耸耸肩。“如果一切如期进行,”他说,“在一个标准年里,哈克南人就能在厄拉科斯拥有一项次级领地权。你叔叔将得到该领地的特许经营权,他将派出私人代理,统治厄拉科斯。” “更多的利润。”菲德—罗萨说。 “没错。”男爵说。他想:且只是开始。是我们驯服了厄拉科斯……除了少数躲在沙漠边缘的弗雷曼杂种……还有那些听话的走私徒,这些家伙已经离不开这颗星球,就跟土著民工一样。 “而且各大家族将会知道男爵已经消灭了厄崔迪,”彼得说,“他们将会知道。” “他们会知道的。”男爵吸了一口气。 “最绝的是,”彼得说,“公爵本人也会知道。他现在就知道。他已经能感觉到陷阱的存在。” “公爵的确知道,”男爵说,声音带着伤感,“由不得他自己……这就更可怜了。” 男爵挪步离开厄拉科斯星球仪,当他从阴影中现身的时候,映入人眼帘的是一个极为庞大的身形——不管是质量还是体积上——那是一身肥肉。他穿着黑色长袍,衣服的皱褶下有一些细微的隆起,可以看出他身上装着便携式浮空器,托着那身肥肉。他的体重可能达两百公斤,但他那双腿却只能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我饿了。”男爵低声道。他抬起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擦了擦凸出的嘴唇,那双围满肥肉的眼睛盯着菲德—罗萨。“亲爱的,叫人送饭来。我们吃好饭再就寝。” 尖刀圣厄莉娅如是说:“圣母必须将交际花的魅人手段与圣洁女神高不可攀的威严结合起来,只要青春不老,就会毫不懈怠地运用这些特质。因为当青春和美貌远去,她将发现原先的特质所在,已经成为狡诈和智谋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记评》 “好吧,杰西卡,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圣母问道。 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罗受到考验的那天,时值日落时分。两个女人还在杰西卡的晨起室,保罗则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杰西卡站在南窗旁,望着窗外。夜幕慢慢笼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对这一切似看非看,对圣母提出的问题也似听非听。 多年以前,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考验。一名瘦削的女孩,长着一头青铜色的头发,身体正经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进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的书房。圣母当时还是瓦拉赫九号星上的贝尼·杰瑟里特学校的督查院长。杰西卡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当时的疼痛、恐惧和愤怒还历历在目。 “可怜的保罗。”她低声道。 “我在问你话呢,杰西卡!”圣母厉声喝道。 “什么?哦……”杰西卡将意识从过去拉回,望着圣母。老太婆背靠两扇西窗之间的石墙,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说什么?” “我想要你说什么?我想要你说什么?”那老迈的声音学着杰西卡的语调,带着一种刻薄的语气。 “我就是生了个儿子!”杰西卡激动起来,她知道老妪正有意刺激她发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只能给厄崔迪家生女儿。” “生儿子对他意义重大。”杰西卡恳求道。 “而你却妄自尊大,以为能生出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抬起下颏。“我感觉到有这种可能性。” “你想到的只是你那公爵的求儿热望,”老妇人厉声训斥,“可他的渴望与这一切毫无干系。如果你给厄崔迪家生一个女儿,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弥补两家长久以来的裂痕。可你却使事态变得更加复杂,业已无药可救。如今,我们可能会失去整整两条血脉。” “你也并非一向正确。”杰西卡说。她鼓足勇气,正视着那对老朽的双眼。 老妪突然放低声音。“覆水难收了。” “我发誓,决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杰西卡说。 “决不后悔。”圣母嘲讽道,“多么高尚啊。当你变成要犯,全宇宙悬赏千金要你的人头,当人人都想对付你,要取你们母子俩的性命时,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还这么嘴硬。” 杰西卡脸色苍白。“别无选择了吗?” “别的选择?一名贝尼·杰瑟里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吗?” “我别无所求,只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来的什么事。” “我看到的未来,在过去就已经看到。杰西卡,你深知我们的事务模式是什么样的。物种知道万物皆有一死,惧怕自身遗传因子的停滞。它在血流中勃勃跃动,毫无规划,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会奋不顾身去做。帝国,宇联商会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只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联商会,”杰西卡轻声道,“我猜,他们早已决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战利品。” “宇联商会只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向标,”老太婆说,“现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联商会59.65%的董事会表决权。对于利润,他们的鼻子肯定灵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对于自身表决权增长后的利润变化了如指掌一样。这就是历史的格局,孩子。” “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杰西卡说,“重温历史。” “别胡闹,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势。我们这儿有三个点,三种文明:帝国皇室与兰兹拉德联邦大家族势均力敌,在他们之间是那该死的垄断了星际运输的宇航公会。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稳定的架构。若没有一种弃科学于无用的封建贸易文化,增加其中的复杂性,事情会变得更糟。” 杰西卡悲痛地说道:“洪流中的碎片——这还有一个碎片,雷托公爵,还有他的儿子,还有……” “哦,闭嘴,孩子!你完全知道这是一条悬崖小道,而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上去。” “‘吾乃贝尼·杰瑟里特,此身只为服务而存。’”杰西卡引述道。 “正确,”老太婆说,“我们现在只能指望这一切不要演变成全面战争,尽最大努力去挽救关键血脉。” 杰西卡闭上双眼,感到眼泪快要夺眶而出。她按捺住内心和身体的颤抖,抚平呼吸,稳住脉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着开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错误,我自己偿还。” “你儿子也会跟你一起偿还。” “我将尽力庇护他。” “庇护!”老妪厉声道,“你十分清楚这样做的缺陷!过分庇护他,他就无法安然成长,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杰西卡转过身,望着窗外,夜幕正在降临。“这个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么可怕吗?”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我们的护使团在那里已有多年,情况已有所缓和。”圣母站起身,抚平衣袍上的一条褶痕,“把你儿子叫进来,我马上就要走。” “马上要走?” 老妪的声音变得轻柔起来。“杰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场,为你分担痛苦。但我们必须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爱你胜似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我不能让它妨碍正事。” “我明白……这是必要的。” “杰西卡,你做的这件事,为什么做——你我都清楚。但出于好心,我必须告诉你,你儿子成为贝尼·杰瑟里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杰西卡甩掉眼角的泪水,这是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小女孩——在背诵第一堂课的课程。”她咬牙吐出这些字,“‘人类决不向野兽屈服。’”杰西卡开始抽泣。她呜咽道:“我感到好孤独。” “这也是考验之一,”老妪说,“人类总是孤独的。现在去把你儿子叫来。这一天,对他来说真是漫长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时间去思考和回忆,而我必须问问他的那些梦。” 杰西卡点点头,走到冥想室的门口,拉开门。“保罗,请进来吧。” 保罗缓慢而倔强地走了进来,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的母亲,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当目光投向圣母时,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这次他朝圣母点了点头,这礼节专用来对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亲在身后关上了门。 “年轻人,”老妪说,“咱们重新谈谈梦这件事吧。” “你想谈什么?” “你每晚都做梦吗?” “那些值得记的不算。我记得住每一个梦,但有些值得记,有些不值得记。” “你怎么知道其中的差别?” “我就是知道。” 老妪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罗。“昨晚做了什么梦?值得记吗?” “是的,”保罗闭上双眼,“我梦见一个洞穴……水……还有一个女孩——她很瘦,长着一双大眼睛,眼睛里一片蓝色,没有一点眼白。我跟她说话,告诉她有关你的事,告诉她我在卡拉丹见到了圣母。”保罗睁开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说的事,有关见到我的事,今天发生了吗?” 保罗想了想,接着回答道:“是的。我告诉她你来到这里,给了我一个陌生的印记。” “陌生的印记。”老妪吸了一口气,又朝杰西卡看了一眼,接着重新看向保罗。“保罗,跟我说实话,你梦见的这些事,是否经常会成真,就跟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是的。我以前也梦见过那个女孩。” “哦?你认识她?” “我会认识她。” “说说她的事。” 保罗再一次闭上双眼。“我们在一个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荫蔽,虽然差不多已经入夜,但还是很热。透过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们在……在等待什么……好像是为了让我与一些人会面。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饰。我很兴奋。她说:‘跟我说说你家乡的水,友索。’”保罗睁开眼,“难道不怪吗?我的家乡是卡拉丹。我也从没听过一个叫友索的星球。” “这梦里还有别的事吗?”杰西卡问。 “有。不过,我刚想到,也许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罗说,他又闭上双眼。“她让我给她讲水的故事。我握着她的手,说要给她念一首诗。于是我念了那首诗,但我必须解释诗中的一些词——比如海滩、波涛、海藻和海鸥。” “是什么诗?”圣母问。 保罗睁开眼。“那只是哥尼·哈莱克伤感时所作的一首乐诗。” 杰西卡站在保罗身后,开始背诵这首诗: 我记得海滩篝火的咸涩轻烟, 还有松林的树影—— 密实,整齐……不动不变—— 海鸥栖息于大地之尖, 绿野上的白点…… 微风拂过松林, 摇曳着树阴; 海鸥展开双翅, 起飞翱翔, 满天尖叫。 听啊, 风吹向海岸, 惊涛拍岸, 看啊, 我们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这首诗。”保罗说。 老妪盯着保罗。“年轻人,作为贝尼·杰瑟里特的督查,我正在寻找魁萨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够真正成为我们一分子的男子。你母亲觉得你可能成为这个人,但她是用母亲的眼光作出的判断。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罗明白她想让自己发表一下意见,但他没有开口。 于是她说道:“那么,就当你会成功好了。我承认,你有很大的潜力。” “我可以走了吗?”保罗问。 “你不想听圣母说说魁萨茨·哈德拉克的事吗?”杰西卡问。 “她说过了,试过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给你一些线索,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失败。”圣母说。 她在说线索,保罗想,她其实并不了解多少东西。他说:“说说这些线索吧。” “然后是滚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张老脸上露出一条条交叉的皱纹,“好吧,听好:‘顺势者为王。’” 保罗满脑子诧异的感觉:她所说的是最基本的常识,就如什么是紧张一样。难道她以为母亲什么也没教过他吗? “这是一条线索?”他问。 “我们不是在讨论双关的词汇,也不是在辩论它们的含义,”老妪说道,“柳枝顺从风势,方能枝繁叶茂,终有一天,无数柳枝会形成可以抵抗大风的铜墙铁壁。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罗盯着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罗感到这个词震动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内心突然涌出一股对圣母的怒气:愚昧的老巫婆,满嘴陈词滥调。 “你认为我可以成为这个魁萨茨·哈德拉克,”他说,“你说的是我,可我们怎样去帮父亲,你却只字未提。我听到了你同母亲的谈话,你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家父已经死了。他没有!” “如果我们能为他做点什么,我们早就做了。”老妪怒吼起来,“我们有可能救你一命,虽然难以确定,但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你父亲,我们无能为力。当你学会面对这一现实,你才真正懂得身为贝尼·杰瑟里特的道理。” 保罗注意到这些话对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震动。他瞪着这老太婆。她怎么能这样说他的父亲呢?什么事使她这么确定无疑?他不禁大动肝火。 圣母看着杰西卡。“看得出来,你一直在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训练他。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干,鬼才理什么规矩。” 杰西卡点点头。 “现在,我得告诫你一句,”老妪说,“不要理会常规的训练次序。如果想让他安全,他必须学会音言。在这方面,他已经有了良好的开端,但我们都清楚他需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罗身旁,低头望着他,“再见了,年轻人。我希望你能办到。但如果你没有——嗯,我们还是会成功。” 她再一次转头看着杰西卡。目光对接,两人之间闪过一丝互相理解的意味。接着,老太婆大步穿过房间,衣袍唰唰作响。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顿时变得空空落落,只剩保罗母子俩。 但是,就在圣母转身离去的那个刹那,杰西卡注意到她的脸,虽只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见老妪那张皱巴巴的脸上带着泪痕。比起他们今日说过的任何话、流露出的任何细节,那眼泪更加让人气馁。 你已经了解,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没有同龄的玩伴,这有着莫大的危险。虽然如此,但穆阿迪布其实拥有极好的伙伴兼老师。哥尼·哈莱克,一位吟游诗人兼战士,你将在本书中读到他的一些诗;杜菲·哈瓦特,一位老迈的门泰特刺杀大师,就连帕迪沙皇帝也惧他三分;邓肯·艾达荷,来自吉奈斯的剑术大师;威灵顿·岳医生,虽然他顶着一项背叛的污名,但他本人却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杰西卡夫人,以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引导爱子。当然,还有雷托公爵本人,他作为父亲的优秀品质一直没有得到挖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简史》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进卡拉丹城堡的训练室,轻轻带上门。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感觉到自己的老迈、疲惫、饱经风霜。左腿隐隐作痛,在效力老公爵时,那里曾被人砍伤过。 已经整整三代了,他想。 他扫视着宽敞的屋子,中午的阳光透过天窗倾泻下来,使得整个房间明亮无比。那男孩正背朝门坐着,全神贯注地看着l形长桌上摊着的文件和图表。 我要跟这小子说多少次,坐着的时候千万别背朝门口?哈瓦特清了清嗓子。 保罗仍然专心地伏案学习。 天窗上飘过一团乌云。哈瓦特又清了清嗓子。 保罗直起身,但 没有转头,他说道:“我知道,我背朝门口坐着。” 哈瓦特强忍住笑,大步走上前。 保罗抬头看着这位头发斑白的老者,他驻足在桌子的一角,那张黝黑的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一对眼睛充满了机警。 “我听到你从走廊里走过来,”保罗说,“也听见你开门。” “这些声音可以伪造。” “我知道其中的差异。” 他也许有这能力,哈瓦特想,他那巫婆母亲必定在对他进行高妙的训练。我真想知道她那宝贝学校对此是怎么想的?也许这正是他们派那督查老太来这儿的原因——督促咱们亲爱的杰西卡夫人按规矩办事,别误入歧途。 哈瓦特从保罗身边拉过一把椅子,面朝门口坐下,实是有意为之。他身体靠在椅子上,打量着屋子。他突然觉得这地方有些怪异、有些陌生,因为屋里的大部分设备都被运到了厄拉科斯,只剩一张训练台、一面暗淡无光的击剑镜,旁边的假人模型全身都是补丁,塞满了垫料,它就像一名古代的兵卒,受尽了战争的折磨和摧残,肢残体缺。 还有我,哈瓦特想。 “杜菲,在想什么呢?”保罗问。 哈瓦特看着男孩。“我在想,我们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也许再也见不到这地方了。” “你因此感到伤心?” “伤心?胡说!与朋友分别才令人伤心,而地方只不过是一个地方。”他看看摊在桌上的图表,“厄拉科斯只不过是另外一个地方。” “家父派你来考我吗?” 哈瓦特沉下脸——这小家伙对他观察入微。他点点头。“你在想,要是他本人来该有多好,但你必须明白他现在有多忙。过一阵他会来的。” “我在研究厄拉科斯的风暴。” “风暴,我知道了。” “听起来很差。” “差,用词过于谨慎了。这种风暴在六七千平方公里的平地上蓄势,吸收任何可以推风助势的力量——科里奥利力,其他暴风,任何拥有一丝能量的东西。它们的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七百公里,卷走所经之处的任何松动之物——沙、土,一切。它们会吃光骨头上的肉,又将骨头化成灰。” “他们为什么不实行气候控制?” “厄拉科斯的问题很特别,花费更高,还会有类似维护的麻烦。公会对卫星控制的开价高得吓人,而且,你瞧,孩子,你父亲的家族并非富有的大家族。” “你有没有见过弗雷曼人?” 这小子今天想得太多,哈瓦特想。 “就算见过,也跟没见过一样,”他说,“他们和深沟人一样,都穿着那种滑顺的长袍,所以很难将他们分辨出来。在任何封闭空间内,他们都臭气熏天,那臭味来自他们穿的衣服——一种名叫‘蒸馏服’的装束,可以回收身体的水分。” 保罗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识到嘴里的湿润,回忆起一个有关口渴的梦。那儿的人非常需要水,必须回收自己身体的水分,这让保罗突然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水在那儿很珍贵。”保罗说。 哈瓦特点点头,心里想:也许我正在做这件事,让他了解这个充满危险的星球,如果就这样贸然去那个星球,而不将这个重要之处铭记于心,那就是疯了。 保罗抬头望着天窗,发现外头开始下雨了。雨水在灰色的超级玻璃上渐渐散开。“水。”他说。 “你将会了解到一种对水的极大重视,”哈瓦特说,“作为公爵之子,你很难体会到它的特别之处,但你会看到周围的人们因干渴而产生的压力。” 保罗用舌头润润嘴唇,他突然想起一周前圣母给他的严酷考验。她也说过类似水荒的事。 “你将会得知那坟墓般的旷野,”当时她这么说道,“还有那寥无人烟的荒漠,除了香料和沙虫,那片荒地寸草不生。为了减少强光照射,你会在眼眶周围涂上颜色。庇护所就是一个能躲风、能隐藏的坑洞。你只能靠自己的双腿行走,没有飞行器,没有地行车,没有任何能骑乘的东西。” 她说话时的语调比她说的内容更加吸引保罗,如诵经,微微有些颤抖。 “当你生活在厄拉科斯,”她当时说,“喀拉,大地茫茫一片。月亮将是你的朋友,太阳将是你的敌人。” 保罗发觉原本守在门口的母亲走到了他身旁。她看着圣母,问道:“尊驾,您觉得没有任何希望吗?” “对他父亲而言,是的。”老妇人挥手让杰西卡住嘴,然后低头看着保罗,“年轻人,将以下这些铭记于心:世界由四物支撑……”她伸出四根指节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学问,伟人的公正,正人的祈祷,以及勇者的勇气。但是,如果没有一位懂得统治艺术的统治者……”她收起手指,握成拳头,“……那这一切将毫无用处。把这些知识当成你的传统智慧!” 自和圣母见面起,已经过了一周时间。现在,她说的话终于在保罗心中留下了全面的印象。保罗与杜菲·哈瓦特坐在训练室里,他突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恐惧。他抬起眼,发现那门泰特正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 “你在发什么呆?”哈瓦特问。 “你见过圣母吗?” “从帝星来的那个真言师老巫婆?”哈瓦特的目光焕发出兴味十足的活泼神采,“我见过她。” “她……”保罗犹豫了半晌,觉得不能把考验的事告诉哈瓦特。禁令根深蒂固。 “怎么?她做了什么?” 保罗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她说了一件事,”保罗闭上眼睛,回忆起她说的话,当他开口时,声音里下意识地带上了老妇人的声调,“‘你,保罗·厄崔迪——国王的后裔、公爵的儿子——必须学会统治。这种本领,你的祖先没有一个学会过。’”保罗睁开双眼,“她说的话让我愤怒,我说家父统治着一个星球,可她说:‘他正在失去它’。我说家父即将得到一个更富庶的星球。她却告诉我:‘他也会失去这个星球’。我想跑去警告父亲,但她说已经有人警告过他——包括你,我的母亲,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人。” “没错。”哈瓦特轻声道。 “那我们干吗还要去?”保罗问。 “因为皇帝下了令。因为还存有希望,不管那巫婆怎么说。从那古老的智慧之泉中,还会涌出什么呢?” 保罗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它已经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头。慢慢地,他命自己放松下来。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种控制力,保罗想,她是怎么做到的? “她让我告诉她,什么是统治,”保罗说,“我说那就是发号施令。她说我需要抛却以前学到的东西。” 她切中了要害,哈瓦特想。他点点头,示意保罗继续讲下去。 “她说作为统治者,必须学会说服而不是迫人屈服;她还说,统治者必须拿出最好的咖啡炉,吸引最优秀的人才。” “她怎能料到你父亲能吸引到像邓肯和哥尼这样的人?”哈瓦特问。 保罗耸耸肩。“她接着说,杰出的统治者必须学会每个世界的语言,而每个世界的语言又各不相同。我觉得她的意思是,他们在厄拉科斯不说加拉赫语,但她说并非如此。她说,她的意思是指岩石的语言,生物的语言,一种不仅仅用耳朵听的语言。我说那就是岳医生所说的‘生命的奥秘’。” 哈瓦特吃吃地笑起来。“她听到这话后有什么反应?” “我觉得她有点恼火。她说生命的奥秘并不是要解决的问题,而是要经历的现实。于是我向她引用了门泰特第一法则中的话:‘想通过中止一个过程来理解它,那是不可能的事。理解必须与过程的发展同步,必须融入其中,与其一同发展。’这段话似乎让她很满意。” 他似乎已经迈过了那条坎,哈瓦特想,不过那老巫婆着实吓到了他,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杜菲,”保罗说,“厄拉科斯真的像她说的那么糟吗?” “这世上根本没有那么糟的事,”哈瓦特挤出一丝笑容,“比如说弗雷曼人,那些沙漠叛民,我可以和你说,根据一级近似分析,他们的数量远远超过帝国的推测。孩子,这些人世代居住在那儿,许许多多人,而且……”哈瓦特抬起手,一根强有力的手指在眼睛旁挥了挥,“……他们对哈克南人恨之入骨。这事千万不要乱说,孩子,我是作为令尊的助手,才跟你说这些的。” “我父亲给我讲过萨鲁撒·塞康达斯那地方,”保罗说,“你知道吗,杜菲,那地方听起来与厄拉科斯极为相似……也许没那么糟,但很相似。” “我们并不知道萨鲁撒·塞康达斯如今的真实情况,”哈瓦特说,“知道的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就知道的事来看——你说的没错。” “弗雷曼人会帮我们吗?” “有这种可能,”哈瓦特站起身,“我今天就出发去厄拉科斯。为了我这个喜欢你的老头子,你要照顾好自己,行吗?凡事马虎不得,来这里,面对着门坐。并不是说城堡里有危险,而是想让你养成习惯。” 保罗站起身,绕过桌子。“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你明天去。下次我们见面时,就是在一个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紧紧抓住保罗的右臂,“持刀的手随时准备着,行吗?让你的屏蔽场充满能量。”他松开手,拍拍保罗的肩膀,转过身,疾步朝门走去。 “杜菲!”保罗叫道。 哈瓦特转过身,站在门口。 “坐着的时候别背对着门。”保罗说。 那张长着皱纹的老脸顿时绽开笑颜。“我不会的,孩子,相信我。”他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保罗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他想。他朝这间屋子左右四顾。我们要走了。要离开的感觉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真实。他想起了圣母说过的另一件事:一个世界是许多东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阳——这些未知的集合名为自然,这是一个没有现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现在是什么? 保罗对着的那扇门突然“砰”的一声开了,一个丑大个踉踉跄跄走进来,身前抱着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莱克,”保罗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师吗?” 哈莱克一抬脚,踢上了门。“别贫嘴,我知道你宁愿我来跟你玩游戏。”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经来过,仔细检查过,排除了危险,确保了公爵继承人的安全。到处都有他们来过的蛛丝马迹。 保罗看着左摇右晃的丑大个重新动了起来,抱着那一大堆武器,转向训练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着九弦巴厘琴,指板顶部的琴弦处插着多个琴拨。 哈莱克把武器放上训练桌,一个个排好——长剑、锥子、双刃刀、慢速散弹击昏器、屏蔽场带。他转过身,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下巴上那条长长的伤疤也随之扭动起来。 “那么,你连一声早安也不对我说吗,小鬼头?”哈莱克说,“你又把什么刺人的东西扎进了老家伙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里碰到他,他一路跑过去,就像是去参加敌人的葬礼。” 保罗咧嘴一笑。在父亲的手下中,他最喜欢哥尼·哈莱克。他知道他的脾气,爱恶作剧,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莱克当作朋友,而不是雇来的剑客。 哈莱克从肩上取下巴厘琴,调起音来。“如果你不开口,那就别开口。”他唱道。 保罗站起来,大步向前走去,同时大声喊:“嘿,哥尼,现在是作战时刻,还有心思唱小曲吗?” “今天是老头子们快活的日子。”哈莱克说。他试着弹了一段曲子,满意地点点头。 “邓肯·艾达荷呢?”保罗问,“我的兵器老师难道不应该是他吗?” “邓肯要去带领进驻厄拉科斯的第二拨人马,”哈莱克说,“陪你的只有可怜的哥尼,刚刚打完仗,想音乐想得发疯。”他又弹了一段曲子,侧耳倾听,脸上堆满笑容。“议会已经作出决定,由于你是个不称职的战士,所以让你学点音乐,使你不虚度此生。” “也许你最好给我唱首歌,”保罗说,“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虚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来,接着开始唱起《盖拉的姑娘》。琴拨在琴弦上飞速舞动起来: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来帮。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来帮。 欲火焚身 想上贵妇, 那就试试卡拉丹的女儿! “对于一双笨手来说,还不算太坏。”保罗说,“但如果我母亲听到你在城堡里唱这种下流歌,她保准会把你的耳朵贴到城墙上当装饰。”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这可是个蹩脚的装饰,它一直贴着钥匙孔听一位年轻人用巴厘琴练些奇怪的小曲,伤得可不轻哩。” “这么说,你早忘了**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罗说。他从桌上抽下一条屏蔽场带,迅速扣在腰上,“那么,来一场战斗吧!” 哈莱克怒目圆睁,装出吃惊的样子。“原来如此!是你这罪恶的小手干的好事!来吧,守好你自己,年轻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过一把长剑,在空中划了两下,“我是来自地狱的恶魔,看我怎么报仇雪恨!” 保罗拿起另一把长剑,在手上弯了弯,站好位,一足前迈。他故意模仿岳医生的姿势,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显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来的兵器教练,真是个大傻蛋,”保罗念叨着,“傻瓜哥尼·哈莱克,都不记得讲述战斗和屏蔽场的第一课啦。”保罗“啪”的一声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钮,防护场迅速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微微抖动,触及皮肤时有点刺痛感,经能量场过滤,外部的声音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单调感。“在屏蔽场战斗中,防守应迅速,攻击应缓慢,”保罗说,“进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骗对手,让他脚步混乱,通过空当一击中的。屏蔽场能瓦解快速攻击,但却挡不住双刃刀的缓慢刺入!”保罗“唰”地举起长剑,迅速刺出一记虚击,继而突然抽回,缓缓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场的防护。 哈莱克看着保罗的动作,在最后一刻才一斜身,让过迟钝的刀锋。“速度掌握得恰到好处,”他说,“但你却门户大开,从下路一个反击,轻轻一点,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罗后悔不迭地向后退去。 “你这么大意,我该猛击你的后路。”哈莱克说。他从桌上拿起一把**刀身的双刃刀,举在手里,“这东西要是在敌人手里,就会让你血流成河!你是个聪明的学生,没人比你更出类拔萃。但我警告过你,就算在训练中,也不能让对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杀大权交给对方。” “我想我今天没心情战斗。”保罗说。 “心情?”即使透过屏蔽场的过滤,也能听出哈莱克的声音中带着怒气,“心情跟这有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须战斗!心情这玩意儿只适合牲口,**,或是弹琴,跟战斗毫不相干。”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还不够!” 哈莱克打开了身上的屏蔽场,扎下马步,左手的双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轻剑高高举起。“喂,给我认真防守!” 他高高跃起,跳向一边,接着又向前一跃,猛地向保罗攻去。 保罗向后一退,挡开了攻击。两人的屏蔽场碰撞着,互相排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感觉到皮肤碰触到能量场时的触电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么邪?他想,这不像是假的!保罗伸出左手,将插在腕鞘里的锥子攥进了掌心。 “你也觉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莱克低声道。 这是背叛吗?保罗暗想,哥尼肯定不会! 两人绕着屋子搏斗——突击、格挡、佯攻、假动作。由于屏蔽场边缘的空气交换太过缓慢,无法满足快速的氧气消耗,屏蔽场内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污浊。屏蔽场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浓上一分。 保罗继续往后退,但现在退却的方向转向了训练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边,我就可以施展一条妙计,保罗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莱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罗向下一个格挡,一转身,便看见哈莱克的长剑刺进了桌沿。保罗向旁边一闪,长剑向上一送,锥子直指哈莱克的脖子。锋刃离哈莱克的咽喉只有一寸远时,保罗停下了手。 “这样你该满意了?”保罗轻声问。 “看看下边,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罗低头一瞧,发现哈莱克的双刃刀从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罗的腹股沟处。 “我们算是同归于尽,”哈莱克说,“但我得承认,给你一点压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样子,你终于有心情了。”哈莱克如饿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条伤疤又扭动起来。 “你朝我冲来的样子真是凶狠,”保罗说,“你真会让我见血?” 哈莱克收回双刃刀,站直身。“只要你有一丝没尽全力的地方,我就会好好教训你一下,给你留条伤疤,让你永远记住。我决不会让我最喜爱的学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面就被干掉。” 保罗关闭屏蔽场,靠在桌旁喘口气。“那是我应得的,哥尼。但如果你伤到我,我父亲就会发火。我不会因自己不争气而让你受罚。” “至于这个,”哈莱克说,“我也有责任。你也不必担心在训练中留下一两条伤疤。你很幸运,几乎没受过伤。至于你父亲——公爵如果罚我,那也只是因为我没能将你培养成一名一流的斗士。方才你冒出来什么没心情的傻话,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话,那才是我的失职。” 保罗直起身子,将锥子收进腕鞘。 “我们所做的并不只是游戏。”哈莱克说。 保罗点点头。哈莱克的言谈举止中流露出某种不同寻常的严肃,让保罗有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强烈的令人肃然的感觉。他看着哈莱克下巴上那条甜菜色的伤疤,想起了它的来历,那是在杰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隶场中被野兽拉班砍伤的。保罗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刚才竟会生出怀疑哈莱克的念头。保罗想,这条伤疤当初被砍上去的时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许不亚于圣母给他的考验。他甩掉这个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的念头。 “本来我是想着玩玩游戏的,”保罗说,“最近身边的事都太严肃了。” 哈莱克扭过头,隐藏内心的情感波动。他眼中喷射出某种怒火,内心还有痛苦肆虐——就像一个水泡,时光夺走一切,只余下某个被遗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记忆。 这孩子还要多久才能长大成人,哈莱克想,还要多久才能意识到那张单子,读懂那张残酷无情的协议,从那条必不可少的行文“请列举你的亲眷”中,明白一个不可或缺的事实。 哈莱克没有转头。“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现在已经不是玩的时候。明天我们就要出发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实实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罗竖起长剑,剑刃触了触前额。 哈莱克转过身,见到保罗的这个致意动作,点点头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现在来练练你的节奏控制。让我看看你怎么征服这个邪恶的东西。我来控制它,在这儿我可以看到你攻击的全过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会用新的反击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敌人时,是不会有这样的提醒的。” 保罗踮起脚尖拉拉身体,放松肌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剧烈的变化,顿时让他有一种神圣的感觉。他走向假人模型,剑尖一点,打开了它胸前的开关,他感觉到防护场的形成,长剑正受到一股劲力的压迫。 “预备!”哈莱克叫道,假人模型扑向保罗。 保罗打开了自己的屏蔽场,格挡,还击。 哈莱克一边操纵一边观察。他的意识似乎分成了两半:一半警醒,注意着训练搏斗的要求,另一半却开了小差。 我是一棵经过良好整形的果树,他想,训练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满满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实累累,只等人来采摘。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张淘气的脸庞依旧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但她已经不在了,死在了为哈克南军队开的娱乐场里。她很喜欢三色堇……还是雏菊?他记不起来了。为此他感到恼火。 保罗对人形靶的一次缓慢攻击予以了反击,抬起左手,迂回而进。 聪明的小鬼!哈莱克想,他全神贯注地盯着保罗迂回而进的手法。这小子自己练过,这不是邓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这些想法让他感到更加伤感。我也被心情这东西影响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罗这孩子晚上睡觉时,有没有恐惧地聆听过枕头发出的悸动之声。 “愿望不是鱼,否则世人都会去撒网。”他喃喃道。 这是他母亲说过的话,当他感觉到未来的黑暗时,就常常暗念这句话。但他转念一想,对一个不知道海洋和鱼是何物的星球来说,这话是多么莫名其妙啊。 威灵顿·岳:生卒年10082-10191(标准纪年),苏克学校的医师(毕业于标准纪年10112年);配偶:瓦娜·马库斯,一名贝杰女士,生卒年10092-10186(此处有疑)。因背叛雷托·厄崔迪公爵而臭名昭著。(参考书目:《帝国预处理与策反》,附录7)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词典》 保罗听到岳医生走进训练室,步子拘谨审慎。尽管如此,他仍四仰八叉、面部朝下躺在锻炼桌上,女按摩师刚刚离开。经过和哥尼·哈莱克的那番练习,保罗感到通体舒畅。 “看上去很自在嘛。”岳医生说话冷静,嗓音有点尖。 保罗抬起头,看见那木棍般的身材正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医生穿着一件皱巴巴的黑衣,头方唇红,两撇八字胡垂于两侧,前额刺着钻石状刺青,表示此人受过帝国预处理,长长的黑发由一个苏克学校银环扎着,垂在左肩之上。 “今天没时间上课了,你应该很高兴吧,”岳说,“你父亲随后就到。” 保罗站起身。 “不过,我给你准备了一部胶片书观看器,还有几堂课,去厄拉科斯的途中,你可以抽空看看。” “哦。” 保罗开始穿衣服。听说父亲要来,他感到非常兴奋。自从皇帝下诏,令他父亲接管厄拉科斯以来,父子俩很少有时间待在一起。 岳走到l形长桌边,心想:这孩子是怎么度过这几个月的。真是浪费!哦,可悲的浪费。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动摇,我所做的,只是为了让我的瓦娜不受哈克南禽兽的伤害。 保罗走到他身旁,扣好外套的纽扣。“我在旅途上要学点什么?” “啊——学习学习厄拉科斯的地上生物。该星球似乎适合某种地上生物生存,但具体情况还不清楚。到那儿后,我得找到行星生态学家——一个叫凯恩斯的博士,我会帮着他一起进行研究。” 岳想:我这是在说什么?我对自己都要玩这虚伪的一套吗? “有没有关于弗雷曼人的东西?”保罗问。 “弗雷曼人?”岳的手指在桌上打着鼓,他发现保罗注意到这个紧张的动作,便马上缩回了手。 “也许你有什么资料,让我了解一下厄拉科斯的人口状况。”保罗说。 “是的,当然,”岳说,“那儿的人大致分为两类——弗雷曼人是一类,另一类是住在地堑、深坑和洼地里的人。据说他们彼此通婚。生活在洼地和深坑的女人喜欢弗雷曼人做丈夫,而男人也喜欢弗雷曼人做妻子。他们有句俗话:‘优雅来自城市,智慧来自沙漠。’” “有他们的照片吗?” “我尽量给你找几张。当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眼睛啦——全是蓝色,没有一点眼白。” “是变异?” “不,这和血液中的美琅脂饱和度有关。” “弗雷曼人能在沙漠边缘生活,他们一定很勇敢。” “人人都这么说,”岳说,“他们为刀吟诗作唱。他们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好斗,连小孩也非常凶悍危险。我想,你父亲绝不会让你跟他们搅在一起。” 保罗盯着岳。这些对弗雷曼人的浅浅之谈,已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要是能赢得这些人作为盟友,那该有多棒啊! “那些虫子呢?”保罗问。 “什么?” “我想知道沙虫的事。” “啊,当然。我给你的一本胶片书中有个小标本,只有110米长,直径22米,是在北纬地带拍摄到的。据可靠的资料,有长达400米的沙虫,有理由相信还有比这更大的。” 保罗低下头,看了一眼铺在桌上的厄拉科斯北半球圆锥形投影图。“沙漠带和极地地区标着不适宜居住的符号,是沙虫的原因吗?” “还有暴风。”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改造,变得适宜居住啊。” “如果经济上可行的话,”岳说,“厄拉科斯有许多危险的地方,需要付出昂贵的代价。”他捋了捋两缕胡须,“你父亲马上就到。在我走之前,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是我在整理行李时发现的。”岳把一个东西放在桌上——黑色,长方形,大小跟保罗的大拇指尖差不多。 保罗看着那东西,并没有去拿。岳心里想:这孩子真是谨慎。 “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奥兰治天主圣经》,供太空旅行者使用。不是胶片书,而是真正印在薄纸上的书。它自配有放大器和静电充电系统。”他拿起书,给保罗示范,“电能使书保持关闭状态,扣紧弹簧锁封面。只要按一下它的边缘——这样按,你所选的页码互相排斥,书就打开了。” “好小!” “但它有1800页,这样按书的边缘,就这样,电能就会在你读书时逐页翻下去。千万不要用手碰书的页面,这种薄纸非常脆弱。”他合上书,递给保罗,“试试看。” 岳看着保罗翻动书页,心想:我救了自己的良心。在出卖他之前,我给了他信仰。因此,我可以对自己说,他去的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这玩意儿一定在胶片书之前就有了。”保罗说。 “的确很古老。这事不要告诉别人,好吗?你父母也许会觉得你太年轻,不该拥有这么昂贵的东西。” 岳心里却想:他母亲肯定会怀疑我的动机。 “嗯……”保罗关上书,拿在手里,“如果这东西太值钱……” “就纵容纵容我这老头的奇思怪想吧,”岳说,“我很小的时候得到了它。”他想:我必须抓住他的心,还有他的贪婪。“翻到467页,卡利玛——上面是这么写的:‘一切生命起源于水。’封面边缘有个小槽口,标注着这句话的位置。” 保罗在封面那儿摸索着,发现有两个凹槽,一个要浅一点。他按了按那个浅的槽,书在手掌里打开,放大器移上位置。 “大声读出来。”岳说。 保罗用舌头润润嘴唇,读道:“好好想想,聋子是听不见的。那么,我们中又有几个人不是聋子呢?我们究竟少了什么感觉,以至于对身边的另一个世界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们怎么就不能对周围的这些东西……” “住口!”岳咆哮道。 保罗突然打住,望着岳。 岳闭上双眼,竭力恢复镇静。到底是怎么回事,让书刚好翻到我的瓦娜最喜爱的那页?他睁开眼睛,看到保罗正注视着自己。 “有什么问题吗?”保罗问。 “对不起,”岳说,“那是我……我的……亡妻最喜欢的段落。我要你读的并不是这一页。刚才你读的时候,让我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这里有两个凹槽。”保罗说。 当然,岳想,瓦娜标注了她喜欢的段落。这孩子的手指比我更灵敏,找到了这个标记。这只是个意外,仅此而已。 “你会发觉这书很有意思,”岳说,“里面有不少真实的历史事件,还有很棒的伦理哲学。” 保罗低头看着掌心里的这本小书——它真是小。但它却藏着秘密……他读这书的时候发生过一些事。他已感觉到有种可怕的目的在胸中涌动。 “你父亲随时会到,”岳说,“把书收起来,闲着的时候读读。” 保罗学着岳的方法,碰了碰书的边缘,书合上了。他将它塞进了上衣。有一阵子,当岳朝他大吼时,保罗还担心他会把书要回去。 “谢谢你的礼物,岳医生,”保罗一本正经地说,“我会保密的。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礼物,请别犹豫,告诉我。” “我……不需要什么。”岳说。 他心里却在想:我干吗要站在这儿折磨自己,折磨这可怜的小伙子?虽然他什么都不知道。哦!那些该死的哈克南禽兽!为什么他们要选我做这个千夫所指的人啊? (本章完) 第二卷 穆阿迪布 当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听说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时,当场震怒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火。他责怪母后,责怪压在他身上的势力,逼他把一个贝尼·杰瑟里特推上王位。他责骂公会和邪恶的哈克南老家伙,责骂在场的所有人,连我也不例外。因为他说我是一个跟其他人一样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护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统治者也要遵守。他却对我嗤之以鼻,问我是否认为他是一个懦夫。那时我终于明白,他发这么大的火,并非因为虑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对整个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这件事,我觉得父王或许也有着一丝预知未来的能力,因为父王的家族与穆阿迪布的家族有着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现在,哈克南人要杀哈克南人了。”保罗低声说道。 夜幕降临前,他醒来了,他在密闭黑暗的帐篷中坐起身。当他开口时,听到他母亲发出的轻微响动。她正靠在对面的帐篷壁上睡着。 保罗看了看地面上的距离探测器,审视着黑暗中由荧光管照亮的刻度盘。 “天马上就要黑了,”他母亲说,“不如把帐篷罩拉起来吧?” 保罗注意到,她的呼吸变得不一样了,看样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许久,一直等到他醒来。 她静静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确信他醒了。 “拉起帐篷罩不会有多大用处,”他说,“外面快起风暴了,帐篷会被沙埋住,等一会儿我来把沙子挖开。” “还没有邓肯的消息?” “没有。” 保罗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这个东西害死了他的父亲。一想起这事,他便浑身战栗起来。 “我听到风暴的声音了。”杰西卡说。 她随和的口气和毫无意义的话使他恢复了冷静。透过帐篷的透明边缝,他看到风暴慢慢起势,便集中精神盯着它——冰冷的沙粒穿过盆地,细细的石流刮过天穹。他仰望着一块岩石尖顶,看着它在狂风的吹袭下改变形状,变成了低矮的干酪色楔形物。涌进他们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简直暗无天日。当帐篷被完全埋住时,所有的光线都被遮住了。 由于沙的重压,支撑帐篷的柱子吱吱嘎嘎响了一通。接着是一片沉寂,只有通气管不时从地面抽进空气,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再试一试通讯接收器。”杰西卡说。 “没用的。”他说。 他找到位于颈边夹子夹着的蒸馏服水管,吸了一口温水。他想,从现在起他才真正成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从自己的呼吸和身体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无味,但它滋润了喉咙。 杰西卡听到保罗喝水的声音,感觉到贴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馏服,但她抵抗着干渴。承认干渴必须有充分的认识,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须保护哪怕一丁点儿的水分,积蓄帐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费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着了。 但这一次她做了个梦,一想到这个梦,她就浑身发抖。梦中,流沙下,她举着一双手,沙上写着一个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盖,她上前把字重新写好,但每次写好最后一个字,第一个字就又被流沙填满。 流沙永无停歇。 她的梦变成哀号,声音越来越大。是一种怪异可笑的哭声——她的部分意识已经明白那哭声是她自己孩提时的声音,是婴孩的啼哭。一个记忆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离去。 是我那不为人知的母亲,杰西卡想,那个贝尼·杰瑟里特,生下我之后就把我交给了姐妹会,因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乐意摆脱掉这个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击他们,只有通过香料。”保罗说。 他怎么在现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到打击呢?她暗自发问。 “整个星球都是香料,”她说,“你怎么打击?” 她听见他在动,背包在地上拖动发出响声。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说,“而在这里,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关键。” 他的声音来自帐篷的扩约门旁。她的贝杰能力感到他语气中含着对她的不满。 保罗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杰西卡想。现在,他发现自己正是一个哈克南人……由于我的缘故。他对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价值观,甚至还违抗了贝尼·杰瑟里特的命令。 帐篷的照明灯在保罗手下亮了起来,绿色的闪光照亮了这个圆形区域。保罗蹲在扩约门旁,蒸馏服的头罩已经调整到位,准备进入露天的沙漠——前额覆盖着,嘴上戴着过滤器,鼻孔里塞上鼻塞,只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头望了一眼,接着转了回去。 “作一下准备,我们要出去了。”他说,由于被过滤器蒙着,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杰西卡把过滤器拉到嘴上,一面调整面罩,一面望着保罗打开了帐篷的密封条。 当他打开扩约门时,传来一阵沙子的沙沙声。他还来不及用静电压实工具把沙固定,它们就已经像一大团稻谷涌进了帐篷。工具重新排沙时,沙墙上出现了一个洞。他钻了出去,杰西卡站在那里,听着他在地表上的动静。 我们会在外面发现什么呢?她不禁暗问,哈克南军队和萨多卡,这些是我们能预料到的危险。但要是还有别的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危险呢? 她想起了背包里的压实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脑海中,每一种工具都突然变成了代表谜一般危险的标记。 这时,从地表沙地上吹来一股灼热的微风,吹到她那过滤器上方的**脸颊上。 “把背包递上来。”是保罗,声音低沉,充满戒心。 杰西卡顺从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面,包里的水袋发出汩汩的声音。她抬头仰望,保罗的身影正映衬在星辰之下。 “来。”他弯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面。 现在她只看得见星星了,它们就像武器的闪亮尖端一般朝下瞄着她。一阵流星雨从夜空掠过,感觉像是一个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结她血痂的闪亮墓板。一想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的价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点。”保罗说,“我要把帐篷折起来了。” 从地面落下一阵沙雨,滑过她的左手。一只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发问。 “要我帮你吗?”保罗问。 “不用。” 她干咽了一下,钻进洞里,感觉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发出粗砺的响声。保罗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着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来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着周围,沙子几乎已经填满了他们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四周隐隐约约的岩石顶端。她开启受过特训的感官,探索远处的黑暗之地。 小动物的鸣叫。 飞鸟。 沙子的滑落声,沙中有微弱的动物声响。 保罗折起帐篷,从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这点星光恰到好处,投下一个个危险的影子。她盯着那一块块黑影。 黑色是一种模糊的回忆,她想。你倾听各种声音,倾听那些猎杀你祖先的嚎叫声,那是如此遥远的过去,只有你最原始的细胞才记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罗站到她身旁。“邓肯告诉过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坚持……到现在。我们得马上离开这里。”他扛起背包,穿过浅浅的盆地边缘,爬到一处岩脊上,在那儿可以俯视整个广阔的沙漠。 杰西卡下意识地跟着他,她发觉儿子已经成了她的人生轨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这沙海中的沙还要沉重,她想,这个世界已夺走了我的一切,只留下了那个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现在活着,只是为我那年轻的公爵,还有那未出世的女儿。 她爬到保罗身边,脚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着她。 保罗望着北方,目光越过一列山岩,审视着远处的陡坡。 远处的山岩露出轮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战舰。长长的流线形身影正在无形的波浪上起伏,一节节的回旋天线,烟囱向后弯曲,船尾一个π形的突起。 在战舰轮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黄色的眩光,一束极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远古的一场海战,那令人难忘的炮火。面对眼前的景象,两人都呆呆地凝望着。 “狼烟。”保罗小声说。 一团红色的火光在远处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织。 “喷气火焰和激光枪。”杰西卡说。 在他们左方,一轮被红尘遮蔽的月亮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风暴正在那里蔓延——呈带状在沙漠上空掠过。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飞机在搜寻我们,”保罗说,“他们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为了确保把那里的一切摧毁……就跟你摧毁昆虫的巢穴一样。”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杰西卡说。 “我们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保罗说,“顺着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们在露天逮到……”他转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们会杀死任何移动的东西。” 他沿着山脊走了一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艘飞机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嘶鸣,在他们头顶,是一艘扑翼飞机的黑色身形。 父王曾跟我说过,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准则的基础。“这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他说。如果你了解“真理”是多么的无常,就会明白这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与穆阿迪布的谈话》 “我总能看透事情的真相,这事让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说,“但这也是身为一名门泰特的诅咒。你每时每刻都在分析数据。” 眼下还未破晓,那张皮革似的老脸在昏暗中显得镇定自若,被纱芙染成红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条条细纹从嘴边辐射出去。 一位长袍客静静蹲在哈瓦特对面的沙地上,明显没有为他的话所动。 两人蹲伏在一块山岩下,从那儿可以俯瞰一条又宽又浅的沟壑。曙光已经洒向了盆地四周支离破碎的山崖,将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还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干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来前,曾经吹过一阵暖风,但现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后是所剩无几的几名士兵,他能听见他们牙齿打战的声音。 蹲在哈瓦特对面的长袍客是个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现时穿过沟壑,在沙地上疾行,整个人和沙丘融为一体,几乎难以看清他移动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们之间的沙地上画了一个图形,看起来像一个碗,外面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许多巡逻队。”他举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从那儿下来的。 哈瓦特点点头。 许多巡逻队,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这个弗雷曼人想干什么,这让他感到痛苦。门泰特人的训练应该给予他看穿别人动机的能力。 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当他收到攻击报告的时候,他还在一个名叫青波的卫戍村庄中,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个前哨基地。一开始他心里想:这是一次突袭,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报告一个接着一个——来得越来越快。 两个军团在迦太格着陆。 五个军团——足足五十个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发起了攻击。 一个军团进攻阿桑特。 两个战斗群进攻裂岩。 接下来的报告更加详细——进攻者中还有帝国的萨多卡军——可能有两个军团。看情形,这些侵略者对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该把重要的军队派往哪里。了如指掌!情报机构真是强大。 哈瓦特怒火中烧,直至狂暴之火威胁到了他那门泰特能力的运用。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仿佛给他的精神来了一次沉重的打击。 现在,他躲藏在一块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顾自地点点头,拉了拉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裹紧身子,像是要抵御四周的阴寒。 此次进攻的庞大规模。 他早就预料敌人会从公会那里租用驳船进行刺探攻击。在家族之间的交战中,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这类舰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为厄崔迪家族运送香料。哈瓦特已经采取过预防措施,防止伪装的香料驳船展开突袭。至于全面进攻,他们的预计是不会超过十个旅。 但是经最后统计,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飞机竟有两千多架——不仅有驳船,还有护航机、侦察机、监视机、攻击机、运兵机、投掷箱…… 一百多个旅——整整十个军团!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刚够进行这样一次冒险。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军费开支,哈瓦特想,我辜负了公爵。 然后,还有那个叛徒。 我必须活下去,直到亲眼看到她被绞死为止!他想,我早该伺机杀死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巫婆。是谁出卖了他们,他对此确信无疑——杰西卡夫人。事实一清二楚。 “哥尼·哈莱克和他的部分军队,现在在我们的走私者朋友那儿,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说。 “很好。” 这么说,哥尼会离开这个鬼星球,我们不会全军覆没。 哈瓦特回头看了看他那些挤在一起的手下。今夜开始时,他还有三百多名精锐士兵,如今仅剩二十余人,而且半数受了伤。现在,他们都睡着了,或是站着,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卧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来还剩一艘扑翼飞机,被当作地行车,用以搬运伤员,它在天亮前也报废了。他们用激光枪把它切成块,并把碎块藏了起来,然后一路来到盆地边缘的这个藏身之地。 对于他们现在的位置,哈瓦特仅有一个模糊的概念——约在厄拉奇恩东南二百多公里外。屏蔽场城墙各部落之间的大道就在南面的某个地方。 哈瓦特对面的弗雷曼人脱掉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露出沙黄色的头发和胡须。他的头发从高高窄窄的额头梳向脑后,长着一双难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蓝色眼睛,一边嘴角的胡须染上了颜色,由于被鼻塞的贮水管压着,头发乱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调整了一下,接着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块疤。 “如果你们今晚想从沟壑过去,”那弗雷曼人说,“你们一定不能用屏蔽场。城墙上有一个突破口……”他踮起脚转了个身,指着南方,“……就在那里,往前到沙海,就是广阔的沙漠。屏蔽场会引来……”他顿了顿,“……虫子。它们不常来这里,但屏蔽场每次都会引一条过来。” 他用了“虫子”这个词,哈瓦特想,他还打算说其他东西,是什么呢?他想从我们这儿得到什么呢? 哈瓦特叹了口气。 他记不起从前是否有过这么疲惫的经历。他的肌肉已经筋疲力尽,连能量药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恶的萨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责的苦痛,同时想起士兵的狂热,还有帝国的背叛。他的门泰特分析法告诉他,想要在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前控诉这种背叛,让正义得到伸张,机会是多么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问。 “可能吗?” “要走很长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欢说不。”艾达荷曾经告诉过他。 哈瓦特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人能不能帮助我的伤员。” “他们受了伤。” 每次都是这个破回答! “我们知道他们受了伤!”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静,朋友!”弗雷曼人劝诫道,“你的伤员怎么说?他们中有人了解你的部落对水的需要吗?” “我们没有谈水的问题,”哈瓦特说,“我们……” “我理解你不愿谈这个问题,”弗雷曼人说,“他们是你的朋友,你们部落里的人。你有水吗?”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下面露出的皮肤。“如果不穿装束,你们就会在营地被当场抓获。你必须作出有关水的决定,朋友。” “我们可以请你们帮忙吗?” 弗雷曼人耸耸肩。“你没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后的那群人,“你愿意花费多少伤员?” 哈瓦特沉默不语,盯着眼前这个人。作为一名门泰特,他知道他们的交流并不同步。在这里以通常的方式谈话,每个词都能听懂,但连起来却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说,“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讲话,如果你们施以援手,我会作出应有的承诺。我希望得到的帮助是有限度的,只需在足够长的时间内保存我的部队,杀死那名自认不会受到报复的叛徒。” “你希望我们介入一桩血仇?” “我会亲自处理这桩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对伤员所负的责任,以便手刃这个奸贼。” 弗雷曼人沉下脸。“你怎么会对伤员负责呢?他们自己为自己负责。水是首要问题,杜菲·哈瓦特,你愿意让我为你作出那个决定吗?” 他把手伸进长袍,抓住里面藏着的武器。 哈瓦特紧张起来,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么?”弗雷曼人问。 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让人为难!哈瓦特谨慎地说道:“有人悬赏要我的脑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开武器,“你以为我们也是一群腐败之人。但你不了解我们,哈克南人的水连我们的小毛孩都买通不了。” 但是他们还是买通了公会,让两千多架飞机获准通过,哈瓦特想。这巨额费用仍旧让他不寒而栗。 “咱们都和哈克南人作战,”哈瓦特说,“难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战中面临的问题和方法?” “我们在分享,”弗雷曼人说,“我见过你们和哈克南人打仗,你们都是好样的。有好几次,我都希望能有你们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 “说说,我可以在哪方面帮助你?”哈瓦特说。 “谁知道?”弗雷曼人说,“到处都有哈克南人的军队。但你还没做出水的决定,要不让你的伤员自己来决定吧。” 我必须谨慎,哈瓦特暗自思忖,还有一件事没弄明白。 他说:“你能否展示一下你们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说,他的语气中含有讥笑。他指着悬崖顶部对面的西北方,“我们昨晚看着你们穿过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队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面上。这不对。你们没穿蒸馏服,也没有水,你们撑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没那么容易找到。”哈瓦特说。 “确实。但我们杀哈克南人。” “你们怎么处理伤员?”哈瓦特问。 “一个人值不值得救,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弗雷曼人问,“你的伤员知道你没有水。”他歪着头,侧望着哈瓦特,“显然,这次该做出水的决定了。不管是受伤的,还是没受伤的,都必须思考部落的未来。” 部落的未来,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说得不无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这个他一直在回避的问题。 “你有公爵或他儿子的消息吗?” 弗雷曼人抬起头,那双难以捉摸的蓝眼睛和哈瓦特直视。“消息?” “他们的命运!”哈瓦特厉声叫道。 “每个人的命运都一样,”弗雷曼人说,“据说,你的公爵的运数已尽。至于李桑·阿尔—盖布,他儿子,他的命运在列特手里。列特还没说过。” 这个问题都不用问,哈瓦特想。 他回头看了看他的士兵。他们都醒了,都听见了他俩的谈话。他们望着对面的沙漠,从表情看已经有所领悟:他们回不到卡拉丹了,现在连厄拉科斯也丢了。 哈瓦特转回身,看着弗雷曼人:“有邓肯·艾达荷的消息吗?” “屏蔽场瓦解时,他在房子里,”弗雷曼人说,“我只知道这个……别的就不知道了。” 她关闭了屏蔽场,放进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个背朝门坐的人。她怎么能那样做?因为这意味着她站在了儿子的对立面。但是……谁知道一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是怎么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话。 哈瓦特的喉咙冒火,他不由得干咽了一下。“你什么时候可以打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们对厄拉奇恩发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你有办法打听到吗?” “也许,”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着,在这个使用屏蔽场的年代,谁能猜到他们会使用大炮。 “你说的是大炮,他们用它来捕捉我们那些躲在山洞里的人,”他说,“对于这些爆炸性武器,我……只有一些理论知识。” “谁要是逃进只有一个出口的山洞中,那只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这是不是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东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说:“你们来这里,是想搜寻有关大炮的信息?” “列特想亲自看看这种武器。” “那你们缴获一门不就得了。”哈瓦特讥讽道。 “是的,”弗雷曼人说,“我们缴获了一门,把它藏了起来。斯第尔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亲自去看看。但我觉得他不太可能会去,那门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样式太差。” “你们……缴获了一门?”哈瓦特问。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说,“我们仅损失了两个人,而他们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门大炮都有萨多卡守卫,哈瓦特想,这个沙漠狂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说起这场和萨多卡的战斗,仅损失两个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边的那些人,我们根本不会损失那两个人,”弗雷曼人说,“那些人是优秀的战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说的是萨多卡?” “他说的是萨多卡。”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声音中满是欢喜,“啊……原来他们就是那个样子!这真是美妙的一夜。萨多卡。哪个军团?你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哈瓦特说。 “萨多卡,”弗雷曼人说,“但他们穿着的是哈克南军服,难道不奇怪吗?” “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与一个大家族对着干。”哈瓦特说。 “但你知道他们是萨多卡。” “我是谁?”哈瓦特痛苦地说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实事求是道,“嗯,你不说我们也会知道。我们俘虏了三个人,列特的手下会审问他们。” 哈瓦特的副官带着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俘虏了……萨多卡?” “只有三个人,”弗雷曼人说,“这一仗他们打得漂亮。” 如果当初有时间与弗雷曼人联系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们能训练他们、武装他们就好了。圣母啊,我们本来可以拥有多么强力的军队啊! “你们把时间耽搁了,是不是因为担心李桑·阿尔—盖布,”弗雷曼人说,“如果他真是李桑·阿尔—盖布,他就不会受到伤害。不要花精力去考虑一件还没有证实的事。” “我为……李桑·阿尔—盖布服务,”哈瓦特说,“我发过誓,要保证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卫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后者仍死死盯着弗雷曼人。接着他将注意力重新转回蹲着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卫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卫他的水源。” “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说这是水的问题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紧鼻塞。 哈瓦特把头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间去。副官疲乏地耸耸肩,依令行事。哈瓦特听见他们开始了小声的嘀咕。 弗雷曼人说:“总有办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后有人咒骂了一声,接着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刚刚死了。” 弗雷曼人举起拳头,对着耳朵。“水之契约!这是一个信号!”他看着哈瓦特,“我们在附近有个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来吗?”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几个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们……好吧,你知道在这种时刻会是怎么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举着拳头。“杜菲·哈瓦特,你确定要签订水之契约吗?”他问。 哈瓦特的大脑迅速转着,他现在终于领会了弗雷曼人话中的意图。但悬崖下他的这群疲惫的手下还不明白,他害怕他们一旦领悟会有什么反应。 “水之契约。”哈瓦特说。 “让我们的部落联合起来。”弗雷曼人说,接着他放下了拳头。 像是个信号一般,立即有四人从他们上方的岩石滑下,飞速蹿到凸岩下,用一件宽松的袍子将死人裹了起来,接着抬起它沿着右边的岩壁跑去,一团团灰尘从他们脚下扬起。 哈瓦特的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一切就结束了。那群人抬着裹在袍子里、像沙袋一样的尸体,在悬崖上拐了个弯,接着就不见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来:“他们把阿奇带哪儿去了?他……” “他们把他带去……埋葬。”哈瓦特说。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们玩什么鬼把戏,杜菲?我们知道他们要干什么,阿奇是……” “为李桑·阿尔—盖布而战死沙场的人,会去天堂,”弗雷曼人说,“如果你们的确是为李桑·阿尔—盖布效忠,为什么要如此痛哭?对一个以这种方式死去的人来说,只要你们活着,就会一直记着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还在向前,脸上怒气冲冲,有人抓住了一杆激光枪,准备扣动扳机。 “别动!”哈瓦特大声呵斥,他竭力控制全身肌肉的疲意,“这些人尊敬我们的死者,习惯不同,但意义是一样的。” “他们会把阿奇体内的水都熬出来。”手拿激光枪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参加葬礼?”弗雷曼人问。 他还没明白现在的问题,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质朴让他感到害怕。 “他们在关心一位可敬的同志。”哈瓦特说。 “我们会像对待自己的同志,以同样的敬意对待你们的同志,”弗雷曼人说,“这是水之契约。我们知道仪式。一个人的肉体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属于部落。” 手持激光枪的人又向前迈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说道:“你现在愿意帮助我们的伤员吗?” “没有人会质疑契约,”弗雷曼人说,“我们会为你们做任何事,就像对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们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馏服,还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激光枪的人犹豫着。 哈瓦特的副官说:“我们用阿奇的……水……收买援助吗?” “不是买,”哈瓦特说,“我们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 “习惯不同。”一个人喃喃道。 哈瓦特终于放松了。 “他们会带我们去厄拉奇恩?” “我们会杀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说,他咧嘴一笑,“还有萨多卡。”他往后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脑袋,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说道:“来了一架飞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别动。” 哈瓦特打了个手势,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众人中间,说道:“开战之时,我们会加入战斗。”他把手伸进袍子中,掏出一个小笼子,从笼子里取出一个小生物。 哈瓦特认出那是一只极小的蝙蝠。它正转动着脑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蓝的眼睛。 弗雷曼人抚摸着蝙蝠,安慰着它,对它轻声唱着歌。他低头凑向蝙蝠的脑袋,从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进蝙蝠向上张开的口中。蝙蝠张开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张开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系在蝙蝠的脑袋上,接着对着管子说了几句话,然后他高高举起蝙蝠,把它抛入天空。 蝙蝠在悬崖边“嗖”的一下飞了下去,在那儿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笼子,塞进袍子中。他又一次侧着脑袋倾听起来。“他们占据了高地,”他说,“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找什么。” “谁都知道我们是从这个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说。 “不要妄自揣测猎人只有一个目标,”弗雷曼人说,“看看盆地的那一边,你会看到别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哈瓦特的几个手下**起来,开始了窃窃私语。 “保持安静,学学受惊的动物。”弗雷曼人嘘声说。 哈瓦特察觉对面的悬崖旁有什么动静——飞速掠过的黑影。 “我的小朋友把消息带去了,”弗雷曼人说,“它是个优秀的信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如果失去它,我会非常伤心。” 沟壑对面的动静渐渐消失,在那方圆四五公里的沙地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只有白日的滚滚热浪——上升气流形成的模糊柱影。 “都保持安静。”弗雷曼人小声说。 从对面悬崖的裂缝中钻出一列缓慢行走的人,径直朝沟壑走来。在哈瓦特看来,他们像是弗雷曼人,但着装相当古怪。他数了数,有六个人,他们在沙丘上迈着沉重的脚步。 在哈瓦特这群人右后方的高处,传来扑翼飞机机翼发出的“嗖嗖”的响声。那飞行器飞到了他们头顶的悬崖上空——是一架厄崔迪扑翼飞机,机身刷着哈克南人的作战颜色。它飞速向沟壑中的那群人冲去。 那队人在一座沙丘顶部停下脚步,挥起手来。 扑翼飞机在他们头顶盘旋了一圈,接着降落在那些弗雷曼人前面,卷起一团灰尘。从扑翼飞机上拥下来五个人。哈瓦特看见他们穿着屏蔽场,那身屏蔽场排斥着灰尘,正闪闪发光,从他们的动作看,正是一群难对付的萨多卡。 “啊,他们穿着愚蠢的屏蔽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小声说,他向沟壑开阔的南壁望去。 “他们是萨多卡人。”哈瓦特小声说。 “妙极!” 那群萨多卡以一个扇形包围圈向等在那里的弗雷曼人靠近。日光照在他们手中持着的刀刃上,闪着光芒。弗雷曼人聚在一起,十分淡定的样子。 兀然之间,从两队人四周的沙中冒出许多弗雷曼人,他们扑向扑翼飞机,钻了进去。两队人马在沙丘峰顶上狭路相逢,一时之间沙尘四起,将整个战场罩在了其中。 过了一会儿,沙尘平息了下来。只有弗雷曼人还站在那里。 “萨多卡在扑翼飞机上只留了三个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运气真好。看来可以完好无损地缴获这架飞机了。” 哈瓦特身后有个人低语道:“那是萨多卡人啊!” “你有没有注意他们的战斗技巧有多么高超?”弗雷曼人问。 哈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一股燃尘的气味,他感觉到炙热和干燥。他用同样沙哑的声音说道:“是的,的确非常高超。” 那架被缴获的扑翼飞机挥了挥翅翼,忽地起飞了,它缩起翅翼,朝上转了个角度,陡然升向南方的高空。 这么说,弗雷曼人还会开扑翼飞机,哈瓦特想。 在远处的沙丘上,一个弗雷曼人挥动着一块绿色方巾:一次……两次…… “又来了!”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叫道,“准备好。我本希望在方便之时带大家离开。” 方便之时!哈瓦特想。 他看见又有两架扑翼飞机从西方高空猛扑而下,降落到一片沙地上。那些弗雷曼人早已不见踪影,战场中只剩八个蓝点——穿着哈克南人制服的萨多卡人的尸体。 又一架扑翼飞机飞到哈瓦特上方的悬崖上空。哈瓦特定睛一望,便猛地吸了口大气——那是一架大型运兵机,因满载而缓慢地张翅滑行着——就像一只归巢的巨鸟。 远处,一架俯冲的扑翼飞机射出紫色的激光光束,光束划过沙地,激起一条沙尘。 “胆小鬼!”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尖声叫道。 运兵机朝那些蓝点飞去,机翼已经完全展开,准备做出急停的杯吸动作。 哈瓦特的注意力被南方突然闪现的金属光芒吸引,一架扑翼飞机正在急速俯冲,折叠的机翼贴于两侧,发动机喷射出金色的火焰,衬托着银灰色的天空。它像一支离弦之箭般朝运兵机冲去,由于四周激光光束的存在,运兵机已经卸下了屏蔽场。只见那架扑翼飞机直冲冲地撞在了运兵机的身上。 兀然间,整个盆地山摇地动,火光四射,爆发出如雷的吼声。悬崖上的岩石四处下落。橘红色的火光由沙地射向天空,运兵机和扑翼飞机,以及那里的一切都吞没在大火之中。 是那架缴获的扑翼飞机,驾驶员是一名弗雷曼人,哈瓦特想,他牺牲了自己,毁掉了那架运兵机。圣母在上!这些弗雷曼人是何等样人? “合理的交换,”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说,“那架运兵机肯定载有三百人,现在我们得料理料理他们的水,然后计划一下,再去缴获一架飞机。”他迈步走出岩石下的荫蔽处。 一队穿蓝色军服的人开着缓降器,从悬崖上如雨点般落到他面前。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哈瓦特认出他们是萨多卡人,一张张凶狠的脸上带着战斗的狂热,他们都没穿屏蔽场,每人一手持刀,一手拿着击昏器。 一把刀嗖的一下飞来,刺入哈瓦特那位弗雷曼同伴的咽喉,后者脸庞扭曲地俯身倒下。哈瓦特刚拔出自己的刀子,一把击昏器的射弹就击中了他,他顿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穆阿迪布的确能看到未来,但你必须明白,这种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么看东西!你有眼睛,可是没有光,你就什么也看不见。如果你在山谷底部,你就看不见山谷外面的东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并不总能看遍这个神秘之地。他告诉我们,一个关于预言的无名决定,也许只是一个词语的选择,都可以改变未来的全貌。他告诉我们“时间的界限是宽广的,但是当你穿过它时,时间就变成了一扇狭窄的小门”。他总是抵抗着**,不愿意选择一条明亮安全的路途,并警告“那条路通向停滞”。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那艘扑翼飞机乘着夜色飞到他们上空,保罗抓住母亲的手臂,大叫一声:“别动!” 透过月色,他看着这架铅灰色的飞机,它的机翼收成杯形,开始减速着陆,看那猛烈冲刺的方式,机上驾驶员的操控真是胆大妄为。 “是艾达荷。”他悄声说道。 那架飞机和它的同伴降落进盆地,就像一群归巢的鸟儿。尘雾尚未消散,艾达荷便跑下飞机,朝他们冲来。两名穿着弗雷曼长袍的人跟在他身后,保罗认出其中一人:高个儿、长着黄色胡须的凯恩斯。 “走这边!”凯恩斯喊道,突然转向左边。 在凯恩斯身后,另外一个弗雷曼人正在扑翼飞机上盖织布,那架飞行器突然变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达荷奔至保罗前面停下,敬了个礼。“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个临时的藏身之地,我们在那里……” “那边怎么啦?” 保罗指着远处悬崖上空的激烈场面——喷气火焰,紫色的激光束在沙漠上来回穿行。 艾达荷平和的圆脸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给他们留下一点小小的惊……”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满——那光像日光一样亮,吞噬掉他们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达荷一个鱼跃,一手抓住保罗的手臂,另一只手抓住杰西卡的肩膀,将他们从山岩上推进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只听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们头顶轰响。爆炸的冲击波把他们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来。 艾达荷站起来,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杰西卡说,“我原以为……” “你在那里设置了屏蔽场。”保罗说。 “一个庞大的屏蔽场,被调到了高能状态,”艾达荷说,“只要一束激光射到它上面……”他耸了耸肩。 “亚原子核聚变,”杰西卡说,“那是一件危险的武器。” “并非武器,夫人,而是防御。那个人渣下回使用激光枪时,就要三思而行了。” 从扑翼飞机上下来的弗雷曼人来到他们跟前,一个人低声说道:“朋友,我们得躲起来。” 保罗从地上站起身,艾达荷则扶着杰西卡站起来。 “陛下,那爆炸会把敌人吸引过来。”艾达荷说。 陛下,保罗想。 这个词竟用来称呼他,听上去真是奇特,“陛下”过去一直是对他父亲的称呼。 一时之间,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预知能力的冲击,看到自己受到疯狂的种族意识的感染,这种意识正使人类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渊。这景象使他浑身颤抖,于是由着艾达荷的带领,任自己沿着盆地边缘走到一块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里用压实工具打开一条通向沙面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给我吧?”艾达荷问。 “不重,邓肯。”保罗说。 “你没穿屏蔽场,”艾达荷说,“要不要穿我的?”他望了望远处的悬崖,“看起来他们不会再用激光枪了。” “邓肯,屏蔽场你自己用吧。对我来说,你只用右臂就足以保护我。” 杰西卡看到儿子的这句赞美之词起了作用,看到艾达荷如何朝保罗走来。她想:我儿子还真老练,有这种拉拢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个石栓,露出一条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筑群。出口用一个伪装所遮蔽。 “这边。”其中一个弗雷曼人说,他领着他们走下黑暗中的石阶。 他们身后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们前面,一丝微弱的绿光亮了起来,照亮石阶和岩壁,脚下的道路向左转去。现在,他们周围已经围满了穿长袍的弗雷曼人,推着他们往下走。他们转过那个弯,眼前出现了另一条往下的通道,通向一个粗糙的洞室。 凯恩斯正站在他们面前,兜帽脱在脑后,蒸馏服的衣领在绿光下闪闪发亮。他的头发和胡须乱糟糟的,浓密的眉毛下,一双没有眼白的蓝眼显得幽深无比。 在相遇的那个刹那,凯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为什么要帮这些人?这是我干过的最危险的事,它可能让我和他们一起遭受厄运。 接着,他朝保罗正眼望去,发现这个男孩已经有了男人的气质,悲痛按捺于心,他压制着一切,仅显露出他那继承之位所应有的样子——公爵的样子。凯恩斯终于明白,公爵的领地之所以还在,仅仅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件事可不能掉以轻心。 杰西卡将这间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贝尼·杰瑟里特的方式记下它的情况——这是一个实验室、一个民用地,满是复古的犄角旮旯。 “这是一座帝国植物试验站,我父亲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罗说。 他父亲曾想这样做!凯恩斯想。 凯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帮助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现在可以轻易抓住他们,用他们来换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罗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开始打量这个房间。屋子一边有一张工作台,墙壁都是平淡无奇的岩石。工作台上摆着各色工具——仪表盘闪着光,从里面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线栅盘。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臭氧的气味。 几个弗雷曼人绕过一个隐蔽的边角,在那里弄出一些新奇的声音——机器的咔咔声,皮带转动的嗡嗡声,多功能马达的呜呜声。 保罗望向屋子的另一头,看见墙壁旁堆着一堆笼子,里面装着许多小动物。 “没错,你认出了这个地方,”凯恩斯说,“那么,这样一个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保罗·厄崔迪?” “用它使这个星球变得宜居。”保罗说。 也许那就是我帮他们的原因,凯恩斯想。 机器声突然停了下来。寂静中,从笼子那儿传来一声微弱的动物叫声,但这声音也戛然而止,像是显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罗重新审视起那些笼子来,终于发现那些动物其实是长着褐色翅膀的蝙蝠,一个自动饲料机从墙边伸进笼子。 这时,一个弗雷曼人从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对凯恩斯说道:“列特,场能发生器坏了,现在没法躲避近距离探测器的追踪了。” “你能修好它吗?”凯恩斯问。 “需要一些时间。还需要零件……”那人耸耸肩。 “嗯,”凯恩斯说,“那就不用机器,找个手泵,把空气抽到地面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离去。 凯恩斯重新转身面对保罗。“你回答得很好。” 杰西卡注意到这个男人浑厚嗓音中的悠闲之意。这是皇家的声音,习惯于发号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这个称呼。“列特”是这个弗雷曼人的另一个自我,是温良的星球生态学家的另一张面孔。 “多谢你的帮助,凯恩斯博士。”她说。 “嗯,等着瞧吧。”凯恩斯说,他对一名手下点点头,“夏米尔,备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间里来!” “遵命,列特。”那人说。 凯恩斯点点一面墙上的一个拱门:“这边请!” 杰西卡如君王般点了点头,接受了邀请。她看见保罗给艾达荷打了个手势,令他在门口安置卫兵。 他们在通道内走了两步,经过一扇厚重的门,来到一间正方形的办公室中,里面点着金色的球形灯。杰西卡进门时摸了下门,惊讶地发现那是塑钢材质的。 保罗连迈三步,走进房间,把背包丢到地上。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间——约八米见方,墙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边立着一排金属文件柜。房间中央摆着一张矮脚桌,乳白玻璃桌面上放满了黄色的玻璃瓶,桌旁环绕着四把浮空椅。 凯恩斯从保罗身旁绕过,为杰西卡拉来一把椅子。杰西卡坐了下来,她注意到儿子正在审视这个房间。 保罗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流动有一丝异常,让他明白右侧的那些文件柜后藏着一个秘门。 “保罗·厄崔迪,可否赏光一坐?”凯恩斯问。 他没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罗想。不过他还是坐了下来。凯恩斯坐下时,他没多说一句话。 “你认为厄拉科斯会成为天堂,”凯恩斯说,“但是,如你所见,帝国派到这里来的只有受过训练的刀斧手,还有寻觅香料的人!” 保罗竖起拇指,上面戴着公爵印章戒指。“看见这个指环了吗?”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义吗?” 杰西卡猛地扭头看向儿子。 “令尊已经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废墟里,”凯恩斯说,“严格说来,你已经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国士兵,”保罗说,“严格说来,我是一名刀斧手。” 凯恩斯的脸沉了下来。“即便皇帝的萨多卡正脚踏令尊的尸体?” “萨多卡是一码事,授予我权力的人是另一码事。”保罗说。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谁该操持权柄。”凯恩斯说。 杰西卡扭头看着他,心想:这个人有钢铁般的意志,没人能让他生气……正是我们需要的。保罗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保罗说:“出现在厄拉科斯上的萨多卡,说明了我们敬爱的皇帝是多么害怕家父。而现在,我要让帕迪沙皇帝看看他还害怕……” “小子,”凯恩斯说,“有些事你不……” “你应该称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罗说。 温柔一点,杰西卡想。 凯恩斯盯着保罗,杰西卡注意到,这位星球生态学家脸上露出了赞赏的色彩,带有一丝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凯恩斯说。 “对皇帝来说,我是一个麻烦,”保罗说,“对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来说,我是一个麻烦。只要我活着,就会一直是个麻烦,仿佛我卡在了他们的喉咙里,会活生生噎死他们!” “谣言。”凯恩斯说。 保罗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里有个关于李桑·阿尔—盖布的传说,一个天外之音,一个将带领弗雷曼人进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凯恩斯说。 “也许是,”保罗没有反对,“也许不是。有时候,迷信有着奇怪的根源,还有更为奇怪的分支。” “你心里有了个计划,”凯恩斯说,“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证据,证明这里的萨多卡穿着哈克南人的军服吗?” “绝对可以。” “皇帝将重新派一个哈克南人回这里掌权,”保罗说,“甚至可能是野兽拉班。随便他!一旦他卷入这场风波,终将难辞其咎,将有一份明细单摆在兰兹拉德委员会面前,让皇帝来回答……” “保罗!”杰西卡说。 “假使兰兹拉德最高委员会接下你的案子,”凯恩斯说,“那将只有一个结果:帝国和大家族之间将卷入纷争。” “乱局。”杰西卡说。 “但我会亲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罗说,“并给他一个不会通向乱局的选择。” 杰西卡用一种干巴巴的声调说道:“敲诈?” “这是治国术的一项工具,正如你本人说过的那样。”保罗说,杰西卡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丝愤恨。“皇帝膝下没有儿子,只有女儿。” “你想篡夺王位?”杰西卡问。 “皇帝不会让帝国被战争搞得四分五裂,”保罗说,“各个星球分崩离析,处处动乱——他不会冒这个险。” “你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凯恩斯说。 “兰兹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么?”保罗问,“他们最怕的,是现在在厄拉科斯发生的事——萨多卡正把他们一个个地铲除。这是兰兹拉德委员会存在的原因。这是大联合协定的黏合剂,只有联合起来,他们才能和皇帝的军队相抗衡。” “可他们……” “这就是他们害怕的,”保罗说,“厄拉科斯会成为一个战斗口号。他们每个人都会从我父亲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赶离族群,赶尽杀绝。” 凯恩斯对杰西卡说:“他的计划可行吗?” “我不是门泰特。”杰西卡说。 “但你是一个贝尼·杰瑟里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说道:“他的计划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这一阶段的任何计划一样。一个计划的成功,不仅取决于它的构思,还取决于它如何执行。” “‘法律是终极的科学’,”保罗引述道,“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给皇帝看看法律是怎么写的。” “我不能把信任托付给构思这样一个计划的人,”凯恩斯说,“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计划,我们……” “有了王位,”保罗说,“我一挥手就可以将厄拉科斯变成一个天堂。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便给你这一赏赐。” 凯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会随便买卖。” 保罗从书桌那面望着他,直视着那双全蓝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审视着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那威严的仪态。保罗咧咧嘴,露出一丝笑容,他说道:“说得好,我向你致歉。” 凯恩斯同样直视着保罗,说道:“哈克南人从来不会承认错误。厄崔迪,看来你和他们真不一样。” “这说明他们的教育出了问题,”保罗说,“你说你的忠心不会随意买卖,但我相信你会接受我的赏赐。如果你效忠于我,我也将向你奉上我的忠诚……全心全意。” 我的儿子拥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挚情怀,杰西卡想,他有那种极为了不起、几乎天真的荣耀感——那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罗的话打动了凯恩斯。 “简直胡闹,”凯恩斯说,“你只是一个孩子……” “我是公爵,”保罗说,“我是一个厄崔迪人。厄崔迪人从不违背这样的契约。” 凯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刚才说全心全意,”保罗说,“我的意思是说毫无保留,我会为你献出生命。” “陛下!”这个词从凯恩斯口中脱口而出。但杰西卡从那语气中听出,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级。凯恩斯说那个词的口气是发自肺腑的。 此时此刻,他会为保罗献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这种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凯恩斯说,“但哈克南人……” 保罗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开了。他转过身,看到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暴烈场面——通道里传来叫喊声,铁器的撞击,蜡像般的面孔显出扭曲的怪相。 保罗在母亲的掩护下,向门口一跃。只见艾达荷正堵住通道,透过屏蔽场,隐约可以看见他那杀红了的双眼。他身前是无数利爪,弧形钢刀徒劳地砍在屏蔽场上。一杆击昏器喷射出橙色的火焰,被屏蔽场挡开。艾达荷挥着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轻轻舞动,殷红的鲜血从上面滴落。 凯恩斯马上跑到保罗身旁,两人狠命朝门压去。保罗朝艾达荷看了最后一眼,他正面对一大群身着哈克南军服的人——身子摇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头发像是一朵殷红的死亡之花。接着门被关上了,“咔嗒”一声,凯恩斯闩上了门闩。 “我已作出决定。”凯恩斯说。 “你关掉机器前,已经有人发现了它。”保罗说。他把母亲从门边拉开,看到她眼中露出绝望的表情。 “咖啡没送来,我早该想到会出事。”凯恩斯说。 “这里有个螺栓孔,”保罗说,“要用吗?” 凯恩斯深深吸了口气,说:“这扇门至少可以抵挡二十分钟,除非使用激光枪。” “他们不会用激光枪,因为害怕我们这边装有屏蔽场。”保罗说。 “这些人穿着哈克南军服,但其实是萨多卡。”杰西卡小声说。 现在,他们已经能听到有节奏的撞击门的声音。 凯恩斯指了指靠在右墙上的橱柜:“走这边。”他走到第一个橱柜前,拉开一个抽屉,拧了拧里面的一个把手,整个橱柜自动打开,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这门也是塑钢制成的。”凯恩斯说。 “你们准备得很周全。”杰西卡说。 “我们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凯恩斯说。他领着他们走进黑暗,关上了大门。 黑暗突然袭来。杰西卡看见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发光的箭头。 凯恩斯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我们将在这里分手。这堵墙很结实,它至少可以抵挡一小时。看见地上的箭头了吗?跟着它往前走,你们走过之后,它会自动熄灭。这些箭头会领你们通过这个迷宫,来到另一个出口,我在那里给你们藏了一架扑翼飞机。今晚沙漠中有一场风暴,你们唯一的希望是冲进风暴,飞到风暴顶部,顺着它往前飞。我们的人就是这样偷走扑翼飞机的。如果你们待在风暴中,你们就能活下去。” “你怎么办?”保罗问。 “我会另想办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还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可以跟他们说,我被你们俘虏了。” 像胆小鬼一样逃之夭夭,保罗想,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才能活下去,为父亲报仇?他转身对着大门。 杰西卡听见了他的响动。“邓肯死了,保罗。你看见了他受的伤。你无能为力。” “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所有人血债血偿。”保罗说。 “那你现在必须赶紧离开。”凯恩斯说。 凯恩斯将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哪里重新会面,凯恩斯?”保罗问。 “我会派弗雷曼人去找你们,我们对风暴的路线了如指掌。快走,愿圣母赐予你们好运。” 黑暗中,他们听到疾走的声音,凯恩斯离开了。 杰西卡摸到保罗的手,轻轻拉着他。“我们绝对不能分开。”她说。 “是的。” 他跟着她走过第一个箭头,接触它之后,它慢慢变暗,前方的另一个箭头亮起,召唤着他们。 他们穿过箭头,看着它消失,前方又有一个箭头亮起。 他们跑了起来。 了无止境的计中计,杰西卡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已经成了某人计划的一部分? 箭头引领他们转过一个个弯,行经一个个朦胧可见的洞口。有一阵子,道路一直往下倾斜,后来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后他们通过一段台级,转过一个弯,突然停在了一面发光的墙壁前,墙中间有一个黑乎乎的把手。 保罗按了按把手。 墙在他们面前旋转而开。耀眼的光线照亮一个岩洞,一架扑翼飞机停在洞中央。飞行器对面是一堵灰墙,上面有一个门的印子。 “凯恩斯到哪里去了?”杰西卡问。 “他做了一名优秀的游击队领导人该做的事,”保罗说,“他把我们分作两组,并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没办法说出我们在哪里。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保罗拉着她走进岩洞,注意到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他说。 “凯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觉得弗雷曼人会找到我们。”她说。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罗放开她的手,走到扑翼飞机的左门前,拉开门,把背包放在后座上。“飞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伪装,”他说,“控制面板上有遥控开门装置和光线控制器。被哈克南人统治了八十年,他们学会了严谨的作风。” 杰西卡靠在飞机的另一侧,大口喘着气。“哈克南人会在这一带上空布置掩护部队,”她说,“他们并不蠢。”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右边,“我们看见的风暴是从那个方向来的。” 保罗点点头。他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不想动的感觉,只得竭力克制。他知道为何会产生这种感觉,尽管如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内心的决策纽带探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处的时间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现在对他来说也显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着远处的自己消失进一个山谷,在山谷对面有无数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会重新把这个保罗·厄崔迪带进你的视野,而其他许多并不能。 “快点,我们磨蹭得越久,他们准备得越充分。”杰西卡说。 “进去,系好安全带。”他和她一起爬进飞机,脑中还在做着思想斗争:这是块盲地,我的预见之梦中并没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极度震惊,意识到自己越来越依赖那段预见之梦,这让他在处理眼前的特殊紧急事件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如果你只依靠眼睛,就会弱化其他感官。”这是一句贝尼·杰瑟里特的格言。现在他把它运用到了自己身上,并发誓再也不堕入这个陷阱……如果他能活过这次考验。 保罗系上安全带,确认母亲系好之后,检查了一下飞行器。飞机的机翼完全张开着,纤细的金属交叉叶片伸开。按照哥尼·哈莱克教过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缩杆,收起机翼,准备进行喷气起飞。启动开关一按就开了,控制面板上的仪表盘都动了起来,喷气舵开始运行,涡轮机发出低沉的咝咝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 “准备好了。” 他摸向 控制光线的遥控开关。 黑暗将他们笼罩。 仪表盘微微发光,他的手呈现出一片阴影,他轻轻按下控制门的遥控开关。前方发出一阵嘎嘎的响声,一片沙子泻下,直至寂静无声。一阵满是尘土的微风拂过保罗的脸颊。他关上舱门,感受着突如其来的压力。 原先灰墙上的那个门印,现在成了一块棱角分明的黑方块,里面镶嵌着大片被灰尘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对面的山岩,以及一层沙帘。 保罗按下控制盘上发亮的行动顺序开关。机翼迅速向后下方折起,将扑翼飞机送出了老巢。当机翼锁定在爬升姿态时,喷气舱开始喷射源源动力。 杰西卡的手轻轻放在双人控制器上,感受着儿子操控动作中满怀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点兴奋。现在,我们的希望全寄托在保罗所受的训练上了,她想,他的年轻,他的敏捷。 保罗给喷气引擎输入更多的动力。飞机倾斜起来,将他们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墙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飞机稍稍展开机翼,又输入更多动力。机翼一个扑棱,他们便飞上了山崖,来到了星光下银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红尘遮蔽的第二颗月亮正挂在他们左手边的地平线上,显示出风暴的带状的踪迹。 保罗的手在控制盘上舞动,机翼重新收缩,飞机猛地倾斜,转过一个弯,极高的重力撕扯着他们的肌肉。 “后面!有喷气火焰!”杰西卡说。 “我看见了。” 他将动力杆使劲往前一推。 扑翼飞机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动物,猛地一跃,朝西南方疾飞而去,冲向那里的风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罗看见不远处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尽头所在,还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筑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阴影对面——是延绵不绝的沙丘。 地平线上,一股巨大的风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墙。 什么东西让飞机猛地震动起来。 “船体破裂!”杰西卡气喘吁吁道,“他们用的是射弹武器。” 她看到保罗脸上露出野兽般的微笑。“他们似乎在避免用激光枪。”他说。 “但我们没有屏蔽场!” “他们知道吗?” 扑翼飞机又震动起来。 保罗扭头看了一眼。“似乎只有一架跟了上来。”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线上,眼前的风暴墙变得越来越高。它耸立在那儿,像是一块可以触摸到的实物。 “射弹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们会把这些东西给弗雷曼人。”保罗小声道。 “注意风暴,”杰西卡说,“难道不是该掉头吗?” “后面的飞机怎么样了?” “它在减速。” “好了!” 保罗将机翼全部缩回,飞机猛然向右倾斜,飞进了那看着就像是在沸腾的风暴墙。他感到脸颊正受着巨大引力的撕扯。 他们像是潜进了一团缓慢移动的灰尘云中。它变得越来越浓,最后沙漠和月亮都被完全遮蔽。飞机隐没在黑暗中,发着一声声悠长的沉吟,仅有仪表面板发出一丝绿色的光芒。 杰西卡脑中闪过关于这种风暴的警告——它们能像切割奶油一般把金属切开,把肉从骨头上腐蚀,最后把骨头都吃得一干二净。她能感觉到漫天飞扬的风沙的击打,它让他们手忙脚乱,而保罗还在竭力控制操纵杆。只见他狠狠按着动力钮,飞机腾空跳起,周围的金属发出“咝咝”的声音,不住抖动。 “沙子!”杰西卡大叫道。 借着控制面板发出的光线,她看到他摇了摇头。“这么高的地方,沙不多。” 但她能感觉到他们正愈发往大旋涡中沉去。 保罗操纵飞机完全展开机翼,只听见它们因张力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聚精会神地盯着仪表,仅凭直觉往前滑行,极尽所能往上爬升。 飞机的响声消失了。 扑翼飞机向左转去,保罗盯着发亮的姿态曲线,努力使飞机恢复水平飞行。 杰西卡突然有了一种怪诞的感觉:他们已经静止了,所有的运动都只是外面的东西在动。这时,机窗上流下一条黑乎乎的水,又是一阵隆隆的响声,这才使她想起了现实。 风速约为每小时七八百公里,她想。肾上腺素的躁动折磨着她。我绝不能恐惧,她心内自语,念出贝尼·杰瑟里特的祷文:恐惧是思维杀手。 慢慢地,她长年的训练占起了上风。 她恢复了平静。 “后面的老虎还跟着我们,”保罗低声道,“我们不能下降,不能着陆……也没法从这里面飞出去。我们只得顺着风往前飞了。” 平静渐渐丧失,杰西卡感到她的牙齿在打战,只得紧咬牙关。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保罗的声音,缓慢,克制,他正在背诵祷文: “恐惧是思维杀手。恐惧是引向彻底毁灭的小小死神。我将正视恐惧,任它通过我的躯体。当恐惧逝去,我会打开心眼,看清它的轨迹。恐惧所过之处,不留一物,唯我独存。” 你鄙视什么?凭这一点你才真正为人所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记》 “男爵,他们都死了。”卫队长雅金·内福德说,“那女人和男孩肯定死了。”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他私人舱室的吊**坐起身。在这些舱室外,在他四周,便是他的太空护卫舰,它就像多壳鸡蛋般停在厄拉科斯的土地上。然而,在他的舱室中,飞船那粗劣的金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布帘、织物和珍稀的艺术品。 “毫无疑问,”卫队长说,“他们已经死了。” 男爵在吊**动了动肥硕的身躯,眼睛盯着对面壁龛里一个跳跃着的男孩的乌木雕像。睡意消失了。他将衣领褶皱下支撑胖脖子的加垫浮空器抚平,视线顺着卧房里的一盏球形灯,望向门廊。卫队长内福德正站在那里,被五层屏蔽场阻隔在外。 “男爵,他们肯定死了。”那人重复道。 男爵注意到内福德眼中无精打采的意味,这是嗑了塞缪塔的痕迹。显然,他在接到报告时正沉浸于这种药物的喜乐中,之后匆忙服了解药,跑来这里。 “我已经有了详尽的报告。”内福德说。 让他冒点汗,男爵想,权术这项工具必须时刻保持锐利。力量和恐惧——时刻保持锐利。 “你见到他们的尸体了?”男爵低沉地问道。 卫队长犹豫起来。 “怎么?” “大人……我们的人亲眼看着他们飞进风暴……那里的风速超过八百公里,没人能从那里活着出来,大人。没人!我们的一架飞机也在追击时毁于其中。” 男爵盯着内福德,卫队长吞了口口水,显得很紧张,下巴肌肉的剪刀状细纹不住地**。 “你见到尸体了?”男爵问。 “大人……” “你穿着这身盔甲,噼里啪啦地跑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男爵咆哮道,“来告诉我他们肯定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你认为我会为这种愚蠢的举动拍手称赞,再给你升一次职吗?” 内福德的脸变得惨白。 看看这个鸡崽子,男爵想,我周围全是这些没用的呆瓜。如果我把沙粒撒在这个笨蛋跟前,告诉他这是谷粒,他肯定会上前啄一啄。 “那么,是艾达荷领我们找到他们的?”男爵问。 “是的,大人!” 瞧他是怎么脱口而出的,男爵想。“他们企图逃到弗雷曼人那里?”男爵问。 “是的,大人!” “对此事,有详尽的……报告吗?” “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也卷进了此事,大人。艾达荷用什么神秘的方法加入了凯恩斯一伙……此事尤为可疑。” “然后呢?” “他们……啊,一起逃进了沙漠。显然,那个男孩和他母亲正藏在那里。在令人振奋的追击过程中,我们的几个小队遭遇了一次激光屏蔽场爆炸。” “我们损失了多少人?” “我……还无法确定,大人。” 他在撒谎,男爵想,损失一定相当严重。 “那个帝国的奴才,凯恩斯,”男爵说,“他在耍两面派,是吗?” “我敢以我的名誉担保,大人。” 他的名誉! “弄死他。”男爵说。 “大人,凯恩斯是帝国的星球生态学家,是陛下的亲信随……” “那么,做得像起事故!” “大人,在攻克弗雷曼巢穴的战斗中,有萨多卡和我们的军队在一起。凯恩斯现在在他们手里。” “把他弄走,就说我要审问他。” “如果他们不从呢?” “如果你处理得当,他们不会不从。”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遵命,大人!” “这人必须死,”男爵低沉地说道,“他在帮我的敌人。” 卫队长挪了挪脚。 “嗯?” “大人,萨多卡抓到了……两个人,你可能对他们很感兴趣。他们还捉住了公爵的刺杀大师。” “哈瓦特?杜菲·哈瓦特?” “大人,我亲眼看到了俘虏。正是哈瓦特。” “我做梦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听说他是被击昏器击倒的,大人。是在沙漠里,他没法穿屏蔽场。事实上,他并未受伤。如果能搞到他,会成为很大的乐子。” “你说的是一个门泰特,”男爵咆哮道,“门泰特是浪费不得的。他有没有开口?有没有说起他的这次败局?他知不知道……哦,不。” “他的嘴巴很紧,大人,不过他相信杰西卡夫人是他们的叛徒。” “啊……” 男爵躺回到吊床中,思忖了半晌,接着说道:“你确定?他的怒火喷向了杰西卡夫人?” “他当着我的面说的,大人。” “那么,跟他说她还活着。” “可是,大人…… “住口!我希望你们好生对待哈瓦特。别把真正的叛徒,岳医生的死讯告诉他。跟他说,岳是为了保护公爵而死的。从某些方面来讲,这也是事实。我们要煽起他对杰西卡夫人的怀疑。” “大人,我不……” “内福德,想要控制一名门泰特,必须通过信息,虚假的信息——虚假的结果。” “是的,大人。但是……” “哈瓦特饿了吗?渴了吗?” “大人,他还在萨多卡的手里!” “是的,没错,是的。但萨多卡和我一样,急于想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信息。关于我们的同盟,我已经注意到一件事。他们还不算阴险狡诈之辈……从政治上来说。我相信此事是刻意为之,是皇帝想要如此。是的,我非常确信。你可以和萨多卡的司令官说说,我这个人有的是办法,可以撬开这些负隅顽抗的家伙的嘴。” 内福德看上去有点不高兴。“遵命,大人。” “你告诉萨多卡司令官,我要同时审问哈瓦特和凯恩斯,让他俩斗斗,我可尽享渔翁之利。我想他会明白的。” “是的,大人。” “只要这两人落到我们手里……”男爵点点头。 “大人,萨多卡会派一名观察员参加审问。” “内福德,我相信我们能造出一个意外,支开这位多余的观察员。” “大人,我明白了。那就是凯恩斯发生意外的时候。” “凯恩斯和哈瓦特都要发生意外,内福德。但只有凯恩斯会发生真的意外。我要的是哈瓦特。是的,啊,是的。” 内福德眨眨眼,吞了口唾沫。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给哈瓦特食物和饮料,”男爵说,“好生对待他。我们要用上已经死去的彼得·德伏来搞到的余毒,放进他的水里。瞧,从那时起,解药会成为哈瓦特日常食物的一部分……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解药,是的,”内福德摇摇头,“但是……” “别犯傻,内福德。公爵差点用那毒药杀死了我,就是那个胶囊牙。他当着我的面把毒气喷了出来,夺走了我最珍贵的门泰特,彼得。我需要有人顶替。” “哈瓦特?” “哈瓦特。” “但是……” “你想说,哈瓦特对厄崔迪家族忠心耿耿。没错,但厄崔迪已经死了,我们会争取到他的。得让他相信,公爵的死不是他的错,都是那贝尼·杰瑟里特女巫干的。他的主人就是个下三滥,是那种被感情蒙蔽双眼的人。门泰特所赞赏的能力是不带感情因素进行推理。内福德,我们会将可怕的杜菲·哈瓦特收服。” “将他收服,是的,大人。” “哈瓦特很不幸,他的前任主人资源匮乏,不能将一个门泰特的计算推理能力提高到顶峰,这可是门泰特特有的能力。哈瓦特将会看到其中的真相,公爵花不起钱收买高效的间谍,来向他的门泰特提供所需的信息。”男爵盯着内福德,“咱们不能自欺欺人,内福德。真理是强力的武器。我们是怎么战胜厄崔迪的,咱们心知肚明。哈瓦特也明白。我们是用金钱战胜他们的。” “用金钱,是的,大人。” “我们会收服哈瓦特,”男爵说,“还要把他藏起来,不让萨多卡知道。我们要好好保管毒药的解药。要解毒的话,再没别的其他办法。内福德,哈瓦特永远也不会怀疑。毒物探测器是查不出解药的存在的。如果哈瓦特想,尽可让他检查食物,但他不会查出毒药的痕迹。” 内福德睁大双眼,他明白了。 “如果少一样东西,”男爵说,“会和它的存在一样致命。缺少空气?缺少水?缺少任何我们沉溺的东西。”男爵点点头,“内福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的,大人。” “那赶紧给我工作。找到萨多卡司令官,把此事解决。” “遵命,大人。”内福德鞠了一躬,转回身,匆匆离去。 哈瓦特成为我的人!男爵想,萨多卡会把他交给我。如果他们有所怀疑,也只是认为我想杀掉这位门泰特。我会加深这样的怀疑!一群傻瓜!他可是有史以来最令人生畏的门泰特,一位专门用来杀人的门泰特,而他们会把他像扔破烂玩具一样扔给我。我会给他们看看,这个玩具到底有什么用。 男爵把手伸到吊床旁的一块布帘下,按下一个按钮,传召他的大侄儿拉班。他重新躺到吊床中,面露笑容。 厄崔迪的人全死光光了! 当然,那蠢货卫队长说得没错。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厄拉科斯的强大沙风暴中幸存。扑翼飞机不行……机上人员也不会。那个女人和男孩已经死了。贿赂各方人员,花大笔钱把强大的军队带到这个星球……专为皇帝一人编造的各种秘密报告,所有精心策划的阴谋终于取得了圆满成果。 权力和恐惧——恐惧和权力! 男爵能看到展现在他面前的道路。有朝一日,一个哈克南人将会成为皇帝。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他的子嗣。但的确是一个哈克南人。当然也不是他召来的这个拉班,而是拉班的弟弟,年轻的菲德—罗萨。男爵特别喜欢那孩子身上显现出的狠劲……凶猛。 一个可爱的孩子,男爵想,还有一两年,等他十七岁时,我就会知道他是不是哈克南人用来夺取王位的合适工具。 “男爵大人!” 一名男子站在男爵卧室屏蔽场门外,他个子矮小,脸孔和身上全是肥肉,还承袭着哈克南父系的特点:眼睛窄小,肩膀耸起。然而,那肥胖中还含有一丝坚实。而他的眼神中显然流露出:他那肥壮的身子总有一天需要便携式浮空器来维持。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男爵想,我的这个侄儿不是门泰特的料……他代替不了彼得·德伏来,不过,他也许更加适合眼前的任务。如果我放权让他去干,他会把拦在他前面的一切碾得粉碎。哦,厄拉科斯的人会多么恨他啊! “我亲爱的拉班。”男爵开口道。他取消了屏蔽场门,不过身上的屏蔽场仍旧保持在最高能状态。床顶的球形灯开着,他知道他的侄儿能看见屏蔽场发出的微光。 “大人召我前来,有何吩咐?”拉班说。他走进房间,朝微微震动的屏蔽场瞥了一眼。接着四下想找把浮空椅,但没找到。 “走近点,站到我看得见你的地方。”男爵说。 拉班又向前走了一步,寻思着可恶的老家伙故意把椅子都搬走,使得来访者只得站着。 “厄崔迪人都死了,”男爵说,“全死了。这就是我召你到厄拉科斯来的原因。这个星球重新属于你了。” 拉班眨了眨眼睛。“但我以为你准备推举彼得……” “彼得也死了。” “彼得?” “彼得。” 男爵重新开启屏蔽场门,挡去一切能量穿透。 “你终于对他厌倦了,是吗?”拉班问。 他的声音在隔绝能量的房间里显得非常平淡,了无生气。 “我来和你说件事,我不会再说第二遍,”男爵声音低沉地说,“你暗示我除掉彼得,就像忘掉一件小事一样。”他跷起肥胖的手指,打了个响指,“对不对?我的侄儿,我没那么蠢。如果你再用言语或行动暗指我是个笨蛋,我就要对你不客气了。” 拉班斜眼瞄着,露出恐惧的神色。对于男爵如何对付家族成员,他有一定的了解。若非有很大的利益可图,或是谁激怒了他,很少有人会被处死。但家族的惩罚也是非常痛苦的。 “请饶恕小的,男爵大人。”拉班说。他垂下头,显出一副谦恭的样子,掩盖自己的愤怒。 “别糊弄我,拉班。”男爵说。 拉班埋着头,咽了口口水。 “我说得很清楚了,”男爵说,“绝不能想杀谁就杀谁,而该像管理整个封地一样,通过适当的法律程序来处理。一定要为了主要目标去做——了解你的目标!!” 拉班愤愤地说道:“但是你杀死了那个叛徒——岳!我昨晚抵达时,看到他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拉班盯着他的叔叔,他听到自己吐出这段话,一下子害怕起来。 但男爵却微微一笑。“我对危险的武器一向小心。”他说,“岳医生是个叛徒,他出卖了公爵。”男爵的声音渐渐变得有力,“是我收买了他,一个苏克学校的医生!皇家学院!听见了吗,孩子?但如果把武器随意放置,那可是疯狂之举。我并非随意杀死了他。” “皇帝知不知道你收买了一名苏克医生?” 这问题一针见血,男爵想,难道我错看了这个侄儿? “皇帝还不知道此事,”男爵说,“但他的萨多卡一定会向他汇报。然而,在那事发生前,我会通过宇联公司将我的报告先行呈给皇帝。我将解释说,我侥幸发现了一位假装受过预处理的医生。一位假医生,你明白吗?众所周知,苏克学院的预处理程序是无法被策反的,所以我的解释会被接受。” “啊,我明白了。”拉班喃喃道。 男爵想:是啊,希望你真的明白。也希望你明白,一定要对此事严加保密。男爵突然暗自思忖: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为什么要向这个傻侄儿吹嘘呢?我只会利用他,然后抛弃他。男爵对自己感到愤慨,他感到自己被出卖了。 “这件事必须严加保密,”拉班说,“我明白。” 男爵叹了口气。“这次,关于厄拉科斯,我要给你一些不同的指示,我的侄儿。你上次统治这个地方时,我对你管束很严。但这次,我只有一个要求。” “大人?” “收入。” “收入?” “拉班,你知不知道,用如此庞大的军队对抗厄崔迪,花了我们多少钱?对于公会向我们收取的军事运输费,你是否略知一二?” “十分昂贵吗?” “十分昂贵!” 男爵突然向拉班伸出肥胖的手臂。“接下来的六十年,如果你榨取厄拉科斯能上缴的每一分钱,那也仅够偿清我们的债务!” 拉班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昂贵,”男爵嗤之以鼻,“可恶的公会垄断了太空运输业,要不是我早有计划,我们铁定会破产。你应该知道,拉班,我们承受着最直接的压力。我们甚至还为萨多卡的运输费付钱。” 男爵心中冒出一个早已有过的想法:未来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可以把公会的问题规避掉。他们潜伏在那儿,悄然发生——只要给对象慢慢放血,他就不会介意,到最后他们就把你捏在了掌心,然后你就只能无止境地给他们付钱了。 过分的要求总来自于军事冒险。“风险率。”油滑的公会代表曾解释过。你想方设法在公会银行机构中安插一个间谍当看门狗,他们就在你的组织内安插两个。 受不了! “那么,收入……”拉班说。 男爵垂下手臂,握成拳头。“你必须榨取每一分钱。” “我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我榨取每一分钱?” “没错。” “你带来的大炮,”拉班说,“我可不可以……” “我要带走它们。” “但你……” “你不需要这些玩物,它们是特别定制的,现在已经没有用了。我们需要金属,它们对付不了屏蔽场,这事我们没预料到。但我们预料到的是,公爵的人会撤进这个可恶星球的山洞里,我们的大炮把他们封在了里面。” “弗雷曼人不使用屏蔽场。” “你可以留些激光枪。” “是的,大人。我可以任意行事?” “只要你榨取每一分钱。” 拉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大人,我完全明白。” “你明白个屁,”男爵吼道,“首先让我们把话说白了。你明白的,是如何执行我的命令。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侄儿,这个星球上至少有五百万人?” “大人难道忘了我曾是这里的摄政官?恕小的无理,您的估计也许还低一点。这里的人散居在沟地和盆地中,要数清他们的人数是很难的。还要考虑弗雷曼人……” “弗雷曼人不足为虑!” “恕小的无理,大人。但萨多卡并不这么想。” 男爵犹豫了一下,盯着他的侄儿。“你知道什么事?” “我昨晚抵达时,大人已经安歇了。我……啊,冒昧地接见了……啊,我以前手下的几名中尉。他们一直在充当萨多卡的向导,据他们报告,在这里东南方的某个地方,一支弗雷曼小队伏击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并把他们全消灭了。” “消灭了萨多卡的一支部队?” “是的,大人。” “不可能!” 拉班耸了耸肩。 “弗雷曼人打败了萨多卡人。”男爵冷笑道。 “我只是在重复别人给我的报告,”拉班说,“据说这支弗雷曼部队已经抓住了公爵那位可敬的杜菲·哈瓦特。” “啊……” 男爵点头微笑着。 “我相信这份报告,”拉班说,“你不清楚弗雷曼人是多么让人头痛。” “也许吧,不过你的属下看到的不是弗雷曼人,他们一定是哈瓦特训练的厄崔迪人,伪装成了弗雷曼人。答案只能是这样。” 拉班又耸了耸肩。“啊,可萨多卡认为他们是弗雷曼人,他们已经采取行动,打算将弗雷曼人一网打尽。” “好极!” “但……” “这样萨多卡就有的忙了。我们很快就能得到哈瓦特。绝对的!我有这个预感!啊,会有这么一天的!趁萨多卡去追剿几个没用的沙漠部落,我们把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搞到手!” “大人……”拉班踌躇着,皱着眉头,“我总感觉我们低估了弗雷曼人,不管是数量,还是……” “别管他们,孩子!他们就是群贱民,我们所关心的是人口众多的城镇和村子,那里的人才多呢,对不对?” “有许多人,大人。” “他们让我不安,拉班。” “让你不安?” “哦……他们中百分之九十的人不足为虑,但总有那么几个……小家族,一些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干些危险的事。如果被其中一人逃离厄拉科斯,此人还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那我会很不高兴。你知道我会多么不高兴吗?” 拉班咽了口口水。 “你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从每个小家族中抓一名人质,”男爵说,“每个离开厄拉科斯的人都必须知道,这是一场简单的家族间的战争。萨多卡并没参与其中,你明白吗?我们打算将公爵放逐到一个普通的地区,但他还没接受,就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身亡。尽管他本打算接受。事实就是如此。任何提到萨多卡的谣言,一定要一笑了之。” “这也是皇帝希望的。”拉班说。 “正是皇帝希望的。” “走私徒怎么办?” “没人相信走私徒,拉班。人们容忍他们的存在,但不会相信他们。不管怎样,你要在那个地区贿赂一些人……再采取一些措施,我相信你能想出来。” “是的,大人。” “拉班,你要在厄拉科斯实施两件事:谋财,铁拳。绝不要心慈手软。想想这些笨瓜都是些什么——一群妒忌主人的奴隶,时刻想要反叛。对他们不要有一丝怜悯。” “是要将整个星球剿灭吗?”拉班问。 “剿灭?”男爵迅速转过头来,一脸讶异,“谁说要剿灭了?” “嗯,我以为你准备移入新的家族……” “我说的是榨取,而不是剿灭,侄儿。不要白白浪费这里的人,要逼他们归顺。你一定吃肉吧,我的孩子。”他笑起来,那张露出酒窝的胖脸显出婴孩般的表情,“食肉动物永不放弃。不要心慈手软,不要停止压榨。怜悯只是妄想,它可以被饥饿的肚子、干渴的喉咙打败。你随时都会感到饥饿和干渴。”男爵抚摸着浮空器下滚圆的肚子,“和我一样。” “明白了,大人。” 拉班左右四顾了一下。 “那么,一切都明白了,侄儿?” “还有一件事,叔叔。那个星球生态学家,凯恩斯。” “啊,是的,凯恩斯。” “大人,他是皇帝的人,可以随意来去,他与弗雷曼人非常亲近……还娶了一个弗雷曼人。” “凯恩斯明天晚上就死了。” “叔叔,杀死皇帝的仆人,你在干一件危险的事。” “你怎会认为我会这么快作出决定?”男爵问道。他声音低沉,充满了某种言下之意,“此外,你永远不必担心凯恩斯会离开厄拉科斯。别忘了,他已经嗜香料成瘾。” “当然!” “明白此理的人,不会做出任何危及香料储备的事,”男爵说,“凯恩斯当然也应该知道。” “我忘了这一点。”拉班说。 他们静静地对望着。 过了一会儿,男爵开口道:“顺便说一下,你首先要关注一下我的补给。我本来有大量的私人储备,但公爵手下的那次自杀袭击,掠走了我们大部分储备待售的物资。” 拉班点点头。“是的,大人。” 男爵露出喜色。“那么,明天早上,你把留在这儿的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们尊敬的帕迪沙皇帝,已命我掌管这个星球,结束所有的争端。’” “明白,大人。” “这次我相信你真的明白了。明天我们再详细讨论这个问题。现在,让我再睡一觉。” 男爵取消屏蔽场门,看着他的侄儿出了门。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男爵想,当他最终厌倦他们,他会把他们碾成肉泥。然后,我会派菲德—罗萨过来,替他们解除重压,他们会为这位救世主欢呼。敬爱的菲德—罗萨,慈祥的菲德—罗萨,这个大慈大悲的人,把他们从野兽的**下解放。菲德—罗萨,一个他们将誓死效忠的人。到那时,这个孩子就会明白如何不用惩罚来镇压。我相信他才是我们需要的人,他会懂的。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多么可爱的孩子。 (本章完) 第三卷 先知 没有任何人与我父亲有十分亲密的关系,不管是女人、男人还是孩子。只有一个人与他有过同志情谊,那就是哈什米尔·芬伦伯爵,我父亲打儿时起的同伴。与芬伦伯爵的这份友谊首先反映在积极的一面:厄拉科斯事件之后,他出面消除了兰兹拉德委员会对我父亲的怀疑。据我母亲说,为这事,一共花了价值一亿多宇宙索的香料进行贿赂,还有其他礼物,诸如女奴,颁给皇室荣誉和名誉军衔。但第二个证明伯爵友谊的证据却反映在消极的一面:他敢于违抗我父亲的命令,拒绝杀人,即便那完全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且听我将此事细细道来。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芬伦伯爵小传》 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从私人寓所中冲出,怒气冲冲地沿着走廊往前走。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倾泻进来,在走廊里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身体在浮空器的支撑下剧烈扭动、摇晃,一个劲儿地往前冲。 他暴风骤雨般穿过私人厨房、图书室、小客厅,走进仆人所在的前厅。此时,前厅的夜间娱乐活动已经开始了。 卫队长雅金·内福德正蹲坐在大厅里的一张矮沙发上,目光呆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是嗑了塞缪塔之后的反应。四周还飘荡着怪诞的塞缪塔音乐的哀号声。他的随从坐在他身旁,听候差遣。 “内福德!”男爵怒吼道。 众人乱作一团。 内福德站起身,由于迷药的作用,表情仍镇定自若,但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他内心的恐惧。塞缪塔音乐停了下来。 “男爵大人。”内福德说,全靠迷药的作用,他的声音才没有发抖。 男爵扫了眼周围的人,看到众人都默不作声,一脸惊慌。他重新看向内福德,用柔和的语气说道:“内福德,你当我的卫队长多长时间了?”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是在厄拉科斯上任的,大人。快两年了。” “你是否殚精竭虑,保护我免受危险?” “这是小人唯一的愿望,大人。” “那么,菲德—罗萨又在哪里?”男爵咆哮道。 内福德往后一缩。“大人?” “你不认为菲德—罗萨也会对我造成危险?”他的声音再次变得轻柔起来。 内福德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呆滞的眼神消失了一些。“菲德—罗萨在奴隶房,大人。” “又在和女人鬼混,嗯?”老男爵气得发抖,但尽力克制内心的怒意。 “大人,他可能……” “闭嘴!” 男爵又朝前厅迈了一步。四周的人纷纷后退,与内福德保持一段微妙的距离,将自己与男爵怒火隔绝开来。 “难道我没有命令过你,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在什么地方吗?”男爵问道,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难道我没给你讲过,要你时刻清楚准男爵说了什么,对谁在说吗?”又是一步,“难道我没告诉你,只要准男爵去了女奴房,你都必须向我报告吗?” 内福德咽了口口水,汗水从他前额上冒出。 老男爵保持着平淡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抑扬顿挫感。“我给你讲过这些吗?” 内福德点点头。 “还有,难道我没告诉你,要检查所有送到我那儿的男童,而且要你亲自检查吗?” 内福德又点点头。 “今晚送到我房里的那个男孩,恐怕你没查到他大腿上的毛病吧?”男爵问,“你是不是……” “叔叔。” 男爵转过身,盯着站在门口的菲德—罗萨。他侄儿这么快就赶到了这里——瞧这年轻人脸上毫无掩饰的匆忙神色——事情显而易见了。菲德—罗萨有自己的监视系统,他监视着男爵的一举一动。 “我房里有具尸体,派人把它弄走。”男爵说。他的手始终按在衣袍下的枪支上,并暗自庆幸自己的屏蔽场是顶级的。 菲德—罗萨看了看靠在右墙边的两名护卫,朝他们点点头。那两人快步离去,冲出房门,沿着走廊朝男爵的房间跑去。 这两个,嗯?男爵想,啊,对于阴谋诡计,这小魔头还有好多要学的! “我想,你离开的时候,奴隶房里应该太平得很吧,菲德。”男爵说。 “我在和奴隶总管下基奥普斯棋。”菲德—罗萨说。他心想,出什么事了?显然,我们送到叔叔房里的那个男孩已经被杀了。可要做这件事,他是最完美的人选。就连哈瓦特也不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个男孩是最完美的人选! “下金字塔棋,”男爵说,“很好。你赢了吗?” “我……啊,赢了,叔叔。”菲德—罗萨竭力掩饰自己的不安。 男爵打了个响指。“内福德,你想重新得到我的恩宠吗?” “大人,我做错什么了吗?”内福德战战兢兢道。 “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男爵说,“菲德下棋赢了奴隶总管,你听见了吗?” “是的……大人。” “我要你带上三个人去找奴隶总管,”男爵说,“绞死他。事成之后,把他的尸体给我带来,我要亲眼看一下。我们雇的人里,可不能有这样蹩脚的棋手。” 菲德—罗萨脸色发白,向前跨出一步。“但是,叔叔,我……” “以后再说吧,菲德,”男爵说,挥了一下手,“以后再说。” 那两个去男爵房间收拾男童尸体的护卫摇摇晃晃走出前厅大门。尸体耷拉在两人中间,垂着手臂。男爵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走出视线。 内福德上前一步,走到男爵身旁:“大人,你要我现在就去干掉奴隶总管吗?” “马上就去。”男爵说,“事成之后,把刚才过去的那两个一并处理掉。我不喜欢他们扛尸体的样子。这种事要干得干净利落。他们的尸体也要让我见到。” 内福德说:“大人,是不是我做了什么……” “照你主子的吩咐去做。”菲德—罗萨说。他想:现在只求能救下自己的小命了,可别被他扒了皮。 很好!男爵想,他还知道赶紧脱手以减少损失。男爵不由得会心一笑:这小子也还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取悦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我把怒气发到他的头上。他知道我必须留着他。我总有撒手人寰的一天,到那时,除了他还有谁能接手呢?我没有别的合乎要求的继承人。但他必须学习!在他学习期间,我必须保住自己的命。 内福德朝他的手下打了个手势,带着他们出了门。 “你愿意陪我回房间去吗,菲德?”男爵问道。 “随您吩咐,大人。”菲德—罗萨说。他向男爵鞠了一躬,心想:这回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先请。”男爵说,用手指了指门。 菲德—罗萨微微犹豫了一下,看得出来,他很害怕。我彻底失败了吗?他暗自发问,他会不会用一把毒剑……慢慢穿过我的屏蔽场……插入我的后背?他是不是另有继承人了? 让他体验一下这短暂的恐惧吧,男爵一边想,一边跟在侄儿身后。他将继承我的爵位,但必须是在我选定的时刻。我绝不会让他毁掉我建立起来的基业! 菲德—罗萨尽量放慢脚步,他感到后背直起鸡皮疙瘩,仿佛他的身体正在担心那致命一击何时会到来。他的肌肉时而紧张时而放松。 “你有没有听到来自厄拉科斯的最新消息?”男爵问。 “没有,叔叔。” 菲德—罗萨强迫自己不回头看,他沿着走廊往前,拐出仆人区。 “弗雷曼人有了一位新先知,或者说某个宗教领袖,”男爵说,“他们管他叫穆阿迪布。十分有趣,真的。这词的字面意思是‘耗子’。我已经告诉拉班,让他们继续信奉他们的宗教,有事干才好。” “真的很有趣,叔叔。”菲德—罗萨说。他拐进通向他叔叔屋子的私人走廊,心想:为什么谈起宗教来了?这里面有啥暗示吗? “是的,不是吗?”男爵说。 他们走进男爵的房间,经过客厅进入卧室。映入眼帘的是激烈搏斗后的场面:一盏歪掉了的浮空灯,床垫掉在了地板上,一根**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床头柜上。 “这是个聪明的计划。”男爵说。他将屏蔽场的防御能力维持在最大程度,停下脚步,面对着自己的侄儿,“但还不够巧妙。告诉我,菲德—罗萨,你为什么不亲手干掉我?你有足够多的机会。” 菲德—罗萨找到一把浮空椅,没有得到允许便径直坐了上去,只是在心里耸了耸肩。 我要表现得勇敢一点,他想。 “你教导过我,自己的手必须保持干净。”他说。 “啊,是的,”男爵说,“当你面对皇帝时,你必须可以诚恳地说,这事不是你干的。皇帝身边的巫婆会倾听你的话,辨别其中的真伪。是的,关于这一点,我的确警告过你。” “你为什么从不收买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呢,叔叔?”菲德—罗萨问,“有真言师在你身边……” “你知道我的品味!”男爵呵斥道。 菲德—罗萨打量着他的叔叔,说道:“可是,有个贝尼·杰瑟里特总会……” “我不信任她们!”男爵咆哮道,“别想转移话题。” 菲德—罗萨淡然地说道:“悉听尊便,叔叔。” “我记得,几年前,你在竞技场上有一次角斗表演,”男爵说,“似乎有一名奴隶被安排好要刺杀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叔。毕竟,我……” “别回避。”男爵说。严厉的声音暴露出他内心的愤怒。 菲德—罗萨看着他的叔叔,心想:他全知道,不然他不会问起这事。 “是假的,叔叔。我安排了一切,让你对奴隶总管失去信任。” “很聪明,”男爵说,“也很勇敢。那个奴隶武士差点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是的。” “勇气可嘉,如果你有与之相配的手段和伎俩,那就真得算得上强大。”男爵摇摇头。他还记得厄拉科斯上那可怕的一天,自那时起,他一直对失去彼得而感到惋惜。那个门泰特非常机灵,像魔鬼般精明。尽管如此,却也没有救下他自己的性命。男爵再次摇摇头。命运有时真是神秘莫测。 菲德—罗萨环视了一下卧房,打量着搏斗留下的痕迹,猜测着他叔叔是怎么打败那个奴隶的——那可是他们精心策划过的。 “我是怎样打败他的?”男爵问道,“啊——得了,菲德——让我保留一些秘密武器,安度晚年吧。我们最好利用这次机会订个协议。” 菲德—罗萨盯着他。协议!他的意思肯定是继续让我做他的继承人。否则订什么协议呢?一个平等,或者近乎平等的协议! “什么协议,叔叔?”菲德—罗萨感到自豪,因为他的声音仍然保持着平静和理智,没有将内心的洋洋自得流露出来。 男爵也注意到他在控制情绪,他点了点头。“你是块好材料,菲德,我不会浪费好材料的。然而,你固执己见,拒绝了解我对你的真正价值。太固执了。你看不出来,为什么我对你来说是最有价值的人,应该好好保护我。这……”他指了指卧室中的搏斗痕迹,“这是愚蠢,我不会奖励这种愚蠢的行为。” 别兜圈子了,你这个老傻瓜!菲德—罗萨想。 “你把我当成一个老傻瓜。”男爵说,“奉劝你别这么想。” “你刚才提到了协议。” “啊,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男爵说,“好啦,主要内容是这样的:你不要再做这些威胁我生命的愚蠢企图,而我呢,只要你准备好,就会随你心意靠边站。我将退下来当你的顾问,留你坐在权力的宝座上。” “退下来,叔叔?” “你还认为我是个傻瓜,”男爵说,“这份协议进一步证明了这一点,对吗?你以为我在乞求你!凡事要慎之又慎,菲德。我这个老傻瓜可看穿了你的阴谋,你在那奴隶男孩的大腿上埋了一根隐蔽的针,恰好就让我摸到了,嗯?只要轻轻用点力——刺一下!毒针就会刺进这个老傻瓜的手心!啊,菲德……” 男爵摇着头,心想:要不是哈瓦特警告过我,这个阴谋就得逞了。好吧,就让这个小子以为是我自己发现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确实如此。是我从厄拉科斯的废墟中救了哈瓦特。再说这个小子也得知道我的厉害,好让他对我心存敬畏。 菲德—罗萨仍然沉默不语,内心作着激烈斗争。可以相信他吗?他真的要退位?为什么不?如果我行事谨慎,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继承他的事业。他不可能老不死。也许,是我做得太过火了,的确愚蠢。 “你提到协议,”菲德—罗萨说,“那么用什么来保证双方遵守承诺呢?” “我们如何才能相互信任,是不是?”男爵问,“好吧,菲德,对于你,我将安排杜菲·哈瓦特监视你。在这方面,我相信哈瓦特的门泰特能力。你明白我的话吗?至于我,你必须相信我。我不可能老不死,对不对,菲德?有些道理你该明白,也许你也是该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向你作出承诺。那你呢?”菲德—罗萨问。 “我让你继续活下去。”男爵说。 菲德—罗萨再次打量着他的叔叔。他竟然派哈瓦特来监视我!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就是哈瓦特谋划了那个角斗士的诡计,使他失去了奴隶总管,那他又会怎么说呢?他很可能会说我在撒谎,想败坏哈瓦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那个大好人杜菲是个门泰特,并且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好啦,你怎么说?”男爵问。 “我还能说什么?我当然接受。” 菲德—罗萨心想:哈瓦特!他脚踩两条船……是吗?他投靠我叔叔的阵营,是不是因为我没和他商量那个奴隶男孩的计划? “我派哈瓦特监视你,你还没发表意见呢。”男爵说。 菲德—罗萨鼻翼翕动,气愤之情表露无遗。这么多年来,在哈克南人中,哈瓦特这个名字一直是危险的信号……现在它有了新的含义:更加危险。 “哈瓦特是个危险的玩具。”菲德—罗萨说。 “玩具!别犯傻。我知道能从哈瓦特那里得到什么,也知道如何控制他。哈瓦特是个用情很深的人,菲德。没有感情的人才会让人害怕,但用情太深……啊,那就能好好利用一下,满足你的需要。” “叔叔,我不明白。” “我说得够明白的了。” 菲德—罗萨眼皮一跳,流露出内心的愤恨。 “你不了解哈瓦特。”男爵说。 你也不了解他!菲德—罗萨想。 “哈瓦特落到今天这步田地,该怪谁呢?”男爵问,“我?当然是我。但他以前也只是厄崔迪的工具。多年来,我都败在他的手下,直到帝国插手。这就是他对此事的看法。如今,他对我的仇恨可有可无,他相信自己随时可以打败我,正因相信这一点,他才被我打败。因为我在引导他,要他将注意力转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反抗帝国。” 菲德—罗萨恍然大悟,这个新的信息使他紧张起来,他抿起双唇,额头泛出深深的皱纹。“反对皇帝?” 让我亲爱的侄儿好好品尝这滋味吧,男爵想,让他对自己说:“菲德—罗萨·哈克南皇帝!”让他问问自己,这有多大的价值。价值肯定超过一位老叔叔的命,而这位叔叔将让他实现这个美梦! 菲德—罗萨慢悠悠地用舌头润了润嘴唇。这老傻瓜说的是真的吗?这里面的好处可比看上去的多得多。 “那哈瓦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菲德—罗萨问。 “他觉得他在利用我们,实现他向皇帝的复仇大计。” “事成之后呢?” “他没想过复仇之后的事。哈瓦特是个必须为别人服务的人,这一点连他自己都不太了解。” “我从哈瓦特那里学到很多东西,”菲德—罗萨赞同道,他感到自己话语中的真挚之意,“但是,我学到的越多,我越觉得我们应该尽早除掉他。” “你不喜欢被他监视?” “哈瓦特监视每一个人。” “他也许可以帮你登上王位。哈瓦特很精明,也很危险、很狡猾。但我还不打算撤掉他的解药。就算一把剑也是危险的,菲德,但我们自有套住这把剑的剑鞘。也就是他身中的毒药。只要我们撤掉他的解药,死亡就会像剑鞘一样将他套住。”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像在竞技场上,”菲德—罗萨说,“假动作后套着假动作。连环套。必须注意奴隶角斗士的身体朝哪个方向倾斜,他朝哪个方向看,他如何举刀。” 他暗自点头,看得出来,这些话取悦了他的叔叔。但他心里想:是的!就像在竞技场上!头脑就是刀锋! “现在你明白你是多么需要我了吧,”男爵说,“我还有用,菲德。” 宝剑在砍钝之前,当然还能用,菲德—罗萨想。 “是的,叔叔。”他说。 “现在,”男爵说,“我们到奴隶房去,我们两个。我要看着你亲手把娱乐房里的所有女人杀掉。” “叔叔!” “女人多的是,菲德。但我说过,跟我在一起,没有你随意犯错的余地。” 菲德—罗萨脸色一沉。“叔叔,你……” “你要接受惩罚,从中学到一些东西。”男爵说。 菲德—罗萨看着叔叔洋洋得意的眼神。我一定要记住这个晚上,他想,牢牢记住,同样还要记住别的不该忘记的夜晚。 “你不会拒绝的。”男爵说。 如果我拒绝,你又能怎么样呢,老家伙?菲德—罗萨腹诽着。但他知道可能还有别的惩罚,更阴险,更残酷,为的就是让他屈服。 “我了解你,菲德,”男爵说,“你不会拒绝。” 好吧,菲德—罗萨想,我现在还需要你,我明白。协议的确是订好了。但我不会永远需要你的。啊……总有一天…… 人类潜意识深处存在一种渗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个符合逻辑、凡事有理的宇宙。但现实中的宇宙总是领先一步,令逻辑无法企及。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我和许多大家族的统治者打过交道,从没见过比这头猪更恶心、更危险的,杜菲·哈瓦特暗自思忖。 “尽管坦诚布公地和我说,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说。他坐在浮空椅中,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挤在满脸肥肉中,目光像锥子一般刺向哈瓦特。 老门泰特低头看着他与弗拉基米尔·哈克南男爵之间的桌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这也是用来评估男爵的因素之一。其他因素还包括:这间私人会议室的四面红色墙壁,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草药香(掩盖了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料味)。 “你要我向拉班发出警告,绝不是一时兴起。”男爵说。 哈瓦特坚韧的老脸依旧毫无表情,完全没有流露出内心的厌恶。“许多事让我怀疑,大人。” “是的。好吧,你怀疑萨鲁斯·塞康达斯,那厄拉科斯和它又有什么关系?你说过,厄拉科斯与皇帝那颗神秘的监狱星球之间有着某种关联,皇帝为此颇为烦心。但你解释得不够清楚。如今,我急匆匆地向拉班发出警告,仅仅是因为信使要赶着乘远航机离开。你说这事绝不能耽搁。很好,那么,好好跟我解释一下。” 他唠叨得太多了,哈瓦特想,他不像雷托,换作雷托要告诉我一件事,只需扬扬眉毛、挥挥手就行。也不像老公爵,他用一个简单的词就能表达一句话。这是个笨家伙!除掉他就是为人类作贡献。 “离开这里前,你必须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释一下。”男爵说。 “谈起萨鲁斯·塞康达斯的时候,你一点也不当回事。”哈瓦特说。 “那就是个刑事犯的流放地,”男爵说,“整个银河系最恶贯满盈的歹人都会被遣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除此之外还要知道什么?” “这个监狱星球上的生存条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难以忍受,”哈瓦特说,“你应该听说过,那里新犯人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你也应该听说过,皇帝在那里采取了各种高压手段。听到这一切,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 “皇帝不允许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监狱星球,”男爵嘟哝道,“但他也没查过我的地牢呀。” “然而,对萨鲁斯·塞康达斯感到好奇……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贴到唇上,“……都是不允许的。” “就是说,他不得不做这些事,而他并不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发黑的双唇挤出一丝笑容,他盯着男爵,眼睛在灯管的光线下闪闪发亮。“你就从来没想过,皇帝的萨多卡军团是从哪儿来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双唇,样子活像一个噘嘴的婴儿,开口时,声音像是在闹脾气。“哎呀……招募来的……就是说,用征兵方式……从……” “哈!”哈瓦特厉声打断了男爵,“你听说过萨多卡人的功绩,都不是谣言,对吧?全都是第一手资料,来自曾与萨多卡对战过的极少数幸存者,是不是?” “萨多卡人是一流的战士,这一点毋庸置疑,”男爵说,“但我认为我自己的军团……” “跟萨多卡比起来,不过是群度假的游客!”哈瓦特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对付厄崔迪家族吗?” “这个问题不是你能妄加揣测的。”男爵警告道。 会不会连他也不知道,皇帝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哈瓦特暗自发问。 “只要与我的工作有关,任何问题我都会揣测一番,这也是你雇我的原因,”哈瓦特说,“我是一名门泰特,你不能阻止门泰特收集信息或进行演算。” 男爵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想说什么就说吧,门泰特。” “帕迪沙皇帝之所以反对厄崔迪家族,是因为公爵的将领哥尼·哈莱克和邓肯·艾达荷训练了一支战斗部队——一支小型战斗部队——即使与萨多卡军队相比也毫不逊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更为出色。公爵还打算扩充这支部队,让它与皇帝的军队一样强大。” 男爵掂量着这个结论,接着说道:“厄拉科斯和这又有什么关系?” “厄拉科斯提供了满满的兵员,这些人早就习惯了最艰苦的生存环境。” 男爵摇了摇头。“你该不会是指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就是弗雷曼人。” “哈!那为什么向拉班发出警告?经过了萨多卡的屠杀和拉班的镇压,弗雷曼人已经所剩无几,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默地看着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复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杀掉了六千个弗雷曼人。” 哈瓦特仍旧默默地看着他。 “前年杀掉的数量是九千,”男爵继续说道,“萨多卡人在离开前也杀了至少两万人。” “过去两年,拉班的军队损失多大?”哈瓦特问。 男爵揉着下巴。“嗯,他一直在大量征兵。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在征募新兵时许下了十分夸张的承诺,并且……” “我们可否估计约有三万人?”哈瓦特问。 “似乎过高了。”男爵说。 “恰恰相反,”哈瓦特说,“跟你一样,我也能从拉班报告的字里行间了解到真实的情况。谍报人员向我提交的报告,你势必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个棘手的星球,”男爵说,“因沙暴造成的损失可能……” “我们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说。 “就算拉班损失了三万人,那又怎么样?”男爵问道,由于血气上涌,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沉。 “按照你刚才说的数字,”哈瓦特说,“拉班在两年内杀掉了一万五千人,而他损失的人数是两倍。你说萨多卡人另外杀了两万人,可能还要多些。我看过他们从厄拉科斯返航时的运输清单,如果他们杀掉了两万人,那么他们损失的人数则是这个数的五倍。你为什么不正视这些数字呢?男爵,你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吗?” 男爵冷冷地、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是你的工作,门泰特。你说,它们意味着什么?” “邓肯·艾达荷拜访过一个穴地,我向你提供过他清点的人数,”哈瓦特说,“一切都能对上。如果他们有二百五十个这样的穴地,那他们的人口大约有五百万。按照我最佳的估计,这种社区的真正数量至少还要乘上二,而你却把你的人分散在这样一个星球上。” “一千万?”男爵惊得下巴都颤抖起来。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嘴唇,豆子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哈瓦特。这就是真正的门泰特计算力吗?他暗自猜测,怎么可能?为什么从没有人怀疑过? “我们甚至还没把他们的出生增长率计算进去,”哈瓦特说,“我们仅仅去掉了他们中的一些不良的个体,留下强壮的,让他们越变越强,就像萨鲁斯·塞康达斯一样。” “萨鲁斯·塞康达斯!”男爵叫道,“这和皇帝的监狱星球有什么关系?” “一个在萨鲁斯·塞康达斯上活下来的人,会比绝大多数普通人更强壮、更坚韧,”哈瓦特说,“再对他们施以一流的军事训练……” “胡说!照你看来,我侄儿对弗雷曼人进行残酷镇压之后,我还能从他们之中招募新兵。” 哈瓦特温和地说道:“对于你自己的军队,难道你就没施行过高压政策?” “这个……我……但是……” “高压这种事是相对的,”哈瓦特说,“你的战士比他们周围的那些人更为富裕,对吗?他们会看到,如果不当你的士兵,剩下的就只有不愉快,是吧?” 男爵沉默了,目光躲闪。这种可能性——难道拉班在不经意间为哈克南人提供了终极武器?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样招募而来的兵员,你怎样才能保证他们的忠诚呢?” “我们把他们编成小队,一队不会超过一个排,”哈瓦特说,“我会将他们从高压环境中解放出来,然后把他们隔离起来,只和那些了解他们背景的教官待在一起,至于这些教官,最适合的人选就是那些在他们之前脱离了同一高压环境的人。然后,我会灌输给他们一些充满神秘主义色彩的概念,让他们满心以为,他们的星球其实是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目的是训练出像他们那样出众的战士。与此同时,我会向他们充分展示如此出众的战士能得到些什么:丰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宅邸……他们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终于点了点头。“萨多卡人的生活方式。” “这些新兵会渐渐相信,像萨鲁斯·塞康达斯这样的地方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他们——精英。在许多方面,就连最普通的萨多卡,也过着跟任何大家族成员一样尊贵的生活。” “这主意太绝了!”男爵低声说。 “你开始理解我的疑惑了。”哈瓦特说。 “这种事是怎么开始的?”男爵问。 “啊,是的。科xx家族的始祖是谁呢?皇帝把第一批犯人送到萨鲁斯·塞康达斯以前,那儿有没有人呢?就连皇帝的表亲雷托公爵也不清楚。对这些问题,皇帝陛下不喜别人过问。” 男爵呆呆地沉思着。“是的,一个保守得极好的秘密,他们采用了各种手段……” “此外,他们有什么要隐藏的呢?”哈瓦特问,“隐瞒帕迪沙皇帝有个监狱星球?这是人人皆知的……” “芬伦伯爵。”男爵脱口而出。 哈瓦特顿了顿,皱着眉,用迷惑的眼光看着男爵。“芬伦伯爵怎么了?” “几年前,在我侄儿的生日庆典期间,”男爵说,“这位皇帝的特使,芬伦伯爵,作为宫廷观察员来到这里……啊,来了结皇帝和我之间的一场生意纠纷。” “哦?” “我……呃,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我想我有提到,想把厄拉科斯当成一个监狱星球。芬伦……” “你具体是怎么说的?”哈瓦特问。 “具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并且……” “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好地为你效力,你必须向我提供足够多的信息。那次谈话没有记录下来吗?” 男爵的脸气得发黑。“你跟彼得一样可恶!我不喜欢这些……” “彼得已不再为你效力了,大人,”哈瓦特说,“话说回来,彼得到底怎么了?” “他对我太随便,要求太高。”男爵说。 “我保证过,不会白白浪费对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说,“你该不会想用威胁和找碴儿,把我除掉吧?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对芬伦伯爵说了什么。” 男爵慢慢恢复平静。到时再跟你算账,他想,我会记着你今天对我的态度的。没错,我一定会记住。 “等一下。”男爵说。他回想起那次在大厅里的谈话,记起当时他们站在了隔音的静锥区中。“我好像是这样说的,”男爵说,“‘皇帝知道,做买卖总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杀戮。’我指的是我们的劳工损失。然后我又说,我正在考虑用另一种方式解决厄拉奇恩的问题。我还说,是皇帝的监狱星球给了我灵感,让我去仿效。” “活见鬼!”哈瓦特骂道,“那芬伦伯爵怎么说?” “我说完后,他就开始询问有关你的情况。”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闭上眼睛沉思起来。“这么说,这就是他们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说,“好了,完了。”他睁开眼睛,“到现在已经两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满了他们的眼线了。” “但是,我只不过随便建议了一句……” “在皇帝眼里没有随便的事!你向拉班发了什么指示?” “只是让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们。” 哈瓦特摇摇头。“你现在有两种选择,男爵。一是把土著杀光,把他们彻底消灭,要么……” “除掉整个劳动力来源?” “难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齐到这里来,把杰第主星像刮葫芦瓢一样,掏个一干二净?” 男爵打量着他的门泰特,然后说道:“他不敢!” “真不敢吗?” 男爵的双唇颤抖着。“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舍弃你亲爱的侄儿拉班。” “舍……”男爵没再说下去,只是盯着哈瓦特。 “不再给他派军队,不给任何援助,也不给他回信,只说你已听说了他在厄拉科斯处理事务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会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纠正。我会作出相应的安排,有意让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线截获。” “但香料怎么办?收入,还有……” “继续索要你作为男爵应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给拉班定一个固定的数目。我们能……” 男爵双手一摊。“但我怎么确认我那狡猾的侄儿不……” “我们在厄拉科斯上还有密探。告诉拉班,要么完成你分派给他的香料配额,要么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儿,”男爵说,“这只会让他变本加厉地压榨那里的人民。” “他肯定会这么做!”哈瓦特厉声说道,“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你只能希望不要弄脏自己的手,让拉班为你打造属于你的萨鲁斯·塞康达斯吧。甚至没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给他,他手头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驱使他的人民来完成你的香料配额,那皇帝就不会怀疑你有其他动机。有充足的理由把这颗星球摆在刑架上。而你,男爵,无论讲话还是行动,都不要表现出你另有所图。” 男爵的语气中不禁流露出赞赏。“啊,哈瓦特,你可真是个狡诈之辈!那么,我们该怎么重新进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为我们准备好的东西?” “再简单不过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额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问题很快就会爆发。产量会下降。然后你就可以借机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纠正当地的混乱局面。” “天衣无缝,”男爵说,“不过,我已经厌倦了这一切,我准备让另外一个人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着对面那张肥胖的圆脸,这个老兵兼间谍缓缓地点了点头。“菲德—罗萨,”他说,“那么,这就是现在实行高压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许我们能把这两个计划合二为一。是的,你的菲德—罗萨可以到厄拉科斯当他们的救星,赢得民心。是的。” 男爵面带微笑。在笑容背后,他暗自思忖:那么,这个计划在哈瓦特的私人图谋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离开了,于是站起身,走出了这间红墙房间。他一面走,一面想着厄拉科斯上的一些变数,他不能不考虑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们影响他对厄拉科斯的计算。哥尼·哈莱现在藏在走私徒那里,他发来过情报,提到了一个新的宗教领袖——一个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许我不该告诉男爵,而该让这个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盘上兴盛起来,甚至传播到盆地和谷地那儿去,他心下寻思,不过话说回来,残酷的镇压会使宗教更加兴旺发达。 他又想起哈莱克关于弗雷曼人战斗策略的报告,这种策略带有哈莱克的风格……或是艾达荷的风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风格。 难道艾达荷还活着?他思忖着。 这个问题问得毫无意义。事到如今,他也没问过自己,保罗是否还活着。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还承认那个贝尼·杰瑟里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这只能意味着一切都结束了——甚至包括那个女巫的亲生儿子。 她对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么深啊,他想,就像我对这个男爵所怀的深仇大恨。我对他的致命一击能否像她一样,彻底结束他的一切呢? 世间万物都有模式,这种模式是我们这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匀称、简洁、雅致——这些特性,总能 在真正的艺术家的作品中发现。在季节的变换中,在沙粒沿着沙脊的流动中,在灌木丛的枝丫和叶片中,你可以找到这种模式。在树叶的花纹中,你也可以找到这种模式。我们努力模仿这种模式,将它复制到我们的生活和社会中,试图追寻这种宜人的节奏。然而,在寻找终极完美的过程中,还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险。很明显,这种模式发展到极致时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只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语录》 保罗·穆阿迪布记得曾吃过一顿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饭,他牢牢抓着这个记忆不放——它就像一个锚点,只要抓住这个点,便能区分现实和梦境。他最终认定最近的这次经历必定是一个梦。 我就像一个舞台,正上演着各种戏码,他对自己说,种种不完美的幻象、种族意识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这些东西的猎物,被他们紧紧攫取。 然而,他始终无法摆脱内心深处的恐惧,担心自己跑得太远,已经失去自己在时间长河中的位置,以至于过去、未来和现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难以分辨。这是一种视觉疲劳,他知道,他必须不断将预见到的未来当成某种记忆存储下来,而他所预见的未来本身又与过去纠缠不清。 那顿饭是契尼为我准备的,他告诉自己。 而现在,契尼正在遥远的南方——那个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国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个秘密堡垒中,很安全,身边还带着他们的儿子,雷托二世。 抑或,这事还没发生?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虑。因为怪人厄莉娅,他的妹妹,已经跟着母亲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儿去了——乘着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圣母轿,长途跋涉二十响,往南方去了。 他甩掉脑中骑乘巨型沙虫的想法,暗自寻思:抑或,厄莉娅还没出生? 我在组织一场袭击,保罗回想起来,我们发起奇袭,收回了牺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亲的遗骸。然后,我来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个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将父亲的遗骨存放在了那里的神龛中。 抑或,这也是一件还没发生的事? 我受的伤是真的,保罗告诉自己,我的伤疤是真的,安葬我父亲的神龛也是真的。 保罗仍处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记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闯进他的房间,告诉他穴地的走廊里有人打起来了。那事发生在临时穴地,之后女人和孩子们被送到了遥远的南方。当时,哈拉站在内室的门口,黑色的发辫用水环串成的链子扎在脑后。她撩开卧室的门帘,告诉他契尼刚刚把某人杀了。 这事已经发生了,保罗告诉自己,这是真的。不是从时间长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还有可能发生变化的未来。 保罗记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发现契尼正站在走廊黄色的球形灯下,她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蓝色袍子,兜帽抛在脑后,淘气的脸蛋因刚刚的搏斗而泛着红晕。她正将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边一群人挤作一团,抬着一个包袱匆匆忙忙沿着过道跑远了。 保罗记得自己当时心里的想法:无论什么时候抬尸体,他们都是这个样子,一眼就能看出来。 因为是在穴地里,契尼公然把水环用绳子拴着,戴在脖子上。转身面向他时,那些水环叮叮当当地响着。 “契尼,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有个家伙前来向你挑战,我把他打发了,友索。” “你杀了他?” “是的。不过也许我该把他留给哈拉。” (保罗回想起,当时周围的人对这句话赞赏不已,就连哈拉也大笑起来。) “但他是来向我挑战的!” “你已经教会了我那神奇的格斗术啊,友索。” “当然!但你不该……” “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 他压着心中的怒意,尽量通情达理地说:“也许这都是事实,契尼。但……” “我不再是在营地手提灯笼捉蝎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游戏。” 保罗瞪着她,注意到她不经意的态度中带着一种古怪的狠劲。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说,“我不会让他这类人来打搅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着他,把声音降到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地步,“而且,亲爱的,这样做是为了让人们明白,挑战者可能首先需要面对我,并且会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耻地死去。等他们接受了这个教训,就再也不会有多少人来向你挑战了。” 是的,保罗寻思道,这事肯定发生过了,是真实的过去。之后,想要试试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战者也的确骤减了。 某个地方,在并非梦境的世界里,有什么东西在运动,一只夜莺在啼叫。 我在做梦,保罗再次打消自己的疑虑,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 但他仍然有一丝被抛弃的感觉。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灵,可不可能已经悄悄溜进了阿拉姆·阿尔—米撒:与现实世界相似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自然的领域,在那里,所有物质世界的限制都不复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个世界。一想到那样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限制不复存在,就意味着所有参考物都不复存在。在那样一个神话般的世界里,他完全没有方向感,也就没法说:“我就是我,因为我在这里。” 他母亲曾说过:“因为对你的看法不同,他们中的一些人分成几派。” 我必须从梦中醒来,保罗寻思。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母亲说的这种情况。杰西卡夫人现在是弗雷曼人的圣母,她的话已经应验了。 保罗知道,杰西卡害怕他与弗雷曼人之间的那种宗教关系。无论穴地还是谷地,人们都把穆阿迪布当成救世主。她不喜欢这一点。她去各个部落了解情况,派出手下的萨亚迪娜刺探情报,搜集他们对此事的反应,并加以分析。 她曾给他引述了一段贝尼·杰瑟里特谚语:“当宗教与政治同乘一辆马车时,驾车人会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他们。他们会一路狂奔,速度越来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碍都抛到一边。他们会把一切危机意识抛诸脑后,忘记前面的悬崖并不会主动提醒闭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们不懂得悬崖勒马,直到为时已晚。” 保罗想起当时他坐在母亲的房里,一块黑色门帘遮住内室,门帘上织满了以弗雷曼神话为主题的图案。他坐在那里听她说话,发觉她总是在留心观察,就连她低头时也是如此。一张鹅蛋脸上新添了几条皱纹,就在嘴角边,但头发还是泛着青铜色,闪着光泽。然而,那双大大的绿眼睛已经隐没在香料染成的蓝色阴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套简单实用的宗教。”他说。 “宗教从没有简单的。”她警告道。 保罗看到未来仍旧阴云密布,顿时怒气上冲。他不由自主地说道:“宗教把我们的力量联合在一起,它是我们的制胜法宝。” “你有意在营造这种气氛,这种声势,”她指责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输这些东西。” “这都是你教我的。”他说。 那天,他们从早到晚都在争论不休。小雷托的割礼仪式也是在那天举行的。保罗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终不肯接受他与契尼的结合——“年轻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为他生下一个厄崔迪子嗣,杰西卡觉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这对母子了。 在保罗咄咄逼人的目光下,杰西卡终于坐不住了,她说道:“你认为我是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 “当然不是。”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时,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对劲。其实,你并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为什么厄莉娅与众不同,”他说,“在你改变生命之水时,她还在你肚子里,还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她……” “你完全不了解!” 保罗突然无法把自己从时间幻象中获得的信息表达出来,只好说:“我不认为你不近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说:“有件事我要和你说,儿子。” “什么事?” “我喜欢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 这是真的,保罗对自己说,并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然有可能发生变化的不完美图像。 这个疑虑打消了,保罗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现实一点点透过梦境,进入他的意识。兀然间,他明白自己是在一个海瑞格里,一个沙漠宿营区中。契尼把他们的蒸馏帐篷搭在粉沙上,因为粉沙很软,睡在上面会很舒服。这只能说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灵魂;契尼,他的塞哈亚,像沙漠之春一样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儿。 这时,他记起临睡前她给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 哦,我的魂儿, 今夜还不想进入天堂。 我向夏胡鲁起誓, 当你前往天堂时, 我一定紧紧追随我的爱。 她还唱了情侣们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节奏就像在沙丘上拖着脚走动时发出的沙沙声。 跟我说说你的眼, 我就跟你说说这心。 跟我说说你的足, 我就跟你说说这手。 跟我说说你的梦, 我就跟你说说这醒。 跟我说说你的愿, 我就跟你说说这需。 当时,他听见另一个帐篷传出巴厘琴的声音,于是想起了哥尼·哈莱克。真是熟悉的琴声,他记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队中见过哥尼的脸,但哥尼要么是没有看见他,要么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认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们发现本来应该命丧黄泉的公爵之子其实还活着。 然而,夜幕下弹奏者的演奏风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弹出的独特韵律,让保罗明白了谁是真正的乐手。是跳跃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队的队长,穆阿迪布的护卫队领队。 我们在沙漠里,保罗记起来了,在哈克南巡逻队的势力范围外的沙海中心地带。我来这里,是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条造物主,想办法骑到它背上,驾驭住它。只有那样,我才会成为一名彻头彻尾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别在腰上的毛拉手枪和晶牙匕,只感觉周围一片死寂。 这是黎明前那种特殊的沉寂,这时夜鸟归巢,而白天出没的生物还没有被它们的敌人太阳所惊醒。 “你必须在白天破沙前进,好让夏胡鲁看见你,知道你无所畏惧,”当时斯第尔格这么说,“所以我们要把时间调整过来,今天晚上休息。” 保罗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馏服松松垮垮的,蒸馏帐篷隐没在一片阴影中。他轻轻地移动,但契尼还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她在帐篷的黑影中说道:“天还没亮,亲爱的。” “塞哈亚。”他说,语气中半含笑意。 “你把我称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说,“但今天我是驱策你的刺棒,是监督仪式按规则进行的萨亚迪娜。” 他开始系紧自己的蒸馏服。“你曾给我讲过《求生手册》中的一句话,”他说,“你说:‘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里耕耘去吧。” “我是你长子的母亲。”她承认道。 保罗看着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着他动了起来,她穿好自己的蒸馏服,准备进入露天沙漠。“你应该尽量休息。”她说。 他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的爱,于是温柔地责备道:“负责监督的萨亚迪娜不会对应试者多说什么,无论告诫还是警告都不应该。” 她溜到他身边,用手掌抚摸他的脸颊。“今天,我既是监督者,也是你的女人。” “你应该把这个职责留给别人。”他说。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说,“我宁可守在你身边。”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后系紧蒸馏服的面罩,转身扯开帐篷的密封帘。一股并不十分干燥的空气带着寒意迎面扑来,这种湿度的空气会在黎明时分凝结出少量的露水。随风吹来的还有香料菌的味道。他们早已探测到香料菌丛位于东北方向,这意味着造物主就在附近。 保罗钻出密封帘,站在沙地上,伸了个懒腰。一个珍珠形发光体发出暗淡的绿光,慢慢侵蚀着东方的地平线。下属的帐篷伪装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笼罩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他看到左边有人在动。是卫兵,他知道他们看见自己了。 他们很清楚他今天要面对的危险,每一个弗雷曼人都已面对过它。为了让他做好充分准备,他们把为时不多的最后宁静留给了他。 今天一定要办好这件事,他对自己说。 他想起在面临哈克南人大屠杀时赢得的那些力量:把儿子送到他这里接受神奇格斗术训练的老人;那些在会议上听他演讲、遵照他的策略行动的老战士;还有一些人得胜归来、向他赠予弗雷曼人的最高荣誉。 “你的计谋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轻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却从没做过。大家都知道他这个“与众不同”之处,保罗知道,他的领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质疑。 他从来没有骑过造物主。 是的,他曾经与其他人一起接受过沙漠旅行的训练,参加过奇袭战,但却从没有孤身远行过。在那以前,他的世界只得受限于别人的才干,离开他们就寸步难行。没有一个真正的弗雷曼人会容忍这种状况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片沙海的另一边约二十响的地方,就是南方广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驾驭造物主,就连南方的家门也不会为他敞开,除非他下令准备一顶轿子,像圣母或其他病人及伤者一样,坐在轿子里旅行。 整个晚上他都在思索,与自己的内心作斗争。他看到了奇怪的较量——如果他驾驭了造物主,他的统治将更加坚固;如果他驾驭了灵眼,他就能控制它。但是,在这两者之外,还存在着阴云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个宇宙似乎混杂其中。 整整一晚上,回忆不断涌上心头,在他的内心涌动。他发觉,驾驭造物主和驾驭灵眼这两件事竟有着不可思议的相似之处。如果他能够驾驭造物主,他的领导地位就将巩固;如果他能够驾驭灵眼,就将获得另一种意义上的领导权。如果做不到,未来便是乌云密闭的领域,潜伏其中的是席卷整个宇宙的大动荡。 他了解宇宙的方法与众不同,观察到的结果既准确又有误差,这使他饱受折磨。他在预见中看到了未来。然而,当那一刻真正降临的时候,当未来步步进逼、越来越趋近于成为现实的时候,现实却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种种微妙的变化。那个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种族意识也依然存在,笼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疯狂的圣战。 契尼钻出帐篷,站到他身旁。她抱着双肘,像平时揣摩他心情时那样,歪着头,用眼角瞅着他。 “再跟我说说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这生死考验前放松他的紧张情绪。天慢慢变亮,她看见一些弗雷曼敢死队员已经开始收帐篷了。 “我宁愿你给我讲讲穴地,讲讲我们的儿子。”他说,“我们的雷托还成天抱住我母亲不放吗?” “他还抱着厄莉娅不放,”她说,“他长得很快,会长成一个大个子。” “南方是什么样子的?”他问。 “你骑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说。 “但我希望先通过你的眼睛看看。” “那儿寂寞得厉害。”她说。 保罗抚摸着从她前额蒸馏服子里露出来的产子头巾。“为什么不谈营地的事?” “我已经说过了。没了男人,我们的营地变得非常寂寞,只是个干活的地方。我们天天在工厂或陶器作坊里干活儿。要制造武器;要去埋预测天气的沙杆;要采集香料当贿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让植物生长,固定沙丘;要织布,编毯子;要给电池充电;还要训练孩子们,好保证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 “这么说来,营地里就没有令人高兴的事了?” “孩子们很高兴。我们只是料理部落的各种日常事务,好在食物足够。有时,我们中间的某个人还可以到北方来,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还是要继续。” “我妹妹厄莉娅,大家还是无法接受她吗?” 契尼在渐明的曙光中转身向着他,目光如炬。 “这件事以后再谈,亲爱的。” “现在就谈。” “你应该保存体力,应付今天的考验。”她说。 他看出他已触到某个**的问题,听出她有退缩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会更加烦恼。”他说。 她点了点头,说道:“还是有些……误解,因为厄莉娅行事古怪。女人们感到害怕,因为这孩子比婴儿大不了多少,可她说的事……只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娅在你母亲肚子中……就发生了变化,这让她变得不同,但她们不明白。” “有麻烦吗?”他一边问,一边心想:我已经看到过许多厄莉娅遇到麻烦的幻象了。 契尼望着地平线上的一缕曙光。“有些女人合伙告到了圣母那里,要求她驱除附在她女儿身上的恶魔。她们引用经文说:‘不能容忍一个女巫生活在我们中间。’” “我母亲怎么说?”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发了。她还说:‘如果厄莉娅引起了麻烦,那是大人的过错,因为她没能预见并阻止这麻烦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释,当日的变化如何影响到了腹中的厄莉娅。但女人们还是很生气,因为她们一直以来都被这件事困扰着。最后,她们嘟嘟囔囔地离开了。” 厄莉娅会惹出大麻烦,他想。 一股夹杂着细沙的风吹打着他暴露在面罩外的脸,带来阵阵香料菌的香气。“埃尔·塞亚,带来清晨的沙雨。”他说。 他望着远方灰茫茫的沙漠风光,望着那片毫无怜悯之心的死亡之地,望着漫无边际的漫漫黄沙。一道干涩的闪电划破黑暗,闪过南方的天际。这是个征兆,表明一场风暴正在那里积聚电势。隆隆的滚雷声过了许久才隐约传来。 “装点大地的雷声。”契尼说。 更多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忙碌开来。卫兵们纷纷从两边朝他们走来。无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准备工作在平静中顺利展开。 “尽量少发命令,”他父亲曾告诉过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对某件事下达过什么指令,你就不得不总是针对同一类事物下达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种惯例。 队伍里的司水员开始了晨祷。今天的歌声中加进了激励沙虫骑士的语句。 “空空世界不过是个躯壳,”那人吟唱起来,哀痛的声音越过沙丘,飘向远方,“有谁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鲁的天命啊,必须遵从。” 保罗听着,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队死亡颂歌的歌词,意识到这段祷词也是死亡颂歌开头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队队员投身战斗前所念的誓词。 过了今天,这里会不会也竖起一座岩石圣殿,以纪念另一个亡魂?保罗暗自思忖,将来,弗雷曼人会不会纷纷在这里驻足,每人都往圣殿加一块石头,凭吊死在这里的穆阿迪布?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决定未来的重要转折点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从当前的时空位置辐射出无数通往未来的轨迹。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着他。他越抵制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对那即将到来的圣战,交织在未来幻象中的局面就愈加混乱。他的整个未来就像一条湍急的河流,正朝一个峡谷急冲而去。那汹涌的节点完全隐没在一片云雾之中。 “斯第尔格过来了,”契尼说,“我得站到边上去了,亲爱的。现在,我的身份是塞亚迪那,必须监督整个仪式的进行。要知道,以后的编年史会真实地记录这次仪式的整个过程。”她抬头看看他。有那么一小会儿,她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等这事过后,我会亲手给你准备早餐。”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斯第尔格越过粉沙地向他走来,脚下扬起小片的沙尘。他仍然带着桀骜不驯的眼神,深陷在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保罗。蒸馏服面罩下隐约露出乌黑发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脸颊上满是皱纹,仿佛由天然岩石风化而成。 他扛着一根旗杆,旗杆上挂着保罗的军旗:一面绿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这面旗帜已经成为这块土地上的传奇了,保罗半带自豪地想:现在,随便我做什么,即使是最简单的事也会变成传奇。他们会把一切全都记录下来:我如何与契尼分开,如何问候斯第尔格——我今天的一举一动全都将记录在册。无论生死,我都将成为传奇。但我决不能死,否则这一切就仅仅是个传奇,再也没有任何力量阻止圣战的爆发了。 斯第尔格把旗杆插在保罗身旁的沙地里,双手垂在两侧,蓝中带蓝的眼睛平视前方,专心致志。保罗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样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这种颜色的。 “他们拒绝了我们的朝觐。”斯第尔格庄严地说道。 保罗用契尼教过他的话回应:“谁能否决一个弗雷曼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权利,无论他徒步行走还是骑乘?” “我是耐布,”斯第尔格说,“发誓决不活着落入敌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脚的一只脚,誓把仇敌消灭。” 沉默降临。 保罗扫了一眼散立在斯第尔格身后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只见大家全都站着一动不动,各自祈祷着。这时,他联想到弗雷曼这个民族独特的个性,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杀戮对他们来说是生活的一部分,整个民族终日生活在愤怒与悲痛之中,从来没考虑过可以用什么来取代这种生活方式——只除了一个梦,也就是列特·凯恩斯生前灌输给他们的那个梦。 “领导我们穿越沙漠和避开陷阱的主啊,在哪里?”斯第尔格问。 “他永远和我们在一起。”弗雷曼人齐声应和。 斯第尔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罗,压低声音说道:“嗨,记住我告诉你的那些话,动作要简单直接,别耍什么花样。我们的族人十二岁就开始骑造物主。虽然你的年纪已经大了六岁,可你毕竟不是生来就过着我们这种生活的人。你没有必要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胆的举动。我们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只是召来造物主,然后骑上去。” “我会记住的。”保罗说。 “一定要记住。我绝不允许你让我的教导蒙羞。” 斯第尔格从衣袍内掏出一根长约一米的塑料棒,一头尖,另一头装着一个上紧发条的沙槌。“这个沙槌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很好用,给。” 保罗接过沙槌,触摸着那温暖光滑的塑料表面。 “你的钩子在西萨克利那里,”斯第尔格说,“等你走上那边那个沙丘时,他会把钩子交给你。”他指着右边,“召一条大造物主,友索,让我们看看你的本事。” 保罗注意到斯第尔格说话的语气,半带正式,半含朋友的担心。 就在此时,太阳似乎突然跃出了地平线,染上一片银白的蓝色天空表明,即便对厄拉科斯来说,今天也是极其干燥、极其炎热的一天。 “现在正是炎炎一日内最适当的时候,”斯第尔格说,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气了,“去吧,友索。骑上造物主,像领袖一样在沙漠上奔驰。” 保罗向军旗敬了个礼。晨风已经停止,绿黑旗软软地耷拉着。他转身朝斯第尔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面有一个s形沙脊。绝大多数人早就开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个遮蔽着他们营地的沙丘。 保罗前面只剩下一个身穿长袍的身影:西萨克利,弗雷曼敢死队的一个班长。那人静静地站着,只看得见蒸馏服兜帽和面罩之间缝隙里的一双眼睛。 保罗走近时,西萨克利把两根细细的、可以像长鞭一样舞动的杆子递过来。杆子大约一点五米长,一端是闪闪发亮的塑钢钩子,另一头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罗按照仪式要求,用左手接过杆子。 “这是我自己用的钩子,”西萨克利声音粗哑地说,“它们从来没有让人失望过。” 保罗点了点头,继续保持着必要的沉默。他走过西萨克利身边,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队伍像一群昆虫般四散开来,他们的衣袍在风中飘动。如今,他独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只有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平坦的、一动不动的地平线。这是斯第尔格特意替他选定的沙丘,比周围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视野开阔,便于观察。 保罗弯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风面的沙里。迎风面的沙很密实,能让鼓声传得更远。然后,他顿了顿,温习了一下学过的知识,温习着每一个足以决定生死的必要步骤。 只要他一拔掉插销,沙槌就会发出召唤的击打声。在沙漠的另一边,巨大的沙虫——造物主——听到鼓声,便会立刻赶来。保罗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样带钩的杆子,他就可以骑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只要用钩子钩开沙虫环状鳞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虫十分**的软组织,这怪物由于担心沙子钻进鳞甲里引起擦伤,就不会钻回到沙地下。事实上,它会卷起巨大的躯干,使被钩开的部分尽可能远离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虫骑士,保罗对自己说。 他低头看了一眼左手的钩子,心想,只需划动钩子,沿着造物主巨大身躯的曲线向下,就可以让它翻滚转身,指挥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见别人这样做过。训练的时候,他也在别人的帮助下,爬上沙虫背,骑过一小会儿。等捉来的沙虫被骑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时,就必须召唤另一条沙虫了。 保罗知道,一旦他通过了考验,就有资格踏上二十响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复自己的体力。那里是女人和家人为躲避屠杀而隐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养新人、生育后代的地方。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一边提醒自己:响应召唤、从沙海中心狂奔而来的造物主是个未知数,这次考验对召唤者本人而言也同样是个未知数。 “你必须仔细判断造物主离你有多远。”斯第尔格曾解释说,“你必须站在足够近的地方,这样才能在它经过时骑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则它会一口吞掉你。” 保罗突然下定决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销,沙槌开始旋转,召唤的鼓声从沙下传了出去,一种缓慢而有节奏的敲击声:“咚……咚……咚……” 他直起身,扫视着地平线,记起斯第尔格所说的话:“仔细判断趋近的沙浪。记住,沙虫很少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沙槌。同时还要仔细聆听。一般情况下,看见它之前,你首先会听到它的声音。” 契尼的话也回荡在他的耳边。那是晚上她担心得睡不着觉,轻声跟他讲的注意事项。“当你在沙虫前进的路线上站好位置之后,必须纹丝不动。你必须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斗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变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扫视地平线,凝神聆听,搜寻着别人教授的那些识别沙虫活动的迹象。 东南方向远远传来一阵咝咝声,一种沙的低语。不一会儿,他看到了远方曙光下沙虫轨迹的轮廓。保罗立即意识到,自己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造物主,甚至没听说过有这么大尺寸的沙虫。它的长度看上去超过半里格,凸起的巨头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断向前移动的大山。 无论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保罗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将要经过的路线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紧张的一刻上。 “控制货币和法庭——其余的留给贱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导你们。他说:“想获利,就要掌握统治权。”这话不乏真理,但我问自己:“谁是贱民,谁又是统治者?” ——穆阿迪布写给兰兹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钻入杰西卡脑海中:此刻,保罗正在经历骑沙虫的考验。他们竭力向我隐瞒,但这是明摆着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执行什么神秘的差事去了。 杰西卡坐在休息室里,抓紧时间享受晚课间隙的一刻宁静。这是一个舒适的房间,但不如躲避大屠杀前她在泰布穴地住过的房间宽敞。不过这个房间的地板上同样铺着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软的靠垫,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墙上挂着绚丽多彩的壁毯,头顶则是发出柔光的黄色球形灯。房间里充溢着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气味,但现在,她已经将它等同于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克服那种身处异乡的感觉。地毯和壁毯极力隐藏的,就是这种粗糙。 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隐约传入休息室。杰西卡知道这是庆贺婴儿出生的庆典仪式,可能是苏比亚吧,她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杰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看到这个婴儿,一个蓝眼睛的胖娃娃,被带到圣母这里接受赐福。她还知道,她的女儿厄莉娅准在庆典仪式上,一会儿就会向她详细描述仪式的经过。 还不到为离家在外的人举行夜祷的时间,也不是为在波里特林、贝拉·特古斯、罗萨克和哈蒙塞普诸星被掳为奴隶而死的人们哀悼的时间,他们不会在那种时刻为婴儿举行庆生礼。 杰西卡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之所以东想西想,其实是让自己不去想她的儿子和他面对的危险:带毒钩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袭(尽管次数越来越少,因为弗雷曼人用保罗带给他们的新战术消灭了大量哈克南扑翼机和巡逻队),还有沙漠本身的危险——造物主、干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随着这个念头,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这想法其实早已有了:与谷地人相比,他们在穴地山洞里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们在广阔的沙漠中长途跋涉时所遭受的苦难,却比那些哈克南奴隶多得多。 一只肤色很深的手从她旁边的门帘后伸出,把一个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后缩了回去。杯子里冒出阵阵香料咖啡的芳香。 庆生礼的礼物,杰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会心一笑。在我们这个宇宙里,她暗自问道,还有哪个社会,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接受来历不明的饮料,还敢毫不畏惧地大口喝下它?当然,现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药对我造成伤害之前就改变它的毒性,但那个送咖啡的人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 她喝干咖啡,感受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饮料中蕴藏的能量和兴奋作用! 她又想,还有哪个社会,人们会这么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隐私,关心她的生活,以至于来送礼的人仅把礼物放下,却不进来打搅她。送礼之人对她含着尊重和爱——当然,还带有一丝惧意。 而另一个念头也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现了。她知道,这绝不是心灵感应。这是“道”,指整个弗雷曼穴地社区凝成一体的趋势。通过平时共享的香料食品,他们一起中了这种奇妙的香料毒,而一体化就是大自然给他们的补偿。当然,这群人永远也不可能获得香料带给她的那种顿悟;他们没受过相关的训练,也没有任何心理准备面对这一切。他们的思维抵制那些他们不能理解或无法接受的知识。但有的时候,这群人依然可以像单独一个有机体那样感受外物,作出反应。 他们也从没想过这种巧合的缘由。 保罗通过沙漠中的考验了吗?杰西卡思忖,他有这个能力,但意外可以击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只能干等着,最后精疲力竭。 在他们的一生中,有各种各样的等待。 我们到这儿已经两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来的执政官是恶魔统治者——野兽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从他手里夺回来,就算只是刚能看到希望,也至少还需要再等上四年。 “圣母?” 门帘外传来一个声音,是哈拉,保罗家的另一个女人。 “进来吧,哈拉。” 门帘分开,哈拉像是从中间滑了进来。她穿着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红黄色的袍子,两只手臂暴露在外,几乎一直露到肩头。她的黑色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起,像昆虫翅膀一样顶在头上,平滑油亮。她紧紧皱起眉头,五官凸出,一副泼辣好胜的样子。 跟在哈拉后面进来的是厄莉娅,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儿,杰西卡又被这个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罗像极了——他们都有同样严肃、充满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头发、坚毅的唇线。但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差别,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觉得厄莉娅令人不安的地方。这孩子不比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却具有远远超出她那个年纪的沉着冷静和丰富学识。大人们震惊地发现,当他们开有关两性之间的玩笑时,尽管那些话很隐晦,她却能听懂,也会跟着哈哈大笑。有时候,他们还会发觉自己竟被她口齿不清的话音所吸引。他们听着她那尚未发育完全的柔软声带发出模模糊糊的声音,发觉她的话里暗带狡黠,而那种狡猾完全不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可能拥有的。 哈拉恼怒地大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皱眉看着厄莉娅。 “厄莉娅。”杰西卡朝女儿打了个手势。 孩子径直走到母亲身旁的靠垫旁坐下,抓紧母亲的手。肉体的接触联通了两人的意识,甚至早在厄莉娅出生之前,两人就一直是这样。这并不是什么共有的思想(这种情形只出现过一次:当杰西卡那次改变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时,两人的接触爆发出了共同的思想),这种互通的意识更是某个更宏观的体验,是对另一个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种尖锐而痛苦的东西,一 种可以使她们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经共鸣。 哈拉是儿子家中的一员,杰西卡按照符合对方身份的正式礼节问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过得可好?” 哈拉以同样的传统礼节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声音单调而机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气。 杰西卡察觉到厄莉娅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玛在生我的气呢。”厄莉娅用她口齿不清的声音说。 杰西卡留意到厄莉娅称呼哈拉的词——甘尼玛。在弗雷曼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是“战场上的战利品”,其引申义是指某样不再用于其最初目的的东西。比如说,一个用做窗帘坠物的矛头。 哈拉满面愁容地看着厄莉娅。“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这回又干什么了,厄莉娅?”杰西卡问。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还闯进……” “我躲在帘子后面,看苏比亚生孩子。”厄莉娅说,“是个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门可真大!当他哭够了之后……” “她走出来,摸了摸他,”哈拉说,“然后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个弗雷曼孩子出生时,只要是在穴地,就必须哭个够。因为以后他绝对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已经哭够了,”厄莉娅说,“我只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仅此而已。当他感觉到我时,他就不想再哭了。” “这只会在大伙儿中间引起更多的闲言碎语。”哈拉说。 “苏比亚的孩子还好吗?”杰西卡问。她看出有什么东西在深深困扰着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像任何母亲希望的那样健康,”哈拉说,“她们知道厄莉娅并没有伤害他,也不介意她抚摸他。他立即安定下来,很高兴的样子。只是……”哈拉耸了耸肩。 “只是我女儿的怪异之处,是吗?”杰西卡问,“因为她说起话来那种语气远远超出了她的年纪;也因为她说了许多她这个年龄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属于过去的事。” “她怎么会知道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长什么样?”哈拉问。 “但他确实像啊!”厄莉娅说,“苏比亚的孩子看起来就像米莎在离开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儿子。” “厄莉娅!”杰西卡斥责道,“我警告过你。” “但是,母亲,我看见过,是真的,而且……” 杰西卡摇摇头,看见哈拉脸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么啊?杰西卡问自己,她一生下来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还要多。看样子,我体内那些圣母们把时间长廊里一切旧事全都显示给她了。 “不仅她说的那些话,”哈拉说,“还有她的行为,她的坐姿和凝视岩石的方式。她能只动鼻子旁边的一块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块肌肉,或是……” “那是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方式,”杰西卡说,“你知道的,哈拉。你不会否认我女儿遗传了我的基因吧?” “圣母,你知道,这些对我来说无关紧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面的人在说闲话,他们对此谈论不休。我觉得危险。她们说您女儿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儿一起玩耍,因为她……” “她的确与其他孩子不同,”杰西卡说,“但她绝不是魔鬼,只是……” “她当然不是了!” 杰西卡对哈拉激烈的言辞感到惊讶,她低头看了看厄莉娅。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浑身散发出一种……等待的感觉。杰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儿子家中的一员,我尊重这一点。”杰西卡说(厄莉娅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动起来),“你尽可畅所欲言,和我讲讲,究竟什么事让你那么烦恼。” “过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儿子家中的一员了。”哈拉说,“我是为我儿子才等了这么久的,为了让他们能作为友索的儿子受到特殊训练。我能给他们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人人都知道,我没跟您儿子同过床。” 厄莉娅又在她身旁扭动起来,半眠半醒的样子,身上暖意洋洋。 “尽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儿子的好伴侣。”杰西卡说。她暗暗补充了一句,说出心里的念头:伴侣……而非妻子。随后,杰西卡直接想到问题的实质,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的痛苦:穴地里的人普遍认为,她儿子与契尼的伴侣关系已经成为一种永久性的关系了——婚姻。 我爱契尼,杰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爱情必须为了皇室的需要而让路。皇室婚姻除了爱以外,还有别的理由。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为您儿子所作的安排?”哈拉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杰西卡质问。 “您打算让各部落团结在他周围。”哈拉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对?” “我感觉到他有危险……而厄莉娅就是危险的一部分。” 这时,厄莉娅愈发往母亲身上凑,她睁开了眼睛,打量着哈拉。 “我一直在观察你们两人,”哈拉说,“观察你们接触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娅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亲骨肉。过去,她还只是个小婴儿,我们开始打游击,然后又跑到这儿来。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护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许多东西。” 杰西卡点点头,感觉到了她身边的厄莉娅变得愈加不安起来。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说,“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我们在谈论她。什么时候出过这么怪的婴儿?这么小就懂得严格的用水纪律?还有哪个婴儿能像她那样,对保姆所讲的第一句话就是:‘哈拉,我爱你’?” 哈拉看着厄莉娅。“您知道我为什么忍受了这种冒犯?因为我知道那些话里没有恶意。” 厄莉娅抬头看着她的母亲。 “是的,我有预知能力,圣母,”哈拉说,“我也可能成为萨亚迪娜,我已经见到了我曾经预见过的东西。” “哈拉……”杰西卡耸耸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对自己的态度感到惊奇,因为哈拉说的实际上是真的。 厄莉娅直起身来,挺了挺肩膀。杰西卡感到那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了,感到了女儿混杂了决断和悲哀的情绪。 “我们犯了一个错误,”厄莉娅说,“我们现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来了。就是在那次庆祝播种的仪式上,”哈拉说,“在您改变生命之水的时候,圣母。当时厄莉娅还在您肚子里没出生呢。” 我们需要哈拉?杰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族人中间为我们说话,还有谁能让她们了解我?”厄莉娅说。 “你要她做些什么?”杰西卡问。 “她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厄莉娅说。 “我将告诉她们真相。”哈拉说。她的脸似乎突然苍老下来,满脸悲伤,橄榄色的皮肤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皱纹,反倒使那张五官鲜明的脸显得特别有魅力。“我会告诉她们,厄莉娅只不过是装成是个小女孩,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小女孩。” 厄莉娅摇着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杰西卡感到女儿的悲哀如波浪般传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个怪胎。”厄莉娅低声道。成年人的话出自一个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认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责道,“谁敢说你是怪胎?” 杰西卡再一次对哈拉那种出于保护的严厉语气大为吃惊。随即,她看出厄莉娅的判断是对的——她们确实需要哈拉。部落里的人会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话,理解她的感情。很明显,她爱厄莉娅,就像爱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是谁说的?”哈拉再次问道。 “没人说过。” 厄莉娅拉起母亲的长袍,擦掉脸上的泪水,然后把弄湿揉皱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别说。”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现在,”哈拉说,“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就可以告诉其他人了。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厄莉娅吞了口口水,抬头望着母亲。 杰西卡点点头。 “有一天我醒来,”厄莉娅说,“就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只不过,我记不得怎么会睡过去的。我发觉自己身处一个温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吓坏了。” 听到女儿稍有些口齿不清的童音,杰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里举行仪式的那一天。 “我吓坏了,”厄莉娅说,“想要逃,但无处可逃。过后我看见一点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边,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火花的情绪……它抚慰我,让我安下心来,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火花就是我母亲。” 哈拉揉着眼睛,对厄莉娅微笑着,抚慰着她。但这个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还是闪过了一丝疯狂,炯炯有神,仿佛这双眼睛也在努力倾听厄莉娅的叙述。 杰西卡心想:我们真的能明白这种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吗?眼前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过的训练,以及她的人生经历,全都与我们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来之后,”厄莉娅继续说,“旁边又出现了另一个火花,跟我们融汇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另外那个火花是老圣母。她把……许多人的毕生经历传给我母亲……一切……我跟她们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结束之后,我就是她们,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只是,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儿有那么多人。” “这很残酷,”杰西卡说,“没人应该这样获得自我意识。问题在于,所发生的一切,你只能接受,别无选择。” “我什么都做不了!”厄莉娅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也不知道该怎么隐藏我的意识……关闭它……一切就这么发生了……一切……” “我们不知道,”哈拉喃喃道,“当我们把圣水交给你母亲,让她改变生命之水时,并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里。” 她停下来,侧耳倾听。 哈拉坐在靠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顶,向后一靠,盯着厄莉娅看了看,然后把注意力转回到杰西卡脸上。 “你不怀疑?”杰西卡问。 “嘘……”厄莉娅说。 一道门帘把他们与穴地过道隔开,很有节奏感的圣歌远远传来,穿过门帘。歌声越来越大,现在已经很清晰了。“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呀!呀!哟!呀!呀!哟!穆赞,瓦拉!”唱歌的人从外屋门口经过,他们低沉的歌声穿入内室,然后渐渐远去。 当歌声减弱到差不多了的时候,杰西卡开始了仪式,声音中充满悲戚:“斋月啊,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水池边,”哈拉说,“喷泉飞沫四溅,水汽让空气潮润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树,金灿灿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篮子里装着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的花园里,在我们的畜栏中,有的只是和平……洋溢在整个大地上的和平。” “我们的生活充满幸福,直到侵略者来到。”厄莉娅说。 “在朋友们的哭喊声中,热血变冷。”杰西卡说,感到过去的记忆不断涌出。那是与其他圣母共享的过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说。 “侵略者穿过庭院,手持利刃向我们扑来,刀上淌着我们男人的血。”杰西卡说。 和穴地所有房间里一样,沉默笼罩着她们三人。她们在沉默中回忆,过去的悲痛记忆犹新。 片刻之后,哈拉宣布仪式结束,严厉刺耳的口气是杰西卡以前从没听到过的。 “永不饶恕,永不遗忘。”哈拉说。 说完之后,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这时,只听到外面传来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许多袍裙沙沙作响的声音。杰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间的门帘外。 “圣母?”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杰西卡听出是萨萨,斯第尔格的妻子之一。 “什么事,萨萨?” “出事了,圣母。” 杰西卡心头一紧,突然担心起保罗的安危来。“保罗他……”她喘息着说。 萨萨分开门帘,走进房间。在帘子落下之前,杰西卡瞥见外屋站着黑压压的一群人。她抬起头来看着萨萨。这是个矮小的、皮肤黝黑的女子,穿着一件绘着红色图案的黑袍,蓝眼睛紧紧盯着杰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张开来,露出因鼻塞长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么事了?”杰西卡问。 “沙漠里传来了消息,”萨萨说,“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验,他要面对造物主。年轻人都说他不会失败。夜幕降临之前,他就会成为沙虫骑士。这里的年轻人正在拉帮结伙,要搞一场奇袭。他们会冲到北方,与友索会合。他们说,到时他们会大声欢呼,还说要迫使他向斯第尔格挑战,要他夺取部落的领导权。” 集水、固沙、植草,缓慢而稳妥地改造这个世界——但这些已经不够了。杰西卡想,小规模奇袭,持续的进攻——自从我和保罗训练好他们之后,这些也不够了。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渴望战斗。 萨萨把身体的重量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们都明白,需要小心谨慎地等待时机,杰西卡想,但关键在于伴随着等待的挫折感。我们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为,如果等待的时间太长,我们就会丢失当初等待的初衷。 “年轻人都说,如果友索不向斯第尔格挑战,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萨萨说。 她垂下了眼帘。 “原来如此。”杰西卡喃喃道。她心里想:我早就知道这事会发生的,斯第尔格也是。 萨萨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连我弟弟夏布也这么说。”她说,“他们不会让友索有选择的余地。” 这一刻终于来了,杰西卡想。保罗将不得不自己处理这件事,圣母不能卷入争夺领导权的纷争。 厄莉娅把手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说道:“我将和萨萨一起去,听听那些年轻人怎么说的,或许有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杰西卡和萨萨对视了一眼,嘴里却对厄莉娅说道:“那就去吧。要尽快向我报告。” “我们并不希望这事发生,圣母。”萨萨说。 “对,我们不希望,”杰西卡赞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愿意和她们一起去吗?” 哈拉听出了这句话中没说出口的顾虑,便直接回答道:“萨萨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厄莉娅的,她知道我俩很快就会成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们将共享同一个男人的怀抱。我们已经谈过了,萨萨和我。”哈拉抬头看看萨萨,又转回头来对杰西卡说,“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 萨萨伸出一只手来拉着厄莉娅,说道:“我们必须赶紧了,年轻人马上就要出发了。” 她们急匆匆地钻过门帘,小个子女人拉着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带路的却是那个孩子。 “如果保罗—穆阿迪布杀了斯第尔格,对部落不是什么好事,”哈拉说,“以前总是这样,这是决定继任者的老办法,但时代不同了。” “时代不同了,对你来说也是。”杰西卡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对这种决斗的结果有所怀疑吧,”哈拉说,“只会是友索胜出。” “我正是这个意思。”杰西卡说。 “您以为我的个人感情会影响我的判断。”哈拉摇了摇头,水环在她脖子上叮当作响,“您大错特错了。或许您还以为我懊悔没被友索选中,以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志作出了选择。”杰西卡说。 “我可怜契尼。”哈拉说。 杰西卡愣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您怎样看待契尼,”哈拉说,“您认为她不是你儿子的妻子。” 杰西卡重新平静下来,全身放松,坐在靠垫上。她耸耸肩。“也许吧。” “也许您是对的,”哈拉说,“但如果您真这样想,或许您还找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让他得到所有最好的东西。”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头一紧,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亲,”她说,“她完全可以……” “您这儿的地毯太脏了。”哈拉说。她避开杰西卡的目光,环顾四周,“您这儿总有那么多人进进出出的,真该多多打扫才对。” 正统宗教无法摆脱与政治之间的相互影响。在一个正统社会中,宗教与政治的斗争势必渗透到训练、教育及律法等各个方面。由于这种压力,这个社会的领导人将面对如何解决这一内部斗争的大难题:或屈从于完全的机会主义,依附于占上风的一方,以维护自己的统治地位;或冒着牺牲自我的风险,以维护传统的道德规范。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问题》 保罗在庞大造物主前进路线旁的沙地上等着。我绝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须平心静气,他提醒自己,我必须成为沙漠的一部分。 现在,那东西离保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了,穿行时发出的咝咝声充斥在晨风里。他那山洞般的圆形巨口敞开着,露出嘴里的巨牙,像某种硕大无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从它口中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保罗的蒸馏服贴身而舒适,只隐约感觉得到鼻塞和面罩。他现在满脑子想的只有斯第尔格教他的动作要领,满心感受到的只有沙漠中痛苦难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抛在了脑后。 “在豆粒状沙地上,你应该躲在离造物主多远的范围外?”斯第尔格问过他。 他的回答准确无误:“造物主的直径每增加一米,安全距离就应增加半米。” “为什么?” “为了避开它快速前行时产生的旋风,同时也便于有足够的时间跑过去,骑到它背上。” “你已经骑过为播种和制造生命之水而驯养的小型造物主。”斯第尔格说,“但是,这次考验将会召唤一条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长。对它,你必须保有适当的敬意。” 现在,沙槌重重的打击声与造物主前行的咝咝声混在了一起。保罗大口吸着气,即使隔着过滤器,他也能嗅出沙地里香料矿的刺鼻气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长,渐渐逼近,几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耸立的前节部位猛扑过来,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扫过他的膝盖。 来吧,你这可爱的魔头!他想,来,听从我的召唤了吧?来吧,快来吧! 沙浪把他顶了起来,地表的沙尘从他周围横扫过去。他竭力稳住身形。只看到一堵弯曲的沙墙如乌云压顶般从他面前掠过,分节的躯干像悬崖一样高高矗立,一节一节的环形界线清楚地勾勒出每一节躯干。 保罗举起矛钩,顺着钩尖往上看,然后把矛钩斜着向造物主的躯干搭去。他感到钩子勾住了什么,拉住他往前直冲。他向上一跃,双脚牢牢蹬住那堵墙,斜吊在已经固定住的矛钩上。这是真正的考验时刻:如果他的矛钩已经准确地钩住造物主躯干上环节的边缘,成功地扯开环节,它就不会侧滚下来压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来。它从沙槌上滑过去,沙槌静了下来。慢慢地,它的躯干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将那两根刺进鳞甲里的钩刺极力抬高,让环形鳞甲下的柔软肌肉尽量远离充满威胁的沙砾。 保罗发现自己已经高高骑在了沙虫背上。他感到极度兴奋,感觉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视疆域的帝王。他突然冲动起来,想在这沙虫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让它转个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这生物的主人。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欲望。 他突然明白当初斯第尔格为什么要警告他,别去学那些莽撞的年轻人:他们在这些魔头身上起舞,耍弄它们,在它们的背上倒立,取掉双钩,然后在沙虫把他们甩下去之前重新把双钩插回沙虫身上。 保罗把一个矛钩留在原处,取下另一个,把它重新勾进沙虫躯干侧下方的环甲边缘。第二个矛钩牢牢钩住后,他取下第一个矛钩,再勾进侧下方的另一处环甲边缘,就这样他一点一点往下移。造物主翻滚着,一边滚,一边掉过头来,直奔等在远处细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后在保罗手下绕着那片细沙地兜圈子。 保罗看着他们走来,拿着钩子往上爬,但尽量避免碰及它那些**的环节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