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惑帝王心:第一宠妃》 1.第1章 江南秀女 孝康五十七年十一月十三,大雪。 后来人们才知,原是有惊天动地的事要起,老天爷才要大地缟素。 孝康帝崩,新帝登基的消息传到江南时,已是腊月,家里本该忙着准备过年,然因大行皇帝薨一切从简,宁嗣音长那么大,头一回消消停停过个腊月。 这日是腊八,小丫头送来腊八粥,一边说:“真是奇了,表舅老爷竟来了我们家,我听周妈妈讲,太太嫁给我们老爷那么多年,这个表舅老爷从不承认有我们这房亲戚。当年老爷受牵连出事儿时,太太带着大少爷登门去求,表舅老爷连门都不开,叫一个小厮送出来二十两银子就把我们太太打发了。当年太太就发愿,这辈子也不认这门亲戚,没想到他如今竟亲自登门,倒不嫌弃我们家寒碜了……” 丫头口中的表舅老爷,便是宁府太太蓝氏的表兄梁富硕,因与先帝梁淑妃是宗亲,从来自恃颇高,因嫌弃表妹嫁给了宁老爷这个穷教书先生,故而与她十几年不相往来。 宁嗣音今年十七岁,当年父亲险些出事时她还是襁褓里的奶娃娃,对这些往事不甚了解,丫头这么说,她听听便罢,唯惦记家里来了客人该不该去行礼。 正寻思着,外头熙熙攘攘来了人,宁夫人打头进来,亲自掀着门帘让进来一位贵妇人,那贵妇人一身镂金丝牡丹如意缎袍,坎肩上的风毛洁白如雪,似上等狐裘,发髻上只缀翡翠珍珠,稳重而华贵。相形之下,只穿了蝶纹棉袍的宁夫人显得黯然无色。 嗣音还未反应过来,便有母亲拉了自己到那贵妇人面前说:“音儿,这是你表舅母,快磕头。” 嗣音顺从地跪拜下去,那贵妇人忙搀起来,顺着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钏戴在嗣音手上,再上上下下将外甥女儿打量,啧啧道:“真俊,好模样好模样,难怪说外甥像舅,这孩子还真有几分像你的表哥,一会子他瞧见了也一定欢喜。” “嗣音啊,快去换一件衣裳,一会儿随娘去见你舅舅。”宁夫人这般说,一边搀扶那舅母到一边坐,嗣音依稀听得母亲说,“性子是温和的,只是骨子里是要强的犟主儿,从小随他哥哥一起念书,他父亲也由着她,针凿上我虽盯着,却总不大好,往后还请嫂嫂多费心。” 那舅母则说:“不打紧,去了那里,还凭她做什么女红。” 再后来,嗣音去了里间换衣裳,便听不见了。只是她本想穿那身新作的素藕色棉袍去见客,但周妈妈却说不可,而从箱子里翻出来一身她很少会穿的绯红色吉服,还给她梳了八宝髻。嗣音猜想母亲是怕自己太朴素,叫舅舅瞧不起。 穿戴齐整后出来,表舅母又是赞叹一番,继而便和母亲一起领着自己去了外厅,那里父亲正陪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说话,男人一见自己就呵呵笑开:“好模样,有我梁家的品格,表妹啊,你好福气。” 嗣音跪下磕头,喊了:“舅舅。” 富硕很满意,悠悠地转头问妹夫,“我也不强人所难,你若舍不得我也不能抢了这孩子去,好妹夫,我再问你一次,舍不舍得?“ 宁老爷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妻子,终究咬牙一点头,“往后,嗣音就是舅爷的闺女,姓梁了。” “爹……”宁嗣音惊呼,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已无力挽回。 富硕站起来,立到嗣音的面前,已没有了方才的和蔼,绷着一张脸严肃地对嗣音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梁富硕的女儿,记住,你姓梁!” 宁嗣音,确切地说,此刻已是梁嗣音,她的人生因为这姓氏的改变,开始了全新的篇章。 次年,新帝改元隆政,朝廷选秀,江南两军守备梁富硕之女梁嗣音入册参选。一架马车,把江南生江南长的嗣音,送入了京城。 2.第2章 入宫 隆政元年,三月。 “各位秀女,打今儿起你们就住在钟粹宫,跟着嬷嬷们学各种规矩礼仪,初定八月选秀,到时候各位命运如何,就看你们的造化了。”敬事房副总管李福拿腔拿调地立在一列列年轻秀女的面前,“宫里地界儿大,没事不要到处乱跑,仔细撞着哪位主子,大家脸面上都不好看。” 钟粹宫的总管太监德安躬身立到李福身边,递上一碗香茶,打哈哈道:“李公公放心,奴才一定好生照看各位秀女,选秀之前绝不给您惹事。” “这样最好。”李福受了茶,喝罢将茶碗递回,掸了掸袖子,扬长而去。 随即数位宫女齐刷刷走出来,但听那德安说:“各自领了秀女去她们的屋子,都好生侍候着,将来成了主子,你们也跟着沾光。” “这句话总算像个人样。”秀女之中,一位着桃红绣蝶纹宫服的女子白一眼立在前头的德安,哼哼说,“那个李公公也忒有谱了,不过是个奴才。” 嗣音正立在她的身后,瞧着她骄傲的模样,心中想:娘说进宫后务必凡事装愚以静制动,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姑娘是不知这样的理,还是当真无所忌惮? 却见那德安又摆出恭敬的模样,嘻嘻笑着走近几步,对那秀女道:“小主说的是,只是这里的宫女都粗笨,若有什么不适意的地方,小主尽管对奴才说。” “好说好说。”秀女骄傲地一扬眉,似乎懒怠与德安废话,扭身踩着绣鞋便随她的侍女离去。 此时嗣音的宫女谷雨也来搀扶她,低声在她耳旁道:“那位是李主子家的妹妹,安公公他们都算计她将来会被皇上选中呢。” 嗣音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原来这李氏秀女本是三皇子生母的堂妹,隆政帝登基后诸事繁杂,后宫未及册封,除了原来的王妃乌氏已被尊为皇后外,宫女太监们只管冠姓以主子称呼其他的侧妃及庶妃。三皇子泓昀的生母李氏在潜龙邸已贵为侧妃,入宫后众人更是对其恭敬有加,也难怪高看她的堂妹一眼。 隆政帝登基后,随其入宫的王妃和庶妃仅六人,即王妃乌氏、两位侧妃年氏、李氏,三位庶妃四皇子泓晔生母古氏、宋氏及五皇子泓昭的生母耿氏。 相较孝康爷的如云妃嫔和满堂子孙,新帝的后宫难免显得清清落落,故而皇上虽然仍服丧,内务府已领了太后懿旨张罗选秀以充后宫。自然,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惯例,故而富硕才会早早预料到今天,更绞尽脑汁给自己“生”出一个女儿,以期通过女儿入宫来拓宽仕途。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嗣音已入宫月逾,这些日子她结识了新的朋友,知州武国柱之女武舒宁。 舒宁是极其恬静的女子,生得清雅秀丽,言笑举止如春风拂柳,从骨子里透出的美往往能叫人看得痴醉。那一日礼乐师傅来考验秀女们的音律,舒宁一曲悠悠扬扬的江南小调迷倒众人,一时传遍阖宫上下。 钟粹宫秀女舒宁,便成了李主子的妹妹李子忻之后最热门的入选之人,自然,她也站到了风口浪尖。 3.第3章 太后召见 这日嬷嬷正考验各位秀女的礼仪,永和宫突然来人,点名要武舒宁过去谒见太后。舒宁被带走后,钟粹宫便炸开了。 李子忻冷笑着坐在栏塌上,扇着那把李主子前几日送来的纨扇,幽幽地说:“这些日子太后抱恙,凭她还日日笙歌,今儿过去不挨打挨骂,便是她的造化了。” 听李氏这样讲,众人一片哗然,舒宁的侍女小满急匆匆跑到嗣音身边问,“梁小主,我们舒宁小主不会有事吧?” 嗣音也捉摸不透,只能安慰她:“太后抱恙,宫里自然不敢多生戾气,又怎么会打骂呢。” 小满连连点头,恨恨地看一眼那依旧幸灾乐祸的李子忻,嘀咕道:“这些日子我们小主有了些名声,她便看不惯了,顶好这里凡是生得漂亮好看的秀女都死了病了她才高兴呢。” “要紧的,那些个字眼可是随便浑说的,你不要命了?”谷雨听得忙捂住小满的嘴,嗔怪道,“你又讨打了,被安公公听见可不得了。” 正说着,宫门口又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太监,德安早因舒宁被莫名地叫去而心神不安,见来者是永和宫的人,忙迎上去问何事。 那小太监喘着气道:“再召一位嗣音小主,哪一位是嗣音小主。” 听得那太监口中唤自己的名字,嗣音难免惊讶,但很快定了神走上前道:“我就是梁嗣音。” “小主快随我去。”小太监都来不及看清嗣音的模样,便转身要走。 这样又叫走一个秀女,德安越发不安,忙拉过一个能干的小太监催促他一起送嗣音过去太后那里,更使了眼色,意在叫他随时往回送消息。 厚底的宫鞋是对女人行走的最大考验,就在去年腊八前,嗣音都极少穿这样的厚底鞋,富硕深知女儿缺乏贵族礼仪规矩的束缚,接过嗣音后便严加教导,为了能穿着厚底鞋好好走路,嗣音没少挨骂挨打。到如今,纵然跟着那小太监疾步走,亦轻巧灵活,稳稳妥妥。 很快到了永和宫,那小太监让嗣音先匀一匀气息,他则进去通报,不时便出来领嗣音,还不忘嘱咐:“低着头,主子不喊可千万不敢抬头。” 如是,嗣音低头看着自己湖绿色宫服的下摆,一步步走进了永和宫。 “启禀太后,启禀皇上,钟粹宫秀女梁嗣音带到。”小太监带着嗣音跪在了层层叠叠的幔纱之后,耳听得太后和皇上,嗣音的心不由得抽紧,她万万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有机会先于其他秀女面圣,而那李子忻几次被李主子叫去伺机面圣都不果,今日自己若有机会,岂不是…… “宣。”里头仿佛是个大太监的声音响起,随即幔纱被掀起,小太监低声对嗣音道,“小主进去吧,太后和万岁爷都在,小心些。” 不可否认,嗣音很慌张,朝小太监点了点头,便起身垂首步入,过了帷幔就匍匐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站起来,叫哀家瞧瞧。”太后的声音孱弱无力,却透着些许好奇。 嗣音不敢违抗,怯怯地抬起头,入眼果然是一位恹恹病容的老妇人,她仿佛还未从先帝爷薨逝的哀伤里走出来,黯然的眼神书写着她对先帝的思念。 而她的身边坐着的那个面色深沉的男人,就是当今皇帝隆政帝。可嗣音不敢多看他一眼,便是太后绵软无力的目光已几乎让嗣音胆怯到颤抖,又有何勇气承接真命天子的目光。 “你也姓梁?”太后问。 4.第4章 耿耿于怀 “回太后,奴婢是江南两军河营协办守备梁富硕的女儿。”嗣音虽然害怕,但仍答得字字清晰。 “果然是淑太妃的宗亲,淑太妃年轻时也有这样好的品貌,梁家的确不乏美人儿。”太后淡淡地笑起来,微微侧头看着身边的儿子,“皇上说呢?” “父皇薨逝,淑太妃不仅坐轿前往守灵,更跪于您之前,对先帝是大大地不敬,对您亦是大大地不尊,可见倨傲无礼,也不知是梁氏一族的品格不是。”隆政帝沉沉地回答,又将淑太妃灵前失仪一事翻来数落。 太后摆摆手,叹道:“皇上何苦对这些琐碎之事耿耿于怀,何苦,何苦?” “母后教训的是。”皇帝虽有愤懑,但对母亲所言极为尊重。 “哪里要教训你,不是要听曲子么?”太后不愿再与儿子扯这一些,岔开话题,伸出纤长的护甲指向另一处,正是武舒宁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说,“你不是要她奏曲么,不要磨蹭了。” 原来太后召见舒宁,是忽而想念自己孩提时听过的江南小调,得知舒宁唱得好,就起了兴子。而舒宁因胆怯,担心在御前出丑,便索性说想再请一个秀女来奏琴引曲,太后宽仁也不计较,问她要哪一个,她便说了最要好的嗣音。如是,才有了这会子的场景。 “你们好生奏唱,母后若高兴,朕定然重赏。”皇帝说罢却起身,弓腰对太后道,“儿子前朝还有事,就不多陪母后了,儿子告退。” 如是,皇帝匆匆而去,嗣音在座上琴凳时听到太后低声呢喃了一句:“你是万岁爷,我自然不敢劳你陪我听曲,可你为何也不让老十四来陪我?” 嗣音知道其中的故事,忽感心酸。纤指一勾,袅袅一调音律在永和宫响起,舒宁随即合拍而上,款款一阕江南小调,唱得太后老怀安慰。 是日,二人回到钟粹宫,德安特特奉来上等的茶水点心,殷勤地问候二人,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是提前巴结起主子了。 李子忻听说了永和宫里的故事,恨得咬牙切齿,瞧见德安满面堆笑地从嗣音的屋子出来,便冷声揶揄:“好一个狗奴才,哪儿香往哪儿钻。” 德安碍于李主子的面子不敢发作,还装傻充愣地问李氏:“是哪个奴才给小主受气了?您尽管告诉奴才,这天气越发热,您若气出毛病来,奴才可担当不起。” 李子忻啐了他一口,“你这是咒我呢?”随即不再理会甩了帕子扭身回去。 德安这才直起腰来,不屑道:“什么东西,年主子这就要生小皇子了,将来谁贵谁贱还不知道呢,何况三皇子如今在万岁爷跟前早不如从前了。” 李氏和德安的口舌,小满一五一十地学给了舒宁和嗣音听,还得意地抚掌笑:“那个李小主真真讨厌,这下好了,非气死她不可。” 舒宁温和地笑道:“她也只是逞口舌之快,正如今日太后说的,何必在琐碎小事上耿耿于怀呢,太太平平的才好呢。” 待谷雨和小满退出去,舒宁柔声问嗣音,“你方才瞧见没有?太后娘娘好几次抹眼泪呢,吓得我都不敢唱了。” “瞧见了,太后想必是思念先帝爷了。”嗣音淡淡应一声,想起太后那句呢喃,不免惆怅。 翌日,皇后派人送来两份赏赐,言明是皇帝的旨意,为了嗣音和舒宁让太后高兴而赏。铺了黄缎子的托盘里摆放了十来件金银首饰,羡煞一众秀女。 李子忻则仍不忘揶揄众人没见过世面,舒宁和嗣音不愿与她起口角,自此之后益发收敛,处处谦让,时日一长,众人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5.第5章 太后仙逝 很快辰光逝去,进入了初夏五月,初三那一日宫里迎来皇帝登基后头一件喜事,潜龙邸时便贵为侧妃的年氏诞下小皇子,龙心大悦,赐名泓暄。连钟粹宫的秀女都分得了赏赐,小满又学说给舒宁和嗣音听:“那李小主整个儿就没声儿啦,都说年主子这回算是彻底压过李主子了。” 但很快,这样的传说又淡了,五月过了中旬,宫里的气氛就越发压抑起来,太医告诉皇帝,太后的病怕是熬不过夏天。于是秀女们便多了一门功课,每日晨起诵经念佛为太后祈福。只是这功课做不过几日,五月二十二的深夜,太后崩。 阖宫缟素。 先帝爷在位时,当今太后乌氏贵极皇贵妃,先帝昭惠皇后薨逝后,后位一直空悬,皇贵妃掌理后宫数十年,直到孝康帝驾崩,其子皇四子慎亲王彦琛依先帝遗诏继位后才尊其为皇后,奉太后。 乌太后膝下有三子三女,次子早夭,三个女儿则早已通婚外嫁,长子即皇四子彦琛自幼由太后抚养,太后素昔不喜乌氏,当年抚养孙儿也不过想怄一怄正当宠的乌氏。然而毕竟骨肉相连,太后对彦琛的感情日渐深厚、钟爱有加,便索性将其带在身边直到他成年出宫。 出宫后皇四子仅春节、中秋、万寿、千秋、母寿和自寿这六天会进宫见生母,母子俩几十年聚少离多,情感疏离,故而即便如今儿子成了皇帝,乌氏也不见得有多高兴。 或许,在她心里,优秀的小儿子更有成为帝王的资格。但朝政不在她,她无法左右。 太后的永和宫还是她为皇贵妃时的住所,隆政皇帝几次奉请太后移驾历代太后所居之寿安宫,乌太后就是不肯答应,甚至说:“永和宫乃先帝所赐,皇帝要我搬走,先问过先帝。” 原话是否如此已无从追究,但太后和皇上不合确为事实,如今乌太后薨,皇帝特下谕令将太后梓宫从永和宫迁出停于寿安宫,虽然他日夜守灵不懈,但传闻早已无孔不入——所有人都认为,皇帝这么做多少有给自己出口气的意思。 又据说,文武大臣因见皇帝待生母如是,便担心皇帝对朝臣是否也会一样冷酷无情唯论政绩,便纷纷勤恳起来,不敢存侥幸之心。 这些故事,嗣音都是从秀女们的口中听说,有些胆大的便会跑来问她和舒宁:“你们见过皇上,万岁爷是那样严肃厉害的人么?” 两人往往无语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那一日只管低着头,没瞧清楚,也没胆子看。” 众人问了几次皆无果,便渐渐不再来打听。 小满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壁脚,说有几位秀女竟开始祈祷不要被皇帝选中,顶好能被指给三皇子泓昀,只因谁都知道,三皇子宽仁忠厚为人谦和,没有他父亲那样严肃。还有一点小满没敢说,便是秀女们认为三皇子不过二十郎当,但皇帝已近不惑之年。妙龄少女中意倜傥青年,本是人之常情,但搁在皇帝身上,就是大大的不敬了。 虽然嗣音和舒宁没听小满提到这一点,但聪明的二人也多少能体会出一些,舒宁私下里便和嗣音说过:“他们真真没眼力呢,皇上哪里老了,分明正当盛年,我就喜欢稳重的男人。” 嗣音虽然嗔怪她不知羞耻,但嘴上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只是她更是一个热衷于活在当下的实在人。将来不论是被皇帝选中,还是被指婚给皇子宗亲,抑或发回原处,她都会坦然接受。当她从宁嗣音变成梁嗣音,她便明白对于命运她没有主宰权,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管好自己的灵魂和心。 6.第6章 三皇子 乌太后梓宫在寿安宫停灵三日后,才迁入了历代帝后死后停灵的寿皇殿,迁入后皇帝依旧衣不解带地守灵,炎炎酷暑再加持续疲劳,皇帝的身体便面临着极大考验。 “皇上有旨,宣秀女武舒宁、梁嗣音即刻前往寿皇殿,不可耽误。”乌太后薨后第六天,一个御前太监跑来钟粹宫宣旨,又一次将舒宁和嗣音带走了。 她们走后,秀女们纷纷开始揣测皇帝的意图,李子忻冷笑道:“莫不是皇上念太后喜欢她们弹琴唱曲儿,要下恩旨赐她们殉葬吧。” 这话一出,秀女们都吓坏了。 这一边,嗣音和舒宁诚惶诚恐地来到寿皇殿,这宫殿虽巍峨不凡,却透着阵阵阴然之气,目之所及皆是苍白缟素,叫人不寒而栗,却又心生悲戚。 太监进去传话的空当,寿皇殿里出来一身穿丧服的青年男子,嗣音听得有人叫他三爷,心中便知是三皇子泓昀无疑。 隆政帝已序齿的长子次子皆英年早逝,故而三皇子泓昀虽然行三,如今实为长子。先帝甚爱这一皇孙,秋狩行猎每每将其亲自带在身边教导骑射技术,因此宫里宫外都对这位皇孙亲睐有加,如今彦琛继位为帝,他便极有可能成为太子,巴结他的人便越发多起来。这“三爷”的称呼自皇帝登基起,便叫开了。 泓昀带着太监从舒宁和嗣音的身前匆匆而过,两人都屏气宁息不敢抬头都看一眼,可已经走过的泓昀突然又折回来,立到了嗣音的面前,却问身边的小太监:“她们是什么人?看着不像宫女。” “回三爷的话,这两位是今年新选入宫的秀女,皇上方下旨召她们来的。” “好奇怪,父皇正在守灵,召见秀女做什么?”泓昀一边疑惑,一边打量嗣音二人,眉头轻轻一动,果然两个绝色佳人。 那太监也不知缘故,但推敲前后事情,便作答说:“奴才记得这两位秀女曾经给太后唱过小曲儿,皇上只怕也是为了这件事又叫她们来……” 正说着,寿皇殿里的太监急匆匆跑出来,冲着嗣音二人就道:“皇上宣召,你们快一些。” “急什么?路总是要走的。”泓昀呵斥那小太监,继而对嗣音淡淡一笑,“若有机会劝一劝皇上,保重龙体更重要。” “是。”嗣音谨慎答应后,便和舒宁一起往殿内去。 泓昀立在原地看着两人消失,才问身边的小太监:“她们果真是秀女?” “回主子,确切无疑。” “父皇从不眷恋美色,看来她们不会长留在宫里。”他如是说着,转身道:“走吧,去给母妃请安。” 如是,泓昀径直来到母亲所住的翊坤宫,其母李氏正穿着丧服缝制一件素白的坎肩儿,见儿子来了,便道:“你试一试,这是激轻薄的蚕纱做的,有一件坎肩儿穿着总是体面些,也不要你热得捂一身汗。” 泓昀顺从地做了一切,折腾许久母子俩才坐下喝口茶,李氏问了许多皇帝好不好,泓昀一一作答后便有些倦怠,举目四望,扯开话题道:“这翊坤宫您还住得好吧。” “好是好,却只是暂时的过渡,也不晓得我日后住哪一宫,若非太后这里突然薨了,指不定这会子已经定下了。”李氏如今已三十好几的人,因保养得当还存几分姿色风韵,她毕生的骄傲便是泓昀这个儿子,而自己在潜龙邸时已贵为侧妃,故而在她心里,回头皇帝册封后宫,最不济她也该位列四妃。而她若不封皇贵妃,那一个位子就不能有人敢坐。 7.第7章 皇后 可人算不如天算,向来与她平起平坐还时不时压过她的年氏在这个节骨眼儿争气地生下了皇子,如此一来一切便没了定数。故而这些日子她一直忧心忡忡、精神不豫。 泓昀宽慰她说:“父皇是重情义讲公道的人,不会做让人伤心的事,该是您的一分都不会少。” 李氏这才笑颜开,却道:“皇贵妃也好、四妃也好,你娘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在乎的是你啊。皇后膝下无子,如今你们兄弟几个就是子以母贵的时候,我的地位越高对你的未来就越有利,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图了。为了你,娘可什么都愿意做。” 最后那一句叫泓昀听在心里,他含笑问一句:“母妃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李氏见儿子质疑不免愠怒,但很快就被儿子哄住,她事事要强,却从来敌不过儿子一笑一闹。 这一边,森然肃穆的寿皇殿里不再传出僧侣的梵音吟诵,竟替而代之变成了古琴悠扬、小调婉转。原来皇帝得太后托梦说想再听一次江南小曲,因此本早已将舒宁和嗣音遗忘的彦琛经太监提醒后便找来了她们二人,让她们在太后的梓宫前奏唱。 胆小的舒宁一入寿皇殿便抑制不住眼泪,颤抖的身体连站立都有困难,更莫说唱曲,惹得彦琛有些恼怒, 为免龙颜大怒,嗣音自告奋勇,愿顶替舒宁一人身兼二职,自弹自唱。 彦琛见她说话时稳重得体、落落大方,与舒宁纤柔孱弱全然不同,便姑且信了。 事实上,嗣音没有让皇帝失望,当第一个弦音被勾出,当第一个字被唱出,紧绷神经许久的彦琛突然感到莫名的轻松,他端坐梓宫一侧,第一次举目打量这个抚琴的人,犹记得那一日在永和宫,因知她出身梁氏而生嫌弃,根本不曾拿正眼瞧过。此刻瞧…… “皇上,皇后娘娘送来清火败毒的凉茶,您是不是这会儿要用?”眼看着皇帝神情松弛下来,在一旁观望许久的总管大太监方永禄终于鼓起勇气来请皇帝休息用茶。 “嗯。”彦琛应了一声,抬眸瞧见一旁已停止哭泣的舒宁,她的脸上还带着泪花,低垂着眼帘仍旧有些害怕,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自弹自唱的梁嗣音,满面愧疚之情。 “你让武舒宁去后殿为太后抄写《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再给她一杯温茶压惊。”彦琛一边从方永禄手里接过皇后送来的凉茶,一边如是吩咐他。 方永禄是多么机灵的人,旋即就将舒宁带走了。 喝了凉茶,心火被压去泰半,再合着梁嗣音的琴声歌声,彦琛斜靠在躺椅上渐渐熟睡,这一觉睡得安稳而长久,直至黄昏,皇帝方醒转。 然而彦琛睁开眼,抚琴唱歌的人却已不在,充盈寿皇殿的仍旧是那低沉的梵音吟唱,仿佛先前的一切只是梦境。 彦琛信步来到后殿,他记得曾让方永禄叫另一个秀女在此抄写经文,然步入后殿,却见皇后容澜执笔立在大案桌前,正悉心抄写经文。她穿着一身织锦飞凤白袍,乌黑的头发挽在脑后,仅鬓边簪一朵白菊,便再无其他佩饰,一如她平日的打扮,简单素朴。 “澜儿,你怎么在这里?”皇后容澜十三岁便嫁给了当年的四皇子彦琛,二十多年来不论风云雨雪跌宕起伏,容澜都以柔弱之躯支持着丈夫。孝康在位时,彦琛曾蒙冤入宗人府,一关就是两个春秋,那段日子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就是发妻容澜。 8.第8章 帝 十四爷 皇后搁下笔,恬然而笑,轻移至彦琛面前,福身行礼罢,方道:“为母后抄写经文,本就是臣妾的责任。” “那两个秀女什么时候走的?”彦琛走到案前,提笔续抄,一边问,“你让她们回去了?” “那两个孩子累了,臣妾怕她们支撑不住反在皇极殿失仪,所以擅自做了决定,让她们回钟粹宫去了。” “她们累了?”彦琛停下了笔。 “方永禄说有三个时辰,那梁秀女的嗓子也哑了,十个手指头上都磨出了水泡,臣妾来的时候,她还在弹唱,却稳稳的一个音也不差。”容澜微笑着说,又指了指桌上一叠抄写好的经文,“武秀女的字隽秀细腻,只是臣妾来时她已经手颤,好几篇都留不得,臣妾做主赏给她自己留存了。留下的十几篇,还是好的。” 彦琛翻起来看,却道:“女孩儿家把字写成这样已不错,只是也留不得,你叫人拿去赏给筱苒她们吧。” “不过是一个秀女抄写的经文,年妃那里如何能要这些,皇上不如交给臣妾来处理。”容澜言罢,又犹豫了几分,方道,“此外臣妾有一件事想和皇上商量,虽然……有些不合时宜。” “你几时做过不妥帖的事情,说吧。”彦琛应了,继续提笔抄写经文。 容澜道:“太后丧礼过后,后宫册封的事,皇上能否让臣妾做主?” 彦琛头也不抬,便应:“你愿意承担最好不过。”但凭他对妻子的了解,还是搁下了笔抬头问,“可你不怕她们来纠缠你?” “臣妾惭愧没有留住两个儿子来为万岁爷分忧,如今昀儿已成年,晔儿、昭儿也是极聪明的孩子,不管他们的生母各自是哪一个,名义上他们都是臣妾的孩子。为了皇位,几位爷斗得你死我活,让皇上失去了手足之情,臣妾不希望儿子们再承受这样的痛苦。”容澜平静地回答,“但如今册封一事,必定让他们之间分出地位高低,这是最叫人无奈的,所以臣妾想把这件事担在肩上,不论皇上如何考虑未来的事,眼下也不要叫大臣、妃嫔们猜出您的心思。这是臣妾唯一能为您做的事。” 彦琛静静地听着,终颔首道:“难为你了。不过澜儿,有些事朕当年在宗人府已想好怎么做了。” 容澜颔首,须臾又道:“还有一件事,臣妾有逾矩之嫌,但全是为了皇上。” 彦琛脸色不变,只问:“何事。” “十四爷进宫了,臣妾将他软禁在了坤宁宫。”容澜说这句话时,神情很紧张。 果然,彦琛笔下晕了一团深浓的黑墨。 钟粹宫,德安送走太医,转身吩咐小太监和宫女,“麻利儿地照顾舒宁小主和嗣音小主,这两个主儿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德安公公真真是跟红顶白的主儿,只是小心此一时彼一时,别押错了宝。”李子忻正巧从外头回来,她方才去了趟翊坤宫,脸上正得意,偏偏撞见德安巴结嗣音二人,便感不悦,拿着调儿揶揄德安,“将来她们俩若指给什么王爷大臣,难道德安公公也跟着出宫当差么?” 德安赔笑不语,他不会为了一时之气得罪李子忻,但心里的厌恨早早埋下了。 小满隔着门听见这些,又来学给舒宁和嗣音听,嗣音的嗓子哑了,懒怠说话,舒宁则揉搓着手说:“她也太好斗了,我们几时和她争什么,莫名其妙就敌视我们。这还没被皇上选中呢,万一将来真的都留在宫里,她难道要天天生气么?” 小满亦愤愤,“听她的口气,好像看准了小主和嗣音小主留不得呢。真真奇怪了,皇上一次次地宣召你们,连寿皇殿都去过了,还会不留么。” 嗣音笑一笑,示意她们不要多言,继而用沙哑的声音说:“太后明日大殓,早些休息吧。”言罢起身告辞,舒宁将她送出房门。 带着谷雨往自己的屋子走去,嗣音刻意半垂着脸,就是不想和任何人打照面,她的嗓子哑了,说话失仪,再有就是不想别人问起皇帝的事。 忽而一个小太监奔跑着进来,德安正好被李子忻气着,便扬手给了一嘴巴,“短命的小畜生,浑跑什么?” 9.第9章 太后会不安 那小太监捂着脸,口吃不清的说:“坤宁宫里打起来了,十四爷把好些侍卫打得半死不活的。” “十四爷到了?”德安也紧张起来。 那小太监应道:“一早就来了,据说被皇后娘娘骗到坤宁宫去了。” 嗣音拉了拉谷雨,趁所有人都注意德安那里,疾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谷雨合上门,将喧扰隔绝在门外,好容易松一口气,嗣音心里头却想起那一日太后的呢喃,念及太后临终亦不能见一面幼子,忽而满腹心酸。 这一天总算平静地过去,翌日天微亮,所有的秀女都穿戴起齐整的丧服,由德安带领一路往寿皇殿外去。 秀女们是来得最早的,后妃及文武大臣都还未到,寿皇殿外的广场空荡荡,忽而一声凄厉的长吼划破了宁静,旋即便看到东门那里开始骚动,十来个太监侍卫团团围着一个人,那人奋力挣扎着,口中声声喊的,是“母后”。 “那就是十四爷吧。”秀女中有人低声说。 “嘘,别出声别乱动。”德安警惕地来提醒所有人,大家旋即都低下了头。 “你们这些狗奴才,放开我,放开我,混蛋,彦琛你在哪里,老四你给我出来。”胆敢直呼皇帝的名讳,此人显然豁出去了。 晏珅,先帝第十四子。隆政帝即位后避帝讳,自改晏为彦,不提。先帝在位时,笃爱十四子,称其“似朕年轻之范”,每御驾亲征或秋狩都带于身边亲自督教,孝康五十年册封其为定康亲王,孝康五十六年授抚远大将军,常驻西南。至孝康帝崩,未及召回。十二月抵京,二月即奉旨回西南。 “让他进来。”却在此刻,隆政帝从寿皇殿出来,他不怒而威,直视胞弟。 “你怎么答应我的?母后为什么会死?老四你这个混蛋,是你害死了母后,是你!”晏珅疯极,立在殿下指着皇帝大骂,所有人都被吓坏,如此欺君罔上,十四爷真真是不要命了。 他的目光突然略及立在一旁的秀女们,嘴角微微一样,露出冰冷不屑的笑,“呵呵呵……父皇、母后尸骨未寒,你就张罗起选秀了,是啊是啊是啊,天下都是你的,这些女人当然也是你的。” 他突然冲向秀女们,顺手抓住一个拎到殿前冲着皇帝怒吼:“让她们来干什么?来显摆你这个皇帝当得好,你这个儿子当得好吗?” 一股浓烈的酒味冲入嗣音的鼻息,她的后领被拎起,前领掐住了脖子,下意识地伸手去扯住衣领,用沙哑哽塞的声音说:“王爷,太……太后会不安的。” “王、王爷,您放开嗣音吧,她快被掐死了。”嗣音突然被晏珅抓走,舒宁吓得浑身发颤,可眼看着她被衣领吊住,脸色越来越苍白,再也顾不得什么,一下冲到晏珅的脚下哭求他松手。 “太、太后会不安……王、王爷……太后……说、说……” “太后说什么?”晏珅终于松开了手,将嗣音扔在地上。 “咳咳咳咳咳……”嗣音一阵咳喘,大口大口地呼吸,舒宁爬到她身边一个劲儿地为她顺气。 嗣音咳喘着,抬头看了一眼高高立于殿堂之上的皇帝,竟与彦琛四目相对。 “太后说什么?”晏珅又怒问,伸手要去抓嗣音的脖子,但早有侍卫冲过来将他架住。 “十四弟,你何苦?”此时皇后赶来,见此情景,心痛至极。 “把他带进来。”皇帝如是说罢,便旋身走了。 容澜立到晏珅的面前,含泪道:“十四弟,你让皇嫂能给母后一个交代好不好?我那最听皇嫂话的十四弟这是怎么了?” “皇嫂,这句话你应该去问你的皇帝。”晏珅冷言相对,甩开侍卫的手,往寿皇殿奔进去。 10.第10章 眼眶泛红 容澜退后一步扶住了宫女的手,她精神颓靡,显然被折腾了一夜,转身看见跪伏在地上的舒宁和嗣音,便询问是怎么回事,得知事情的经过,不由得多了一分安慰。 “又是你们两个,可见太后没有忘记你们的好,今天你们就随本宫守灵吧。”皇后说罢,扶着宫女的手离去。 旋即有坤宁宫的太监来,对舒宁和嗣音道:“两位小主随奴才去吧。” 嗣音和舒宁不置可否,德安适时地过来安抚她们:“二位小主跟着嬷嬷们坐起便是了,不会出岔子,这是娘娘的恩典啊。”如是两人才互相搀扶着,跟着那太监离开了寿皇殿。 临出东门,嗣音回首望了一眼,她不知道这兄弟俩会在母亲的灵前说些什么,骨血相连的手足,一定要剑拔弩张仇恨相向么? 嗣音和舒宁头一回来坤宁宫,见这宏伟的殿阁远非钟粹宫可比,方知皇宫的深不可测。 两人亦步亦趋,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了什么事。不料嬷嬷却告诉她们,过会儿她们只要跟在皇后身后,娘娘行礼时去搀扶一把,敬香时接了香奉进香炉即可,其他的事不需要她们来做,也不可以做其他任何事。 二人连连答应,将嬷嬷的话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里。不多久,外头通报几位主子到了,随即见一行进来五位身穿丧服的贵妇人,身形容貌各有不同,便是年龄似乎也参差不齐。 容皇后从后殿出来,受了众人的礼,随即道:“但求今日一切顺利,好叫母后入土为安。”说罢眼角沁泪,不能言语。 “娘娘保重身体,皇上那里还要您照顾呢。”一位看着有三十多岁的妇人上前来搀扶皇后,言辞亲切,婉言劝道,“何况十四爷和皇上的结,也只能靠娘娘来解了。” 此话戳到了容澜的痛楚,她摇摇头,不再言语,叹一声:“我们走吧。”却不忘回头对嗣音和舒宁说,“你们就跟在本宫身后。” “这两个宫女好面生。”那妇人打量了嗣音,如是说,纤长的黛眉微微上扬,莫名带了几分敌意。 有嬷嬷上前来解释,嗣音和舒宁方知这人便是三皇子的生母,李氏。两人忙着行礼,容澜却道:“不急于这一时,来日慢慢认吧。”说着便理一理衣衫形容,款步朝殿外去。 嗣音二人不敢耽搁,疾步赶上,紧紧跟在了皇后的身后。 葬礼冗长而繁琐,待礼成,天色已晚,所有人都折腾得散了架,秀女们早早被德安带回了钟粹宫,但嗣音和舒宁今日是跟着皇后的,皇后不放人,自然不能擅自离开。此刻帝后正在永和宫里说话,俩人便与其他宫女一起静静地等在外头。 “定康王到。”忽而永和宫外有人通报,所有人便知,是十四爷来了。 说起来,今日清晨十四爷在寿皇殿大闹后,倒没再生什么事端,太后的葬礼便得以顺利进行。嗣音和舒宁因把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皇后一人身上,甚至没在意葬礼全程做了些什么,故而十四爷白日里如何表现,都不曾瞧见。 此刻想起这些,嗣音心里不免叹:他到底没有让太后失望。 “十四爷,万岁爷和娘娘在里头说话呢,您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通报。”方永禄低眉顺眼地讨好晏珅,就怕一不小心又惹怒了这位大亲王。 晏珅没好气,呵斥他:“赶紧的告诉你家皇上,十四爷来了。” “诺!”方永禄连声答应,挑着拂尘便往里头去。 此刻,几个太监从东配殿搬出一张梨花雕百子千孙大床来,这床极其沉,饶是几个孔武有力的大太监,也搬得气喘吁吁。 可嗣音却看见,那位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十四爷眼神突然就柔软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张大床看,深邃炯炯的眼睛渐渐微红。 11.第11章 双扣镯 “叮当”一声清脆,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大床里滚落出来,一溜儿到了嗣音的脚边,她刚想俯身去拾起来,晏珅喝止她,“别动。” 嗣音一愣,只能动也不动地看着十四爷到了自己面前,继而弯腰俯身,从地上拾起来一只鎏金缠丝双扣镯,只是他起身的时候,嗣音分明看到一滴泪从他的脸颊滑过。却稍纵即逝,无痕无迹,叫谁也再看不出他流过泪。 “是你?”晏珅定睛看了嗣音,认出了她便是清晨在寿皇殿外被自己无辜欺负了的秀女。 “王爷吉祥。”嗣音福了福身子,垂着头没敢再看晏珅的脸。 可晏珅突然伸出手,捏住了嗣音的下巴,皱着眉头说:“你脖子上的淤痕就是今天早晨弄的么?”说完这句便放开了受惊的嗣音。 嗣音后退两步,刻意与晏珅拉开距离,嘴上不说,心里则对他的无礼感到不悦。 晏珅没有恼怒嗣音的沉默,反伸出了手,将掌心上卧着那只鎏金缠丝双扣镯递到嗣音面前,“这个给你吧。” 嗣音这才抬头看了一眼晏珅,这个男子生得那样俊美,眉骨凌峋,鼻梁挺直,眉宇之间溢满了霸气。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目光忧郁黯然,他直直地看着手掌心的镯子,眉角眼梢书满了不舍之情。 “奴婢不敢。”嗣音轻声拒绝,在她看来,这只镯子兴许就是太后年轻时所佩戴的物件,若是如此,这便该是晏珅的念想,她怎能收下。 晏珅哼了一声,“怎么,你嫌弃这只镯子,还是嫉恨本王?” “奴婢不敢。”嗣音仍旧是这句话。 晏珅不再听她辩解,霸道地上前来拉起嗣音,重重地将镯子塞入她的手心,“拿着,这是母后的遗物,本王赏给你了。” 那只镯子留存了晏珅手心的温暖,嗣音握着,竟生出几分亲切。 “王爷,皇上请您进去呢。”此时方永禄从里头出来,殷勤地请晏珅进去,因瞧见这情景,便说,“王爷不知道吧,这位嗣音小主曾为太后唱过小曲儿,昨日还在寿皇殿抚灵呢,您瞧小主手指尖儿上的水泡,昨儿小主整整弹唱了三个时辰,可虔诚了。如今您把太后的镯子赏给小主,可见小主和太后是有缘的。” “你这狗奴才,有你说话的份儿么?”晏珅恼怒方永禄的殷勤,一掌推开了他。 方永禄弓腰回过身来,仍旧赔笑,不敢有半分不满。 晏珅却不进殿,反指着那些搬家具的太监问:“他们做什么搬母后的东西?这永和宫有新人住进来么?” “回王爷的话,不是有新人要住进来,而是皇上想把这些东西搬到涵心殿去,因都是太后娘娘从前的旧物,皇上要作个念想。此外还有一些东西,是要送去王爷府上,也给您留个念想。”方永禄仔仔细细地回答,时不时抬眉看一眼晏珅,拿捏着说话的尺度。 晏珅这次倒没有发作,沉吟了半日,转身看着嗣音说:“这只镯子你喜欢么?” 嗣音忙跪下去,俯首谢恩。 “本王问你喜不喜欢,你谢什么恩?”晏珅不悦。 嗣音又无奈地立起来,点头说:“回王爷,奴婢很喜欢这只镯子。” “你戴起来让本王瞧瞧。”晏珅仍不急着进殿去见他的兄长,反命令嗣音,“戴在左手,母后喜欢戴在左手。” 嗣音无奈,她看了眼方永禄求助,可他那里似乎只要不得罪晏珅怎么都行的态度叫人很失望,遂只能顺从地将镯子滑入手腕,却把头低得更深了。 “你抬起手让本王看看。” “王爷,皇上在等您呢。”嗣音不愿意再受他摆布,不仅没有抬起手,更如是说了一句。 这让晏珅一愣,竟无语相对,但随即就笑了,霸道地上前来拉起嗣音的手腕,看过后眼角流出满意之态,才摆手对方永禄说:“去告诉你家皇上,本王这就回西南去了,没什么事顶好互相不惦记。”他说罢便甩开了嗣音,大步往回走。 “王爷……”方永禄咋舌。 晏珅却回身将目光落在嗣音的身上,唇际勾出一抹笑,话则对着方永禄讲:“告诉皇上,母后的东西该拿的本王已经拿了,别的他自己留着做念想吧。”言罢,便真的扬长而去,再没有回头。 “他走了?”当众人都木讷地望着定康王离去的宫门,皇帝沉厚的声音忽而响起,众人打着激灵回身来看,但见皇帝和皇后并肩立在了檐下,却不知他们是几时来的。 “嗣音,王爷给了你什么?”容澜却问。 12.第12章 排挤 回到钟粹宫,嗣音和舒宁都累坏了,洗漱之后连饭都懒怠吃,便要就寝休息。偏偏德安有心巴结,特特弄了些精致的吃食来孝敬二人,她们推辞不过,只能强打精神来应付。 好不容易打发了德安,皇后那里的赏赐又过了来。这一次的赏赐所有宫女都有,每人一把团扇一串香珠,独独嗣音和舒宁二人多了一件东西,是皇后另赏的一对牡丹荷包。 众人齐齐磕头谢恩后,德安便殷勤地送坤宁宫的太监离去。众秀女各自拿了东西要散,却见李子忻施施然走到嗣音二人面前,提着眼眉笑:“皇后娘娘赏的荷包一定好,两位姐姐可不可以叫我们也开开眼?” 舒宁是最温和的人,便大方地将荷包递给她,“李姐姐看吧,这荷包的确很精致。” 李子忻接过,垫在手里细细地看过,便传给身边的秀女。荷包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却因为是皇后赏赐的,大家便视之如宝。 “来,看过就好了,别弄脏了,回头你们武姐姐要哭鼻子的。”李子忻说着,朝一个秀女伸出手。 那秀女小心地递过来,却不料李子忻突然缩回了手,两人没有衔接上,便眼瞧着那只荷包落到地上去。 李子忻趁众人不备,又顺手推了身边的秀女一把,那秀女没站稳,一脚踩在了荷包上。虽然宫里干净,宫女们的绣鞋也干净,可尘土还是沾染了荷包,本鲜红亮丽的图案顿时黯然。 舒宁心疼坏了,俯身拾起荷包的时候,眼泪便落了下来。 “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荷包,你们一个丢地上,一个踩一脚,真真是胆大包天了。”李子忻哼哼着,过来做好人扶着舒宁道:“好妹妹不哭,娘娘不会怪你的。” 此时德安回来,见众人聚而不散,便问何事,得知舒宁的荷包被人踩了,立刻虎起了脸。因为秀女还不是皇帝的宫嫔,德安则是有品级的内侍官,故而除了几个特别要巴结的人,大多时候他与秀女们说话都端着架子,这会子更是吓唬那两个秀女,“你们说不小心,可传出去就未必是这话了,看样子两位小主是不打算留在宫里了。” 那两个姑娘年纪都小,被德安一唬,竟慌得跪了下去,口中连连道:“我们不是故意的,不是有心的,公公错怪我们……” “只是小事,公公不说,也不会有人说出去,还请公公海涵。”嗣音沙哑着嗓音,带着谷雨将两人搀扶起来,笑对德安道,“公公是最仁慈的了。” 德安正是要巴结嗣音的时候,乐得送这一个顺水人情,忙笑道:“是是是,是小事。” 李子忻见状心中不平,忽而见嗣音袖子里露出一只鎏金镯子,念及今日太后大丧不能佩戴饰物,便如捉了把柄一般冷笑:“梁姐姐如今是皇上皇后眼前的红人,果然是大不一样,这样的日子,手腕上也不忘记戴一只金镯子。难怪德安公公这样殷勤了,咱们秀女里有拔尖儿的,公公也能沾光不是。” 德安听闻,果然见嗣音手腕上有一只金镯子,不由得紧张道:“小主平日里最知书达理,怎么却忘了今日的忌讳,这东西如何戴得,幸而无事,若有事……啧啧……” “只是定康亲王方才赏给姐姐的,是太后娘娘的遗物,皇上皇后都瞧见过,公公不必替姐姐担心。”委屈极了的舒宁不满李子忻的挑唆,便将这事说明。 这样一说,李子忻更难平静,哼哼道:“梁姐姐真真是可人儿,谁面前都能得个缘,我们这些资质平平愚钝的人儿,实在是不该来参加什么选秀。” “时辰不早了,大家都累了,再这样聚着没事也变成有事儿了,都散了吧。” 忽而从人群后过来一身形修长的美人,亦是这班秀女中的一个,嗣音认得,她是礼部侍郎刘瞻文的女儿刘仙莹,德安没少殷勤对她,但平日里极少看到她说什么做什么,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人,不知今日为何会出来说这一句。 13.第13章 李氏姐妹 德安顺势劝大家散开,舒宁二人也携手离去,然嗣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刘仙莹,果然发现刘氏一直看着自己……确切地说,似乎是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嗣音不敢多想,好容易回到屋子里歇一歇,外头又有太监来颁赏,这一回来的,却是翊坤宫的主子李氏。李氏特特赏了嗣音和舒宁一人一枚翡翠指环,那翡翠是通透莹润的上上品,不由得羡煞旁人。 两人磕头谢恩后便到了嗣音的屋子,舒宁是灵慧的人,多少品味出这赏赐背后的意思,故问嗣音:“怎么办?我觉得很不自在,突然间就好不想留在宫里了。” 嗣音亦知个中深浅,只是不能言明,挽了她的手安抚,“咱们俩得的是太后的缘,太后泉下有知会福佑我们,其他的事,就随遇而安吧。我们既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就不能再叫命运左右了人生。” 舒宁连连点头,小心收好玉指环,带着小满离去。 谷雨来替嗣音收藏玉指环,本欲和那双扣镯收在一个匣子里,嗣音却拦住了,小心合上收藏双扣镯的匣子说,“这是太后的东西,也是十四爷的念想,我暂留存罢了,将来要还给十四爷的,不能叫别的东西玷污了。” 谷雨轻呼:“小主,谨慎言语啊。” 嗣音方回过神,哂然一笑:“你不知李主子今日在坤宁宫瞧我的眼神,故而这玉指环……呵。” 谷雨道:“几位主子还没册封,都憋着一股劲儿呢,而小主们是未来皇上跟前的新人,都说只闻新人笑哪听旧人哭,这几位主子自然要为自己将来打算,倒也不怪了。” 嗣音笑而不语,收好双扣镯的匣子,顺手将玉指环放入平日不怎么用的首饰匣子,再不提。 然这一边,李子忻听闻堂姐给武、梁二人赏赐,顿时不满,不顾夜幕沉沉,任性地背着德安离开了钟粹宫,径直往堂姐的殿阁去。却那样巧,半路遇到了坐着肩舆往涵心殿去的年筱苒。 年筱苒生产不久,因太后薨逝而未能好好坐月子,精神气色都不太好,今天又折腾了一天,便懒懒地歪在肩舆上,合目养神。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正是女人最美的时候,眼下还未消减怀孕时的丰润,虽精神不济,但略施薄粉,照旧美丽迫人。 李子忻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堂姐口中的“死对头”,心里不免慌乱,怯怯地立在宫道旁,满心希望年氏就此走过,不要留意自己。 然愿望终究落空,年筱苒经宫女提醒睁开了眼,便令肩舆稳稳地停在了李子忻的面前,她一手支颐,斜眼将李子忻打量,忽而幽声道:“你是钟粹宫的秀女吧。” “奴……奴婢秀女李子忻,见过年主子。”李子忻好无奈,只能跪拜下去。 年筱苒听她名字,便知晓她的身份,哼笑一声,“李姐姐真会调教人,这样晚了还让你在宫里乱跑?”继而将玉般润美的纤指指向自己的宫女,“宫里地界儿大,别叫李小主走错了路,梨安,你送一送小主,再带一句话给李姐姐,说她妹子生得极好,我很喜欢。” 那名作梨安的宫女得令,上来笑着对李子忻道:“小主请吧,奴婢给您带路。” 李子忻不置可否,僵立在原地进退不得。 年筱苒见她唯唯诺诺的样子,想起这些日子听闻的钟粹宫内之事,便知这李子忻是个欺软怕硬两面三刀之人,心里头不免嫌恶,再不愿多看一眼。遂轻抬手,一应太监会意,稳稳抬着肩舆继续往涵心殿去。 “小主,您随奴婢来吧。”梨安笑靥如花,可在李子忻看来,却那样可怕。 果然,当梨安将李子忻带到李氏面前,并把年筱苒的话传达后,李子怡的脸便如同刷了浆糊般僵凝,待梨安一走,她便把堂妹痛骂一顿。 14.第14章 宣召 本是来找堂姐诉求不满的,却反被训斥,李子忻灰头土脸地回到钟粹宫,偏又遇见带着小太监巡夜的德安,那德安抓着把柄,风言冷语拐着弯丢了一堆难听的话给她,大大出了口平日的积攒的恶气,险些把李子忻气得背过气去。 当第二天小满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告诉两位小主时,舒宁念了句“阿弥陀佛”说:“我才不想要那只翡翠指环呢,她太当回事了。” 嗣音捏一把舒宁的手,笑道:“可见这宫里是多说多错的地方,往后咱们还是小心口舌的好。” 谷雨奉茶,说道:“如今先帝爷和太后的大事都算是都妥当了,再接下来就该是后宫册封。天越发热,奴婢猜想未必急着这个节骨眼操办,兴许要等入了秋。各位小主还要在宫里蘑菇好一阵子,所谓夜长梦多,真真叫人担心。” 舒宁笑道:“谷雨总是这样聪明稳妥,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不像小满毛毛躁躁。” 谷雨笑而不语,撤了茶盘下去,小满笑嘻嘻端上点心来,“若两位小主都能留在宫里,往后奴婢和谷雨也算有依靠,那样该多好。” 嗣音姐妹俩互看一眼,不言语。 不时,谷雨又回来,却见她身后还有一人,正是秀女刘仙莹。 “刘姐姐。”二人起身打招呼。 仙莹落座,没有什么客气寒暄的话,只含笑道:“梁妹妹能不能叫我看看十四爷赏你的手镯?” 嗣音一愣,因无理由推脱,只能答应。 待谷雨将收纳手镯的匣子递到刘仙莹手中时,嗣音看到她眸子里溢出的情绪,竟比那缠绵的丝线还要纠结。 “果真是精细灵巧的镯子。”打开匣子,小心翼翼捧起手镯,刘仙莹赏看后如是说了一句就把镯子放回了原处递还给谷雨。 接着不等舒宁和嗣音说什么,刘仙莹便起身告辞施施然离去。她来去匆匆,所言不过只字片语,但目的明确、爽快利落,更叫人琢磨不透她的脾性。 谷雨收拾了东西回来,轻声嘀咕:“立春姐姐说,这位刘小主平日里极少开口说话,做什么事都幽幽静静的,跟个仙女儿一样,难怪名字里有个‘仙’字呢。” 嗣音不语,心里头则益发对她生了好奇之心,毕竟一个秀女对太后的遗物感兴趣且非出于对物质的渴求,的确不同寻常。 然刘仙莹走不多时,嗣音的屋子又进来三四个人,但见德安打着哈哈低眉顺眼地引导着他身边的人,正是皇帝御前总管太监方永禄,舒宁和嗣音认得他,在钟粹宫再见,不免有些奇怪。 “方公公。”二人欠身打招呼。 方永禄则笑道:“杂家来,是替皇上传一道口谕。” 武、梁二人听闻,忙上前来要叩拜,方永禄轻挑拂尘道一声“免”,继而道:“皇上有旨,宣秀女梁嗣音往涵心殿见驾。” 涵心殿,那是皇帝批阅奏折处理朝务的所在,竟宣召一个秀女…… 当嗣音跟随方永禄离开,钟粹宫真真再不能平静,大总管亲自来接人实在违背常理,有人艳羡嗣音被皇帝重视,有人嫉恨嗣音如此好运,零零种种各有心思,唯有一个人与众不同,她立在檐下看着嗣音离去,各种不安涌上心头。 这一边,嗣音跟着方永禄一路疾走来到涵心殿,天气炎热,她不免蒙了一头的汗,方永禄贴心地递给她一方干净的丝帕,说:“小主收拾收拾,杂家去通报后便来带您进去。”言罢留下嗣音,径自入殿。 嗣音轻拭汗水,略绾发鬓,忽抬头,入目“涵心殿”三个苍劲恢宏的大字,徒然生出肃穆之气,连带脊梁都挺直了。 15.第15章 犟主儿 “小主,皇上宣召您入殿。”须臾,方永禄折回。 嗣音微微欠身应诺,继而深吸一口气款步跟随方永禄进去。 涵心殿与永和宫有相似之处,皆是极清静的所在,不同在于,永和宫是清幽宁静,涵心殿则肃清严静。 “万岁爷,梁小主到了。”方永禄说罢,嗣音缓步上前,行叩拜大礼。 “起来吧。”隆政没有抬眉,却抬手示意方永禄退下。 嗣音立起,垂首站在御前,不敢动不敢言。如是近一盏茶的功夫,方听皇帝问:“你没有戴老十四赏你的手镯?” 嗣音闻言看了自己的手腕一眼,下意识地抬头,方与皇帝四目相对便怯于他眼中投射的光芒,遂又低下头,轻声回答:“如今阖宫缟素,奴婢不敢逾矩。” “昨天……”彦琛停了停,凝视垂眉低首的嗣音,却收了话题,转而问,“你是梁富硕的女儿?” “是……不是……”嗣音的心猛颤,她也不知道为何会希望让皇帝知道自己不是梁家的骨血。 皇帝果然质疑,蹙眉“嗯”了一声。 嗣音倏地跪下去,稳了心道:“奴婢本是苏州棠越书院先生宁文铎之女,梁富硕是家母表兄,孝康五十七年奴婢被过继给舅父,从此名梁嗣音。” “宁嗣音?”过继这样的事并不违反选秀制度,彦琛没有在意,反是问:“名字可有来意?” “无来意,只从《诗经》里来。”嗣音的心一松,沉静回答,“‘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如是而已。” “会唱么?”彦琛却问。 嗣音一愣,点了点头。 “唱。”彦琛简单这一个字,又拾起笔来批阅他的奏章。 嗣音木愣愣地看着皇帝,他浓眉微蹙、神情专注,若没有自己的存在,谁敢想皇帝如是还要分出一点心思听人唱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这一曲,嗣音会说话起便会唱了,哥哥年少时背《诗经》,她听一首便能唱一首,唱一遍那音律便记在心里。 “不唱?”彦琛合起一本批阅完的奏折,抬起头,面前的女子似乎无视自己的命令。 嗣音微微福一福身子,回答:“奴婢嗓子嘶哑,恐辱圣听,今日不能唱。” “那何时能唱?” “不知。”嗣音心一颤,倔强地将这个词说出来,她不想做皇帝的歌女,不想。 彦琛沉默,一指缓缓滑过奏折的丝绒封面,继而将奏折放到一边,又拿起一本新的凝神批阅后,方道:“昨天老十四与你说什么?” 嗣音又一愣,顿了须臾答:“王爷说,该拿的本王已经拿了。” “朕问你他和你说了什么。”彦琛微怒。 嗣音忙道:“只是说把镯子赏赐给奴婢的话,再无其他。” 彦琛手里的笔停下,不久似在奏折下方画了一个叉,才又问:“他拿了什么?” “奴婢不知。”嗣音被皇帝问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恬着胆子说,“兴许王爷是说他拿了那只鎏金双扣镯,然后……赏给奴婢。” 彦琛的神情定格,嗣音看不出皇帝是怒是恼是嗔是……她只知道,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娘亲那日与舅母讲:“性子是温和的,只是骨子里是要强的犟主儿。”这一点,嗣音有自知之明。 “下去吧。”两人无言对视许久,彦琛终于发话。嗣音如遇大赦,屈伸行辞礼,退出了涵心殿。 16.第16章 迷路了 “梁小主,皇上这会子心情怎样?”方永禄循例上来询问,每有人面圣出来他都会问一问,以免自己茫茫然进去拿捏不住皇帝的情绪。 嗣音百般无奈,愧疚不已:“公公,我不知道。” “咳咳。”方永禄无奈地干咳两声,又不甘心地再追问了一遍,“小主,您真不知道?那奴才问您,万岁爷此刻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嗣音无辜地看着他,眨巴了下眼睛,很没底气地说:“大概是不高兴。” “不高兴?”方永禄急了,抓着嗣音的手站到一边,急急忙忙问,“小主可否告诉奴才,万岁爷找您都说了什么话?” “没说什么呀……” “师傅,万岁爷喊人了。” 嗣音正要回答,那里守在门口的小太监听见殿内的动静,忙过来叫方永禄,方永禄哪里敢耽搁,再不和嗣音说什么,倏地一下就往涵心殿里跑去。 “那我……走了。”嗣音这句话也不知对谁说,眼见周围几个太监都无异议,她便转身走了。 可来时是方永禄带着的,回去就得自己走。嗣音打小在方向上就是个爱犯迷糊的人,这皇宫里高楼林立、红墙绿瓦,殿阁与殿阁之间或有相似,于是嗣音才转了两道弯,就迷路了。 无助地立在宫道上,嗣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偶尔有宫女太监从边上路过,却个个行色匆匆,弄得人不好意思去叨扰。哥哥从前教过自己以日影时辰来辨别方向,她记得钟粹宫在东边,于是掰着手指细细捣鼓了半天,总算估摸出东边在哪里,便撞着胆子只管往东边走去,心想不论如何方向对了,不至于背道而驰。 如是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炎炎烈日下热出嗣音一身的汗,可不仅看不到钟粹宫的影子,好像越发到了陌生的地方。还有就是嗣音记得跟着方永禄从钟粹宫走到涵心殿,并没有花那么多的辰光。 此时,从不远处的拐角走出来三个人,中间走在最前头的男子身形颀长、气宇不凡,却仿佛在哪里见过,叫嗣音感觉似曾相识。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低眉顺眼,显然对这位爷很恭敬。 嗣音无处可躲,孤零零立在那里直到他们走到面前。 “是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皇极殿外见过。”来者正是三皇子泓昀,便难怪嗣音觉得面熟。 “奴婢参见三殿下。”嗣音屈身要行礼,却被泓昀托住胳膊制止,碍于男女授受不亲,嗣音起身后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 泓昀也不计较,只是笑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奴婢……迷路了。”嗣音老老实实地回答,又低声询问,“敢问三殿下,这里是何处?” “这里是我母妃住的翊坤宫。”泓昀回答,见嗣音额头上细细蒙着汗水,不禁笑道,“你是不是走了很久?可是你不好好在钟粹宫待着,出来做什么?” 嗣音心里咯噔一下,恨恨暗骂自己蠢笨,竟然硬生生把东西方向搞错,面上则不敢表现出来,只是将原委说明,末了撞着胆子求泓昀,“三殿下能否请一位公公带奴婢回钟粹宫去?” “我送你回去吧。”泓昀很热心。 嗣音却慌而摇头,“不好,不好……” “她迷路了?”涵心殿的书房里,隆政手握一碗凉茶,立在庞大的书架前随意翻阅上头的书籍,这里有历代君王所收纳的书,很快也会堆满他的所藏。因听得方永禄说到梁嗣音迷路,不免多问了一句。 17.第17章 是非之人 方永禄见皇帝神情轻松,便刻意说得有趣:“梁小主站在原地又看太阳,又看身影,掰着手指头不知数了些什么,最后朝西一指,大大方方就走了。奴才猜想小主是在辨方向,可钟粹宫在东面,她偏偏朝西走了。奴才躲在哪里捂着嘴不敢笑出声呢。” 眼前仿佛出现那一副情景,彦琛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又问:“她现在在哪里?” 方永禄笑道:“后来临近翊坤宫了,小主碰见了进宫给李主子请安的三殿下,三殿下本要亲自送小主回去,小主敢从,三殿下就遣了一个小太监送梁小主回去,奴才就来复命了。” 彦琛嘴角的笑忽而就消失了,把茶碗递给方永禄摆手说了声“下去吧”就背过去翻书再没有说话,方永禄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该说的又说了不该说的,遂不敢再多嘴,悄悄然退了出去。 到了外头,他左右想了想,便唤过一个亲腹小太监说:“这些天你多多留意钟粹宫,特别是先前来的那位梁小主,冷了热了任何事都要向我汇报。” 那小太监领命,麻溜儿地就走了。 且说嗣音回到钟粹宫,因见众人目光异样,为免口舌,便低调地回了自己的屋子,一并连德安殷勤送精细的点心来,她也让谷雨挡了。 可如今梁嗣音早就成为皇宫上下口耳相传的是非之人,纵是她百般低调,依然有人能兴风作浪,无事生非。 李子忻看着小太监捧着原封不动的点心跟着德安从嗣音的屋子出来,似捏着嗓子般咯咯冷笑,更揶揄:“如今人家连涵心殿的茶都喝上了,还会在乎钟粹宫里这点粗糙的点心?德安公公还是自己留着点儿,夜里想心事时饿了好垫吧垫吧。” 德安忍气,赔笑反问:“不知小主能否点拨一二,杂家夜里要想什么心事呢?”这句话虽然语调恭顺,但耳尖之人便能听出异样,从前德安对李氏总是以“奴才”自称,如今却替为‘杂家’,显然对李氏不同往日,恭顺不过是表面功夫了。 李子忻不是那细心的人,竟是没有察觉,还兀自嘲笑德安:“什么心事?自然是该算计万一嗣音小主被撩了牌子,您这打错了的如意算盘要如何拨回去。” 她这样毫不忌讳地指名道姓,本有些意思的话竟叫人不敢笑了,一时周遭俱静,所有人都等着看德安的回应。 德安方才是忍气,这回真真是吞声了,凭他这些年在宫里摸爬滚打从一个小太监变成一宫执事积攒下的沧桑血泪,李子忻这一句话是绝不足以刺激得了他的。于是赔笑打了个哈哈,佯说还有工夫要做,便吆喝着小太监们一溜儿地走了,反撂下李子忻在原地尴尬不已。 众人眼见李子忻脸上不好看,哄得便散了。她的宫女立夏忙地来拉她回去,低声说:“小主不记得昨晚主子的叮咛了。” 李子忻面色一凌,心里益发委屈,恶狠狠瞪了嗣音屋子一眼,扭身走了。继而便见舒宁带着小满过来,舒宁轻叹:“她这是何必呢,何必处处与人争长短,何必事事都要优于人,何必弄得自己这样辛苦?” 小满低声道:“她没有您和嗣音小主好看呐,从前带我们的姑姑说,只有处处不如人的人,才会处处要争个长短,这叫不自信。” 舒宁哑然失笑,将帕子轻甩在小满的脸上:“就数你机灵,这话可不敢再说,叫她听见了发起威风来,我可挡不住。” 18.第18章 留下可好? 两人说着,已到了嗣音的门前,谷雨见是舒宁,就给开了门。舒宁进屋见嗣音松了衣襟露出半抹香肩歪斜在床上摇着团扇,修软的青丝款款在肩窝里随风轻轻摆动,模样儿好不妩媚。 舒宁拿帕子挡住眼睛,存心笑闹:“小满你快瞧瞧,人家越发没规矩了,这样衣衫不整就见客。” 嗣音那里方将衣襟拉起,招手让舒宁到跟前,姐妹俩团坐在床榻上,舒宁伸手替她绾发,“外头人还当姐姐怎么正经呢,你瞧瞧…… “舒宁……”嗣音甜甜一笑,软软地窝进她的肩头。 “怎么了?”天真的舒宁也感觉到了嗣音的异样。 嗣音软软呢喃:“舒宁,我们一起留下好么?” 时日悠悠而过,到了六月初三,正是年氏所生小皇子泓暄的满月喜,因国丧禁娱,宫里没有大肆庆祝,但隆政帝膝下子嗣不多,小皇子便显得弥足珍贵,皇室宗亲还是纷纷送了厚礼进宫,只是都低调行事不敢铺张。 钟粹宫的秀女们也收到了年氏的赏赐,即每人两件精细点心和一只香囊。但这一次年主子没有给风头正劲的梁、武二人例外的赏赐,反是特特多赏了一把团扇和一对手钏给李子忻。 李子忻面上春风得意,心里则颤得慌。众人不知其中缘故,尚以为是年主子向李主子示好,奉承李子忻几句便散了。 舒宁捧着点心来找嗣音,景阳宫做的绿豆酥叫她吃得很顺口,自己那一份与小满分了吃完,便眨巴着眼睛馋嗣音那一份。 “我给你留着明儿吃,今日再吃就要胖了。”嗣音笑呵呵,让谷雨沏茶给舒宁解腻。 “是是是,明儿又要开始各种修练,胖了不好。”舒宁眼珠子顺着谷雨手里的绿豆酥走,嘴里则嘀咕着,“答应了你要一起留下来,我怎么好输给人家呢。” “嘘……”嗣音忙捂她的嘴,轻声说,“我只是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皇上这样说,臣妾可当真了。”景阳宫里,年筱苒将孩子交给奶娘抱走,回身来含笑问皇帝,“君无戏言,您可不能逗臣妾玩。” “皇后也在这里,朕如何能骗你?”彦琛笑一笑,径自吃饭,看着行色有些匆忙,似乎就要走。 原来今日彦琛与皇后相约,下朝后一起来年筱苒这里给儿子过满月,毕竟这孩子临世多少给宫里添了喜庆,是个有福气的人。 “那……臣妾真的是四妃之首的贵妃,那……”年筱苒轻然落座到彦琛的身边,面含微笑,欲言又止。 容澜趁皇帝低头吃饭的空儿,摇摇手示意年氏不要多问,她心里明白,年筱苒不过是想问,那还有没有人会坐皇贵妃一位。 “那什么?”彦琛吃毕了饭,放下筷子。 年筱苒得了皇后的提醒,自然改口,“那臣妾就多谢皇上了。”说罢离了座,福下身子去。 方永禄已上来伺候皇帝漱口,彦琛却推开他,起身来亲手扶了年筱苒起身,握一握她的手,再顺势交到容澜的手里,正色道:“朕把后宫交给你们,希望你们不要叫朕失望。” “臣妾遵旨。”容、年二人同声答应,随即上前来伺候彦琛漱口洗手,罢了一路送到门外,果然皇帝匆匆吃了午饭,又要去忙他的政务。 年筱苒挽着皇后的胳膊往回走,将满腹疑惑絮絮问来:“我年岁比李姐姐小,暄儿也是个不知事的奶娃娃,我若坐贵妃一位,李姐姐心里该多不平?” 19.第19章 永巷的尽头是冷宫 容澜道:“你们总会有个高低,难道你愿意屈居她之下?” 年筱苒毫不掩饰,摇头说:“不愿意。” “那不就结了。”容澜淡淡一笑,“你就安心做你的贵妃。” 又一转眼到了六月末,暑气还顽强地炙热着万物,久久不肯退去。景阳宫要做贵妃的事也风传了好些日子,旁的没什么,独独翊坤宫那里似乎因此害了病。 这日李子忻从翊坤宫回来,德安故意问她:“李主子的身体可好些了?” 李子忻明知他刻薄自己,却不能发作,冷冷说:“主子说了,你们这些奴才少惦记她,她自然就好了。”言罢回自己的屋子去,闭门不见人。 德安挺直了腰杆好不得意,佯装教训几个小太监指桑骂槐了一番,便走了。 日落后,教习嬷嬷来领秀女们练习行路仪态和规矩,因恐天热叫她们中了暑气,便把大家带到了永巷,取此处宽阔、有风比别地儿凉快。却也有秀女低声说:“永巷的尽头是冷宫,皇宫里最幽怨的地方,所以这里凉快,是有阴风呢。” 此话弄得几个胆小的秀女心中发毛,央求教习嬷嬷换个地方,那老嬷嬷本不信鬼神,且是脾性耿直而严厉的人,便呵斥众人:“好心儿给你们找一个凉快的地界儿,偏嚼这样的舌头,罢罢罢,明日里顶着大太阳练习,我一身老皮不怕晒,回头你们个个晒黑了退一层皮,可别哭鼻子。” 众人静默不敢言,她叨咕几句,便又重新开始训练。如是往复走了几遍,看日头西沉,便要回钟粹宫去。 一行人走不过半程,却在宫道上遇见进宫来的三皇子泓昀,老嬷嬷带着众人立到一边,便见那泓昀目不斜视匆匆忙忙地走了过去。 “这便是三皇子呀,头一回这样近得看,真是英俊非凡……” “三皇子还没有妻室……” “你说我们之中谁会被指给三殿下……” 泓昀的出现,激起了宫女们心底的涟漪,于是回钟粹宫的路上,任凭嬷嬷几番呵斥,秀女们仍管不住嘴,絮絮索索地说着各自的悄悄话,很显然,颇有一些人不想留在宫里,更期望被指给年轻的皇子或王爷。 嗣音和舒宁一直没有多嘴,只管安安静静地走路,但即将拐过宫道时,她回眸看了一眼,却见泓昀的背影好生忧愁,与他前番说话的光景很不相同。嗣音猜想,大概是为了他的母亲。 果然,泓昀进宫是来探望病中的母亲。翊坤宫里缭绕着汤药的苦涩气息,给闷热的空气里又添加了一味烦躁。 他到时,李子怡方吃罢了药,见儿子来,却嗔怪:“我这病了好些日子,你才记得来瞧一瞧,还说人心凉薄,连我辛苦生养的儿子都不来看我一眼,我还能指望谁?” “母妃何苦这样说,您不知前朝的事务有多么繁忙,父皇从来都是严肃细致的人,我哪里敢摸鱼偷懒,每日早出晚归,到今日才匀出些辰光进宫来见你,坐不得片刻又要走的。”泓昀走了一身汗,说罢便从宫女手上接过凉茶一气饮下,随即拿了毛巾擦汗,边说:“您精神看着不错,儿子也放心了。” 李子怡把儿子拉到身边问:“你这样忙碌,都是你父皇的安排?” “是啊,父皇让我清查六皇叔和九皇叔一党的所有文武官员,七月初一要把折子放到他的桌上,我一刻都不敢放松。”泓昀回答着,又要凉茶吃。 宫女静燕端上一碗胭脂红的百花蜜,笑道:“凉茶多饮伤神,三爷还是喝碗****祛暑吧,这是主子收藏的好东西,轻易舍不得拿出来吃的。” 泓昀接过牛饮了大半碗,说:“果然香甜。” 李子怡示意静燕让闲杂宫女下去,继而拉着儿子的手说:“你父皇要办老六老九他们了?” 20.第20章 男大当婚 “是啊,迟早的事。”泓昀虽这样说,眼角还是掠过几分不忍。 李子怡叹气道:“天下竟没有比你父皇更无……”那一个‘情’字她终究没说出口,只幽怨,“不是有老七在么,做什么要你这个孩子来弄这伤了宗室情分的事,叫你往后如何得皇室人心呢?” “父皇如今才登基,正是用人的时候,我这个儿子不冲在最前头,还叫谁?”泓昀倒更偏向父亲。 李子怡想了想,也道:“是啊,他信任你重用你我该高兴,往后的事往后再做打算。” “母妃别想这有的没的,保重身体要紧,父皇昨日还问我,‘你母亲病了也不见你进宫探望’,所以今日怎么也要来看看您,可见父皇是惦记你的。”泓昀说着,喝下那半碗百花蜜,“好的东西别总藏着,要受用才好。如今你是皇帝的女人了,还以为会像从前那样么?” 提起当年彦琛被先帝关入宗人府的两年,李子怡仍心有余悸,却叹:“难为他还记着我,我以为如今他眼里只有那小妖精了。” “说到底,母妃还是为了年母妃要做贵妃一事生气?”泓昀点穿。 李子怡懒懒看他一眼,不言语。 泓昀便道:“贵妃又如何?不是还有皇贵妃么?他的泓暄是个吃奶的娃娃,谁知道将来如何。可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如今父皇也重用我,将来我若像十四叔那样建立功勋,届时您母凭子贵,还怕父皇不把皇贵妃的位子给您坐?” 这一番话说得李子怡心花怒放,儿子出息可比什么妃嫔位份珍贵得多了,她自己做不做贵妃都不要紧,只要将来儿子继承大统,她还用担心无人奉自己为太后么? “我的好昀儿,母妃后半生全指着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此时静燕上来收了泓昀的碗,巧然笑道:“说起来,我们三爷也该有位夫人了,家里有女眷照顾,不论大小事情,总比丫头太监更上心细心。” 李子怡道:“可不这么说嘛,偏偏他老子皇帝那里不松口,我又怎么敢提。再者国丧里头,也不晓得能不能办这件事。若是再等三年,哎……” “皇上既然能选秀女,皇子自然也能娶亲了,毕竟是隆政朝了。”静燕笑道,“奴婢想,这一大班秀女,主子若挑着好的,将来问皇后娘娘要了,也不是难事。” 李子怡闻言点头,“你说的不错,想来为了年筱苒的事,皇后心里也定觉得亏欠我,我若问她要几个品貌好的秀女做儿媳妇,她一定不能不答应。” 泓昀听了,脑中掠过一个激灵,低声问母亲:“若是如此,可否让儿子自己选?” “你自己选?”李子怡不解,“难不成你见过这些秀女,有中意的了?” “什么都瞒不过您。”泓昀憨憨一笑。 “男大当婚,这是好事。你说说叫什么名字,谁家的女儿?”李子怡细问,虽然这件事必定要等皇帝选过后再办,但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儿,和皇后事先通融也会太难。 泓昀一愣,他方想起来,两番见面,竟从未问过她姓甚名谁,只知是钟粹宫秀女。 “就是……那个给皇祖母唱过曲儿的。”泓昀道。 李子怡一惊,皱眉说:“可是有两个秀女呢,你说的是哪一个?” 21.第21章 乞巧 泓昀便记得那一日在寿皇殿外的确是两个秀女,但两人身量似乎差不多,都是姣好的面容,一时不知如何形容,又记起那一日在宫道相遇的原因,便说:“儿子中意的,是那个曾被父皇单独召见过秀女。” “你疯了!”李子怡已知儿子说的秀女便是梁嗣音无二,心里一着急,便捂了儿子的嘴说,“这件事若叫别人听去,我们母子就算完了。” 七月初七,七夕乞巧。 钟粹宫里本是莺莺燕燕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往年乞巧,大家都会在家里跟着母亲嫂嫂们焚香祝祷,待到夜里对着星辰明月穿针引线,以求一双灵巧的手,以求一段美满姻缘。 如今来到宫里,便不那么烂漫了。国丧禁娱,一切活动都不得进行,难免少了许多乐趣。还是皇后仁慈,念女孩儿们进宫许久倍受思亲之苦,又逢佳节,便赏赐了鲜藕做的点心和江南织锦的丝帕给每个人。 其他几位主子便也随了皇后,景阳宫赏下宫花一朵,翊坤宫赏下脂粉一盒,承乾宫古氏赏下洋糖一包,永寿宫耿氏团扇一把,咸福宫宋氏则是香珠一串。如此一来,每个秀女都得到了丰厚的赏赐,虽不能热闹得过个乞巧节,却也个个心满意足。 只是这一次,不论是景阳宫还是翊坤宫,都平均地给予每个秀女东西,不再有谁是特例,梁嗣音、武舒宁、李子忻三人,都只得了和大家一样的物件。嗣音和舒宁不仅没有奇怪,更是心里暗暗欢喜,偏偏李子忻不自在,越发没有好脸色给别人看。 这日大家结束了循例的训练,便各自回房休息,天将黑时舒宁抱着她的洋糖来到嗣音的屋子,甜滋滋地吃着糖,笑说:“去年我一下子穿过了七根针,我娘说难为我这个懒丫头,从不在针凿上下功夫的人,竟也有这巧的时候。定是七仙女给了我灵力,保佑我呢。” 谷雨笑道:“可见小主是好命的人,来日留在宫里封个主子也未可知。” 嗣音嗔怪:“怎么你也说这样的话,平日里数你最谨慎。” “过节么,奴婢只是一句玩笑话凑趣。”谷雨笑着,抓了一把瓜果分与小满,两人到屋外去说体己话。 舒宁嗜甜,承乾宫赏的洋糖叫她吃了大半,嗣音怕她闹肚子,便夺了不叫再吃,舒宁哼哼着不乐意,嗣音便说:“谁昨日还说衣裳紧了,这样多的糖吃下去,回头嬷嬷该说你了。” “吃了动一动便不怕胖,今晚那么凉快,嗣音啊,我们去御花园逛逛好么?那次嬷嬷带我们去,走马观花的,那样好的景致我都没仔细瞧,心里惦记许久了。”舒宁痴缠嗣音,莫看她生得纤弱如柳、文静可爱,骨子里却是个调皮的人儿,仗着自己比舒宁小两岁,总是撒娇耍痴,叫人心疼她不及。 实则嗣音也早叫这枯燥的生活闷坏了,但谷雨为人谨慎,时常从旁规劝,故而从不敢表露心迹。此刻被舒宁一缠,心里头活络的心思便也起了。遂到门口对谷雨说:“烦你们去取舒宁小主的新衣裳,她要改几处针线。”便支开了两人,继而卸下发髻上闪闪的钗环,见外头无人,二人挽着手转几个弯就闪出了宫去。 这一次舒宁是认路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沿着宫道走,夜里头看不清,撞见了谁也只当是哪个宫里的宫女,便这样顺顺当当地到了御花园。一入园子,便为那微凉的夜风合着满园的花香所痴醉,二人不敢随意跑动,只找了一处无人的亭子,依偎着数那天上的星星,或轻声说笑,是为入宫来最轻松的时候。 却是这一轻松,竟忘了形,一发连身后过来一行人也不知,直到一宫女高声问:“谁这么没规矩,主子来了还坐着?”方惊醒了嗣音和舒宁。 22.第22章 罚跪 两人慌慌张张出来行礼,方知来者是翊坤宫李子怡。 “是你们!”李子怡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却又有别样的味道在里头。 “主子,要不要到亭子里坐会儿?”宫女静燕扶着李子怡,巧声询问。 “不必了,咱不正要回么。”李子怡道,又明知故问,“钟粹宫的秀女是不是不能随意在宫里走动?静堇,宫里的规矩是这样吗?” 另一个名静堇的宫女上前道:“奴婢和静燕从前在钟粹宫当过职,的确有这样的规矩,秀女们未经宣召,不得随意离开钟粹宫。” “你们两个倒与众不同。”李子怡冷笑,“这可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好?按理说如今宫里的事大大小小都在皇后娘娘手里,我做不得主,可难不成为了你们两个秀女,这么晚了再去敲坤宁宫的门?” “求李主子开恩,饶过奴婢们这一回。”舒宁胆小,磕了头求情,她真怕李子怡一状告上去,若真对这件事较真,自己和嗣音就极可能被除名。 “那你呢?”李子怡见舒宁如是,尚觉顺眼,可梁嗣音却在一边笔笔直地跪着,不卑不亢的模样,竟看着气人。 嗣音自知理亏,虽不会低眉顺眼以求自保,但不能不弯腰,便也跟着舒宁俯下去,“奴婢玩性不改,撺掇了武小主一起来御花园乞巧,娘娘若责罚,恳请饶过武小主。也求娘娘念在今日七夕佳节的份上,饶过奴婢。” “你倒有情有义。”李子怡不屑,反问武舒宁,“是她要你来御花园玩的?” 舒宁一愣,不敢再生枝节,便道:“是……嗣音姐姐说,七夕乞巧,织女会保佑我们……” “呵,我还以为是多稳重的人,也罢!”李子怡竟似松了口气,随即道,“今儿就这样吧,武舒宁你先回去,梁嗣音已经替你求情,我若两个一起罚,就显得不近人情。可我若就这样放你们都回去,叫别人知道,便要说我视宫规于不顾。梁嗣音,便罚你在此跪两个时辰思过,我的宫女会陪着你,然后送你回钟粹宫。武舒宁你呢,就去告诉钟粹宫执事一声,叫他留着门。” “主子……”舒宁听闻要嗣音一个人在这里跪两个时辰,当下着急,可话还没说出口,就叫嗣音拉了一把,于是不敢再说。 “静燕,你留着陪嗣音小主吧,两个时辰后送她回钟粹宫。”李子怡这般吩咐下,转身便走了。 那静燕皮笑肉不笑地问舒宁:“武小主是不是也要奴婢送您回去?” 嗣音推了推舒宁,舒宁无奈,自己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梁小主果然是拔尖儿的人,隆政帝的后宫里,这还是头一回罚人呢。”静燕自恃是宫里有了年份的宫女,对梁嗣音很不屑。 嗣音不语,任由她揶揄,过耳不入心。一边默默忍受膝盖上传来的疼痛,一边将这份教训铭记在心——即使仅仅想在皇宫里得一刻轻松自在,都必须付出代价。 涵心殿,奉茶宫女将茶盘送到殿门,方永禄接了,又听一个亲腹小太监耳语几句,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他小心翼翼地将茶盘放到桌案上,方要斟茶,边听皇帝问:“她们去了御花园?” “回皇上,正是,只是……”方永禄欲言又止。 23.第23章 相助 彦琛也不发声,只抬眉看了眼方永禄,便叫他脸色大变,心里后悔自己没有直言不讳,连忙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皇帝。 夜风习习,夏末的时候,这份凉快已不再宜人,嗣音跪了三刻时辰,已感到背脊发冷,手脚冰凉。只是膝盖以下,早麻木了。 “咳咳……”这风吹着,静燕宫女也有些耐不住,咳嗽了一声,便怨怼,“幸而是七夕,若在中元节,这样陪着你还真怕要撞见鬼。” “谁在那里?”不想,静燕话音才落,不远处就传来一把细软的鸭嗓音。 很快一行人过来,那六七盏灯笼聚拢,将嗣音这里照的通亮。静燕定睛看,竟是御前大总管方永禄,忙上前福了身行礼,“方总管吉祥。” “哦,杂家当时谁,竟是李主子边儿上的静燕姑姑,怎么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园子里留着,不去伺候主子么?”他看似平常地说一句,又看似平常地顺过目光去,讶异道,“这地上跪的是谁?” 静燕好不尴尬,呵呵笑道:“是钟粹宫的秀女,梁嗣音小主。” “是嗣音小主?”方永禄故意做出几分吃惊的样子,亲热地拉了静燕到一边,低声问,“静燕姑姑可否说说,这嗣音小主怎么了?” 静燕被方永禄这样敬待,受宠若惊,微微弯了腰,将先前的事情细说了。 方永禄故作耐心地听了,末了道:“静燕姑姑和杂家一样在宫里有些年份了,有些事情我们该提醒主子的,就不能怕说了惹祸,你说是不是?” 静燕惶恐,连说:“奴婢不懂大总管的意思,这是……” “唉!”方永禄捏一把她的手,说,“幸而是叫杂家遇见了,若是被别人看见,传到皇上那里……” “皇上?”静燕俩眼珠子瞪得溜圆,结巴,“您、您、您是说?” “怎么?静燕姑姑没看出来?”方永禄嗔怪道,“如今你跟着李主子,为主子好就是为自己好,怎么也要多长几双眼睛呐。” 静燕实则还未回过神,便问:“那现在怎么办呢?” 方永禄说:“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你把杂家的意思告诉主子知道,主子那么聪明的人,自然能明白。主子的尊贵是旁人动不得的,若说往后要争什么的话……静燕,你可明白。” 静燕如醍醐灌顶,连声称是。 “杂家还有工夫要做,这件事就这样,不会再有旁人知道了。”方永禄又给静燕吃一颗定心丸,才带人离去。 嗣音这里跪着,只看到人来,人去,完全不知他们叨咕了什么,却见静燕过来,一改前态,满脸堆笑说:“夜太凉了,嗣音小主别跪着了,今儿这事还是不要叫人知道的好,还望您记着咱李主子的好。”说着就伸出手,把嗣音扶了起来。 嗣音跪久了,双腿麻木站不稳,踉跄了几下才好,又见静燕说,“为免招人疑惑,奴婢也不送您回钟粹宫了,还请您自己回去,奴婢会和主子解释的。”她说完,竟也不等嗣音应答,就疾步走了,好似要越快摆脱越好。 “我……”嗣音的话来不及出口,被硬生生吞了回去。 可谁来,谁来带她回去?没有人比梁嗣音更容易迷路。 深夜的宫道冗长而凄清,她沿着墙角走了许久,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往哪儿去。不由得,心里犯了委屈。 24.第24章 皇后容澜 梁嗣音抬头望天,她记得哥哥教过以时辰日影辨别方向,还教过观星认方向,哥哥每每指着夜空说:“看那里,北斗七星,你记着‘斗杓东指,天下皆春;斗杓南指,天下皆夏;斗杓西指,天下皆秋;斗杓北指,天下皆冬。’” 这话梁嗣音记得很熟,但每次大家为看到北斗星而兴奋时,她总是一片茫然,为了不让大家嘲笑自己笨,只是随声附和,天晓得,她真的从来没见过北斗七星横夜半是什么景象。 “算了,这只勺子和我是没缘分的。”默默念了一遍口诀,梁嗣音迷惑地望着满天星,轻轻一叹,“还是等遇见谁,老老实实地问吧。” 于是索性停下了脚步,靠墙立着,静心等别人来路过。 可这儿是皇宫,宫规森严,谁会有胆子没事儿大半夜在宫里溜达?故而嗣音站了半天,手脚发凉,仍不见半副人影。这委屈的心,也快随着手脚冰冷了。 “难不成要等到天亮?”嗣音幽幽一叹,为了暖和身子,重新沿着墙角朝前走,她时而抬头,时而低头,忽然…… 拐角处显出一副身影,一束幽红的亮光打在那身影的脸上,照射出阴暗可怖的五官,一双被放大了眸子里,反射出嗜血般的殷红。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黑夜,震的人心颤。 “咳咳咳!”涵心殿里,通宵批阅奏折的隆政帝被茶水呛到,连声咳嗽,慌得一旁的方永禄打自己的脸,迭声说:“奴才该死,奴才吓着皇上了。” 彦琛莫名地看他一眼,方永禄看着皇帝的眼神,似乎意识到自己表错意了,又憨憨一笑,吞了吞口水,等皇帝示下。 “那么,她回钟粹宫了?” “回皇上,小主已经回到钟粹宫,奴才也吩咐钟粹宫执事德安不得宣扬此事。”方永禄答。 彦琛静静思量了一会儿,搁下茶碗,挥手道:“下去吧。” 方永禄惴惴地退出来,一回身,竟见一身凤袍高贵庄严的皇后立在殿前,若非克制力强,他也险些跟嗣音一样惊叫出声。 殿内寂静,彦琛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勤政如他,从不疏于任何一位官员递上来的折子,可庸俗如一些皇亲大臣,些许琐事也要上奏折,行文用词又粗鄙不堪,叫人读之呕血尚不及泄恨。 隆政帝此刻便读了这样一本启奏官员于市井大打出手的无聊奏折,气得他无奈一叹,朱批刷刷写下几字,便要撂下。 忽四周光线骤亮,沉了的心竟也跟着明亮起来。抬眸,但见容澜含笑立在面前。周遭三四个宫女已悄然点亮了数排蜡烛,此刻正姗姗退下,行动举止静得不见一点声响。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彦琛问,随手又要拿起一本奏折。 容澜抬手压住,脸上的心疼里掺杂了几分怯意,进言道:“转眼就要入秋,皇上从去年冬天辛苦至今夏,这夏末最后的辰光,臣妾恳求您将息几日,就一两天好不好?万岁爷,奏折是永远看不完的呀……” “朕应你。”叫容澜意外,皇帝竟这样轻易地答应了,一直到和彦琛携手除了涵心殿,她都没回过神。 夜至深,晨微露。当皇宫还沉浸在朦胧中,德安的房门被拍响,带着脾气的他恼怒地骂一声:“哪个作死的,不叫我好生睡一觉,不知道昨夜闹腾的那么晚?” 却听谷雨在外头哭道:“公公公公,嗣音小主发烧了,烧得跟火炉似的。” 25.第25章 染病 德安一骨碌翻身起来,一边腹诽梁嗣音多事,一边又咧咧叨叨:“好好的怎么病了?”待出来,便听谷雨说,“大概是昨晚……受了惊吓。” “咳咳……”德安想起昨晚的事,也是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好好地奉命去找回梁嗣音,却被她当成了游魂,莫说她被吓坏了,自己也被她那一声尖叫骇个半死。 “去御医馆请太医。”德安匆匆吩咐了一个小太监,便随着谷雨一起来了嗣音的屋子,果然不见梁嗣音平日神采奕奕的模样,烧红了一张脸蛋,美目紧闭,纤眉紧蹙,显然难受得紧。 不久太医来到,确诊只是普通风寒,德安松了口气,一众人退出来,李子忻却冷笑道:“德安公公,太医可瞧仔细了?万一这梁小主害得什么要紧传染的病,连累钟粹宫一众姐妹害病事小,万一弄得宫里不安生,侵了皇上的龙体,您可担待不起。” 德安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这事儿自然不必奴才担着,太医过会子就会去年主子那里回话,子忻小主多虑了。” 李子忻不知这一缘故,听得“年主子”三字,便恹恹不敢言。 德安驱散众人,陪同太医一同往景阳宫去。 见德安离开,李子忻便贿赂了钟粹宫的老嬷嬷,带着立夏往翊坤宫去。彼时李子怡还未起身,待到了时辰,静燕方带着子忻进去。 李子忻帮着静燕静堇侍奉姐姐梳洗,李子怡透过镜子见堂妹神情不自在,便示意静堇支开闲杂的宫女,问:“你一大早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我方才听燕儿说那个梁嗣音病了?” “那个梁嗣音的确病了,听说昨晚很晚才回的钟粹宫,说是吓到了什么的,我也不清楚。”李子忻的确不知昨夜之事,她此行的目的也不为此,便继续说:“来是想问一问您,那个德安讲,如今钟粹宫的事儿由年主子管了?” 这正是李子怡的痛处,她睨一眼堂妹,转身哼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宫里风传年氏要做贵妃,贵妃何其尊贵,选秀这般要紧的事,自然要她来掌理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李子忻着急道:“如此一来,年主子定留不下我了,日后还怎么帮姐姐呢?” “燕儿,送她回钟粹宫吧。”李子怡竟懒得回答堂妹,径直下了逐客令。 李子忻还想说什么,静燕则识趣地拉着她到了外头,笑道:“主子这些日子本就不顺意,小主万不该拿这件事儿来提,往后您和主子在宫里的日子还长呢,您现在可要稳住喽。” “静燕姑姑,年主子不喜欢我,倘若她做主这件事,我笃定是留不了。“李子忻忧虑不已。 静燕拉过她,慢慢往外走,悄声道:“这话您就更说不得了,这不是摆明了说咱们主子没用么?” 李子忻不解,静燕继续道:“您放心,这皇宫里自有您的位置。” 正说着,远处急匆匆跑过一乘肩舆,隐约看着那肩舆上所坐之人仿佛一身缟素,敏感的静燕顿时意识到什么事,叮嘱立夏好生与李子忻回去,便丢下两人转身回翊坤宫里去了。正巧迎面遇上她要找的人——翊坤宫执事太监赵盆。 “那人瞧着像淑太妃,咱们三皇子前些日子不正办着她膝下两位爷的事儿么,别叫她一口恶气撒在咱们三爷身上,你赶紧过去盯着。”静燕这样与他交代,语毕便寻了李子怡而去。 26.第26章 淑太妃 且巧,今日隆政帝因答应了皇后好生将息两日,故而早早地散了朝会,此刻正在御花园里休息,淑太妃找到御花园时,三皇子泓昀也从上书房带着两个弟弟过来,那淑太妃一见泓昀便怒道:“好啊好啊,当年你两个叔叔恁般疼你,如今你做了皇子,就容不得他们了?” 泓昀心中本就有几分愧疚,一时无语相对。 局面正尴尬,但见皇后款款从园内出来,似乎是有人已将消息送进去,她特特来迎接淑太妃。 一声“母妃吉祥”后,容澜笑靥如花上前挽了淑太妃的胳膊,“母妃在宫外可好?好些日子没有派人去问候您了。” 淑太妃冷笑一声:“皇后这声母妃,哀家可担待不起。” 谁都知道,如今淑太妃膝下二子皆被皇帝软禁在宗人府,悉数家产已被籍没充公,太妃虽仍宿在六子晏琏的府邸,但一应物件已不复往昔。钱财乃身外之物,可有可无,然两个儿子都被软禁,对一个母亲而言,当为万不能承受之事。 可她是先帝宠妃,是曾经最骄傲的妃嫔之一,到如今,她仍旧不愿痛哭流涕地来哀求皇帝,此刻立在这里,她还有勇气大声质问皇子,冷言相对皇后。“此一时彼一时”于她而言,仿佛毫无意义。 容澜不动声色,只赔笑道:“母妃如是说,可折杀儿臣。” “皇帝在园子里?”淑太妃直入正题,“哀家有话请示皇帝,皇后领路吧。” 旁边一应宫女太监看着,淑太妃的凌厉威严,分毫不减当年。 “皇上他……” “太妃娘娘还是请回吧。”沉默许久的泓昀,却在此刻打断了皇后。 淑太妃怒道:“哀家要见你的父皇,何时轮到你来横加阻挠?” “昀儿,你退下。”容澜喝止了泓昀,再要劝淑太妃,泓昀却又道,“太妃娘娘,就算您见到了父皇,也不会有结果的,若为了两位皇叔好,您还是不要干预此事。您是先帝的妃子,皇叔是皇叔,父皇不会因为他们亏待您的。” “你……” “昀儿!” 淑太妃和容澜几乎同时开口,此刻却见方永禄急急忙忙出来,见了三人打千行礼后,道:“皇上已移驾涵心殿,请皇后娘娘好生招待太妃,更请太妃娘娘多来宫里走动。” “什么意思?明知哀家来了,却走了?”淑太妃不服。 方永禄那里管她这些,转身对泓昀道:“三爷,皇上在涵心殿等您。” 泓昀愣了愣,见皇后说:“昀儿你去吧,泓昭和泓晔本宫会叫方永禄送回去。”他这才转身离去。 将近午膳时分,翊坤宫里正要摆饭,执事赵盆却带来一个坏消息,说三皇子不知何故惹怒了皇帝,被罚跪在涵心殿外,说是太阳不落山不得起来。 李子怡听闻又气又急又心疼,若非理智克制住自己,定会冲去涵心殿为儿子求情,可她了解彦琛的脾气,如此只会放大皇帝的怒气。 “来,我们去坤宁宫。”她左思右想,决定找皇后,可起身才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指不定那年妖精在坤宁宫等着看我的笑话。” 静燕问:“主子,那我们……” “去钟粹宫。”李子怡道。 “钟粹宫?” “赵盆,你把消息传出去,就说李主子这会子更惦记宫里生病的秀女。” 钟粹宫里,众秀女正跟着嬷嬷练习仪态,李子怡施施然来到,却看也不看秀女一眼,只让静燕问德安梁嗣音何在。 27.第27章 风寒 德安将李子怡一路领到梁嗣音的屋子,彼时嗣音出了一身汗才换了衣裳躺下,见了李子怡便要起来,李氏却叫静燕等拦下,她远远坐在桌边,面含三分笑。 “昨晚我若不罚你在御花园里,也不至于受这份苦,我自然要来看一看了。”她幽幽地笑着,递过一个眼神给静燕,静燕静堇便识趣地支开了众人。 屋子里只留下李子怡和嗣音,嗣音未免有几分忐忑。 “今日再细细地瞧你,果然生得好模样。”李子怡站起来,缓缓几步走到了嗣音的床边,她伸手抬起嗣音的下巴,那尖锐的护甲仿佛随时都会弄破嗣音细嫩的肌肤。 “主子……”嗣音孱弱地唤了一声,仿佛是下意识地示弱。 李子怡收回了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梁嗣音,你可知我们三爷中意你?” 梁嗣音听清楚了,却听不明白,茫然地看着李子怡,不晓得她到底要对自己说什么。 涵心殿外,泓昀笔直地跪着,太阳毒辣辣地晒烤着,他背后的衣裳已汗湿了一大片。 “三爷,您还吃得住么?”方永禄从涵心殿出来,跑到泓昀的身边,低声道,“万岁爷这会子气消几分了,您有什么话要奴才带进去么?” “父皇不是说了,太阳不落山不许起来么?方公公,你没有听见?”泓昀却直直地看着前方,丝毫不领方永禄的情。 方永禄也不动气,继续道,“皇上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何必和他犟着,吃亏的还不是您么。若知道您在这里罚跪,李主子要心疼坏了,哪儿还有功夫去钟粹宫看什么秀女。” 泓昀倏地抬头看着方永禄,“母妃去钟粹宫干什么?” 方永禄的眉毛微微一耸,似乎意识到什么,笑着道:“这不是有一位梁嗣音秀女感染了风寒么,李主子去探望探……” “老三,又惹你父皇生气了?”方永禄的话才说一半,忽而一把声音打断了他,二人看过去,却是贤亲王晏璘进宫来。 贤亲王乃先帝第七子,生母夏夫人在他两岁时撒手人寰,之后便由昭惠皇后抚养,昭惠皇后去世后,又辗转几位妃嫔,从来居无定所,便生出不羁闲散的个性,不为先帝所喜。众兄弟里,彦琛对他最多爱护,故而自小跟随在四哥左右,先帝在位时诸皇子为夺嫡而其干戈,他始终忠于四哥,并一路保驾护航将他送上帝位。如今天下既定,贤亲王毅然成了皇帝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人。 “奴才给王爷请安。”方永禄殷勤地向晏璘行礼,泓昀却只是尴尬地喊了一声,“七皇叔。” “起来吧,别在这里给你父皇添堵。”晏璘如是道。 泓昀看他一眼,倔强地别过头,“父皇说了,太阳不落山不许起来。” “跟你皇叔犯倔?”晏璘轻轻踢了泓昀一脚,转而叮嘱方永禄,“一会儿本王出来再瞧见三皇子跪在这里,你自己看着办。”说罢头也不回朝涵心殿去。 方永禄哭笑不得地对着泓昀,“三爷,您看这不是让奴才里外不是人么?” 泓昀心里本有了别的心思,见皇叔出面周旋知道定然稳妥,便索性顺着台阶下,踉跄着爬起来,抖一抖袍子道,“我不为难你,好生伺候父皇。”说完也扭头走了。 方永禄长吁一口气,擦一把额头的汗,但随机起了个激灵,吩咐身旁小太监,“去跟着三爷,看看他往哪里去。” 是日直到傍晚七贤王才离开涵心殿,方永禄进来奉茶,彦琛顺口问一句,“老三回去了?” 方永禄支开宫女,低声应道:“三皇子没有直接出宫,而是先去了一趟钟粹宫。” 彦琛皱眉示疑,方永禄忙道:“李主子在那里,想来三皇子是和李主子告辞去的。” 彦琛不语,挥手要方永禄下去,却又留他,说:“风寒若重了,也是要紧的。” 方永禄一愣,旋即便明白了。 28.第28章 不领情 “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方永禄既然停下,索性起了胆子。 彦琛却没有回应,只是丢给他一个眼神,转身一手端着茶碗,一手翻奏折来看。 方永禄知道自己又说了“废话”,连忙道:“如今三皇子已自立门户,皇上是否考虑让三殿下大婚,有了妻室,性子自然就能收敛了。” 彦琛默默地看完奏折,转身看着方永禄:“此话不假,去吧,告诉皇后娘娘,今晚朕在坤宁宫留宿。” 方永禄暗暗舒了口气,应诺着离去,出了涵心殿便麻溜儿地往坤宁宫去。 然这边厢,李子怡已早早回了翊坤宫,回来后便一直静静地坐在寝殿里不说话,静燕和静堇见主子情绪不佳,从钟粹宫回来就没展开眉头,便不敢胡乱猜测主子为了什么不开心,俱安静地守在寝殿外。 却在此刻,从宫门外来了一个体面的宫女,大多数人都认得,正是景阳宫年主子身边的梨乐。 “姐姐好,姐姐怎么有空儿来咱们翊坤宫?”两人笑脸相迎,心里则各有算计。 梨乐礼貌一笑,说道:“来问问李主子的安,顺道儿给咱们年主子带句话,两位妹妹怎么站在这里,主子呢?” 静燕决定擅自挡驾,笑道:“主子回来就累了,也不知是不是感染了梁小主的风寒,闹头疼,早早歇下了。梨乐姐姐有什么话,叫奴婢带吧。” “也罢,扰了主子休息便罪过了,难为你们可心照顾。”梨乐道,随即一抬眉,清了清嗓子,故意高了几分声音说,“年主子叫我同主子说,往后钟粹宫那里的事就不劳她费心了,宫里还有很多事等着能人去管,主子最是能干的人,钟粹宫里闲杂的事若叫主子管去了,那宫里要紧的大事谁个来管呢?” 静燕和静堇都愣住了,她们知道年筱苒厉害,却不知她现在这等厉害,竟公然派个奴婢来“扇”宿敌的耳光…… “咯噔”一声,寝殿内的李子怡听得这些话,硬生生扼断了手里的护甲,听得外头梨乐离去的动静,便哐当一声推开房门,冲着静燕静堇道:“往后不许景阳宫的人随随便便进来。” 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听李子怡喊“摆饭”,做出一副要吃人的架势。 立在檐下,看着宫女太监忙作一团,李子怡的怒气渐渐平息,今日两件事顶在她的心门口,其一是梁嗣音当面拒绝自己的拉拢,其二便是年筱苒的登门挑衅。 她年岁不小了,对于丈夫的恩宠早已淡泊,如今争得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倘若年氏在妃嫔位分上高过自己,那她那不足岁的奶娃娃就要比自己一表人才的儿子高贵,将来争储,儿子就先输一筹。然事实是,年筱苒真的要做贵妃了,而她李子怡却做不得皇贵妃,这一局,儿子已经输了。 可输了这一局,不能再输其他。 “梁嗣音,你不领我的情,我也绝不能让你牵绊了我的儿子!”李子怡咬牙暗恨,紧握的手却微微发颤。大概连她也不明白,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易怒而心狠。 且说梨乐离了翊坤宫,正往景阳宫回去的路上,遇见一班人匆匆而行,因离得远没有瞧真切,待走进方才那一处,见路边有打扫的宫女,便问:“刚才是哪一位主子的肩舆过去了?” 29.第29章 香饽饽 宫女答道:“回姑姑的话,是承乾宫的古主子。” 梨乐抬头望古曦芳离去的方向看,瞧这劲头儿似乎是往坤宁宫去,因怕自家主子错过什么,便忙赶回景阳宫告知。谁知年筱苒早得了消息,一边自在地哄儿子睡觉,一边悠悠回答梨乐:“说是皇后留了泓晔泓昭在坤宁宫玩,一个小宫女不小心翻了烛台烫伤了泓晔的手,曦芳这才过去了。”她说完把孩子抱给奶娘,笑道,“三个庶妃里,曦芳是最老实的一个,她能有什么心眼子,就是皇上多疼她一些,我也认了。” 梨乐不语,扶着年筱苒坐到镜子前,替她拆下发饰。 “如今我就两件事,一是把泓暄养好,莫让往事重演,二来就是不让李子怡安生,她种下的恶果,到了该收成的时候了。” 梨安从外头端茶进来,听见这话,心里不免寒瑟瑟。与梨乐一同侍候了主子后,两人退出来,她低声说:“你瞧瞧,这才多少会儿的功夫,主子们一个个都变了。” 梨乐亦道:“就是她自己不晓得自己变了,才敢对古主子放心,谁知道承乾宫那位,还是不是从前的心性儿!” “嘘,咱们既跟了主子,只能一条路走下去了。”梨安握一把梨乐,拉着她走了。 当夜色降临,皇宫各门纷纷落锁,白日里的喧嚣暂停一夜,明日又会复起。 很多人进了宫就再也没出去过,头顶这一片天,一日复一日,一生仿佛就是一天,从未有什么不一样。许多人觉得他们可怜,却不知这样的人在宫里算是幸的,能平平静静地直至终老,是很多终日游走在刀刃上、周旋在争斗里的人一辈子可想而不可求的事。 皇城之外,一乘软轿停在泓昀的私宅门外,管家认出引轿的人,忙吩咐家丁去通报,自己恭恭敬敬地迎了客下轿,因见来着低调,也不敢大声请安,只微微打了个千,便引着客人进去。 泓暄得到消息已迎出来,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七皇叔”。 “咚咚”敲门声,钟粹宫里梁嗣音的房门被叩响,德安那尖软的嗓子客气地说着:“谷雨,小主睡了么?” 谷雨忙来应门,见了德安说:“小主没睡呢,刚喝了药说坐一会儿。” “啊,那我和小主说几句话,谷雨,你去我房里叫小安子拿一盒点心给你,小主生病辛苦你了。”德安这般说。 谷雨明白,他是要支开自己,忙谢了几句,便走了。 德安反手关了门,走近嗣音的床,又不敢靠得太近,笑呵呵道:“小主可好些了?” 嗣音将身上的衣服盖严实了,颔首回道:“多谢德安公公惦记,我好多了。” “小主啊,今日李主子来……”德安干咳了两声,面色犹豫,忽双手抱拳上举,道,“先帝爷去了后,您和其他秀女可是第一届呐,不管将来还会来多少新人,他们的意义都无法和你们比,所以啊,小主,您可千万要看准了人,找准了靠山。这一步错,步步错。” 嗣音听完他这一篇论调,莫名地心生厌烦,今儿是什么日子,李子怡来完,德安又来,自己不就是感染了风寒,怎么就成了香饽饽了。 “多谢德安公公,我知道了。”可不能拂人家的面子,嗣音只好赔笑,“嗣音会记得您的好。” 这后一句极让人中意,德安脸上顿时开了花,瞧他这模样,嗣音益发厌恶,竟也有了当日舒宁的怨怼——突然就不想留在这宫里了。 心中默念:“明明对舒宁说过要一起留下来,要一起……可是他,似乎遥远得很,兴许早就忘记我了,正如德安说的,往后还会有很多很多的新人,而谁又能笃定我一定会被留下?”想到这里,不免几分心酸,却不知道脸蛋儿已然绯红。 30.第30章 讨好皇上 不知是嗣音底子薄,还是御医馆的太医不尽力,她那所谓的普通风寒竟病歪歪拖了月余方好,如是便到了八月,秋风卷入京城,天越发凉了。 “姐姐,你瘦了好多。”八月十四那天,舒宁来看嗣音,她日日都来,是眼看着嗣音消瘦下去的,便急道:“您再瘦下去,便只剩一把骨头了。” 嗣音立到镜子前瞧一瞧自己的身量,笑叹:“不是说入秋贴膘好过冬么,我这样子再吃胖两圈也不会难看,又好过冬。” 舒宁那里正往嘴里塞栗子糕,忙拍了拍手站到嗣音身边一同照镜子,摸摸自己的腰身又和嗣音比了比,笑道:“幸好幸好,我这么贪吃也没有发胖。” “天天训练,你吃东西总是有限的。”嗣音笑,挽了她的手坐下来,正巧谷雨拿来一盒新的点心,“咸福宫念珍姑姑送来的,说宋主子赏给小主吃的。” 舒宁毫不客气地打开来,但见满满一匣子各色花式的点心,清甜的香气顿时溢满整间屋子,她小心翼翼捏了一朵莲花来吃,不想那粉嫩嫩的用糯米捏的花瓣里竟然也夹了馅儿,一口咬下去,细腻的红豆沙便汨汨地流出来,差点落在舒宁的衣衫上。 “瞧瞧你,慢点吃没人抢,我没什么胃口吃甜的东西,都留给你。”嗣音瞧着舒宁贪吃的模样,咯咯笑起来。又问谷雨,“又不要我去谢恩么?” “可不是嘛!”谷雨这一声应,却透了几分无奈。 舒宁吃完她的莲花,便要茶吃,谷雨便从柜子里拿出一罐香片,说道:“这也是宋主子赏的,咱们这儿吃穿用度,都快全从咸福宫来了。” “姐姐,其他秀女们也议论你呢,说你病了这么久,咸福宫隔三差五送东西来,都寻思您和宋主子有什么关系。”舒宁道。 梁嗣音没有回答,从谷雨手里接过香片,亲自为舒宁泡了一壶茶,端到她面前时才说:“除了同你们一起在太后娘娘的殡礼上见过她,就再也没有打过交道。” “姐姐,是不是他们在拿你讨好皇上……”舒宁捧着茶,怯怯地看着嗣音。 “你也看出来了。”嗣音苦笑,“可惜我并不那么重要。” 舒宁放下茶杯,握了嗣音的手说:“姐姐,家里的姨娘们还想法子在我爹面前讨巧,何况……这是在宫里。” “你家有很多姨娘?” 舒宁嘿嘿一笑,伸出一只手:“算上我娘,我爹有五房妻妾。” “那一定很热闹了。”嗣音笑。 “当然啦,姐姐家里也不是这样嘛!虽然挺烦人的,不过还真是人多热闹。”舒宁笑着说完,这才捧了茶来吃。 嗣音这才反应过来,可她不想提自己被过继的事,不想告诉舒宁自己只是普通读书人的孩子,家里父亲只娶了母亲一个……而在梁府的短短一段光景,她除了每天训练,几乎不见人,舅父有多少妻妾,她又几时知道呢。 “小主,坤宁宫王公公来宣旨,德安公公要大家都出去。”小满突然跑进来,带来这个消息。 嗣音二人不敢耽误,匆匆来到院子里,众秀女已罗列齐整,那王海看着人差不多,便宣了旨意,他那里还没说完,已有宫女骚动起来。 原来是为了明日的中秋节,皇后娘娘请每一位秀女都去参加皇室家宴。 回来后舒宁嘀咕一句:“这国丧……” 谷雨忙道:“小主,可是隆政朝了。” 31.第31章 家宴 舒宁懂她的意思,悻悻住了口,想了想又扭头问嗣音:“姐姐去不去?” “家宴的话,万岁爷也去吧?”嗣音却如是反问。 舒宁咯咯一笑,拿手羞嗣音的脸:“没羞没羞。”两人笑作一团,舒宁低声道,“一定把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也是啊……”嗣音赧然,心里却十分的欢喜,终于又可以见到他了。 十五的晚上宫内张灯结彩,自先帝和乌太后先后辞世,宫里已许久没有这番热闹了。按规矩,先帝驾崩尚不满一年,宫里不该大肆娱乐才对,但皇帝下令摆家宴,又有哪个敢说“不”。一朝天子一朝臣,更何况隆政帝的手腕,大臣们在他还是皇子时便领教了。 且今日只是家宴,外臣也看不到宫里究竟怎样一番热闹的景象,仅有几位成为皇室姻亲的大臣有幸受邀。 家宴就摆在坤宁宫,当德安带着秀女们到达,众人才知道一切美好的想象都是幻影,这里每个人都正襟危坐,哪里是像来欢度佳节的。 “李主子左边儿那个是淑太妃,皇上竟然把她也请来了,他的两个儿子可还关在宗人府呢。” “据说那个梁嗣音和淑太妃娘家是宗亲,皇上发狠办了太妃的六王爷和九王爷,也一定会厌恶和六王九王有任何关系的,难怪这么久了,只看到几位主子对她殷勤,皇上哪里早没有动静了。你们说,皇上既然那么厌恶淑太妃母子,还会宠一个姓梁的女人么?” “是啊是啊,你们真是不知道这淑太妃年轻时有多厉害,传闻先帝在位时连乌太后都要让着淑妃几分,有几个女人能像她这样,儿子生死未卜,她倒盛装来参加宴会。” 这窃窃私语声一直不停,德安那里挤眉弄眼地叫大家安分,坤宁宫织菊姑姑过来接应,便安排众秀女按次序落座,因有坤宁宫的人在跟前,秀女们倒收敛了。 舒宁因瞧嗣音脸色不好看,便捏她一把说:“你别理她们,若不嚼这些舌头,她们要短寿的,咱们就算积德了。” “我知道。”嗣音被逗笑,再不提。 此时,但听外头一声通传:“贤王、贤王妃到。”秀女们纷纷立起,但见七贤王晏璘和妻子叶容敏款款而来,贤王晏璘才过而立之年,生得一副敦厚慈眉的样貌,温润儒雅,风度翩翩,叫人观之可亲。他身边的王妃叶氏出身名门,是皇室之中被传最贤惠淑德之人,形容儿自不必多言,便是在这阖宫的衣香鬓影里也绝不会被埋没的姿色。 “给太妃娘娘们请安,祝您等福寿安康。”两人进宫来,先至太妃面前行礼,除淑太妃外,其他几位都客客气气,毕竟眼下她们和她们的儿女都要仰仗皇帝来过活,而贤王是皇帝最信任的兄弟,可谓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虽不至于阿谀巴结,面子上总要做出应有的态度。 晏璘见淑太妃冰冷着一张脸,眸子里映透了憎恨与悲伤,心里也不免有几分不忍,想上前细问安好,却被叶容敏轻轻拉住,“太妃不说话已经是在忍了,爷何必去勾她把怒气撒出来,今日是万岁爷登基以来头一次办家宴,安安稳稳才好。” 晏璘听妻子所言甚有道理,便按耐了心中恻隐之心,与妻子随宫女绘竹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继而与几位先到的弟兄寒暄,再不提太妃一事。 不多久,吉时到,帝后二人从内殿出来,众人施礼相迎山呼万岁。 落座后,隆政帝略语几句庆贺的话,便开锣唱戏,众人皆知皇帝生性寡言,也见怪不怪。 年筱苒悠悠坐于席中,抬眉看一眼对坐的李子怡,见她一双眼睛流光飞转地在那群秀女的座次里游走,不免冷笑一声,斜过身子对邻座的古氏道:“据说皇上应了李姐姐,要让他们家泓昀在年底大婚,她估摸着是惦记皇上能封他儿子做个郡王呢,这不都挑上儿媳妇了。” 32.第32章 为难 “老三既然已经自立门户,那府邸总要有个名头,封王也不奇怪。但皇上从来不会厚此薄彼,姐姐的泓暄哪里会被他比下去。”古曦芳顺她的心说话,总是不错。 “当年泓昀在你家晔儿这般大时,可还是个糊里糊涂的傻小子啊。”年筱苒哼哼笑道,“他三个弟弟,哪个不比他强。” 古曦芳温顺一笑,没再接话,她知道在李子怡和年筱苒之间不偏不倚,才是保护好自己和儿子的最佳方式,她只要泓晔安安乐乐,别无他求。 戏台上正唱《嫦娥奔月》,戏演到嫦娥吞下不死药飞身成仙,唯留后羿又恨又悔,痛苦万分,众人看了都唏嘘不已,但听淑太妃冷幽幽叹道:“为了成仙得道谋得大好前尘,这难能可贵百年修得的夫妻缘分也可一文不值,又谈什么亲情兄弟情。然夫妻二人总是脾性相投的,想来这后羿也非善类,若有几个手足,只怕也会早砍杀了去,好少些人与他争前程。这样的人不配做神仙,不配……” 这一番话说得四座皆惊,所有人的神情都紧绷起来,唯恐太妃趁势发作,更怕皇帝龙颜大怒。 “哐当”,偏偏这时候,一把清脆的瓷器碎裂声从秀女中发出。 嗣音和舒宁都被吓到,她们边上一个秀女失手滑落了手里的酒杯,可那么巧,径直落在她们的桌下,声音便从她们两人间发出。 “呵……这世道是变了,哀家评一句戏文,一个小小的秀女听了不满意,也敢当面摔杯子了。”淑太妃的气势益发凌厉起来,忽地一拍桌面厉声道,“一个秀女敢给先帝的妃嫔脸色看,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 台上的锣鼓丝竹和莺莺吟唱瞬间停下,偌大的坤宁宫静得骇人。 众人知道,淑太妃终究是忍不住了,纷纷暗求事情能顺利过去,又不得不埋怨皇帝,何苦让她来,这不是互相折磨么。 坤宁宫总管王海已往秀女这里来,呲牙咧嘴地瞪着德安,压着声音问:“怎么回事儿,都不要命了?” 舒宁和那个摔了杯子的秀女都被吓坏了,僵在座位上不敢动,但王海和德安已经逼近,总有一个人要站出来才行。 梁嗣音深吸一口气,缓缓立了起来,众人见状一阵骚动,但旋即又安静了。 “王公公,德公公,这只是个误会,我愿意向皇上皇后和太后解释。” 王海见她从容镇定,加上也没别的法子,便只能带着她到了御前。 站到这么多人的面前,梁嗣音才感到几分紧张,襦裙下的双腿也微微打颤,可既然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梁嗣音,你怎么了?”皇后气定神闲地问一句,刻意地淡化这件事,“怎么这么不小心,太妃娘娘受惊了,赶紧去向娘娘道歉。” 嗣音领命,急步到了淑太妃面前,叩首道:“请太妃娘娘恕罪,奴婢是一时不小心滑落了手里的酒杯,并非是对太妃娘娘评戏的话不满,还请娘娘不要生气。” “这么说来,是哀家误会你喽。”淑太妃慢慢地,企图将嗣音带入她的意思里去。 果然嗣音以礼相答:“奴婢不敢,都是奴婢的错。” “既然如此,那你也同意哀家刚才的话,认为哀家的话是对的,是不是?”淑太妃等的便是这里,她笃定一个小秀女会被难倒。她若答是,就是替自己在皇帝脸上狠狠打上一巴掌,她若答不是,自己自有道理再发作。 上首容澜看出端倪,心里不免担心局面恶化,已经作势要开口,却见彦琛轻轻一抬手,示意自己不要出面。 33.第33章 嫦娥奔月 便见嗣音深吸一口气,答道:“回娘娘的话,这不过是一出戏,哪有什么对错,仙佛故事千百年传下来,天南地北人情风貌不同,这故事也终是会传出不一样来。便是这一出《嫦娥奔月》,奴婢儿时听得的便与今日唱的戏文不同。在奴婢听长辈们讲的故事里,嫦娥并非不顾夫妻情分私吞不死药,而是他夫君后羿门下弟子中有一名叫蓬蒙的心术不正之人,趁后羿赴尧帝召见时逼迫手无缚鸡之力的嫦娥交出不死药,嫦娥为免这仙丹落入歹人之手将来祸害无穷,不得已想吞下药丸来保存,哪知这竟是成仙捷径,才因此飞身去了广寒宫。幸而后来后羿也位列仙班,总算不枉嫦娥一片苦心。可见是嫦娥成仙还是后羿成仙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让仙丹落入不该拥有的人之手,而嫦娥刚烈正义,又何尝做不得神仙呢?后羿更是为民造福的射日英雄,便更做得神仙了。” 这个故事说完,坤宁宫里更静了,众人眼见淑太妃的神情从方才的盛气凌人变成此刻的怒不可遏。她不仅没达到目的,还反被这小秀女说得哑口无言,怎能不攻心大怒。 “太妃娘娘,这个故事皇爷爷也曾跟孩儿讲过,与这位秀女说得一模一样呢,这故事呀,还是正义喜庆的叫人听着舒服,回头孩儿便叫他们改戏文。既然这秀女是无心之失,又讲了这样一个好故事,您就不要生气了。下一出是您最喜欢的《八仙过海》,咱们接着看戏呗。” 此时,泓昀从席上站起来,笑呵呵走到淑太妃面前,打哈哈一般说了这段话,若是旁的话,淑太妃定会反驳,可他那句“皇爷爷”一出口便压倒了一切,叫谁还敢在这里否定梁嗣音,谁敢背上对先帝不敬的罪名? “娘娘。”接着仿佛是算计好的一般,李子怡等儿子说完话,便款款走到淑太妃身后,好声好色恭谦万分地将她劝住,“娘娘方才可听到皇后喊她的名字?正是姓梁,江南两军守备梁富硕之女,您母家的宗亲。皇上那里对她已诸多垂青,来日……娘娘,来日方长,您得为两位爷着想。” 自然,这些话是说得极轻的,不论真心假意,都是万万不能让皇帝听见的。 “罢罢罢,哀家也长见识了。”淑太妃闻得李子怡这般说,思前想后,为了两个儿子能保命,还是决定不要和皇帝起冲突的好,便摆摆手,再不做计较。 “梁嗣音,你退下吧。”李子怡这般说了,也转身回她的席位,心里则不安地念:“好一个梁嗣音。” 嗣音又磕了头,起来要走,瞧见泓昀还站着,念他方才出手帮自己,便微笑以示谢意,泓昀见状,真真十分欢喜。 这件事从头至尾,隆政帝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在脸上不流露半分喜怒,但此刻他的目光却停在嗣音和舒宁的席面上,那武舒宁一如既往像受惊的小兔儿惹人怜爱,可是……他分明瞧见梁嗣音面前的酒杯完好无损,倒是边上一席缺了一只。 嗣音才回到座位上,戏台上罄罄锵锵锣鼓乐便又起来,总算一切恢复如常,舒宁一把握住嗣音的手,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已发现嗣音双手冰凉更不住地打颤,但听她长呼一口气,“舒宁,刚才我吓死了。” 舒宁愣愣地看着她,打心眼儿里没觉得刚才站在众人面前的梁嗣音有半分慌张之处,不由得感慨,有些东西,真真是天生的。 34.第34章 将来一定飞黄腾达 一场家宴总算平平稳稳地度过,待帝后退席、皇亲国戚等散去,秀女们才排列齐整地预备离去,一行人才出坤宁宫,大宫女络梅便追了出来。 德安恭敬道:“姑姑有什么吩咐?” “娘娘让我嘱咐你,好生送小主们回去,莫要出了纰漏。”络梅如是言。 德安连声答应,今晚他可也是被吓去半条命的人,此刻三魂七魄还没归位呢,哪里敢再大意疏忽了。 又见络梅朝秀女们看了一眼,忽而朗声道:“请梁嗣音小主出来一下。”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人群里的嗣音,嗣音不得不出列,走到络梅面前福了福身子。 “嗣音小主,这是娘娘赏给您的,说您今晚的故事讲得好。”络梅如是说着,将一方小匣子递给嗣音,“这里头是江南制造的三色胭脂,娘娘知道您从江南来,您喜欢就好,不必去谢恩。” 嗣音接过,朝坤宁宫正门磕了头,起身谢过络梅,不敢多说什么。络梅便辞了众人,回坤宁宫去。 德安继续带众人回钟粹宫,一路上秀女们的口舌又起,各种羡慕各种极度,几乎将嗣音淹没。 舒宁却紧紧挽着她的手,骄傲地扬着下巴,瞪着眼睛应付向她们投来的每一束目光。 安寝时,谷雨摸了摸嗣音的额头,她担心因为今晚的事又把嗣音的病勾起来,幸而无事,却叹道:“什么叫锋芒毕露,奴婢算是领教了,可怜您并非那样的人却被所有人误会。” 嗣音躺下,觉得四肢百骸都酸痛,她并没有唬舒宁,面对淑太妃时她真的害怕,也不晓得是什么力量,支撑她重新回到座位。 “谷雨,我曾对舒宁说要和她一起留下来,纯粹是因为仰慕皇上。可我现在明白想兑现这个看似简单愿望要付出多少代价,所以早将愿望幻作了随遇而安。留,我便好好地留,不留,未来的人生也未必糟糕。”嗣音缓缓闭上眼睛,“我们左右不了别人的心,那就把自己的心摆正吧。” 谷雨默然,替她放下纱帐后便退了出去,不料德安竟等在那里,他将谷雨拉到一边低声道:“你命好跟了好主儿,将来一定飞黄腾达。可往后要更加小心伺候着,多张几双眼睛,这里毒辣辣的红眼睛无数,每一双都能吃人。” “奴婢明白。”谷雨在宫里的时间比嗣音长得多,这女人之间的事,她早见怪不怪。 翌日一早,舒宁正在房内梳妆,忽而几位平日不怎么打交道的秀女结伴而来,出于礼貌舒宁不能不接待,便让小满上茶。 见小满出去,其中一个就道:“舒宁妹妹,有件事儿你心里不窝火么?” 舒宁表示不解,另一个便说:“当初若非舒宁妹妹你在皇上和太后面前举荐梁嗣音为你伴奏,她怎会有之后的种种因缘际会,又怎么会有今天呢?难道现在的一切,不该是你的吗?” “原来是为了这个。”舒宁心里哼哼,总算闹明白这些秀女一清早来套近乎的目的,可她们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拨不响了,她武舒宁岂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被挑唆离间的人? “几位姐姐,昨晚梁小主讲的故事你们听过吗?”舒宁眼珠儿一转,如是问众人。 几位秀女都摇头,更有人说:“指不定是她编的,我可从来不知道什么蓬蒙。” 舒宁做出很夸张的表情,一副后怕的模样,“三皇子都说先帝给他讲过呢,姐姐怎么好讲是梁小主编的?” 那秀女忙捂住了嘴,噤声不语。 舒宁又道:“这故事姐姐们不知道,我也没听过,可昨晚如果是你们或我站出去,又讲不出这个故事的话,姐姐们知道后果么?” 众人有些不安,轻声散碎地问:“如何?” 舒宁用手在脖子上比划杀头的动作,幽幽地说:“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35.第35章 表亲 “啊!”众人惊呆,联想淑太妃的话以及她和皇帝紧张微妙的关系,都不否认舒宁的话。 “所以啊,这些东西我不敢要也没命要,但姐姐们比我聪明,倒可以去争一争的。”舒宁说得很正经,一副让贤的态度。 “不必了不必了……”那几个人处心积虑来,却讨得好没趣,便都悻悻然告辞。 舒宁追到门前问:“姐姐们不再坐坐了,不喝茶了?” “她们哪里还敢喝茶?都被你吓死了。”忽而嗣音从窗下走来,满面欣慰之色,垂首握起舒宁的手,“到底没有白来这皇宫一遭。”说这话时,已然哽咽。 舒宁吓到,急急忙忙问:“姐姐你怎么哭了呀,怎么了怎么了?” “哇!”前一刻嗣音还一副哭泣的模样,这会儿却张大了眼睛张牙舞爪地冲着舒宁,“只许你吓唬别人,不许我吓唬你么?” 舒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伸手来咯吱嗣音:“姐姐最坏了,你只会欺负我。”两人笑作一团,很是欢乐。 那几个秀女离去后便来到李子忻的屋外,李子忻早已立在那里,见她们一个个灰头土脸满脸颓丧,便知那一计无用,远远瞧见武舒宁和梁嗣音玩得高兴仿若无事,心中之恨更难平息,只道:“这武舒宁还真是个蠢女人,现在笑得高兴,往后有她哭的时候,天下哪一个女人愿意为他人做嫁裳?” 却见刘仙莹缓缓从她的屋内出来,她本比邻李氏而居,这话自然听得真切,悠悠看一眼这群“输”了的女人,又望向嗣音和舒宁回屋的背影,不过淡淡一笑,便要离去。 李子忻知道刘仙莹出身名门且绝色姿容,心中早将她列为敌对之人,只因刘仙莹为人低调处事稳妥,进宫这么久了也从不见她闹过什么文章,故而不曾与她有过什么交道,可今日她这一笑,叫人着实有些窝火。 惹不得梁嗣音,还要被刘仙莹嘲弄么?正要作势上来挑事,忽见外头过来一位体面的宫女,李子忻身边的宫女立夏忙道:“这是永寿宫耿主子身边的凡霜姑姑。” 果然,来者正是永寿宫主人耿慧茹的大宫女凡霜。耿慧茹膝下本有两女一儿,可惜女儿皆幼年夭折,如今五皇子泓昭已有七岁。早年在潜龙邸时,隆政帝钟爱幼子,其启蒙之学多半由他亲口教授。 “小主都准备好了,奴婢还想来接您呢。”此刻叫人奇怪的是,那凡霜不与任何人打招呼,却对刘仙莹很客气。那边德安上来只是说了几句客气话,便一路将她们送出了钟粹宫。 众人看着费解,忽有一个秀女道:“依稀记得刘仙莹是和宫里哪位主子有亲眷关系,难道就是永寿宫?” 李子忻哼笑一声,心想那耿慧茹再好,能和自家堂姐比么?而自己和堂姐都是李家的人,一脉相承,她们这里一个姓耿,一个姓刘,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关键时刻谁记得谁啊。如是想想,舒坦几分,便不再计较。 慢慢时间滑向正午,快要用午膳的时候,咸福宫的念珍宫女又来了,德安笑道:“可是宋主子又给嗣音小主什么赏赐?” 念珍则道:“今日不是赏东西,而是娘娘在御花园瑞雪亭里围炉烤肉,也请了几位郡主进宫一起玩,主子想请梁小主一起过去玩。” 宋蛮儿对梁嗣音的眷顾素来大张旗鼓没有避讳,大家对这次邀请也就见怪不怪,嗣音则因咸福宫对自己诸多赏赐却从未当面谢过,便想趁此次机会谢一谢宋蛮儿,故而不曾推辞,爽快地跟了念珍而去。 但到得御花园,还未靠近瑞雪亭时,念珍忽而道:“小主在这里等一等,奴婢去通报一声。” 嗣音以为这是规矩,没有多想,可那念珍去了便不再回来,少说有一炷香的功夫,不由得她心里犯嘀咕。 正往四周张望,忽听身后有人喊自己:“梁嗣音。”她应声转过来,不料立在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竟是三皇子泓昀。 36.第36章 不必你操心 “奴婢参见三皇子。”嗣音回过神来,忙俯身去行礼,泓昀一步上前来将她搀扶住,“也没有旁的人,不必行礼的。” 嗣音站稳后一边谢过他,一边挣脱开了他的手,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 泓昀温和地笑着:“你来这里做什么?” “奴婢……” 不远处两位衣着华丽的夫人从外头进来,本有说有笑心情甚好,忽而其中一位瞧见嗣音和泓昀站在一起说话的光景,脸色顿时变了。 “主子,要不要奴婢去请三皇子过来。”宫女静燕也好不尴尬,上来说一句。 那夫人正是李子怡,而她身边那笑靥如花的女子则是咸福宫的宋蛮儿,隆政帝的六个妻妾里数她年纪最小,也是唯一不曾有过子嗣的一个。 “三殿下倒先来了。”她说,忙指使身边的念珠,“快去请三爷过来。” “你也叫了泓昀?”李子怡有些不解,她以为今日只是几个女眷。 宋蛮儿却神秘地一笑:“还有人呢。”话音刚落,那边泓昀和嗣音已经过来,两人行了礼,并肩站在那里,却是郎才女貌好般配的景象。 李子怡瞪儿子一眼,正要开口,身后高调一声:“皇上驾到、皇后驾到……”她来不及把儿子拉到身边,众人已哗啦啦跪了一地,无奈只能随众。 须臾,果见彦琛和容澜双双而来,彦琛叫了起,容澜便笑道:“蛮儿又出什么花样?皇上好好要在坤宁宫用午膳呢,被你火急火燎地请到这里来。” 宋氏笑道:“万岁爷和娘娘难道不是被这烤肉的香气引来的?天越发凉了,围着炉子烤肉吃才惬意呢。”正说着,瑞雪亭里几个早已经到了的郡主纷纷迎了出来,她们都是彦琛几位兄弟的女儿,彦琛膝下本也有几个姑娘,偏偏都活不过十岁,如今只剩下五个儿子。 “儿子们终日读书也见不得几面,我说宫里怎么这样冷清的,原是缺这些女孩儿。”容澜一直都知道彦琛的心思,索性在这会儿说出来,“皇上不如叫几个侄女进宫来住,到底热闹些。” 但此刻,隆政帝的心思却不在这些女孩子的身上,他瞧见的,是和自己的儿子并肩站在一起的梁嗣音。 宋蛮儿眼尖,忙笑道:“万岁爷,昨晚梁秀女的故事讲得好,您的侄女儿们还想听故事呢,臣妾就请她一起来玩了。” “嗯。”彦琛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都进去吧,到底秋天了,晒着太阳这风也不暖和。”容澜见场面益发冷下来,笑道,“皇上也饿了吧?” “朕就是过来应个景,你们都是女眷,朕在这里倒让你们拘束了。”彦琛却道,“方永禄,你陪着娘娘郡主们在这里,稍后再回涵心殿。” 方永禄是多机灵的人,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忙说一声“奴才明白了。” 随即便见彦琛转身离去,众人行礼相送,都起来时,就听见十王爷家的惠静郡主低声嘀咕:“皇伯伯好像不高兴呢。” 容澜听见,忙打岔开,招呼众人往瑞雪亭去,李子怡狠狠瞪一眼宋蛮儿,跟着皇后离去。 泓昀和嗣音跟在后面,两人皆沉默不语各有心思,不料走在前面的宋蛮儿却回头招呼:“三殿下怎么走得这么慢,也不来服侍你母后和母妃。”说着掩口笑,挽了身边的惠静说,“你瞧你哥哥,和梁小主是不是郎才女貌好登对的?难怪他走不动了。” “蛮儿,你如今已是皇帝的妃嫔,再不可肆意耍性子瞎胡闹了,嗣音是皇上的秀女,皇上没指婚前,你怎能胡说?”容澜到底有些动气,聪明如她怎看不出今日这一切是有人蓄意安排的。而一旁的李子怡,早恨得咬牙切齿。 “娘娘,臣妾只是玩笑话,只是我们三殿下也大了,也该成家才是。”宋蛮儿有心这么说,就不怕被责难,反益发起劲了。 李子怡终忍不住,冷笑道:“蛮儿妹妹太贴心了,只是这件事自然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做主,就不必你操心了。” 37.第37章 威吓 宋蛮儿不以为意,反更亲热地来缠着李子怡,“是了是了,我不操心,姐姐赶紧和娘娘入席,大家都饿了,这肉可是我叫御膳房留得猪身上最好的呢。如今秋燥,吃些温和的猪肉最好不过了,等下雪了,咱们就围炉涮羊肉吃。” “呵呵,就是了,你好生惦记这人间美食就成,那是是非非何苦去沾染。”李子怡不冷不热这样说,转身和容澜入亭入席。 这样一句句冷冰冰的话飞来飞去,稍有心的人都能看出气氛不对,好好一次聚会便就此僵了,众人都讪讪地赔笑说话,谨慎小心,好大没意思。 泓昀心里也不适宜,又都是女眷,怎么都觉得拘谨,坐了半刻就想离开,便起身告辞。容澜知道他没意思,也不阻拦,嘱咐几句就放他走了。泓昀走开老远,才回身来看,果然见梁嗣音孤独地坐在一隅,渺小而微不足道。 “我跟了你父皇二十多年,会不了解他吗?这个梁嗣音是笃定要被留下了,傻儿子,你若有非分之想,你父皇就一定容不下你……” “老三,七叔不是吓唬你,储君之位不好坐。你的弟弟们都还很小,等你正当年的时候,泓晔、泓昭却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们要想和你争的话,会不顾一切地做任何事,你也看到你十四叔和你父皇的关系是何等恶劣。七叔并非想叫你放弃,只是想让你做个选择,你的选择会影响你的一生,看看你父皇,看看你六叔九叔,看看你十四叔,再看看我……” “昀儿,母妃可以什么都不争,可你是你父皇的长子,你父皇的皇位若给了别人,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做长子你已经比别的兄弟辛苦,若做太子,所承受的压力会更大,如果你扛得起,七叔会支持你,可你要想清楚了,走上这条路,就再不能回头了……” 母亲和七叔的话交叠重复地回荡在耳畔,泓昀心乱如麻,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从皇孙到皇子的身份变化他似乎还没有真正适应,可现实是,周遭的一切都变了,父亲变了,母亲变了,所有所有人都变了,是不是只有自己也顺应时势地改变才能继续生存下去,否然呢? 聚会散后,容澜带着几位郡主往坤宁宫去说话,宋蛮儿知道李子怡会找她麻烦,便随了皇后一道走,留下梁嗣音和李氏同行。 李子怡一直送皇后到岔道口,待皇后行远了才转身往她的翊坤宫走,嗣音跟在一旁走不得问不得,只能一路跟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大门合上的那一瞬,宫女太监在“轰”声中听见一记脆亮的皮肉拍打声,旋即便看到秀女梁嗣音摔倒在地上,她的左边脸颊赫然浮起了五指印。 “梁嗣音你记住,我若再看见你和三皇子说一句话,你,你的家人,和你所有有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不吓唬你,你不信的话大可以试一试。”李子怡的手火辣辣地疼着,她深知这一巴掌用了多大的劲,梁嗣音该有多痛。 “静燕,开宫门让她滚出去。”她吩咐一声,扬长而去。 静燕静堇毫不客气地一左一右架起嗣音,待小太监开了宫门便把她扔了出去,静燕还不忘说一句:“掂量你的身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要清楚,今天翊坤宫的人可从没见你来过。” 随即又是一声轰然,翊坤宫的大门被紧紧合上,嗣音无助地跌在地上,不知该往哪儿去。 一步步爬起来,臂上丝质衣袖被磨破,里头的肌肤火辣辣地疼着,她不敢撸起袖子来看,梁嗣音的心已经千疮百孔,她不能再见血…… 抬头望一眼翊坤宫,没有恨,她不恨,她能体谅一个母亲为儿子所做的一切,她只是不明白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似乎所有人都认为皇帝看重自己,可她很明白,皇帝和自己仅仅几面之缘,所说的话更是屈指可数,自己根本微不足道,难道这就是草木皆兵?这就是宫闱斗争吗? 梁嗣音迷茫地看着四周,她又不记得来时的路,不知道该从那里走回去。 38.第38章 朕送你回去 “是啊,我从来不晓得该去哪儿,该怎么去……”口中呢喃,不由得鼻尖发酸。 “不哭,梁嗣音不哭。”眼泪快要涌出的那一刻,她紧握双拳,“你不可以哭,错的不是你。” 迈开步子往前走,不论前方通往哪里,她知道不走永远也回不去,只要能到达目的地,绕道又如何。 可梁嗣音太低估皇宫的庞大,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在辨别方向上,她甚至不如一个孩童。毫无悬念她又迷路了,站在宫墙高院之间,努力地克制自己的难过,但无助已满溢在那张美丽却带着疲倦忧伤和彷徨的脸上。 “你要往哪里去?”但又似乎上天一直眷顾着她梁嗣音,总在她临界崩溃的时候,会有人出来帮一把,便是那晚如幽灵般窜出来的德安,也叫她感激了好一阵。 “我要回钟粹宫。”梁嗣音激动地转向声音的来源,晕了头的她甚至没有去辨别那声音是否熟悉。 “奴婢参见皇上!”顺着转身的劲儿,嗣音噗通一声跪下,而窝在胸腔里的心脏何曾不要“扑通扑通”地跳出来,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遇见皇帝? 彦琛却带着满不在意的神情走到她面前,“起来吧,你要回钟粹宫?那你可知道这里是哪里?” 嗣音点头:“奴婢刚刚路过隆禧殿。” “扑哧……”彦琛笑了,却很快收敛了笑容,肃颜说,“你知道隆禧殿在皇宫的哪里,做什么用吗?” 嗣音表示茫然,随即低下了头,她低头不是因为不敢正视彦琛,而是彦琛方才那一瞬而过的笑,彻底涤荡了心里之前种种带来的不悦,更惹得她感觉一股子热从脸上烧到脖子跟,她怕被皇帝看见自己羞赧而又高兴的模样,女子本该矜持的。 “隆禧殿是朕和后妃们拈香礼佛的地方,在皇宫的西北角,而钟粹宫在东边。”彦琛很耐心地解释,“翊坤宫和钟粹宫分布在坤宁宫两侧,你能找到坤宁宫的方向,基本就对了,往后不要再走反了。” 闻言,嗣音心里一阵悸动,想也没想就把话冲出了口:“皇上怎么知道奴婢从翊坤宫出来的?” 彦琛整个儿愣住,直直地看着梁嗣音,被质疑被看穿的感觉自从登基以来,许久许久没有过了,自从成为帝王,他一直孤独地立在世界的最高处,每一个人都摸着自己的脾性说话行事,使得他益发不想与人说朝政之外的事。 可眼前这个小姑娘,那么聪明细致,又那么胆大糊涂,抚琴吟唱时宛若不染尘世的仙女,应对太妃时稳重不啻一个历世多年的臣子,而迷路的时候,又会变得可怜可爱如受惊的小鹿。如此真性情赋才情的女子,真叫人…… “咳!”彦琛故意做出不悦的神情干咳一声。 嗣音这才发现自己的逾矩,竟然敢当面点穿皇帝,可心里却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当真被看重,李子怡也好、宋蛮儿也好,所有人对自己的敌意和防备,都不是没道理的。 “奴……” “朕送你回宫。”彦琛这般说,看了眼狼狈的嗣音,眼角飞转出怜惜的神采,继而背手缓步朝前走,发现嗣音没有跟上来,驻足说,“你不走了?” “不、不是。”梁嗣音受宠若惊,跟上来怯怯地说,“只是……皇上您怎么一个人呢?方公公他们……” “朕需要向你解释每件事吗?”隆政帝皱眉,故意微微俯身迫视着嗣音。 梁嗣音连连摆手摇头,“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那走吧!”彦琛丢给她一个不屑的眼神,转身走了。 39.第39章 靠自己 嗣音脸上惊慌的神情随着皇帝的转身瞬间消失,如花儿一般绽开笑容,这一次在眼角润起的泪水,是高兴,由心而发的高兴。 因为几次迷路而幽怨皇宫地界儿大的梁嗣音,此时此刻多么希望皇宫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地方,能让她就这样静静地,静静地一直和皇帝走下去。不知旁人会如何看待这样的心思,可在她心里,只是眷恋这一刻宁静的欢乐,未来种种可能对她而言,从未在脑海里出现过。 “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彦琛缓缓走在前面,突然这样问。 嗣音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脸颊,手指摸到了淡淡的肿痕,但已消退许多,不似才挨打那会儿厉害。 “回皇上,没什么,只是……碰伤了。”嗣音只能这么说,难道要在皇帝面前告状,说李子怡扇了她一巴掌? 彦琛倏地停了下来,嗣音却因为一直低着头走不曾瞧见,便一头撞在了皇帝的背上,只是她身形瘦弱哪有什么力道,自己吓得跳回去,皇帝却一动也不动。 彦琛在感受到她身体撞上来的那一瞬笑了,但转过来又恢复了肃颜:“走路要看着前面。” 嗣音羞赧,憨憨地笑了:“是。” “往后小心一些。”彦琛道,“在这个皇宫里,磕着绊着是很平常的事,你若自己处处小心、处处谨慎,自然能避免许多。人不论在什么时候,最终要依靠的还是自己,你明白么?” 突然说这样意味深长的话,嗣音有些懵了,摇头:“不明白,宫里的路挺好的,旁人都好好的,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摔了。” “你……”彦琛无语,他开始质疑自己对梁嗣音定下的“聪明”这一感觉。 “不过奴婢也喜欢皇上说的‘人不论在什么时候,最终要依靠的还是自己’。”嗣音的笑明朗起来,“只有靠自己的人,才永远坦荡荡,这是我娘说的。” 看着她兴奋起来的样子这么可爱,彦琛也不想再说什么大道理,对于一个涉世不深的人说这些其实毫无意义,因为他们未必明白,明白了也未必认同,人只有在自己经历过后,才会大彻大悟。 “走吧。”他又看了一眼嗣音脸上淡淡的伤痕,在转身后流露出疼惜的表情,之后一路往钟粹宫去,便再没有说话,只是聆听梁嗣音在身后或急或缓的脚步声,还有细腻的喘息,享受这份宁静的欢乐,又何止梁嗣音一人? “进去吧,往后别再迷路了。”到了钟粹宫,彦琛这样说一句。 皇宫终究不是无边无际的地方,他们两人的独处,就这样结束了。嗣音迟迟地往钟粹宫的大门移动了几步,侧身回眸将目光落在彦琛的身上,她知道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能见。 彦琛还想开口说话,钟粹宫宫门忽而洞开,德安从里头跑出来,一见皇帝便下跪请安,彻底打破了两人宁静的气氛,皇帝有些扫兴,看也不看德安一眼,便走了。兴许对他而言,德安的突然出现,也是一种尴尬。 嗣音叹了一声,提裙朝里走,德安那里叽叽咕咕说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入耳。她一边回忆刚才的一切,一边奇怪为何从隆禧殿那么远走回来,一路上竟一个人也没有。 然这边彦琛走了不多久,方永禄便带着几个太监宫女出现了,其实他们方才一直都走在皇帝和梁嗣音的前面,目的就是扫清一切闲杂人等,开辟出一条只属于他们的路。 “什么?皇上带着她逛了大半个皇宫?”这件事传出去后,便越发离谱,到了李子怡这边,已演变成了彦琛带着梁嗣音游逛皇宫。 静燕有些后怕:“主子,这梁嗣音不会在皇上面前胡说吧。” 40.第40章 散瘀血的好药 “如果皇上真心疼那个梁小主,要是她乱告状,皇上怎么到这会儿也不来问我们主子做什么打她呢?”静堇却这样解释,算是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 李子怡则摇头,“你们不了解皇帝,他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来问我的,所以梁嗣音说与不说,从皇上这里是无法判断的,只有问她自己了。” “要不要奴婢叫她来一回,您仔细问问?”静燕有些着急,毕竟方才她对梁嗣音的态度很是恶劣。 李子怡恼道:“你们有没有脑子,现在去找她,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这是要显摆自己心胸宽广呢,还是心虚?” 二人讪讪再不敢言,但听李子怡说:“送个消息出去,叫三皇子明儿下了朝到坤宁宫一趟,我会在那里等她。” “是,奴婢这就去办。“静燕连忙答应,匆匆离去。 李子怡起身来走到柜子边上,从秘藏在衣柜深处的匣子里拿出用牛皮纸包裹着的小纸包,迅速塞入静堇的手里,低声道:“把这个给我妹子,告诉她,倘若想在这宫里留下并出人头地,就要下得去手。” “娘娘,这是……”静堇不比静燕心狠,心慌慌不敢接。 李子怡却厉色相向:“不是害性命的东西,你慌什么?” “是、是……”静堇终不敢违命。 这一边,当梁嗣音缓过神来,发现今日和皇帝的独处竟在皇宫掀起大波澜时,她已然被钟粹宫除武舒宁外所有秀女孤立,每个人见到她都是十分嫌恶的模样,更有甚者当面揶揄:“原来骨子里透着狐媚劲儿,处心积虑勾引皇上,在我们面前装文静装内敛,什么东西!” 彼时舒宁就要和那秀女起争执,反被嗣音劝下,她只是苦笑:“她们怎知道事情的始末,又怎知道我被李主子掌掴呢?” 舒宁恨道:“为什么挨打的不是她们这些人?委实恨透了!” 嗣音让谷雨和小满送她回去,免得再与其他人起争执,自己则独自走回房,可就连平日会打个招呼住在隔壁的秀女也见了自己就将房门紧闭,仿佛躲瘟神一般。 若言失落尚不至于,嗣音和别人别人本就没什么交道,她只是很无奈,很委屈,最让人伤心的不是那秀女的讽刺,而是李子怡的话。 她不明白自己何时何地就和泓昀扯上了这样理不清的关系,甚至到了让李子怡如此明了地来威胁自己,在她的印象里,只是见过三皇子几次而已。 “梁妹妹。”就在她要进房的时刻,刘仙莹忽然出现。 嗣音有些惊讶,她以为除了舒宁,这钟粹宫里再不会有人要和自己说话。 “刘姐姐。”她欠了欠身子,让出道路来说,“姐姐屋里坐吧,谷雨一会儿就回来,我好叫她奉茶。” “不必了,我和你说句话就走。”刘仙莹温婉地笑着,她的一颦一笑总是那样清透安逸,仙气冉冉款款如其名。 “是。”嗣音没有勉强。 刘仙莹便施施然走到她面前,伸出纤白如玉的手,将一只精巧的瓶子塞入嗣音的手里,柔和的语调缓缓而起:“这是散瘀血的好药,你脸上的伤痕到底还是看得见的,若用厚重的脂粉去掩饰,只怕伤了肌肤,今晚你敷一夜,明日起来就好了。” 嗣音感激不尽,接过那瓶子欠身致谢:“多谢姐姐惦记。”心里则叹,“我以为你们都看不见。” 41.第41章 怪病 刘仙莹呵气如兰:“记得用就好,不必客气。”她说完这句便翩然离去,竟也不再多几句寒暄。长久以来,嗣音一直觉得刘氏的气场非同一般,叫人只敢远远地看着她,便是那蛮横霸道的李子忻也从不敢去招惹她。若论出身,刘仙莹未必是最好的,可她就是这样卓尔不群,如一枝莲花傲然独立。 不久谷雨回来,嗣音便道:“我正愁这脸上的五指印怎么办,我又不爱浓妆艳抹,你看刘姐姐就送来这上好的药膏,你快与我敷上,明日便好了。” 谷雨拿了细细端详,又闻了闻,嘀咕说:“按规矩宫里是不可以随便用药的,便是一碗败火的凉茶,只要用了药材就必须报备御医馆,还要说清楚是从哪儿,谁弄进宫的,怎么刘小主手里能有这瓶药呢?” 嗣音没想那么多,随口道:“不是说刘小主是永寿宫耿主子的表妹么?兴许是那里给的,让她防身用。” 谷雨摇头:“还是不要随便用的好,如果您实在觉得不用没法儿给刘小主一个交代,不如奴婢替您试一晚上,我把这药膏抹在手臂上,明日起来若没事您再用如何?” “就依你的意思。”嗣音没有驳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谨慎些总没有错。 如是主仆二人再说了些闲话,谷雨侍奉嗣音就寝后,挑了些药膏抹在手臂上,也睡下了。 翌日,梁嗣音还在梦里,却被谷雨的哭声弄醒,醒来后见到那恐怖的一幕,只觉得浑身颤栗,彻骨的冰凉从腰上直窜入脑门。 “为什么?为什么?”她怒问,眼泪不争气地落下。 且说这日散了朝,泓昀从前朝往坤宁宫来,他知道母亲寻自己无非那几件琐事,却不知为何偏要到嫡母这里来讲,若非推辞不过,他真真不愿进宫。 将至坤宁宫门外,却见钟粹宫执事太监德安站在远处,鬼鬼祟祟的模样叫人生疑。他立定下来,喝道:“猴崽子,躲什么?见到我也不过来行礼?” 德安吓坏了,一溜烟跑过来,磕头道:“不敢惊扰主子,所以才不敢到面前来。” “怎么了?你不在钟粹宫当差,跑来母后这里做什么?”泓昀眉头一皱,问,“钟粹宫里出事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德安欲言又止,忐忑不安的模样叫人看着肠子根痒。 泓昀没好脾气,呵斥道:“你是说也不说?或者揪了你去母后面前?” “回主子,这件事奴才实在不晓得该不该报。”德安使了个颜色,腆着胆子慢慢凑近了泓昀道:“主子还记得那位梁嗣音小主么?她今日得了怪病,脸上长出了蜘蛛网似的花纹,那面孔整个儿就毁了。此刻若报上去,不管什么病或能不能好,终究是不能留在宫里的。可奴才想着,万一好了,岂不是可惜了……主子,您知道的,皇上那里……” 德安这样絮絮地说着,泓昀心里则翻了几重心思,如果梁嗣音就此被送出去,他岂不是不用再顾忌父亲?这个念头一起,便脑热起来,其他的一概没忘心里去,退了一步正色对德安道:“你走吧,这件事我会处理,回去等消息,好生照顾那位小主。” “主子……” 德安还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便见泓昀转身入了坤宁宫去,他惶恐不安地站了须臾,见里头没什么动静,只能先赶回钟粹宫去。 这一边武舒宁则才刚吃了闭门羹,见德安回来,就问:“德安公公可知我嗣音姐姐怎么了?怎么又病了,您也不让叫太医?” 德安一脸为难,只低声道:“今日这事儿有些棘手,武小主您还是先回去歇着,过会子自然就…… 可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忽而就从宫门出冲进来几个老嬷嬷和大力太监,那为首的严嬷嬷厉声问德安:“小安子,梁嗣音小主住哪一间屋子?” 42.第42章 幽禁 德安心里突突直跳,将他们引到嗣音的房门外,却不等他拍门,那嬷嬷就指挥大力太监将门撞开,只听见她大声说:“立刻裹好了送走。” “怎么了?你们做什么?”武舒宁急坏了,冲上来要和那严嬷嬷理论,那严嬷嬷是很凶狠的人,瞪着舒宁道,“怎么,这位小主要一道去么?” “小主,别给梁小主添乱了。”德安只能死死拉住她,不叫她上前去。 此刻便见那几个大力太监已经从里头出来,两人抬着被棉被裹得严严实只在头上露出几缕青丝的梁嗣音,径直就往外走。 谷雨跟在后头大哭,却被严嬷嬷推进房间,哼哧道:“你也不许再出这间屋子,七日后自然有你的去处。” 这一闹惊动了钟粹宫所有人,或有大胆地出来看光景,便是胆小的也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看得真真切切,谁敢想昨日还风风光光和皇帝在宫里漫步的梁嗣音,今天竟然就这么被一床被子裹着送走了。 “赶紧小心跟着去,瞧瞧他们把梁小主送去哪里。”德安一头的虚汗,他不敢明目张胆地跟着,便差遣一个脸生的小太监去打探消息。 武舒宁哭成了泪人,闹着要去追嗣音,小满拉也拉不住,幸而几个秀女过来劝说,才制住了她。偏偏李子忻幸灾乐祸,特特跑到她面前说:“看样子是得了怪病了,不然没得这样突然这样冷血,武妹妹你还是自己保重的好,可别也随了你的好姐姐去。” 舒宁大怒,涨红了脸道:“你说得什么话,你算什么东西?” 德安本就心烦意乱,见秀女们作势要吵起来,忙呵斥宫女太监们拉开,摆出一宫执事的模样说:“钟粹宫本就是敏感的地方,各位小主若不想上头再追究什么,还是安分守己些好。万一事情闹大了,新选一批秀女也不是什么难事。” 众人一凛,均诺诺不敢再言。舒宁哭得不行,硬是被小满和其他人拉了回去。 这一边,严嬷嬷带着几个太监匆匆而行,一路到了皇城北边一处名符望阁的地方,这里本是宁寿宫第四进院落,再往外头走些路,便是要出顺贞门了。只是平日里人烟稀落,便是这阁楼院墙也颇有些斑驳支离。 “吱嘎”一声,严嬷嬷带着几个太监推开了符望阁的门,一路径直走进去,到了里头一间屋子,便吩咐小太监将梁嗣音放下。 隔着棉被,嗣音听见那嬷嬷说:“小主现在这里安置,每日总有人给您送饭送水来,千万不要胡乱跑出去,不然后果自负。本该是将您送出宫的,承蒙皇后娘娘恩典,让您先暂居此处养病,还请您好自为之。” 继而是仓促的脚步声伴随一声大门紧闭的巨响,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嗣音长吁一口气,挣扎着从裹得紧紧的棉被里爬出来,顿时满室的阴寒之气侵入肌骨,她打了个哆嗦,抱臂团住了自己。 再抬头,便见这殿阁虽有些破旧,却是干净整洁、一应家什俱全的所在,只是缺少人气,故而显得阴瑟凄冷。 嗣音从屋子里走出来,外头是宽敞的院落,东西两间耳房,她回眸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从一栋两层高的阁楼出来,而入宫许久,竟不曾见过如此高的楼宇。想起刚才不曾发现玄关楼梯,便又返回屋子里,终在漆色斑驳的美人屏风后找到了旋梯。拾级而上,到得二层,却不见方才在院落里看见的露台,只是朝南一排及腰的大窗户。再仔细看,才发现这阁楼竟是外观两层,内则三层的巧妙建筑。 梁嗣音缓缓来到三楼,一步跨入露台,竟豁然开朗,极目远眺,竟还能隐隐看见皇城外的光景,而宫内各处自不必说,红瓦金顶、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我竟是到了这样一个好地方!” 忽而她瞧见外头来了一行人,那为首的见了自己竟好大紧张,奔跑着冲进来,朝楼台上的嗣音喊:“梁小主你快下来,可不能想不开。” 43.第43章 梁才人 嗣音无奈,笑道:“我只是上来看看光景,公公莫怕。” 来者正是坤宁宫王海,当他再见到梁嗣音时,后者已然用丝帕捂住了脸颊,没有叫人看见她脸上可怕的蜘蛛网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秀女梁嗣音柔嘉成性,淑慎持躬,朕惟治本齐家……” “什么?梁嗣音被册封七品才人?” 消息传到钟粹宫时,正乐滋滋喝茶的李子忻被惊得失手摔了茶碗,一张脸气得白一阵绿一阵好似大病一般。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竟提前册封一个得了怪病的秀女为才人?”李子忻浑身打颤,她才刚以为自己到底少了一个眼中钉,却不想这颗钉子不仅没除去,更深入到自己的骨肉里去。 “走,去翊坤宫。”她恍恍然往外走,也不知自己找堂姐究竟要问什么。 走出门,却见武舒宁立在廊下,她无不得意地冲着自己道:“老天可是长眼的。” 李子忻哪里肯认输,咬牙说:“就看看她有没有命走出那个地方了,莫要染了这怪病,在那里做一辈子才人。” “哟,各位小主真真伶牙俐齿。”正说着,外头进来一位体面的宫女,正是景阳宫梨乐,她看一眼气坏了的李子忻,笑道,“小主要明白规矩,如今梁才人可是宫里第一个有名分的主子,年主子那里都要礼让几分,您这话可忒不在规矩上了。” 李子忻哪里敢分辨,梨乐说的一点不错,现而今梁嗣音是正儿八经皇帝的女人,而她还是个随时可能离开的秀女。 德安忙迎上去,笑嘻嘻问:“姑姑怎么来了?” 梨乐款款立在中央,将一众人看过去,口中方道:“我带年主子一句话来,即日起秀女们只在钟粹宫里学习规矩,不能随便出门。各宫主子那里年主子自然会去说明,而各位小主若要求见各宫主子,也须得德安你先报备年主子知道。年主子准许了,秀女方可出门,不然有一罚一,一律撵出宫去。” “是。”众人齐齐地应诺。 那梨乐又转身和德安絮絮地说些什么,舒宁便大模大样走过来瞪一眼李子忻,故意问:“李姐姐,你不出门了?” 李子忻知道此刻若惊动年筱苒再去见到堂姐,一定会被斥责,自然不敢提去翊坤宫的事,又被武舒宁这样一噎,心中难平却不得发作,悻悻然甩袖而去,自此闭门不出。 那一边德安送走梨乐,回来看见破涕为笑的武舒宁,也无不高兴说:“小主这下可安心了,梁才人如今可是宫嫔了,再也离不了了,那病也早晚会好,你们姊妹总有见面之日。” “可不是!”舒宁笑弯了眉,打心眼儿里为嗣音高兴。 可是,他们全然不知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谷雨被关在屋子里看着这一切,听见武小主的笑,心里却很不落实,她挽起衣袖看见手臂上恐怖的蜘蛛网纹,那冰凉的心却是又寒了一层。 “舒宁,如今我真的留下了。”符望阁里空荡荡的,已身为才人的嗣音却连一个侍婢都没有,宫女们送来热水后便如躲瘟疫般跑走,她自己打水洗罢了脸,如是呢喃着慢慢走近那漆色斑驳的镜台。 继而,玉一般的肌肤从镜中映出,梁嗣音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蜘蛛网纹,早上那把德安吓得目瞪口呆的印迹仅仅是一支墨笔作祟,但梁嗣音猜到了事情的进程,却没猜到结尾。 才人,一夜之间,她的一生有了归属,她是皇帝的女人了。 44.第44章 往后要保重 可这空荡荡的符望阁,她要住到何时,又要在何时让外头的人知道,她的病好了? 来,容易。去,很难。 也许她一辈子只能是一个才人,永远孤独地住在这里,永远见不到心里的人…… 忽而外头传来脚步声,梁嗣音不及再将蜘蛛网纹画在脸上,只能用丝帕把脸遮挡起来,匆匆来到门前透过镂花往外看,入目的却是他。 “嗣音,嗣音你在吗?”泓昀立在院落里大声地喊着。 “嗣音?嗣音?”梁嗣音怯怯地往后退了几步,她想不到泓昀竟这样亲昵地直呼自己的名字,她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可是! “梁嗣音!”泓昀的声音益发地大了。 “三殿下。”嗣音推门而出,制止了他的大声呼喊。 泓昀乍见梁嗣音,喜形于色,竟是松了口气,几步跑到她的面前,将她上下打量,因见那一块丝帕挡着脸,焦心地问:“脸上到底要紧不要紧?你叫我看看吧,我给你请好的太医。” “奴……”嗣音方要如常行礼,忽而想起来自己如今已是皇帝的才人,是她的庶母。 “三殿下,您不该来这里的。”嗣音没有行礼,而是退了几步与泓昀保持距离。 泓昀抬头看了看符望阁光景,恨道:“都是我的错,没想到弄巧成拙,竟然,竟然……” “三殿下,我如今已是才人,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往后你我也当以礼相待。”嗣音微微别过头,没有看他。 泓昀痛心道:“嗣音,您也知道我的心对不对?你可知道在寿皇殿外我第一次看见你就……” “殿下。”嗣音高声喝止,“我才刚说的话您没有听见么?没有过去了,您又何必执迷不悟?如今我是皇上的才人,您再说这样的话,真真要我们都死无葬身之地么?” “嗣音!” 梁嗣音见他不肯改,冷色道:“殿下请自重,我虽是位分低微的才人,却也是你的庶母,往后请不要再直呼我的名字。” 泓昀呆住。 嗣音继续说:“从前的梁嗣音能得到三皇子垂青,实在是无上荣耀,可她从没有过那样的念想,来参加选秀,她就把命运交给了皇室,她只想平静地度过一生。三皇子会遇到更好的女子,比梁嗣音好千倍万倍,请不要辜负李主子对您付出的一切,也不要辜负了您自己的命运,更加更加不要让一个女人成为你的牵绊,甚至……毁了你的一生。” “如果没有遇见你。”泓昀涨红了脸,眼眶已然湿润。二十来年,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动心,却因为自作聪明最终让她从身边离去。更让人难过的是,那个人口口声声对自己毫无感觉,却又处处为自己考虑。 “往后要保重,深宫的日子不好过。”泓昀压着心中的各种情绪,到底不是痴缠难磨的人,说完便走了。 符望阁的大门关上那一瞬,嗣音浑身一松,那些话能被说出口,委实太好了。 “呼……但愿李主子往后莫在刁难于我。”她这样呢喃一句,转身回屋子里去。说起来这符望阁虽然凄清,可进宫来那么久,钟粹宫里因秀女众多从没有一天是安宁的,难得可以这么清静,嗣音反渐渐喜欢了。 她自己动手整理了屋子,将方才那些宫女送来的东西归置好,不知不觉已日落黄昏,继而又一拨宫女过来,大声说送来了晚饭,待嗣音出去,只见两提食盒搁在地上,宫女已不知踪影。 嗣音自然不怪她们无情无规矩,便是换做自己,也不会愿意同一个得了要毁容的怪病的人打交道,世上哪个女人不爱美呢? 45.第45章 不是不计较 只是这两提食盒有些沉重,看起来里头的食物不少,但她一个人怎么能吃得了这么多?想着已到了屋子里,将菜品一件件摆在桌上,竟铺满了一桌,凉菜热炒汤羹点心一样不少,这根本不是一个才人或一个秀女该有的份例。 “你倒准备好了。”忽而一把男人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嗣音才想起来符望阁的大门没有关,而那声音又何其熟悉,惹得她顿时心慌意乱,竟不敢回头去。 “奴……”嗣音开口,她意识到自己的称呼该改了,可却叫不出那一声“臣妾”,于是只是回身行下礼去,什么也没说。 “起来。”彦琛说着已走到嗣音的面前,在她站起来的一瞬伸手挑开了脸上的面纱,那脂玉般的肌肤完好无损,只隐隐还有昨日受掌掴的印痕,若不细看,真真没有半分瑕疵。 “奴婢该死!”嗣音意识到自己的欺君,倏地跪了下去。 彦琛绕过她坐到桌前,沉着声音道:“头一件,你要改了对自己的称呼,现如今你是朕的才人,你可知道该如何自称?” “奴……臣、臣妾知道。”嗣音的心突突直跳,轻轻挪动身子,面向皇帝。 “起来吧。” 嗣音则有点发懵不曾听见,直到皇帝再说:“朕叫你起来。”她才回过神,匆忙立起来到桌边,“皇上要在这里用膳么?奴、臣、臣妾伺候您,但是试菜的……” 彦琛却摆手打断她,浓眉微蹙,带了几分怒意。 嗣音心头一紧,低下头去,不知皇帝会如何论处自己的欺君之罪。 “‘臣妾’这个词对你而言,很难么?” “嗯?”嗣音有些意外,呆了一瞬忙道,“不、不是很难,就是有些不习惯。” 闻言,彦琛点了点头,慢声道:“习惯一件事很容易,你现在把‘臣妾’两个字念百遍,朕相信你很快就会熟悉。” “百……遍?”嗣音以为皇帝在开玩笑。 彦琛却悠闲地挑他喜欢的菜肴来吃,见嗣音久不反应,才说:“开始吧,你自己数着。” 梁嗣音这才明白,皇帝没有玩笑。 “是。”耳边传来极不情愿的语调,彦琛没有看梁嗣音的脸,却感觉一股气场迫近,好像她正瞪着自己,猛地抬头,却只见那丫头正视前方,淡然地开始念“臣妾”。 她的声音极好听,清澈、柔和,犹记得寿皇殿里她空灵飘逸的吟唱,叫当时疲惫而紧张的自己舒缓进入梦想。 “臣妾、臣妾、臣妾、臣妾、臣妾……”嗣音不疾不徐,心里一边默数,一边仔细地念这一词。皇帝说得没错,习惯一件事,很简单;可是皇帝不知道,这样不带情感地念,更简单。她心里想着,好不服气。 当彦琛吃了四五分饱,嗣音也念完了。 彦琛不予评价,只是道:“坐下吃吧,你也折腾了一天。” “臣、臣妾身份低微,不敢和皇上同席。”嗣音有些赌气,她无法违抗皇帝的命令不念“臣妾”,但有道理拒绝和他同席用餐。 彦琛果然不悦,皱眉看着她,冷声问:“念了一百遍,你还是念不好一个‘臣妾’?” “臣……”不知为何,与那一百遍全然不同,一旦正经和皇帝说话,嗣音每说‘臣妾’都会心头一颤,这才总不能顺利出口,“臣、臣妾不知道。” “好倔强的脾气。”彦琛说着放下筷子站了起来。 嗣音垂下眼帘,低声回:“臣……臣妾不敢。” “看来你还需磨练。”彦琛略显愠怒,作势要走,一边道,“朕喜欢今日事今日毕,你自己在这里继续念,没有上限,你自己满意便成了。” “是。”嗣音行下礼去,“恭送皇上!” 彦琛的浓眉不曾展开过,道不清心里的情绪,怒?嗔?或者,喜? “第二件,记着,欺君这件事朕不是不计较,只是要你欠着。”皇帝言罢,旋身离去。 46.第46章 该来的总会来 方永禄等侯在外头,见皇帝出来,忙上前迎接,但问:“皇上晚膳可用得好,要不要奴才……” “朕气饱了。”彦琛好似随口而出,大抵自己也没意识。 方永禄更听得不真切,愣了半晌。 “告诉皇后一声,给她派一个宫女来,此外不许别人随便来这里,特别……”彦琛言至此,面色冷然。 方永禄知道皇帝想什么,低声道:“梁才人今日说得绝决,想来殿下他不会再混沌不清了。” “但愿不要叫朕失望。”彦琛摇了摇头,再回头看一眼符望阁,今日离去不知何时再有空暇过来,虽然每次见她都不免要生几分气,却偏偏脾气那样相投,叫人不得不想去亲近。 此时坤宁宫里,皇后正看一封来信,但见眉头挂了几分忧愁,将信笺交给络梅,叹一声道:“他那几个王妃侍妾我是知道的,都是金贵娇惯的人,哪里能心疼他。西南那边气候与这里好大不相同,当年他才过去的时候便病了一场,也不知如今好不好。这信里的话,也大多是敷衍我哄我罢了。” “娘娘这样心疼王爷,只盼他记着您的好,莫再和皇上闹变扭,教您两头为难。”绘竹奉上茶水,柔声道:“娘娘自然也该保重身体,近来您总是操心,入了秋益发瘦了。” 正说着,绣兰和织菊从外头进来,因道:“方总管传了皇上的话,说请娘娘派一个宫女去符望阁照顾新册封的梁才人,其他各位主子也不可擅自去符望阁探视。因听说娘娘已宽衣,方总管便没进来请安。” “你去告诉他,本宫知道了。”容澜揉了揉额头,显得很疲惫,“真正操心的事,才刚开始呢。这几日若有人来,便替我挡了,叫我静两天。” 络梅收了信回来,笑道:“还能有谁来,今儿的事翊坤宫那里就在跟前儿看着的,这宫里还有比这位主子更不能明白事的么?梁才人的事,自然不会有人来缠您。” 容澜叹道:“你不知,人心难测。”说着想起一件事,嘱咐道,“明天让御医馆派人过来,想给十四弟捎些药材去,西南那里的气候实在叫人忧心。” “娘娘,您这样关心王爷,皇上那里会不会……”众人为皇后担心。 皇后却道:“皇上不悦,总比叫那孩子寒心来得让人省心,我这里哄着他,也能叫他心里多几分顾忌,莫要有一天不管不顾闯下大祸。”这般说着,容澜竟红了眼睛,神情好不忧伤。 绘竹织菊等都来劝说,便早早侍奉皇后安寝,待几个退出来才道:“就凭兄弟俩这样僵着,等着吧,十四王爷那里早晚要闹出事的。” 络梅叹道:“该来的,总会来。” 翌日,舒宁起了个大早,来到嗣音原先住的屋子外喊谷雨,问她好不好。彼时谷雨也醒了,便隔着窗户应了几声。 “谷雨你就告诉我吧,姐姐究竟怎么得了这样的怪病?”这才是舒宁的目的。 47.第47章 吉人自有天相 谷雨在里头挽起袖子看了看手臂,一天一夜了,但这漆黑恐怖的蜘蛛网纹却没有半点退散的迹象,她心里害怕一辈子抹不去这痕迹,不由得哭起来,却把外头的舒宁急坏了。 “奴婢没事,只是才人嘱咐过这件事不能对别人说,包括您。所以您不要再问了,奴婢不会讲的。”经不住舒宁再三询问,谷雨只能拿嗣音的话来抵挡。 “唉……”屋外是舒宁的叹气。 “刘小主。”却同时响起了小满请安的声音。 这一声“刘小主”喊的是刘仙莹无疑,竟惊得谷雨发颤,她不敢想象刘仙莹接下去会做什么,那个容貌举止宛如仙女一样的女人,心竟蛇蝎如斯。 “刘姐姐也来看谷雨么?”武舒宁不知就里,自然一如平常与刘氏说话,“可惜不能去符望阁看望才人,她生着病,本该身边有亲近的人才容易好的。” “梁才人吉人自有天相,你我不必多忧。”刘仙莹那飘飘然的语调总好似浮在云端,“不过和武妹妹一样,我是来看看谷雨的。” 正说着,德安带着几个小太监过来,客气地对刘、武道:“奴才奉旨带谷雨走,两位小主请回房避一避。” “公公要把谷雨带去哪里?”舒宁不安,“她没有病,也要被关起来么?” “是皇后娘娘下旨要送谷雨去符望阁侍奉梁才人,是好事。”德安好脾气地解释,“只是梁才人有病,而谷雨是近身伺候的,总有些避忌。” “这样才好。”舒宁大悦,扭头便对屋子里的谷雨说,“你跟姐姐说,叫她好好养病,等好了我便能去看她,抑或她来瞧瞧我。” “咱们走吧。”刘仙莹那里没有旁的话,只是挽了舒宁要她离去,转身的时候眼眉里流出异样的神采。 谷雨本还想应舒宁一声,可听见刘仙莹的声音,顿时又怕了。不久后,小太监进来将自己一样用棉被裹起来,一路送出了钟粹宫。 德安则吩咐众人锁起了嗣音的屋子,继而派人洒扫殿阁,只怕叫其他秀女再沾染了这病。 不远处李子忻倚窗冷眼看着这一切,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掌心里传出“悉索”的纸片和粉末的摩擦声,那正是静堇替姐姐送来的东西,她不晓得梁嗣音若服下这药粉会发生什么状况,可如今不知何时再有机会用上它。 这日也奇,晨间里还是晴朗的天,将至晌午却风云突变,皇城上空乌云密布天沉沉似倾,雷声轰隆不绝,大雨打着旋儿往下泼,从窗户望出去,只是雾蒙蒙看不清。 入了秋还下这样大的雨,难免叫人觉得蹊跷,再有一场秋雨一场凉,待午后雨停,那风再刮在脸上,竟凉透到骨子里去。皇后便下旨御膳房熬煮姜汤分派众人服食驱寒,德安这里正忙着张罗各秀女的宫女来领,忽而听得外头嘈杂声起,他不耐烦地问:“这又怎么了?” 便见一个小太监跑进来,喘着气说:“公公,梁才人的屋子被撬了,屋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 “什么?”德安只觉得两眼发黑,弄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事为何接二连三地闹个不休。 48.第48章 失窃 当他赶去,果然见梁嗣音的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也不知究竟少了什么东西,按理说秀女的屋子里东西有限,便是钱财也不能有多少,这个贼作甚要特特盗取这间被锁了的屋子,且更叫人生疑的是,他仿佛怕人不知道,还刻意弄出这样大的动静。 “这一处是哪个兔崽子看管着?”他怒问,便见一个瘦弱的小太监爬过来,哭道,“方才雨大,奴才只管躲着雨就没往这一处看,心想梁才人这里已经没人住,也不必多留心,谁知道就遭了贼。刚才来给隔壁的周小主送姜汤,才瞧见这屋子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竟是这光景。” “回头便收拾你,有你好果子吃。”德安恨恨,又道,“这里你们且盯着,我将事情报上去,宫里少东西岂是那么便宜的事,一重重麻烦等着你们受呢。” 德安离去,便有秀女过来看热闹,见梁嗣音的屋子里一派狼藉,均感奇怪。 “不过一场雨的功夫,宫门方才也关着,怎么能是外头的人进来?” “可这个梁嗣音也不是富庶的人,她屋子里有什么东西好叫人眼馋?” “会不会是咱们当中哪一个嫉恨她这样好运,存心翻了她的屋子发泄。” 李子忻则对她的宫女立夏道:“这里无外乎女人和太监,那大锁岂是随随便便能砸开的,就算刚才雷雨声再大,砸锁敲门的动静会小么?那个人想来是处心积虑做这件事,看来这钟粹宫里真正厉害的,另有他人。” 事情闹开,终究传遍六宫,旁的人不管事也罢了,年筱苒如今负责钟粹宫各项事宜,便有些不耐烦,又因这件事和梁嗣音有牵连,忍不住在皇后面前抱怨:“我们跟了皇上那么多年也不见多一件事,她倒好,三天两头得要冒个尖儿。如今既封了才人,怎么还不安分呢。” 皇后不语,只派络梅:“梁才人如今病着不能回去清点物品,你叫敬事房先清点如今留下的东西,而后送去与她看,叫她说说可少了什么。” 络梅领命离去,年筱苒见皇后发令,自然不能说什么,但还是愤愤道:“臣妾知道有些事并非娘娘拿主意,皇上宠她自有皇上的道理,可也不能叫她恃宠而骄,坏了好规矩。臣妾难做,可将来您岂不是更难做了。” 容澜摇头,叹道:“你不过是借着这件事发发牢骚,本宫问你,这遭窃的事她一个人在符望阁可怎么弄?她如今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有她可怜的地方,你怎么便瞧不见?何况那符望阁何其偏僻冷静的地方,你还以为那里是赏山乐水的好去处?她未来的造化,谁又知道。” 年筱苒反驳不得,心里却暗念:“你还不了解爷么?他可曾对我们几个这样上过心?他这一次是动了真情了,难道你容澜心里就一点也不酸?” “主子,咱们少了什么没有?”不久后,敬事房迅速将物品清单送到符望阁,谷雨立在嗣音边上,瞧她细细地看着,便忍不住问。 嗣音一手抵着额头,想了半晌道:“不过是些日常物件,我记不得那么多。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主子的首饰可曾少了?您不是说有一对手钏是夫人留给您的么?” “对了!”嗣音经谷雨提醒,忙道,“你快去告诉李公公,我少了顶要紧的一件东西,就是定康亲王给我的鎏金缠丝双扣镯,那是太后的遗物,我将来要还给他的。” 49.第49章 无价 谷雨奇道:“那镯子虽是太后遗物,但并非贵重的东西,拿这个去换钱还不如现银铜板来得实在,可是咱们的现钱一点没少,这不奇怪么?” 嗣音再细细看李福送来的清单,的确是许多值钱的东西都还在,她记不得自己究竟有多少东西,但十四王爷给她的双扣镯确确不在列。 待李福等得知此事,再去核实留下的东西,果然不见那一只双扣镯。便索性请了旨,将梁嗣音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送来符望阁,主仆二人查核了半日,再次确定那只镯子不见了,此外还少了一些零碎的小东西,却都是不值钱的。 “谷雨你同梁才人说,杂家这就去向皇后和年主子复命,这件事最后如何论处,总是会有人来告知才人知道的,还请梁才人好生休养。”李福最后确认遗失物品后,寒暄了几句便带着人走了。 谷雨回来将这话告诉嗣音,又说:“奴婢心里有一个人,只怕主子也猜了一半吧。” “是啊,你也记得。”嗣音轻叹,放下手里收拾的东西坐到一边,“当日她特特来看我这只镯子,我便有些奇怪了。如今她对我下手在先,继而镯子又不见了,也不怪我们想在她身上。可我不明白若真是她的所作所为,目的何在呢?我与她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犯不着啊。” 谷雨道:“哪里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了?如今您封了才人,钟粹宫里除了武小主外个个都眼红,您是没瞧见她们的嘴脸。这刘小主既然是永寿宫耿主子的表亲,只怕也是一心要留在宫里的,可现在什么好处都被您占尽了,她自然熬不住。” “我并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她做这些不纯粹是因为嫉妒我。”嗣音道,“刘仙莹她不会和别人一样只看到我的风光,她不会那样肤浅地来嫉妒我,甚至为此不择手段。” “奴婢不明白……” 嗣音微笑:“等找到双扣镯,往后自然就明白了。” 这一边,李福将事情一一禀明皇后和年氏,年筱苒道:“这事情越发奇了,丢得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敢情是有人逗我们玩儿呢。” 容澜却道:“有些东西是无价的,譬如太后留下的那只镯子,莫说是一只鎏金缠丝的双扣镯,便是榆木疙瘩那也是太后的遗物,岂是能用金银衡量?这件事的确蹊跷,后宫初建便这番光景,若不涤荡干净了,只怕种下恶果。” “娘娘说的是,但真要查起什么案子,臣妾可不会,您寻古姐姐那里帮忙吧。”年筱苒道。 容澜知道她装愚,嗔道:“不要想我求你,益发没规矩了。赶紧把你的想法说出来,这件事速速解决了,我自然谢你。” 年氏方笑起来,眼珠儿一转便有了主意,吩咐她的宫女梨乐:“你去告诉李福,叫他带上十来个大力太监,关了钟粹宫的宫门,先把秀女们的东西里里外外给我查一遍,其他的稍后再议。” “你啊……”容澜嗔一句,却没有出言反对。 年筱苒哼哼笑道:“她们近来闹得厉害,是该煞一煞了,臣妾可不想再有第二个梁才人出现。” 容澜见她眼眉含恨,便只是不语,淡然一笑再不提。 50.第50章 清者自清 当钟粹宫被李福带来的太监宫女翻查得泰半,已然暮色沉沉,秀女们列在院子里按序被搜身,又看着自己的东西被粗蛮地翻了个遍,无不心内怨恨,或有一些藏了不雅不规矩的东西,更是忐忑不安。 李子忻便是其中一个,她方才已迅速将那一包药剂藏入壁橱的夹缝里,此刻冷肃着一张脸,便只是为了掩饰她担心被翻找出来的不安。 一间间屋子排查过去,秀女们的东西被扔了一地,德安惶恐不安地立在一边,他是李福带出来的人,这会子给师傅添这么大的麻烦,还不知会被如何责骂,便更不敢替这些秀女说几句话。 此时,几个宫女查毕了手里的东西,便一起往李子忻的屋子去,那李氏立在人群里,紧张地握紧了侍女立夏的手,眼看着那几个宫女太监要进屋去,她险些叫出声。 却在这一时刻,方永禄带着人赶到。 李福与德安笑迎上去,方永禄却铁冷着脸哼道:“这闹成了什么样子,秀女们多是文武大臣家的千金,这传将出去要大臣们如何看待皇上?” 李福忙道:“这本是年主子的意思,而皇后娘娘也默许了,便是给奴才十个胆子我也万不敢搜秀女们的东西。” “罢了罢了,也不追究谁,只是皇上知道了便即刻要杂家过来制止。”方永禄这才将来意说明,“这件事就到这里,梁才人没了的东西皇上已经找到了,往后不准再提这件事了。” “是!”众人齐刷刷应诺,秀女们更是喜笑颜开。 “替各位小主收拾好了再走,你瞧瞧把个钟粹宫弄成了什么?”方永禄叹一声,便撇下众人离去。 他一走,秀女们便个个开始捡回自己的东西,有些混杂在一起分不清了,又少不得争辩几句,钟粹宫一时人声鼎沸乱七八糟,连李福也看不下去,索性撂下不管偷懒走了。 李子忻的屋子没被搜检,自然没有要拿的东西,便带着立夏回去,可这短短几步路她却走得辛苦,只因双腿打颤不能自己。 刘仙莹的屋子亦没有被搜检,可她却步履平缓,一如平常。宫女立春在她耳边低语,“您瞧见李小主么?跟丢了魂似的,也不知道她屋子里藏了什么。” “有机会你问问立夏便是了。”刘氏回眸看一眼李子忻的恍惚的背影,唇际带出胜利者的微笑,慢声道,“清者自清,不过如是。” 但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年筱苒的命令因被皇帝亲自驳回,叫她觉得好没有颜面,心里惦记着被翊坤宫那里嘲笑,更是咽不下这口气,便生了几分脾气几分娇纵,坐了肩舆来涵心殿,意图问皇帝究竟什么意思。 从前在潜龙邸,彦琛对年氏的确多几分娇宠,有时候见她闹脾气,心情好时便会哄几句,喜欢的便是她的真性情。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年氏便是来了,心里也揣了几分不安,而今她要面对的,是万万人之上的帝王。 “主子,皇上正在里头和七王爷商议事情,奴才瞧着脸上大不好看,您还是别等了,一会儿等着了,也不敢说什么不是?”方永禄好声好气地劝年氏离去。 年筱苒坚持了一刻,但终究胆怯了。她是知道的,她的爷一旦耽于政务,其他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若为了这么件莫名其妙的事与他痴缠,岂不是上赶着要他嫌恶自己? 51.第51章 必须找出来 “罢,我只是想来给皇上请个安,一会子公公替我代问候吧。”年筱苒总算妥协,紧赶着离了去。 可路程才走不过一般,她派了留在涵心殿外听察言观色的小太监便追了上来,说:“得亏主子没留下,方才皇上发好大的怒,才下了旨把西南那边的十四王爷问了罪,从亲王降为了郡王,听说七贤王劝了几句,也被斥责了。” “奇了,好好的又闹什么?”听闻这突然的消息,年筱苒莫名不已。 但她是女人,后宫不得干政,这样的事知道便知道了,还能说什么呢,年筱苒只是道了声,“皇后怕是要伤心。”就没再说什么。 果然这一消息传至坤宁宫,叫容澜好不神伤,她派人多番打听,最终也只得到“十四爷国孝在身,却在西南那边惹了风流帐,王府里大闹一场。”这样一个毫无说服力的缘由,这叫她如何放心。 “七贤王如今出宫了么?”思量许久,容澜问。 王海道:“走了有半个时辰了,听方公公说,七贤王也被皇上训斥,脸上很不好看。但到底兄弟俩说了什么,确实不知道。” “方永禄还不至于瞒着本宫。”容澜道,想了想又说,“明日请贤王妃进宫,就说本宫想她来说说话。” 王海得令离去,绘竹等上来侍奉皇后更衣,因道:“说来真是奇,皇上这些日子凡是和梁才人有关的事,统统都会过问,今日更是怪了,竟着方公公说东西找到了。可谁都明白,梁才人的屋子是遭贼,这贼都没找着,上哪儿见贼赃去?” 绣兰比了个嘘声,但容澜还是听见了。今日彦琛出面制止查抄钟粹宫一事她是知道的,当时没有细想,此刻听绘竹提到梁嗣音,忽而一个激灵,将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不由得心头一紧。 如果事情真如自己所想,那梁嗣音留在宫里便早晚是个祸害,年氏那些捏酸的话并非没道理。 “主子,您怎么了?”络梅看着镜子里发怔的皇后,还以为她心疼定康郡王,遂道,“您且宽宽心,十四爷毕竟是皇上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皇上也是恨铁不成钢啊。哪有国孝在身却惹风流……” “罢,莫提了。”容澜冷冷地打断了络梅,“后宫不得干政,你们四个既是我的近侍,就更该遵守宫规,其他宫女都看着你们呢。” 四人忙应诺,容澜便叫她们准备炖品,做成后送去涵心殿。 且说七王晏璘离去后,皇帝便一直专注与批阅奏折,方永禄进去换了几次茶,回回都不见动过一口。这会子该传晚膳,可瞧皇帝的模样,方永禄实在不敢开口询问。幸而络梅绣兰出现,送来了皇后的炖品,他这才腆着胆子进来。 “搁下吧,朕一会儿想起来再吃。”可皇帝只是这样冷冷地说一句,随后却问,“东西找着没有?” 方永禄心里紧张,虚心地说:“还没有,但奴才时时刻刻都盯着。” “必须找出来,不然别来见朕。”彦琛这样哼一声,又全心投入到那堆如山的奏章离去。 当绣兰把听见的半句话复述给皇后,容澜算是彻底看明白这件事,往后梁嗣音该是怎样的位置,她也了然于胸。 “皇上,皇上。”几近亥时,方永禄终于托着一方匣子出现在了皇帝面前,这一回他终于能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52.第52章 好自为之 “她怎么说的?”双扣镯握在手里,分明是母亲生前的东西,可彦琛却丝毫感觉不到它的分量。 “当时梁才人让谷雨出来说,那是定康亲王,哦不,定康郡王给她的东西,她将来要还给他的。”方永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惴惴不安地将原话复述。 “还给他,怎么还给他?”彦琛背着光,黑沉沉的脸色叫人看不清。 方永禄不知道皇帝是不是在问自己,犹豫半天,低声回答:“怒、奴才不知道……” “难为她惦记。”皇帝又缓缓地吐出这五个字,却字字冰冷,叫闻者能感穿透脊梁的寒冷。 “皇上,您还没用膳,皇后娘娘送来的汤羹还温着的,要不要此刻传来……”方永禄也不顾死活,索性壮胆来扯开话题。 “咯噔”一声,皇帝那里却把双扣镯放进了匣子里,重重地盖上盒盖后随手便递过来,“把这个送去给她。” 方永禄忙地接过,一边又听皇帝说,“往后朕不想再听见关于她的任何事。” “奴才……记下了。” 夜色凉薄,是日的大雨算是将气候彻底带入了寒冷,符望阁这一处人烟稀少,到了夜里便更是阴冷无比。 谷雨正替嗣音铺床,因问:“主子昨晚可怎么过的,您一个人睡也不害怕?” 嗣音那里正自己梳着头,顺口便答:“昨夜我可忙了,忙着习惯一件事。”说完才略感失态,竟脸红笑了。 “习惯什么?”谷雨过来拿过梳子。 嗣音望着镜中自己卸了妆容收拾后清爽柔婉的模样,赧然道:“习惯自称‘臣妾’。” “嗯?” “昨天皇上来了,在这里用了晚膳,因为我没法儿改自称‘奴婢’为‘臣妾’,她要我练到习惯才好。”想起昨天的事,嗣音心里便阵阵涟漪起,“所以昨晚我念着念着,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倒不觉得什么凄冷害怕。” “主子,那皇上知道您脸上……” “嘘!”嗣音掩了她的嘴,低声道,“他知道了,但是现在不处罚我,说我欠着欺君之罪。” 谷雨闻言笑弯了眉毛:“这还有欠的?分明是皇上疼您,压根儿没想罚您,知道您脸上没事,心里不知多高兴呢。” 嗣音笑笑:“但愿吧!” “谷雨!谷雨!”忽而外头传来喊声,听着似方永禄。两人不敢担搁,谷雨忙理了理仪容跑出来。 方永禄只是带了两个随身的小太监,立在门前也不进来,将匣子递给谷雨道:“既然找到了,梁才人便当这件事不曾发生过吧,追究起来也没意思不是?” “奴婢会转告主子,替主子多谢方公公了。”谷雨欣然。 方永禄却冷冷道:“谢杂家作甚?”停了一停,抬头看了看符望阁,还是说了声,“你好生伺候梁才人,往后好自为之吧。” “嗯?”谷雨不解,但方永禄已容不得她质疑,早带着两名随侍离去。 双扣镯失而复得,梁嗣音喜不自禁,她不知外头发生的事,只是安心如此再无心事,便可安安静静住在这符望阁,自然心底也有十分的期盼,却不敢在脸上表现一分。 谷雨踟躇半日,终忍不住道:“才刚方公公与我说话时脸色冷冷的,语调也毫不客气,竟说了‘好自为之’这四个字,叫奴婢听得心里发怵。” “好自为之?”嗣音亦是一惊,这四个字简简单单,意义了然,可就是透着说话者不可侵犯的凌然之气,而听者则往往茫然懵懂不知所谓。 方永禄,这个在深宫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会如此莽撞地说出这样的字眼么?何况是对一个才册封的才人,而皇帝待她…… 53.第53章 母家的孩子 “他待我,究竟如何?”嗣音的心莫名一沉,本因找回双扣镯的欣喜心情顿时消减,她是聪明的人,不能不明白方永禄要传达的意思。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谷雨见她面色不豫,上来劝解:“主子别多想,兴许方公公只是随口一说,我太敏感了。咱们只管好好住在这里,过些时日搬出这符望阁,什么都会好起来,而皇上又那么疼……” 嗣音淡然一笑,起身将双扣镯收好,背对着谷雨轻声道:“咱们……就好自为之吧!” “主子!”谷雨心头发紧,再不敢言。 翌日,方永禄被皇后宣至坤宁宫,本以为皇后要问晏珅的事,不想竟是问那双扣镯寻得的途径。 因皇帝不曾嘱咐对外保密,方永禄又不敢欺瞒,便道:“皇上命李福停止搜查后,便要奴才派人暗中找一找,皇上的意思是既然是贼赃断不会有人带在身边或放在屋子里等别人来查,兴许早就藏在钟粹宫外的地方。于是奴才派人在钟粹宫周遭细细地找,竟在后门石墩下找到一方匣子,如今东西已送交给梁才人,想来镯子是对的,梁才人那里收了东西后没什么动静。” 容澜听着,只问:“皇上怎么说?” 方永禄心里转了几圈,不敢如实说,只敷衍:“皇上昨日忙着政事,直说‘知道了’。” “知道了?”容澜自然不信,但见方永禄面色镇定,也不想多质疑惹他怀疑,便道,“辛苦方公公了,不过后宫的事往后自有本宫和各宫主子操持,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皇上,再有这样的事,你要记得劝着皇上不要太操心。” “诺,娘娘的话奴才记着了。”方永禄舒一口气,离开坤宁宫时,正好遇到贤王妃叶容敏进宫,叶氏客气地与他打了招呼便进门去,方永禄拉了个坤宁宫的人问她进宫的原因,得知是皇后宣召,心里就有了底,一会儿皇帝若问起来他也有话能回。 如是相安无事一直到午膳时分,但饭后皇帝就急招了宗人府各位亲王大臣,不久便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关押在宗人府的六王、九王释放,恢复宗籍。 不过两日功夫,皇帝对几个兄弟一降一放,待遇天差地别,不得不叫朝野哗然,益发觉得隆政帝性格沉郁,多变难测。 是日傍晚,淑太妃携子进宫谢恩。 六王、九王在涵心殿谒见皇帝,淑太妃便被皇后接至后宫,李子怡、年筱苒等皆来道贺,众人态度亲和恭谦,淑太妃却不以为然,仍是傲气十足地说:“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先帝爷庇佑,自然叫他的儿子们沉冤得雪。” 容澜等皆不言,只是陪笑。 淑太妃忽而问:“听说宫里新册封了一位才人,怎么不在跟前?” “她染了病,正在符望阁休养。”容澜道。 “听说就是中秋那晚与哀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的秀女?”淑太妃言有深意,“是不是江南两军河营协办守备梁富硕之女?” 容澜知道她与嗣音是宗亲,笑道:“正是太妃娘娘母家的孩子,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淑太妃冷笑一声,“什么蕙质兰心,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 众人一时不解,而淑太妃也不再言明,只是若有所隐的笑。 54.第54章 恶疾 夜幕将至时,六王、九王已从涵心殿退出,便有人来问太妃是否出宫,容澜等挽留了几句,到底还是送她走了。 年筱苒等便也散去,路上几人同行,宋蛮儿忽道:“太妃娘娘的话好有意思,说得好像皇上此番放了老六、老九,全是因那个梁嗣音吹了枕边风。” 李子怡顶厌恶便是嗣音,不由得冷笑,“皇上统共见她几回,何况皇上何时决定一件事要听女人的?” 宋氏笑道:“姐姐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何苦较真?” 众人一片静默,连年筱苒的脸色也冷了几分,是啊,明日黄花蝶也愁,这后宫的生活才开始,她们五人已抵不过一个才长成的梁嗣音,而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的梁嗣音出现,从前王府里的生活,真正是结束了。 岔道口,五人即要散去,却都莫名地驻足互相凝望了一眼,只是什么都没有说,也许她们和皇后一样,都已明白梁嗣音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只是谁也不愿去面对。 且说李子怡一路往翊坤宫回去,走到半道时,忽而有小太监奔来,静燕等呵斥他无礼,他却道:“是宫外传进来的消息,三殿下染了恶疾,这会子病得沉重。” 李子怡的身子凉了半截,急问:“谁传的?” “是殿下府里的管家亲自来宫门前说的,侍卫不敢耽搁,忙叫奴才们送消息进来。皇上、皇后那里也送去了。” “什么病?怎么会突然病得沉重?”李子怡说话时连气息都乱了。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道:“是天、天花!” “天……”李子怡一口气没接上,昏厥过去。 当容澜带着这个消息赶来涵心殿想与皇帝商议给泓昀治疗的对策时,方永禄却告诉她皇上不在殿内,问其去向,方永禄只是三缄其口,说“出去走走。” 容澜因泓昀的病而着急,不由得失态斥责他:“什么叫出去走走,你们一个两个都不跟着,万一有闪失,谁来担当。” 方永禄只是受着,不敢顶撞,他怎么能告诉皇后,皇帝独自去符望阁了呢?而他也想不透,昨儿还含恨般说“往后朕不想再听见关于她的任何事”的人,今日又突然要去那一处,方永禄在伺候皇帝前伺候过不少主子,这样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脾性,真叫他知道了什么是天命之子。 “啊!皇……” 此时,彦琛已到了符望阁,正遇见提着水桶的谷雨,比了嘘声问:“梁才人呢?” “才、才人在沐浴,奴婢正要进去加热水。”谷雨的心突突直跳。 “给朕。”彦琛面无表情地说着,伸出手接过了水桶,继而也不管谷雨,只是慢步朝屋子里去。 谷雨立在原地动也不敢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莫名地兴奋激动起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屋内水声灵然,却只是为一副歌喉伴乐,但听一阕《子衿》绕梁不绝,梁嗣音空灵透彻的嗓音直叫听者神思凝滞。 55.第55章 心里明镜似的 彦琛犹记得那日在涵心殿要她唱这一曲,她却以理婉拒,分毫不思量是否会触怒帝王。 水雾里,梁嗣音纤长的脖子、柔和的肩胛、细腻的肌肤在朦胧中诠释着女子之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此情此景,此时此刻,正中了彦琛的心。 他一步步走向嗣音,却最终没走到她的身边,不知是怎样的情绪缭绕心头,彦琛深邃的眸子里竟溢出了幽恨之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梁嗣音犹自不觉身后立了帝王,她轻扬柔荑,将水自腕处淋下,汨汨的水流滑过每一寸肌肤,伴着叮咚水声,合着轻灵歌声。 彦琛胸前大大起伏,蓦地握紧了拳头,提着水桶的手则不自禁地晃动,将里头的水洒了出来。 “谷雨。”歌声戛然而止,嗣音听见动静便笑道,“不要去讨热水了,我洗好了,再麻烦那些宫女实在不好意思。” “噔!”一声,但只听木桶落地的声响,随即是仓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嗣音应声转过来,却不见人影,唯有水桶留在屋内,里头晃荡着冒着热气的半桶水。 “谷雨,谷雨!”嗣音心里有些不安,唤了两声,却过了片刻才见谷雨跑进来,脸色很不好看。 “主子,您……”谷雨定了定心神,“您没瞧见皇上?” “皇?”嗣音念出这个字,再不能继续。 “方才皇上来了,他拿了奴婢的水桶进来,奴婢还以为……”谷雨很失望,“可是没多久皇上就出来了,脸崩得紧紧的,和才来时的模样完全不同,奴婢还以为您惹怒他了,可您又好像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到底怎么了?” 嗣音的身体还浸在温热的香汤里,可心却一点点凉下,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以至于被敬告“好自为之”,以至于他来了,却连一句话也不说就离去。 “是啊,到底怎么了?”嗣音将身体团起,谷雨进来带着的凉风叫她裸露在水外的肌肤感到寒冷,可热水能温暖这些肌肤,那渐冷的心要如何回转? 涵心殿外,皇后依然在等待,见彦琛独自回来,她压抑自己的好奇,只是迎上去道:“万岁爷可回来了,昀儿害了天花如今病倒在他的府邸,您看……” “让御医馆去最好的太医,封闭皇子府只入不出,洒扫宫内每一个角落,近几日凡与他亲密接触者全部闭门观察,有违者,论欺君处。”彦琛没有听完皇后的话,只是驻足说完这些,便径直朝涵心殿内去,不仅没有问儿子如何,便是连一丝心疼的神情都不曾表露。 容澜懵然,愣了半日才回过神,对身边的方永禄、王海道:“按皇上说的去做,看好李主子,莫叫她有闪失。每日三次从宫外送消息,本宫要知道三皇子好不好。” “诺!”一应人散去,各自去传达消息。 皇帝既不挽留,容澜自然不能擅闯涵心殿,她回身要走,见方永禄还在跟前,心中几番纠葛终究还是问出口:“万岁爷方才去了什么地方?” 方永禄无奈地看着她,垂下眼帘道:“娘娘,您心里明镜似的。” 容澜冷笑:“本宫明白了。” 56.第56章 天花 随着圣谕的传达,各宫纷纷忙碌起来,宫女太监们洒扫消毒至皇宫的每个角落,一整夜不得消停。嗣音和谷雨在梦中被惊醒,但见哗啦啦闯进符望阁好几个太监宫女,个个面上蒙着白布,手里拿着药水花洒笤帚拂尘等物,不由分说便打扫开。 谷雨出来问什么事,那几人也不作答,只是迅速地打扫完毕,留下半桶药水和花洒,说:“梁才人的屋子麻烦姑娘打扫了。” 谷雨过来接,顺手塞了一把刚才匆忙回去拿的铜钱给那宫女,低声问:“这位姐姐,究竟出什么事了?” 那宫女因得了好处,便松口说了缘故,谷雨回来告诉嗣音知道,叫她好不担心。 “三皇子是很好的人,却受这样的罪,李主子那里该伤心坏了。”嗣音叹了一声,也不叫谷雨打扫屋子,只道,“那****只在院子里站了站,我这里他没进来,不打紧。” 谷雨重新帮嗣音铺被褥,絮絮地说:“原先觉得李主子好可恶,和那个李小主想着法儿地折腾您,现在却觉得她可怜,万一三殿下有个好歹,她的心都要碎了吧。” 嗣音静静地看着听着,没有说话,她知道天花的厉害,泓昀若熬不过,这样大好的青年,真真遭是上天妒才了。但神思却渐渐从泓昀的事情上游走,彦琛作为父亲,面对儿子煎熬在生死之间,他会不会忧伤?会不会难过?此时此刻,他又在想什么? “主子,你哭了?”待谷雨重新整理好床褥,返身来却发现嗣音的脸上悬着泪水。 梁嗣音一怔,自己竟哭了? 自那日后,阖宫上下都陷入紧张状态,但凡有人头疼脑热便被隔离开,而从宫外传来的消息,皇子府内已有四人和泓昀一样染了天花,泓昀则仍旧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李子怡被软禁在翊坤宫里不能出去,每日必哭闹几回要求皇后放她出去照顾儿子。年筱苒等虽冷眼瞧着,听说泓昀凶险也无不惋惜担忧, 这一切都在情理中,唯一让众人费解的便是皇帝的态度。自那晚他向皇后下达命令后,便再没有提过三皇子染病一事,如常上朝、批阅奏章,或与大臣议事,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到了第四天,因听说李子怡滴水不进,容澜便亲自来了翊坤宫劝慰,正巧宫外送消息进来,王海嗫嚅:“太医们说,只怕三殿下要不行了,请皇上、娘娘们心里有个准备。” 李子怡听闻大呼一声晕厥过去,容澜呵斥道:“什么叫我们有个准备,要他们这些太医做什么?” 王海战战兢兢道:“万岁爷哪里已经下了谕令,若三殿下熬不过,就……就即刻火化,不能……” “不要!”此时李子怡被救醒,正听到“火化”二字,便疯了一样腾起身子,推开众人不由分说地往外跑,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众人拦也拦不住。一路纠缠到了涵心殿外,李子怡哭喊,“皇上开恩,让臣妾去看看儿子,让臣妾去看看儿子。” 可是李子怡终究没见到皇帝一面,更被方永禄出来指挥众人将她抬了回去,留在翊坤宫的容澜前一刻看着疯了般的李子怡跑出去,这一刻便见到气息奄奄极度狼狈的她被抬回来,竟是连心也乱了,不知如何是好。 如是众人都可怜李子怡,一发连年筱苒也私下抱怨:“再没有比他更叫人寒心的爹了。” 梁嗣音避于符望阁,对于外头的事一无所知,是日傍晚,方永禄突然到来,和善地对她道:“梁才人随奴才走一趟吧。” 57.第57章 心诚则灵 梁嗣音一愣,说:“公公,我不能离开符望阁啊。”说着伸手捂住了丝帕遮挡的脸颊。 方永禄笑道:“既是奴才来,还有不能的么?才人尽管跟奴才走吧。” 嗣音不再执拗,因不带谷雨,便嘱咐她好生在符望阁呆着,一路跟着方永禄走,但问:“公公,三殿下可大好了?” “这……”方永禄轻叹,答非所问地说:“才人往后莫问他人的事,宫里规矩多,保不定哪句话您就说错了。” “所以要好自为之。”嗣音道。 “奴才该死!”方永禄蓦地停了下来,白了一张脸躬身道,“这句话真真是奴才多嘴传给了谷雨,娘娘千万别往心里去,更……” “您是为嗣音好。”梁嗣音恬然一笑,“嗣音会谨记在心。” 方永禄见她如是真诚,心里也明了为何其不过几面之缘便入了皇帝的心。 “这几日各宫禁足避疾,您在宫里走动是不会有人知道的,便是有人知道也无妨,这是万岁爷的旨意。”两人且行且说,竟是到了隆禧殿,方永禄低声道,“个个都说皇上冷血无情,谁知他每日夜里来隆禧殿为三殿下祈福。” 嗣音一惊,但被方永禄催促,终究是踏进了隆禧殿正殿。 那里,着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正盘膝坐于蒲团上,双手合十,一串沉褐色佛珠悠悠轮转,那样宁静,那样虔诚。 “臣妾叩见皇上。”嗣音立在他身后,徐徐跪拜下去,第一次将“臣妾”说得清晰有力。 “你来了。”彦琛虔诚而肃然的脸上微微一释,语调和缓,“会吟唱佛经么?” 嗣音见他的面容,心里便倏地揪紧,没来由地心疼:“臣妾只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心诚则灵。”彦琛嗯了一声,抬手示意嗣音坐到他身边去。 梁嗣音没有拒绝,乖顺地盘膝坐到他身边,见他又宁神默念经文不再看自己一眼,便明自己该做什么,遂双手合十,清吟婉转:“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透彻空灵的《心经》随即从隆禧殿随风而散,却仿佛飘至宫廷每一个角落,涤荡污秽孽障,还世界一片清静自然。 方永禄等守在隆禧殿外,忽见远处款款过来一行人,正埋怨谁如此不知趣,待近了竟发现是皇后容澜穿着一身吉服而来,若不错,她本意是来隆禧殿为泓昀祈福,只是那么巧,遇上了。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谁在诵经?”容澜见到方永禄后,就没再往前,挽着络梅的手发紧,旁人不知,唯有络梅默默承受。 方永禄不敢欺瞒,答复:“是符望阁的梁才人。” 容澜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轻叹:“也只有她了。” 又回首对络梅、绣兰道,“咱们回吧。” “奴才……”方永禄上前试探皇后的意思,容澜道,“你是机灵的。”方永禄便会意,待皇后一行离开后,再三叮嘱一同陪驾的四个小太监不许提皇后过来的事。 然隆禧殿里,梁嗣音吟诵的《心经》久久不绝,直至黎明。 58.第58章 何大人 且说天亮后容澜到翊坤宫探视李子怡,见她气息奄奄、目光呆滞,真真可怜,硬是让静燕、静堇喂下半碗米汤,倒起了几分起色,她见了皇后只是哭:“皇上好狠心,他再不喜欢昀儿,那也是他的骨血,当年您和爷在宗人府里,先帝爷也不曾亏待了这个皇孙,为什么如今他要这样狠心,竟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这些话是禁忌,李子怡万不该提的,容澜因知道她此刻失心,也不多计较,只道:“你是了解咱们爷的,他的心事岂会随便对人袒露,便是我……”言至此,响起昨夜隆禧殿的光景,竟心疼难耐,瞬时哽住了咽喉再说不出口。 众人只当皇后为泓昀担忧,并没多想。 李子怡冷笑,哭道:“娘娘,倘若昀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长了,只求娘娘您发发慈悲,叫我能和孩子葬在一起,他便是没有全……” “你何苦咒他?”容澜心烦,冷声道,“你这样年纪了,竟还是糊涂!” 正是这时候,王海匆匆从外头跑进来,却是一脸喜色,喘着粗气说:“娘娘、主子,大好的消息,三殿下醒了,太医说今日若不反复,能熬过去。” 阖宫哗然,人人面露喜色,唯有容澜面无喜色,只静静地沉思,心里流淌着什么东西为外人所不知。 皇子府里,泓昀虚弱地躺在眠榻上,眼睛时而睁开时而闭合,他分明记得梁嗣音来过,为何醒来却再见不到了? “殿下服过药没有?”忽而屋子里响起一把温柔的声音。 “嗣音?”泓昀轻唤。 “大人,殿下好像在说话。”侍女听见这声呢喃,便如是对那来人说。 泓昀随即听见衣袂摩擦的声响,须臾一张脸孔出现在眼前。 “嗣音?”他的心突突直跳。 “殿下,微臣是御医馆右院判何子衿。”那面容如玉之人温和含笑,又问,“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泓昀的视线渐渐清晰,神思亦清醒起来,面前哪里是梁嗣音,只是一个面相俊美的男人,是一个太医。 “我怎么了?”他虚弱地吐出这四个字。 何子衿将事情的始末告诉泓昀,笑道:“殿下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必有后福。” 泓昀静静地看着他,他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生得如此好看,想来之前误以为梁嗣音的出现,也当是看见了他。 “呵!”他冷笑,缓缓闭上了眼睛再没有说话,昏昏欲睡时,忽而一记温润触及手腕,他倏地睁开眼,却是见何子衿正在与自己把脉。 何子衿抬眸见泓昀看着他,便又是温和地一笑:“殿下的脉息较昨日平和许多,您会好起来。” “出去!”可莫名地,泓昀却怒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何子衿一片茫然,与身边侍女面面相觑,有丫头低声道:“何大人,是不是殿下还烧着说胡话呢?” “也许吧……”何子衿也闹不明,只道,“但还是不要刺激殿下的情绪,他需要静养恢复元气,我出去自有别的太医会来。”他说罢,朝泓昀躬身施礼,便转身走了。 泓昀心一沉,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殿下请自重,我虽是位分低微的才人,却也是你的庶母,往后请不要再直呼我的名字。” “殿下请自重,我虽是位分低微的才人,却也是你的庶母,往后请不要再直呼我的名字。” 可这句话却突然在耳畔响起,挥之不去,急怒攻心,泓昀“啊”地怒吼出声,更腾起了半个身子,吓得一干侍女花容失色。 “何大人,何大人……”有人喊叫起来。 59.第59章 贵人 转眼,十一月,京城自入冬第一场大雪后,便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隆政帝忙于先帝祭辰,频频往返于帝陵、太庙和宫廷,一直到了十一月下旬方有几日空闲。 这日身体大好了的泓昀进宫向父亲请安,数月来,这竟是父子俩头一回见面。 “气色不错,朕这里没有旁的事,一会儿去后宫向你的母后母妃请安。”彦琛不冷不热地说着,未及多几句关切便下逐客令。 泓昀也不愿在父亲面前杵着,遂领命出来,方永禄等迎上来寒暄:“爷受苦了,您瘦了好些啊。” “瘦了?”泓昀却笑,“我怎么觉得这些日子只管在府里吃喝睡觉,竟是比从前胖了呢?” 方永禄尴尬地一笑,又道:“这些日子万岁爷可没少为您担心,往后可千万保重身体啊。” 泓昀闻言回头看了看涵心殿,只微微动了动嘴角说了“是啊……”便走了。 一路往坤宁宫去,见太监宫女忙忙碌碌,便问身边的人:“先帝的祭辰已经过去了,怎么宫里还这样忙碌?” 那小太监笑道:“转眼就要入腊月了,一来忙着过年,二来各宫主子的册封也在十二月里,这会子准备起来,听说还怕来不及呢。” “也是啊,母妃她们至今还没有受封。”说这一句,泓昀自然地想到了一个人,远远朝符望阁的方向看了一眼,似随口一说,“那位梁才人的病可好了?” “爷,如今符望阁那位可是梁贵人了?” “贵人?”泓昀眉头一颤,竟似怨恨般说,“她竟哄得父皇如此喜欢?” 小太监道:“这样说也不是,大概就从您病后开始,宫里就再也没这位主子的消息了,直到上个月忽而说她的病好了,皇后娘娘便下旨给升了贵人,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情,也没怎么热闹,她依旧一个人住在符望阁,从不出来。” “你倒知道的清楚。”泓昀哼哼,说话间已到了坤宁宫,恰巧见年筱苒、古曦芳、耿慧茹和宋蛮儿结伴出来,他一一行过礼。 年筱苒还年轻,便离得远远地,只说:“殿下可大好了?这些日子可真真叫人担心。” 泓昀应酬几句,众人便散去。入得坤宁宫,果然见母亲和皇后等着,李子怡先前已出宫去看过儿子,此刻见了也不激动,倒是容澜将他拉在身边问了许多。 忽听李子怡道:“你先前说要向你母后求个恩典,是什么来着?” 容澜有些讶异,笑道:“你要什么,病了那么久母后什么也没为你做,你只要别管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母后还能替你办几件。” 泓昀笑道:“儿臣已是大人了,母后当晔儿、昭儿那样哄么?”因说,“此次出宫为我诊治的太医里,右院判何子衿与儿臣年纪相仿,说起话来比同那些老太医便宜许多,既然要留一个太医在府里照顾儿臣,母后可否就指名何子衿留下?” 容澜道:“我当什么事,这个容易。”思量后又道,“你说我便想起来了,他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院判,倒是听说医术出众的缘故,但是宫里都信老太医,也不见他走动。既是如此,留在你府里便是,也不过一年的光景,宫里还缺得了他。” 正说着,绘竹从外头进来,与容澜道:“娘娘,梁贵人在外头候着了。” 泓昀闻言,脸色倏地变了,李子怡亦不悦:“她怎么来了?” 容澜示意绘竹带她进来,自己则道:“她到底是受了封的贵人,腊月里各种事情,还需的她一旁协助。” 李子怡讪笑:“也是,说起来一会子见了,我还要向她行礼了。” “你啊……”容澜叹气。 60.第60章 他来了? 泓昀垂着头,片刻后便看到一抹藕色裙裾出现在眼前,静止后是柔婉的声音响起。 “臣妾叩见皇后娘娘,叩见李主子。” 却听李子怡一边讪笑一边上前扶起她,“我可不敢受礼,你是正经的贵人,我还什么都不是呢。” 容澜见她如是,不禁摇头,松开了握着泓昀的手,“去见过梁贵人吧。” 泓昀无奈,下来走到嗣音的面前,躬身道:“泓昀见过梁贵人。” “殿下。”嗣音微微欠身还礼,没有抬头看他,她端的是后宫与皇嗣的礼节,怀的却是一份淡淡的愧疚,她不想在泓昀的眼睛里读出什么来扰乱她的心神。 这是她的尊重,对泓昀,对自己,更对彦琛。 “娘娘既然有事与梁贵人商议,臣妾和昀儿先告退了。”李子怡明白皇后要和梁嗣音商议腊月册封一事,识趣地避嫌,作势要走。 容澜自然不挽留,着绘竹织菊送出去,只同嗣音说话。 “真真好久不见你了,之前见到你时还是个秀女,如今换了宫嫔的装束,果然益发动人出众。”容澜温和地说着,细细将梁嗣音打量。虽然这几月很多事都和梁嗣音有牵连,但自己竟一次也没见过她,可就是这个连人前都不出现的女人,能叫皇帝把她放在心上。 嗣音微微一笑,不语垂首。 “正如方才李主子说的,你是正经的贵人了,后宫的事素来皇后主持各宫协助,但册封一事需有人避嫌,所以如今本宫手下只有你这一个兵,腊月里的事可要你忙碌了。”容澜道,“册封礼和除夕,各种繁文缛节你都要在这几日弄明白,一入腊月各项事情就要开始,本宫希望你能做得好。毕竟你要明白,你是走了捷径从秀女成为宫嫔,你要知道服众的意义。” 嗣音静静地听着,欠身一一应诺,也不多语。 容澜见她性子如是,倒喜欢几分,之后又交代几件事,便着她往钟粹宫去一趟,让秀女们做最后的准备,言明最终的筛选将在腊月初二进行,届时便要决定秀女们的去留。 当梁嗣音来到钟粹宫,阔别数月的地方不曾有半分变化,只是姐妹们的衣衫和自己一样都换成了冬装。站在一片统一服饰的秀女面前,本一袭淡雅素然的藕荷色棉袍也显得卓尔不群,而嗣音的发髻也有了变化,高高地盘在头顶,虽少珠钗银环,却掩不住的高贵端庄。 “是。”秀女们齐整划一地在她面前福身领命,那一刻,嗣音恍惚了。 她日日在符望阁不出二门,除了谷雨,已许久没见过那么多的人,此刻才觉得,过去的几个月自己好像被拉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此时此刻,她又回来了。当目光落在刘仙莹的身上时,鼻尖一凛,一股奇怪的气息沁入,叫她好不安。 “我们走吧。”嗣音定了定心,转身唤谷雨离开。德安一路恭送,殷勤得不行。再折回来,只见一群秀女聚在一起叽叽喳喳不停,武舒宁更是被围在中间,她莺莺婉转地笑:“那是梁贵人天生丽质……” 德安拊掌叹:我的眼光可真真不错。 这一边,嗣音带着谷雨缓步回符望阁,钟粹宫离符望阁不远,但没有谷雨,只怕她照旧会迷路。半路时,天空又开始扯棉絮,嗣音驻足承了几片雪在手心,静静地看着它们融化,雪水顺着手掌滑向指尖,最后轻盈坠落。 “主子莫贪玩,这雪好大,我们也没打伞,就这样回去也要湿了衣裳,可不敢再停留了。”谷雨笑言,一边已拿帕子擦干了嗣音的手又呵气捂着。 “回吧。”嗣音也伸手紧了紧谷雨的衣领,便要携她的手同行,谷雨挣脱开摇了摇头,嗣音会意,便径自走在前头,一路往回去。 可到了符望阁,竟见众多太监宫女侍立在门外,皇帝的金帐暖轿在雪中耀眼突兀。 他来了? 61.第61章 美妙的世界 嗣音平静的心几乎跳出咽喉,自隆禧殿一别,又是数月,她没再见过他。 方永禄脸上的笑依旧这样亲切,嗣音不知道他对旁人如何,至少见他几次,都是这样。她是简单的人,别人对她好,她会一直记着。 “皇上久等贵人了。”他笑着,将嗣音引入符望阁。但须臾,嗣音又折返,茫然地道:“皇上不在屋子里。” 方永禄哭笑不得,指一指楼上,“万岁爷在那里。” 嗣音抬头,果然见彦琛立在楼台之上,远远地看着自己。 “那……公公,我去了。”她尴尬地笑一笑,再返回去,拾级而上,终到了彦琛面前。然因走得有些着急,略带了娇喘。 彦琛看了她须臾,忽而皱眉:“你的衣裳湿了?”说着伸手一捏,那冰凉的水从嗣音肩头的棉袍渗出来。 嗣音不敢承接他好似生气的目光,身体亦跟着颤了颤,随即那双大手粗蛮地撕开了自己的棉衣,就在周身一寒的瞬间,又一股融融暖意将自己包围,她睁开眼睛看,竟是皇帝脱下了龙袍裹在了自己的身上。 “啊……”嗣音大惊,挣扎着逃开去,那龙袍落在彦琛的臂弯里,而她则退后数步,冷风从露台灌进来,打在她单薄的衣衫上,她纤瘦的身躯益发显得娇柔无力。 彦琛低头看了看臂弯里的龙袍,再看她惊恐的脸,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到底是自己疏忽了,竟拿龙袍随手往她的身上裹。于是上前来将打颤的她纳入怀里,一言不发地朝楼下去。 因皇帝驾临,方永禄等早将嗣音的屋子烧的暖暖的,这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刺激着肌肤刺激着神经,嗣音被猛地扑在身上的热气弄得晕眩,还未到床边,已软软地支撑不住。彦琛遂抱起她塞入床里,用棉被裹紧。 “往后再出门,记得多带一把伞。”他这样说,轻轻捏了嗣音的脸,“你这样好,朕很安心。” 嗣音方才的举动纯属本能,一瞬间曾担心自己会惹怒帝王,可他终究不叫人失望,到底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甜甜地一笑,数月不见,她委实想念他,可见了面,却不晓得说什么好。犹记得那日在隆禧殿,她只是吟经,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一夜无语。 “你去哪里了?”彦琛问。 嗣音慢慢告诉他,末了怯怯地又深情赧然地问:“皇上怎么来了?” “只是想你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句,站起身自己穿戴那身龙袍。嗣音便跪在皇上帮他扣扣子,棉被从身上滑落时牵扯了系带,银色的丝质单衣从肩头散开,露出白皙如玉的肩颈,和胸前一抹桃红的小衣。 她犹自不觉,只管俯身替彦琛整理腰带,铺平褶皱,妥当后欣然抬眸朝皇帝一笑,却发现他早已变了神色。 “皇……”梁嗣音茫然,可等不到她再念出第二个字,带着悠悠龙涎香的吻便落在了肩窝里,那柔软的唇缓缓地摩擦在肌肤上,叫嗣音瞬间绷紧了身体,心跳、呼吸,皆急促而混乱。 “嗣音。” “嗣音。” 耳畔是温存的呢喃,她好想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人,可身体的缠绵和悸动要她昏昏沉沉不能自己,结合时那一瞬的痛苦也化在了这片温柔之中,彦琛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她,将她带入一个美妙的世界。 当这个男人稳稳地躺到自己的身边,当体内的热火渐渐褪去,梁嗣音终于清醒。可疼痛却渐渐清晰,身体的疲惫也愈发沉重,困倦袭来,她终究酣然睡去,不知梦外之事。 再醒来,只见红烛幽幽,屋内淡淡的龙涎香还未散去,窗外的光景已换了夜色。 可身边的人,不知去向。 62.第62章 不想让皇后失望 “谷雨!”嗣音轻唤,而外头的谷雨好像等候许久,只是这一声便应了进来,脸上的欣然之色直逼得嗣音涨红了脸。 “恭喜主子,恭喜……”谷雨哽咽了,垂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嗣音赧然而笑,低声道:“我想沐浴。” “一早就准备好了,方公公说要奴婢好好服侍您,还从御膳房送来好些吃的,叫您多吃些。”谷雨叽叽喳喳道,“还有呢,明日敬事房就会派新的宫女太监来,往后这里就热闹了……” 嗣音一一听着,她明白自己从那一刻起,已真正成为了皇帝的女人,虽然有些突然,可又那样自然,她的心里不曾有半分抗拒,唯一失落的,是醒来时他已离去。 “皇上什么时候走的?”嗣音起身离开那张凝聚了温存的眠榻,当身体软软地泡入热水中,所有的神经都放松了,她低声问谷雨,“皇上走的时候,还说了什么没有?” “暮色时分走的,什么也没说,只是……”谷雨咯咯笑起来,面上露出无限的崇敬,“皇上好像很舍不得,到了符望阁外头还驻足许久才离去呢。” 嗣音缓缓合上眼睛,身体仿佛轻然漂浮在香汤之中,她眷恋那一刻的美妙,沉溺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温柔。 “主子,腊月初二就要最后筛选秀女了,您心里有底么?”谷雨缓缓往浴桶里注入热水,如是问。 嗣音握一把花瓣凑在鼻尖轻闻,淡然道:“我有底做什么,这是皇上皇后的事。” “奴婢担心那两个留下来,有了正经的名分,往后……”谷雨似乎想得很远,却不无道理。 嗣音看着她,凝神想了想,“我们还是只管在符望阁呆着不出去,就没事了!” 谷雨没有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其实这话梁嗣音明知自欺欺人,却又分明是她的愿想。她不想同任何人争任何事任何人,就守着这一隅符望阁,静等那心上的人,即便了此一生,她也无怨无悔。 但……谷雨的沉默,已将这一切否决。 “明日起我要学习各种宫廷礼仪规矩,你要帮我,我不想让皇后失望,更不想让……让万岁爷失望。”嗣音挤出笑容,将话题扯开。 夜幕益发得沉,涵心殿里的气氛也沉得骇人,方永禄本以为难得能让皇帝欢心一天,没想到天都黑了,竟传来这样的消息,前晌还满面春风的皇帝,这会子又绷紧了脸,叫人连看一眼的勇气也生不出。 “去叫老七进来。”沉默许久,皇帝终于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方永禄一边舒口气,一边忙答应了,迅速将消息传出去。这会子宫廷各道门已要落锁,少不得弄了些动静,再后来许多消息灵通的人,便都晓得了皇帝半夜急招七贤王的事。 自然,容澜也得到了通传,只是附带的消息,便是今日梁嗣音侍寝一事。容澜很吃惊,但问:“白天?” 王海点头,说道:“一个下午皇上都在符望阁,暮色时分才回的涵心殿,坐了金帐暖轿去的,并没有避忌什么。本以为只是去坐坐,不想方总管着敬事房在彤史簿上记一笔,这才知道……” “她的事总与众不同。”容澜的神情看不出喜怒,只吩咐络梅,“明日送些滋补的东西去,教她一些保养的事,她还年轻不懂事,莫将来有了自己也不知道。” 如是一夜相安,据说七贤王那日进宫后直到子时光景才回去,翌日则如常上朝,有人好奇他进宫的缘故,却是如何也打听不出来。便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入了腊月,初二这天,看似热闹的皇宫里实则紧张而严肃,隆政朝第一批秀女的去留就要在今日有了定论,连下了几日雪,这日倒晴了。 63.第63章 指婚给定康郡王 秀女们早早集合在坤宁宫门外,各宫主子陆续而来,最后到的便是贵人梁嗣音。受着众秀女的礼步入坤宁宫,嗣音走得步步稳健,她未必显得倨傲不凡,却已有了宫嫔的庄重。 不久皇帝驾临,礼毕后秀女们便依序入殿接受筛选。坤宁宫里,帝后坐于上首,年筱苒等散坐两侧,只是位子都在梁嗣音之下,除皇后外,这个小小的贵人作为眼下唯一的宫嫔,坐在了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年氏等冷眼看着,多少心内不平。再后来看着花儿一般的秀女们一一进来,便益发有了威胁感,因各人脸上都不太好看,坤宁宫内的气氛显得异常沉闷肃穆。秀女们战战兢兢地进来,惶恐不安地退出,带出的消息或有偏颇,再后来竟有几个秀女御前失仪,弄得很是尴尬狼狈。 皇后偶尔赞赏或叹息,年氏等则不时掩口而笑,在座所有人,唯独两人不曾变过脸色,一是起先就一脸不情愿态度不冷不热的皇帝,二便是始终静如止水的梁嗣音。 “皇上,已经过了一半的秀女了,其中都没有您想留下的么?”容澜温言提醒皇帝,在她看来,从一开始皇帝似乎就没正眼瞧过进来的人。 彦琛只道:“再看看吧。” 容澜无奈,示意方永禄继续。 之后一列,李子忻和刘仙莹同行,一个妖娆妩媚、一个温婉若仙,便将同列的四位秀女比了下去。嗣音看着她们俩,平静的眼波终起了几丝涟漪,但很快就将目光移开,视而不见。 “李子忻,刘仙莹。”就在她们要退出的时候,王海高声念了两人的名字,折腾了那么久,皇帝终于留牌了。 座下年筱苒眼看对面的李子怡面露喜色,心内好生窝火,再看边上的耿慧茹微微一笑,便更加郁闷。不禁怨怼家中没有适龄的女孩儿,也好送进宫来给自己做个帮衬。 李、刘等依礼退出,又进来几批却没有被留下一人,再来,武舒宁终于出现在眼前。瞧见她甜美亲切的模样,嗣音笑了。只是舒宁胆小,一直没敢抬头,不然看到嗣音的笑总能安心几分。 “武舒宁。”于是这一回,又留下一个。 “启禀皇上!”王海话音刚落,方永禄便从小太监那里不知道听了什么,略有不安地对彦琛道,“定康郡王进京了,正在宫门外候旨请求见皇上。” “十四弟……回来了?”容澜的脸色倏然紧绷。 嗣音听皇后的声音不对,应声回眸,入目彦琛的面容,今日还是她第一次这样注视皇帝,可他的脸色不见半分变化,反因见嗣音看着自己,目光才稍动了动。 “带他到涵心殿外等,朕忙完这里自然过去。”彦琛看嗣音的眼神益发深邃,停了许久,才如是对方永禄说。 方永禄得令转身要走,却听皇帝那里说:“先前撂牌子的秀女并非不好,只是不适合在宫里罢。梁贵人,你在那些人里替朕选两名秀女出来,指婚给定康郡王。” 殿内一阵骚动,容澜笑道:“梁贵人还年轻呢,这件事……” “去吧。”彦琛仿佛没有听见皇后说什么,只是命令嗣音。 64.第64章 归还 方永禄不敢在担搁,忙地走了,一路上则想,便是天子吃醋起来也叫人哭笑不得啊。到了宫门外,果见风尘仆仆的晏珅立在那里,他竟是一人一马独自从西南来,脸上带着傲然的笑,睨一眼方永禄,“竟要公公亲自来接本王,皇帝如今倒亲厚起来了?” “只因皇上皇后还有各宫主子都在坤宁宫选秀,皇上特让老奴来请王爷到涵心殿休息,等坤宁宫那里妥当了,自然接见您。”方永禄好脾气地赔笑。 晏珅冷哼,将手里的马鞭子甩给一旁的侍卫,大步往宫里去,口中却道:“正好不是!西南那边的女子太粗蛮,本王不喜欢。此番就是来向万岁爷要几个秀女,皇帝坐拥天下,这点总是肯施舍兄弟的。” “王爷,王爷!”眼看晏珅要往坤宁宫去,方永禄急道,“可不是皇上和您兄弟情深么,知道西南那边荒蛮,所以已经特特着梁贵人选出两名秀女……” “梁贵人?哪个梁贵人?”晏珅冷笑,“我听说原先几个侧妃庶妃还没册封呢,倒先有贵人了,他这个皇帝当得惬意啊。” 方永禄这回却正经道:“王爷恕奴才多嘴说一句,如今您真真不该再这样说话,即便万岁爷不与您计较,旁人说起来,您要万岁爷如何堵悠悠之口?” 晏珅哼笑:“你果然多嘴,而这话本王不爱听,自己掌嘴吧。” 方永禄一愣,但见晏珅面上不容回绝的态度,深知若不顺着他不定要闹出什么,便只好左右开弓扇起了自己的脸,那啪啪的皮肉声听得人心惊胆颤。 晏珅大笑,得意而轻狂,随即一脚踹在方永禄的腿上,“罢了罢了,可怜见的。”说着调转方向往涵心殿去,却说,“记得母后出殡那天差点被本王勒死的秀女长得不错,你去跟皇帝说,我要了那个人。” “王爷……” “又怎么了?”晏珅好不耐烦。 方永禄指着远处,道,“她来了。” 晏珅不明,顺着看过去,便见七八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宫嫔款款而来,那女子的面容却好生熟悉。 “那天那位秀女,便是如今的梁贵人。”方永禄这般说,眼看晏珅眸子里溢出黯然和失望,心里竟好似出了口恶气般爽快。 “参见郡王爷。”那一行人到了面前,身后的宫女太监纷纷行礼。 晏珅望着眼前的女子,有道不清说不明的心绪。 “王爷!”梁嗣音微微欠了欠身,随即含笑相对,在这寒飒飒的北风里,她的笑竟如握在手心的烫捂子,小巧却能暖了全身。 “你是……” “王爷,这位就是符望阁梁贵人。”方永禄上前来说。 听着方永禄显然得意的语调,晏珅没好气,瞪他一眼怒道:“本王知道了,你一边儿呆着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嗣音不以为意,只道:“皇上命我为王爷选了两名秀女,如今已妥当,腊月十五册封典礼上,皇上就会将她们指婚给您。虽然您已经有了两位侧妃,但她们毕竟是皇上指派的,王爷若无异议,便也给他们侧妃的位分可好?” “你来找本王,就是为了这件事?”晏珅冷哼。 梁嗣音颔首,但又笑道:“还要归还一件东西给王爷。”说着回头唤谷雨。 65.第65章 图什么 谷雨应声上前,递给晏珅一方锦盒,他打开一看,顿时紧蹙浓眉,“啪”一声将盒子扔还给谷雨,吓得她险些失手掉在地上。 “你这算什么意思?”晏珅怒。 嗣音脸色微变,道:“这是太后娘娘的遗物,本该由王爷收藏,我只是来归还,并没有什么意思。” 晏珅倏地上前一步,直逼在嗣音的面前,那脸几乎就要贴上去,周遭的人都大惊,嗣音却不疾不徐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请王爷自重。” “是他让你还给我的?”晏珅又逼近一步。 嗣音不再后退,傲然相迎,故意问:“谁是他?” 晏珅被惹怒,克制几乎要伸向嗣音的手,在袖子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皇帝,是不是皇帝让你还给我,好来羞辱我?” 梁嗣音淡然一笑:“惦记别人要羞辱自己的人,早在心里把自己羞辱千百回了,既是如此,又何惧他人言论?不知是不是有人造谣混淆王爷视听,抑或……是您不自信。” “好,好!”晏珅大笑起来,“他这个皇帝当得好,连女人都调教的好。” 这样的话粗鄙而充满挑衅的味道,本不该是这个从小接受皇室严格教育,文武皆备玉树临风的王爷该说的话,他每一次说,嗣音心里都感到莫名地疼痛,他这是在求什么呢? “你去告诉皇帝,女人和镯子,本王只留一样,若你执意要把镯子还给本王,那你们何时把秀女送来,我就何时把她们的尸首挂在门外。”晏珅恶狠狠地说,目光和身体都逼着梁嗣音,“如果这镯子和皇帝无关,那就看你的意思了。本王自跟随先帝上战场至今,杀人无数,两个秀女的性命,不过点头的功夫。你不要抱侥幸的心,本王从来言出必行。” 嗣音闻之,脸色突变,一时不能言语。 他究竟求什么?要什么?图什么?他不是在逼别人,他是在逼自己。 “我……” 方永禄立在一边看二人对峙,他恐怕是眼下唯一知道皇帝心思的人,这只双扣镯对彦琛而言就是埋在心里的刺,不牵不扯不会有感觉,可一旦触碰就是最烈的疼痛。 “我明白了。”嗣音的脸色渐渐恢复常态,说完这四字便对谷雨道,“将镯子收好。” 晏珅那胜利者的笑容里,透着满满的轻狂之态,他太了解他的兄长,可是眼前这个女人不了解,她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方公公,是不是要请王爷去涵心殿等皇上?”嗣音问。 方永禄回过神来,连声道:“贵人说的是。” “王爷满身尘土,想来一路劳累,我就不多打扰了。”嗣音微微欠身,再不等晏珅说什么,便带着谷雨等回去。 晏珅立于原地,看着她离去的倩影,脑中竟渐渐生出一股宣泄无门的不甘心。他很明白自己并非是对这个女人有情,之所以纠缠蛮横,只因她不仅是个好女子,她更是皇帝喜欢的女人。 “王爷,您请吧。”方永禄见他呆立不动,心里不安。 晏珅却随口问:“她只是个贵人,为何有这么多宫女太监相随?” “方才那几个都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兴许是着梁贵人去办什么事临时跟着了。”一边说着,两人动了步子。 晏珅漫不经心地往涵心殿的方向走,听过方永禄的回答,忽而一个激灵:那些宫女太监既然是皇嫂的人,那这梁贵人便是大大方方来还我镯子,而才刚发生的一切自会由他们传出去。可方才两人之间的一问一答,怎么都挑不出梁贵人的错,那皇帝那里…… 66.第66章 王爷落泪了 “王爷,您要不要掸掸尘?”想着想着已到了涵心殿,方永禄将他引到偏殿,奉了茶水点心,又殷勤地说,“只怕坤宁宫那里还有好一阵,不如王爷假寐片刻?” “嗯,来日方长。”晏珅竟自言自语答非所问,心思显然不在旁人的话上。 算起来,方永禄也算看着晏珅长大,从前的十四皇子虽然骄傲气盛,可并不倨傲无礼,从来待人友善,是好亲近的人。可如今的他确如一头猛兽,动不动就亮出獠牙凶蛮冷漠地对待每一个人,如是便愈发将他自己逼入孤独的深渊。更叫人寒心的是,他并非浑然不觉,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刻意为之。 这边厢,当嗣音回到坤宁宫,众秀女已散去,帝后和各宫正坐着吃茶,见梁嗣音回来,众人面上的神情均稍稍有了变化。 “十四弟他气色如何?”容澜先问。原是她刻意在众人面前提嗣音要归还双扣镯一事,便让她带着宫女太监去半路上等晏珅,实则是想看看晏珅的状况,好判断他来京是不是又要惹什么事端。 但那样一提,显然会触动皇帝的心思,而这又恰恰是容澜的另一个目的。 嗣音行礼毕,立在帝后面前道:“王爷与臣妾以礼相待并无不妥,只是看起来有些疲倦,想来是风餐露宿的缘故。且听方公公说,王爷是只身来京的。” 容澜叹息:“这孩子益发胡闹,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但凡有个好歹……” “咳咳!”座下年筱苒忽而干咳,目光却在看一眼容澜后便游离开,似乎是要提醒什么。 “东西还给他了?”果然,彦琛沉沉的声音响起,待容澜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竟叫她心头发紧。 梁嗣音有些惭愧,垂首道:“臣妾无能,王爷他并不肯收下镯子。” “哗”一声,皇帝身边案几上的杯碟因他突然站起来而被衣袂带下滚了一地,络梅等急忙忙围上来替彦琛收拾,他则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管直直地看着嗣音。 “但是……”嗣音的声音有些发颤,暗自鼓了勇气说,“臣妾会想法子叫王爷收下。” 此时织菊从外头悄然进来,凑在皇后耳边不知说些什么,容澜听着脸色更加不好看,起身对彦琛道:“这件事本就不打紧,万岁爷您看是不是……” “记着你的话,何时把镯子还给他,你何时亲自来向朕复命。”皇帝再一次无视容澜的存在,冷冷地命令嗣音后,便穿着那湿了半身的衣衫离去。 李子怡等一片唏嘘,看嗣音的眼神便益发如刀子般尖锐。 热闹大半天的坤宁宫终于安静下来,嗣音立在中央默默承受四面投来的各种目光,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她错在哪儿了? “嗣音,你做什么要将镯子还给王爷,这不是他赠与你的么?”容澜重新坐回上首,心平气和地发问。 嗣音不费思量,直言道:“那日王爷捡起镯子的时候,臣妾看见王爷落泪了。” 这话瞬时便揪起了容澜的心,暗叹难得这个孩子如此细心,却可怜这番心思被曲解,叫她无辜陷入矛盾里去。 “这是太后的遗物,王爷把镯子给臣妾时,臣妾便笃定将来要还给王爷,王爷曾说他要拿的已经拿了,但事实上他什么也没拿,所以……” 67.第67章 你还是看不透 容澜不由得记起往事,已然哽咽,摆手打断了嗣音,“你不必再说,你能这样懂事,本宫很欣慰。” 年、李等人在一边看着,方才还以为皇帝因这梁贵人而对皇后无视,能叫容澜此刻难为她一番,好让众人也跟着出口气,却不料皇后竟被感动如斯,要她们无从插话。 但听宋蛮儿笑道:“梁贵人的心思果然比旁人细腻,难怪万岁爷这样中意你,要不怎么说是金子总会闪光,你说那么多秀女,偏偏每一次都是你出挑,原来老天爷早早就派好了。” “蛮儿,你也改了吧!”李子怡酸溜溜说这一句,言辞不明却意义了然,继而对皇后道,“选秀已毕,娘娘若无他事,臣妾先告退。” “你们也辛苦了,回吧。”容澜的确不想她们五个在跟前。 众人也不多说什么,行了辞礼依序离去,只是到了外头,宋蛮儿才故意装糊涂问李子怡,“姐姐方才要我改什么?” 李子怡睨她一眼,径直朝前走,但听宋氏在后头纠缠了耿慧茹和古曦芳两个老实人,“李姐姐如今说话益发难懂了,改明儿我也多读几本书才好。” 因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宋蛮儿和李氏纠缠,年筱苒好不痛快,悠悠赶上几步,佯作好心安慰:“蛮儿早叫皇上宠坏了,姐姐莫和她计较。” “只是蛮儿是知根知底的,别人若也被宠坏了,你我就不知该在什么位置了。”李子怡没有被气到,反这样丢过一句话来噎年氏。 年筱苒心里一堵,勉强不改颜色,只管冷笑:“也要有那一天才行。” “原以为妹妹是明眼人,不曾想也有看不透的时候,你我侍奉万岁爷多年,眼下的光景从前你可瞧过?便是你当年,也不过尔尔。”李子怡索性将话挑明。 年筱苒媚眼儿一横,直逼李氏,“不过尔尔?呵!我再不过尔尔,母家身世清白,父兄朝廷重臣,可她呢?兄弟里头爷最不喜欢哪几个?而那几个的娘姓什么?” “你还是看不透。”李子怡摇头,因见她说得露骨,为免惹非议,便扬长而去。 两人在岔道口不欢而散,古、耿等人也相继散去,宋蛮儿一一看过四人背影,对身边的念珠摇头而笑,“她们这是何苦?何苦!” 待嗣音从坤宁宫退出,晴了一日的天又扬起了雪花,雪不大风却紧,一个劲儿地只往人的嘴巴脖子里钻。 “主子别张嘴,吃了风不好。”谷雨上来替嗣音裹紧风氅,又撑开伞,两人依偎着一步步回符望阁去。 走到半路,但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匆匆跑来,到了跟前,竟是才到符望阁侍奉嗣音不久的小太监李从德。 “原来谷雨姐姐带了伞。”只见他手里捧了两把伞,却不记得给自己打。 嗣音又瞧他跑得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好是心疼,“你赶紧自己打着伞,别回头着凉了。” 从德笑道:“奴才皮实。”随即正经说,“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才刚有公公代方总管传话来,说皇上要主子回来便往涵心殿去,皇上在那里等呢。” 谷雨道:“幸而你来了,不然主子白来回一趟。”说着要搀扶嗣音调头,奈何嗣音还没缓过劲儿,听说皇帝在等,她莫名紧张起来。 68.第68章 再不许见他 “不要……回去换身衣裳?”她喃喃。 “主子?” 嗣音面露怯色:“你们是没瞧见他方才看我的眼神,像是我犯了弥天大错,作什么这会子又要见我?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怎么了。” 谷雨和从德面面相觑,无力劝说,亦不知从哪里说起。天晓得梁嗣音此刻骨子里的倔强正犯病,而她更恼的是,如今一见彦琛就什么倔强都使不出来,他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将自己治得死死。那个敢拒绝唱诗经,那个不服气地重复“臣妾”的梁嗣音早寻不着了。 “主子,可咱们总得……主子,皇、皇上的暖轿过来了。”谷雨一句话说两件事,伸手指着远处,言语慌张。 片刻后,金帐的暖轿在不远处落地,方永禄打起一把黄面的大油纸伞,便见彦琛从轿帘里出来,其余人都在原地待命,唯独方永禄跟着,亦步亦趋到了嗣音主仆面前。 谷雨和从德早已叩拜,嗣音本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可终究叫那迫人的目光逼回来,随跟着行下礼去。 “你们都退去。”彦琛冷哼,方永禄知道劝说无用,便使眼色带走了谷雨和从德。 恰一阵风紧,夹杂雪花迷了嗣音的眼睛,她抬手去揉,腕子却被蓦地抓紧好一记吃痛。睁开眼,皇帝漆黑的眸子里是迷茫的自己不假,可为何他的眼角,也带了几分茫然之色? “为何……要将镯子还给他?” 你这样着急要见到我,不顾风雪,不顾礼仪,只是为了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而同样的问题皇后才刚问过,这只镯子怎么了?我又怎么了? 嗣音那两弯纤长柔美的黛眉稍稍拧曲,今日她受的所有委屈哪一件和眼前这个男人脱得了干系?去选两个秀女给定康郡王遭秀女侧目,去还镯子被人欺侮,回到坤宁宫莫名其妙被训斥,末了还有其他主子不冷不热的嘲讽和刺目的眼神…… “皇上,臣妾做错什么了吗?”梁嗣音可是胆大包天了才这样不答反问,于是话音才落,腕子被捏得更紧,她吃不起疼,眼窝里随即盛了泪。 “谁的东西便还给谁,怎么了?就是一只镯子。”她哽咽,委屈至极,“臣妾做错什么了?” 方永禄远远地看着,虽听不见二人说什么,但眼见这架势,不由得合拍一叹:“梁贵人,难道您不晓得这世上不仅有女人会吃醋么?” 瞧她落泪,彦琛终不忍了。 “往后……再不许见他。”说着,顺势将嗣音纳入怀中。 “不见。”梁嗣音颤抖着窝在彦琛胸前,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雪渐渐大了,嗣音也平稳了情绪,轻轻从彦琛的胸前离开,伸手掸开落在他肩头的白雪,“皇上赶紧叫方公公来吧,您别着凉了。” “朕还有朝务要忙,一会儿让方永禄送你回去。”彦琛这般说,一挥手,但见方永禄麻溜赶上来给两位主子打伞。 “你送梁贵人回去,叫御膳房送姜茶去给贵人驱寒。”彦琛吩咐着,又想起什么絮絮地说,“符望阁里总是冷冰冰的,你叫人多添些炭火。” 嗣音窝心地笑着,“这些事公公自会做好,皇上先行吧,不要耽误您的政务。” 彦琛温和地撸开她发髻上的雪,说了句“好生照顾自己。”便别了嗣音,径直上了暖轿,不过片刻便离了。 方永禄还替嗣音打着那把黄面儿的大油纸伞,和善道:“贵人,请回吧。” 69.第69章 为何上心 嗣音那里仍痴痴地看着那暖轿远离,经方永禄提醒,方赧然一笑:“叫公公看笑话了。” 方永禄忙道:“哪里哪里,主子能让万岁爷高兴,是奴才们的福分。” 一行人遂往符望阁去,但听他絮絮道:“方才皇上和十四爷在涵心殿又是一场不愉快,奴才们在外头也没听清楚,只看见十四爷虎着一张脸出得宫去。之后皇上就一直不说话,叫奴才们慌了神。过会子说请您过去,可眨眼工夫又要亲自来,弄得大家手忙脚乱。若知皇上见了您是这样高兴,奴才们先前也不必担心成那样了。” “公公哄我呢,我哪有这样好。”嗣音道,又言,“十四爷他……” 可后半句还没说出口,方永禄已打断,自责道:“奴才该死,不该提这些。” 梁嗣音停了脚步,正色道:“公公的好还有您那句‘好自为之’,我一直记着。您忽而提涵心殿里的事,便是有什么是想告诉我对不对?我现在不是容易做错什么,而是我根本不晓得什么事做了便是错的。我年轻,打小远离京城,朝廷里的事皇室里的事知道的太少。可如今我是皇上的贵人,我不求将来如何隆宠一身,我只想静静地在这宫里待着,在皇上需要的时候侍奉他。可今天这些事,叫我好无奈,我甚至不晓得哪一句话就会惹怒皇上,哪一件事就能叫自己万劫不复。公公……” 方永禄面上露出赞叹之色,说道:“老奴还以为贵人年轻,很多事不能明白,所以一直不敢多嘴,却原来您心里比谁都透彻,难怪皇上他……唉,说到底,贵人您要时刻记着‘伴君如伴虎’这句俗透了的话。要学会把所有的事都当成正常的事来想,万岁爷是不会错的,错的永远是咱们。再然后,皇上和十四爷那是十几年的结了,皇后娘娘都不能将这结松开半寸,贵人您可千万别去搀和,离十四爷越远越好,不然今天的事,兴许还会发生。” “可那副双扣镯,我终究要还给他的。”嗣音道,“这也是皇上的命令。” 方永禄点头,又躬身道:“贵人恕奴才多嘴无礼,奴才是想说,虽然皇上是天子,可您也要记得他是个男人,有时候男人比女人更细心。” 嗣音一愣,想起才发生的一切,不禁失笑,赧然道一声:“我知道了。” 且说众人都回了各自宫里,那风雪竟益发轻狂,遮天蔽日地打着卷,叫人看不清十步外的东西。 李子怡换了衣裳,捧一碗姜茶立在消寒图下,执笔添了一朵梅花瓣,数着日子等那春来。 静燕侍立在后头,却道:“那么多的秀女,皇上只留下五个,那些秀女被困在宫里大半年竟是一场空了。” “五个也好,五十个也好,对万岁爷而言本是没有区别的。”李子怡放下笔,那姜茶喝了两口便厌了,将碗递给静燕,说道,“男人专情一个女人的时候,边上就是来个九天仙女下凡的人,他也不会看见。如今万岁爷的心思全在那个梁嗣音身上,今儿留下的五个,不过是陪衬罢。” 静燕笑道:“好在李小主留下了,主子往后也有个帮衬。” “靠她?”李子怡冷笑,似乎早看透了这个堂妹,“不知她将来能长成如何的心智,至少现在又轻浮又蠢笨,也只能靠她去给那个梁嗣音添堵,我这里……” 李子怡忽而转了话题,说:“燕儿我问你,皇后为什么对十四爷如此上心?” 70.第70章 不是我想要的 静燕想了想,答:“是可怜十四爷吧。” “是啊,是可怜。”李子怡哼了一声,“所以,我也要皇后可怜昀儿,只有他可怜昀儿,我的昀儿才能有将来。” 静燕听见,呆了半日,竟是不能明白她家主子的意思。只听她呢喃:“话说回来,皇帝会留下子忻这样的,实在有些奇怪……” 风雪没有半分减弱的势头,如是一直到日落,待人们看清门窗外的光景,夜已升腾。 风止了,世界也跟着静了。嗣音回到符望阁后因疲惫而小睡,这会子醒来见天色已黑,腹中竟有几分饥饿。 贴心的谷雨适时送来饭菜,嗣音吃了大半碗饭,渐有了精神,笑道:“这睡了一下午,夜里该睡不着了。” 谷雨道:“这几天您那么辛苦,怎么会睡不着。好在腊月十五便要到了,过了那一日,宫里有了正经主子,皇后娘娘也不会事事都要您帮着做。” 马上就要有人正正经经地凌驾于嗣音之上,她却显得很高兴,“到时候我只是个小小的贵人,轮也轮不着我管宫里的事,乐得清闲不是。” “但愿那两位不要越过您去。”谷雨这一句说得轻,但还能叫人听见,她抬眉望一眼嗣音,又幽怨地垂下眼帘,“皇上不知道刘小主的事也罢了,做什么也不知道李小主总欺负您呢?那么多好的秀女,偏偏是她们俩。” 嗣音静默,她心里何曾不奇怪今天的事,她奉命去替晏珅选秀离开后,据说另两个秀女并非皇帝所中意,而是他开口让皇后选的,如是皇后不管选哪个都无可厚非。但之前那三个……嗣音记得很清楚,过往数十个秀女,自己只对这三人瞩目,难道彦琛他都看在眼里了?或者,仅仅是巧合? “主子。”谷雨见嗣音发呆,不想她难过,笑道:“可不管是谁,皇上如今只疼您不是?” 嗣音摇头,“谷雨,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您……想要什么呢?”谷雨糊涂了。 嗣音也愣住,什么叫“那不是我想要的”? 若自己不想要那些,做什么天天惦记能见到他,做什么见了他就无比欣喜,便是受了委屈也甘之如饴。又做什么与方永禄说那番话? 梁嗣音,你明明想要的,何苦要虚伪地说出这句话。 “谷雨啊,我也不明白。”聪明如她,却被自己的心绪搅乱,愁渐渐上了眉头,终道一声,“我也不过是个俗人,自欺欺人。” 这般说,谷雨益发听不明,呆呆地立在边上只管出神地看着嗣音出神,直到小宫女在外头问要不要热水洗漱,两人方清醒来。 时日缓缓过去,吃过腊八粥,钟粹宫落选的秀女在腊月初十被集体遣送出宫,一些和嗣音一样从江南来的便笃定赶不回家里过年,又是被撂牌子回去,各种心酸言不尽。自然也有高兴终不用与皇室有瓜葛,可自行婚配。 走了许多人,往昔热闹的钟粹宫徒然变得安静,刘仙莹等五位自然得到优待,而另两位即将婚配给定康郡王为侧妃的,也被德安奉若上宾。这日梁嗣音突然出现,却是奉皇后之命来向七人说教腊月十五册封典礼上她们需注意的各类事项,如今大家还有地位的差别,刘仙莹等只是含笑相对不敢说什么逾矩的话,就连李子忻也满面和善不复往日。 也因不需再多避嫌,嗣音这回终于在离开时带走了舒宁,皇后因念嗣音这些天往来辛苦,便赐了一乘暖轿待过了十五收回,嗣音便带了舒宁一起坐轿子回符望阁。 71.第71章 朕很可怕么? 姐妹俩已有数月没单独说过话,依偎在轿子里竟也久久不知从哪里说起,直到舒宁在符望阁实实在在地坐下,才哽咽着开口说:“她们都说我和姐姐白好一场,才叫你那么久都不来问我好不好。我却说,定是有规矩碍着才不叫姐姐常来看我,总有选秀的一天,我等得起,如今可不是等着了。” “我知道你明白的。”嗣音轻轻捏她的脸颊,这丫头竟瘦了许多,但言,“正如你说的,宫里规矩好多,这些天我跟着皇后忙册封一事,才发现在钟粹宫学的不过凤毛麟角罢。舒宁啊,过了十五你我就都是皇上的宫嫔,但求在这宫里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舒宁应着,见谷雨拿来好些点心,比从前在钟粹宫得到咸福宫宋氏赏赐的更精致,不禁赞叹:“皇上果然疼姐姐,这么多好的东西都想着给你。” 嗣音却笑道:“这都是皇后娘娘赏的,偶尔去坤宁宫领命复命,娘娘那里有便赏我一些,我不爱吃甜的,并不太动。这些是昨日才得的,我看实在好还心想能不能给你送去,偏那么巧娘娘让我去钟粹宫与你们说事,我便能把你带来了。” 舒宁果然脾性不改,吃得几块美味的糕点就无比幸福,脸上的笑比蜜甜比花娇,叫人看着好不喜欢。 “姐姐,皇上待你好吧?”吃了茶后,舒宁却这样问了。 嗣音微红了脸,低声道:“好,只是不常见,你们瞧我这样,其实这几个月我不过见过他几次。” “几次?”舒宁好惊讶。 却是此刻,李从德跑进来,急急忙忙说:“主子,看着像是皇上的暖轿过来了。” “呀……”李从德话音才落,舒宁便滑了手里的茶杯,泼了一桌的水。幸而谷雨眼快将她拉开,没弄湿了衣裳,舒宁却冲嗣音道,“姐姐我这就走了,别给你添麻烦。” 嗣音道:“你往哪里去,从德能瞧见定是近了,你冒冒失失出去才失礼。” 正说着,外头击掌声渐响,圣驾即到符望阁,嗣音拉了舒宁道:“怕什么,难道一辈子不见皇上?”说罢与她一同迎出去,谷雨招呼小宫女收拾了杯碟,也跟了出来。 不过多时,彦琛的暖轿停在了门前,方永禄先瞧见武舒宁,有些奇怪,待搀扶彦琛出来,他也是一愣。 “臣妾叩见皇上。”二人跪拜下去,嗣音如常,舒宁则格外紧张,瘦小的身体匍匐在地上竟不住地颤抖。 彦琛看在眼里,却笑:“朕很可怕么?” 嗣音茫然地抬起头,彦琛微微动了动下巴意指边上的人,她侧身来看,果然见舒宁将脸埋在臂弯里,身子颤栗着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舒宁,舒宁。”嗣音摇摇她,“皇上在和你说话。” 舒宁怯怯地抬起脸,看了眼嗣音,再抬头看高高立在面前的皇帝,却吓得紧绷一张娇俏的脸,又抿了红唇,也不知她因何而怕。 “你也非第一次见朕,作甚怕成这样?”彦琛说着,抬手示意她们俩站起来。 舒宁低着头不敢再看他,若非嗣音轻推说:“皇上问你呢。”她几乎不想开口说话。 “如、如今……不一样了。”舒宁说得极轻,说完觉得自己这句话又失礼又奇怪,不由得涨红了脸,着急想解释但不知从何说起的好。 彦琛并没计较,反欣然一笑:“你们俩倒有几分相似的。” 舒宁不明,茫然地看嗣音,她却只是淡淡地微笑。 “朕扰了你们姊妹说话?”彦琛没有要进门的意思,这般问嗣音时脸上是欣然之色,仿佛心情甚好。 嗣音摇头,笑言:“皇上这样说,舒宁她更加要害怕了。” 72.第72章 你原来的模样 “是吗?”彦琛扭过头问舒宁。 舒宁果然一颤,羞赧地笑着低下头去,待她鼓起勇气抬头来想答话,却见皇帝已把目光移回嗣音的脸上,正用极平常的口吻说:“既有人给你做伴,朕就不留了,只是想来看看你。” 而她也只是依旧恬淡地笑着,便又听皇帝说:“十五是要紧的日子,只听说你这些天忙碌,小心保重身子,你太瘦了。” 她颔首答应,无言,却笑得那样幸福。 “朕走了。”便这样,皇帝再没有看自己一眼,即转身走了。 众人纷纷行礼相送,舒宁却呆呆地站着,嗣音起身来唤她,“你怎么了?也不是第一次见皇上。” 武舒宁呆呆的,还沉浸在那一幕里没醒,直到嗣音再问了一遍,她方回神。 “姐姐,不一样呀,真的好不一样。”舒宁凝视嗣音,却喃喃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嗣音失笑,“傻丫头,你怎么了?” 舒宁理了理衣裳,抬眸说:“能在姐姐这里见到皇上,真真说不出的高兴。可想到过了十五我们便一样了,又好觉得奇怪。还记得姐姐那日对我说‘舒宁,我们一起留下。’可如今一切就要成真了,我心里反不落实。我几时才能像姐姐这样对着皇上甜甜一笑就表明所有心思,而不是怕得只会发抖,只会发呆。” 这番话好直白,直白地让嗣音的心重重沉下,毫无疑问,后宫的大门,真正地打开了。 “一切都会好的。”她说着将舒宁的双手握起,“一切……都会好的。” 那一夜,嗣音无眠。翌日去见容澜,皇后瞧她满面憔悴,因说,“见你年轻能干,本宫未免给了你过多压力,瞧你这一脸倦容,真真惹人心疼。” 嗣音惭愧道:“臣妾不累,只是昨夜嘴馋多吃几块点心,很晚了还讨茶吃,夜里便睡得浅,娘娘吩咐臣妾的事都是极简单的,臣妾还能做好。” “你不必谦虚,本宫自看在眼里。”容澜很满意,对络梅道,“你取贤王妃给我的花蜜匀一些给梁贵人。” 嗣音福身谢恩,却听容澜说:“十五那天的吉服你试过了没有?要是不合身现在改还来得及。” “内务府早送来了,臣妾穿着很合适。”嗣音答。 继而容澜招手将嗣音叫到跟前,示意她在身边坐下,嗣音不敢,她便要绘竹搬来脚凳。 “过了腊月十五你就不再是宫里独一份了,而且你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往后的后宫会和现在很不一样。本宫希望你能永远保持现在的心境去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千万不要因计较眼前的得失而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你明白么?” 容澜这番话似早在心里有了腹稿,今日不过有机会说罢。 嗣音点头,一直以来皇后的温柔和宽容都是叫她很感动,她总是不偏不倚,任何事都站在公立的一面,更难能可贵在丈夫和兄弟水火不相容时,她仍旧能得到那个如浑身长满刺一般不能亲近任何人的晏珅的尊敬。 她突然发现,就如昨日舒宁那样“仰望”自己,自己何尝不如是仰望着皇后? “过了腊月十五,一切都会改变,你一定要永远记住自己原来的样子。”容澜微笑着,那眼眸里透出的亲切感几乎要叫是因为忘却她无比高贵的身份。 “因为嗣音你要记得,你原来的模样,就是你和皇上相遇时的样子。” 73.第73章 册封 嗣音一震,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梁嗣音如何也想不出的,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当是容澜几十年伴君沉淀下来。 “臣妾记着了。” 就是这两天的功夫,嗣音学了好多,方永禄说,容澜说,每一个人都在教自己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腊月十五这一天,就好像天际隔开牛郎织女的银河,只是如今它是将自己的人生分成了两段。梁嗣音清楚的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可皇后的话又要如何解释? “你原来的模样,就是你和皇上相遇时的样子!”嗣音益发迷茫。 辰光即逝,不知不觉腊月十五日终于到来,这一日礼部官员几乎全体出动,算上新选的秀女,此番共有十位妃嫔受册封,而之前已侍奉在潜龙邸的五位孰高孰低,也即将见分晓。 且说年筱苒列贵妃一事早有传闻,但既不是事实,人多少会抱几分侥幸,譬如李子怡此刻一身华服在翊坤宫坐立不安,就是等礼部送来册文圣旨宝印,而赵盆等也早早打发人去景阳宫附近探听消息好随时回来向她汇报。 终于在巳时,礼部左侍郎手持圣旨姗姗来迟。 隆政元年十二月十五,帝大封后宫。 册封辅国公之女年筱苒为从一品贵妃,列四妃之首居景阳宫;册封工部右侍郎李沅江之女李子怡为从一品贤妃,居翊坤宫;册封国子监祭酒古岚之女古曦芳、大理寺少卿耿仲祥之女耿慧茹为从二品昭仪,分居承乾宫、永寿宫;册封城门领宋唯之女宋蛮儿为从三品修容,居咸福宫。此外册封新选秀女礼部左侍郎刘瞻文之女刘仙莹为从三品婕妤,居永寿宫东配殿;册封知州武国柱之女武舒宁为从五品小媛,居承乾宫西配殿;册封秀女柳艳、李子怡、向文珏为从六品美人,居钟粹宫。 同是日,三皇子泓昀被册封和郡王,原皇子府改郡王邸,向各属国颁布和亲诏书,欲选公主为郡王妃。另指婚秀女何若诗、戴媛于定康郡王晏珅为侧妃。 及礼成,天已入暮,隆政帝于毓庆宫设宴庆祝,更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至此,随着后宫的建立,朝臣之间也将开始逐渐形成党派分流,后宫虽是女人的天下,但她们手握的隐形权利和膝下皇子的长成,必会对朝廷和皇室的未来产生重大影响,自然也左右了朝臣们的仕途发展。所以容澜那一句“一切都会改变”,实在意义深远。 庆贺宴上,众妃嫔已各着符合其品位的朝服出席,虽衣香鬓影、珠翠环绕,却已不是从前的光景。待莺歌燕舞散去、觥筹交错淡然,皇帝即宣布散宴,众人恭送帝后罢便依序退散。 毓庆宫很快恢复宁静,这一日的繁忙和热闹,也不过是过眼浮云。 嗣音回到符望阁时,已然累得双腿打飘,谷雨替她拆下发髻换下衣裳,她便一头栽倒在眠榻上如何也不想动。 “终于结束了。”忍了好几日不喊辛苦的梁嗣音,到底露出几分小孩儿脾气,蒙着头唔唔地发出声响,“谷雨给我准备热水,我想沐浴。” 可话音出口,半晌不听谷雨应答,嗣音以为她出去了也不计较,只想等听见动静再与她讲,但如是等待,浑身酸痛带来的疲倦便将睡意兜头盖脸地袭向她,不过扎眼的功夫,嗣音就睡着了。 74.第74章 比姐姐高了半阶 又因庆贺宴上饮了酒,这一觉竟黑甜无梦,待因听得隐隐击掌声响而醒来,但见一律晨旭自窗棂而下,天亮了。而那击掌声却渐行渐远,嗣音倏地爬起来,脑中腾起的第一个反应——皇上? “谷雨、谷雨。” 应声是谷雨进来,惊讶道:“主子竟醒了,皇上还说不要吵着您让您再睡片刻,只要不耽误坤宁宫的定省便好。” “皇上?” 谷雨笑得欢喜,反问:“主子不知道?” 嗣音低头发现自己还穿着昨晚没换的衣裳,秀发松散地落在肩头,甚至,甚至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酒气,一时又慌又羞,她完全不晓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而彦琛他也看见自己这狼狈的模样? 直到听谷雨絮絮地说,才晓得昨夜皇帝驾临时自己已经睡着,他便要众人退下,也在这屋子里过了一夜,这会儿是直接从符望阁起驾上朝去,谷雨却说:“皇上心情看着可好了。” 嗣音却心头一凛,大封后宫的日子,皇帝却在自己身边留宿,这…… “你去备热水,我赶紧沐浴洗漱,只怕再晚要耽误坤宁宫的定省。”嗣音面无表情地吩咐谷雨,自己则早陷入那莫名的恐慌里去。 嗣音犹记得第一次来坤宁宫时的心情,后来时常往来倒也习惯了,今日再来,心境已全然不同。也因此,她没有穿平日常着的素色衣裳,而换了一套湖水蓝的宫服,那衣裳自内务府做好送来时本是平常的式样,偏有谷雨巧手改制,不仅收了腰线更贴服嗣音的身材,还在袖口领口细细地绣上盘花,叫嗣音穿上身那淡淡的优雅气质里平添了三分妩媚。 嗣音到坤宁宫时,古昭仪和舒宁已经到了,众人见了礼,不过说了几句话,其他妃嫔便陆续而来,不多时便有一屋子人好不热闹。 各宫因受了册封,衣着妆容也跟着起了变化,那年贵妃一袭玫瑰紫牡丹花纹的锦缎长衣,配以五色锦盘金彩绣绫裙,真真艳丽无双、光彩夺目,而她脸上毫不加以掩饰的骄傲,也非常人敢露于人前的。反观贤妃李氏,仍是简单的装束,她年岁大了不比年贵妃年轻能打扮,过多修饰只会有东施效颦之嫌,这样体面端庄果然才是该有的模样。只因他的泓昀被封了王,所有不顺心的事都烟消云散,此刻笑意融融,完全没有被年筱苒的得意压倒。 而后皇后说了些体面的话,便遣散众人,只留下贵妃、贤妃商议除夕春节各项事宜,正如嗣音想的,她从此可以不再染指宫廷诸事,好不轻松。 众人到了外头,却见舒宁对古曦芳道:“娘娘可否先行回宫,臣妾想去符望阁坐坐,好与梁贵人说话。” 古曦芳恬然笑道:“本宫知道你们在钟粹宫时要好,你自去吧,不必诸事都向本宫禀报。你虽随本宫居承乾宫,可你也有你的自由。” 舒宁欣然,福身送古曦芳上了暖轿,不提。 待得耿昭仪、宋修容都离去,舒宁便来携手嗣音往符望阁去,李子忻等美人尚比嗣音低半阶,自然只能以礼相送,走时舒宁刻意回头去看,果然见李氏脸上溢满了幽怨和不甘。 “没想到我竟比姐姐高了半阶,昨天接到圣旨时我都傻了。”舒宁说着,又笑起来,“唯一叫我得意的是李子忻昨天那跟刷了浆糊似的脸,当时她比我还傻,愣了半天都没敢接旨,实在把给笑死我了。” “嘘,当心别人听去。”嗣音示意舒宁小心口舌。 75.第75章 长得像皇上 舒宁却益发兴奋,蹦蹦跳跳说:“姐姐你真是没瞧见昨天的光景,她看刘婕妤的眼神,几乎要吃了她呢,可有什么法子呢,她只能受着。仙莹姐姐什么都比她强,这是她该得的。” “舒宁。”嗣音不会提刘仙莹和自己的事来吓唬舒宁,但她还不至于大度到去夸赞她为她高兴,于是只能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往后更要好好的,与她们何干呢。” 如是闻言,武舒宁忽而静了,眸子里冉冉升起的憧憬之态叫嗣音看着迷茫。 “听说昨晚皇上在符望阁休息呢,姐姐,我好羡慕你。” 嗣音一震,自那日符望阁一别,她就越发不懂舒宁。她的直白坦率是难能可贵的,可她从来不考虑听者是否能承受么? “往后,皇上也会这样喜欢我么?”舒宁又问。 “会,我说过……一切都会好的。”嗣音不过是重复了那一日苍白无力的答案,至于其他的话,她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舒宁乐呵呵地点头,好似很满意,忽想起什么,但问:“姐姐把双扣镯还给定康郡王了么?” “还了。”嗣音答。 武舒宁有些意外,她兴许是听过些传言知道那一日晏珅与嗣音的纠缠,但如今嗣音说双扣镯已归还,而定康郡王那边又平静得很,岂不是很奇怪? 嗣音静静地往前走,一阵风把她说的极轻的话带到舒宁的耳边:“往后再不要有纠葛了。”她不懂,立在原地呆了片刻才追上嗣音去,笑呵呵天南地北地说着各种新鲜事,再不提这一件。 此时,永寿宫的宫女们忙着整理文武百官及各命妇送来的贺礼,有闲聊说:“好久没瞧见三殿下了,昨儿看见他,真真玉树临风的好模样,老嬷嬷们说和皇上年轻时很像呢,现在封了王爷,更加精神了。” 一宫女却道:“老嬷嬷们的话你也能信,不是还说咱们五殿下像皇上么,她们只会哄人。” “咱们五殿下就是太调皮了,听说课业比起两个哥哥同龄时要差好多,终日只想着玩耍不肯好好念书。奇的是咱们主子也不管,从不提书房里的事半个字,这样下去可不要宠坏了么?” “说过多少次,干活的时候不许聊天。”大宫女凡雪忽而出现,斥责众人多口舌是非,幸而她没听见宫女们聊什么,不然那几个小宫女免不了受罚。 “娘娘说将文墨类的贺礼都整理出来送去书房,其他的就入库,她不要过目了。”凡雪如是道,因远远瞧见立春带着两个小宫女从东配殿出来,便撇下这边过去问:“主子休息了?” 立春笑道:“没呢,主子她在看书。” 凡雪听得,便转身回正殿去,不过片刻功夫但见耿慧茹从里头出来,径直往刘仙莹的屋子去了。 “你在藏什么?”耿慧茹进门便见刘仙莹慌慌张张地往书桌抽屉里塞东西,不免叹气,摆手让凡霜凡雪等退下,几步来到表妹的面前,“哗啦”一下拉开抽屉,果然见一方锦盒躺在其中。 “这是什么?”耿慧茹皱眉,她虽不如年筱苒明艳,却是当年彦琛身边生得出众的一个,可性格温和隐忍,甚至少言寡语,连彦琛也曾经说她性子实在与容貌不符 耿慧茹没有打开这只盒子,她想给表妹留一分尊严,也给她自己救赎的机会,只是道:“你如今已是皇上的婕妤,望你好自为之。” 76.第76章 公主 “难道娘娘的心,真的死如灰烬了?”刘仙莹凝视表姐,血缘给了她们同样的美貌,不曾想连命运也同时赋予,她不想一步步踩着表姐的脚印度过余生,可现实却如是残忍。 “我的心早在当年就死了。”耿慧茹回答,“所以我宁愿你和我一样活得如行尸走肉,也不要妄图飞蛾扑火,一入宫门你我牵系的就是全族的荣辱,仙莹,我们不能那么自私。” “我只是想留下这只镯子。”刘仙莹比她的表姐更平静更淡定,“别的我也早放下了,娘娘,您要相信我。” “那你再答应我一件事。”耿慧茹口吻坚定,不容回绝,“不要再对梁嗣音下手,她是无辜的。上次未必没有人查,再有下一次我难保皇帝查不到你这里。” 一抹奇怪的神情在刘仙莹的眼睛里飘过,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于是只是低声回应:“不会了。” 自那一日后,宫里的日子便静如止水,虽有宫女太监忙忙碌碌准备除夕大宴,但皇帝似乎对此毫无兴趣,只是耽于政务将一切都托付给了容澜。 那一日年筱苒抱着小皇子去坤宁宫,容澜抱着那虎头虎脑的奶娃娃,不禁感叹:“若非这娃娃哭几声,我实在觉得宫里静得慌,从前先帝在时,逢年过节宫里多热闹呀。” 年筱苒笑道:“娘娘上回不是说要接几位郡主进宫,可挑好了没有?宫里有了女孩子自然会热闹许多。” 容澜摇头,“只是那么一说罢,皇上有那么多的侄女儿,我们接谁近来好?这里头又是说不尽的牵扯。” “也是啊,从前只接几个来宫里玩,那几位王妃每回见了还酸言冷语的,竟是咱们好心办坏事。”年筱苒道,“何况如今万岁爷和兄弟们感情不如从前,我们倒真心疼那几个孩子,却还被人说三道四。” “你啊,一些话又过头了,什么叫感情不如从前,往后万不可这么说。”容澜见泓暄睡得不踏实,便抱着起来在屋子里转悠,一边道,“暄儿可不要随了你的性子才好。” 年筱苒笑说:“都说这孩子像您呢,还求娘娘往后好生调教她。” 容澜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只笑一笑不言语。 此刻,王海从外头进来报告了一个叫人意外的消息:说是今晨废太子府的侧妃朱氏殁了,皇上便下旨将才十一岁的小郡主接进宫,嘱皇后为其安排殿阁和抚养之人。 年筱苒将儿子抱过给奶娘照顾,对容澜道:“那一日容敏才说听闻这朱氏身子不好,老七要她派人送过药材补品去,竟这么快连年关也过不了。” “是个可怜人。”容澜叹,只因这其中牵扯太多朝政,两人不便多说,还是将话题回到了孩子的身上。 年筱苒道:“臣妾听说淑慎这孩子性子极乖戾,不是讨人喜欢的丫头。” “记得还是孝康五十五年的春节,孩子们都被接到宫里来,淑太妃的宝贝孙儿因取笑她是没有爹的孩子而被挠花了脸,淑太妃气得不行当时洒了一把白杏壳叫她跪着,那孩子眉头也没皱一下硬生生跪了两个时辰。待母后过去瞧见抱起她时,膝盖上的血都渗透棉袍了,母后后来与我说起这件事,也唏嘘万分:到底是太子的孩子,虽只七岁,却有旁人没有的骨气。”说起往事,容澜感慨,又道,“皇上接她进宫,想必是真心心疼她的傲骨,皇上就喜欢这样的孩子,说长大了才有出息。” 年筱苒啧啧不已,摇头道:“可惜臣妾的性子不好,对不上她这傲骨。” 77.第77章 收养 “你不过托懒罢。”容澜嗔笑,托腮细思量,“暄儿还小你本就分身无暇,曦芳和慧茹也不见得比你悠闲,蛮儿是靠不住的,如今只有贤妃了,可是……” “只怕淑慎瞧不上她吧。”年筱苒的话太直白,连容澜也愣住了,她却不以为意继续道,“臣妾在您面前素来有一说一,淑慎这孩子心骨傲,自有她的尊贵,贤妃那样的品性,真真配不上抚养她。” 容澜没有驳斥,只是意味深长地反问:“如此说来,那合适的只有符望阁那位了?” “那……那娘娘自己留在坤宁宫不成么?”提到梁嗣音,年筱苒竟不甘。 容澜一笑,“皇上若不是这个心思,为何要嘱托本宫安排抚养之人?他大可直接吩咐本宫抚养。” 年筱苒呆住,却听容澜悠悠道:“本宫也是才品味出这其中的意思,希望不要曲解了圣意。”说着唤络梅,“请梁贵人来一趟。” “她只是个贵人!”年氏脱口而出,竟是急了。 “梁嗣音才十八岁,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她根本不懂宫里的规矩,也不知道过去的事,淑慎毕竟是废太子的女儿,如果她抚养不好……” 容澜静静地听年氏说着,一言不发。络梅站在一边,却不知该去该留。那年筱苒说累了,也察觉自己的失态,含恨说一句:“什么便宜的事都叫她占着,只怕树大招风,皇上莫害了她。”方幽幽住了口。 当年在潜龙邸,年轻漂亮的年筱苒也曾经树大招风,也曾经占尽所有的好事,她这是嫉妒梁嗣音,还是以己度人为她担心? “络梅,你去吧。”容澜到底下命令了。 年筱苒霍地应声站起来,面上含怒含悲,只道:“臣妾不适,叨扰娘娘许久,先行告退。” 容澜也不挽留,说声“去吧,好生照顾暄儿。”便漠然地看着她愤怒的背影消失在坤宁宫。 “筱苒也明白的道理,您不会不懂,您只是在逼她么?逼她成长,还是逼她……”容澜心酸,倍感无力。 且说嗣音得络梅传话,换了衣裳匆匆往坤宁宫赶来,竟不料冤家路窄,遇上那个她不能再见的定康郡王。 她念着彦琛的话,不及相遇便转身要走,谁知晏珅早早看见她,竟撇下俩位新侧妃几步追到嗣音这里,大声喊:“梁贵人,作甚见到本王要避开?是他命你这样做的?” 这末一句刺激了嗣音,她不愿彦琛被人藐视,也不忍他晏珅如是“作践”自己,正要回身反驳,耳畔却响起彦琛那句“往后再不许见他”,竟忽地心疼难耐,便低声对谷雨道:“咱们回去。”说罢,带着谷雨、李从德走得更急,留下茫然的络梅不管。 晏珅更是莫名不已,而如此被无视,自然有几分恼火,可他却站在原地不再追了。 何若诗、戴媛娉娉袅袅跟过来,柔声道:“王爷,坤宁宫往那里走。” 晏珅正有气没地方出,便顺势摔开两人,怒道:“你们去吧,本王要回去了,就和皇嫂说我不舒服。”言罢便头也不回气哼哼地原路返回。 二人无奈,只能看着他离去,何若诗不由得恨道:“她得了皇上的宠爱还不够,竟连我们王爷也招惹。” 78.第78章 母女 戴媛性子弱,不敢出言附和但点了点头,如是一来,两人本对嗣音有的几分感激遂荡然无存。 “幸好仙莹姐姐告诉我们那只镯子的缘故,不然你我此刻早入了土也未可知。”何若诗想起那件事,更恨,“她好歹毒的心肠,竟不顾我们的死活。” 这样一闹,嗣音竟没去坤宁宫,络梅带着两位侧妃回去,容澜也好不惊讶,寒暄几句送她们走后,方听络梅将先前的事说明,竟是失声笑了,“那孩子,太较真了。” 络梅不懂,容澜再道:“你年贵妃说得不错,梁贵人的确没长大呢。” “那淑慎郡主您预备交付哪位主子来抚养?”络梅问。 容澜苦笑:“你不在的时候王海带了方永禄那里的消息来,皇上的确是默认了梁嗣音,既然如此,我何苦违逆他的心思,淑慎那孩子终究是有出息的,不怕谁照顾不好。” 腊月十二月二十九,帝下旨收养前废太子晏珏之女淑慎郡主为女,册封淑慎公主,着符望阁梁贵人抚养。 这一天,嗣音要谷雨等将符望阁打扫得干干净净,亲手布置了东边的耳房,更精心打扮一番,极富诚心地迎接这个“女儿”。 可当容澜亲手挽着淑慎踏入符望阁,“母女”俩第一次相见,未及见礼,淑慎却指着嗣音髻尾的簪花说,“那是我母妃喜欢的,往后请梁贵人不要戴了。” 众人愕然。 簪花一事很快在宫内传开,年筱苒正抱着儿子逗乐,听说后不免和梨乐等唏嘘:“幸好我没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她要是敢指着我这么说,我真保不准会不会和她吵起来,不是自己的孩子,还不好动手。” 梨乐道:“说起来也真奇怪,皇上那么喜欢梁贵人,却偏偏要把这么个脾气古怪的小公主放在符望阁,往后皇上想去坐坐,只怕也要顾忌孩子在跟前吧。” 这一层年氏真真没想到,竟是乐了,冲梨乐欣然一笑:“她越少和皇上接触越好不是。” 且说容澜将淑慎送到符望阁后回来涵心殿向皇帝复命,提及这件事,彦琛却不以为然:“既是如此,也算一种缘分,让她们母女俩去磨吧。” 容澜笑道:“梁贵人那样好的性子,想来什么事都能想周全,臣妾只是怕她若受了委屈又不说出来,岂不是怪可怜的。淑慎那孩子在臣妾宫里坐了半日,竟和臣妾说不上四五句话,总冷着脸闷闷不乐,叫人看着好无奈。” “她自幼没了父亲,寡母又才刚过世,你要她笑给谁看,又有什么可笑的?”彦琛语气平和,并没有反驳容澜的意思,只是道,“至于梁贵人,她若受了委屈不说那是她自己的事,也没有人束缚她,更何况一个孩子能给她什么委屈。” 皇帝话已至此,容澜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笑笑,两人又说别的事,倒也谈了许久。而这一边,谷雨已将淑慎的东西都收拾好,端了几盘精巧的点心来嗣音的屋子,却见“母女”俩相对坐着,谁也不说话。 “公主饿了吧,这点心是皇后娘娘赏的,离晚膳还有些时辰,您要不要尝一尝?”谷雨笑盈盈,用帕子托着拿了一块红豆酥递给淑慎。 淑慎瞥了一眼,扭过头说:“你的帕子干净么?就拿东西给别人吃,吃坏了肚子怎么办?” 谷雨愣住,捏着红豆酥的手滞在半空不知所措,只能朝嗣音投去求助的目光。 梁嗣音今日已被这孩子怄了好几回,此刻竟有习惯的感觉,连自己都忍不住在心里苦笑,见谷雨被抢白,她也只能怪谷雨一句“公主说得不错,你往后可改了。”这般不痛不痒的话。 淑慎却忽地站起来,问:“我的屋子收拾好了没有?” 79.第79章 家里只有长幼 “都妥帖了,公主是要休息么?”谷雨放下糕点,耐着性子继续赔笑。 “嗯!”她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也不向嗣音行礼,撂下两人便出去,径直回她的房间去。 “主子,这也太难伺候了,整个一小祖宗。”见淑慎离去,谷雨忍不住抱怨。 嗣音忙叫她噤声,“她是个孩子,别计较了。” 谷雨竟是压抑不住地幽怨,更说道:“什么孩子呀,都十一岁了,奴婢十一岁的时候已经跟着嬷嬷们干活儿了。” “那要不你来当公主,我和你换!”淑慎突然出现在门口,傲然看着谷雨。 “你呀!”嗣音小声嗔怪谷雨,随即笑着到了淑慎面前,“是不是缺什么?” 淑慎倒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孩子,见方才那句已唬着谷雨她便不再计较了,只是冷冷地说,“我想问她把我那口梨花锦的箱子放哪儿了。” 嗣音舒一口气,忙叫谷雨去找,那孩子找到东西后就将谷雨逐出,把自己独自关在了房里谁也不见。 “真真是小祖宗。”谷雨再不敢嘴上说,却奈何不了她在心中腹诽。 此时,方永禄突然带着几个内务府的太监来,本意是送来淑慎明后日要穿的吉服,但这本不是他的职责,嗣音故笑问:“怎么让公公特特地来,皇上那边可缺不得您。” 方永禄自然更客气,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说过后,便低声对嗣音道:“其实是皇上让奴才给您传句话。” 嗣音心中一暖,但听他说道:“皇上说既然把公主给您抚养,往后您就是她的娘亲,不要顾忌您的年龄身份,该怎么教育调教都在您手里。只要是为了公主好的,不管出什么事,但凡有皇上在。” “劳烦公公回禀皇上,臣妾明了。”这句话嗣音说出口,却是从心里暖起来,滚烫了一张脸,本有的几分莫名几分委屈,也随之融化。世上,还有比如斯默契的体贴叫人眷恋沉迷么? 送走方永禄,嗣音亲自捧着吉服来敲淑慎的门,那孩子却老半天才来应,还立在门前一副不要嗣音进去的模样。 “你明日除夕宴上要穿的吉服内务府送来了,要不要试一下,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谷雨的手很巧,能帮你改得很漂亮。”嗣音笑言。 淑慎看了看那叠在一起融成一片红艳艳的衣裳,脸色渐渐沉重,低冷地说:“我不想穿。” 嗣音一愣,耐心解释:“明天是国宴,所有人都要穿自己品格的吉服,这是宫里的规矩。” “宫里的规矩我学说话起就学了。”淑慎傲然看着嗣音,更推开她的手,“我不想穿,也不想参加什么国宴。” “可是……” 淑慎抢白:“你不是我的养母么?我是个小孩子,皇叔不会和我计较,问起来你自会替我说圆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不会参加明日的国宴,初一的祭祀你也不参加,往后宫里的所有事你都不参加?”嗣音笑容不再。 淑慎不吭声,点了点头便骄傲地看着嗣音。 嗣音道:“这件事我会和皇后禀报,娘娘若同意我自然依你,并非我做不得主,因为这是规矩,谁也不能做规矩的主。” 淑慎不以为然,“你看着办吧。” “那么我既是你的养母,我可以不计较你如何称呼我,但往后这‘你啊你’的说话习惯你必须改,难道你的娘亲不曾教导你什么叫长幼尊卑?不错,你是小孩子,不会有人与你计较,但不代表大人们不会在意。你的一言一行,大家都看着你的娘亲,那往后别人看得就是我,所以我会一点一点教你。” 嗣音忽出此言,将淑慎噎住,她愣了半晌,竟说:“可我是公主,你只是个六品贵人。” “从今往后符望阁是你的家,家里只有长幼,没有尊卑,出了符望阁你自有你公主的尊贵。”嗣音显然是生气了,这般冷脸说完,便将衣裳塞给谷雨,“替公主收着吉服,然后随我去一趟坤宁宫,我要去请示皇后是否允许我们的淑慎公主不参加任何活动。” 80.第80章 公主不见了 “不必麻烦了。”淑慎似怯了,一把抓过那套衣裳,“我随你赴宴就是。”随即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主子,您真厉害。”谷雨好不解气,朝嗣音竖起了大拇指。 嗣音却只是神伤,摇头道:“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不可否认,彦琛的传话给了她很多底气,但淑慎是可怜的孩子,嗣音怎会不顾及她的感受?生母才过世就要她穿红戴绿地在人前强颜欢笑,是太高估这孩子的隐忍,还是低估了这孩子的孝道? “谷雨啊,往后还是多心疼她一些,多迁就她一些。”嗣音还是软了心肠,“我方才太严肃了,只怕往后更难相处。” 此时,李从德送方永禄归来,见了嗣音道,“方才半路上来了敬事房的公公向方总管复命,说皇上今日翻了绿头牌,点了武小媛侍寝。” “呀……”谷雨这一声,也不知掺杂了什么感情。 嗣音只是笑:“是好事,谷雨你备一份礼明日给舒宁。” 翌日,除夕的各种礼仪规矩叫人应接不暇,淑慎倒没有闹情绪,一直跟在嗣音身边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只是不苟言笑总冷着脸,用年筱苒和宋蛮儿的话来说,看着就叫人丧气,自然她们是不会喜欢皇帝这个养女了。 旁人作壁上观,只看这孩子好不好,体会不到这里头各种滋味,只有梁嗣音才真正明白有了淑慎后的微妙变化。自从身边多了淑慎,不论站在哪里,她的重心都会在这孩子的身上,怕她不舒服不高兴不妥当,于是别人的目光言语都不入眼入耳,她一直不能习惯的场合也变得如此自然。 晚宴时看着身边安静吃饭的淑慎,嗣音有一种淡淡的满足和安逸,她在心里嘲笑自己,难道这就是女人天生的母性? 待宴席散去,由文武大臣陪同皇帝守岁,各宫妃嫔暂时回宫休息,待子时由皇后率领于隆禧殿上香。嗣音带着淑慎回来,她一如昨日,回到符望阁便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嗣音因吃了酒有些上头,便叫谷雨留心,自己在屋里歪着小憩。 正睡得朦胧,却被谷雨推醒,眼前一张惊慌失色的脸,“主子,公主不见了。” 嗣音猛地清醒,努力压抑自己的慌张,起身先来淑慎的屋子,果然空无一人,更甚,是她那身红艳艳的吉服被脱了下来,也不知她穿了什么出去。 “现在是什么时辰?” “再有半个时辰就过亥时了,子时一到主子就要带着公主去隆禧殿等候,子正时分随皇后娘娘上香。” “从德,从德。”嗣音忙转身唤人,待李从德到面前,便道,“你带上吉儿、祥儿去四处找找,不要惊动别人,半个时辰后你必须回来,实在找不到我再去向皇后禀明。” 李从德倒镇定,听命后便带着吉儿、祥儿便跑出去。嗣音也不慌乱,叫谷雨帮着穿戴好朝服,静坐等李从德回来。她心里明白李从德对宫里地形的熟悉,此刻她若慌慌张张自行跑出去找淑慎,迷路的只会是自己。 “主子,公主她也太过分了,今天乖巧了一天,竟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您不自在。”左右等不见从德回来,小半个时辰过去,谷雨终忍不住抱怨。 嗣音不语,心虽然突突直跳,可她必须保持镇定。 “主子主子。”李从德终于飞奔回来,可他根本喘不过气说话,也不晓得哪里来的胆子,竟抓起嗣音的手就往外跑,嗣音知道他定是找着了,便一路紧跟。 81.第81章 祭奠你的母妃 此时各宫都在休息,路上倒没什么人,两人一通狂奔,竟跑了大半个皇宫,嗣音只觉得胃里的东西都要翻出来,快跑不动时,从德却在一座陌生的殿阁前停下,门口几个值夜的宫女太监瞧见这样狼狈过来一对主仆,也好生奇怪。 “奴……奴才好运气,有个要好的兄弟在这慈宁宫当班,刚才路上遇见,他说定康郡王带着公主来了慈宁宫的佛堂,正想……正想去告诉奴才呢。” 嗣音听得真真切切,她一手托着腰,努力调息,心内却矛盾重重,这里头有一个她必须带走的人,却还有一个她不能见的人,老天偏要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跟她开个大玩笑么?这叔侄二人,又是怎么在一起的? “从德,在这里等我。”她到底做了决定,言罢直起脊梁,径直往慈宁宫佛堂而去。 慈宁宫已久无人居住,平日宫女太监虽不乏打扫,但缺少人气的地方总透着几许凄凉,此时淡淡有檀香散在空中,仿佛引领着嗣音向前。 绕过正殿步入殿后的大佛堂,隐隐便见到火光从佛堂里透出来。宫内不能私设祭坛祭奠先人,他们叔侄这是在做什么? 走近便听淑慎那脆灵灵的声音,只是滤去了傲气,还原一个温柔可爱女娃娃的本色,她那里说:“十四叔,娘亲能找到父亲么?” 随即是晏珅的声音,沉沉的却那般温柔:“当然可以,皇兄与十四叔讲过,他最爱你的母妃,所以他一定会在忘川河边上等她。” “忘川河是什么样子的?”淑慎娇柔地问。 晏珅一记长长的气声,仿佛是经过思虑,继而很正经地回答,“十四叔没死过,还真不知道。” 莫名地,嗣音失声笑了。 “谁在外头,不是说了不准别人进来么?”敏锐的晏珅察觉佛堂外的动静,跃身出来,本一脸怒容,竟在见到嗣音的一瞬散了。 “你?” “王爷。”嗣音欠身,但见淑慎也跟了出来,躲在晏珅的身后。 嗣音没有功夫质问他们在做什么,直接对淑慎道:“就快到子正了,我们该去隆禧殿,皇后娘娘和其他娘娘都在那里等了。” “我不要去,我又怎么去?”那温柔可爱的声音不见了,淑慎又操着骄傲尖锐的声音,从叔叔身后跳出来指着自己一袭白衣说,“我穿成这样,怎么去呢?” 嗣音一愣,淑慎竟换了一身孝服,她心内一算,才发现今日竟是朱氏头七,这孩子不但不说,更乖乖地跟着自己熬了一天,此刻才…… “你怎么哭了?”淑慎见嗣音眼眶湿润,语气和缓许多。 嗣音抽回神思,侧脸掩饰,只道:“没关系,我们快一些还来得及换回去衣裳,总有借口搪塞……” “主子。”正说着,却谷雨的声音响起来,但见她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捧着的正是淑慎的吉服,立定了才说,“奴婢、奴婢……赶回去拿公主的吉服,幸好……咳咳……远远还能看到您和从德,死命死命地追到底赶……上了。” 嗣音也无心夸她,拿过衣裳就过来牵淑慎的手,“我们到殿里去换衣裳,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我答应你,一直到五七都陪你祭奠你的母妃。但如果你今天不去隆禧殿,皇后娘娘一定会查,如果查到你在这里私自祭奠母亲,你可知道后果?我说过,谁也不能做规矩的主,娘娘再疼你也不能。” 82.第82章 只愿他好 淑慎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却没有想违逆嗣音的意思,任她牵着自己的手进去,任她替自己换衣裳,一点也不想反抗。 待“母女”俩再出来,晏珅仍站在那里,从方才到现在他竟一句话也没说过。 嗣音刻意避开他的目光,牵着淑慎的手就要往外头去。 “他让你把镯子留下的条件,是不许你再见我或者不跟我说话?”又一次被无视,晏珅愠怒,句句挑嗣音心里的刺来说。 “留下的条件?”这五个字重重撞在了梁嗣音的心上,她忽而意识到双扣镯还没有到晏珅的手上。 所以十五至今他才这样平和,没有闹一点点事?那镯子呢? “主子,时辰快到了。”谷雨低声催促。 “淑慎,我们走。”嗣音终选择缄默,带着淑慎匆忙离去。 晏珅好不恼火,可孩子在跟前他不能发作,回身去佛堂灭了明火,方出得慈宁宫,子正将近,他也要到皇帝跟前去充数守岁了。 然他离开须臾,慈宁宫的拐角处便闪出三个身影,为首之人用幽幽冷冷好似漂浮的声音说,“怎么又是她?” 待嗣音带着淑慎匆匆来到隆禧殿,贤妃、古昭仪、耿昭仪等已到了,一一见过礼后立在她的位置,总算无人起疑。舒宁那里却辞了古昭仪,笑着过来,“姐姐给我的红枣糕实在好吃,方才宴席上我看昭仪娘娘不动筷子我也不敢吃,回去直喊饿,小满就拿了红枣糕给我,配着皇上赏的香片,可惬意了。” “还没恭喜你呢。”嗣音握了她的手,极富诚意地说,“今天总没机会好好和你说话,心里却真真为你高兴,那红枣糕是谷雨连夜做的,知道你喜欢她一定要得意了。” 武舒宁许是响起昨夜的事,娇俏的脸儿涨得通红,低头呢喃:“皇上……真好。” 嗣音噗得笑出来,但随即也红了脸,姐妹俩只是心照不宣。忽听淑慎在一旁有些不耐烦,冲嗣音说:“你、咳……您那样着急,现在不过来了这些人。” 嗣音忙递过眼色示意她不要多说,但也顺势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但见刘仙莹带着两个宫女款款而来,因耿昭仪早早来了,她却独自前来,不免有些奇怪。遂与舒宁上前,待她与几位娘娘见过,也行了礼。 仙莹笑意融融,面上仍是那仙一般的温慈之态,见淑慎向自己问好后,忽而伸手从她的发髻边撸过,随手拆下自己鬓边一支水滴茶晶簪子替淑慎戴上,语音柔柔能化人心,说:“咱们公主真真漂亮,将来长大了可要把妹妹你比下去的。” 说着,极自然地去挽嗣音的手,嗣音却感觉她往自己的手心里塞了什么。 此刻但听王海高呼:“皇后娘娘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停止闲话,齐齐来迎接,容澜到后叮嘱了几句,眼看时辰将至便领众人入隆禧殿去。 嗣音便趁人不注意,稍稍打开手掌,但见一朵白绢花窝在手心,她心里一紧,便明白这是刘仙莹方才从淑慎头上撸下来的,也不知先前有没有旁人看见,但不论如何这件事若无人提,她就只能装傻到底。即便是对刘仙莹! 待子正时分拈香行礼,嗣音的心才稍稍静下来,这隆禧殿对她而言也意义非凡,她不能怀着焦躁不安的心立在此处。 “只愿他好!”陷在对彦琛无比眷恋中的梁嗣音初次参加皇室祈福,只许下了这四个字。 待得吉时过去,只因初一还有更多规矩礼仪要做,皇后便早早遣众人回去休息,更玩笑一般说,“过了初一,自然有你们玩的。” 众人笑着恭送皇后,随即也散了,嗣音只觉得浑身疲惫,但挽着淑慎的手却不曾放开。 “方才那位刘婕妤发现了吧。”快到符望阁时,静默许久的淑慎忽而开口了。 83.第83章 你究竟忍什么 嗣音倏地停下脚步,眼前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的聪明,是她不能估量的。 “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十四叔说了他会完成我的心愿就一定不会骗我,至于你答应说陪我为母妃祭奠至五七的事,谢谢你但不用你操心,一切有十四叔在。”淑慎这般清爽地告诉嗣音,便作势要走,忽又想起什么转身道,“我在外头自然会称呼你‘您’,我的母妃教过我礼仪,但是在符望阁就免了,你要是实在不能习惯,而我也不愿妥协,那就找皇后娘娘定夺吧。” 嗣音一言不发,她累极了,天晓得她撑得有多辛苦。双扣镯、晏珅、刘仙莹…… 被晏珅威胁的事,他不问,她也不提;被刘仙莹下药的事,他不问,她又不提;于是一枚小小的镯子,一个奇怪的刘仙莹,就像刺一样梗在咽喉梗在心里,随时随地都能爆发致命的痛。 梁嗣音,你究竟忍什么?顾忌什么?在乎什么?为什么不说? “主子,咱们回吧,起风了。”谷雨见嗣音发呆,很是不安。 “回吧。”嗣音倦了,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回到屋子梳洗后便钻入眠榻将自己藏在暖暖的被窝里,天亮后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做,她现在需要休息。 可莫名地,她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旁空着的枕头,又莫名地想起今日舒宁的娇喃,一些东西便不由自主在心内矛盾、纠葛、反复…… “只愿他好!” 那个简单的愿望在嗣音即将崩溃眼泪的瞬间冒了出来,一下子便平复了她的心,她承受什么都无所谓,只愿他好。如是几番心境纠葛,嗣音更累了,朦朦胧胧地睡去,一觉到天明。 初一的各项礼仪更加繁杂,好容易熬过上午,终于把各种规矩做完,众人散时,舒宁嘟着嘴直抱怨:“我真真快累死了。” “大过年的什么死啊死的,你可别招人说昭仪娘娘不管教你啊。”嗣音这样与舒宁道,继而送她和古昭仪离去,自己也带着淑慎回到符望阁。 然进门才不久刚替淑慎换下衣裳,嗣音身上的衣服还没动,方永禄那里突然来了,见了面自然说吉祥话,嗣音备了红包,热融融地塞给方永禄,“公公喝茶。” “梁贵人总是想着奴才。”方永禄客气,继而才不疾不徐地说明来意,“皇上要老奴来传话,说今日太忙不能来看您,这几天必然辛苦,要您好生保重身子。” 嗣音赧然道:“您回去禀告万岁爷说我一切都好,往后有事着个小太监便是了,万岁爷跟前什么都少不了您,可您回回都亲自来给我带话,实在要嗣音惭愧。” 方永禄意味深长地笑,“贵人多虑了。” 嗣音闻言便不再客气,又寒暄几句,就着从德送方永禄回去。 回到屋子,谷雨来帮嗣音换衣裳,笑道:“皇上可真有意思,这没事情也差方总管来跑一趟,涵心殿离这里老远的,也不怕累着总管他老人家。” 梁嗣音心里自然是甜的,念着彦琛的拳拳心意,不去计较那些有的没的。方永禄那句“贵人多虑了”她也会牢牢记在心里。 时辰悠悠晃过,日暮余晖如碾碎的金子铺撒在皇城里,叫巍峨的宫殿更显金碧辉煌,谷雨打了热水来侍奉嗣音洗漱上妆,夜里皇后在坤宁宫摆宴请各宫妃嫔和外命妇,她自然还要出席。 84.第84章 朕在你身边 云髻方成,嗣音挑了一支紫竹簪,谷雨却放下,另换了一支珐琅彩云蝶簪替她戴上,笑道:“过年过节还是光鲜喜庆的好,瞧,您多好看。” 一支发簪的魔力竟如此强大,镜中的梁嗣音果然精神许多,而这簪子也是有分寸的,不至于过于耀眼。 “依你了。”她淡淡一笑,忽而宫女吉儿在门口说,“主子,四皇子和五皇子来了。” 嗣音好奇怪,忙迎出来,两个生如玉石般的男孩儿正立在院子里,见了嗣音便行礼问好,嗣音忙叫谷雨拿来红包,却听泓晔道,“母妃让儿臣们来接淑慎姐姐。” “不是一会儿要去皇后娘娘那里了么?”嗣音更奇。 泓昭忍不住笑了,“梁贵人,其实我们是想带淑慎姐姐去玩,本不想和你说悄悄就带走她,谁晓得给这个公公撞见了。四哥他那样说,只是权宜之策。母后那里的晚宴到时辰我们自然会去的。” 嗣音笑了,那“权宜之策”四个字真真可爱,便叫谷雨请淑慎出来,说:“和弟弟们去玩儿吧,他们难得不用上书房的。” 淑慎自然是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的,可泓晔、泓昭格外热情,也不等她开口便一人一手牵着她往外跑,连嗣音都没反应过来,若非谷雨说:“小皇子身边不会缺人,就是不再跟前,不知哪里还躲着小太监照看”她断不放心这三个孩子跑出去。无奈只能不管,不久该去坤宁宫的时辰,她便理了仪容带了谷雨和从德前往。 然行至半路,他却突然出现了,穿着褐金龙纹的大氅衣,身边只寥寥数人跟着,似要出门的样子又似在这里等了许久般…… “皇上。”突然见到彦琛,嗣音道不尽的喜,心颤颤福身下去,却被彦琛接在怀里,“空下来就想你,还是决定来见你,那宴席总在那里是吃不尽的,朕见你的辰光却有限得紧。嗣音,朕带你去有趣的地方。” 好像梦一样,梁嗣音总觉得自己是活在极不真实的世界里。 “嗣音你逛过京城没有?” 彦琛问这句话时,嗣音恍惚以为皇帝要带她出宫去,但转念一想他这身褐金龙纹的大氅又岂能随便出宫,心里不由得笑自己戏文看多了。 皇帝不以为意,只是握着嗣音的手缓缓走在宫道上,许是方永禄事先打点过,嗣音发现每次和皇帝在一起时周遭都不会有不相干的人出现。不论这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她好满足。 便这样,彦琛带着嗣音一直走到了皇宫的东南角,那样远的路下来自然已夜幕降临。 “皇上,皇后娘娘那里……”嗣音有些担心,小声试探着。 彦琛哂然,眼角有宠溺的神色,口中则嗔:“跟着朕也有你要担心的?” “可不是么!”嗣音俏皮一笑,故意怄他。 “来……”彦琛哪里舍得与她计较,但握了她的手往角楼上去,“朕带你看好东西。” 嗣音懵然地跟着皇帝拾级而上,却在楼梯的尽头,彦琛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皇上。”嗣音有些害怕。 “朕在你身边,怕什么?闭上眼睛不许睁开。”彦琛哼一声,另一手拢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往前。 走不多久,嗣音便感觉凉风从四面扑来,她本能地朝彦琛身上靠去,旋即便听皇帝柔声问自己:“冷么?” 她倔强地摇摇头,更笑道:“皇上到底要给臣妾看什么。” “闭上眼睛,站好了。”彦琛如是言,松开了双手轻轻将嗣音向前推了几步,“好,睁开眼。” 嗣音把心沉一沉,缓缓睁开眼,扑入眼帘竟是灯火辉煌的京城全貌。忽一阵猛风卷过,她弱而不持,这般立在高处难免失声惊慌。 “朕在。”便是那一刻,彦琛温暖的大手掌托住了自己的腰,继而从身后将自己纳入怀中。 85.第85章 天下是百姓的 不安的感觉瞬间消失,嗣音依靠着彦琛的身体,极目远眺至她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繁华热闹的京城,正是在她身后男子的治下而呈现,由心生出的骄傲和自豪竟让她浑身颤栗。 “怎么了?冷吗?”彦琛感觉到嗣音的颤抖,反生出不安。 嗣音有些激动,微微湿了眼角,憨憨含笑:“臣妾没出息,见到这样昌盛的景象竟感动得要落泪,身子自己就打颤了。” 彦琛释然,笑道:“去年初一忙完所有的事后朕也来了这里,第一次这样看京城,也……”他没有将话说完,嗣音却读出他眼角飞转出的一丝感伤。 为什么会感伤?她不得解。 “嗣音,你说天下是谁的?”彦琛忽而发问。 嗣音笑着看向那五光十色的世界,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百姓的。”言罢,却真切切感到身后温暖的身躯蓦然一震,不由得她心内发紧,方意识到自己似乎失言了。 “天下……是百姓的?”他果然再问。 一口冷风灌进嘴里,四肢百骸都凉透了,嗣音好不懊悔,她应该谨慎应该避免这样的问答。彦琛见她神情紧张,不仅不加以安慰,更沉着声音又问了一遍,“你说天下是百姓的?” “是,天下是百姓的。”嗣音避无可避,只能迎难而上。 “为何?” 嗣音定了定心,“没有百姓何来家国天下,天下自然是百姓的,然百姓又是皇上的子民,您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安居乐业的仰仗和希望。” 彦琛面色不变,依旧沉着声音问:“谁教你的?” “没有谁教的,自小耳濡目染便如是以为。”谈及家人,嗣音垂下眼帘,虽然皇帝已知自己被过继一事,但对她而言异姓换族却是一生的遗憾,“家父是个读书人,不懂治国之经济政治,在他眼里唯有黎民苍生最重。” “宁文铎不将他的经世治国之才报效朝廷,倒把不让须眉的女儿送到皇帝身边。”彦琛长叹一声后,却如是言。 嗣音一愣,抬眼看彦琛,不见他有半分不满之处,竟是笑了。 “朕会记着你的话,天下是百姓的,而百姓是朕的子民。”彦琛的语调与先前全然不同,他伸手拢住嗣音转而面向繁华的京城,一挥手好似掌握天下,“历史会证明一切。” 油然而生的心痛让梁嗣音好难受,这一刻她竟感觉不到半分彦琛的骄傲与自豪,而是从他身上漫溢出的孤寂几乎将自己淹没。她更紧地贴在皇帝的身上,却只是想用自己的身体来温暖他,抬眸与他对视,更是千万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彦琛感觉到这副柔软的身体正努力地靠紧自己,更从嗣音的眼里读到他想要的,几十年来,他只有那日在寿皇殿听到嗣音的吟唱才真正第一次放松身心,于是同样的,他自信几乎能洞悉这个女人所有的心思。几十年来,他从没如此信任一个人,不论是否因为这份信任不需要押注太大的筹码,至少对身为帝王的彦琛而言,梁嗣音填补了他人生的一块空白。 “饿了吧。”彦琛一挥手,便见方永禄击掌传讯,很快有宫女太监摆好饭桌佳肴,他挽着嗣音退到室内坐下,笑道,“这里暖和又能看到京城夜景,陪朕吃一顿饭,这两天竟不曾好生吃过东西。” 嗣音也放松下来,嫣然一笑:“臣妾也是呢,明明满桌珍馐美味,就是碍于礼仪不敢多动筷子。” 86.第86章 本可以很简单 “那今日你多吃点。”彦琛很高兴。忽而宫外有烟花起,竟腾空如角楼般高,那姹紫嫣红从露台照射进来,映衬出嗣音如花娇颜。她一颔首,珐琅彩云蝶簪折射绚烂的光华,与那明媚笑容相得益彰。 “这样打扮很好,平日里太素了。”彦琛握了嗣音的手,略带嗔怪,“莫要叫人以为朕连心爱的女人都要吝啬七分。” 嗣音失声笑起来,见彦琛做出嗔怒之色,心知他不恼,便只柔柔地说一声,“皇上,咱们赏烟花吧。” “嗯……”皇帝低哼,却早已将满满的爱怜写在脸上。 角楼一隅,方永禄旁观这一幕也不禁露出笑容,跟了皇帝一年多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高兴。可忽而一个激灵从脑中闪过,再抬眸看这一对竟心生出几分不安,昨夜的事他们彼此都不预备提了? “十四爷,您何苦!”方永禄无奈在心间一叹。 与此同时,坤宁宫的宴席也正热闹着,因去年皇帝亦不曾参加,故而倒没人在意彦琛何在,反是少来的一个宫嫔成了今日宴席上最热门但也只能私下交谈的话题。 淑慎公主穿着一身吉服随着皇后而坐,一发凸显她的养母梁贵人不知所踪,好几位外命妇本想亲眼见见这位与众不同的梁贵人,竟是无缘。 座下,年筱苒端了一碟糖莲子送到泓昭面前,笑盈盈问:“昭儿,年母妃问你,是谁让和你四皇兄去接淑慎姐姐的?” 耿慧茹的脸色有些尴尬,但童言无忌岂是她能阻拦的,但见泓昭抓了一把糖莲子在手里乐呵呵地回答年氏:“是方总管,他说我们多陪陪皇姐父皇会高兴,孩儿和四哥就想让父皇高兴,不过皇姐她好没趣,脾气坏得很。” 年筱苒的笑渐渐淡了,放下糖莲子起身回座,眼见对面李子怡正听她的宫女静燕耳语什么,末了竟与自己四目相对,两人此刻竟仿佛心照不宣一般互相递过冷篾的笑,却又如同照镜子般,笑的终究自己。 那一晚嗣音没有回符望阁,淑慎归来也漠不关心,只管洗漱睡下半句不问嗣音的去向,谷雨好奇心重想打听宴席上众人对主子缺席的态度,淑慎却老成地应她一句:“既然和皇叔在一起,还有谁会说什么?” 谷雨惊讶道:“娘娘们都知道主子她是被皇上带走的了?” 淑慎好不耐烦,卷着被子朝里睡去,哼了声:“这不明摆着的。”就再也不肯说话。 翌日嗣音归来,将角楼一事告诉谷雨,欣喜之余则道:“一切都好,只是我觉得方总管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似要提醒我什么但难以开口的模样。因皇上一直在跟前,我也不好问。” “难不成……”谷雨咽了咽口水,再说,“那晚在慈宁宫的事,只怕是瞒不住的,十四爷再有通天的本领,他到底不是皇上,宫女太监们自然会掂量轻重。奴婢看这件事您还是先寻个法子叫皇上或皇后娘娘知道,总比将来被问起来什么都被动来得强。” “昨晚我就想说来着,可是那样美……”嗣音说着竟脸颊微红,转而道,“那天你也听见王爷他说的话了,可见若诗她们并没有把镯子给王爷,我现在便不知道镯子是不是还在若诗她们手里,心里好没落实。” “你何苦不把事情原委都告诉皇上,偏要自己扛着呢?”谷雨不解,嘀咕说,“好些事本可以很简单的。” 87.第87章 这样无情 嗣音摇头,“皇上那日的话你没听见,而这也不仅是一只镯子那么简单。他们兄弟俩不过借口暗暗较劲罢了,那么不巧把我卷进去,可我是皇上的贵人啊,我自然不能叫他失望。并非我要硬扛着,这本就是我该做的。” 她话音刚落,却听外头一片嘈杂,不知何故。 “她在景阳宫?”当方永禄告诉彦琛后宫发生了什么后,他只是这般毫无意义地问了一句便再没有提,彼时晏璘就在御前,只待方永禄退下才道,“皇上能中意的女子,定非凡人。” 彦琛失笑:“那她是仙还是妖?只不过是个凡人罢,既是凡人,何来一帆风顺,既是凡人,就要学会靠自己。” 晏璘不言,自小这也是皇兄灌输给自己的人生观,他没有全信但受用至今。 景阳宫里,嗣音已孤零零站在殿中央许久,没有一个人来与她说话,而召见她的贵妃也迟迟不现身,她不知道年筱苒此举何意,但算起来这该是她头一回和年氏正儿八经地打交道,却这样糟糕的光景。 直站的双腿发麻,才见几个宫女出来布置靠垫引枕,又过了片刻,身着金线绣百子榴花缎袍的年筱苒方款款出来,旁人一眼便能瞧见,那发髻上晃眼明亮的金步摇正彰显她贵妃之尊。 梁嗣音叩拜下去,却久久等不到年氏应起,待大理石的冰凉穿透几层裙衫,贵妃那里才幽幽开口,“没别的事,只是想叫梁贵人过来教你一些规矩。” 便有宫女梨安上前来,一脸正色居高临下问嗣音:“贵人可知,宫内不可私设祭坛?贵人可知,妃嫔不可私会男眷?” 嗣音浑身一颤,僵硬地点头。 年筱苒坐于上首,目光流离在殿内的雕梁画栋,依旧是冷幽幽的口吻,“梁嗣音,你可知明知故犯更可恶?” 坤宁宫这边,定康郡王两位侧妃来向皇后请安,容澜问起晏珅何在,何若诗讪讪一笑,“进宫后王爷要臣妾和姐姐先来给您请安,他好像是去符望阁接公主了,说是想接公主出宫住几天。” 容澜皱眉,“他何须亲自去?” 此时绘竹回来,低声在容澜耳畔道:“奴婢去瞧过了,没什么事,贵妃娘娘并没怎么难为她,问的正是那晚在慈宁宫的事。” “大过年的,何苦。”容澜摇头,随即遣了绘竹,只管继续与众人说笑。 且说晏珅到符望阁时,淑慎正冲着谷雨发脾气,骇得一屋子人不敢吭声,他笑幽幽闯进来说:“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的淑慎。” 淑慎扑向他,便说:“她们怪我害了她们的主子,我叫她们挑明了说,一个个又没胆了,这算什么。” “你也太厉害了。”晏珅揉揉她的额头,将侄女揽在身边,抬头问,“你们梁贵人呢?” 谷雨已被晏珅的突然闯入吓坏,从没听说皇室男眷不经传召可以随意进入妃嫔寝宫,此刻她不知道该回答眼前这位王爷什么。 “她被年贵妃的人带走了,好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淑慎说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谷雨心里的火腾得冒起来,也是不管死活开口就说:“还不是为了公主您那晚在慈宁宫的事么,为什么您这样无情呢?奴婢不敢指责您的不是,可事情这样了,您还只当和自己没半点关系。主子待您那么好……” 88.第88章 王爷好客气 “原来她调教的奴才就是这样没规矩的?”晏珅打断了谷雨,怒道,“今次不计较,但往后你若再敢这样和公主说话,本王绝不放过你。” 谷雨一口气闷在胸口,堵得浑身打颤。 “这么说来她在景阳宫喽。”晏珅轻哼,继而挽起侄女的手,“既然这件事是咱们俩闹出来的,咱们去景阳宫把她找回来好不好?” 淑慎点头,回头来对谷雨道:“你别抱怨了,我这就和十四叔去把你家主子找回来。” 谷雨哪里敢接话,心里直觉得这叔侄俩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行事说话均不能为她所理解。 而年筱苒这边也万万想不到晏珅会带着淑慎来问她要人,当梨乐跑来悄声告诉她定康郡王和公主在外头求见时,她愣了半晌才回过神。 “梁嗣音,本宫真是越来越觉得你不可思议了。”年筱苒这样说,扬手对宫女道,“把梁贵人带进去,没我的话不许叫她出来。” 嗣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跪了许久双腿早不听使唤,两个宫女左右一架便把她拖走。 “王爷好客气。”当叔侄俩步入殿内,年筱苒端坐上首笑脸相迎,“本宫还没恭喜您新纳侧妃呢,怎么不见带两位侧妃一起来坐坐?” 晏珅懒得与她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除夕晚上慈宁宫的事全在臣弟,贵妃娘娘若想在后宫立规矩,还请您另寻一件事做筏子。” 年筱苒冷笑:“王爷的话好奇怪,本宫竟听不明白。” “淑慎说您的人从符望阁带走了梁贵人,臣弟此番来便是请娘娘放了她。”晏珅没有兴趣指责她的狡辩,只是说明来意。 “梁贵人年轻,本宫教她一些规矩本在情理,王爷顾念亲情常来宫里坐坐自然也是情理,不过您插手干预后宫的事就没道理了。”年筱苒冷颜肃语毫不退让,“本宫的事妥帖了,自然会让梁贵人回去,不需要王爷来担心。论尊卑论长幼,王爷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您若纠缠不清,本宫不得不思量您和梁贵人之间的关系,到那步田地就真真没意思了。” “可笑!”晏珅不屑,“本来后宫的事就与臣弟没有干系,但梁贵人是淑慎的养母,她的养母不见了臣弟就不能不管。” 年筱苒霍然站起来,傲视晏珅,“本宫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王爷如果还不明白,自有你明白的去处。” “好。”晏珅竟笑了,旋即松开淑慎的手径直往内殿去,所有人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竟都没拦住。 “反了!”年筱苒恼羞成怒。 “娘娘,要不要奴婢去……”听见主子呵斥,梨乐等才恍过神来。 年筱苒却静了,只道:“不必,他既不怕,我何所惧?并非本宫逼迫他们到这一步,之后宗人府杀伐惩断自有他的位置。” “唉,我还以为就小孩子做事意气用事。”淑慎冷不丁来一句,随即悠闲地坐到一边去,好似眼前压根儿什么事都没有。 89.第89章 你在做什么? 年筱苒愠怒,却不得发作。 不多久,但见晏珅一人出来,脸上没有尴尬失落的表情,只是走到淑慎面前笑:“看来你的母妃不在这里,咱们往别处寻去。”言罢两人便作势要走。 年筱苒大怒,呵斥道:“十四爷当本宫的景阳宫是市井街巷,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啊,是啊,贵妃娘娘打扰了,臣弟和淑慎先行告辞。”晏珅施礼。 “郡王爷!”年筱苒怒道,“您胡乱闯了本宫的寝宫,打算这样不给本宫任何交代就走?你要本宫颜面何存?” 晏珅不悦了,冷冷道:“臣弟经通报得允许方入景阳宫,而娘娘您之后也没有否认梁贵人在这里,臣弟只是要找她出来带她走,但她却分明不在这里,臣弟尚且不计较您欺骗于我,娘娘又何苦反咬一口说臣弟无礼?” “晏珅!”年筱苒气极,“本宫岂容你颠倒是非?” “那就去找你家皇帝,虽然您是贵妃无比尊贵,可您无权处置宗亲王公。”晏珅很清楚地告诉她,“臣弟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娘娘还是仔细想想的好。”说罢便再不理会年氏,转身就带着淑慎离去。 “娘娘您别气坏了身子。”梨乐等上来安慰,她们分明瞧见主子的脸都绿了。 年筱苒推开她们,冲进寝宫,却见梁嗣音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几时“不见”了? “方才王爷进来时梁贵人自己躲到床榻的夹缝里去了。”两个负责看管嗣音的宫女说道,“王爷并没见到梁贵人,他四处看了看见没有人就出去了。” “你为什么要躲起来?”年筱苒拧曲了黛眉,她气晏珅蛮横无礼,恨嗣音玲珑聪明,本来这件事可以闹大,本来可以让晏珅和梁嗣音都不得好落场,可她却躲起来,她竟然能在这样紧的时间里考虑那么多的事? “臣妾……不想给您添麻烦。”嗣音停了停,抬头直视年筱苒,“臣妾更不想给自己招惹无端祸事。“ “啪!”又一声,梁嗣音入宫挨下第二记掌掴。 “十四叔,梁贵人真的不在?”回去的路上,淑慎这样问晏珅。 他的脸色已全然不是先前景阳宫时的模样,傲气不存、狂气不再,只是陷入沉思,沉得很深。 “十四叔……” “怎么了?”原来他根本不曾听淑慎说话。 “梁贵人不在景阳宫?” 晏珅摇头,“她在,她躲在床的夹缝里了。” “为什么要躲起来?”淑慎奇怪,“八成是年贵妃把她藏起来了吧。” “十四叔看见她了,她也看见十四叔了。”晏珅淡淡地一笑,“十四叔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原来一个人的眼睛可以清澈到直入内心。”他的神思略有游走。 “您说什么?淑慎不懂。” 晏珅笑道:“丫头,这件事到此为止,咱们不再提了。” 淑慎好似松口气脆灵灵笑道:“这样才好呢,我才不愿管这样的事,但愿梁贵人赶紧回去,不然那个谷雨又要怨天怨地了。” 叔侄俩大摇大摆往坤宁宫去,却不知嗣音在景阳宫所受的委屈。这是第二次被人赶出来了,李子怡、年筱苒,接下呢?耿昭仪还是宋修容,或者刘婕妤,甚至…… “梁嗣音,你在做什么?”她问自己。 90.第90章 我这十四弟 一步步往回去的路走,她不知道是否能到符望阁,对于道路的迷茫,亦好似对人生的迷茫,你在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迎面,却又遇上那不该见的人。 许久以来,泓昀竟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梁嗣音,不由得便停了脚步,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去凝视她憔悴无助的面容。 “梁贵人。”泓昀欠身,他身后随侍听泓昀这样说,便认得了嗣音纷纷上前行礼。 嗣音微微颔首,只道一声,“殿下”便侧身想从这行人身边绕过。 “梁贵人没事吧,怎么一个人在宫里行走?”泓昀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说话,一切都好像是出自本能,“您不会又迷路了吧?” “多谢殿下关心。”嗣音并不多言,再颔首示意,仍旧是要走。 “小允子,你送梁贵人回符望阁,该往东边走你知道吧。”泓昀也不询问嗣音的意思,便指派身边一个小太监相送。 嗣音停了脚步,起先有几分犹豫,但见那小太监已到跟前,还是妥协了。 “多谢殿下。”她苦笑,“真真惭愧,入宫这样久了我还是会迷路。” “其他人也不见得都认得路,真真认得路的是小允子他们,而其他人也从来不会独自在路上走。”泓昀这样说着,似另有含义。 嗣音淡然一笑,欠身告辞。 此时却从泓昀身后站出一个与其年龄相仿的男子,若非他一身男子装束、若非他开口说话,生就这样美丽的脸颊的人,谁会以为他是个男子? “梁贵人额头发青,似乎体内违和,最好让御医馆为您诊平安脉,防病胜于治疗。” 嗣音疑惑地看着那男子,进宫以来却是从未见过他。 那人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俯身行礼,“微臣乃御医馆右院判何子衿,见过梁贵人。” 听说他是太医,嗣音便不奇怪了,但自己身体并无不适,故只是一笑就转身要走。 “子衿他医术高明,这样唐突向您做出提醒必是察觉了什么,但他如今外职在身不能为您诊脉,还请梁贵人见谅。”泓昀似乎有些担心,大抵是因他相信子衿的医术,而梁嗣音脸上又表现出一副默然态度。 “多谢殿下,多谢何大人。”嗣音仍旧是淡淡的笑,此时此刻她的心境,便是这淡然的笑也好生勉强。她只想快些回去,谁也不相见。 驻足看着梁嗣音和小允子的身影在眼前消失,泓昀仍旧没有想走的意思,何子衿静静地陪在一边,他本没有要问的,却是泓昀先开口说:“这个就是梁嗣音,呵……” 何子衿却只是道:“殿下,贤妃娘娘还在等我们。” “是啊,走吧。”泓昀叹一声,将缱绻的目光收回,带着众人往翊坤宫去。 涵心殿外,方永禄见晏璘出来,上前来行礼相送,却听七贤王问自己:“那位梁贵人如今何在?” 方永禄也不隐瞒,“听说已从景阳宫出来,该是回去了。只是……” “只是什么?”晏璘好奇。 “只是十四爷他带着淑慎公主去景阳宫闹了一场,把年贵妃气坏了。”方永禄一脸的愁绪,低声道,“有些事皇上抹不开面子,王爷若说得通,还求您去劝劝十四爷,这样闹下去实在不知会如何收场,他这是在拿自己的命折腾呢。” “呵,连你也看出来了。”晏璘大大叹一口气,“可惜我这个十四弟,不是世上随便哪一个人可以治住的。” 91.第91章 我只怕那一个人 方永禄低声道:“只怕这样下去没事也要闹得有事……” “嗯?”晏璘看向他,见他面色犹豫,便慢声说,“方总管既有心与本王说这些,这样吞吞吐吐是想本王求你什么?” “奴才不敢。”方永禄忙道,也明白晏璘无心计较,遂直言,“奴才是不想给王爷您添麻烦,可奴才冷眼瞧着,皇上和十四爷这样下去真真不是办法,太后有恩于奴才,奴才实在不想看到他们兄弟间互相伤害,王爷……” “呵呵,母后她没有白疼你一场。”晏璘道,“但这件事急不来,来日方长,再看看吧。” 方永禄亦无话可说,继而晏璘走不久皇帝便寻他进去,不出所料问的是梁嗣音的事,听闻十四弟去景阳宫大闹,彦琛的脸果然铁青。 “去看看她回去没有,不必叫她知道”他沉沉地说一句,随后又补道,“这几日不必呈膳牌上来,朕自会与你吩咐。” “是。”方永禄应诺,默默退去。 符望阁里,谷雨抓了把铜板赏给小允子,打发他走后便即刻来看嗣音,才刚进门时就觉得不对,这会子细细看那脸颊,左边耳根子处竟有一道细细的划痕,而左脸也分明比右边浮肿。 “您挨打了?”谷雨哭了,“您做错什么了,要是刮花了脸怎么办,贵妃娘娘太狠了太狠了!” 嗣音却不哭,只是道:“很淡的痕迹过几天就好了,大过年的咱不哭。” “主子,您何苦呢何苦呢!”谷雨抱着嗣音,委屈道,“不承担这些不成么?今天是贵妃娘娘,明天又要是谁来找麻烦呢!” 嗣音一震,原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连谷雨都想得到。 “谷雨知道么,她们全来我都不怕,皇上在呢我怕什么?”嗣音说着,用力咬了唇,再道,“我只怕那一个人。” “谁?”谷雨的声音发颤,“难道是……” 嗣音用力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怕他什么,可是我真的害怕,我好害怕。” “和皇上说吧,皇上那样疼您,您不要什么都自己扛着啊。” “不能说啊,就是不能说啊。”嗣音终于哭了,无助地望着谷雨,“我要怎么说,怎么说啊?” “难道是十四爷,十四爷?”谷雨很不安,连眼神都虚了,“他欺负您了,您脸上的伤痕难道……” 嗣音摇头,哽咽道:“这是贵妃打的,但是那个人……他好像真的不想活了。” “谁、谁不想活了?”说到这里,谷雨竟糊涂了。 此时,吉儿忽在门外道:“主子,公主回来了。” “郡王爷不是接公主出去住几日么?”谷雨嘀咕,忙绞了帕子给嗣音擦脸,这边出来果然见淑慎立在院子里,倒是奇怪她今日并不一头钻进自己的屋子。 “梁贵人在吧?”她问。 谷雨点点头,还不等开口问什么,淑慎便已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往嗣音那里去。 “回来了。”嗣音笑迎,她来不及上妆,然清水洗去脂粉洗去泪水,却洗不掉那心里透出的悲伤和委屈,而梁嗣音又分明有一双会出卖她自己的眼睛。 淑慎站定在原地凝视嗣音,将她从头到尾细细打量,直看得嗣音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对不起。”她突然开口。 92.第92章 您不就是孩子 嗣音一愣,“对……对不起什么?” 淑慎道:“除夕那晚的事本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却害你被贵妃娘娘责难,那一巴掌本该打在我的脸上不是吗?所以,梁贵人对不起。” 嗣音心一沉,究竟是谁把这样的事告诉这孩子,何苦要让小孩子来纠缠大人们都理不清的事。 “本来今天我要跟十四叔出宫去住几天,但皇后娘娘说你为我受了委屈,我不能再扔下你不管,所以我不走了。”淑慎继续说,“皇后娘娘再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她说你做得很对,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她。也请你不要嫉恨年贵妃,她只是在主持后宫规矩。” 嗣音静静地听着,大抵明白皇后是如何与淑慎说这件事,虽然并没有把不必要的因素混杂进去,但这并不代表皇后不知道。她能知道自己被年筱苒掌掴,就一定会清楚其他的事,自己原是从一开始在任何地方都处于被动。 “谢谢你,谢谢你能回来陪着我。”嗣音柔柔地一笑,她能做什么呢,倒不如把今天的事忘记,永远地忘记。 每见到嗣音和善温柔的笑容,淑慎都有些不能习惯,遂把目光移开去,“你也不必谢我,我能陪你可保护不了你,你还是不要这么柔弱的好,弄得谁都能欺负你似的,好没意思。” “是……啊。”嗣音无奈地一笑,总算有这孩子的善良将她冰冷的心捂暖了些许,她上来挽了淑慎,“饿了吧,要谷雨做好吃的。” 淑慎第一次没拒绝她的亲昵,嗯了一声,再抬眼看嗣音的脸,触目那一道划痕,不由得心中一痛。 宫外,晏珅到家后便把自己关了起来,一应茶水饮食都不理会,何若诗不由得恨恨对戴媛道,“只怕他的心思在那个人身上没回来呢,咱们姊妹真真命苦,若回西南那里有王妃、侧妃一屋子女人看着我们碍眼,可留在京城又拴不住王爷的心。”更说,“这事情一旦被挑明,能活哪一个?梁嗣音是死是活我可不管,可她别害了王爷啊,王爷若有事你我岂不白活了?” 这些话晏珅都听不到,今天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那一眼却深深印刻在他的心里了,屈就在夹缝里的梁嗣音,那样害怕那样彷徨,可仍不忘记为别人着想,那一道目光凝聚的力量,叫晏珅无法忘怀。 那个女人图什么呢?她本可以活得很自在,为什么要隐忍如斯,为自己一次次迁就? 梁嗣音…… 晏珅的心底,不断地唤着这个名字。 算起来这是梁嗣音离家的第二个春节,自孝康五十七年腊月被舅父接走,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爹娘,舅父不让她见甚至上京前都不肯松口。如今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想家的念头便与日俱增,因不得排解心里不免多了惆怅。 宫里的春节热闹不过几天便淡了,那几位娘娘宫里尚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但如嗣音的符望阁这样偏僻的地方,这节日过与不过实在没有差别。 时日一晃便到了十五,谷雨托李从德从御膳房弄来一些糯米粉,躲在屋子里不知忙什么,吉儿祥儿扎了兔子灯,乐呵呵送来给嗣音,嗣音见那兔子灯可爱,便送来与淑慎。 “这是小孩子玩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淑慎却说了这样一句叫人听了想笑的话。 小吉儿在一边轻声说:“公主您不就是孩子么?” 93.第93章 煽风点火 淑慎愣了愣,哼道:“泓晔泓昭他们才是小孩子,我已经长大了。” 嗣音朝继而努了努嘴,将她们俩打发出去,继而坐下道:“夜里的元宵宴你真的不想去?听说御花园里会上灯,很有意思呢。” “都说了这是小孩子玩的,你怎么还问我,我不去元宵宴的事已经和皇后讲过了,就不要再问我了。”淑慎好不耐烦,又埋头去看她那些好似永远读不完的书。 平日里她只喜欢闷在屋子里读书,而女孩子在这个年龄该做的事她从来没有兴趣,如今之所以能和嗣音说几句话,也全因她正读的书嗣音不仅全念过,言谈之间更教了她许多东西。可在嗣音看来,便是自己从小不乏诗书也不类淑慎这样世界里只有书本再无别的乐趣。 “我会让谷雨给你安排好晚膳,宴席散了我就会回来。”嗣音无奈,也不想再劝,自然她有她的私心,只因如今在那样人多的场合上身边若能有淑慎,她会觉得很安心。 淑慎抬眼,正好见嗣音转身,那眼角飞转出的一抹失落竟叫人心生不忍,突然就问:“为什么你总希望我跟你去?” 嗣音也不假思索地回答:“有你在会觉得很安心。” “那我陪你去吧。”淑慎面无表情地这般说,随即又满不在乎地继续专心她的书本。 “谢谢你。” 嗣音欣然,自那日从景阳宫归来,第一次笑得这样抒怀。 至夜,皇室在御花园的元宵宴开席,因摆在御花园少了几分拘束,同是除夕宴上的人今日却更加热闹,又有七贤王从外头弄来几组戏班子,唱念做打多了几分民间不拘的气息,叫这些皇亲国戚个个大呼过瘾、拍手叫好。 嗣音带着淑慎坐于一隅,只是静静地看戏吃酒,舒宁随古昭仪坐着离得远不能来说话,自然也再无旁人会来搭讪。 这一边,宋蛮儿端了酒杯来敬李子怡,笑谈间指了指梁嗣音道:“听说皇上这些日子连膳牌都不叫方总管呈了,难道要为了这个梁嗣音和贵妃娘娘怄气,把咱们整个后宫都撂下不管了?” 李子怡心里自有她的算计,而宋氏又是极不稳妥可靠的人,故只是面上作笑,道:“谁知道呢,皇上待她总是有几分奇怪,我这个粗笨的人是看不懂的。” “听说她唱歌很好听呢,真想听一听。”宋蛮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不知打什么主意。 一曲终了,乐师舞姬们退散,热闹的宴席忽而安静下来,就在众人不知何意时,园内各处花灯被点亮,御花园内顿时灯火通明,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李福带着几个宫女太监上前,对帝后道:“园子里已备下孔明灯,请皇上和皇后娘娘移驾点灯。” “皇上请。”容澜起身,众人跟随离座。 彦琛颔首,起身走下来,却在半路将目光投向了嗣音和淑慎。初一之后嗣音今日还是头回见皇帝,四目相接时,心里不由得颤了颤。想来那几****最委屈的时候一心希望皇帝能出现,可终究失望,到底自己挺过了来。 “贵妃娘娘,您看皇上把她宠得,今儿万岁爷都没正眼瞧过我呢。”宋蛮儿又不知何时飘到年筱苒身边,故意指出这一幕煽风点火。 94.第94章 叫一声父皇 年筱苒亦知宋氏脾性,只是道:“你是正经的修容,还要与一个小贵人比么?”言罢撂下她尾随皇后而去。 众人来至空旷的草坪,李福早早安排下各色孔明灯,自然皇帝的孔明灯最为华丽,此刻正捧了笔墨到彦琛面前,请皇帝在孔明灯上写下祈文。 彦琛大笔一挥,洋洋洒洒百字瞬间而就,随后诚心祝祷点燃灯火,但见孔明灯扶摇直上,引得一片赞叹。随后容澜点灯,再而是各宫妃嫔、皇亲宗室,御花园内一时又热闹起来。 嗣音和淑慎自然也有灯,她正扶着灯,看淑慎一笔笔写祷文。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忽听武舒宁拊掌大笑,欢呼雀跃如孩提般可爱。皇后的灯升空后,她是第一个将孔明灯放起的,博了这样一个好彩头自然是高兴的。待察觉众人都看着自己,方知失态,娇然一笑便去帮古昭仪和泓晔放灯。 嗣音笑着收回目光,淑慎那里也已收了笔,却问自己:“您不写么?或者叫李福再拿一盏灯来。” “都是一样的,不必了。”嗣音笑,便来帮淑慎点灯,只因眼瞧边上柳艳、尚文珏等失败,淑慎握着火种竟有些胆怯。 嗣音留心她在灯上的祷文竟是字字遥祭母亲,叫她好不心酸,便难怪淑慎如此紧张。可嗣音也不精于此道,不敢贸然替她点灯,只怕万一这孔明灯升不起来,该叫孩子伤心了。 却是此刻周遭静了许多,嗣音因仍看那灯,犹不觉皇帝慢步走来,直到淑慎唤一声:“皇叔。”她才惊觉。 但见彦琛浓眉微蹙,沉声道:“朕已昭告天下册封你为公主,为何还称呼朕为‘皇叔’?你的母后说给你一些时日习惯,怎么到今天还不能改口?” 淑慎到底是个孩子,龙威之下不敢有半分傲气,垂了头不敢说话。 父亲教训女儿,嗣音再不忍淑慎委屈也不能插手,更何况她也没资格在此刻开口说什么袒护淑慎的话,她是淑慎的养母,这一切本该是她教导好的。 “呵!你们母女俩还真像。”彦琛这么说,旁人或许不能明白,但嗣音了然,不由得涨红了脸。 彦琛再看淑慎灯上的祷文,到底心软了,但仍是对她道:“你此刻改了称呼,父皇便帮你点灯。你既是遥祭你的生母,朕定会让你遂愿。” 淑慎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倔强,可心里更惦记这几句祷文能为母亲送去。再看嗣音,她正微微含笑望着自己,那和蔼神态下的鼓励竟仿佛从母亲那里来,那几分倔强竟随之融化了。 “父皇!”淑慎开口了,小心翼翼地将火种递给彦琛,“请父皇为儿臣点灯。” 彦琛很是满意,接过火种后不客气地指挥嗣音来扶着灯,随即把着淑慎的手点亮,最后三人一同将孔明灯送上了天空。 “飞吧,飞吧!”淑慎高兴极了,拍着手跳起来终显露几分女孩儿的娇态,嗣音爱怜地将她揽在身边,她也不曾抗拒。 “谢皇上。”嗣音柔柔一声谢,却只换得彦琛微嗔的目光,心里莫名脸上才露几分委屈,却又见彦琛笑了。 95.第95章 婕妤小心 这边厢年筱苒手里的灯还不曾被点亮,她和所有人一样都呆呆地望着这一幕,此时此刻哪有什么皇帝哪有什么贵人和公主,他们分明就是普普通通一家三口,那安宁祥和的气息随着孔明灯的升空扩散开,感染着每一个人,亦刺激着一些人。 这十来天皇帝不让传膳牌,宫里的各种传闻均指是她年贵妃因无故欺侮梁贵人惹怒了皇帝,要得皇帝不理会整个后宫来怄气,而此时此刻的一切,不正是在证明这些传闻并非无中生有么? “年筱苒,是不是你太冲动了?”她问自己,不断地问自己。 若非今日见到这一幕,她仍骄傲地不屑那些传闻,可眼下这情景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娘娘您别生气,不然有人可高兴了。”宋蛮儿悄然而至,笑道,“贤妃娘娘在笑呢。” 年筱苒见宋氏几次三番来挑拨,心里不由得更怒,可偏偏对她是不能讲真心话的,到底压住了脾气,只勉强地笑:“大过节的谁能生气,贤妃姐姐在笑,自然是有高兴的事,怎么蛮儿你不高兴么?” “可不高兴呢。”宋蛮儿撅着嘴,时不时将那幽恨的目光往嗣音那里送,嘴里埋怨,“哪里比不上这个小妖精了,可皇上如今只怕都将我忘记了。” “这话你该说给皇上去听,与我抱怨有何用?”年筱苒亦故意来挑唆她,“我到底有暄儿每日分散精神,你总是不小心,当初那孩子若留下该多好。往后保重身子,也给自己添个小麻烦分散精神,就不会这么无趣了。” 宋蛮儿心中一堵,将目光幽幽转向一个人,眼角添了几分恨,随即又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年氏,“娘娘也多多照顾好小皇子啊。” 年筱苒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浑身一颤,心里多少怒火压抑着竟再也不能说话了,只怕一开口就要闹出大事。 这边嗣音和淑慎沉浸在暖暖的温馨里,并未感受到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怨怼,而此刻正听彦琛对淑慎道:“过了年便去书房和你的弟弟们一起上学,父皇要你这个姐姐好生敦促他们的学业,莫不能像从前那样贪玩。倘若朕有察觉他们疏于学业、耽于享乐,先罚的便是你,淑慎还愿意不愿意?” “自然愿意。”听说能去上书房念书,淑慎的眼睛都亮了,从来极少有女孩儿会被允许去那里,便是有去过的没多久也被退回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迂腐教条即便是在皇室也不见得有多开明。 “可弟弟们若不好好念书,你可要连坐受罚,淑慎不怕么?”嗣音笑融融地问。 淑慎才不屑这些,骄傲道:“我既是姐姐,自然也先教训他们了。” 彦琛笑了,嗣音也笑了,三人和乐自在的模样再一次刺激了旁人,可所有人只敢远远地看着,便是容澜也不愿前来破坏这份美好,自然在皇后的心里,她早就把许多事都看透了。 很快众人的孔明灯都飞上了天,御花园的上空被照亮,孔明灯越飞越高,明亮的光团渐渐变成星星点点分散开,或有人的目光留在天上,或有人的目光在皇帝身上不移开,总之极少有人在意身边发生什么,于是…… “婕妤小心!” 96.第96章 到底是宠妃 就在嗣音与彦琛的不远处,一盏才升空须臾的孔明灯突然燃烧起来,随即坠落直直地向地上的刘仙莹扑去。可她那里见火团朝自己扑来,便似是吓呆了不知躲避,众人眼看着她将引火焚身,但见一道黑影迅疾闪过,继而孔明灯砸地起火,而刘仙莹则被那道黑影带到地上打了几个滚。 宫女太监一拥而上,很快将明火扑灭,而刘仙莹也被搀扶起来,除了衣衫有些凌乱,幸完好无损。 容澜等已经过来,关切道:“婕妤没事吧。” 刘仙莹恢复极快,此刻已是那娴静温婉的模样,竟不再见半分慌张,柔柔递过身边人一道目光,低声道:“臣妾没事,多谢郡王爷出手相助。” 彦琛此刻才过来瞧,容澜便告诉他,方才刘婕妤的孔明灯着火坠落,幸亏十四弟出手相助才幸免于难。 “散了吧,莫再出别的事。”可出人意料,皇帝竟脸色突变,冷冷下了这个命令便转身喊方永禄。 “皇上起驾。”就这般随着内侍高呼,一切因晏珅的出现不欢而散。 看皇帝扬长而去,众人僵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却见泓昭乐颠颠跑到晏珅身边说:“十四叔你好厉害,十四叔您也教我功夫吧,我长大了也要做大将军。” “昭儿,不要缠着十四叔。”耿慧茹赶过来将儿子拉回,泓昭却不依,拉着晏珅的手痴缠,“十四叔,昭儿要跟你学骑射学功夫。”更推开的母亲说,“母妃不要,儿臣要跟着十四叔。” 小孩子的话自然不会有人计较,但耿慧茹那本能却被看起来极刻意地要和晏珅撇清瓜葛的举动,还是叫众人唏嘘。 容澜见耿慧茹弄得尴尬,忙过来笑打圆场,“母后替十四叔答应了,可你要先好好念书,哪一日太傅们说您学问长进了,母后便即刻替你请十四叔来。” “母后说话要作数,昭儿一定好好念书。”泓昭认真冲容澜讲,又跑去找他的四哥,拉着泓晔一起来和晏珅痴缠,晏珅却朝嗣音那里看过去,问淑慎,“慎儿你要不要一起来?” 容澜却过来挡住了他的目光,说道:“女孩子家家如何能打打杀杀,十四弟你又娇纵他们胡闹。”言罢便开口遣散众人,到底将元宵灯会结束了。 而嗣音因避忌晏珅,早早就带了淑慎离去,年、李、宋等尚未行,见她如此失礼不由得叹:“到底是宠妃,咱们这些娘娘在她眼里还算什么?”正要各自散去,却见方永禄匆匆折返,宋蛮儿冷声道:“难道他替皇上来找那个梁嗣音?” 众人将目光投向方永禄,但见他笑着到了刘仙莹的面前说:“请刘婕妤稍作准备,皇上今日翻了您的绿头牌。” “呵呵……”最先冷笑出声的却是晏珅,随即众人哗然,各怀心思。 因听得晏珅发笑,刘仙莹倏地红了脸,满目怅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对方永禄说:“我这就回去准备。”言罢施施然离去,消失在众人眼前。 97.第97章 你变了 十几天来皇帝都不曾让敬事房呈膳牌,今日这样好的日子却出人意料地召见刘仙莹,不由得众人揶揄说:“真是因祸得福,若知道险些被孔明灯烧着能有这样的好事在后头,只怕刚才个个都要往火苗上凑去。” 回去的路上,古曦芳带着舒宁与年筱苒同行,因夜里吃多了些,三人都弃了轿辇步行,泓晔静静地跟在一边很是乖巧,年筱苒看着喜欢不由得道:“只盼暄儿像他的四哥,千万莫像老五那样毛躁。” 古曦芳淡淡一笑不说话,却听年筱苒说:“武小媛你带着晔儿先行,本宫有些话要同昭仪娘娘说。” 舒宁听命,牵手泓晔快步往前去。 年筱苒这才道:“如今和从前不一样,姊妹几个能说话的更少了,可有些事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真真要闷坏了。” “娘娘若信得过曦芳,您尽管说。”古曦芳明知年氏心思,自然不会再说客套的话敷衍,而她本年长于年氏,心性便更成熟稳重了。 “还是你好。”年筱苒幽幽一叹,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和十四爷之间的结是越来越紧了,我真怕有一天会出大事,今日你也瞧见了。” 古曦芳只是点头,并没有说话。 年筱苒叹道:“那一****和淑慎来我宫里要梁贵人,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说‘臣弟孑然一身无所畏惧。’呵……这叫什么话?” “娘娘,十四爷他是在逼皇上啊。”古曦芳终于开口。 “逼皇上?” “十四爷的性子是万岁爷众兄弟中最烈的,成王败寇,他没有得到皇位,在万岁爷面前就是永远的输家,可他输不起。”古曦芳停下了脚步,继续道,“失去了皇位,太后又逝世,这世上他已没什么牵绊,活着对他而言就是折磨。他这样逼皇上,在寿皇殿前大骂,在宫里肆无忌惮,甚至……甚至去纠缠万岁爷如今最中意的梁贵人,他就是逼皇上治他,逼皇上杀了他。他不怕死,但他想用自己的死来告诉天下人这个皇帝有多冷血多无情。娘娘,十四爷其实很可怜,旁人看着都累地活着,何况他自己。” 年筱苒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只以为晏珅是桀骜不驯是目中无人是无法无天是…… “难得你说这么多话。”她叹,“今日我找你说话是对了的,你不说,我真真看不出这里头的文章。” “臣妾进潜龙邸比您早几年,而您入府后与十四爷接触也少,不了解他的性子也是情理。”古曦芳微笑,又道,“皇上从来不愿我们插手过问政务,娘娘心疼皇上是一回事,臣妾多嘴一句,在皇上面前您若要提,还请三思。” 年筱苒冷笑:“皇上和我怄着气呢,只怕这些日子都不会见我,还提什么?” “为了梁贵人?” 年筱苒一愣,皱眉看着古曦芳,幽幽道:“你变了。” 古曦芳垂首笑:“一切都变了,臣妾若不变,如何存活?” “说得好。”年筱苒竟热泪盈眶,身子也微微颤栗,将目光投向挽着手已走得很远的武舒宁和泓晔,“当年我就是不肯变,才受那份苦。” 曦芳不言,待两人复行,天上竟飘起了雪花。 98.第98章 镯子很漂亮 正月十六,隆政帝下旨晋婕妤刘仙莹为正四品婉仪,赐家眷进宫相见,如此隆恩一时引六宫哗然。 算上梁嗣音,新人里如今侍寝者有三人,其中数梁嗣音最为得宠,可她仍旧只是小小的贵人,刘仙莹不过一夜侍寝就被晋级为婉仪,委实叫众人不理解皇帝的心思,更弄不明她和梁嗣音相比,在皇帝心里究竟孰轻孰重。 这日淑慎已开始去书房,符望阁少了这位小祖宗倒清闲不少,嗣音静静地临窗看书,谷雨便坐在一边绣荷包,但时不时嘀咕几句,那细琐的声音终究扰了嗣音。 “你怎么了?”她问。 谷雨做出一张委屈的脸,埋怨说:“万岁爷究竟怎么想的,他若知道刘婉仪曾经想那样害您,还能这样宠她么?如今可是正四品婉仪了,万一她又想欺负您,奴婢真不知道她还会用什么手段。” 嗣音不语,转过了脸去。不可否认,昨夜的事她多少有些在意,她并非容不得彦琛对别的女人好,这本就是注定了的,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那么突然,为什么彦琛的神情在一瞬间起了变化。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而并非只是晏珅的出现。 越想脑袋瓜就越疼,嗣音不免有些心烦。 “都是奴婢不好,不该提这些给您添堵。”谷雨意识到自己的多嘴,放下绣品过来道,“昨晚的醪糟汤圆您吃着很好,那糯米粉还余一些,您若喜欢奴婢这就去做一碗来。” “淑慎也喜欢呢,等她回来一起吃吧。”嗣音微笑,想到谷雨念自己南方来吃不惯北方的元宵而特特做了醪糟汤圆,心里便暖融融的,又道,“你不必自责,事实已然如此你不提我也看得到,我和刘婉仪无冤无仇我不信她还会对我下手,至于前事她若不提,我也真真一辈子不想再提。” 然话音才落,祥儿跑至门口说,“主子,刘婉仪来了,就在门外。” 嗣音的心咯噔一颤,这个谜一样的女人究竟要做什么? 刘仙莹头一遭来这符望阁,举手投足间透着满满的新鲜,待嗣音礼毕,便笑道:“到底皇上疼爱妹妹,这样的地方再适合你不过了。” 嗣音笑而不语,让道引刘仙莹入内。 “主子。”谷雨好不担心。 嗣音却推她奉茶,随即跟着刘仙莹进来,但听她叹:“妹妹好朴素,这些家具都陈旧了,怎么皇上不说给你换一换?不知道的来了此处,只当你是被冷落的妃嫔,哪里看得出半分宠妃的模样。” 嗣音道:“婉仪谬夸了,臣妾哪里是什么宠妃。” 谷雨进来奉茶,竟不敢看刘氏,那茶碗搁上桌时罄罄作响,险些将茶水洒出。 “谷雨不舒服?”刘仙莹故意点出。 “奴婢……” 嗣音便支开她:“你去弄两碗醪糟汤圆,请刘婉仪尝一尝。” 谷雨很不放心离开去,但见主子眼神坚定,到底走了,她本不想带上门,却有立春上来将门合上。她那里还很奇怪地问谷雨:“你怎么了呀?” 嗣音让座于她,待刘仙莹落座便抬手喝茶,那绣了碎花细纹的广袖忽而顺着手臂落下,露出藕臂上一枚精致的镯子,嗣音入目,本端了茶杯的手顿时滞在了半空。 刘仙莹已喝了茶,见她发呆,便笑道:“妹妹只管这样捧着,不怕烫了手?” 嗣音放下茶碗,见她不经意地撸下袖子,含笑作态好不温和,竟从心里感到恶心,遂直言:“婉仪手腕上的镯子很漂亮,臣妾瞧着竟似曾相识。” 99.第99章 赈灾 “妹妹好记性。”刘仙莹又露出那枚镯子,朝嗣音伸过手来几寸,得意道,“正是定康郡王赠送与你的双扣镯,辗转几次竟到了我这里。” “臣妾想知道……” “想知道我怎么得的?”刘仙莹此刻全无平日在人前那如仙女一般祥和温柔之态,眼角微抬目光犀利,仿佛说每一个字都要直直地刺入嗣音的心去,“你想知道为什么这只镯子又到了我手里?” 嗣音点头,不语。 “那我且问你,这镯子该在哪里才是对的?”刘仙莹明知故问,一手托腮只等嗣音作答。 而此时涵心殿里,方永禄正向彦琛禀告:“刘侍郎和夫人前来谢恩。” “免了,请刘夫人入后宫去便是。”彦琛头也不抬。 “万岁爷……”方永禄欲言又止。 彦琛最厌恶奴才说话不利索,只是嗯了一声,也不言要不要他继续讲。 方永禄想了想,还是腆着胆子道:“刘婉仪去了符望阁。” 彦琛抬头,那浓眉已蹙在一起,冷声问道:“她去那里做什么?”想起昨晚的事,不免有些生气,“朕已给了她补偿,她这又是想要什么?” “皇上……” 彦琛却道:“明日下一道旨,符望阁不允许皇后之外任何人踏入。” 方永禄忙说:“可突然这么说,便只当是您要封了符望阁,视同将梁贵人打入冷宫。” “她不会计较。”彦琛冷声道,随即合上一本奏折,又翻开一本再不理会他。 方永禄颤颤道一声“是”,莫名其妙地退了出来。 “哐……” 一声脆响从符望阁传出,谷雨端着的两碗醪糟汤圆洒了满地,她呆立在嗣音的门前不敢往前,却见刘仙莹翩翩而出,又拿那祥和温柔的语调说:“小心些,别烫着了。”随即便带着她的立春离去。 “主子。”谷雨回过神来扑进屋子,嗣音正跌坐在墙角,脸涨得通红,刚才谷雨瞧见的,正是刘仙莹将双手扼在嗣音脖子上的情景。 “咳咳……我没事。”嗣音喘着气,青白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 犹记得正月十五那晚的飘雪,却不料京城细散的雪花,竟是江南成灾的暴雪。 禁止皇后之外所有人进入符望阁的圣旨颁下不久,江南遭受雪灾的消息便传入皇宫,这是隆政帝登基以来遇到的头一件大灾,皇帝急招六部议事,涵心殿几日几夜灯火不灭。 幸而暴雪没有拖延太久,到正月二十一送来京城的奏折,江南各地的风雪已停。然近十日霜冻对春耕带来的灾难已不能挽回,受冬雪滋润的土壤因春雪融化而汪泽一片,农民将错过最佳播种时机,夏收不容乐观。 隆政二年正月二十二,帝下旨免江南、湖南二省二十一受灾州县本年赋税,拨白银八十万两用于赈灾。然赈灾钦差一职尚未决定,皇帝遂命六部举贤。 至是日下午,六部一致推举定康郡王晏珅为赈灾钦差,被帝驳回。是夜,六部再次谏言推定康郡王为钦差,帝终允准。 正月二十三,定康郡王奉命南下。 “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样要紧的差事自然还是一奶同胞的兄弟才能放心。”后宫里,女人们这样议论这件事。 100.第100章 舒宁有喜 而那一天,宫里也添了一件喜事,承乾宫西配殿小媛武舒宁有了喜脉。原来她过了月信的日子仍无动静,宫女小满不经意在古昭仪近侍翠芙面前提起,翠芙告知古氏,古氏便召太医来诊脉,竟不想搭出了喜脉。 传至六宫时,有人吃味揶揄:“到底年轻啊,皇上不过召见她一回。” 最高兴莫过容澜,彦琛膝下子嗣稀少是她心头痛,旋即下旨擢升舒宁为正五品宝林,更亲往承乾宫探望。而数日忙于赈灾一事,终以派晏珅南下而告终可松口气的皇帝得知这一消息,也无不高兴,不仅即刻着方永禄送来赏赐,至日暮时分亦亲自来承乾宫探视。 虽已怀有身孕,可舒宁在皇帝面前仍旧腼腆羞涩,叫人好不爱怜。 “好生养着身体,朕得空便来瞧你。”临走时彦琛与舒宁许下再来看她的话,舒宁却乖巧地说,“臣妾自然会保重好身体,皇上得空还是好生休息才是,您龙体康健,臣妾自然托福。” 彦琛笑对古曦芳说:“这是你教的?” 曦芳笑:“宝林她天生的蜜儿嘴,臣妾也终日叫她哄得开心。” “皇上,臣妾想讨个赏赐。”但送皇帝将至门口,舒宁犹豫半日的念头到底吐了出来。 彦琛笑道:“难得你开口,说来听听。” “臣妾和梁贵人感情甚好,可碍着您的旨意臣妾若去探望梁贵人必先通报皇后娘娘,娘娘每日繁忙还要分心臣妾这小小的请求,实在叫人羞于开口。”舒宁低声呢喃,“臣妾已好些日子没见过梁贵人了……” 皇帝的脸色微微有些异样,正要开口,忽听宫女翠蓉道:“皇上、娘娘,梁贵人到了。” 原来嗣音怕白日宫嫔往来频繁,特特挑了日暮时分来探望舒宁,没想到却偏偏遇上才要走的皇帝。她穿一身淡青色织锦琵琶襟上衣,同色的暗云襦裙,带着平平淡淡的脸色出现在众人面前。 “姐姐来了。”舒宁瞧见嗣音便高兴,一时忘了位分尊卑,顺口唤起了姐姐。 嗣音上前行礼,方才在宫门外瞧见皇帝的暖轿她就有折返的念头,可几个方永禄的亲信小太监眼尖,麻溜地就到面前请安,叫她避无可避。 “朕应你了,只是要当心身体,莫要给自己添麻烦。”彦琛顺着方才舒宁的话回答,随即好似无视嗣音,与曦芳嘱咐几句便要走了。 曦芳带着二人相送,直到皇帝的暖轿离去方回来,她笑对嗣音说:“天色不早,梁贵人今日就在本宫这里用膳吧。” 嗣音谢恩,古曦芳便不打扰她们姐妹说话,带着翠芙、翠蓉走了。 舒宁兴奋地将嗣音带到自己的西配殿,一开口便热泪盈眶,“姐姐,我是不是太顺了?心里好不踏实呢。贵妃她们跟着皇后娘娘来看我时,我都不敢看她们的眼睛,那宋修容说话好吓人,叫我听得汗毛都竖起来了。” 嗣音笑道:“她说什么了?” 舒宁便学着宋蛮儿的样子,幽幽然说:“武宝林你要当心,千万别叫喜欢吃胎儿的鬼魂盯上,没事别在宫里瞎转悠,指不定哪里就伸出一双手掐住你的肚子。” 这话叫嗣音也听得打颤,但还是勉强笑道:“早听说修容娘娘神叨叨的,果然是了。” 101.第101章 氅衣 “可不是嘛,后来被皇后娘娘狠狠骂了她两句她才不吓唬我了。”舒宁愤愤,低头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说,“娘娘说幸好是昭仪谨慎,不然我未必知道自己有喜,能这么早察觉就更该好好保养。” “娘娘说得不错。”嗣音笑。 可舒宁突然抬头,满面好奇笑嘻嘻地说:“姐姐没有好消息么?皇上见姐姐的次数可比我多。” 嗣音又被舒宁的直白弄得很无奈,可不能也直白地说她不是,便只笑道:“我身子不如你吧。” “是啊,姐姐益发瘦了呢。”舒宁伸手捧着嗣音的脸,“这脸上都摸不着肉了。” “天天被人欺负,能好么。”谷雨在一旁嘀咕。 舒宁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瞪了眼睛问谷雨:“谁欺负姐姐了?难道年贵妃又找姐姐麻烦了?” “谷雨。”嗣音嗔怪,便要赶她出去。 谷雨却不肯听,更是扑到舒宁面前跪下说:“宝林有所不知,前几日刘婉仪来符望阁,险些把主子她掐死……” “什么?”舒宁大惊,竟有些喘不过气,嗣音怕她动胎气,一边安抚一边骂谷雨,“你越发厉害,连我的话也不听,伤了宝林怎么办?” 舒宁却抓着嗣音问:“真的?刘婉仪要掐死你?谷雨不会说瞎话的,你骂她做什么?究竟怎么了,姐姐你倒是说话啊!” “你、你别激动。”嗣音好无奈…… 夜里回符望阁的路上,嗣音一直没有和谷雨说话,脸色肃然显然是在生气,谷雨也知自己鲁莽,可她是真心心疼嗣音。 “往后再不许你这样,不然我要与皇后娘娘说将你换走。”嗣音忽而停了脚步这般对谷雨说,只是脸上没有半分嗔怪,竟撅着嘴好似在撒娇。 谷雨垂着眼帘,竟落泪了,“皇上今日瞧见您,莫说问一声就是多看一眼也没有,莫名其妙地封了符望阁不让人来,别的宫女都在说符望阁如今和冷宫有什么区别,原先有几个看在您份上巴结从德的太监不仅疏远了他,还出言嘲笑。您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皇上不仅不心疼,还这样委屈您……” 嗣音叹:“你是怎么了,这样抱怨的话是可以要了你的性命的,从前在钟粹宫数你最稳妥,如今倒处处意气用事,难怪淑慎总是抢白你。” 谷雨不言,嗣音又道:“跟你说几回了,怎么不想想皇上不让人来符望阁是要保护我呢?” “有心保护您,把您抬得高高的不是更便宜么?”谷雨到底在位分上为嗣音抱不平。 嗣音却轻松一笑,自在地往前走,悠然说:“贵人有什么不好,哪一个贵人能像我这样独住符望阁?我不要最好的东西,能有想要的东西我就满足了。” “主子想要什么?”谷雨跟上来问。 “都有了。”嗣音莞尔,她所骄傲的事绝不是旁人能轻易察觉的,但只要有一个人懂,就够了。 涵心殿里,彦琛用了晚膳正捧一碗茶立在天朝版图前比划南下的路线,不知计算着什么,方永禄捧着漆盘进来,高高堆着的两件大氅衣将他的脸都挡住了。 “皇上,奴才在内务府倒腾半天只找到这两件氅衣,都是兔毛的。” 彦琛回眸扫一眼,冷声说:“内务府那么缺银子,像样的貂裘氅衣也拿不出来?” 102.第102章 风寒 “万岁爷您是知道的,后宫娘娘们的衣裳都是有份例额定,冬天的衣裳早在秋天就做下了,如今春装都快妥当了,而这两件氅衣还是旧年拿给各宫娘娘做样子时留下的。”方永禄解释,顺手撸了撸那两件氅衣说,“虽是兔毛,但也精致得很,皇上您看……” “你去找老七,跟他说朕要两件貂裘的氅衣。”彦琛很不高兴,茶碗搁在桌上时发出的声音显然透着他的不悦,“朕这个皇帝当得好,连两件氅衣都要伸手向弟弟去要。” 方永禄嘴上不敢说,心里却暗笑:这可不得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才能有的事么? “虽要貂裘的,但别弄得太华丽,素些最好。”彦琛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 而方永禄却分明听得皇帝之后的低声自言自语:“省得她又不敢穿到人前,那么冷的天着一件对襟衫就跑出来,脑筋里不知在想什么。” “嚏……”符望阁里,嗣音正打了喷嚏,好一阵晕眩上头。 淑慎来向嗣音道晚安,瞧着她扑红的脸说:“穿那么少果然是要得病的,真奇怪你每天叮嘱谷雨不要给我少穿衣裳,自己却闹不明白冷热。” 嗣音被她说得不好意思,只是笑:“先前吃了热茶出去,身上热热的穿不上氅衣。你早些睡吧,每日那样早起去书房。” “明日你不必起来送我,多睡半刻别耽误坤宁宫定省便是了。”淑慎老成地这样说一声,又不知嘀咕什么便自去了。 嗣音软软无力浑身发冷,待谷雨再进来,她已歪着要睡。 “主子你发烧了。”谷雨摸着嗣音的额头,心疼道,“请太医吧。” “这样晚了别麻烦,兴许是路上吹了风睡一夜就好了。”嗣音不愿,便闹着要睡,谷雨拗不过守了半夜见她睡得安稳,方安心几分。 但谁知翌日早晨起来,嗣音便倒了嗓子,用她干涩的声音告诉谷雨说,胸口好像被什么压着疼得喘不过气,一咳嗽便裂开似的疼。可因呼吸不顺便总想大口喘气,一喘气就要咳嗽,咳嗽了便要疼,弄得她身心疲惫。 “早该请太医的。”谷雨急了,转身找从德去御医馆,可碍着皇帝那道莫名的旨意,就是连太医也不能随便入符望阁,待从皇后那里得了令带太医进来,嗣音已昏睡过去。 “梁贵人是积了一个冬天的寒气在体内,如今外感六淫遭风邪所欺,便赶着春上散出来,因病症来得急所以才看着严重,实则只需静养七日便能好全。” 太医絮絮地说,容澜摇头听着,彼时六宫已来定省,她便对众人道:“都好生保重身子要紧。”又吩咐太医,“梁贵人总是体弱,你待她养好了开一些日常滋补的方子给她。” 众人散时,李子忻跟在堂姐身后哼笑说:“好好的便病一场,怕大家忘了她似的。” 舒宁随古曦芳走,因方才皇后特地嘱咐不许她去符望阁探望,这会子不免有些低落,曦芳笑着哄她:“不是说静养七日便可,你着急什么?” 舒宁低声道:“正月二十八可是梁贵人的生辰,头一回在宫里过生辰就孤零零病着,太可怜了。” “难为你惦记她。”古曦芳只这样说一句,再不提。 103.第103章 你还有脸笑? 因嗣音染病,皇后便将淑慎接去坤宁宫照顾,符望阁益发显得安静,这几日嗣音只是贪睡懒动,几日静养下来除了依旧有几分咳喘,气色倒是大好了。 这日正是她的生辰,因见谷雨等都不知,她也不想提了叫众人去花心思,可念及从前在家里的光景,心里到底有些失落。中午吃了半碗粥,见太阳大好,就让谷雨搀扶她到阁楼露台上去晒着,谷雨便下去抱了一件裘皮大氅衣来将她裹上,笑道:“贤王妃真真是好人,送您这样好的氅衣,这会子正是用的时候。” 嗣音懒懒地躲在那水滑的裘皮之下,阳光洒在脸上竟有些痒痒的,她呜呜咽咽几声便又要睡去,谷雨知道拗不过她,便下楼来预备暖炉,竟不料见方总管引着圣驾进来。 皇帝得知嗣音在楼上,便接过暖炉亲手提了上楼来,彼时嗣音已合目而睡,彦琛悄然靠近,她犹自不觉。阳光在水滑裘皮上泛出的光芒衍射在她的脸上,映红的双颊与那甜美惬意的睡态相融,叫人心生安宁。 彦琛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触摸那白皙透红的肌肤,却在触及的一瞬惊醒了嗣音。 “……”嗣音张口欲唤彦琛,却干涩了咽喉不能发声,于是轻咳两声再开口,“……啊……”但任凭如何努力,仍只能发出嘶哑干涩的啊声。 前一刻她还与谷雨说话,为什么这一刻竟不能再言语? 彦琛眉头大皱,俯身捏开她的嘴,果然见咽喉肿大异常,他怒道:“你不疼吗?” 嗣音本能地开口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因太用力而引起咳嗽,扭过头去咳得涨红了脸。 彦琛似乎很生气,又掰过她的脸捏开她的嘴来看,男人的力气何其大,这样两下倒把嗣音弄疼了,她挣扎着要躲开彦琛,又疼又害怕几乎便要哭出来。 “那天在承乾宫瞧见你穿着单衣就敢出门,真是行啊。”彦琛气极,翻起了旧账,随即走上露台冲下面的方永禄喊,“宣太医会诊。” 嗣音轻轻揉着几乎被捏肿的脸,她的嗓子当真不疼,也不晓得皇帝在自己嘴里看见了什么竟要这样生气,可听他提那一日在承乾宫的事,心里便暖暖的。她知道事实绝非谷雨她们所看到的,那份默契,便如嗣音心中所想,只要有一个人懂就够了。 “你还有脸笑?”彦琛转身来见嗣音脸上浅浅甜甜甚至有几分得意的笑容,更是无名的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声怒斥下,瞪得嗣音惊慌失措。 但看着她从欢喜瞬间变为害怕的可怜之态,彦琛终究掌不住,哧一声笑出来伸手点嗣音的额头,“脑筋里都在想什么?照顾自己这样的事都做不好,还叫朕指望你什么?” 这句话却正中了嗣音的软肋,由不得她心里起了小小的怨怼,脸上自然呈现出无辜的神态,叫人看了不忍去责备。 彦琛将她纳在怀里,紧一紧她身上的貂裘,只低声说:“好好在生辰的日子里却病着,叫朕怎么带你去好地方?朕盼着这一天好些日子,你却给朕这样的态度。” 他知道自己的生辰?嗣音心里一阵悸动。 他盼了好些日子?越想,嗣音越觉得身子要变得麻木su软。 104.第104章 难为你了 “不会说话也好,乖巧得很,不会同朕顶嘴了。”彦琛哼哼,轻轻拍她的额头,笑道,“不如不要太医来医治了,一辈子做朕最乖巧的梁嗣音?” 嗣音哪里肯,连连摇头后钻入彦琛怀里,安心地把自己藏在这世上最叫人安慰的地方。 很快太医赶来,目前宫内最好的三位太医为嗣音会诊,彦琛静静地等在一边,待他们罢了却不叫复命,只吩咐方永禄:“让他们去涵心殿候着,朕自有话要问。” “朕再陪陪你。”太医散去后,彦琛回到嗣音身边,但两人只是依偎坐着,彦琛偶尔讲一两件趣闻逗得嗣音一笑,更多的时候却是一片沉默。 于皇帝而言,能和嗣音这样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是如今耽于政务的他最大的一分享受。然因各种缘故,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变得奢侈而珍贵,所以他更加很珍惜。 而他本可以让嗣音时时刻刻都呆在自己身边,让这份奢侈的享受变成常态,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与自己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说话的究竟是彦琛自己,还是他听到嗣音的心声已无从分辨,亦不为他所在意,那份默契才最最珍贵。 “妾亦欲知病因。” 嗣音柔柔地用手指在彦琛的掌心划下这六个字,随即充满信任地看着皇帝,嫣然一笑。 “知道了。”彦琛应了,可心里分明早有了别的打算。 “启禀皇上,梁贵人的症状显然是因药物引起的病变,但微臣看过贵人平日所进汤药,皆是对症此次风邪所欺,并无不妥,更不会引起咽喉红肿异常以至失声。” 太医絮絮地说这些话,彦琛听得不耐烦,“朕不要听这些废话。” “微臣……微臣不敢说……”那太医倏地跪下。 “呵!”彦琛冷笑,从他捏开嗣音的嘴看到那一幕便感觉到有人在向他挑衅,如今这份感觉落实了,倒叫他觉得滑稽可笑。 太医散去后,方永禄进来奉茶,说这会子各宫都把贺礼送去了坤宁宫托皇后娘娘一同转交给梁贵人,本来没什么人知道梁贵人今日生辰,只因圣驾亲临,整个皇宫都晓得了。 这些彦琛不感兴趣,他摩挲着茶碗盖想的仍旧是太医的话,因太医说明调理能够治愈,他已不担心嗣音一辈子不能开口,但这件事若不查清楚,只怕有一便有二。 “平日里朕随口问你梁贵人在做什么你都能答,朕问你,怎么做到的?”他忽而丢了难题给方永禄。 方永禄笑道:“奴才还能有什么法子,多派些小太监在梁贵人四周守着,多回来几次告诉奴才,好让奴才能回您的问话。” 彦琛哼笑:“难为你了。”他分明记得曾经怒而叮嘱方永禄再也不许告诉他任何有关嗣音的消息,倒从没说过必须时时刻刻知道嗣音的事,眼下方永禄对自己的有心揣摩,一面是不必事事叮咛的轻松,另一面,有哪个做皇帝的愿意叫个奴才看透了心思?。好在方永禄还算实诚,尚不至于叫他太多防备和计较。 105.第105章 怪病 “你把她进宫这些日子的事情理一遍告诉朕,朕记不得那么多了。”彦琛再道。 方永禄知道皇帝要查,可他清官难断家务事定不知头绪在哪里,但哪有主子向奴才开口问处世之道,自然要他主动告诉主子了,遂絮絮说一遍嗣音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后,便笑道:“奴才愚见,总觉得梁贵人那一次怪病来的蹊跷,皇上您想,梁贵人几时是那种会耍心机给自己制造事端的人。可那一回宫里人都把心思放在丢了的双扣镯上,倒忽略本该要紧的事。” 彦琛嗯了一声,已转身回桌案前,闲闲地拿起一本奏折看,半晌才出声:“朕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告诉朕梁贵人的怪病是怎么回事,做得好自然不亏待你。” 方永禄连声应下,见皇帝又专心朝务,便退了出来,立在殿外大舒一口气,心内感叹这女人之间的战争真正是要开始了。 他在宫里的时光比彦琛还长,很清楚地明白后宫妃嫔的明争暗斗一旦有皇帝的介入,就只会让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一个女人想要能真正风风光光地在后宫生存下去,能倚靠的绝不是皇帝而是她们自己。 梁贵人失声的消息和她今日生辰的事一同在宫里流传,翠芙从小满口中得知武宝林在屋子里抹眼泪,自然即刻告诉了主子。 “好好的怎么哭了?想家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了?”古曦芳免不了来探视,如今舒宁和她腹中的胎儿已是她承乾宫的责任,容不得半点疏忽。 舒宁呜呜咽咽半日不着正题,只可怜兮兮地看着曦芳说:“臣妾想去看梁贵人。” “她病着呢,娘娘才派络梅传话来叮嘱你,便是过了她静养的七日也不要去符望阁,你要在乎你的身子。”古曦芳好脾气,耐心地劝她,“你要是想跟她说什么,本宫派人给你去传话。” 舒宁却只是摇头,垂下眼帘去。 “今日既是她生辰,不兴哭的。”曦芳笑,“你心里实在觉得与本宫说不方便,本宫也不勉强你,但你要保重身子,别一味给自己添堵,不然再过些日子你害喜起来,就会更受折磨了。” 舒宁点头,仍是不语,但眼看古昭仪要走,又犹犹豫豫地出声留住了她,曦芳遂停了脚步,只含笑道:“你可想好了?” 宫外,泓昀应酬归来,换了衣裳便径直往书房去,推门进去果然见何子衿正静静地坐在桌前抄方子,遂笑道:“这药方子你竟一辈子也抄不完了?” 何子衿温和地一笑,放下笔来说:“医药的博大精深,只怕子衿穷尽一生也只能触及皮毛。” 泓昀笑,可忽而脸色一转,不冷不热地说:“宫里传出消息说梁贵人失声了,前些日子还说什么外感风邪静养几日就好,这会子又倒腾这些,怎么她身上总是有怪毛病?子衿,那一****说她印堂发青,是不是就看出什么了?” “望闻问切,我只是看了梁贵人一眼,提醒是出于医者本分,断言便实在不敢了。”何子衿如是道,一边将目光悠悠转开避过泓昀。 “你要不要回御医馆。”泓昀突然说,“你应该对这种怪病很感兴趣,可以收录到你的医书里。” 106.第106章 儿子还太小 何子衿将目光转回到他的脸上,唇际勾起暖春般融和的微笑,“王爷若希望我回御医馆,我自然回去。” 泓昀一愣,似明白了什么,“也不是希望你回去,可是……” “王爷的意思是?”他轻声地问,继续那温和的微笑。 “没什么,你别去了。”泓昀这样说,目光柔和下来,继而朝子衿微微一笑,笑里融进了几分愧意。 何子衿释然。 入夜,舒宁洗漱后便要安寝,却听朗朗读书声传来,便问小满:“四皇子又在背书了?” “是啊,翠芙姑姑说殿下每天都会把学到的东西背给昭仪娘娘听,他说如今能尽的孝道就是让娘娘看到他的长进。”小满答,一边为舒宁掖好了被子。 舒宁歪着脑袋凝神听了半天,忽道:“还是昭仪娘娘言传身教的缘故吧,她教得好儿子自然好,可惜我自己还是个长不大的人,也不知道将来把这孩子生出来怎么教她。” 小满只是随口说:“总有皇上皇后在,再不济昭仪娘娘也能帮您教,您多虑啦。” 可这话在舒宁听来,多少有些不适意。她只是淡淡说一声“四皇子真好”便睡下去再不言语。 古曦芳这里,静静听儿子背完功课,笑道:“这书是越来越难了,再往后母妃要听不懂你说什么了,早知道这样母妃真该多念一些书,如今想念也总静不下心来。旁人只当你外公是国子监祭酒母妃也该是通读经史的,谁知到你外公并不让家中女孩儿多念书呢。” 泓晔坐到母亲身边,贴心地挽着她说:“母妃在儿臣心里便是最好的,如果将来有一天您听不懂儿臣说什么,儿臣告诉您就是了。自然儿臣也想跟着外公做学问,太傅们也很敬仰外公的学识。” 曦芳欣慰,却叹道:“你外公舅舅倒有那个本事教你,可外戚总要避嫌,你也不是独子,母妃若请外公他们来教你,昭儿怎么办?” “昭儿他不爱念书。”泓晔道,“这几日太傅们很为他着急,很快又到初五父皇来书房问功课的日子,但泓昭这个月几乎没碰过书本,到这会儿还惦记除夕晚上的大戏。” “你是哥哥,要多敦促他。”曦芳这样说,心里则为儿子的懂事骄傲。但人各有志,耿慧茹若有心要儿子在课业上优秀出众未必做不到,不管不问只因她有她所希望的未来,同样在古曦芳的心里,有憧憬亦有担忧。 她又笑道:“听说符望阁的梁贵人饱读诗书,她又常来看武宝林,母妃往后多与她说说话,想来能多懂一些,也不辜负我晔儿的孝心。” 泓晔道:“儿臣还记得她在中秋宴上给淑太妃讲的故事,听说她从江南来,儿臣对江南的人情风貌很感兴趣,这次等十四叔回来也要好好问他。” 听儿子提及晏珅,古曦芳若有所思,轻轻抚着儿子的发髻将一些话在心里过了几遍,但仍不能决定向儿子说出口,在她看来儿子还太小,还不能守住心思。 时光流转到了二月,春寒略略收敛几分,偶尔有暖风吹过枝梢,便能见几点新芽抽出,只是尚不成势,绿意盎然的春色仍在姗姗迟来的路上。 107.第107章 医学奇才 但隆政元年十二月十五颁下的和亲诏书渐渐有了回复,各藩属国纷纷送来和亲奏折与公主画像,为和郡王选妃的事也算正式展开。最高兴的莫过于翊坤宫贤妃,这些日子她频频往来于坤宁宫,为的便是多为儿子打听些消息,这日巧,正见方永禄送来两幅画像。 “皇上都看过么?”李子怡问。 方永禄笑嘻嘻回答:“每一幅画像皇上都亲眼瞧过后才叫奴才送来与皇后娘娘和您过目呢。才刚传召钦天监,像是要问往后几个月里的吉日,看样子是好事近了。” 李子怡大喜,冲容澜道:“还记得自己嫁给万岁爷时的模样,一转眼竟要做婆婆了,臣妾这心里好些滋味,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只管高兴便是了,想那么多!”容澜嗔笑,但见绘竹络梅徐徐展开一副画卷,赫然跃入眼帘竟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孩儿肖像,这些日子看惯了那些温婉柔和的公主模样,这一幅真真叫人眼前一亮,不由得唤李氏,“你快来看。” 李子怡忙离了方永禄过来,看过却是和容澜截然相反的态度。 “怎么,你不中意?”容澜问,说着又叫络梅将画凑近,显然很喜欢这画上的孩子。 李子怡却道:“您瞧她这一身戎装手里还握着马鞭,定是个活泼精灵的孩子。并非臣妾不喜欢,你是知道的,昀儿他是个老实的孩子,臣妾从不敢指望他的妻室家族能有多显赫,只求那个孩子温柔贤惠能好好照顾他,臣妾也就安心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操心有什么用?”容澜笑意融融,细细念画像上的名字“浩尔谷赫娅”,说道:“原是浩尔谷部的孩子,子怡你可知道,皇上最钟爱的雪影就是他们进贡的,而每年浩尔谷部给朝廷进贡的马匹也是所有藩属国中最多的,对了,昀儿的如风也是浩尔谷部草原上的马。” 李子怡讪讪,这些还真是她不知道的,因见容澜兴趣盎然,她不便再多说,可却从心里不喜欢这样草原上长大的孩子。何况浩尔谷部也并非大族,还是昨日宜兰国那样富庶国家的公主才真真好。 “皇上既然都看过,可也有特别中意的?”容澜问方永禄。 “万岁爷不曾提过。”方永禄答,“倒是昨日七贤王进宫,奴才听贤王对皇上说,不如让三殿下自己选一选,毕竟是千里迢迢嫁过来的公主,还是要郡王自己中意才好。” 这话叫李子怡听得好不欢喜,忙问皇帝意下如何,方永禄却说没有听见后面的话,不免叫她失望。 容澜体谅她的心思,亦笑她不明方永禄的暗示,遂道:“下午叫容敏进宫,你问问便是了。” “啊……是啊!”李子怡大喜,此时因见织菊带着太医进来,便问皇后是否身体不适,织菊却道,“娘娘,这是照顾梁贵人的。” 继而听那太医向皇后禀告:“梁贵人的风寒症已去,咳喘也平了,只是失声还需调理,咽喉的红肿还没有消褪。” “真是奇了,她总是这样怪病缠身。”容澜摇头,叮嘱几句便遣那太医离去。 李子怡脸色有些异样,只静静地在一旁不语,忽听容澜问:“照顾昀儿的那个太医何子衿还在他府里吧,我听说那年轻人是个医学奇才,倒想叫他进宫来看看这梁贵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必了吧。”李子怡脱口而出。 108.第108章 只是个小贵人 容澜黛眉微蹙,却是扯开话题,顺着先头的话说,“梁贵人若能和武宝林一样好身子,我能少操心许多。” 一旁的方永禄已知自己存在的尴尬,忙打千告辞,匆匆地离了去。 容澜便遣了络梅等,款款起身到桌边,慢慢地卷起一幅画,口中却问李子怡:“这里没有别人,你实话与我说,梁贵人那些事和你没干系吧。” 李子怡一惊,竟是噎住不能语。 容澜手里的画轴已卷毕,她耐心地将系带系好后蓦然抬头直视李子怡,那迫人的眼光竟是与平日迥然。 “啪”的一声画轴被拍在桌上,容澜背过身去冷声道:“今日不论你说什么本宫都会信,但相信并不说明就是事实,来日若发现事实与你所言相悖,你自己掂量如何去面对皇上,面对你的儿子。” “娘娘。”李子怡应声跪下,举掌指天,“臣妾当年在您面前发下重誓,臣妾毕生不敢忘,更何况难道臣妾会用昀儿的性命做赌吗?若说嫉妒梁贵人得宠,如今能有她,将来也会有张贵人、王贵人,后宫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年轻,臣妾嫉妒这些岂不是要搭上一辈子?臣妾不喜欢梁贵人,不希望她的病好,只是因为……” 容澜皱眉,虽不回头看李子怡的神情,却字字句句拿捏着她的语调气息,二十多年的相处,她是如何心性的人,容澜只怕比了解自己更甚。 “因为什么?” 李子怡咬了嘴唇,横了心开口道:“因为昀儿那孩子……他喜欢上梁贵人,他动了真情。” “你说他喜欢……”闻言,容澜的心都跟着颤了。 “臣妾恨她勾引了昀儿的心,怕她耽误昀儿的前程,可尚不至于要这样去害她。”李子怡见皇后被触怒,竟松了几口气,继续解释说,“更何况如今她最得宠的时候,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臣妾若下手害她,皇上能查不出来么?臣妾何苦为了一个小贵人,搭上自己和昀儿的性命前程?娘娘,您一定要相信臣妾。” 容澜冷笑,“是啊,她只是个小贵人,又不是筱苒。” 听见这句话,李子怡身子一抽,顿时僵在那里,往事对于她而言就仿佛套在脖子上的伸缩,每提起一次绳索便勒紧一次,也许终有一天她会死在“往事”的手里。 “你走吧,这件事只当没提过,但你最好离梁贵人远远的。”容澜叹,无奈,“否然将来出了事,莫怪本宫没提醒过你。你只消记住一句话,做什么事都先想一想你的万岁爷是谁。” “臣妾记下了。”李子怡已然泪流满面,匍匐叩拜后狼狈离去。 容澜软软的坐下,方才的凌厉之态渐渐散去,无力地揉着额角,口中呢喃一句:“梁嗣音,望你好自为之。” 这一句呢喃很轻,立在窗外的人并听不见,她听见的只有皇后与贤妃方才的对话,从那一句“因为昀儿那孩子他喜欢上梁贵人,他动了真情”起。 “公主要去哪里?”片刻后,王海从外头回坤宁宫,因见淑慎朝外走便殷勤询问。 淑慎却头也不抬,只冷冷地说一句:“去承乾宫找泓晔。”便径直出了去。因她平素亦行事乖张、性格古怪,王海只当如常并没做计较,可等偷偷跟着的小太监跑回来告诉他,才知道公主哪里去了承乾宫,竟是回了符望阁。 109.第109章 眼泪不值钱 好些日子没见淑慎,嗣音本就想念了,这会儿突然见她跑来,自然惊喜不已,比划着要谷雨去准备茶点便挽着淑慎便坐下,尴尬一笑指了指嗓子又摆手,好示意自己不能说话。 可淑慎的脸色极不好看,也见不到半分关心,眸子里遂映出嗣音茫然的脸,但听她皱眉说:“原来梁贵人你那么没用!” 嗣音愣住,心里头说:“你特特跑回来看我,就是为了说一句我没用?我?我又怎么了?” 淑慎自然听不见,仍用那好嫌弃的眼光打量嗣音,说:“你是我的养母啊,不要再那样容易被欺负行不行?动不动就生病吃药,我娘亲就吃着药走的,你也要走吗?你也不想再管我了吗?” “淑慎!”嗣音喊不出口,可心好痛。 “拜托梁贵人你好好照顾自己。”淑慎益发连敬语谦词都不用,好似很生气地说,“你们大人都喜欢许下诺言,而后不去实现?小孩子就应该要被骗?” “……咳……”嗣音急得忘记自己不能说话,到底只能干咳几声,她抓起淑慎的手匆匆写下,“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淑慎摔开她,站起来极不礼貌伸手指着她,“你!” “公主。”谷雨从外头端着茶点进来,她不知道先前的事,只当淑慎又来和嗣音闹,赔笑说,“主子还病着呢,您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吧。” 淑慎哼道:“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再欺负你家贵人?” 谷雨不敢言,心里早说是了。 “梁贵人的饮食起居都是你在照顾,她变成这样难道你没有责任?”淑慎严词厉色俨然一个大人,“你只会对我说不要欺负她,你自己做了什么?如今只是没人追究你罢了,若追究起来,把主子伺候成这样,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所有药食都经过你的手,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 嗣音拦住淑慎,坤宁宫那里人来人往,她明白这孩子一定是听到了什么。 “不要说了,好孩子不要说了。”嗣音心里这样喊,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声,只能着急地摆手,跟着眼泪便出来,是感慨宫闱的险恶淑慎不能免于被沾染,更是感激她对自己的一片心。 “你不要哭,在这宫里眼泪是不值钱的。”淑慎面色和缓下来,认真地对嗣音说,“你既然答应父皇照顾我,就要履行承诺,我不想再住在坤宁宫,你何时接我回来?” 嗣音的心都要融化,彼时彦琛把这个麻烦骄傲的孩子送来给自己,原来真不是如旁人说的那样丢来一个烫手的山芋,他也懂淑慎他也了解淑慎吧,还有谁比她更窝心,还有谁比她更会体贴人?她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她亦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所以那么的子侄里,彦琛独独心疼这个孩子。 “我知道了,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你再等几天,我一定接你回来。”嗣音含泪在淑慎手里写下这句话,继而有些胆怯地伸手捧起淑慎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落下柔柔一记亲吻,可又抑制不住眼泪滚下来,忙抬手擦去,尴尬又幸福地朝淑慎一笑。 “我等你。”淑慎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说一声,随即又骄傲不已地走了。 谷雨呆了半天,直到嗣音送了淑慎回来才醒过来,呆呆地问主子:“公主她……” 110.第110章 责打 嗣音欣然一笑,满满的幸福洋溢在脸上,进宫快一年,她第一回有了家的感觉,这甚至是彦琛不能给她的。 可这样家的感觉有多奢侈,梁嗣音不知道,沉浸其中的她更不知道另一个伴随彦琛二十多年的女人,却从来都不曾享受过如斯的幸福。 “把子忻叫来,立刻,立刻把她叫来!”翊坤宫里,李子怡几乎是咆哮着向静燕下达命令。 当备受冷落的李子忻惶恐不安地来到翊坤宫,堂姐劈头盖脸地就问她:“当初静堇给你的东西还在么?” “我……”眼神闪烁,脸色发白,李子忻显然很害怕。 “是不是你?”李子怡一步逼到她面前,几乎要伸手揪起她的衣领。 李子忻哭出来,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那个东西我早就让立夏扔了……” “扔哪里了?” “不知道……” 寝宫外,立夏听见李子忻的哭声,吓得不行想进去看看,却有静燕抓住她的胳膊说,“你只管当差,主子们的事就别管了。” 翊坤宫外的人谁也不知道这堂姊妹二人在闹什么,这边淑慎回到坤宁宫,容澜已经在等她,因她与王海说失去承乾宫,但分明去的是符望阁,不等容澜开口,淑慎先自责:“只是想去看看梁贵人,方才母后正在与贤妃说话,儿臣等不及就先走了。与王公公那样说,就是不想他们大惊小怪地劳师动众。” 容澜虽然很惊讶,但没有要怪她的意思:“梁贵人好吗?你想去看她是极好的事,但往后还是和母后说一声,不然梁贵人也会难做。” 淑慎答应,却突然问容澜:“皇兄选妃的事,几时开始呢?” “你是想凑热闹吧!”容澜不知淑慎听见了那些话,只当她好奇,也顿时来了兴趣,唤络梅,“你拿那些画像来,叫淑慎也看看谁做她嫂子好。”如是这件事便算过去了,容澜也没再多问淑慎去符望阁做什么。 转眼到初五,是皇帝每月定例去上书房问功课的日子,泓晔对答如流叫彦琛很满意,可泓昭的表现就差强人意,可恼的是这孩子心气还很高,竟反问他的父皇带兵打仗要读书做什么用,他想做大将军,他只想习武练功。 彦琛气恼,扔过一本兵书叫他解释书里的意思,那孩子哪里看得懂这些深奥的文句,捧着书愣了半天,才知道自己错了。 “你皇爷爷八岁已临朝听政了,如今你也八岁了,却还是糊里糊涂不思进取、饱食终日不知所谓。”彦琛怒道,“下个月再来你若仍是这点出息,就再也不用来上书房了,你喜欢习武练功,朕自有地方送你去。” 泓昭不敢争辩,却是满脸的不服气,彦琛怒问:“有什么不服便说出来,像个男人的样子。” “儿臣不懂这兵书,四哥他也未必懂,父皇只责怪儿臣,儿臣当然不服气。”泓昭果然小孩子心气。 “泓晔,你来解释。”彦琛心里是有底的,以泓晔如今的学识看懂文句含义应当没问题,果然几页问下来,泓晔答得还算叫人满意。 “你服了?”彦琛再问泓昭,那孩子方嘟着嘴不敢再说话,可做父亲的似乎是怒极了,竟对方永禄道,“传廷杖,责五皇子二十板子,朕要他记得什么叫错。” 111.第111章 就是你吧 泓昭挨打的消息传开时,众妃嫔正聚在坤宁宫与皇后说话,耿慧茹面上不变颜色,心里却早心疼坏了,坐在那里勉强作笑听旁人或冷火热的话实在如坐针毡。 却是这个时候,久不在人前出现的梁嗣音竟来了,众人都不免奇怪,一个不能开口说话的人跑来凑什么热闹? 嗣音不知坤宁宫有那么多人,初到也有些惊讶,但今日是来履行对淑慎的许诺,她不能再辜负那孩子。向容澜与几位娘娘行过礼后,便让谷雨将来意说明。 容澜听过只是笑:“你们如今这样亲厚,本宫很高兴。” 年筱苒忽然插嘴笑:“可不是么,那天十四爷领着淑慎来问臣妾要人,臣妾就知道淑慎这孩子是极孝顺的,她们俩有母女缘分。” 此言一出,引众人哗然。 “原以为是有人嚼舌子无事生非,竟是真的?”宋蛮儿跳起来,凑到年筱苒面前煽风点火,“贵妃娘娘竟有这么好玩的事情不说出来叫大家乐一乐。” “这有什么可乐的?”年筱苒冷笑,“我活了这么些年,还第一次听说小叔……” “好了,本宫乏了你们散了吧。”容澜在年氏说出难听的话之前开口,只当作什么事都没有,还对耿慧茹说,“皇上罚昭儿也是有心要他学好,你莫往心里去,本宫得了空就过去看看他,我的话那孩子总是听的。” 耿慧茹恬然一笑:“皇上管教儿子,臣妾有什么可多想的,还是臣妾无能叫皇上操这份心呢。” “你明白最好。”容澜浅笑,随即的话却意有所指,“侍奉皇上是做妃嫔的本份,教导儿子也是你们的责任,有空多在儿子身上花心思,旁人的事莫去操心,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谁能样样周全?不要看不见自己已拥有的,只一味贪图那遥不可及的去。” 众人默然,均细细想着皇后的话,年筱苒知道容澜是说给自己听,可她心里的气谁又知道?这都到二月了,皇帝不仅不曾召见过她,益发连送去的茶点都退回来,旁人只是不知道罢,若知道这些细节小事,还不把她这个贵妃笑死? 因而她唯一恨的人,就是梁嗣音。 “娘娘好生歇息,臣妾等告退了。”贤妃立起来行礼,带头引众人散去,目光掠过年筱苒时忍不住在她失意的脸上留下轻蔑之笑。 容澜却又开口道:“明日皇上要召泓昀来说选妃的事,只怕是要定下的,你回去也好好想想,皇上想来是要听你我的意见。” 这般李子怡更得意,除了泓昀,皇子里最大的泓晔也才十二岁,这宫里再过四五年也不能有妃嫔得到她此刻的荣耀,什么叫母以子贵,此刻全写在李子怡的脸上了。 众人散到坤宁宫外时,李子忻携了钟粹宫灵两位美人来向李氏道贺,她们这一热闹,古氏、耿氏也不得不来凑趣几句。 年筱苒款款出来,瞧这光景心里难免失落。如今她真真没什么事可骄傲的,当初生下泓暄还没来得及炫耀便被太后薨逝将喜悦冲得一干二净,如今泓暄还是奶娃娃,自己又和皇上那样拧着,这贵妃的尊贵竟是摆着看的。 本想就此走,偏偏宋蛮儿那个多事精缠着她,李子怡也乐得做出贤惠模样与众人说笑,好不容易要散去,却见被皇后留下的梁嗣音安安静静地走出来。 见了众人嗣音自然行礼,宋蛮儿咋呼:“梁贵人和十四爷的关系可真不一般,没记错的话彼时在寿皇殿前险些被十四爷勒死的秀女就是你吧。” 112.第112章 兄弟之情 这里但凡有些脑子的人都明白宋蛮儿再说什么,这个神叨叨的宋修容好像从来都懂有四个字叫“祸从口出”,并更热衷于挑战别人的底线。 嗣音此刻很感激自己这副倒了的嗓子,不能说话就不用回答,沉默果然是金。 宋蛮儿不依不饶,似乎存心要将年筱苒简单一句话闹大,不料平素寡言少语的耿慧茹却施施然过来,“蛮儿你不要逗梁贵人了,她病着呢。” “耿姐姐……”宋蛮儿拿奇怪的语调唤了一声,随即笑得意味深长转身走了。 嗣音也奇怪,竟是耿昭仪一句话便治住了宋修容,这难道是一物降一物?好在耿慧茹似乎只是顺口那么一说,见众人散了她也走开,并没有与嗣音多言什么。 嗣音带着谷雨回符望阁,走至半程,因闻得隐隐花香而驻足,这二月才在头上,不知那一位花神竟先来了凡间。她好奇不已,且长久闷在符望阁早有心想出来走走,便起了玩心拉了谷雨寻那花香而去。 及至御花园,香气更浓,叫嗣音如痴如醉,谷雨却拉了嗣音道:“主子您看,四皇子怎么在那里,此刻不是该和公主一起在书房么?” 嗣音望去,果然是泓晔负手立在湖边,他个子还未长开,却已然一副大人的架势。不知受了什么驱使,嗣音竟朝他走了去。 “梁贵人。”泓晔察觉嗣音靠近,欠身施了一礼。 嗣音微笑,似乎在问:“殿下怎么独自在这里?” 也不知泓晔能否领会,他也只是笑一笑,又将目光转向潋滟湖光。嗣音转身在谷雨手上写下字,谷雨便道:“殿下,主子她问您五皇子还好吗?” “不好,二十板子几乎要了他的命。”泓晔很直接,低声呢喃一句,“父皇好狠心。” 嗣音心头一紧,没想到泓晔会说这些。 他忽而扭过头,对嗣音道:“梁贵人不要告诉别人在这里瞧见我好么?我本是应父皇的命令去向母后复命的,只是走到半程想进来舒口气。” 嗣音含笑点头,在谷雨手上写下字。 “我不会说。” “多谢梁贵人。”泓晔抱拳欠身,“泓晔先行一步。”言罢要走。 嗣音忽而搭了他的肩膀,似要挽留,在谷雨手上写下字说,“父皇责罚五皇子,亦是真心希望他好,爱之深责之切,将来你会明白。” 泓晔摇了摇头,“我并不是为了这个。”他朝嗣音看了一眼,想起母亲曾形容这个女子饱读诗书、性情平和,此刻有些话竟很想对这位陌生的梁贵人讲。 “倘若今日我不将那兵书解释清楚,泓昭未必会挨打。”泓晔道,“我太急于在父皇面前做出表现,完全没有顾念兄弟之情,我也从不敦促泓昭好好念书,总觉得他的不好能更体现出我的好,这样的念头太可恶太扭曲了。” 嗣音微微皱了眉头,继续听泓昭倾诉:“我试过对泓昭说好生念书,可他一撒娇我就不想勉强他,一次两次我就再也不想对他说那些话,其实我这个哥哥也该罚,我没有做好一个哥哥,可父皇他……”小小年纪的泓晔竟长长叹了口气,又说,“泓昭他的骑射真真的好,父皇却从不夸奖他,父皇他看不到么?” 113.第113章 不是普通的孩子 嗣音一激动,伸手握住了泓晔的肩膀,但很快意识到失礼,收了回来,匆匆忙忙在谷雨手上写字:“不要埋怨父皇,他比人任何都爱你们,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们,可他既是父亲又是皇帝,正如殿下你有你的无可奈何,皇上他何尝不是呢?更不要埋怨自己,你是很好的哥哥,你做得已经很好。” “不是。”泓晔怅然,低声说一句,“泓昭方才说他恨死我了”便朝嗣音躬了躬身,扭头跑了。 “咳……”嗣音想开口喊他,又忘记自己不能说话。 “主子算了,殿下还是小孩子嘛。”谷雨劝。 一阵风过,花香又袭来,那甜而不腻的舒适感自鼻息沁入全身,让嗣音稍感轻松,心里却叹:“他们不是普通的孩子。” 但难得出来走走,这御花园的初春光景美不胜收,她知道自己操心无用,到底将这些无端烦恼放下,含笑远眺园内美景,淡淡的笑渐渐洋溢在脸上。 然方才泓晔不知嗣音在后,此刻嗣音也不知有人也进入了她的世界。 彦琛远远地立在那里,伸手拦住了想上前通告的方永禄,他们尾随泓晔而来,却遇见了嗣音。遂静静驻足不再前往,只看那微风将嗣音的裙衫吹起、将秀发拂乱,继而把身姿与笑容都融入风里,融入这花香里。这一份恬淡,他最为珍贵。 “万岁爷,奴才只是想说,梁贵人的身子能吹风么?”方永禄好心提醒 果然彦琛眉头一皱,他竟忘记了,遂大步往前似要去捉嗣音回去一般。 恰巧一阵风过迷了嗣音的眼睛,她转身低头避风,再抬头便见彦琛朝自己走来。欣然之色瞬时浮现在脸上,急步欲行却一脚踩在自己的裙摆上,扭着身子就跌下去。幸而彦琛迅速赶上,在她坠地前将她抱起。 待站稳了,见皇帝一脸嗔怒,她柔柔地一笑,不知为什么那样欢喜,笑得看不见了眼睛。 “见到朕就那么高兴?”彦琛低声问。 嗣音点头,清澈的眸子里溢出甜甜的笑,她有高兴的事要告诉皇帝,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彦琛握着她的手,将冰凉的指尖暖在手心里,皱眉嗔怪:“朕不是叫老七给你两件大氅衣了么?为什么不穿,此刻春寒还厉害得紧,你原是喜欢生病吃药的?” 嗣音一愣,奇怪地看着皇帝。 彦琛干咳一声掩饰尴尬,竟是放松了精神一时说漏了嘴,他本不想让嗣音知道那衣裳是自己送的。 “氅衣,是皇上托贤王妃赠的?”嗣音轻轻在彦琛的手心比划。 彦琛却沉着脸说:“送了又如何,你会记得穿么?” 嗣音心里暖暖的,却佯装委屈闷闷地低下头去撒娇,彦琛哼笑:“你还说不得了?” “皇上现在心情好些了?”嗣音低着头,在他手上写下这句话。 “书房里的事你也知道了?”彦琛嗯了一声,揽着她到一边坐下,“刚才你和泓晔说什么了?” 嗣音早猜到皇帝应该看到自己和泓晔,自然是不能瞒了,可她如今不能说话,用写的不知要说到何时去,便在皇帝手心写下来日再谈的请求,彦琛倒答应了。 “明日会决定泓昀选妃的事,朕有些犹豫。” 嗣音不解,写下“为何。” 114.第114章 妾从不负君 彦琛一笑,“政治联姻是很残酷的事,嗣音,如果朕说朕不想牺牲泓昀一辈子的幸福,你会不会觉得朕这个皇帝很没用?” 嗣音暖暖地一笑,摇头,写下“您是好父亲。” “是啊,朕多虑了。”彦琛的语气透着疲倦,他伸手撸过嗣音柔软细腻的额发,低声道,“他的幸福早就被朕剥夺了,不是吗?” 嗣音一时不明白,可再看彦琛的眼睛,竟从心里透出几丝惶恐,难道…… “富有天下如何呢?”彦琛笑,“朕只有看着你笑才会觉得做一个皇帝真好,因为朕是皇帝,所以不会让别人带走你。” 嗣音的心发颤,为什么这样的话,叫从骨子里透出惶恐和不安? “老十四也好,泓昀……也好。” “皇……咳咳咳……”嗣音又咳嗽,咳得满面通红眼泪直流。 彦琛却没有去拍哄她,一直等她静下来,看她带着娇喘抬起双眸,看她那双无论何时都清澈的眼睛。 嗣音伸出手,在彦琛的掌心写下:“妾从不负君。”,随即再忍不住眼泪,泣不成声。 他们俩毫无预兆地直接转入这个逃避了许久的话题,竟是谁也没在心里有准备,可嗣音这五个字分量之重,是彦琛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质疑的。 “朕信你,一直都信你。” 风过,抽起了树梢的嫩芽,一瞬间绿意漫过御花园的每个角落,花香从水面上来,带着暖暖的湿气,滋润了人心。 嗣音静静地靠在彦琛身上,方才那一瞬的不安已渐渐退散,他那一句“朕信你,一直都信你。”的分量之重,也是容不得她去质疑。可莫名地心里像是堵了什么,因找不到缘故,所以久久不能释怀。 两人静坐片刻后,彦琛怕嗣音着凉,便着方永禄将她送回符望阁,临别时嗣音才想起来告诉皇帝,淑慎主动要求回符望阁住,自己已问皇后娘娘讨得允许,说淑慎叫她觉得很窝心。 这本就是彦琛的目的,如是自然欢喜,却道:“明日给泓昀选妃,你也来吧。” 嗣音一愣,可见皇帝的神情似乎并不希望她拒绝,于是点点头,即便心里不喜欢也头一回勉强了自己。也许她是想成全彦琛什么,只是说不上来。 好在有淑慎,傍晚她下了书房从坤宁宫那里请了安回来,嗣音让谷雨给她做了好些爱吃的,听淑慎说叨书房里的事,到底将那份不安压下去。自然如今只是压下去,并非消散。 翌日皇帝下朝的辰光,坤宁宫的小太监来请嗣音,因是选妃的大喜事,她着了锦茜红折枝堆花的长衫,底下是藕色曳地襦裙,挑了镜花绫的披帛搭在臂上,反绾了青丝,鬓边一朵绢制簪花是淑慎赠的。 众人眼里的梁嗣音仅在过年时那一身吉服是鲜亮明媚的,平日不过穿青绿色藕色蜜色等素淡的衣裳,像今日这般模样,着实叫人眼前一亮。 待她到达坤宁宫时,容澜、李子怡也着实为之惊艳,李子怡自然不会奉承去,只是容澜夸了句,“这样打扮才好,瞧着也精神些。” 115.第115章 赫娅公主 年筱苒姗姗来迟,见嗣音亦是一惊,嗣音的美她知道,只是这般精神的模样还是头一回瞧见,难怪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只是一件衣裳的不同,便显出别样的气质。瞧着嗣音面上的气息,年筱苒心里益发得凉。 很快皇帝带着泓昀、晏璘到来,今日选妃一事皇帝真真只当是家事,除了正式颁发和亲诏书,便再没有于朝堂上提到这件事,如今也只带了晏璘,与皇后、贵妃、贤妃还有嗣音一起商议。 晏璘瞧见嗣音时,不免有些奇怪,贤妃是泓昀生母今日会自然在列,贵妃则是有她的尊贵,此外昭仪、修容都不在,偏偏她这个小贵人被邀出席,皇帝的偏爱似乎有些过了,也难怪有人会她下手。但他这个做臣子兄弟的自然不能对彦琛言明,而皇帝也绝不会不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他有他自己的打算也未可知。 “朕让方永禄将画像都送与你看过,可有中意的?”彦琛坐定后便直接问儿子。 毕竟是人生头一遭,又是终身大事,泓昀难免有些羞涩,又因见到某人而心里起了涟漪,一时没有答父亲的话,便遭彦琛嗔怪:“堂堂男子汉,这有什么可扭捏的?” 贤妃怕皇帝动怒,忙对儿子说:“父皇既问你,你便如实说。” “回父皇,这样多画像看下来,儿子着实眼花了,便选了浩尔谷部的赫娅公主。”泓昀道,“能饲养出那样好的马的地方,那里的儿女也定是好的吧。” 容澜拊掌笑道:“我儿竟与母后选的一样。”遂笑着对彦琛道,“那么多孩子里,臣妾瞧这个赫娅公主瞧着最有灵气最精神。” 彦琛只是嗯了一声,再看了看方永禄已殷勤打开的画轴,问了年龄生辰,半晌才说:“只是你这选人的缘故不许再提了,叫浩尔谷听见,只当我们把他的女儿当马匹了。” 在一旁默声许久的年筱苒忽而笑:“皇上,贤妃姐姐似乎不大满意呢。” “唉?”李子怡没有防备,被年筱苒一句话顶着下不来。 年筱苒笑道:“我看姐姐绷着脸,似乎是不大喜欢呢。”说着从方永禄手里拿过画卷凑到李氏面前,“姐姐你瞧这孩子多精神,三殿下顶喜欢骑马打猎了,可见两人是兴趣相投的,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贵妃你等等再说。”容澜开口,睨了一眼年氏,转而便问彦琛,“皇上觉得呢?” “浩尔谷部正日益强大,朕本就有心支持,如是很好。”彦琛道,目光忽地转到嗣音的脸上,见她那里有些好奇年筱苒手里的画卷,便朝她招手说,“你也来看看。” 嗣音一愣,看方永禄去拿年氏手里的画卷,仿佛感到那里有强烈的气场朝自己逼来,遂垂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只等方永禄过来才站起来细细看了这位浩尔谷赫娅公主的容貌。似乎是被赫娅的英气感染,嗣音放松了许多,极自然地在脸上绽出笑容,因不能说话,便只朝帝后点了点头,意在很喜欢。 晏璘也道:“浩尔谷王喜欢汉文化,听说王室的儿女都会说汉语,前日和五皇兄打趣,还说昀儿若娶一个不会说汉语的,往后的日子可热闹了。” 116.第116章 如此骄横 这句玩笑话算彻底打散了年筱苒才刚弄出的尴尬,李子怡见众人一致赞同,她一个人又如何能反驳,反正将来嫁过来没有不尊她这个婆婆的理,教导揉搓自有她的法子,最重要的是儿子喜欢,这样才有盼头不是。 “臣妾也是越瞧这孩子越喜欢,难得昀儿他中意,皇上您看如何决定呢?”李子怡也不理会年筱苒的挑唆,索性亮了态度。 彦琛道:“既然如此便决定了吧。”因对晏璘说,“这是你第一个侄媳,替朕操办得隆重一些,诏书你拟了与朕来看。” “臣弟遵旨!”随着晏璘的领命,这间“大事”算定下了。 然分明一切出奇得顺利,却又平静得让人隐隐觉得不安。 彦琛别过众人,径直回涵心殿去,他总有忙不完的政务,甚至引人猜想是否用餐休憩时满脑子也是政务。容澜等根本劝不过,唯有叮嘱方永禄好生伺候。 这边銮轿缓缓行着,忽而从路边闪出一人,方永禄一惊,忙急步赶上来,恭恭敬敬地问:“娘娘怎么来了这里?” 来者正是贵妃年筱苒,她走了捷径而先于皇帝到此,但也因走得急,此刻还带着娇喘。 “本宫要见皇上,你去通禀吧。” “娘娘……” “去啊!”年筱苒面色冷峻,她身后梨乐、梨安等也赶了上来。 方永禄无奈,忙跑回来隔着轿帘告诉皇帝,彦琛那里却默声好似没听见,一直到銮轿行过年筱苒面前,仍不做出回答。 “万岁爷!”轿子从面前过的那瞬,年筱苒凄然唤了一声,随即泪如雨下。可銮轿终究远行,没有半分停滞。 她呆呆地在路边站了许久,梨安梨乐不忍主子站在风里哭,劝道:“皇上此刻忙政务呢,主子别多想,您先回去吧。” 年筱苒自己擦了眼泪,无力地摇一摇头,终一声叹息起步欲往回去。 却是这时候,方永禄手下的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喘着气笑对年氏说:“皇上召贵妃娘娘涵心殿一见。” “真的?”阴霾迅速从她的脸上退散,年筱苒竟极不自信地又问了一边,“皇上真的要见本宫?” 涵心殿里静悄悄的,年筱苒几乎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来此处是什么时候,但那个时候没有梁嗣音没有刘仙莹,没有那些年轻得叫人嫉妒的女人,只有她年筱苒,而彼时没有贵妃之位,却有贵妃之尊。 “皇上。”见到伏案桌前的彦琛,筱苒施施然叩拜下去,听得皇帝一声“免礼。”却是热滚滚的泪落满衣襟,只固执地跪在案前,不愿起来。 彦琛见状,轻叹一声搁下了御笔,离座款步到了年氏面前,却也不伸手去搀扶她,只垂着头问:“你几时变得如此骄横?” “臣妾……骄横?”年筱苒抬头泪目相望,声音颤不能成句,“臣妾如今在您眼里,只剩下、剩下骄横二字了?” 彦琛不语,凝视须臾,方伸出手搀扶她,“撒娇过了头不就是骄横无礼么?究竟是你不了解朕的脾气,还是朕益发不能了解你?那一日朕如何与你与皇后说的,朕说从此把后宫交付给你们,可这些日子你做了什么?便是方才在坤宁宫,你又兴起挑唆事端,贤妃老实不与你计较罢,若换了和你一样性子的,那泓昀的王妃只怕明年也选不好。” 117.第117章 不会放过你 年筱苒脸色一冷,扭头说:“皇上说臣妾什么都行,说贤妃老实,臣妾死也不依。” “什么死不死的?”彦琛愠怒,“你明知朕顶厌恶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 “臣妾失言了,请万岁爷恕罪。”年筱苒见自己惹怒皇帝,而这并非她前来的本意,遂只能放低姿态,柔柔娇娇地认错。 彦琛也不愿和她多计较,只道:“先前不理会你,一来想煞煞你的傲气,二来方才户部在此等着朕,自然不方便你在跟前了。” 年筱苒拭去眼泪,立到桌案前如以往那样替皇帝研磨,眼眸盯着那柔柔化开的墨,低声道:“臣妾方才真真寒了心的,以为皇上您为了梁贵人决计再也不理会臣妾了……就是方才在坤宁宫,臣妾几时是要挑唆事情出来,只是想求您多看臣妾一眼,您从进门起就没正眼瞧过臣妾。” 这些娇嗔彦琛只当给年氏一个发泄的机会,虽然她提到嗣音叫他有些不适意,但都是自己的女人,即便是出于责任,甚至为了嗣音,听一两句又何妨。 “暄儿快一岁了,如今长得可好了,咿咿呀呀地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臣妾天天教他喊父皇,再过些日子您就能听见了。”提起儿子,年筱苒多了几分骄傲,却也小声怨怼,“皇上好久没抱过暄儿了。” “改日朕得了空便去看你们母子。”彦琛心不在焉,又抬头道,“若没有别的事,便跪安吧,你的心思朕明白了,不会叫你再受委屈,过去的事便过去了。” “臣妾只是想给您认个错,没……没别的事。”年筱苒垂着头,又如撒娇般道,“但臣妾不吵着您,就在这里静静地给您研磨,和从前一……” “这些够用了,何况朕此刻用朱砂,也不用墨写字。”彦琛倒直白得很。 可年筱苒也不知什么上了头,竟嘟囔说:“若是梁贵人在跟前,再多的墨也研得吧。” 却是这一句触怒了彦琛,他作势想拍下手里的朱批还是忍住了,只是怒道:“做什么总要提及她?你是你,她是她,你是贵妃,后宫那么多事等着你去做好,你却只会在朕面前吃味一个小小的贵人。你只当朕什么都不知道么?这些日子因你闹脾气,皇后事事躬亲但不在朕面前提一个字,朕念皇后的宽容不与你计较,你却越发不懂事,朕只当你这几年有长进,原来都是假的。” 年筱苒也急了,只道:“如今在皇上面前,臣妾什么都是错了,您看梁贵人便是什么都好,那些个不清不楚的事情都能不计较,却来计较臣妾一句吃味的话,是臣妾错了,还是皇上迷了心了。” “放肆!”彦琛手里的朱批到底被拍下,他懒得与年氏再纠缠,扬声唤方永禄,“送贵妃回宫。” 年筱苒还要痴缠,方永禄为免事情闹大,到底想尽法子把年氏给劝了出来,到了外头仍好言相劝,“皇上最心疼贵妃娘娘了,怎么闹得这样,娘娘先静一静等皇上回过味儿了,自然明白您的心意。” 可怒火中烧、嫉妒成恨的年筱苒哪里听得进去,竟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梁嗣音,本宫不会放过你。” 118.第118章 你敢动手? 方永禄听得不真切,想提醒年筱苒不要太冲动又不知从哪里说起,只能看着她扬长而去,转身便抓了个小太监说,“远远地跟着,要是贵妃娘娘去了符望阁,你立刻来告诉杂家。” 那小太监麻溜儿地跟着去,果然不出所料,年筱苒直直地就冲向符望阁去,可偏偏他转身要回去告诉方永禄时被梨乐发现抓了个正着,一时脱不开身,只能眼睁睁看着年筱苒进去。 彼时嗣音从坤宁宫回来不久,正换衣裳,长衫脱了一半,便见贵妃横冲直撞地跑了进来,她和谷雨都被惊到。 嗣音慌忙想把衣裳扣好,却不料年筱苒几近疯狂地上来扯开她的衣裳,“谁允许你穿得这样鲜亮,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只是个低贱的贵人,谁允许你这么扎眼,给本宫脱下来脱下来!” “娘娘,娘娘您放开主子。”谷雨见不得嗣音吃亏上来拉扯,年筱苒被触怒,反手一巴掌将谷雨扇在地上,厉声骂道:“这里谁是主子,谁是主子?一个小小的贵人你也敢在本宫面前称主子,反了反了!” “梨乐!”她厉声嘶喊着唤人,“把这贱婢拖出去廷杖,不打死不算完。” “娘……咳咳咳……”嗣音情急之下要说话,可一个字也发不出,反而咳喘起来涨了通红的脸甚至叫人担心她是否会窒息。 “主子您没事吧。”谷雨上来拍她的背脊,转身又去拿来茶杯想让嗣音喝水,却被怒火中烧的年筱苒挥手拂开,茶碗和谷雨一起跌下去,碎裂的瓷片插入了她的掌心,顿时血流如注。 梨乐梨安上来劝年氏:“娘娘何苦呢,咱们回吧。” 年筱苒明知她们担心什么,却因此更怒,反而骂她们:“没听见我说什么吗?传廷杖,本宫要清理后宫,容不得这眼里没人的东西在。” 梨乐梨安均不动,她们明白主子这是被皇上气的,这样撕闹一场总还能有挽回的余地,如果真的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最终她们会跟着主子一起付出代价,宫内生活多年的理智到底让她有勇气违抗年筱苒的命令。 “娘娘,咱们回吧。” “好!好!好!难怪一个两个都敢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原是你们这贴身的两个就先起了异心。”年筱苒大怒,怒红的眼睛似能喷出火来,“你们不动手,本宫自己来。” 说着转身抓起谷雨,顺手从发髻上拔下簪子朝她的手臂上刺去,一记之后仿佛听不到谷雨的惨叫,拔出发簪要刺第二下。嗣音疯了一般扑过来,虽正好挡开她的发簪,但还是刺破了衣袖在胳膊上留下口子,鲜血从衣袖里渗出来,将锦茜红的衣衫染得深浓刺目。 “咳咳……”嗣音咳嗽着,伸开手挡在了谷雨身前。 年筱苒涨红了连,怒斥道:“本宫管教一个奴才也轮得到你来插手?” 嗣音不动,亦怒目相视,意在不容许年筱苒再对谷雨动手。 “今日本宫就要收拾她,本宫倒要看你护不护得住。”年筱苒气极,挥着簪子就冲上来。 嗣音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眼疾手快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反手一掰拿到了那支发簪,随即无意识地顺手一推,将没站稳的年筱苒推在了地上。 喧闹的屋子顿时静下来,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声清脆,嗣音扔掉了手里的发簪,伸手护着身后的谷雨,更怒目瞪着地上的年筱苒,她虽不能开口说话,可站在那里的气势却十足得迫人。 “梁嗣音,你敢对本宫动手?”年筱苒的声音都颤了。 “皇后驾到!”忽而听得外头一声高呼,年筱苒更推开了要来搀扶她起来的梨乐,冷声道:“本宫今日就不信了!” 119.第119章 罚跪 她话音落不久,容澜款款进得来,眼瞧这光景顿时蹙眉,冷声呵斥梨乐梨安,“就眼瞧着主子跌在地上不管?” 其实年筱苒来符望阁也不过片刻,天知道容澜是如何得了讯息这么快赶来,而她却又来的巧,该撒的怨气该有的态度,这两人都做尽了。 “娘娘,一个贵人对贵妃动手,这算什么?”年筱苒颤巍巍爬起来,气息短促,却含了几分傲气说,“臣妾身为贵妃管教一个奴才,却落得这样的下场。皇上先头还说臣妾只顾耍性子不问后宫事,可如今臣妾连一个奴才也治不住,又有什么颜面什么资格协助娘娘。” “行了。”容澜悠悠道一声,也没带嗔责的口吻,只是这样说一句随即看向梁嗣音,瞧见她的手臂在流血,心下不忍。其实不用问都能明白此刻吃亏受委屈的是谁,可她能做的却一点也帮不了嗣音。容澜没听过嗣音对淑慎说的那句“谁也做不得规矩的主”,然她要服压六宫,也必须坐在这个理上。 她道:“梁贵人,尊卑有别,不论如何你都不能对贵妃动手你明白么?” 嗣音没有争辩,徐徐跪下朝皇后点了点头。 容澜心头一松,果然不曾看错这女子,又道:“今日的事闹出去谁也没有颜面,本宫想息事宁人,你们俩个意下如何?” “臣妾无异议,但要一个交代。”年筱苒傲,傲的是她贵妃的尊贵,她不占半分要一个交代的理,有的只是捏着规矩不可偕越的资格。 容澜暗暗握拳,沉默不语。 “娘娘,臣妾今日得不到一个交代,还凭什么以一个贵妃的身份走出这符望阁呢?”年筱苒紧逼,她以自己对皇后的了解挑战她的底线。 容澜深吸一口气,冷声对王海道:“将这宫女廷杖二十。” “仅此?”年筱苒再逼。 “贵……”容澜欲怒,然终究忍下,再对王海道,“罚梁贵人于景阳宫外跪两个时辰,向贵妃赔罪……” “是!”王海应一声,这交代算定下了。 很快,夜幕降临。 小憩后的容澜悠悠醒转,可脑门子上的疼痛不解半分,年氏此次将她逼至绝处用的便是自己对她的那份亏欠和可怜,但今日如斯,往后又将如何?她容澜岂能被年筱苒挟制? “娘娘,喝茶。”络梅端来暖茶,轻声道,“方才王海说,梁贵人已经起来回符望阁去了。那个谷雨挨了二十板子总算不重,歇几日便能好。” “嗯……”容澜浅尝茶汤,似不对味,推开给络梅,叹道,“孰尊孰卑、孰贵孰贱,又岂是一个位分能决定的,今日贵妃她输得一败涂地,她却浑然不知。” 络梅低声道:“奴婢有句话想说。” “你言便是了。” “娘娘可忘记了,符望阁那里是有禁令的,除了您之外任何人不能擅入,贵妃她今天……” 然络梅话音还未落,织菊便急匆匆跑来禀告说:“梁贵人前脚离开景阳宫,方总管就去宣旨了,皇上以违抗圣旨擅入符望阁为由将贵妃娘娘降为二品夫人,这会子宫里都传遍了。” “皇上他!”容澜意乱一口气堵到胸口,待回过味来才摆手道,“即日起本宫谁也不见,谁也不见……” 120.第120章 要依靠的还是自己 嗣音是在回到符望阁后才得知这个消息,进门时淑慎就立在院中央,似是等了许久,而瞧自己的眼神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怒其不争。 她一言不发地跑上前搀扶嗣音,待她坐下后从吉儿手里拿过药膏,看着祥儿一点点将嗣音的衬裤卷上去露出深红的膝盖,不由得咬了嘴唇似忍着什么。待吉儿打来温水替嗣音擦拭伤口后,淑慎才替她上药,却小心翼翼仔仔细细唯恐弄疼了她。 祥儿在边上低声说:“会不会和公主一样留下疤痕?” 嗣音一愣,投去疑惑的目光。祥儿道:“奴婢在公主洗澡时瞧见过,公主膝盖上有乌青的伤痕褪不去呢。” “咳……”嗣音握住了淑慎的肩膀,她却伸手拂开,满不在乎地继续替嗣音上药,罢了才说,“有什么可好奇的,谁小时候不挨罚?” 嗣音摇头,淑慎岂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怎么能受这样留下永久疤痕的惩罚,嗣音并非好奇,她是心疼。 “你还有心思心疼我呀,怎么那么笨又在家里叫人来欺负呢?”淑慎怨怼,自然听了从德他们的述说,也知道今天的事根本就是年筱苒无理取闹,可心里就是十万分地不服气。 嗣音摇摇她的手,对着嘴型说了声“对不起。”又指指她的膝盖,满面的关切和担忧。 淑慎笑了,似乎是想宽慰嗣音,又似乎是对那一段往事的不屑,“小时候惹怒了淑太妃,被她罚跪在白杏壳上,不就磕破点皮么,娘亲说等我长大自然就淡了。” 嗣音难以想象那位淑太妃能对那么小的孩子下狠手,突然竟对年氏今日的疯狂释怀了,难道她的心胸还不如淑慎么?伸手将淑慎揽在怀里,轻轻地抱住了她。 淑慎有须臾的乖巧,仿佛亦享受这胸怀的温暖,但下一刻便推开了嗣音埋怨道:“真腻歪,你还是早些休息吧。” 嗣音欣然微笑,想起谷雨,便做了口型询问。吉儿、祥儿道:“谷雨姐姐已经睡下了,身上的伤不重,像是王公公给说了什么那几个大力太监下手都很轻。不过还是吃了苦头的,刚才姐姐还吵着要等您回来,被公主骂了几句,就睡下了。” 嗣音听得安心不少,好感激身边有淑慎,让她可以有几分依靠。自然这份依靠是他给的,可这些灾难难道不是因为他…… 吉儿那里跟祥儿嘀咕:“可解气了,降了二品夫人,看她往后还能不能欺负我们主子。符望阁虽小,也不是谁都随便能进的。” “你们俩个少说这样的话,改日板子打在你们屁股上,看你们还多嘴不多嘴。”淑慎听见,摆起公主的架势训斥,吓得两个小丫头不敢动,叫嗣音一阵好笑。 如是早早歇下,嗣音不断地暗示自己不要去想今天的事,可满脑子都是年筱苒刻薄的言语疯狂的举动,再而,便是彦琛。 皇帝的爱为什么要这样沉重,她能忍得了今天,熬得过明天么?而他又能时时刻刻守护在自己身边吗?难怪他早早地就跟自己说,人最终要依靠的还是自己。 朦朦胧胧地睡去,翌日醒来欲往坤宁宫请安,吉儿去告诉她说皇后抱病即日起免六宫晨昏定省,这段日子后宫诸事由贤妃掌管。 121.第121章 成了最大的笑话 贤妃?嗣音心底冷笑。 嗣音也闹不明白为何听吉儿说如今贤妃总理后宫事务后她会冷笑,只不过一夜罢,她竟学会了冷笑?冷笑意味什么?对李子怡,还是对…… 犹记得在景阳宫外跪着的那两个时辰,彼时景阳宫的大门敞开着,穿堂的冷风扑面而来,她身上穿着貂裘氅衣,那水滑柔软看似柔弱无用的皮毛却挡住了所有的寒冷,不记得为什么会穿上彦琛托贤王赠的氅衣,或许是本能罢,又或许她也有她的骄傲。 也只不过是一夜,昨日跪的是年贵妃,今日景阳宫里住的已是二品夫人,这距离她被正式册封不过两月,好像开了一场玩笑,却不知笑的是谁。 年筱苒,堂堂公爵府的千金,当年比慎亲王任何一个侧妃庶妃都晚入潜龙邸,却是王妃容澜以下最尊贵的一位,慎亲王宠她,皇室宗亲高看她,她从来只在云端独立,几时知道被阴霾笼罩的滋味。而如今,她成了最大的笑话。 此刻的年夫人在做什么?哭泣?还是嘲笑? 一个上午,嗣音都独自在阁楼上坐着,拥着彦琛赏的貂裘任凭那冷风扑在脸上给神思一阵阵的激灵,却仍想不明白年贵妃昨日为何如此冲动,总不见得她也在逼皇帝,也在自取灭亡…… 想到这里,嗣音脑中冒出一个人,那个自称孑然一身无所牵挂的人。 “主子。”此时吉儿上来,“御医馆何子衿大人来了,要给您请脉。” 嗣音依稀记得有过这样一个人,却片刻想不起来,因不想失礼于人前,遂随吉儿下楼来。但她昨日跪了两个时辰膝盖受伤上下楼极不方便,到底下已花了些功夫,便对那何子衿歉意一笑。 吉儿便说:“贵人说要大人久等了。” 何子衿如水温和的声音道:“微臣稍等无妨,但梁贵人还是先静养几日莫急于行动,不然膝盖落下病根,便是一辈子的事。此外,贵人可以与微臣说话,微臣能读唇语。” 嗣音有些意外,定睛看他须臾,到底想起来,遂无声启唇问:“我是不是与何大人见过?” “正是,那一日微臣随和郡王进宫曾遇见梁贵人。”何子衿答,一边已准备好了一切。 嗣音伸出手搁在脉枕之上,因道:“如此说来何大人该是皇后娘娘派在郡王身边的,如何进宫来符望阁替我诊脉?” 何子衿细心听脉一时不语,待松了手才道:“微臣今晨才领了贤妃娘娘的懿旨,即日起进宫为梁贵人主治。” “贤妃娘娘的懿旨?”嗣音没用动唇,但心头蓦然一凛,继而越看何子衿秀美如女子的面容,越莫名地感到不安。可这毫无依据的不安有些奇怪,便不由得心下嘲笑自己太过敏感。 “梁贵人的嗓子何时恢复了,微臣便何时出宫回和郡王府。”他继续说,一边取出白帕子和木条,躬身道,“微臣可否斗胆看一看贵人的咽喉。” 嗣音点头,何子衿便用帕子捂了自己的口鼻,小心翼翼用木条将嗣音的舌苔压下,片刻后退身道:“贵人的情况比微臣想象的要好,微臣将回御医馆与院士大人和左院判等商议药方,稍后便呈上。” 122.第122章 妙手回春 “有劳。”嗣音颔首,微动嘴唇,但没有再“说”别的话,便看祥儿将何子衿送走。 吉儿奉茶来,笑道:“奴婢第一次听说读唇语呢,这位何大人可真厉害。” 嗣音一笑,读唇语她倒并非第一次听说,不过这位何子衿年纪轻轻就坐上御医馆第二把交椅,如此本事倒的确叫人好奇。 祥儿回来,因笑道:“何大人人可好了,奴婢方才问他讨些好的药膏给谷雨姐姐用,何大人即刻就应了,说一会儿就差人送来。” 提起谷雨,嗣音便撂了茶起身要去看她,此时李从德却进来,捧了好些盒子说,“武宝林给主子送东西来了。” 从德道:“是小满送来的,此刻已赶回去照顾武宝林了。” 嗣音皱眉,似乎在问为什么走得那么着急。 从德也是接着说:“听说武宝林开始害喜没日没夜地折腾,小满一步也离不开。” “难为她还想着我。”嗣音心中叹,让吉儿收拾了那些东西后,便去看了谷雨,如今她也不方便去看舒宁,做什么都力不从心。 待从谷雨屋子里回来,御医馆已送来汤药,那药味极冲人,嗣音皱了眉不想吃。御医馆来的宫女便道:“梁贵人尽管放心,这是院士和两位院判大人一起开的方子,右院判说您坚持服用三日便能好的,良药苦口呢。” 嗣音笑一笑,心知这宫女不看着自己喝下去是断不会走的,便也不想为难她,一口气灌下去,苦得直打颤。然神奇的是,那宫女走不过片刻,本苦得噬人心肺的感觉也淡了,咽喉处竟回出甘味,隐隐的清凉散发出来益发连呼吸都顺畅了。不由得梁嗣音心内叹服何子衿的妙手回春,更难怪他如此年轻便有此功名。 右院判何子衿替换原先的太医主治嗣音的事容澜也是稍后才晓得,彼时她倚在美人榻上连眼睛也不睁开,只是对王海说:“皇上那里也该知道了,你替我问问方永禄万岁爷是什么态度。”待王海走了许久,她方睁开眼揉着额角对络梅绘竹道:“这一次贤妃若能稳住,筱苒她便难再越过她,皇上的脾气我是知道的,可就怕她稳不住一时得意忘了形,这往后的报偿一点点来,她未必能承受得了,如今就看她心里明白不明白了。” 绘竹轻声道:“听说年夫人一直闷着,连小皇子哭闹也不去看一眼,就把自己关在寝宫里谁也不见,说是昨儿晚上起连茶水都没进一口,这样下去可不得了,娘娘不担心么?” 容澜轻哼一声,“她昨日逼我时可想到今天了?命是她自己的,她自己要作践了去还凭谁去拉她一把?她是被嫉妒蒙了心昏了头的,饿几顿叫脑袋清醒清醒也未尝不好。” 又说:“你去替本宫抓两把铜钱赏梨乐、梨安这两个丫头,昨日她们做得极好,宫里多些这样的人也少那许多是非。” 绘竹听得领命去,络梅陪着皇后说会子闲话,快至午饭时分,才说要摆膳外头竟击掌声骤响,皇帝来了。 容澜迎出来,彦琛则道:“不是病着么,不该出来吹风,朕就是来瞧瞧你的。” 123.第123章 朕才能安心 “不敢欺瞒皇上,臣妾哪里有病,只是心烦托懒罢了。”容澜引彦琛入内,亲手侍奉热帕子茶水,罢了方坐到边上说,“昨天的事叫臣妾无奈极了,皇上心里也埋怨臣妾无用吧。” “你错什么?”彦琛冷声,喝了茶道,“她益发胡闹不懂事,朕不过训她几句,竟疯到这地步,这些年算白跟着朕了。” “皇上还是心疼筱苒的。”容澜微笑,“不知辅国公那里会不会误会什么,倘若有臣妾能做的,皇上尽管吩咐。” “年晋越老越聪明的人,偏生了这样一个糊涂女儿。”彦琛言谈间流露出的情感,并非对年筱苒憎恶到哪里去,到底那么多年的情分在,但他又似乎不想提这件事,很快转了话题对皇后说,“听说贤妃调回的太医医术高明,在院士面前保证三日让梁贵人恢复嗓子,朕想着和你商量,等她身体好全了便叫她帮着协理后宫的事。只是她上头还有别的人,你看怎么做才妥当?” 容澜心里安慰的是皇帝来和自己谈这些,入住中宫一年多来,他还是头回关心后宫的事,可也自然带了几分酸涩,他这样煞费苦心,还不是只为了一个人么? “这件事交给臣妾吧。”容澜也知道,皇帝不要听她絮叨,就这一句足矣。 果然,彦琛面色释了几分,和颜对容澜说:“你好生保养身体,别为了那不争气的心烦,若朕也如你还怎么专心朝政?” “皇上说的是。”容澜浅笑。 他又握了皇后的手说:“有你在,朕才能安心。” 容澜暖暖一笑,静默须臾后道:“皇上去看看梁贵人吧,她实在不易。” “朕……”彦琛松开了手,起身背对着皇后,似要隐藏他掩不住的神情,容澜只听得极轻地一句,“叫她受这样的委屈,朕如何去见她?” 容澜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二十多年了,她竟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帝,她以自己对彦琛的心来度量他对嗣音的心,不甘,很不甘,可又能如何?二十多年前已然这样,难道她要在二十多年后再去强求么? 那样就会和年筱苒、李子怡沦为同类,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也就彻底失去了丈夫的心。 “澜儿……” 至少皇帝还会唤她的闺名,一如既往的亲厚。 “你也问过她的意思,她若是不想,还是莫要强迫了。”他的犹豫是那么温柔,温柔得容不得梁嗣音再受一点点伤害。 “臣妾若问,她一定不会拒绝。”容澜含笑道,“皇上不觉得只有您去问,她才会吐露心事么?” 彦琛一愣,容澜再道:“这也是皇上心疼她的地方吧,她比谁都真实,又比谁都懂事,她在你面前是真实的,可在臣妾面前就变成懂事了。” “可是朕……”彦琛沉吟。 容澜站起来,伸手理一理皇帝的衣襟,“皇上在臣妾这里用了膳便去吧,这会子去倒叫她手忙脚乱了,谷雨那丫头身上也不好。” 彦琛不语,容澜已唤绣兰织菊,“摆膳,为皇上温一壶绍兴酒。” “这酒许久没喝过了。” 容澜笑:“还是那年在江南时您喜欢的,臣妾自己托人去那家店寻来的,只是一直没告诉您。” 124.第124章 这是朕的许诺 “怎么这会子想起来了?”彦琛说着,两人已坐到餐桌前。 容澜摆好筷子,低眉浅笑:“便是想了。”她深情地望一眼皇帝,那要融了人心的目光里,也有她的骄傲。 初春的午后总是带着懒懒的倦意,嗣音吃了饭便又固执地爬上阁楼,拥了她的貂裘氅衣,执一卷书,就着暖暖的阳光消磨辰光。当阳光晒得脸上微微发痒,嗣音才将神思从书里抽出。 放眼外头浪漫春色和日光在皇宫上方晕染的一层朦胧,一切都好像梦一般宁静,她心叹:倘若岁月一直如斯静好,夫复何求? 缠绵的倦意袭来,凭谁也挡不住这祥和的诱惑,遂闭上眼睛,任由自己去寻那周公下棋。不知是否应了何子衿那晚药的作用,这一觉竟黑甜无梦,极惬意地失去意识又极舒服地睁开眼睛。只是一睁一合间,天地已变,此刻天际唯有袅袅殷红色春日余晖残留,风亦变得清冷,脸稍探出貂裘几分,那寒意便直往脖子里钻。 嗣音俯身去捡落在地上的书,但见身边多了暖炉,才想是不是吉儿祥儿搬上来的,身后突然有人说:“你白日里贪睡成这样,夜里怎么办?” 皇上! 嗣音霍然起身,拥了半日的貂裘落下,便更显得她纤瘦柔弱。 “皇……”可她还是不能说话。 彦琛本坐在后面的书桌前看奏折,此刻才抬眼看她,寻常道一句:“夜里若睡不着,便替朕研磨吧。” 多少心酸委屈冒出来,嗣音抿着嘴垂下眼帘去,半晌才点头。 “过来。”彦琛那里依旧平常的口吻,只是伸出了手。 嗣音却愣了一愣,不仅没有向前,反下意识地去捡起貂裘捡起书卷,再抬头,彦琛已站在了面前,他的声音很沉,“朕叫你过来,没听见?” “咳……”嗣音想说话,嗓子里一阵发紧。 “听说三日后你的嗓子就能好了?”彦琛捉了嗣音的肩膀,“还是这样哑着好,又乖巧又听话,不会顶嘴不会耍小聪明,安安静静的,一直都安安静静的。” 话至后头,他显然有些语无伦次。 嗣音懵然看着他,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去猜不想去猜,看得太透彻也会痛苦吧。 彦琛低下头握起嗣音的胳膊,一点一点将袖管撸起,那玉一般嫩白的手臂上渐渐显出一道划痕,伤口的四周红肿着甚至有些发紫,它狰狞地替主人诉说着那一刻的委屈和害怕。 “啊……”随着皇帝将手指抚过那伤痕,嗣音禁不住喊了一声。 “很疼?”彦琛收回手。 嗣音点点头,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不该哭的,淑慎说这宫里眼泪是不值钱的,可她为什么总在皇帝的面前落泪?为什么? “不要哭,朕不是来了么?”彦琛那如常的面色终变了几分,带了暖暖的笑,伸手捧起她被泪水浸透的脸颊,“往后这样的事再不能有了,这是朕的许诺。” 嗣音点头,抿着嘴不要自己哭泣,伸手想拭去泪水不要叫彦琛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可却被他挡开,更握在手里。 125.第125章 生得跟女孩儿似 “嗣音……”皇帝轻声唤她的名字,松开捧着嗣音脸颊的手蹙眉垂下了眼帘,继而将一双纤柔的手握在掌心,“嗣音,如果这一切伤害和委屈是朕带给你的,未来兴许会有更多更多……朕不愿你受伤不愿你委屈,可是朕不能因为害怕这些就……” 彦琛抬眸凝视嗣音的眼睛,那双清澈得能看到内心的眼睛,他缓缓说:“朕是皇帝,所以朕不能有害怕的事,那你呢?” 嗣音几乎要咬破了自己的唇,她不是傻子,她当然听懂了皇帝的意思,正如她所想的,如果皇帝对自己的爱必须带来伤害,那就让她承受一辈子吧。她不怕! “妾心如君。”她含泪在彦琛手心写下这四个字,从一片朦胧的泪水里绽出笑容。 彦琛释怀,竟是大大地松了口气,不必担心心爱的人不懂自己的心意,人生还有比这更美好的得意幸福之事吗? 他将嗣音纳入怀中,顺着面颊亲吻下去,那痒痒的炙热的吻几乎将她融化。 女人啊,再多的愁绪、再多的烦恼、再多的忧虑,再多的任何事,都抵不住心爱的男人那深情的一吻便要消失殆尽。 这究竟是前世留下的孽缘,还是今生定下的缱绻?谁知道呢? “公主,今儿不必去向主子问安,皇上在里头呢。”屋外,从书房下学归来的淑慎本要去向嗣音问安,吉儿祥儿却拉住她,又见方永禄殷勤过来笑呵呵说,“老奴带了好些精致的点心,这就带公主去尝尝吧。” 淑慎朝楼上望了望,那里有暖暖的橘色光芒从露台散出,却是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背过身离了众人回房,只是合上门的一瞬,却笑了。 那一晚皇帝的銮轿没有离开符望阁,翌日淑慎要去书房时才遇见同要离开去聆政殿的皇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彦琛笑道:“那么早就去书房?你竟比泓晔泓昭还勤奋,若是男儿该多好。” 她傲然回应说:“父皇说得不好,女孩儿又如何呢?将来您若觉得儿臣中用,儿臣自然不输任何人。” 彦琛笑而不语,但看着淑慎便忍不住想起一些往事,心里沉了几分。“父皇送你。”他笑着将淑慎揽在身边一起上了銮轿,既然往事不可追忆,就让他为这孩子做一些补偿。 之后的两日过得极平静,往来符望阁的仅有太医何子衿,在他的悉心照料下,第三天时嗣音已经能沙哑地开口说话。 “梁贵人尽管放开嗓子说,您如今是因为哑了太久心里害怕,所以才说不出来。”何子衿自信满满,希望嗣音能胆大些。 嗣音不得不叹服这个何子衿,他原来不仅会读唇语,竟还会读几分人心,她的确是心里有几许害怕这才不敢放开嗓子,但犹豫了半日还是放弃,只极轻声地说:“明日再看吧。” 何子衿自然不能强迫她,最后看了下嗣音的咽喉,肯定地告诉她明日一定会好后便离去了。 祥儿上来收拾东西,笑对嗣音说:“主子您觉不觉得这个何大人生得跟女孩儿似的,那眼睛鼻子可真漂亮,叫人嫉妒死了。” 126.第126章 闹脾气 吉儿在边上逗趣说:“可是这眼睛鼻子长在你脸上也不能成太医啊。” 小宫女们逗笑嬉闹嗣音自然不会介意,只是提起这何子衿,不知为何会觉得每次看到他都有些奇怪,他看人的眼神里总好像藏了什么,可自己与他从无瓜葛,要真有什么事岂不是太莫名了? “主子的嗓子能恢复如常吧。”祥儿那里嘀咕,似乎是在与吉儿说话,“万岁爷最爱听我们主子唱曲了,如果嗓子不能像从前一样该多可惜。” 嗣音只做听不见独自扶梯上了二楼,那里临窗横卧一把古筝,却许久没有人去触弦,又仿佛是生物,那一份寂寥里透着知音难觅的无奈。 缓步到了跟前,伸手轻拂,却是“噔”一记闷响,弦松了。遂坐下细细校起了琴音,不料校最后一弦时,竟被琴弦割破了手指。 “主子怎么了?”吉儿上来瞧她吮指,好不担心。 嗣音哑哑地说:“不必大惊小怪,只是个小口子。” “那就好。”吉儿方说明来意,“承乾宫的翠芙姑姑来了,正在门外等着,要奴婢与您说古昭仪想请您去一趟承乾宫,武宝林不知怎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问了半日只说想见您。” 嗣音心里担心,不及多问便换了衣裳随翠芙匆匆赶到承乾宫。 彼时古曦芳正守在舒宁的屋前,见了嗣音好似见了救星,只道:“一直好好的,今日不知怎么就闹了情绪,本宫知道女人害喜的时候容易焦躁,可她这样实在叫人担心。因说想见梁贵人,本宫才劳烦你一趟,也不知你身上好不好?” 嗣音哑声道:“娘娘多虑了,臣妾早该来探望宝林的。” “呀,你能说话了。”古曦芳显得很高兴,欣然道,“这样更好,你替本宫好好劝劝宝林,有什么心事尽管说出来,保重身体最要紧。” 嗣音领命,随小满到了门前,但听她叩门说:“主子,梁贵人到了。”里头即刻就有了动静,须臾房门洞开,却见舒宁满面泪容地立在里头,好委屈地唤了声:“姐姐。” 古曦芳跟上来,也不敢责备她,只是严肃地说:“往后再不能这样了,你要急死我么?” 舒宁柔柔无力地垂下头去,眼泪也跟着扑簌簌落下。 “罢了,你与梁贵人好生说说话,本宫晚些再来看你。”古曦芳无奈地叹一声,带着宫女们走了。 嗣音挽了舒宁进去,待小满伺候她洗了脸退出去,才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总是想你,却不能来看你,来了却是你这个模样,叫我怎么安心呢?” “姐姐,我好难受……”舒宁委屈地呜咽一声,才止住的眼泪又滚落下来。 嗣音细细问过后才知道,原是舒宁因害喜而使得身体各种不适,但面对古曦芳的关心,她不得不强忍着,那些不要吃的硬往下咽,不想说话时仍要陪着笑,更不愿接待什么访客,可宋修容动不动就来串门“探望”,钟粹宫两位美人也常来套近乎,叫她不胜其烦。 方才又是咸福宫送来点心,那念珍宫女硬是要看舒宁吃一口她才肯放心回去,可舒宁如今分明变了口味,再不要那些甜腻的东西,硬是吃下半块点心后吐得搜肠刮肚,各种委屈怨怼积压在一起,便爆发出来,趁小满出去时将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昭仪娘娘是极温和的人,你做什么不把这些心思告诉她呢?”嗣音叹,将她抱在怀里,干咳了两声说,“你这样闹脾气,旁人不定怎么说呢。” 127.第127章 果然姐妹情深 舒宁静静地卧在她怀里,怀孕之后的各种恐惧让她一直很不安,此刻才有些许的安心。古曦芳是好人不错,可舒宁总觉得与她有距离,什么都不敢说不敢做,时日一长心里便越来越疏远,这表面功夫也就益发磨人了。 “我想在姐姐身边。”舒宁呜咽,“在这里连大声笑都不敢,昭仪娘娘太细心,风吹草动都要来过问,可我知道她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我的孩子。越是这样想,我心里就越难受。姐姐,我也想搬去符望阁。” 嗣音发现,此刻的舒宁和钟粹宫里的她好似两个人,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便只能一遍遍哄她安慰她,她也到底闹了半天累坏了,后来竟躲在嗣音怀里睡过去。这才得空出来,到了古曦芳面前。 “这孩子……”听嗣音说完那些缘故,古曦芳真真又好气又好笑,因见嗣音愁眉不展,便说,“你不必担心,本宫也是太紧张,才不知不觉中竟给了她那么大的拘束。” 嗣音摇头,哑着声说:“不是娘娘的缘故,是臣妾方才瞧宝林的目光神态,总觉得很不一样。” 曦芳道:“女人怀孕就是这样,连性格也会跟着变,时而好时而不好,你是不是觉得宝林她有些偏执?其实这些天本宫也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正是呢。”嗣音说不上的那种感觉,到底曦芳是过来人一语道破,但她终究没提嗣音想搬去符望阁的事,只怕惹来风波。 而古曦芳也严肃起来,因道:“本宫想着要请太医替她看一看,虽说孕妇或多或少有这些状况,可她的确有些过了。” 嗣音深深福下身子去,向古曦芳致谢。 “你们果然姐妹情深。”曦芳淡淡一笑,亲手搀扶她起来,“你身上若好便常来看看她,她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若知道便告诉本宫,本宫自己怀孕时也是受人照顾,照顾人的事也是头一回,难免有些不妥当的地方。” 大概人都是有些奇怪的,说得不好听就是有些自我轻贱,古曦芳这样客气地和嗣音说话,她也竟觉得有些不自在,难不成都要像年筱苒那样跋扈蛮横,才会觉得好受? 自然这不是嗣音的错,更不是古曦芳的错,而是这后宫生存法则的错。 别了古曦芳后,嗣音回符望阁去,一路上只想着舒宁的委屈和古昭仪的客气温和,连迎面有人过来也不知道,还是吉儿提醒她说:“主子,前面是三殿下过来了。” 嗣音闻言驻足,果然见泓昀带着两个小太监往这边来,可这里是承乾宫附近,又是往符望阁去的路上,泓昀为什么会与自己走相反的方向,那他刚才去了哪儿,而此刻又往哪里去? 泓昀见到嗣音,竟是喜形于色,上前来便说:“听说梁贵人的嗓子好了。” 嗣音笑一笑,退后了几步,哑声应了“殿下。” “我在顺贞门为母妃办几件事,从那里过来路过符望阁便想着能不能遇见你,真是太巧了。”泓昀有些兴奋,竟毫不顾忌他和嗣音间该有的尴尬。 嗣音除了浅笑相对委实不知该说什么,泓昀的态度让她很反感,甚至会觉得是他故意要为难自己。 128.第128章 反复无常 “子衿说等你好了便会出宫回王府,其实我并不着急,身体也没什么需要他照顾的,我倒更希望他留在宫里照顾你。”泓昀又道。 嗣音蹙眉,笑容不再,眼角余光分明看见他身后两个小太监面上莫名之态,他们也一定奇怪吧,为何三皇子会对一个庶母如此关心。 “即刻就要回符望阁,先告辞了。”嗣音也不接他的话,欠身便绕开带着吉儿要走。 泓昀也没阻拦,只是停在那里目送她,一直也不回身。吉儿回头瞧见,小碎步跟上挽了嗣音说:“三殿下好奇怪,还在看您呢。” 嗣音心里烦躁,脚下步子走得更急,却不料从边上闪出一行人,一身桃红绒边夹袄长裙的宋蛮儿出现在了眼前。 “哟,梁贵人那么急,是要去哪里?”宋蛮儿笑盈盈,很热络地来到面前,“是从承乾宫出来么?本宫也要去看武宝林呢,可不巧没与你遇上,咦……”她朝后面望了一眼,故作惊讶,“怎么三殿下在那里?他这是瞧谁呢?怎么……怎么又走了?” 嗣音垂首不语,宋蛮儿绕过她再仔细往远处看,拊掌笑道:“不假,是三皇子。”回眸看嗣音神情尴尬,更是提了声调说:“梁贵人,你怎么了?” “臣妾,有些不舒服。”嗣音哑声回答,胡乱找借口搪塞。 “右院判天天跑符望阁,那样殷勤地照顾怎么还叫你不舒服呢?果然年轻不可靠的。”宋蛮儿哼笑,眯着眼细细地看嗣音。 “臣妾……” “梁贵人你好厉害。”宋蛮儿低语轻哼,气息间充满了酸涩的妒意。 嗣音心底一颤,只唤了声,“娘娘。”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贵妃拉下马,你真的好本事。”宋蛮儿逼上前,继续幽幽冷冷地哼笑着,“皇上他到底喜欢你什么?” 嗣音垂头不语,这样的问题叫她如何回答,为什么宋修容就不能像古昭仪那样温和善良,与己无关的事就不问不闻呢? “才听年夫人提过十四爷,这会子又瞧见三殿下。”宋蛮儿伸指挑起嗣音的下巴,“你也不见得长得有多美,这狐媚功夫到底哪儿学的?” 嗣音被触怒,她可以容忍别人因嫉妒而对自己不善,她跟自己说那是得到彦琛的爱所必须承受的代价,可她无法看着这些人侮辱自己的人格而装作视而不见,她做不到,她是爹娘最骄傲的女儿,不是任凭谁都能欺侮的。 “当年淑太妃也是宠冠后宫的人,梁家果然人才辈出。”宋蛮儿轻蔑地一笑,收回了挑着嗣音下巴的手。 “臣妾只是规规矩矩做好本分,也请娘娘莫要听信谗言以免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嗣音直视宋蛮儿,一字字清晰地告诉她。 宋蛮儿一愣,她没料到嗣音会有此反应。 “什么叫不必要的麻烦?”宋蛮儿怒,又逼近嗣音,“这话从你这破锣锅的嗓子里说出来可真难听,你信不信本宫要你一辈子不能开口说话?” “何太医医术高明,恕臣妾不能信娘娘的话。”嗣音不惧。 “呵……”宋蛮儿一阵冷笑,那笑声狰狞得叫人恶心,可又突然转了脸色,笑融融对嗣音道,“这样好这样才好玩,本宫就喜欢好玩有趣的人。” 宋氏的反复无常,才真真是叫嗣音觉得可怕的所在。 129.第129章 是不是有心事 “你回吧。”宋蛮儿理一理衣衫,扶了发鬓的簪花,晃着窈窕的身姿绕过嗣音背对她说,“你要一直这样好玩,本宫就不闷了。如今呢……本宫去找武宝林玩,本宫天天给她讲故事,等她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也要天天缠着本宫讲故事。” “娘娘!”嗣音慌了,转身至宋氏面前,却又不能直白地说出想说的,“娘娘您……” 宋蛮儿蔑然一笑,凑过脸轻幽幽鬼魅般在嗣音的耳畔吐纳:“有本事你也把本宫拉下来,要皇上下个什么禁令不让本宫去探视武宝林,不然的话,本宫就喜欢给她讲故事。” 言罢,幽媚一笑,摇曳着如柳身姿扬长而去。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竟愣在原地不能动弹。吉儿唤了几次,都不见主子回神。 “本宫就喜欢给她讲故事……本宫就喜欢给她讲故事……”宋蛮儿那幽冷的话一直在耳畔萦绕,随之挥不去的便是舒宁无助的泪容,嗣音的心都要碎了。 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继续去折磨舒宁,向古昭仪求助,还是他?可怎么能去找他呢,他那样辛苦那样忙碌。 嗣音的心好虚,好像如拂尘般飘在半空,不知哪里才是落实的地方,竟第一次为自己只是个小小的贵人感到无奈。 “主子咱们回吧,起风了。”吉儿又来唤她。 嗣音干咳了一声润嗓子,依旧低哑:“吉儿你认得去坤宁宫的路吗?” “奴婢认得。” 嗣音便忙抓了她的手说,“你带我去。” 吉儿没有多问什么,主子吩咐便照着去做,遂将嗣音一路带到了坤宁宫。彼时皇后正见客,客人却是受皇帝所托送给嗣音两件大貂裘氅衣的贤王妃叶容敏,她本是听说皇后抱恙,才进宫来探望。 “梁贵人可大好了?”叶容敏很客气,待嗣音礼毕便热络地关心她的身体。 嗣音心里对叶氏有感激之心,自然易亲近,笑道:“多谢王妃关心,竟是好多了。” 容澜对叶容敏笑道:“问过这个便罢了,她嗓子才好些别招她说话累着。”转而问嗣音,“你有什么事便说,本宫不留你说闲话,你养好身子才是正经。” 嗣音本鼓足勇气来的,可不巧叶容敏在跟前她却不好开口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来探望娘娘,并告诉您臣妾能说话了。”嗣音哑哑地说着,心里暗恨自己无用。 容澜显然是不信的,这梁嗣音竟不知她自己有一双清澈得骗不得人的眼睛么?这漂浮忽闪的眼神早早将她出卖了。心里便寻思,该是容敏在面前的缘故。 遂只是笑着夸一句:“如是本宫便安心了,你好生养着身子,不然皇上也多一份操心不是?” 嗣音无奈地应着,心里意乱纷纷终不敢说出那句请求。之后与皇后、叶氏陪聊些许时候,容澜便催叶氏出宫去,自此散了。 “梁贵人是不是有心事?”与叶容敏一起离开坤宁宫,她突然这样问嗣音。 130.第130章 贵人请留步 嗣音只是一笑,那些事如何能与叶氏来说,她再如何慌乱,尚不至于病急乱投医。 “梁贵人好生保重身体。”见她如是,叶氏也不追问,欠身致礼后便往出宫的路上去。嗣音自然也带了吉儿回去,只是吉儿怕嗣音辛苦便择了近路,却不料竟从景阳宫门前过,也是到了那里吉儿才后悔,忙不迭对嗣音说,“奴婢真是昏了头带着您从这里过,主子咱们走快几步别叫景阳宫的人瞧见。” 这又是何苦?嗣音心内暗笑,难道说她自此和年筱苒结下梁子,一辈子水火不相容?正想着,身后突然赶来一行人,为首的是宫女梨乐,她见了嗣音只是福了福身便仓忙走开,后头随行的几位太医也跟着匆匆行了礼便径直往景阳宫去。 “主子,看样子是年夫人或小皇子病了吧。”吉儿轻声道。 嗣音驻足望了须臾,心生不忍,可回想那一晚在这宫门前跪了两个时辰的光景,还是不打算沾惹年氏的是非,便带了吉儿离去。 走了老远,忽听身后有人喊“梁贵人请留步。”转身去看,却是刚才的梨乐。待她跑到跟前,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脸上早肆横了泪水,只哭道:“奴婢求梁贵人,求您去跟皇上说说情,求皇上来看一眼夫人吧,夫人几天不进食再下去只怕……只怕……” 嗣音示意吉儿搀扶梨乐,可她却更匍匐下去,求嗣音道:“奴婢求您了,求您了。” “梨乐,夫人她不会想你这样求我的。”嗣音无奈地回答,“她若看见你这样,会更生气。” 梨乐摇头,哭着道:“夫人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可不肯叫太医看也不肯喝水吃药,小皇子哭她都不管了,这、这只怕是一心要求死。” 这话是大忌,可嗣音更万万没想到年筱苒竟骄傲如斯,她发了狠要做什么就绝不会再顾忌任何人任何事,甚至包括对女人而言最最珍贵的孩子。 “你不要哭,求皇上的事我不会做,并非我狠心,而是我去求皇上若来便罢,可皇上若不来而年夫人又知道的话,只怕弄巧成拙叫她更伤心难过。”嗣音冷静下来,而嗓音竟也不再沙哑反渐渐清亮起来,但她自己似乎没有察觉,继续道,“求我不如求皇后,皇后娘娘说几句话恐怕夫人还能听得,你不要再在我这里耽误功夫,我若能帮你又怎会推脱?” 梨乐哭道:“夫人的脾气奴婢知道,皇后娘娘那里若能去求,奴婢何苦再来求您呢。” 嗣音俯下身子去搀扶她,“我知道你的心思,可皇上为什么就一定会听我的?其实不管皇上今日来不来,以夫人的性子终究还是会因有我夹在中间而生气的,梨乐,并非我为难你啊。” “梁贵人,夫人她生下小皇子后没有好好坐月子落下了病也不肯叫人知道,她只不过是外强中干撑个样子的,她真的经不起这样耗……”梨乐哭得伤心,竟将年筱苒最私隐的事说出来。 嗣音蹙眉,平日里瞧年筱苒神气活现的模样,谁能想到她竟有一副虚弱的身体。心念她那至高的心气,便想这样的人最是经不住激将的,故问梨乐:“不如我去看一看,虽然我从没有想和夫人做对的心思,但这件事我到底脱不了干系。” 131.第131章 尊贵与骄傲 梨乐这里倒是真真病急乱投医,连连点头即刻爬起来就要引嗣音去,吉儿却跟上来提醒说:“主子,您的嗓子亮了好多。” 嗣音脚下的步子不停,嘴上则试了几声,果然比先前清亮,心里不由得暗笑,这嗓子好的也真是时候。 她这里一路跟了梨乐去,宋蛮儿那里正从承乾宫绕出来,瞧见这光景不禁击掌冷笑,对身边的念珍道:“她既然那么爱多管闲事,就再叫她多几件闲事操心吧。” 念珍颔首应承,“奴婢知道了。” 再来景阳宫,心境完全不同,嗣音一步步跟着梨乐却走得有些不真实,待到年氏病榻前,便见两位太医站在屏风外,见了自己忙过来施礼,嗣音便问:“夫人身体如何?” 太医摇头,他们竟是连脉搏都没触及,但还是说:“夫人几日未进食体力殆尽,需先进米汤菜汁等恢复些体力,方可服药。” “麻烦二位大人外头等候,我与夫人说几句话。”嗣音道。 其中一位太医奇道:“梁贵人的嗓子竟好人,右院判果然妙手回春。” 嗣音笑而不语,心里则奇为何年氏生病却只来了两个普通太医,两位院判何在?后来才回过神明白,院判以上只负责帝后脉案,非帝后指派后宫妃嫔皇室子弟不得传召,方明白宋蛮儿那一句“右院判天天跑符望阁”为何听来那样愤愤不平。 太医离去后,梨乐梨安将屏风撤开,入目便是奄奄一息的年氏坐靠在床榻之上,她双目深陷肤色暗然,往日风光不再。 “臣妾参见夫人。”嗣音福下身子去。 年筱苒显然很虚弱,连转移目光都那样缓慢,可听得嗣音的声音见得她的脸孔,黯然许久的眸子里竟顿时燃起了光芒,只是那光芒好生凶戾。 “太医已经在外面,夫人能否让太医进来为您诊脉?”嗣音也不与她客气什么,只道,“夫人,还有什么比身体更重要呢。” “滚……” 如今却是年筱苒倒了嗓子,那声音嘶哑干涩无力虚弱,却清清楚楚地吐出这个字,滚! 梨乐闻言跪至床前哭道:“梁贵人只想主子能好起来,梁贵人她……”但见年筱苒恼怒抬手要打,可她似乎没有一点力气,才举高的手很快软绵绵坠下。 “滚……” 她所能说的,竟只这一个字。 “夫人若这样耗下去,只怕性命不保。”嗣音定了定神,不疾不徐地对她说,“如果您真的就此去了,宫里谁最伤心呢?而谁又会从心底瞧不起您?” 年筱苒那好像随时都会涣散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嗣音的脸上,又听她继续道:“是皇上啊,如果您就此去了,皇上他会最伤心,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您的。” “臣妾言尽于此,臣妾也不敢对您说任何教言,这不过是真心话。臣妾没有想与任何人争,但如果必须要争,臣妾也想有一个真正值得去争的对手。”嗣音淡然一笑,“夫人有夫人的尊贵,臣妾也有臣妾的骄傲。” 132.第132章 你去见谁了? 眼见得那副瘦削的身子微微发颤,嗣音觉得自己的话对年氏多少是有些触动的,可再往下她也词穷,还能说什么呢? “滚!” 糟糕的是,年夫人仍旧只扔出这一个字,她究竟有多恨眼前这个女人。 如是嗣音离了景阳宫,之后的事便无从知晓,折腾了这样半天只觉得身心疲惫,可就在盼淑慎下书房回来的时候,从德不知从哪里打探来的消息,竟说皇帝先头去了趟翊坤宫与贤妃发好大的脾气,众人竟是头回见皇上那样大怒,有宫女太监隐隐听见两人在寝殿内说的话涉及三殿下,却不知是为了什么。 嗣音没有往深里去想,只是心疼彦琛,不愿他动肝火伤身体。 但这份担心到了跟前,还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日暮时分嗣音没有等来淑慎,却是清亮的击掌声叫她强打起精神,竟是皇帝来了。 彦琛进门只说一句:“淑慎被老七接出宫住几日,你不必担心。” 嗣音本因他到来而高兴,展了笑颜想告诉他自己的嗓子好了,但才唤了一声“皇上”便见他转过来一张严肃郁闷的脸,后面的话竟不敢说了。因皇帝要茶吃,嗣音便借口出来,果然见方永禄等在外头,就是想和自己说话。 “皇上下午看了几本折子后心情就一直不好,便往园子里去散散心,当时奴才没跟着等回来就成了这样子,听随了去的小太监说、说、说……” 嗣音瞧方永禄看自己的眼神,竟慌了心,“说……什么?” “是说您今儿在宫里和……和三爷遇上,两个人神情举止颇有几分暧昧。”方永禄说这句话时,脸都涨红了,“梁贵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可以信口雌黄呢?”嗣音恨道,一个激灵过,想起今天知道她路遇泓昀的只有宋蛮儿,难道这些谣言就是她散播了去的?她要干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 “嗣音!”屋里彦琛唤她的名字,嗣音耽误不得,进得来却听他道,“朕在你这里用晚膳,你叫方永禄去备酒。” “是。”嗣音应了,转身又要出去,可忍不住回头来看一眼皇帝,彼时彦琛也抬头看她,四目相对时却冷若冰霜,他哼说,“怎么,有不明白的?” 头一回,头一回觉得眼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的帝王霸气叫她睁不开眼,甚至不敢呼吸。晚膳时御膳房赶来摆了满满一桌的膳食,彦琛却极少动筷子,只是一杯一杯地饮酒,两壶酒见底,嗣音终忍不住劝:“饿着肚子喝酒伤脾胃,皇上吃几口菜吧。” 皇帝却撂下了酒杯,也不说话,只管凝视嗣音。可那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因吃了酒而炙热泛红,如是这般盯着嗣音,她很快就垂下头避开了目光。 “抬起头来。”彦琛道。 嗣音很委屈,可不能不从,极不情愿地抬头却又被彦琛的目光唬得浑身打哆嗦。 “今日你去了哪里?见了谁?”他果然问了。 133.第133章 你只能是朕的人 嗣音轻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此时竟不慌了,反抬起头来清清楚楚地告诉皇帝她今天干了什么,提到泓昀时不仅没有半分心虚之态,更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在泓昀之后就遇到了宋蛮儿。 可是彦琛已经醉了,他这样问并非是冲着答案来,他只是想宣泄心头的郁结,嗣音说什么他根本没用心去听,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下音时就将她扯在怀里。嗣音本能地挣脱,他却抱得愈发紧,最后竟似恼怒了般一把抱起嗣音大步到了床前将她扔下。 袭面而来不再是那温柔的龙涎香,这深浓的酒气叫嗣音张不开嘴,第一次在他吻自己的时候感到那样无助,当他伸手粗蛮地扯开自己的衣带,嗣音终于哭了,“不要,皇上不要。” “梁嗣音你是朕的,你只可以是朕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彦琛醉了,醉得完全不知手里心爱的女人那娇柔的身躯在颤抖,更听不见她几近绝望的哭泣。 “皇上不要……” 深夜,彦琛酒醒,睁开眼发现嗣音蜷缩在床榻的最里边,她已经睡着,但身体总微微地缠着,而脸上的泪水也不见干涸。 酒后的头疼如同戴了紧箍咒,叫彦琛不胜其烦,抬手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慢慢回忆之前的事,竟是猛地惊醒,方才的一切全在了眼前。 “不要,皇上不要……”就连嗣音哭着恳求的模样也清晰起来。 “嗣音。”他心内疾呼,转身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抚过她的脸颊,那涩涩的泪水在指尖游走,却是浸了他的心,“嗣音,朕、朕对你做了什么?” 那一夜彦琛再没有合眼,悉心守护着身边的女人,她身体的每一次抽搐都牵动着他的心,他不敢睡去,只怕她醒来会独自一个人哭泣,他舍不得。 但嗣音竟眠了一夜,直到彦琛该起身去上朝都不曾醒来,无奈朝政放不下,皇帝终究悄然走了。 这一夜为何会深眠,醒来时嗣音也奇怪了许久,看着床榻空荡荡的另一侧,身上的痛楚不断地刺激她回忆昨夜的难堪。 “唔……”心似被绞碎了疼,她捧起被子捂了嘴,可委屈一个劲要冒出来,终忍不住将自己躲在被子里哭得肝肠寸断。那一刻她又想家了,想念心疼她宠爱她的爹娘,更质疑自己是否能承受帝王的霸道和独占欲,而这难道也是爱的代价? “主子,主子。”是谷雨来了,她本该继续休养,但听吉儿说主子正躲着哭便赶了来,轻轻掀开被子,便见嗣音已哭得头发糊在面上,双目更是红肿如核桃一般骇人。 嗣音呆呆地望着谷雨不言不语也不再哭泣,她很累,便这样凝望片刻后又睡着了。 谷雨依稀听吉儿祥儿说了昨夜的事,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皇帝昨天心情不好却是事实,而主子能委屈成这样可见是真的伤心了。 是日谷雨便只静静地守候嗣音,她不说她便不问,而从德几个也不敢说话又加之淑慎出宫去了,符望阁一时变得静谧好似无人之处溢出慢慢的凄凉。 之后两日传到坤宁宫的消息或好或坏,好的是年筱苒终于振作起来开始进食,坏的便是皇帝这两天心事重重不思饮食,连方永禄也时常挨骂,涵心殿的气氛竟是从未有过的紧张。再有承乾宫那里不让人省心,武宝林承受不住害喜的折磨终于病倒了,叫容澜好生窝火。 134.第134章 见红 “御医馆那里说何太医连着几天都去符望阁请脉,但梁贵人避而不见只说好了,何太医不曾确诊便不敢离宫,还在宫里候着呢。”王海事无巨细每日向容澜汇报宫闱之事,这日提到嗣音,便道,“说来也奇,梁贵人这样闭门不出是从皇上那晚临幸符望阁起的,奴才问了很多人,却打听不出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明明是托病不管这些琐事却偏偏一刻也不能放下心,容澜知道自己是操劳的命,也只能在心里叹息,遂对王海道:“你先去问问那日皇上缘何对贤妃发脾气,再去把宋修容给本宫找来,这个祸头子竟见不得天下太平。” 正说着,外头却道贤妃来了。 见过礼,贤妃便只问皇后身体好不好,容澜明知她有心事也不提,只等她自己开口。之后因见她几次三番偷眼瞧络梅绘竹,便找了借口支开众人,果然她们才走李子怡便红了眼睛,落泪道:“娘娘,那件事臣妾真真没有办法,臣妾管得住儿子也管不住梁贵人啊。” 容澜心里咯噔一下,是她错过了什么吗?为什么觉得那样突然,李子怡缘何又从提这件事?难道皇帝冲她发脾气就是为了…… “臣妾问过昀儿,那孩子说是在路上见过梁贵人,可只擦身而过连几句正经话都没说。”李子怡哭道,“他说当时宋修容也在场,可臣妾回头去问蛮儿,她竟说没有这回事。皇上那里指着臣妾的鼻子叫臣妾管教好儿子,臣妾倒想管教好儿子,可这事情没头没脑的叫臣妾从哪里管起?符望阁又是禁地,臣妾竟是连梁贵人的面也见不着。何况见了又如何?臣妾能说梁贵人的不是么?” 她这话有心捏酸 容澜想了想,方记起那一日叶容敏进宫探望自己,嗣音也来竟是坐了半日的,再问李氏泓昀与之见面的时辰,竟是之前的事,想起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心里到不落忍,她当有求于我只是不得开口。 容澜又信泓昀不会撒谎,那这件事里便笃定有宋蛮儿作梗,正想着,王海那里说宋蛮儿来了。 李子怡倏地站起来,求容澜道:“这丫头如今说话颠三倒四,臣妾问不出个所以然,奈求娘娘好好问她。” “你只当什么事都没有,我自有分寸,一会儿她来了你千万别多嘴,不然坏了事情吃亏的还是昀儿,你想想皇帝能这样对你动怒,父子间能不生了嫌隙?倘若解不开这个结,你是知道的……” 容澜故意吓唬她,因了泓昀倒镇住了李子怡,后来见了宋蛮儿也只管说些有的没得,只是叫她奇怪皇后并没有问宋氏任何事,反是与她道:“这几日闷的慌,你且来坤宁宫随本宫住几日,也帮本宫抄几本经书静静心。” 宋蛮儿自然不能拒绝,只是在李子怡走时背着皇后瞪了她一眼,叫后者心里不安。 又平静了两日,这天容澜正在涵心殿与彦琛说话,才劝他喝下一碗燕窝心情好一些,方永禄急急忙忙来说,承乾宫送来的消息,武宝林见红了。 135.第135章 连你也要背叛朕? 容澜本劝皇帝不必亲临,见了红那屋子不干净,可彦琛却执意前往,走时容澜见他眸子里藏了什么情绪,竟是从未见过的。 待至承乾宫,已来了一些人但都在外等着,古曦芳道:“只有梁贵人在里头,武宝林吓坏了谁也不想见。好在太医看过了,说孩子没事,但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 “你去与她说皇上来了。”容澜才道,彦琛却改了主意,“朕就不进去了,你们多安慰她,别叫她害怕。”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古曦芳则又道:“梁贵人提出想搬来承乾宫陪着武宝林,臣妾这里没什么的,不知皇上和娘娘是否觉得妥当?” 彦琛的眼睛里显然划过什么,可他忍住了,只沉沉地说一句:“皇后、贤妃看着办罢,朕先走了。”便匆匆离去。 傍晚时分,嗣音回符望阁收拾东西,一切妥当后便带了所有人往承乾宫去,临行时遣了谷雨从德先行,说想一个人在符望阁待一会儿,要他们放了东西后再来接她。如是众人散去,符望阁里只留下她一个人。 余晖洒在阁楼上,嗣音立于院中抬头仰望,那橘红的光芒竟有些刺目,一闭眼往日的每一幕都呈现在眼前。 “你倒准备好了。” 这是他在符望阁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此刻却又响起了。 可嗣音似乎没意识到真的有人在说话,她只以为是自己的臆想和回忆在作祟,遂凄然一笑,提裙返回阁楼去。 彦琛立在她背后伸了手,到底没开口。 “万岁爷何不进去?”方永禄跟上来低声如是说。 彦琛没有说话,只是呆立在那里,待要开口却从阁楼里传来琴音,行云流水间透着悲凉和心酸,叫他眉宇间不由得沟壑万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没想到那么严重地倒了嗓子后,她的声音还能一如既往轻灵通透,只是这音不变,情已不复从前。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她凄然地唱着,全不是那一日的梁嗣音。 “朕究竟对你做了什么?” 方永禄见皇帝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默默地退出顺手带上了门,那苍白的“吱嘎”声在这琴声歌声里是那样得突兀,竟引得琴声戛然而止,不多时一副瘦弱的身躯出现在眼前。 这样相见,竟恍如隔世。 很快日暮收走最后一抹余晖,天色骤然暗下,没有灯光没有烛火,渐渐的两人竟要看不见对方的脸。影像一点一点消失,仿佛心也渐冷。 “你决心不回这符望阁了?”彦琛终先开口。 嗣音却不答,反规规矩矩地朝他叩拜下去行礼。 彦琛愠怒,低沉地反复:“你决心不回这符望阁了?” 嗣音咬着唇,沉默须臾方答:“臣妾只是小小的贵人,无权选择自己的处所,自然有皇后娘娘、贤妃娘娘安排。” 彦琛几步过来一把抓起了嗣音的胳膊,怒道:“难道不是你对曦芳说要搬去承乾宫?” “臣……臣妾只是想照顾武宝林。”嗣音的声音颤抖着,她避开了皇帝的目光,她知道那愤怒灼热的目光里有她所不能承受之重。 “看着朕。”彦琛低吼,“连你也要背叛朕么?” 136.第136章 失宠 嗣音浑身一颤,什么叫背叛,难道在他心里自己就真的那么不堪,难道在他心里自己就真的是一个看到男人便要暧昧纠葛的女人吗? “看着朕。”彦琛一把捏过嗣音的脸,可那张憔悴而苍白的脸已瘦得仿佛只剩下皮骨,凄凉无助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透出来,直逼入他的心房。 彦琛心软了,改而捧起她的脸说,“那一晚朕醉了,嗣音,难道连你也不能理解朕?” 背叛?理解?原来他们之间隔了这么多的结,原来他们之间从没有敞开心扉? 此时此刻的梁嗣音消极得连她自己都不能再相信,她又要如何去听面前这个男人的话,自己就是忘记了他的身份,忘记了他的权利,忘记了他的至高无上才会受那样的委屈。她跟自己说无论承受他人怎样的欺侮都不要紧,可她从没对自己说过,梁嗣音你也必须承受皇帝的欺负。可那一晚,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臣妾是您的宫嫔,皇上想臣妾理解臣妾便理解,您不想臣妾理解,臣妾便离得远远的。”嗣音脑中一片空白,天知道这句话是怎么被说出口的。 “梁嗣音!”彦琛低吼,倏地松开手将她推开两步。 “好,甚好……”他猛地转身,一脚踹开了符望阁的大门,几乎怒吼着对外头的方永禄道:“封了符望阁,从今往后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进出,违者斩!” 嗣音茫然立于院中,清冷的晚风拂过,灭去了心头最后一点星火。 方永禄愕然,眼见皇帝怒火中烧,他只能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引了皇帝上轿匆匆离去。但心下不安心,仍派了小太监说,“悄悄跟着梁贵人,别叫出什么事。” 待得谷雨从德掌着灯笼回来接主子,却见嗣音蜷缩着身子蹲在院中,哭若梨花带雨伤心至极,二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好一阵安抚后方搀扶了嗣音离去。 至此符望阁人去楼空,贵人梁氏搬入承乾宫东配殿随古昭仪居住,而这似乎也意味着隆宠数月的梁贵人至此失宠,自然更证明这一点的便是翌日皇帝颁下的旨意——封锁符望阁。 “这些日子皇上但凡下了与后宫有干系的旨意,莫不带‘符望阁’三个字,到如今该是了结了吧。”是日李子怡在翊坤宫里摆弄花草,闲闲地对静燕静堇这般说,“再过些日子承乾宫的梨花就要开了,只怕皇上再没有心思去赏了,曦芳辛苦,接了这两个不省心的人。” “娘娘这么说,可是觉得皇上不会再宠梁贵人了?”静燕奉上茶来,又埋怨,“她失宠事小,咱们殿下的事可大了,皇上那里该不会真信了那些谣传误会咱们殿下吧。” 这般说,李子怡才好些的心情又跌入谷底,对她而言梁嗣音的死活根本无足轻重,儿子的前程才是最最重要的,可如今搭上这个女人,竟变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这算什么? “这件事毕竟是捕风捉影,任何男人都不能忍受自己女人的背叛,想来万岁爷也是一时盛怒,终究会查一查。昀儿既说没有这件事,我便不信谁还能捏造什么假证来蛊惑皇上。”李子怡恨道,须臾又扶额叹说,“可她本来去承乾宫是为了武宝林,但皇帝如今这样下旨,显然要告诉所有人她梁嗣音今非昔比,究竟是真的恨极了还是另有所图,又岂是你我能猜得出?” 137.第137章 痴痴呆呆 “这个梁贵人真真可恶,害人害己。”静燕絮絮地数落嗣音的不是,因说,“但愿不要因此耽误了殿下的大婚。” 想起这件事,李子怡眉心一蹙,忙吩咐静燕,“赶紧开箱子叫我挑些好东西,明儿让赵盆送去贤王府给贤王妃,如此她必然进宫来谢我,我也好打探些消息。皇上那一日嘱咐他办得体面,也不知是怎么个体面法,这几日全教这些混账事给忙忘记了。” 午后,初春的暖阳洒入承乾宫,满树梨花含苞待放,花苞上的露水折射阳光,晶莹得耀眼。嗣音看着舒宁缓缓喝下半碗牛乳,又劝她吃两口酥油卷,“你虽没胃口,却是饿着的,吃一些才有气力养好身子不是?” 舒宁懒懒地推开去,低声问:“姐姐真的不在乎么,皇上和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封了符望阁做什么?” 嗣音只是浅浅一笑,握了她的手说,“不过是寻常的事,既没有人住封了也是常理,你就是爱多操心。” “我也不是傻子,小满都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姐姐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么?”舒宁急道,“倘若因姐姐要照顾我而坏了你和皇上的关系,我要怄死自己的。” “别!”嗣音心里是撕着得疼,脸上却强作温暖地笑,“真真什么事也没有,我几时骗过你?” 舒宁停了半日,却问:“那皇上还会来承乾宫看姐姐么?”她将目光移向窗外,望着满树的晶莹道,“昭仪娘娘说皇上喜欢承乾宫的梨花,只要有功夫就必定会来看,要是今年也来看就好了……” “等文华殿的海棠开了,朕便领你来。”犹记得初一那晚他带着自己一路往角楼去,途径文华殿,他指着那暮色里的树影对自己说,“他们都只知道朕喜欢承乾宫的梨花,却不知春色之下,朕最钟爱是这文华殿的海棠。” “姐姐。”舒宁见嗣音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问,“你想什么呢?” 嗣音搪塞道:“我想明年这个时候,你就能抱着娃娃一起赏花了。” “能和皇上一起才好呢。”舒宁娇然一笑,扭过头去看窗外的光景,嘴里呢喃,“皇上他会来看姐姐吧。” “舒宁……” 武舒宁回过头,竟是极认真地说:“姐姐觉得我说这话奇怪?可是我怎么能奢望皇上他会特特来看我呢?但如果他来看你,我也能看到他了。” “舒宁……” “姐姐你能来陪我住,真好!”舒宁握了嗣音的手,柔柔的语调里带了几分凄楚,语毕便滑下泪来,垂头低语,“我好久没见过皇上了,连他什么模样都要忘记了,将来这孩子若长得不像皇上,该有多少人痴笑我?” 嗣音的心一沉,太医说舒宁她是得了焦虑之症,虽因怀孕导致但周遭环境和人对她的影响也很要紧。如今宋修容被皇后困在坤宁宫抄经不会再来吓唬她,算是好了一些,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来不得,又怎能全好? 但他是皇帝啊,谁能左右了他的去向? “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和皇上不开心,不然他不来看你,我也就见不到他了。”舒宁恳求的目光里果然带了几分凝滞呆痴之色。 138.第138章 下江南 嗣音将她拢在怀里,轻声拍哄,“会来的,皇上会来的。”可心里突然笑了,笑得那么苦涩那么无奈,她忘记的何止是皇帝的身份、权利和至高无上,她更忘记了在她享受爱情的旖旎温存时,还有多少女人却在饱受孤寂之苦。舒宁如是、年筱苒如是,这宫里除了她之外十一个女人都如是,而她梁嗣音亦成为了第十二个,谁又会是第十三个,第…… 帝王之爱何其深重,她梁嗣音,果然还是要不起吧! “姐姐我累了。”舒宁伏在嗣音的怀里软语呢喃,渐渐睡去。 嗣音望向窗外,心内念:梨花开的时候你会来吗?而我还能见到文华殿的海棠吗? 日子静幽幽地过去,就当所有人以为一切趋向风平浪静时,前朝一道圣旨再次打破了皇室的祥和,定康郡王因贪污赈灾款项及宿眠花街柳巷两条大罪被皇帝下旨就地关押,待重派钦差南下再做审查,然他是皇亲国戚,非宗人府不能查办,于是派谁南下又成了问题。 容澜操心晏珅,更担心丈夫,午膳时分款款来到涵心殿,彦琛见了她便说,“这件事本想早些与你讲,可朕亦不知从哪里讲起。朕接到第一封折子时恨不得即刻南下杀了他,可朕冷静下来想,也许其中有蹊跷,他并不是那样的人。可两封三封……”彦琛推了一叠折子到容澜面前,“那么多折子一道道递上来,朕该信谁?” “那皇上……要派谁南下呢?”容澜怕的,却是皇帝派下宗人府内与晏珅死对的宗亲,岂不是要生生把那孩子往断头台上送? 彦琛沉吟半刻,却道:“朕欲亲往。” “皇上要……”容澜愣住,他要下江南?他真的要去江南? 彦琛站了起来,将那些历数晏珅种种恶行的奏折码列齐整,方抬眸看一眼容澜,极平常地说:“朕此去月余方能归来,朕把后宫交给你了。” “臣妾定不负圣望,等您归来。”容澜欠身,又道,“但臣妾不得不担心皇上的龙体,眼下正是季节交替的时候,您不仅要舟车劳顿,由北至南的气候变化也是难以预测的。方永禄虽好,可到底也有了年纪。” 彦琛不语,半晌才道:“你放心便是。” “臣妾可否让络梅绘竹随您南下,她们做事素来细致周到,有她们一路侍奉您臣妾能安心一些。”容澜再劝。 “也罢,没得叫你担心。”彦琛淡然一笑,之后又是许久的静默,直到容澜告辞要走,他方说,“承乾宫那里你多费心了,曦芳虽好却好得太实在。” 容澜应,心里则明白,他只说承乾宫而非指名武宝林,自然是有他要说却又不能说得含义在里头。 皇帝南下的消息传开后,最急莫过李子怡,她急匆匆跑来坤宁宫找皇后问的便是圣驾何时归来,容澜知道她是怕耽误了泓昀的婚事,便将才从容敏那里得来的消息告诉她,“浩尔谷部的送亲队伍早就启程了,但路途遥远哪能那么快就抵京,算起来大概在皇上回京时才能到,耽误不了我们昀儿的好事。” 听说未来儿媳妇已经出发,李氏总算放心,遂禀告了这几日宫中琐事,容澜亦与她说,“这段日子你我若能使得后宫诸事妥帖,皇上回来必当嘉奖,又赶着昀儿的婚事,你自然明白这里头的分量。” 139.第139章 梨花开了 李子怡自然欢喜,又顺口一说:“臣妾还是有几分担心皇上,舟车劳顿若有个贴心的人在跟前照顾才好。” 容澜只是笑笑,不做言语。 时日到了二月二十七,在晏璘的筹备下诸事已妥只等二十八日皇帝起驾,圣驾离京的前夜,忙碌了数日的皇宫终宁静下来。可涵心殿依然灯火通明,皇帝竟不愿浪费任何可以批阅奏折的辰光。 “皇上早些歇息吧,七王爷说明儿起驾就要一路不停地走上大半天,奴才怕您辛苦了身子。”方永禄带着宫女进来换蜡烛,忍不住劝一句。 彦琛那里刚批阅完一本奏折,似本就在等方永禄进来,遂道:“吩咐各门晚些落锁,再去掌一盏灯随朕出去走走。” 方永禄不敢多问,只是麻利地按吩咐去做,继而便提着灯笼随皇帝出门,一路行来竟是到了符望阁门前。符望阁那剥落的朱漆的大门上赫然贴了封条,被橘色灯光映照,透着满满的凄凉。 彦琛伸手撕去封条一掌推开了大门,呼呼然一阵风涌出竟眯了他的眼睛,低头去避开时目光似乎掠过什么,待定睛来看果然不远处有纤柔的身影急急忙忙跑开。 除了她,还会有谁?他的心一沉。 “万岁爷,您还是别进去了。”眼瞧符望阁清冷的光景,方永禄心里戚戚然。 彦琛却定格了目光,久久停在那已消失了倩影的地方。 没想到在那里遇见他,她只是吃了饭出来散步消食,等谷雨回去找灯笼的时候鬼使神差走到了这里,可偏偏他来了,幸好幸好,幸好终究没叫他遇上。 梁嗣音闷头跑开,却不知早偏离了来时的路,待她回过神已不知身在何处。 “梁贵人!”却是这时候忽然从面前闪出两个人,嗣音有些害怕,却听来者说:“皇后娘娘在隆禧殿等您,请梁贵人随奴婢来。” “皇后?”嗣音茫然。 翌日卯时,圣驾披着朝露离开皇城,羽林军随扈保驾浩荡威武,然隆政帝登基以来首次离京却是为了赈灾与查办胞弟,实在要人唏嘘不已。 晏璘还要留守京城代理朝政,他一路送驾至城郊便折返,只是临行前与方永禄低语许久也不知说了什么。 晌午仪仗停行休息,方永禄带着宫女来给皇帝呈膳食,彦琛手里握了卷书,见一碟杏仁饼摆到面前正饿了便伸手要抓了吃,却听那清透的声音响起,“皇上先洗了手吧。” 心扑腾地一跳,抬目望,一瞬间仿佛世界凝滞。 络梅放下食盘悄然退出车厢,便唯留皇帝与“绘竹”在里头,方永禄赶上来问:“怎么样?” 她捂着心口,颇有几分不安地说:“不知道呢,两人都愣着,奴婢从没见过那样的皇上。” “嘘,咱们静观其变吧。”方永禄比了嘘声示意络梅退下,心里则暗暗打鼓希望性情多变的皇帝不要因此动气。他抬眸望一眼四周的山川树林,晴空之下无处不是春意盎然,叫他这个困在宫中几十年如一日与红墙绿瓦打交道的老家伙也为之精神一振。“既然都来了,就好好地吧……” “主子,您在看什么?”而那红墙绿瓦的世界里,小满转身的功夫就不见了舒宁,待找到便见她独自立在院中,怕她吹了风忙找了风衣跟出来。 披上衣裳,舒宁抬手指向树梢,“小满你看,梨花开了。” “是啊,梨花开了……” 140.第140章 你疯了 “可皇上不会来了,等皇上回来这梨花早谢了。”宋蛮儿的声音忽而响起,小满打了个哆嗦,举目四望似乎在找古曦芳的踪影好求助。 宋蛮儿摇曳着柳条般纤柔的身子来至舒宁面前,睨一眼正发抖的小满,唬她说:“本宫是吃人的老虎么?做什么一见本宫就发抖,又或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小满噗通跪下去,“奴婢”了半日也不知说什么。 “娘娘不必与她计较。”舒宁淡然,支开小满说,“你去吧,我与娘娘说会子话。” 看着小满哆哆嗦嗦地离去,宋蛮儿蔑然一笑,旋身从树上掐下一朵半开的梨花顺手戴到舒宁的发鬓,悄然说:“你猜梁嗣音她真的在隆禧殿么?” “皇后娘娘既然那样说,姐姐她自然是在隆禧殿为皇上祈福了。”舒宁抬手摸了摸发鬓的梨花,那花骨朵带着润润的湿气将香气缠绕进指尖。 宋蛮儿冷笑:“只怕阖宫上下只有你一个人信了。” 舒宁不语,取下了发鬓的梨花捧在手心端详。 宋蛮儿再掐下一朵,却是顺手插入自己的云髻,继而一边伸手捋平舒宁的发鬓,一边幽幽地说:“可惜了本宫陪你唱这样一出好戏。” “臣妾不爱听戏,更不会唱戏,娘娘若喜欢自可寻别的姐妹去。”舒宁垂首避开她的目光,更倏地握紧了拳头。 宋蛮儿却笑,“是啊,你这里戏唱不下去了本宫自然寻旁人去。”又凑到舒宁面前说,“不过你几时又想唱戏了,到咸福宫来坐坐,本宫在皇后那儿抄了那么久的经书,如今的戏瘾大着呢。”她言罢大笑而去,长长的裙衫曳地而过,却不留半抹痕迹。 舒宁缓缓松开手掌,那一朵娇弱的梨花无力地试图撑开被握出的褶皱,却最终放弃了挣扎静止在这狼狈的一刻。 “武舒宁,你好愚蠢……”她自顾喃喃,一滴泪落入花心。 古曦芳远远立于檐下将这光景收入眼底,却只是一叹。 另一边,刘仙莹打发了立春以为可以避人耳目悄然出去,可方至永寿宫门口便见表姐带着凡霜凡雪出现在眼前,好似她早早就等在了这里。 “啪!”的一声,耿慧茹当着宫女们的面掌了表妹一巴掌,众人吓得不轻均远远地退开去。 刘仙莹捂着脸,扭头避开表姐的目光,只是不做声。 “你走啊……”耿慧茹压着声音,却压不住那字字句句透出来的怒意,“你要去哪里?去哪里?” “去隆禧殿!” 耿氏气得脸色发白,怒斥:“去做什么?” “去证明她在不在!”刘仙莹竟几乎哭出来,恨道,“她肯定是跟着南下去了,可她凭什么去,她凭什么去见他,她凭什么可以见到他落魄的样子?他该多无助,他该多可怜……皇上为什么不带上我?至少、至少我可以为他……” “刘仙莹你疯了!”耿慧茹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咬牙切齿道,“你若再疯就滚出永寿宫,你不要害了我和昭儿。你这是要做死吗?你不想活了吗?” 刘仙莹猛地推开表姐,全无平日之态哭着尖叫:“我早就不想活了,为什么让我活着看他受折磨?皇帝为什么不杀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让他活着受折磨?” 141.第141章 绘竹 “来人!来人!”自从晏珅被关押的消息传开后,耿慧茹就时时刻刻提防着表妹做出冲动的事,可到如今她真的没有力气再与她厮磨下去,“把她关起来,有半点闪失你们都准备跟着掉脑袋吧。” 因梁嗣音“消失”而引起的波澜似乎开始在整座宫闱泛滥,可已远远离了这红墙绿瓦的世界的两个人,却浑然不知。皇帝的仪仗逶迤而行,一切都近乎寻常。 銮辇之中,嗣音正坐在角落里整理因方才马匹受惊而震落的书本,小心翼翼地撸平卷折的书页,再一本本分门别类地码齐。 “绘竹。”彦琛忽唤。 “绘竹。”再唤。 “啪”一声书本抽击桌面的声响,又是皇帝在唤“绘竹”。 嗣音猛然抬头,才意识到皇帝在叫她,可是她怎么会习惯被叫做“绘竹”,心里不免有些委屈,自相见后眼前这个人就真把自己当绘竹,叫人说不出得窝火。 “皇上……” 彦琛极平常地看着她说:“朕渴了。” “是。臣妾去给皇上泡茶。”嗣音应下,转身要爬出去,却听彦琛在背后哼说:“臣妾?”嗣音茫然回身,点了点头细声答:“是、是臣……臣妾。” 彦琛冷然看着她:“宫女可以自称臣妾?” “宫女?”嗣音的声音越发轻了。 彦琛睨他一眼后将目光转回手里的书卷,慢条斯理地说:“你去问问方永禄,宫女该如何自称。” “臣妾明白了。”嗣音不改。 倒是彦琛一惊,抬起头来看她鼓着腮帮子好委屈的模样,心里好生发笑。其实第一眼看到她一切不愉快就烟消云散了,只是瞧她没事人那般缺心眼的模样不免有些生气,便想煞煞她的倔强和骄傲,而此刻更是觉得不禁逗的嗣音惹人怜爱。 看着她笨拙地爬出车厢,彦琛放下了手里的书卷去挑开窗帘,见方永禄迎上来问何事,她也只是寻常那般说,并没在脸上带什么感情色彩,终究是稳重妥帖的人。 不久嗣音回来,将茶奉到皇帝面前,恭敬规矩地说了声:“皇上请用茶。” 彦琛却眼都不抬,只道:“你去时可问朕要喝什么茶没有?” “没……没有,臣妾没……”嗣音那里一阵纠结,心里益发觉得皇帝是故意为难自己,可骨子里的倔强汨汨不断地往外涌不由得就挑了脾气来,索性放开胆子再问,“那皇上想喝什么茶,臣妾去准备。” “先头要你问方永禄的你可问了?”彦琛又在自称上与她计较,“怎么还是臣妾呢?方永禄没教你?“ 嗣音心里发酸,垂着眼帘松开咬着嘴唇的贝齿回答:“问过方总管了,嗣音自称臣妾是对的。” 若非她低着头,定能将皇帝被气得怒目圆睁的模样收入眼底,自然彦琛不会真的生气,可堂堂天子岂能降服不了这一个小丫头? 他敛了表情悠悠地说:“看来方永禄的确是老了,这些事情也弄不明白,朕先不罚他,你再去问了络梅,她也说对就罢了,若她说得不同朕再罚不迟。” 142.第142章 你既知道,朕就安心 “臣妾问过了。”嗣音抬起头来,直面皇帝的目光,竟有几分大义凛然之色,“他们都说宫女该自称奴婢,但臣妾不是宫女,所以不能那样称呼,而这个规矩皇上从前在符……”提到符望阁,她的气势到底弱了。 “你不是绘竹吗?绘竹是皇后的宫女,难道宫女能自称臣妾?”彦琛也不让,这样让了岂不是益发娇纵了她。 嗣音急得涨红了脸,她哪里有胆子继续跟皇帝顶嘴,可是心里真真不服气,而那脾气上来就压不下去,此刻还能回头么? “臣妾不是宫女,不是绘竹,臣妾是梁嗣音,是皇上的贵人。”说完这句,眼泪到底忍不住了。 她一哭彦琛就心软了,可他毕竟是皇帝,总不可能在自己的女人面前服软示弱,便是普通的男人心底也有这份傲气在吧。 “朕要香片,冬天早就过去了你还呈红茶作甚?”彦琛将话题转回到那一碗茶里。 嗣音拭了眼泪,满面委屈地上来收回茶碗,恰车子一晃叫她险些洒了手里的杯碟。皇帝本分明露出关切的神态,偏偏被她倔强骄傲的眼神顶回来,惹得彦琛也赌气不去管她。 看着她踉踉跄跄地退出去,门帘才放下不过叹了一声,便感车子一阵猛晃,外头则旋即传来一声惊呼,跟着是瓷器碎裂的声响。 “嗣音!”彦琛不及思量,推开桌案就冲了出去。 幸而梁嗣音没有摔下銮辇,幸而梁嗣音未遭车轮碾压,幸而梁嗣音还好端端地窝在皇帝的怀里。 只是她摔在台阶上洒了手里的杯碟,被那滚烫的茶水溅洒了手腕一流突兀的水泡丑得狰狞。她不想让皇帝看到自己丑陋的手腕,伸手要去拉衣袖遮盖,彦琛恨得打开她另一只手骂道:“你就不能安分一点?” 嗣音鼓着腮帮子委屈地看着皇帝,他为什么要这么凶,那一晚如是,现在还如是。 自问心肠比谁都硬的彦琛每见到她这副模样,便仿佛会融化心底所有的原则和底线,他软下语气来,说得却是:“那一晚朕是醉了,你可知?” 此语引出嗣音所有的伤心,她努力忍住哭声却止不住泪如泉涌,而随后那一声“知道”更是压抑了许久。 “你既知道,朕就安心。”彦琛释怀。 车轮滚滚,马蹄阵阵,皇帝的仪仗依旧如常行径在宫道之上,络梅从轿子上下来赶到方永禄那里,隔着门帘说:“方总管,瞧方才那光景,该是没事的吧?” 方永禄悠然自得地坐在他的轿子里,只管笑:“自然自然……” 銮辇中,嗣音静静地卧在彦琛怀里,他那里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涂抹药膏,手法娴熟轻柔叫人有些意外。 “你笑什么?朕十五岁就随先帝上战场,你以为上了战场日子还会和宫里一样?”彦琛缓缓说着,又轻轻覆上一层薄纱方罢。 “谢皇上。”嗣音抬手看了看那包扎得近乎完美的手腕,嫣然一笑冲彦琛道,“这几日臣妾不能伺候您了。” “你躲懒罢。”彦琛嗔笑,又伸手点了点她的嘴说,“朕不与你玩笑,日后还是要自称奴婢,如今你是绘竹,不是梁嗣音,难道你想让皇后难堪么?” 143.第143章 那小子长本事了 嗣音默默,继而才道:“昨夜皇后娘娘与臣妾说时臣妾是拒绝的,可娘娘说我必须来,至于我愿意做绘竹还是梁嗣音,叫臣妾自己看着办,臣妾自然是……” 彦琛皱眉哼了一声,故作生气道:“朕说一句你顶一句,果真是哑了的时候乖巧。”见嗣音委屈地垂下头,又不忍,哄道:“你以为朕舍得要你做一个宫女?朕不是南下游山玩水的,既然言明不带后宫妃嫔,又怎么能半路弄出个贵人来?嗣音你是最懂事……” “噗!”梁嗣音终忍不住,一边掩口笑起来,一边调皮而又带了几分怯意地偷眼看皇帝。 彦琛见她这般,方回过味来一把将她捉到怀里,嗣音先笑起来:“皇上刚才那样逗人家,又是装作认不得我,又是要这个茶那个茶的,不兴臣妾这会子逗……啊……” 哪里容得她继续说下去,彦琛便伸手在她腰上挠痒,嗣音最吃不住这个笑得在彦琛怀里直打滚,动静一大彦琛又轻轻捂了她的嘴嗔怪:“越发放肆了,你究竟明不明白。” 嗣音笑得满面通红,一双眸子因心里的释然快活而明媚耀眼,她柔柔地又满含温情地望着皇帝,娇声一语,“奴婢明白。” “你明白才怪了。”彦琛轻声骂一句,却抵挡不住怀里这娇柔可心的人儿,随深深一吻陷入她白皙的脖子里,那好似肌肤里透出的迷人香气几乎融了他的心。 嗣音欣然相承,她要用此刻的温存洗去那一晚煎熬的痛楚,让那个充满误会的夜晚永远从记忆里消失。 当晏珅被关押的消息传出时,她就猛然意识到皇帝那一日是为了什么真正不悦,方永禄明明与她说过皇帝看了奏折后生得大气,可自己却偏偏要往那件事上去凑。他或许因流言有过不开心,可他不会怀疑自己啊,对一切没有信心充满怀疑的明明是那个懦弱的梁嗣音。 所以那一晚她才会受那样的惩罚,是惩罚,对吗? 心念至此,一滴泪又滑过嗣音的眼角,彦琛仿佛嗅到泪水的气息般倏地抬眸来望她:“怎么了,很难过么?” 嗣音摇头,将脸埋进皇帝的肩胛,清声婉婉,“臣妾再也……不要哭了。”彦琛闻言见她翻入怀里,温和想对:“朕记着。” 春色漫山遍野地延伸开,驱逐了冬日最后一抹寒意。夕阳西下,皇帝一行终在夜色深重前到达行宫暂歇,沐浴更衣后的彦琛正立在窗前远目而望。 嗣音与络梅前来奉茶,络梅识趣地带着宫女小太监离去,嗣音也只是在边上静立不语,一天的奔波让她亦感疲惫。 彦琛喝了茶,沉吟半刻忽道:“你可知朕为何要亲自南下?” 嗣音不语,她不想过问朝政,但她可以聆听。 “那小子长本事了。”彦琛冷笑,抬眸望着一身宫女装束的嗣音,“他敢在南方屯兵,朕就能亲自去剿杀。” 嗣音的心怦怦直跳,她最先意识到的是皇帝此行只带了羽林军,护驾尚可,围剿? 144.第144章 这样最好 彦琛正色道:“此行定诸多波折,朕要你以一个宫女的心态看待所有的事,对你亦是一次历练。” 嗣音垂手而立,并不太明白皇帝的话,但问:“臣妾不懂什么叫一个宫女的心态?” “先告诉朕,对于十四弟的种种你是如何想的?”彦琛道。 “定康郡王他……”嗣音沉静地看着皇帝,慢慢道:“臣妾觉得他不是个坏人。” “缘何。”彦琛坐下来将嗣音拉在身边,面色平和道,“他可不止一次欺负于你,你却说这样的话?” 嗣音心无杂念,只是单纯地回答皇帝的问话,“郡王他做的那些事并非冲着臣妾而来,他是冲着皇上罢,所以臣妾并不计较。此外他再有什么心思臣妾也不知道,臣妾只要明白自己的心便是了。” 彦琛笑:“这话若叫别人听去,只觉得是在讨好朕。” “所以皇上也这么想?” “有那么几分。” 嗣音闻言不急不恼,娇柔一笑以彼之道还治彼身,“臣妾也有几分。” 彦琛蓦然一怔,待明白她的意思竟失笑,摇头叹道:“便是宠得你如此放肆。” “臣妾正经说话呢。”嗣音说罢,蹲下身子将双手置于彦琛膝头,敛笑缓言,“娘娘昨夜嘱托臣妾许多事,更有一句话要臣妾在适时的时候与您说,此刻皇上既告诉臣妾南下真正的缘由,臣妾认为没必要等那个‘适时’。娘娘要臣妾跟皇上说,‘晏珅他是您的兄弟。’” 自上而下看嗣音,她浓密的睫毛如扇覆盖着明眸,那句话自她口中说出,已不全是容澜的意境。 “这样最好。”彦琛伸手抚过她的发鬓,那细腻柔滑之感萦绕指尖,他道,“朕方才说要你以一个宫女的心态来看待所有事,就是不想在那所谓的‘适时’听你说出这句话,你懂么?” 嗣音抬眸,静了半日方微微点头。 彦琛再道:“那日在角楼你与朕说天下是百姓的,朕一直记着。”嗣音心底忽地无比柔软,缓缓底下螓首俯于他的膝头,此刻说什么都嫌多余,她只想静静地听他的心。 谁都会有倦怠的时刻,彦琛多希望时间永远停止在这一瞬,佳人在侧,岁月静好,夫复何求? 之后的日子嗣音便以绘竹的身份侍候在皇帝身侧,但方永禄和络梅均是知趣之人,故而常常只有两人在銮辇之内。 一路行来,或赏山川河流之美,或读古籍诗书之韵,再或玩笑嬉闹,竟如寻常人家夫妇,十分美满。 嗣音闲时常远目四周景致,在她看来便是一草一木都要刻画下她这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所谓知足常乐,惜福便是知足吧。 只是这样的辰光总飞逝无痕,不知不觉江南就在眼前,三月初十圣驾抵金陵府,嗣音才于行宫收拾自己的东西,络梅便来告诉他皇帝即刻要出行,请嗣音准备一起随驾。 “皇上要去哪里?” 络梅脸色不霁,“金陵牢狱。” 嗣音懵然喃喃:“这么快?” 145.第145章 探监 便是这么快,皇帝舟车劳顿到达金陵第一个要见的就是他的兄弟,嗣音这辈子就没有踏足过监狱,在她的想象中,那就是阴森龌龊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所在。 但她只是“宫女”,与络梅随驾只为侍奉并不能进入监狱,自然她也并不想去见那个人。侍立在院落中,四周是横七竖八的刑具枷锁,络梅打了个寒颤凑近嗣音低声说:“这里可真吓人。” 嗣音点点头,却没有说话,络梅又道:“皇后娘娘若看见十四爷被关在这样的地方,会心疼坏的。” “娘娘她很关心郡王。”嗣音简单敷衍一句,并非她不愿和络梅多语,而是这里无处不在的迫人气息叫她根本不知道开口说什么。 络梅又道:“皇上会怎么处置十四爷呢,我听几个小太监嘀咕,贪污赈灾款银往大了可要杀头的,这可怎么好?皇后娘娘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结果。” 络梅似乎是因为紧张,颇有些絮叨,一边说还一边转着手里的银钏子,嗣音入目,竟引得心头一颤,有件事她早早忘却在九霄云外,这会子蹦到眼前着实叫人意乱,不由得抬眸往彦琛去的方向看,一时心绪如麻。 牢中罄罄铁链声回响,狱卒麻利地解开三重大锁,恭恭敬敬地请皇帝入内,他九五之尊来这样的地方,实在叫人费解。然事实上晏珅并没有被屈待,他所住的牢房干净整洁,身体手足亦没有被扣上枷锁镣铐,皇帝出现时,他正闲逸地靠在床上看书,听见动静也不过放下书卷,继而淡定地看着彦琛走近,不起身不行礼那轻然的笑是挑衅。 “看来很自在啊,仪容整洁精神奕奕,朕以为会看到一个落魄狼狈的你。”彦琛搓了搓手,举目四望牢舍,冷笑,“虽然干净,可比你的郡王府差太多,要不要朕下旨与你再换一处来住?” 晏珅慢慢起身来,可他的脚才落地,皇帝身后几个羽林军侍卫就冲上前将两人隔开,他大笑:“既是如此防备,皇上何不派人锁了臣弟带去您的面前,又何苦劳师动众来着肮脏龌龊的地方。” 彦琛摆手退下侍卫,只道:“因为朕本想亲眼见一见你的狼狈。” 晏珅面色一凛,嘴角勾出蔑然之笑,“让皇上失望了。” “若见到的是落魄潦倒的你,朕反而会失望,如今甚好。”彦琛的答案出人意料,然言罢这一句,他便将炯然目光迫向晏珅,“不是只有这样的抚远大将军才能号令三军吗?否然你要如何集结你的兵士与朕抗衡?” 晏珅浓眉深皱,冷目相对,“这就是你以那些莫须有的下作罪名扣押我的原因?就是想侮辱我?挫败我?” 彦琛淡淡一笑不作答,晏珅毕竟年轻气盛,这一片沉默下竟有几分按耐不住,几度张嘴欲说话。 “朕改日再来看你,你的那些兵士朕会给每个人交代。”兄弟俩许久许久的寂静后,彦琛慢条斯理一言,便转身要走。 146.第146章 你不是绘竹 晏珅握紧了拳头,他当真没料到皇帝会亲自来,而事实上他被困牢狱那么久自己的人一个进不来,周遭尽在皇帝的掌控中,他早已与世隔绝。天知道乍见皇帝时的淡然里夹杂了怎样的情绪。只是还有他没料到的事…… 见皇帝出来时面色平和,嗣音紧张的心松了泰半,忽听皇帝问监狱长:“该是午饭的时辰了吧?” 那监狱长慌张道:“回皇上,正是正是,只等皇上移驾后便要给犯人们送饭菜。” 彦琛递了眼神给方永禄,他会意后忙对监狱长道:“快拿郡王的饭菜来,皇上要过目。” 那监狱长连连答应,催促狱卒去取,一边解释说:“郡王的膳食是另起了炉灶做得,微臣每日检查不敢有半分马虎。” 皇帝不语,只等狱卒送来后略略扫了一眼,此时边上方永禄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樽酒壶,也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食篮。 “让绘竹送进去吧。”彦琛忽道。 嗣音闻言悚然,可皇帝根本不仅不看自己一眼,更是大步离去。络梅愣了愣后只能跟着皇帝走,而方永禄却留下从狱卒手里接过食篮转交到嗣音手里,说:“绘竹你送进去毋须多言便出来吧,皇上即刻要起驾的。” 嗣音的手在颤抖,晃得那杯碟碗盏罄锵作响,惹得方永禄也不敢撒手急得满头的汗,不由得低呼一声:“贵人,您可要稳住啊。” 原来她终究逃不过,终究要踏足这本不该在她生命里出现的地方,回眸望着彦琛远去的背影,竟那样坚定而无情,叫人心生寒意。 他在想什么,又为何要这样做?难道这就是所谓“宫女的心态”? “梁贵人……”方永禄再低呼一声催促,一边又担心旁边的监狱长、狱卒听见知道了嗣音的身份,竟比嗣音更尴尬局促起来。 “我知道了。”嗣音一咬牙,接过食篮扭身进去,只听方永禄在后头与那监狱长说,“送进去便让她出来吧,莫要担搁,杂家要去万岁爷身边……” 嗣音越往里走,方永禄的声音便渐弱,很快有哀嚎哭诉责骂的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充入耳朵,她只跟着狱卒一路往前根本不敢去看两边的光景,在她的想象里,这人间监狱与阿鼻地狱本无区别,其中的惨状恐怖状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她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 “绘竹姑娘,这里请。”狱卒伸手一指,将嗣音引到晏珅的监前。 那狱卒又殷勤地对监内的晏珅说:“郡王爷,皇上差这位宫女给您送饭,特特多赏了两壶酒,也巧今日厨子炒了花生米正好送酒来吃。” 可晏珅那里似乎还没从方才与兄长的对话里回过神,只是哼了一声并没有抬头来看。 “绘竹姑娘放下便回吧,方总管说皇上即刻要起驾。”那狱卒帮着嗣音将食物从篮子里拿出,好不客气,“辛苦姑娘了。” “绘竹?”似乎是听到了名字,晏珅走上前几步隔着牢笼,因知绘竹是皇嫂身边的人,便问:“皇嫂可好?知道本王的事气疯了吧。” 嗣音垂首不语,她不知道要怎么转过身去看那个人。 “你……不是绘竹?”细看背影,晏珅不由得质疑。 147.第147章 水土不服 狱卒有些莫名,摸着脑袋道:“绘竹姑娘,王爷他是什么意思?” 嗣音知道再缄默只会更尴尬,便旋身来朝晏珅福一福身子,“奴婢绘竹见过王爷。” “绘……”竹字未出,却有啪的一声掌击铁栅的声响,继而是近乎恶狠狠地一声,“绘竹?” 嗣音直视他,欺骗自己看不见他眸中如火的目光,克制各种心虚如寻常道:“皇后娘娘很好,多谢王爷惦记。这饭菜自是牢里做的,但酒是皇上带来请王爷享用的。此刻奴婢还要随驾回行宫不能多陪王爷,恕奴婢告退。” 言罢,便速速往外走,却听晏珅在身后喊:“梁嗣音,梁嗣音!” 几个狱卒瞧着光景已经愕然,均不知这里头的文章,但见嗣音转身来说:“梁贵人她在宫里很好,奴婢竟忘了她曾吩咐奴婢带一句话给王爷,梁贵人请王爷珍重生命好自为之。” “珍重……好自……为之?” 仿佛逃离什么险恶一般从牢房里奔出,嗣音的心乱得没有半点头绪,只听里头深重传来几声“老四”,竟如遭受重锤猛击心房一时眩然欲晕。 还记得她对皇帝说自己不知晏珅旁的心思,呵!梁嗣音,你真不知? 你是知道的,你只是太善良,不想去伤害任何一个人;皇帝也是知道的,他只是身为帝王的无奈,必须去伤害那个人。但此时此刻,要伤害的伤害了,不想伤害的也伤害了,而那个受伤的人又错了什么? 他错了么? “绘竹快过来,皇上已经起驾了。”络梅在远处大喊,身后的仪仗果然缓缓行动起来。 嗣音清醒几分,深知不能再多想,便急步跟来络梅身边掩饰下重重心事一路跟着回到行宫。之后皇帝忙于接见金陵府及各地官员,有方永禄在旁打点倒用不上嗣音络梅,二人便回房去休息。晚饭时分络梅来请嗣音一起去侍奉御膳,嗣音却隔着门道:“我浑身酸痛怕是得了风寒,染给皇上就不好了,你让方总管再寻一个勤快的宫女帮你。” 嗣音毕竟是妃嫔,络梅不能勉强也不能多问,只能如是去告知方永禄,人手自是安排得来,但皇帝那里也是笃定瞒不住了。 果然用膳时彦琛问络梅:“怎么只有你在跟前,绘竹呢?” “绘……绘竹她病了,不敢玷污了圣上龙体,所以今日不能在御前侍奉。”络梅在皇帝面前每每称呼嗣音为绘竹都极不自然。 “叫太医看一看,莫不是水土不服。”彦琛才稀松平常一句,忽又道,“她一个江南女子怎会回了故土水土不服?” 方永禄和络梅面面相觑,在他们看来皇帝显然是不高兴了,他哪里在问话分明是自言自语。 “奴才即刻就请太医去瞧一瞧,皇上放心。”方永禄只能硬着头皮说。 彦琛却只管吃饭,一言不发。 如是方、络二人在一旁真真手足无措、噤若寒蝉,皇帝看似安静地用膳,实际那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气势早不亚于平日临朝问政时的迫人,他们猜得到是为了梁嗣音,却不敢猜事态之后会如何发展。 “着太医去看,回头告诉朕她究竟闹什么毛病。”彦琛吃毕放下筷子,愤愤然离了桌。 络梅大大松一口气,苦着脸对方永禄低语,“还是让梁贵人来一趟吧。” 148.第148章 我的感受 方永禄也是昏了头,不知是对络梅对自己抱怨,竟极小声地说了句:“这俩个主儿就爱耗着冷着闷着,拖久了互相舍不得了便好了。” 络梅紧跟着低语:“看今日也太为难梁贵人了。” “嘘……”方永禄比嘘声的时候,皇帝已经出来,他倒没听见这几句,还问:“你们说什么呢?” 方永禄忙敷衍:“奴才们说给绘竹请哪位太医好,毕竟绘竹的身份……” “不必了,朕自去。”彦琛面色极不好,这般说了便扬长离开,急得方永禄紧步跟上。可谁知才到门口皇帝又折回来,两人竟撞个满怀,吓得他滚开去,跪地磕头如捣蒜连称该死。 “还是让太医去看,朕等消息。”彦琛倒没脾气,言罢就进去了。 方永禄一直都知道皇帝性情多变,但今日这变得也太勤,他一把老骨头真真折腾不起,无奈撇下络梅去寻太医,可到了嗣音的房门口,里头只是柔柔一声:“不必了,我歇一歇就好,没得劳烦太医。” 外头众人一脸苦色,这绘竹是怎么了,是要违抗圣谕么? “绘竹你听杂家说,这是皇上的恩典,太医看过后还要去向皇上复命,你看你还是看门……” 然方永禄话未完,嗣音已开了门,她神色有些慌张匆忙仿佛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此刻又突然想起来一般,譬如方才那些话的语气口吻就不该是一个宫女能说的。 “劳烦大人。”嗣音欠了欠身,让出路来。 方永禄自嗣音面前过,细细瞧她眼眉,果然桃红一片似是哭过,然脸色尚好也不知是否是硬掩饰才有。待那太医为嗣音诊了脉,因说是劳累体虚休息几日就好,便也劝嗣音放心休息几日,即刻带了太医去复命。 嗣音顺手关上房门,却不曾离开,只管用手指抚摸那门上淡淡的木纹,心里则念: 闹情绪不去御前侍奉,彦琛一定是会知道的,而如今他不仅知道了还派来太医,可这究竟是真心疼自己还是故意怄自己?但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为什么要把简单的事情弄得复杂。究竟是你梁嗣音太委屈,还是太心虚? 可一个激灵过,晌午在金陵牢狱中晏珅那不甘愤恨的神情又出现在眼前。 但凡明白其中情愫纠葛的人都不会怀疑皇帝派她梁嗣音去送饭菜的目的,被自己心仪却求而不得的女人看到身陷囹圄的狼狈,那是何等的不堪和耻辱,对骄傲的晏珅而言这比任何刑罚都来得噬人心魄。可皇帝他就那么做了,毫无征兆地坚决果断地做了。 “你那样决定时,可有一丝一毫想过我的感受?”嗣音喃喃,但这两三分怨怼很快又被另一种念头所压倒。犹记得那日伏在皇帝的膝头,他问自己“懂吗?”,自己是点头了的呀,可事实上真的懂么? 一瞬,本希望皇帝会来看自己哄自己的嗣音竟希望彦琛千万不要来这屋子,不然她会内疚会惭愧会无颜以对。又可是…… “啊……”嗣音抱头蹲下去,这辈子就不曾如此纠结不清过自己想要什么。 149.第149章 只想要他冷静一些 这边厢,方永禄战战兢兢地将嗣音的情况告诉皇帝,其实这本就多此一举,可这两个人似乎偏偏对这些各自给自己或互相搭了台阶却又都不肯下来的事情乐此不疲。 “叫她好好休息,让络梅多去看看她。”彦琛等方永禄回来的那会子已经又把心思转入政务,今日收到大小官员各种奏折数十本,明日还会召集臣工议事,他希望能在今夜看完这些折子,明日能有一一有所答复或决定。故而与嗣音那点纠葛竟是淡了几分,强大的理智和克制力也要他莫再去想,当务之急是解决两省救灾、扶助春耕,而非儿女情长。 这叫方永禄安了心,至少皇帝不会再找他麻烦,因见天色渐暗便唤宫女添加蜡烛,一切妥当后悄然退下,不提。 然不知不觉辰光滑入深夜,寝殿内光亮也渐淡,彦琛耽于思索都懒得唤方永禄,可当手中奏折朱批既定时,殿里又忽然亮堂起来。 他换奏折的空隙抬眸看一眼,却是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更换蜡烛,她何时来了? “既然身体不好便去休息。”彦琛寻常道,似白日里的事不曾有过,“这里自然有人做这些事。” 嗣音捧着蜡烛转身来,福一福身子亦如平常答:“臣妾歇好了,此刻就想静静地守在这里,绝不打扰您。” 彦琛心中一暖,那一声“臣妾”便透了眼前人的心思,而她那清澈露心的眼睛也从不会骗人。只道:“朱砂淡了,替朕来研。” 嗣音应声前来,不多说一句话只低头小心研开那如血朱砂。彦琛则将所有心思放在奏折之上,专心之甚若非偶尔听见那细细的研磨声响,他都要不记得身边站了个梁嗣音。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个陌生的行宫大殿不再凄冷孤寂,已然有无形的力量将其充盈下融融暖意。 静静的,夜越深。 待嗣音离开桌案再去换第三批蜡烛,皇帝却道:“不必了,奏折朕已读完。” “皇上饿吗?”嗣音问。 “不必,但倦了。”彦琛站起,略略伸展开久坐的身体,看着嗣音来往在眼前准备热水毛巾,继而洗漱更衣,等坐于床沿将双脚泡入热水,那暖意从脚底心上窜至全身,方感觉扫去了连日颠簸的疲惫。 嗣音悉心地侍奉着他,这些本不要她做的事情因一路来都有络梅指点早已熟稔,起先彦琛不舍得她来做,她却对丈夫说:“也许这一辈子就那么几天。”犹记得彼时皇帝看自己的眼神,嗣音觉得便只为那一抹目光献出一生,又如何? “觉得十四弟他可怜么?”两人彼此沉默那么久,彦琛到底还是问了。 嗣音有想过如果今晚能平静过去,皇帝不提她也不再提这事,只当什么都没发生,可正如那双扣镯的无奈,若非她处处小心隐忍,绝不能变成如今的模样要得她再难开口说。心有灵犀一点通,那该是仙佛才能有的传说吧,而即便是天子,也和她一样是混沌的肉躯凡人。 “是。”嗣音垂着头,小心地替皇帝抹干脚上的水迹,“那么养尊处优一辈子的人忽然被困在笼中,每日听着囚犯嚎哭呻吟来吃饭睡觉,只怕再孤傲的性子也要磨干净了。” “朕并不想磨他的性子,他的棱角被磨平了,就不是朕的十四弟就不再是晏珅了。”彦琛盘腿坐到床上,深深做几次呼吸后道,“朕只想要他冷静一些,让他在里头想想往后的人生究竟该如何过。” 150.第150章 出狱 嗣音听着,不语。继而收拾好一切,洗了手,方折回来柔声道:“皇上安寝吧,很快又要天亮了。” 彦琛伸手将她揽在身边,声音已透着困倦,“陪朕躺着。” 嗣音顺从,服侍他躺下后也脱了外衣钻入被窝,那散着淡淡龙涎香的强壮身体是那么温暖,可谁又知道他的心是冷是热? “朕这几十年杀的人还少么?”入梦前,皇帝呢喃的最后一句话叫嗣音心颤。 久久无眠,她便腆着胆子轻声对已入眠的彦琛说,“下一次不要再把我推到最前面去好吗?我只想做您最普通的妃嫔,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然后静静地默默地守护您一辈子。那些纠缠不清的事,朝廷的也好家里的也好,我不想……”嗣音将自己埋入彦琛的臂弯里,最后呢喃,“我不想有一天因为这些您要失去我,或者我要失去……” 彦琛呼吸平缓,但眼帘下的却微澜动静,不知是睡是醒。 一夜安然,翌日天亮后皇帝又把自己投入各项政务里,忙忙碌碌不知时日过,平静地过了三天后,那日才用了午膳,彦琛突然对嗣音说:“随朕去接十四弟出狱。” 出狱? 按说这几天嗣音时时跟在皇帝身边,多少知道一些政务上的事,但对于开释晏珅不曾有过半分动静,如此突然委实叫人奇怪。一路行至金陵牢狱,彦琛并没进去,而是立在銮辇之前等晏珅出来。 嗣音侍立一旁,也能远远瞧见晏珅要出来的地方。 煦日和风,阳光耀眼得叫人睁不开眼睛,但见晏珅出来时猛得皱眉闭眼扭过头,继而抬手搭了凉棚看外头,被困狱中那么久,竟连阳光也敌不过了。自然他看见了威严的皇帝仪仗,看见了让他受如此屈辱的兄长,看见了他身边…… 江山和女人你都输了。这才是身为帝王的兄长最想对自己说的话吧,可这样没有帝王气度的话如何能出得他的口,于是他让直接付诸行动,将一把无形的刀恶狠狠地插入自己的心房。 只是皇帝太敏感太多疑,此番南下他晏珅一心赈灾,并无招兵买马的打算,全因自己身份尴尬才招致诸多官员权贵甚至江湖能人的瞩目,每日送来迎往好不忙碌,只谈风月不论朝政,但动静大了,遥遥传回京城便成了定康郡王觊觎皇位,意图谋反。 真真可笑! 虽然金陵牢狱尽在皇帝掌控之中,可那一****当真想反问皇帝:“我若有心谋反,能轻易叫你困于囹圄。”不问,就是想等着看皇帝摸清事实后的尴尬,也让他晏珅多一道下酒的笑料。 “王爷受委屈了,好在皇恩浩荡,皇上亲自南下来为您洗脱罪名,真真叫人欢喜。”那监狱长好生客气,他许是上辈子多烧了高香,这辈子竟能关押一位王爷。 “呵!”晏珅虽冷笑,但还是道,“这些日子承蒙你照顾了。” “不敢不敢,这是微臣的职责所在,还是王爷胸怀宽大包容了许多的不是。”那监狱长一边说着一边行下礼去。 晏珅不再与他多说,大步走开径直朝皇帝而来。 他们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一把龙椅将血肉划开,什么手足亲情什么血脉相连,如今都是空话,他富有天下,而他只有满腔仇恨与不能言的抱负。 “绘竹去取酒来,朕为十四弟洗尘。”彦琛忽道。 151.第151章 刺客 嗣音忙地答应,匆匆返身往后头去,从小太监手上接过酒壶杯盏回眸望见那一对兄弟,只见君臣对立着,彦琛似乎在说话,因隔得远并不能听见。她检查盘中之物无误,便不疾不徐地过来,可才走三四步路,忽听仪仗尾处兵刃相交声骤响,众人随即大呼“有刺客”。 嗣音手里的酒壶杯盏被冲上来的侍卫撞在地上,她回过神来往皇帝那里看,却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与自己相背,可分明又有刺客从皇帝背后的屋宇上飞跃而下,急得她乱喊乱叫,终引起众人注意。 那时已来不及,但见刺客舞着长剑直逼彦琛而去,再有同伴攻击侍卫分散保护之力,皇帝那里势单力薄,性命仿佛只在旦夕之间。 “皇上!”嗣音尖叫,恐惧万分的心亦呼之欲出。 幸彦琛闪过这一剑,可正与此厮打斗,背后又闪过一个刺客也欲直取皇帝性命,攸关之际一旁同与刺客周旋的晏珅跃至兄长身后紧贴其身,生生吃了那刺客一剑伤在手臂。此时被分散的羽林军杀回,几番打斗刺客气数渐弱,便似有为首之人大吼退散。 宫女太监早乱作一团,嗣音被逼至墙角,忽有黑影跃到面前,但紧跟上来的羽林军侍卫又将他包围,他慌乱之际看见身后的嗣音,便一把掳过抵剑在她的咽喉,对众侍卫怒吼:“都不许动,不然我杀了她!” 方永禄那里最先看见,挥着拂尘大喊:“别乱动别乱动,别伤了那宫女。” 众侍卫本有顾忌,又见大总管如此紧张便更不能擅动,眼看着刺客掳着嗣音飞身上屋檐,继而在另一边纵身跃下,他们正要跟上,却见一道红影闪过跃上屋檐跟随而去。 “是郡王爷。”侍卫中有人如是说。 因保护圣驾更重要,羽林军只随去了四个侍卫,其余人或押解被活捉的刺客,或归位来保护彦琛。 “皇上,皇上……”方永禄等涌向彦琛,关心他是否受伤,而他却远目那已空无一人的屋脊,就是刚才,他的十四弟想也没想跟着便冲上去了,但若刺客手里是普通宫女,他会这么做么? “梁、绘竹她……” 彦琛撒了手里从刺客那里夺来的剑,掸一掸衣袂上的尘土,竟似轻描淡写:“朕知道了,老十四会带她回来。”言罢,便往銮辇上去,仿佛真的只是丢了一个普通宫女无足轻重。 络梅惊魂未定,可眼见这情景不由得拉一拉方永禄:“皇上这样淡定,那梁贵人若自此去了不回来可怎么办?” 方永禄着急:“呸呸呸,说不得万万说不得……” 仪仗逶迤就此而去,狱卒和监狱长这才壮胆出来看,唯见车轮人迹过后留下飞扬尘土,一时迷了眼睛看不清任何东西,但听一个狱卒悄声说:“据说那郡王爷追着刺客去了,缘是因他们掳走了一个宫女。” 监狱长道:“哪个宫女如此福气,叫王爷亲自去追。” “似乎就是方才给他送饭的。” 监狱长摸一把胡须,忽道:“今日之事莫再多言,皇家的事还是少掺和的好,不然你我如何死都不能知道。” 这一边,刺客拖着嗣音走了许久,更已有其他同伴汇合而来,其中一人道:“扔下她罢,带着不好走。”一人却说:“一刀杀了干净,留着是祸害。” 152.第152章 取而代之 方言罢,嗖嗖风声而过,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击打在那掳着嗣音的刺客臂上膝上,他一时手软腿软,倏地倒地松手放开了嗣音。 众刺客如临大敌,尚未回过神却见一道红影闪过将地上的女人卷走,待定睛看,却是那定康郡王晏珅携了那女子立定在不远处。 几番折腾,嗣音的恐惧已然麻木,可晏珅的突然出现又激活了她的神思,只觉得臂上热流滚滚,竟发现是他伤口上汨汨不断地鲜血染湿了自己的衣裳。 “王爷,你的手。”嗣音惊呼。 可晏珅全然不顾,只迫视那些刺客,仿佛随时准备搏命。然出人意料,一行黑衣刺客纷纷上前冲着晏珅单膝跪地,齐呼:“十四爷!” 仿佛大钟在耳畔轰鸣,嗣音被那“轰隆声”震晕了,这算什么?这意味着什么? 她木然看向晏珅,便是方才她还未其舍身救驾而感动,这一刻竟要破灭他对晏珅仅有的好感和同情。 “哗!”一声,晏珅的长剑劈空而过,他怒斥,“谁是你们的十四爷,你们是哪里来的人?” “十四爷,奴才们昨日收到您的密令于今日行刺皇帝,您怎么不记得了?” “王爷受了伤,请赶紧跟奴才们回去疗伤才是。” “十四爷……” 刺客们显然与晏珅相熟,一边说着已起身来要靠近他。 眼前的现实破灭她心底仅存的美好,嗣音几乎要对这个世界绝望,反手一巴掌扇在晏珅的脸上,含泪怒斥:“你原是这样的人。”她愤然甩开晏珅朝后跑开,这一带因皇帝出行而戒严,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她根本不认得路,又能往哪里去? “滚!”背后传来晏珅的怒吼,随即是兵刃落地的铿锵,再一声闷响似有人倒地,嗣音忍不住回头,却见晏珅独自倒在路中央,刺客已不见踪影,唯有他手臂上的血殷红刺目。 这样下去,他会死吧!嗣音的心突突直跳,终究狠不下心奔了回来。 “呵……”见嗣音奔回身边,晏珅浓眉微释,细细端详她五味杂陈的面容随即仰天冷笑,“我终究是输了,输了!” 嗣音用自己的丝帕将他的伤口扎住,一边说:“你不要乱动,血越流越多你会死的。”一边又忍不住去看他,他仰望着碧蓝天空,可明媚的阳光却将他的脸照得那样冰冷苍白。 “你输了。”他重复这句话,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喘息亦深重。 “你……你不要乱动。” 晏珅扭过头来看着她,目光凝重:“梁嗣音,你会去告诉你家皇帝刚才那一幕吗?” 嗣音愣住,其实这个问题他不问自己亦在纠结,她终究要回去彦琛身边,可刚才的事要说么? “你会说吧,告诉他我是这次行刺的主谋,我要杀皇帝取而代之,呵呵……”晏珅的声音渐渐无力,只有那冷笑依旧摄夺人心。 “如果你能改了,我可以不说。”这句话如何从嗣音嘴里冒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但即便十年二十年后的梁嗣音绝不会这么做,也一定会怀念这份也许不能再回来的单纯善良。 153.第153章 承诺 晏珅逐渐黯然的眸子里猛地透出光芒,他眯眼看着低垂螓首的嗣音,浓密的睫毛盖住了她的眼眸,却盖不住其卓然于世的光华。 “你信我的承诺?”他问。 嗣音眼帘微动,须臾答:“你若肯许下誓言我自然信你,天下是百姓的,谁做皇帝又有什么要紧,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只要国家风调雨顺,皇室的根基就会牢固。做王爷和皇帝又有什么区别呢?我深信你并非权欲探天的之人,你只是不甘对不对?” “你很会说,可字字句句都向着你的皇帝,叫人好恼火。”晏珅益发虚弱。 嗣音不语,皱眉在四周张望,这里因戒严而空无一人,谁能来帮她扛起这个大男人,如若继续躺在这里,他真的会死。 “如果我许下誓言,你真的会信?”晏珅继续如是问,而将他本极力要对嗣音说的话咽了下去。 嗣音叹气,为他的拧巴感到些许恼怒,“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只是我,更多的人都在乎你和皇上的兄弟情谊,而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太后思念你时的怅然忧伤,才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只要你肯答应我再不做这样的事,我一定不会告诉皇上。” 晏珅轻然一笑:“可你凭什么要我对你发誓?” “凭……”嗣音心头微颤,那份自信其实将女人的弱点暴露无遗,她分明利用的是他对自己的情愫和倾慕,可这样的话有如何能说出口? “我可以承诺。”晏珅却换了正色,严肃地对嗣音道,“我决不会伤害皇帝的性命,更不要取而代之。苍天在上,可以为证!” 嗣音的心重重落下,瞬间露出满面欣然之色,情不自禁握了他的胳膊说:“我不会提刚才的事,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更谢谢你来救我,谢谢你。” 晏珅笑了,却仅有一半是释怀与安慰,还有一半笑是冷是酸或是苦,天知道。 此时远处急促过来四个人,嗣音发现是羽林军的侍卫便大声呼救,于是终于有人扛起了晏珅,而她也不必担心找不到回去的路。就这样两人被侍卫护送回到行宫,太医们一拥而上,分开的那一瞬,晏珅最后望了一眼嗣音,但抬眸便见皇帝巍然负手立于檐下,于是嘴角的笑终究趋于冷淡。 回来后嗣音得到了悉心的照顾,她除了手臂有挫伤,再肩头和脖子上有淤痕,并无大碍。但太医还是给开了定神安心的药方,着小宫女煎了药送来看着她皱眉喝下去。 “绘竹姑姑好生休息,络梅姑姑说这几日就不用您去御前侍奉了。”带出门的小宫女都是生面孔,她们并不知道眼前的绘竹是贵人梁氏,据说这一切都是皇后事先要七贤王安排下的,真真难为她的心意。 嗣音点头,却问:“郡王伤势如何?” 那小宫女殷勤答道:“据说没有大碍,但是失血太多急需静养,皇上亲自去探望了呢,大家都说今日郡王拼了性命救皇上,实在是兄弟情深。” “没事就好。”嗣音心里一边为他脱险高兴,一边却又忽地沉甸甸舒展不开。秘密这种东西果然沉重,不是谁都能承受。 154.第154章 君无戏言 “姑姑好生休息,奴婢先退下了。”那小宫女侍奉嗣音吃了药洗了脸,便要离去。 嗣音则道:“麻烦你同络梅姐姐说一声,要她得空了瞧瞧我。”那小宫女满口答应,快快活活地离了去。 “曾几何时我也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可比谁都快活。”嗣音怅然自语,遂合目躺下。 然那安神宁心的药似乎毫无作用,她一闭上眼睛便是满目的追捕、逃亡、胁迫、受伤,血影与笑声混杂,狰狞而恐怖。 梦里有彦琛,亦有晏珅,可为何还有淑慎?当利剑逼向淑慎,嗣音终于恐惧地醒来,在粗重的喘息声里发现自己湿透了衣衫。 一出被窝便是刺骨的寒冷,如是势必要病,便挣扎着爬起来到门前唤人,果然有小宫女奔来,才知道她要热水沐浴。 几番折腾后,嗣音终于把自己置入浴桶,温暖的水包含着自己发冷颤抖的身体,好像世界也跟着宁静下来,她要自己忘却那梦里的恐怖,更告诉自己那样的事绝不能发生。 于是努力回忆美好的时光,幼时的,在母亲身边的,还有和彦琛在一起的,那点点滴滴如蜜一样在心里化开,果然有治愈之效。 然温水渐冷,嗣音也泡得发晕无力,便要起来,伸手去挑屏风上的衣裳却够不着,于是略略腾起身子探出去,却不料脚底打滑整个人摔入浴桶,热水肆无忌惮地从眼耳口鼻灌进身体,一瞬间夺取了她的理智,除了在水里胡乱挣扎竟不知要如何爬起来。 但就在意识即将被水吞食的一瞬,一股大力将自己的身体提起,霍然离开热水带来的寒意叫她猛得激醒,随即便续续不断地咳嗽,大口大口地吐出水来。 “如果朕不来,难道你今晚就要溺死在这里?”来者果然是皇帝,他抓过嗣音的衣衫将她裹住,继而径直把她抱到了床上去,却是很恼怒地训斥她,“你何时才能叫人安心?” 可在嗣音看来这本是意外,谁能溺死自己而谁又能料到某时某刻会摔跤,皇帝这样的态度叫她有些反感和害怕,但一触及他的目光,又无力了。 只悄声说:“方才泡得太久身子无力了,我又不会水性。” 彦琛却突然握起她的手臂,上头挫伤的肌肤已发红,他哼道:“你泡在水里不疼么?明知道有伤口,还沐浴?是你没有脑子还是昏了头?” 嗣音愣愣地看着他,这人明明满目的心疼之色,为何不好好温言软语地哄自己几句,偏偏要这样责骂呢? 只是她没想到皇帝手里握的地方还覆盖了上一次被年筱苒划伤的痕迹,新伤旧疤入目,天知道刺激了皇帝怎样的情绪。 “从今天起时时刻刻跟在朕的身边,你倘若敢再有闪失,朕就杀了你。”彦琛怒极,“记住了,君无戏言。” 嗣音被吓坏了,什么叫“杀……了你?” “你欠朕的欺君之罪,你欠朕的那只破镯子的交代,每一件事朕都记在心里,不要以为朕不提就是忘了,梁嗣音你记住了,君无戏言!” 155.第155章 想要守护的人 不知道皇帝为什么发怒,这般怒不可遏,眸子里喷出的烈焰几乎要将嗣音燃尽。 她做错了什么,要他如此生气?但嗣音说过不再哭,她不要哭,而事实上此时此刻她完全懵了,不知道要哭也不知道要询问,木愣愣地看着皇帝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映出茫然的自己,只会本能地说一句:“臣妾记住了。” 彦琛终于发现自己握着的如玉柔荑正瑟瑟发抖,梁嗣音一脸惧色,她被自己吓坏了。可意外的,也是头一回她竟没有哭,于是连叫他心软的机会也不能有。 可她为什么不哭?既然如此害怕如此恐惧,为什么不哭?难道因为她心里有了更坚强的依靠? “你没有别的话要对朕说吗?”彦琛松开手,他只怕自己即便看不到眼泪,但再感受一分嗣音的颤抖就会心软。 嗣音的身体在他松开手的一瞬颤得更厉害,因为心跳太快,几乎要跃出咽喉。她摇头,硬扯出笑容对皇帝说:“臣妾没有什么要说,臣妾会时时刻刻跟在你身边,臣……” “梁嗣音!”彦琛一把扼住了她的下巴打断她的话,“朕要听实话。” “臣妾……说的是、是实话。”窒息感直逼而来,嗣音觉得自己会支撑不住,她不敢对彦琛撒谎,可隐瞒算不算撒谎?她真的不知道! 是啊,你说的都是实话,可你还有没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不说?为什么? 皇帝在心内连连发问,却舍不得对她直言,他终究珍惜她钟爱她,甚至可以将帝王的底线再三后撤。可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因为爱得太深,承受不起背叛,所以他好奇那个原因,质疑那个原因。 “皇上,您弄疼我了。”嗣音觉得肩膀快要被彦琛捏碎,再也吃不住那噬心的疼痛。 彦琛倏地松开手,便赫然看到她肩胛本有的淤青上又覆盖了深红的五指印,他几乎不能想象方才的失态。 梁嗣音多想给皇帝一个坦诚的自己,没有欺骗没有隐瞒,做一个简简单单的女人陪伴彦琛一生。可那个誓言那个承诺那个约定要怎么办?自己不会背叛彦琛,如果晏珅也永不背叛皇帝,但自己必须承受这份质问和斥责,那就承受吧。 嗣音跪在床上直起身子,肩膀正到他的胸下,她抬起双手环绕彦琛将自己紧紧贴住他的身体,“臣妾的人和心都会永远在您的身边,不离不弃。”声音已然哽咽,但仍不哭泣。 彦琛将手指穿入她湿滑的青丝,冰凉的触觉激冷心房,“你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你可知?” 胸前的娇躯一颤,凝滞须臾,方缓言:“可是……我不想说,不想说。” “朕等你。”感受到嗣音内心的悸动,彦琛终究放下浑身的戾气,将她纳入怀里温和一声,“不想说,就不说罢。” 因头发湿漉而渐冷的身体终于因皇帝的怀抱而回暖,嗣音也不清楚究竟是如何解开了这个结,但她努力了,她把自己想说的话勇敢地告诉了皇帝,只是言尽于此真真不能再多说什么。 她有要兑现的承诺,更有想要守护的人。 156.第156章 是你太笨了 这一夜帝王在侧,噩梦再没有侵袭嗣音,她甜甜地安睡一晚,醒来时彦琛已不去踪影,等她洗漱罢了,小宫女告诉他皇帝已经离开行宫前往受灾地视察,要三日后方回。 “难怪他昨夜急着来看我。”嗣音心中一暖,而她也想用这三日的时间好好调整身体和心情,等他回来便能一切如常。 小宫女又道:“郡王爷的身体真是了不起啊,今天已经能下床了,不过皇上下了命令不许他离开行宫,要好好养伤。” 嗣音却想:“昨夜还说要我时时刻刻不离开你的身边,为何今日又把我撩在这里与他共处?是哪个说的女人心海底针,你们男人的心思才最最纠葛。” “姑姑,皇上三天不在宫里呢,咱们要不要出去逛一逛?一辈子兴许就这一回能来江南呢。”小宫女热呵呵地,好似从来没有烦恼。 嗣音道:“你们自去吧,小心便是。我身体也不好,只盼休息几日皇上回来后便能在御前侍奉了。” 小宫女也不勉强自顾自地乐呵呵数着金陵美食,忽而又听嗣音说:“你只管对旁人说我还病着要静养,也不需人来探望,这样我能好好休息也免得旁人来往辛苦是不是?” 小宫女一一答应,天真的她从不去想事情有几重含义。如是平静地过了一天,第二日因无事要做,而管事的都随了皇帝去,几个宫女太监便摸鱼溜出去玩耍,行宫内一时静寂非凡,倒让人觉得安心。 难得悠闲,嗣音便终日与诗书为友,午后躺在窗下读书,那热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终懒懒地睡了过去,若非那一阵清风过,只怕要睡到日落西山。但朦胧醒来,却见风来之处是有人将她的房门推开,抬眼望上去,竟是他。 如今他是王爷,她是宫女,避嫌最好法子就是做足了规矩,嗣音忙地起来到他的面前,声音响亮地称呼行礼,继而恭恭敬敬拜倒下去,起身时发现远处有小太监向这里张望,她反安心了。 晏珅不屑地一笑,随即开门见山说:“没想到你真的没跟他说。” 嗣音低头不语,她还有什么好说呢? “我倒有件事要告诉你。”晏珅继续笑,只那笑叫人隐隐觉得不安。 嗣音仍旧不语,但听他不疾不徐道:“他如此钟爱你,南下都要带你在身边,已异于他过去对身边任何一个女人的情意,我知道你对她有多重要。可你想过没有,你被刺客俘虏他却只派了四个侍卫前来追捕营救?难道不奇怪吗?你该明白我为什么会追过来,我能他为什么不能?还有……” 这些话字字入耳幻化做嗡嗡蜂鸣,嗣音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谁是他,而我又是谁。 “我用母后的亡灵对你起誓,那些刺客真的与我没有半分关系。呵呵……梁嗣音,是你太笨了。” 嗣音倏地抬眸看他,他却轻描淡写:“你之前不说,如今又要如何对他去说?只许他算计你我,不许我算计了他么?” 157.第157章 两清了 “你算计的是皇上,还是我?”耳畔嗡嗡蜂鸣声戛然而止,嗣音豁然清醒,她傲视着晏珅,一字字清晰地告诉他,“可惜你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晏珅面色骤冷,不知何意。 嗣音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眼前的人,正如彦琛所说他何止一次欺侮于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要自己万劫不复,若非彦琛处处包容,还能有今天的梁嗣音吗? “不管这件事真相如何,你我的约定仍在。”嗣音伸手指天,“四方诸神、先帝太后的英灵都在看着你,我不会违背约定,所以也请你好自为之。” 二人无声对视,嗣音的目光充满了愤恨,而晏珅气势减弱,这一切是他始料不及,她以为嗣音会恨。不,她恨了,可她恨的却是自己。 “为什么那天在寿皇殿外抓的是你?是母后与我开的玩笑?还是怨我不能在她身边尽孝而有的惩罚?”晏珅冷然而笑,深情望一眼嗣音,“你说我并非权欲探天之人,你说我只是不甘。可你知道一个人做什么都会输,不是他做得不够好,而是因为站在他对面的是皇帝所以就注定失败是什么感觉?” 嗣音面无表情,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开。 “初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是他的秀女,那一刻我便输了。”晏珅继续说,“可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是他夺走了我的东西。” “你在寿皇殿前抓到的是我不假,可若你是皇帝,我也未必会到你的面前。”嗣音再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个挫败的男人为何看起来如此悲情? 她继续道:“那么多的秀女,你若是帝王你确定一定会对我瞩目?我与皇上因太后而缘起,你又要凭什么与我缘起?你说帝位本该是你的,我不与你辩驳,可当皇上已是皇上而我是他的秀女时,我还本该属于你吗?你输的不是谁站在你的对面,也没有人想要你输,佛语有云心不变则万物不变,心不动则万物不动。你可以活得洒脱自在,为什么不呢?” 晏珅抬手想触摸嗣音的脸颊,但终究不愿冒犯了她,缓缓垂下手目光凄然笑容苦涩,“最恨是你的心完全在他那里,所以不论他是谁,我就是输了。” 嗣音眼眶湿润不忍相看,向后退了一步,福身做宫女的样子,“请王爷回去休息吧,您看起来还很虚弱。” “一直没有对你说,谢谢你让母后生前有过几分安慰,她辛苦一生抱憾而终,我这个儿子却什么也不能为她做。”晏珅语调悲怅,又硬扯起浅浅微笑,“可惜你已是皇帝的妃嫔我的皇嫂,此生注定无以回报了。” “不管那些刺客是谁,我的命是你救回的。”嗣音温柔地看着她,“两清了。” “两清了?”晏珅浅笑。 嗣音颔首,“本来也没有谁欠谁,如此更好。” “你觉得好便是。”他似放下了什么,面上浮起了云淡风轻的神采,只是那份超脱来得太突然,他说,“我本没什么要争的,只是为了你。但既是为了你,我愿意尊重你的所有决定。” 158.第158章 朕说了等你 “多谢王爷。”嗣音欠身,不可否认她已为后一句话动容,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人罢。 晏珅转身离去,步履缓慢而稳健,那颀长的背影如此好看,当是天下女子皆向往之,但他可知世上有人也深爱他,爱得义无反顾几乎疯狂? 极自然地,嗣音想起了刘仙莹,那一****在符望阁扼着自己咽喉说的字字句句依然刻在心骨不曾遗忘。 她感激晏珅对自己的情意,但自对舒宁说下“我们一起留下”那句话,她梁嗣音的心里就已再装不下别的人,晏珅也罢泓昀也罢。 “朕等你,不想说,就不说罢。” 那是皇帝离开行宫前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此刻嗣音才真正明白那晚皇帝为什么而愤怒,原是他早知道了一切,可就是这十余字在晏珅告知真相的瞬间支撑了嗣音几乎破碎的心。 也许彦琛他算计了谁、考验了谁,可最终他选择让一切幻作过眼云烟,他只选择了自己。梁嗣音再次对自己说:“他是皇帝啊。” 皇帝在离开的第三天傍晚回到行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恍如隔世,但只是这三天的功夫,彦琛竟生生瘦了一圈,叫嗣音好不心疼。 方永禄告诉她:“皇上每到一处都亲自下车查看,更微服探访灾民,还就地正法了几个克扣赈灾银两的地方官员,就是夜里也在与几个大人商议春耕之事,竟是一刻也不得闲。奴才劝皇上多吃几口饭,皇上却说‘黎民尚无温饱,朕何以进食?’,梁贵人您多少劝劝皇上,皇上若倒下,那黎民还指望谁去。” 想着方永禄的话,嗣音为彦琛更衣时失声笑了,皇帝瞪她道:“有什么事那么高兴?” “臣妾在想方总管的话,听他学您的口气说话。”嗣音像模像样说起来,“黎民尚无温饱,朕何以进食?” 彦琛嗔道:“百姓受灾受苦,这也是可笑的?” 嗣音敛下笑容:“但方总管说得也没错,您若倒下了,黎民百姓还指望谁去?” “可朕总是有百年之后,难道朕死了之后黎民就没指望了?”彦琛很严肃,“真正的国富民强绝不是靠指望坐在龙椅上的皇帝。” 嗣音垂下头,低声道:“皇上息怒,臣妾不懂朝政只想皇上保重龙体。” “朕也不怪你。”彦琛轻松几分,捏了嗣音的手在掌心,温和起来问:“这几日可好?手臂上的伤愈合了没有?” “都好。”她莞尔一笑,但目光里的几分犹豫还是叫彦琛捉住,他低声问,“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嗣音怯怯地看他一眼,轻声说:“那晚臣妾不想说的话,如果这辈子都不说,皇上会生气么?” 皇帝淡然:“不会,朕说了等你。” “可是一辈……” 他打断嗣音的话:“便是往生阴曹地府,朕也在奈何桥上等你。” “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嗣音又是窝心又是焦急,伏到他的膝头去,皱眉道,“求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不然臣妾就真真罪该万死了。嗣音会永远陪在您身边,人也好心也好,不离不弃。” 159.第159章 姐姐她好吗? 彦琛伸手抚摸她的脸颊,他深爱她不会撒谎的清澈眼眸,他笃定这些天晏珅与她应该有过对话,但若对话的结果是眼下这一切,那他总算没有错信这一个是血肉相连的兄弟,这一个是至爱的女人。 “嗣音,朕也有事瞒了你,可朕也兴许一辈子都不想说,你愿意等吗?” 暖暖的心浸透了笑容,温和如煦日下扶柳的春风,她清清楚楚地告诉皇帝:“臣妾愿意。” 如是已将过三月中旬,春色正式在大江南北蔓延开,然京城承乾宫的梨花已纷纷而下,文华殿的海棠却不急不缓到这个光景方吐露花苞,而那花苞也娇娇羞羞,迟迟不肯展露妍丽之姿。 宫人们只知皇帝寄情承乾宫梨花,又今皇宫之内百花齐放,御花园内满是粉蝶蜂狂,谁还能在乎这清落的文华殿里静静的海棠? 而赏花人不在,又要她展颜与谁怜? 宝林武舒宁已有三月的身孕,但她生就瘦弱,此刻穿着衣衫也瞧不出身形的变化,容澜常握了她的手说:“怎么越发瘦了,你要好好吃饭才行。” 但古曦芳知道,这些日子的武舒宁比从前好了许多,眼泪和忧伤渐渐少去,但仍旧时不时从她眸子里露出的期待和忧心忡忡着实堪怜。曦芳总觉得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可又莫名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偶尔亦感慨,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不会再有期待。 这日又从坤宁宫赏花回来,如今皇帝不在,女人们倒一派和谐,吃茶玩笑,热融融便过了一个下午。此刻舒宁随曦芳步行回承乾宫,她一步步走得极慢,神思也不全不在这路上。 曦芳问她:“想什么呢?” 她滞了滞道:“臣妾随娘娘们吃喝玩笑,好不快活,姐姐她却一人在隆禧殿里拈香礼佛,臣妾好想去看她一看。” 古曦芳心中叹,阖宫谁不猜想那梁嗣音已随驾南下,你又何苦这样执迷不悟。 “臣妾只在殿前看一眼,与谷雨说几句话,娘娘可否成全?”舒宁忽来了劲头,又道,“皇后娘娘只说不能进隆禧殿,并没有说不可以在外头,臣妾不要进去,臣妾就只和谷雨说几句话。”她说着,更失态地去握起了曦芳的手央求。 “你不要激动,本宫与你一道去便是,旁人也不会说什么。”曦芳无奈,也明白了她这几日其实一直在惦记这件事,若不了却她的心事,只怕要有后患。 两人遂来至隆禧殿,正如皇后所言,此处严禁任何人进入,但曦芳身为昭仪无比尊贵,便与那守门的太监通融说:“本宫和武宝林只想见一见谷雨姑娘,好嘱咐她照顾梁贵人。” 那太监自然不能拂了曦芳的面子,忙进去请出谷雨,舒宁一见便问:“姐姐她好吗?” 谷雨却如常笑道:“贵人只是每日礼佛祝祷,并非什么辛苦的事情,又有奴婢在身边伺候自然是好的。倒是也时常惦记宝林好不好,可又怕您见了奴婢要担心她,故而平日只从小太监口中问您的情况。此刻听说您来了,忙叫奴婢出来呢。” 160.第160章 花落花开终有时 舒宁怔怔地望着她,美丽的眼睛上蒙了一层雾气,从雾气底下透出的是层层叠叠的伤感,她握紧了谷雨的手问:“谷雨你与我说实话,我自然信你。宫里人都说姐姐随扈南下去了,我是不信的,姐姐就在隆禧殿里对不对?” 谷雨笑道:“贵人就在里头啊,怎么会随驾南下呢?”她好声好气地哄舒宁,“宝林这是怎么了?这样小的事情也要生气,贵人若知道真要担心死了。” 古曦芳在旁道:“可不是么,本宫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武宝林如今可安心了?梁贵人就在隆禧殿呢,难道谷雨还骗你不成?” 舒宁嘀咕:“臣妾就是不爱她们编排姐姐的不是,我知道姐姐不会与我不告而别的。” 回去的路上舒宁只是默默,古曦芳已习惯了她这脾性并不计较,只是感慨当初才搬来承乾宫的武舒宁并非眼前这个模样,可怜她不止心心念着的人远在天边,而如今益发连个说贴心话的人也没有。 “娘娘,那日四皇子对臣妾说他没有妹妹,好想能添一个妹妹来心疼。”将至承乾宫时,舒宁忽而笑了,对古曦芳道,“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也说好久没抱过女娃娃,宫里若有个小公主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就热闹了。年夫人也说若有个妹妹和六皇子一起长大会有趣许多,臣妾真希望自己能生个小公主,好让大家都欢喜。” “这样的事自然有老天安排,你多想做什么?不管是公主还是皇子,皇上皇后都会疼爱,又有谁会不欢喜呢?”曦芳笑道,“你总想一些没意思的事,难怪益发瘦。方才谷雨也说,你若不好梁贵人也不能放心,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好姐姐,也为了本宫,好好养着你的生子,到了九月你做了娘,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到时候皇上会来看孩子,那臣妾也能看见皇上了。”舒宁微笑着,痴痴这般说。 古曦芳心头一紧,与这孩子相处越久,她就越不懂她,记得那日蛮儿对自己说:“您别为她操心,可聪明的人呢,心里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 可若当真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人,又岂是这个模样。看着她脸上淡淡的微笑,古曦芳不能感觉半分暖意。 回到承乾宫时,才进门便一阵风过,最后那一些停在树梢的梨花便随风而落,飘飘扬扬洒了二人满身。宫女们忙上来帮主子掸落衣衫上的花瓣,舒宁却推开小满的手,一步步走向那梨花树,又一阵风下,花瓣扑簌簌如雨而落,舒宁抬眸凝望好不忧伤。 这情景叫古曦芳看着鼻尖发酸,竟想起当年王爷被圈禁时她在夜里抱着幼小的儿子偷偷哭泣,爱一个人总没有错的,只愿她武舒宁是纯粹恋着那个男人,而不要沾染其它的欲望。 “花落花开终有时,今年的花落了明年还会再开,你还那样年轻,来日方长啊。”她终忍不住上前来安抚舒宁,“你要记着自己是皇帝的女人啊。” 这里有舒宁思念成疾,永寿宫里另一位的日子也不好过,宫里人都知道自皇上离宫后刘婉仪便抱病至今,众人只当她思念皇帝,且她素昔低调安静,自然没有人会在意。 161.第161章 亲自送他上断头台 唯有耿慧茹忧心忡忡,每每与众妃嫔相聚被问及表妹时,都要编出各种理由搪塞,弄得身心疲惫。此刻从坤宁宫回来,因容澜特特赏了点心要她带给仙莹,故而万分不想见表妹的她不得不来东配殿。 立春迎出来,从凡霜手里接过点心匣子,但听昭仪问她:“婉仪她在做什么,怎么本宫来了也不出来?” “臣妾迟了,望娘娘恕罪。”却见刘仙莹款款而出,倒是衣冠整齐与前日不同。 耿慧茹略有安慰,只道:“你这样才好,前些日来瞧你时狼狈落魄的模样,真真叫人窝火。” 仙莹只道:“臣妾那几日蒙了心,如今都通透了。” 耿慧茹道:“本不想告诉你,但见你好了也不妨一说。方才从坤宁宫回来,皇后娘娘已接到消息,皇上洗去了十四王爷的冤屈,什么事也没有了。” “当真?”刘仙莹眼眶湿润,萎靡的精神重新振作,含泪道,“如此我也不怨了。” 耿慧茹不解,什么叫“我也不怨了”? 刘仙莹却道:“往后我会好好讨得皇上开心,恪守本分,做一个好妃子。” 耿慧茹听得这句话,却是心头一凛,这孩子可知她方才说这一句时面上的神色,她所谓“做一个好妃子”意在为何?刘仙莹啊,你几时通透了,分明越陷越深。 “不必那么刻意,宫里这么多女人你若处处争先只会引火烧身,皇上本就不对美色贪恋,他最寡情也最重情,你若到不进他的心里做再多也是徒劳,莫要聪明反被聪明误。”耿慧茹冷言提醒,或说是一种警告。 “娘娘绝色姿容,性情又好,几位娘娘都不及您半分,可您却甘于默默居于这永寿宫什么也不争什么也不抢,为什么?”刘仙莹似乎根本没将表姐的话听进去,反道,“因为娘娘有五皇子,也因为娘娘心头的牵挂是可以平安一生的,您除了思念还是思念罢。可我不能啊,他时时刻刻走在风口浪尖,兴许皇帝一个不乐意就能要他的脑袋,我要保护他,我必须保护他。” “刘仙莹你的疯病根本就没好。”耿慧茹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一为她戳中自己的软肋,二为她疯狂的念头,只觉得眼前的女人叫她恐怖得发抖,“你就安安分分在永寿宫待着,有我一天喘息,就绝不容许你发疯。” “他若好,娘娘不必关我我也不要出这永寿宫,可他若不好,娘娘就是调来整个羽林军也关不住我。”刘仙莹的目光,已然超脱常人。 耿慧茹倒吸一口冷气,闷了半晌才说:“我只说一句,倘若皇帝知道你的心思,反迁怒与他,岂不是要你亲自送他上断头台?” “我?”一个激灵闪过脑海,刘仙莹被表姐这句话震慑到,她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耿慧茹见镇住她,便继续道:“莫说你保护他,兴许到头来他反死在你的手上。”她言罢,便屋内骤静,忽而窗外扑棱棱飞过鸟雀,惊得两人心颤。 春色无人赏,整个宫闱死寂沉沉,每个人期待皇帝回来的目的不同,唯一相同便是想看梁嗣音从那隆禧殿“出来”后会是怎样光景,此外就只有贤妃李氏终日忙碌充实,更时不时派人去打点儿子的王府,笃定要在皇帝回来后为儿子操办盛大婚礼。 162.第162章 饯行 可惜这宫里人的思念、怨恨、期盼等等情感,远在南边的皇帝和嗣音分毫不能察觉的。彦琛终日忙碌赈灾一事,连与嗣音多说话的功夫都没有,又怎么会想到宫里有那样多的人惦记他。不过事情总有忙完的一刻,到了三月下旬又辗转过几处县城,皇帝终于要起驾回京。 但他始终放心不下受灾地方百姓,春耕能否顺利,夏收能否保证,再有洪涝灾害等等,于是留下晏珅镇守,与他说:“朕不希望再发生同样的事,清者自清这种骄傲不必拿来与朕看,朕要看的是政绩,是黎民的温饱。” 晏珅自然不能违抗圣旨,但还是冷笑相对兄长:“皇上这样放心臣弟?难道您不怕才踏上回京的路,臣弟就纠集军队追杀而来?” 说这样的话,本已万分该死,但彦琛不计较,在他看来对付弟弟这样傲骨嶙峋的家伙,你越不在乎他说什么傲什么,才越能让他挫败窝火,动怒反是叫他达到目的。 “你自来,朕顺手带回京扩充三军也好。”他不屑地睨一眼晏珅,随即背过身去,方永禄会意忙递上托盘到晏珅的面前。 那黄缎子里竟窝了半块虎符,晏珅下意识伸手的一瞬还是停住了,这叫他难以置信。 “如遇大灾,朕将允汝调兵。”彦琛神情肃然,君威奕奕,“朕会下旨重新册封你为安南大将军,西南你暂时不必回去,只在这里替朕守着这些灾民,年末入京述职,各种农耕朕只许你少往年一成收,少一粒稻谷军法问罪。” 晏珅冷笑:“皇上这是要封一个种地的大将军?” “朝野不是皆传颂你无所不能么?如果你觉得能力所限不能接受这个使命,此刻言明,朕恕你无罪。”彦琛如是言,而投向弟弟的目光里却略挑几分轻蔑。 “皇上这是要激将?” 皇帝笑:“是将方激得,那你是也不是?” 闻言晏珅心内恼火,他竟把自己绕了进去,若退即是示弱。 “王爷,奴才岁数大了这样弓腰托着可撑不了多久,您是天朝第一大将军,除了您谁还能受这虎符呢?” 方永禄这句好没规矩的话,却化解了随时可能僵持的局面,晏珅遂冷冷一笑,伸手握了那半块虎符后单膝跪地声震苍穹:“臣领命!” “拿酒来。”彦琛露出冷峻笑容。 遂有宫女应声进来,原是早早就备下了酒壶杯盏。 皇帝执了酒杯道:“那日金陵牢狱之外朕未能与你洗尘,不知今日这酒又算什么?” 晏珅那里也有宫女送过酒杯斟了酒,他朗朗而笑:“自然是臣弟为皇上饯行,祝皇上回京一路顺风。” “不妥不妥,枉你在书房那么多年。”彦琛哼笑,忽跳过目光对他身后的人说,“绘竹你说说看,朕为何言不妥?” 听得绘竹二字,晏珅面色一滞,徐徐回眸果见嗣音手执酒壶立在那里,她面色平静而淡然,竟丝毫不为眼前人所动。 嗣音不看晏珅,只认真地看着问她话的人说:“回皇上,奴婢愚见,所谓饯行并非只言送别,还有与离者许诺待得归期要为其接风洗尘的含义。而皇上此番是起驾回京,来日再见王爷也必在京城,故而王爷说为您‘饯行’实为不妥。” 163.第163章 思乡 若是从前的晏珅,定会揶揄一句“皇嫂如今越发会调教人。”甚至不知死活地对皇帝说“臣弟中意这绘竹,皇上可否成全将他赐予臣弟做庶妃。”这样的话来刺激皇帝,可眼下的他再不能如是去做,当注定了得不到她时,他却变得舍不得要她受一点委屈。 彦琛满意一笑,对弟弟道:“既然绘竹说来日再见你必在京城,朕等你‘凯旋’归来。”说罢,先饮了杯中酒。 晏珅的目光早就从嗣音身上收回,他害怕再多看一眼就会要他破了定力,此刻看皇帝饮罢杯中酒,傲然立于高处,头一回感到他周身散发的光芒是那样刺目。 可似乎又不是为这君威所摄,却是为了身后的她。 归期即至,虽然在江南的这些日子里是非不断,但山山水水滋养了嗣音十几年,阔别那么久好容易重新呼吸到家乡的味道,还是叫她身心愉悦很是眷恋,可一转眼又要走了,那样匆匆。 临行前夜络梅与嗣音收拾东西时玩笑:“本以为皇上会带贵人回家乡一趟,没想到是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了,贵人心里挺惋惜吧。” 嗣音浅笑:“我也近乡情怯,即便皇上恩典我回去,只怕爹娘见我这不明不白地出现也要担心,即便面上不说待我又离了却不知要惦记到何时,我何苦给他们添这样的麻烦。” 只是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这来去路上往姑苏均不顺道,又如何去得?她何尝不想去见一眼爹娘,何尝不想再去敲响棠越书院的钟声,宁家的门自然随时为他而开,但她还能回去吗?她是梁嗣音,她姓梁,舅父说过,宁嗣音早死了…… “贵人想什么呢?还是想家的吧。”络梅冲发呆的嗣音笑,“您若真的想家,为何不与皇上说呢?娘娘常说虽然皇上性格冷郁,但并非不好说话,娘娘说她从来有事都会与皇上直言,只不过别像年夫人宋修容那般没有避忌便可,皇上喜欢心里不藏事的人呢。” 嗣音笑一笑,她又何尝不了解彦琛,可皇后能与皇上互相弥补性格上的不足,她却不能,明明是个弱女子,偏偏生就与帝王一样的脾性,若非彼此珍惜眷恋,针尖对麦芒的光景也只怕是避无可避的。 “如今再想也来不及啊,明日就要回京了。”嗣音轻声说罢,将最后一只包袱收拾好。 络梅道:“可贵人脸上分明写着思乡二字,皇上又岂能看不到?” 嗣音抬眉望着她,笑着带了几分央求地口吻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件事再不提了吧,我只想以绘竹的身份平平静静地回宫去。” 络梅见她如此便不再多说,差不多收拾好后一起去了皇帝的寝殿,自然这晚嗣音又被留宿,彦琛忙完政事便安寝,一夜却只握了她的手不语,倒是翌日清晨,嗣音难得在皇帝身边醒来。 她悄声起来穿衣裳,才系了襦裙,身后人便醒了,才行的声音略有嘶哑,他懒懒地说:“何不多睡一会儿,方永禄还没来呢。” 嗣音回身来坐到他身边,柔柔笑道:“哪有宫女睡那样晚的?奴婢是绘竹啊。” 彦琛点了她的鼻尖,嗔笑:“当日谁口口声声说她是梁嗣音,是朕的贵人。” 嗣音赧然,撒娇卧到他怀里,笑而不语。 164.第164章 事有可忍有不可忍 皇帝抚摸着她如兰幽香的青丝,微微的凉意顺滑在指尖好不惬意,“有件事只怕皇后还不曾和你提起,朕本想要她与你说,如今既然想起来,就不等她了。” 嗣音好不奇怪,起身茫然相对。 彦琛却道:“你总不能一直是个贵人。” “皇上的意思……嗣音不明。”她又撒了个小谎,她明明猜到了帝后的用意,然因内心的抗拒才用了这迂回的拒绝方式。 彦琛不以为意耐心言明,更不曾勉强,只叫她考虑。 起驾前的各种忙碌叫嗣音有一瞬忘了这件事,但上路后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轿子里,皇帝话又悠悠响起。 犹记得隆政元年十二月册封前她协助皇后管理六宫琐事的光景,辛苦麻烦自不必说,时不时还要被卷入莫名的纷争,彼时她还是唯一的妃嫔,可现在却仅是众多妃嫔里的一个,她几乎无法想像自己若重新插手六宫诸事,宫里的女人们会因此变成什么模样。 她本就遭人嫉恨了,不是吗? 皇帝的仪仗行了半日忽停,嗣音络梅等赶紧过来銮驾这里以为皇帝身边需要人侍奉,来了才知却是定康郡王要折返,最后与皇帝行辞礼。 晏珅那里礼毕退出行辇,正与嗣音相对,嗣音以礼相待,没有半分暧昧。 “各自珍重。”晏珅忍不住,行过他身边时低语这四个字。 嗣音淡然,却也回敬,“王爷珍重。” 才言罢,方永禄便出来道:“绘竹,皇上叫你。”嗣音闻言上了銮辇去,自此与晏珅别过。 继而皇帝一行重新上路,晏珅领众地方官员夹道行礼相送,銮辇从面前过时,恰见嗣音挑开窗帘,美丽的含笑侧颜是那样迷人,可那明亮的眸子看着的却是车内的皇帝。他们似乎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她显得那么高兴。 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他立定远处久久相望,经他人提醒后方回过神,可万般无奈缭绕心头,难道他晏珅的人生里就没有一件可以得意的事了吗? 然这边厢,先头还为回宫后如何度日忧愁的嗣音却喜笑颜开,方才挑开窗帘也是为了让辇车内更加亮堂,皇帝召她进来不为侍奉,却是送她一件礼物。 闻着棠越书院墨香长大的梁嗣音,在展开卷轴的一瞬便意识到那墨宝出自家父之手——事有可忍有不可忍。 熟悉的字迹唤起十几年来爹爹与自己的点点滴滴。虽然曾怨过父亲那样狠心地将自己过继给舅父,虽然知道父亲这八个字不是特特为自己而写,可看着这幅字,心里就是觉得暖融融。 她离家进宫,除了母亲给的首饰带了几件,却没留一点父亲的念想,如今倒齐全了。 “皇上哪里得的?”嗣音笑问,“父亲他从前并不曾写过这个。” 彦琛见她欢喜自然也极高兴,但说:“来了金陵朕便差人匿名去姑苏棠越找宁夫子求墨宝了,本有心领你回家,可实在太忙又诸多避忌,这字画早就得了,但之前那些是非搅得朕心里毛躁就想不起来给你。此刻便拿来哄你吧,好叫你回宫帮着皇后替朕守护后宫。” 165.第165章 送亲 嗣音见他又提这件事,心里想的便在脸上表现,微微撅了嘴不言语,只管一一抚过那八个字。 “事有可忍有不可忍。”彦琛念一遍,道,“朕没说要你父亲写什么,却得了这八个字,兴许是你们父女心灵想通吧。嗣音,朕即便贵为天子也有必须忍耐的事,你又怎会没有?自然朕不逼你,你有回宫路上的时间考虑,但进宫后必须给朕一个答复。” 嗣音看着他,他是那么平静地说这番话,却越是如此越叫人不能拒绝。 “回宫后你与绘竹必要遭人话柄,对你也是一次挑战,朕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你的身边,但如果有人欺负你而朕又无法及时赶到。”他停一停,说,“你莫要忘记朕说过的话,你再有闪失……” “皇上不要再说那样的话,臣妾不会有闪失。”嗣音听不得那句‘朕就杀了你’,她听不得。 见她着急,彦琛再道:“若你答应了朕,自然是另一番光景。” 嗣音隐隐觉得帝后当会晋封自己的位分,她虽不在乎这品阶高低,但也深知这会给周遭一切带来的变化,譬如她若有一日越过宋蛮儿,就可以真正保护舒宁…… “也不必忧虑如斯吧。”彦琛伸手来揉平嗣音眉间皱起的沟壑,嗔笑,“朕没逼你此刻就答应,不是给你时间考虑么。” 嗣音嘀咕说:“稍微聪明点的人只要细细想您这些话都能明白,皇上哪儿叫人自己决定了,您根本没有给臣妾选择的余地。” 彦琛很正经地看着她,微微一点头,“你明白就好。” 嗣音倏地将卷轴抱在怀里好似怕彦琛会抢走,瞪了看似淡然却分明在暗暗得意的皇帝半天才醒觉自己失态,她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瞪皇帝? 彦琛则很平静地看着她,将她可爱局促的模样一一收入心里,再过些日子回到京城,这样简简单单两个人相处的光景就要不复存在了。 因见她为自己瞪了皇帝而后怕,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便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这样,也不是什么考虑的期限,就只是定一个答复的日子,到京城后朕会换辇,届时你再告诉朕究竟怎么想的。就算眼下有了决定也不要说,这些天朕只想和你简简单单地度过去,正如来时你说的,这样的光景只怕不会再有。” 嗣音柔软了心,颔首答应。 如是时光随着滚滚车轮飞逝而去,当初容澜计算皇帝归期与浩尔谷部送亲队伍到京的日子,李子怡记得清清楚楚,这些日子得知皇帝不日抵京,便开始惦记她的未来儿媳妇。许是她期盼之念太甚,那浩尔谷部竟先于皇帝到达京城,当晏璘亲自进宫来告知皇后时,李子怡正在边上。 容澜道:“你先安顿了他们,而后带进宫来本宫见一见,总不能晾着不管那样失礼,叫人家怀疑我们的诚意。” 晏璘道:“送亲的是浩尔谷的次子浩尔谷纮,臣弟与他也算旧识,是个极豪气爽朗的人,娘娘不必担心他会做这些计较。” 166.第166章 说得这么轻巧 “总之你安排本宫很放心。”容澜这般说,又与之商议了一些旁的事,方散了。李子怡在一旁喜形于色,一副急切想见到赫娅的模样。 容澜悠悠道:“你这做婆婆的可不该稳重一些,端着一些么?” 李氏一愣,尴尬不已。 宫外,泓昀归来。才下马便有来牵马的小厮告诉他:“王爷,何大人病倒了,管家急着等您拿主意请不请大夫呢。” “他怎么病了?” 因小厮说不清,泓昀也便急了进来,管家早早就等候,见他便道:“方才在园子里说着话突然就晕倒了,此刻是醒了,但不肯让奴才去找大夫,说他自己就是太医,何须别人来照顾。” 泓昀只说:“我去看看。”便撇下众人匆匆来到后院何子衿的屋子,门口只有一个小丫头守着,他却连她也打发,推了门进去反手就关上。 何子衿正躺在床上,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 泓昀坐到床边问:“怎么了?早晨我走时你还好好的。” 何子衿淡淡一笑,半合半开的眼睛细长而美丽,他道:“不过是旧疾。” “旧疾?”泓昀奇怪,“不曾听你提过。” “胎里就落下的毛病,之所以学医也是想叫自己能长命一些。”他笑,慢慢坐起来,“大家都吓坏了吧。” “你管他们做什么?我只问你到底要不要紧,不是说医者不自医嘛,我给你找大夫。”泓昀作势要走。 何子衿忽拉了他的手,轻声道:“真不必请大夫,我只是这几天偷懒不曾服药罢了,歇一下吃了药就好。” “到底是什么病?” “心疾,出生时险些就过去了,当时大夫断言我活不到五岁,偏命硬摇摇晃晃地活到了今日。”何子衿神情温和,淡淡地讲起他从前的故事,“当初家里将我送去师傅那里只是想我有个好歹时身边能有续命的人,师傅本没想收徒弟,只教我识别了药材帮着抓药熬药,一次因我觉得方子不妥当便擅自给病者少抓一味药,后来病者痊愈来致谢时师傅才发现药不对方。虽然是治好了病人,但是因我自作主张,结结实实挨了顿打,可师傅打完后不仅没有赶我出去,还决定正式开始教授我医术,十几年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过来,竟叫我成为了宫廷太医。” “难怪问你如何学医的,你从来只是搪塞敷衍,竟是为了掩饰旧疾。而谁又能想到你年少有为实则身体并不如意呢。”泓昀微微皱了眉,很关切地问,“你坦白与我说,这旧疾发作起来最坏要到怎样的地步?” 何子衿微微一笑:“就如方才那次晕厥,再醒不过来罢。” “死?” 他点头,笑若春水:“死!”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泓昀霍然站起来,眉宇间隐了怒意。 可手仍被何子衿握着,他垂目看着泓昀那掌心厚实十指纤长的手,低声道:“不轻巧又能如何呢?” “子衿。”泓昀唤他的名字,但终究没说什么。待离开后便寻了管家来,说:“往后派个小丫头时刻跟着何大人。” 他没有说原因,管家也不敢多问,但似后怕一般说着刚才的事,“若非正有小丫头告诉他浩尔谷部的公主到了,不然大人他一个人晕在园子里也没人知道……” 167.第167章 草原之光 “你们怎么知道浩尔谷部的人到了?”泓昀愠怒,这件事他对府里的人从没提过。 管家见主子发怒,心里发慌,絮絮说了缘由,因道:“奴才们都当大喜事,高兴坏了,王爷若不喜欢奴才们提这件事……” “罢了。”泓昀顺一顺气打断了他,但还是说,“这几天闲杂人等不要去打扰何大人,浩尔谷部的事情也不许在府里提起,外人若知道你们这样,显得我有多轻狂似的。” 管家连声答应,悻悻然离去。 泓昀心里则毛躁不已,今日见到七皇叔时听他玩笑:“你婶婶说‘老三这小子好造化,竟得了这样天仙一样的好媳妇儿。’,七叔也见过那个赫娅公主了,真真是草原之光,千里迢迢来不容易,往后可要珍惜人家。” 当初选妃时他只觉得是顺从父皇母妃极平常的事,心里没多想什么,可如今未婚妻就要到跟前,他反紧张起来。 草原之光又如何?她终究不是自己心里想要的人。 浩尔谷部的人到达京城,最得意莫过李子怡,虽然那日皇后告诫她务必稳重,可人前人后的,她就是藏不住那一份高兴。这日因皇后召见,晏璘便要带着浩尔谷纮和赫娅进宫,李子怡早早盛装打扮来到坤宁宫,却有人比她来得还早。 一袭华服的年筱苒端坐在坤宁宫里,皇后正抱着泓暄逗趣,她见了李氏便离座欠身行礼,如今她不再是贵妃足足比贤妃低半个品阶,将素日的骄傲一并收起,可这分明又不是她的个性。 李子怡心中好笑,却因在皇后面前不敢放肆,反亲厚地寒暄几句,才过来逗了泓暄,王海那里便通禀说晏璘到了。容澜忙叫奶娘抱走孩子,敛了仪容静待。 不久晏璘带着浩尔谷兄妹进来,他们穿着草原服饰,浩尔谷纮人高马大极其英武,赫娅公主倒娇小玲珑,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水灵得似能滴下水来,她穿着鲜红的衣裳,小腰儿上束着四指宽的金珠腰带,脚上是一双皮制的马靴,走起路来蹦蹦跳跳,那满头乌黑的辫子甩在肩头,更衬得那红裳鲜艳夺目。 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天朝礼仪,浩尔谷纮虽然身形威猛,说起话来却温和缓慢很是敦厚。赫娅因见上座三位贵妇人,个个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倒有些害羞了。 “孩子过来。”容澜却朝她招手,这个在众多画像里叫她一眼就看重的女孩,此刻更是越瞧越喜欢。 赫娅灵巧地走上来,容澜拉了她的手要她坐到边上,她却乖巧地蹲下坐在脚踏上,扶着皇后的膝头仰脸望着她。 “您就是母后?” 容澜有些意外,笑道:“如今你还不能称呼本宫母后,等你和三皇子成了亲,你再叫不迟。今日说这些话或许有些扫兴,可本宫还是要告诉你,天朝的规矩很多,比不得草原那般自在,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赫娅欣欣然笑道:“皇后娘娘说的对,咱们草原上的人生活得可自由了。但从小父汗就要我们学习朝廷的各种宫廷礼仪,所以您说的赫娅都懂,刚才就是瞧见您心里太高兴了。” 容澜好不喜欢,握了她的手轻拍,“这样最好。”又问,“你见过三皇子了吗?” 168.第168章 什么都藏不了 赫娅赧然,娇俏的脸蛋倏地扑红,她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可这模样更可爱,容澜欢喜得无可不可,笑道:“难怪说你是浩尔谷部的草原之光,怎么能生得那么美?” 一旁年筱苒笑道:“臣妾还记得画像上的赫娅公主英姿飒爽跟个男儿似的,此刻瞧见才明白,那画师是生生忽略了公主的娇媚可爱。” “原来您喜欢那样的我?”赫娅问。 年筱苒道:“不能说喜欢那样的,只是中原女子多柔美温和,难得一见你这样的模样,自然叫人眼前一亮。” 容澜则引了赫娅说:“这位是皇上的年夫人,来孩子,这位贤妃娘娘便是三皇子的生母,也是你未来的婆婆。” 方才见礼,众人拜了皇后,贤妃和年夫人只是带过,此刻听说未婚夫的生母在,赫娅忙起来走到李子怡的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李子怡笑着亲手来搀扶,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可皇后在上,她怎能偕越,只能笑对皇后说:“公主实在讨人喜欢。” 容澜道:“可不是,这么好的孩子谁能不喜欢呢?”继而与浩尔谷纮寒暄几句,再次言明皇帝不在实为南巡视灾情,如今很是怠慢,待皇上归来必摆宴为他们兄妹洗尘接风。 浩尔谷纮自然不会计较,极有礼貌地谢过皇后盛情,晏璘却给了叫人惊喜的消息,说皇帝三日后即可抵京。 众人高兴之余便商议不如提前准备宴会之事,容澜将此事交付给李子怡,又说会子闲话便散了,晏璘带着浩尔谷兄妹离宫时,路上赫娅忍不住说:“皇宫可真大,但是眼睛能看到的却少,不像我们的草原,开阔明朗一望无际,什么都藏不了。” 晏璘虽笑而不语,却暗叹这孩子一语道中了宫闱真谛。 三日是一瞬即逝的时间,李子怡便时时刻刻抓紧敦促宴会的事,这日年筱苒却来了翊坤宫,说起来进宫那么久,还是她第一次踏足这里。 “妹妹怎么来了,小皇子睡下了?”李子怡话语客气,脸上的笑却骄傲得无比轻浮。 年筱苒不以为意,真跟换了个人似的,她叫梨乐梨安上前,打开她们手里捧的匣子说:“这一套琉璃夜光杯是当年西域人进宫给先帝,先帝又赏给皇上,皇上又送了我的。但白收在箱柜里实在没意思,此刻特特拿来与姐姐,后一日摆宴免不了要敬酒,届时呈上这套杯子,岂不风光。” 李子怡捏了一只杯子在手里看,触指生凉间手腕轻转便有灵光从表面滑过,花青玫红黛绿交杂,却冲撞出美不可方物的色泽。 她小心放下,哼笑道:“皇上果然心疼妹妹,这么好的东西我竟是见也没见过就直接去了你那里。” “姐姐是知道的,皇上不爱这斑斓色彩的,当日得了叫我先看见,因瞧我年轻爱这新鲜的,就随口赏了,哪里疼不疼只是我先一步罢。”年筱苒悠悠而言,笑得明媚,又道,“我是真心喜欢赫娅那孩子,才赶着来恭喜姐姐得了好媳妇儿,来年再一举得子给皇上添个皇孙,我们小泓暄也多个能一起长大的侄子。” 169.第169章 等着看好戏 这话总叫人听着欢喜,李子怡见她真心诚意,倒放下几分架子和得意,客气说:“便这样吧,到那一日就呈这套杯子敬酒用。我这里不过金银器皿,很是俗气,敬事房呈来的玉杯又式样老旧土气得很,我本就不喜欢,妹妹可是及时雨了。” 年氏欣然而笑:“从前不懂事,如今吃了大亏自然要学着做人。咱们姊妹那么多年,难道不比新人强,和姐姐们拧巴着不愉快惹得皇上生气,倒叫她们爬上来了。” 李子怡深知她话中意思,也知她恨极梁嗣音,而她何尝不处处提防那个女人,只怕哪一天儿子痰迷心窍又要惹出祸端,如此倒一拍即合,她冷笑:“皇上就要回来,她也该从隆禧殿出来,那么久没见她,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光景。” 年筱苒轻然一笑:“姐姐好简单,她这是出来?该是回来吧。” 李子怡笑而不语,年氏又道:“听说承乾宫肚子里怀着的那个,对皇上快思念成疾了,若非曦芳处处小心照顾着,真不知要出什么事。” “那个武宝林性子弱得很。”李子怡一边说,一边看年筱苒意味深长的笑,遂似好心又似挑唆地说,“妹妹可别再冲动了。” 年筱苒挽已挽闭上艳霞红的云纱披帛,很不屑地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咱们姐妹就作壁上观,静静地等着吧。” “我不过白嘱咐一句。”李子怡笑,叫静燕奉好茶,两人又说些闲话再商议了宴会上的细节,便散了。 送客回来,静燕问端坐桌前沉思的主子:“主子啊,奴婢看着年夫人,心里一劲儿地发怵呢。” 李子怡却得意地笑:“你发什么怵,勤等着看好戏吧。” 如是时日如风云过,三日后圣驾抵京,皇后携六宫于涵心殿外相迎,阔别数日再见,满怀感慨, 既迎,众人才要进涵心殿,宋蛮儿忽道:“娘娘可别忘了梁贵人,此刻也该叫她出隆禧殿了吧。” 众人闻言皆驻足,却听武舒宁那柔柔的声音响起:“难道梁贵人还不知道皇上回京了吗?娘娘,不如让臣妾去接她出来。她日夜在隆禧殿为皇上祈福,知道皇上平安归来一定最欢喜了。” 容澜正要开口,却被皇帝抢先,彦琛温和地对她说:“你身子重,不多加小心,还要自寻辛苦么?这不过是差个奴才的事,瞧你比朕先前走时还要瘦。”说着问古曦芳,“这些日子她都没吃饭么?” 古曦芳好脾气,上来扶着舒宁笑道:“你瞧你瞧,就说皇上要怪我,如今应了吧。”笑罢才对彦琛道,“太医****都瞧,宝林她只是不肯胖起来但身体很好,皇上不必担心。” 李子怡亦道:“皇上可别委屈了昭仪,没人比她更细心照顾宝林了。” 众人皆笑,彦琛见年筱苒温和地立在一旁,眼角眉梢的气质与以往不同似有长进,于是也不再计较过往,只道:“气色好多了,你也该保重身体。” 年氏心头一热,克制了情绪含笑应答:“昭仪不给宝林吃饭,可不敢短了臣妾的膳食,臣妾自然气色好了。” 170.第170章 最大的恐惧 如此一句玩笑,更是其乐融融,宋蛮儿嚷嚷:“说了这半日,还是没人去叫梁贵人,皇上只疼武宝林,梁贵人辛苦那么久您可不能不赏。” 容澜此刻才道:“多大的事情,你不过是借口想叫皇上也赏了你。”说罢吩咐左右,“派个人去隆禧殿请梁贵人出来,也不必来涵心殿了,过会子皇上就要休息,日后再见不迟。” 皇后发话,众人再不多语,只是心里都犯嘀咕,眼下不该是让梁嗣音“出来”证明她没有随扈离京的最好时机么?怎么皇后好像根本不在乎,这般得轻率? 而众人的疑惑,却中容澜的心计,越是混沌不清,便越不敢有人先跳出来挑这件事。虽然就算梁嗣音随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皇后有皇后的尊贵,既然说了她在隆禧殿,就绝不能容人质疑。 待众人进殿与彦琛闲话片刻,容澜遣散众人好让皇帝休息,她亲自服侍丈夫洗漱,听彦琛说些路上的趣闻,很是欢喜。而后皇帝沐浴更衣后闭目养神的时刻,她便唤了络梅来问,得知嗣音时常独自伴驾,不由得陷入沉思。 待得皇帝小憩醒来,她便道:“皇上看,要不要给绘竹一个名分?” 彦琛正吃茶,闻言一愣,但即刻明白她的意思,放了茶碗只道:“你做主便是了。” “臣妾遵旨。”容澜微笑,这才想起来告诉丈夫说,“皇上的第一个儿媳可是个美人儿,那赫娅公主性子好又乖巧又聪明,臣妾很喜欢。改日您瞧见也定会眼前一亮。” 想到自己也要有儿媳妇,彦琛心里略感微妙,只笑道:“他们能和和乐乐才好。” 容澜不语,笑着去取衣裳来给彦琛穿上。 而这一边,嗣音从隆禧殿“回来”,才在屋子里换衣裳,外头就有小满敲门喊:“梁贵人,我家主子来了,急着要见您呢。” 随即就听舒宁嗔责她:“你别嚷嚷,该叫姐姐担心出什么事了。” 嗣音忙穿戴整齐迎出来,阔别数日乍见舒宁,她竟瘦成了这个模样,哪里像一个怀孕女人该有的样子。 “姐姐我好想你。”舒宁说这一句,眼泪就夺眶而出。 嗣音慌道:“傻丫头,我一直都在啊。”说着迎她进屋,要谷雨绞了帕子给她擦眼泪,笑道,“孕妇不兴哭的,将来孩子的眼睛会不好,你可不能再哭了。” “她们都说姐姐随扈南下了,我心里好不踏实。”舒宁呜咽,“姐姐若随皇上去便去,何苦要遮遮掩掩又怎么会不告诉我?” 嗣音面不改色,笑道:“嘴是人家的,你我若能左右,还会有是非么?” 舒宁看着她,怔怔地半日没有说话。 “你好好养身体,往后天气益发热了,你身子却要重起来,再不好好吃饭要怎么度过夏天?”嗣音伸手轻轻摸了摸她微隆的腹部,好不疼爱地说,“这还是我头一次那样期待新生命的到来。” “姐姐……”可武舒宁似乎并没有听见她这些话,只管发怔的她倏地“醒来”,却是莫名兴奋起来抓着嗣音说,“皇上今天主动和我说话了,因我说要来隆禧殿接姐姐,皇上就嗔怪我不爱惜自己把自己弄得太瘦弱。原来他记着我的样子呢,我还以为皇上从来只记得姐姐。” 嗣音心里好似有猫抓在挠,舒宁的变化是她对这个宫廷最大的恐惧。 171.第171章 绝不丢下你 “若非我今天提到姐姐,只怕皇上也想不起来和我讲话,可见皇上心里姐姐是多重要的。”舒宁央求,“姐姐不要再和皇上闹变扭,你们好,我也就跟着好了。” “舒宁,你究竟在想什么呢?”嗣音忍无可忍。 “什么……想什么?”忽地被反问,舒宁愣住了。 眼瞧着她痴痴颠颠,嗣音的心都要碎了,她无法想象自己和彦琛乐山乐水的那些日子里,舒宁是如何独自闷在宫里垂泪度日。她不会去质疑舒宁对皇帝的爱,喜欢便是喜欢了,爱便是爱了,谁能在情到深处的时候来跟你细数那些缘故?可是舒宁爱得这般沉重而幽怨,要她怎么心安理得去面对彦琛对自己的一切?她的幸福,难道不正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么? 嗣音终究不忍对她说冷酷无情的话,便展了笑容说:“我和你是一样的妃嫔,皇上对你对我都是一样的。皇上的确很少来看你,可他也很少去看别的人,我也与你说过的,你们只当我好,但事实上我也极少极少能见到他呀。再者说,当初我不过多见了几次皇上,就被年夫人贤妃她们那样对待,如果说皇上少见你就是想要保护你,也不是不可能啊。你看他今日与你说话,分明是记得你的模样一直将你放在心上。” “是这样吗?皇上对我和对姐姐一样吗?”舒宁痴痴地问,她柔柔地伏到姐姐怀里说:“我会好好的,姐姐也要好好的……” 这一片痴心,究竟错在了哪里? 舒宁离开后,谷雨便道:“只怕武宝林这样下去,会不好。” 嗣音心烦,不知从何说起,谷雨又道:“这些日子宫里很平静,只是从您和皇上离京那天起,刘婉仪就病倒了,据说到此刻都没好。” “她?”嗣音心头猛颤——这一片片绝对痴心,竟是剪不断理还乱。 傍晚时分,淑慎从书房下了学就径直来了承乾宫,母女俩一见面淑慎就问:“你和父皇还闹变扭么?要是好了的话就搬回符望阁吧,我不要再寄居七皇叔家里了,他们家孩子太多闹心得很。” 嗣音见她半点没怪自己的“突然消失”,心里好暖,却笑道:“可这里武宝林需要我,我搬走了她又该伤心了。” “你每日来看她不就好了?” 嗣音为难:“你不明白,若能这样我也不搬来了。” 淑慎自在地吃着点心,说:“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突然从符望阁搬出来,还不是因为父皇?” “哪里……哪里是因为这个缘故。”嗣音嘴上不肯承认脸已经通红,这鬼精鬼精的孩子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淑慎吃罢点心又喝了茶,拍拍手看了嗣音半日,突然凑上来低声说:“你是不是也去了江南?” 嗣音的心扑扑直跳,看着淑慎笑如花的脸,终究掌不住,含笑点了点头。 淑慎却是更高兴了,那份喜悦似从心底而出,叫人看着感动,她悠悠说一声:“这样真好。” 嗣音直感觉浑身酥软,这孩子总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温暖,她上前抱住淑慎,喃喃低语,“往后绝不丢下你,要去咱们也一起去。” 172.第172章 我不喜欢她 淑慎扭着身子挣扎,很嫌弃地说:“太矫情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母女俩的欢笑声从东配殿传出,舒宁立在窗前看,羡慕而向往。小满在边上说:“主子不必羡慕呀,将来您的小皇子出生,也会像公主那样和您亲昵的。” 舒宁却冷幽幽地说:“可是我还要等很久啊,其间吃的苦又有谁知道呢。姐姐才是真正幸福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这么大的女儿,还那么贴心可爱。她总说皇上对大家都是一样的,可皇上怎么只送她女儿呢。” 小满讪讪,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日方道:“主子究竟是怎么了呢,从前的您多快活呀。” “是吗?”她木讷地看着小满,反问,“你也觉得我现在不快活,对不对?” 两日后,皇室摆宴为浩尔谷部一行接风,在李子怡的悉心督办下,宴会隆重热闹、宾主皆欢。赫娅第一次见泓昀,害羞的模样叫人怜爱,她本随哥哥坐在席下,但容澜实在喜欢,便叫她来坐到了自己的身边。 自然众人都懂,赫娅是皇帝的第一个儿媳妇,抬举她便是抬举泓昀。如是最高兴莫过李氏,本对赫娅不过尔尔的她,如今益发觉得这媳妇儿是个吉祥福气的人。 皇帝也喜欢赫娅的爽朗,对纮亦有好感,于是和皇后决定,在五月初八为两个孩子举行婚礼。众妃嫔大臣举杯相贺,好不热闹。 嗣音对身边的淑慎说:“这赫娅公主果然是草原之光,那鲜红的衣裳穿在她身上真好看。” 淑慎却不屑,她早就在晏璘府上见过这兄妹俩了,此刻托着腮帮子看上席赫娅与皇后笑得开心,不冷不热地说一句:“反正……我不喜欢她。” 嗣音有些奇怪,但此刻不宜说这个,便转了话题不时就将淑慎的话忘了。宴会过半,嗣音抬头见对面随古曦芳而坐的舒宁被搀扶着离席,便差谷雨去问,原是舒宁身子不爽得了皇后的应允提前离席。 而她才走不久,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叫人意外的旨意。 就在这给浩尔谷部人接风的宴会上,彦琛新封了随驾有功的宫女王绘竹为八品选侍,再因贵人梁嗣音在皇帝南下期间于隆禧殿日夜祈福有功,擢升从四品婕妤,此外更授命其今后起辅助皇后协理六宫。 宫女受幸被册封本是极寻常的事,但晋升梁嗣音,且从六品直接跳至从四品婕妤,甚至越过了怀孕的武舒宁,这多少叫人咋舌不解。更让大家不服的是,这个女人不是才被皇帝冷落么?怎么如今突然有那么大的赏赐,更要她协理六宫? 就是两位昭仪也不过做些分内的事,帝后从没提过让她们协助管理六宫,这个年轻的小小贵人又凭什么受这样的隆宠。 嗣音和绘竹一起于御前行礼接旨的时候,只觉得一道道寒光从四面八方过来,叫她如芒刺在背。 “皇后娘娘,我来中原的一路上见过很多人,这位梁婕妤是我见过最美的。”坐在皇后身边的赫娅突然开口说了这句话,因彼时四周俱静,大家都几乎听清楚了她说什么。 李子怡心里不悦,又急忙去看儿子,果然泓昀面色不霁很是不愉快。 173.第173章 不要忘了你我的身份 容澜呵呵笑说:“难得你眼光独到,梁婕妤她的确出众,不过你这样说其他娘娘们可要不高兴了。世上哪有什么最美的人,不过各有千秋吧。” 赫娅笑道:“其实赫娅也是这个意思,但是汉语不精到,总是一开口就词穷。” 宋蛮儿笑起来,好热情地对她说:“这位梁婕妤是最赋才情的,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往后公主多跟着梁婕妤学学,自然也能出口成章了。” 一旁的李子怡恨得直咬牙,就是这宋蛮儿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想着法儿地刺激自己最脆弱的神经。 皇帝始终一言不发,容澜见这样下去要尴尬,便索性支开嗣音,“本宫不放心武宝林,婕妤替本宫去承乾宫去看看。” 嗣音如遇大赦,行礼后匆匆离去。 她带着谷雨从德走在路上,两人都因主子得到晋升而欢喜,可嗣音却心事重重不知要如何去面对舒宁。 虽然这一切是她早和彦琛商量好的,可来得太快她心里还没有准备。而方才皇帝都不看自己一眼,那最需要他支持的时刻,到底还是一个人扛了过来。不过这也是彦琛最想要的,他真心地希望自己能独立而强大,因为只有那样他才不必多匀出一分心来为自己操心。 “梁贵人走得好快,这是要去哪里呢?”忽而一把清幽柔婉的声音冒出来,将三人吓了一跳。 因瞧不清楚那路口站着哪一个,李从德便高声道:“我家主子才晋封了从四品婕妤,您是哪一位?” “婕妤?”那人似有些不信,随即款款而来渐渐走进了从德、谷雨手持灯笼发出光亮的范围。 “臣妾见过刘婉仪。”其实听那声音,嗣音一早就知道了来者何人。且此时此刻除了舒宁提前离席外,宫里的女人就剩下抱病的婉仪刘氏不在宴会上,眼前人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没想到那么久不见,你都是婕妤了。”刘仙莹冷幽幽地笑起来,“再过些日子,就该比我强了。” “婉仪出身名门,又岂是臣妾能比的。”嗣音很冷静。 刘仙莹轻然而笑:“鬼使神差就叫我在这里等你,偏那么巧到底等到了,这是你我姐妹的缘分吧。“她说着说着猛地一步逼近嗣音,亮出手腕上的镯子,低声道:“他好么?” 嗣音冷然相待,“婉仪说得他,是哪一个?” 刘仙莹怒不可遏,一把将嗣音推到墙上,“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 “这里并非无人之处,婉仪此举若让人看见,你我要如何在帝后面前解释?”嗣音推开刘仙莹,站稳了身体直视她。 刘仙莹滞了半日,嗣音的反应让她有些吃惊,可不久又心魔上头疯了一般要上前来掐她的脖子,嗣音反手握住她,低声怒道:“不要以为皇上什么都不知道,刘仙莹,不要忘了你我的身份。” “皇上知道什么?”刘氏一怔,双手松软下来,向后退了几步。 嗣音整一整衣衫,平了喘息道:“我不过这样一说你就怕了,我知道你怕什么,可既然你害怕,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我不知道皇上是否知道什么,你尽管放心。可我不知道不代表他真的不知道,千万别忘了,你我的丈夫是天下之主是皇帝!” 174.第174章 没用的东西 “谷雨,我们!”嗣音见刘氏依旧怔怔,便懒得再理会,可才走不过十来步,就听刘仙莹在身后唤她。 “梁嗣音,我只问你他好不好,我只求你答一句。”那语调显然是在哀求与人,声声凄楚,肝肠寸断。 嗣音驻足,想起晏珅孤寂落寞的背影,心中不忍。 “梁嗣音,我虽恨极了你,却也只有你能叫我安心付诸心事。”刘仙莹如泣如诉,万分可怜,“我又有什么错呢?今天的这一切,我有的选择吗?” “他很好。”嗣音解开心防,到底还是说了,可这一说便曝露了她随扈南下的事实,但刘仙莹敢用身为帝王妃嫔却芳心错付那样罪该万死的私密来与自己倾诉,自己这点小秘密又算得了什么? “主子,咱们走吧。”谷雨不想再多事,便催促嗣音,与从德拥簇她匆匆离去。 立春扶着刘仙莹,好言劝道:“主子咱们也走吧,要是叫娘娘知道你擅离了永寿宫,凡霜姑姑会打死奴婢的。” “有我在你怕什么。”刘仙莹冷声道,抬眸望着嗣音那一团光亮渐行渐远,面上凄楚之色渐渐淡了。 立春又说:“奴婢以为梁婕妤她不会将今晚的事说出去的,您放心吧,主子还是回吧。” 刘仙莹却喃喃:“倘若她不是皇帝的女人,可以留在他身边,他一定会很快活吧。” “主子说什么呢?”立春不解。 “回吧。”刘仙莹一叹,又抬手看了看腕上的双扣镯,凄然笑道,“我何苦要留这不属于我的东西在身边。” 且说嗣音一路回承乾宫,到了门前小满却告诉她舒宁已经睡熟,且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称呼嗣音为婕妤。 “那么舒宁她也知道了?”嗣音问。 小满点头,笑嘻嘻说:“宫里传个消息可快了,主子为婕妤高兴呢,只是没想到您会回来瞧她,就先睡了。” “难得她安眠的早,我放心了。”嗣音松口气,但又不想这样回宴席上去复命,便差从德,“你去告诉王公公,说我与武宝林说话,就不回去了。” 继而又对小满说:“明儿若问起来,还说我与宝林她说话可好?” 小满满口答应,目送嗣音离去,接着转身回房,果然见舒宁端坐床榻,她只冷声问:“是她特特回来看我,还是谁指派的?” 小满支支吾吾词不达意,终被主子呵斥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翌日,因前夜宴会晚了,皇后便免了众妃嫔的定省,然嗣音仍早早起来送淑慎去书房,泓晔也一早准备好,来约姐姐同行。 嗣音与古曦芳一起送至门外,待归来,曦芳邀嗣音去正殿喝茶。 “不必担心武宝林,她每日醒来便先来本宫这里,过会子自然就来了。”因见嗣音犹豫,显然是担心舒宁,曦芳便如是说,待得二人落座,她又道,“昨夜你走后,皇后娘娘与本宫说希望你能搬回符望阁去住,即便不去符望阁,也要另挪个住处。往后你要协助娘娘管理六宫之事,少不得每日有奴才来往听事,皇后娘娘怕打扰了武宝林安胎。” 175.第175章 树大招风 嗣音心中虽不愿意,但还是不能拂逆了皇后和曦芳的意思,只静静微笑,“臣妾听凭娘娘的吩咐。” 曦芳莞尔,让翠芙拿来一方锦盒递给嗣音,“恭贺你晋升婕妤,也不知究竟是你们厉害,还是这承乾宫风水好,都说本宫这里很旺,你们俩个是这届里最出挑的,位分最高的刘婉仪如今也不过尔尔。” 嗣音接过礼物笑道:“自然是托娘娘的福。” 曦芳抬眸看了看四周,似见无不妥之人,方道:“跟你说一些话本宫尚能放心,武宝林那里就说不得了,那孩子性格虽弱却执拗爱认死理,本宫若有词不达意的地方叫她误会,就难转圜了。” 嗣音颔首,“娘娘有话只管对臣妾吩咐。” “你是聪明的人,我说也不过是白说。”古曦芳悠悠喝一口茶,再道,“本宫希望你们能记得‘树大招风’的道理,不管怎样你曾在承乾宫住过,本宫希望你离了这里依旧能好。” 嗣音心里暖暖的,含笑道:“臣妾谨记,日后也会婉转地告诉武宝林,再有往后臣妾若搬离承乾宫,还请娘娘多多照顾她。” “这是自然,她也是招人疼的。”曦芳笑,然眼眉微动,沉吟片刻到底将真心话说出,“本宫虽出自书香门第、幼承庭训,但家中并不让女孩儿多读书,如今晔儿的课业越发意深难懂,本宫想从旁辅导也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梁婕妤你饱读诗书,一定比本宫强,本宫想把四皇子的课业托付给你。” 嗣音心头一颤,她万万没料到一直淡然温和的古曦芳,会对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 到底她们凭什么觉得自己样样都好呢?她不过是读过几本书,不过是会弹几首曲子,不过是……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啊。 “娘娘,武宝林来了。”可不等嗣音答复,舒宁已至门前。 曦芳温和一笑:“我们改日再谈。” 嗣音遂不提,待见了舒宁,听她笑呵呵恭喜自己晋升婕妤,也勉强做笑只管说闲话。但三人散了后,嗣音便在屋里闷闷不乐。 谷雨端了一叠瓜果进来,笑说:“才这个钟点,太阳就毒辣起来,那阳光白森森得直刺目,可见今年夏天要有多热。” 然见主子的脸色与屋外光景大不同,便悄声问怎么了。 嗣音将古曦芳送的首饰往她面前一推,嘟囔说:“我真情愿一辈子在隆禧殿里不要出来。”自然她的意思,是希望只与皇帝永远青山绿水、海阔天空。 这样的愿景仿佛只是空想,便是在这一日,皇后派王海送来懿旨,要婕妤梁氏即刻迁回符望阁居住。 果然,她终究要回去符望阁。 武舒宁心里万万不愿意,却一句话也不能说,更不能在众人面前垂泪,只是执了嗣音的手久久不放。然嗣音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搬走了所有的东西,她也该走了。 曦芳含笑相送,劝舒宁道:“你的梁姐姐往后是要帮着皇后娘娘协理六宫诸事的,不能总叫她护着你心疼你,而你什么也不能帮她做吧。你安心在这里养胎,她便放心了。也不是去远的地方,不过几步路,你可去瞧她,她亦可来瞧你。” 舒宁弱弱地一笑,松开嗣音站到了曦芳身后。 176.第176章 滑胎 “这些日子臣妾多谢娘娘照顾,日后还请娘娘多多对武宝林费心。”嗣音恭恭敬敬地对古曦芳行了礼,便与舒宁作别带着谷雨从德离去。 一行人回到符望阁,立在院中恍如隔世,谷雨道:“还是这里好,清清静静的。” 不愿离开承乾宫只是为了舒宁,此刻真正站在这里,梁嗣音才发现做人偶尔自私一些并不是什么坏事。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美好的回忆,是任何地方都无法替代的。如果因为自己的动静太大而招人嫉妒眼红,并随之平生出诸多麻烦,她也甘愿去一一面对。 而谷雨更是一语说破,“往后皇上又能常常来看主子了,在承乾宫里总是不方便,三位主子皇上看哪一个好呢。” 嗣音默默不语,这正是她的私心,却不能对外人道。 女人,终究还是女人。 自然与此同时,宫闱风波也随之起了涟漪。 一个小贵人连升三级成为婕妤,又赐还原先住的殿阁,虽然符望阁不是正经的宫殿,但独门独户这本就是主位妃嫔才有的尊贵,而即便是主位妃嫔,如耿慧茹、古曦芳还要携几位宫嫔共居。 当初以梁才人的身份被扔进符望阁,那是贬;可如今以婕妤的身份回去,风光无限。即便符望阁仍旧是朱漆斑驳家具陈旧的所在,但现下早不再是遗落在皇宫一隅的小阁楼了。 忙碌了大半日,嗣音终感疲倦,懒懒地来到阁楼坐着,看着外头谷雨口中白森森刺眼的阳光,便渐渐眼皮沉重欲睡,可才闭上眼睛,那一个个人一张张脸就跑到眼前。 舒宁迷离的目光、刘仙莹哀戚的神情,还有古昭仪温柔却意味深长的笑,皇后、贤妃……等等等等,嗣音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真真还没有开窍,因为这一重重关系稍有叠加缠绕,她就会眼前一片迷茫,什么也看不清。 但想着想着,还是沉沉地睡去,梦里有湖光山色一如与彦琛路上所见,梦里有笑语婉转一如与彦琛途中休憩耍玩,但这一切往后只能在梦里出现么? “姐姐……” 就在嗣音梦中与彦琛在湖边泼水嬉闹时,突然从四周传来舒宁的声音,她那样痛苦凄厉地喊着自己,可当嗣音终于看清楚,却是舒宁已沉溺入水唯留一只手露出水面。 “舒宁!”嗣音大喊,猛然惊醒,竟是一脸虚汗。才唏嘘是一场噩梦,便听“蹬蹬”爬楼的声响传来,旋即谷雨冲到了面前,将噩耗告知。 才离承乾宫不过半日,今又折回,却见承乾宫乌泱泱的挤满了人,太医妃嫔宫女太监,嗣音竟连插脚的地方也没有。 宋蛮儿随贤妃站着,瞧见嗣音来便哟呵一声说:“新婕妤这家搬得好,硬生生把武宝林的胎滑了。 嗣音闻言,本就发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贤妃则责怪宋氏:“混说什么,梁婕妤搬迁是皇后娘娘的旨意,你又不要命了?“ 宋蛮儿咋呼说:“可那避讳也不是我臆造的,都说怀孕的人不宜迁动嘛,偏偏梁婕妤搬来搬去殷勤得很。” 嗣音真真半句话也说不出,木愣愣地向她们行礼,虽受李子怡等人的礼,但实际懵在原地什么也听不进去。 177.第177章 这你也信? 果然不多时皇后和古昭仪从西配殿出来,见那样许多人拥在院内,本就没好气便益发怒言:“都杵在这里做什么?武宝林是要静养的,你们都散了吧。” 贤妃等自然不敢违逆,行了礼纷纷散去,唯有嗣音愣在原地,任凭人潮从两边散开,自然她也如是出现在了皇后的面前。进宫这样久,还是头一回在皇后的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忧伤、愤怒、无奈交织缠绕。 “你来了。”容澜凌人的气势弱了许多,“进去瞧瞧她吧。” “臣妾想知道,武宝林滑胎的缘故。”嗣音立在原地不动,好似魔症一般,只要皇后亲口说舒宁滑胎不是因为自己,她才能不去介意宋蛮儿的话。 古曦芳替皇后道:“她身子太孱弱又是头一胎,先前也见红过,太医说幸好身子还能养回来。” 容澜心情很糟,连话也懒得说,略嘱咐古曦芳几句便走了。嗣音行礼相送,却迟迟没有起来,只蹲跪在原地痴痴发呆。待古曦芳折回瞧见这光景,凄然道:“你若这样,本宫还有什么指望,为了这件事本宫已不能在皇上皇后面前抬头,你若再不好不能帮我去劝她安慰她,难道这承乾宫的人往后要天天都哭么?” 犹记得早晨她对自己说人人都夸承乾宫风水好,难道这叫盛极而衰? “婕妤起来吧,娘娘还凭您去劝慰武宝林呢。”翠芙上来搀扶嗣音,又道,“宋修容的话岂能信的,修容娘娘她从来口快心直。” “翠芙,宋修容说了什么?”古曦芳蹙眉。 翠芙道:“方才奴婢也在外头,修容娘娘见了婕妤就说是因婕妤几次搬迁才影响了武宝林的胎气导致滑胎,本来婕妤还好好的,被修容娘娘一说就怔住了。” 曦芳上前来一把握住嗣音的手,恨恨道:“这你也信?” 嗣音忍了许久的眼泪终如线而下,哭泣着问古曦芳:“娘娘,我要怎么去见她呢?舒宁太可怜了。” “你不要哭。”古曦芳厉声斥责,“本宫不容许你们在我的承乾宫哭泣。” 嗣音收住眼泪,又听古曦芳道:“这件事本宫不会善罢甘休,本宫的承乾宫绝不容许这不干不净的事存在。” 嗣音霍然抬头,竟从未见过古曦芳如此犀利的眼神,而她的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舒宁滑胎另有隐情? “去安慰她吧,本宫相信皇上此刻也希望你做这件事,这也是你身为婕妤如今该做的。”古曦芳敛了气势,这般说罢就带着翠芙离去,然不过行几步又驻足回头,叮嘱道:“记着,本宫不容许任何人在承乾宫哭泣。” “是。”嗣音欠身应答,心里早混乱如麻,这一切究竟怎么了,又是冲着谁? 这一日的夕阳极美,金灿灿的阳光笼罩宫廷,连空气里都似弥散了金粉,可看着宫女太监在楼宇间穿梭,人像分明在金色的空气里扭曲,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178.第178章 你是在怪朕? 嗣音从露台进来,回眸瞧见那一张躺椅,记起那场将自己惊醒的噩梦,她几乎快要分辨不清什么才是醒,什么才是梦。 从承乾宫回来后就独自在这阁楼上待到现在,嘱咐谷雨不要让任何人上来打搅她,她太累了。 已经不记得自己和舒宁说了什么话,只记得她孱弱如羔羊,脸上有恐惧有绝望有不甘有悲伤,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那眼泪汨汨不断地从眼角涌出,却一声也不哭。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她不过是如常吃了饭歇息,却在梦里被生生痛醒,当太医赶到时,成了型的胎儿滑出,已然染红了一床被褥。太医只说武宝林身子太孱弱不能保住胎儿,可这些话先前怎么不说,之前每日诊脉都说安好,到今天说保不住了,哪一个能信? 软软地坐下,嗣音深吸一口气。 “本宫的承乾宫绝不容许这不干不净的事存在。” 能让温柔如水的古昭仪说出这样的话,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嗣音把上至皇后下至绘竹所有人都想了一遍,即便其中不乏她厌恶抵触之人,可终究猜不透谁会下那么狠的手。舒宁她么柔弱,又是谁要防她如是?那是不是意味着若有一日自己怀了彦琛的孩子,同样的事也避无可避? 越想脑壳便越疼,嗣音蜷缩在躺椅内,抵触周遭的一切人和事。 最后一抹夕阳斜斜落入符望阁,淑慎从书房归来,因在路上遇见皇帝遂同行而至,却只见从德谷雨待在院子里,一问才知是嗣音把自己关在了阁楼。 彦琛料到嗣音会如是,他本没说什么,却不想淑慎在那里叹了一声,小小年纪这般模样倒惹人怜爱,便笑问:“你叹什么?” 淑慎道:“叹梁婕妤太脆弱,经不起一点点的事。她分明有要强的性子,却总也强大不起来。” “还是淑慎懂事。”彦琛笑言。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失去孩子的痛楚,谷雨在一边看在眼里,心里暗暗打鼓,若皇上这个模样去见主子,似乎…… 但彦琛还是上楼去了,果然见嗣音蜷缩在躺椅中,见了自己便红了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彦琛轻轻拂开她额前的散发,低声说:“不要害怕,朕在呢。” 嗣音滞滞地看着他,为什么今天听这句话是那么得不自在,是啊,这样的话此时此刻皇帝不该去对可怜的舒宁讲么? “皇上去看过宝林了吗?” 彦琛淡淡地答:“朕要过些日子才能去承乾宫,这是规矩。” “如果她知道您来了符望阁而不是去承乾宫,她会更伤心。”嗣音道,“所以求皇上这些日子也不要再来符望阁了,就当您心疼臣妾,也可怜武宝林。” “嗣音,你是在怪朕?”彦琛读出了她话中的情绪。 嗣音摇头,虚心地否认。 彦琛掰过她的脸,肃言:“你以为自己能骗人?” “臣妾不敢怪皇上,您说过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自己保护自己。”嗣音红唇微颤,一字字把话说出,“臣妾只是心疼可怜的武宝林,每看着她思念皇上却见不得,而臣妾却可以和皇上花前月下,臣妾的心就好像碾碎了一样疼。难道我的幸福就必须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册封之后武宝林就变了一个人,又是谁把她变成现在的模样呢?” 179.第179章 吵架 彦琛脸色铁青,嗣音的话让他越听越恼火,他低沉着浑厚的嗓音问:“梁嗣音,你究竟真的不懂还是和朕装糊涂?” 嗣音仍旧摇头,强忍着眼泪告诉他:“臣妾不明白,臣妾真的不明白。” “朕是帝王,虽然富有天下,可朕也有卸不下的责任,朕也有无可奈何。”彦琛恼怒,他痛心的是嗣音的不自信和懦弱,正如淑慎所说,如果她不能强大起来,那帝王之爱的沉重总有一天会把她压垮。 “泱泱后宫那么多女人,你以为朕愿意吗?武宝林可怜,难道其他的妃嫔就不可怜?那朕要怎么做才能让所有人都随心,朕要怎么做才能一碗水端平?你来告诉朕,你们要怎样才能满意?朕抛下国事,天天来陪你们如何?那样朕就不无情了,那样就没有女人可怜了是不是?” 这一番话似乎激醒了沉浸在痛苦里的梁嗣音,不可否认一直以来她只想着宫里这些女人们如何辛苦可怜,却从没有想过皇帝的无奈。他既非眷恋声色之人,这些妃嫔对他而言本就是负担。 “可是……” “哪儿有那么多的可是?”彦琛都不给嗣音说话的机会。 嗣音却动了脾性,硬是顶一句:“可是现在武宝林不明不白地没了孩子,就算皇上有无可奈何,也不差在这一时半刻,您可知道您的一句话就能给她重生的希望?您可知道从江南归来那一天您在涵心殿前对她说的那句话她念叨了多久?您的确有您的难处,可只要您一句话一个眼神,她们就满足了呀。” 彦琛更怒了,他闹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究竟在闹什么变扭,退开几步瞪着她:“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朕怎么做,什么时候把你宠成这个样子?梁嗣音,你太让朕失望。” 嗣音软软地从躺椅滑到地上,她无力地回答:“皇上,那是一条生命,是您的骨血啊。就这么没有了,您真的一点也不心痛吗?如果将来臣妾也遭此厄运,您也会像今天一样冷漠吗?” “朕……冷漠?”皇帝脸色难看至极。 他得知今日的事后便一直担心嗣音能否承受,好容易抽出空来,却变成特特跑来听她教训自己该如何做人丈夫。谁曾经说这个女人聪明剔透?她根本就是天底下最笨的女人。 “那朕就冷漠吧。”他也赌了气,扔下这句话后便甩手走了。 春末夏初暖暖的晚风在彦琛离开后灌入阁楼,匍匐在地上的嗣音却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反是因悲伤难过激了一身细汗的身体在风的吹拂下微微发冷,她又蜷缩起自己的身体,这一天就如一场噩梦,她几时才能醒? 平和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淑慎出现在楼梯口,瞧见嗣音的狼狈她叹一声:“你真没用。” 嗣音抬眸,见是淑慎,心底一片柔软,朝她招手,轻声道:“来,孩子。” 淑慎最腻歪她这样温柔,但此刻却没有拂逆,乖顺地走到嗣音身边,任由她将自己抱在怀里。 淑慎窝在她的肩头,轻声问:“你又和父皇吵架了?” 180.第180章 不会淡去的光芒 嗣音呜咽:“他是皇帝啊,谁能和他吵架?” “你们俩说话声好大,我在楼下都听见了。”淑慎直言不讳。 嗣音因羞赧而放开了淑慎,垂首握着她的手默默不语,半晌才道:“其实此刻他能来瞧我,我心里本该有说不出的欢喜,但想着武宝林那么可怜,你要我怎么高兴呢?” 淑慎也坐到地上,歪着脑袋看嗣音,却笑着说:“从前我觉得父皇他冷酷无情,多半是因听大人们嘴里一些道听途说的话,私自就做了判断,但父皇接我进宫后,与他虽然相处不多,但渐渐就是觉得父皇是极有情意的人呢。” 嗣音不解地看着她,淑慎大模大样地睨她一眼,不屑地说:“出了事父皇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你心里却装了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人,你自己说呀,你们究竟谁对谁更情深意重些?” 嗣音一愣,她完全没想到这些,更因从一个孩子的嘴里说出而感到震惊和羞涩。是啊,出了事他特特跑来看的人是自己,可自己不仅不珍惜这份情意,还把各种问题都归结在他的身上,甚至把他推向别人。 “就是我也亲眼见过夭折的哥哥妹妹,皇室里孩子多,经历多了自然就淡了。”淑慎又道,“父皇他经历的就更多了,感情也更深。可如今不过是个没见天日的胎儿,你凭什么叫他哭天抢地同你们一样难过呢?这么说虽然有些寡情,但也是人之常情呀。” 嗣音仍旧一脸不惑地看着淑慎,这个孩子究竟要给她多少温暖和感动呢? 且说彦琛气呼呼离了符望阁后便径直来了坤宁宫,他本与皇后约好商议泓昀婚事的事,那么不巧今天出了这么一桩棘手的事。容澜见了皇帝自然自责几句,可却发现皇帝的心思全不在这上头。 屏退了左右,容澜道:“皇上可有什么话是不能在奴才面前说的?” 彦琛仍在气头上,便气呼呼将梁嗣音那些愚蠢的话倒了出来,皇后听得便知,他是真生气了,凭他的个性又岂能对别人说这些,可见此刻都快气糊涂了。 莫名地,心里有了几分得意。自然不是为梁嗣音惹怒皇帝,而是得意自己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丈夫的女人,也许他们之间的爱情早就随着年华淡去,可那一份牵绊只会越加深厚。所以她从不担心那些年轻的女人会从自己身边夺走丈夫,她自有她的骄傲,和永不会淡去的光芒。 容澜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此刻便更能体会这闹变扭两人的情绪,她奉了茶给皇帝,笑容款款道:“梁婕妤从小养在深闺里,哪里见过那么多生死,如今生生地失去一条生命,又是她天天关心呵护的好姐妹最心爱的孩子,您叫她如何能淡定得了?便是臣妾,也为武宝林惋惜呢。” 彦琛本欲喝茶,听得这句话,忽地将悬在半空的手停了。 容澜再道:“臣妾知道皇上是心疼梁婕妤,既然都心疼到这份上了,何不再多为她想一想呢?她那么年轻,经历的事又少,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 181.第181章 心意我领了 彦琛放下了茶碗,沉沉地说:“她若有你一半心性,朕也不必操心至此。如今倒越发将她宠坏了,心里便更加恼怒。” “皇上这么多年难得一个心仪的女子,自然万般心疼呵护,臣妾能明白您的心情。”容澜的笑,仿佛能化去一切戾气,“可您总要给别人成长时间,您初见梁婕妤时,难道她就有臣妾一半的心性么?” 彦琛沉默,半晌后才握起容澜的手,感慨万千道:“朕有爱妻如卿,实乃人生幸事。” “妾能伴君,夫复何求?”容澜浅笑,那不可遮掩的光芒自笑容里散发开,炫耀夺目。 之后数日,嗣音常往承乾宫探望舒宁,她仍是静静的呆呆的,不言不语不哭不闹,偶尔会落泪,却不哭泣出声。众人都知道她在忍什么等什么,可谁也没法子帮她。 嗣音因听了淑慎的话,心中对这件事的态度略有改变,只是还一味心疼舒宁,时而与她一起落泪,却始终不晓得要如何才能叫她忘记痛苦。 再者,泓昀的婚事临近,加之五月又有小皇子周岁生辰及乌太后祭辰,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嗣音自协助皇后协理六宫,便跟着在这上头操心,上至繁冗礼节下至酒杯器皿,一本本文书看过,一件件东西过目,嗣音每天一离开承乾宫就被这些事包围,于是除了在舒宁面前会有伤感,平日里倒益发平静了。 这日李福送来泓昀大婚的礼单,嗣音先问:“皇后娘娘过目了吗?” 李福答:“娘娘说拿来与婕妤看过便是。” 嗣音一看那密密麻麻的字迹就脑壳疼,但还是强打精神问:“这是要给谁的礼?三殿下的彩礼单不是已经确定了吗?” 李福又道:“这是要赏文武大臣们的,按品级不同各有差别,娘娘若觉得可行,内务府便要按礼单准备赏赐下去。” 嗣音耐着性子一一看过,指出一两处物件重复后,便再问李福:“小皇子八字与金相克,着你们换了生辰宴上的金器杯盏,可有去叮嘱?后日就要摆宴,虽是宫里的家宴,但小皇子周岁是大喜事,千万不要让皇上、皇后和年夫人不愉快。” 李福一一应答,末了又呈上一份礼单,嗣音茫然相看,却是一份给江南两军河营协办守备梁富硕的,然上头所列赏赐之物已经要赶上一品大员了。 “李公公,这是何意?”嗣音蹙眉。 李福谄媚地笑道:“婕妤过目即可,其他的事奴才们会小心办妥。” 嗣音自然知道他们巴结的意图,可这却是万万要不得的,本想作势将礼单掷于地上斥责与他,但转念一想之后的事还需他们处处小心打点,万一得罪了他们在小细节上给自己使绊子,上头问起来总是自己的过错。且此次自己协助皇后打理这三件事,上至贤妃下至钟粹宫都冷眼看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她每日强打精神操劳的最大动力和目的。 “公公的心意我领了,只是这样不妥当。”嗣音笑着,亲自站起来将礼单送回李福手中,“公公的好意我记在心里,但这件事还望李公公听我一句话,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这句话虽有拒绝的意思,但也给了暗示,然暗示则是嗣音的无奈,如今当面拒绝不得自然只能拖延时日了。 李福却还是笑道:“婕妤大可放心,奴才们会做得周到。” 182.第182章 我受不了了 嗣音给谷雨递了眼色,一边与他闲话,一边等来了谷雨的荷包,继而亲手递给李福道:“公公辛苦了,里头一些散碎银子公公拿去宫外吃茶用,但这件事我这里是断不能替家父接受的,也请公公三思才好,我不是说了么,来日方长。” 李福先谢了赏,又客套几句见嗣音态度坚决,便应允绝不擅自行动。好容易将他打发,吉儿祥儿便要摆饭,嗣音忙了大半天哪有胃口,懒懒不思饮食只说上楼去休息。 谷雨本以为主子在阁楼,端了瓜果上来却见嗣音在二楼的琴前坐着发呆,便笑问:“主子想什么呢?公主瞧见了又会说‘您既然那么想父皇,做什么有老惹他生气。’” 嗣音闻言笑了,如今每日与淑慎斗嘴,已成了在这沉闷的皇宫里最大的乐事。 “我在想武宝林呢,眼看着李福这样巴结我,她那里却清清落落……”然话未完,李从德急急忙忙跑上来道,“古昭仪急召主子前去,好像武宝林不大好。” 嗣音的手本抚在琴弦上,情急之下一钩指,硬生生勒出一道血痕。 这一回承乾宫里不再挤满了人,显然碍着宫里临近几件大事的忌讳,古曦芳并没有把消息散播出去,之所以找嗣音来,也只因她能劝得住舒宁。 “突然就发癫了,将小满又揉又掐,汤药洒了满床又不肯叫人给换衣裳,若是旁人本宫也就叫宫女们将她治住,可她那么虚弱还在小月子里,如何使得呢?”古曦芳脸色都变了,一见嗣音便说,“本宫真真是没有法子了,她若再这样我只能交付皇后娘娘来管,情愿领罪也不要害她一条性命。” 嗣音除了劝几句,还能说什么,匆匆来到舒宁的寝殿,果然满屋狼藉,小满缩在一边哭泣,明明受了委屈,却舍不得离开舒宁半步。 “好小满,宝林有你是福气,你赶紧去换了衣裳处理伤口,这里有我。”嗣音心疼不已,便叫谷雨带她走。 谷雨眼见床上那个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的武舒宁,实在不肯放心,经嗣音再三催促,方和小满离去。 “好妹妹,你怎么了?”嗣音一步步走近舒宁,因见她没有反常举动,便坐到床边,更伸手拂开她挡在眼前的散发,那张瘦得双眼凹陷的脸,真真叫人又怕又疼。 “姐姐,我的孩子没有了?孩子没有了……”这几日来,舒宁头一遭哭出声。 嗣音倒松了口气,将她拥入怀里哄:“哭吧,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太医说你还年轻呢,一切都会好起来,以后你还会有孩子的。” “会吗?真的会吗?”舒宁挣扎开,眼泪糊了一脸,呆呆地看着嗣音道,“可是姐姐不知道吗?皇上这么久以来几乎没有临幸过哪位娘娘妃嫔,钟粹宫里那三个天天盼天天盼,可只怕皇上连她们的姓名都记不得了。我随着昭仪娘娘住了那么久,皇上来过承乾宫几回呀?姐姐啊……这就是当初你叫我和你一起留下来要过的日子吗?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183.第183章 一个“争”字太难 “舒宁,这样的话说不得。”嗣音慌了,眼前的武舒宁果然似疯癫了一般,这样大不敬的话如何能说得,其实她胡闹至今,若非因她滑胎失子可怜,谁又能纵容呢?宫里是规矩比天大的地方,可她一味耍脾气,果然是难为温和的古曦芳。 舒宁扑在嗣音怀里大哭:“这宫里哭也不得,笑也不得,走路说话都要看人脸色,更难的是,你心里牵挂的人却连看你一眼的功夫也没有,如今我连他的孩子也保不住,叫他失望,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呢?姐姐,舒宁好苦,好苦……” 嗣音的心被一下下重击,她真真无言以对。 舒宁哭了一会儿,抽抽搭搭地停住了,又痴痴地看了嗣音须臾,忽道:“姐姐就是好看,如今成了婕妤衣着妆容华贵起来,便更加得好看了。” 嗣音不语,她自然知道自己身上的变化,且不论心,只是那一副皮囊,从才人一路至婕妤,就连里头的小衫都不再是从前的面料。 “姐姐,可是你我也会老去,往后还会有新人进宫,现在皇上眷恋于你,将来也能吗?”舒宁的语调里充满了怨念充满了憎恨,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厌恶,她几乎咬牙切齿地说,“我好恨!” 嗣音被说得哑口无言,眼瞧着舒宁落魄的模样,她记起了那一日在景阳宫年筱苒的狼狈。年夫人她笃爱皇上,舒宁大概也是爱的吧,但难道爱着皇帝但得不到同等的回报就要是这个下场么? “姐姐啊……不要离开我,让我和你在一起吧。”舒宁抓起嗣音的双手,再一次提出那个要求,“我要随姐姐居住,我跟着姐姐才能看到皇上啊,看到皇上我才可能再有孩子啊。” “不可以!”嗣音心里的话越积越多,终于在舒宁的无礼要求之下冲口而出,她霍然起身离开了舒宁的床榻,正色对她言:“这里是皇宫,你我虽有姐妹情份,实则都是皇上的妃嫔,我梁嗣音可以得到的一切,你武舒宁也可以拥有,但我从没有依靠谁,所以你也不要想依靠别人。舒宁,不会有任何男人喜欢期期艾艾的女人,但自从被册封后,你处处表现得不自信,甚至懦弱,你来过告诉我,哪一个皇帝会那样的女人?” 她又转身抓起妆台上的镜子举到嗣音面前,“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我认识的武舒宁去哪儿了?” “啊……”舒宁被镜子里自己形同枯槁的模样吓到,尖叫着抓起镜子仍在地上,随即捂着被子嚎啕大哭。 嗣音最后道:“你若要作死,我自然拉不得你,你若要活,有什么是不可以争一争的?”言罢就往外走,正遇上听见动静赶来的古曦芳,她却只屈膝行一礼就走,竟都不解释发生了什么。 如是闷头一路冲出承乾宫,外头少了药味的空气自鼻息进入胸腔,嗣音才感觉头脑的清醒。 “……哪个男人喜欢期期艾艾的女人,但自从被册封后,你处处表现得不自信,甚至懦弱……” 自己说的话每一个字敲打在心头,这些话难道不正是她梁嗣音该对自己说的么,她回眸承乾宫的大门,凄然而无奈地笑:“可惜一个‘争’字,太难!” 184.第184章 你竟从没变过 “主子。”一旁谷雨轻声唤,“那一边似乎是皇上的御辇过来了。” 嗣音抬眸望去,果然一团明黄色缓缓从远处而来,她呢喃:“他终究是来了。” 谷雨轻声道:“主子不正希望皇上能来看看宝林么?” “我不知道。”嗣音淡然一笑,理一理方才激动之下散乱的披帛,挺直了脊梁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谷雨追上问:“主子不等皇上?” 嗣音脚下不停,口中却道:“见了面说什么呢?更何况我若再与皇上一起进去,舒宁她瞧见了又该伤心了。我是不能帮她去争什么,让一让总还是可以的。” 这后一句话说出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难以言喻失落感涌上心头。 这一边,当彦琛来至承乾宫门外时,嗣音早没有了踪影,他并没有得到舒宁不好的消息,只是过了避忌的日子,便排了今日这个时刻过来瞧一瞧,当然其中还有一层原因是他极不想去承认,却又不得不心甘情愿为一个人退步的。 古曦芳迎出来,倒是顺口一说:“皇上来得不巧,梁婕妤才走。” 彦琛初闻略有触动,但想起她的那些话又不免动无名火,竟冷冷堵了曦芳一句:“她来不来与朕有何可巧的?” 古曦芳是会看颜色的人,忙笑着岔开话题,只道:“武宝林知道皇上过来看她,可高兴了。” “她受苦了,朕对武宝林的确有所忽略。”听皇帝这般说,曦芳忙劝,“最大罪过就是臣妾没能好好照顾宝林,皇上可不能自责,不然臣妾不知该将自己置于何处。” “幸而是你,若是别人……”彦琛话至此却停住了,不在意地笑一笑,便叫人引着去西配殿。 然帝妃二人至门前,只见小满跪在那里,她已洗了脸换了衣裳,倒看不出先前的狼狈,但却说了叫人惊讶的话。 “宝林说:‘臣妾形如枯槁精神不济,只怕皇上见了会不高兴,皇上亲自前来垂见,臣妾感激不尽,恕孱弱无力不能叩谢圣恩,但求皇上保重龙体,待臣妾休养好身体再报圣恩。’” “她不想见朕?”其实这对彦琛来说本无所谓,但因牵扯了另一个人,他不禁低声冷笑,“可见是有人白费心思。” 边上的古曦芳听得一字不差,却只当什么也不曾听见,仍笑呵呵道:“请皇上不要和宝林计较,宝林是为自己害羞呢,眼下的确是病干枯了不如从前水灵可爱,她还年轻自然在意容貌,这些日子就看臣妾如何悉心照顾、将功折罪,之后定还皇上一个娇巧玲珑的宝林。” “便随了她,年纪虽小却也懂事。”彦琛这般淡淡一句,对他而言见不见武舒宁真的不重要。 曦芳不语,本以为皇帝要走,不料彦琛却说想在承乾宫坐坐,去曦芳殿里的路上瞧见那梨花树,他驻足凝目了须臾,却什么也没说。之后休息也只是闭目养神,古曦芳陪在一边,静得好似不存在。 许久之后皇帝才睁开眼,彼时古曦芳正伸手试一试茶壶里的水是否还热着,一抬头见皇帝看着自己,便是多年的夫妻,她也倏地脸红了。 彦琛欣然一笑,“你竟从没变过。” 185.第185章 朕只想听真话 她颔首,“皇上曾与臣妾说过,相由心生。” “难为你一直记着。”彦琛很满意,慢悠悠又道,“晔儿的事你可与她提过了?” 古曦芳答道:“提了一提未及细说,梁婕妤虽惊讶却没有拒绝,自然也未说定什么,皇上还需等一等。” “你明白,朕并不指望她教导晔儿什么,只是想晔儿能与她有几分情分,将来也好……” 善解人意的古曦芳却贸然打断了皇帝,那温柔的笑容叫人看着就舒心,“皇上别想那么久远的事情,臣妾明白便是了。” 彦琛望着她的笑容,静思片刻道:“朕到底是自私的,心想你为了晔儿定会应了朕,曦芳,但如今朕不想强迫你,如果你不愿,朕不会失望更不会牵扯晔儿,金口玉言不容质疑。而也你知道,朕只想听真话。” 古曦芳道:“若说全心全意只怕是违心的,臣妾也是女人而已。不过看着淑慎性子改了那么多,或者说看着她从一个可怜孤傲的小女孩变得如今快乐活泼的模样,臣妾怎能不放心将晔儿交给梁婕妤去教导。即便谈不上教导,臣妾也希望她能给晔儿好的影响。臣妾的性子注定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可梁婕妤不是。” 彦琛涩然一笑,“只因将来朕已老去,而她尚年轻。” “皇上!”曦芳娇言,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一日后,宫里依旧忙忙碌碌,到了五月初三景阳宫里摆了家宴庆贺泓暄周岁。那小娃娃长得虎头虎脑,眼眉鼻子几乎与彦琛一模一样,年筱苒自然得意,而她如今又仿佛改了性子般,在众人面前进退得宜,使得一场庆生宴十分圆满。 于是热闹过后,嗣音又跟着皇后、贤妃准备起泓昀的大婚,就连五月初五的端阳节也简简单单地过了,而端阳节一过,泓昀大婚的日子便在眼下。 初七这晚,郡王府里已挂满了红绸灯笼,漫天盖地喜庆红色绚烂夺目,泓昀陪着晏璘最后一次查看各处,皆妥当后叔侄俩才在厅里坐下。 “成家后你就是真正的大人了,往后皇上会交给你更多的责任和压力,你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七叔希望你能戒骄戒躁、虚心向学。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脾气虽不好,却一肚子治国济世的学问,你若放得下皇子的身份,他们自然会对你倾囊相授。”晏璘缓缓而言,看泓昀的眼神却藏了深意。 泓昀不觉,只洗耳恭听,不久后晏璘便要归去,他相随送至门外,可皇叔的脚步忽而停了,但见晏璘指着远处道:“方才瞧见一个年轻公子过去,也不似下人,你这里还有客在?” “是母后派在王府照顾侄儿的太医何子衿。”泓昀道,“是御医馆右院判,如今常驻侄儿府邸。” 晏璘仍满脸奇怪:“倒是听说这个年轻的右院判,却不想是这样一个翩翩公子。”说着又道,“既你要大婚,不日就让他回宫去吧,你有了妻室家里就不便有外男在府里随意走动,有失体统。” 泓昀的眼神有一瞬凝滞,但很快就答:“侄儿记下了。” 送走晏璘,泓昀径直来到后院,见何子衿正在整理东西,便问:“方才你找我?这些东西……” 186.第186章 庸人自扰 何子衿温和地一笑,“王爷大婚后,我也该回宫了,有外男在府中会让王妃觉得不自在。方才本是想去向您辞行,却忘记了您正在陪贤王说话。” 泓昀不悦,恼怒道:“她一个草原上来的人,热情奔放得很,不会计较这些的。母后既然不宣召你回宫,你就待在府里,哪儿也不要去。” 何子衿笑:“眼看一年就过去了,我早一些晚一些总是要走的,王爷又何苦留我?前几日院士大人便来了书信,因武宝林滑胎一事千金科问罪撤职了一批太医,眼下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掌管,他十分希望我能早些回宫去帮他。” “天下那么多太医,难道就缺你一个?”泓昀很不高兴,别过头嘀咕说,“你若进宫去,恐怕再也出不来了,那……” “王爷,往后千万千万……”何子衿俊美白皙的脸上染了晚霞,美得异样,“为了您也为了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不要再想往后的事情。” 泓昀却急切地伸手握住他的胳膊,“子衿,可是这世上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了,那个浩尔谷赫娅我连话都没同她说过几句,可明天她就要成为我的妻子。子衿,我不晓得将来会如何,但如果你能在身边,我会安心很多。方才七皇叔说未来父皇会交付我更多的责任,到时候我一定会挫败迷茫,我希望那个时候身边能有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可那个人一定不是浩尔谷。” 何子衿同样露出不舍的神情,但事实又那么残忍而无奈,他凝望着泓昀半晌说不出话,一切从开始就错了,可命运偏偏要让他们相遇。 “子衿就留下,等一年期满再做打算。”他淡然一笑,半合的眼睛那样细长纤柔,宛若画中美人。 泓昀松了一口气,阴霾了许久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你若走了,明日的大婚我也会不安心的,子衿,谢谢你。” 何子衿垂下头,笑得有几分赧然,又有几分满足的幸福。 与此同时,宫里也已诸事准备妥当,明日是隆政帝的第一个儿媳妇嫁入皇室,又是与部族的联姻,自然万众瞩目、意义非凡。 但连着数日的操劳,嗣音的体力已几乎透支,此刻谷雨赶着改好了内务府送来的婕妤朝服,问主子要不要试一试。嗣音懒懒地歪在美人榻上说,“不会一晚上又瘦那么多,不必试了,你自然做得好的。” 淑慎正巧进来,见了这光景便吩咐吉儿,“明日早上炖一盅参汤给婕妤喝,不然一整天只怕她要撑不住。”说罢才来对嗣音嘀咕,“明天列席的人,就要数你最憔悴了,怎么就累成这样呢?眼睛周围一圈乌青,看着似病了一样。” 说着坐到嗣音身边,捧着她的胳膊轻轻揉捏,又嘀咕:“宫里那么多娘娘,为什么非要叫你做那么多事。” 嗣音笑而不语,因淑慎的揉捏感到舒适而安然闭了眼睛,心里则暗自叹:“虽然不是我的错,可到底也曾叫他伤心难过,如今能为他的婚礼尽一份心,总算两清了。” 一词“两清”,却让嗣音倏地想起了远在南边的晏珅,遂猛然摇摇头自责:“想他们做什么?你果然庸人自扰。” 淑慎不明白,问:“怎么了?” 187.第187章 吉时到 嗣音不防,但又不能如实相告,便随口道:“想咱们淑慎过些年也要嫁人,我心里舍不得。” 淑慎闻言,嫌弃地瞪嗣音一眼,哼哼说:“果然庸人自扰,想那些做什么?”但毕竟是女孩子家家,提到这个难免有些羞涩,便岔开话题天南地北地说一通,倒中了嗣音的意。 不多久谷雨来催促二人早些休息,自此散了。 翌日天未亮,宫里便忙碌开,卯正时分泓昀着吉服进宫,先于隆禧殿拈香行礼,后至涵心殿叩谢帝后、生母,而后执圣旨出宫,至贤王府迎接他的新娘。 且说送亲队伍进京后,浩尔谷纮兄妹俩就一直住在贤王府,王妃叶容敏****亲自照料浩尔谷赫娅的饮食起居,赫娅平日里爽朗爱笑,在王府里颇有人缘,叶容敏自然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只是她曾对皇后提过一句,“不晓得为什么,慎儿那丫头不喜欢赫娅,那会子住在府里,见了面也不拿正眼瞧人家。”彼时容澜只是笑说:“那孩子心气高,又是喜静的,赫娅爽朗活泼,两人性子不合自然做不了朋友。” 此刻,叶容敏一身华丽吉服,在丫头们的簇拥下来到赫娅的屋子,她已然凤冠霞帔一身鲜红,娇滴滴地躲在红盖头里,柔柔地冲容敏喊了一声:“婶婶。” 容敏一愣,忙笑道:“好好好,难为公主连我们这些繁杂的称呼都弄的明白。” 赫娅笑道:“婶婶往后喊我的名字就是了,再称呼公主就生分了,我既然从七皇叔府上嫁出去,将来可就把婶婶这里当娘家了。” 容敏乐道:“婶婶求之不得,将来老三若欺负你,你自来告诉你七皇叔和婶婶,昀儿那孩子最听你七皇叔的话了。” 赫娅的脑袋晃一晃,似躲在红盖头里娇羞,又低声说:“姐妹们都说殿下他性格温和,又怎会欺负我呢……” 容敏知道她所谓的姐妹们便是自家的那些女孩子,看来平日里她没少打听泓昀的事,正要说话,外头管事急匆匆来说,“王妃,吉时到了,郡王爷已经到府上了。” 红盖头下的赫娅闻言,一颗心突突直跳,倏地抓了容敏的手说:“婶婶,我好紧张。” 叶容敏忙笑着哄她几句,不多时,礼部官员便随泓昀一起到了屋前宣读皇帝圣旨,众人簇拥了赫娅领旨,而后赫娅拜别兄长,随泓昀出府坐上喜轿一路往皇宫而去。 这一边泓昀的郡王府里也准备就绪,夜里王爷和新王妃就要回府,此刻管家最后检查一遍新房的各种布置,正要退出来,却见何子衿立在了门外,手里捧了一方匣子只不晓得里头装了什么。 “何大人也来看新房吗?”因知道王爷对何太医极其看重,府里上下从不敢有人对他怠慢,即便此刻管家忙得焦头烂额,也不得不停下脚步关心他几句。 何子衿却道:“这是王爷要我准备的东西,我放下就走。” “是是是……”管家殷勤地引了他进来,便见他将匣子放在了妆台上,不由得问,“难道这是给新王妃的?” “不知道,王爷只是吩咐我这么作罢了。”何子衿平淡地回答,也不对新房又任何的好奇,说罢就离了去。 188.第188章 正红色 望着何子衿离去的背影,管家挤了挤眉毛,不知何故竟叹了口气,继而小心翼翼关上新房大门,自忙去。 而何子衿一路往后院去,忽在拐角处驻足,只见他捧了心口满面痛苦之色,似是旧疾复发。 这一日嗣音脑中的弦就不曾松过,众人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时,她却不得不敦促宫内各部执事小心谨慎,几乎每一件事都亲自询问,好在泓昀的婚礼总算稳稳当当地过度过,当他带着新娘离宫而去,好容易等到皇后遣众人归去,嗣音拖着疲累的身体一路回符望阁去,偏偏符望阁那么远,走到半程梁嗣音就没力气了。 “主子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谷雨搀扶嗣音,又忍不住嘀咕,“按理说您该有软轿了,可内务府迟迟不拨,真不知为哪般。” 嗣音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御花园,虽然那里也做了一番喜庆装饰,但今天并没有谁有功夫来这一处,此刻晚风习习卷了花香扑鼻而来,再有那一片片烂漫迷人的红色,直勾人向往。 “我想进去看看。”嗣音忽而来了精神。 “还是回去吧,您都累成这样了。”谷雨劝道,“明儿也能来看,三日后殿下还要带着新王妃进宫的,这些一时不会拆。” 嗣音却低声道:“我只想去看一看,沾沾喜气,谷雨你知道,我的人生里并没有过婚礼。” 谷雨一愣,这么一想果然如是,主子虽贵为帝王婕妤,却比普通人家的女子少了人生里最珍贵的回忆。这么想着便不再劝阻,搀扶了嗣音一步步往御花园里去。 当身子融进花香,晚风吹走缠绵在衣衫上的燥热,嗣音立于花草之间,只觉得飘飘然好似超脱一般。月光与灯火相辉映,将炫目的红绸照得旖旎柔软,那光亮一点点晕散开,渐渐将嗣音包围。 她听着发髻上珠翠被风吹响的叮当声,含笑悠悠然道:“小时候我性子怪,不爱鲜艳的色彩,我娘总念叨说天下最美不过正红色,我时常不屑,现在才知道正红色对于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如今爱了这色,却……” “主子这话您可不敢随便说。”谷雨低声道,“奴婢自然知道您的心思,可旁人若听去了,可要了不得的。” 嗣音回过神,惊觉其中的避讳,忙道,“你说得不错,我是昏了头了。” “主子回吧,您太累了。”谷雨说着便搀扶嗣音往回走,然才走不过几步,突然手里感觉沉重,只见嗣音软绵绵跌倒下去,谷雨扶不住便跟着一起摔下去,等她看清嗣音的脸,那里早就不省人事了。 “他又病了?”而这一边,当泓昀带着新娘回到王府,好容易等宾客闹完所有礼节,却从管家口中得知何子衿又病倒一事,本来就不怎么高兴的他益发郁闷起来。 “王爷今儿晚上就别过去看了,不能扔下王妃一人在屋里吧。”管家捏一把冷汗,多怕这个年少气盛的王爷继续做冲动之事。 泓昀那里沉吟许久,到底说:“不碍事,我就去一会儿,她若是问起来你就讲我去送宾客。她如今都是我的王妃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么,我又不是不回来。” 说罢就扔下管家直奔后院去,急得管家抽了自己一嘴巴,刚才怎么就顺口说出来了? 189.第189章 难道住了个女的? 如是,浩尔谷赫娅嫁入和郡王府的第一晚便久久不见丈夫进房,当更鼓再响,她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喜娘,“宾客还没有散吗?王爷为什么还不回来?还是说王爷醉倒在外头了?” 如是连连发问,喜娘出去问消息几次都不得而归,赫娅急了性子,一把掀开盖头冲出房门,高声问:“谁是这府里的管家?” 管家闻声从远处奔来,见新娘已自己卸了红盖头,那凤冠上的珍珠折射出的光芒几乎刺瞎他的眼睛,他慌地跪倒在地上,问赫娅何事。 “王爷呢?”赫娅盛气凌人。 管家一哆嗦,支支吾吾答:“王爷正送客呢。” 赫娅哼道:“是什么样的客人那么金贵?要王爷送到这个时辰,敢情是把人家送回府里去了?” “奴才……奴才……” “你找我?”却在这时候,泓昀神奇地出现了,他眼里看到的,是一个骄傲的新娘和懦弱的管家,而他在情感上,显然偏向后者。 “王爷。”本紧绷一张脸的赫娅顿时舒展笑容,更添一分羞涩柔柔地说,“我怕你在外头醉了,所以才急着找你,回来就好。” 喜娘忙打圆场,“王爷、王妃,吉时到了赶紧喝合卺酒,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浩尔谷赫娅闻言脸涨得通红,被喜娘拉着进去,还不忘看一眼泓昀,难以想象这样英俊的美男子从今往后就是她的丈夫了。 “王爷。”管家爬起来,很挫败地躬身站到泓昀面前。 “你派人去照顾他,有任何不妥都必须来告诉我,不然的话……” 因主子吐字凶狠,管家早慌了,不等泓昀说完便连声道:“怒才明白,一定好生照顾何大人。不过王爷这里对新王妃也多担待些吧……” 泓昀却只是哼了一声,大步往屋里去。 新房里,喜娘丫头们眉开眼笑地伺候二人喝合卺酒,因赫娅已经自己掀了盖头,为免不吉利就没再要她盖上,少了这一个礼,二人彼此的感觉也与寻常夫妻少一分神秘,而赫娅自己也完全没意识到,除却接风宴上那匆匆一眼,丈夫第一次仔细看自己,竟是那骄傲凶戾、不可一世的模样。 如是一夜平淡,她终究不明白到底错在哪里。 而后新婚三日,泓昀都不用上朝去,可他每天都早早起来,说一声:“我去书房。”便一整日都见不到影子,赫娅端着她的骄傲,每每以笑容示人,只有在屋里时,才会对着陪嫁的阿尔海嬷嬷哭诉:“王爷他是不是讨厌我?嬷嬷,其实我和他还没有、没有……” 那后半句话公主虽然说不出口,但阿尔海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说,“奴婢听说王府后院里住了一个人,而书房离那里很近,公主先别着急,奴婢一定替您打探清楚。” 赫娅倏地瞪大了眼睛,虽然眼泪还悬在眼角,可眸子里透出的目光却显示着她女主人不可侵犯的傲气,“难道住了个女……” 190.第190章 冷了许多 婚后第四日,泓昀如常早朝,朝房里大臣亲贵们将他团团围住,祝贺、道喜、玩笑声绵绵不断,但个中冷暖唯有泓昀自知。 而皇帝临朝后,只是如常与众大臣商议国事,退朝前倒交付儿子一件大事,即重新制定天朝戍边军队编制及对外原则。 婚后那么多天,唯有这件事让泓昀兴奋起来,彦琛见他那么有精神,也敢安慰。 散朝后,泓昀便在宫门外见到等候已久的新婚妻子,今日是他与赫娅回宫的日子。赫娅穿着红艳艳的吉服,眼眉间虽有异域风情,可那漂亮的长衫长裙在她身上并无违和感,她的的确确是个美人儿。 然泓昀明知自己对她的冷淡,于是越见她笑得明媚灿烂甚至“幸福”,他越觉得虚伪,原有的几分愧疚也随之殆尽。 “泓昀,我们快进宫吧。”她热络地来挽起丈夫的胳膊。 泓昀却推开她,“天朝的规矩礼仪,即便是夫妇在人前也不能这样亲昵,我们并肩走就好。” “好……我明白了。”赫娅的笑,显然冷了许多。 帝后与众妃在坤宁宫接见了小两口,泓昀是一贯的神情举止也不见新婚的欢喜,众人只当他在父亲面前拘谨,但知儿莫若母,李子怡心里难免有些不踏实。又见赫娅和皇后异常亲昵,倒将她这个生母婆婆撂在一边,便更加生气。 皇帝陪着众人一同用了午膳,便匆匆离了坤宁宫,皇帝前脚才走,宋蛮儿就笑说:“梁婕妤病了那么多天了,皇上倒没去瞧一眼。” 众人还未及反应,赫娅忙接嘴问:“修容娘娘说的可是那位漂亮的梁婕妤?” 容澜有意淡化宋蛮儿的挑唆,便笑道:“就是那位梁婕妤,因操劳你和昀儿的婚事,她累得病倒了。不过不要紧,休息几天便好。” “那儿臣是不是该去探望一下梁婕妤?孩儿的婚礼盛大而隆重,赫娅心里真的好满足,自然是多谢父皇母后和母妃的,但是梁婕妤也功不可没呀。”赫娅这般说,忽闪忽闪的眼睛里透着满满的感激,叫人看着好是真诚。 容澜却笑道:“不是不叫你去,只是她如今静养着没什么精神,你去了也不过说几句客套的话,多没意思?母后自然派人将你的心意传达,等日后她身子好了,大家好好说话不迟。” “母后说得不错,只是儿臣心里不踏实,父汗从小教导我们做人要知恩图报,就是说几句话请个安也……” “母后既然这么说了,改日你再去吧,若打搅了梁婕妤休息多不好,你不要再说了。”泓昀突然开口,制止了妻子的纠缠。 但那口吻却有些冰冷低沉,叫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赫娅被这么一噎,脸上的笑也跟着僵滞了。 年筱苒笑悠悠说:“殿下这样可不行,对媳妇儿要温和一些,人家赫娅好好的热情被你这么一训,往后可还敢说话了?”又笑着对赫娅说,“改日本宫也要去看梁婕妤,谢谢她为小皇子操持生辰宴,到那一日本宫派人去接王妃进宫,咱们做伴一起去如何?” 赫娅这才笑起来,认真地点了点头。 191.第191章 儿臣明白了 泓昀自然无话可说,须臾后起身要告辞,容澜笑道:“既是一起来的,你怎能先走,朝务总是做不完的,急在这一刻做什么?” “父皇催得要紧,儿臣不敢怠慢,况且母妃说有些事要对赫娅交代,儿臣本不方便在边上的。”泓昀再三拒绝,到底走了。 众人自然夸三皇子耽于政务有乃父之风,闲话不久,李子怡提出要带儿媳妇回翊坤宫去,有些东西要交付与她,容澜知道她想调教儿媳,也不拦着,自让她们娘儿俩先行了。 往翊坤宫去的路上,婆婆端坐肩舆优哉游哉,赫娅却和宫女们同行,一路的太阳晒烤着,叫她心里好不委屈。待到了翊坤宫,也没人叫自己坐下,便直挺挺地立在殿中央看着宫女们侍奉婆婆洗脸喝茶、扇风驱热,自己却连口水也喝不得,真真想哭的心都有,难怪说中原的婆婆难伺候,果然是了。 “赫娅,有些话不怎么好听,但母妃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贤妃那里折腾许久,待身上的燥热都散了,才悠悠地依靠在大引枕上说,“你丈夫是皇帝的儿子,极有可能就是未来的储君,你是他的王妃不仅要在家里侍奉照顾好他,对外头更要大方得体有一个王妃该有的模样。撒娇撒痴那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母妃不希望往后再看到你方才在坤宁宫里的那个样子,记住了吗?” 赫娅知道婆婆是计较她和皇后亲热,但做儿媳的能说什么呢,只能点头答应:“儿臣记下了。” 贤妃颔首,又道:“还有你记着,皇后娘娘虽是母后,可我才是昀儿的生母,谁真正对他好,谁真正一步步都在为他的将来打算,你必须清楚,往后说话做事都要掂量轻重。” 赫娅的心寒得不行,低着头好没力气地应一声:“儿臣明白了。” 贤妃却啪的一声拍在引枕上,怒斥道:“抬起头来说话,才刚教你要大方得体,你益发连和我说话都敢低着头。” 赫娅心尖儿都颤了,她可是被父母捧在手心养大的草原之光,如今为什么谁都能委屈她,给她脸色看?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婆婆偏要挑刺显摆威风,真叫人恶心。 “儿臣记下了。”她强忍着心里的委屈,恭恭敬敬地回答婆婆。 这一番调教,当赫娅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宫外去时已日落黄昏,路上恰遇从书房下学的淑慎和泓晔,泓晔恭恭敬敬地喊了皇嫂,淑慎则不冷不热很不愿搭理的模样。 赫娅记起来淑慎的养母就是梁婕妤,便殷勤地问她:“梁婕妤可好些了?” “她很好。”淑慎好像真的不愿和她说话,很不耐烦地答了后就催促泓晔,“快些走吧,不然一会儿去符望阁拿了书时辰晚了,昭仪娘娘会担心你。” 于是两个孩子从面前匆匆而过,赫娅心里又一个落空,曾经在草原上兄弟姊妹环绕在身边众星捧月的日子果然结束了,如今连一个小姑娘都敢这样欺负自己。如是心中愤愤,伤感着离宫而去。 192.第192章 他在这里等自己 而这一边淑慎带着泓晔来到符望阁,匆匆拿了书塞给他便催促快些回去,谷雨本因泓晔来了去准备差点,回来却已不见人,便笑说:“公主好小气,留四殿下吃块点心再走也不迟。” 淑慎却道:“古昭仪每日操心武宝林就够烦心了,瞧见泓晔回去晚了又该多一份担心,我这是为她着想呢。” 说罢从谷雨手中的托盘里拿过一碟果脯,转身吆喝吉儿说:“药好了没有,该到时辰叫你家主子吃药了。”说罢她先去了嗣音的屋子,不时又嚷声催促吉儿。 吉儿祥儿端着药赶来,祥儿冲谷雨嘀咕说:“公主真是心疼主子,顿顿药都要亲眼看着主子喝下去,中午都顶着太阳跑回来,那一头汗叫人看着心疼。” 谷雨亦感慨,“瞧她当初厉害的样子,谁能想到今天呢,这是她们母女的缘分,也是咱们主子的福气啊。” 屋子里,嗣音皱眉喝下吉儿送在嘴边的药,苦得直犯恶心时嘴里被塞入一块甘甜的果脯,甜味在唇齿间丝丝散开,便瞧淑慎一副幸灾乐祸地样子看着自己说:“这就是不爱惜自己的代价呀。” 嗣音伸手捏她的脸,嗔笑说:“你越发没规矩了,我好歹是你的母妃。” 淑慎却爬上床腻在嗣音身边,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她的额头,认真地问:“好了吗?不难受了吗?你要赶紧好起来才行呐。” “我好多了,只求你不要再在晌午跑回来看我吃药,万一中暑了是要急死我么?”嗣音这般说,虽然这些天她孤零零地在符望阁养病,想见的人见不到,可有淑慎贴心入骨的关心,那一份惆怅到底淡一些。 “可是有人拜托了我要照顾好你呀。”淑慎答。 嗣音满面疑惑,心里虽猜测,却不敢信,只望着她问:“谁……谁拜托你了。” 淑慎答:“母后啊。” “哦……”这一声,嗣音应得显然带了失望。 淑慎咯咯笑出声,凑到嗣音面前眯着眼睛说:“你心里想着谁呢?” 嗣音双颊泛红,轻轻推开了淑慎的脑袋。 淑慎腻上来,贴着嗣音的耳朵说:“那个人是……” 如今的御花园,早已过了初夏清和、芳草未歇的辰光,泓昀大婚的红纱灯笼等喜庆摆饰早已撤去,取而代之是漫天漫地碧绿的枝桠衬托着火凤凰红艳艳地怒放,烈日朦胧了空气,白森森一片远看如烟。 因怕太阳晒伤了娇嫩肌肤,这日头里几乎没有哪个妃嫔会出宫走动,不过躲在清凉的殿阁里消夏休息,故而御花园里寂静安宁,只有知了和风而唱。 “主子,公主不是开玩笑的吧,做什么叫您这会子来这里呢?您的身体还没好呢。”谷雨打着伞为嗣音遮阳,扶着她来到御花园。虽然因嗣音病倒皇后敦促内务府给她拨了软轿不必步行那么辛苦,但到底园子里这些路要嗣音自己来走,这么毒辣辣的太阳,谷雨只怕主子又吃不住。 嗣音却道:“我早就好了。”一边说这句,一边心里扑扑直跳,淑慎不会骗人,既然说他在这里等自己,他就一定会来,即便他不来,她也要等。 193.第193章 等到了 可是御花园里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见几个太监宫女的身影,就再看不到别的人了。 谷雨嘀咕:“皇上就是等您,也不能在晌午呀,这么毒辣的太阳,难道皇上不心疼你晒坏了。” 嗣音到了湖边,在凉亭里坐下,这天委实是热的,湖面上吹来的风也暖得叫人浑身燥热。 “他那么忙,兴许只有这个时辰有功夫呢?”嗣音道,“他既然对淑慎那么说了,就不会爽约,我要见他,有太多的话想说。” 谷雨道:“可是皇上要见您,何不来符望阁,明知您病着。” 嗣音眼眶发红:“那一****把他气走了,若是你你还来么?” 谷雨知道主子心里的结,也希望她能与皇上和解,如是不再规劝,只在一边轻摇团扇为她驱热。暗地里则回头朝从德递眼色,示意他去打听皇上的消息,看是不是也朝这里来。 于是知了声声,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 涵心殿,“吱嘎”一声门响,方永禄回身瞪了小太监一眼,埋怨他们怎么还没有修缮这殿阁的大门,继而捧了清茶带着屋外的暑气步入殿阁。 伏案小憩的彦琛被这动静惊醒,揉一揉额角,接过方永禄手里的茶,才喝一口忽而一个激灵过,但问:“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未正过了一刻。” “未……”皇帝的声音似在颤抖。 方永禄则瞬间感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大事,只因他从没见皇帝的眸子里露出如此凶戾的眼神,仿佛恨不能登时将自己一口吞下。 彦琛撂下茶杯就往外去,方永禄急得追在后头问:“万岁爷这是要去哪儿?” “御花园!” 园子里,嗣音早已不胜酷暑软软地倚靠在谷雨的身上,可是她执拗地不愿离去,他说了会在这里见他,她就一定要等下去。 吉儿祥儿匆匆从符望阁送来冰块,可到了跟前早就化成了水,谷雨也管不了许多,直接拿丝帕绞了盖在嗣音的额头。 “主子咱们回吧,您若又这样病倒,皇上会怒的。” 嗣音执拗起来谁也劝不动,她只是摇头,“我要等他,他一定会来的。” 谷雨心里好生窝火,虽然对皇帝对主子这是大不敬,可她真真从未见过如此拧巴的一对人,一定要这样互相折磨才算爱着对方么? “主子,皇上过来了,皇上过来了。”不多久,同样急得如热锅上蚂蚁的李从德终于顶着一头汗跑来。 嗣音闻言心头颤动,扶着谷雨就要站起来,而这一动便头晕目眩,倚着谷雨的身子就软下去,恰那一刻彦琛的肩舆进了园子,眼看这一幕竟从肩舆跃身而下飞奔到了嗣音身边。 那柔软的身子一入怀,心里的火蹭得就起来,因见她半开这眼睑还有意识,便骂道:“这世上还敢有比你更笨更蠢的女人么?”可话音才落,怒意已消,唯留满分的心疼与愧疚。 他竟忘了相约嗣音于此,饭后看着奏折便在桌上睡着了。 “朕若一直不来,你就一直这么等下去?”怀里的娇柔浑身发烫,彦琛心疼得不知该说什么,嗣音却显得很高兴,虚弱的脸色也仿佛有了光芒,她略嫌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绽出了最美的笑容。 不论如何,她等到他了。 194.第194章 如今我只爱看戏 彦琛抱起她往外走,心里懊悔不已。原先那个约定,只因淑慎说:“不如父皇约了母妃她在晌午相见,儿臣也不必从书房回来看着她吃药。”又因方永禄说御花园的荷花开始冒尖,想着那碧绿碧绿之中星点粉红的清幽之美,本打算今日带她泛舟,但一时没与方永禄提,没想到多看几本折子,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传太医到符望阁。”彦琛怀抱着嗣音上了肩舆,一路往符望阁去。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传得六宫皆知,彼时宋蛮儿正在永寿宫与耿慧茹、刘仙莹闲话,冷笑着将手里的瓜子壳撒在桌上,拍着巴掌说:“亏得皇后娘娘总说她心里清透干净,这模样像是个单纯的人么?大热天的往太阳下去晒着,为了让万岁爷多看她一眼,真是连命都豁出去了。如今武宝林那里也不去了,什么姐妹情深,她当旁人都是傻子。也只有万岁爷当她是宝,皇后自然什么都以皇上为重。” 刘仙莹对这些毫无兴趣,就是皇帝把别的妃嫔宠上天都与她没有半分干系,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此刻便有宋修容对她说:“你赶紧把身体养好才是,难道叫她梁嗣音在宫里一手遮天?” 耿慧茹为表妹解围,出言笑道:“妹妹自己何曾不是花容月貌,仙莹还年轻哪里懂那么多,妹妹何苦撺掇了她。” 宋蛮儿道:“我们这里还有什么好争的,万岁爷再了解不过我们了,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了?就是年夫人如今也不过尔尔,我这样的皇上还能多瞧一眼么?只有刘婉仪这样在皇上心里还没留下印迹的,才有机会走入万岁爷的心呐。我说刘婉仪,难道你就喜欢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永寿宫里,一直到老?” 刘仙莹回神,淡然对两人一笑,毫不顾忌地告诉她们:“有些话本不该说的,但是臣妾知道自己的轻重,告诉娘娘只是希望您也能明白并非臣妾不争。” 宋蛮儿不解,斜斜地看着刘仙莹,猜想她会说出什么。 她悠悠一笑,“臣妾虽在元宵那一夜侍寝,但皇上并没有碰臣妾。” “什么?”宋蛮儿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倏地凑到刘仙莹面前,难以置信,“你真的……不不不,皇上真的、真的还没有……” “不要再说了。”耿慧茹脸色煞白,这一点连她都不曾想到过,而表妹此刻口无遮拦地说出来,更是在最神叨叨不过的宋蛮儿面前,真真不知道往后要惹出怎样的祸端。 刘仙莹却不以为意,仍笑道:“万岁爷是怎样的人娘娘们比臣妾更清楚,万岁爷能这么做,臣妾再去争,又会得到什么呢?” “仙莹,莫再说了。”耿慧茹出言制止这一话题,幽幽一声,“何来争一说,皇上对待大家都是一样的。” 宋蛮儿哼哼:“一样不一样姐姐心里明镜儿似的,何苦自欺欺人?” 耿慧茹也急了,素昔在人前安静无言的她竟反问宋氏:“那你何不自己去争,挑唆旁人有什么意思?” “做戏做久了,如今我只爱看戏。”她这般说,竟是含了恨。 然此话一出三人皆沉默,但因此沉默无语的,又何止这三人。 符望阁里,太医为嗣音诊脉后已离去,只说是中了暑气,并无大碍。谷雨从德跪了一地,彦琛当着嗣音的面训斥他们:“倘若梁婕妤再有个病灾,你们掂量自己的性命。” 195.第195章 是嗣音错了 嗣音本想出言护着她的人,可彦琛适时地转过一道目光,吓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你们下去吧。”折腾半日,彦琛终于松口放谷雨等出去,嗣音早已清醒,自己拉了拉蚕丝锦被,遮住了半张脸。 彦琛冷声道:“梁嗣音你究竟要闹什么名堂?你是不是嫌朕为国事操劳还不够辛苦?” 嗣音急急地摇头,今日她是笃定要向皇帝道歉的,千万不能被激了性子说傻话又添一层误会。 彦琛坐到她身边问:“摇头做什么?” 嗣音弱气地答:“只因淑慎说您会在那里等臣妾,臣妾才去的,难道等不到皇上臣妾先走么?” “你不会让谷雨从德来涵心殿问一声?”彦琛恨道,又说,“也是,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奴才,符望阁里除了淑慎一屋子没脑子的家伙。” 嗣音嘟着嘴,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可却发现彦琛的目光渐渐柔和,凶戾恼怒之气仿佛一瞬间散去,果然他伸手捧起自己的脸颊说,“你有什么错呢,朕不该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而要你白白等在哪里,此刻又来怪你。” “的确是臣妾太笨。”嗣音呜咽。 彦琛轻叹:“这些日子你忙,朕也忙,每每听皇后夸你能干就是朕最大的安慰。可才想着要来夸你,你却又病了。朕又恨,难道非要多一句嘱咐你保重身体的话,你才会知道要爱惜自己吗?这才要淑慎看着你养病,一拖到了今日才得空来见你。好吧,朕还有什么没叮嘱你的,今日一次说完可好?” 嗣音看着丈夫,他字字句句都说着眼前的事,仿佛将那一日在阁楼的争吵忘得一干二净,可那却是自己心里的梗,皇帝可以不提,她不能。 “那一日的事,是嗣音错了。”她鼓起勇气认错,将心里的话一一道出,“只因为当初臣妾对武宝林说过‘一起留下来’的话,于是才会总觉得不能什么都独享,可直到前些日子才忽然明白,这世上有些东西是真真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做人何必那么虚伪,明明心里很痛很酸很舍不得,却要装腔作势地把您推给别人。从前的梁嗣音,真的很蠢很傻,您骂得一点都没有错。” 彦琛扑哧笑出声,瞪着她问:“朕几时骂过你?这世上还有人敢骂梁嗣音?她可是一句顶十句的主儿,谁敢骂她?” 嗣音羞涩难当,伏入彦琛怀里,轻声道:“即便往后随遇而安,臣妾也想守护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抬眸看向彦琛,柔柔说一声:“皇上,对不起。” “朕从来没怪过你,只是朕身不由己。”彦琛的手指拂过她脸上细嫩的肌肤,“但朕还是要守护你。” 梁嗣音当然不会知道皇帝早早为她做下了什么打算,可眼前这个男人已想得遥远,只是他即便贵为帝王无所不能,却也有不能表达无法表达心意的时候。 “臣妾也想守护您,守护您的家。”嗣音微笑,她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别再叫皇帝为自己操心。 彦琛欣然而笑,“当初将淑慎交付给你,如今看着她的模样,朕就知道朕没有看错你。” 196.第196章 符望阁复宠 提到那个孩子,嗣音满心的甜腻,正要细数她的好,却又听皇帝道:“曦芳与朕提过晔儿课业的事,她希望将晔儿每日温习的事托付给你,她甚少求朕什么,朕不好驳了她。当然,嗣音你若不愿,朕也不勉强。” 梁嗣音这般听说,知道这件事已容不得她推辞,来不及去想这里头的究竟,先应了。 皇帝大悦,脸上的笑掩饰了真正的心意,谁能知他心里的大石因此落下呢。如此谷雨那一句埋怨是错了的,他们彼此在对方心里的确最重,却从未互相折磨,看似拧巴的两个人,实则是太在乎对方罢了。 “过了母后的祭辰,还有一件大事,到时再与你说。”皇帝说这句话时锁了眉,朝务终究也是他心头放不下的重。 那一日之后,宫里皆知符望阁复宠,皇帝隔三差五便会去坐坐,面圣次数唯一能和梁婕妤比肩的,只有中宫皇后。可怜钟粹宫里三位美人愁煞心肠,李子忻因是贤妃表妹却受如此冷遇,更不敢往堂姐面前去,日子便益发得难过。 这日傍晚泓晔如常来符望阁温习课业,淑慎自然也在边上凑趣,休息时两个孩子却聊起来:“十四叔怎地还没有抵京,皇祖母的祭辰就在眼下了。” 嗣音那里本看着书,如此一听,心里不免多虑:彼时皇帝给晏珅下了命令要他年末方可回京述职,可生母病逝他已不在身边,难道如今祭辰也不归? 两个孩子聊得起劲,听得出来他们并非对彦琛与兄弟间的纠葛一无所知,但却又从心里喜欢那个十四叔。 “泓昭天天念叨十四叔呢。”泓晔对淑慎道,“他一心想学十四叔沙场杀敌的本事,对课本从来没有兴趣。” 淑慎则说:“十四叔是好,可皇叔里并非只有十四叔一人有本事,如今十四叔不在京里,你要他寻别的皇叔不就成了。”。 泓晔道:“可泓昭他只知道十四叔,只记着十四叔曾经是抚远大将军王。” 嗣音闻言不由得陷入沉思,有一个事实是她也不得不承认的,便如泓昭的认知,他的父皇如晏珅年少气盛时他尚不在这个世界,待他出生成长懂事,他眼里飒爽无敌的英雄便只有名满天下的十四皇叔。父亲对他而言,则是刻板冷漠寡言……不论是个性还是年龄,都不得不让这些单纯的孩子愿意去亲近他们的皇叔。 “呵……”她想着,却又笑了,犹记得当初在钟粹宫里秀女们讨论皇上和三皇子的年龄,可她的心里,泓昀如何?晏珅又如何?天下在没有比丈夫更好的男子。自然也不能否认,她会同情一些人,偶尔也会被感动。 思绪悠悠,不觉谷雨到跟前,谷雨唤了两声,她方抽回神思。 “内务府来人问,武宝林的祭服要不要做。” 嗣音掐指细算,舒宁在太后祭辰那日似乎是能出月子了,但她若不前往,碍着身子,倒不会有人计较,帝后那里自然也有交代。但觉得总该问一问,若她愿意出席,总不能强迫她待在宫里。 “其他娘娘的可都好了?”嗣音问。 197.第197章 心冷了半截 “可不是都好了,正是给您和公主送衣裳来,顺带这么问的。问了敬事房,说是那里算日子觉得武宝林大概还不能出席,又不敢去问,便来问您了。”谷雨道。 嗣音想了想,便问泓晔,“武宝林如今可好些了?” 泓晔不假思索:“听母妃说是好多了,只是我没见过。” 嗣音心想,古昭仪这些日子都没来找过自己,也不曾叫泓晔带什么话,舒宁许是真的好多了,至少昭仪能压得住了。 全因了那一日说了狠话,嗣音一直没勇气去见她,那么巧自己也跟着病了,一拖到了今日,益发连她的消息也没有。谷雨、从德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心病,才有意不传承乾宫的消息来。 “过会子我送殿下回承乾宫吧,顺道看望武宝林。” 谷雨闻言,却在边上低语:“主子真的要去?” 自然要去,选日不如撞日,是结总是要解才好。嗣音便要谷雨为她换了衣衫,特特选了素嫩的藕色,广袖是整片的双层薄纱裁成,透气凉爽,肌肤若隐若现更平添几分妩媚。 来至承乾宫,嗣音先见过古曦芳,曦芳自然谢他帮忙敦促儿子的课业,继而只说舒宁大好了,便由她去西配殿。 果然舒宁是好了,竟已落地下床亲自迎到了门口。从前嗣音私下从不向舒宁行礼,可舒宁如今却这般规矩,难道真的是生分了? 还记得那一日形如枯槁又哭得狼狈的武舒宁,可如今眼前已是惹人怜爱的娇美小妇人。到底是年轻的身体,稍一用心休养,精气神就都回来了。此刻她穿一身茜红色棉纺百花襦裙,头上玲珑的双绾髻,各结一对青蓝蝶饰在两侧,真真如那御花园里飞蝶穿花的俏丽。 见她如此,嗣音本是高兴的,却是那屈膝一礼,叫人的心冷了半截。 “内务府不确定你能不能参加太后的祭辰,问到我那里去,我便想还是来问一问你的好。”嗣音落座后,含笑说,“自然也是来看望你,本该早些来,只是宫里事情太多,而我也病倒了。” “宫里的事情昭仪娘娘都对臣妾说了。”一句“臣妾”,深深刺痛了嗣音的心,舒宁却似乎不以为然,继续道,“姐姐幸而没来看臣妾,不然更加辛苦得病倒,臣妾心里还要多一分愧疚。” 好在她还能唤自己一声姐姐,可宫里妃嫔之间又何尝不是姐姐妹妹的假亲热?如今舒宁口中的姐姐,还是当初的自己么? 如是,嗣音本想好的一肚子话,不知从哪里说起。因见小满奉茶来,她便夸:“该请皇后娘娘好生赏你,将主子照顾得那么好。” 舒宁却将小满拉到身边,打量着笑道:“可惜她只会照顾人,总不如谷雨。” 这话连谷雨也听出了里头的酸涩,果然武宝林没有变,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正面向自家主子索取什么,转而学会了这指桑骂槐的本事。 嗣音冷了半截的心,算是彻彻底底热不起来了。 “太后是臣妾的恩人,若不是太后,臣妾未必能留在宫里,她的祭辰臣妾定要去的。当初年夫人产后不久也出月子参加大殓,我如今大好了怎能不出席。不然,皇上若知道,会怪臣妾不懂事。”舒宁平和地说着,脸上有淡淡的笑。 198.第198章 梁家的女孩儿 “即刻着内务府赶制,自然叫你妥帖出席。”嗣音也淡淡这般回一句,再不知说什么。 倒是舒宁落落大方,云淡风轻说些这几日的趣事,也问嗣音好不好,不多久夜色渐渐深浓,该是嗣音回去的时候了。 两人并肩走到宫门口,嗣音回头说一句:“你回去吧,虽是暑天,夜里风也凉。” 舒宁又一屈膝行礼,算是答应了。 见这光景,嗣音心里的叹是旁人听不见的,随即怅然回身欲离,舒宁却忽然道:“姐姐那日的话于臣妾是醍醐灌顶,如今心境全开豁然开朗,也明白该如何在这深宫里生存下去。臣妾会记得姐姐的话,争我该有的,也请姐姐记着,这是您教臣妾的。” 嗣音浑身打颤,驻足不能前行,但身后的人已转身回去,仿若无事地消失在承乾宫门外。 “主子,您怎么了?”谷雨轻声地唤嗣音,瞧她苍白的脸色,心里一阵阵地不安。天知道她的主子有多坚强,又有多脆弱。 但嗣音不过须臾便凝回神思,深吸一口气后,只道:“没事,回符望阁吧。”上轿的那几步走得极稳,再没有回头。 那一日后,皇帝斋戒三日直至乌太后祭辰,宫内风平浪静,无事。 祭辰圆满而顺利,如人所料,乌太后生前最钟爱的幼子,如今的安南大将军晏珅终究没有出现。众人皆知皇帝给胞弟下了死令要他扶持江南农耕,只是没想到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让他回京上一炷香,不禁唏嘘帝王的薄情寡意。 而此不过是其一,众人料到定康郡王不会抵京,却万万没料到才从宗人府出来不久过了几天好日子的老六和老九,又一次被圈入宗人府,而此番入罪的缘由,仅仅因为他们在乌太后祭辰上肆意欢笑、大不敬。 这一日嗣音去坤宁宫回禀祭辰善后的各项事宜,软轿行了半程忽停下,从德立在窗边对主子道:“前头淑太妃的步辇要过来,奴才想还是给太后娘娘让道的好。” 嗣音则道:“落轿,我岂能见了不行礼。”不论如何,梁氏的太妃之尊皇帝并没有剥夺,嗣音身为妃嫔,当以孝为先。 于是带了谷雨从德立在路边,果然不久过来一乘步辇,淑太妃软软地坐在其上似闭目养神,若非身边宫女提醒,她尚不知有人候在路边。 “臣妾符望阁梁嗣音参见太妃娘娘,万福金安。”嗣音恭恭敬敬地行礼。 淑太妃显然愣了愣,但认出嗣音后,面上却露出一副“果然是你”的神情,她憔悴的脸上挣扎出几分骄傲,只道:“梁婕妤免礼。” 嗣音款款起身,抬眸瞧梁氏,犹记得她在中秋宴上的盛气凌人,而如今几番沉浮后虽然仍有傲气存留,但毕竟年事已高显然精神体力都不济,那眉宇间的哀伤和眼眸里的恨,让人看着心酸。 淑太妃也细细瞧了嗣音,这孩子的事她多少知道一些,也清楚她是当今皇帝最钟爱的女人,自然最最在意的,是她的姓氏。 “哀家年轻的时候不如你好看,梁家的女孩儿果然一代比一代强,可惜你还只是个婕妤,要多久才能与哀家比肩?”淑太妃冷笑着说,招一招手,“过来,叫我仔细看看。” 199.第199章 还是不愿意去懂 又说:“这一对眉毛太纤柔,叫人一看就觉得你是个好欺负的人,天生丽质虽然难能可贵,但妆容也很重要,那能凸显你的气势,所谓不怒而威,一大半也在衣着妆容上。” 嗣音注意到,即便淑太妃衣着的色彩是青蓝的朴素,但衣袂长裙上精细的刺绣仍旧隆重而繁华,那怒放的百花和绚烂的鸟羽无不彰显她的尊荣和骄傲。 “可是……”嗣音悠然一笑,“臣妾并不需要不怒而威,平平淡淡才好呢。”这一句,对应的便是淑太妃方才所言“可惜你还只是个婕妤。” 淑太妃哼笑:“如今你已然协理六宫,这样好欺负的模样,能做好什么事?” “娘娘说得极是,但人与人、事与事总不相同,不怒而威是一种,亲蔼和善也是一种,臣妾的性子终究成不了前者,倘若真有一日做不好事情,皇后娘娘自然会另择她人来做。” 在淑太妃看来,嗣音从容回答这句话的神情和她在中秋宴上的一模一样,眼睛里透出的东西也不曾变过,可是这样行吗? “但你瞧哀家的今日,难道你想让这一切成为你的明天?”淑太妃这句话说得很轻,分量却极重。 嗣音不明白,眼角流露出迷茫。 淑太妃冷笑一声,目光犀利,“倘若哀家的儿子如今高高坐在龙椅上,哀家还会是这副模样么?梁婕妤,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不愿意去懂呢?” 嗣音滞了须臾,轻声答道:“只怕是臣妾真的不懂,倘若懂了,大概就如您所言不愿意去懂了。” 淑太妃哼笑,“平日里你也这样和皇帝说话么?哀家只是太妃,虽然身为长辈能得你们的尊重,但哀家也知道自己的话在这宫里没有任何分量。你是幸运的,上头没有太后颐指气使,皇后又那么宽厚仁慈,若换了别人……呵……真真奇怪皇帝为什么喜欢你这样的人。” 她似乎是想起了往事,至此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却在这时候远远跑来一行人,待他们近了嗣音便认出为首的是总管方永禄,只是奇怪他不在皇帝跟前却急急匆匆来这里。 “奴才给太妃娘娘请安。”方永禄一行人到了跟前,齐刷刷地向淑太妃行礼。 淑太妃端着冷幽幽的面色高坐步辇之上,慢声对方永禄道:“没想到哀家进宫一趟,连总管大人都惊动了。不过你来得正好,哀家正是要去见皇帝,你前头带路吧。” “太妃娘娘容奴才说一句。”方永禄低着头,也没敢看她,只道,“因知娘娘进宫是见皇上,皇上才特特派奴才来告知娘娘,皇上正和大臣商议国事不知何时能散,所以想请娘娘先移驾坤宁宫与皇后娘娘闲话休息,待皇上处理完了政务,自然亲自来见您。” “皇帝好客气,哀家如今倒是越发有脸面了。”淑太妃这般说,自然揶揄的是皇帝又关了她两个儿子,却对她恭恭敬敬仿若无事。 方永禄不敢说什么,一旁嗣音便道:“臣妾正是要往坤宁宫向皇后娘娘复命,臣妾愿引太妃前往。” “你们别是说好了在这里迎哀家的吧?”淑太妃冷笑道,“皇帝那么不想见哀家么?哀家不过是想问候他身体好不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方总管你去回禀皇上,若今日不得闲自然也不必去坤宁宫,哀家和皇后说会子闲话便要出宫。” 没想到淑太妃就这么妥协了,方永禄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嗣音见他脸色也与先前不同,便顺势道:“娘娘请,臣妾随后跟上。” 200.第200章 原来是个太医 淑太妃果然没有半分要纠结的意思,摆一摆手便让小太监们复行,当她的步辇往前去,方永禄便即刻凑上来对嗣音道:“那么巧梁婕妤您在这里,麻烦主子替奴才传皇上的话给皇后娘娘,就说皇上今日是笃定不见太妃的,至于宗人府里头那两位的事,也顶好别接太妃的话。” 嗣音颔首,只道:“公公放心,我明白了。” 方永禄似乎不放心的另有其事,便又私下多嘴一句说:“主子到底年轻,您千万小心淑太妃的话,从前宫里没有人比她更精明了,着了道的也不晓得是几时落她手里的。” 嗣音闻言,心里竟莫名地发颤,不由得去想刚才那句“你瞧哀家的今日,难道你想让这一切成为你的明天?”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是心事重重来了坤宁宫,不想里头倒热闹的紧,年夫人、宋修容都在,意外的还见到了武舒宁。叫人奇怪的,是眼下她似乎不再时时刻刻跟着古昭仪,那又是单单来了坤宁宫,还是跟在座的某一位? 更奇怪的是,舒宁一反那日在承乾宫的模样,此刻笑靥如花,仿佛当初在钟粹宫里的亲昵,待嗣音将要紧的事向皇后禀告后便热情地挽了她到身边,甜甜一句:“姐姐来我这边坐,娘娘特特赏我的点心,想叫姐姐也尝尝。” 年筱苒哼笑一句:“武宝林还是小孩心性,得了好东西便晓得与姊妹们分享。” “娘娘说的极是呢,可惜只是有些做姐姐的从来不惦记自家妹子,生怕被抢了夺了什么去似的,冷血无情得很,啧啧……”有宋蛮儿在,这样的嘲讽自然不会少。 本来没人接嘴,她说也就说了,自然会有人岔开话题去,可今日淑太妃在,她又岂能放过这挑事的机会,忙跟着说:“蛮儿你又有什么好玩的故事了么?赶紧说与哀家听,这些日子心里闷得很,非得散发散发才好。” 这话又是夹枪带棒的,一屋子人听得不是味儿,可神叨叨的宋修容好似觅见知音,一下就来了劲,热融融凑到淑太妃身边,兰花纤指一弯,比向了武、梁二人。 夏日炎炎,坤宁宫里宋蛮儿不知要讲什么故事,和郡王府里似乎也不甚平静,浩尔谷赫娅自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后,便陆陆续续将府内上下都召到面前认脸,如此一来,有一个人便凸显出来。 “我当后院里神神秘秘地住了什么人,原来是个太医。”看着跪在地上的管家,赫娅托腮慢语,“可管家你是不是太奇怪了,我到底还是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为什么我不问你你就不说?” 管家那里一头的汗,他总不能直言是王爷交代来挑唆他们夫妻间的感情。 但赫娅却又好像松了口气,似乎并不打算在这件事上追究什么,只说:“你去叫他来见我,也是个没有规矩的人,女主人进门那么多天连面都不露。他不过是个太医,是个奴才。 管家腆着胆子道:“回主子,因何大人正虔心研制新药,王爷为支持他便下令府内任何人不能指使何大人做任何事,所以主子恐怕也见不到他。倘若主子实在好奇,不如等王爷归来,您向王爷……“ 201.第201章 生气 “真奇怪,不就是个太医。”赫娅本无所谓,听了这话反动了猜忌,明亮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着,随即给阿尔海递了个眼神,便见她摇摇摆摆从赫娅身边离开到了管家的面前。 “主子让我问你一句,你可要老老实实说,不然的话……”阿尔海的声音很轻,显然是不想叫别人听见她问什么,但语调凶戾容不得管家撒谎,她顿了顿继续说,“主子想知道,到底是不是太医,是男的还是……” 管家点头如捣蒜般,急急忙忙道:“自然是太医,是宫里派来的,是男子的的确确是男子。” 阿尔海笑了,扭身回到赫娅身边低语几句。 “罢了罢了,管家你起来吧。”赫娅眉开眼笑,“你也不要怪我,我懂什么操持家务的道理,都是在贤亲王府的时候,看着贤王妃有样学样而已,往后你我互相了解了脾性,你就知道本王妃是个好相处的人了。” 管家默默不语,心里则算计着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泓昀,但转念一想,只怕为了见一见那个何子衿,这个骄傲的小王妃会自己去纠缠王爷,遂定了心,决计不提。 很快日暮,这边淑太妃的步辇缓缓出了皇宫,嗣音奉命相送至宫门驻足。方才一路上来,淑太妃没与自己说半句话,只在分别时她悠悠说了半句,“那个宋修容不足为道……” 嗣音听得不清楚,亦不明白。而方才因皇后适时地出言阻止,宋氏并没有说什么让人尴尬的话,所以淑太妃现在这样无缘无故地冒出半句话,实在有些奇怪。 谷雨在边上轻声道:“太妃可傲了,能和主子您这样说几句话,真真是另眼相待的。” 嗣音摇头道:“我并不希望与她有什么瓜葛,你晓得的,因了六王和九王的事,皇上那里已经很烦。” 正说着,涵心殿一个小太监不知何时跟来这里,见嗣音折回来,便恭恭敬敬地迎上来说,“皇上请主子到涵心殿去一趟。” “去那里?”嗣音有些惊讶。涵心殿除了皇后外,一般妃嫔无重要的事不可擅自前往,这几天彦琛见自己都来符望阁,怎么在这个时刻要在那里相见? “主子随奴才来吧,皇上等着呢。” 见那小太监有些着急,嗣音也不敢多想,坐了软轿一路跟来,果然见方永禄早立在涵心殿外等候,见了自己便说:“主子可算来了,皇上正生气呢,您赶紧劝一劝。” “生气?”嗣音茫然道,本能地问一句,“不是与我生气吧。” 方永禄一愣,随即被眼前这位主子的可爱之处逗乐,哭笑不得地说,“自然不是因主子了,但奴才不便多说,您见了万岁爷自然知道。” 嗣音遂迷迷茫茫、半推半就地进了去。 见到皇帝伏案桌前认真看奏折的模样,嗣音突然想起之前他对自己说,太后祭辰之后要交付自己做一件事。 “皇上。”行了礼,彦琛闻声抬头,却是笑着说,“来,朕给你看件好东西。” 嗣音一愣,她本做好了准备来看皇帝一张绷了浆糊的脸,眼下这番光景不由得一脸莫名,愣在原地不知进退。 彦琛见她如是,便问:“怎么了?” 202.第202章 别去打扰他 “刚方总管说、他说您正生气呢。”嗣音吱唔。 提起方永禄,他果然没好气道:“理他做甚,他越发老糊涂了。” 嗣音这才到他身边,还是不放心地问:“真的没事?方总管并没有老糊涂,他怎么会骗臣妾呢?是皇上不想提么?” “那些事朕自然会处理好,再生气也犯不着冲着你来,此刻见了你便宽心了。”彦琛果然是不愿告诉嗣音,一边说着一边从桌上拿起一方小盒打开,但见里头卧了一串水头极佳的翡翠手链,他握着嗣音的手腕顺着就推上了。 那玉石头仿佛是从寒潭里取出,才触及肌肤沁凉的感觉顺着手腕便往周身去,方才路上带的几分暑气也顿时消散,嗣音爱不释手,笑问:“皇上急急地召臣妾来,就为了这个?” 彦琛笑而不语,只看着嗣音把玩手链的可爱模样,许久才慢悠悠道:“朕又要离开京城一阵子,恐怕过了夏日才能回来,这些日子就让它陪你消夏吧。” 嗣音的笑容忽地就散了,“那么热的天您要去哪里?过了暑天去不行吗?” “戍边军队的编制改了,朕可不要去瞧瞧么,一个国家边防不牢靠,还有什么指望?这一次先去北边。”彦琛这般说,手里也摩挲着嗣音腕上的串子,“原不是说还有件事要嘱托你么。” “臣妾记得。”嗣音掩饰不住脸上的失落,但并不愿彦琛为自己担心。 彦琛轻松地笑着,但言:“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老六老九家的女眷孩子想要你改日去看一看,带朕的话去。” “臣妾怕做不好。” 彦琛道:“没什么做不好的,不过带几句话,皇后会教你。”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朕不在的时候,别叫自己被人欺负了。” 嗣音心里念的是,你何不带着我一起走,可嘴上说不得,只默默地点头答应。 但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哪个看不出,彦琛只能哄她:“朕也想带你去,可那里荒凉比不得江南有趣,再者军营里都是男人,带着你不方便。” 嗣音蹲下身子伏在他膝头轻声说:“臣妾等你回来。” “记着朕的话才好。”彦琛笑言。二人静默片刻后,他忽而问,“方才你送淑太妃出宫了?” “是。” 彦琛自然地问:“她今日与你说过些什么?” 嗣音却想了想才起身来认真地看着皇帝说:“她问臣妾怕不怕她的今日,就是臣妾的明日。” 闻言,皇帝倏然变色。 宫外,泓昀带着一身疲惫和暑气回到府里,却见妻子早早就在厅堂等她,便拗不过一起回了房间,赫娅殷勤地为他换下燥热的衣衫,伺候了洗脸又奉来凉茶。 泓昀喝一口便皱眉头,瞧着那乌漆漆的汤汁说:“这是什么东西,苦死人。” “我从浩尔谷部带来的草药凉茶。”赫娅笑眯眯说,“前日我热得起了疹子,才喝了两碗就下去了,你不是天天喊热么,这东西静心呢。” 泓昀似乎有些嫌恶,只道:“一股怪味道,你且拿了草药与我看看,我再说吃不吃。” “是不是要拿去给何太医瞧?”赫娅笑问。 “你……”泓昀有些意外,便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赫娅笑靥如花,极热情地说:“我这就叫阿尔海去拿,过会儿我们一起去吧,其实我也恨这茶苦,如果何太医有更好的消暑办法,我立刻就学了回头来照顾你。” “不必了。”泓昀很淡漠,更严肃地说了句,“别去打扰他。” 203.第203章 那里到底有什么? “他长得很丑吗?”赫娅问。 泓昀很不耐烦,“你关心这些做什么,他也没有碍着你,丑也好,俊也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赫娅瞪着眼睛道:“怎么没有关系?我才这样问一句你就那么生气。每天你一回家就去后院见他,若不是管家告诉我他是个太医是个男人,我……” “你什么?”泓昀霍然起身,瞪着她道,“你以为我金屋藏娇,在后院塞了个女人不让你知道?” 赫娅的脸涨得通红,吱吱唔唔不敢出声。 泓昀又道:“我是皇子是郡王,除了有你这个正妃,我还可以有侧妃有侍妾可以名正言顺有很多别的女人,犯得着藏着掖着么?你往后不要做这种算计,爷我不乐意听。” “你那么凶干什么,我说什么了?”赫娅几乎要哭出来,冲着丈夫道,“你们汉人不是说‘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你现在不就是这个样子,我什么都没说,你跑出来一大堆的话,这不奇怪吗?” “没什么奇怪不奇怪的,我是你丈夫,这个家我说了算,我不许你去打扰他你就不可以去打扰他?”泓昀面色冷肃,露出少有的凶戾气息,“浩尔谷赫娅,你该知道汉人规矩多,那就一条一条去遵循。” 他言罢,撂下妻子便往外头去,赫娅追在后头问:“你要去哪里,又要去后院吗?那里到底有什么?” “不要让我再多说一遍。”泓昀这般说完,就消失在了门前。 赫娅气得发晕,跺脚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又不敢喊出声憋得几欲发狂。阿尔海嬷嬷进来瞧见,心疼地把公主抱在怀里,赫娅这才哭出声,呜咽着问她的嬷嬷,“他就那么讨厌我吗?为什么呢,为什么?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选我?嬷嬷我想回家,我想回浩尔谷部。” 嬷嬷无言,只是哄着公主,忽而心生一计凑在她耳边低语,赫娅脸上还泪,呜呜咽咽地问:“可以么?那样会不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您和他是堂堂正正的夫妻呀。”阿尔海又道,“何况长此以往您没有好消息的话,宫里头只会怪你,难不成会信您说的?” 赫娅的连益发得红,想着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一咬牙点头道:“就这么做。” 之后几日,皇帝宣布要去北面巡视戍边军队,就在宫里的女人们算计此次梁嗣音是否会同行的时候,一道圣旨劈空而下,皇帝此行会带上两个兄弟即六王和九王,但两人此去却是削籍为奴流放终身、永不许入京。 炎炎夏日,这道圣旨直叫人闻之寒颤,大臣们无人敢上书为二人求情,便这样,皇帝在众人寒瑟瑟的目光里离开了京城一路北上。 皇帝离开当日,皇后下令修容宋氏入隆禧殿为圣驾祈福,而梁嗣音则好端端在众人面前,如此再也没人敢提南巡一事。 两日后,嗣音被皇后召到坤宁宫,容澜交给她一道圣旨,脸色沉沉道:“老六和老九的家眷都在六王府了,这是皇上临行前下的旨意,嘱托本宫叫你前去宣旨。” “皇上会怎么处决他们?”嗣音声颤,“臣妾怕做不好,这事不该由刑部来做么?臣妾……” 204.第204章 宣旨 容澜肃然打断了她,口吻严厉道:“没什么做不好的,你是帝王的妃嫔,而这也不过是小事,往后还有更多的大风大浪等着你。” 嗣音无奈,行礼将那道沉甸甸,不知会如何左右数十个人命运的圣旨接下。 夏日炎炎,卯时才过便蒸腾起恼人的闷热,总觉得世界铺天盖地笼罩着白烟,叫人睁不开眼更呼吸不能。算起来,这是嗣音随彦琛南巡以及皇家祭奠等活动外唯一一次单独出宫,只是没想到会是以一个婕妤的身份去罪臣家中宣旨,而她更不晓得圣旨里写了什么,又要如何去面对那一张张恐惧无助的脸。 “她不过是个婕妤。”知道嗣音要代表皇帝去宣旨的时候,贤妃李子怡正与堂妹闲话,因嫉妒嗣音被重用,不由得酸溜溜说,“往后她眼里越发要没有人了,皇上也是,有儿子在身边何苦去叫一个女人做这种事。” 李子忻却说:“娘娘何不反过来想一想,这样得罪人的事三殿下犯得着往自己身上揽吗?梁婕妤她乐意去遭人戳脊梁骨,我们也不必拦着。” 贤妃想了想,上一回儿子帮着查抄两府就被淑太妃追到宫里来苛责,这一次还不定发生什么事,堂妹说得不错,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少管为妙。便赞道:“难得你也长进了,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李子忻讪讪一笑,“再不长进可如何了得。” 贤妃知道她的心事,便道:“再等一等,总是有机会的。你瞧她梁嗣音如此得宠却大半年了没一点消息,皇后哪里也等不及不是。” “臣妾明白。”李子忻脸儿微红,对未来又多一份憧憬。 但这都是前话,且说这日嗣音早早出了宫,头一回仔仔细细瞧瞧京城街巷市貌,却因戒严而只见空落落的宽敞大街,除了手持亮晃晃反射了阳光的兵器的士兵,竟再不见一个普通百姓,如此一路到了六王府,早有刑部的人将老九的家眷赶到了这里。 白森森的阳光下,所有人都脱去了华丽的衣衫,穿着苍白的素衣散乱地立在庭院里。他们里头有血气方刚一脸恨意的少年,有貌美如花满面哀愁的少妇,更有稚嫩可怜懵懂无知的稚儿…… “妾身率家眷参见梁婕妤。”一个身材修长的女人款款从人中走出,她的发髻比任何人都梳得妥帖,虽然没有了珠翠环绕、锦衣华服,可从她骨子里透出的高贵和端庄,仍然夺目绚烂。 嗣音知道,这位就是六王正妃秦氏了,她本以为会见到一群期期艾艾的妇孺,但此刻秦氏的姿态不得不让她从心底佩服。 “罪臣晏珠晏琏家眷听旨。”嗣音没有说别的话,只朗声这般说罢,便有太监上前读圣旨。 “罪臣晏珠晏琏罔顾圣恩、其心不忠、不思悔改……” 宣旨太监的声音洪亮而刺耳,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嗣音不愿听,可她分明瞧见眼前的人将每一个都仔仔细细地听着,因为那字里行间决定着他们的命运,甚至是生与死。 205.第205章 白绫三尺 只听得“白绫三尺”、只听得“充役奴籍”、只听得“永不复用”……眼前的一张张脸孔开始在痛苦和绝望中挣扎,狰狞得让人心尖都打颤。 “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叫我来看看他们,所谓的带你的话?” 嗣音在心底问彦琛,问他为什么要让自己来做这个残忍无情的刽子手,而今日所见所闻,她梁嗣音又要如何在往后日子里去忘却?难道她的心不是血肉做成的? “妾身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秦氏恭恭敬敬地跪地叩首谢恩,大义凛然一般平静地从太监手里接过白绫,圣旨中所提,只有她和九王妃赵氏被赐死。 周遭早已哭成一片,九王妃哭得死去活来躲在人堆里不肯出来接旨,可秦氏站在那里不动半分颜色,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娘,娘你不要死,你不要丢下孩儿。”一个娇小的女娃娃扑到秦氏脚边,哭得肝肠寸断。 可秦氏却不曾看一眼,只是捧着那三尺白绫目视前方,但女儿在膝下哭泣她为人母岂能不动容,那被牙齿紧紧咬着的微颤嘴唇渐渐沁出鲜红,那是心在滴血吗? 整个庭院被嚎啕大哭声笼罩,嗣音不知道正凭什么力量撑着自己面对这一切,她甚至担心自己会在下一瞬就崩溃,却是此刻有人高呼:“淑太妃到。” 哭泣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朝着淑太妃的来处看去,仿佛那里有他们最后的希望。 淑太妃一身青褐纱衣,左右两个小丫头搀扶着从里头慢慢出来,她并没有老态龙钟到这样的田地,只是这几日接二连三的打击摧垮了她。 其实嗣音也不明白,既然晏珠晏琏流放,为何要赐死他们的正妻,都说皇帝手腕毒辣冷血,嗣音一直对自己说那是政治她不懂,可如今她真的不懂了。 “参见太妃。”嗣音上前行礼,如今的太妃之尊对她而言何尝不是耻辱? “梁婕妤,我们又见面了。”淑太妃悠悠地说,目光则越过嗣音,落到了几个儿媳的身上,曾经那些花枝招展莺莺燕燕女人们,如今却被绝望和眼泪淹没,烈日下的枯槁残叶更加刺目。 “母妃……救救我,救救我!”赵氏的哭声倏然而起,她匍匐至婆婆的脚下,抱着她哭道,“孩儿不想死,孩儿不能死,孩儿死了爷回来找谁,孩子们怎么办?母妃救救我救救我……” 她这一哭,两府的孩子侍妾们也都跟着哭,只有那些太妃几个已成年的孙子闷声不想立在一边,但嗣音不敢去看他们的眼睛,这几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的眼里射出的目光,几乎能击碎她的肉骨。 “你看看你嫂子。”淑太妃的声音干枯而沉重,她抬起手指向秦氏,“你看看她,这才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气度,你哭成这样,是要给你的男人丢脸吗?” “母妃救我,孩子们怎么办,怎么办?”赵氏仍旧痛哭,对婆婆的话充耳不闻。 淑太妃眼圈发红,却硬撑着气势,“自然有哀家在,哀家还没老得要死呢。” “梁婕妤,这事儿担搁着可不好,由她们这么哭闹可没个头儿。”随行的执事太监上来提醒嗣音,他们看惯了生离死别,早冷血如麻。 “太妃娘娘在此,岂容你我放肆?”嗣音如此回一句,心里却是想为他们再争取什么,可淑太妃方才那些话,哪里有要争取的样子。 太妃似乎听到了嗣音这句,目光朝她递来,却是没有任何情绪的淡漠目光,很快又收了回去,垂首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的儿媳妇,沉沉地说一句,似对着嗣音:“圣旨如何说,就如何办吧,哀家只是来送送这两个孩子。” “母妃,母妃!”赵氏几乎要喊破喉咙,拉着淑太妃的腿不撒手。 206.第206章 荣也一生贱也一生 却见秦氏捧着白绫朝婆婆走来,稳稳地跪下去重重磕了头,含泪道:“孩儿不孝,要先母妃一步去了,往后爷若有回来的日子,请母妃代孩儿问爷一声好,告诉爷孩儿没给他丢脸。还有孩子们,孩儿就托付给您了。” 淑太妃此生最中意的便是这个儿媳,一心一意要将她培养成为出色的皇后,可是事与愿违,她的儿子终究无缘皇位,甚至还要落到如今的田地。 可这一切都是报偿吧,善报也罢,恶报也罢,人总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你安心去吧,去吧……”淑太妃不能再多说一个字,再多一个字她便怕自己会忍不住抱着儿媳痛哭。 秦氏又恭恭敬敬地磕了头,捧起白绫转身向那一间刑部已腾出的屋子而去,赵氏匍匐在地上死活不肯走,刑部的人未免节外生枝,便来人架起她。 几个孩子扑上前,有拦着秦氏的,又有拖住刑部的人不让他们拉开赵氏的,庭院里顿时乱作一团。 嗣音害怕地朝后退了几步,这个时候她应该说句话来控制局面,可是要她说什么?说什么? “够了!”淑太妃干哑而颤抖的声音响起,“不要给你们的父亲和男人丢脸!” 秦氏回眸忘了一眼婆婆,嘴角露出微笑,继而头也不回地往屋子里去。刑部的人紧跟着七手八脚将赵氏抬进去,更围城人墙阻拦要扑进去的其他人。 随着屋子里赵氏尖锐的叫喊戛然而止,一切恢复寂静。 嗣音不再感觉那夏日的燥热,直觉得阵阵阴冷从那间屋子散出,隐约可见悬挂梁上的两抹白色微微晃动,一下下震荡她的心。 “娘……”方才那个小女娃娃第一个哭出了声。 这是梁嗣音此生听过最凄绝的呼喊,她不自觉地朝那孩子走去,本能地想伸手抱住她,可孩子倏地转过来的却是一把仇恨的目光,她双手推开嗣音,孩子力气本不大,但嗣音不妨重心不稳,便一个踉跄仰天倒下,可这一摔,却恰恰叫她从窗户瞧见里头悬挂的尸体,九王妃赵氏狰狞的脸孔入目,吓得她心惊胆颤。 “你们都收拾收拾各自往各自的去处吧,荣也一生贱也一生,你们好自为之,哀家能做的自然会为你们去做,做不到的就莫再强求了。”淑太妃如是说着,便搀扶丫头要回去,却是转身的那一瞬忽而停住软了下去,但见一抹黑红从口中喷出,接着就不醒人事,众人一拥而上,生生将嗣音的视线挡住了。 自然也有太监宫女来搀扶嗣音,她无力地站起来,看着众人拥簇淑太妃进去,而刑部的人也开始拉扯那些即将被充奴役的王府家眷,又是一片哭泣哀嚎。 “梁婕妤,您的责任已经尽了,这里又热又燥,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去吧,皇后娘娘那里也等着您复命呢。”有刑部官员这样说,一边已叫人去准备车辇。 此刻的梁嗣音似乎已失去了自主的意识,她当真想快些离开这里,便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出去,但背后有哭泣挣扎嘶喊辱骂绵绵不绝,那声音仿佛已经刻进她的心骨,竟是怎么远离都不会淡去。 “见过梁婕妤。”就在要上车的时候,泓昀出现在了眼前。 207.第207章 揠苗助长 可嗣音已经浑身无力头脑发懵,只是点了点头,大概都没去辨别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就转身上了车。 目送车架远去,泓昀问身边的官员发生了什么,那人细细告诉泓昀,他皱眉摇了摇头,心里叹的是:“父皇何故如此折磨她,这样的事何必她来做。” 而泓昀似乎说得没错,彦琛和容澜或许都高估了嗣音的承受力,在回宫的途中她就开始呕吐,待到宫里已吐得精疲力竭,除了胆汁苦水没有可吐的东西,再后来便是不住地干呕,整个人被掏空一样瘫软下来。莫说去坤宁宫向皇后复命,便是回符望阁都是由软轿一路送至门外,再让谷雨从德给抬了进去。 接着嗣音便发起了高烧,烧得昏昏沉沉。便是容澜亲自来探望的时候,她也没有睁开眼睛,不由得皇后叹一句:“的确为难了你,可你知道这真真算不得什么?” 不晓得嗣音能不能听见这句话,好歹到了夜里高烧退下许多,渐渐有了意识。醒来时,眼前便是一脸关切的淑慎。 “你没事吧。”这一次淑慎没再“嫌弃”嗣音没用,真真地心疼和可怜她,她主动地抱起嗣音说,“慢慢地会忘记这一切的,真的,不要害怕,父皇不在的时候我会守着你。” 眼泪哗得一下涌出,嗣音抱着淑慎大哭起来,今天所承受的打击和惊吓掏空了她的身心,多希望此时此刻有人能住进心房温暖她安慰她,可是他不在身边,他竟刻意地不在自己身边,如果没有淑慎她要怎么办? “当年太子府被查抄的时候,大概也是这样吧。”淑慎柔柔地说着,“对于皇室来讲,这样的事情大概也是稀松平常的。” 稀松平常?这皇室这朝廷,究竟要有多少稀松平常? 夜风渐凉,北地的风更萧索,皇帝一路北往,心却似乎没有跟上仪仗的步伐。方永禄匆匆从八百里加急手里拿过折子送到銮驾里,彦琛就这摇曳的烛火看过,面色凝重深沉,竟无意识地问方永禄,“你看她可能承受得住?” “万岁爷恕罪,恕奴才直言,奴才觉得梁婕妤未必能承受,就是奴才当年第一次瞧见这样的事,也吓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方永禄答。 彦琛嘴角的笑那样冷肃,他哼笑:“是啊,朕太狠心了。朕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后也是几天不能见肉,若非先帝厉声呵斥逼着往朕嘴里塞入酒肉,也不知道后来会是怎样的光景,这次朕兴许是做错了。” 方永禄忙道:“可能梁婕妤比万岁爷想得更坚强也未可知,皇上不必多虑,总有皇后娘娘在呢。” “是啊,希望容澜能帮到她。”皇帝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依旧沉甸甸地放不下。 掀开窗帘,月朗星稀,山川树林在眼前飞速后退,即便此刻夜已深,皇帝也不曾让队伍停止行径,只有他早一日到达边关才能早一天回到京城,他无法想象此刻嗣音在承受怎样的煎熬,做出这个决定的自己,当时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对她那么狠?急切地希望她成长,希望她强大,但现在这一切是否有揠苗助长的嫌疑? “呵!你何尝是怀疑自己的决定,只是单纯得心疼她,心疼得不愿她受一点伤害。”彦琛揉一揉眉心,心内这般叹着。 “皇上早些休息吧,奴才让队伍走得慢一些,您好睡得安稳。”方永禄好心。 208.第208章 王妃发疯了 不料皇帝却嗔怒,“谁叫你自作主张?不许慢行一步,朕必须尽快到达边关。” 方永禄不敢言,又道:“万岁爷,这件事是否要传到后面去?那里……”他言指是跟随皇帝仪仗的囚车,而如今他不知该如何称呼那囚于牢笼的两位皇室子弟。 “不必告诉他们,即便她们活着他们也不会有再见之日,何必多此一举。”彦琛低沉地说一句,挥手让方永禄退下。 “奴才告退。”方永禄战战兢兢行了礼,才要退出,皇帝突然叫住他。 “你说,朕是不是很无情?”彦琛问。 方永禄愣住,默默地转回头,却没有说话。 彦琛再问:“他们都是朕的手足,眼下早已无力再和朕争什么,朕却依旧无情冷血地对待他们,朕时常会想起儿时兄弟们一起在书房念书的辰光,呵……”他忽而又收住,自嘲道,“朕与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作甚?” 方永禄笑道:“奴才不敢罔议朝政,但奴才记得您在角楼对梁婕妤说过一句话,您说历史会证明一切。” 彦琛的眸子里倏地闪过光芒,方永禄继续道,“不说旁的,您对十四爷的容忍已非常人能做到了。而后面那两位曾经做过什么,万岁爷知道,文武大臣知道,就是奴才这样的人也清清楚楚地晓得。奴才若是他们,只怕连怨恨也不敢有了。” 彦琛沉默不语,晏珠晏琏曾经做过什么,曾经如何对付自己他岂能忘记,方永禄的话虽有奉承的味道,但不无道理。 “说得好,回头让梁婕妤赏你件东西。”皇帝心情似好了许多。 夜色更重,皇帝一行马不停蹄地往北边去,京城里泓昀也才回到府里,今日为了两府的查抄和家眷安置忙了一整天,而面对的又都是熟悉的宗亲,看着他们痛哭哀嚎,看着两位婶婶的尸体被抬出,泓昀的心情遭到了极点。 家里,赫娅早早安排了酒菜等他,因知他今日去做这些棘手的事,便也不多问晚归的缘故,只带着小丫头侍奉洗漱,而后劝他说:“极爽口的梅子酒,我陪你喝几杯。” 泓昀见她诚心热情,也不想拂逆,且本就想喝几杯酒消减愁绪,便爽气地坐下来与妻子对酌,不想这清冽的梅子酒果然爽口,一杯一杯不知不觉便喝得半醉,再瞧赫娅,那殷红的脸颊竟如此妩媚。 “泓昀,泓昀。”只见妻子轻盈挪动窈窕的身体凑近自己,柔柔地唤着自己,茜红锦绣披帛缠着象牙白的蚕丝纱衣从肩头滑落,嫩白嫩白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映入眼帘,香气在若隐若现,不由得泓昀周身腾起火热、嗓子亦燥热无比,似一开口就会喷出火来。 “泓昀、泓昀……”妻子的娇嗔不绝于耳,泓昀的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不觉昏沉沉地陷入旖旎,一夜烂漫不知世事。 翌日,一切如常,泓昀因与晏璘有事商议,吃了早饭便匆匆离去,可管家才送他出门正松口气,便见小丫头一脸慌张地跑来说,“不好了不好了,王妃发疯了。” 管家闻言,头上轰得就紧了,待赶来正房,果然见赫娅正一件件往外摔东西,涨红了脸又哭又叫果然如疯癫一般,纵然阿尔海嬷嬷在旁边哭着劝说也无济于事。 “谁、谁、谁又惹到她……”管家结巴,话没说完,就被一只大花瓶摔出屋子的碎裂声震懵。 209.第209章 你就是何子衿 赫娅嘴里叽里呱啦说得是异族语言,阿尔海嬷嬷跟着劝的亦非汉语,于是包括管家周遭所有人都不晓得她们在说什么,只能眼看着主子把整个屋子砸得精光。 最后,她瘫软地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地狼藉重重地喘着气。 “主子,您没事吧。”管家硬着头皮来询问,已做好心里准备被主子抢白。 赫娅却瞪着他老半天,漆黑的眼睛仿佛被怒火染红,恨不得将管家这个狗奴才捉到眼睛里去焚化。 “发生什么了?”赫娅反问。 管家愣住,一时不能明白。 “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是我嫌家具摆设太陈旧实在不喜欢,所以你赶紧找人去置办新的回来,务必在王爷回府前弄好了。”赫娅收了脾气,凶戾地说,“你们记着,如果我从王爷嘴里听到一句话是关于今天这些事的,你们一个个一个个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我和王爷顶多闹一场,我照旧还是王妃,你们是什么位置心里可要明白。还有,外头的人也不能知道这些事,如果传出去半句,你们就统统给我滚。” 管家频频点头,一连串的“是是是”直说得舌头发麻。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找人去来收拾,再去置办新的来。”赫娅怒斥。 管家忙应了,吆喝一众小丫头出去办事。 阿尔海嬷嬷见公主消停了,才抹了眼泪过来哄她,赫娅落了几滴泪又自己擦了站起来说:“嬷嬷你带我去后院。” 嬷嬷担忧:“公主,王爷知道的话,可就真的不好了。” “嬷嬷,现在我很不好,我还顾得着别人好不好吗?”赫娅大怒,“嬷嬷你知不知道……”她欲言又止,有些话终究难说出口,只是催促,“赶紧带我去,带我去。” 阿尔海无奈,便领着赫娅一路来到后院,那真真是一个幽静安宁的所在,葱翠的树木相互掩映,毒辣的阳光照不进半丝来,炎炎夏日竟也能有这入骨的沁凉,再有药物奇特的香气缠缠飘散,不由得叫人恍惚觉得这已非人境。 但怒火中烧恨不得杀人的赫娅此刻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这美景,而是径直冲入了何子衿的屋子,彼时他正在研磨药材,忽地见衣衫华丽的娇俏女子和老嬷嬷进来,便知道是王妃无疑了。惊了一惊后,忙上来行礼。 赫娅细细地瞧他的眼眉,又听他说话温和柔缓,脑中竟也恍然有了错觉,可一想起昨夜的不堪,心里就蹭得怒火熊烧,直觉得眼前是恶魔是鬼怪是该遭千刀万剐的混蛋。 “啪”一声响亮清脆,赫娅一步上前怒而扇了何子衿一巴掌。 何子衿不如泓昀颀长,不过比赫娅高出半头,这一巴掌便接得实打实,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是啪啪几声,赫娅连连将巴掌掴在他脸上,本能地向后退一步,却不料这小王妃竟扑了上来一把揪住自己的衣领。兴许是草原生草原长的缘故,看似娇小的赫娅力气却分毫不比男人差。 “你就是何子衿啊?你就是何子衿啊?”赫娅奋力揪着他的衣领,恨不得一口气将眼前的人掐死。 210.第210章 发疯 不论何子衿是否身形单薄,一个男人总比女人来得力量强些,可赫娅是金枝玉叶的郡王妃,是皇帝的儿媳,就算她现在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都不可以反抗。更何况她是泓昀的妻子,这世上唯一有资格来这样质问自己的女人。 因为被自己勒着衣领,何子衿白皙的脸已涨得通红,赫娅的眼睛如冰凝了一般直勾勾地瞪着何子衿,顺着他泛红的脸颊看下去,那脖子里的突兀便如尖刀刺入她的心脏。 “啊……”她尖叫着一把推开何子衿,转身抄起桌上的镇纸朝他扔出去。 何子衿本能地抬手挡开,沉重的玉石镇纸正落在手背上,瞬间红肿一片。 “公主,您怎么了怎么了?”阿尔海嬷嬷一头雾水,过来抱着主子不叫她再“发疯”。 赫娅颤抖着、抽搐着,躲在阿尔海的怀里如受惊的小鹿,可呜咽声从低声啜泣变得越来越响:“嬷嬷……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嬷嬷,我要回浩尔谷,嬷嬷、嬷嬷……啊……啊……”她哭泣着尖叫着不顾阿尔海年迈的身躯奋力撕扯揉搓她的衣衫。 却在此时响起一记闷声,但见何子衿抓了药杵挥打在赫娅的后颈,那疯狂的女人也终于安静下来,软绵绵地从阿尔海的身上滑下。 “公主公主!”嬷嬷吓坏了,恨恨地怒斥何子衿,“你反了,竟然敢对王妃动手!” 何子衿却喘着气,冷静地说:“如果不弄晕她,她会激怒而死的,我是想救她。” 阿尔海无话可说,的确方才公主的状况已非常人能有了,即便此刻晕厥过去,脸上还会微微抽动,身体亦在颤抖。 何子衿转身去拿来针包,小心翼翼地在赫娅头上扎了几针,那颤抖的娇躯总算平静下来,烈红的面色也渐渐变得平和。 “嬷嬷,千万不能再激怒王妃,不然王妃的脏腑会受伤害落下一辈子的病。”何子衿收起针包,平静地说。 “你……”嬷嬷皱着眉头,眼前这个青年温润如玉、样貌祥和,到底是因为什么让自家小公主疯成这样? “到底怎么了呢?你该知道的吧。”嬷嬷好无奈。 何子衿面色平静,只道:“我不会告诉王爷王妃来过,如果王妃不想提,王爷就不会知道。嬷嬷若不知道缘故,还是不要再问,王妃若愿意告诉您,自然就说了。” 阿尔海见他主动表示不会和泓昀提今日的事,倒松了口气,也说:“希望信守承诺,不要挑唆王爷和王妃闹。你这地方金贵,往后我自然也劝主子不要来。”她说罢,打横将孱弱的赫娅抱起转身离去。 何子衿看着满屋的狼藉,唇际有无奈的笑:“我也该到走的时候了吧。” 家里发生这么多的闹剧,在外忙碌的泓昀却浑然不知。上午和晏璘谈完公务便应了母亲的召见进宫用午膳,饭桌上李子怡问他家里好不好时,他还面带微笑地说好,不知回府见到那样的光景,又要做何感。 “听说梁婕妤吐了一天一夜了,吃什么吐什么,该不是有喜了吧?” 211.第211章 父皇的确太狠了 “如果是喜脉早该诊出来了,这会子都没消息呢。” 泓昀动身离开翊坤宫时,听见庭院里两个洒扫的小宫女这般窃窃私语,心里不免一沉,快步出来后就直奔御医馆,佯装自己取两味败火的丸药吃,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些关于嗣音的消息。 原来婕妤梁氏自昨日归来就一直萎靡不振,所进药食皆不多会儿就会吐出,如今很是虚弱。至于喜脉之说,纯粹子虚乌有。 泓昀离开时,院士出来相送,因说:“梁婕妤当是受了惊吓,御医馆里治疗这类疾病最好的太医便是右院判何子衿。”院士自然不是用嗣音的消息来讨好泓昀,他的目的是希望泓昀能放人让何子衿回宫帮自己。 “本王知道了。”但泓昀只是淡漠地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时刻,符望阁的情景便如那宫女那太医所说的,梁婕妤时不时地呕吐,便怕得她不肯再吃任何东西,不愿再承受那掏心掏肺搜肠刮肚的痛苦。 淑慎今日连书房也不去,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若是从前她不肯吃药,淑慎一定会摆出大人的姿态训斥她,但这回她什么都依着嗣音,只静静地陪伴。 若非还有淑慎这一分窝心,嗣音当真不知道要怎么支撑下去,每每闭上眼睛便是那悬挂的白影飘动,每每闭上眼睛便是那夺人心魄的哀嚎哭泣,她好累好累好想能逃离,可挥不去这些,如何也忘不掉。 本来可以灌下汤药让嗣音昏睡休养精神,但她吃什么吐什么,那些药物还未发挥作用就被吐出来,于是便只能任凭精神折磨她,所有人都束手无策。 “如果父皇回来陪着你,会不会好一些?”淑慎这样柔柔地问她。 嗣音摇头,“不知道,我很想让自己好起来,可控制不住会恶心,更没法儿忘记那些场景,兴许再过几天就好了。我晓得你疼我,可说什么让他陪着我的话呢,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淑慎见她明白,心里也放心,忍不住学着谷雨嘀咕,“做什么要叫你去呢,父皇的确太狠了。” 嗣音想起那一日告诉他淑太妃对自己说“今日明日”的话时他的神情,又想起昨日淑太妃坚毅的神情,便隐隐觉得彦琛并非只是狠心那样简单,他是想让自己明白什么吧,可惜而又遗憾,此时此刻自己尚不能醒悟。 “有机会你找人去打听下淑太妃的状况,昨日我走时她呕血晕厥了,我心里不踏实。”嗣音弱弱地说着,渐感困倦袭来,继而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淑慎说话,终于静静地睡去。 这一边,泓昀回到家中,见下人们忙着搬东西,不免奇怪:“好端端的折腾什么?” 管家赔笑说:“王妃觉得这些家具看着闷热,便叫奴才置办新的,好些都是竹制的,看着也凉爽。” 对这些家庭琐事毫无兴趣的泓昀并没有多想,只以为是赫娅骄奢惯了,嘱咐一句:“别太铺张叫外人看着不好。”就要往径直去后院,他心里更急着问何子衿该如何医治嗣音的事。 管家却又道:“王妃今日中了暑气病倒了,主子不去看看吗?” “她也会病倒?”泓昀竟这般反问,“我看没有谁的精神比她更好了。”但想起昨晚的事,两人毕竟有了夫妻之实,还是心软下来,便改道往卧房去。 212.第212章 正常人都不会接受 进门果然见屋子里的东西焕然一新,但赫娅却昏沉沉病倒在床上。泓昀瞧见阿尔海脸上的泪容时,只是以为她心疼小主子,便安慰说:“中暑不是什么大病,喝几碗药就好了,嬷嬷你别着急。” 阿尔海点头称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就是不敢说,于是眼睁睁看着泓昀站了不多会儿就转身离开。 泓昀自然是来找何子衿的,进门时尚未发觉什么异样,说着话却发现他左手手背红肿紫胀,再细细一看,那脸颊似乎也略比平日浮肿,他一伸出手何子衿便朝后退,于是强硬地捉住了他,伸手在脸上一抹,果然一手的脂粉,而那红色手指印便浮现在眼前。 “她对你做了什么?”泓昀其实都不想问了,这个家敢对何子衿动手还有第二个人吗? 何子衿挣脱开,冷笑:“难道不是王爷说了什么吗?” 泓昀一脸莫名,怒道:“我几时说什么了?” 何子衿不语,泓昀也一言不发,两人僵持了许久,后者突然甩手转身,“我去问她,问她知道什么,问她凭什么来跟你闹。” “王爷!”何子衿很平静,“王妃她今天激怒太甚已伤了心肝,如果你再叫她伤心,只怕会一病不起。到时候您要如何向皇上交代,向浩尔谷部交代?” “那是她自己多管闲事!”泓昀恼怒,但心已被子衿劝服再不打算去找赫娅的麻烦,冷冷地问,“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王妃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太激动了,看起来又有些害怕。”何子衿自嘲一般地笑起来,“正常人都不会接受吧。” “这里又有谁不是正常人?”泓昀嗜血般的眸子看着何子衿,诚然,一年前的他也断不能接受这一切,可现在对他而言,没有子衿心里就会缺失一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希望子衿从自己身边离开。 何子衿的眸子里凝起了一层雾气,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慢声道:“让我走吧。” 眼眶渐湿,泓昀胸前起起伏伏,似乎努力调整着呼吸,又似乎在抑制什么情绪,许久许久,他们就如是无声对视,直到窗外天色昏暗,直到府里掌灯声高响,他才说:“容我想想。” 再没有过多的话,转身走了。 何子衿的坚持也在那一瞬瓦解,泓昀消失在眼前的时候他瘫软了身体无力地坐下,却只是无奈地苦笑,再苦笑。 宫里,华灯初上。谷雨轻悠悠进来问淑慎,“主子醒了吗?”淑慎本坐在灯前看书,正要回答,床上柔柔传来一声:“我醒了。” 谷雨便来床边道:“武宝林在外头呢,说您若睡着便不进来了。主子……要不要见呢?” 听说舒宁来了,嗣音心头又是一痛,如今她再分不清自己和这个妹妹之间有怎样的感情,而舒宁那里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她好像什么都明白。 “就说我还睡着吧。”犹豫再三,嗣音还是决定不见。 谷雨领命出来,对立在外头的舒宁笑道:“主子还睡着呢,宝林要不进去看一眼?或许片刻就醒了也未可知。” 武舒宁如玉温和,莞尔一笑,“我明日再来吧。”说罢带了小满要走。 淑慎突然从里头出来,招呼道:“武宝林留步,母妃她醒了。” 谷雨有些惊讶,但笑着掩盖去,只对舒宁说:“幸好宝林未离去。”说着侧身,引舒宁前往。 213.第213章 你不累吗? “小满你和吉儿、祥儿玩去,别瞎胡闹,仔细过会子叫你呢。”舒宁这般嘱咐,将小满留在院子里只身跟着谷雨、淑慎进去。 “小满姐姐,我们正要给主子炖汤,小厨房里热,您喝一碗酸梅汤在院子里坐坐吧。”吉儿祥儿倒客气,小满却笑着说“不打紧,我不怕热,正好多双手给你们打扇。”便与二人同去了厨房。 这一边舒宁已到了嗣音面前,说来也有好几日不见,这会子瞧见病得憔悴的姐姐,只管心疼说:“皇上若知道姐姐病成这样,一定后悔做那样的决定。” 嗣音静静地客气微笑,也不说话,她早已发现,但凡边上有谷雨之外的人,舒宁便是从前钟粹宫的舒宁,倘若独处或仅有谷雨,她就是承乾宫门外那个自称臣妾的武宝林。对嗣音而言,如今每每与她对话,都是一种折磨。 若非刚才淑慎那一句:“你以为可以不见她一辈子吗?就因为你的逃避示弱,她才会再三来折磨你。”她是绝不想见到舒宁的。 淑慎所谓“稀松平常”,原来还有这一件姊妹情分不过过眼云烟的事。 “皇上若知道姐姐这样,一定想这次也该带上姐姐出巡才对。”不久淑慎出去,舒宁手里削着水晶梨,果然变了一个人般,幽幽冷笑说,“这会子皇上若在您身边,姐姐会好些吧。” 嗣音的心在滴血,她一定要在这样的时刻来折磨自己吗?因为南巡的事自己对她撒了谎,所以再没有资格义正言辞地驳斥她吗? “你我姐妹间的关系真的到了这样的田地,要互相折磨?”面对舒宁含笑递过来的一块梨子,嗣音冷颜相向。 舒宁一愣,随即收回手自己吃起来,目光散漫,语调平和:“姐姐,这梨子太酸。” “人前人后做出不同的面貌,你不累吗?”嗣音再问。 武舒宁却神色平静,低头又切下一块梨送入口中,随即才抬头来看着嗣音,如玉温润般微笑:“姐姐累吗?姐姐不累,臣妾自然也不累。” 听见这样的话,嗣音直觉得一阵恶心,不自禁地扑在床沿干呕起来,谷雨和淑慎听得动静进来,谷雨故意咋咋呼呼地问:“主子又吐了吗?是吃了梨吗?” 但嗣音只是干呕,折腾了片刻便平息了,可是煞白了一张脸,显得异常得狼狈憔悴。 “姐姐好生休息吧,明儿我再来。”舒宁的笑还是那么甜美,又对淑慎说,“这些日子辛苦公主了,姐姐她有公主在身边实在是福气。” 淑慎客气几句便送她至门外,眼瞧着武舒宁离去,她忽而开口:“武宝林请留步。” 舒宁欣然转身:“公主还有什么事?” 淑慎微笑相向:“武宝林可知道,好人比起坏人来有一个大毛病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舒宁一怔,没有接话,但听她继续说,“好人一动坏心思,就全写在脸上了。有时候有些事她以为自己只做给一个人看,实则其他人都看在眼里,不说穿的人或是看热闹的或是预备坐收渔翁之利的,只有说穿的那些人,才真正从心里为她着想。” 214.第214章 我是不是太傻了 “公主这么说,是要告诉我什么吗?”舒宁克制了情绪,仍端着甜美的微笑。 淑慎点头,面色肃然:“譬如此刻,武宝林的笑好不真实,我倒差点成了看戏的人。”她说罢折身回屋子去,再不管舒宁做什么表情。 而武舒宁则完全被这个孩子镇住,呆立了许久若非小满催促,都不知道该挪动步子。 “小满,我是不是太傻了?”回去的路上,舒宁一直反复问小满这个问题,小满总是哄着她,一直回到承乾宫东配殿,她才从紧束的腰带掏出一小张被折叠好的纸片,展开时有些许白色的粉末落下,小满低声说,“奴婢照您的吩咐做了。” 舒宁呆滞地看着那张纸,许久许久,唇际晕出冰冷地笑,冷得叫小满直打哆嗦,她弱弱地问:“主子,这东西吃下去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从李子忻那里捡到这个,天晓得会怎么样。”舒宁冷笑着,“她若是因此死了,了不起我随她陪葬,若是有别的事,我也管不得了。” 小满跪到舒宁膝下,略带哭腔说:“奴婢自然事事都随着主子,也请主子千万保重自己,恕奴婢多嘴,梁婕妤她不是坏人,也不曾害了您,主子何苦抓着她不放呢?” “小满你不懂,你不懂。”舒宁呢喃,后面的话似乎是自言自语,“她不能总等着别人去害她吧,善良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 符望阁里伤心欲绝又孱弱的嗣音让中宫很头疼,她天天计算着皇帝出行的日子,势必要在他归来前让梁嗣音振作,这会子才预备歇下,织菊从外头进来附耳低语:“外头的消息说,今日三殿下府里闹得鸡飞狗跳的,新王妃竟是绝顶厉害的角色,险些把个家都砸得精光。” 容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活泼可爱又爽朗大气的小丫头岂能是这样的人? “奴婢再三问过了的确是真事儿,您知道的,那里传消息的都晓得您的脾气,不会添油加醋。”织菊说,“又说今日虽是闹得厉害,但之前也不见得有多和睦。” 容澜愠怒:“昀儿这孩子是温和的,即便心里不喜欢赫娅也不会与她闹,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络梅在一旁冷眼看着,忽而计上心头,悄声道:“娘娘何苦管这些,您倒是好心热心,贤妃那里却只当您撂着她不放在眼里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不如安心等着,这消息坤宁宫能知道,翊坤宫自然也逃不过的,只等贤妃娘娘自己去教导儿媳吧。” 容澜沉吟,揉着额角片刻后才道:“也罢,若真是不中用的孩子,本宫教导了又如何,终究是扶不起来的,叫她们婆媳俩纠缠去吧。” 三日后,京城大雨,闪电狰狞在漆黑的天空里,仿佛有人要撕裂这遮天蔽日的乌云,叫人看着心惊胆颤。 偏偏前一日年夫人发函邀请和郡王妃今日入宫与她一起探望梁婕妤,而浩尔谷赫娅竟也顶着这大雨来了。年筱苒乍见时还说:“本宫正想着派人去叫你别出门,竟把你等来了,幸而路上没事,有个闪失三殿下他该心疼死了。” 赫娅一身红缎襦裙,依旧那么鲜亮活泼,她笑盈盈说:“上一次与娘娘相约都是梁婕妤之前的病了,可见是我们没去探望她,才又落了病。怎么也要来一趟才好,大雨虽麻烦,但凉快得很。是泓昀他亲自送我来的,所以不打紧。” 年筱苒称是,遂换了衣裳,嘱咐梨安留下与奶娘照顾幼子,便同赫娅坐轿往符望阁去,路上二人只说些家常话,年氏心里却想:外头传得纷纷扬扬说你们夫妻不和,你倒气定神闲与我说泓昀亲自送你来,果然是个不简单的丫头,也不知你在泓昀身边是好事歹事。 “夫人,赫娅想问一句不该问的。”路上,赫娅忽言。 215.第215章 最好的例证 “你且问了再说。” 赫娅道:“听说夫人本来贵为贵妃的,是因梁婕妤的缘故才被降为夫人,如是如此,怎么您还有心思去看望她呢,若是我早恨死了。” 年筱苒虽没料到赫娅会问这些,但类似的答案早就防着别人在心里准备了,遂娓娓道来:“说因为梁婕妤的缘故,这都是旁人道听途说编纂的,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只有本宫知道。赫娅你虽贵为郡王妃,本宫还是想多嘴说一句,你要记着,就算是皇后也有她的尊与卑,每个人都要看清自己的位置,记住本分,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出了差错……”她悠悠一笑,“本宫就是最好的例证。” 赫娅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头。 年筱苒突然想起来说:“你径直来得景阳宫么?没有去见过皇后和贤妃?” 赫娅尴尬地一笑,承认了。年氏叹气,“我竟也疏忽了,往后千万记得,除非是帝后召见你,进了宫一定要先去尊者那里请安。也怪,这规矩那么多你哪里记得。” 赫娅似答非答,只低声呢喃一句:“我是自己不想去……” 年筱苒因听得不真切,便没有追问,不多时到了符望阁,见到病榻上的梁嗣音后,二人只管说客气寒暄之语,嗣音以礼相待,也不过小半个时辰就散了。其间所言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闲话,三人各有三人的心思,而赫娅如今再见嗣音,也早不是从前的心情,从头至尾她的话不多,眼睛却一刻都不离开眼前的人。 连事后谷雨都说:“和郡王妃好生奇怪,看主子的眼睛都发直了,她想什么呢。” 嗣音倒没有去想赫娅,而是奇怪说:“我瞧年夫人总觉得哪儿不对,去说不上来。”正说着时,吉儿端汤药进来,如今嗣音已不再呕吐,按时吃药身体好了许多,她就着吉儿的手喝了药,便问:“祥儿的身体好些没有?” 吉儿看起来很忧愁,摇头道:“很糟糕,烧一直退不下去,再病下去就不能留她在符望阁了。” 嗣音也心疼,“都怪我累着你们了,我想法子请个太医来给她瞧瞧吧。” 谷雨绞了帕子给嗣音擦脸,嘀咕说:“怎么突然就病了,一直都好好的,算起来也有三天了,武宝林来那日夜里她突然发烧的,再烧下去只怕要烧糊涂了。” 此时众人还并未多想,但到了第二日,祥儿退了烧正以为她要康复时,这孩子竟失声了。嗣音寻来太医,私下请他通融为祥儿看病,太医也当是风热引起的嗓音嘶哑,只开了寻常的方子,可吃了两天不见起色,嗣音的神经才回到了当初。 这一日,和郡王府突然接到宫里懿旨,皇后宣何子衿进宫。彼时泓昀在外忙公务,赫娅竟亲自将何子衿一路送出,别时幽幽问一声:“你这一去还回来么?” 自那日撕闹后,这还是王妃第一回同自己说话,何子衿只低声道:“听凭上头的安排,微臣不能自定去留。” 午后泓昀归来得知子衿入宫,第一反应以为赫娅捣鬼,兴师问罪地冲到她面前:“是你让他回去的?你那日进宫说什么了?” 赫娅冷笑着面对他:“他不过奉旨进宫去,你就担心成这个样子,又拿这副嘴脸来对着我?泓昀,那天大雨我进宫,被你的娘亲罚跪在翊坤宫淋雨两个时辰,我那么狼狈地回家来,你有没有看过我一眼,问过我一句话?现在你倒想起来我进过宫了?” 216.第216章 疯女人 泓昀闻言一愣,他知道自己的确从不关心赫娅,但听说她被母妃罚跪不免有些奇怪,“母妃生性仁厚,怎会那样罚你?” “她问我为什么外头风传你跟我不和睦,问我为什么进宫去见年夫人却不先去拜见她。”赫娅眼睛湿润,却硬忍着不哭,“泓昀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回答她?” 泓昀半晌不语,许久才说:“不说其他,你进宫不先去见她与母后的确不合规矩,自然也不至于要你淋雨罚跪,我替母妃给你陪个不是,但她到底是母妃,这件事你就不要记恨了。”这难道是男人的通病?轻描淡写就想把婆媳间这不公平的事抹去? “对了,你为何要先去见年夫人?”泓昀又这般问。 赫娅从他的神情目光里看不出半分他对自己这个妻子一无所知的愧疚,而这样的屈辱每天都在发生,无时无刻不在磨平她的骄傲和棱角,她很怕有一天眼前的一切会突破她的底线,情绪也好精神也好,甚至是道德…… 她冷笑,锐利的目光锁定在泓昀的脸上,“因为年夫人约我去探望生病的梁婕妤,虽然信函是不久前发出的,但这件事是早早说好的,那****也在场。” 泓昀眉头大皱,“我不是说……” “对,你说过叫我别去打扰她。”赫娅冷笑,分毫不让地打断他,“可是泓昀你知道吗?梁婕妤对我说,叫我往后多多进宫去看她,她很喜欢我呢。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不能拂逆。怎么算她也是你的庶母,是个长辈。”她刻意将长辈二字咬得极重。 “浩尔谷赫娅!”泓昀冷声念妻子的全名,“我希望你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赫娅瞥他一眼,唇际的笑仿佛从地狱而来,却又伸手妩媚地抚在丈夫胸前,慢声道:“宫里那位我自然不敢动,可府里这个只要我一句话,你那仁厚的母妃就能要他灰飞烟灭。那天我跪在雨里,竟一点也不伤心,因为我一想象你娘知道后的绝望和痛苦,我就从心里发笑。泓昀你记着,不要轻易惹怒我,不然不管什么意义不意义的事我都做得出。还有,你也别再趾高气扬地对我呼喝你所谓的还能纳侧妃侍妾,难道你不怕又失态失语,让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叫更多的人知道?” 最后那一句赫娅说得极有力,更一掌推开没有防备的泓昀,看着他一脸恼怒又无措的神情,她嚷声笑起来,笑得那样尖锐可怖。 “疯女人,你就是个疯女人。”泓昀大手抬起,却终心有所忌悬在半空没打下来。 赫娅含泪,颤抖着告诉他:“那一晚我就疯了,是你把我逼疯的,你是啊……泓昀,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不然你留我在这里一天,我都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好过!” 泓昀亦被激怒,冲昏了头脑怒斥道:“好,我奉陪你,我要看你能闹到什么田地。不想好过的话,就都不要过了。” 就在夫妻俩闹得不可开交时,何子衿已为祥儿诊断好,正与皇后私下复命,果然祥儿此病来得蹊跷,若是药物所致当与嗣音同源。 “这件事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本宫希望你懂得分寸。”容澜这般嘱咐,又道,“她只是个宫女,也不必你留在宫里照顾引人非议,你开了方子与她们自己去煎熬便出宫去吧。若几日后没有起色,自然再召见你入宫。” 217.第217章 朕回来了 何子衿一一应诺,正要告辞,皇后又问:“你****在王府,本宫问你,王爷与王妃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显然,皇后也是想打听小两口的事,然她并不知何子衿身份尴尬,便只听他说:“微臣每日在后院不出,并不知道府里的事。” 如此容澜也觉得他有分寸,竟还有些满意,便打发了走,又唤来络梅说:“去看看梁婕妤,她若好些,叫她来我这里。” 这一边,嗣音早已能下床行走,此刻正独自在阁楼,天依旧那么热,即便坐着不动,吹着暖风也能热出一身的汗。 她身子还很虚弱,更容易动虚汗,可那滚圆的汗珠顺着天鹅般纤白的脖子滑落,她却浑然不觉,热得发际都被汗水湿透,她仍旧无动于衷。 心冷了,又如何感热? “如今你觉悟了还来得及,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更何况是宫里的你?” 这话是淑慎对嗣音说的,那“小孩子”指的就是她自己么?可至少在嗣音还是孩子的时候,她的世界里从没有阴谋从没有陷害,甚至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但她也明白,她的世界里没有,不代表别人的世界也没有。 “那我是进入别人的世界了?”嗣音这几日常这样问自己,可如是的逻辑却毫无根据,更无从解答。 秦氏、赵氏悬梁自尽的阴影虽然还未淡去,但她再不会恐惧到身体会有呕吐这样的反应,时间的强大可见一斑。自然,时间可以抹去淡化一些情绪,同样也能催化其他心情。 譬如思念。 此刻独坐高楼热得犹如困在蒸笼里的梁嗣音,对彦琛的思念亦到了极致,如果此刻他能从身后将自己抱住,也许她才可能有希望继续往后的道路,不然…… 有脚步声,该是谷雨来催她下去,这已是今日的第三回了,这丫头到底有多执着,自己早就说了不下去,要在这里坐到日暮等淑慎归来。 “你若实在看不惯,就去睡吧,睡着了瞧不见想不着,你自然就不烦了。”嗣音闭上眼睛,冷声道,“我死不了,你放心。” “你自然死不了,朕几时应允你能死了?”那浑厚的低沉的熟悉的从来都可以直接让嗣音变幻心境的声音竟然响起。 梁嗣音,难道是你睡着了,在梦里? 仿佛这一刻才感觉到浑身是汗,湿漉漉得那样冰冷,冷得嗣音浑身颤抖,可真的是因为冷?如此炎热之下,又怎么会冷? 又如梦一样,身后靠上了坚实的身躯,那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环绕,他在耳际后吐气,“你果然不能让朕放心,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梁嗣音?” “你说的,要我时时刻刻都不再离开你。”嗣音泫然,“可你却丢下我……” “所以朕回来了,回来看你。”彦琛低语。 嗣音仍在梦与现实中分不清,她伸手去触摸那厚实的大手,温暖湿润,熟悉如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皇上不该在边关吗?”缓缓转身,入目一张晒黑了的脸,很真实。 218.第218章 什么都好了 彦琛笑:“朕昏庸了,为了你什么都不想了。怎么办呢梁嗣音?” 这是真的吧,一切都是真的,她没有在做梦,她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已不想再去问为什么要让自己去赐死罪臣家眷,为什么要让自己去面对世间最残忍的生离死别,有他在,什么都足够了。 “别人会知道吗?”嗣音问,目光里带着祈求,“不要让别人知道好吗?只见我一个人,不要再见别的人。” 彦琛的心益发柔软,嗣音开窍了吗? “朕只为了你而来的,绝不会有别人知道。”他温和地笑,将香汗淋漓的嗣音纳入怀里,“当然老七知道,不然朕如何进宫来?哦,还有谷雨、从德……” “皇上。”嗣音娇嗔,她知道彦琛在逗自己。 “朕就陪你一天,很快要赶回去。”彦琛轻柔抚摸嗣音的脸,“你受的苦老七都告诉我了,朕不该那么狠心啊,还做噩梦吗?还会呕吐吗?还是吃不下饭吗?” “见到皇上,什么都好了。”嗣音笑,贴着他的身体不放。 是啊,她只是个简单的女人,见不到他时思虑千千万万的事,为前事扼腕为将来忧愁,可一见到他,就觉得人生足矣,那些纷纷扰扰红尘纠葛,自散了去吧。 “臣妾饿了,皇上饿吗?”她躲在怀里笑,自六王府归来,她头一回说这个“饿”字。 彦琛很高兴,高兴嗣音与自己的心意想通,虽然此行秘密归来就是要看看这个不能叫人安心的女人,安慰她哄她,可心里还是不希望看着她期期艾艾地数叨那些已过去了的事。 好在,她从不让自己失望。 “谷雨在做了,一会儿送来。”他笑,细端详嗣音的脸,她瘦了许多,没涂脂粉,细蒙蒙的汗水泛着莹润光泽,还是那样好看。 “皇上看什么?”嗣音问,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朕的嗣音那么美。”彦琛笑。 “皇上和平时不大一样,从前不这样哄臣妾。” “因为朕觉得愧疚。”彦琛收了半分笑,多了半分严肃,“那件事是朕太鲁莽,不该让你去,迷信一些,他们的怨念若缠在你身上……” 嗣音蹙眉,一声急促打断皇帝:“不要这么说,也是臣妾没用,皇室生活不同寻常人家,我早该明白的。皇上,我们不要谈这件事好吗?你明日就要走,嗣音只想和您静静地呆一天。” 彦琛满怀安慰,柔声道:“朕亦如此。” 且说络梅来符望阁请嗣音,却无功而返,容澜问其缘故,络梅想了想道:“奴婢觉得符望阁里似乎有外人在,但并没亲眼见到,只是觉得氛围有些奇怪。” 容澜皱眉,外人?能是什么外人?她梁嗣音如今已有胆子在符望阁见外人,甚至……躲过自己的耳目? 温存稍纵即逝,皇帝不着痕迹地来,悄无声息地去。嗣音没有告诉她祥儿被人下药的事,他还要远赴边关,不能让他心有牵挂。自然他自己是否知道,嗣音无从考证。 翌日嗣音才来坤宁宫,容澜不提前日之事,只问:“祥儿那丫头吃了药可见好?” “好了许多,情形与臣妾当日无异。”嗣音道,面色露出几分不安,却又似努力定了定心神,“臣妾没有看紧符望阁的门户,怪不得别人。” 219.第219章 惠静郡主 “你能明白就好。”容澜应,继而打量嗣音,昨天络梅提过后她便派人去符望阁外静候,果然说今日早晨有几个人匆匆从符望阁离开,更说身形修长,是男人。 男人?彼时容澜心头一紧,他猜到的第一人便是彦琛。老实说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信任嗣音,或者说并非她信任嗣音,而是太了解彦琛。可他那样的人,也会做出这儿女情长的事?因此矛盾不休,一夜无眠。 “娘娘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嗣音也瞧出容澜面色不好。 容澜只笑:“天气太热,本宫怯热睡不安稳。” 嗣音不多嘴,再说些宫内琐事,外头络梅进来通报,十王爷家的王妃和惠静郡主来给皇后请安。容澜忽想起,这孩子订了婚事,入秋便要出阁。 容澜索性派人召六宫皆来,众人摆了瓜果茶水说话逗趣。自皇帝离去后宫里静了许久,大家倒也乐得玩耍,唯嗣音不爱这样的场合,怕的便是舒宁那人前人后的两张脸。 且说众人笑得高兴,容澜想起书房里三个孩子,便道:“皇上也不在,就叫做娘的疼他们一回,今日的课就歇了,叫他们过来陪陪惠静。” 惠静虽是十五妙龄,性子仍如孩儿,闻言忙来撒娇:“皇伯母让静儿去书房瞧瞧成么?孩儿带弟弟妹妹们回来。” “这有何不妥。”容澜道,随手一指,落在耿慧茹身上,“耿昭仪带她走一趟吧。” “是。”耿氏欣然一笑,离座领了惠静而去。 路上耿慧茹因笑:“书房那地方严肃,平日里本宫也甚少去,听说昭儿是个坐不住猴儿,倒一直想去瞧瞧是什么模样。” “猴儿又如何,昭儿就是比晔儿可爱,晔儿总一本正经跟个大人似的。”惠静笑。 先帝在位时,十王晏珏不曾参加任何党派之争,且性格懦弱不喜朝政,他倒实实在在地做了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但府中三房妻妾,膝下却只有惠静一个女儿,很是得宠。 “静儿你只是自己也调皮吧。”耿慧茹温和一笑。 但眼看着将近书房,惠静脸上却多了愁绪,她低声呢喃,“父王也好想重回书房。” 耿慧茹听得不真切,问她说什么,惠静性子直爽心思简单,便坦白地说:“我想来看看书房是因为父王,为了六皇伯、九皇伯的事,父亲这些日子一直愁眉不展。他时常怀念从前兄弟们在一起念书的日子,叹息如今……” 后面的话到底有些分寸之外,惠静没说下去。 耿慧茹心里动了弦,沉静许久才开口说:“静儿你就要出阁,这些日子更要多陪陪你的父王。告诉他这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留不住的,心里有个念想便够了,费心去忧愁,折磨的还不是自己么?” 惠静连连点头,“昭仪娘娘说得极对。” 继而两人来至书房,果然见淑慎、泓晔安静认真地听课,唯有泓昭左右坐不住,好似屁股下有针扎有虫咬。惠静噗得笑了,耿慧茹却看着儿子的模样,陷入沉思里去。 220.第220章 你到底要什么 下午的时光在嬉笑中度过,妃嫔们看起来一团和气,六宫无事、天下太平。可这一切并非本相,各中暗潮汹涌,不足为外人所见。 众人自坤宁宫散开,或坐肩舆软轿,或结伴步行,嗣音独自往符望阁去,舒宁忽笑:“姐姐等我,昭仪娘娘送王妃郡主去了,我正落单。” 嗣音驻足,眼瞧周围人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自己,是啊,目下的光景里,舒宁还是那个武舒宁,自己倒似摆了婕妤姿态骄傲起来不记过往情分。 二人遂结伴,走了半程四周的人都散开,舒宁忽问:“几日没来瞧姐姐了,今日见姐姐精神那么好,臣妾很高兴。” 你看,她又变了。 嗣音不胜烦扰,默默不语,许久却计上心头,说道:“你那日走后,祥儿就病倒了,屋子里人吃喝都是一样的,唯独她那日喝了我打赏的鸡汤,好奇怪。” 舒宁不改颜色,更紧张地奇道:“姐姐的意思,难不成您若喝了那鸡汤,啧啧……”她掩口做害怕状,“真真老天庇佑。” 嗣音心底恶寒,将目光从她做作的表情上移开,“这件事我只与你一人说,莫要传出去闹得满城风雨。” 舒宁连连点头,“臣妾自然不说。” 臣妾!臣妾!嗣音好恼。并非她计较这称呼,并非她故意清高,而是武舒宁分明知道她顶注重细节,便在这上头敲打她。 你到底要什么?你要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这句话嗣音想问很久,之所以一直没开口,因为她期待姐妹间的情分能有转圜,她期待舒宁能变回从前的模样。 “不过姐姐要当心,若真有人要害你,这次不成自然还有下一次,而且那人知道此次打草惊蛇了,下回一定更谨慎更毒辣。”舒宁神叨叨地说,又紧张又害怕,竟然还露出担心的神色。 “是啊,还是你想得周全。”嗣音笑得好苦,虽然她没有证据证明那件事和舒宁有关,可不晓得为什么总觉得与她脱不了干系。若是同源的药物,之前自己又是中了谁的道?那时的舒宁,应该还是舒宁才对啊,那笃定不是她的话,还有谁能轻易进入符望阁呢? “姐姐想什么?”见嗣音那句敷衍后就神情呆滞,舒宁忙笑着问,“姐姐想皇上了吧。” 这本是舒宁“折磨”嗣音的手段,可今天嗣音偏不想她再得逞,左右看了两眼后,附耳低声说:“不想,皇上昨儿回来过,在我的符望阁歇了一夜。” 武舒宁的心“咚咚”两记猛跳,一时分辨不出嗣音话里的真假,看着她笑,究竟是她学会了伪装,还是自己糊涂了判断。此刻梁嗣音是真心欢喜而笑,还是对自己无情的嘲讽讥笑? “可皇上离宫好些日子了,真的么?呵呵……是不是为了六王府九王府的事?万岁爷他到底……到底担心姐姐啊。”舒宁心跳得太快,连话也组织不好。 此时却听淑慎远远地唤嗣音留步,不多久跑来两人跟前,嗣音擦了她额头的汗水嗔怪:“宫里怎能嚷嚷喊叫,你越发变小不懂事了。娘娘和你说完话了,你也不多陪陪娘娘。” 淑慎哼哼:“娘娘那里担心你身体不好,要我多照顾你呢,你们大人真奇怪。” 221.第221章 兄弟俩斗了一辈子 母女俩的亲昵比从前更深厚,彼此眼里只有对方,将一旁的武舒宁完全忽略。待淑慎想起来这个人,说得却是:“这里回承乾宫也不顺路,武宝林不必送母妃了,自然有我陪着。” “是啊,我也该回承乾宫了。”舒宁努力压着情绪,僵硬地回答这一句,欠身告辞后便带着小满改道而行。 她远去,嗣音才长舒一口,握了淑慎的手说:“方才我好像做错事了,实在太冲动。” 淑慎嫌弃地摇摇头,大摇大摆往前走去:“你几时做过对的事情呢。” “你好好走路,女孩子家家的。”嗣音跟上来。 “说吧,你做错什么了。”那口气全然不是小孩子该有的。 “你也知道,昨儿父皇回来过。” “知道。” “我……我刚才忍不住在武宝林面前炫耀了。”嗣音有些不好意思,又道,“可她总是刺激我,天晓得我刚才是怎么想的。” 淑慎驻足,若有所思地抬着下巴,半晌才拍拍嗣音的肩膀说:“其实这件事没什么好遮掩的,你还真是不了解父皇。” 说罢嫌弃嗣音笨,不要和她同路,嗣音缠着她不放,母女俩说说笑笑一路欢愉。 其实舒宁并没有走远,而是捧着那颗受伤的心躲在角落里遥望这一幕,心里反反复复的,是那一句:他回来过。 “武宝林。”身后突然有人来,呆滞的她竟没有察觉。 “娘……娘娘……”舒宁旋身来见到眼前人,软软地跪下去。 炙热的夏天终于淡了,许是因天太热人懒怠动弹,那么长久的日子竟六宫相安,平平静静地便度过了夏天,自然,皇帝不在,这群女人又有什么可争的。 这一日容澜歇了午觉才起来,络梅说贤王爷在外头候了许久,容澜知道他无事不来扰,忙召见,一问果然是有了头疼的事。 “你派人去拦了他啊,捆也给本宫捆回去。”容澜蹙眉,揉着额角说,“以往每月都来书信,正寻思怎么这个月迟迟不来,竟是打这个主意,这孩子几时能让人省心。” 晏璘道:“这小子本就傲气,如今成绩斐然就更加得意,他本就无心屈服皇上对他的束缚,现在有那么好的成绩,就更有底气与皇上对话。” 容澜叹气:“他们兄弟俩斗了一辈子,何时是休?做哥哥的岂能不了解这个弟弟,明知他是越挫越勇的人,却益发给他出难题,变着法儿地给他添加骄傲的筹码。皇上到底是要难为晏珅,还是难为自己?” “臣弟是想娘娘心里有个底,若拦不住他上京,到时候又是一场硬仗要打。”晏璘平素温和,此刻竟恨到,“有时候真想一刀劈了这小子,反正他也不想活。” 容澜知晏璘很疼这个弟弟,见他如此可真真是恨极了。 “本宫答应母后为她保全这个儿子,没想到竟是天下最难的事,一个不想活的人,你要怎么去拉住他?”容澜叹道,“天下那么大,竟没有他可牵绊记挂的吗?” 叔嫂二人正愁,后宫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嗣音此刻正在符望阁听李福等人奏报六宫的夏日用度和秋日预算,一笔笔款项一件件东西都要过目。做惯了便麻木了,嗣音粗粗听了一遍后要求他们留下账目容她再过一遍。 222.第222章 一辈子陪着主子 每个主子做事风格不同,李福等也不计较。但将辞时,李福慢走几步打哈哈笑说,“奴才的徒弟德安,从前在钟粹宫伺候过主子的,主子可还记得?” 嗣音道:“记得。” “昨儿他来寻奴才,说有要紧的事想亲自向主子禀告,奴才问他什么事,他却说除了您不能随便讲。”李福絮絮叨叨,“奴才因见他平日还算稳重妥当,便替他来求主子一声,主子若不相见,奴才便去打发了他。” 嗣音自然记得德安,在钟粹宫时他对自己也算厚道尽心,便道:“你叫他来便是。”此时她只当德安想来求个人情为他调个好差事什么的,完全没想到竟是知道了那么件棘手难堪的事。 晚膳的时候,嗣音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淑慎吃得很香,没工夫搭理她。谷雨上来给淑慎盛汤,便问:“主子还在想那件事?” “是啊。”嗣音托着腮,看淑慎饿慌了的样子也笑不出来。 淑慎又拿那种嫌弃的目光看嗣音,为什么这个女人总有那么多的事情可烦,不过眼睛里还是闪烁了:“问我吧,看看能不能帮你。”这样的话。 嗣音当然会意,不过摇了摇头,很认真地说:“这是大人的事。” 淑慎一愣,然后低头去吃饭,再没有说话。嗣音倒被吊了性子,凑过来说:“你真的不好奇吗?” “原来之前的事都不是大人的事,可你连那些都做不好,我又怎么指望你能把这件大人的事做好呢?”淑慎一本正经,边上的谷雨已经笑得趴下去,嗣音气结。 夜里安寝,谷雨正要离去,嗣音拉了她问:“谷雨,对宫女而言最好的将来是什么?” 谷雨想了想,说:“哪有什么最好,主子你们做妃嫔最好的又是什么呢?终归是每个人不一样,想的要的自然也不一样。” “我正经问你呢。”嗣音道。 谷雨笑:“奴婢想一辈子陪着主子。” 嗣音自然窝心,但还是道:“难道你不想出宫嫁人,有儿有女。” “不想。”谷雨倒干脆得很,她笑说,“奴婢一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男人,见过的又多半是不能婚配的,即便哪位王爷大人中意奴婢,奴婢还不愿去做小呢。既然这样,不如好好跟着主子。” “随你便是了,总之将来你想做什么了,只管与我说。”嗣音道,又皱了眉说,“其实静燕和赵盆那件事可以不管的,可是德安能撞见,别人将来不凑巧指不定也能碰到,这件事可大可小,德安是送个人情给我,可他却不想想,贤妃有多尊贵,而我有多低微。我与贤妃的过节早就淡了,我并不想捉了她的把柄却耀武扬威。” 谷雨却笑:“主子想的有些偏了。” “怎么说?” “奴婢看来德安给您送人情只是其一,其实他的师傅李公公素来与赵盆不和,德安和赵盆是同年进宫的,都是李公公的徒弟,可他们师徒竟远不如赵盆得意。正如您说的贤妃尊贵,所以赵盆也体面,而他又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在师傅面前也趾高气昂,平日里对小太监又苛刻,太监宫女里恨他的不少。这件事呀,李公公他未必不知道呢。”谷雨絮絮叨叨一车子话,听得嗣音目瞪口呆。 “原来你们之中也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前仇新恨的?”她大呼。 223.第223章 是谓人心易变 谷雨有些同情地看着主子:“做主子的有主子们的世界,奴才们自然也有奴才们的世界,难道您没听过一句话叫奴才的奴才?” 嗣音摇头。 谷雨叹气:“如果公主知道了,又该嫌弃您了。” “那么说来如果我不做反应,就是不给李福面子了?”嗣音突然想到这个。 谷雨猛地点头:“公主听到这句话会竖大拇哥的。” 嗣音哭笑不得,如今她竟是被淑慎吃得死死的,连谷雨都敢拿淑慎在自己面前得意。 主仆二人不正不经地打趣半日,到底也歇下了。但嗣音想了一夜,还是决定不插手这件事。姑且听之任之,万一哪天闹出来,也是他们自己所作所为该有的报应。 但静来想想,她梁嗣音在宫里竟没有一个可以商量事的人。皇后太威仪,那万丈光芒往往让她开不了口;贤妃、年夫人和自己的过节缠了一层又一层,虽说淡了,可天知道这两位主子如今怎么看自己;耿昭仪和自己没什么交往,宋修容神叨叨叫人不想接近,刘婉莹、舒宁就更不必说,两位早明着和自己划清界线。 如此,只有古昭仪还能说得上话,可她那么恬静与世无争的人,有必要拿这些琐碎之事去打扰她么? “主子又发呆,这几天总瞧您发呆,难不成还为了那两个人?”几日后,嗣音吃了饭正倚在窗前发呆,谷雨见她总如是,便道:“如今天气也不热了,不如去园子里逛逛,总好过您吃了饭就坐着不动。” “也是,总是吃了就歇,这几天觉得腰也粗了。”嗣音嘀咕,便起身来要谷雨为她换衣裳。 谷雨笑而不语,为嗣音收腰带时才比着镜子里主子的身影说:“这样的腰再粗两圈都不嫌过,主子真是好看,模样儿好身量又好,叫皇上怎么不喜欢?” 嗣音照头拍她一掌:“越发没规矩,逗趣我也就罢了,连皇上都敢拿来玩笑。”可又偏偏羞红了脸,就一点气势也没了。 二人笑闹,穿戴罢便带了从德一起出去。 夏末秋初,木槿荼蘼。谷雨说,每年这个时候御花园里也没什么人,妃嫔娘娘们都不爱木槿花。 嗣音笑曰:风露凄凄秋景繁,可怜荣落在朝昏。未央宫里三千女,但保红颜莫保恩。 谷雨问她念什么,嗣音道:“李商隐的《槿花》,说得便是我们这些妃嫔的命运,红颜难保,朝夕之间,色衰恩驰。” 谷雨恍然:“难怪了,奴婢还想这么俏丽可爱的花儿,为什么娘娘们都不爱,也从不摘来戴。” “木槿花朝开夕凋,孟郊又说‘小人槿花心’,是谓人心易变。”嗣音摘一朵托在手心,感叹说,“好好的花儿被莫名地冠上这些诗词做隐喻,真正能有心赏爱她的,大概就只有谷雨你这样心思单纯的人了。不过这样想,倒也不用为这大好的花儿叫屈,又何必要那些有心思的人来玷污她。” 听嗣音文绉绉,谷雨就头大,也摘了一朵来,笑眯眯说:“奴婢的确喜欢这花儿,可否戴一朵。” 嗣音颔首,瞧她喜滋滋戴上,忽见从德在边上笑,谷雨一叉腰露出母老虎的威风,掐了头上的花在手里叫嚣:“让你笑,你也来戴,快过来。” 224.第224章 卖个面子给本宫 从德哪里肯,作势就逃,谷雨追在后头,不料追了不过几步就脚下不稳跌下去,扑入一丛花木。 “啊!” “啊……” 两声不同调的呼喊,嗣音皱眉往谷雨那里看,难道花木丛里躲了人?事实上,那里不仅躲了人,还躲了两个人。 犹记得旧年乞巧节,嗣音半夜在这御花园里跪了半天,当时看管在她身边的人,此刻正战战兢兢地跪在面前,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嗣音虽不熟悉却认得。 “你们俩……”嗣音摇头,身不由己这种事真的好无奈,她越不想管,人家就越要上赶着凑到你眼前来。 “婕妤饶了我们吧,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静燕一边磕头一边求饶,更拉着身边的赵盆说,“快向主子求情啊,你是死人啊。” 可赵盆因为嗣音边上站了李从德,又羞又恨,那要死的自尊心作祟,就是不肯低头。 嗣音冷眼瞧着,心中不屑,抬眉对从德道:“去请贤妃娘娘来吧,别惊动其他人。” “梁婕妤饶了我们吧。”听说要去找自家主子,静燕急了,跪着爬到嗣音脚下求她,“主子知道了会要奴婢的命的,求求梁婕妤求求您了。” 嗣音皱眉,指一指她凌乱的衣衫说,“你先把衣服穿好再说话。” 谷雨却叫:“不行啊主子,她穿整齐了一会儿贤妃娘娘说我们冤枉她可怎么好。” 那静燕却是听进去了,忙得爬开去整理衣衫发鬓,谷雨急着叫:“你太狡猾了,从德快拉住她。” “好热闹!”忽而从后头传来一把女声,嗣音看过去,谁能想年夫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几人忙上前行礼,又见她身后奶娘怀里还抱了小皇子。 泓暄见有那么多人,挣扎着从奶娘怀里下来,摇摇晃晃地走到嗣音面前,扯扯她的披帛,回眸冲母亲眯眼笑起来,竟是好欢喜的模样。 年筱苒有些惊讶:“怎么,你觉得梁婕妤好看吗?” 泓暄奶声地说一句:“好看、好看。” “都起来吧。”年筱苒说着示意奶娘把儿子抱开,抬眸望见静燕和赵盆,纤眉微微一挑,“梁婕妤,这是闹的哪一出?怎么贤妃宫里的人也在这里?” 嗣音将事情言明,因说:臣妾正打算请贤妃娘娘来处置,毕竟是翊坤宫的人。 年氏想了想,好声说:“如今你协理六宫,的确要在这些琐碎事上费心,这件事你若闹大了处理的确可以威慑六宫,让其他宫女太监明白什么是不该做的,但因此让翊坤宫颜面扫地,贤妃娘娘抹不开面子,也没多大意思不是?若是平常宫女太监也就罢了,偏偏是她最得力的人。你若按规矩处置,岂不是要生生折了她的臂膀?” 嗣音不语,她猜想年筱苒应该还有后话。 “不如卖个面子给本宫,这件事就到这里,谁也不再提。”年筱苒果然开口,悠悠而笑。 “臣妾听夫人的安排。”嗣音毫不犹豫。 “哦?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年氏显然惊讶。 225.第225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因为夫人的话有道理。”嗣音答。 “是本宫的话有道理,还是你不想拂逆本宫的面子?” “都有。”嗣音微微一笑,又说,“这件事就劳烦夫人处理,臣妾先行退下。” 年筱苒看着她,半晌才嗯了一声,挥手示意嗣音可以离去。直等她走远了,才踱步到静燕、赵盆的面前。静燕哭着磕头谢恩,赵盆也服气了。 “本宫是看在贤妃姐姐的面子上才问梁婕妤讨这个人情,接下去该怎么做,你们心里可明白。” 听年夫人这样说,两个狼狈的人面面相觑,最终摇了摇头否定。 “蠢货!”年筱苒毫不客气地骂出声,冷声道,“本宫可不想白白欠梁婕妤一个人情,本宫一会儿回去等贤妃姐姐的谢礼,怎么跟你家主子说这件事,不用本宫教了吧。” 两人瞪目结舌,没想到年筱苒还是不肯放过他们。 “日落前等不到贤妃姐姐的信儿,本宫自己会来讨。”年氏冷笑,“别想歪脑筋蒙混,日后见着贤妃本宫还会提,到时候你们主子若是听得莫名其妙,那你们俩的小命……” 静燕哭着答应:“奴婢不敢……” 此时嗣音已远离了御花园,谷雨愤愤:“年夫人不是和贤妃最不合的嘛,做什么便宜那两个东西。” 嗣音淡淡一笑:“年夫人若放过他们,就不是年夫人了。”却见从德心事重重,便问缘故。 从德支支吾吾道:“奴才刚进宫时,是跟着赵公公的,他对奴才不错。” “难怪他刚才脸色那么难看,原是在自己徒弟面前丢脸了。”嗣音叹。 谷雨哼哼:“别这么没出息,小心公主知道了骂你。” 从德没说话,嗣音便帮他说谷雨:“从德那是有良心念旧,难不成也学他的师傅,忘了本分?” 谷雨想想也对,便来哄从德,不料他仍一路苦着脸,直到回了符望阁才对嗣音道:“奴才该死,其实这件事奴才早就知道。从前主子们还没进宫时,静燕姑姑和师傅还不在一处做事,平日里他们没少叫奴才递些个东西,也许奴才说这句话对不起主子,可是他们俩真真是有情的。” 谷雨哼哼说:“这叫什么有情,这叫臭味相投,一个骄傲自大目中无人,一个尖酸刻薄狗仗人势,都不是好人。” “谷雨。”嗣音呵住她,好脾气地问从德,“你这样告诉我,是想要我为他们做什么?” 从德忙磕头否认,说:“奴才怎么敢要娘娘做什么,只是、只是、只是……” 谷雨一脚踹上去,没好气:“你倒说,恨得我肠子痒。” 嗣音瞪她,拉开她示意从德起来,从德委屈地说:“奴才想求主子往后不要再管这件事,主子若答应了,奴才和师傅他也算两清。” “你这糊涂东西,到底是主子重要还是师傅重要?”谷雨气坏了,“万一主子好心放过他们,他们反过来咬主子一口,你要怎么办?” 从德被问住了,憋红了脸说不出口。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件事我自有主意。”嗣音不理会谷雨,笑对从德说,“我不会叫你难做,你的这份心主子也珍惜,做人不就该这样吗?” 226.第226章 谁的话更有道理 从德纠结的脸总算舒展开,因见谷雨还瞪着自己,笑也不敢,那憨实的模样叫人忍俊不禁。嗣音嗔怪谷雨咋呼,打发她说:“昨日四殿下说梨酪好吃,你今日多做一些让殿下带回承乾宫给昭仪和宝林尝尝。” 谷雨有些不乐意,“给昭仪娘娘也就罢了,武宝林……” “谷雨。”嗣音恨道,“如今你远不如从德妥帖。” 这主子奴才间的事真真叫人苦笑不得,很快到了傍晚,淑慎与泓晔一起来,嗣音帮着二人温习了功课,休憩时谷雨端来梨酪,泓晔很喜欢这一口,吃点心时才露出孩子该有的笑容,又因谷雨多备了请他带回承乾宫,更是高兴。 因如今天色晚得早,古曦芳每日都派嬷嬷来接,这日嬷嬷来,先给嗣音请安,因说:“梁婕妤觉得奇怪不奇怪,奴婢来的路上听说翊坤宫那里发了大脾气,将几个宫女太监给处置了。” 谷雨惊讶道:“怎么处置的?” 嬷嬷摇头表示不清楚,泓晔却说:“这些事有什么可奇怪的,宫里不过都按规矩来,嬷嬷你也是,何苦烦梁婕妤。” 众人哑然,泓晔拿了点心便要告辞,嗣音让从德相送,不提。 不多久从德回来,果然脸色不好看,谷雨问:“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静燕姑姑已经被打发去了暴室,师傅他被逐出宫,明儿就走。”从德恹恹,但又咬牙说,“也是他们自作自受,何不检点些。” 谷雨不以为然,恨恨说:“若是我就先打得他们皮开肉绽再扔出去,叫他们不知廉耻。” “谷雨你好狠。”淑慎幽幽开口,目光一递过去,那里就倏地闷声不敢言了。 “是贤妃娘娘下的命令?说为什么了吗?”嗣音问。 “说是两人贪财,合伙没了主子的东西,贤妃娘娘容不得他们。”从德嘀咕,“总算不说那件事。” 嗣音轻叹:“贤妃也狠,若是真有情的两个人,自此生生分开竟比死了还难受。”她看向谷雨,“如今你知道年夫人的厉害了吧,刚才咋咋呼呼的,一点没有平日的稳重。” 淑慎吃罢梨酪,慢悠悠说:“她平日也不见得好,该打的是她才对,也好长长记性。” 从德噗得笑出来,谷雨又气又怕,换她纠结了脸。嗣音恨道:“我这主子也该打,怎么也降不住你们,淑慎一句话就都闷了。” 淑慎笑眯眯:“他们也懂啊,谁的话更有道理。” 嗣音气结,谷雨、从德掌不住大笑,一室融合。是啊,旁人的纷扰与他们何干,符望阁就该过自己的日子。 翊坤宫这里,李子怡气得面色青白,晚膳一口也不曾动,握了半日筷子,终还是连着碗一起掀到地上,吓得一屋子宫女战战兢兢,跪了一片。 不多时,一个小宫女送来匣子,打开跪捧在李子怡面前,正是年筱苒那日送的琉璃夜光杯。 看着那流光溢彩绚烂瑰丽的夜光杯,李氏竟是怒火三丈,扬手翻了匣子,落得一地清脆。 “静堇留下,其他人滚出去。”她道。 227.第227章 争个鱼死网破 宫女们如遇大赦,纷纷离去,留下可怜的静堇几步跪到主子面前,低声问有何吩咐。 李子怡捏起她的下巴,蹙眉打量,再问:“那小贱人和那畜生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如此污言秽语,竟从一介妃嫔口中说出,静堇慌得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子,哭着应答:“奴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本宫信你,那你自己呢?可有三两个相好的?” 静堇哇得哭出生来,整个儿身子都在打颤,“奴婢没有,奴婢是干干净净的,奴婢真的没有。” “没有就好,你若再敢背叛本宫,就不是去暴室那么简单,本宫一定要你的命。”李子怡恶狠狠,几乎疯狂。 年筱苒,年筱苒,你是笃定要和我争个鱼死网破了吗? 就在李子怡以为年氏修身养性不再如从前棱角分明的时候,这个女人竟给自己送来这么大一份礼,不,当说是挑衅。这件事的确不大,却足以让翊坤宫名誉扫地,一句治下不严就能叫她永远别想插手宫里的事。若是如此,要她怎么去给儿子安排未来的路? 宫外和郡王府里,泓昀得知生母身边的人获罪,便来卧房找赫娅,“明儿你进宫去瞧瞧,母后那里究竟怎么了,我公务缠身,一天都不得空。” 赫娅瞥他一眼:“我不舒服,你自己去吧。” “你哪里又不舒服?”泓昀皱眉,知道是她存心刁难。 “哪儿都不舒服,一个夏天折腾下来,浑身都疼。”赫娅道。 “孝敬婆婆是你该有的本分,浩尔谷赫娅你不要太过分了。” “你连一个丈夫的本分都没做好,我哪里还有什么婆婆。”赫娅冷笑,将手里的西瓜皮扔在盆子里,朝嬷嬷埋怨,“天凉了,换些瓜果来吃,吃了一个夏天的西瓜早腻歪了。” 她站起来洗手漱口,悠哉悠哉地拿毛巾擦着手,泓昀突然上前夺过,握着她的手说:“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又犯毛病,赫娅,我们不能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吗?” “夏天太热,我不想折腾。”赫娅冷眼看他,“我说过的话不会忘记,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回去,不然谁都别想好过。” 她骄傲地瞪着她,一点也不畏惧自己所言所行可能带来的结果。她说:“如果你再逼我去见你娘让她羞辱我折磨我,我就告诉她你那些破事,让你最在乎的人死无葬身之地。” “你要我说多少遍,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你的脑筋有问题吗?听不懂人话吗?”泓昀怒了。 “我的脑筋没问题,你才有问题。现在我想怎样就怎样,除非你不在乎他的性命啊。”赫娅继续挑衅,“你要是乐意,可以天天和我吵架,最好你再动一动手,这样闹得天下皆知,我就安逸了。” “浩尔谷……”泓昀怒,但须臾就冷静下来,“我做什么来求你,犯不着。你愿意这样,那就这样过一辈子好了。”他言罢拂袖而去,决绝得狠。 “公主您何必呢,到底是为什么,要急死嬷嬷吗?那个‘她’到底是谁呢?是府里的人吗?”原来那么久了,阿尔海仍旧不知道到底这小俩口出了什么事,甚至分不清她和他。 “我说过,我要回浩尔谷部。”赫娅气势全灭,这一瞬她只是个可怜的小女人。 228.第228章 臣妾的本分 翊坤宫的丑闻传了几天也淡了,容澜倒特地召见嗣音教导她往后若遇上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理,嗣音思前想后,还是没把真相告诉皇后。自然皇后知道与否,她不敢去细究。 转眼八月初,众人皆知皇帝已在返京途中,嗣音的心情也越发明朗,一心只等彦琛回来,不想这一日皇后派络梅来说:淑太妃病重已在弥留之际,派人送话进宫说想见见梁婕妤。 闻言嗣音心头一紧,那个坚强的女人,那个历尽人世荣辱仍周正自身尊贵的女人,这是要去了吗? 出行前嗣音来见过容澜,容澜没有说别的,只是道:“若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本宫希望你听过则已,莫要记在心里也莫要传给皇上。人都要走了,没必要在身后留下麻烦。你懂吗?” 嗣音懂,她只是不懂淑太妃为什么要见她。因为她“姓”梁,还是因为是她带去了那道圣旨,改变了她的后辈们的人生? 车辇驶出皇宫,宫嫔出行自然要戒严,一路寂凉,京城远不是那日在角楼与彦琛见到的模样,于是现在的嗣音对于出宫已不再有兴趣。 来的仍旧是六王旧府,只是匾额已拆,新的亦不曾挂上,还未进门就是满目凄凉。待入府,更是透出初秋不该有的阴冷之态。 府里空落落的,从前门一直到中庭都不见几个人,曾经的繁华富贵烟消云散,唯留下一副空壳,而王府遭此不幸,将来也不会有谁愿意住进来,这座宅子只怕待淑太妃薨后便要拆了。 “梁婕妤这边请。”有素朴的嬷嬷来引路,许是常年在宫里的习惯,她一言一行都那样妥帖,掀开尚未来得及换的竹帘子,微笑说,“主子这会儿精神正好,梁婕妤来得正是时候。” 嗣音笑笑颔首,找了话题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紧张,“天气越发凉了,怎么还打着竹帘子?竟是内务府短了太妃娘娘什么吗?” 嬷嬷笑说:“不短不短,主子喜欢这竹帘子干净清爽,起了风也不到处乱晃。” “这样便好,若缺什么,还要嬷嬷费心问宫里要,皇上是有旨意的,不能怠慢娘娘半分。”嗣音这般说着,已入了内室。 病榻上,梁氏垫了大枕头靠着,正一口一口吃丫头喂的药,嗣音瞧见便接过手来亲自喂,两人也不说话,待一碗药都喝下,又端了水漱口擦脸,半日才歇。 这般折腾,太妃竟有些累,靠着闭目缓了半天才开口说:“让梁婕妤伺候我这个老婆子,委屈你了。” 嗣音温和笑言:“臣妾是晚辈,这是臣妾的本分。” “本分啊。”梁氏笑,许久后睁开眼细细地看嗣音,问,“皇帝她喜欢你什么?模样儿?性格?还是别的?” 这叫人怎么答?嗣音笑而静默。 “只怕都有吧,皇帝从小性子乖戾,能让他这么上心动情的,你是头一份。好好珍惜自己,哀家一辈子争强好胜,到头来又如何?梁婕妤,做人要惜福。” 太妃缓缓地说罢,又疲惫地闭目,缓过一阵后才说,“哀家只怕过不了秋天了,梁婕妤,看在你我娘家同宗的份上,哀家求你一件事。” 嗣音忙道:“娘娘不要这么说,嗣音能做的,自然尽心。” 229.第229章 玫瑰酥 “也不知你能不能做,说起来的确有些为难。”淑太妃眼里含了泪,缓缓说,“哀家那最小的孙女被抱了去老十二家,不是我怕老十二会委屈她,但老十二将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哀家不想那孩子从小颠沛流离。” 嗣音明白梁氏话中的含义,但那不该是她关心和操心的事。 “哀家那没福气的儿媳妇一直想要个女儿,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宝贝,如今却和孩子生死相隔,孩子还那么小,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自嗣音进门,眼前的淑太妃就仿佛是另一个人,从前的孤傲矜贵荡然无存,此刻她仅是一位对一切都无可奈何的慈祥祖母。 “其他的孩子,哀家只怕要愧对他们的爹娘了,呵呵……力不从心力不从心。”淑太妃气息很弱,说一句便要停一会儿,她缓了缓又道,“如果老十四收养了,哀家就能放心。 “十四……爷?”嗣音愣住。 “主子,十四爷回来了。”嬷嬷打帘子进来,紧跟着她又闪进一个修长颀伟如圭如璧的男子。 嗣音转身与他四目相交的一瞬,屋里的气氛竟徒然起了变化,淑太妃冷眼看着,眉头微蹙。 “淑母妃,您想吃的玫瑰酥我买来了。”晏珅手里果然提了一包点心,大方地放到桌上,几步来到床边对淑太妃说,“嬷嬷讲您才吃了药,过会子吃罢。” 淑太妃微笑:“难为你惦记,昨儿哀家不过提了一提。”又指了嗣音道,“梁婕妤,你认得吧。” 宫嫔在宫外见到男眷,本是不妥的,嗣音既然在这里,晏珅来了外头当拦着,问过嗣音见不见,才能叫他进来或回去,淑太妃的嬷嬷不该不懂这个,只怕是…… “自然认得。” “郡王。”嗣音含笑示意,“郡王怎么在京城?” “本算了日子来向皇上禀告江南的收成,并亲自押了贡粮入京,没想到比皇上先到京了。这几日赋闲,不过四处逛着。”晏珅淡然一笑,目光也移开,只管和淑太妃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 淑太妃笑了几句想起那件正经事,摆手对晏珅说:“你出去一会儿,哀家有话和婕妤讲。” 晏珅应,大大方方来,大大方方地去了。 “瞧见他在哀家身边,梁婕妤很意外吧。”淑太妃很累,又靠着大枕头歇息。 嗣音不语。 “从前也没对他如何,与老六、老九关系也不过尔尔,可自从哀家那两个儿子落魄,唯一来瞧过哀家,更处处用心的就只有这孩子。”淑太妃说着眼角含泪,“难怪人人都说他最像他的父皇,他看着傲,心底却比谁都仁厚。” 嗣音依旧不语。 淑太妃微微睁开眼睛瞧她,一个过来人看到的,总比这几个当事人多而清楚。 “那件事晏珅他已经答应哀家了,他会和皇帝提出来,自然也要你帮着吹吹枕边风了。”淑太妃说得有些露骨,抑或是她糊涂心切了,总之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妥。 嗣音道:“这件事本不要紧,太妃娘娘何不直接授意皇后,皇后娘娘说话比臣妾有分量多了。况且这件事,臣妾终究是不能越过皇后的。” 淑太妃稍变颜色,冷冷说:“与你讲,能算家事,对皇后可就不同了。” 230.第230章 都是孽 嗣音一愣,才缓过来明白这个病恹恹的老妇人即便露出慈祥祖母的一面,也不曾抛弃半分矜贵骄傲,只是自己太容易被眼前的模样欺骗,太容易心软。 “臣妾尽力。”她淡淡应一句,再不多言。 不久后辞别太妃预备回宫,出得卧室,却见晏珅远远站在廊下,见得自己便往这边走来。嗣音本想避开,孰料他竟当众叫住了自己。 此刻越躲越尴尬,嗣音只能大方应承。 “你还好吧?”他到了跟前,说得竟是这一句。 “多谢。”嗣音微笑,昂首,“赈灾江南,郡王爷辛苦了。” “我……还可以做得更好。”他说。 “皇上会很高兴。”嗣音大方承接他的目光,静静看着他眼眸里映出淡然的自己。 晏珅道:“她是父皇身前爱过的女人,我不想她落魄潦倒,不想她寒心,所以回来看看她。” 嗣音为他的善良感慨,但只颔首肯定一言不发,随即匆匆而去。 淑太妃的嬷嬷打着帘子看了半日,回到梁氏身边,将那情景说了,太妃闭目半日不语,许久幽声吐出三个字:“都是孽。” 嗣音回宫后自然先去见容澜,事无巨细皆告知中宫知道,最后提及晏珅,容澜大惊:“他回京了?”竟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 “王海,即刻召七王爷进宫。”她一边吩咐,一边顾不得嗣音已在眼前,待察觉失态,才道:“你该比本宫更清楚,皇上当时是怎么下令的。” “臣妾明白。”嗣音想了想,还是说,“但是十四爷说他此次回京并非全为了朝务,还有是想看望淑太妃……” “梁婕妤。”容澜冷声喝止。 嗣音被吓住,一时没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让皇后激怒。容澜仍死死地盯着梁嗣音,她这里还有一笔旧账没算呢。那一天进出她符望阁的男人,究竟是谁? 彦琛?还是…… “不可能,不可能。”容澜掐灭疑心,定了定神,开口说,“你去之前本宫是如何嘱咐你的,有些话听过则已,但这话不仅仅对皇上,对本宫也一样。” 嗣音茫然地看着她,她还是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不能传的话,但其实刚才那些话她本就不打算将来对彦琛说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也因此不可以对皇后讲? “你记着,皇上和老十四之间的事,不要问不要管,不然你引火上身本宫帮不了你。”容澜叹气,“不管以前你听过什么抑或本宫对你说过什么,从今日起,往后不管他们兄弟之间发生任何事,都不许你插手。也很明白地告诉你,皇上他不会喜欢自己的女人干预这些。” 嗣音觉得即便皇后很沉稳很平和地说这些话,她还是有些失态了,但不管怎样,她至少为自己设想了许多。 “臣妾记下了,多谢娘娘教诲。”嗣音福身。 “嗣音。”皇后的语气却柔软了,“皇上珍惜你,你也要珍惜自己,本宫希望看到的是皇上因你而快乐,发生过之前种种事,你该长进了。” 嗣音忽地心酸,那些零零种种又岂是她愿意发生的,所有人都要她长进,彦琛如是、皇后如是,甚至淑慎也总叨叨不休,可到底什么才算长进? “你去休息吧,皇上三日后抵京,让六宫准备接驾,你自己……也准备准备。”容澜有些疲乏,且她已派人去找晏璘,不时就会到,便打发嗣音离去。 回符望阁的路上,嗣音遇见了年筱苒,她坐着步辇往坤宁宫去,瞧见嗣音只是点一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擦肩而过。 231.第231章 往后我们接着玩儿 谷雨低声说:“年夫人就是有气势,翊坤宫那件事此刻还有人私下议论呢,夫人她跟没事人一样。” 嗣音苦笑,问谷雨:“这就叫长进了吧?” “唉?”谷雨一头雾水。 这日很晚了,泓昀才从外头回来,他如今都不回卧房睡了,僻了间客房住着,偶尔去后院待一会儿,但从不超过一个时辰。依然明言禁止下人去打扰何子衿,也包括赫娅。 今天厨房做了藕菜,泓昀知道子衿喜欢,便让丫头装了食盒带了来后院,也不入屋子,只摆在院子里。 他自斟自饮了片刻,何子衿才从屋子里出来,手里捧着琥珀色细口瓶,送到泓昀面前:“尝尝我酿的枸杞酒,虽有些浑浊,但口感绵密,这个时节吃很好。” 泓昀默默,斟酒饮了一杯,接着又是一杯,他并不酗酒,但每每喝起来便没有节制。何子衿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他。 “我要离京两日去迎接父皇回京,我不在家的话……”酒稍上了头,泓昀才开口,又顿了顿似很不情愿地问,“你要不要回御医馆去?” “走了,就不再回来了,我们说好的。”泓昀微笑,低头吃他特地带来的藕菜。 泓昀望着他,叹一声:“罢,我两日后总能归来。” 何子衿欣然一笑,没再说话。这晚月明如洗、秋风送酒,泓昀醉了。只是他没有醉卧在这幽静的王府后院,而是回了他许久没踏入的卧房。 翌日,泓昀离京。晌午时分王府里正要摆饭,丫头们却不见王妃的踪影,摆了一桌菜空等。如是惊动了管家,见这状况他倒吸一口冷气说:“你们都待着,谁也别乱走,我去找。” 他独身来到后院,果然从何子衿的屋子里传出王妃尖锐的笑声,管家浑身发冷,又恨又无奈,还是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管家看到的,是何子衿一个大男人被赫娅如蒲草般蹂躏,他跌倒在地上,她捏着他的下巴怪声笑:“就这样,很好很好,往后我们接着玩儿。” 管家在边上眉毛都快纠在一起了,赫娅玩够了,拍拍手起身来看管家,冷笑:“管家也疼他?啧啧……你大可以去告诉王爷,我就是想让他知道。至于外人知道不知道,怎么看王府,如今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下回你不必一个人偷偷来,叫上丫头婆子一起才热闹。” 管家点头,又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赫娅大笑,嚷嚷着饿了,带了阿尔海和两个同是草原来的亲信丫头扬长而去。 满室狼籍,管家小心翼翼走到何子衿的身边,这是一个男人啊,却被迫套上了女人的衣衫,乌发松散,脸上更是胭脂蜜粉肆横,好好一张脸狰狞得吓人。 “何大人,您还是走吧。”管家叹一声,“何必呢,何必在这里受委屈?” 何子衿自己脱下身上的妖艳衣衫,慢慢爬起来到水盆边洗脸梳头,他一句话也不说,收拾干净后开始动手整理屋子,虽然他不能对赫娅动手,但刚才还是有过反抗,药材笔墨书本摔了一地,这光景如果让泓昀看见,他会暴怒吧。 事实上这不是赫娅第一次来了,只是从前她来了就坐着盯着何子衿看,冷嘲热讽一般就走了,今日大概是知道泓昀不会回来,才闹了这一出。 232.第232章 不会放过你 “何大人,走吧,再这样下去这个家会毁了的。如果王妃豁出去闹大了,王爷的前途就毁了,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啊。”管家又说。 何子衿这才抬头目视管家,慢悠悠地说:“管家你不会告诉王爷吧。” 管家一愣,皱眉恨道:“难道你真的要看着王爷因为你前途尽毁?何大人,贤妃娘娘若知道不会放过你的,你和你的家人都会遭殃。” 何子衿不说话,管家又憋了半日,终愤愤离去,走时丢下一句话:“往后再也不管你们的事,哪天你被王妃折磨死了,我再来给你收尸。” 这话好狠毒,可浩尔谷赫娅不是做不出。 同是这日,六宫聚首坤宁宫听事,容澜告知众人皇帝归期,嘱咐届时盛装相迎,又安排中秋宴、惠静出嫁各项事宜,很是花了一番功夫。 容澜说:“十王爷家就惠静一个丫头,皇上离京时曾嘱咐定要让这孩子嫁得风光,但宫里忙着接驾和中秋宴,本宫和梁婕妤都匀不出功夫,你们哪一个若愿意帮忙,本宫自然谢她。” 李子怡坐在一边默默不语,皇后这么做显然就是不想她插手任何事。儿子儿媳妇不合、自己宫里人监守自盗,这两件事压着,她还好意思处处争头吗?余下的唯一指望就是让赫娅生个皇孙,可却听说那两人如今都不同房了,她这个婆婆真真是有苦说不出。 “娘娘真是的,您指派了哪一个,还有不好好为您办事的么?这样要人自荐,臣妾若不开口倒显得偷懒躲清闲。”年筱苒大大方方地玩笑,指着众人说,“我可是不愿做一丁点儿事的,你们赶紧来自荐,娘娘一定大赏。” 容澜骂她:“你偷懒便罢了,还这样腆着脸卖弄,真真没脸没皮的东西。” “你们看,娘娘可急了,赶紧来一个人揽事儿才好。”年氏被骂不气反笑,顺手拉过身边的耿慧茹,“慧茹你来吧,惠静那孩子跟你也亲。” 耿慧茹素昔低调温和,被年氏拉扯也不生气,顺从地笑:“总是要有人做事的,皇后娘娘若不嫌弃臣妾笨拙,这件事就让臣妾做吧。” 容澜忙笑:“梁婕妤还不谢谢耿昭仪,替你省了心了。” 嗣音忙起来福身,笑盈盈说:“臣妾替惠静郡主先谢过娘娘。” “哟哟,这么听着好似惠静是你的姑娘。”年筱苒笑呵呵,“你别急着谢,将来操办淑慎的事,自然有你谢的。” 众人皆笑,满室融合,只是再过几日皇帝归朝、宋修容出隆禧殿,就不知还能不能有这样光景了。正要散时,坤宁宫却来了不速之客。 “果然是出息了,进了京不说进宫来见本宫,还要本宫三催四请你才来。”一见彦琛,容澜便责怪,“有本事你今儿也别来,往后都不必再来了。” 晏珅赔笑:“这不是怕皇嫂骂我么,您看果不其然。” 容澜睨她,随即对座下这群无所适从的妃嫔道:“你们散了吧,本宫和十四弟说会儿话。” 众人散去时,晏珅在人群里捉到一抹身影,但仅仅看了一眼,不敢瞩目。 233.第233章 尴尬 “你真是要气死我才好,皇上不是要你年末才回京吗?你就是有事,也递一道折子上来呀。这样没头没脑地回来,存心叫他挑你的毛病吗?”容澜继续唠叨,她一见晏珅就会忍不住唠叨,却是从心底疼惜这个孩子。 晏珅对容澜也念恩亲切,随意地拣了椅子坐下,拿了碟子里的坚果剥壳吃肉,嘴里说:“就是想回来看看淑太妃,两位嫂子都没了,她太可怜了。” 容澜的心一沉,这话她是信的。 “你的心意自然是好的,那你也听皇嫂一句话,过几天皇上回来了他若问你的不是,你别和他呛起来,挨几句骂就回去,好不好?” 晏珅笑:“您和七哥说的话跟书本上背了似的,一字不差。” “谁与你玩笑?”容澜肃颜相对,“真真是我的劫,在外头不放心在身边又不省心,你几时能长大,几时能让皇嫂安心?” 晏珅乖乖挨训一言不发,又听嫂子唠叨片刻,吃饱喝足拍拍手起身说:“皇嫂放心,七哥说一遍您再说一遍,我早记住了。难得回来,我去书房看看那几个孩子。” 容澜也不强留,但还是啰嗦一句:“你既是喜欢孩子,就该正正经经在家过日子。”晏珅听得头大,三言两语打哈哈过去,迅速从坤宁宫消失了。 他前脚才走,容澜就唤王海:“派个机灵的小太监跟着,别叫他瞎逛。” 晏珅倒没有瞎逛,径直去了上书房,几个孩子一见他都乐坏了,太傅们也是识趣的,便早早散了课,泓昭缠着他的十四叔要去骑马,晏珅哄他说下回,继而天南地北说些故事,不多久永寿宫和符望阁都派人来接,淑慎突然说要随皇叔出宫住几天,叫来接淑慎和泓晔的从德很为难。 “皇叔陪你回去取些衣裳。”晏珅爽朗地答应,再指挥从德,“你去坤宁宫说一声罢。”如是大大方方带着两个孩子往符望阁去,竟没有一点禁忌。 其实他本不打算进符望阁,他深知宫里规矩和流言蜚语的威力,他不愿嗣音因此受伤害。但终究抵不过心魔,总觉得能望一望她住的地方也是好的。 可没想到,却在路上相遇了。 原来嗣音离开坤宁宫后随耿慧茹去了永寿宫,商议给惠静准备嫁妆一事不知不觉竟耗了那么久,此刻匆匆赶回去等淑慎和泓晔,到底还是在路上遇见了。 不见从德只见晏珅,她显然有些尴尬。 “我要随十四叔出宫住几日,这就回去整理些衣裳,母后那里从德去禀报了,过几****就回来。”淑慎兴奋地说,又叮嘱嗣音,“你一个人在宫里可要好好的啊。” 嗣音益发尴尬,朝晏珅无奈地一笑。 “小丫头,怎么说话的?”晏珅拍了拍淑慎的脑袋骂,“没大没小没规矩。” 淑慎显然很高兴,满不在乎说:“还不是随了十四叔。” 晏珅笑,嗣音也笑,但她又觉得不妥,缓缓收住了。 一旁泓晔突然道:“不如十四叔先带皇姐出宫吧,衣裳稍后派人送出去便是了。”转而对嗣音说:“今日的功课有些地方没明白,正等梁婕妤指点。” 他突然这么严肃,叫两个大人都有些接不上话了。 234.第234章 十四叔您在看什么 “梁婕妤,我们走吧。”泓晔似乎并不在乎长辈们如何回应。 “那就这么办,来来回回我也嫌烦呢,十四叔我们走。”淑慎也顺势挽起晏珅的手。 “王爷,告辞。”如是,嗣音倒坦然,微笑颔首,带着泓晔转身往符望阁去。 晏珅却立在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淑慎看看他的眼睛,又看看远去几人的背影,歪着脑袋淡淡皱眉,忽地问:“十四叔您在看什么?” “看什么?”晏珅回过神,反问敷衍,拍拍她的脑袋说,“走吧,再晚宫门要落锁了。”叔侄俩遂朝不同的方向离去,且有说有笑。 这两拨人散开,另一些人也散了。 武舒宁带着小满回承乾宫去,怎么那么巧,她想去符望阁却撞见了这一幕。 刘仙莹带着立春回永寿宫去,偏就这么巧,她一路尾随嗣音出来相见的就是他,竟然遂愿了。 坤宁宫的小太监远远看了半日,掰着手指记着事,麻溜地回去了。 这就是皇宫,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明的暗的多少双眼睛都会看着你,如若不克制欲望,就会欲huo焚身。 刘仙莹回到她的永寿宫东配殿,表姐施施然来了,问:“你去哪里了,昭儿说接他的是你的小太监,你呢?” “送梁婕妤去了。”她淡淡地回答。 耿慧茹没有多想,只道:“她是惹一身是非的人,能不接近还是别去套近乎,你本来也不喜欢她。今日……”她顿了顿说,“今日那一位突然在坤宁宫出现,我好担心你会失态,到底是长进了,没要我失望。” 刘仙莹笑得敷衍:“怎敢再让娘娘失望?”又说,“娘娘看起来心情甚好春风满面,是因为惠静郡主的嫁妆可以由您来准备吗?” 耿昭仪脸色顿时生变,尴尬地否认:“你又胡说了,一会儿摆膳了,你过来一起吃。”说罢离去,走得仓促。 刘仙莹不在乎表姐的喜怒,叫立春关了门出去,只留自己在屋子里。从柜子里找出珍藏的匣子,自从被表姐看见后,她就把这东西藏得深了,藏在连立春都不知道的地方。 匣子里静静地卧着那一只双扣镯,这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她到底该叫它何去何从? “刘仙莹你多可笑啊,真的要爱上一个对你没有任何记忆的人吗?爱上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人吗?” 她咬着唇,将那枚双扣镯滑入手腕,眼泪顺着脸颊低落。 这是她唯一拥有的和他有关的东西,却不该属于她,即便握在手中也毫无占有的欣然。 坤宁宫这里,容澜听小太监将事情一一禀报,皱眉闷了半日都不说话,络梅支开众人,低声道:“之前就多少有些风言风语流传,十四爷为了梁婕妤还亲自去过年夫人那里要人,若非皇上对夫人下狠心把这件事压下去,也不知道要演变成什么局面,往后娘娘还是多留心些的好,十四爷的脾气不好掌握。” 容澜颔首:“这件事托不得别人,你明日找绘竹来,我要吩咐于她。” 235.第235章 皇帝归来 八月初六,帝归。 但八月初五皇帝未抵京城,就已传旨六宫及文武大臣不必接驾,初六这日天蒙蒙亮时,城门便开了。皇帝的銮轿安安静静地驶过京城大街,没有戒严,甚至有早起的百姓在街上瞧见仪仗经过。 他这一路直奔皇城,连涵心殿都没进便直接上朝。 如此,皇帝归来的消息顿时传遍六宫,众妃嫔聚集在容澜这里,欲听皇后的安排。容澜已从方永禄那里得了消息,此刻便道:“朝廷有要紧的事情处理,你们各自回宫去吧,皇上若要见谁自然会传召。” 皇后这样说,众人自然不敢多言,唯有那在隆禧殿被困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宋蛮儿开口嚷嚷:“娘娘,这一回皇上也要封几个宫女吗?”又对边上的王绘竹说,“王选侍,看样子你又要多几个姐妹了。” 这话题暧昧,众人不搭理她,她便来缠嗣音,故意问:“梁婕妤,上一回你在隆禧殿为皇上祈福,皇上回来后赏你什么了?” 嗣音有些尴尬,勉强笑道:“臣妾腆颜,皇上将臣妾从贵人晋封为了婕妤。” “连越三级。”宋蛮儿惊呼,掰着手指数一数,看向年筱苒:“那臣妾岂不是要和夫人比肩了?” 年筱苒大度一笑:“你做的好,皇上自然赏你。” “可是夫人说了不算,只怕我就算在隆禧殿呆上一年,皇上也不会动这个心思,谁叫臣妾不是梁婕妤呢。”宋蛮儿露骨地说着,又仿若无事地笑眯眯看向嗣音。 “宋修容,你若真想去隆禧殿呆一年,本宫定成全你。”宋氏说话没有遮拦,容澜也就不给她面子了。 众人见宋修容被责,殿内气氛徒然冷凝,继而贤妃先告辞,众人便尾随,容澜再嘱咐惠静和中秋宴两件事,也懒怠说话,如此散了。 出得坤宁宫,大家怕被宋蛮儿纠缠,能走的都走了,宋氏自然不会让人失望,抓着嗣音就喋喋不休,此时古曦芳与舒宁过来,她便笑:“古姐姐、武宝林,你们说皇上第一个要见的人会不会是梁婕妤?” 古曦芳笑而不语,舒宁则道:“皇上第一个要见的自然是皇后娘娘了,修容娘娘这样讲,梁婕妤要无所适从了。” 宋氏笑眯眯看着嗣音:“就算是在皇后娘娘之后见到皇上,也是我们这些泛泛之辈求不得的呢。” 嗣音温静一笑,微微昂首,“若是如此,是臣妾的福分,臣妾若见到皇上定会告诉他您整个夏天都在隆禧殿为国为民为皇上祈福。” 宋蛮儿愣住,一个夏天不见,眼前人竟大不同了。舒宁瞧见古曦芳面上的欣慰之色,她心里知道,即便自己是随她居住每日相见的人,这位昭仪娘娘还是更喜欢梁嗣音吧,何况如今连儿子都交给人家教导了,心底不免添一分凉薄。 古曦芳道,“蛮儿你随我回去,今日小厨房做了新鲜点心,你来尝尝。梁婕妤就算了,你那里要忙的事多,不敢扰你。” 236.第236章 朕要拿你怎么办 嗣音欠身行礼,看着古昭仪拉了宋修容走,舒宁倒是如平常一般相随,只是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知叹了什么才又转身离去。 嗣音长舒一口气,其实她心里真是那样想的,顶好彦琛见得第一个人就是自己。 “主子咱们赶紧回去吧,回头皇上真来了找不到您。”谷雨终于有机会凑上来,这一句逗笑了嗣音,她无不欢喜地说,“我真的好想他,能平安回来我的心终于放下了。” 谷雨吃吃地笑,“难怪方才宋修容刁难您,您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呢。” 嗣音扬起下巴,不服气地说:“不是你们天天叨叨要我长进么?刚才我也没说什么刻薄的话,是她问的别有用心,才会觉得我的话刺耳。淑慎不是老说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凭什么被人欺负也不吭声。” 谷雨一副满怀安慰的模样说:“公主回宫后,奴婢能邀功了。” “与你什么干系,好事儿就往自己身上扯。”嗣音笑,也说,“该派人接她回来了,皇上回京后朝务就忙了,她缠着郡王爷也不好。” 话至此,突然心头一个激灵,想晏珅提前回京之事,不知彦琛要如何处置,一时美好的神情黯然几分,回符望阁的路上也默默不语了。 晌午才吃了饭,内务府便派人送来中秋宴各项单子,一些用具器皿也送来样品,嗣音一件件核查校对,又点出单子上疏漏之处,再询问各宫秋季衣裳可都送去,忙忙碌碌一个下午竟连口茶都不曾喝。 连李福都忍不住说:“奴才调去内务府时日不长,但都说来梁婕妤这里办事最有准数,奴才们心里都踏实得很。” 谁不愿被夸奖,嗣音心里自然喜欢,可她更希望那个人也听到这样的话,知道他的嗣音是能干的女人,就不要总叹气说:“怎么办呢梁嗣音,朕要拿你怎么办呢?” 不久所有的事毕,嗣音才舒口气,但看着时辰泓晔该从书房来了,索性也不歇息,将昨日未讲完的功课拿来先看,一个人静静地,连谷雨几时退出去都不知道。 但她到底是累了,看着看着眼睛模糊,竟支着头睡去,待低头一个猛冲惊醒,面前已坐了一人。 若言嗣音的笑容如星辰绚烂也不足为过,人生在世最美的事,不过心想事成了吧。此时此刻彦琛含笑坐在对面,用那最温柔溺爱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总是这样不期而至,却又最中自己的心怀。 嗣音娇嗔一句:“皇上回去吧,四殿下一会儿过来呢。” “是啊,泓晔还要来,那朕走了。”彦琛很正经地回答,起身就朝外头去。 “不、不要……”嗣音急了,站起来要追,可偏偏那样撑着头睡使得身体重心倾斜而生生坐麻了一条腿,才要迈开步子就软绵绵跌倒下去,宽阔的衣袂牵带了几本书一起落到地上,很是狼狈。 彦琛早回过身来将她从桌椅间抱起,皱着眉头说:“梁嗣音,朕要拿你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似怒非怒、似嗔非嗔,却带了满满的心疼。梁嗣音柔柔地笑了,窝在他胸前娇声说:“不要走,皇上别走,一会儿殿下来了,臣妾让谷雨送他回去。” 皇帝不言,转身将嗣音放到榻上去,在肩窝落下轻柔一吻,那绵软的香气叫人痴醉,他捧着嗣音的脸,手指缓缓抚过她柔嫩的双chun。 237.第237章 第237 木秀于林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忽而主动凑了上去,在彦琛的唇上轻啄,随即被他纳入怀里,耳畔是带着龙涎香的气息微吐,“嗣音,朕想你。”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夜深了,通透清灵的歌声和琴音却从符望阁缓缓流出,谷雨立在院子里望着阁楼,听得痴醉了,她对身边的从德说,“这世上再没有比主子唱得更好的了吧。” 从德说:“唱得好又如何,没有知音也是白瞎的,主子有皇上听她弹琴唱歌,怎么都值了。” 谷雨讶异,拍拍他说:“你小子难得也能说这么有道理的话,可不就是嘛。宫里的娘娘们哪一个不会琴棋书画,可也要有人愿意欣赏才好。” 从德憨憨地笑,摸摸脑袋说:“这都是公主教的,公主还说了,做人要低调,木秀于林风必吹之。” 谷雨听了皱眉想了半天,总觉得这句话哪儿不对劲,可想不起来,吹之就姑且吹之吧。 这一晚皇帝自然是不出符望阁了,翌日方永禄带了朝服礼冠来,嗣音谷雨伺候着穿戴罢便直接上朝去。 谷雨说:“皇上真是勤政,也不说好好歇几天。” 嗣音整理着彦琛的东西,每一件都格外珍惜,嘴里笑着应她:“你这个丫头管的事越来越宽,皇上勤政也要你唠叨,等淑慎回来告诉她一定说你。”想起来便问,“派人去接公主了吗?” “不必去了,今日公主回书房了,过会子叫从德带话过去便好。”谷雨应,过来帮着将皇帝的东西收拾好,抬眸见主子手腕上又多一串粉色玉石,掩口笑道:“皇上又赏主子东西了?” 嗣音摸摸手里那串粉色玉石,分明得意想显摆又故意压着,“谁知道呢,总是送这些东西给我,我也并不喜欢戴的。” 谷雨才不理她,催促说:“主子赶紧收拾了去坤宁宫,一会子回来内务府的人又要来烦人了。真盼望赶紧过了中秋,符望阁也好清静清静。” 想起中秋,嗣音却想起往事想起病恹恹的淑太妃,近日都没有她的消息传进宫,兴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至少她还活着,可活着对她而言却只是折磨,真真叫人无奈。 “谷雨你说人生多有趣,去年此时我还是看不到未来的秀女,如今……”嗣音有几分惆怅,“似乎也看不到未来,可我想能一辈子在皇上身边。” 谷雨笑:“世上哪一个人能预知未来?主子您又多愁善感,皇上知道又该骂您了。” 嗣音也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变得惆怅,从昨晚起她就一直很快活,就是刚才也春风满面的,怎么突然就……难道这就是患得患失?后来便容不得她继续多想,被谷雨催促着去了坤宁宫,再后来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翊坤宫这边,贤妃从中宫回来后就没换衣裳,正襟危坐在正殿里,等着她那个三请四催都不肯进宫的儿媳妇。 静堇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知道过会子这里又要一场大战,可怜小王妃心里不知有没有准备好接受婆婆的教训,上一次在雨里跪了两个时辰,这一次又要做什么呢? 238.第238章 孽子 这一回进宫,赫娅学乖,她先去坤宁宫向容澜问安,容澜因知李子怡找她有事,便没多说话,早早遣她离去。但还是嘱咐王海派人盯着,是说:“到底是浩尔谷部的娇贵公主,别让贤妃做得太过。” 不过容澜的担心有些多虑,李子怡在儿媳妇面前竟什么威风也抖不出来。当她质问儿媳何故骄纵倨傲要她跪下时,赫娅很得意地反问她:“难道母妃不想要孙儿么?” “你?”贤妃一愣,又冷声道,“你们长久不在一起,我哪里去要孙儿?总不见得你现在肚子里有了?” 赫娅微微一笑,“有没有还不知道,可不敢大意,王爷离京前……”她故作羞涩,“在屋里住了一晚,再过十日该是孩儿月信的日子。” “那你们……”李子怡也羞于启齿,但眼眉里却多了几分喜色。 “是啊,孩儿岁与王爷不和,但并非长久不同房。”赫娅尽显洒脱性情,大大方方地说着闺阁之事,连一旁的静堇都脸红了。 李子怡本一肚子火,但此刻听儿媳这样讲,心里不免高兴,益发连脸都变了,忙不迭让静堇搬凳子端点心,一时将赫娅奉若心肝宝贝。 这般人情冷暖,赫娅又非小孩子看不懂,只是嘴上不说罢。 “如今静堇一个人侍奉,母妃有许多不便吧,何不再提拔一个大宫女呢?”赫娅瞧静堇忙紧忙出有些手足无措,故有此一问。 李子怡哼一声:“静堇算是本宫这里最好的了,却仍不如静燕三分干练,可恨那小贱人……” “监守自盗这样的事,的确叫人窝火。”赫娅轻声说,抬眉看一眼婆婆,又道,“可是孩儿怎么听说,这件事和符望阁的梁婕妤有干系呢。” 这件事会传出宫外贤妃一点也不惊讶,关于赵盆和静燕被罚被驱逐的各种说法她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此刻儿媳提到梁婕妤,也不过意料之中。 “她最爱多管闲事,这宫里什么事和她没有关系。”李子怡狠狠,更叮嘱儿媳,“你少和她来往,不会有什么好事。” 赫娅见静堇出去,幽幽地问:“母妃也不喜欢梁婕妤是不是?” “没什么喜欢不喜欢。”贤妃避开儿媳的目光,端茶来喝。 “可是……王爷他好像很喜欢呢。” “哐”一声,李子怡手中的茶杯跌落,才出去的静堇慌慌张张跑回来,连声问主子怎么了。 “滚出去。”她呵斥,待静堇不见人影才几步迫到儿媳面前问,“你知道什么?在这里胡说?” 赫娅眼圈突红,婆婆这样激烈的反应还需要解释吗?她站起来与婆婆平视,含着苦涩的笑说:“孩儿和王爷的第一夜,他嘴里就唤梁嗣音,梁嗣音是哪一个呀母妃?母妃,梁嗣音是谁?” “孽子!”李子怡气得浑身发抖,怒骂儿媳,“你怎么不早说,为什么不说?” 赫娅道:“上一回孩儿想说来着,可您罚人家跪在雨里,孩儿还敢开口么?” 李氏哑然,脸上绿一阵白一阵,又问:“你们不合,就是因为挑明了?” 239.第239章 婆媳之毒 浩尔谷赫娅傲然点头,竟笑了出来,笃悠悠看着婆婆说:“王爷自然可以喜欢别的女人,三妻四妾也无可厚非,可如果不除掉那个女人,孩儿实在看不到王爷会有什么前途,指不定将来她有了儿子,王爷为了她的儿子能前途光明,放弃……” “闭嘴!”贤妃几乎要疯了。 “母妃,孩儿可不希望王爷的前途毁在一个女人手里。”浩尔谷赫娅添油加醋,不顾婆婆激动的情绪继续道,“王爷他不喜欢孩儿不要紧,可孩儿是皇上册封的和郡王妃,我不能看着自己的丈夫为女人堕落。” 李子怡没想到儿媳妇如此胸怀,心里多几分安慰,拉着她坐下道:“可你要知道,你父皇钟爱这个女人,哪有那么容易说除掉就除掉,你还未嫁给昀儿时我就怕有这一天,可根本接近不了她,你父皇将她捧在手心里保护呢。” 赫娅眸子里闪过阴毒的光华,她笑着轻声对婆婆说:“婚后几位婶婶常邀我过府里做客,时日长了皇室里一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也就听得多了,听闻十四叔在京的两位侧妃日子很不好过呢,那定康郡王府里,冷得跟冰窖似的。” “哼……多半又是为了那个女人。”李子怡狠道,“偏偏不能咽下这口气,就是因了这些。几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事,皇帝就是不承认,全做没事儿人一样,还拿她当宝贝。” “汉人说爱之深责之切,孩儿心里倒有主意,只要母妃到时候配合我说几句话,自然有梁婕妤好果子吃。”赫娅说着凑到婆婆耳畔,低语片刻不知说了什么。 李子怡只道:“只怕难办。” 赫娅却道:“母妃身边的人自然不行了,孩儿届时自然带生面孔进来,事成之后又出宫去,谁能知道。” 李子怡又道:“但你想过没有,如果这一击不能要她的命,半悬在哪里昀儿只怕不能干休,到时候适得其反,我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孩儿可是想了一个夏天了,母妃若信得过孩儿,就放手让孩儿去做。”赫娅挑眉,满目阴戾之气,“孩儿定会给她按上一个万劫不复的罪名,让王爷从此死了这条心。” 李子怡头一回觉得有这个儿媳是那么幸运,原以为儿子是娶了个骄傲的小公主,只会小事咋呼大事缩头的主儿,如今瞧着她这犀利的手腕,竟是自己也未必能及的,不仅喜笑颜开,如获至宝。 赫娅面上做笑对婆婆恭敬有加,心里却早把这个女人看得一文不值,继而有的没的说些闲话,用了午膳后便要告辞出宫。 路上不巧遇见从符望阁往书房去的淑慎,原来淑慎今日回书房,因带了些东西要急着给嗣音,午饭便回符望阁去用,那么巧再去书房的路上遇见这个人。 “好些日子不见,妹妹又长个儿了,都快超过我了。”赫娅好热情,笑融融说,“听说你出宫住了几天,怎么也不来你哥哥这里呢?” 淑慎面色冷淡,赫娅近一步她就退一步,始终与她保持距离,又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只说:“嫂嫂这是要出宫么?我们也不顺道,这就别了吧。” 答非所问也罢,这竟是下逐客令了。 赫娅压着脾气,仍旧笑嘻嘻:“我要是也能像妹妹这样多读几本书就好了,汉人的女子都有才情,说话都不一样,怎么都好听。” 240.第240章 不喜欢 淑慎不冷不热地看她一眼,若说是用眼角瞥的也不为过,嘴里淡淡一句:“告辞”,说罢就头也不回地朝书房去,连一边跟着的李从德都有些尴尬。 “骄傲什么,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小丫头。”赫娅暗恨,拂袖而去。 只是,翊坤宫里的事未必能叫外人知道,但出了殿阁就不能有中宫不知道的,听完小太监的禀告,容澜奇怪地对络梅说:“淑慎这孩子虽然骄傲,也不能这样没礼貌,我知道她不喜欢赫娅,如今看来似乎不仅是不喜欢那么简单了。” “皇后娘娘把淑慎接去了?”傍晚,泓晔如期来到符望阁,只是淑慎未来,嗣音询问后才知是容澜接走了她,只以为是皇后也想这孩子了,并没多想。 如今泓晔的课业越来越繁重,虽然他仍游刃有余,但言语中不时提及:“泓昭根本赶不上,他到底比我小三岁,总想跟父皇商量是不是给他另择师傅。” 嗣音自然不能许诺他什么,但看得出来这孩子对任何事都会自己做一番思考,有些若能拿主意,旁人就如何也转逆不了他了。眼下书上的学问嗣音还能应付,但为人处世嗣音自知自己尚欠火候,故而并不曾把自己的认知灌输给他。不过泓晔很喜欢与嗣音交谈,特别是听她讲儿时的事,讲江南的风光,往往一听就迷了。 “父皇若再南巡,但愿我能随扈同行。”泓晔曾这么说,眸子里满是憧憬。 坤宁宫里,王海回禀说皇上不来坤宁宫用膳,容澜便命人摆膳带了淑慎一起吃,不久络梅端来一碟风干的牛肉,笑说:“竟忘了还有这个,今日和郡王妃孝敬娘娘的,是从浩尔谷部带来的厨子做的,娘娘和公主也尝尝。” 淑慎专心吃自己碗里的菜,见络梅要布菜,才抬头说:“母后的膳食都是有定例的,吃的东西也是层层把关,这牛肉也不知哪里来的又是哪个做的,宫外的东西怎么能随便拿给母后吃呢?” 络梅的筷子悬在半空,那一片牛肉摇摇欲坠,她望了一眼容澜,会意收回了手赔笑说:“可不是奴婢疏忽了么,这就拿去查一查。”继而召小宫女端走盘子,一起跟着走了。 “慎儿,母后问你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母后好不好?”待殿内无旁人,容澜道。 “儿臣知无不言。” “很好。”容澜满意,随即给孩子布菜,一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你三皇兄的王妃?” “嗯,不喜欢。”淑慎答得很干脆。 容澜没有讶异,而是继续问:“不喜欢一个人总得有个缘故吧,母后可以知道吗?只因你和你嫂嫂见面并不多,怎么就不喜欢呢?你瞧宫里的娘娘,宫外你的伯母婶婶们都很喜欢她,都夸她热情大方又活泼,比咱们汉人女子有趣得多了。” 淑慎道:“母后可还记得梁婕妤她当初搬入承乾宫后儿臣就随七叔住到宫外去了,后来父皇南巡,您让梁婕妤去隆禧殿祈福,儿臣那段日子就一直在七叔府里。嫂嫂她到京后也在七叔府里暂住,儿臣和她同一屋檐下过一段日子。” 容澜静心倾听,“所以呢?是发生过什么不愉快吗?” “那倒没有,嫂嫂她的确对谁都特别客气热情。”淑慎道,“可那么不巧她在人后的模样叫我看见过一回,不用见第二回我也不会喜欢这个人了。” 241.第241章 人后的嘴脸 容澜的心有些乱了,她一眼相中的孩子,竟然是人前人后两副嘴脸的吗?不论亲疏远近,她也是宁愿相信淑慎的,更何况大婚后屡屡传言泓昀小俩口不和,府内闹得鸡飞狗跳,她还能信赫娅的为人吗? “那……你看见什么了?”容澜问。 淑慎放下筷子,认真地告诉皇后:“那天七婶带府里的姐妹们一起在后院扑蝶,她带来的一个丫头不小心把套杆挥在了七叔家小云葭的头上,也没怎么伤,云葭太小才会哭闹。她便责备那个丫头,婶婶自然息事宁人,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后来云葭不哭了,大家再玩起来就没人再提起这件事,只当是过去了。也是那天,夜里我惦记七叔答应我的几本书没给,缠了他允许我自己去书房找,就带了一个小丫头一起,偏走到西院那里灯笼灭了,我俩就循着墙根走,没想到就听见里面的哭骂声,我也是碰巧从墙洞往里瞧见,白天那个丫头跪在廊下,如今嫂嫂身边那个嬷嬷正拿马鞭子抽打她,因她哭了厉害又堵了嘴。那时嫂嫂也从里头出来,我只听见她说‘小贱人,要是小郡主今天受了伤,你死十回都不足惜,可我的颜面怎么办?’,又对那个嬷嬷说,‘给我狠狠地打,打不死就让哥哥带回去扔给奴才做奴才。” 淑慎说完这些,也不等皇后反应便唤小宫女漱口,似要洗去这些污言秽语。 随即又气定神闲地吃饭,还看一眼惊讶不已的皇后说:“那丫头被打得挺惨的,我不想多事就没管,后来如何不得而知了。只是觉得嫂嫂这个人挺奇怪,怎么人前热情活泼,人后可以这样暴戾野蛮,这样子做人不累么?” 容澜不言,静静地缓和胸中郁结的气后终于开口:“这件事梁婕妤知道吗?” 淑慎摇头,“她没问过,我也懒得说。” 容澜安慰,抚着淑慎的乌发说,“还是母后的慎儿好,什么事都不用人操心。你听母后多言一句,这件事再不要对第二个人提起好吗?七叔府里那个小丫头你有关照过吗?” 淑慎点头:“我跟她说如果被别人知道,她会和那个丫头一样下场,被捉到草原去。” 容澜被逗笑,嗔道:“你也是厉害的小主子。” “我是为她好呢。”淑慎不服气,但也冲容澜笑,安慰她道,“母后是在为三哥哥府里不和睦担心吗?大家不都说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的,嫂嫂如今是三哥哥的妻子,他们家里过怎样的日子好坏都是自己的,母后操心也没用。就让他们去吧,如果母后希望我对嫂嫂客气些,那些功夫装一装也不是难事。” “不必不必。”难得淑慎如此贴心,容澜倍感安慰,“母后就喜欢慎儿如今的模样,你不用为了任何人去改变,做你自己,只要你高兴你快活什么都好。” 淑慎欣然一笑,安心用饭。 不多时织菊进来在容澜耳畔低语,容澜思量后对淑慎道:“慎儿今夜陪母后睡一晚可好?” 淑慎心里明白,却不点明,只笑道:“自然好。” 242.第242章 该拿你怎么办 容澜有淑慎作陪,解了几分寂寥,其实做女人都是一样的,谁不希望丈夫能陪在身边,又有几个能大大方方地看着他去陪心爱的女人,且那个女人并不是自己。 可容澜她不能忘记丈夫的身份,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更不能忘记那二十多年风风雨雨的相守。于是她大抵是这个宫里唯一能坦然面对皇帝如此眷恋深爱那个梁嗣音,更处处出手维护她、帮着她的那一个吧。 “梁嗣音,但愿你不要负君。” 满室的旖。旎柔香,嗣音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久别的思念转为无尽的缠绵,云雨霏霏、如痴如醉…… “嗣音,嗣音。”皇帝深沉而绵密的声音不绝于耳,zhi体纠缠,气息缭绕,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的存在。 夜深,符望阁静得能听见秋风卷叶落地的沙沙声。嗣音悠悠醒转,身边是熟睡的彦琛,有柔柔的月光洒入,能朦胧看见他五官的轮廓。 “彦琛。”梁嗣音呢喃帝王的名字,竟忍不住落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感,抑或是喜极而泣?从来都没有像害怕失去他那样患得患失,父母仍在,为何天地间她只想珍惜这一个人,更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孝道、友谊何在?亲情、友情何在? “若非舒宁那样逼我,我又如何会懂得,这世上亲情、友情虽然珍贵却可以分享,唯独爱情是不能匀出一点半分给别人的。霸道、自私甚至敌对全世界,唯独不背叛自己的心,自己那颗想要和所爱之人相守一世的心。如今我就是如此啊,彦琛,怎么办呢?我变了,我变得不愿意看到你爱别的女人,可……你是皇帝呀。” 她默默在心中念白这些话,所有人都希望她长进,她何尝不想自己能独当一面能不被人欺侮,李子怡也好年筱苒也好,掌掴的耻辱不是那么容易淡去的。可是她又害怕长进,她不想变成与他们同样的人,张牙舞爪、盛气凌人。可她又不可能成为皇后,屹立在最高的权位之上,无人敢动摇。 但谁能知道她心里的矛盾,淑慎不知、谷雨不解,她要跟谁去说呢?眼前这个人他是皇帝呀,梁嗣音,你爱上的是皇帝啊。 将脸埋入他的臂弯,嗣音努力压抑自己想哭的冲动。 “怎么了?”到底还是进行了彦琛,他翻身将嗣音的脸捧起,果然已是满面清泪,“你怎么了?是……弄疼你了?” 嗣音慌地摇头,抬手抹去眼泪:“是太久没见到皇上,这两天能陪在您身边,觉得有些不真实,害怕您不知何时又要离开,害怕……” 她语无伦次,显然说得不是心里想的。 “该拿你怎么办?”彦琛嗔怪,他将嗣音抱入怀里轻轻拍哄,“虽然你不说,但符望阁里发生过什么朕还是知道的,之前害你失声的事朕也查过,只是觉得事情没有闹得不可收拾,就想息事宁人,也给那个人一次机会,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嗣音啊,朕说过要守护你,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欺负而不出声呢。只是有时候投鼠忌器,朕不能率性而为,你明白吗?” “我们不说这个好吗?”嗣音不愿这些事破坏她美好的夜晚,“不要说这些,臣妾不是因为这些才哭,只是太高兴了。” “朕依你。”彦琛不想勉强她任何事,再度将嗣音柔软的身体纳入怀里,“不要哭,朕依你便是了。” 243.第243章 你会后悔的 嗣音贪恋皇帝对自己的宠溺,贪恋得可以忘却世间一切,但她也明白,明朝醒来这份宠溺就会被规矩礼法所束缚,就会被其他女人所嫉妒。 “皇上,不要离开我。”意识似乎有些朦胧,梁嗣音痴痴地说了这一句。 “朕依你……” 之后几日,前朝与后宫皆忙碌,许多人竟忘了十四王爷擅自入京一事,连容澜也是经络梅提醒才想起。没料到皇帝这一次竟是如此态度,无心的人自然不会去深究,可容澜总觉得有不妥之处,反惴惴不安。 到了八月初十,惠静出嫁,皇帝为侄女添了丰厚的嫁妆,宫外礼成后,十王爷晏珏便携妻入宫谢恩,众人聚在坤宁宫里很是热闹。 十王妃因女儿风光出嫁对帝后千恩万谢,容澜则笑道:“每件东西都是耿昭仪精心置办的,忙了好些时候,谢她才是。” 十王妃忙到耿慧茹面前要福身,耿氏站起来拦住:“王妃太客气,终究是皇上和娘娘的恩典。” 而晏珏也已离了座,对耿慧茹欠身抱拳:“臣弟替静儿多谢昭仪娘娘,待她三日回门后,必定进宫向皇上、皇后和昭仪磕头谢恩。” 耿慧茹恬然一笑,挽着十王妃坐下。 嗣音静坐一边,欣然看着十王爷这对夫妇,十王爷是面如满月的温润之人,虽有皇室子弟的贵气在,但眼眉间的神韵更具佛性,令人观之安然。大概便是这样的人,才能安于自己的生活,在那个风云四起的年月里保持中立,不沾染任何恩怨吧。再观他的王妃,却是一张干练精明脸,一颦一笑都端着礼节客套,与丈夫全然不同。如是互补的一对,倒也相配的很。 宫外和郡王府,泓昀匆匆赶回来直奔妻子那里,问道:“你当真不去十皇叔府里?皇叔夜里摆了酒宴请叔伯兄弟们,别家女主人都去,你怎么能不去?” “我忙得很呢,你爱带谁带谁。”赫娅那里正敦促嬷嬷丫头做一件新衣裳,头也不抬一下,嘴里说,“后院那个清闲得很,你带他去嘛,又新鲜又体面。” “浩尔谷赫娅,你不要无理取闹。”泓昀一句话就被激怒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家都干了些什么?只不过不想为难你,不想和你吵,你倒越发蹬鼻子上脸。” 赫娅霍然站起来,也不管嬷嬷丫头在,就倨傲地站到丈夫面前,“不要动不动就连名带姓地吼我,你如果能说出让我心服口服的话,我当然听你的。” “现在我让你陪我去十皇叔家,是你作为妻子该尽的本分,哪里没有道理了?”泓昀怒,“是你要牵扯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是你每次都不能好好地跟我说话。” “我说过了……” “别说你说过的那些话。”泓昀道,“你要走你自己去跟父皇母后说,他们若答应我绝对不留你。可你休想让我去开这个口,我丢不起这个人。” “泓昀,你会后悔的。”赫娅死死地盯着他,眸子里的目光很是凶戾,“你让我失去一个女人该有的尊严,给我带来挥不去的阴影,毁掉我一辈子的幸福,这种痛我一定也会让你尝一尝。” 244.第244章 为十王爷高兴 “你又发什么疯?”泓昀愤愤,“不去便不去,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浩尔谷赫娅我也告诉你,如果你敢对子衿做什么,我也绝不放过你……”伸手指向她身后的阿尔海和亲信丫头,“和你的族人,我也会让你付出代价,大不了玉石俱焚。” “呵……呵呵……”赫娅更是怒从中来,一掌推开他冷笑,“你放心,我会好吃好喝供着他,让他一直待在你身边。” “你……你究竟要怎么才肯罢休?”泓昀从没有那么强烈地愿望,想一个人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 三日后惠静与丈夫一起进宫谢恩,皇帝只在涵心殿见了一面,之后便在坤宁宫见皇后与诸妃,说说笑笑热闹的模样倒是有要过中秋的味道。 容澜也笑说:“这几日尽是好事情,看着孩子们,觉得自己也年轻了。”如此闲话许久,一起用了午膳方散。 离开坤宁宫,耿慧茹自然与表妹同行,二人今日没坐肩舆,便散步回去。只是走不多远,惠静从后头赶了上来,耿慧茹抬头望,见郡马远远等在那里,目光却不曾离开惠静。方才在坤宁宫里便看得出这年轻人对妻子的呵护,惠静能得如意郎君,耿慧茹很是高兴。 “昭仪娘娘,这是静儿的一点小心意,谢谢您为我准备的嫁妆。”惠静朝耿氏手里塞了一方小盒子,“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这是我自己制的胭脂,铅用的很少,对皮肤好。娘娘若不嫌弃就试试看,将来若喜欢,我常给您送进宫。” 她瞧见刘仙莹在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刘婉仪的我回头再送来,今天太急了。” 刘仙莹微微一笑,“郡主的心意我领了。” 耿慧茹小心将脂粉盒递给凡霜拿着,亲切地握了惠静的手说:“郡主若能与郡马伉俪情深,就是对本宫最大的谢礼。郡马一表人才,为人又谦和儒雅,相信他会好好待郡主。” 惠静赧然而笑,红着脸低下了头。 “郡主快回去吧,郡马他等你呢。”耿慧茹笑言,伸手指了指远处的郡马,那少年似乎瞧见,朝这里作了揖。 “那个傻子。”惠静咯咯一笑,不尽的甜蜜写在脸上,随即便与耿慧茹告辞,朝她的丈夫奔去。 “郡主看起来很幸福,虽然是父母之命的婚姻,难得两人能互生情愫、两情相悦。”回永寿宫的路上,刘仙莹这般说着,羡慕的光华从眼眸间滑过。 “她是个好孩子,该有这样的福分。”耿慧茹淡淡地说,眼睛里的神韵却和表妹全然不同。 “娘娘……是为十王爷高兴吧。”刘仙莹问。 耿慧茹猛地紧张,慌忙往四周看了看,皱眉低声呵斥她:“在外头你胡说什么?” “这句话平常人听来很平常,娘娘心里有梗才会觉得奇怪。”刘仙莹笑,“臣妾是真心羡慕娘娘可以安安心心,而不用像我这样每天走在刀刃上。” 耿慧茹也不想驳斥她,继续朝前走,口中说:“你也是多虑,皇上如今和他不是挺好的么。” “谁知道呢,还有比皇上更喜怒无常的吗?六王爷九王爷家就是最好的例证。” “那能一样么?六王九王对皇上做过什么,而他又是谁?”耿慧茹停了脚步,挽了表妹的手说,“求求你不要胡思乱想,现在不是很好吗?为了他也为了你自己,千万别再做傻事。” 245.第245章 水墨莲花 刘仙莹淡然一笑,“臣妾知道。”心里想的却是:只要他好,我怎么都愿意,可我能为他做什么? 所谓痴心便是如此吧,女人一旦被爱情困住,只会在偏了轨道的“理智”里越陷越深,即便有一日猛然清醒,也可能早已遍体鳞伤。 “中秋宴上,能看见他吧。”刘仙莹心里默默念,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什么。 十四这一日,嗣音中秋宴的礼服才送来,谷雨问为什么那么迟,针线房的宫女说不知谁沾了胭脂在礼服的裙摆上,于是送去浣衣局,结果叫那里的宫女给洗坏了,如今这套是重新做的。谷雨叨咕几句便让人走了,拿来给嗣音试穿,说:“主子试试看那里不好,奴婢好来得及给您改。” 中秋节的礼服是皇帝授意皇后此番另赏的,每个妃嫔可按品级能有的用料来制定自己喜欢的式样,嗣音这套是淑慎指挥下谷雨跟针线房定制的,如今成品送来,果然好看得很。她才穿戴上身,恰淑慎和泓晔从书房归来,便如是和他们见了。 看着两个孩子呆呆的模样,嗣音有些不安,敛一敛衣袖问:“是不是不好看?” 淑慎摇摇头,竟是痴痴地说:“母妃,你可真美。” 此刻屋里已掌灯,嗣音一身荷色齐胸瑞锦襦裙,柔柔的橘色灯光映照其上,色彩起了变幻,却是染不出的美。一朵水墨莲花自裙底而上,随着裙摆盈盈而动,宛若真物,翩然如仙。 淑慎转头看发呆的泓晔,咯咯笑道:“你也看傻了?我以为你会觉得古昭仪才是天下最美的人。” 泓晔脸倏地红了,难得见他笑,说道:“这自然是不一样的,皇姐何必寻我开心。”他又看了一眼嗣音,却说,“梁婕妤这样很美,只是这紫纱披帛有些俗了,不如白色好。” 谷雨便叨咕说:“原先订的色儿比这素一些,也不晓得针线房的人想什么,时日晚了不说,衣裳也不对。敢情我们主子好欺负不成。” 嗣音嗔怪她多嘴,因说:“我不是有白纱的披帛么,换了便是。这身很妥帖,也不必改了。” 谷雨再左右看了看,又嘀咕她们的针线粗糙嚷嚷要修,嗣音也由着她,回去换了平常的衣衫,便来帮两个孩子温习功课。这晚泓晔一直默默,淑慎便总逗他,后来泓晔急了,竟又难得孩子气地说:“皇姐也赶紧如惠静姐姐那样嫁了才好,实在吵得人头疼。” 淑慎哼哼:“旁人我还不愿意搭理呢,白瞎我的好心。” 两个孩子这样斗嘴,嗣音也无心书本,只笑得合不拢嘴。不久承乾宫来人接走泓晔,嗣音才要谷雨让淑慎也试一试明日的礼服,外头却击掌声骤响,皇帝竟来了。 母女俩迎出去,彦琛心情很好却不进来,只对淑慎说:“父皇要带你母妃出去走走,淑慎自己用晚膳可好?” 淑慎看看嗣音,故意说:“母妃这就要丢下我了?”模样儿委屈得叫人怜爱。 如是却惹得彦琛大笑,摸摸淑慎的头说:“好孩子,这样才像个女儿家,看来把你带来符望阁真是对了。” 246.第246章 属于自己的婚礼 淑慎到了嗣音身边后所起的变化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只是旁人只看到孩子变得快活,却不知道这孩子给嗣音带来多少温暖。 “父皇不必哄我,改日多赏孩儿几本好书便是了。”淑慎欣然,福身向二人行礼告辞,扭身回房去。 嗣音心里高兴,面上便笑得更甜,她回眸见皇帝端详自己,亦嗔一句撒娇:“皇上这样看人家,是觉得臣妾变丑了?” “你也学得矫情。”彦琛笑,随即握了她的手说,“朕带你去御花园坐坐,那里都布置好了还没人去过,此刻静静的就朕和你来赏。明日恁多的人,煞了风景。” 嗣音明知这样的盛宠会遭六宫侧目,可就是不愿推却,她低头看看自己平常的衣衫,笑说:“皇上可容臣妾换身衣裳,别叫满园景色比过臣妾。” 彦琛轻点她的鼻尖,“星月都不如你美。” 嗣音脸儿通红,又怕被宫女太监瞧见,忙催促要走,便离了符望阁。 此刻的御花园果然被打点装扮得富丽堂皇,明日的中秋宴就要摆在这里,但明天嗣音只是一介小小妃嫔淹没在人群中,今天她却是唯一的女主人。极目远眺四周美景,待回过神来,却发现皇帝不见了。 “皇上!”她本能的轻呼,应声却从四周出现绿裳宫女,她们支起红色帷幕将嗣音团住与世隔绝,很快几位中年光景的陌生大宫女一溜进来站在她面前,齐声说,“请梁婕妤更衣。” 鲜红的绸缎丝滑如水,顺柔从纤瘦的身体倾泻而下,绵长曳地的裙摆华丽铺开,梁嗣音立在中央,宛如涅槃火凤。 “奴婢逾规了。”一个宫女说着,将一方鸳鸯红纱盖到嗣音的头上,从细密的纱后看出去,万物皆红。 那一瞬,周遭的帷幕落下,宫女们迅速从眼前消失,一切恢复了宁静。 月华,凉亭,他。 彦琛立在亭下,月光拉长他颀伟的身影,那深沉醇绵的声音响起:“星月为证,朕与梁嗣音结为连理,许你一生。” 风起,吹动嗣音的红色面纱,那是她的喜帕,她的嫁衣,那一****在这里对谷雨说,她这一生都不会有婚礼,都不会穿嫁衣,于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宛如梦境。 “嗣音,到朕这里来。”他微笑着,笑与月光相溶,直入人的心房。 梁嗣音醉了、痴了,如果这是一场梦,她愿意永生不醒。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将她的心思洞悉如斯,更默默地悄无声息地填补她所有缺憾吗? 彦琛,此生若非遇见了你,我的人生定是苍白贫乏庸碌的一生。梁嗣音轻移莲步,拖着长长的裙摆,一步步走向她此生最爱的男人,她相信此刻面前站着的不是至高无上的帝王,而是自己的夫君。 她梁嗣音拥有了自己的婚礼,一个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她伸手合在彦琛温暖厚实的掌心上,将自己托付给这个男人,她的丈夫。 彦琛微微用力将嗣音引入自己的怀抱,轻声说:“朕时常想,如果在泱泱秀女中错过你,此生又有谁能来填补朕心里的空白。上天给了朕前半生太多磨难,但到底把你送到朕的身边,如何辛苦如何艰难,若是为能与嗣音相遇,什么都值了。” “皇上……”嗣音唤他。 彦琛笑,轻轻挑开她面上的红纱:“怎么了?” 嗣音清透的眼眸莹光闪动,唇际勾笑牵动眼眉,泪水便如珠滑落,她道一声:“皇上,臣妾要哭了,怎么办?” 彦琛笑出声,朗朗透彻夜空,他捧起嗣音的脸,拂开那温热的泪,“怎么办呢?梁嗣音,朕要拿你怎么办?” 月华,凉亭,他和她……红纱随风飘开,染红了世界。 247.第247章 八月十五 “主子,您在看什么?”小满掌着宫灯,她的主子已经驻足许久了。方才他们去符望阁,祥儿说梁婕妤已经睡下了,请她们明日再来。回承乾宫的路并不该经过御花园,可是主子却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这里,然后就冲着御花园里冲天的红光发呆。 “要不奴婢陪您进园子里去看看?”小满说。 武舒宁终于回过神,淡淡一笑:“不必了,小满我们回吧。”她翩然转身,一步一步往承乾宫去。 小满呆了呆,忽听园子那里有动静,她望过去依稀在灯光里看到方总管,又看到谷雨姐姐。 “主子,好像皇上和梁婕妤在那里。”她追上舒宁,冲口而出后才察觉失言,捂着嘴不知所措。 舒宁笑着回眸看她:“傻呆着做什么?走啊。” “主子……” “我知道,我争不过她的,早在永和宫里我大概就输了。” “主子……” 月色如洗,星空朗朗,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八月十五,中秋团圆,隆政帝摆宴御花园,邀皇族世家入宫共享佳节。衣香鬓影、奢靡繁华,觥筹交错间欢声笑语里,尽显皇家气派。惠静出嫁不久,一袭红装惹眼,是最活泼的那一个。 宫里小孩子不多,今日有堂表兄弟们进宫一起玩耍,泓昭格外欢喜,此刻蹬蹬蹬跑来抱着容澜问:“母后,十四叔怎么还没进宫?” 耿慧茹跟来听见,偷眼瞧皇帝,很不安地将儿子拉开。 “你十四叔有公务,过会子就来了,你瞧你两位婶婶也在呢。”容澜拿手帕擦泓昭额头上的汗水,嗔笑,“瞧你跑的一头汗,夜风吹着该闹头疼。” “臣妾带昭儿去换身衣裳,只怕他里头的小衣也湿了,这孩子太闹腾。”耿慧茹尴尬地一笑,牵着儿子要走。 “男孩子自然这样才好。”容澜安慰她,摆手让他们下去,转眼看皇帝,他的目光似乎停在一个人的身上没移开。 “今日众妃嫔命妇们都盛装打扮,梁婕妤却水墨莲花荷色襦裙,这般素淡倒出挑了。”容澜微笑,“只是她那么年轻,不该这样素。” 彦琛自觉失态,有些抱歉地笑了,温和对容澜道:“平日里她喜欢这样便罢了,可做事的时候还是要靠衣装来显威仪,澜儿你教教她。” 皇后欣然:“臣妾正是此意。”抬眸却见赫娅离席,便转身让络梅去问,却是李子怡过来笑说,“臣妾觉得有些冷,这孩子赶回翊坤宫去给臣妾取衣裳。” “让宫女去便是,你这婆婆也会差使人。”容澜笑。 “可不是么,偏偏这孩子热心肠,臣妾劝不住。”李子怡道。 帝后无异议,李子怡说笑几句便归了座,不久又见年筱苒皱眉过来,说景阳宫的宫女来说泓暄闹得厉害不肯睡,想回去看看。 这次倒是彦琛开口:“去吧,快些回来,你喜欢的戏码稍后要开场了。” 多年相随,年筱苒早该宠辱不惊,偏此时此刻这句话叫她受宠若惊,脸上的笑也甜了,福身称是后匆匆离去。 248.第248章 十王府的香火 容澜没有说什么,笑着将目光滑过众人时,却莫名在李子怡脸上捕捉到一瞬的紧张,但那一瞬即逝,她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看到她的不安。遂不做多想,一会儿小孩子们来敬帝后的酒,便闹开了。 见孩子们都去敬酒,宋蛮儿便也端了酒杯闹各宫妃嫔去向帝后敬酒,宫女们忙换上新的杯盏酒水。忽而一声“哎呀”从席间传出,众人循声而至的目光便瞧见是一个宫女失手洒了杯盏,褐红色的酒水染了梁婕妤襦裙上那朵素净的莲花。 嗣音处惊不变,含笑温和地安抚了那宫女,起身朝帝后这里欠身示意,随即带着谷雨退席,御花园里僻了一处花房供妃嫔命妇们更衣补妆,嗣音自然也往那一处去。 “偏偏没带替换的衣裳,主子在这里等一等,奴婢去去就回。”今日随嗣音和淑慎来的只有谷雨,因怕别的陌生宫女带不清话,也怕祥儿吉儿拿错衣裳,谷雨便决定亲自回符望阁去。 嗣音静静地坐了片刻,远远有鼓乐声传来,便益发显得这里宁静,可时不时又觉得屋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好奇地找了找,竟在桌子底下发现了满头汗的泓昭。 “昭儿,昭儿!”果然外头耿昭仪的声音响起。 “五殿下你……”嗣音话还没说完,竟被泓昭猛地一把拉进了桌底,泓晔常说弟弟学业不好,但骑射甚赞力气很大,此刻嗣音算是领教了。 “嘘,梁婕妤别出声,我逗母妃玩呢。”八岁的泓昭玩性显然很是孩子气,嗣音哭笑不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们都去找一找,看看五殿下去哪里了?湖边也去看看,一定仔细找,但别惊动皇上和皇后。”耿慧茹的声音有些焦急,不如平素恬淡。 “昭儿……”她又唤。 “嘘!”泓昭紧张地比嘘声,可这般刺激又叫他欢喜得眉开眼笑。 “耿昭仪,臣弟见过耿昭仪。”忽而,外头起了一把温润的男声。 “王爷。”耿慧茹的声音瞬间柔和,却有些局促,“王、王爷怎么来了这里?” “内子怯寒,方才补妆时将披帛留在这里,本该让宫女来取,正好臣弟想透透新鲜空气,想静一静,便顺道来帮她取。” “这样啊。”耿慧茹的声音微微发颤,“可惜宫女们都让本宫差去找昭儿了,也不知王妃的披帛存在了哪里。” “可能是这里吧。”这一声落,便有脚步声进来。嗣音躲在桌子下,这一刻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想他们快些离开,自己也好出去。 “就是这条,呵呵!那臣弟先告辞。”随着话音,脚步声朝外去。 “王、晏珏”耿慧茹突然唤。 嗣音的心咯噔有一瞬停滞,耿昭仪她……她唤了十王爷的名字? “晏珏,你还好吧。” “昭仪。”脚步声停了,许久才听那温润的声音响起,淡淡的两个字里也仿佛注入了万千情绪。 “晏珏,你瘦了。去年中秋节见到你,比现在气色好。惠静说你为了六王九王的事伤心,你不是最淡泊的么,何苦忧伤弄得自己憔悴?” “惠静那孩子又瞎操心,让昭仪见笑了,臣弟很好。” “惠静嫁出去了,你有些失落吧。可十王府的香火如何传承呢,你想过过继宗室子弟吗?” “多谢昭仪提醒,不过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十王爷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压抑着什么情绪。 “我想……我想过些日子跟皇上说,让昭儿他……” 249.第249章 我死不足惜 “昭仪,不可!” “没什么不可的呀,皇室里这样的事很平常,昭儿现在也不讨皇上喜欢了,何况,晏珏。”耿慧茹气息短促起来,显得紧张,又似乎有些兴奋,“晏珏你知道的,昭儿他,昭儿他是你……” “昭仪!” “让昭儿过继到十王府吧!”耿慧茹的声音带了哭腔。 “不要!”一直静静听着的泓昭猛地出声,一把推开嗣音从桌子底下窜出来,嗣音猝不及防也跌了出来。 “母妃,做什么要把我过继给皇叔?我是父皇的儿子啊!”泓昭扑向母亲。 可耿慧茹已经呆了,随之木立的还有一旁的十王爷。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尴尬地从爬起来,目光在耿氏和晏珏身上游走,又移开到别处,又回到他们身上,她委实好无奈! “梁婕妤,我求你千万不要告诉皇上,求求你,求求你……” “我死不足惜,可是昭儿他是无辜的,他不可以因为我这个无耻的娘去死。” “梁婕妤,我求求你,今生今世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如果皇上知道了,他要怎么承受这件事啊?对他而言还有比这更耻辱的事吗?我该死,我的确该死,可是皇上对我也有恩,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的一生里有我这个污点……” “梁婕妤,我认识皇上前就与十王爷相识相知了,可惜命运弄人,我……我是对不起皇上,对不起他……可我忘不掉十王爷,忘不掉他。” 耿昭仪的哭泣声缠绕在耳边,嗣音只觉得浑身发软,胡乱地朝前走着,她要离开这里回符望阁去。 昨夜就在这御花园里,他最爱的人许她一生,与她在星月的见证下叩拜成礼,让她尽享人世间爱情的美好。 可转眼又让她见证另一场爱情,不伦吗?她可以称之为不伦吗?可他们初定情的时候有错吗?到底是彦琛介入了他们的爱情,还是耿慧茹撕裂了她和皇帝的恩情? 这个世界究竟怎么了?耿慧茹、刘仙莹,你们的家族尽出痴儿怨女吗?你们家族的女人都无法得到完满的爱情吗?为什么都要嫁给你们所眷恋的男人的兄长?而这个兄长,更是皇帝! 这到底是怎么了? 其实不论耿慧茹是否央求自己,她都会对今日的事缄口不提的。难道要她去让彦琛难堪?难道要让她去告诉皇帝,你的女人不仅背叛你,甚至、甚至与人暗结珠胎? 太可笑! “嗣音。”忽而树丛后有人叫她,那声音亦是熟悉的。 梁嗣音循声望过去,天下的巧都要在今夜凑合吗?她苦笑着望着那个人,“你怎么在这里?”一发连礼仪称呼都省了。 晏珅揉着脖子,面色迷茫,皱着眉头朝嗣音走近:“不是你约我在这里等吗?但我等来的却是刘婉仪。” 听说是刘仙莹,嗣音连奇怪的心思都懒得起了。 “对了,双扣镯为何在她那里,她才刚还给了我。”晏珅似乎想起什么,遍身摸了一遍,却不见双扣镯,嘴里一边说,“她给我后就走了,但我一回头就吃了记闷棍,没想到醒过来却看到了你。你……你怎么了?” 250.第250章 皇上你要信我 眼前的梁嗣音衣衫不整,眸中带泪、面色憔悴,像是被狂风席卷过的花叶。便是这样了,方才耿昭仪拉着她又哭又求,本就被酒水弄脏的衣衫自然不堪揉搓,好不容易挣脱开要回符望阁去,早就糊涂了心不记得看一眼自己狼狈的模样。而分明她和这一切都毫无关系,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你没事吧,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晏珅焦虑,竟激动地想向嗣音伸出手。 嗣音本能地后退开,今晚是她的劫吗?一定要接二连三遇见这些人吗?还有,为什么晏珅会说是自己约了她?刘仙莹要干什么,她又想闹什么? “我没事,我要回符望阁,你、你该去哪儿去哪儿吧。”嗣音好烦躁,正要转身走,忽见许多人朝这里涌来,略嫌昏暗的四周突然被无数灯笼照得通明,人潮将他们包围。 两人定睛再看,为首的二人却是帝后,边上有贤妃、年夫人、和郡王夫妇……总之该来的不该来的,都在了。 晏珅从被打晕的混沌里猛然清醒,他意识到自己被算计,而嗣音也被…… “梁嗣音啊梁嗣音,皇上待你恩重如山,你竟然敢私会私会……男眷”先叫起来的,自然是咋呼的宋修容,大抵她想说“野男人”之类的词汇,到底没能说出口。 仿佛有大钟在耳畔鸣响,嗣音看得见眼前每个人愤怒、惊讶、鄙夷、惶恐等等各种各样的眼神,可这都无所谓,只还有一个人,从他眸子里透出的失望却如利剑直刺心房,梁嗣音彻底懵了。 “父皇,儿臣方才就是同年夫人、刘婉仪在这里瞧见、瞧见梁婕妤和郡王爷相拥相吻,儿臣不敢撒谎。”浩尔谷赫娅跪到皇帝面前,颤抖着声音这样说。 彦琛听着,用他最重的帝王尊严死死压着心头无名的怒火和困惑,慢慢把目光看向年筱苒,年氏点头;又看向刘仙莹,刘仙莹一颤,随即点头。 “没有,没有!”嗣音终于开口了,“皇上,臣妾才到这里,臣妾才遇见十四王爷,臣妾没有做那些事,臣妾没有。” “郡王妃,你们凭什么敢确定是梁婕妤?”武舒宁突然站出来,涨红了脸,气息短促地问赫娅,“梁婕妤否认了,她说她才来啊,你听见没有?方才梁婕妤是去花房换衣裳的,所有人都看着的。” “若是宫女,一样的衣衫儿臣和年夫人、刘婉仪或许会认错,可今日梁婕妤身上这身衣裳还有第二个人穿吗?何况这里也不是昏暗得看不清人影,武宝林若不信,自然可以问年夫人和刘婉仪。况且梁婕妤若是去花房换衣服,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赫娅这样说,又看向年筱苒,“刚才还是年夫人先看清梁婕妤的脸的。” 彦琛的目光倏地投向年筱苒,她的镇定并不自然,却道:“衣衫定是无二,面容身形依稀像,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 “没有,郡王妃、年夫人你们怎么可以信口雌黄?我才到的这里的,方才我……”说到这里,嗣音突然瞧见人群后面慌张的耿慧茹,想起她的哭求,想起自己的承诺,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才你在哪里?为什么……衣衫如此凌乱?”彦琛终于开口,天知道他用怎样的情绪问出这些话,可嗣音愣了,她要怎么回答? “我……我没有,皇上你要信我,我没有……” 251.第251章 冷宫 此时王海从人中出来,俯身在帝后面前,说道:“奴才问过花房那里的宫女太监,说是见过梁贵人的,但后来被耿昭仪叫去寻找五皇子殿下,再回来就只见耿昭仪和五皇子,不见梁婕妤。” 容澜终于开口,转身找到人群后的耿慧茹和泓昭,几步走过去蹲下身子问泓昭,“昭儿在花房见过梁婕妤吗?” 泓昭摇头,“没有呢,孩儿和母妃在花房里捉迷藏,后来母妃在桌子底下找到孩儿了,但是孩儿和母妃都没见过梁婕妤。” 容澜抬头看向耿氏,她颔首:“臣妾的确差遣宫人们去找泓昭,怕他到湖边去,后来自己找到了昭儿,倒不曾见过梁婕妤。” 容澜心一沉,她还能说什么? “呵……呵……” 梁嗣音听着这些,目光掠过耿慧茹、掠过泓昭,刚才还很孩子气拉着自己钻桌底的孩子,这一刻是什么力量让他这么心不慌脸不红地撒谎? 此时,又有几个小太监过来,他们似乎刚才去附近搜查了什么,其中一个双手捧着一枚镯子举到皇帝面前说,“奴才在树丛里找到这枚镯子。” 彦琛缓缓看过去,如炬的目光瞬时赤红似血,他伸手捏过那只镯子,容澜已走回他身边,瞧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心里纠结如麻、疼如刀割,可什么也说不出口。 “你有什么要说的?”彦琛把目光落在沉默的晏珅身上。 一直冷眼看着这一切,晏珅觉得这些人已经滑稽荒谬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原来这个了不起的皇帝就是这样保护着他的女人? “没什么可说的。”他答。 嗣音倏地看向他,相识以来第一次恨毒了这个男人,为什么他要没什么可说,他明明可以说啊。他是要保护刘仙莹吗?难道是为了刘仙莹才没什么可说的吗?晏珅你在想什么?你又要挑战皇帝的底线吗? “皇后!”皇帝低沉地唤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容澜无奈地闭目,继而吩咐王海:“宣宗人府来人带走郡王爷,梁婕妤暂时送入冷宫看守。” “你为什么不说呀?你刚才在哪里啊,你说啊你说啊!”突然淑慎扑向嗣音,迭声问着推搡她,“你说啊,你告诉父皇你刚才在哪里啊?你说啊……” 可是嗣音无动于衷,她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任凭淑慎质问,就是一言不发。 淑慎去追皇帝,求他相信嗣音的清白,求他再调查这件事,彦琛的愤怒已经到了极点,容澜在他要抬手的那一刻上前拉开了淑慎。 于是皇帝没有回头,继续离去。众人自然也要散,大力太监已架住了晏珅和嗣音,一个等宗人府来拿人,另一个即刻要送去冷宫。 一场中秋宴不欢而散,众人战战兢兢地散开,泓昀立在人群里,脑子里莫名地闪出许多念头,他总觉得嗣音的衣衫仿佛在哪里见过。 之后三日,皇后三次召见嗣音盘问,却什么也问不出,谷雨那里如实的供词更是对她极不利。皇帝则对此事不闻不问,晏珅关在宗人府也不去提审,他只是耽于政务,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但第三天的深夜,彦琛终究来了冷宫,连日的审问折磨得嗣音如枯萎的残叶,仅剩的尊严和傲骨支撑着她面对彦琛,两人静默对峙了许久许久,嗣音终于先开口:“皇上还是不信我?”面上落下清泪,滑过嘴角那一抹笑意,苦涩得噬人心骨。 252.第252章 朕不信自己 彦琛铁青的脸好似纠葛了千万种情绪,漆黑的双眸不再深邃,取而代之的缥缈虚然,似在挣扎,又似焚烧怒火,他的嗓音干涩了、嘶哑了:“你要朕怎么信你?朕可以不信年筱苒,不信赫娅,甚至不信皇后!可朕总要信自己吧,难道那一晚朕看见的人不是你吗?双扣镯你要怎么说呢?你说过有一天还给他了就会来告诉朕,朕一直在等你,却是为了等到那天,等到那一幕吗?” “不是我!年夫人她们看见的人不是我!” 事情发生后,嗣音一直在隐忍,每一次的辩驳都极力隐忍,可这一瞬,积压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齐齐爆发,她不能忍受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不信任,她可以承受一切质疑指责甚至侮辱,但不能忍受他的不信任,她不能! “那你告诉朕,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彦琛被她的声音刺痛了心,猛地一把抓住嗣音的肩头,力气之大几乎捏碎她的肌骨,“朕不要旁证,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你一句话朕就信你。” 梁嗣音泪如雨下,绝望地看着他,摇头,还是摇头,除了摇头,她无言以对。 “啪”一声清脆,嗣音被摔开好远,惨白的脸上浮现通红的五指印。 彦琛怒极而昏,又露出他昔日被人恐惧为暴君的一面,可这一巴掌出手,他再多的悔恨也收不回对嗣音的伤害,他愣在原地木讷地看着自己的手,不住地颤抖。 “你终究是不信我……”嗣音仿佛被打蒙,停止了哭泣和眼泪,双目直直地看着漆黑的地面,“你不信我。” “朕不是不信你,朕是不信自己。”彦琛低沉干涩的声音渐行渐远,“梁嗣音,朕是不信自己。” 他走了,殿内静了,静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永巷的尽头,宫廷女人最悲哀的归宿,隆政朝的冷宫迎来了第一位妃嫔,而在此之前她亦享受了皇帝其他女人不曾有过的盛宠。 然一切宛如烟花,璀璨不过一瞬,刹那芳华。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道旨意言明昔日风光的梁婕妤被打入冷宫,但她自去了那里后,就没再出来。皇帝下令谁都不能再提审梁嗣音质问中秋夜的事,但他没有说梁婕妤必须永远呆在冷宫,甚至没有提及她一丝错。 可她就在哪里住下了,冷宫是禁地,除帝后无人能入,她不出来,旁人进不去,就这样这个曾经风口浪尖、万众瞩目的宠妃自此与世隔绝,陪伴她的,只有冷宫冰冷的四面墙,甚至连一个常伴的宫女都没有。 谷雨天天在符望阁哭泣,她自责自己的离开,恨不得掐死那一晚糊涂的自己,如果她不走,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最让人无奈的是,谁也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主子不说,皇帝不查,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 淑慎仍旧住在符望阁,这里仍旧是梁婕妤的处所,没有旨意说梁婕妤被贬,若非那里是冷宫,似乎只是梁氏换了一个住处。面对谷雨的哭泣和自责,淑慎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每日照常去书房上课,只是好不容易有了的笑容从那晚起荡然无存,再也没人吵得泓晔头疼了。 253.第253章 太牵强 而泓晔亦每天来符望阁温习功课,古曦芳没有拦着他,帝后也没有异议,于是符望阁除了主人不在,一切如旧。 武舒宁偶尔会来,却只静静地在门外站一会儿,又无声无息地离去。 自梁婕妤进入冷宫后,皇帝开始临幸后宫妃嫔,连钟粹宫里几位美人也终于得蒙圣恩,李子忻见了堂姐便会说:“她梁嗣音不自爱,罪有应得。我们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而皇帝宣召最多的,便是承乾宫武宝林,更隔日便会有赏赐送到,风光之盛不亚于昔日梁婕妤。可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人嫉妒武氏,似乎都觉得她得到这一切是应该的。 唯有古曦芳知道,人后的武舒宁益发沉默了,她丝毫不比从前快乐。 这日,贤王妃叶容敏进宫向皇后请安,容澜为了这件事也操碎了心,推病好几日在坤宁宫不见人,唯独今日见了容敏。 叶氏道:“那晚的事那么蹊跷,只怕皇上是在赌气,而梁婕妤的反应也太古怪,他们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容澜有气,特别是对嗣音的奇怪行径,想那三****好说歹说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这个女人就是死不开口,但她又不承认自己和晏珅私会,这前前后后无数的矛盾解不开,她竟是相帮一把都无从下手。 此番恨道:“她要是自作孽不可活,本宫也拦不住。可惜皇上对她一片情深,竟换得这般龙颜扫地的悲哀。” “王爷他说皇上这些日子在朝上还和从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十四弟在宗人府里每天好吃好睡,竟也过得悠闲自在。这兄弟俩,真是奇了,看着不像,却是从骨子里像透了的脾气。”叶容敏和皇嫂感情深厚,此番话因涉及帝王,若非是在容澜面前,她也不会说出口。 皇后揉着额角:“本宫算是服气了,真真无力再管了。” “听说武宝林如今盛宠,依稀记得她和梁婕妤是极要好的。”叶容敏道。 “也是从前的事了,自从武宝林滑胎后,两人的关系就微妙得很,她们只当旁人看不出呢。唉……”容澜叹,“这个梁嗣音,却是太坎坷。” “年夫人、刘婉仪还有赫娅那孩子,三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这是怎么了?”叶氏道,“这个巧合实在太牵强,臣妾是不信的。” “这么说来,你是信梁嗣音了?”容澜道。 叶容敏颔首:“第一眼见梁婕妤,就觉得舒服,所以这件事心里头很自然得愿意信她,扭也扭不过来。” 容澜不予置评,想起淑慎所说赫娅在叶氏府里所做那些事,心知她是能下狠手腕的人,但并不确定她是不是能有那么缜密的心思,如何就会算得那么巧。 “赫娅那孩子怎么会卷进去呢,而且那天数她话最多,言辞凿凿地指证梁婕妤,竟似和她有天大的仇,要置她于死地一般。看得我心里直哆嗦,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变得这样。”叶容敏感叹。 容澜便知,在贤王府里见到浩尔谷赫娅另一面的,唯有淑慎了。只恨自己被那一副英姿飒爽的图画迷了眼,心底又多几分想和李子怡对立的心思,竟误了泓昀终身。 但这件事真的与赫娅有关系吗?或许她只是路过,只是碰巧,只是…… “娘娘,公主求见。”就在皇后思绪万千时,许久不露面的淑慎却来了。 254.第254章 别被带坏了 “臣妾要不要……”叶容敏起身道。 “不必了,你也不是外人。”叶容敏毕竟是有些眼色的,猜想淑慎来定时为了梁婕妤的事,本想回避,没想到皇后倒觉得没必要。 淑慎缓缓走进来,面上是清冷的神色,一身素朴如梁嗣音的衣衫,一步步走得那么稳。 “儿臣参见母后,见过婶婶。”她规规矩矩地行礼。 叶容敏起身搀扶她,将她送到皇后身边,容澜抚摸她稚嫩的面颊,心疼地说:“几天不见,竟瘦成这样了,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你若再这样母后不让你住在符望阁了。” 淑慎淡淡一笑,却避开话题,直接说明来意,“母后可否下一道懿旨,让儿臣去一趟冷宫,儿臣想见见梁婕妤。” “慎儿……” “儿臣知道母后顾忌父皇,您这里若不成,孩儿就去涵心殿外求父皇。”淑慎何其有心思,一步棋就逼将容澜。 容澜一愣,可她毕竟是皇后,遂肃容道:“慎儿你还是孩子,你眼里的正义是纯粹而感情用事的,你不了解大人的世界,你不能用你的价值观来品评眼前的事。父皇不许任何人见梁婕妤,未必是弃她,或许这也是一种保护,你懂吗?” 淑慎不言。 容澜再道:“你若信得过母后,就静静地等着,总有一天你能见到她,这也是母后的许诺。” 淑慎眼眶微红,“母后,您相信梁婕妤吗?” 容澜点头,亦道:“可是她这样的态度,又让母后不敢去相信。你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母后要统领六宫,就不能用情感冷暖做标尺,刻板的规矩才是母后度量每一个人的准则。” 淑慎又问:“梁婕妤会死吗?” “此罪当诛,但如今没有定罪她暂时不会有任何事。但未来如何,母后不敢对你保证。” “十四叔呢?” 容澜眉头一颤,见淑慎神情凝重不容她再迂回这个问题,只能直白相告:“十四叔他不会死。” 淑慎静默了许久,到底没有落下泪,她似轻轻叹了口气,只依稀听得说:“孩儿明白了……” 明白吗?淑慎你真的明白吗? 离开坤宁宫时,叶容敏与淑慎同行,晏璘幼时与废太子感情甚佳,连带他们夫妇俩疼惜这个孩子,只是淑慎是荤素不近的人,夫妇俩曾一度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她。眼看着她进宫后跟着梁婕妤转变性情,却是又这么一夜之间回到从前,叫人不胜唏嘘。 “婶婶。”临别时,淑慎突然开口。 叶容敏笑问何事,淑慎道:“云葭她们如今还和三皇嫂她走得很近吗?” “你三嫂偶尔会接她们过府里去玩耍,偶尔她也会来家里做客。” “婶婶。” “嗯?” “往后少和她来往吧,云葭还有姐姐她们是最单纯的,别被带坏了。”淑慎很认真地说罢,福一福身转身告辞。 叶容敏愣在原地,一时没回味她话中的意思,待回过神淑慎已走得很远了。心想可不是这样吗?不管那件事同赫娅有没有干系,若是别的孩子只怕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她却不管不顾地站出来指证,其心就有待考量。自家孩子都是蜜罐里长大只晓得世上有好人没坏人,如今想教也难了的主儿,还是如淑慎说的,少与她接触为好。 255.第255章 这是在皇家 这边,淑慎回到符望阁,李从德瞧见惊讶道:“今日书房那么早就下学了?奴才该死没能去接主子。” 淑慎没说话,径直朝她的屋子走,却见谷雨从母妃的屋子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包袱。 “这是什么?”淑慎走过去。 谷雨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淑慎竟提前回来了,往后退了几步,战战兢兢地说:“是秋衣,天越发凉了,奴婢奴婢……” “你要送去冷宫?你知不知道擅自去哪里,你会死的。”淑慎皱眉,一把夺过了那只包袱。 谷雨又哭了,跪下道:“奴婢死不足惜了,可是怎么好让主子在那里受苦,她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穿着那一身衣服就进去了,如今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公主,就让奴婢去吧,奴婢就是死了,也不后悔。” 她越说越伤心,捧着脸大哭,在她看来,主子有今天全是她害的。 “你死了谁往后再伺候她?”淑慎将包袱扔在地上,严肃地对谷雨说,“从今天起我不许你再哭,你再哭我就让母后逐你出宫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她,谷雨你给我听好了。”她又转身看向从德他们,朗声道,“父皇没有下旨降母妃的罪,她只是住在那里而已,你们都把腰给我挺直了,不许哭不许期期艾艾,谁要是再给符望阁丢脸,别怪我不客气。” 静默,符望阁静得能听见每一个人的喘息,谷雨停止了哭泣,木愣愣地看着淑慎。 “母妃很快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她坚毅地看过每个人,转身回屋去了。 她守不住原来的家,留不住亲生的爹娘,这一次她应该能守护符望阁,守住这个家吧。关上门,凭倔强如她,还是落下了泪,她太想念嗣音,太心疼嗣音,她何尝不想将那一包衣裳送去给她御寒,那里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她渴了可有水喝,冷了可有衣裳穿,寂寞了……可有人陪着说话? 父皇啊,你们究竟是怎么了? 淑慎将自己蜷缩起来,她不能给别人瞧见自己的软弱,可这一次除了伪装坚强,她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日暮徐徐,越往冬天,夜越长日越短,泓晔再来时,天色就已经暗了。 “皇姐,母后没有答应吗?”泓晔似乎也无心功课,终是放下了书本。 淑慎临字的笔没有停下,只是嗯了一声。 泓晔见她眼角发红,猜想是哭过了,不免有些心疼,动了动嘴唇似乎要说什么,还是没说出口。 “泓晔,你问过泓昭了吗?”可淑慎突然问。 “问过了,还是那晚的话。”泓晔道,“不过有些奇怪的事,最近他开始用心在课业上了,也不嚷嚷着骑射武功,连太傅都说他有长进了。” 淑慎搁下笔,看着泓晔问:“你信吗?” 泓晔很认真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回答:“我信梁婕妤的清白,其他的事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父皇也是这样?” “父皇他……”泓晔顿了顿,回答,“那天的事在场的人都看到了,皇室子弟、世家贵族许许多多的人,只怕现在都能传到最南边了。父皇不可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不可能在那样的情况下用‘信任’来维护梁婕妤,他是皇帝啊。父皇能做到如今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是父皇不想查出折腾了这些事的人吗?这不是太可恶了吗?母妃她与世无争,难道被父皇宠爱是她的错?”淑慎恨,显然这与她平日的理智相背。 泓晔不想否定她,但还是说了句:“皇姐难道忘了,这是在皇家。” “是啊……”淑慎冷静下来,满面的挫败。 泓晔静默地看着她,回头见谷雨、从德等都离得远,低声说:“皇姐,过几****带你去一趟冷宫吧。” 256.第256章 不是不信 淑慎一愣,泓晔再说:“那些小太监可有办法了,我若说要去,他们会上赶着巴结的。” “好,那我等你啊。”淑慎忙点头。 谷雨立在远处看着两个小主子说话,心里还惦记那一包衣裳,现在天越来越冷,冷宫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呢?一时伤心要落泪,又因怕淑慎责备而强忍着,很是痛苦。 不久夜幕降临,今日古曦芳亲自来接泓晔,更带了许多精细的点心给淑慎,嘱咐她好好吃饭才离去。 祥儿给淑慎布菜时便嘀咕:“如果宫里的主子人人都像古昭仪就好了,年夫人还有刘婉仪,真的太过分了。” 淑慎不语,安静地吃饭,她的确该好好吃饭,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才能守护符望阁,而心里则更期盼泓晔带她往冷宫去。 涵心殿里,皇帝终于看完手里的奏折,方永禄便忙唤人传膳,彦琛却道:“要一碗小米粥就是了,朕没什么胃口。” 方永禄不敢违逆,待传上小米粥,伺候皇帝吃罢又上茶,彦琛也不喝,只是负手立在窗下看满天星河。 “皇上您站在风口,小心龙体啊。”方永禄明知不该多嘴,但是如果皇帝真的因此病了,他就该死了。 “一会儿去景阳宫,派人去知会一声。”皇帝背对着方永禄如是说。 方永禄一愣,但很快应下了,正转身要走,皇帝又叫住他,“不必了,朕直接去吧。” 方永禄没说什么,心里却明白,皇帝该是忍不住要调查那件事了吧。犹记得在北边,皇帝每日闲暇和自己说话时,三句不离的就是符望阁,皇帝自己没有察觉,他自然也不能点明。可自中秋至今,皇帝再也没提起她,也见不到她,天晓得他是怎么熬过这每一天的。连方永禄都敢相信梁婕妤的清白,难道皇帝不信吗? 他不是不信,他是不能信,就因为他是皇帝。 至于年夫人,这么久以来皇帝临幸各宫,唯独没踏足的就是景阳宫,就连选侍王绘竹也有一夜侍寝,对景阳宫的特殊对待是显而易见的。 没有繁冗的队伍跟着,仅彦琛、方永禄和一盏宫灯,皇帝缓步来到景阳宫,这个地方竟是久违了。 宫门里有莺莺笑语传出,是嬷嬷宫女们在逗泓暄。守门的小太监瞧见皇帝和大总管来了,一边磕了头就要往里去通报,却被方永禄拦住。 皇帝信步入内,正巧年筱苒从正殿出来,笑意融融的唤她的儿子,“暄儿,来母妃这里。” 虎头虎脑的儿子听得娘亲唤他,转身扔下一干嬷嬷宫女,乐颠颠地迈着小步子朝母亲奔去,却是跑得太急,快到娘跟前时一个踉跄就要跌下去。可年筱苒早有了准备,一步上前将儿子稳稳地托在怀里。 泓暄乐得咯咯直笑,年筱苒抱起孩子,旋身却见到皇帝立在面前,她一惊,那份情怯不知从何而起,美丽的眼眉间布满了悲伤。 梨乐梨安忙上来抱走小皇子,年筱苒敛一敛衣袂走上前,周周正正地行了礼。 “父皇。”泓暄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来,叫人以外的是,他竟然认得这个并不太常见自己的父亲,这也许就是骨血相连的神奇。 257.第257章 咽不下这口气 梨乐扭不过泓暄,将他放到地上,他乐颠颠地跑到彦琛膝下,扯一扯他的衣摆,眼眉笑得都挤在了一起。 “父皇,抱抱,父皇,抱……” 年筱苒看着这一幕,莫名地涌出热泪,自觉失态后转过脸去擦拭泪水。彦琛却俯身去一把抱起肉鼓鼓的儿子,轻轻捏着他的脸颊,“泓暄快些长大,好替父皇分忧。” “长大,泓暄长大。”泓暄学着父亲的话,他似乎很开心,伸出藕一样结实浑圆的手臂捧着父亲的脸,忽而照着彦琛的脸重重亲了一口。 年筱苒愣了,心里益发得酸楚,这个狠心的父亲见过儿子几回呢?可泓暄却与他那么亲厚,自己也不曾教过他这些啊。 彦琛阴霾了许久的脸上泛出一抹喜色,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久违的天伦之乐暖了他冰冷了好久的心。 “要快些长大,保护你的母妃,为父皇分忧啊。”彦琛又说,随即示意梨乐上来抱走儿子。 “进去吧,朕有些话想和你说。”松开儿子后,彦琛负手往正殿里去,见年筱苒呆立不动,回首说了这句。 寝殿内,梨安带着小宫女重新换了蜡烛、奉了热茶,便默默退散去。 久不侍君,年筱苒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过中秋那晚后她就一直在等皇帝,她知道彦琛一定会来问自己,等啊等的,就在她都快忘记的时候,皇帝终究来了。 “你把泓暄养得很好,辛苦了。”彦琛喝茶,选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做开场。 年筱苒知道他没话说,但还是应了:“泓暄是臣妾的儿子啊。”她看着彦琛,见他眉头紧锁、心神不宁,一咬牙开口说:“皇上若想问臣妾什么,臣妾知无不言。” 彦琛放下手里的茶碗,缓缓抬眸看着面前的女人,对于嗣音炙热的爱,让他几乎不记得自己对年筱苒到底有过怎样的情分,可至少他们是夫妻,也曾经欢乐过,床笫间的温存亦非毫无人情。 可如今,即便这些日子他屡屡招幸后宫,但面对每一个女人,他都无法让自己去多看一眼她们身上可爱的地方,床笫之间更多的是一种宣泄,他感受不到嗣音在怀里时带给自己的温暖。 彦琛将年筱苒拉近,忽地激吻她的红唇,手臂紧紧地将她圈在身体里,那种强烈的占有欲中竟掺杂了几分恨。 她本能地推开皇帝,但用力过猛连自己也摔了下去,跌倒的重创让她清醒,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她要拒绝? 彦琛俯身下来捏着她的下巴,深重的气息逼迫年氏不敢睁开眼,“那一次她失声,是你下的手对不对?” 年筱苒顿时脸色惨白,红唇发颤,不知如何回答。 “你想嫁祸给贤妃吗?因为那东西只有他们李家才有。”彦琛道,“你恨她害了你的孩子,所以要利用嗣音来嫁祸给贤妃吗?” 年筱苒泪如泉涌,心里的梗生生地堵在胸前,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朕不追究,不代表朕不知道。”彦琛痛心疾首地看着她,“朕不是想大事化小,朕只是想给你机会,朕知道你没有害人的心,你只是咽不下那口气。” 258.第258章 白色的披帛 “皇上……”年筱苒哭出声,“臣妾……” “可你告诉朕,为什么又要对她下手?你真的看到了什么吗?你真的看到了吗?”彦琛的语调似恨毒了一般,每一个字都直插年氏的心房。 年筱苒大哭,泣不成声,纤瘦的身体颤抖抽搐,她到底是在害怕,还是在委屈? “如果你非要变成第二个贤妃,那朕就要把泓暄抱走了,朕不能让她跟一个心肠歹毒的娘长大,然后毁了他一生。”彦琛松开了手,站直。 身体的束缚解开,年筱苒便即刻瘫软下去,她匍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泪水汨汨地滑落。 “那一晚,你真的没有对朕撒谎吗?你看到梁嗣音和晏珅在一起……”后面的字眼,彦琛终究说不出口。 泪水迷糊了视线,年筱苒根本看不清面前的皇帝,她本不该如此狼狈,若非皇帝提那件事,她又怎会崩溃心底的防线。 可是…… “筱苒,过去的事朕不会怪你,若要怪你何必等到今天?”彦琛稍温和几分语气,又蹲下身子扶着年筱苒的肩膀,在问她,“你真的看见那些了吗?” “是……臣妾没有骗您,臣妾从景阳宫回来后就遇到郡王妃和刘婉仪,臣妾……真的看见了。”年筱苒抽抽噎噎地答。 “你骗朕!”彦琛怒极,这不是他要的答案,这不是! 他的梁嗣音怎么会背叛自己,怎么会?这中间一定有什么是错了的,他信嗣音,他比任何人都信嗣音,可是他又不能信,因为他是皇帝,谁又知他的无奈? “臣妾没有骗您,臣妾看到的……”年筱苒再肯定。 彦琛怒而推开她,“年筱苒,朕看错你了。”他转身就要走。 “皇上。”年筱苒凄绝地唤一声,彦琛止步,背着她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臣妾的确看到一个穿着那身衣衫长得很像梁婕妤的女人在和晏珅相拥,但是……” 彦琛倏地转身,“但是什么?” 年筱苒匀了匀气息:“梁婕妤那晚的披帛是白色的,可臣妾看到的那个人身上的披帛是深色的,只是什么颜色臣妾已记不清了。” 紧紧揪了许久的心在这一瞬彻底松开,彦琛再也不用怀疑自己,他知道嗣音没骗他,他的梁嗣音怎么会背叛他。 “皇上,也许那个人不是梁婕妤,但臣妾看到了就是看到了,那一晚臣妾并没注意这个细节,是后来皇后娘娘在坤宁宫审问梁婕妤时,臣妾才发现她身上的披帛是白色的。但臣妾笃定自己见到的那个女人身上的披帛是深色的,因为要再三确认那个人,所以看得很仔细。”年筱苒慢慢爬起来,继续解释自己所看到的。 “谢谢你。”彦琛对她言谢,一个帝王竟对自己的妃嫔言谢。 年筱苒不知该用怎样的情绪来承接这句谢,她辜负他的已无力去挽回,如今能做的就是告诉他看到的一切,让他去守护他心爱的女人。 让自己深爱的男人,去守护他深爱的女人。呵……年筱苒,你不后悔吗? “朕说过,之前的事朕不会再计较,你和朕的情分不会变,朕不会辜负你,希望你也不要辜负朕。”彦琛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一句话,不用压抑不用伪装。 259.第259章 她没有哭? “是臣妾对不起皇上。”年筱苒含泪道,“从来什么都不能帮您,从来不能让您为我骄傲,只会闹脾气,只会耍性子,一直以来都是臣妾对不起皇上。” “不要再说了,过去的事就让他们过去,往后你和朕的日子还很长,我们还有泓暄。”彦琛到底不忍一个女人如此自责。 “是,臣妾记下了。皇上……皇上会还梁婕妤一个清白吧?”年筱苒问。 彦琛却苦笑,“虽然朕一直相信那个人不是她,可朕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说自己在哪里,朕甚至……” “皇上甚至不需要谁来证明,臣妾的话也可有可无,只要梁婕妤一句话您就会信的对吧。”年筱苒笑得很心酸,她含泪问,“皇上,臣妾若有一天遭人算计,您会这样保护我吗?” 彦琛凝视他,这个问题他没法回答,当年明知李子怡害了筱苒腹中的孩子,可为了王府的体面,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忍了。 时过境迁,现在他是帝王,虽然也有许多不能率性而为的事,但要顾忌的事的确少了很多,甚至他率性又如何,所以对于嗣音,他可以按照自己想的去做。可若要问换一个人他是否还会如此,那武舒宁滑胎一事,又要怎么算? “朕不希望你像她一样笨,朕要你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我们的儿子,这是朕的命令和期许。”彦琛还是避免了正面回答,抛出这句话,算作是敷衍吧。 年筱苒没有失望,因为她本就不期待皇帝的答案,她早就明白自己输了,当自己奄奄一息梁嗣音站在自己面前说那些话时,她就知道自己输了。 “你早些歇息,身体一直都不好不是吗?不要让朕为你担心。”彦琛这样说,但终究还是没留下,悄无声息地来,又静静地离去了。 年筱苒安慰自己,至少他还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至少不是一无所知。想着想着,泪如泉涌,往后的人生,他们还能如从前那样彼此相对吗?还可以吗? 忽感胸前发紧,年筱苒捂嘴猛地一咳,从纤白的指尖沁出鲜红…… 月夜,皇帝回涵心殿的路上经过永巷,望着那黑洞洞的尽头,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还好么?”彦琛问身边的方永禄。 “梁婕妤很平静,每天都静静的,静得好像画上的人。”方永禄答,并非他有心比拟这些话,而是真真实实地感受。 “她没有哭?” “回皇上,梁婕妤没有哭,那一晚您离开后梁婕妤就再也没哭过了。”方永禄道,“奴才让送饭的小宫女提醒过她,说梁婕妤是可以离开冷宫的,但是梁婕妤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吃饭好么?” “奴才说句该死的话,只能说梁婕妤饿不死吧。”方永禄面色尴尬,“梁婕妤的胃口不好,每日餐饭都会剩下一大半。” “不要饿死就好。”彦琛最后望一眼那黑洞洞的永巷尽头,起步要走。 “皇上……”方永禄很纠结,但已经喊了彦琛,后面的话若不说,他一时也不晓得编什么话来。 而事实上,彦琛已经看着他了。 260.第260章 背后的原因 方永禄倏地跪下去,战战兢兢道:“奴才万死。皇上,据奴才从花房值守的小太监那里调查得知,那晚虽然值守的宫女太监都被耿昭仪遣散去找五殿下,但还是有人看到在梁婕妤之后又有一个人进了花房。” “谁?”彦琛浓眉顿蹙。 “十……十王爷……”方永禄还是说出口了。 “晏珏?” 秋风拂过,吹散彦琛的声音,这个与世无争默默无闻的皇弟,为何会掺和到这件事里?而他与嗣音根本没有交集,他又为什么会和这件事有关? 一个激灵闪过,彦琛忽而意识到,嗣音之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肯回答自己她在哪里,那背后的原因难道是因为牵扯到自己? “皇上,可是耿昭仪对皇后娘娘说的话里,从没提及过十王爷,若说耿昭仪和五殿下一直没离开过花房的话,又怎么会没见到十王爷呢?” 彦琛面色沉重,冷声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耿昭仪在撒谎。” “奴才不敢。”方永禄道。 “没什么不敢,朕就要你这样实事求是。”彦琛示意方永禄站起来,“这件事若能查清楚,朕定不亏待了你。” “皇上和梁婕妤对奴才已恩重如山,奴才只想皇上好,盼梁婕妤早日洗清冤屈。”方永禄道。 此刻,远处忽而出现光亮,但见一行人匆匆而来,走近了才发现是皇后带着人来了。 容澜本是先去了涵心殿找皇帝,结果被告知皇帝去了景阳宫,她连步辇都来不及坐就直接朝着这里奔来,显然是有要紧的事。 “皇上,宫外才送来的消息,淑太妃快不行了。”果然,是一件不怎么让人高兴的事。 彦琛对这位太妃的敬重一半是为了皇室体面,一半更是为了凸显晏珠晏琏的落魄,可谓心狠手辣。对她从来没有半分理性之外的感情,但此刻听说人之将死,还是有些心软了。 “说是淑太妃想见梁婕妤。”容澜面色有些尴尬,她知道这个时候提这个很让人恼火,但淑太妃将逝,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心愿。 “朕无异议,可你觉得她会去吗?看样子她是笃定这辈子不出冷宫了,朕可曾说过要她留在冷宫里?朕下了这样的旨意吗?” 果然是对着容澜,彦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因为面前这一个也是他可以用生命去信任的女人。 “皇上。”容澜温和地唤他,上前握住了彦琛的手。 皇帝的情绪渐渐平和,晏珏那件事,他不晓得要不要对妻子说。 “梁婕妤是断然不会去了,臣妾也不想去碰这个冷脸。”她微微笑着,似在哄丈夫,“也是臣妾不好,自己拿主意便是了,还赶来惊动您,幸而您是离了景阳宫了,不然筱苒她该说臣妾坏她好事。” “呵……”彦琛哼笑,似不屑,忽而道,“她有没有跟你说那晚看到的女人身上的披帛是深色的?” 容澜摇头,又点头,见彦琛奇怪,她才道:“筱苒没有说,但刘婉仪今晚来了坤宁宫,也说了这件事。” 彦琛更怒:“真可笑,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说,一个朕不问就不说,一个又是哪根筋不对,想着要来告诉你了?” “刘婉仪说她是才想起来,所以赶着来……” “你信吗?” 261.第261章 托付 “皇上,您太激动了。”容澜握紧了他的手,道,“不信又能怎样呢?皇上,您明知道的,如今所有的结都在梁婕妤自己手里,她不肯说自己在哪里,也不承认赫娅的指证,事情根本是没有头绪的。” 今夜知道的事情太多,压抑了许久的皇帝的确有些情绪失控甚至失去理智,也就是在容澜面前,他才能如此宣泄。 “皇上,您回宫歇息吧。淑太妃哪里臣妾会派合适的人去的。”容澜温和地劝慰他,她亦知道自己的话是有分量的。 “你预备让谁去?”彦琛的意思,是这宫里还有人可以替代嗣音吗? 容澜却说:“慎儿,除了她没人可以替代了。” 彦琛沉默,没有反驳。 于是更深露重时,落了锁的皇城门豁然洞开,一架马车将淑慎送出了宫廷,直奔六王府而来。 淑慎从前来过一次六王府,彼时淑太妃还是淑妃,六王府的风光是她那个废太子宅邸如何也不敢相比较的。但彼时的小淑慎根本不羡慕,在她眼里,只要能和娘亲在一起看到娘亲笑就满足了。再后来在宫里被淑妃罚跪杏仁壳,膝盖上留下至今没退去的疤痕,她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但她并不恨,甚至此刻瞧见荒凉凄清的六王府,她也没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只是淡淡的,没有任何情愫罢。 “主子,淑慎公主来了。”老嬷嬷带着淑慎到淑太妃的面前,那个曾经对自己严声厉色的淑妃早不见了,病榻上有的只是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 “淑慎见过太妃娘娘。”淑慎行礼,又道,“母妃因故不能前来,特地遣孩儿前来探望太妃,太妃若有吩咐母妃的事情,孩儿一定悉数带回向母妃禀报。” “呵呵……多有礼貌的孩子啊。”淑太妃缓缓睁开眼睛,精神似乎不错,其实早在她意料之中,今夜是不可能见到梁嗣音的。只是没想到会见到淑慎,于是舍弃腹稿又换了说辞。 “太妃娘娘,您还好吧。”淑慎平和地问。 淑太妃伸手,似要握住她,淑慎没有推却。 “孩子,哀家从前伤过你,你不记恨么?” 淑慎摇头,微微一笑,“哪儿有的事情,孩儿早记不得了。” 淑太妃并没有因此释然,被一个孩子原谅,是不是很可笑?之所以如此态度,是因她要有求于淑慎,她的骄傲和矜贵从来不会淡去,她只是有求于人罢。 “你的小妹妹如今在你十二叔家里,本说要送去你十四叔那里,梁婕妤她也答应哀家向皇上说情的。可如今哀家不想强求了,但哀家还是想向梁婕妤或是孩子你求一件事。好孩子,既然你不记恨哀家,能不能替哀家了却这个心愿?” 淑慎微笑:“您说。” “你如今是公主了,金贵得很,可你那小妹妹却连郡主都不是了,但你们是堂姊妹,也是有深厚血缘的。孩子,你能不能替哀家守护那个孩子呢?你们也算同命相连,你该知道她的可怜之处吧。自然你的命好,可以被接进宫去……孩子,答应哀家好不好?”淑太妃问,更似要微微坐起身子来相求一般。 “孩儿记下了。”淑慎轻轻推下她,温和地应,“孩儿会照顾好她的,您放心吧。”来时容澜便教过了,只要不是过分的要求,让淑慎一概答应。 淑太妃微微一笑,似乎有些累了,她双目直直地对着帐顶看了半日,忽而说:“梁嗣音她这一生……老十四他,他可……” 含含糊糊,不知所以,说着说着却睡着了。 淑慎静立了片刻,见她睡得静,便不想再打扰,转身与嬷嬷颔首示意,便要走了。嬷嬷一直送她到门口,才放下帘子,里头小丫头突然连声叫她,嬷嬷忙不迭赶回去,不多久就从里头就传出滔天哭声。 淑慎先是愣了一愣,须臾后才明白,淑太妃去世了。原来人真的会回光返照,所以她刚才和自己说话才能那样精神? 梁婕妤?十四叔?淑慎依稀记得淑太妃最后嘀咕的是这个,可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262.第262章 独特的水墨莲花 连夜回宫,淑慎带回了淑太妃过世的消息,容澜也熬夜等她,见了孩子便催她去睡觉,淑太妃的事自然有人去妥善处理,皇帝也不见得喜欢她太过热心。 寝宫里,她亲手为淑慎掖好被子,忽而想起什么,问道:“除了那孩子的事,太妃没有说别的吗?” 淑慎摇头,很惋惜地说:“儿臣只以为她睡着了,没想到竟是过去了。” “慎儿怕么?”容澜问。 “不怕。”淑慎道,“淑太妃走得很安详,儿臣竟是忘记了娘亲走时的模样,这才以为淑太妃是睡着了。” “傻孩子。”容澜忽地心酸,俯身吻了淑慎的额头,“委屈你了,乖乖睡去,母后守在你身边。” “母后,母妃她会有事吗?”淑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她奇怪为什么皇后能干脆地告诉自己十四叔不会死,却给不了母妃的结论。 此刻容澜的心思已和白天大不一样,在永巷外皇帝那失控的情绪已清清楚楚地告诉了她,他不会让梁嗣音在哪里待太久,没有人能替代梁嗣音,没有人比梁嗣音在他的心里更重。 甚至是自己! “她不会有事,她有事谁来照顾淑慎?”容澜笑着哄她。 淑慎欣然笑:“有母后在,真好,儿臣很安心。” 容澜淡淡地笑着,轻柔地催促淑慎入眠,心里却突然明白了自己的角色,她如今给彦琛的感觉大概也是安心吧。 那梁嗣音又是什么呢? 夜慢慢地流逝,明天又会怎样?她苦涩地一笑,又是谁那样神通广大,竟能凭空变出另一个梁嗣音,而晏珅那里又是怎么一回事? 她摇头,终究是无可奈何,终究是理不清一点头绪。 三日后,淑太妃已发送入殓,皇帝未将她的陵寝安在先帝身边,而是葬在了普通妃嫔陵园里,世人都知皇帝狠心寡情,先帝宠妃遭逢这般境遇,如是竟也无人觉得奇怪。 这日,泓昀忙完太妃的事,疲惫不堪地回到府里。自从中秋那晚后,父皇再也没交代他做朝廷上要紧的事,虽不至于赋闲,却都是这类皇族里琐碎的事,皇族支系庞大,有些事有些人泓昀竟都认不过来。 “王爷,王妃出门去了。”管家迎接主人回府,一边接过泓昀扔下的东西,一边说,“说晚上再回来,也没说去什么地方。” “还能去什么地方,不过是去挥霍罢了。呵!”泓昀不屑,厌烦地脱下那一身厚重的衣裳,“赶紧备热水,我要洗洗晦气。” 管家忙应下,张罗人去备热水。当泓昀整个人泡入热水后,浑身的舒畅让他暂时静下了心,心一静自然思绪打开。 已经大半个月过去了,泓昀每天都会想嗣音的事,但宫里没人提,朝廷上没人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又要跟谁去说?更何况,他的身份尴尬,这件事又是尴尬,如果被人知道自己在打探这件事,对梁嗣音而言,又将是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还记得那晚在宴会上看见她,那一袭水墨莲花宛若天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可惜入了他的眼,却注定不能到他的身边。 泓昀用帕子汲了水从头上淋下,热水对ji肤的刺激,叫他忽然一个激灵,水墨莲花,那朵独特的水墨莲花。 “哗”一声水响,泓昀从浴桶里跃身而起,胡乱扯了一条浴巾就往外去,吓得一干小丫头面红耳赤抱头跪了一地。 263.第263章 彼此都留几分余地 但见他径直冲进了妻子的卧房,直奔她的衣柜而去,疯了一般一件一件地往外掏衣裳,不多久就把整个卧房弄得一片狼藉,却似乎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又转身去翻床褥,翻箱子,这疯了般的模样,吓得闻声赶来的管家不知所措。 却是此时,出门去的浩尔谷赫娅突然回家了。管家知道,这小两口又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你找什么?”赫娅进门时愣过一瞬,但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上竟反而有了得意之色。 泓昀无声地看着她,因心中的猜想,此时此刻赫娅在他面前不啻于是噬人的恶魔。 “啧啧啧,我说你也穿件衣服啊,大白天的这样,传出去多难听。”赫娅冷笑,踏入凌乱的卧房,冲着泓昀说,“不过你好像来错屋子了,你不是该去找后院那一个求欢吗?” “啪”的一声,泓昀第一次对妻子出手,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声音之响吓得屋外的管家肝颤。 “你打我?”赫娅捂着脸,愤怒地瞪着泓昀。 “打你如何?你刚才说的话不该打吗?而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泓昀怒。 “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呀?”赫娅揉一揉略肿的面颊,笑得得意而阴冷,“可惜那套衣裳不在我这里,又不是我穿的,我留她做什么?” 泓昀一把抓起赫娅的衣领,“那天我看见嬷嬷在做的,真的是梁婕妤身上那一套?你……你承认了?” “有什么可否认的?不过是一套衣服。”赫娅奋力挣脱开,哼哼笑着,“怎么了,你喜欢吗?要不要我让嬷嬷再给你做一套?” “浩尔谷赫娅?”泓昀咆哮着叫她的名字,“梁婕妤怎么你了?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唉?怎么了?我怎么害她了?一套衣服而已!” “浩尔谷!”泓昀再次抓起她的衣领,“你拿女人最在乎的清白去陷害她?你这个毒妇?亏欠你的人是我,为什么你要去害她?” “嘘……泓昀你安静些。”这一次赫娅没有再挣脱,她轻蔑地看着丈夫,手指在唇间比出挑衅的嘘声。 “衣服呢?把衣服拿出来,我带你去自首,去向父皇坦白,去还梁婕妤一个清白。”泓昀哪里能理会她。 “泓昀,我劝你还是不要找出那套衣服,不然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一辈子的。”赫娅冷笑,但一边笑着眼泪就从眼角涌出了。 泓昀大惑,她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有怎样深的心思,她不明白这个女人究竟有怎样狠毒的手腕。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说自己去揭露真相的话,反而会后悔一辈子。 “浩尔谷,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罢手?” “泓昀,大家彼此都留几分余地吧,我不想让你对这个世界绝望呀,所以我不会说的,如果有一天你自己发现了,也怪不得我,我可没威逼利诱,我可没把刀架在人家的脖子上。一切都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赫娅这样说着,依然是那得意得不可言喻的笑容。 “难道……”泓昀猜了几分,本就受了伤的心仿佛在一瞬间碎裂,他用双手掐着赫娅的脖子,连声音都颤抖得变了,“你、你是说……你、浩尔谷赫娅,你好狠毒,丧心病狂,你这个疯子。” 264.第264章 你不要找了 “骂呀,继续骂呀,这大半个月我天天等着你来骂我呢,因为这样就能看到你心碎的模样,多好啊!”赫娅持续她的冷嘲热讽和挑衅,“可惜你太笨了,竟然到今天才察觉,我心想若非你的父皇压着这件事,那个梁嗣音都能死一万次了。背叛皇帝和皇叔苟且,哈哈哈……这就是你们天朝女人做出的事情。” “啪” 又一巴掌,泓昀将赫娅打开,“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做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你不直接杀了我呢?是我辜负了你是我让你屈辱了,为什么你要去伤害这些不相干的人?” “怎么不相干啊,只有他们才能让你痛心不是吗?” “难道你自己不难受吗?每天这样活着你很舒服吗?”泓昀的眼睛湿润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是为了嗣音,为了子衿,还是为了自己?但肯定,他不会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可是他不停地问着,“为什么你要这样闹?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啊。”赫娅的眼泪决堤。 泓昀愣住,呆如木石。 “因为爱你啊。”赫娅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我爱你怎么办呢?我爱你这个混蛋怎么办呢?可是你会多看我一眼吗?会听我说一句话吗?会来关心我的冷暖吗?不会,你什么都不会,我想见你都难。” “爱?你这也配叫做爱?”泓昀冷言反驳。 “什么才是配?你告诉我什么才叫般配?”赫娅站到她的面前,她的脸已被泪水浸透,“你和何子衿叫般配吗?那个梁嗣音你配得起吗?你能回答我吗?” 泓昀无言,脸涨得通红。 “我只是想让你多看我一眼,想让你意识到我的存在,是你把我逼成这样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错。”赫娅抬手抹一把眼泪,又换了神情,她无比骄傲地盯着泓昀,“这件事你还少猜一个人,你怎么不想想宫廷那么大、门禁那么严,我怎么可能把何子衿带进去?没有你娘接应我,我怎么能办到这一切?泓昀,如果你要去说出真相,我会死,何子衿会死,你娘也不会有好结果。你想去的话,就去吧……” “不用你们死,我死,我消失,我这个罪人消失总可以了吧!”泓昀快被赫娅折磨疯了,他想象不出自己究竟活在怎样的一个世界里,眼前的人眼前的事,都是真实的吗? 他夺门而出,只披着那一条浴巾,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赫娅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吓得屋外的人不敢入内,连阿尔海嬷嬷都却步了,但是笑声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哭泣,哭得人心颤,又有谁知道她心中的苦。 果然,泓昀是径直冲到了后院,那么冷的天他从热水里出来,只披了一条浴巾,寒风已吹得他皮肤发红,他把管家呵斥在院门外,一头冲进了何子衿的屋子。 乍见泓昀这样出现,何子衿惊了一下,待缓过神,却看到他疯狂地翻着自己的箱柜,于是明白了一切。 “你不要找了,我怎么可能留下那件衣裳,早在当天回来就焚在药炉里了。”何子衿平静地说着,与赫娅的情绪起伏完全不同。 265.第265章 去冷宫 “所以那天年夫人她们看到的人是你?”泓昀觉得胸前在翻涌什么,仿佛只要他一不忍耐就要喷涌出来。 “王妃安排了一切,我只是照着做。”何子衿依旧很平静。 “何子衿你疯了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怎么逼你了你要为她做这些?何子衿,何子衿!”泓昀一拳打在身边的衣柜上,力气之大震碎了木板,手掌上也沁出了血。 “因为我欠她。” “谁说你欠她了?我说过你不欠她,你不欠任何人。”泓昀冲上来,用那只破皮流血的手扼住何子衿,“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会害死梁嗣音?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也想杀了你?” “王爷,你的手流血了,我替你包扎一下。”何子衿挣脱开他,转身去找纱布。 泓昀却一把把他拉回来,恶狠狠地瞪着何子衿,“是不是因为你也恨她?所以要害她?” 何子衿平静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他一字一字缓缓地告诉泓昀:“王妃的确逼我了,她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让天下人知道你我的事,让你万劫不复,让你前途尽毁,了不起王府上下同归于尽。泓昀,任何人的生死都与我无关,除了你。” 泓昀的手松开了,他彷徨地往后退了几步,还记得苏醒来见到他的第一眼,他以为他是梁嗣音…… 其实谁都没错,错的是他,是他自己。 屋外,管家怯怯地靠近,他怕里头两个大男人会不会打起来,正担心,突然一声轰响,继而就听见何子衿连声喊:“王爷,泓昀,泓昀……”他赶忙进去,竟是见到主子晕厥在地上。 “找大夫找大夫。”管家本能地喊,但与何子衿目光对视后,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多余了。 这天真的很冷,风很大,不适合骑射,于是难得几个孩子半天闲暇,泓晔本以为泓昭会赖在校场不走,没想到他却乖乖地和自己一起回宫,到了后更说:“四哥我先回永寿宫去了,昨晚的书还没看完呢。” 泓晔没说什么,中秋之后这个弟弟就变了,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况且他原本就不笨,如今稍加努力,连太傅都夸他有天赋。 自然不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如今不求上进了,而是今天这难得的空闲他不能白白浪费,答应了皇姐的事必须去办到,事实上他也很想见见梁嗣音,半月有余的冷宫生活,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还是那个立在水墨莲花中的仙子吗? “赶紧去打点,过会子我和公主要去冷宫。”他知会了自己的随侍小太监,便自己往符望阁去,今日书房没课,淑慎没有跟着来校场。 因这袭天卷地的大风,淑慎就一直盘算着泓晔能不能早归,一直在门前踱来踱去,弄得谷雨和从德莫名其妙。果然如她所愿,到底把泓晔盼来了。 “主子要出去吗?这么大的风,不带奴婢或者从德吗?”谷雨敏感地跟上来,她早就发现这几天小主子和四殿下奇奇怪怪的。 淑慎虎着脸说:“听好了,我要和四皇子去御花园玩,你们都给我待在符望阁不许出去,谁赶跨出去一步,我就把他赶出去,信不信就试试看。” 面对公主的霸道,一屋子人从来都是没法子的。 泓晔笑了,低声说:“皇姐赶紧吧。”淑慎又唬了谷雨她们几句,便跟着泓晔消失了。 从德在门前张望了一下,回身来和谷雨对视,两人很默契地得出了答案,他们俩一定是去冷宫了。 266.第266章 泓晔,我跳了 永巷真的好长好长,泓晔和谷雨一路奔进来,边跑边回头,就怕被谁路过看见,好不容易跑到冷宫外,两人的心都要跳出来。 泓晔的随侍小太监已经在那里,哭笑不得对两个小主子说:“奴才既然打点了,自然不会有人了,这里可是永巷啊,谁没事找晦气来这个地方。” 泓晔抬手拍他的脑袋,恨道:“你不早说!” “算啦,先进去再说。”淑慎急着要见嗣音,“从哪里进去?正门吗?” “当然不能走正门了。”那小太监道,“为免冷宫里的妃嫔出逃,冷宫的大门很重,奴才加上两位小主子也推不开呢。咱们绕道后头去,翻墙进去。” 淑慎惊呼:“这么高的墙,我怎么能进去。” 泓晔倒没觉得太难,说:“皇姐放心,一定让你进去。”说罢二人跟着那小太监往后面绕过去。 此时,永巷却又出现了一行人,只是他们没有如淑慎、泓晔那样偷偷摸摸,而是由方永禄引着大大方方地来,轿子停稳后,彦琛从里头出来了。 “你们在外头等着吧,朕自己进去就好。”彦琛这样说罢,便有几个小太监前来推门,那冷宫的大门果然沉重,却又静谧得很。皇帝信步进去,沉重的大门很快又被关上。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了,有十几天没见到嗣音了,好容易下定决心来一趟,到了竟是近乡情怯。 正调整情绪,忽而听到孩子的声音,一个说“皇姐你别怕,我接着你。”一个说“太高了,我不敢跳。” 彦琛循声找过去,竟是看到一对儿女在那里翻墙,莫名地心里竟觉得温暖,紧绷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泓晔,我跳了。”墙上的淑慎一闭眼,猛地跳下。泓晔身手不错,竟稳稳地接住了比他高一个头的姐姐。 “好家伙,吓死我了。”淑慎惊魂未定,但面露喜色,也是这些日子许久没见到过的了。 “父皇!”泓晔终于转身看到了父亲,很是惊愕。 “什么父皇?”淑慎还没察觉,等随着泓晔的目光看过来,也愣住了。 “你们这是……”彦琛指一指高墙,“在翻墙?” 皇上,您这是明知故问。 “参见父皇!”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行礼,怎么那么巧呢,怎么就撞上了呢。 “来看梁婕妤?”彦琛问。 “是。” “第几次了?” “第一次第一次,其实还没看到呢。”淑慎急了,很正经地回答父亲,“如果父皇不高兴,我们再爬回去好了,还没见到不能算的对不对?” 彦琛噗地笑出声,他竟从来不知道淑慎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皇姐,你别说了。”连泓晔都觉得淑慎这样好丢脸。 “父皇您不会迁怒母妃的对不对?我们可以不去见她的,求您别生气。”淑慎继续道,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彦琛有些心疼,原来在孩子们的眼里,他是那么冷酷而无情。 “母妃!”忽而淑慎叫了起来,她是看到彦琛背后从屋子里出来的嗣音了,也不管父皇在跟前,跑着就扑向她。 嗣音本是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因声音有些熟悉才出来看的,没想到竟是淑慎来了。 “母妃!”淑慎扑在嗣音怀里,坚强如她,竟失声大哭起来。这些日子她每天都在为嗣音担心,又不能让谷雨她们察觉,委实忍耐得好辛苦。 267.第267章 宛若世外之人 嗣音却没有哭,她含笑擦去淑慎脸上的泪水,抬眸见彦琛,缓行几步周正地行下礼,“臣妾参见皇上。” 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不惊不喜不怒不哀,静如止水。难怪方永禄会说,梁婕妤静得好像画上的人。 可画上的人还有喜怒哀乐,她有吗? “这两个孩子长本事了,会翻墙了。”彦琛说。 “跌下来怎么办?傻孩子。”嗣音闻言,低头嗔怪淑慎,“正门没有上锁,为什么不从那里进来?” “冷宫是禁地啊,没有允许我进不来呀。”淑慎还在抽噎,一派小女儿模样,“所以只能爬墙了,是泓晔说的,也是他怂恿我来的。” “皇姐!”泓晔太气愤了,这个姐姐竟然过河拆桥。 嗣音笑了,终于笑了。 “该怎么罚,泓晔你回头自己去问你的娘。”彦琛却虎着脸,“朕让师傅教你功夫,是翻墙用的?” “父皇息怒,儿臣知错了。”泓晔低着头,很是忐忑。 嗣音静静地看着,她心想,只会拿孩子来激我吗? 淑慎不哭了,她才不管泓晔挨骂,只顾自己仰头看着嗣音:“你瘦了呀,没有饭吃吗?她们不给你吃饭吗?” “傻孩子,我很好这里很安静,很久没那么静过了,静了才能想清楚一些事情,想清楚了才会知道自己要什么,不是吗?”嗣音这样对淑慎讲,自然其实是要说给彦琛听的。 皇帝静默,这么多天过去了,除了心疼,仿佛真的没什么脾气了。 “皇姐,我们走吧。”泓晔很会看眼色,淑慎却不肯,偷眼看皇帝,装作很委屈地样子说,“好不容易才见到的,就要这么走么?我们又不跟人家一样,想来就能来的。” 彦琛干咳一声,他到底是皇帝,是父皇,难道被个小丫头拐着弯奚落不成? “皇姐。”泓晔跑上来拉她,还使眼色,“我们走吧。” “你们两个回去吧,朕允许你们再来一次,今日朕有话要和梁婕妤说。”彦琛不想在和两个小东西搅和,出言下逐客令,还不忘说,“泓晔,记得问你的母妃该怎么罚你,朕回头会去问。” 泓晔怯怯地点头,向父亲和嗣音行了礼,便要拉着淑慎走。淑慎半推半就地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地又跑回来,对彦琛道:“父皇,您可不能再欺负母妃了呀。” 彦琛气绝,气呼呼道:“是不是朕把你宠坏了?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淑慎很不服气看着他,也知道他不会真的生气,呢喃着又想说什么,泓晔早跑过来一把拉走了淑慎。 冷宫外头的方永禄等听见有人拍门,慌忙推开,却见是泓晔和淑慎从里头出来,全都傻眼了。泓晔那躲在暗处被大总管堵着动也不敢动的小太监瞧见主子安然出来了,如遇大赦地冒了出来。 方永禄算是明白眼前闹什么文章,待泓晔和淑慎走远,一巴掌拍在那小太监的身上,小太监吓得跪地求饶,谁料大总管却说:“小兔崽子,难得你办了件好事,回头赏几两银子买酒吃去。” 冷宫里,彦琛已在嗣音的卧房坐下,还记得那天来时她形如枯槁哭得凄凉的模样,今日的她虽然依旧瘦弱,但面色祥和安宁,静静地看着她斟茶倒水,竟宛若世外之人,一瞬间彦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在寿皇殿的情景。 “皇上喝茶,不过臣妾这里只有白水。”嗣音端了茶杯到皇帝面前,然后自行坐下,淡然地看着他。 268.第268章 朕永远不会问你 她越是平静,彦琛竟越不知所措,如果她娇弱一些,掉几滴眼泪,自己还能拿出帝王的姿态、男人的姿态、丈夫的姿态来保护她,然后两人和解重归于好。但现在这个样子,她不给自己台阶下,难道要他这个皇帝跳下来吗? 可真的跳,又如何呢?受伤最多的,难道不是嗣音吗? 彦琛喝了口白水,说:“那一晚朕打了你,实在是怒极了,朕……嗣音,朕怎么可能舍得打你。” 嗣音颔首:“臣妾知道。” 皇帝好挫败,她就这一句话么? 这几天,彦琛让方永禄从针线房查到浣衣局,甚至把御花园那一天所有值守的宫女太监都叫来询问,方永禄在宫里那么多年,有的是手腕让他们说实话,于是凭着那一条深色的披帛,事情的本因渐露端倪。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虽然其中还有很多巧合无法说清楚,更是需要嗣音和晏珅这两个当事人开口才能真正解开谜团,可偏偏一个在宗人府优哉游哉,一个在冷宫里静如止水,皇帝哪一个都捞不到。 自然对于前者他可以不管不问,可后者呢,那个让他在星月下许诺一生的女人,甚至可能已经融为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女人,他怎么能放得下。他是皇帝不假,可他也是男人,是丈夫。频繁的后宫临幸也不再有了,从景阳宫出来后,在永巷外对皇后发泄后,除了朝廷政务,彦琛一心只想为嗣音漆刷清白,别的事别的人,他都不想再管。 “嗣音,那天晚上的事,朕知道你是无辜的,朕今天来只想问你一句话……” “皇上如果要问臣妾那晚在哪里,臣妾依旧无可奉告,其他的事,臣妾定知无不言。”嗣音先发制人,打断了皇帝的话。 彦琛有些恼火了,并非不习惯被别人夺去话语权帝王的威严受到藐视,而是他似乎感觉到嗣音仍旧在赌气,自己已然放下所有来见她,她就不能服软么? 皇帝沉默,想起她方才对淑慎说的“静了才能想清楚一些事情,想清楚了才会知道自己要什么。” 难道是她明白自己要什么了?一直希望她能强大起来,能保护好自己,可真的有这一天,他竟然不习惯了。 “皇上不想问了吗?”嗣音见他如是,反先问了。 彦琛本就没打算问她那一晚的事,虽然希望嗣音能说出来,但作为皇帝的骄傲,他相信自己也能查到。 “你是不是觉得朕只会问你那句话?”他道。 “臣妾不敢妄猜圣意,还请皇上垂问。”嗣音答。 彦琛真的是没有脾气了,其实看到她能这么有精神,比方永禄那句“不会饿死”强太多。 “这件事要查下去,朕不是办不到,可是朕想顾虑你的感受。”彦琛正色,眸中更含了不舍,“嗣音,如果你不想朕查清楚这件事,朕就不查。如果你想知道谁陷害了你,朕就查下去。而你若不想说那晚在什么地方做什么,朕也永远不会问你。” 269.第269章 骨血 梁嗣音以为自己心如止水了,可是她忘记了自己终究是个女人,她忘记了她无法自拔地爱着眼前这个男人。 她一度以为星月为证的那场婚礼是梦,此刻看来,中秋夜那一劫才真正是一场噩梦,现在梦醒了。 彦琛才是她的劫啊,她这辈子都不要妄图逃离他,就算一生被他束缚,又如何呢? “如果皇上不在乎别人的言论,臣妾就更不在乎了。所以臣妾若说一句不希望皇上继续查下去皇上就此罢手的话,那臣妾希望皇上不要再调查这件事。”梁嗣音的嘴角带了微笑,“至于是谁陷害臣妾,臣妾想自己来面对那个人。” 彦琛的心到今天,算是彻彻底底放下了,这样的梁嗣音,才是他的女人,才值得他去放下帝王的尊严。 “朕让方永禄派人暗示你离开这里,为什么不走?”彦琛凑近嗣音,伸手抚摸她瘦了一圈的脸颊,“是要跟朕赌气吗?你可知道那晚朕打在你的脸上,有多悔多心疼吗?站在宫门外听见你的哭声,朕几乎把持不住自己。那一刻,朕第一次觉得做这个帝王,是多么没意思的事情,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好久好久没哭了,即便眼泪从眼角滑出嗣音都犹自不觉,她以为自己是笑着的,却不晓得这泪中带笑的模样让面前的男人心疼至极。 “嗣音没有和皇上赌气,她只是在等皇上接她回家。” 彦琛舒展容颜,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对视,不再需要言语来交流,他们本就彼此信任,因为太信任才会有那一夜的矛盾,十几天的冷静让彼此都想明白了所有的事。即便彦琛不来,即便梁嗣音不出去,也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开。 “朕带你回去,回符望阁,回你的家去。”彦琛挽起嗣音要走。 嗣音却坐着不动,她把彦琛的手合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笑意似能融化万物,“这里好像有了皇上的骨血。” 彦琛愣住,呆呆地望着她,过度的喜悦让他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嗣音却道:“如果真的有了,臣妾不想出去,只想在这里静静地等他出世。” “朕依你。”彦琛不是第一次做父亲,却有些手足无措,生怕自己会弄伤了她一样,笨拙地激动了半天,才想起来说,“朕让方永禄去宣太医给你把脉。” “皇上,对外人,您还是那天的样子好不好?”嗣音轻声道,“臣妾不介意旁人怎么看我,真的。” “朕说了,都依你。” 是夜,刮了一天的大风停了,武舒宁吃了饭正想走走消食,忽听庭院里传来板子拍打声,出门一看,果然是一个小太监被按在长凳上呲牙咧嘴地挨着板子,正觉得眼熟,小满说:“这不是平日跟着四殿下人的么。” 舒宁有些奇怪,她来承乾宫那么久了,竟是头回见古昭仪罚人。再往前走几步,便远远看见泓晔跪在正殿里,古曦芳一脸肃容地看着她,很是不悦。 小满已学得机灵,跑开去不过片刻就回来,告诉舒宁说:“原来是今天四殿下带着公主去了冷宫,那么巧撞见皇上,说是皇上让殿下自己回来跟娘娘讨罚。” 舒宁一愣,那就是说,皇上他今天也去了冷宫? 270.第270章 此生都无法触及 “主子,您怎么了?”小满一看到舒宁发呆,就担心。 “我们回避吧,娘娘教训儿子呢,殿下看见我们该尴尬了。”舒宁这般匆匆说,回身往西配殿去,却是早忍不住落泪了。武舒宁,你又凭什么哭呢? 九月初九,重阳节。 宫里虽没有太后,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妃还是不能不敬的。这方面容澜从来面面俱到,并不需要彦琛操心,今日他照旧忙碌前朝的事,把宗亲世家的迎来送往托付给了容澜。 记得那一天他离了冷宫后就直奔坤宁宫,将嗣音有喜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了皇后。彼时容澜惊讶说:“难道还要让梁婕妤住在冷宫那阴瑟瑟的地方吗?皇上可不能由着她,皇室血脉岂能儿戏。” 彦琛却说:“比起那里的阴瑟瑟,外头又好到哪里去。” 如是容澜还能说什么,皇帝还说:“朕不想武宝林的事重演,澜儿你明白吗?” 她当然明白,当初他握着自己和年筱苒的手说将这个后宫交付给自己,她就要为他守护所有的人,如今年筱苒已抛弃这个责任,她怎么能再舍弃。她明白,没有第二个容澜能陪伴彦琛在宗人府度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自然也没有第二个梁嗣音能让皇帝仿佛回到二十年前,变成血气方刚为情痴狂的年轻男人。 皇后不断地说服自己,梁嗣音现在有的,自己曾经拥有如今也不曾失去,但她拥有的,梁嗣音可能此生都无法触及。 不这样的话,要一个女人如何让自己去为深爱的男人守护他深爱的女人?皇后如何,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女人。 今天过节,不断有宗室世家送应节的贺礼进宫,年轻的一辈们便更是亲自进宫向帝后请安。涵心殿那里一概不见,皇后这里再不接待就太没有人情。 贤妃李子怡是极要面子的人,皇帝朝廷素来推崇孝道,她当然不能让儿子落于人后,早早就派人去敦促小两口这一天该有的礼节,可是得到的回复却是儿子病了。于是今日进宫的,仅有儿媳赫娅。 “那何太医是做什么的?让他留在昀儿身边就是要保他周全的,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是着了风寒还是累了?”容澜在坤宁宫见到赫娅后如是问。 “何太医说两者都有,母后倒是错怪何太医了,夏日里泓昀他怕热,每日都要吃井水湃过的西瓜和酒水,何太医劝过好几次就是不肯听,到底他是主子何太医是臣子,总是拗不过他的。儿臣也劝过,为此还闹得不愉快,弄得外头人都以为儿臣和王爷不和,其实不过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赫娅这番腹稿早早就打好了,如是应对自如并非一日功夫。 “这孩子在我们面前很是乖顺,在媳妇儿面前倒会摆架势了。”容澜嗔怪,对赫娅道,“往后他再这样胡闹,你尽管告诉母后,母后替你教训他。” 赫娅扑哧一笑,“若是三天两头进宫跟母后、母妃告状,人家又要说儿臣小气没有郡王妃该有的样子了。” 李子怡怪道:“你这孩子,越发一张嘴厉害,皇后娘娘疼你你反不领情。” 容澜则道:“孩子懂事就好,就怕不懂事,你cao碎了心也管不过来。” 271.第271章 百足之虫 说了几句闲话后,陆续有同辈妯娌或晚辈来请安,李子怡见人越发多了,也没其他妃嫔在,便带着儿媳先告辞,自然她是有许多话要问赫娅。中秋之后,赫娅头两天进宫回答皇后关于那晚之事的问话,李子怡不便与她多接近,再后来为了避嫌,且帝后也不提这件事了,她就没敢让儿媳进来。 回到翊坤宫,贤妃便遣散闲人,问赫娅:“他究竟为什么病了?” 赫娅朝婆婆跪下去,那眼泪说来就来了,“孩儿没用,竟叫王爷他发现那件事了,王爷他是气病的。” “他知道了?”李子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他不知怎么猜到一些,于是逼问孩儿,孩儿哪里经得住他,没说几句就全盘托出了。”赫娅嘤嘤哭起来,“他如今恨死孩儿了,母妃,孩儿好害怕。” 李子怡哪里能知道外头的事,忙地把儿媳妇搀起来,“你好好的,但凡有我给你撑腰,怕什么?” 赫娅尽显柔弱,乖巧如温顺小兽。 李子怡忽地想起来什么,忙问赫娅:“你的身子如何?有消息吗?” 赫娅脸色绯红,赧然一点头,“八月月信未来,嬷嬷说可能是有了的,但是孩儿害羞不敢张扬。” “你这个孩子,府里现成的太医你都不去问。”李子怡喜极,转身唤静堇,“即刻去御医馆宣太医。” “母妃等等。”赫娅道,“宣召太医必然各宫都会知道,万一没有母妃岂不是要叫人笑话。反正何太医在家里,孩儿今日回去就叫他给自己把脉,有没有消息都即刻派人告诉您。” 李子怡想想也对,随即对赫娅百般呵护,嘱咐她往后行走坐卧都要小心。 赫娅面上一一应承,心里却另有盘算,说着闲话便问起了冷宫那一位,“父皇还在生气吗?还不打算处置梁婕妤吗?” “真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个小妖。精是真真把皇上迷糊涂了。”李子怡叹,又道,“不过说来也奇怪,怎么她真的会去那里呢?” “是啊,儿臣也奇怪,心想难道是老天也帮我们吗?又或者她真的和十四王爷纠缠不清也未可知。”赫娅道,“年夫人和刘婉仪都是计划外的人,竟然都碰上了。本来儿臣只是想传些风言风语,心想这么要紧的事那些唾沫都能淹死她梁婕妤,可没想到事情竟变成了这个样子。” “说起来年筱苒她是因回景阳宫你才能碰上,可又怎么碰到的刘婉仪呢?”李子怡道,“这些日子她只闭门不出,我也打听不到她那里的动静,又不好召你进宫来问,我心里着实悬着呢。你知道的,只因是你抖出这件事,我很怕皇上会迁怒昀儿。” “父皇可是明君,若因此对迁怒王爷,可不是明君所为,母妃何须担心。至于刘婉仪,那真真是太巧了,谁晓得她怎么会去那里。”赫娅此话显然在敷衍李子怡,对她而言,泓昀做不做太子做不做皇帝根本无关紧要,而刘仙莹会在,更是故事重重。 李子怡惴惴不安,却又不想表现给儿媳看,到底将这件事搁下了,只说:“好在她这一去冷宫不知何日能出来,顶好时日一长皇上忘了她,昀儿也能振作起来。” 272.第272章 威胁 赫娅不语,陪着婆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许久闲话,不久便要告辞离宫,但她这一走,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打赏了一个小太监,叫他领着,和嬷嬷丫头一起去了永巷。 站在永巷之外,小太监说:“郡王妃就在这里看看吧,可千万别靠近,万一被人看见,奴才死罪不打紧,没得郡王妃惹一身麻烦。” “你可会说话。”赫娅冷笑,又让阿尔海打赏了一些,就赶他走。而后要阿尔海带着丫头去远远地望风,说想自己待一会儿。 嬷嬷丫头们又走了后,冗长的永巷一端,就只剩下浩尔谷赫娅一人。瑟瑟的寒风吹来,发髻上翠环叮当,叮铃铃叮铃铃,却再也不是草原马铃铛的声响。 在浩尔谷部,谁都会唱那首《草原之光》,歌里颂唱的就是她这个汗王的掌上明珠赫娅公主。如今还会有人吟唱那首歌吧……可是部族们,你们可知道你们骄傲的草原之光如今过着怎样的日子吗? “梁嗣音,不要怪我狠心,我浩尔谷赫娅从来没有输过,我不能丢父汗的脸,我不能丢族民的脸,我更不能让自己看着他为你痴狂。他是我的丈夫,是我爱的男人。” 赫娅喃喃自语,风吹散她的话语,不知去向何处。 “你和何子衿是我此生的孽,没有人教我如何去除孽障,所以我只能遇鬼弑鬼见佛杀佛,除非我死,除非……我能重新回到草原。”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欲回,却被身后静立的人猛得惊吓到,嬷嬷她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让刘仙莹这样轻易地跑到自己身边? “刘婉仪。”赫娅迅速地平复情绪,做出坚强的一面。 刘仙莹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忽地一把将她推到墙上,将不知何时握在手里的金钗那尖锐的一头抵在了赫娅的脖子上。 “刘婉仪……你、你要干什么?”赫娅被突然袭击,毫无防备。 “我问你要干什么才对,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不进宫了呢。”刘仙莹目光冰冷凶戾,看到赫娅竟仿佛看到了杀机一般,“你答应我什么的?你说十四王爷不会有事的,现在他还在宗人府里,怎么办?你要怎么办?” “刘婉仪忘记了吗?当时我说只要传出风言风语就可,甚至可以不提十四王爷,谁知道父皇会怒而要亲自去核实事情的真相,谁知道梁嗣音会真的在那里,后面的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要问!”她伸手指向永巷的尽头,“你去问里头的那个人!” 就是这一瞬,刘仙莹的意志有所动摇,眼神忽闪,赫娅见机反手掰开她握了金钗的手,一个猛摔将刘仙莹撂在地上。 刘仙莹是大家闺秀,捧着书卷针线长大,而她浩尔谷赫娅却是从小骑在马背奔驰在草原上长大的,若非刚才没有防备,又岂会让刘仙莹挟制。 “刘婉仪,我说清楚了,这件事后来的发展不是我所控制的,要怪只能怪老天都不忙他们都容不得他们。你如果再来纠缠我,就如你们汉人说的,玉石俱焚好了。”赫娅傲然瞪着她,一脚踢开掉在地上的金钗,“我敢做这件事,就把所有的后果都想清楚了,我无所畏惧,你想怎样,随你。” 刘仙莹慢慢爬起来,瞪着她说:“你真的不怕我到皇帝面前说出真相?” 273.第273章 极端的对立面 “刘婉仪你真可笑,你来逼我的目的不就是想我去向父皇坦白么?还问我怕什么,有意思吗?”赫娅反诘,“如果刘婉仪不在乎你的家族,我也不在乎呀。我背后是整个浩尔谷部,父皇不会将我怎样,不过是我胡闹一场,一个女人在发疯吃醋。就算泓昀他做不了天朝的皇子,我可以带他回浩尔谷部做驸马。可你不同,你是和皇叔私通,欺君罔上,你和你的族人都会死的。” 刘仙莹把红唇咬得死死的,如今她真的无所谓自己的性命了,可是赫娅说得没有错,她还有父母家人,刘家泱泱大族,岂能为了她一个人而名誉扫地。她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若非一心想看到晏珅平安离开宗人府,也许在中秋那晚她就不想活了。可那晚她是去归还双扣镯的,只想对晏珅说一句珍重自己,甚至都不想表达自己的情愫,为什么偏偏让浩尔谷撞见?是上天要弄人吗? “我要出宫了,如果刘婉仪没有别的指教,就此别过。”赫娅哼笑,得意地转身要走。 “郡王妃,你知不知道汉人还有一句话叫‘百密一疏’?”刘仙莹目光凝滞,直直地看着地上那支金钗。 赫娅驻足。 “你偷取仿制的梁婕妤那套衣裳有配好的紫色披帛对不对?” 赫娅转身。 “可是那晚梁婕妤没有用那一条披帛,她身上的披帛是白色的。”刘仙莹抬起头,看着一脸莫名的赫娅说,“我那天不小心告诉了皇后,怎么办呢?” 赫娅皱眉。 “你对这个皇室不了解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你知不知道皇帝处理一件事可以有很多种办法,让一个人死也可以有很多种死法。他是皇帝,他就是法,他就是天,他不必告诉世人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可以让梁婕妤走出这冷宫,然后让你、让郡王爷,甚至是我万劫不复。”刘仙莹一字字说得清楚,俯身拾起那一支金钗后,又正色对赫娅道,“你会这样对待梁嗣音,还不是因为你在乎郡王爷吗?所以如果十四王爷他因为这件事有任何的不妥,我刘仙莹即便拼上性命,甚至一族人的性命,我都会让你体会一下什么叫切肤之痛。这是我们汉人的另一句话,叫‘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和你一样疯狂,一样无所畏惧。” 她言罢,将金钗挽起跌倒时散落的头发,傲然从赫娅面前走过。 又一阵寒风灌入永巷,吹迷了赫娅的眼睛,吹起了刘仙莹的衣袂裙摆,这里有的仅仅是两个为爱疯魔的女人。她们一样的不幸、一样的悲哀,可不仅没有因此同命相怜,更是走到了两个极端的对立面。 一个不惜代价要冷宫里那一位消失,另一个却下定决心要为她爱的男人守护那个女人。 且说这日虽是重阳节,上书房里却并不停课,淑慎一心惦记皇帝许诺她的可以再去一趟冷宫,而今天更是重阳节,便更不想嗣音一个人过节凄凉。 休憩时,泓晔见她愁眉不展,一问才知是为了这个。 “谷雨做的点心母妃她最喜欢了,重阳糕也一定好吃,可惜母妃吃不到。你看那天她看了起来那么瘦,一定没有好好吃饭,父皇实在太狠心,我以为那天母妃就能离开冷宫的。”淑慎幽怨不已。 泓晔笑,静静地听她唠叨。 淑慎意识到自己的啰嗦,苦笑:“觉得我很烦是不是?” 274.第274章 弟弟变了 泓晔摇头,笑:“还记得皇姐才来的时候,整天绷着脸,看我和泓昭的眼神就跟看仇人一样,冷冰冰的几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能变成现在这样真好。” “你以为呢?其实你也变了呀,从前的泓晔也是不苟言笑的。”淑慎嫣然,“我们姐弟俩彼此彼此而已。” 正说着,泓昭抱着一叠书从外头进来,毫无疑问他又去向太傅讨教学问了。 淑慎低声说:“倒是泓昭变成了你我从前的模样。” 泓晔道:“那一次被父皇打板子他都没这样,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突然就变了,就好像一夜之间的事。 淑慎托腮看着一脸严肃的泓昭,若是平日他一定会凑上来说“皇姐说什么?告诉我告诉我。”,可如今他只是心无旁骛,耽于他的书本。 “总不见得是那晚的事吓到他了?”淑慎喃喃,突然一个激灵,她意识到一件事,与泓晔四目相对,两人似乎达成了共识——泓昭心里定藏了什么事是和中秋那晚有关,而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能让人性情大变的事,是该严重到怎样的地步呢?如果说泓昭一直在花房,花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泓……”淑慎张口就想问,却被泓晔拦住。但泓昭已经听见,抬眸疑惑地看着哥哥姐姐,“皇姐有事吗?” 泓晔暗暗在淑慎手臂上用了劲,边听淑慎说:“今天过节啊,重阳登高,我们下了学一起去角楼看京城风光好不好?” “不必了,母妃等我回去呢,况且还有很多书没看。”泓昭最近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 “那就太可惜了。”淑慎敷衍过去,有的没的搭几句,不久太傅进来书房开始授课。如是一直熬到傍晚下学,泓昭果然径直跟着永寿宫来的人回了。 “皇姐,要不要陪你去冷宫?”泓晔道,他似乎对嗣音的事一直都很在意很用心。 淑慎却说:“别了,昭仪娘娘上回多生气啊,你还是为身边的小太监们积点福吧。”她笑一笑,让泓晔径直回去,今日就别去符望阁了。 泓晔无奈,只能答应。于是姐弟俩别过,淑慎派从德去告诉方永禄她要去冷宫,而后回符望阁去准备,要带了点心去冷宫陪嗣音。 回去后一边换衣服,一边敦促祥儿包裹点心,回头瞧见谷雨怯怯地站在门前,她哼声道:“你不是预备一辈子不跟我说话了吗?” 谷雨一脸委屈,嘀咕说:“公主太不仗义了,去看主子也不带奴婢,奴婢哪里敢不跟公主说话,明明是公主嫌弃奴婢。” 淑慎恨道:“真想跟泓晔的小太监一样结结实实揍你一顿,亏母妃还说当初在钟粹宫里你是最好的宫女,我瞧着根本就不是,还不如祥儿、吉儿呢。” 谷雨低头不语,腰下的绦带都快被她扯烂。 淑慎又不忍心,穿戴好衣裳才来哄她:“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这一次我去了也不晓得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我有很多话要跟母妃讲,所以不能带你。但是我带你的点心了呀,安心等我回来告诉你她好不好。” 275.第275章 一点也不快乐 谷雨知道自己是不能违逆公主的意思的,只能道:“内务府新作的冬衣送来了,反正您说了主子没有被贬,那这些衣裳她还穿得呀,就托公主带给主子好不好。” 淑慎想起那一日嗣音穿得单薄,便答应了。待她带了点心衣裳大大方方来到永巷的尽头,方永禄派来的小太监们早已经等着了,他们麻利地推开冷宫的大门,引淑慎进入。 很快冷宫的大门又静谧地合上,悄无声息。 天色暗得很快,仿佛只是淑慎进门的一瞬,最后的昏黄就淡去,黑夜铺天盖地降临。 “主子,咱们回吧。”永巷的另一端,武舒宁站在风里,小满看着她的脸被风吹得煞白,很是心疼。 “小满,皇上若能允我进去一趟该多好。”她喃喃。 “下回皇上召见主子,您可以求一下呀。”小满很天真。 “皇上下回召见我,又不知道是何时了。”舒宁凄然地看向她,淡淡一笑,“小满,你还记得我在钟粹宫时的模样么?” 小满觉得心酸,点头道:“奴婢记得,那时的主子每天都很快乐。” “是呀,可我现在一点也不快乐。”舒宁哽咽。 “主子咱们回去吧,古昭仪会担心的。”小满好怕她哭。 “不回了,年夫人还在等我呢。”她轻声叹,“景阳宫里也有一个不快乐的女人。” 犹记得那一日十四王爷回京后头回进宫,她碰巧遇见姐姐和他相遇,只是没想到身后还有一人,竟是年夫人,也是那一天她才知道这宫里不快乐的女人何止她一个。 景阳宫里很安静,隐隐有药味传出,这些日子宫里人都知道年夫人抱病,却极少有人知道其实她病得很重。梨乐告诉舒宁,主子她不要别人将她视作可怜人,所以硬撑着,益发连太医都不见。如今也只有舒宁会偶尔来看看她,其他人根本不会踏足景阳宫。 舒宁如常来到年筱苒面前,因见梨安正喂药,便只静静地坐在一边,待年氏喝完药她才靠近。 “你从哪里来?”年筱苒微笑,她病得双目凹陷,不复往日风采。 舒宁没有回答,而是说:“请院士来为您把脉吧,吃对的药病才好得快,娘娘为什么要作践自己呢?” 年筱苒眉头一紧,厌恶她这些说词,悠悠闭上了眼睛。 “臣妾从永巷来,去冷宫外头瞧了瞧,似乎皇上应允淑慎公主进去探视,公主带了好些东西去了。”舒宁作罢,娓娓道来。 年筱苒睁开眼睛看着她,唇际勾出冷冷的笑:“你在想什么?” “她曾对臣妾说‘有什么是不可以争一争的’,可如今她在里头,臣妾跟谁去争呢。”舒宁说着这些,眼睛里却没有光华,更有些微微出神。 “呵……前些日子你风光无二,还要争吗?你比很多女人都幸运,你看看钟粹宫里那几个,还不知足吗?咳……咳……”年筱苒说完这句,却咳嗽起来。 梨乐梨安赶紧来伺候,一边说:“武宝林劝劝夫人吧,这样病下去真是不好。” “要你们多嘴,我不是吃着药么?”年筱苒平了气息,出言责备。 276.第276章 自己要什么 “主子,小皇子天天吵着要母妃,您若不好起来,小皇子几时才能见到您呢?”梨乐说着不免眼圈发红。 “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年筱苒斥责道,又冷冷一笑说,“我终究是要死的,他早晚是要离了我这个娘的。” “求主子别说这样的话,求求您了。”梨乐忍不住了,只有贴身侍奉的她们才知道主子究竟病成了什么模样。 “滚出去,我和武宝林还有话说。”年筱苒发怒。 “你们下去吧,我会照顾好娘娘的。”武舒宁开口,颔首示意她们退下。 二人无奈,只得离去,年筱苒又躺了一会儿,才道:“武宝林,在这宫里你求什么,又想和梁嗣音争什么?” 舒宁静默,终究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年筱苒苦笑。 “臣妾原以为自己是爱皇上,可是前些日子皇上对臣妾好,臣妾竟什么感觉也没有。”舒宁道。 “那就好。”年筱苒缓缓闭上了眼睛,“不然真怕你变成第二个我。” “臣妾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没有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就永远也不会明白。” 舒宁静了片刻,再问:“可是臣妾不可能爱上皇上以外的男人,难道这一辈子就要这样过了?” 年筱苒闭着眼睛回答:“老百姓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每天辛辛苦苦就为了吃饱饭,他们是为了活着。你我这样的人,生来锦衣玉食不愁三餐,于是就多了心思去想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才算好。真是闲的。” “那娘娘想要什么,又为什么而活着呢?”舒宁问。 “我爱你不爱的那个人啊。”年筱苒睁开了眼睛,“心之所属,却求而不得,所以才痛苦。更糟糕的是,从我爱上他起就不得不与别人分享,从我爱上他起就容不得别人的存在。这些年费尽心血、千般折腾,才有了今天你见到我的模样。你觉得值吗?” “娘娘觉得值吗?” “当然值,轰轰烈烈爱一场,不枉费到这辛苦的人世走一遭。我是幸运的,能爱上一个帝王。”年筱苒凄然一笑,扭头看向武舒宁,“可惜你不爱她,在宫里生存,如果你不爱你的丈夫,那你就要爱权贵,就像贤妃那样。不然就只能像你现在这般如行尸走肉,每日为不知为什么活着而痛苦。” “臣妾怀念在钟粹宫的时候,那时候虽然卑微,臣妾却很快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宁提及钟粹宫时的光景,眸子里闪过光华。 “武舒宁,你和梁嗣音真是一对奇怪的人,难怪能做得姐妹。” “臣妾不明白。” “你啊,兜兜转转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呢,拥有那么多却不懂得加以利用。”年筱苒叹,“你们有一点和我像,就是还没有适合这个皇宫,我们仿佛都不适合在宫里生存。你看贤妃、古昭仪她们,一进宫就找到了自己该有的位置,学会了生存的方式,现在不都好好的么?” “娘娘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舒宁被年氏说糊涂了。 年筱苒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悲哀,摇了摇头还是耐心解释,“我自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并不代表我懂得如何在这个宫里存活。更可恼的是,我明明看得清自己,就是不愿去改。而你呢,不仅看不清自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更不会生存。” 277.第277章 什么是爱情 舒宁静了片刻来消化年夫人的话,许久才道:“臣妾想回到钟粹宫时的模样,如果能变回从前的我,大概就好了。” 年筱苒无奈地望着她,只觉得自己白费这番力气心血开导这颗榆木疙瘩了。 走出景阳宫,舒宁面上竟释然了几分,虽然年夫人认为自己白费功夫,可舒宁似乎有所受教。 “主子咱们回吗?很晚了,各门就要落锁了。”小满担忧,仿佛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这一句。 舒宁的眼神却不再如先前那样迷茫,她摇头,说:“我们去涵心殿,我有话要对皇上说。” 小满更着急,“主子这是逾矩的呀,您有事该先和皇后娘娘说。” 舒宁摇头,“我必须对皇上说。” 涵心殿,方永禄静悄悄地进来,彦琛正好放下手里的奏折看见他,便问何事。方永禄道:“公主要留宿在冷宫,奴才让人去劝了,可公主就是不走,梁婕妤想求皇上答应。” “那个丫头真真是被宠坏了,就允了她吧。”彦琛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一点也不生气,可能甚至有些嫉妒淑慎,因为他更想陪在嗣音身边。 “还有什么事?”见方永禄不走,皇帝问。 “奴才……皇上,武宝林在外头求见,奴才劝过了,但是宝林不肯回。” 彦琛有些奇怪,但还是说见,不多久武舒宁进来,她还是那娇柔惹人怜的模样,至少彦琛看到他并不会厌烦。 “这么晚了,有要紧的事?” 舒宁定了定神说:“臣妾来是想告诉皇上,年夫人她病得很重,想求皇上去看看她,劝她让院士来把脉。” 彦琛皱眉,记忆里筱苒停在了那一晚,之后自己竟再也没关心过。 “病得很重吗?” 舒宁答:“是,若再不及时医治,只怕要过不去冬天……” “那些冬天穿的新衣裳都是内务府才送来的,算他们有眼色,不敢短了您的。”冷宫里,淑慎已和嗣音一起窝在被窝里,母女俩紧紧依偎着,很是窝心。 “你呀,越发厉害了。”嗣音捏捏她的脸,笑道,“还是从前那样好,静静的,也不要人操心。” 淑慎不悦,用力再凑近嗣音的身体,只撅着嘴不说话。 “往后你和驸马赌气也要这样吗?”嗣音逗她。 淑慎倏地脸红,嘟囔说:“你才变坏了呢,会欺负人了。” “过几年你总要嫁的,有什么可害羞的,瞧你惠静姐姐多幸福。”嗣音道,轻轻拨开淑慎落在额前的头发,“女人终究是女人,凭她如何厉害能干,一辈子最大的幸福还是嫁个爱她疼她的好男人。将来我们淑慎要选驸马的时候,我一定让父皇随你的心愿,要你嫁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 “母妃,可什么是爱情呢?”淑慎突然问,“母妃现在这样幸福吗?” 淑慎已知道嗣音与皇帝和解了,虽然不知其继续留在冷宫的原因,至少不再担心哪天皇帝就要下旨处置她。 “当然幸福了,可幸福是要有代价的,你不付出又何来幸福呢。”嗣音抱着淑慎,含笑悠悠说,“你父皇是皇帝啊,所以我必须明白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有这样才能和父皇长相厮守。你父皇一早就对我说,人最终能依靠的还是自己。” “母妃爱父皇对吗?” 278.第278章 梁婕妤这一生 “是啊,很爱很爱。”嗣音笑得甜腻,无不骄傲地说,“父皇也爱我。” 淑慎静了,许久许久才说,“那十四叔好可怜,他不爱在京城府里的那两位侧妃,却不得不和他们成为夫妻。” 嗣音一愣,突然又提起这个人,她已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情绪来面对,记得那一晚她是恨毒他了的。 “十四叔一直都不快乐,母妃,宫里人传说他喜欢你,是真的吗?”淑慎突然这样问。 嗣音静默,半晌才道:“我不知道,好孩子,为什么要问这些?这不该是你关心的。” “我喜欢十四叔,叔叔伯伯们从前因为党争,对我们这些子侄从来都是寡情的,偶尔的热情也是装出来的客套,可只有十四叔,不管是谁家的弟弟妹妹,他都喜欢,都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可他有正妃有侧妃侍妾,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如果那些人里有她爱的人,为什么会没有孩子呢。所以十四叔他一个都不爱,是不是?”淑慎这些话似乎在心里藏了很久了。 嗣音无言以对,“这是他的事,我如何能明白?” “如果十四叔喜欢母妃,怎么办?”淑慎问。 嗣音有些恼了,却舍不得对淑慎发火,因为她心里很明白晏珅对自己是何种感情,可那要不得啊,在金陵的时候就说清楚了,为什么现在又起纠葛? “母妃……你不高兴了。” 嗣音很勉强地笑,“不是不高兴,是母妃不知道该回答你什么。” “淑太妃去世前,念叨你和十四叔。”淑慎道,“我只听见‘梁婕妤这一生’还有‘老十四他可……’这样两句奇怪的话。” 嗣音心头一紧,问:“你对别人说过吗?” “没有讲过,我觉得这是不能讲的。” 嗣音在她的额头深深一吻,“好孩子,往后我们再不提这件事好不好?为了十四叔好,我也不能和他再有任何瓜葛对不对?” 淑慎静静地想了片刻,没再说话,可她心里却仍旧疑惑,到底什么才是爱情,如果十四叔真的喜欢母妃,却又注定一辈子不能和母妃在一起,那这又算什么呢? 夜深,久不能寐的浩尔谷赫娅穿衣起床,趿着拖鞋来到泓昀的屋子,她已经好多天没见过丈夫了。 泓昀沉睡着,何子衿坐在床边打盹,听见动静醒来,却是赫娅立在眼前,而她仪容不整更是叫人尴尬。 “出去。”赫娅冷声说,甚至都不看他一眼。 “是。”何子衿应诺,转身要走。 “等等!”赫娅又道,依旧是冰冷的声音,“明日你进宫一趟,告诉母妃他的病况,好让她放心。然后最重要的是,告诉母妃告诉宫里所有人,和郡王妃有身孕了。” 何子衿有些惊讶,出于医者的本能想说:“要不要微臣为您诊脉。”但看见赫娅奇怪的神情,还是缄默了。 “你放心,我没怀孕。”赫娅朝他投来目光,嘴角是冷笑,“过些日子再滑了便是。” 何子衿猜到前半句,没想到后半句,他不知道浩尔谷赫娅又想闹什么事。 279.第279章 五皇子不见了 “不愿意吗?”赫娅分明就是威胁的口气。 “微臣不敢。”何子衿屈服。 “是呀,你说过的,从今往后对我惟命是从来弥补我缺憾的人生。”赫娅冷笑,慢慢地走近丈夫,伸手轻轻抚摸他熟睡的脸颊,抬头对何子衿道,“不过你放心,我是女人呀,总有一天会真的怀孕的,可你……” 何子衿垂首无言,默默地承受。 这一晚夜不能寐的何止赫娅一人,刘仙莹已不记得是第几个不眠之夜,武舒宁睡不着脸上却带着笑,彦琛仍旧批阅奏折至深夜,却时不时会分心去想嗣音还有病重的年筱苒,而嗣音拥着熟睡的淑慎无眠,她越强硬地告诉自己别去向晏珅的事,却越清晰地记起永和宫那一幕,记起从他脸上落下的一滴泪。 重阳节一过,天越发开始冷了,各宫取暖的烧炭都是有定例的,没到日子前就只能熬着,而自从去冷宫住过一夜后,淑慎就快被谷雨烦死,同样的问题她每天都会问一遍,非要自己说一句“母妃很好,你别担心。”她才会消停。如今天寒,她就更每天担忧嗣音会不会冻着。 这日淑慎在书房冲泓晔抱怨,恨恨地说:“她要是再烦我,就不要她了。” 泓晔还是那样有耐心地听皇姐唠叨,但不会忘记提醒她,“皇姐,其实啰嗦的人自己不会觉得自己啰嗦的。” “哼!”每每淑慎就斜眼看他,而后忍不住又笑作一团,姐弟俩感情日渐深厚,淑慎虽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却早就疏远了,泓晔给她带来手足之情的温暖,很是珍贵。 可书房里另一个孩子就显得很特别,连太傅们向皇帝述职时都提到,说五皇子变化很大,不仅课业进步神速,连性子都变了。 而淑慎从冷宫回来第二天来书房,泓晔就问他有没有把泓昭的事跟梁婕妤提,淑慎却说:“我才开口,她就对我说,不许我们管这件事,再也不许提。也不要觉得泓昭奇怪,每个人都会变的,泓昭能学好为什么不好之类的。” 二人倒愿意听嗣音的话,但泓昭的性子却越来越孤僻,有时候看到哥哥姐姐凑在一起说话,会看着看着就发愣,被发现问他怎么了,他又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让人好不奇怪。 这日下学时起了大风,三人自然都有人来接,泓晔惯例随淑慎去符望阁温书,泓昭又是独自回去,可是走到半路上,小太监们却发现五皇子不见了,难道是刚才那一阵那席天卷地的大风吹迷了人眼,连皇子一起卷走了?众人大惊失色,四处寻找不果,又不敢呼喊,无奈只能回去禀告主子。 耿慧茹日来一直精神不济,听闻儿子失踪,更是一口气闷着半晌才回神。自中秋那晚后,她和儿子的关系就僵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连凡霜凡雪都看出来这母子俩之间的微妙。五皇子虽然不小了,但还是十足的孩子气,动不动就爱搂着母亲撒娇,可这些日子来,他不仅变得沉默,有时候主子问他几句,他都会翻脸发脾气。 “他会去哪里呢?宫里这么大,要怎么找?”耿慧茹慌神,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凡霜凡雪,她们也是无语。 凡霜忍不住说:“奴婢多嘴,可是殿下他从中秋节后就变得怪怪得了,奴婢问过跟随他的小太监,书房里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平日里也没被吓着过,真的很奇怪呢。” 中秋! 这两个字如今对耿慧茹而言就犹如剜心的尖刀,她脸色煞白,却忽而想起了什么,霍然起身冲着凡霜凡雪说:“去永巷,去冷宫。” 280.第280章 您会记恨吗 二人惊愕,忙说:“娘娘糊涂了,那里可去不得啊,皇子又怎么会去哪里呢。” 耿慧茹不能对她们言明,却又急火攻心,便说:“凡霜你拿一身你的衣裳来给我穿,然后不要惊动任何人,这就去。” 凡霜不敢违逆,忙取了自己宫女的服饰来给主子换上,而后由凡雪陪着,主仆俩悄然离了永寿宫。可虽说是悄然,还是让立春看见,她回来告诉刘仙莹知道,刘仙莹便要她也悄悄跟出去。 这一边冷宫里,嗣音依旧一个人居住着,除了每日定时来送饭菜茶水的宫女外再无其他人,所以一些屋里打扫的活儿就要她自己做。彦琛曾担心她的身体想把谷雨调来,可嗣音却说既然已经如此,何不彻底一些,也好断了外头人的心思。不过皇帝终究是心疼的,譬如这精炭早早就让方永禄派人送来让她取暖用,竟是连坤宁宫都没有的特例。 说起来冷宫比符望阁还大一些,嗣音一个人住虽然不害怕,可的确清冷得厉害,这几天凭她穿上棉衣,伏案写字的时候手还是会冷得打颤。此刻正自己生了炭火温一壶热奶,好不惬意。 冷宫平日里是很安静的,外头有一点动静里面都能察觉到,但今日狂风大作呼呼声不绝,嗣音便听不见外头任何声音。因见牛奶翻滚,便托了帕子取下放到桌上,才转身想灭了炭火,忽见外头有身影从窗前掠过。她以为是来送晚膳的宫女,便亲自去开门。 但是屋外空荡荡,只有枯叶挣扎在风里。一回身却猛地见一个孩子站在面前,嗣音着实被吓了一跳。待定睛看,竟是泓昭。 “五殿下,你……怎么来了?”嗣音平复突突乱跳的心,因见他被风吹红的脸,便忙让进屋子,“快进来,外头太冷了。” 泓昭却一步也不动,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嗣音,嘴紧紧地抿着,似憋着什么不说一般。 “你怎么进来的?也是翻墙进来的?”嗣音调整了情绪微笑开,不论如何泓昭只是个孩子。 “梁婕妤,您会记恨母妃和我吗?”泓昭却反问了这句话。 却是此刻,冷宫的大门有被推开的动静,嗣音忙道:“你要不要藏一藏?被送饭的宫女瞧见就不好了。” 泓昭还没明白过来,目光缓了一缓,便被嗣音拉着带进屋子藏在了床后。 “梁婕妤,今日风大路上走得慢,所以晚了些,您饿了吧。”每日送饭的宫女都是方永禄亲自选的,自然恭敬又和善,瞧见桌上才热的牛奶,便道,“这奶还是早晨送来的,放一天都不新鲜了,往后梁婕妤夜里要喝牛奶,奴婢夜里给您送新鲜的来。” 嗣音笑:“你们如今每日送来的东西动静越来越大,再下去宫里的娘娘们知道了都要巴望着来这里住了。” 宫女咯咯笑道:“方总管自然谨慎得很,可是您不知道,今日奴婢来的路上又有人塞了东西要奴婢带来给您呢。” “除了谷雨还会有谁?”嗣音坐着,看她将饭菜一一从食盒里取出,最后是一包果脯,递到面前说,“这是小满托奴婢带来给您的,就是承乾宫武宝林身边的大宫女。” 281.第281章 你不要担心 嗣音当然知道小满是谁,但她没想到舒宁会做这些,接过那一包果脯打开来看,正是自己爱吃的一口。虽然嗣音并不会去吃,可也没有要拒绝或赏给这个宫女的念头,竟是想留下的。 “回去别跟方总管提这件事,这吃的东西往后除了谷雨给你的,就不必带给我了,你们若喜欢就拿去吃,不喜欢就分给别人,再不济就直接拒绝,反正都是我的事,碍不着你们。”嗣音将果脯包裹好,搁在了一边,又说,“今日你先回吧。” 那宫女明白嗣音的意思,也知道她不让提是怕方永禄责骂自己,毕竟梁婕妤如今有了身孕,吃得东西必须要小心。但本该陪着嗣音吃完收拾好才离去,可嗣音叫退下,她也不能违逆,遂行了礼,静静退去。 嗣音到屋前,看着她从宫门口消失大门再次合上,才转回身来床后找泓昭,那孩子神情复杂,跟着嗣音坐到桌边仍是不能放松。 “只有一双筷子,殿下若用筷子,那我就用勺子,这些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殿下陪我一起吃好不好?这个时辰你该才从书房下学才是。”嗣音说着,把筷子递到了泓昭面前。 泓昭却凝视着自己面前的菜碟,憋了会儿嘴说:“梁婕妤,您还没回答我呢。” 嗣音却微笑着给他布菜,说:“先吃饭吧,吃完了我们再说好不好?每天你姐姐回到符望阁就饿得要东西吃,所以你肯定也饿了对不对?” 泓昭的脸越来越红,豆大的眼泪从眼角掉出来,他倔强地抹去,抬头看着嗣音说:“梁婕妤,您不要嫉恨我的母妃好不好?” 嗣音心里好酸,虽然那晚被他们母子“背叛”,可她明白耿慧茹的苦衷所以并不恨,顶多是觉得无奈,也为他们可怜。譬如此刻泓昭这个样子,又如淑慎所说在他身上起的变化,那一晚自己受的伤害彦琛会为自己抚平伤痕,可这孩子该怎么办?这个秘密是他要背负一生,一生都解不开的结。 “我当然不会嫉恨你的母妃,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永远都不会。”嗣音微笑,希望自己的只言片语能让这个孩子感到温暖,“那晚对昭仪娘娘许下的承诺,我会用生命去守护的。我时常对你姐姐说,大人的世界是你们小孩子所无法理解的,你们的正义感是纯粹理性的,现在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将来就会变得豁然。因为等你长大后,你会发现这个世界除了道理和规矩,还有很多很多能左右我们情感的存在。还有殿下,这不是你的错。”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泓昭似要忍着不哭,但又抑制不住眼泪,不断地抬手去抹眼泪,一张脸蛋很快就花了。嗣音起身去绞了一把帕子来给他擦脸,笑着说:“你姐姐最见不得人家哭,可是那天来这里哭得像个小花猫,我都没来得及取笑她。明儿殿下见了她,好好羞一羞她。不过……殿下是男儿啊,可不能动不动就哭。” “梁婕妤,如果这件事被父皇知道,我和母后都会死的对不对?”泓昭说这些时,脸上布满了惊恐之色。 “父皇不会知道的,你不要担心。”嗣音只能这样安稳。 282.第282章 这不是你的错 泓昭摇头,很肯定地对嗣音讲:“按理说梁婕妤你也不该知道呀,可是那么巧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知道了这件事。所以你说父皇不会知道,我要怎么相信呢?我不想母妃死,至于十皇叔……我不知道……” 说到这里,泓昭的眼泪又涌出,正如嗣音所说,他毕竟是个孩子。可是他这番话也没有错,谁能保证彦琛永远不知道呢? 泓昭突然站起来离开桌子,朝着嗣音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嗣音不知所措,连声叫他起来。泓昭却含泪说:“母妃从小教我不可以撒谎,可是那晚我却撒谎害了您,梁婕妤我不是故意的,母妃也不是故意的。母妃他要保护我,而我也不能不保护她。母妃对不起梁婕妤的,就让泓昭来偿还,只要您不记恨母妃不要告诉父皇,未来您要泓昭做什么我都愿意。梁婕妤,你答应我好不好?” 嗣音好心酸,他们这些大人都做了什么呀,让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一夜之间长大,看透这世事冷暖,是长辈们该做的吗? 她搀扶起泓昭,疼惜地擦去他的眼泪,“殿下,如果我要说那一晚就能说了呀,何苦拖到现在又何苦要在将来说出口?昭仪娘娘她不欠我的,我不可以去憎恨一个全心全意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 “梁婕妤,您真好。”泓昭终于不哭了,满目感激之情,慢慢地说,“这些日子我好难过,知道自己不是父皇的儿子后,就觉得自己不配和哥哥一起玩,我就想如果我也像四哥那样优秀,父皇就不会讨厌我,会更喜欢母妃……” “殿下,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再想了。而你的姐姐和四哥不仅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即便有一天知道了,他们也绝不会嫌弃你的身世。”嗣音说着,带泓昭到桌边,笑着说,“咱们不提这些了,好好吃饭,你快些长大也可以保护母妃的。” 泓昭很听话,拿起筷子就要吃,此刻外头却有女人的声音顺着风依稀传进来,似“泓昭……泓昭……” “母妃!”泓昭果然熟悉母亲的声音,他扭头对嗣音道,“我是偷跑来的,母妃她来找我了。” 嗣音笑笑,颔首:“回去吧,下次再来的话和你四哥姐姐一起来,你也替我守一个秘密。”她指指桌上丰盛的饭菜说,“不要把这里的光景告诉别人,包括昭仪娘娘。” 泓昭竟是释然,大抵他觉得是被梁婕妤托付了什么事了,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事了,这样就可以抵消自己和母亲对她的伤害。他连连点头,辞别了嗣音朝外奔出去。 嗣音尾随,见他轻轻松松就越上墙头翻出去,欣然笑了,她低头抚摸自己的小腹,那里有她和彦琛的骨血,有她自己的孩子。她天真地幻想,也许刚才那番话腹中的孩子能听得见,嗣音无所求,只愿这孩子也能像他的哥哥姐姐那样善良。 冷宫外,耿慧茹泪眼婆娑,风一吹便热辣辣地疼,她不管不顾地高声喊泓昭的名字,吓得凡雪四处张望就怕被人瞧见。 “凡雪,我们进去吧。”等不见儿子,耿慧茹急了。 凡雪连连摆手说不行,正怕主子冲动,却见泓昭从后头来了,“主子,是殿下。” 283.第283章 十四叔在宗人府 耿慧茹回身,果然见儿子跑向自己,她奔过去一把将泓昭抱在怀里,却又恨又怒,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你要急死我吗?你真的要急死我吗?” 泓昭却笑了,自中秋节以来他第一回对母亲笑,一直以来他就想跟嗣音道歉,今天终于做到了。 “母妃,孩儿会快些长大,保护你,永远永远保护你。”他笑呵呵地说,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耿慧茹不晓得这孩子做了什么,可如果是梁嗣音让他解开心结变回从前的样子,她耿慧茹愿意用一生去感激她。 风仍旧肆虐在宫里,但这个深秋似乎也不那么冷了。 夜里,容澜正卸妆洗漱预备就寝,织菊悄然进来,将王海得到的消息告诉皇后,听罢冷宫外的事,容澜皱眉思忖了许久,只觉得心口越来越闷。难道…… 老实说她不敢想,容澜不是没假设过耿慧茹母子的证词不属实的情况,但当她一层层往里去推测,那未知的答案就越发沉重得让她自感无法承受,因为梁嗣音反常的行为,正是在说明事实真相的严重性。 “就当没发生过,谁也别提了。”她这样说一句,选择了作罢。 织菊没多说什么,只道:“皇上今晚还是去景阳宫了。” 容澜嗯了一声,说得却是:“那个武宝林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翌日天晴,太阳浓烈后便驱散了前日的寒冷,就仿佛冬天怯步,又要推迟来临了。 泓晔和淑慎同时到了书房,不出所料泓昭已经在了,可这孩子竟然脸上舒展了笑容,待淑慎坐定,他乐呵呵地来向姐姐炫耀,“昨儿我去见过梁婕妤了,还和她一起吃晚膳了。” 泓晔听见半句,忙过来说:“真的假的?别胡说给自己惹麻烦。” “自然不能对旁人说的,不过四哥和皇姐还是说得的。”泓昭洋洋得意,又是从前的孩子气模样,“梁婕妤还让我跟皇姐说,可千万别忘了那天您哭成小花猫的样子。” 淑慎想起自己那天因为见到嗣音而激动的哭的样子,转头见泓晔一副忍笑要忍到内伤的样子,噌得就脸红了,霸道地低声呵斥两个弟弟:“要是敢让别人知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泓晔终于忍不住了,伏案大笑,泓昭就做鬼脸学淑慎的样子哭,气得淑慎抄起手边的书朝他扔过去,不料太傅正好进来,砸个正中。 三人顿时静默,但随即又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太傅一脸茫然,而最茫然的是,五皇子怎么又变回去了? 其中的缘由自然容不得他知晓,不过三个孩子闲来又开始担心一件事,很快就到秋狩的日子,猎场上怎么能少了十四叔的英姿呢? “十四叔在宗人府,我们翻墙也见不到了……”虽然这三个孩子都明白父皇和这位皇叔紧张的关系,可对于十四叔的崇拜,还是让他们无视了一些规矩。 算起来,晏珅被宗人府扣押待审已经快一个月了。 284.第284章 欺负一个女人 提到宗人府,就是皇室子弟闻之色变的地方,除了在其中任职及循例的玉牒编修,大概谁也不愿意这辈子和这三个字有关系。自然也有例外,当今皇帝当年就曾在里头度过了几个春秋,可这神话一般的事,谁能保证还会在自己的身上发生?如今那里头关着的皇帝一奶同胞的弟弟,他会是下一个天子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十四爷,晚饭送来了。”晚饭时分,狱卒照例给晏珅来送饭,此处自然比不得一般牢狱,关押圈禁的都是皇室族人,三分体面还是有的。譬如这每日三餐,都是四菜一汤荤素搭配,比寻常老板姓家吃得更好些。 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的晏珅听见,摆摆手说:“你们拿去吃吧,本王今日没胃口。” “王爷今儿一天没吃东西了,怎么还没胃口呢?”狱卒笑呵呵,这些日子定康郡王府里两位侧妃来打赏了不少银子,他们自然乐得客气对待晏珅。 晏珅闭着眼睛翻身睡过去:“每天都这几个菜,早就吃腻了,你们去跟皇帝说,问他我花自己的银子在这里过日子成不成?” 狱卒满脸一副‘当然不成’的样子,但嘴里还是说:“等小的回复了上头,有了消息一定告诉王爷,不过今日的饭菜是王府两位娘娘送来的,和平日不一样,王爷还是受用吧。” 晏珅哼哼:“往后她们送来的东西,你们直接分了,不必留给本王。” “王爷……” “滚,说了本王不想吃。”晏珅怒。 “王爷!” 晏珅翻身起来骂他:“你烦不烦。”不料,却见七哥站在了门外。 晏璘几乎要被这个弟弟气死,一脚踢开跪在地上的狱卒,“开门,本王要进去。” 狱卒麻溜地去取了钥匙来解锁,随即一溜烟地就消失了。晏璘亲自把饭菜拿进来放到桌上,砰一声震了桌碗巨响,说:“大爷,给你拿进来了还吃不吃?” “七哥,你再用一把力就震碎了,谁都没得吃。”晏珅一本正经地说。 “你!”晏璘的手抬在半空,就差一巴掌打下去了,他怒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在这里待一辈子?” 晏珅坐下来吃饭,满不在乎地回答:“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我在哪里都无所谓,外头的世界没什么我要牵……” 这句话没说完,不知是因为要咽下口中的食物,还是因为想到了某个人。因为皇帝对他的处决始终没下,且从未提审,所以他断定梁嗣音在宫里也应该没事。可偶尔想起那晚她看自己那恨毒了的目光,心就会揪着疼。 他错了,他忘记梁嗣音对自己是无爱的,所以她又怎么会领会自己的意图,读懂自己的心意呢? “七哥,梁婕妤她还在冷宫吗?” “一直没出来,一个人在那里住着谁也不能去看她。据说皇帝去过一次,闹得不欢而散,梁婕妤还挨了打。”晏璘这般说,目光锁定在弟弟的脸上,等待他把情绪流露。 “混蛋!欺负一个女人是一个皇帝该做的?”晏珅果然怒火中烧,手里的筷子几乎被他掐断,“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来那天晚上到底……” “混账东西!”晏珅话没说完,就被晏璘揪了起来,“你不是没话可说吗?” 285.第285章 皇兄都会忍你 他意识到自己被兄长摆了一道,遂缄口,颓丧地扭过头去不理会。 “老十四我告诉你,你以为自己这样很伟大吗?你以为和皇帝对着干很了不起吗?其实根本没人看得起你,所有人都在等那个结果,等着看你的笑话。”晏璘怒道,“如果你不是我弟弟,我早一剑劈了你,谁有功夫跟你耗着?” 晏珅推开他,冷笑:“我不在乎别人看什么笑话,在乎的人明明是七哥你,还有皇帝。是你们在乎世人的看法,怕给你们戴上冷酷寡情的帽子。” “晏珅,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就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你做的任何事都好像一个满地打滚耍赖要糖吃的孩子?”晏璘痛心道,“事已成定局,你为什么不能坦然接受?不过是一个皇位,谁坐不一样?” 晏珅没有说话,他心里想的却是,当然不一样!如果老四不是皇帝,他不会在这里,而梁嗣音也不会被那样欺侮。原来并非什么江山与美人难抉择,而是你没有江山,何谈得到美人! 他爱上梁嗣音,可他并不想让她尴尬难堪,那一晚若非看着皇帝任由别人侮辱指责嗣音而无所作为,他不会什么都不说的。可偏偏让他看到那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还能说什么,那就让他去那痛苦好了,都是他自作自受而已。 “江南三省秋收的事你是不是忘得一干二净了?你答应当地百姓什么了你还记得吗?”晏璘道。 晏珅猛然想起,他身上还有未完成的任务,更是对江南百姓的许诺。 “没话说了?”晏璘恨道,“如果你做不好,就不要接这样的担子,免得让人笑话。你可以丢人,朝廷不能丢人,老百姓不能不管。这几天为了你的事,皇兄连催几道谕令下去,拨银减税,总算为你圆了那个承诺。你知不知道你自以为是的这点骄傲,在皇兄眼里已经一文不值了?” 晏珅无言以对,这一次他的确有错。 “今次来只是皇后托我来看看你,方才那些话你可以当没听过,自然皇兄也没打算让你知道。”晏璘平静下来,却还是一脸怒容地看着弟弟,“但是接下来的话,你好好记着,不是皇兄也不是皇后让我来告诉你的,只是作为哥哥,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 晏珅不解,带着倨傲的神色看着他。 晏璘道:“先头我说梁婕妤在冷宫那些话,半真半假而已。她的确还在冷宫住着,不过早就和皇上和解了,他们从来没有不信任对方,你认为的皇兄没有保护梁婕妤,只是你看不到他做了什么而已。更何况你不是帝王,你如何知道一个帝王还怎么保护自己的女人。还有……梁婕妤有身孕了,虽然还在冷宫,但日子过得很好。” “这算什么?有身孕了还留她在冷宫那晦气阴冷的地方?”晏珅的第一反应,却只是心疼嗣音。 晏璘摇头,叹息道:“说这些不是想刺激你,晏珅,你有家室妻妾,很多事你该懂的。你要喜欢上梁婕妤没人能管住你的心思,但是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朝廷闹得底朝天,闹得一堆烂摊子收拾不了,皇兄都会忍你。可如果因为你而让梁婕妤受到伤害,他会眼睛也不眨地杀了你。而你不要自以为是的一往情深,事实上是在把你喜欢的那个女人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做事情前,用用你的脑子。” 这一次,晏珅彻底沉默了。 286.第286章 她幸福便好 “言尽于此,往后我不想再重复。”晏璘道,“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兄弟之情,谁又必须为你死守底线?” 他言罢,终究是走了,片刻原先那狱卒就回来,见里头狼藉一片,就招呼人来打扫,随后赶紧将门锁了怯怯地离去。 饶是方才狱卒们进进出出,晏珅站在原地都一动不动。 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难道真如七哥说的,他现在的行径只是一个耍赖要糖吃的孩子? “呵……她怀孕了,她有了他的孩子了。”晏珅突然笑起来,这笑里头不知融了多少种情绪,可只有一种是他最敏感的,如果梁嗣音幸福,那就太好了。 皇家定了九月二十于京郊猎场秋狩,因此次皇帝和各皇亲子弟都可带女眷前往,所以容澜等人也要随驾。 这日众妃聚首坤宁宫,唯抱病的年筱苒和冷宫的梁嗣音不在,容澜不提,只论日后的秋狩,笑道:“本宫很多年没骑马了,真怕给皇上丢脸,记得咱们姐妹里蛮儿骑术最好,这一次可要多给皇上长脸啊。” 最近宫里风风雨雨的却没她宋蛮儿一点事儿,冷眼旁观早就腻歪死她了,听说要随驾秋狩,乐得不行,此刻更是被皇后挑起了兴致,乐呵呵说了半日,一转眼看着贤妃,却道:“娘娘派人叫三殿下带上郡王妃一起吧,她可是从草原来的,臣妾真想见识见识她的骑术。还记得浩尔谷部送来的画像,就是那一副手持马鞭的飒爽英姿。” 容澜听得“画像”二字,心里一梗,只是面上不做色,而李子怡之后却说了,她没想到也一点都不觉得可乐。 “可惜赫娅不能陪妹妹驰骋猎场,这孩子呀,有身孕了。”李子怡早就在见到何子衿时知道了儿媳妇确实怀孕的消息,但一直想找合适的机会来显摆,今时今日便是了。 她一转身,朝容澜笑:“恭喜皇后娘娘了。” 容澜自然是笑脸相对:“你几时知道的,本宫这里竟一点也不晓得。” 李子怡卖弄说:“的确是前几日的事了,可这孩子害羞不肯张扬,况且娘娘这里忙碌,臣妾也不想给您添麻烦。” 容澜玩笑般点穿她说:“你这是存心藏着来炫耀呢,能给本宫添什么麻烦?孩子有了身孕是好事,你闷着不说,自己偷着乐。”说着唤绣兰,“赶紧去告诉皇上,让皇上也欢喜欢喜。” “如此真是可惜了,三殿下病着,郡王妃也不能来,多难得的机会。”宋蛮儿叹息,眼珠儿一转,突然正儿八经地对李子怡道,“可要叫郡王妃小心,这个季节人都肯病,你看三殿下至今没好起来,别叫她也染了。” 李子怡面色尴尬,哼笑不言。 容澜也道:“昀儿这是怎么了?病了那么久也不见好,改日将何子衿传召进来本宫要问问清楚,他若不成了,换个人去照顾便是,御医馆也不只他一个人。” 李子怡忙道:“好是好了的,只是还要养着,娘娘不必为他操心。上回臣妾问了,是他夏日里贪凉落下的。” 287.第287章 秋狩 容澜遂不再多问,转眼便到了九月二十,除生病的年夫人和冷宫里的梁婕妤,连选王绘竹都随驾秋狩,宫里一时如空了一般。本来淑慎不愿去,想要这个难得的机会陪嗣音,磨不过泓晔、泓昭各种形容诱惑,且嗣音授意送饭的宫女告诉方永禄叫淑慎别惦记她,这才跟着去了。 猎场马蹄轰隆,这是一年一度皇室子弟最喜欢的活动,在猎场里可以不分大小不论尊卑只比谁的骑射功夫好。而今次皇帝会和大家一起下猎,且言明不必碍于圣驾而缩手缩脚,捕猎最多者重赏这样的话,更是激得一干热血男儿蠢蠢欲动。 “母后,赶紧的,父皇要出发了。”皇后的帐子里,容澜还在检查淑慎身上的装备,见她急得跺脚,还慢悠悠说,“你头回骑马,母后能放心么?” “泓晔、泓昭该笑话我了。”淑慎急得不行。 络梅等人终于检查好,忙笑着让淑慎出去了,容澜送至帐子外头,见宋蛮儿等也一身骑马装准备出去,忙道:“你们陪驾一会儿便回来,林子里可不敢进去。” 众人忙应诺,皆入围场去了。 “让朕见识见识你们的本事,可听好了,捕猎数量末次的的人,朕可是要罚的。”难得彦琛也情绪高昂,笑对众子弟道,“今日泓晔泓昭也如围场,你们可别输给两个孩子。” 淑慎忙嚷嚷:“父皇还有我呢。” 彦琛心想难得你这丫头愿承认自己是孩子,便有心逗她,“你是女孩子,差一个字呢。” 众人大笑,气得淑慎满脸通红,一夹马肚子扬鞭就跑出去。如是竟如同出发号令,所有人都飞奔而出。 一时马蹄声四起,震响苍穹。 不入猎场的女眷们均兴奋地又笑又叫,古曦芳指着那一身橘墨色相间骑马装的宋蛮儿对容澜道,“蛮儿这丫头还是和当年一样,一点不肯服输。” “皇上当初不正喜欢她这点吗?如今倒变得唠叨琐碎,什么事都爱凑热闹,有时候看着她觉得心烦。”容澜这般说,转头对古曦芳道,“若人人都如曦芳你这样,本宫少操多少心?” 曦芳嫣然一笑,“若人人都如臣妾这般,皇上可要闷死了。” 容澜一愣,随即笑了:“偏你也来卖乖。” 众人心情甚好,只等皇帝满载而归,忽而听一个小太监喊:“瞧啊,十四王爷来了。” 容澜大惑,忙赶出来看,果然件一席白装的晏珅翩翩而至,他也不往这里来,直接奔入猎场里去。 马匹一进林子,速度便慢了许多,大家都散开后都安静寻觅猎物,彦琛身边自然有随侍,而他今日也一心要捕一条白狐,故而全神贯注只想捕猎的事。 “啊……”忽而不远处一把孩子的尖叫声响,听音却是淑慎,很快声音靠近,竟是淑慎的马匹受了惊吓正在林子里猛跑。 林中树木肆横,根本不适合马匹快跑,马儿虽不会有事,但马上的人很容易被树枝钩住。可怕什么来什么,淑慎那里根本控制不住,彦琛已喝令侍卫前去拦住马匹,但为时已晚,眼看着马匹朝一棵大树下跑过,那浓密的枝桠几乎覆着马背而过。 “淑慎!”彦琛大喊,却见一道白色身影闪过,抱下淑慎一起跃下马背就地打了好几个滚,而后便只见两匹马疯狂地奔走。 288.第288章 不要输 淑慎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此刻被人抱着在地上打滚,也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不能回神,待她睁开眼睛,却是十四叔的脸出现在眼前。 吓坏了的她一下子哭出声,喊着“十四叔。” 圣驾临近,彦琛自然也看清了来者的面孔,只淡淡地笑一声:“你到底是来了,朕还以为你不打算来。” 晏珅抱着淑慎起来,向皇帝行了礼,再答:“马儿不好,臣弟回府取马去了,但到底许久没驾驭它,这畜生也不认得主人,竟跟着撒野跑开了。” 彦琛微微一笑,手里的马鞭朝后指了指,“别太早下定论,它忠于你呢。” 众人看过去,果然是晏珅方才的枣红马又回来了,看起来它似乎是去追淑慎那匹马,未果后又回来找主人。 晏珅很是尴尬,皇帝却说:“圣旨里言明了,今日你若获得头名,过往一笔勾销。” “皇上这样是否太儿戏了。”晏珅有意反抗。 彦琛则冷眼看他,调转马头要往林子深处去,“先祖就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儿戏吗?不要你怕输,寻恁多借口。” “我……”晏珅还是少几成稳重,又被激将了。 淑慎缓过劲来,已抹了眼泪,眼看着皇帝离去,她扭头问十四叔:“父皇是什么意思?” “你父皇传旨到宗人府让我来参加秋狩,说只要今日我胜过所有人,中秋那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晏珅答,“现在让侍卫送你回营帐去。” “我不走,十四叔我留下帮你。” “傻丫头,你在身边,十四叔放不开手脚。” “可是……” 晏珅自然不答应,打断她轻声道:“慎儿,你不希望梁婕妤离开冷宫吗?她现在有了身孕,一个人在哪里就是跌到了也没人知道,太危险了。” 淑慎一愣,问:“身孕?十四叔是说母妃她有孩子了?” “你不知道?” 淑慎连连摇头,“不知道,从来没听人提起过,我去过冷宫见过她的,她也没有对我说。” “这样……那慎儿你不要对别人提,兴许她有她的打算,你自己知道便好。”晏珅说着转身大声喊附近的侍卫,“来人送公主回宫。” “十四叔,不要输。”淑慎好担心。 晏珅翩然一笑,曲指鸣哨,枣红马闻声迅速到了身边,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对侄女说:“慎儿你放心,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怎样的境遇,十四叔都会守护她。”言罢扬鞭,马匹迅速没入树林。 淑慎愣了,十四叔口中的“她”是谁?是母妃吗?他真的是爱上母妃了吗?难道所谓的爱情,不该是父皇爱着母妃,而母妃也深爱父皇吗?难道爱情,是可以不相互的? “公主,请上马。”侍卫近到淑慎身边,却见她发呆,遂又唤了一声。 “我?”淑慎回神,却发现眼前的侍卫看起来好模糊,可模糊的不是他们而是她的视线,眼泪什么时候冒出来了?淑慎啊,你为什么会哭? 深林之中,密密匝匝的枝桠铺天肆横,阳光从缝隙漏进来,点点斑驳如绚烂星空,叫人恍惚在昼夜之间。 289.第289章 银狐 晏珅的骑射是众兄弟中最出色的,虽然皇帝正当盛年,但他毕竟年轻体力充沛,若非困在宗人府这么久僵硬了拳脚,想来今日的挑战,皇帝并不能有太大胜算。自然彦琛不需自己和他相比,皇族那么多的年轻子弟,总会有人为夺头名而拼尽全力。 且说晏珅一路行来猎获不少鹿兔雉鸡,每个皇室子弟都有专用箭矢,上刻其人名讳,故而所捕猎物只需留在原地,便会有出没的侍卫清捡,最后统一区分计数。 这些侍卫都经过严格筛选,深知舞弊罪之重,故而没有人会担心其中有人会动手脚。当然,历来并非无此类不实之事发生,如淑慎之父前废太子头次随父秋狩就发生此事,但不幸被先帝点穿,当众罚跪在营帐外整整一夜,同谋者削去官职贬为庶民。 后来皇室里的人常说,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先帝就厌恶废太子了。自然,这都是过往之事;自然,诸如此类也不过是皇室权位斗争中极微不足道的事情。 此刻晏珅已穿出树林,进入林子后广袤平原,正舒一口气抬手搭了凉棚极目远眺,忽见一抹银白从眼前掠过,待定睛看,竟是鲜有之银狐。皇族世家素来崇尚奢靡华贵,冬日里男人女眷都爱着皮毛裘衣,但兔毛羊绒已不足为贵,上等的狐皮才受推崇,而银狐更是因其狡猾难捕且稀少,故而最是弥足珍贵,少有人能得到。 看到这只银狐,晏珅心中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皑皑白雪中嗣音围着银狐围脖的模样,那该是何等的美,这世上只有她这般女子才配得此物。 “吁……”然此刻,另一队人从林子窜出,却是已分开多时的皇帝,皇帝不同旁人,他的身边总不乏侍卫,而他的猎物也有专人清捡。 彦琛的目光才从弟弟身上掠过,远处那一抹在阳光下忽闪的银色也吸引了他的注意,浓眉微蹙的一瞬,抬手示意身后侍卫不要跟随,轻轻一夹马肚子,马匹似有灵性,竟懂得放轻脚步声朝那银狐奔去。 晏珅见状,旋即拍马跟上,两匹马的动静终究大些,那只通体银白的狐狸敏锐地察觉到,调头就蹿开。 二人挥鞭而上,紧紧相逼,然狐狸灵巧,时不时就调转方向,马匹虽快总有些滞缓,便显得笨拙,若再追,定然叫这畜生逃走。 但见彦琛坐稳马鞍,从箭筒里抽出利矢弯弓搭箭,嗖得一声利箭离弦,却可惜偏一毫未中,叫那畜生逃过一劫。 而此刻晏珅的箭业已上弓,紧跟着射出一箭,但不知是求胜心切还是那畜生狡猾,竟又放空,眼睁睁看着那银狐躲过去。 兄弟俩目光交锋,却一瞬即散,二人只顾策马追赶,忽而晏珅调开马头朝另一处狂奔,渐渐与皇帝拉开极大的角度,可追逐银狐的视野却开阔了许多。 那畜生似感到从不同的方向都有马蹄声逼来,竟如人一时恍惚般,倏地停了下来想辨别方向。 就是这电光火石间,兄弟二人同时满弓放箭,利箭俯冲而下不过一瞬,方才还灵活机敏满地窜逃的银狐就地而倒,微微抽搐着。 290.第290章 虚怀若谷 然兄弟俩却都没来得勒马,直直地对冲而来,几乎擦肩而过,又因二者骑术皆佳,这一幕可谓惊险壮观。 “好!”边上观战的侍卫们忍不住大叫,随即迅速拍马赶来,便有人下马去提溜那一只银狐。 彦琛远远勒马观望,晏珅因见侍卫提着狐狸朝皇帝那里去,便也跟了过来,果然见两支箭矢同时插在了银狐的脑袋上,只是…… “启禀皇上,郡王爷的箭穿过了您的箭矢,所以当是皇上先射猎了这只银狐。”侍卫说这句话时,仿佛松一口气般。 “皇上英武,臣弟心服口服。”晏珅翻身下马到兄长骑下,单膝跪地拜服。 皇帝俯视这个倨傲不凡的弟弟,因知他的本性品格,故而并不讶异他的服气,他的确是个不服输的人,可非心胸狭窄之人。 “这畜生的皮毛做围脖是冬日御寒的美物,你说朕回头赏给谁好?”兴许是出于男人也会有的那一点点吃醋之心,彦琛竟问了这样的话,仿佛故意在说,“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梁嗣音才配得上这样上等的皮毛?”自然,这其中也有胜利者的骄傲,并非他彦琛强占嗣音,而是嗣音与他两情相悦,这份骄傲,又岂是一条银狐皮的归属可以比拟的。 晏珅暗自握拳,朗声道:“皇嫂统领六宫辛勤操劳,如此上佳美物自然非皇嫂莫属,皇嫂贵为国母也最配得上这稀罕之物。” “朕正有此意,你我果然兄弟连心。”皇帝微笑,松一松筋骨道,“还有些时辰,去为你的将来努力吧,君无戏言,倘若今日你夺得头名,中秋夜也好,你荒废的赈灾事务也好,朕既往不咎。” “是!”晏珅咬牙应一声,起身来凝视兄长须臾,随即转身上马奔腾而去。 “把那银狐拿来与朕看。”弟弟离去后,彦琛突然对侍卫下令,侍卫高举至他面前,果然是晏珅的箭刺穿了自己的箭矢。莫名地,皇帝心里有微妙的异样感,伸手欲拔出利箭,却还是停住了,只因一旦拔箭便会血染皮毛,白白荒废了这条狐狸,也荒废了刚才精彩的追逐。 他深吸一口气,为君王者,当虚怀若谷! “即刻送去营帐呈给皇后,就说是朕和十四弟一起猎获这只银狐,赠与皇后冬日御寒。” “领旨!”侍卫接令,提着狐狸上马,往营帐奔回。 其他侍卫跟过来,一人问:“圣上是否继续围猎。” “不了,去林子那里的湖边走走。”皇帝却这般说,顿了顿又道,“去叮嘱一声,务必清扫猎物,不要有遗漏,特别……是定康郡王的。” “领旨!” 得令的侍卫都散去,皇帝身边还余三人,如此四人四马往湖边去,未及湖边时阳光泛于水面的粼粼波光就已入目,彦琛微微叹息,遗憾这番美景不能与嗣音同赏。 然至湖边,却见那里也停了两匹马,竟是自己两个幼子坐在水边不知干什么。彦琛起先还恼怒他们偷懒贪玩,近了才发现竟是泓昭受了伤,泓晔正在吸吮他伤口的污血。 侍卫们忙上前去帮忙,他们都随身带着清水和应急之物,因见边上拔出的带血树枝,知道皇子不是被蛇虫咬伤,都松了口气。 “父皇!”泓晔上前行礼,嘴角还带着血迹,他抬手一抹却更拉长了血痕。 291.第291章 父慈子孝 彦琛解下马背上的水袋扔给他说:“赶紧漱口。”又严肃地问,“你们为什么不回营帐或者放烟幕信号向附近的侍卫求救?” 泓晔漱了口,珍惜地握着父亲的水袋,看了看正咬牙接受疗伤的弟弟,却一时答不上来。 “泓晔!”彦琛皱眉。 见父皇要怒,他才道:“儿臣们不想给父皇丢脸。” 彦琛心一动,仿佛有股暖流从胸中滑过,但还是严肃地说:“胡闹,万一伤口处理不好染了病,你会害死你弟弟知道吗?” “父皇!”边上的泓昭急了,“父皇不要责怪四哥,是儿臣坚持不肯求救的,儿臣不想给父皇丢脸。才刚是心急追一只兔子,骑马从树边过时不留神扎在了树杈上,要不是四哥从边上帮我勒住缰绳,儿臣兴许会从马身上跌下来,四哥又怎么会害死儿臣呢?” 彦琛不语,前些日子太傅们还夸五皇子有长进,他以为儿子的心性也会长进,没想到还是如此憨蛮,竟会直肠子地去思考自己的话,更曲解成这样的意思。他真真是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去教导。 可他还是动容的,泓昭小的时候很讨彦琛喜欢,但渐渐发现这孩子天资平凡后,他这个骄傲无情的父亲就开始疏远了。之后又在宗人府待了那么久,和儿子们的情感就更淡了。如今贵为帝王,终日朝务缠身,除每月定例巡视书房外,竟甚少再和他们见面。一概课业武功皆交付臣子教授,那种父子间的天伦便仿佛自此消失。 皇帝翻身下马走到儿子身边,亲自接过侍卫手里的纱布将泓昭腿上的伤口包扎好,泓昭战战兢兢地看着父亲做这一切,因心底的愧疚和害怕,竟落泪了。 “哭什么?”彦琛肃颜,似怒非怒,“才要夸你像个男子汉,竟这么没出息地掉眼泪!” 泓昭露出惶恐之色,他的满腹感慨要去对谁说呢?如果有一天父皇不是为自己包扎伤口,而是要处死自己怎么办? 可是此刻彦琛却笑了,他温和地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父皇小时候也哭过,不过要记着,长大后就不能再掉泪,记着你是个男人,男人要顶天立地要有担当。” 泓昭连连点头,难得父皇跟他说这番话,不由得暗自决心抛开那不知何时会发生的烦恼事,一心做好父皇的儿子,如他所言将来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彦琛席地而坐,招手让泓晔过来坐到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儿子,这样的情景竟很久很久不曾有过。他从泓晔手里接过水壶递给泓昭,看儿子喝完才自己拿来喝了两口,继而朗朗一声笑说:“等你们再大一些,就能陪父皇喝酒了,这么好的景色我们父子三人竟喝白水,太煞风景。” 两个孩子还是有些拘谨,彦琛佯装怒道:“怎么?难得和父皇在一起,你们两个家伙都没有话要说吗?” 泓晔突然道:“如果皇姐在,一定会有很多话说。” “嗯?”彦琛自然见过淑慎可爱的一面,却故意疑惑,“你皇姐她不是最清冷骄傲的么?” “才不是啊,父皇您真是不知道皇姐她有多罗嗦,太傅们都嫌她烦。”泓昭一本正经,随即绘声绘色地说起书房里的趣事,起先还担心父亲会怪他们不务学业,但见他饶有兴趣,便越发放开了。连带泓晔也活络起来,时不时和父亲一起大笑。 292.第292章 母妃抱抱 侍卫们不远不近地守护者,看着这难得一见帝王家父慈子孝的情景,也无不新鲜而感动。 营帐这边,女眷们皆因皇帝送来的银狐而热闹开,容澜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更叫她感慨的是,竟然是兄弟俩一起围猎得到此物。不过心底还是有一丝担忧,因不能当众询问那侍卫,便让王海想法子去探口风。待王海回来告诉他兄弟俩并未起争执后,悬着的心总算放下。 宋蛮儿叽叽喳喳跟女眷们描述这银狐何等珍贵后,见贤妃满目羡慕之态,便故意道:“真是难得皇上和定康郡王兄弟联手,我们没瞧见那场景实在太可惜了。”说着凑到李子怡身边,“最可惜的还是三殿下不能来,不然若是父子联手捕捉到这只银狐来送给皇后娘娘,娘娘肯定更高兴。呀……不过若是三殿下和皇上联手,到底是送给娘娘好,还是送给姐姐好呢。” 贤妃心里好窝火,又不能露于人前,讪讪笑道:“自然是给皇后娘娘了,你我这样的粗人哪里配得上这么好的东西。” 宋蛮儿知道她言语带刺,却不在意,更火上浇油,“幸好郡王妃有身孕了,不然三殿下总病着终究不……” “蛮儿。”容澜悠悠一声打断她的话,冷了半分脸说,“茶凉了,才吵着要沏来的,这会子又不喝了。” 宋氏不以为意,乖顺地就去喝茶,罢了还天不怕地不怕地问容澜,“娘娘回头用这皮毛做围脖,有边角料能不能赏给臣妾出一双风毛袖口。” 边上络梅忙道:“修容娘娘可真会要好东西,出袖口风毛必须要匀整齐长的皮毛才行,您哪里是要边角料,竟是想问娘娘要整条去了。” 众人应声而笑,皆知络梅系皇后身边第一亲信之人,自然不会计较她的逾矩,七王妃叶容敏更笑道:“真真娘娘调教的人,一准不舍得自家主子吃亏,宋修容也该调教好您的丫头,下回学着问皇上讨赏。” 宋蛮儿忙罢手道:“算了算了,我要是问皇上要东西,皇上一准说‘你和皇后说去,朕怎知道你要怎样的玩意?’,然后我再想来问皇后娘娘要呀,还没进坤宁宫的门就要叫络梅给轰出去了。” 众人大笑,络梅忙从皇后桌上端一碟点心来赔笑说,“娘娘才赏了奴婢的,奴婢孝敬修容娘娘用,娘娘可不敢这么说,回头皇后娘娘不知怎么罚奴婢呢。” 倒是络梅这一打诨,方才宋蛮儿挑弄李子怡的尴尬算是散去了,容澜看似微笑着融入众人,眼角余光却不曾遗漏李子怡面上每一分尴尬和怨怼。 又因目光扫过众人略感缺失,便记起宫里没随驾来的两位,一个抱病一个有孕,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便唤织菊来,低声道:“你叫王海派几个人回宫去看看那两位,今日是要留宿这里的,宫里万一有什么事叫他们即刻报来。” 便是此刻,围场营帐里满是女眷们的笑声,深宫里却隐隐有孩子的啼哭。景阳宫里,小皇子泓暄又哭着要找娘亲,梨安和奶娘嬷嬷们哄了半天也不好,真真一筹莫展。 此时梨乐过来说:“娘娘让抱去,在窗口见见。” 泓暄见梨乐说让他见娘亲,便不要梨安嬷嬷了,直扑着梨乐来。众人便拥簇着泓暄来到正殿,果然里头两个小宫女扶着主子离了床站起来,隔着窗户远远地喊儿子的名。 “母妃!”泓暄一见娘亲,就伸出手来要娘抱,“母妃抱抱……” 293.第293章 是梁婕妤来了 “暄儿乖,母妃病好了就来抱你,你乖乖地跟着奶娘,母妃很快就会好的。”年筱苒这般说着,忍不住落泪,纵然那天她当着武舒宁的面说狠心话,但天下哪个做娘的能舍弃孩子。 “母妃抱……”泓暄并不懂这些,且娘亲的声音因身体孱弱而很轻,他更听不清楚,见母妃不似平日那样来抱自己,哇得就大哭起来,肉鼓鼓的脸蛋涨得通红,哭到后来便开始咳嗽,小身子又承受不住这猛烈的抽搐,益发将先前吃的东西吐了一身。 年筱苒看着这一切,心都要碎了,她害着病,虽不至于传染,但儿子那么弱小她怎么舍得让她靠近自己。可这样看着儿子受苦为娘的不能到身边,真不如杀了她来得干净。 “暄儿你乖,你……咳咳咳……”年筱苒因情绪太过激动,自己也咳嗽起来。 梨乐忙唤那几个小宫女:“赶紧扶娘娘去躺着。”遂狠心抱开了泓暄,交付给梨安后便赶来主子身边。 年筱苒经这一动,果然大耗元气,躺在床上咳了半日才缓过来,可儿子的哭声绵绵不绝,她说着话便滚泪,“你去看看暄儿,怎么还在哭?这样哭他那么小的身体怎么承受得住。” “主子好生歇着,殿下他哭一回儿就会好的,您千万保重身体,皇上不是说了秋狩回来要看您能好起来吗?”梨乐见她如此,也红了眼圈。 提起彦琛,更惹得年筱苒动心思,她万万想不到,秋狩前的那些日子,皇帝几乎每晚都来景阳宫,亲自宣太医看着他们把脉,亲自喂自己吃药,亲自拿帕子拭去自己额头的虚汗,每每咳嗽地猛烈,他就让自己靠在他的肩头,甚至都不嫌弃自己是个病人。 可奇怪的是皇帝越是这样,年筱苒竟越是不安,她是心善的人不假,可她也执拗也骄傲,为了梁嗣音失声那件事,她始终如鲠在喉,心里的阴影挥之不去。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怎么能为了报复李子怡而利用梁嗣音呢?而偏偏那梁嗣音还是皇帝如今甚至一辈子最中意的女人,伤害了她无疑就是撕裂了自己和皇帝的情分,她无法放下这个包袱,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彦琛。 “主子,殿下不哭了。”梨乐轻轻唤正发愣出神的主子,“您听,没有哭声了。” 年筱苒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却突然隐隐约约有柔柔的歌声传来。 梨乐也愣了,见主子也一脸疑惑,忙叫人去看,小宫女急匆匆去又急匆匆来,满面惊讶地说:“主子主子,是梁婕妤来了。” “她?”年氏直觉的浑身一震。 “娃娃呀娃娃,乖乖睡觉不害怕……” 那轻柔的歌声不绝于耳,年筱苒纠葛的心也随之松开,对梨乐道:“去替我谢谢梁婕妤,谢谢她来看我,来照顾暄儿。” 梨乐才要走,年氏又道:“你问问她,她若不嫌弃……能不能进来,我想当面致谢。” “是。”梨乐离去,许久之后那歌声才停滞,片刻脚步声临近,一身素朴衣裳的梁嗣音出现在年氏面前,她乌亮的青丝被干净利落地绾在脑后,略略几支簪子修饰,再无他物。 “臣妾参见夫人。”嗣音福身。 294.第294章 不许你们去求别人 年筱苒匀了匀气息,道:“不必多礼,本宫还要谢你才对。” 嗣音道:“夫人不必言谢,臣妾只是奉皇上的旨意前来探望您,皇上说您有话要对臣妾讲。” “皇上?”年筱苒不解,本能地摇头否认,“本宫不知有这件事,本宫也没什么话……” 难道,他是要自己向梁嗣音道歉?他……到底还是不愿替自己隐瞒这件事,到底还是要让自己的恶行曝露在人前吗? 彦琛你好狠,你好狠! 不对,梁嗣音不是在冷宫吗,她怎么可以随便出来? 年筱苒倏地瞪起她,“你和皇上……没事了?” 嗣音微微一笑,说:“本来就没什么事,都是误会来得,还要多谢夫人提醒皇上那条披帛的事。所以皇上恩准臣妾今日离开冷宫,一是探望夫人,二来求夫人多说一些那晚的细节,如郡王妃、如刘婉仪,您和她们是如何遇上的,而她们又说了些什么。” 年筱苒怔住,半晌才问:“皇上让你来是为了这个?让本宫跟你说这些。” 嗣音颔首,亦笑道:“不过夫人看起来气色不佳,今日若没有精神,臣妾自当改日再来。” “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恩准臣妾自行调查此事,还臣妾一个清白。” “你不恨本宫当日指证你?” “夫人所言都是眼见之事,并无刻意针对臣妾。” “你倒大度?” “并非臣妾大度,若论佛语所谓大度,当不再追究此事。但臣妾没有这样的菩萨心肠只是就事论事,算起来夫人也是受害者,无故被卷入事端。”嗣音始终微笑,始终是平和的口吻,却对答如流反应极快。 “你……咳咳……”年筱苒有些嫉妒她这模样了,一心急本想说“你如今伶牙俐齿了”,没想到竟咳嗽起来,真真是不让她占一点上风。 嗣音忙道:“夫人多保重,臣妾这就告退,您好生歇息。” 年筱苒咳了半日终平缓下来,老实说又让梁嗣音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心里很恨,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这身体,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走吧,本宫今日什么也不想说。”她冷冰冰地驱逐嗣音,更似幽恨般看了她一眼。 接到这样的目光,嗣音心里一颤,她并不怪年筱苒无情无礼,而是觉得从这目光里透出的东西似曾相识,仿佛在哪里见过。 “臣妾告退。”嗣音行礼罢,悄然离去。 梨乐让小宫女照顾主子,亲自送嗣音出去,果然见外头是有两个方总管身边的小太监等着的,她无不感激地向嗣音致谢,更背着主子道:“如果梁婕妤还能来,求您时常来。夫人若一时好不了,最可怜不过小皇子了。难得梁婕妤能哄得小皇子睡着,奴婢们真的束手无策。” 嗣音却道:“可惜我并不能时常出冷宫,今日是有皇上的旨意的。那首歌谣我也教会了梨安,如果往后还哄不住,你们去找方总管,他会想法子安排。自然盼望夫人快些好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多谢梁婕妤。”梨乐感激得都要哭出来,嗣音仍是微笑,带着拿两个小太监走了。 梨乐回来时,年筱苒已闭目养了一会儿神,她知道梨乐一定跟嗣音说了什么,许久后养回了些气力,才道:“往后不许你们多此一举,我还没要到死的地步,不许你们去求别人,记住了。” 295.第295章 我也想活下去 梨乐闷声不想,咬唇憋了许久,终跪在主子身边道:“奴婢没有这样想,奴婢只是觉得主子何不放下一些呢,您若能和梁婕妤好好相处亲如姐妹,往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皇上他……” 后面的话,她终究是不敢说的,难道要直白地告诉自家主子:‘你要是能依附梁婕妤,皇帝也会多看你一眼’吗? 果然年氏是怒的,她冷幽幽地说一句:“到院子里跪着去,什么时候明白我的话了,什么时候起来。” “主子……” “滚出去!” 梨乐不敢违逆,含泪爬起来转身要走,却听主子唤,“梨乐啊……” “奴婢在。” “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你是知道我的脾性的,三岁定终生人哪里那么容易改变。我也想变得无欲无求变得与世无争,可我再怎么变也不会是第二个梁嗣音,所以我和皇上之间,注定是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咳……”年筱苒喘了两口气,“既然如此,我又何苦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去惹些感情,不如一直这样,有一****离了这人世,少些人牵挂我也走得安生。” “主子!”梨乐扑过来大哭,“您不要说这样的话,您向皇上许诺了会好起来的,求求您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殿下还那么小,为了殿下您也要振作起来啊。” 热泪如泉夺眶而出,汨汨地自年筱苒的脸颊滑落。 “梨乐啊,我……我也想活下去,可是不能啊,我这身体终究是好不起来的……” 静谧而沉重的冷宫大门缓缓合上,嗣音又回到这个与世隔绝的所在,方才景阳宫里的每一幕开始在眼前浮动,小皇子可怜无辜的哭泣,梨乐梨安的无助担心,还有年夫人那痛苦煎熬的神情,她看起来那样悲伤、那样难过、那样无助。 许是即将真正成为一个母亲,嗣音越来越能体会母子间的羁绊给人生带来的变化,她笃定年筱苒放不下儿子,可是为什么她那么强烈地感觉年氏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呢? 猛然想起那幽怨的眼神,竟是在淑太妃眸中见过,她们一样,都那么骄傲。 “彦琛,救救她……” 心声随风而散,可是猎场太远,马蹄声太响,皇帝必然听不见。此刻散入林中皇室子弟们都已归来,或有一脸兴奋,或有疲惫不堪,至少此次围猎很圆满。 猎物的清点在紧张地进行着,众人尚不知道皇帝对晏珅下过那道圣旨,但见他从宗人府来这里,而皇帝不仅不怒更与其一同射杀银狐赠与皇后,至少明白他不是偷跑出来的。 容澜见淑慎异常紧张,且方才侍卫送来银狐时她研究那条狐狸的神情比旁人都奇怪,此刻便再忍不住,将她拉到身边问:“怎么了。“ 淑慎心想这件事过会儿就有结论了,此刻说了也不打紧,便将圣旨的事告诉了容澜。 “竟是这样?”皇后很讶异。这些日子皇帝从来没提过晏珅的事,上回她托晏璘去看看他,回复也只和从前一样“好吃好喝好睡,悠闲自在”。 容澜举目看立在场下的晏珅,他那满身的尘土和疲惫是从林子里带来的,可他这纠结不展的神情又是从哪里带来的? 296.第296章 驻守边疆 等待许久,终于见到方永禄捧着列好的清单赶回来,最先呈送给了皇上,彦琛匆匆扫一眼,目光便旋即落到了弟弟的身上。 这一把俊冷的目光里不带任何感情,仿佛皇帝只是平常地看了他一眼。 彦琛把清单给了方永禄,示意他公布,方永禄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礼亲王世子晏玮猎梅花鹿一头、野兔三只,雉鸡两只。” “魏郡王晏玙猎野兔四只,香獐一只。” “四皇子泓晔猎野兔一只。” …… …… “周王世子泓昐猎野狐一只,梅花鹿一头,雉鸡三只。” “定康郡王晏珅……”方永禄看着清单,竟愣住了。 终于念到十四叔,淑慎已经快急死了,偏偏方永禄还停下,她本就打算找那个把十四叔列在最后的人算账,现在一并要连方永禄都算进去。 “定康郡王晏珅猎梅花鹿五头,雉鸡十三只,野兔九只,香獐四头,野狐三条……” 方永禄还没念完,已满场哗然,几个平日与晏珅交好的堂兄弟叔侄都围过来,你一拳我一掌地拍打他:“太厉害了,难怪我们都找不到猎物,竟是都被你猎了去!” “母后!”淑慎乐疯了,拉着皇后的手说,“十四叔可以离开宗人府了,十四叔可以……” “嘘,你父皇有话说。”容澜拉住了他。 果然彦琛站了起来,朗声道:“还有银狐一条,早早送给了皇后,怎么你们就不计数了?” 众人大笑,礼亲王世子晏玮上前道:“皇上,今日的头名毫无疑问是老十四了。” 彦琛淡淡一笑,转来问晏珅:“众人都推你为头名,头名便是头名了,朕问你,想要什么赏赐?” 宋蛮儿不知是否吃了豹子胆,竟在人群里低声说:“他不会想要梁婕妤吧。” 容澜耳目清明,自然听见,狠狠地瞪过去,她那里少见皇后如此犀利,也吓得噤声。 场下,但见晏珅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回皇上,如今朝廷修改边防守军编制,正是用人之际,臣请愿前往东北驻守边疆,望吾皇恩准,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场从哗然到肃静,不过一瞬之间。 “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怎样的境遇,十四叔都会守护她。” 此时此刻,淑慎耳畔响起的却是十四叔在林子里对自己说的这句话,莫名地她又不由自主陷入对爱情的定义里,迷茫得无以复加。 “只要你每年秋狩能回京,朕恩准了。”皇帝大手一挥,示意吏部听写圣旨,“复先帝皇十四子朕之胞弟晏珅亲王衔、复抚远大将军衔,常驻东北,不日离京。” 满场从肃静到哗然,又不过一瞬之间。竟是区区一场秋狩,皇帝不仅一笔勾销了和弟弟的前仇新恨,更恢复他所有的头衔,唯一不同的是,他的驻地从西南调去了东北。 “臣谢主隆恩!”晏珅三跪九叩,接下这道沉甸甸的圣旨。 谁也没想到今天这场隆重的秋狩,竟成了这兄弟俩冰释前嫌的契机,可所有人心里都有同样的疑惑,他们真的冰释前嫌了? 刘仙莹立在人中央,默默而渺小,她不能在人前落泪,只能将喜极而泣的激动压在心里。 从小听着他的各种传说长大,那一年在祖父的寿宴上得见真颜,自此芳心暗许,眼里再容不下第二个男人。可是谁也拗不过命运啊,她最终成为了他兄长的妃嫔,这辈子注定只能远远地看着他,所以那一晚她不过想归还那只双扣镯,就惹下如此大祸。 是不是天,真的不可逆? 297.第297章 为什么会心痛 夜里,围场生起了篝火,烤肉美酒,歌舞欢笑,没有了皇宫高墙金顶雕梁画栋的束缚,所有人都放开了,便难怪每年秋狩都是皇室子弟最期盼的事。 酒过三巡,猎场里益发得热闹,但彦琛今夜多饮了几杯,本就沉默的他益发话少了。皇帝静静地坐在上首,偶尔将目光扫向众人,不知想些什么。 忽而他招手,将淑慎叫到身边,从袖口里摸出一枚镯子递给她,“丫头,替父皇把这个交给你十四叔,传朕的话,要他好生保存、好自为之。” 淑慎答应,回头找十四叔,却见他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这热闹之地。 皇帝也分明瞧见,却只拍拍淑慎,“去吧!” 一壶酒,一个人,晏珅默默地离开了喧嚣,在不远处的一堆篝火边坐下,有几个侍卫过来行礼,他摆摆手让他们自便。 火堆里传出“哔哔啵啵”的声音,他凝视这妖娆的火苗,星眸染得血红。身后有脚步声渐渐临近,回头看,却是淑慎过来,遂微笑着招手,将侄女揽在身边坐下。 依偎着叔叔,淑慎竟是觉得心疼,她低声问:“十四叔,你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只是没什么可高兴的。”晏珅回答。 “就要去东北了,以后又不能时常见到你了。”淑慎哽咽,“慎儿会给你写信,你要记得回复我。” “傻丫头。” “十四叔……”淑慎落泪,“你要保重,一定一定要保重,这个世上还是有很多人惦记你很多人牵挂你,慎儿就是,慎儿舍不得十四叔。” 晏珅将侄女抱入怀,笑着哄她,“十四叔会保重的,十四叔还要看着慎儿长大,看着慎儿嫁人。” “十四叔,你要常回来看我。”淑慎泣不成声,不相信眼泪的她为何最近总是要落泪? “傻丫头,你再哭十四叔可就不回来了,你要好好的,十四叔不在京城的时候,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梁婕妤。”晏珅伸手为侄女拭泪。 “十四叔!”淑慎却从泪光里透出奇怪的光华。 “嗯?” “你像父皇那样爱梁婕妤吗?” “是啊!”晏珅很坦然,都已经对侄女说了那么多话,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微笑着比了个嘘声,“虽然他们风言风语什么话都有,但是十四叔只对慎儿一个人说实话,十四叔爱她,比你的父皇更爱她,她是十四叔今生唯一要爱的女人。” “婶婶呢?你的侧妃侍妾呢?”淑慎像要验证什么似的。 晏珅摇头,带着宛如此刻夜风般清爽的笑,“不爱,她们都是我的妻妾,从伦理上十四叔对不起她们,可她们都是被强加给十四叔的,她们没有选择,十四叔也没有选择。这一点,和你的父皇一样。” 淑慎似懂非懂,静了半晌才问:“那有人爱十四叔吗?” 晏珅苦笑,“谁知道呢,不过……那不重要。” 淑慎再问:“那到底什么才是爱情呢?难道爱情不是两个人的事?” 晏珅一愣,他突然明白了侄女为何恁多疑惑,笑呵呵地揉揉嗣音的额头,“原来是我们慎儿要长大了。傻孩子,爱情怎么会有定义呢?等有一天你为一个人心痛了,那大概就是爱情了。” “心痛?为什么会心痛呢?不是应该很幸福吗?”淑慎更迷糊。 298.第298章 我是不是老了 “是那样吧,十四叔从来没为你的婶婶们心痛过,因为十四叔不爱她们。”晏珅笑,又说,“也许是患得患失,也许是求而不得,很多也许很多可能,这是旁人无法体会和教授的,我们慎儿也会有那一天。” “会一直痛下去吗?” “如果能和相爱的人执手偕老,大概就不会痛了,就如你说的会很幸福。”晏珅答。 “可是……母妃她并非一直都很幸福的。”淑慎低下了头,呢喃,“爱情这个东西,太复杂,一点也不有趣。” 晏珅笑了,莫名地开怀笑了。 “这是父皇让我送来给你的,父皇说要你好生保存。”淑慎终于拿出那只双扣镯递给了叔叔,只是故意少说四个字,她的性格有些随嗣音了,听不得‘好自为之’这样的字眼。 晏珅一愣,正犹豫是否伸手去接,淑慎已塞入自己的手,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右手五指伤得很厉害。 “我就知道你捕了那么多猎物,手一定会受伤。”淑慎心疼急了,捧着叔叔的手轻轻吹起。 晏珅默默地收好那只镯子,面前到底是个不懂人事的孩子,有些话说了她只会更迷茫,手上的伤自然是不能免的,因为今天他把带来的箭全部射出去了,此刻却只是淡然地一笑,“没这些伤,十四叔这会子又要回宗人府去了,你要感谢它们。” 淑慎一愣,随即被逗笑了。 远远看着那一点篝火边晃动的身影,彦琛静静地出神。 容澜从络梅手里接过一碗枸杞粥端到皇帝的面前,笑道:“夜里凉了,皇上喝一碗粥暖暖身子吧。” 彦琛回过神来,接来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神情仍旧是淡淡的,不知想着什么。 再后来宴会散了,篝火渐渐熄灭,众人都回营帐休息,妃嫔们各自都有营帐,但今日大家都明白皇帝是一定会去中宫那里,故而也都早早歇了。 一整日的疲惫,所有人都很快进入了梦乡,先头还充斥歌舞欢笑沸反盈天的猎场突然就安静了,只有值守侍卫们踩过草坪才会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抑或是偶尔有飞禽掠过夜空,带着几声嘶鸣。 中宫的营帐里灯火未熄,络梅从外头进来,手里端着热水,今夜不能有别的小宫女侍候,故而她事事亲力亲为。 “娘娘歇下吧,很晚了。”络梅说着便侍奉主子洗漱。 容澜看着自己乌黑油亮的青丝被放下,沉甸甸地垂在胸前,这是她悉心养护了几十年的头发,犹记得在宗人府里,他曾握着梳子为自己顺发,在那样苦闷的日子里寻找一丝一点的快乐和温暖。 然时过境迁,他大抵再也不会为自己梳头,有些事有些情终究是留不住的。 容澜不恨,她只是无可遏制地心痛,她可以大度地送皇帝连夜回宫去见那个人,她知道今天发生那么多事他会有很多话要对那个人说,可也请允许她有一分私心,有一分幽怨,有一分对爱的渴望。 “络梅,我是不是老了?”她问。 299.第299章 和相爱的人在一起 络梅笑道:“怎么会呢,娘娘永远都那么美。” 容澜也笑:“梁婕妤、武宝林她们才是美吧,还有刘婉仪,每次瞧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就真的跟名儿一样动人。” “那不一样,她们不会有娘娘的气度和华贵,您每次往人群里一站,周遭的人都要黯然失色的,您可是皇后娘娘,是国母啊。” “织菊她们就没有你嘴乖。”容澜呵呵一笑,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虽不至于布满岁月的痕迹,但历尽那么多沧桑变幻,她到底不能和那些年轻女孩子一样了。 “娘娘,皇上明天还来猎场吗?”络梅问。 “来的,所以明儿早些叫我起床,备着皇上随时回来。” “奴婢记下了。” 不久,容澜营帐里的灯火熄灭。 深宫里,嗣音已早早睡下,却是一直浅眠,醒来后就再睡不着了。今天宫里无人,可她身上也没少发生事。在年筱苒那里看到的一切叫她心痛,再有送饭来的宫女今天出奇话多,一直讲述从前秋狩时她随驾看到的景象,说当年先帝最后一次秋狩时她就去了,那热闹和刺激,是宫里怎么也见不到的。 嗣音只是听着,偶尔笑一笑,如说向往倒不至于,却莫名强烈地想念彦琛。或者说,是觉得所有妃嫔都去了可她不在他身边,所以心里酸了,吃味了? “梁嗣音,你这个傻子。”她自嘲地一笑,翻身侧卧,可就是这一眨眼,屋外庭院里亮了灯火,更有脚步声靠近。 更深露重,谁在这个时候来?年夫人吗? 她翻身起来扯过一件衣裳迅速穿好,站到了门前。 “都退下吧,明日若过了申时朕还不出来,你们再进来叫起。” 彦琛?嗣音心颤,他怎么回来了,今夜该在猎场留宿才对,虽说猎场就在京郊,但来去一趟也是颇费工夫的。 吱嘎一声,嗣音已经打开了门。屋外的皇帝没料到嗣音还未睡下,猛地回身来见到她,也是愣了。 看清楚眼前人是彦琛不假,嗣音脸上绽开月华般美丽的笑容,柔柔娇娇地唤了一声,“皇上回来了?” 很微妙的感觉,深夜归来,佳人在候,彼此心意想通。 彦琛故作深沉地颔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小太监们已经退了出去,将冷宫那道沉重的大门合上。 嗣音牵了彦琛的手,将他缓缓拉近了屋子,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这个惊喜实在太意外,谁呀,才刚吃醋玩味来着? “皇上饿吗?渴吗?冷不冷?累不累?”她啰嗦地问着,又转身去找火折子点亮蜡烛,待满室通明,彼此真正能看清对方了。 嗣音脸上的笑,仿佛在瞬间解开了彦琛今日一整天的纠葛情绪。看着她熟练地做一些本该宫女太监们做的事情,又莫名地心疼。忽地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绞帕子要给自己擦脸的嗣音,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幽香,低声说:“看见你,什么都好了。” “皇上只会哄臣妾。”嗣音笑起来,转过身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拭丈夫面上的风尘,手指滑过他的眼眉,心底一阵悸动,就是这个男人深沉地爱着自己,而自己也不惜生命那般爱着他。 能和相爱的人在一起,此生足矣。 300.第300章 不要离开朕 “明年秋狩,朕定要带你去,没有你在身边,怎么都不觉得不自在。”彦琛道,在嗣音额头上深深一吻。 嗣音哼哼一笑:“皇上可别说这样的话,其他娘娘们要不高兴了。” “何必促狭?你明知朕说的是心里话。”彦琛瞪她,轻轻在方才落吻的地方扣指。 嗣音揉揉额头,憨憨地笑了。 “很晚了,我们去躺着说会儿话,朕明日还要回猎场去。”彦琛笑道,“朕年轻的时候都不如现在这样,竟然可以想一个人想到不顾一切要去她的身边。” 嗣音又笑:“那个人是臣妾吗?”自然,只换得彦琛一记扣指作为回答。 继而侍奉皇帝洗漱更衣,两人便静静地躺下,这还是彦琛第一次在冷宫留宿,他嗔笑说:“都是因你不愿出去,天下哪个皇帝是在冷宫过夜的?” 嗣音钻在他的怀里,娇滴滴说:“现在臣妾身边就有一个啊。”她无比享受此刻的幸福,享受一个女人被爱着的骄傲。 “今天都干什么了?”皇帝问。 “照您的吩咐去景阳宫看了看年夫人,不过她身体还不太好,我们就没谈那些事,说了会儿话就回来了。”嗣音道。 “她看起来好些没有?” “不太好。” 嗣音这三个字说完,两人陷入默契的沉默里,彦琛抱着她,许久许久才低沉地说:“如果留不住她,朕会难过。” “臣妾也会难过。”嗣音说,“皇上,您救救她吧。” 彦琛深深地吸了口气,“可是朕恐怕留住不她。” 嗣音微微抬头,抿着唇,心中想:她是否知道你一心想留她呢,如果她知道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走了?你不打算告诉她吗?还是她是知道的,但真的谁也留不住了? “嗣音,不要离开朕。”彦琛没有睡着,又呢喃了一声,将嗣音抱得更紧。 翌日,皇帝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猎场,除了亲信之人,谁也没有察觉皇帝的离开,自然往后有人若提起,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句闲话。皇帝要做什么,本就不需要向任何人报备。 御驾回城,当恭送帝后、妃嫔入宫后,宗室子弟们也各自散了,晏璘让家眷先回,自行带了一些猎物往和郡王府来,进门管家便告诉他,王爷还卧病在床。 晏璘愠怒地问:“不是有太医在吗?为什么毫无起色?” 管家不敢多嘴,只是胡乱敷衍,晏璘听得烦,待管家引着自己来到泓昀的屋前,他又是不悦道:“这算什么,一家主子住在偏房里?为什么不去正屋?” 管家依旧无话可说,正要进去通禀,被晏璘拦了,“本王自己进去便可。”说罢入内,才掀开门帘就是扑鼻的药香让人皱眉。 入目,却见一个纤柔俊美的男人正拿帕子擦拭病榻上泓昀额头的汗,虽是极平常的举动,可晏璘莫名地感觉不适。 “你是谁?何太医吗?”他突然开口。 何子衿一惊,转身来见是晏璘,忙行礼,“微臣何子衿参见贤亲王。” “怎么只有你在这里?”他脸色不好看,快步走到泓昀床边,却见侄子闭目昏睡着,“为什么还是这样昏睡?到底是什么病?为什么不上报?” 301.第301章 奇怪的感觉 一连串的发问,让何子衿有些发懵,他理了理思绪答:“王爷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贪睡,再有药物的关系所以才这样。请王爷放心,微臣不敢儿戏。并且这些情况都曾上报给贤妃娘娘,宫里是知道的。所用的药材也是自御医馆取的,不敢用外头的东西。” 晏璘冷声道:“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好起来才是?他现在这样睡着,是不是一时半刻不会醒?” “恐怕是。”何子衿说,“王爷他一睡就睡得很沉。” 此刻,屋子的门帘被掀开,俏丽的赫娅走进来,满面亲切热情的笑,“见过七皇叔,皇叔怎么突然就来了,侄儿未曾相迎实在失礼。” “不需那些客套,本王来看看泓昀。昨日皇室秋狩,身为长子却不随驾,多少人非议。”晏璘沉色道,又说,“带了些野味来,回头给他补补身子。” 他本想问赫娅为何夫妻俩分房睡,但这小两口的闺阁之事他做叔叔地横加干涉算什么名堂?故而只能作罢,客气地说一句:“你也有了身孕,要多加小心。平日若不方便进宫,有什么事自可来府里问你婶婶。” 赫娅笑道:“多谢皇叔,当初大婚前便对婶婶说了,七叔府上就是侄儿的娘家了。” 晏璘笑笑,抬眸见何子衿在边上,还是莫名地感觉不舒服,便道:“找几个能干的丫头来侍奉泓昀,何太医到底是个男人没那么细心。何况……”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大概是觉得说出口来会很奇怪,没得多添麻烦。 赫娅自然事事答应,在人前赔笑的本事她已经炉火纯青了。晏璘没有久留,再不过说了几句叮嘱的话便走了。 回到府里,叶容敏侍奉他换衣裳,问道:“泓昀那孩子好些没有?” “不是大病却总睡着,奇怪得很,这都多久了?再躺下去正怕他要废了。”晏璘道,“皇兄那里漠不关心,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氏道:“虽然世人都说皇上寡情,可当初泓昀染天花时,不是听说他连夜给儿子祈福么,怎么这一次如此淡漠呢?” “中秋之后皇兄就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泓昀手上几件要紧的事,尽派些琐碎的差事给他。当时我就想,莫不是为那一夜赫娅指证梁婕妤的事而迁怒他吧。”晏璘换好衣裳坐下来喝茶,想想又说,“他们还真是分房睡的,我也不好问,权当是赫娅有身孕为了她好才隔开。对了,我跟赫娅说,将来有什么事让她来问你,女人怀孕不是很辛苦么。” “往后还是少来往的好。”叶容敏道,抬眸见丈夫讶异,只因她素昔不是这样的人,便解释说,“可不是我的意思,是慎儿的意思呢。” “慎儿?” 叶容敏便将那一日的事说了,也自己道:“我也不喜欢这种爱挑事的人,而且近来越发觉得这孩子笑起来做作得很。大概也是因我的心思变了,看人也就不一样了。” 晏璘摇了摇头,轻叹:“常说红颜祸水是男人掩饰自己无能的借口,可事实上你看,为了一个女人,真的可以发生那么多事。父子、兄弟在一个女人面前,竟什么也不是。” 302.第302章 底线 至晚上,和郡王府里摆饭。赫娅是骄傲的草原公主,虽然草原不如中原繁华,但她也是过着奢侈的王室生活长大的,故而嫁给泓昀后,那些奢靡的生活习惯仍旧不会改变。 她有自己带来的厨子,王府里也有厨子,通常只她一个人吃饭,却要摆满满一大桌。泓昀虽是皇子,但每月俸禄有限,并非常人想象的那样富裕,但赫娅有丰厚的嫁妆,可不愁一世吃穿,她甚至不在乎用泓昀的钱。 今日晏璘送来的那些野味,她一口气叫厨子全做了,各色烹调手法都有,可她每道菜不过尝一两口。若是别人家,主子吃剩下的菜肴通常会打赏给下面的人,虽说是吃剩下的,却大多都是极好的。可赫娅不同,她吃剩下的东西不许家里的奴才吃,不管剩多少,都要倾倒干净。在她看来,奴才怎么可以和主子吃一样的东西。 今夜她喝了酒,是草原带来的厨子酿的酒,这香醇的味道久违了,加上心里诸多的事,便喝了个痛快。 “把这些菜都倒了,不许你们偷吃。”吃罢饭,酒杯还没放下,醉醺醺的她就冲着一屋子的丫头嬷嬷说,“谁敢偷吃,看我怎么收拾她。” 她握着酒杯起身离座,又回头看一眼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哼了一声说:“那个没福气的人,这么多好吃的他都吃不了……” 这些毫无意义叨叨的话,她反反复复地说着,转身拿起奶子酒的酒壶,捧着出去了。众人心里都不禁打鼓,王妃今夜醉了会不会又要大闹一场? 赫娅摇摇晃晃来到丈夫的房间,那里头果然还是只有何子衿一人在,她怪笑着跑过去把酒壶递给他,“你喝吧。” 何子衿看着醉得面红耳赤的赫娅,有些不知所措。 “喝啊!”赫娅见他这样,竟怒了,很凶地冲着何子衿吼,“叫你喝酒听见没有,你喝不喝?” 何子衿接过酒壶直接灌了一口,可他喝不惯这酒,到底咽不下去喷了出来。 “混蛋,浪费那么好的酒,你知不知道是好不容易酿出来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你还吐出来。”赫娅生气极了,扑上来揪着何子衿要灌他,尖叫着,“喝下去,喝下去!” 何子衿躲避着,本能地推开她,赫娅手中一滑,酒壶坠地碎裂。见这情景,赫娅一掌挥在何子衿的脸上,怒骂道:“狗奴才,敢摔我的东西。” 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屡屡受迫于一个女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有几个能做到?可是何子衿对赫娅的忍耐,似乎永远没有底线。 他对泓昀说:“因为我欠她。”然事实上,是他希望自己能永远留在府里,留在泓昀的身边。 “赫娅……”却是此刻,泓昀醒了。 其实泓昀并没什么大病,那天在子衿的屋子里晕倒,也仅仅是一时怒气攻心。 而是面对这不可理喻的人和事,他选择了逃避,终日昏睡,睡不着了就强迫何子衿对自己用药。他不想醒来,又害怕死去。 但这没日没夜地昏睡了一个多月,也终于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 “你醒了?”醉醺醺的赫娅扑到丈夫的床前,她身上浓烈的酒气引得泓昀皱眉。 303.第303章 断了,也好 何子衿整了整自己被赫娅撕扯乱的衣衫,静静地立在一边。 赫娅笑着,还是那种轻蔑挑衅的笑容,“你醒啦,今天你叔叔来过,他说父皇秋狩你这个长子不在,让父皇好没面子啊。泓昀你还是不打算好起来吗?还要继续做活死人吗?” 泓昀静默地看着她,真的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把她伤害成这样疯癫的吗? “王爷要不要喝水?”子衿突然问,也只因是看见泓昀干裂的嘴唇。 可赫娅听见,却如吃了苍蝇般恶心,回身就冲着他咆哮:“滚,滚出去。” 泓昀没有如平日那样呵斥赫娅,反握了她的手示意她安静,随即抬眸对何子衿道:“出去吧。” 何子衿顺从地答应,正朝外走去,泓昀却突然在他身后说:“明日你回御医馆去吧,我这里不再需要你了,御医馆那么忙,你回去吧。” 一室的静默。 “回去吧。”泓昀再重复了一边,而后对赫娅说,“往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你是女人啊,汉人女子都温柔婉约,你是我的妻子是王妃,更要学着那样才好。” 赫娅并不十分清醒,可她却很明白地知道,这是泓昀第一次那么温柔地跟她说话。是她醉了,在做梦吗? “赫娅,对不起。”泓昀说着,全然不顾何子衿还不曾离去,甚至仿佛是故意说给他听,“往后我们好好的吧。” 赫娅终究是醉着的,糊里糊涂地就点头了,她也不晓得自己在答应什么,只是觉得这样挺好,这样说话比尖叫怒骂舒服,软软的暖暖的,好像在父汗的怀里一般。 “好,我们好好的。”她那挑衅轻蔑的笑容散了,唇际微微勾起的笑很甜很柔,她轻轻埋头在泓昀的胸前,呢喃着那句“我们好好的。” 此时,何子衿已一步步走出了泓昀的屋子,外头深秋的夜风冷得沁透肌骨,叫他猛然清醒。 “我这里不再需要你了。”这是他说的话,他们约定好了的,何子衿有一日离开,就再也不回来。那一天,总算来临了。 何子衿回头,门帘已经落下,再看不到屋内的情景,苦涩地笑爬上面孔,就这样断了? “断了,也好……” “断了,也好……” 屋内屋外,两人几乎同时说出这句话,但只怕此生都不能再彼此听见,断了终究是断了。 夜更深,天地融入漆黑。深宫内,秋狩后一切又恢复平静,沉闷的宫廷生活不会因为一场围猎而改变。 承乾宫里,武舒宁在古曦芳安寝前过来请安,平日里古曦芳并不要她做这些规矩,故而今日瞧她来,倒有些奇怪。 “本事有件事想对娘娘提,犹豫再三便拖了时辰,这会子娘娘要安寝么?若是臣妾明日再来。”舒宁道。 古曦芳却说:“晔儿还在看书呢,本宫总要等他睡了才睡,有事你说便是了,不过听你的口气,不像是小事。” 舒宁笑:“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要费些周折。” 古曦芳示意她坐下慢慢说,让翠芙上了茶。舒宁也不喝茶,便道:“臣妾在承乾宫一直受娘娘照顾,之前糊涂的那段日子也没少给娘娘添麻烦,本来有这样的心思真是太没良心了,可是臣妾委实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304.第304章 去景阳宫住 “你别激动,好好说,到底怎么了?”曦芳倒反过来安慰她。 “是、是臣妾……”舒宁顿了顿,鼓足了勇气道,“臣妾想搬离承乾宫,去景阳宫住。” 古曦芳吃了一惊,这样的事她真真是没想到,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突然迁居,总会招惹一些口舌,她素来温和正直并不怕别人非议,但武舒宁也算半个是非之人,她这又是想做什么呢? “可以告诉本宫理由么?” 舒宁站了起来,点了点头说:“年夫人她病得很重,臣妾想搬过去照顾她。” “年夫人?”曦芳益发奇怪,是什么时候这两个人走到一起了?她问,“是年夫人的意思吗?“ 舒宁摇头,答说:“这件事目前只有娘娘一个人知道,臣妾也明白突然换地方住会带来什么麻烦,所以才会先来问娘娘,如果娘娘觉得不妥,臣妾就不搬了,白日里也可以常常去景阳宫的。” “那么说来这件事可有可无喽?”古曦芳心里已慢慢地将这些日子的事一一理顺,她想起来,秋狩前那段日子,皇上几乎****在景阳宫留宿,不知道这个和武舒宁想迁居有没有关系。 “是。”但舒宁答得很肯定,看得出来此刻的神情总算是真诚的。 古曦芳又想了想,才说:“你来问本宫是对本宫的尊重,这很好,不过妃嫔处所的安排到底也不是本宫能说了算的。你要去景阳宫本宫自然不会强留,不过去不去得还需皇后娘娘定夺。明日定省你我早些去坤宁宫,本宫替你问一问皇后如何?” “臣妾谢过娘娘。”舒宁显得很高兴,她看起来似乎并不太在乎事情的结果,但能试一试还是好的。 “回去歇着吧,明日翠芙会来叫你。”古曦芳道,旋即又问,“年夫人的身体真的很不好吗?” “是。”舒宁答。 曦芳心里一沉,直到舒宁离去,她仍静坐着不知想什么,许久才吩咐,“翠芙,你派人去问问今夜皇上在哪里。” 片刻后翠芙回来,告诉主子皇上今夜在涵心殿哪儿没去,古曦芳便道:“去打点一下,我要去一趟景阳宫。” 翠芙讶异,但没多问,自去唤人准备灯笼步辇,古曦芳交代翠蓉照顾好泓晔,便穿了外套坐步辇离开了。 当小满告诉舒宁古昭仪出门去了,舒宁只是说“知道了。” 翌日,翠芙来西配殿请舒宁时她已早早准备好,继而便随古曦芳比平日早了半个时辰去坤宁宫,虽然那时皇后已起身,但见二人来得那么早还是有些奇怪。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当古曦芳将舒宁的意思告诉皇后后,容澜问的是:“这件事你和年夫人商量好了?” 舒宁摇头,低声怯弱地说:“年夫人未必肯的,但若娘娘下旨让臣妾搬过去,年夫人也不能拒绝,那样臣妾就能照顾夫人了。” 皇后总不见得问:你突然这样有什么目的吗? 遂只能说:“既然你愿意,自然是件好事,你若能将年夫人照顾好,皇上和本宫都不会亏待你。不过你在承乾宫受古昭仪那么久的照顾,突然说走就走了,实在不好。” 舒宁很愧疚,诺诺不敢言。古曦芳却笑道:“昨夜臣妾听武宝林说夫人身体不好,自己竟是全然没感觉,便趁着各门落锁前赶去景阳宫看了一眼,果然夫人气色很不好,不过是跟臣妾说几句话,就咳了好几次。小皇子也可怜,一直哭着找娘。” 305.第305章 她就是太要强 “本来想把小皇子抱来照顾几天,就是怕她身体不好,那里宫女嬷嬷顾不过来。”容澜似乎是知道年筱苒的病况的,说道,“可是怕她多心反而添堵,就一直忍着。如今你看,那里可不是一团乱。你是知道她的,性子比谁都傲,都这样了还不肯放一放。” 古曦芳不语,心里却回忆昨夜和年氏的对话,她只是担心而过去看一眼,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盼了很久,也正如皇后所言,她是放不下架子。昨夜年筱苒对自己说,希望将来有一天她去了,自己能替她抚养好泓暄。说这些话时,年氏哭得很厉害,王府那么多年再到如今的宫里,古曦芳竟是第一次看年筱苒哭,当时慌了不知所措,便什么都答应下了。此刻想来才觉得糊涂,她若真的把什么事都安排好了,岂不是就没有求生的心了? “武宝林要搬过去的事你跟她提了没有?”容澜问。 “自然不能提,若提了年夫人一定拒绝,这样娘娘这里也难做。” 容澜轻叹:“还是你周到。”随即对舒宁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这两天你就搬过去吧,既然是一心想去照顾年夫人的,那希望你不要让本宫失望。” 舒宁喜出望外,叩首谢恩。容澜静静看她,却是说不出的味道。 如是,武宝林搬离承乾宫迁入景阳宫的消息随着下午繁忙的搬迁传遍整个宫廷,宋蛮儿跑来看热闹,正赶上舒宁带着小满拜别古昭仪,叫人以外的是,宋蛮儿这次谁也没揶揄,一直送舒宁到了景阳宫,说的却是:“如果需要帮忙,尽管去咸福宫找我,年夫人的身体就拜托你了。” 舒宁有些奇怪,脸上微微的变化没逃过宋氏的眼睛,她很不屑地一笑,说:“我们一起从王府过来,当年熬过的苦,那些情分是你想象不出来的。” “娘娘放心,臣妾一定照顾好夫人。”舒宁动容,只因宋氏这些话戳中了她的心思。 皇帝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两日后了,秋狩那两天耽误下的政务他一件不落地处理好,累得一干官员暗暗叫苦不迭。这日好不容易来坤宁宫坐坐,小憩片刻醒来后,容澜才将这件事告诉他。 “这两天朕也没功夫过去看看她。”彦琛道,“之前看她那样,真是怕留不住。” “皇上别太难过,生死有命,她自己心里也是有分寸的。”容澜劝慰说,“她到底有个儿子牵挂着,且性子要强,一定会撑过去。” 彦琛摇头,“她就是太要强,而朕……澜儿,若她自此去了,朕这里有一半的责任在。为了嗣音,那一日朕说了很多狠话,甚至本打算一辈子都不提的事情也翻了出来。以她那么强的个性,又如何能承受的住。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秋狩前饶是朕常常去看她,她似乎还是放不下。” 难得见皇帝这般性情,容澜万分感慨,她也明白,大家从王府里与他风雨同舟地过来,那些情分又岂是说淡就能淡的,所以即便是李子怡,彦琛也可以既往不咎地让她在宫里生存下去,何况筱苒这个曾经在王府里最得他宠爱的人。 306.第306章 续命 “虽然皇上这么说,但说到底还是在她自己身上,一个人太要强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疲惫一生,最终折腾的还是自己。”容澜细语安慰,“皇上这般想着她,她却不懂感恩珍惜,反一味地抱着过往不放,就算这一次挺过去了,下一次再有什么事,她还能挺过去吗?” 彦琛沉沉地闭上眼睛,记得那晚嗣音对自己说,“皇上,救救她吧。”如果她知道自己曾为了她的事去逼问年筱苒,她会怎么想? 仿佛一时间他这个皇帝对不起两个爱着自己的女人,唯一不同的是,他对一个爱得无以复加,而对另一个仅有往日的情分。 此刻,方永禄突然进来,俯身说道:“定康亲王进宫求见皇上,此刻正在涵心殿候着。” 容澜听见不免又多一分忧虑,每每这兄弟俩相见,她都如坐针毡不得安心。 不想彦琛却起身松一松筋骨,对容澜道:“他是来辞行的,明日就要离京去东北了。” “这么快!”容澜很意外。 等不到第一场冬雪,晏珅便离开了京城,没有带一妻一妾,孑然一身。西南那边也好,京城这里也好,虽有他的宅邸有他的妻妾,却都不是他的家。那日向皇帝辞行时,彦琛问他为何不带妻妾,他亦如是说。 不过兄弟相别时,晏珅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有些话他说不出,可心里又希望他能听见。 “如果你不能保护好她,我会回来。” 彦琛是听不见这句话的,因为他怎容许自己不能保护好嗣音,如今她还有了他的孩子,他们真正是相融在一起,不可分离。 且说也是彦琛离京那一日,何子衿正式重回御医馆,院士大悦,即刻将年夫人的脉案交付于他。是****便往景阳宫请脉,诊断后出来时,住在东配殿的武宝林亲自相送,问的是:“只想听一句真话,娘娘的身体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何子衿毫不犹豫地回答:“微臣可为夫人续命,但心病仍需心药医,如果夫人心病不除,余下的生命也只能如现在这般孱弱,备受煎熬。” 武舒宁道:“就是活受罪?” “是。” “之后就有劳何太医。”武舒宁很客气,含笑道,“请千万为夫人续命,至于心病自然有人为她医治。” 何子衿应诺,离开景阳宫后便径直回御医馆,那里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以后的日子应该会忙碌,忙碌得让人忘记所有事所有人所有…… 偏偏,他们遇上了。 病愈后的泓昀进宫来向皇帝请安,才过了涵心殿正要去坤宁宫,偏偏他们就遇上了。宫廷如此得大,又如此的小。 “微臣参见和郡王。”他单膝跪地,行礼。 泓昀看了他一眼,默声从面前走过,仿佛是不相识的人,陌生得连一句回应都不需要有。 何子衿在那里逗留了许久,再抬头的时候,那人已消失在宫道中,他淡淡一笑,仿若无事地转身朝另一方向去。 坤宁宫这边,容澜见泓昀康复很是高兴,问了几句又叮嘱了几句,再叫他好生待赫娅,说有了孩子的女人多半脾气会不好,要他多担待。泓昀什么都答应,一如从前的乖顺。于是皇后也不多留他,让他去他亲娘那里。 泓昀一路再往翊坤宫去,却是途径永巷,他问身边的小太监,“梁婕妤还在里面?” 307.第307章 第二个淑太妃 小太监答:“回王爷,正是如此。” 泓昀看了一眼,便没再说什么。到之翊坤宫,他娘早就盼在宫门口了,一见儿子就拉着上下打量,就差落泪:“怎么瘦成这样了?我的儿,怎么那么肯病呢?” 母子俩坐下,静堇奉了茶水后默默退下,李子怡便拉了儿子的手苦口婆心说,“不该想的人别再想了,你这样折磨自己,真的是要急死我吗?” 泓昀微微一笑,将手从母亲掌中挣脱,他喝了茶,似平淡地说:“本就没想什么,多想的是您还有她。” “她?你是说赫娅?”李子怡摇头,苦叹,“娘也是女人,这样的事哪一个女人能承受?她能如此已经是你我母子的造化了,若遇到天不怕地不怕地到处去嚷嚷,你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你父皇……” 那个“杀”字太严重,李子怡说不出口,她顿一顿继续道:“如今你们也有孩子了,就真正是大人了,千万莫在小孩子气,你父皇知道了也不能高兴。让赫娅好好生一个皇孙,你好好为你父皇办差,这才是正经。” 泓昀淡笑:“这些都容易,儿臣自当尽心尽力,只是母妃!”他凝重地看向母亲,“那些无谓的事,会让儿臣很困惑。” 李子怡不解,只听儿子继续道:“您和赫娅做那些事,委实没有任何意义,您以为除掉一个梁婕妤,孩儿的前途就一片光明?今日有梁婕妤,明日也能有张婕妤、李婕妤,只要父皇高兴,任何人都可以替代她。难道母妃要一直这么痴斗下去,见人杀人吗?” 李子怡脸色惨白,她一心为了儿子,竟被他这么说,为娘的心如何能平静,正要开口反驳,泓昀又道:“母妃您可知道,您做这一切最终会得到什么报偿?” 她愣住,泓昀苦涩地一笑,他从未想过自己要拿这样的神情,用这样的话语来对待母亲,“您做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凡有一日父皇察觉,他只会觉得是我这个儿子为了储君之位,为了皇位怂恿您耍手腕。难道母妃想看着儿子变成六皇叔、九皇叔,而您成为第二个淑太妃吗?” “泓昀!”李子怡尖叫起来,她怎么能容忍这样的事发生,可是看着儿子严肃的神情,想象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丈夫的脸上,她害怕了。时至今日除了儿子,她真的什么也没有了,皇帝于她,连那一份恩情也不过是顺带的,她知道自己不仅人老色衰,即便是从前也根本不讨他喜欢。她的坚持全是为了儿子,一心一意只为了这个唯一的孩子。 “母妃,儿子若有心储位,我会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去让父皇肯定我。所以您那些铲除异己的旁门左道不要再使了,不然终有一日您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 “不要说了!”李子怡大怒,胸前起起伏伏地喘着气,她含泪看着儿子,愤恨地说,“难道你父皇当年没有耍手腕去打压旁人,难道他不是踩着别人的血坐上龙椅的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做什么错什么?” 泓昀对母亲失望非凡,脱口而出说:“父皇没有一个心胸狭窄的母妃。” 308.第308章 孽终究是孽 “畜生!”应声是一巴掌打在儿子的脸上,李子怡伤心欲绝,为什么要被自己的儿子指责?她错了吗? “母妃若不改,有一天儿子忍无可忍,就只能去对父皇坦白一切,而即便那样也只不过是您做这一切的报偿。”泓昀挨了打,却更加冷静,起身朝母亲躬身行礼,“母妃好生保重,儿子告退。” “昀儿……”就在儿子要踏出殿阁,李子怡唤他,“母妃不想害你,你要明白。” 泓昀没有回身,只是应:“儿子知道。” 他一路出宫去,这是他能为梁嗣音做得最后的事了,即便求而不得,可他从未想过要因此去伤害她,但却阴差阳错,他身边的人一次次将利刃指向她,而他这个大男人却后知后觉,甚至什么也做不了。如今他仍旧无法去弥补母亲和妻子给她带去的伤害,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离开宫门的一刻,他还想起了一个人,方才匆匆一瞥,他都没有仔细看他,他本该珍惜那个人的,世上不会再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不会再有人比他愿意为自己付出,甚至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那是孽,他不能作孽,他更不能看着他为了自己一次次被欺侮,不反抗不挣扎没有底线地承受,就仅仅是为了自己这个连守护他的勇气都没有的人。所以,孽终究是孽。 回到府中,赫娅已在门前相迎,醉酒那晚的事她没有忘记,丈夫让那个人走,对她说:“我们好好的。”翌日醒来她就再也看不见何子衿,她试着亲自去照顾丈夫,没想到竟相处愉快,泓昀时不时还会对自己笑。 这就是她向往的生活,如今得到了,她没有理由不珍惜。 “母妃是不是唠叨你了,你别嫌母妃唠叨,她是心疼你呀。”赫娅心情甚好,她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事,忘记了她和婆婆做过什么。 “那是自然的,我比你更了解她。”泓昀这样说,忽而道,“今夜让厨子做些好菜,躺了那么久,尽是喝药了。” 赫娅笑道,“就等你这句话,怕做了你嫌腻不吃就浪费了。” 泓昀笑而不语,说要去书房处理一些事,便独自离去,直到夜里才复出现,果然妻子张罗了一桌子的珍馐佳肴,笑盈盈摆了酒说:“你少喝一点,过些日子我再陪你好好喝。” “你那酒可还有,叫我尝一尝。”泓昀说着,又吩咐阿尔海等,“之后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要用人。” 阿尔海去取了酒来,忙不迭地走了,能看到公主夫妻和睦,她很是安慰。 赫娅亲自为他倒了酒,那酒并不清冽,酒色浑浊入口绵密,却也并非喝不下去,泓昀连喝了两杯,赫娅便劝他吃菜。 “你也学着喝中原的酒。”泓昀却不听,反亲自给她倒上烈酒,“看你在宴席上甚少喝酒,就知道是你不喜欢,可酒礼仪也是中原文化的一种,虽然女人不必多喝,可应酬应酬还是要的。” 赫娅欣欣然,娇滴滴说:“我听你的。” 泓昀浅笑,两人对酌,一个皱眉咋舌地喝着汉人的烈酒,一个毫无知觉地咽下那浑浊的异族名酿,个中滋味,谁人能知? 309.第309章 我要醉了 “泓昀,我要醉了。”三杯下肚,赫娅酒气上头,通红了一张脸,眸含秋波柔柔媚媚地对丈夫撒娇,“泓昀,我们不喝了好不好?我要醉了。” 泓昀将她纳入怀,从娇柔的chun吻起,一点点滑向深颈,酥。麻燥。热的感觉顿时游走在赫娅的全身,火。热的不再是脸,益发四肢百骸都燃烧起来。 “泓昀,泓昀,泓昀……”她娇柔地唤着丈夫的名字,享受地承接他如雨点般的吻,挪动纤柔的身体,将自己与他紧紧缠绕。 泓昀将妻子打横抱起,继而走到床边轻轻放下,探手到她的腰。际解开丝带,一把抹开衣裳露出她白皙柔嫩的肩膀,雪白的xiong脯前那一抹桃红小衣更是充满了youhuo。 “泓昀!”身体在丈夫温柔的fumo下微微颤抖,赫娅娇柔地shen。yin着,勾着丈夫的脖子,渴望与他的身体紧贴。 “赫娅……”泓昀轻唤。 却是这一声轻唤,赫娅的眼泪无端端涌出,这一声她等得太久了。 一夜chan绵,不尽云雨,痴缠在丈夫坚实的身体里,赫娅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谁也无法想象她有多爱这个男人,可以为他疯狂,为他疯魔。 翌日从疲倦和醉酒中醒来,赫娅直觉得浑身酸痛,想起昨夜旖旎又突然脸红,咬着床单痴痴地笑,半晌才回过神,发现身边的丈夫已不见。 “他上朝去了?”轻声地幽怨,心念中原男人真辛苦,倘若他能和自己回草原,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公主?”阿尔海嬷嬷在门外唤,赫娅应了一声,嬷嬷进来脸上亦是甜甜欢喜的笑,只说,“都快晌午了,公主还不起来吗?” “那么晚了?”赫娅一惊,看着嬷嬷别样意味的笑,羞得撒娇说,“嬷嬷你再这样看人家,人家要哭了!” 主仆二人笑作一团,好不欢乐,赫娅更是春风满面尽显小女儿的娇柔,益发对府里的奴才也和颜悦色起来,管家心里默默想,果然这个女人一切都是为了王爷,但愿王爷自此醒悟,小俩口能好好过日子。 可是,似乎一切并不会那么顺利。赫娅才穿戴好坐下来吃她的早午饭,泓昀便从朝上归来了。 “你回来了,饿不饿?”她如寻常人家妻子那样问候丈夫。 泓昀却只是看了眼,随即并不理会赫娅,而是对管家道:“将本王的所有东西都搬到后院去,即日起本王住在那里。每日三餐也另做了,王妃不必等我回来吃饭。” “泓昀,你要干什么?”还沉浸在甜蜜中的赫娅仿佛被人当头泼下寒冰之水,冷得她牙齿都跟着打颤。 一旁的阿尔海嬷嬷也愣了,这王爷变脸竟比翻书还快,因知道夫妻俩要说尴尬的事,忙带着小丫头离去。管家也要跟着走,可泓昀还补了一句,“赶紧搬吧,今夜我就要住过去。” “泓昀!”赫娅尖叫,扑到丈夫面前扯着他的衣领,厉声质问,“我又怎么了?我又做什么让你生气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你要家里人怎么看我,要撕。碎我所有的脸面吗?” 310.第310章 我不欠你了 泓昀淡漠地看着她,平静地说:“我只是不想你有一天被母妃她们察觉诈孕而惹祸,你好生保重身体,兴许昨夜能怀上,若真的怀上了,好好保重身体。” 赫娅脑袋里一阵阵地轰然声,她看不清听不清,为什么这个男人要这样折磨她? “你想要孩子?你娘想要孩子?”她恶狠狠地说,“你看我会不会给你们生,泓昀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混蛋!”她抬手撕扯捶打丈夫,嚎啕大哭。 泓昀捉住她的手,冷静地说:“我不欠你了。” “泓昀,泓昀,不要这样好不好?”赫娅哭道,“你不是说我们好好的吗?为什么又要这样呢?我改我什么都改,只要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去做,我什么都听你的,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泓昀,我错了是我错了。” 泓昀轻轻推开她,沉静地说:“每天装出笑脸面对你,我很辛苦,而对你也是欺骗,不如这样,你我相敬如宾,好好地过日子。孩子你若不愿意生,我不会勉强你。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自然也不会勉强自己。” “泓昀……”赫娅伸手来拉他,泓昀再次推开,面如止水,“就这样吧,痴缠下去只会对你我的伤害更深。”说罢头也不回地朝外走,朝那个再也不会出现何子衿身影的后院去,从此他就要住在那里,即便没有了他,一个人又有何妨? 他走不远,身后就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赫娅的尖叫哭泣,他倒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动静,但府里的人该习惯了吧。 缓缓步入后院,管家已带着人忙碌地搬东西,有冰凉的东西落在鼻尖,一抬头,第一场雪悄然而至。 这个冬天很安静,宫里也好,朝廷也好,相比年初的大灾大难,举国上下自秋日丰收后进入了安宁祥和的年末,老百姓纷纷开始制作各色食物,预备辞旧迎新。 时光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一年又一年。 犹记得去年帮着皇后处理宫内各项事务,又是册封大典,又是除夕元宵,一转眼什么都过去了。梁嗣音如今静静地住在冷宫里,一切都那么安宁,不会有不相干的人来打扰她,她也不用去操心任何事。 送饭的宫女每天会告诉她一些宫里的事,譬如武宝林搬去了景阳宫,譬如年夫人的身体好了很多,譬如皇上重新册封了年夫人为贵妃,晋升了武宝林为婕妤,很多很多的事,但都是好事。 嗣音总是静静地听着,彦琛不是不来冷宫,但这些事他从来不提,他不提她也不问,两人只是默契地享受短暂的相聚时光,冷宫虽然幽冷寂静,可只要有他在身边,这里何尝不是家? 彦琛也曾嗔怪嗣音:“朕也时常疑惑,怎么做了皇帝,却爱往冷宫跑,若有史官记这一笔,后世子孙要如何看待朕?” 嗣音会娇纵地说:“您若在意子子孙孙的眼光,往后不来就好了。” 皇帝每每被她气着,却舍不得怪她半分,对她的爱几近宠溺纵容,只因他知道这个女人绝不会利用这份爱去做过分的事。 311.第311章 断得干干净净 但两人每月也不过见一两次,故而彦琛每次来都会察觉嗣音身上的变化,她虽然仍旧纤瘦,但腰腹渐渐显形,脸颊也比以往饱满丰润,益发娇美惹人怜爱。 嗣音的身体很好,没有任何害喜的症状,连太医都觉得奇怪,直称嗣音和腹中胎儿是福气之人。然临近年末,一直秘密负责嗣音脉案的太医突然病了,为了嗣音和孩子,彦琛不得不让方永禄去御医馆挑选新的太医,院士拟了名单上来,彦琛一眼看到那个“何子衿”,记起来他为嗣音医治好失声的事。 见皇帝念这个名字,方永禄说:“这也是最近负责贵妃娘娘脉案的太医,没想到年纪轻轻医术却这么了得,之前救了三殿下,现在又治好了贵妃娘娘。” 彦琛不语,此时小太监通禀说七王爷到了,皇帝便将这件事搁下,见了弟弟便问:“那件事办妥了?” 晏璘笑答:“已经在路上了,只怕是来得及的。” 彦琛很满意,感叹晏璘办事的效率,晏璘自然谦虚,因见皇帝桌上有名单,他本不熟悉御医馆里的人,但因见到“何子衿”三字,便斗胆问皇帝:“皇兄这是要给梁婕妤选新的太医?” 彦琛点头,又看了一眼名单说:“这个何子衿医术很好,朕也没想到贵妃的身体还能好起来,本要赏赐他,可他已是右院判,总不见得让出院士的位置。” 晏璘想了想,笑道:“皇兄若信得过臣弟,臣弟愿为梁婕妤在民间找一位可靠的女大夫,进宫来扮作宫女每日去冷宫送饭菜时诊脉,也不会有人察觉。何太医毕竟还要照顾景阳宫那里,万一两边的药不小心搞错几味,都是要紧的。” “你说的很对,朕竟忘记了这个。”彦琛道,“便依你所言,改日寻一个可靠的女大夫进宫照顾她。” “臣遵旨。”晏璘应诺,随后和皇帝说了几件其他的事便退了出来,对方永禄说,“过几天王妃会带人进来,到时候你安排一下。” 方永禄答应了,一路送晏璘出去。但晏璘并没有离宫,而是去了御医馆,偏巧何子衿不在,他便说要等,随手翻了翻他的东西,果然都是比普通人来得精致细腻。 不多时何子衿从景阳宫回来,听说七贤王在等自己,好不讶异。 二人见了面,晏璘道:“贵妃娘娘凤体如何?” “回王爷,贵妃娘娘仍需静养,但生命无碍。”何子衿答。 “何子衿,有件事本王一直想问你,不过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一来你心里要有个准备,二来出了这道门,今日就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然……你该明白的。”晏璘冷言,实足王爷的气派。 “微臣定知无不言。”何子衿面色沉静,也许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晏璘那里却又纠结了须臾,才低声问:“你和泓昀是不是……”停了许久,他还是说不出口,转而道,“你可知道你离开郡王府后,泓昀他搬到后院去住了?” 何子衿一愣,不知说什么。 “你们两个是不是……”晏璘越说不出口就越怒,竟道,“何子衿你听好了,皇室里是绝不容许这类事发生的,如果泓昀那里再有什么事,本王会杀了你。” 何子衿沉静地面对晏璘,“王爷请放心,微臣和王爷什么事也没有,纵然有,也断得干干净净了。” 312.第312章 武婕妤漂亮 面前的男子那样俊美,晏璘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男人,仿佛多看一眼他的眼睛就会被迷惑,那样的美竟是普通女人都不能有的。他慌忙避开何子衿的眼睛,还是满满的怒气,冷声说:“但愿如此,不然本王决不姑息。”言罢拂袖而去,但走出御医馆的大门时,他也疑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何子衿静静地站在原地,若非有小宫女来问他何时替贵妃抓药,他还沉浸在晏璘的话里,谁又能知道那一番威胁的话对他而言竟是比金子还贵重。 “何大人,奴婢第一次见您笑呢。”小宫女不知世事,单纯可爱。 何子衿微微一笑,领着她去抓药。 不知不觉腊月过了泰半,接连下了几场雪,宫里积雪及膝深,吉儿祥儿每日起床头件事就是扫雪,天天累得腰酸背疼,可是她们的谷雨姐姐不仅不帮忙,反总是傻愣愣地坐在一边说,“冷宫里的雪可有人替主子去扫?她要是跌一跤该怎么办呢?” 说起来也真真是可怜的,公主前后已去过冷宫三次了,可回回都不带着她,谷雨想嗣音快想疯了,偏偏淑慎还气她:“母妃提也没提过你,只怕都把你忘记了,如今每天给她送饭的宫女也是极好的,谁还惦记你呢。” 见谷雨被姐姐欺负的可怜,泓晔偶尔会说:“你别担心,下回我有机会去,带着你。”谷雨便会破涕为笑,跟个孩子似的。 符望阁里虽然少了主人,至少还是快乐的,淑慎连泓晔也没有说,很快她就要有个弟弟或妹妹,这份小小的喜悦和幸福她要霸道地独享。 这日来坤宁宫,淑慎私下拉着容澜央求:“除夕那晚,儿臣能不能去冷宫陪母妃?” 容澜并不知淑慎晓得些什么,但有件事她已早早知道,故而摇头:“不可以,除夕夜里很多规矩要做,你是大公主怎么能不在?其他事母后都能依了你,唯独这件不可。” 淑慎不是痴缠的人,但心里总是不开心的,闷闷地一个人坐到一边去,连泓晔过来说话都爱搭不理。 容澜知道她心疼嗣音,看着不忍,便叫过淑慎来,悄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不料淑慎竟激动地失态大声问:“真的吗?”惹得在座的人纷纷投来疑惑目光。 容澜笑出声,拍拍她的脑袋嗔责:“一点也沉不住气。” 淑慎却乐坏了,滚在容澜的怀里撒娇,“儿臣是太高兴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众人不解地看着这母女俩,却不知她们在高兴什么。 日子很快过去,终到了年末,景阳宫里武舒宁替小皇子穿好了吉服,带着他照镜子说:“瞧瞧咱们殿下多漂亮。” 泓暄这些日子都跟着舒宁,已是很亲厚,便眯眼咯咯笑着说:“武婕妤漂亮。” 舒宁笑开怀,一把将他抱起来,“咱们去找母妃,跟母妃道别,然后咱们去见母后。”说着已抱着他往年筱苒这里来,年氏不再卧床,正穿了褐色的家常袄子盘腿坐在暖炕上就着梨乐的手吃药。 “母妃抱抱。”一见娘亲,泓暄笑得更高兴了。 313.第313章 谁来了? 年筱苒自然也高兴,病重那会儿她都不敢想自己还能抱儿子,她不晓得何子衿究竟有多高明的医术,可是吃着他的药,竟是一天一天好起来了。而自从舒宁搬来后,泓暄每每哭闹,她便会唱歌哄她,一如那日梁嗣音所为。梨乐曾说:“记得那会子秀女里是武婕妤唱得最好,太后便叫了去要听曲儿,武婕妤就那样把梁婕妤也带过去了,倒是后来再没听武婕妤唱过歌。” “暄儿这身衣裳真好看。”年筱苒逗着怀里的孩子,亲亲他胖胖的小脸说,“母妃没有好看衣裳呢,暄儿给母妃穿好不好?” “不好不好,暄儿穿!”泓暄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指指武舒宁,“武婕妤有好看衣裳,给母妃穿。” 众人大笑,舒宁道:“平日里梨乐还说小殿下现在和臣妾亲,娘娘您看,到底母子连心,什么都是向着您的。” 年氏欣然,亲亲儿子后抱给梨乐,抬眸对舒宁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本宫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 “这是臣妾该做的。”她笑一笑,那么纯净恬然,而后说,“娘娘好生歇息,坤宁宫那里就要开席,臣妾要带小殿下去了。” “去吧,看着点这小东西,如今就爱乱跑。” 舒宁福身告辞,抱起泓暄往外去,梨乐送了后回来,笑道:“如今真好,有武婕妤在您身边,奴婢安心多了。” 年筱苒只是淡淡地,“你瞧她这样,其实心里还有很多事没放下,也是可怜的人。” 且说舒宁抱着泓暄坐暖轿往坤宁宫去,路上却停了停,小满在轿子外说:“前面是古昭仪的轿子过去了,好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还往回走,是不是忘记什么东西了。” 舒宁挑开帘子看,果然是翠芙翠蓉跟着轿子,“兴许是吧,既然娘娘不停我们也不必过去行礼,一会儿快些走吧,坤宁宫那里都等着小皇子了。” 小满应了,不多时轿子复行,很快便到了坤宁宫。如今宫里只有泓暄这一个奶娃娃,一出现便引起了热闹,舒宁带着泓暄各处见礼,却不经意瞧见比邻耿昭仪而坐的古曦芳,而翠芙翠蓉也果然不在,她和小满对视了一眼,疑惑不解。 冷宫里,送饭的宫女已离去,满满一桌的饭菜都是彦琛敦促御膳房为自己特特做的,嗣音虽然欢喜,也难免倍感孤独。捧着暖暖的热奶站在窗前,冷宫外的世界灯火通明,去年的事历历在目,还记得那个拧巴的小淑慎,可如今母女俩却比谁都亲热。 她低头摸摸自己似胖了几圈的腰腹,欣然一笑说:“会不会生出一个拧巴的小小淑慎,宝贝你可千万别随了你姐姐的脾气啊。” 话音才落,外头有吱吱嘎嘎踩雪的声响,嗣音远远看出去,似乎觉得大门有几分动静,这个时辰谁还会来? 放下杯子,嗣音点了一盏灯笼掀开厚厚的门帘立到廊下往外看。果然从外头慢慢地进来一个身影,来者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总是走几步就停下,仿佛在往四处看。 “谁来了?”嗣音出声,那闻声身影一愣,竟是停住再没有动。 嗣音站在亮处,那一人在暗处,故而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她提着灯笼就走下来。 光影渐渐靠近,那一人的身影也渐渐清晰,可当嗣音看清后,也愣愣地停住了。手里的灯笼轻飘飘地落下,在雪地里烧成一团,那火苗几乎要窜到嗣音的身上,她却浑然不觉。 那身影扑过来拉着她避开火苗,焦急地说:“娘娘小心啊。” 嗣音软软地被这人拉着,脸上早已经挂了泪水,她哭着喊了一声,“娘……” 314.第314章 母女相见 宁夫人惊魂未定,可突然被女儿这样唤,却是揉碎了心,紧紧将女儿抱在怀里,哽咽得什么也说不出口。 梁嗣音怎么也没想到,彦琛竟为她千里迢迢接来了母亲,事前她从未在丈夫面前表现出对家的思念,而彦琛也从来不问她会不会想家,可他就是那么体贴那么周到,在这个时刻把母亲送到自己身边。 “孩子,苦了你了,是爹和娘害了你。”宁夫人多少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虽然能来见女儿是天大的恩典,可做娘的又怎么舍得女儿受一点点委屈,瞧见女儿和离家时全然不同的模样和神情,她真的后悔当初答应表哥将女儿过继。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一定不会那么做。 可是嗣音却破涕为笑,娇滴滴说一声:“孩儿很好,能进宫,真的很好啊。” 宁夫人不解,只是叹气。继而母女俩携手进屋子去,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 坤宁宫这边,翠芙翠蓉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就连舒宁也没有察觉,当她看到这两人时,还以为自己之前看漏了,也许刚才她们就在哪里站着。没有去深究这里头的事,顽皮的小泓暄磨去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此刻方永禄凑到皇帝身边,含笑说:“皇上,一切都妥了。” 彦琛颔首,嘴角带了浅浅的微笑,这样欢喜的神情容澜也不常见,不用想也明白对他而言梁嗣音是何其的重要,自然丈夫能高兴,她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了。 不多时淑慎缠过来,猴在容澜身上悄声问:“母后,梁夫人到了吗?”已数不清她第几回问了。 “到了到了,她要住很久呢,过了元宵宫里没那么多人来来往往,母后准你去看一次。”容澜笑着哄她,又说,“坐也没个样子,别人该说梁婕妤没好好教你了。” 淑慎却不以为意,乐呵呵地伏在容澜膝下说,“只要母后不嫌弃我,别人才不在乎呢。” 彦琛听见,投过来嗔怪的目光,淑慎这才收敛几分,乖巧地坐到容澜身边,便听皇后嘲笑自己:“活该!” 她偷眼去看皇帝,其实心里是很感激他的,感激他如此深厚地爱着嗣音。而彦琛何尝不感激嗣音,她让这个一年前才失去生母的可怜孩子重新有了笑颜。 除夕宴的热闹自不必多语,且似乎进来皇室里常有好事发生,先是和郡王妃有了身孕,继而惠静也有好消息,连年夫人的身体也好起来,宫内宫外没有纷扰也没有事故,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 李子怡看着儿媳日渐粗起来的腰腹,可是高兴坏了,如今旁人的事与她再不相干,一心只等儿媳明年初夏为自己生下孙子。 今日赫娅随泓昀一同来,一身鲜红的吉服很是靓丽,人前的她依旧那么懂礼活泼,乐呵呵地很讨人喜欢。众人仿佛都忘记了中秋宴上的事,也忘记了这位小王妃那日是如何指证梁婕妤的,当然别人能忘,淑慎不会忘,从未像仇视赫娅那般仇视过一个人,当赫娅与惠静一同来向容澜敬酒,她竟当面甩脸走开了。 315.第315章 滚出去 回到自己的席位,淑慎还是忍不住去瞪一眼赫娅,收回目光时,却看见席末两个孤零零的女人。淑慎认得,她们正是十四叔留在京城的两位侧妃,她们和母妃是同一届的秀女。淑慎在晏珅府里住过,这两位婶婶也极其客气对她照顾有加,想着十四叔说过的话,此刻瞧见她们相依而坐面色不展,委实觉得可怜。 起身想过去问安,才站起来,忽听上首有人惊呼,转身看过去,竟是浩尔谷赫娅软软地跌倒在了地上,她捂着肚子面色扭曲,淑慎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有人将赫娅架走,又有人来清洁打扫,容澜和李子怡都离了席,但因皇帝未动,众人不敢肆意喧哗,方才如何,此刻还是如何。 淑慎走过宋修容身后,只听她对身边的人说:“真是晦气,好好的大年夜里见红,这小王妃身子不好就别出门,上赶着来给人添堵么。贤妃也真是的,就他们家有孩子稀罕?到处显摆。” 有人说:“你们看皇上动也不动,显然是不稀罕这个孙子的,贤妃娘娘还当宝贝一样。” 还有人说:“听说和郡王府里一团乱呢,三殿下如今是一个人住在后院的,夫妻俩从婚后就没和睦过,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之前府里还住了位太医,你说这家里除了王爷都是女人,住这么一个男人算什么意思?” 淑慎茫然,大人们的世界果然是奇怪得很,难怪母妃常对自己说,不要用现有的眼光去评判大人们的事,如此看来真真是不错的。 寝宫里,赫娅昏昏沉沉,李子怡急得脸色发白,容澜从容地派人去请来太医,不想今晚当值的却是何子衿。 何子衿领旨后近身来给赫娅把脉,赫娅睁眼瞧见是他,倏地收回了手。 容澜看在眼里,没有出声,反是李子怡忍不住先责备,“你这孩子怎么了?何太医你该熟悉的,他的医术是宫里最好的。不能再耽误,若保不住孩子可怎么办?” 赫娅却倔强地瞪着何子衿,就是不肯伸出手,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怀孕,可她不想生这个孩子,这才算计好要在今天让所有人都晦气。 “滚出去!”当着皇后和婆婆的面,她竟然说出这三个字。 “赫娅!”李子怡呵斥。 “你们都出去。”久不开口的容澜突然出声,冷冷地将目光扫过每个人,对贤妃,也对何子衿,“都出去。” 二人一愣,因见皇后面色坚定,都不敢违抗,默默地退下了。李氏哪里肯放心,儿媳分明是见红了,若不及时医治保不住孩子怎么办?皇后付得起这个责任吗?到底不是她的儿子,她当然不心疼。 可凭她有这样许多怨念,还是不敢违抗容澜的命令,一时间屋子里的人走空了,静得能听见那香炉里香饼崩裂的声音。 赫娅很痛苦,能感觉到体下在流血,她意识到那个小生命可能正在一点点消失。 “你刚才叫谁滚出去?”容澜逼近,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何子衿。”赫娅一言出,泪如泉涌,泪水中心里的痛也有身体的痛。 316.第316章 要么死,要么面对现实 容澜看一眼床上沁出的血迹,转过来看赫娅,冷声道,“如果你不想医治,不仅腹中的孩子不保,弄不好连你也会死。” “母后……我不想死。”赫娅哭泣,身体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开始蚕食她的意志。 “那就让何子衿进来。” “不要!” “为什么?” 赫娅摇头,她不能说,可是既然不能说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浩尔谷赫娅,你只是想让泓昀难过想让他愧疚,为什么弄到这步田地? “赫娅你记着,不管你是浩尔谷部的公主还是其他什么人,在天朝的皇室在宫里你就是晚辈是弘昀的妻子,如果有人对你不好不公平,你可以怨怼可以在家里发脾气甚至可以回去找你的父汗告状,可本宫告诉你,皇室的体面、宫廷的规矩是容不得你破环一点点的。那么久以来,你们外头发生什么,你只当宫里都不知道,你只当皇上也不知道吗?赫娅你太天真了。” 容澜平素的和颜悦色荡然无存,此时此刻从眸中射出的犀利目光,几乎让赫娅不敢正视。 她继续道:“你若不想活,本宫绝不会拦着你。但你若要破坏皇室的体面,撕破你丈夫的脸面,本宫也有很多种方法让你即刻去死。这些话很不好听,但本宫希望你记着,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记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忍你不是因为怕你,只是看你小想给你机会,只是看着泓昀,不想让他难做人。泓昀有不对的地方,一早就对你说过可以来和本宫讲,你不说要憋着那是你的事,可本宫不容许你在外面让泓昀丢脸。这是第一次对你说这样的话,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再有下次,本宫不保证你会有怎样的未来。” 赫娅呆望着皇后,她一直以为皇后是温和的,只有婆婆那样的人才会无端端地虐待自己,可此时此刻,在自己最无助柔弱的时候,她却对自己说这么残忍的话。 “为什么只有我是错的?为什么……”赫娅哭起来,不服气地冲着容澜道,“母后为什么不问问泓昀他做过什么,为什么只怪我只怪我?” 容澜目光里的威慑半分不减,依旧冷声道:“本宫说得很清楚了,是你弄不清状况。”她轻声一叹,又道,“你这孩子能不能保得住现在还不能说,可将来你若再有孩子真正成为了母亲,如果你也有了儿媳,你就明白本宫话里的意思了。寻常人家尚如此,何况这里是皇室。” “我不要何子衿,我不要他来救我,母后,换别的太医可不可以,母……” “你若想活也想你的孩子活,现在本宫就让何子衿进来,你若不想活,本宫就带着贤妃回宴席上去,何子衿自然也回他的御医馆,今晚不会有第二个太医来。”容澜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告诉她。 赫娅绝望了,她知道,在这个地方是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同情她的,要么死,要么面对现实。 不多久,皇后款款出来,冷声对何子衿道:“务必保住王妃的胎儿,不然提头来见。”言罢便要离去,见泓昀远远地站着,便径直到他的面前。 “在等什么?”她问。 317.第317章 那条路也通往永巷 泓昀一愣,低头道:“赫娅她不舒服,儿臣过来看看。” “刚才她倒下的时候你在哪里?” “儿臣……” “过了元宵你进宫一趟,我有话问你。”容澜声音虽轻,语调却重,言毕便离去。 李子怡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拉着儿子问了半天,他就是什么都不讲。 这一边皇后回到宴席上,仍旧笑容满面仪态万千,丝毫没有受到方才的事的影响,而彦琛更是一句不问,静静地坐在那里听戏。只是宴席快散时,绣兰从后头过来,低声告诉皇后:“郡王妃母子平安。” 不多久,宴席既散,待到子时众妃还要如往年去隆禧殿祈福。 而宴席上的闹剧也成了众人饭后的闲话,一路各自往各自的宫殿散去,一路还在议论这位异族小王妃。舒宁抱着早就睡熟的泓暄回来,看着奶娘安顿他睡好,才来年筱苒这里请安。说起宴会上的事,年筱苒苦笑道:“和她有过几次交道,不是简单的孩子。” 舒宁不予置评,对于这些事她漠不关心,只是提及说去坤宁宫的路上瞧见古昭仪的轿子往回走,但到了坤宁宫却又偏偏见到了她。 年筱苒一时没听懂,待明白过来,说道:“那条路也往永巷去吧。” 舒宁恍然大悟,兴许那轿子就是往那里去的,可是谁又坐在轿子里呢?能用到古昭仪的轿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又是谁会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去永巷去冷宫? 夜越深,冷宫里宁夫人烧了热水给女儿擦脸洗漱,无不疼惜地看着她做每件事,两人都收拾妥当后,便熄了灯上床说话。 嗣音仍沉浸在惊喜里,兴奋得根本无法闭眼,母亲身上淡淡的香气虽然久违,可不管多久也不会忘记这永远都能叫人安心的气息,她依偎着娘亲,撒娇一般才蹭着她的脸颊,完全一个小孩子模样。 宁夫人感伤地笑道:“若非在宫里,闭上眼睛,就觉得怀里抱着的还是娘的小嗣音,可是却明明那么久没见,而我的嗣音也要做娘了。” 嗣音撒娇:“娘啊,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您的小女儿,七十岁是、八十岁也是。” “你七十岁的时候,娘早就找你姥姥去了。”宁夫人嗔笑。 嗣音便痴痴地撒娇,不许她的娘亲说这样的话。 “我的儿,在这个清冷的地方待那么久,你一点都不怕吗?”宁夫人还是心疼,她是笃定搞不懂皇帝了,既然宠爱自己的女儿到了可以千里迢迢接自己进宫的地步,为什么又要把她撩在这冷宫里? 宫里的事多半是会往外传的,那段日子女儿风光的时候,表哥夫妇俩在当地恨不能横着在街上走,中秋之后传来那件事,二人就偃旗息鼓了。当时皇家的人找到宁府,还特地嘱咐宁文铎,夫人走后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她去了哪里,特别是梁家的人。看来梁富硕夫妇俩的行径,京城这边也是知道的。 “怕什么,这世上哪有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人的心魔罢。”嗣音窝在母亲的怀里呢喃,“女儿从来不害人,心里正得很。” “傻丫头,娘不问你这个。”宁夫人无奈地笑,问道,“你一直都不出去了吗?那些娘还是看得出来的,你这里所有东西都考究的很,并不像是被贬被冷落的模样。” “自然是要出去的,将来我的孩子怎么能在这里长大,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又如何能生存?若是女儿也就罢了,万一是皇子,我还要守护他一生呢。皇室里既现实又残酷,若是个皇子,在他长大成人前我必须保护他。”嗣音说这些时,语气里透着从未有过的母性坚毅。 318.第318章 女儿有女儿的福分 宁夫人强烈地感觉到女儿身上所存在的变化,既是欣慰又是心疼,倘若她嫁一户普通人家,只要安安稳稳过日子便好,何须长这些心思呢? “嗣音你告诉娘,是不是这宫里有人要害你,所以你才躲起来,或者说圣上把你藏起来?”宁夫人不安地问,“中秋节那晚的事家那边都传到了,你知道的你舅父多爱显摆,所以人人都知道他家里出了皇妃。先前你好的时候个个都上赶着巴结你舅父,而那件事后,你舅父家里就门可罗雀了。我和你爹在家里苦笑,心里却只担心你。你可知道你爹有多悔,时常夜里一个人掉眼泪……” 嗣音好心疼,蹭着母亲不要她在说下去,哽咽道:“爹爹不知道呢,我年初去过江南,皇上派人问爹爹讨了一幅字送给我,如今还挂在符望阁里,就是爹爹写的‘事有可忍有不可忍’。” “你回来过?”宁夫人惊讶道,“皇上那次南巡竟然还带着你?” 嗣音心情又好起来,甜甜地一笑,得意而骄傲地对母亲说:“皇上他疼我的地方多着呢,所以女儿才会说进宫真好,即便这里有残酷的无法避免的现实,可是能嫁给皇上做他的妃嫔,女儿真的很满足。娘你回家后千万要告诉爹爹,女儿很幸福,叫他不要悔,女儿有女儿的福分。” 宁夫人听她如是说,又将这一切事情想一遍,到底是信了。 “圣上让我陪你到分娩的时候,往后的日子娘在你身边,凭他什么人都不许欺负我的嗣音。” “娘……”嗣音娇滴滴一声,心里又想了另一个人,他到底要把自己宠溺成什么样子呢?就是皇后的生母也不见得能这么长久地住在宫里吧,因为这里是冷宫,就能胡来了? 她不经意地笑了,宁夫人问她笑什么,她大胆地说:“笑一个傻子。” 宁夫人是过来人,自然明白这话中所指,点一点女儿的额头嗔一句“没规矩”,母女俩笑成一团。 快入睡时,嗣音朦朦胧胧地对母亲呢喃:“娘,我很幸福。” 那晚皇后领着众妃嫔拈香祈福时,京城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众人出得隆禧殿,容澜道:“这场雪下来,明日积雪恐怕又要及膝深。” 京城的大雪及膝深并不常有,东北那里却年年如此,晏珅初到东北就被冻伤,十指的冻疮红肿得不能屈指握剑,后来还是他的侍卫每晚送来一种调制好的油膏状东西为他敷在手上,半月后才消了肿,那药膏虽然奇怪却很有效,晏珅便也习惯了。 今夜边关将士自然也要过年,晏珅极好地安排下人手,争取让每一个士兵都能吃上一口热腾腾的年夜饭,而他也将自己也编入值夜的名单,在受了众将士敬酒后,来到边陲与普通士兵一起巡逻。 夜虽深,然白雪反射着月光,周遭并不昏暗,这对边防倒是一大利处。边防外的蛮子因知每年这个时节汉人要过年,各种食物储备丰富,每每都起歹心欲掠夺一二,往年边陲百姓们一边忙着过年,一边还要忙着防狼。 319.第319章 雪地里的小姑娘 今年泓昀大大方方地扔出去十条猪,冲着空无一人的荒原喊:“本王赏你们的,都过个年吧!”白日里那十条猪自然没人来取,但隔了一天后,连绑猪的绳子都不见了。但整个腊月里不再见蛮子偷偷入境行窃,老百姓们才敢将腊肉冻菜放到屋外,而得知王爷是用了自己的供给,以至于整个腊月甚至到春天都不会有肉吃后,又纷纷送来各种食物,让晏珅倍感温馨。 此刻虽背井离乡在这团圆佳节里驻守边关,晏珅的心却并不比在京城时空落多少,各处有各处的人情冷暖,也许他爱的女人不会爱他,也许手足之情被皇权瓜分,可至少这里有实实在在的人心在,只要你稍作付出,他人就十倍奉还。 此刻他踩着吱嘎作响的雪缓缓巡视在边境,举目的一瞬,却见一抹身影在不远处窃窃行动,他握紧了手里的剑,冷声呵斥,“谁在那里?” “啊?啊……”那里一把女孩子的声音,她似乎吓了一跳,于是身体失去中心一脚跌进雪窟窿里,晏珅快步上前将那女子从雪堆里拖出来,才看清这个浑身滚了雪的姑娘是汉家女子。 “这么晚了不在家守岁,怎么跑到这里来玩?这里可是好玩的地方?”晏珅愠怒,对于这类只会给边防带来麻烦的老百姓,他还是会板起一张脸的。 那姑娘却不答,见是边关将士便不再害怕,又扑进那雪窟窿里扑腾了半日,待自己再爬上来,手里已多了一个藤编的小篓子。她笑容灿烂地对晏珅说:“掉了这个可该死了。”但见月光下晏珅板着脸,才有些害怕地说:“实在对不起这位大哥,都是因为忙家里过年的事,我白天没空所以现在才来的。” “你这篓子里是什么?”晏珅问,不可否认,月华落在这姑娘的脸上,虽然头发上眉毛上还沾着雪,但的的确确是个秀气水灵的小丫头,咧开嘴一笑露出的小虎牙更显得可爱。 她笑嘻嘻说:“是冻死的蚂蚱和蝗虫,很难找的,要不是家里的快用完了,我也不会急着到这里来找。” “要那东西做什么用?”晏珅拍拍自己身上的雪,对那姑娘道,“赶紧回家去吧,下回再碰到别人把你当蛮子一箭射死,你爹娘也不必过这个年了。” 姑娘憨憨地笑,连声答应了。才转身走了没几步,又跑了回来。 晏珅奇怪,问:“怎么了?” 那姑娘道:“这位大哥你的手上也生了冻疮?” 晏珅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无声地点头。她便笑起来,举着手里的篓子说,“我这里有灵丹妙药,大哥明日还在这个时辰值夜吗?若是明儿我还来,给你涂上我制的药膏,过几日就会好的。” “你在雪地里翻这些东西,是做膏药用?”晏珅微微皱眉,大概在他看来虫子如何能做药。 小姑娘咯咯笑起来,冲着晏珅道:“您别怕呀,弄好了看不出来是虫子呢,我可是省下家里的香油做的,而且这虫子是冻死的,可干净了。大哥明儿您还在这里吗?” 晏珅只想她快些回去,便敷衍道:“明儿我还在这里。” “那我明儿还来!”小姑娘乐呵呵地挥了挥手,一高一低地踩着雪往家里去。 320.第320章 将来自有将来的打算 晏珅摇摇头,四处看了看没有异常后,便继续巡视下去。寅时有兄弟来交班,他这才回府邸去,回去便一头栽倒睡下,沉沉地直到天明。 年,便这样过了。 初一,宫廷里自然又是各项繁杂的礼仪规矩,如今嗣音待在冷宫里,倒十分清静了。早晨醒来时母亲已不在身边,她恍然有梦的感觉,推门出来找娘亲,外头竟又是皑皑白雪。 宁夫人从另一间屋子出来,瞧见女儿穿一件棉挂衣就立在雪地里,气得打她的胳膊骂道:“你这小东西,不要命了,别伤了我外孙。” 嗣音吃痛便撒娇:“娘如今为外孙都舍得打我了,我真真是没人要了。” 宁夫人骂道:“少矫情,赶紧穿好衣裳是正经的。”说着来照顾女儿洗漱,妃嫔那繁杂的发髻她也不会梳,一时兴起,就给女儿梳了在家时的模样,但又觉得不妥,才要拆了,嗣音却说:“不必,反正今儿不会有人来,我们也不出去,没人会瞧见的。” 宁夫人自然就依了她,不多时有宫女来送饭,因是知道这位夫人的存在,也不惊讶,笑融融地行礼问好后,便摆了饭菜要退去。 倒是宁夫人早有准备,摸出一只红包塞入那宫女的手里,“辛苦姑娘每日照顾梁婕妤,不嫌少姑娘拿去买几朵花戴吧。” “哎呀,夫人可别这么说,这可是奴婢的本分。”那宫女喜滋滋地谢了礼,不久便走了。 母亲回来时,嗣音已坐在桌边吃饭,因说:“还是娘周到,想我是两手空空进来的,这会子竟什么也拿不出来。” 宁夫人笑道:“你这里东西还少么,自己不仔细整理罢了。昨夜瞧见你那匣子里有好几包吃的东西,晨起我翻了翻,虽然是蜜饯糖果什么的但也稀罕精致,你又不吃,给了那宫女也是人情啊。” 嗣音却眼睛也不抬一下,只说:“娘别动那里的东西,那些我都要收着的。” 宁夫人便没再说什么,而后母女俩天南地北地聊天,说到皇帝,宁夫人说她眼下只见过七贤王,皇帝长什么模样竟是从没见过。 嗣音想了想说:“就是那冷面修罗的样子,怎么凶您怎么想呗。” 宁夫人想不明白,呆了白日才发现是被女儿玩弄了,拍了她一掌道:“就你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还能做娘?” 嗣音咯咯直笑,嚷嚷笑得肚子疼,而后却正经对母亲说:“我可做了一年多的娘了,皇上把一个成了孤儿的侄女交付给我照顾,这一年多我们母女感情可好了,不晓得有没有机会让娘见一面,是个很好的孩子。” 宁夫人不由得感叹:“你这里的故事可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了。” 嗣音躲在冷宫里和母亲尽享天伦,说话也不必顾忌许多,益发连家里做姑娘时的习惯也拿了出来,可外头的人却仍旧不得不被规矩所束缚。 一大串冗长的礼仪全部做完,已经过了晌午,加之前夜又都没睡好,大家都累了。容澜来涵心殿陪皇帝用了午膳,便要去忙碌夜里的家宴,过了今晚她才总算能松口气。如今嗣音在冷宫里待着,少了一个得力的助手也是此番疲惫的缘故之一。但放眼后宫这些女眷,竟也挑不出一个合心的。容澜亦对皇帝道:“将来梁婕妤有了孩子,臣妾也舍不得叫她腾出照顾孩子的空管这些琐事了。” 彦琛笑而不语,将来自有将来的打算。 321.第321章 酣甜 晌午稍事歇息后,彦琛也难得这一日不必被公务埋没,就换了便服也不要人跟着,只带着方永禄和两个小太监,一路往永巷来。这会子各宫为了夜里有精神赴宴都在歇觉,宫里自然没什么人行走。 冷宫的大门静幽幽地被打开,彦琛进门那一刻忍不住嘲笑自己,竟然有一天他会习惯并向往来这个地方,真真世事无常。 进门来,便瞧见厚厚的积雪无人打扫,有一溜的脚印往来,当是送饭的宫女留下的,他一脚一脚地踩进来,那吱嘎吱嘎的厚实感也叫人觉得有趣可爱。 许是听得声音,宁夫人掀了棉帘子出来,瞧见是个男人,一时没想到是哪个,但见他气度不凡、不怒自威的模样,再有那袖口衣摆上的盘龙图案,猛地醒悟是皇帝来了,忙地跪拜下去,口呼万岁。 彦琛亲手将她扶起来,温和道:“夫人不必多礼,您一路辛苦了。”他对宁夫人用了敬称已属不易,虽然她是他的岳母,但在帝王家却只有君臣子民。 “民妇惶恐,皇上里面坐吧,只是梁婕妤睡了午觉,这会子没醒着。”宁夫人也算是大家族出身的小姐,又嫁了文气的书生,谈吐举止自是进退得宜。何况嗣音由她一手教养长大,自然也是随了母亲身上好的品格。 “晨起已有宫女来为民妇另僻了屋子,这茶是早晨才泡的此刻正出色了,皇上慢用,民妇先告退。”进屋后皇帝落座,宁夫人亦是有眼色的人,自然知道要离去。 彦琛却是莫名地倍感亲切,竟亲自送她到门外,宁夫人这才惶恐不已,笑起来说:“民妇问梁婕妤皇上什么模样,她竟说就是冷面修罗那样凶恶的,真真该打,皇上如此和善的面容,同活菩萨似的。” “冷面修罗?”彦琛笑出声,那丫头竟如此在母亲面前编排自己的?送走宁夫人,他回身来到嗣音身边,到底是孕妇贪睡,二人进进出出的动静也没能吵醒她,她憨甜地睡着,不知梦里见到了什么,嘴角竟带着微笑。 彦琛啊彦琛,你竟是着了什么魔?为何深爱这个女人,即便这样看着也会觉得幸福呢?他伸手撸开嗣音散落在面上的秀发,突然发现她今日梳了江南女子出阁前的发式,竟是新鲜得叫人惊喜。 彦琛从没见过嗣音以前的模样,第一眼见到她便已经是秀女的装扮,即便在江南她也是和络梅那样穿戴,他曾也瞧见江南如花女子,心想那样的衣裳发式在嗣音身上该是什么样子。今日瞧见,果然俏丽可爱,只是如今她身上有了孕者特殊的美和光华,自然又和那长堤绿柳下莺莺燕燕的青年女子不同,另有一番风情。 不由得俯身去在她额头上落了一吻,嗣音悠悠醒转来,睁眼见是皇帝,只当自己还在梦里,便又合眼睡去。 如此可爱憨态,叫彦琛爱不释手,他轻轻捏一捏嗣音的脸说:“再睡夜里可要失眠了。” 嗣音睁开眼,缓缓清醒意识,才发现原来皇帝真的到了跟前,她有多久没见他了,十来天了吧。 322.第322章 败寇 嗣音柔柔地唤一声:“皇上万福,新春大吉。”猛地又想起母亲来,便坐起来四处找寻,却听皇帝说,“夫人去自己的屋子歇息了,方才朕已瞧见,你果然是随了母亲才生得这般美。” 嗣音羞赧,笑问:“母亲她没有在御前失礼吧?” 彦琛哼道:“宁夫人稳重得体怎会失礼,只是她的女儿如今越发厉害,敢说皇帝是冷面修罗。” 嗣音一惊,心里责怪母亲怎将这闺房私语告诉皇帝知道,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彦琛凑上来轻声道:“若非你怀着朕的孩子,一定要罚你。” “皇上才舍不得的。”嗣音尽显女儿娇态,痴痴地缠着他撒娇。 二人自然难得这样悠闲自在,且比平日更多了许多时间,对弈玩笑乐呵呵地度过了一个下午,傍晚时分,彦琛握了她的手说:“朕还要带你去那个地方,往后年年岁岁都有你陪着,朕便满足。” 嗣音知道皇帝要带他去角楼,去看他治下国土百姓的繁华景象,这是一个皇帝最大的骄傲,而他只愿和自己分享这份骄傲,便是为了这个,此生此世再辛苦也甘之若饴。 宁夫人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女儿去年此时也曾去过那里,她更无法想像皇帝爱女儿究竟有多深,只是她看到女儿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幸福甜美,与这冷宫境遇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不同。至此真正是放了心,也信女儿那一句“不悔”,回家对丈夫总算也有交代。 坤宁宫的宴席如常举行,只是皇帝仍旧没有列席,第三个年头了,众人也就习惯了。 宋蛮儿坐于席中笑:“你们猜皇上身边这会子是谁?贵妃娘娘还是梁婕妤?” 大家只是笑笑,谁敢多说什么,在座的心理都明白,不论是梁婕妤还是年贵妃,总归这辈子是轮不到她们的。 见大家不理会这件事,宋氏又挑唆李子怡问:“郡王妃的身体怎样了?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呢,再有一两次可就糟了。” 谁跟她似的大过年什么不吉利挑什么说,李子怡若非还端着最后那份尊重,只怕恨不得要当众扇她一巴掌。 偏偏平素皇后都会喝止宋蛮儿,今日却一言不发,只管逗着泓暄玩,贤妃益发没有立场,只能悻悻不言,再不搭理宋氏。 武舒宁则发现今日翠芙翠蓉是跟着古昭仪一起来的,她那里还惦记着昨夜那乘轿子里坐的究竟是何人。 众人各怀心思,这一顿家宴显得索然无趣。烟火起的时候,谁又知道皇帝正带着他心爱的人睥睨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今天下大治,如晏珅这般亲王也不过是皇族的名头,再不如从前的王,有封地,有王权。晏珅这个“败寇”眼下还能统领天下三分兵马,已实属不易。 争储失败后,他再没有动过皇位的心思,一如金陵那一劫,不过是皇帝对他的试探,而他若要培植自己的势力,还会千里迢迢来这荒蛮酷冷的地方吗? 自然他能理解坐于高位之上的皇帝有着怎样的危机感,即便不能说感同身受,但当年父皇怀疑太子有谋权篡位之心时,又何曾顾忌太子是自己的亲骨血呢?所以他明白,这就是皇室的冷酷,皇权的无情。 还是在这里好,百姓们会感激你给他们带来的长治久安,会亲手奉上家酿的美酒,杀猪宰羊也记得送来请将军尝鲜,你付出的每一分心都会得到回报,那一刻才会觉得自己生存的真实感。 晏珅常想,自己这辈子做过最好的决定,大概就是来了这里。 323.第323章 抚远大将军 子夜既过,晏珅放下手里的事踱步出来松筋骨,今夜又有漫天密密匝匝的繁星,每当如此,仰望天空时便会有被苍穹包围的升腾感,叫人略略有些晕眩。 侍卫周楠端着热水来,笑呵呵看着仰天而望的王爷说:“自打王爷来了这里,总看不够这星空。” 晏珅轻松地一笑:“你们这里的天也比京城的清澈,当然看不够了。”他看见周楠手里的瓶子,笑道:“你又来为我涂药膏吗?” 周楠道:“昨日小的喝醉了没来给您上药,真是该死。” 晏珅看看自己还有些粗红的手指,笑道:“其实好了很多了,只要能握剑就没事,难为你每天都惦记着。想起来竟从没问过你,这药膏是你自己倒腾的?” 周楠笑道:“小的大老粗一个岂会弄这些,是家里妹子弄的,她听小的说将军的手冻坏了,就让小的每天都要给您敷这药膏。昨天忘记的事都没敢跟她说,不然一定叫她念死了。” 晏珅笑笑,听侍卫这样普通地说家里妹子的事,却是他这辈子极少能享受的天伦之乐。于是回身去自己的屋子,瞥眼看见周楠手里的药瓶子,猛地想起了什么,眼前瞬间浮现出了那只小篓子,还有那如星月一样美丽的笑容。 “你妹子叫什么名?”晏珅问。 “周桃,过了年十六了,爹娘合计今年该叫她嫁了。”周楠提到妹子,总是一脸欢喜。 “你放着吧,我还有事要出去,夜里回来自己会敷上。”晏珅说着,自己取了大氅衣,带了雪帽子又配了剑,这就要出去。 “王爷这么晚了……” 可不等周楠将话说完,晏珅已消失在夜色里。 他踩着雪一步步走到昨天来的地方,心想那姑娘也许不会再来,可总是让他承受失望的老天终于眷顾了他一回,那可爱的姑娘已经到了,正搓手跺脚地等在雪地里。 “大哥你来了!”她瞧见晏珅,很是欢喜,便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瓶子递给他,“这就是用冻死的虫子和的药膏,别看着脏兮兮的,可管用了,大将军他也用这个。” 晏珅接过来,笑道:“哪个大将军?” 姑娘笑:“还有几个大将军,自然是定康亲王抚远大将军,自从他来了后,家里再没有被蛮子野狼偷过东西,爹娘出门去也不会把我锁在地窖里了。您不知道那里都是腌的菜,每回我出来都一身的味儿。” 她说着就自己咯咯笑起来,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你做了这个给大将军用?”晏珅问。 “我二哥在将军身边做侍卫呢,听他说将军的手冻坏了我才弄的,咱们这里的人早就习惯这天气了,冻不着的。”姑娘似乎很冷,大概是等久了,不停地跺着脚,可还是乐呵呵地哈着气对晏珅说,“这瓶子能用十来天,大哥若还要就找我二哥去,我二哥叫周楠。昨儿是忘记问大哥的姓名,不然今天直接叫他给您送去了。” 晏珅见她冷成这样,心生不忍,脱下自己的大氅衣给她披上,说:“多谢你了,赶紧回家去吧,爹娘找不见你该担心你叫野狼叼去了。” 324.第324章 我要杀了他 那姑娘生得娇小,在大氅衣下便只露出个脑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了,便紧了紧身上的氅衣说:“明儿我让二哥给您送回来,大哥叫什么名字?” “不必了。”晏珅却道,“不如我们约了十天后再见,到时候你还我便是。” 姑娘猜想他兴许有难言之隐,军营里也是有诸多规矩的,便没有勉强,乐呵呵地答应下披着那硕大厚重的氅衣走了,似乎是氅衣太大叫她踩住了,才走不多远就看见她跌倒在雪地里,晏珅才想赶上去搀扶,她已经自己从雪地里一骨碌爬了起来,那深色的氅衣上滚满了白雪。 “大哥我走啦。”她挥挥手很高兴的模样,随即又笨拙而蹒跚地离去。 晏珅握着手里的瓶子,这瓶子似乎还带着姑娘的体温,暖暖的感觉从手心流入进身体。 “呵……”可他只是苦涩地一笑,不知所以。 不知所以,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人很多,浩尔谷赫娅亦是如此,除夕夜就被连夜抬着送出宫,此刻仍难受得只能卧床的她心里有多苦,又有谁知道?她期望泓昀能来看一眼自己,可冷漠如他,竟一面也不曾露。 除了阿尔海嬷嬷,在这个地方还会有第二个人真正心疼自己吗?也许皇后说得对,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一定会心疼娘亲。 赫娅探手覆在自己的小腹上,她究竟是有多狠心多糊涂,才会在赴宴前喝下那一碗藏红花? “娘对不起你……”赫娅此刻才醒悟,昨夜的行径,她几乎葬送自己人生最后的希望。 却是此刻,阿尔海嬷嬷掀开帘子进来,悄声说:“公主,王爷来了。” 泓昀?赫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真的来了? 当丈夫出现在眼前,赫娅再也惹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哽咽着对泓昀说:“我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苍天似乎注定要对她残忍,泓昀说得却是:“母后要我元宵后进宫说话,我问你,昨夜你可曾对她说了什么?昨夜你为何要把子衿赶出来?” 赫娅心灰意冷,甚至连冲着丈夫怒骂的力气也没了,面对这样的男人,还要挣扎什么呢?你明明不是狠心寡情的人,却偏偏要这样对我一个人,我做错什么了? “我对母后说,我要杀了他!” “你是说:杀了他?”泓昀竟是异常的平静。 赫娅哽咽着,忍着心里的痛回答:“是,是杀了他,我对母后说我要杀了他。” 泓昀沉静地看着她,竟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好生静养,既然想要这个孩子,就对自己好一些,也许下一次就没那么好运了。” 若是平日,泓昀应该即刻火冒三丈地同赫娅吵架,从前不就是这样,夫妻俩根本说不上三句话吗?可是今天赫娅对他说了那么狠的话,他竟然如此平静? 到底是他心冷了,还是他根本不信? “你歇着吧。”泓昀淡淡一声,转身要走。 “泓昀……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赫娅说出了这句话,随即大哭起来。 325.第325章 有过节 泓昀停下了脚步,没有回身,只说了一句“谢谢你。”就消失在屋内,再没有回头。 “公主不哭了,再哭要伤身子了,公主不哭了。”阿尔海嬷嬷的心都要碎了,当初从京城传来选中他们家公主为皇子妃的消息时,部族里载歌载舞三天三夜来为公主庆贺这段天赐良缘。离开浩尔谷部的前一夜,汗王妃握着自己的手声泪俱下,竟委身央求自己一定要时时刻刻在赫娅的身边,照顾好她不好让她受委屈。阿尔海嬷嬷犹记得自己是如何答应王妃的,于是越是记得清楚,她就越是愧疚。 从嫁入王府的第一天起就受委屈遭冷遇,进宫还被婆婆虐待,如今有了孩子仍得不到疼惜。是啊,他们家公主的确脾气骄纵了些,可她不是坏孩子,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又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选了她来? 阿尔海嬷嬷恨毒了泓昀,若非他是赫娅的丈夫,真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这样的男人。 “嬷嬷,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有了孩子就有人疼惜我了,对不对。”赫娅抽抽噎噎地哭着,泪湿了枕巾。 阿尔海将公主抱在怀里,轻声地哄她宽慰她,告诉她不论如何嬷嬷总不会离开她,赫娅累了,哭累了也怒累了,终于在嬷嬷地怀里睡着了。 此刻嬷嬷才流下泪来,轻轻抚摸赫娅的脸颊,轻声说:“公主啊,嬷嬷真的没有办法了,嬷嬷不能看着你受委屈……” 泓昀回到后院便陷入沉思,昨晚等在寝殿外时,曾与何子衿四目相交,从他眸子里透出的欣然之色竟那么奇怪。他在高兴什么呢?当不会是见赫娅身体遭罪而幸灾乐祸,那他在高兴什么?他该恨自己才对,为何却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恨意? “子衿?我该拿你怎么办?”泓昀冷笑,“也许杀了他,不失为最好的办法,呵……” 初三之后,皇帝恢复早朝,终日繁忙。初一那晚嗣音如往年一样未归,翌日回到冷宫时,宁夫人见女儿满面春风,心里自然是欢喜的。而后几日母女俩在冷宫作伴,有说有笑不觉时日过,竟也惬意满足得很。 只是宁夫人发现送饭的宫女隔几日就会送一包东西来,嗣音每每随手就将她搁在那匣子里,如是已存了数十包,但她就是动也不动,也不叫母亲吃。这日宁夫人忍不住,送宫女出去时问:“那蜜饯果子是哪位娘娘送的?” 宫女没有多想,只答:“是景阳宫里的武婕妤送的,武婕妤和梁婕妤是好姐妹呢。” 可如是,宁夫人越发奇怪了,一来女儿对那些东西冷淡,而来自己偶尔提起她就一言带过,若是恼了就冷冷地说“娘别问那么多!”怎么看都是不欢喜的模样,此刻听说女儿和那位武婕妤是好姐妹,宁夫人实在有些不信。 回屋时,却见女儿对着那匣子发呆,时而拿起一两包东西看看,又放下了。 “嗣音啊,你是不是和那位武婕妤有过节?”宁夫人明知自己对这宫闱之事毫无办法,可为娘的总忍不住要为孩子操心。 326.第326章 偏偏早就物是人非 嗣音知道定是那宫女对母亲说过了什么,却仍只是敷衍:“都是过去的事了,也不必提。” “可人家时时刻刻惦记着给你送东西来呢,也不顾你是在冷宫里,你不是说外头的人只当你是被罚的吗?”宁夫人心善,别人对她几分好,便将他人当十足的好人看待,嗣音亦是随了她的脾性,从前才会处处退让。 嗣音并非恼母亲啰嗦和好奇心重,她晓得娘是疼自己,可那些事又怎么能对母亲说,难道要从钟粹宫讲起,告诉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吃了多少苦吗? 何况每提起舒宁,她就会心痛,心一痛就想逃避,自然也没什么可对母亲说了,便只能缠着母亲撒娇,企图蒙混过去:“往后再说吧,娘别老问我这些,我又要头疼了。” 宁夫人终究耳根子软,女儿一撒娇她就没法子,只能不再多问。后来一次见女儿对那宫女说了什么,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点心出现在冷宫里。 年节不长不短,终是到了元宵,嗣音还记得淑慎就是在旧年元宵节上改口唤彦琛父皇,能有如今的父女情深,真真不易,自然这情分里彦琛这个父皇也没少做退步,故而世人都道隆政帝寡情,嗣音却觉得那是天下人对他最大的误解。 元宵上灯,宫里自是繁华一片,但冷宫里不能,除了嗣音屋子里的灯火,仍旧是黑漆漆一片。宁夫人问宫女讨了糯米粉,乐呵呵地做出了南方的汤圆,端来女儿屋子时却见她发呆,因笑道:“可是想皇上了?” 算起来,嗣音又有半个月没见过彦琛了。 嗣音赧然,笑道:“难道娘不想爹爹吗?”又说,“不仅想着他,还想去年的事,人生实在有趣,一年前的事仿佛就在眼下,可偏偏早就物是人非。” “就你想得多,多思伤神。趁热吃吧,自然没有家里做得好。”宁夫人将汤圆送到女儿面前,那清甜的糯米香气勾着食欲,嗣音食指大动。 “说起来我女儿真是有福气的人,你肚子里也是个宝贝,娘怀你哥哥怀你的时候,哪一次不是从头吐到你们出生的,还想着你会随了我,没想到竟是那么好。”宁夫人来京前就知道是要来照顾怀孕的女儿,但她没想到女儿身体竟那么好,让她省去很多麻烦少操许多的心。 嗣音是见识过舒宁害喜的,所以自己也奇怪过好一阵子,但之前的太医和现在的女大夫都说没事,自然也没什么好怀疑了。 她乐呵呵地吃着汤圆,正夸娘亲做得好吃,外头突然一声轰响,随即听见女孩子“哎哟哟”的叫唤。 嗣音辨得出那声音是谁,撂下碗勺就往外去,慌得宁夫人直叫她慢些走。 还是那个地方,淑慎正滚了一身的雪坐在地上,瞧见嗣音来,忙说:“母妃快拉我一把,摔死我了。” 嗣音真真又气又好笑,一旁宁夫人已上前把这孩子拉起来,淑慎好奇地看着宁夫人,笑眯眯说:“您就是梁夫人吧?” 宁夫人一愣,随即明白过是怎么回事,便点了点头。 327.第327章 皇后驾到 “那就是我的姥姥了!”淑慎很高兴,竟朝着宁夫人就叩拜下去,吓得宁夫人忙拉着起来说,“公主可不敢这样,折杀民妇了。” 嗣音倒不介意,只是上来拧了把淑慎的脸,恨道:“你怎么又翻墙进来,摔坏了怎么办?你索性先气死我了好。” 因有长辈在,淑慎倒娇惯了,黏着宁夫人一声声姥姥叫得亲切,道:“您看母妃她,那么凶。我可是好久好久没见她了,想得不行了才会跑来翻墙的。” 宁夫人自然帮着孩子,嗣音气恼不已,淑慎便一味撒娇,祖孙三人笑着闹着方进了屋去。 之后一起吃着热腾腾的汤圆,嗣音问淑慎怎么知道她母亲在冷宫的事,淑慎答是皇后告诉她的,只是她本答应过了元宵后让自己来一回,但这几天不知为了什么皇后总是不高兴,淑慎就不敢去问了,这会子御花园里的灯会散了,她就一个人溜到这里来了。 见母亲去收拾东西,嗣音才私下问淑慎:“皇后怎么不高兴了?” 淑慎摇头,想了半天才说:“若说有不高兴的事,只有除夕那晚赫娅她险些小产的事吧,其他的我也记不清了。” “郡王妃险些小产?”嗣音有些惊讶,“她也有孩子了?” “母妃不知道?” 嗣音摇头,“外头的事我只知道一点点。”静了静又问:“宫里的人知道我有身孕吗?” “没听见什么传闻,其实宫里也就那么几个好事的人,平日里若没人提起母妃,大家也就忘记了。”淑慎道,“还是初一那天宋修容提过你,不过大家都好像有默契似的,谁也不接她的话。” “宋修容不过爱凑热闹,大家都习惯了吧。”嗣音道。 淑慎却问:“母妃……父皇最近来看过你么?” 嗣音点了点头,却听她继续说:“今日灯会年贵妃来了,很久很久没瞧见她,气色竟是不错的呢,父皇这会子也去景阳宫了。”说最后那一句时,淑慎有些低落。 “年贵妃能好起来,你父皇当然高兴了。”嗣音却不以为然,他宁愿彦琛分出一些时间和关心去给年筱苒,也不愿他因为年筱苒的抑郁而终背负一辈子的心结。 淑慎歪着脑袋看着嗣音,心里头冒出许许多多的想法,她总觉得若是十四叔的话,绝不会有年贵妃那样的人存在,因为十四叔说:她是我这辈子唯一要爱的女人。 “你早些回去吧,不然谷雨她们该着急了,你来有谁知道吗?”嗣音说着起身,去看淑慎的衣裳烤干了没有。 “没有人知道,就是没人知道我才后悔呢,不然说一声今晚就能陪着你了。”淑慎嘟囔,娇滴滴地蹭到嗣音身边,“快些把娃娃生下来,就能出去了是不是?” 嗣音笑,此时母亲突然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宫门开了,好像很多人进来。” 话音才落,外头便听得王海高呼“皇后驾到。” 三人忙地出迎行礼,容澜款款而至,身上还穿着方才宴会上的礼服,自嗣音来了这里头几日被带去坤宁宫问话之后,二人再没见过面,容澜此刻瞧见嗣音身量的变化,也无不感慨。 她让络梅搀扶起宁夫人,极客气地说:“之后的日子也要辛苦夫人照顾梁婕妤了。” 328.第328章 放过赫娅 宁夫人不胜惶恐,容澜却道:“您是皇上的贵客,不必那么拘礼。”但说完却吩咐络梅,“送夫人去休息,本宫有些话对梁婕妤说。” 络梅本就在宁夫人身边,便顺势将她带走。容澜又看着淑慎,眸子里严肃的目光迫得那孩子低下头去,乖乖地走到跟前低声说:“母后莫生气,淑慎错了。” 容澜冷声道:“只当我舍不得罚你是不是?” “不是……” “答应过了元宵就让你来,是你不记得了,还是存心要让我生气?就因了你胡闹,符望阁一屋子人都挨了板子。” “母后莫生气,儿臣以后再也不敢了。”淑慎急了,回眸去向嗣音求助,可她却气定神闲只是看着自己挨骂。 “织菊送公主回坤宁宫,等我回去再问她话。”容澜这般说,便起步朝嗣音的屋子里走,嗣音冲淑慎眨眨眼,跟着进去了。 徒然走进温暖的屋子,容澜便感觉身上的衣服厚重,见嗣音上来帮着脱下,才缓了方才的肃容,含笑问:“你身子还好吧?” “拖娘娘的福,臣妾很好。”嗣音微笑应答,放下容澜的衣裳便来斟茶。 “不忙,本宫坐片刻就走,你也坐下。”容澜这般说着,一边举目看了看屋里的布置,她这辈子头一回来冷宫,却不知冷宫也能温馨如斯,自然梁嗣音这一例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 “本是派人去符望阁带淑慎过去本宫那里,谁知道她竟不在,你那些奴才胆子也大,小主子不见了,还瞒着不报上来。”容澜嗔怪。 嗣音道:“往后臣妾一定严加训导,娘娘息怒。” 容澜静了静,却说:“也好,本宫原就有些事想和你说,今日算是个机会了。你可知道和郡王妃有了身孕?” “淑慎方才告诉臣妾了。” 容澜颔首,继续说道:“除夕那晚险些出事,才叫本宫晓得这小两口之间的关系僵成了什么样子,原本只当是闹闹脾气三两日就能好的,可竟是闹到了让赫娅能狠心堕胎的地步。” 嗣音猛吃一惊,即将为人母的她每日都期盼着孩子的到来,难以想象一个怀孕的女人会如此对待腹中胎儿。 “赫娅毕竟是浩尔谷部的公主,此番和亲也意义重大,本宫委实不希望王府里发生不可收拾的事情。万一影响朝政影响边陲安宁,罪过就大了。”容澜道。 嗣音缓过神来,意识到皇后正看着自己,便问:“娘娘此话臣妾明白,只是……这与臣妾有什么干系?还望娘娘指点。” 容澜道:“本宫希望你能放过赫娅,旧年中秋的事只当没有发生过。” “娘娘……” “本宫知道皇上那里为你搜罗了一些人证物证,压着不处理就是要等你出这冷宫,那是皇上对你的恩典,无可厚非。”容澜正视嗣音,“但她是浩尔谷部的公主是泓昀的妻子是我天朝的皇子妃,如果朝野传出皇子妃陷害皇帝嫔妃这样荒谬的事,皇上龙颜何在,皇室体面何在呢?皇上心疼你是一回事,维护皇家体面又是一回事,孰轻孰重,你想一想。” 嗣音明白,皇后并不是来找她商量的,她今日来就没打算自己能拒绝她。 “臣妾……明白了。”嗣音微微一笑,算是答应了。 329.第329章 他妹妹病了 送走皇后时,突然起风了,嗣音呆呆地立在风里,任凭那寒风往脖子里钻。宁夫人出来看见,忙不迭将女儿拉进了屋子,见她才刚欢喜的模样不复存在,担心地问是不是皇后为难她。 嗣音摇头:“天下再没有比皇后周全的人了,我才知道自己想事情是那么不成熟。” 宁夫人不解,只一味地担心。 京城这夜风不知是否从东北边来,但晏珅这里的确是大风大雪,未免蛮子趁天气恶劣趁虚而入,他顶着风雪带人加强防卫,待一切妥当归来宅邸,已将近子夜。 侍卫端来热水侍奉他洗漱,却不是平日的周楠,他顺口问一声:“周楠今日不当值?” “回王爷,本该是周大哥当值,但他家妹子病得厉害,故而和小的换了一天班,说是送她妹子进城看大夫去了。” “嗯。”晏珅应一声,便过来洗手,双手泡入热水的一瞬,猛地想起来什么,他竟忘记了初一那晚和周桃越好十天后再见的。 “你知不知道他妹子得了什么病?” 侍卫道:“说是冻坏的,发着高烧四五天都不退,周大哥怕她再烧下去烧坏了,才赶着送去叫城里的大夫瞧瞧。” 今天已经是十五了,可晏珅却把这件事忘得干干净净,如果那丫头履行了十天后再见的约定,难道是因在雪地里等自己冻病的?可那里是边防,总有士兵经过,没有人叫她回去吗? “王爷,周大哥叮嘱说要给您敷药膏,您现在要涂吗?”那侍卫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瓶晏珅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晏珅见了一愣,转身去书桌上翻找,折腾了半天才在一堆卷宗下找出那枚小瓶子,那一****回来后就随手一放,再后来忙碌各种事情,饶是每晚周楠都帮自己上药,他竟是根本没记起来那件事。 是他真的忘记了,还是根本不想去记忆?晏珅,你在想什么? “不必了,你下去吧,过会儿我自己弄了就成。”晏珅打发那侍卫走,突然又道,“你传我的话去,明日让军中的大夫去周楠家里一趟,替他妹子瞧一瞧病。” 那侍卫有些惊讶,晏珅才道:“就是他妹妹治好我的冻疮,就当是谢礼吧。” 侍卫这才明白,得了令下去。 晏珅又过来洗手,然后仔细地将药膏抹在手指上,那凉凉的滑腻的感觉很舒服,而药膏里头却是一个小姑娘单纯而热情的心。 犹记得她说起“大将军”时满面的骄傲,呵……这大抵就是小姑娘对英雄的崇拜吧。可晏珅,你又算什么英雄呢?分明是你约了人家,到头来却变成随口一说的事,竟连一点兑现的诚意也没有,难道这是英雄所为,是大丈夫所为么? “周桃。”他无意识地念起这个名字,周桃那灿烂可爱的笑容也随之浮现在眼前,晏珅心里有异样的感觉,可这感觉太过飘忽,他一时捉不住。 翌日周楠归来,对晏珅千恩万谢,更说妹妹如今好多了也退了烧,军医说到底年轻底子强,再养几日就能好。 晏珅总算放心,但忍不住会想,那丫头还会惦记归还自己氅衣的事吗?他很想去看看周桃,但每每看着周楠不知如何开口。 330.第330章 他不在乎 可仿佛东北是晏珅的福地般,但凡他心里想什么,即便有些曲折却总能成行,譬如此刻周楠就憨憨地对他说:“爹娘一心想感激王爷,说想请王爷去家里吃顿饭,小的知道很冒昧,可是爹娘央了我半日,心想还是跟王爷说说,还请王爷不要怪罪。” “何来怪罪一说,你看着办吧,哪一****得了闲夜里随你去一趟,也见见大伯大娘。”晏珅道,“自然你叫大娘别忙着张罗饭菜,就家里平素吃的便好,那才是我稀罕的。” “唉,小的记下了。”周楠很兴奋。 不过之后因大雪险些成灾,边防要忙的事情太多,这件事便搁下了,晏珅仿佛又一转身便忘记了,竟再没提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正月二十五,这日泓昀进宫,应的是皇后的召见。除夕那晚的事总要对上头有个交代,可是他想了很久很久,仍不确定该如何对应皇后的盘问。若真如赫娅所言她没说什么,但她赶走何子衿这样奇怪的举动一定是会引起母后的注意,聪明如她看尽世事如她,万一她果真想到了那些,自己该怎么应对? 而泓昀之所以纠结,并非是不愿承认这一切,而是他怕何子衿受伤害,对于皇后而言要处死一个太医,实在有太多的法子,如果她真的要那么做,那…… “殿下,娘娘已经在等着了。”到了坤宁宫,有络梅客气地领路,她将泓昀带到正殿后,便没再入内,显然皇后已有了命令是要和三皇子单独谈话。 看着泓昀进去,络梅转身出来,远远瞧见静堇在宫门前缠着值守的小太监说话,她便过去明知故问地说:“你怎么来了?贤妃娘娘有事要通禀皇后么?” 静堇胆子小,被络梅一问便傻了,支支吾吾半日说不清楚,还是络梅道:“你回去吧,娘娘也不会吃了三殿下,该怎么对贤妃娘娘说你心里要明白,咱们做奴才的可不是只会洗漱伺候就行的,还要会看眼色会说话,主子好咱们才好。你也是宫里多年的人了,别还糊里糊涂的,静燕的下场你也瞧见了,自己心里好生掂量。” 静堇不敢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殿内,泓昀直身跪在容澜面前,上首的皇后一脸肃容,只静幽幽地看着他。许久她才开口说,“赫娅的身子怎样?” “回母后,她好多了。”泓昀答,其实心里没底,他几乎没怎么去瞧过赫娅。 “你还在后院住着?” 泓昀一怔,他是有多天真才会觉得这样的事宫里不知道? “儿臣只是想静心做父皇交代的事,况且赫娅有了身孕儿臣在和她一间屋子总有诸多的不方便,所以才……” “我只问你是不是,谁要你这些解释?”容澜冷声,已是满脸的不悦,“可你这些解释根本就是借口,你看看皇室里你哪个叔伯兄弟家里是这样过日子的?你是真不知道外头传什么,还是根本不在乎?” 泓昀静默,他心里的答案却很坚定:他不在乎。 331.第331章 皇后盘问 “何子衿又是怎么回事?除夕那晚你也看见了,赫娅为什么那么抵触他?”容澜蹙眉,到底还是问了这件她最不想问的事情。 泓昀纠结了那么久的事,当母后真正问出口时,他却不假思索地回答:“儿臣不知道,何太医在府里一向稳重谨慎,他性格也温和,实在不明白哪里惹到了赫娅,从前何太医还在府里时赫娅就对他百般刁难,那晚大概也就是使性子吧。”说这些话时,他竟是不慌不忙面色沉静。 “使性子?一个女人拿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使性子?”容澜冷声驳斥。 泓昀却再次镇定地回答:“儿臣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没有事最好,泓昀你该明白,他只是一个太医,我不会容许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破坏皇家的体面。” “是,儿臣明白。” “你起来,坐下。”容澜没有深究自有她的道理,虽然泓昀不是自己亲生的,可他毕竟是彦琛的儿子,皇帝也并非不想管教儿子,可这些家长里短的事要他怎么问?平素容澜稍提起一两句,彦琛便恨得跟什么似的说:“他如今真是越发出息了,连一个家都管不好,朕如何能交付他重任?” 容澜膝下无子,将来任何一个儿子成为储君对她而言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也因如此,她不能偏袒任何一个,有赏有罚公正公平,是她这个母后要做的。何子衿这件事本就是她的猜想,如今泓昀否认,自己若不信他而继续追究,只会叫他起逆反的心思,往后与自己自然也就疏远了。不问,一来是信任他,二来今日也把话说明白了,若真有那不堪之事,也是给他机会自行改过,惊醒他往后的路该怎么走。 泓昀起身坐下,心底是松了口气,他没想到皇后竟然相信了自己没有追问,那份忐忑不安便渐渐淡了。 “宫里宫外风传你们夫妻不和,我压着不问就是想灭了这流言蜚语,给你们些时间去磨合,可事实呢?你们不仅越来越糟糕,更是还闹到你父皇和我的面前,你们只当外人是瞎子聋子什么都不知道吗?”容澜可以不计较何子衿,但仍对赫娅一事耿耿于怀,恨恨地瞪着泓昀说,“究竟是你不喜欢赫娅,还是看不惯她身上的什么毛病?” 泓昀无言以对,他和赫娅之间的矛盾,岂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更何况即便赫娅身上有再多叫人不喜欢的地方,最先对不起她让她受到伤害的人到底还是自己。 容澜见他默默不语,便挑明了话问:“难道是赫娅她也知道你曾经中意过秀女梁嗣音?” “母后!”泓昀一惊,忙起身跪地解释道,“梁婕妤是父皇的妃嫔,儿臣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非分之想。即便儿臣曾经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那时她还是秀女,何况过去那么久了,又如何能拿到现在来说事。” “那你给我一个叫人信服的理由,告诉我你媳妇儿为什么要针对梁婕妤?甚至有本事步步算计着伸手到这宫里来损害她的清誉。”容澜不信泓昀对嗣音那件事一无所知,而事实上她的猜测也完全正中了事情的本因。 332.第332章 是她无理取闹 泓昀纠结着深眉,他不是没考虑过说出这件事,可那样会牵扯到母亲,甚至若细查起来还会牵扯到子衿,如果查出那晚是他假扮梁嗣音私会十四叔,父皇就算问罪他株连九族,又有谁敢异议?那绝不是他想面对的结果。 “这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我才来问你,你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容澜叹一声,说道,“如果你对这一切都不敏锐,又怎么叫你父皇看重你的才干?” 泓昀心里也明白,中秋之后父亲对自己就益发疏远,所交代的事尽是随便谁都能去做的,他压抑自己的郁闷、隐忍旁人的暗讽,都只是为了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容澜见他犹豫不决,便笃定这里头有多少层不能说的隐秘、又有多少人与之牵扯,果然自己让梁嗣音罢手是对了。 “母后只想知道真相心里有个底,你只需说你觉得妥当的就好,我不会问你为什么更不会去深究这件事。泓昀你该明白,即便你不说,我也有的是办法查清楚。” “母后!”泓昀仍跪着,却挺直了身体,他正视容澜的眼睛,回答道:“方才儿臣对您撒谎了,赫娅的确是因为知道了儿臣曾经钟情梁婕妤而耿耿于怀,中秋夜那件事就是她一手策划的,她以为让梁婕妤消失,儿臣的心就会属于他。可事实上儿臣早就断了那个念想,而不喜欢她也不是因为心在别人的身上,是她一厢情愿是她无理取闹。儿臣之所以大病一场,也是因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无法接受更无法面对父皇和您才会选择逃避,儿臣知错了,求母后宽恕。” “果然如此”容澜心寒,无奈地叹,“没想到竟是为你选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王妃。” 泓昀道:“请母后息怒,往后儿臣会多多谦让赫娅,不与她争吵,绝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你也不必太过压抑自己,你是堂堂正正的皇子,不论如何母后终究是偏向你的。但赫娅身份特殊,若是一般臣子的女儿也就罢了,可她却是部族公主,你和她的矛盾若闹大了就不是家事那样简单。你父皇他恼你,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呢?”容澜道,“过几日私下里向你父皇请罪认错,把该说的说清楚,如今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不要真的闹下去,寒了所有人的心。赫娅那里我也会告诉她轻重,她若要执迷不悟,母后自然也有办法叫她服气。” 比起生母只会咋咋呼呼,皇后的话让泓昀心服口服之余还能感觉到几丝温情,他猜想皇后肯定明白宫里能接应赫娅做那些事的人只能有谁,能成全他保护生母的愿望,是她身为中宫身为国母的胸襟。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他拜服容澜,深深磕了头。 “去给你娘问个安,别叫她担心。”容澜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毕竟泓昀是聪明的孩子,遂遣他去贤妃那里,只是道,“什么不该说你心里要明白。” 泓昀应诺,再行了礼方退出。 容澜说了那么多话,只觉得脑壳发疼,幸好这孩子是不糊涂的,但凡遇上点不透的,真真是要急死人了。 333.第333章 可曾有太医去过冷宫 络梅送走泓昀后进来,告诉她方才翊坤宫那里就来人了,容澜苦笑,意指李子怡说:“她怕我拿他儿子如何?这么多年她仍不知检点,皇上是看在泓昀的份上才不与她计较过往种种,她倒越发来劲了。” 络梅不语,待小宫女奉来新茶离去后,她才道:“娘娘听殿下说完,可是和您猜的一样?” “你觉得能有什么偏颇?”容澜没好气地反问。 络梅道:“奴婢是想,若真如此您会怎么处置郡王妃。” 容澜静了静,说:“怎么处置?一切等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毕竟她肚子里的是皇孙。” 这一边,泓昀一路往翊坤宫去,其实他并不想见母亲,此刻正寻思一会儿见了说什么,便只管蹙眉低头闷闷地朝前走。 走着走着眼角余光似瞥见什么人等候在路边,他顺着瞧过去,竟是又遇见了何子衿。他也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背着药箱的宫女。 何子衿和宫女见泓昀驻足便行礼,泓昀俯视着他,心内纠葛如麻不知说什么好,谁又知道那一句“我们好好的”其实还可以对另一个人说呢? 最终还是不说话,泓昀带着小太监走了。 “好奇怪,何大人在郡王府待了那么久,殿下他见了您怎么也不说句话。”背着药箱的小宫女起身后这般问何院判。 何子衿却不怒不恼面色温和,淡淡一笑说:“大概殿下他忙吧。”继而没再说什么,带着宫女继续往景阳宫去。 每日给年贵妃请脉已是定例,年筱苒感激何子衿为她续命,对他也是很客气,平日里的打赏极丰厚,尽显贵妃的气派。曾记得何子衿对武舒宁说年夫人还需解除心病方能好全,他不晓得武婕妤是如何解开了彼时年夫人的心病,但就他看来,如今的年贵妃只需好生保养莫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身体是可以完全康复的。据说元宵宴上年贵妃的盛装出席惊艳许多人,真真风光无限,仅一场宴会便夺回了威势,这宫里的女人,大概图得也就是这一些了。 “暄儿他这几天有些咳嗽,舒宁你带何太医过去替他看看,一会儿就直接走吧,不必过来行礼了。”诊脉后,年筱苒如是吩咐舒宁,如今舒宁在她身边,竟是最可靠的人之一。 “何大人随我来。”武舒宁听得,便要带何子衿走。二人来到泓暄这里,果然见这孩子微微有些喘,时不时还咳嗽几声,何子衿仔细询问近日的饮食起居,摸了脉搏后便开了方子。 “小皇子的病可要紧?”舒宁问。 “方才嬷嬷说曾在风地里吃过东西,殿下脉搏悬浮,便是体内积寒了,微臣开了温和的药每日定时服用,半月能见好。”何子衿拿捏医术的时候,总是沉稳而自信。 舒宁与他出来,见左右无人,忽而问:“想同何太医打听一件事。” “武婕妤请讲。” 舒宁笑道:“梁婕妤在冷宫幽居多时,她的身体本不是很好,那里又阴冷晦涩,不晓得这段日子有没有病过,想问何大人,御医馆那里可曾有太医去过冷宫?” 334.第334章 果子 何子衿答道:“微臣回宫之后并无太医去冷宫请脉,之前就不得而知了。” “这样……”舒宁似乎有些失望,又含笑对何子衿说,“我与梁婕妤情同姐妹,可惜宫规森严不能靠近冷宫半步,但心里着实担忧她的身体。若有一日有宣召太医去冷宫请脉,还望何大人多多留心,好转告与我。” “微臣记下了。”何子衿当然问什么答什么,求什么应什么,但最终做到怎样的程度还是他自己拿捏。太医是宫里很特殊的一个群体,若想长久安稳地存在下去,还是不要搀和后宫的事来得好些。 折返后去回了年筱苒的话,武舒宁便回自己的殿阁休息,小满凑上来问:“今日还要给梁婕妤送点心吗?奴婢都被拒绝八百回了,那姐姐说若再纠缠她她就要去告诉方总管了。” 舒宁却是央求小满般道:“你再送一回吧,兴许今天就肯拿了呢,从前不是都收下的么?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小满瘪着嘴犹豫半天,才说:“其实那姐姐对奴婢讲明白了,是梁婕妤不让她收下的。因为边上还有宫女,奴婢每次被拒绝后就不敢纠缠,只怕闹得动静太大。” “原来是她不要。”舒宁很失落,想了想小满的话又问,“边上还有人?你不是说只有一个宫女送饭吗?” “奴婢没跟您说吗?”小满也有些糊涂了,说道,“那个宫女不是每次都在的,不过隔三差五会遇到一次,手里也捧着食盒,模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这么一说,舒宁反更加好奇,景阳宫的小宫女曾说秋狩的时候梁婕妤来过这里,那显然姐姐她是自由的,而皇上也不可能生气到如今,但为什么还要这么长久地待在哪里?难道一辈子都不打算出来了? 如果她真的要避居一辈子,那自己所努力的这一切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小满,今晚我和你一起去。”想着想着,舒宁不免冲动了。于是傍晚时分她借口去承乾宫看看古昭仪,带着小满和精心准备的蜜饯干果来到送饭宫女的必经之路等候,偏那么巧,今日也是两个人。 “呶,身后那个略胖一些的宫女就是后来新来的。”小满指给舒宁看,舒宁便一股勇气迎面走了上去。 “奴婢参见武婕妤。”二人见是舒宁出现,忙都跪下去行礼,但舒宁却发现那新来的宫女行动稍滞缓了一些,行礼称呼都是看着原先那一位才做的。 “我有些东西想托你们带给梁婕妤,平素小满来你们也不肯相信是我的意思,回回都拒绝了,故而今日我才亲自来的。”舒宁如是说着,一边偷眼瞧那新来的宫女。 宫女忙道:“还请武婕妤体量奴婢的为难,实在不能收受各位娘娘的东西,上头若知道是要怪罪奴婢的。” 舒宁笑:“不过是一包果子,哪里那么要紧呢,但凡有我在呢。”她说着靠近那新来的宫女,探手去碰食盒想掀开盖子将蜜饯包放进去,不料那宫女却往后一缩,生生叫舒宁手里的东西撒了一地。 335.第335章 小姑娘被吓着了 “奴婢该死!”那宫女忙跪下去,脱了手里的食盒去捡舒宁的东西,可不小心反而自己碰掉食盒的盖子,幸好她及时察觉很快又盖上了。 但就是这么一瞬,舒宁分明瞧见那宫女的食盒里并不是什么菜肴点心,而是一只褐色的布包,类似的东西她在何子衿的药箱里瞧见过。 之后目送两个宫女离去,舒宁驻足许久,小满担心被人瞧见,劝她还是早些回去,舒宁却忧愁地自言自语:“那个不是宫女吧。” 算算日子,嗣音该在五月分娩,宫里虽没什么人知道她有身孕,可远在东北却有人惦记着,这日有将士在军营里分发喜蛋庆祝家里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小子,便又勾起了晏珅心里的事。 偏是这日赋闲,周楠也终于有机会对他说:“请王爷到家里坐坐吧。” 晏珅这才想起自己答应的事,屡屡爽约的他这一次不论如何也不愿推脱了,便换了常服叫人准备了些礼物,跟着周楠往他家里去。 因周楠是大将军的近侍军饷尚算丰厚,而周家长子又在外地做些药材生意时常往家里捎银子,故而周家在这一片里也算富庶人家,家里有整齐的瓦房,屋子外还僻了一个小院子。 两人进门时正巧看见周老太太从地窖里抱了一大口缸子出来,晏珅冷不丁想起周桃说自己被锁在地窖里防狼的话,竟是笑了。 老太太见儿子领着人回来,而这青年男子面相英俊、贵气十足,便晓得是大将军了,朗声朝屋子里喊她的老头子,急急忙忙放下缸子就过来朝晏珅磕头。 晏珅哪里肯受,自是搀扶起来,可这边才起来,屋子里又跑出一老一少父女俩,头也不敢抬地一路到了跟前,紧跟着就跪下去了。 晏珅只能呵斥周楠:“赶紧把老爷子扶起来,这怎么能行。” 老太太感激不尽地说:“大将军不受我们两个老家伙的礼,还是让这丫头给您磕个头吧,多亏您派军医来瞧她,不然可不要病死了。”说着对女儿说,“桃儿赶紧给将军磕头。” “哪里的话。”晏珅客气,却已不及阻拦,那小姑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用他熟悉的声音说着:“民女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谢什么,赶紧起来。”晏珅淡淡地笑,他不晓得周桃瞧见自己会是怎样的惊讶。 周桃灵活地爬起来,大大方方地冲晏珅灿烂一笑,但这笑容很快就被惊讶替代,她吃惊地用双手捂着嘴,就怕自己会叫出声来。 周楠哈哈笑道:“傻妹子,不是一心想见见大将军的吗?这会子瞧见了,就吓成这模样啦?大将军可是英武非凡,你怎么跟瞧见着夜叉似的?” 老太太呵斥儿子不会说话,亦只当是女儿小姑娘家家被吓到了,便不去理会只管乐呵呵地拉着晏珅进屋子去,让着他往热炕上座,又端茶倒水递果子,热情得好似自家儿子回家一样。 晏珅瞧着老太太吆喝周楠做这些那些,又嚷嚷责怪老头子手脚粗苯,一家人吵吵闹闹却无比温馨,这种家的感觉,他这辈子都没体会过。 336.第336章 什么是爱 而周桃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帮她娘择菜,时不时偷眼看看晏珅,见他盘腿坐在炕上同娘亲哥哥谈笑风生,竟是和雪地里严肃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老实说,自己头一次在雪地里瞧见他,就惊讶世上有那么英俊的人,可当时只当是普通的士兵,才有胆子借口送药膏约了第二天再见。但相约的第二次,自己足足等了一晚上那位大哥都没出现,烧得糊涂的时候周桃还在想,是不是自己让人家讨厌了。 但是天下竟有那么奇妙而不可思议的事,那个让她心里惦记的士兵大哥,竟然就是自己崇拜无比的大将军。小姑娘心思单纯,一时间几种情感纠葛在一起,她不禁混乱而迷茫了。 “呀,桃儿你在想什么,怎么把嫩芽子都摘了?统共挖了这么一点野菜,都叫你糟蹋了。”周老太太性子热辣,也不顾晏珅在跟前就来骂女儿,可惜地看着一篮子被周桃掐得乱七八糟的野菜,扭着女儿的耳朵说,“看来真是烧糊涂了,一丁点儿事也做不好呢。” 在晏珅面前被母亲拧耳朵,周桃羞得满面通红,赌气地冲母亲说:“您怎么不叫哥哥做呢?也赶紧给他找个媳妇儿,别成天介吆喝我。”说着摔开母亲跑出去了。 晏珅瞧见这模样,忍不住笑了。 老太太这才意识到不好意思,上来对晏珅说:“大将军别见笑,这丫头从小野惯了,我们老两口也不懂什么道理教不了她,就这么给宠坏了。” 晏珅笑而不语,老太太到底是说一句“宠坏了”,心里自然是当自家女儿是宝贝的。 周楠呵呵笑道:“这野丫头将来去了婆家,就这脾气可有得受了。”还笑着对晏珅说,“营里好几个兄弟来说过,我就是怕她太野了丢人,一直没答应。” 晏珅笑道:“你是舍不得吧。” 周楠憨憨一笑:“还是王爷英明。” 且说周桃离了堂屋一头扑进自己的闺房,反锁了房门后便跑到柜子前,从里头翻出一只大包袱,鲜红的包袱皮儿裹着的正是晏珅那件大氅衣,伸手触摸到那动物皮毛的一瞬,周桃的心咚咚直跳。 情不自禁地埋头到氅衣里,皮毛凉凉的感觉更显得自己发红的脸有多烫,她痴痴地笑着呢喃着:“怎么是他呢?怎么是他?” 可小姑娘兴奋了一会儿还是平静了,她自嘲地笑一笑,将包袱皮儿重新打好,竟似带了几分悲伤地模样说着:“人家可是大将军是亲王啊,周桃你胡思乱想什么?” 说着又坐到镜子前,瞧见镜子里自己一张朴素的脸,连半分胭脂都没有抹,头发简单地挽着,连朵花儿也没戴,天知道哥哥怎么突然带大将军回来,早知道就该好好打扮一番。 “他一定见过很多贵妇人和千金小姐,听说那些娘娘公主们的衣裳上都绣着金银丝,连丫头奴才们穿得衣服都是很精贵的,我这个样子,在他眼里肯定连个丫头都不如。” 她突然自惭形秽起来,越瞧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就越难过,到后来竟伏案呜咽,可哭到一半又停了,无比纳闷自己这怪异的行为。 其实她只是自己不晓得,姑娘家动了芳心都是这样。难怪晏珅曾对淑慎说,“先明白了痛,就能明白什么是爱了。” 337.第337章 十天后还在那里 这晚晏珅很满足地吃了一顿家常饭,因知道这边的风俗女儿家是不上桌的,故而周桃晚饭时没出现他也不觉得怪,周老爷子周老太太的热情,已足够温暖他孤寂的心了。 吃了饭,老太太又拿出珍藏的茶来请晏珅喝,晏珅自然喝过比这更好的,可这里头的人情却是过去二十多年来从未喝到过的。 吃着茶说着笑话,不知不觉时辰便晚了,周楠是老实的人,不想担搁王爷太多的功夫,便催促爹娘让晏珅回府邸去。 当众人出来,却发现外头又飘起了雪花,晏珅来时没穿氅衣,只是一身裘皮的常服,此刻虽不至于会冻着,但这雪不小显然是要打湿衣裳的,而晏珅骑马来,更是不可能打伞了。 周楠便说让晏珅等等,要去取他的风衣来给王爷挡挡,晏珅没有阻拦,和老爷子老太太立在廊下等候,但没等到周楠出现,周桃却捧着一见大氅衣从她的屋子里出来了。 她怯怯地走到晏珅面前,双手奉上氅衣,小声说:“大将军请穿这个回去吧!” 晏珅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老太太惊讶地问女儿:“你从哪里来的这衣裳?干净不干净的就给大将军穿?” 晏珅已经自己披上了氅衣,见周桃被母亲问得满面通红,心生不忍,干咳一声略感尴尬地说:“老太太,这衣裳本就是我的。” 老两口瞪大眼睛,好像怕自己已经老得要失聪,听不清楚别人说话一样。 “这是……” “是啊,本就是我的氅衣,托周姑娘收着了。”他尴尬一笑,正巧此时周楠来,便即刻说要走。 周楠还搞不清楚状况,看到王爷穿了氅衣也有些奇怪,待二人在院子外上了马,老两口送出来道别,他都没明白眼前是怎么回事。 晏珅与二老道别后,便调转马头要走,突然周桃跑了出来,喊了一声“大将军”。他勒马停住,笑问何事。 周桃高高举起一枚小瓶子递给晏珅,“将军要记得用,彻底治好了来年才不会发作。” “多谢你,我记着了。”晏珅接下,目光滑过她面上羞涩娇容的一瞬,心里莫名地颤动了一下,竟不由自主地说:“能用十天吧,十天后还在那里给我吗?” 周桃一愣,随即想也不想地就点头,“嗯,十天,十天后还在那里。” “这次我不会爽约。”晏珅有些愧疚地冲周桃一笑,随即扬鞭而去。 “爹娘我走了!”周楠朝双亲喊一声,也拍马跟着去了。 “桃儿,这是怎么回事?你哪里来的大将军的衣裳?唉,你别跑,丫头丫头……” 晏珅他们才走,周老太太就来拉着女儿问长问短,可周桃却摔开母亲一头跑回屋子里去将自己反锁起来,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她竟然她竟然又能再去那里见他,见他最崇拜的人? “桃儿你开开门,你还没吃晚饭呢,丫头丫头……“ 周老太太在外头拍门,又是担心又是好奇,周桃却高声喊:“我不吃了,娘你别管我,叫我静静。”随即一头扑进被窝里,竟是不知道是哭是笑,痴痴颠颠至天将明方才睡着。 338.第338章 将军是有家室的 翌日周楠归来,听母亲说起这件事,眼见爹娘哥哥都来逼问,周桃终于憋不住将如何与晏珅相识如何相约自己又如何等了一晚上病倒的事一一说来。 周老太太听后气得说:“我真是老了,自家闺女夜里跑出去都不曾察觉。”继而又骂女儿,“你胆子也忒大了,要是叫野狼蛮子叼去,爹娘算白养活你一场了。” 偏偏周桃还不服气地顶嘴,气得老太太拿了笤帚要揍她,周楠拦下把妹妹带进屋子里,很认真地问:“那你现在和大将军又约好了?” 周桃点点头,周楠虽不曾婚配但也是大人了,虽憨实却不愚钝,他认真地对妹子说:“有些事你可要想清楚了,女孩子家名声清白最重要。你也要知道,大将军他是亲王,京城和西南的府里一早就有了王妃侧妃的。” 谁料周桃却冲哥哥道:“二哥你想得太远了,根本没那回子事,我只是给大将军送药去。” 周楠板着脸说:“没有最好。” 十日后,又是夜色,周桃在爹娘和哥哥的瞩目下离开了家里,她在爹娘和哥哥的眼睛里看到担忧,可是她克制不了自己想去见晏珅的欲望,即便今天他再次爽约,只要下一次他还说在那里等,她就一定会去。 她没有去想爹娘哥哥想的那些事,因为一想就会心痛,就会难过,就会想哭,可是能见到大将军是很快活的事,她做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幽怨? 就见一面,就再见一面,她对自己说:见过这一次,再也不见好了。 如是一路往边陲来,在那偶遇晏珅的地方等待,来往的士兵见是汉家女子,通常劝几句便走了。周桃忐忑地等在原地,手里握着她精心调配的药膏,那一夜的寂寞和害怕仍旧记忆犹新,虽然她不会强求晏珅一定要信守承诺,可是今夜她真的希望他能来。 但夜色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晏珅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周桃担心自己是不是等错了地方,几番确认后确定该是这里,又担心晏珅是不是去错了地方,很快地来回跑了几次,在雪地里留下一溜溜的脚印,却仍旧不见大将军的踪影。 “大概他很忙吧。”周桃这样安慰自己,可既然是约定了,天亮前就必须不见不散,这一次她还要继续等下去。 又一队巡视的士兵过来,他们冲周桃喊了几句叫她回家,周桃硬是给敷衍过去,坚持要等,那几个士兵也懒得理会,不时便走了。 站在雪地里那么久,周桃的脚早就冻僵了,于是蹦蹦跳跳地跺脚取暖,可抵御严寒需要耗费很大的体力,不多久她就连跳都跳不动了。毫无疑问如果她继续坚持等下去,结果必然和上次一样回家要大病一场。 她渐渐站不动,可才刚蹲下身子,便听见身后有踩雪的吱嘎声,她本能地以为是大将军来了,但才站起来就被人一把从后头抱住,一只粗糙的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而后使劲把她朝后拖走。 周桃知道,蛮子又来掳人了。 339.第339章 别怕 晏珅到东北前,边陲外的蛮子时常偷入边境行窃掳人,人们从来不知道被掳去的人会被如何处理,但从没见过有人回来,有人说蛮子会吃人,而周桃从小也是这样被爹娘吓唬着长大的。 她身形娇小此刻根本无力反抗,绝望地任凭身后的人拖着自己走,她知道也许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大将军,再也见不到爹娘。 周桃被掳走只是一瞬间的事,当晏珅忙完要务策马赶来时,相约的地方也没有了人影。莫名地他感到不安,掏出火折子点亮绑在马身上的油布火把,灯火之下周桃用来装药膏的精巧小瓶子便出现在了眼前。虽然每个瓶子都不一样,但此番情境下,还会有别人的小瓶子出现在这里么? 晏珅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细细看了看地上的脚印,竟真的发现长长一道拖拽的痕迹延向外头,他的心猛然一跳,转身就翻身上马,不顾一切地朝外头去。 他扔了手里的火把,不想自己视觉太亮而看不清远处黑夜里的人影,境外平原上的积雪因长久无人踩踏,早就在融雪又霜冻之后变成了的坚实,但毕竟是冰雪,若非此处的坐骑都有特殊的马掌,一般的马匹根本无法在这上头奔跑。 晏珅根本没有追逐的方向和头绪,甚至只是凭本能和直觉往前追赶,但马蹄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异常突出,即便他看不见前方的路,被蛮子掳掠着的周桃还是听见了。 “唔唔……”听见马蹄声,她猛然从绝望里清醒,断定是她的大将军来救她,于是开始挣扎开始在蛮子身上乱踢乱动,终究是弄出了动静。 “周桃!”晏珅呼喊她的名字,听见喊声的一瞬周桃眼泪倏地就下来,她奋力地挣扎着,不顾蛮子在自己身上又掐又打,拼了命也要挣脱开他的束缚,终于一横心,张嘴将那捂着自己嘴的手掌心生生咬下一块肉。 这是何等的疼痛,那蛮子嚎叫着抱着手撒开了周桃,她顾不得被重重摔在地上的疼痛,也顾不得满嘴的咸腥,迅速爬起来朝来路奔回去,大声地喊着“大将军,我在这里!” 晏珅策马而至,已隐隐看见那弱小的身影,于是快马加鞭冲过去,一把将她抱上了马鞍,那柔弱的身躯入怀,他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了。 良驹勇猛地撒蹄踢开那蛮子,继而吁一声马儿长鸣,晏珅勒马停下,让周桃稳稳地坐好,可才要调转马头回去,突然从四面八方涌出火光,很快便见百余个蛮子“呜呜”叫嚣着将他们包围,只是他们还不知道今天被包围的就是近来将他们逼得无法入境偷窃的抚远大将军,若知道只怕会一拥而上将晏珅撕碎。 “大将军!”周桃瞧见这阵势,委实慌了。 “别怕!坐稳抱紧我,我们冲过去。”晏珅却面不改色不慌不忙,冷眼将四周看了个清楚,嘴角一抹不屑的笑,“还要感谢他们替我照亮回去的路。” 他伸手拍拍自己爱驹的脖子说:“伙计,靠你了!” 那马儿似有灵性,又一声嘶鸣后,晏珅一挥鞭子它便撒开蹄子往来路跑去,更双蹄踢开挥着火把上来的蛮子,冲出一个缺口。 340.第340章 见一个杀一个 周桃害怕得闭起眼睛,只觉得马背颤得厉害,她根本不敢看发生了什么,比方才的绝望更甚的情感是,她害怕晏珅因为自己而陷入困境。 便是此刻,周桃只觉得身子猛地一震,她感觉到自己和晏珅正在坠落,待重重地落到地上因剧痛睁开眼,果然是两人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原来追赶在后头的蛮子将火把挥出,平素不抢掠时这些蛮子便靠捕猎为生,力气之大难以估量,故而一击命中打在晏珅爱驹的腿上,马匹吃痛加之冰面路滑,便跌倒下去。 晏珅抱着周桃滚了两圈,便随即爬起来跑向他的马匹,马背上绑着弓箭,那些奔跑而来的蛮子手里都有火把便极易瞄准,嗖嗖声划破夜空,很快就有蛮子应声倒地。 “你快跑!”晏珅一边朝周桃吼着,一面箭不虚发,眼看着最前头的蛮子倒了大片,可人实在太多,前赴后继地跑过来,渐渐逼近后箭矢已不能发挥作用。 “我的腿好像断了!”可周桃刚才落马时似乎受了伤,根本没办法自己爬起来,她喊着,“将军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晏珅恨地扔掉手里的箭矢,抽出腰际佩剑,过来将周桃抱起护在身后,沉着地看着涌向自己的蛮子,却对周桃道:“若今夜葬身此地,至少我没有再次无礼地爽约,对你总算有交代。” 周桃哭着哀求他:“将军你快走吧,快走……” 眼看着蛮子靠近,晏珅已准备好殊死一搏,却是此刻隆隆马蹄声骤响,带着火苗的箭矢如雨点般朝蛮子飞去,惨叫声此起彼伏,竟是他的将士前来营救了。 后面的蛮子见如此架势,纷纷抱头逃窜开,晏珅则高声喝令他的将士,“追出十里地,十里地内见一个杀一个,让他们知道犯我边境的下场!” 将士们高声呼喝,群情激动地追击而去。 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仿佛此刻才真正脚踏实地地踩在人间,周桃只觉得浑身疲软脑袋发懵,耳听着大将军叫她的名字,再后来便失去了知觉。 “将军你没事吧!”此时已有将士来接应,晏珅自己抱起周桃,对士兵道,“我没有事,但这个姑娘摔伤了,让军医即刻去我府邸,还有我的马受了伤,抬它回去疗伤。”说罢翻身上了那士兵的马匹,带着晕厥的周桃往府邸奔去。 当周桃悠悠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虽然睡在绵软的床上,可浑身的疼痛叫她苦不堪言,下半身也完全动不了,似乎真的摔断了腿。想到自己将来可能变成瘸子,她忍不住哭了。 这一哭,惊动了边上的人,晏珅走到她身边,却是带着微笑问:“你醒了?” 于是从那天后,周桃便在抚远大将军的府邸住下了,等到她身上的伤好了下地行走,竟然已是五月。 五月初三,泓暄两周岁的生辰,犹记得去年的庆宴是嗣音帮着一手张罗,时过境迁,那风光无二的梁婕妤此刻竟还在冷宫。故而此次的小聚,皆有武舒宁主持操办。 341.第341章 梁婕妤要生了 皇帝近来心情甚好,今日竟也同皇后一起来了景阳宫,众妃皆道贺,只是热闹非凡。自然如梁婕妤的失势,如年贵妃的病重和康复,众人心里也未免唏嘘这世事无常,此刻瞧着台上生旦净末丑演绎百味人生,可真正的人生百味又岂是一出戏能码全的。 两岁的泓暄正是最活泼可爱的时候,众人看着他在皇后怀里撒娇嬉笑,无不喜欢,忽而宋蛮儿笑问贤妃:“算算日子,郡王妃该生了吧,怎么都没什么动静?” 贤妃尴尬,笑道:“皇后娘娘也派太医去瞧过了,说还有些日子,也是奇了,竟超了月份。” 其实李子怡是真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因,只因赫娅告诉她自己有孕的日子比她实际怀孕晚了整整一个月,所以算到此时该她分娩的时候自然不会有动静。 宋蛮儿大惊小怪地说:“奇了奇了,这足足晚一个月可要生出什么来? 这话实在不吉利,贤妃连脸色都发白了,倒是年筱苒大度,笑悠悠地打圆场说:“晚生的孩子才金贵呢,指不定是仙君投胎,仙界便留得久一些。” 贤妃尴尬地一笑,如今年筱苒又贵为贵妃高出她一筹,两人平时说起话来也实足变了味道。 宋蛮儿却拍掌笑道:“什么时候贵妃娘娘也会说这些神仙的故事了,臣妾可记得咱们里头梁婕妤最会讲故事了,当年中秋节上……” “蛮儿,你要添的红豆酥来了。”边上的耿慧茹突然打断了她,丢一个眼色示意她别在皇帝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 可皇帝坐于上首似乎根本没听见,刚才提到分娩之事,他的心思似乎早飞到了别的地方去。 容澜知道,嗣音分娩就在这几天了,谢天谢地终于熬过这漫长的孕期,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武舒宁的悲剧到底没有重演。 座下之人除了古曦芳,便再无人知道嗣音怀孕的事,这一次皇帝将此事隐秘得极谨慎,所采取的措施连容澜都吃惊,可她却没有在彦琛面前提过,即便知道也只做糊涂,毕竟皇帝也会有不好意思的时候,特别是对着自己的发妻去深爱另一个女人。 “武婕妤,你和梁婕妤谁唱得好听?”有宋蛮儿的地方就一定会有热闹,谁也摸不透她的脾气,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终究是为了什么,此刻她还是没顾耿昭仪的提醒,又口口声声地提及梁嗣音。 没想到舒宁竟从容应对,笑道:“自然是姐姐她唱得好。”说着去问彦琛,“皇上说呢?” 皇帝正出神,突然被这么一问竟是连问题都没听见,倘若此刻一个“好”字出去,定是要满座哗然了。皇后在一边冷眼旁观,不免有些恼怒舒宁这点小聪明,插嘴道:“武婕妤唱江南小调最动人,梁婕妤她擅长诵经吟诗,你们是各有千秋罢。此刻正高兴,不如武婕妤唱一阕江南调子,叫大家品评。” 舒宁不卑不亢,竟是答应了。她款款起身,台上的戏码便停了,她朝帝后福一福身子,盈盈立到了人中央。 可方开嗓唱出第一个字,方永禄的亲信小太监就好没规矩地冲了进来,直直地奔到皇帝面前说:“启禀皇上,梁婕妤开始阵痛了,大夫说只怕要生了。” 342.第342章 皇后的伤痛 彦琛的心猛地揪紧,却是此生从未有过的紧张,也不管在座那么多人,竟起身径直朝外头去了,一旁的淑慎几乎是跳起来,什么规矩都不顾地就追着皇帝出去,慌地连方永禄也乱了阵脚。 容澜也有些失态,竟朝他喊:“看着皇上,别让他进产房。”继而想想不放心,匆匆嘱咐年筱苒几句,便也跟着去了。 武舒宁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皇帝皇后相继离去,只是小太监一句“梁婕妤开始阵痛”,他们竟都没打算告诉众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这么走了。 是姐姐她要生孩子了?她避居在冷宫里是为了安胎? “真是奇了,没想到宫里有个孕妇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宋蛮儿大呼,眼睛扫过一众人,那几位和嗣音同届的美人面色更是难看,她转来问年氏,“贵妃娘娘知道吗?” 年筱苒笑着捻一枚果子吃,“该你知道的事情你自然会知道,不该你知道的,你瞎打听也没意思。有了孩子早晚都会生的,现在知道和从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宋蛮儿不知是有口无心还是故意为之,竟说:“那也有生得出生不出的,可大不一样呢。” 众人尴尬地去看武舒宁,她不就是风风光光怀孕,却无果而终么? 年筱苒如今器重舒宁,自然见不得别人欺侮她,但又不便对宋蛮儿发作,只能道:“舒宁快坐下吧,此刻谁还有心思听曲子,都等冷宫那里的消息呢。” 舒宁依言回到自己的座位,抬眸时瞧见古曦芳,她脸上的神情又与旁人不同,想起除夕夜的事,于是舒宁便笃定,至少在座的人里,她该是知道的一个。不由得感慨这深宫果然人心隔肚皮,又有几个人会对你开诚布公? 当帝后和淑慎赶到冷宫,一应的人手已准备齐全,只因知道嗣音分娩就在这几日,容澜早派人候着了。此刻宁夫人在产房里陪着,一个宫女进去告知帝后驾临,那由晏璘选中进宫来照顾嗣音的女大夫便出来了。 “梁婕妤情况很好,当能顺产,不过此刻还只是阵痛,并无分娩迹象,恐怕皇上和娘娘还要等一等。” 容澜听她这样说,才想开口说“皇上要不去涵心殿等消息”,可转来看见彦琛一脸紧张和期待,还是罢口了。 方永禄引着帝后和淑慎去宁夫人的屋子休息,容澜瞧着皇帝,竟是从未见他如此坐立不安,仿佛初为人父一般。 提及初为人父,自己当年分娩时,彦琛却是随先帝在遥远的战场上,仿佛注定他和自己的孩子没有父子缘分,那孩子终究是夭折了。唯一让容澜觉得欣慰的是,之后几番面临痛失亲子的痛苦,彦琛都一步不离地陪着自己,耐心地宽慰和开导,直到自己一次次走出阴霾。也是经历了那些痛苦,才会有如今容澜内心的强大。可哪个女人不愿做母亲?莫说用这国母的地位来交换,就是要自己的性命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换取孩子的重生。 可这一切到如今,皆是空想了。 343.第343章 初见是情 产房里,嗣音已痛得虚弱无比,宁夫人一遍遍地喊着她的名字要她保持清醒,更告诉她皇帝就在外面,一步也不会离开。 嗣音和胎儿的状态虽好,可毕竟是头一胎,各种痛苦难以言喻。可她隐忍那么久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即便再辛苦她也要挺过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一不留神竟过了子夜,可是产房那里一点消息也没有,彦琛已急不可耐。容澜不知该怎么劝慰他,静静地搂了淑慎坐在一边陪着等,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此时终于有一个小宫女跑来说,“皇上、娘娘,梁婕妤开始生了。” 如是之后又不再有消息,就在彦琛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一瞬,嘹亮的婴儿哭声自外头传来,淑慎倏地跳起来拉着容澜说:“母妃生了,母妃生了。” 等容澜回过神,彦琛竟已循着声音出去,她赶忙追出来,幸好他还有帝王的分寸,终是没有进去嗣音的屋子。 不多久嬷嬷抱着襁褓出来,笑呵呵地对帝后道:“恭喜皇上、恭喜娘娘,梁婕妤生了一位小公主,母女平安。” 彦琛如获至宝一般从嬷嬷手里接过女儿,月色倾洒在她通红褶皱的脸颊上,看着她闭着眼睛却微微地晃着脑袋仿佛感受这个世界,皇帝抬眸冲容澜舒心地一笑说:“生命是何等的神奇?这就是朕的女儿?” 容澜暖暖地回应:“是皇上的女儿,是我们的小公主。” “父皇,让慎儿看看好吗?”一旁的淑慎早急不可待,可是父亲太高大,她看不到小妹妹的脸。 “慎儿,这就是你的妹妹,往后你要替父皇照顾好她。”皇帝俯下身子,无比爱怜无比柔软,这个新生命带给他的惊喜非言语所能表达。 淑慎好奇地看着这个孩子,她那么小,眼睛紧紧闭着,又好像皱着眉头,不知有没有睡着,但是听到有人说话,就会动一动脑袋,她就是梁婕妤的女儿啊,她终于有自己的孩子了。 “父皇,小妹妹她有名字了吗?” 彦琛笑道:“本就与你母妃拟定了,若是皇子便叫泓曦。” “那女孩儿呢?” “初龄。”彦琛温柔地说着,“初见是情,永继芳龄。” 容澜立定一边听见,心中感慨:原来初见是情。那一日在寿皇殿里,他安然酣睡,她恬然抚琴,静静仿若世外,谁也不能将他们打扰。 “小初龄,我是你的皇姐,以后你要听我的话知不知道?”淑慎喜滋滋地看着那小小的婴儿,急不可待地摆出姐姐的姿态。 容澜过来,从皇帝怀里接过襁褓,冲着淑慎道:“跟着你学一肚子坏脾气么?如今有了妹妹,你可要改改了。” 淑慎憨憨地笑,缠着容澜说“母后再叫我看看。” 此时宁夫人出来,她也是一脸兴奋一身疲惫,款款向帝后行礼,淑慎早过来将她搀扶起。 皇帝感激地说:“辛苦夫人了。” 宁夫人道:“自是皇恩浩荡,能让民妇看着梁婕妤生下孩子,何来的辛苦!幸而梁婕妤不负圣恩,如今母女平安。” “夫人,皇上已经给我妹妹起了名字,叫初龄。”淑慎得意地卖弄着,“说‘初见是情,永继芳龄。’可有意义了。” 344.第344章 正三品淑媛 容澜这边已将孩子交付给奶娘,对彦琛道:“皇上还是去歇息一会儿,眼看天色就亮,您还要上朝呢。” 彦琛自然是有分寸的,珍重地对容澜说一句:“澜儿,朕把嗣音和孩子交给你了。” 皇后欣然接受。 而后圣驾离开冷宫,彦琛若想见嗣音,必然三日之后,这三日在他看来竟如斯漫长,若非帝王之尊颇多束缚,他真想此时此刻就守候到嗣音的身边。 翌日早朝,满朝皆知皇帝昨夜弄瓦之喜,纷纷祝贺,隆政帝更当朝宣布晋封梁婕妤为淑媛,待公主百日时行册封礼,以慰辛劳。众臣无人敢有异议,更是知道那中秋一夜的尴尬丑闻在皇帝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当梁嗣音将被册封淑媛的消息传至后庭,六宫哗然。正三品淑媛,一宫主位之尊,就连嫁给彦琛多年的宋蛮儿,也不过是从三品修容。这份殊荣恩宠,自然不是随便谁都能得到的了。 贤妃听闻此事,在翊坤宫内冷哼:“她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这要是生了儿子,皇上要封她做皇贵妃不成?” 静堇在一旁劝道:“娘娘何必想这些,如今盼着咱们的小皇孙出世才是呢。” 提起这个,李子怡又不免担心,她弄不明白为何儿媳至今不生。钩弋夫人怀胎十四月才生下汉昭帝,难道赫娅腹中的孩子也有如此金贵的命脉?每每想到这些,贤妃都抑制不住她的兴奋,满心期盼儿媳生下皇孙以扭转她和泓昀的命运。 此时此刻,宫外也得到梁婕妤生下公主的消息,大腹便便的赫娅听阿尔海嬷嬷说到这个消息时,也忍不住感叹:“这个女人的命实在太好,不仅有那么多男人为他神魂颠倒,更是顺风顺水,遭遇那样的事也能化解,怪不得泓昀他娘说动不了她,我这算不算汉人说的以卵击石?” 嬷嬷自然劝她说:“事情都过去了,公主别想那么多。”可眼神有些忽闪,似心底有事。 赫娅没有注意,又嚷嚷腰疼。 她不如嗣音好命,怀孕以来一直很辛苦,到后来几个月更是连行动都异常困难,大夫说可能是胎儿压住了盆骨牵扯到她的坐骨神经,弄得她神经兮兮地想,是不是还在生气她当初那碗藏红花才如此折腾。 转眼端午节也过去,小公主出生的三天,这日从坤宁宫定省归来后,年筱苒便不见舒宁,问了梨乐才知道,武婕妤在寝殿里为小公主缝百子被。她抱了儿子过来瞧,果然见舒宁盘腿在榻上,一针一线地缝着被子。 “你这是要送给梁淑媛?”虽然册封典礼尚未举行,但皇后已口口声声梁淑媛那样称呼嗣音,自然年氏也改了。 舒宁欣然颔首,因见泓暄要她,便收好针线将小皇子抱来。 年氏坐下翻看她的针线,说:“如今天气越发得热,你做了小公主也用不上,送去了也不过是收在柜子里,将来拿出来都不记得是哪个送的了。” 舒宁莞尔:“不过是心意罢了。” “随你。”年氏笑。 泓暄却问起来:“武婕妤,母妃和梨乐讲我有小妹妹了。” 舒宁乐道:“可不是么,我们殿下如今是哥哥了。” 345.第345章 这孩子像极了朕 “就像四哥哥、五哥哥那样的哥哥?”泓暄圆溜溜的眼睛里书满了兴奋,于是缠着舒宁和年筱苒,“泓暄要带妹妹玩,泓暄要看小妹妹。” 舒宁温柔地哄他:“小妹妹还小,等殿下再大一些了,小妹妹也长大了,就能一起玩了。” 泓暄似懂非懂,不过他一直都很听舒宁的话。 年筱苒让梨乐抱儿子去庭院玩耍,待小满上了茶,悠悠地拂着茶汤上漂浮的茶叶,问:“明年此时选秀的女孩子们又要入宫了,可你们之中唯有她一人得宠,新一届秀女们该怎么看待这个后宫?而新人新面貌,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一个梁嗣音。” 舒宁记得自己曾问过嗣音:她能保证皇帝将来也如此盛宠她吗? 彼时的心境,就如此刻贵妃所言:谁知道会不会再有一个梁嗣音?至少她们都没有得到皇帝的钟爱,他们看见的就是皇帝遇上嗣音后,便淡了与之前妻妾的情分,于是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 “兴许会有和姐姐她一样的美好的女子出现,可皇上眼里当永远不会有第二个梁嗣音的。”舒宁的笑带着淡淡的哀伤,她本就生得美丽,如此越发动人,“小公主的名字多好听,初见是情,永继芳龄,皇上的心意都在里头了。” 年筱苒静静地看着她,“她就要离开冷宫了,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舒宁道:“没什么打算,只想回到从前那样。” “你可知道,你的心境再也回不去从前了,你不可能再是从前的武舒宁,有些东西失去了便真的失去了,你不该是回到从前,而是重新开始。懂吗?” 舒宁不语,许久终点了点头。 “皇后让本宫主持符望阁的修缮,之后你帮我搭把手,也学一学宫里的事,这皇宫终究有你的位置,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舒宁竟莫名地眼眶湿润,不知是喜是悲,颔首道:“臣妾听娘娘的。” 冷宫里,嗣音经三日调养已恢复了泰半精气,此刻正满面欣然地看着身边酣睡的女儿,小娃娃已比才出生时长开一些,眼眉也稍稍有了模样,宁夫人时常看着外孙女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嗣音却纠结:“可她那么小,什么时候能长大呢?” 宁夫人嗔笑:“难道你生出来就是现在的模样?谁不是一点一点长大的?尽说傻话。” “如果爹爹也能瞧见就好了,这是他的外孙女呀。”嗣音想起远在家中的父亲无缘见到自己的女儿,不免有些伤感。 宁夫人哄她道:“你就当娘可以在你爹面前得意一件事呗,叫他想着才好呢。” 嗣音咯咯笑起来:“你们俩都快成老小孩儿了,从前都好好的,这会子倒斗起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宫女过来道:“娘娘,皇上来了。” 宁夫人忙起身迎出去,嗣音则让宫女拿镜子来让她敛妆。不多时彦琛独自进来,宫女们奉了茶水便退下了。 屋子里有淡淡的奶香,甜甜的腻腻的,叫人安心。 产后头回见到丈夫,嗣音心里不免动容,娇滴滴地含泪唤一声“圣上”,彦琛走进她,温和地哄道:“哭什么,朕不是来了?朕的嗣音辛苦了。”坐下后无比宠溺地看着他的宝贝女儿,再看嗣音,一副有女万事足的模样骄傲地说:“这孩子像极了朕,你看她的眼眉。” 346.第346章 只希望她一生幸福 “皇上不害臊呢,都说像臣妾的。”嗣音破涕为笑,抬手用帕子擦拭皇帝额头上的细汗,心疼地说,“天气那么热,下了朝也不休息,聆政殿过来那样远的路,皇上再这样辛苦,臣妾会心疼的。” 彦琛这才发现,自己竟一身朝服龙袍在身,真真是连换衣裳的心思都省了。 “符望阁已经在修缮了,如今你是朕的淑媛,再不能住在那简陋的地方,可朕知道你笃定不愿离开那里,所以让皇后主持修葺一番,也算是个体面。”彦琛说着握住了嗣音的手,“往后不论如何,你都要好好待在朕的身边,保护好我们的女儿。” 嗣音笑道:“皇上说得跟外头有虎狼等着臣妾似的。”她低眉看向女儿,坚毅地说:“初见是情,永继芳龄。为了这八个字为了皇上,臣妾也不会再让虎狼近身了。”她抬眸看着彦琛,饱含深情地说:“臣妾会守护好我们的家,守护好我们的女儿。” 彦琛在她的额头落下一吻,“朕信你。” “皇上,嗣音真的好快活,这不是梦对吗?”嗣音卧入彦琛的怀里,她不敢想象,人生竟可以这样幸福。 “傻瓜,自然不是梦。”彦琛轻柔地抚过她的耳垂,“朕会让天下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以报苍天将你送到朕的身边。” 嗣音咯咯一笑,赧然道:“皇上如此宏愿,就不怪臣妾贪心了,臣妾可期望将来能再为皇上诞下麟儿,待他长成后为您分担辛苦。” 彦琛欣然,凑近嗣音的耳朵不知低声说了什么,羞得嗣音滚入他怀里不依不饶地撒娇,二人如胶似漆你侬我侬,一室欢愉。 可熟睡的小初龄不干了,她才甜甜地进入梦乡就被爹娘吵到,更何况他们此刻看起来眼里只容得下彼此,竟将她这个宝贝女儿忘得干干净净,遂从梦里醒来咧嘴大哭,提醒爹娘她的重要。 彦琛惊慌,笨拙地抱起女儿哄了半日,初龄这才满意,甜甜地在父亲怀里睡去。嗣音掩嘴而笑,“臣妾似乎给皇上生了个小麻烦,那么小就知道跟您撒娇了。” 彦琛却对女儿爱不释手,还心满意足地说:“能有一个女儿承欢膝下撒娇撒痴,是朕的福气,你看那几个小子,见了朕都如见了老虎,只当朕不懂父慈子孝的天伦之乐么?你不要吃醋,朕必定是要将初龄宠坏的。” 嗣音痴痴地笑:“皇上这话跟赌气似的,谁要吃这丫头的醋了。” 彦琛逗她道:“可是你说了这话的,将来不许跟朕恼。” “宠爱是一回事,皇上可不能真的宠坏她。”嗣音认真地说着,手指轻轻触碰女儿娇嫩的肌肤,“臣妾要初龄做可以让您骄傲的公主,她若能为父皇担半分忧,臣妾便知足了。” 皇帝却从不这么想:“朕却只希望她一生幸福。” 嗣音动容,笑若春风。 之后的日子平静而温馨,而初龄又好似天降的福星,这一年的夏天竟风调雨顺、无涝无旱,朝廷自然要借机树立皇室威信,制造公主为国家百姓带来福气的言论散入民间,一时小公主受万民敬重,风头无二。 这样的传言自然也会传到北边,晏珅终究知道嗣音生下了女儿,得知消息的那天他无比的高兴,让一旁侍奉的周桃很莫名。 347.第347章 你认字吗 自雪夜受伤后,周桃便一直在将军府邸疗伤,伤愈后就直接留下,成为了晏珅的侍女。在外人看来,周桃显然就是侍妾的身份,可只有他们俩知道,真真是主仆的关系,再没有别的掺杂在里头。 周楠曾私下问妹妹:“你这算什么呢?难道一辈子做王爷的丫头?” 周桃则说:“就是一辈子做丫头,我也心甘情愿。” 知女莫若母,周老太太是看得出女儿的心思的,可她不敢高攀亲王,也不想女儿去做一个小小的侍妾,于是只一心盼着有一天女儿离了将军府,好为她另谋人家。 可她也不免担心,如今村里村外的人都知道周家女儿去了王府做丫头,暗地里也说是当了侍妾那样的话,只怕女儿的名声就此定了,即便将来她回来也再无人家肯要。于是便让老头子写信给外地的长子,让他给自家妹妹留心好人家。 母亲做的这些事周桃都不晓得,她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晏珅,如今每天能在他身边,侍奉他的起居饮食,她很知足。而她也知道,自己没念过书没见过大世面,也只能做这些粗苯的活儿。 自然,这将军府不是她想留就留下的,倘若晏珅不想她在身边,又如何有现在这般模样。外头人只当王爷收了一个侍妾在身边,倒没什么非议,可晏珅自己却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留下周桃,却又只是让她做个丫头。 今日看着王爷坐在桌前看书时不时就会笑,而笑容那般幸福,虽然希望看到他笑也喜欢他的笑容,不过突然没来由地这样子,不由得周桃在意。 “将军喝茶。”周桃便去端了新沏的茶来,想借机引出话题。 说到茶水,也是住入将军府后她才晓得,晏珅喝的茶叶好些都是她没瞧见过的,母亲珍藏的那些大哥带回家的茶叶拿来一比,根本什么也不是。而晏珅虽然并不讲究,可他的生活还是处处细致考究,即便他不去上心,边上的人还是会一一料理好。周桃方明白,皇家的生活真的不可想象。 “将军今天有很高兴的事吗?”周桃忍不住问了。 晏珅释卷,端着茶杯也不喝,笑道:“一个故人喜获千金,为她高兴。” “是这样啊。”周桃笑道,“是将军的朋友?” 晏珅一愣,敷衍道:“是啊,是朋友。” “那真要恭喜他和他的夫人了。”周桃很自然地以为那人是将军的某个谋逆之交的朋友,也很自然地觉得朋友都该是男的。 晏珅不以为然,失笑说:“是啊,恭喜他和他的夫人。”而他口中的“他”,就只能是皇帝了。 周桃想了想,怯怯地低声说:“将军喜欢小孩子吗?” “喜欢,一直都很喜欢孩子。”晏珅喝了茶,又拿起了书卷,“小孩子们最单纯可爱,看着他们嬉闹玩耍,自己也会觉得舒服。” 后面的话周桃再不敢问,哥哥曾告诉他王爷虽然有王妃侧妃,但却膝下无子,这样奇怪的事是很值得人去深思的,可是她不敢问,周桃单纯地觉得,那一定是晏珅私隐而不想为人知道的。 晏珅忽而问:“还没问过你,认字吗?” 348.第348章 求父皇宽恕 周桃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只背过千字文,写信记账什么的还成,做文章念诗就不能了。” 晏珅知道这里民风淳朴,女孩子大多都不念书,长大了嫁人后相夫教子操持家业,是她们最大的使命和价值,所以并不奇怪周桃说这些话,且听她说能写信,已是惊喜。 便道:“你不要总做那些粗使的活计,府里自然有人打理的,明日起教你读书写字好不好?” 周桃有些意外,不过将军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忙高兴地点头说:“真的吗?那我将来也能写诗作文章?” 晏珅笑道:“不求你学得那么精,只是想让你多认识一些字,那我这里有很多有趣的书你就能看了。” 周桃欣然,连连答应了。 晏珅便起身来翻出一本白香山的诗集给她,说:“他的诗篇都浅俗易懂,你先拿去念,有不懂的便来问我,等你把里头的字词记熟了,差不多也能看书了。” “我一定好好学。”周桃捧宝贝似的将书拥在怀里,算起来这还是大将军给她的第一件东西。 自那日后,周桃忙完每日侍奉晏珅的事,便会独自在屋里念书,有时至深夜也不熄灯,一字一字地学着念着,几日后已能背诵许多。 晏珅没想到她竟如此天资聪颖,很是惊喜,便又找了几篇骈文给她叫她背诵理解。周桃虚心好学,孜孜不倦,文章诗词给她的生活带去了新意,不过是字里行间,却让她眼界大开,偶尔周楠来和妹妹说话,也发现她身上有了大变化。 如此不知时日过,当天气炎热至极时,才发现已经在六月了。 这日散了朝,泓昀被父皇留下。近日皇帝敦促他整理先帝在位时每年的赋税,找出同样气候条件的年份作为参考,再拟出今年的赋税预估,那是何等庞大而枯燥的事情,泓昀几乎天天在户部待着,忙得衣不解带、废寝忘食。此刻他在涵心殿外等候,还以为父亲是要问他预估的事,正细细盘算着这几天的成果,方永禄却来了。 “殿下请吧,皇上等着了。”方永禄客气地说,但走了两步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皇上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泓昀一愣,心里徒地就紧了,心想最近他一直都耽于政务,没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让父亲不满意了。不免有些心灰灰,踟躇着进来,见父亲坐在案前看奏折,他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彦琛抬头,放下了手里的奏折,却也不叫他起来,可问竟是:“赫娅她几时分娩?” “大概……就在这些日子吧。”这句话答得含糊其辞,泓昀几乎没怎么去关心过妻子,她具体生产的日子自然无从知晓。 “你这个样子如何为人父?”彦琛虽然猜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但还是失望,接着从手边拿过一封信扔下去,落在了泓昀的膝前,他道,“你岳父送来的信函,你看看上头写了些什么。” 泓昀不解,忙依照父亲的话拆了信函来看,竟是越看脸色越白,加之天气炎热,汗涔涔便如雨而下,他握信的手也跟着颤抖,猛地叩拜下去向父亲求饶,“儿臣知罪,求父皇息怒,求父皇宽恕。” 349.第349章 父与子 彦琛冷冷地看着他,他几乎要不记得这孩子从前的模样。当年他更喜欢长子和次子,因为他们是容澜生的,后来长子次子相继夭折,悲痛之余他也无心去关心泓昀,再后来忙着党争夺嫡,再后来泓晔、泓昭出生,于是泓昀对他而言是极空白的一段,仿佛不知不觉这孩子就长大了。 当他意识到自己有一个已长大成人的孩子时,他已经是帝王了,于是泓昀不再是儿子,而是臣子。父子之间的感情愈发疏离,而这个骄傲的父亲也对如今是长子身份的泓昀有诸多期许。可偏偏他的性子很弱,总叫人觉得难以委以大任。心想放着慢慢磨练总会有长进,可当为他娶妻成家后,却越发觉得他不成熟。弄到现在让浩尔谷部来函质问为何他们的公主在天朝受委屈,彦琛真是从心里对这个儿子失望了。 浩尔谷此番低调来函,一是对皇帝的敬重,二来也是希望女儿夫妻间的感情能有所转圜,不然凭浩尔谷汗当年弑兄夺嫡的野蛮性子,只怕早就派使官冲到京城来了。若真是那样,极可能挑起边境矛盾,撕破脸皮。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彦琛愠怒,应当说收到浩尔谷的信函时他是震怒的,但思及是自己为儿子安排下这段政治婚姻,他的不幸多少有些被迫的味道,才压下了心里的怒火。 “父皇,儿臣知罪。” 彦琛摇头,冷声道:“下去吧,回去管好你的家,如若再有下次,就莫怪朕不念父子之情。” 泓昀连连叩首答应,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当他看到那份信函时,他几乎以为父亲今天会杀了自己,最轻也逃不过重罚,万没想到皇帝只是那么冷言几句,便让自己回家反省了。 方永禄见他一脸虚汗,而才刚殿内也没什么大动静,就知道事情不算太严重,正打算上来跟泓昀寒暄,谁料一碰他,泓昀竟腿软地跌下去。慌得方永禄忙把泓昀搀扶起来,连声问要不要紧,要不要宣太医。 泓昀怕父亲听见动静更加生气,硬是拒绝了,杖着小太监的肩一口气走得老远,方在一处阴凉地停下。 岳父的信函还握在手里,手心里的汗糊了一些字,他忙叠好收入怀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爷,您没事吧。”小太监很担心,说着,“要不要去翊坤宫坐坐,贤妃娘娘要是知道可该担心死了。” 想到去母亲那里就要听她喋喋不休,泓昀更是心烦,摆摆手否定,顺了顺气息后就要出宫去,可没走几步就觉得晕眩,还是停下了。 却是此刻,远远又过来两个人,不知是否真的是孽,如今泓昀每回进宫都会遇到那个人。 小太监却兴奋不已,拦住何子衿说:“何太医来得正好,快瞧瞧王爷。” 子衿早就察觉泓昀气色不对,也不等他允许就过来,让小太监搀扶他在石阶上坐下,握了他的手摸脉搏。 泓昀浑身发烫,当何子衿冰凉的手触及手腕时,身体和心都猛地一动,他尴尬地避开目光,只不看他。 何子衿从药箱里翻出藿香正气丸让他置于舌下,再握着他的手揉捏穴位,片刻后泓昀的脸色果然恢复了。 350.第350章 难产 “王爷是疲惫兼中了暑气,即刻送王爷回府休养,嘱咐府里以清凉去火之物做饮食,切忌酒肉燥热之物。”何子衿冷静地吩咐小太监,言罢才来看泓昀,自那晚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过话了,此刻却也只能问一句,“王爷可好些了。” 手腕被他冰凉的手握着,那股惬意直达全身,泓昀有一瞬的恍惚,可很快又清醒过来,倏地将自己的手抽回,站起来道:“本王好多了。” “王爷要注意休息,您看起来很疲惫……” “王爷……” 可是泓昀却转身就走了,连跟着小太监也吃了一惊,连忙追上去。 “王爷真奇怪!”小宫女收拾好药箱站起来,吐吐舌头对泓昀说,“好像跟大人有过节似的。” 何子衿没说什么,如以往一样温和,只是心里多了一分担忧,他太了解泓昀的身体状况,若非情绪激动,如何能这样。到底又发生什么了?那个赫娅又与他纠缠了吗? 不敢多想,怕叫人看出来,遂闷声带着宫女往景阳宫去。 这一边泓昀离宫后回到府里,握了手里的信就要去质问赫娅,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恶,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牵扯到国家?她竟然写信回去向她的父汗告状,她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政治联姻,他不知道儿女私情在家国天下面前根本无足轻重吗? “王爷,王爷!”管家听说王爷回来,几乎奔着跑出来,面色苍白地说,“王妃要生了,王妃要生了。” 泓昀本是满肚子的火,也从没期待过赫娅肚子里的孩子,不由得说一句“让她生去吧。”便转身回后院去,冷漠之态连管家都觉得寒心。 他回到后院便一头扑进屋子里,闷头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父皇的怒容,还有……何子衿温和的照顾…… 不多久,管家却在外头嚷嚷起来,他正恼怒,却听管家说:“王爷不好啦,王妃她难产。” 泓昀出来,果然见管家慌得面如菜色:“王、王爷……王妃她难产,接生婆和大夫都快没办法了,要您去定夺保大人还是孩子!”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泓昀有些发懵。 “王爷,您赶紧决定吧,再拖下去只怕大人孩子都要不行的。” “有没有去宫里报消息?” 管家忙道:“去了去了,当初贤妃娘娘说只要王妃有分娩迹象就要即刻去报消息,您回来前已经有人送消息进宫。” “我做不了主,等母妃来吧。”泓昀最终却是说了这句话,管家噎得不知说什么好。 此刻又有小丫头来报,哭着说:“王妃快不行了,王妃想见王爷。” 泓昀一怔,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真的要去见她?可是…… 丫头哭道:“王爷,您去看看吧,王妃真的好痛苦。” 泓昀往后退了一步,但心想今日父皇说的话,一咬牙还是决定去了,然才走到前院,外头浩浩荡荡的人便进来,原是贤妃已经得到皇后恩准,火速出宫来了。 见到母妃泓昀如遇救星,抓着母亲的手说:“他们问我保大人还是孩子,母妃,您做主吧,您做主。” 351.第351章 小皇孙 李子怡面色凝重,其实出宫前皇后说得很清楚,如有意外必须保住赫娅舍弃孩子,可是这是她的皇孙啊,是她日夜期盼的皇孙啊,有了香火传承,才有继承大统的资本,她怎么好轻易舍弃? “母妃……” 贤妃冷色道:“大夫和接生婆呢?叫来我看。” 于是管家忙过去请,随即几个人一脸慌张地来到李氏面前,李子怡皱了皱眉头,开口道:“务必替本宫保全胎儿,但是王妃若真的有个好歹,对外头要怎么说,你们可明白?” 几人茫然地看着贤妃,李子怡呵斥道:“蠢材!你们听着,今日若保不住孩子,本宫绝不放过你们,可相反你们若敢对外宣称是本宫要你们保大人而舍弃孩子,那不止本宫会有事,你们也活不成的。所以不要那么幼稚,如今只有本宫能保全你们。” 大夫和接生婆这才明白,他们竟是别无选择了,于是连连磕头答应,奔回赫娅的屋子里去。众人等在外面,起先还能听见赫娅的哭喊,到后来竟仿佛是没有了生息,只有嬷嬷丫头们乱叫,阿尔海她们又说着异族语,泓昀和李氏都听不明白。 “母后,赫娅真的会死吗?如果她死了我们怎么向浩尔谷部交代?怎么向父皇交代?” “大惊小怪什么,女人家生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哪个女人不是痛过来的?她偏要死的话,谁又拦得住?你给我听好了,她今日若是死了,不是我们保不住她,是她没福气。”贤妃冷声,死死地盯着儿子,“你慌成这样,哪里还像个男人?” 泓昀只觉得浑身发颤,他知道母妃为了自己做过很多事,可他从来不敢想,母亲还会冷酷狠毒如斯。 却是此刻,屋内传来赫娅嘶声尖叫,可随即却一片肃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而那婴儿哭声终究传来,紧张过度得李子怡若非扶着静堇只怕要跌倒下去。 “赶紧去问问是男是女!”她吆喝身边的宫女。 但不等那宫女进去,已有小丫头跑出来说:“恭喜娘娘恭喜王爷,王妃生了个小皇孙。” “真的?”贤妃心花怒放,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似的,抓着儿子激动道,“昀儿,你有儿子了,你当爹了呀。” 泓昀呆立着,对于这个新生命,他从未期待过,此刻真的降临,他也没有一点欣喜。 “王妃怎样?”他平静地问,虽然不爱赫娅甚至恨她,可尚不至于要她去死。 “回王爷,王妃没事,但是……但是……” 贤妃眉头一震,呵斥道:“吞吞吐吐什么,但是什么?” 小丫头道:“原是王妃她怀了龙凤胎,可女胎救不过来了。王妃她好伤心,大哭之后晕厥了。” “龙凤胎?”李子怡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儿媳妇竟然有福气怀龙凤胎? 此时阿尔海嬷嬷抱着襁褓出来,将健康的男婴递给贤妃,李子怡抱着这个孙子,宛若二十多年前泓昀刚出生时的情景,竟潸然泪下激动得无以复加。 她又哭又笑,不知如何是好,冲着儿子道:“快来看看你的儿子,我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泓昀走近几步,甫出生的孩子并不好看,而他也没怎么见过初生婴儿,乍一看那小小软软的一团,皮肤褶皱,甚至感觉从灰蒙蒙里透出血色,不由得惊得退了一步。 352.第352章 做娘的太狠心 “傻子,这是你儿子。”贤妃嗔笑,抹了眼泪无比欢喜地看着她的孙子,乐悠悠说,“你父王怎么傻乎乎的,人家做了爹都乐翻天,他却呆呆的。我的宝贝孙儿,我是你皇祖母啊。” “王爷,还有个女婴,您要看看么?”阿尔海过来问。 泓昀又是退了一步,皱着眉摇头。 贤妃故作姿态,好似悲伤地说:“既是没见过天日的孩子,不经历人世疾苦也算有福气,也不必看了,没见过也不会想,她既无父母缘就不要再让父母惦记,早些发送下葬,她也好早日投胎重新轮回。” 阿尔海答应下,伸手要来抱小皇孙,贤妃却退一步说,“宫里有都安排好奶娘嬷嬷了,你们暂且伺候王妃坐月子,这孩子本宫先抱去宫里养着,何时赫娅的身体好了,自然抱回来。” “娘娘,这……这如何使得?王妃才没了女儿,一会儿醒了一定会想见孩子的。”阿尔海嬷嬷完全不能理解贤妃的行为,怎么可以从一个母亲手里夺走孩子? 可李子怡却不以为然,抱着孙子转身就走,她不关心那个没福气存活的女婴,也不关心赫娅的好歹,她只一心想抱着孙子进宫去向所有人炫耀她的成就,她是第一个让皇帝抱上孙子的人。 “娘娘……王爷,王爷您说句话呀,一会儿王妃醒了可怎么办呢?”阿尔海急得几乎哭出来,可是贤妃何等得尊贵,岂是她一个奴婢可以阻拦的。 但泓昀对此漠不关心,似乎在他看来,赫娅度过这一劫,母亲也得到满足,天下太平就是最好的事。想起岳父那封质问的信函,想到父皇今天对着自己的神情,他就完全无法强迫自己去关心里面的女人。既然她死不了,那就好了。 “嬷嬷你好好照顾她,反正坐月子的时候她也不能照顾孩子,母妃在宫里肯定会把孩子照顾好的,你们放心就是了。我现在不方便进去看她,过些日子再来。”泓昀却只是这么淡淡地说一句,就转身走了。 阿尔海嬷嬷看着这一对冷漠无情的母子离去,恨得握紧了拳头,她不知道是否真有一天忍不住,她会拿刀子对着这两个人。 “嬷嬷,王妃醒了,快来吧。”小丫头似乎招架不住,跑出来喊人了。 阿尔海奔回来时,已有下人包殓好那个女婴要送出去,赫娅正好瞧见,便闹着要看看,阿尔海拦下说:“见了会想念,还是不见了吧。” 赫娅大哭,随即说要见儿子,嬷嬷很无奈地说:“小皇孙被贤妃娘娘抱回宫里去了。” “她怎么可以?”赫娅气血攻心,险些再次晕厥,幸而嬷嬷死死掐了她的人中,才转圜过来,她哭着问嬷嬷,“她怎么能这样做,泓昀呢?泓昀在哪里?” 提起那个男人,嬷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敷衍道:“宫里的规矩,王爷要三日后才能见您,但王爷让奴婢带话,要您千万养好身体,别为那个孩子伤心。” 赫娅止了泪,她哭什么呢?有什么可哭的,这一切早就该想到了,难道还指望他们不管孩子来而心疼自己吗?可是想到枉死的女儿,赫娅还是难以抑制悲伤,她抓了嬷嬷的手说:“我对不起那个孩子,嬷嬷,你要人好好将她下葬,为她超度亡灵。不是她没有福气,是我这个做娘的太狠心。” 353.第353章 天下最好的女子 嬷嬷却倏地抓住了公主,两眼发光地说:“这样的话千万不要再说,公主你记着,那个孩子的死和你无关,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骗得了所有人,骗不了自己,嬷嬷,我一辈子都会愧疚的。” “公主啊,小皇孙会连带妹妹的那一份福气活下去的,您要振作,为了您的儿子,您也不能软弱啊。”嬷嬷说着,转身吩咐亲信的丫头说,“把大夫和接生婆都带到我屋子里去,等我过去说话。” 接着又对她的公主说:“咱们好好把身体养好了,等你身体好了贤妃就不能留着小皇孙了,只要跟皇后娘娘撒个娇,皇后娘娘会主持公道的。公主你要听嬷嬷的话,不然你有什么好歹,嬷嬷怎么去面对汗妃呢?” “嬷嬷……我好累!”赫娅身心憔悴,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口中呢喃说,“我错了,我为什么还要对那个男人有期待?” 如是,贤妃抱着那珍贵的皇孙回到宫里,彦琛自然也是高兴的,几乎没来过翊坤宫的他傍晚时分也过来看孙儿,怀抱那个小生命的时候,不由得感慨岁月匆匆,犹记得自己年轻时血气方刚随父纵横沙场的模样,此时此刻竟是做祖父了。 容澜问皇帝给孙儿起什么名字,这一代是承字辈,名从土部,彦琛道:“既是朕的长孙,朕期他脚踏实地、志比山高,就叫承垚(音‘摇’)吧。” 贤妃连声谢恩,自是得意非凡。 容澜叮嘱她好生照顾孙子,不多久便与皇帝一起离开,路上说起那一个福薄的女婴,彦琛忍不住惦记他的初龄,因在皇后面前便自在地表现了出来,容澜知道皇帝又动了慈父的心思,便说要去景阳宫找年贵妃商议符望阁修葺的事,半道上与皇帝分别了。 彦琛自然即刻转向往冷宫去,此刻哪里有九五至尊的皇帝,不过一个溺爱女儿的父亲罢。 如今冷宫的大门已是大开了的,虽然普通妃嫔仍不能入内,但照料嗣音的那些宫女太监倒能随意出入,且若非这地方这宫名,便是这热闹的架势,只当是某位宠妃的殿阁。 这段日子皇帝隔三差五地就来,有时候仅仅是坐一小会儿又要去忙,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来,每次来都会盯着女儿看半天,连嗣音都忍不住说:“皇上还说将来呢,此刻臣妾就吃醋了,您眼里只有这小丫头了吧。” 彦琛也会痴痴地说:“如今你自然被比下去了,朕的初龄才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嗣音哭笑不得,也只能任由他这般宠爱。 此刻来了,皇帝自然要看女儿,正好初龄吃了奶奶娘正抱着顺气,彦琛竟说要自己来抱,众人扭不过,便小心翼翼地将初龄送入他怀里,那小身子用两只手就能环住,香香软软,叫彦琛好不欢喜。 初龄似乎真的很喜欢父亲,不过片刻就打嗝了,于是奶娘又教皇帝哄孩子睡该如何抱,折腾了半天,小家伙香香甜甜地睡去了。 嗣音已听说赫娅产子,可惜一对龙凤胎只保住了男孩儿,心想皇帝该是因此动了心,才这么急着来看他的闺女。 354.第354章 我想回家 “美如四季佳景,也不如初龄一笑。”彦琛抱着熟睡的女儿,看着她幸福的模样,竟发出这样的感叹,他抬眸对嗣音一笑,“嗣音,朕要怎么谢你,将这个珍宝带到朕的身边。” 嗣音都要哭了,过来蹲下身子伏在他的膝头说:“皇上这样宠她,臣妾真是要无所适从了,往后她犯错竟是连骂一句都不能了。” 彦琛朗声大笑,又忽地怕吵着熟睡的女儿,低头来看,初龄果然不乐意地蠕了蠕嘴唇,而后再静静地睡去,他却道:“怎么办呢?嗣音,朕完全被这孩子迷住了降服了,恨不得把天下都给她。” 嗣音一惊,那句话幸而是对女儿说的,幸而……幸而初龄只是公主。 宫内宫外,两个女人相隔一月分别诞下娇儿,然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恩赐的礼物,可并非每一个父母都会珍惜,当父母将孩子作为算计的筹码来利用,这个时候,也许福薄的并非是那个已故的女婴,而是被留下的不知未来会如何的男孩吧。 嗣音道:“皇上,臣妾想出宫去看看郡王妃。” “你……”彦琛静默。 意外的,皇帝没有答应嗣音的要求,他没有告诉嗣音浩尔谷部来函的事,他明白嗣音想为自己正名的愿望,不会为了一个浩尔谷部而要她担待一生污名,但眼下不适合,事情总有轻重缓急。 嗣音从不痴缠,她知道彦琛有不能言明的道理,将来总有机会相见,她总有机会把那些话告诉赫娅。只是她已答应皇后不再追究此事,这一点皇帝却不知道。 自然这不重要,只要他们彼此都在为对方设想,即便一些事偏离了,总能回到原点。 如是时光悠悠而过,小皇孙在翊坤宫被照顾得很好,李子怡如今心无旁骛,只希望孙儿能快些长大,变得聪明伶俐来吸引他祖父的目光。 泓昀来看过两次,每次都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眼看就要入秋,赋税的预估迫在眉睫,他忙得几乎忘记了一切。妻子如是,孩子亦如是。 宫外赫娅在阿尔海嬷嬷的照顾下恢复得很快,可她本想出了月子就进宫把儿子抱回去,偏偏婆婆传话出来,说她此次生产元气大伤,需得坐双月子,彻彻底底把身体养好。 “嬷嬷,她不打算把儿子还给我了吗?”彼时赫娅怒极而悲,只能对着嬷嬷哭泣。 阿尔海无奈地安抚她:“总有相见的时候,宫里回头不是要给梁婕妤的公主办百日宴嘛,到时候您就能跟王爷一起进宫了。那天一定能抱回来,如果那女人还是不放手,咱们就让汗王问皇帝要他的外孙。” 最后那句话嬷嬷说得咬牙切齿,眸子里放出憎恨的光芒。 “我想回家,我想回浩尔谷去……”赫娅哭泣着,直觉得身心疲倦。 到了八月初,泓昀终于将祖父在位时的所有赋税整理出来,又参考同样气候的年份做出是年的预估,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虽仍被父皇挑出毛病,但至少听他夸了一句。仅是这一句,他就满意了。 355.第355章 离开冷宫 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他不会去关心赫娅在干什么,识趣的管家也再不会提,此刻摆饭送茶,将泓昀伺候妥帖后,便带着小丫头拿了礼服来说,“中秋节进宫赴宴的吉服做好了,王爷要不要试一试,如果肥了窄了还能改动。” 中秋节,又是中秋节,时间竟然就这么流逝了,一年又一年。 他摆摆手说不想试穿,抬头的时候看到小丫头手里还捧了一套女装,便知道是给赫娅的,可是一想起去年的事,她就不希望这个女人再进宫去兴风作浪,于是说:“她的身体不是不好吗?上报上去,中秋节王妃不赴宴。” 管家难为地说:“可那天也是您的皇妹的百日宴,梁淑媛已经亲自下了帖子,王妃前几日已回复赴宴了。” “她……”泓昀糊涂了,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糟了谁的陷害,不由得恼怒地说,“我会让母妃不许她出门的,让她好好养着身体吧。” 管家想了想,还是说:“王爷您想过没有,王妃她生完小皇孙后就再没见过,她会比任何人期盼此次的进宫,您若再不让她去,实在说不过去了。” 泓昀一愣,其实他早就把老婆孩子忘得一干二净,哪里会想到这么多。不过管家说的没错,这个女人很可能因为思念过甚再做出不可理喻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罢。”他极不情愿地答应了,心里想的却是:到那天我会看着你的。 八月十五,中秋。 此次受邀参加皇室宴会的众人并非为贺中秋而来,今天最重要的两件事,白日里梁婕妤被正式册封为正三品淑媛,皇帝昭告天下、授册书宝印,至太庙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典礼。然后至夜里,则是她女儿初龄公主的百日宴。 本来皇室就传说这个女孩儿是福星临世,此时此刻看着梁嗣音一年间天差地别的处境和遭遇,人们终是不得不信服了。 一年前的今天,还是婕妤的梁嗣音卷入了与小叔子的不伦丑闻里,皇后一句话将她送入冷宫再不复出,期间默默没有任何动静,就在人们快忘记她的时候,却突然生下这个福气的小公主。虽然对皇室而言皇子更为珍贵,可皇帝膝下已有四子,却无亲生女儿承欢,其中的意义自然不言而喻。 一年后的今天,小公主百日,她的母亲也正式离开冷宫,以三品淑媛的身份重新融入六宫,此一时彼一时,谁能不说这个孩子改变了她母亲的命运呢。 自然这都是外人所见,彦琛和嗣音彼此间的信任和情分,不需对外人道。 是夜,宴会既始,但帝后与梁淑媛和孩子还未到,不多时圣驾来临,众人纷纷离座相迎。泓昀微微抬头,他已经一年没见过梁嗣音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一身宛若仙子的水墨莲花上,可却又是那一件衣裳险些断送她的性命。 帝后并肩而至,梁淑媛怀抱婴儿缓缓跟于其后,今日不再是素雅的水墨莲花,而是花青色吉祥如意云纹缎裙,青缎掐花的琵琶对襟外裳,云髻高绾,琪玥作饰,鬓边含珠点翠步摇尽显高贵。 356.第356章 小公主的风光 在座的人里,仅有几人在这一年中见过她,武舒宁亦是头一回见到嗣音,与旁人无二,唯能用惊艳二字来形容此刻的感受。 彼时做好这身装扮时,宁夫人就看着女儿痴痴地发呆,她委实不敢相信,眼前高贵妩媚明丽动人的女子就是自己的闺女,还记得她垂髫顽皮的模样,还记得离家前清泪满面的可怜,怎么突然就这样,她成了皇帝最爱的女人。 此时的梁淑媛从容含笑、举止优雅,待帝后落座便抱着孩子入席,她并没有凌驾贵妃、贤妃之上与帝后并席,而是在她一个淑媛该有的位置,只是小公主很快被抱走,送到了上首。 宗亲世家们纷纷再次起身,贺帝后、梁淑媛喜获千金,圣心大悦,言明众人今日不必拘泥,尽心即可。 开席后,拘束感随着歌舞升腾渐渐消失,淑慎也离开了坐席来到帝后身边,无比宠爱地逗着她的小妹妹。 其实宫里还有一个婴儿的,可是皇后今日却吩咐李子怡不要抱承垚出席,怕孩子太小受了惊吓,贤妃心里自然明白,皇后笃定是要把今日的风光全给这个小丫头。想想便觉得可恨,难道可以继承血脉的皇孙还不如一个小丫头? 但她不能将这样的心思示于人前,反而更要处处显得骄傲自信,让别人知道皇帝的长孙是她的儿子所出。 然李子怡可以一夜不见孙子,赫娅却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儿子,她几乎记不住孩子的样子,只怕此刻随便谁抱一个婴儿来她都会误认。看着上首的皇帝皇后眉开眼笑地逗那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小公主,她就忍不住去想那个福薄的女儿,如果不是自己那样做,孩子是不会死的。可是她这个失败的母亲,不仅留不住女儿,现在竟然还要不回她的哥哥。 “你要去哪里?”泓昀见身边的妻子突然起身,蓦地紧张。 “我去补妆。”她瞪回去,冷笑着说,“你是不是太多虑了,难道今时今日我还有本事去伤害那个女人?” “你疯了。”泓昀低声呵,“你不要命的话,尽管大声嚷嚷。” 赫娅冷笑:“我无所谓,你别逼我就是了。”她说罢,起身离席走开了。她这一走,自然不是什么补妆收敛衣裳,她带着嬷嬷直奔翊坤宫而去,今日夜里才跟着丈夫入宫,进宫便直接被安排来了这里,本以为婆婆会带着儿子来,却最终只见她独自空手来。她到底什么意思,笃定不让自己看儿子吗? 翊坤宫里静悄悄的,承垚才吃了奶睡下去,奶娘累了坐在一边忍不住打了瞌睡,赫娅抓了小宫女问清儿子在哪里后便径直冲了进来,眼见奶娘坐在摇篮边迷糊着眼睛摇头晃脑,气就不打一处来,上前一巴掌将那女人打醒,骂道:“贱婢,你就这样照顾我的儿子?” 那奶娘被打醒,她却是没见过赫娅的,还愣在那里,阿尔海一脚将她踢到地上说:“看见郡王妃还不行礼?” 这番动静,吵醒了才入睡的承垚,他哇哇大哭起来,很快眼前出现了一张陌生的脸。 357.第357章 把孩子抱回去 “孩子,我的孩子。”赫娅抱起儿子,笨拙地哄他,自己的眼泪也禁不住落下,阿尔海来纠正她的怀抱姿势,亦含泪说,“总算见到了是不是?” 赫娅细细地看着儿子的眼眉,有没有人说过他长得想泓昀?那眼睛鼻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那个无情的爹,惦记过他这个儿子么? “嬷嬷,你把承垚抱回去,我一会儿回席上去。”赫娅说着把儿子抱给阿尔海,“我知道她今晚是不会让我带走的。” “可是奴婢一个人怎么能带出去呢?” “这宫里是认牌不认人的,你自然出得去。”赫娅说着,转身来恶狠狠瞪着惶恐不已的奶娘说,“你给我好好待在这里,要是赶去告诉贤妃,我一定杀了你。” 奶娘被吓得快哭了,连连答应。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当妻子归来,台上已下了一出戏,泓昀就差派人去找她了。 赫娅却冷傲地说:“女人不都是很麻烦的么?你瞧你先头看梁淑媛的神情,我若不打扮得漂亮一些,往后只怕想让你看我一眼都难了。” “不可理喻。”泓昀哼哼,再不打算和妻子说话。 此时帝后那里有些乱,似乎是小公主醒了,仿佛对这里的吵闹很不满意,只管咧嘴大哭,可这孩子哭闹,几个大人却乐呵得不行,个个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但见梁淑媛离开坐席,到帝后身边抱过女儿,那一垂首的温柔和笑容,美得那么不真实。 大概是入了母亲的怀抱,初龄安静了,嗣音对彦琛和容澜道:“还是让臣妾把她抱回去吧,不然皇上和娘娘都不能好好吃饭看戏。” “去吧,夜里越发凉了,也怕冻着她。”容澜满目慈爱,也甚是喜欢这个孩子。 嗣音欠身行了礼,带着孩子离去。 李子怡看着想起了什么,便唤来静堇,“你回去看看承垚好不好。”静堇得令离去,因方才众人都将目光留在梁淑媛的身上,一个小宫女的离开并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两盏茶的功夫后,容澜突然听到席下李子怡一声惊呼,堂堂贤妃如此失态,不由得满座侧目。 容澜冷冷地睨了一眼,唤绣兰去问何事。 赫娅瞧见婆婆这般反应,猜想她是知道承垚被自己送出宫了,竟欣然含笑迎接她的怒目,无声地反抗着。 彦琛本没有在意李子怡抱孙子入宫照顾这件事,也以为可以因此让赫娅好好休养,但此刻听皇后说贤妃惊讶是因为宫女来告诉她承垚被赫娅派人偷偷抱出去了,才意识到其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不由得恼怒贤妃和泓昀这母子二人都那么荒唐,只会给自己添乱。 “不许她去追究赫娅了,抱出去就抱出去吧。”竟让皇帝下令干预这件事,容澜都觉得羞愧,和彦琛一样她没意识到贤妃想要霸占孙子的事,但其实这也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因各种缘故才变得如此纠结。 “臣妾知道了。”容澜也是轻叹。 此时胖乎乎跟个小肉团一样的泓暄不知何时跑了上来,扑在容澜的怀里问:“小妹妹呢?母后,小妹妹呢?” 358.第358章 恍如隔世 容澜这才舒了几分心,哄他说:“小妹妹回去了,她太小了要睡了。” 泓暄却不依不饶,缠着容澜不放,就是闹着要看初龄,还正儿八经地掰着手指头告诉容澜他等了好多天了。 彦琛见儿子这般喜欢妹妹,倒是高兴的,便说:“他在这里也没意思,带他去便是了。”方言罢,便见武舒宁款款而来,正是听见皇帝这句话,极自然地就接一句:“让臣妾抱小皇子去吧。” 帝后无异议,便由她离了席。 符望阁里,嗣音已经归来,淑慎因惦记妹妹也跟着回来了,宁夫人帮着让外孙睡下后嗣音便要她去休息。屋子里只有淑慎和自己静静地守着初龄,看着她甜甜地睡着,眼珠在眼皮底下溜溜地转动,就知道是做梦了。 “她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怎么还这么小?”淑慎真是越来越随了嗣音,连问的话都是一样了。 嗣音暖暖地笑:“你进宫时泓暄也这么点大,如今不是能满地跑了?小孩子长起来可快了。”说着突然想起淑慎的年岁,才明白这孩子在担心什么,她是怕自己到了适婚年龄不得不下嫁离宫,而妹妹还没长大,且往后不能常见到吗? “每天能看到初龄,就好开心。”淑慎抬头来对嗣音道,“我这样大的时候,娘亲也是这么欢喜的对不对?” 嗣音心头一酸,拢了淑慎到身边亲一亲她的脸颊,“那是当然,和初龄一样谁都喜欢我们淑慎。” 淑慎憨憨一笑:“自然是比不过这个丫头了,父皇还时不时会凶我的,可是一看到初龄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原来吃醋的不仅我一个人?”嗣音笑起来,淑慎跟着起哄,母女俩笑作一团好不温馨。 却是此刻,方才去侍奉宁夫人安寝的谷雨回来了,一脸不乐意地说:“武婕妤抱了小皇子在外头候着,说要见主子。” “小皇子也来了?还不快请进来,外头多凉。”嗣音却不以为意,她似乎料到了舒宁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很快就看见泓暄跑进来,他乐颠颠地直扑摇篮,嚷嚷着“小妹妹、小妹妹”淑慎便哄他说:“轻一点,别吵醒了妹妹。” “臣妾参见淑媛娘娘。” 舒宁稍后款步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她今日是一身绯紫襦裙,媚而不妖,娇而不艳,很是她平素静静又不失锋芒的模样。 虽然同在宫中,两人却整整阔别一年,再相见恍如隔世。 “坐吧。”嗣音带了舒宁到屋子的另一边,她知道她绝非来看初龄的,不晓得她用了什么法子借故离席到符望阁来,兴许是泓暄,但那都不重要了。 “过去一年里娘娘受委屈了,幸好皇上英明,终究没冤枉了您。”舒宁这样说。 “没什么委屈的,那个地方很好。”嗣音含笑,让谷雨奉茶。 两人继而静静地对坐,那一边泓暄时不时笑出声,淑慎逗着他玩很是高兴。 舒宁无不羡慕地说:“小公主实在可爱。” 嗣音浅笑:“去看看吧,你还没仔细看过那孩子的模样。” 359.第359章 这不是她想要的 “是。”她欣然接受,轻悄悄地过去摇篮那里,细细端详了片刻后回来,冲嗣音笑道:“公主和娘娘长得很像,将来也定是美人。” 嗣音却道:“皇上偏说这孩子像他。” 舒宁一愣,随即笑而不语又静静地坐下了。 “我在冷宫里怀着身孕这件事,你该是知道的吧。”嗣音忽而笑悠悠看着她,说,“你隔三差五让宫女给我带东西,只是为了从她们口里探听一些我的消息吧。谢谢你惦记着,其实我在冷宫很好,甚至比这符望阁还好。” 嗣音说着举目四望,这符望阁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年贵妃素昔大手笔,这次的修缮工程也精益求精,而嗣音亦晓得,协助贵妃****来此监工的,还有武婕妤。 舒宁细心地为嗣音修缮这殿阁,就是希望她回来能住得高兴,可似乎坐在面前的人不仅不领情,还仿佛远远地离开自己数丈,谨慎地,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不让自己靠近。 这不是她想要的! 可是年夫人说得不错,很多事很难回去,甚至回不去了,她一心想唤她一声姐姐,但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娘娘”。不可否认嗣音如今崇高的地位是让人怯步的原因之一,但更多的还是自己打不开的心结。 她奢望嗣音能解开心结和自己和好如初,可自己这里什么也放不开,即便嗣音唤一声“妹妹”,那句“姐姐”她也未必叫得出口。 此时此刻眼前的人又赤裸裸地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究竟是和自己没有芥蒂,还是故意要让她难堪? “可惜白费功夫了,臣妾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出来,就算那天瞧见那大夫的布包,还以为是您不舒服了。”舒宁对自己失望至极,为什么她要这么回答? 嗣音笑一笑,不再言语。 此时泓暄扑过来,缠着舒宁说:“大姐姐不让我摸妹妹,我想摸摸妹妹的脸。” “妹妹太小了,再等等就能摸摸了。”舒宁哄他。 嗣音却离座来将泓暄抱起,走到摇篮边把着他的小胖手轻轻摸摸了女儿的脸颊,笑着说:“是不是胖乎乎的,软软的?” 泓暄笑得眯起了眼睛,竟得意地说:“和泓暄一样,胖胖的。” “往后妹妹长大了,哥哥会带她玩么?” “玩,一起玩,泓暄保护小妹妹。”泓暄乐呵呵地说着,伸手指向舒宁,“武婕妤说,要保护妹妹,泓暄知道。” 嗣音一愣,随即回眸朝舒宁一笑,什么也没说。 之后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想着宴席恐怕要散了,舒宁便起身告辞,可之前两人仅仅是无声地坐着看淑慎逗泓暄玩,什么要紧的话都没有说。她对自己很是失望。 “泓暄那么喜欢妹妹,往后贵妃娘娘没有空闲的话,你就常常带他来吧。再过两年泓暄也要入书房去了,就不能那么自在玩了。”舒宁临行时,嗣音却说了这句话。 “臣妾记下了。”舒宁应诺,带着泓暄离去。 路上泓暄问她:“武婕妤什么时候也有小妹妹呢?这样天天在景阳宫就好了。” 舒宁苦笑,亲亲泓暄说:“将来会有的吧。” 360.第360章 留到什么时候 活泼的小泓暄离去后,符望阁突然又静了,谷雨替嗣音卸下妆容预备安寝,淑慎也来问安准备睡觉,嗣音却见她面上带泪痕,便问缘故。 淑慎避不了,只能老实地说:“方才看了白天接到的十四叔的信,想他了。” 嗣音不知道说什么好,淑慎又道:“泓晔说,当天父皇在猎场对十四叔说‘只要你每年秋狩能回京,朕恩准了。’其实就是告诉十四叔,他只有每年那个时候才能回来。可是十四叔却来信说,今年他不来了。” 嗣音知道这孩子喜欢她十四叔,可是对于晏珅她如今是说不清的感觉,实在不想去牵扯这些。 “早些睡吧,你若想他回来,再写信告诉他就是了。”除了这句话,嗣音无言以对。送走淑慎,谷雨去唤宫女端热水来,嗣音静静地坐在摇篮边看着女儿,无奈地苦笑说:“我们初龄将来也会喜欢十四叔吗?” 每逢佳节倍思亲,最是讲述边关将士的心,故而晏珅平日里军纪严明训练苛刻,但每每到了佳节里,还是会尽可能地安排妥善,好让将士们暖一暖心。 今日中秋又是篝火大宴,杀猪宰羊好不热闹。但将士们怎么也不肯再让晏珅也去巡逻,个个生猛地灌他喝酒,晏珅本来就有心事,便来者不拒,于是篝火才烧得旺,他就醉了。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来,但周桃回家过节去了今日不在,屋子里便显得很冷清。他睡了半天清醒了,下意识地唤人,进来的却是周楠。 “你怎么没和兄弟们喝酒去?”晏珅才意识到下人都被他打发回家过节,而士兵侍卫们都去篝火大宴了。 “刚才和兄弟们一起抬王爷回来的,总要有个人守着不是。”周楠笑道,又问晏珅饿不饿,毕竟他只是喝了很多酒,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正是饿了,来,一起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晏珅笑着,拍拍周楠一起往厨房来,他平时从不来这个地方,不免有些手足无措不晓得该在哪里找食物,还是周楠翻出了一盘切好的牛肉和两壶酒放到晏珅面前说,“将军凑合吃点吧。” “这不挺好的么,有酒有肉,你也坐下来吃,喝点酒。”晏珅笑着,已满满倒了两碗酒。 周楠也不推辞,平日里王爷也是这样和善的,所以并没觉得不习惯,遂坐下来和晏珅喝酒啖肉,天南地北地聊开去。 可惜周楠不胜酒力,他们喝的又是烈酒,三杯下肚这壮实的大男人就醉醺醺了,懒懒地支着头歪着,连笑的力气也没了。 晏珅先头就喝了酒,此刻也很快上头,亦是懒懒的,突然笑着说:“那天你妹子说,家里要给你张罗婚事了?就你这酒量,还不让人灌醉在酒席上,洞房里要急死新娘子了。” 周楠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突然就沉默了,还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晏珅。 “王爷,小的能问您一件事吗?”他说。 “问吧,瞎客气什么。”晏珅笑着,又给两人各自斟了酒,捧起碗正要喝,却听周楠突然说,“王爷,您打算把我家妹子留到什么时候?” 361.第361章 留在我身边 手里的碗停了,晏珅顿了顿后才喝了一大口,而后放下酒碗,认真地看着周楠说:“怎么这么问?” “王爷……”周楠是醉了,总觉得他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您把桃儿留在这里,外头的人都当您把他收房了,村子里的人对我爹妈指指点点也就罢了,可是王爷啊,现在营里的兄弟们都觉得我拿妹子来巴结您啊,难道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一辈子就做一个侍卫吗?王爷,您让我家妹子回去吧,我哥在外地给她谋好人家了,只要您放手,她就立马能嫁人。” “放肆!”晏珅突然怒了,重重地一拍桌子怒喝道,“什么叫我把她放了?周楠你在想什么?谁?谁说你巴结我了,给我找出来,我一定军法处置了那个混蛋。” 周楠老实,这一吓已经把他吓到地上去了,又醉了,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只当是惹了王爷,便磕头请罪,可说着说着竟一骨碌倒下去就地睡着了。 晏珅气呼呼地喝完剩下的酒,摔门要出去,走了两步又冲回来指着睡着的周楠说:“好,我这就娶了你家妹子,看谁还敢说。”说完跌跌撞撞地出去,嚷嚷着要去找周桃,也不知要醉倒在什么地方。 翌日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卧房里。 “将军你醒了?”周桃端着茶杯过来,一如平常地乐呵笑着,不过口吻里却带了嗔怪,“您和我二哥干什么去了呀,一个睡在厨房里,一个睡在马厩里,外头的人要是知道该笑死了。” 晏珅只觉得头疼欲裂,几乎不记得昨晚干了什么,但是听周桃提起周楠,猛然那一段对话就跳了出来,看周桃麻利地做着丫头们该做的事情,他大概能明白那个哥哥在心疼什么了。 是啊,晏珅你凭什么留着人家姑娘?你是明知道她不愿走,所以就以此作为作为借口留着她?既然你自己想留着她,为什么不给别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这里民风淳朴,如果外头的人一致认定周桃被自己收了房,那她将来真有一天离开将军府,也就只能如她哥哥所言嫁到外地去了。 晏珅,你到底想要什么? 周桃忙完手里的事,又去厨房端来稀粥小菜,笑着对晏珅说:“将军这几天就清淡一些吧,天知道您昨晚喝了多少酒,我哥那家伙自己不能喝,还灌您喝酒,叫娘知道了一定骂他。” 她就是这么直白这么可爱这么单纯,她没有别的心思,就是想留在自己身边而已。 “王爷,这小菜是我前些日子新腌的,您尝尝可口不,如果……”可是周桃话没说完,突然被人从腰后抱起了自己,她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倒吸一口冷气。 “桃儿,嫁给我好吗?” “将……将军您……”周桃觉得胸前被什么堵住了似的,说话也困难起来。 “桃儿,留在我身边,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晏珅说着,还带着酒气的气息窜入周桃的脖子里,“不然你不在我身边,我又会睡到马厩里去,那天从蛮子手里把你夺回来,我就不想你再去任何地方,只留在我身边。” 362.第362章 提亲 “将军!”周桃却挣脱开,将晏珅推得远远的,她脸涨得通红,眼睛里湿润润的似含了泪,“您还没酒醒吗?还醉着吗?怎么拿我来开玩笑呢?我是周桃呀,是周桃,是您的丫头。” “我不要你做我的丫头,难道我会教一个丫头读书写字?桃儿,你是怕什么?怕我会对你不好吗?”晏珅道。 周桃晕了,是她在做梦还是将军在做梦,怎么突然就说这些了,“将军……您您再睡会儿,我、我先出去了。” 她转身就往外跑,漫无目的地往外跑,不知道该去哪里。 晏珅看着她消失,又猛地清醒,不,他一直是清醒的,刚才那些话不是醉了才会说出口的,他要娶周桃,他希望周桃留在身边,可之所以迟迟不开口,因为他有放不下的东西,也怕自己有给不了周桃的东西。 可昨晚周楠刺激了他,很显然如果他再这样莫名其妙地把周桃留在身边,周家的人为了女儿的一辈子考虑,会主动来要人的,到时候他不放吗? “桃儿……”默默地呢喃周桃的名字,晏珅心里郑重做了决定。 且说这一日早晨周老太太还和老头子埋怨说闺女一清早就回将军府了,卖身的丫头都没她这么殷勤的,说这样下去该怎么办,可还不到晌午闺女竟然就回来了。 “丫头,你怎么了?在将军府里闯祸了吗?”但是女儿一回家就扑进自己的屋子不出来,周老太太敲了半天门都不应,气得她威胁说要砸门。 周桃这才嚷嚷说:“叫我一个人待会儿,你要是砸了门,我就再也不回来了。” 老两口无奈,便托人去军营里找他儿子回来,总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才好。可是谁想到,才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村里人都懒懒地准备歇一觉时,浩浩荡荡的人马突然就进村了。 当周家老两口看着一身华服的晏珅带着媒婆站到面前时,他们又开始担心是不是自己老得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因为大将军对他们说:“儿女婚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父皇母后已故,本王能做到的只有请媒人来正式提亲了,老爷子老太太,本王要娶你家闺女周桃做妻子。” 还没等他们回过神,已有士兵哗啦啦地进来铺了一院子的各色物件,这?这算是彩礼吗?而媒婆更是尽责,已经唧唧呱呱天花乱坠地一通说,弄得老两口若是不答应,就跟要得罪神佛似的。 外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观了村民,都惊讶于原来大将军还没把周桃收了去,不仅如此更在眼下大张旗鼓正式来提亲,周家闺女实在太好命了。 “大将军,我们岁数大了吓不起,您,您这要是开玩笑,我们桃儿往后还怎么嫁人呢?”老太太吓糊涂了。 晏珅却正色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怎么还有往后呢,本王就要娶了周桃的。” 老两口哭笑不得,真真不知道怎么面对晏珅。此时早就听见动静的周桃终于出来了,她脸上有淡淡的泪痕,说实话她期盼过这一天,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她才知道自己会那么地无所适从。 363.第363章 休妻 “丫头,你,你自己来说吧,爹娘都糊涂了。”周老太太竟然把决定权抛给了女儿。 其实周桃根本不用考虑什么,嫁不嫁在她是早就有的答案,只是真的有一天要回答,她胆怯了,发懵了而已。 “我愿意,这辈子周桃只愿意嫁给大将军。”她大方地站到晏珅的面前,不再是刚才那个受惊小鹿的模样,她坚定地大声地告诉晏珅,她愿意嫁。 外头的人已经开始欢呼,士兵已经开始欢呼,从周家散发出来的喜悦,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桃儿!”晏珅喜出望外,这才是周桃,这就是周桃,她没有让他失望,他一把抱起周桃放到马上,而后翻身上马,高声对周家老两口说,“老爷子老太太,我把桃儿带走了。”随即策马扬鞭,带着桃儿狂奔而去。 八月末的时候,皇帝突然收到东北那边递来的奏折,看到弟弟写的那些字句,彦琛除了苦笑还是苦笑,他带了奏折回来后宫交给容澜,说:“你瞧瞧他要干什么。” 容澜许久没有晏珅的消息了,心里不免紧张,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看,也是惊得目瞪口呆,“这孩子要闹什么,皇上……”她问皇帝,“皇上要答应吗?” 彦琛却悠哉悠哉地喝茶,“朕答应不难,宗室能不能答应,就不得而知了。况且那些人要怎么安置呢?当然他若能给个妥善安排,朕成全他也非难事。” “皇上怎么能松口,他这样一闹,寒了人家的心,臣工们还能对皇上尽忠吗?”容澜竟是坚决否定。 彦琛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情怀,情绪并不如此激烈,反而劝慰皇后不要激动,似开玩笑一般说,“不如这次秋狩的时候,再让他决定自己的命运吧。” 容澜嗔道:“皇上若有心让他,不还是一样的结果。” 彦琛一愣,随即笑道:“你呀,不是从来都看穿不点穿的么?” 夫妻二人会心一笑,但容澜还是叹着摇了摇头,那个十四弟啊,他这辈子就不能安分一些么?不过,他若真的有了可心的人,为什么不成全他呢? 这一日刘仙莹来到符望阁,最近这些日子她倒是常客,但与嗣音话不多,两人偶尔下一盘棋,竟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该说的,在她第一次来后就全部说明了,她把那一晚所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嗣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绝不可能会为了陷害嗣音而不顾晏珅的安危。 自然她并不是要嗣音明白自己无心害她,而是要让嗣音明白她不可能背叛晏珅。但也是这些话在嗣音这里并没什么意义,她对晏珅的感觉停留在那一晚狠毒了的眼神上,虽然一直在淡忘,但尚不至于消失。至少如果没有那个男人莫名其妙的沉默,她和彦琛当时也不会彼此误会。 “听说宗室里因为定康亲王要休妻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刘仙莹看过初龄后如是对嗣音道。 嗣音讶异地看她一眼,刘氏微笑:“家父在礼部任职。” 364.第364章 不是很好吗? “怎么好端端地要休妻?谁做错什么了?” 刘仙莹道:“不是谁,而是他的正妃和所有侧妃,西南那边的,京城这里的。”见嗣音难以置信,她又笑,“说是在东北那里娶了一个平民百姓家的姑娘,一心要将她扶正,更容不得那些侧妃。” 定康亲王要休妻的事弄得满朝哗然,彼时皇帝就当一件小事般丢给宗人府和礼部,叫他们看这件事要如何办办不办得?弄得大臣们完全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光是揣摩圣意就煞费一番功夫。于是不经意流传出去,一时满城风雨。 西南那边的正妃和侧妃娘家都在京城,消息虽然还没传过去,可这边家里人早就不干了,这女儿要是被休了,对家族而言就是奇耻大辱,于是动用一切可能干预此事,更上书恳请皇帝驳回定康亲王的请求。可皇帝总是“再议、再议”叫人敢怒不敢言。 这件事自然也传到了宫里,嗣音早早在刘仙莹那里得知,却不曾提过,这日淑慎和泓晔从书房回来,不似平日急着看初龄,而是问自己:“母妃知道十四叔要休妻的事吗?” 嗣音颔首:“知道,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呀?十四叔他……”淑慎情绪有些激动,皱着眉不知要说什么,但还是停住了。 “这是你十四叔的事,你这孩子着急什么?”嗣音嗔笑,忙叫谷雨让两个孩子洗手,还对泓晔道,“昨日你要的那个典故,我找出来了。” 泓晔拉一拉皇姐,“梁淑媛怎么能知道那些事的缘故,皇姐还是等十四叔回来再问吧。” 淑慎气呼呼地坐下说:“中秋节才给我写信说今年不回来的,我还伤心呢,这突然就要回来,回来就回来吧,还带着新娶的妻子,还……” “慎儿,你怎么了?”嗣音也奇怪,“你十四叔若觉得那样高兴,不是很好吗?” 淑慎奇怪地看着嗣音,终究没说话。 之后嗣音看泓晔温习功课,而淑慎那孩子心思全不在上头,本来对女孩儿家要求就不多,嗣音也就随了她去。夜里泓晔才被接走,涵心殿的小太监来说皇上夜里过来,嗣音便忙要谷雨等准备接驾。 虽然如今她贵为淑媛,但符望阁太小容不下那么多宫女太监,所以除了照顾初龄的奶娘外,仍旧只有谷雨、吉儿她们,且嗣音并不讲究奢华生活,倒还忙得过来。而宁夫人在中秋后就离宫去了,宫里人虽知道嗣音得到这特殊待遇,但并没几个人见过她的母亲,如此来去皆低调,也就没人再提起。 “我不太舒服,母妃替我和父皇说一声,我要去睡了。”可淑慎等不到吃饭也等不到父亲来,就这样情绪低落地对嗣音说了一句,而后转身回她自己的屋子。 谷雨都忍不住嘀咕:“公主这是怎么了?” 嗣音不语,她本以为淑慎会为晏珅高兴的。 想着想着,圣驾来临,每见彦琛她必欣然,而彦琛则必第一句问:“初龄怎样?” 皇帝如此疼爱女儿,嗣音心里自是欢喜的,可总忍不住要吃醋撒娇,弄得彦琛说:“你这娘亲太小气了,你看朕对你好时,初龄可曾吃醋了?还不如你的闺女。” 这话毫无逻辑可循,不过是皇帝哄她的,总叫嗣音哭笑不得。 彦琛真真是爱他的女儿,或者说,在初龄身上他感受到了做父亲的幸福和快乐,而初龄也很喜欢父皇,偶尔皇帝来时她若在哭闹,只要彦琛抱一抱,立刻就破涕为笑。 今日初龄正醒着,仰天躺着张牙舞爪地摆动着肉乎乎的手和脚,彦琛伸手过去,她便紧紧握住父亲的手指使劲地摇晃。 那小家伙暖暖软软的手竟也有那么大的力气,彦琛惊喜地说:“朕将来要教她骑马射箭,不浪费了这劲道。” 嗣音无奈:“皇上可别把她教野了。” “龄儿,父皇来了,看见父皇高兴么?笑了?笑了?”皇帝哪里听见嗣音说话,正忘我地逗着他的女儿,初龄也是真高兴了,冲着父皇呲牙咧嘴地笑,时而笑出声来,时而咿咿呀呀叫一声,好像在和父亲对话。彦琛从前哪有功夫这样和孩子玩,见初龄如此简直痴了。 谷雨方永禄等立在一边,皆是掩嘴而笑,嗣音嗔他们失礼,挥手打发了下去。 “皇上可别这样了,臣妾都脸红了。”嗣音腻过来拉拉彦琛,又低头冲女儿说,“只会对父皇笑,平日里看见母妃就绷着一张脸。” “那可不是,这是朕的女儿。” “皇上……” “什么叫有女万事足,便是如此吧。”彦琛终正经起来,抬一抬手松松筋骨说,“朕成天忙得不知时日过,从前想闲暇时多见见你,怕太过宠你给你招来祸端,那几个小家伙朕倒想亲近,又怕权臣多想做些无谓的事,如今总算对女儿无须再顾忌什么,想怎样都成,原来做皇帝还是可以有随心的事。” 嗣音心疼,替他脱下外衣,拉着他到美人榻上坐下,只笑道:“皇上这么一说,初龄可不该更得意?她可要比她的娘亲强多了。” 彦琛笑道:“你若再一味吃女儿的醋,朕要罚你了。” 嗣音才不信她,从桌上端来暖暖的杏仁茶,递给皇帝说:“喝不惯也喝两口,是极好的东西。” 彦琛皱眉,却不想逆了她的心意,勉强喝下半碗说:“这古怪气味的东西,偏你喜欢。” 嗣音嬉笑:“总比吃药强。” “淑慎呢,今日也不见她过来。”彦琛想起另一个女儿,平日来她必拉着自己一起看初龄,今日却连人影都没瞧见。 “说是累了睡去了。”嗣音道,“皇上莫恼她没规矩,怕是真累了。” 彦琛也是玩笑:“莫不是女儿家长大有心事了?” “她才多大,皇上又胡说。”嗣音笑一句带过去,只怕皇帝追问她要瞒不住。 不多时方永禄问何时传膳,皇帝说没什么胃口,嗣音便亲自过去选了几样清爽的菜色,要了红米粥,陪着他吃了半碗。 “入秋来皇上的胃口总不大好,奴才觉得是累的,娘娘平日多劝劝皇上,朝务总是忙不完的,龙体才要紧。” 方才嗣音去选菜色时方永禄这样说了一句,嗣音晓得他最谨慎,若非觉得不妥是决计不会开口的,心里也不免担心。 此刻吃了饭,她便不叫奉茶,让奶娘把孩子抱去楼上照顾,在屋子里点了一把怀柔香,正闭目的彦琛闻见问:“怎是这个味道?” 365.第365章 爱得更深 嗣音娇嗔一句:“臣妾喜欢。” 彦琛自然由着她,正想坐起来,嗣音过来轻柔一把将他推下,继而坐在边上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说:“就这样坐着说说话可好?” 皇帝知道她是想让自己休息,而近来的确有些倦怠,便顺着她了,两人这样静静地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说话,嗣音不问朝廷的事、不说宫里的事,只说女儿如何可爱,这几日又多吃了奶,昨日吐奶咳得她心惊胆颤等等诸如此类琐碎的事情,彦琛听着便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再有怀柔香凝神静气之效,不多时便酣然入眠。 嗣音取来毛毯为他盖上,凝视他酣睡的面容,心中不免感慨:世人只道他冷酷无情,又有几人晓得他为谁辛苦为谁忙? 这一夜静得很,初龄似乎也知道父皇难得安眠,竟一夜不哭不闹,翌日彦琛醒来,嗣音为他穿戴朝服时也说:“那丫头总算没有白费皇上的心疼,昨夜竟没有哭闹要吃奶,只是醒了静静地躺着,奶娘瞧见才喂她吃奶,吃饱了又睡去了,平日里可要一番折腾才好的。” 如是彦琛益发骄傲得意,又满心欢喜地看了看女儿,方离开符望阁上朝去。皇帝才走,祥儿过来对嗣音道:“公主不肯起来,说今日不去书房了。” “不去便不去罢,她闹着性子,由她去。”嗣音也不管,只派李从德去书房告知一声。到了晌午,淑慎总算耷拉着脸来了。 “到底怎么了?”要她吃了饭,嗣音这才遣散众人,拉了她单独说话。 淑慎怔怔地看着嗣音,半日才道:“十四叔对我说,这一生只爱母妃你一个人,这话是可以不作数的么?怎么又娶了新人,又为了她闹得要休妻呢?她爱上别认了,这么快就把你忘记了?” 嗣音愣住,她没想到淑慎纠结的竟是这个,还有……这孩子怎么能如此若无其事地说出晏珅这辈子只爱自己一个人这样的话,是她还小不懂事,还是她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 “慎儿,往后莫再提这句话,我会不高兴。”嗣音冷了脸色,严肃地对淑慎道,“****不是你想象那样简单的事,你没有自己经历过就完全没有资格去品评别人的行为。方才你说的这些话,我此刻已经不悦,而你父皇听见会震怒,难保旧年中秋的事会不会重演,再有你十四叔也会难过。你可以不理解他,可你要支持他啊,他不是你最喜欢的十四叔么?难道看着他快乐,不好吗?” 淑慎摇头:“我糊涂了,我只是糊涂了,我不明白这究竟算什么,母妃……将来我也会这样吗?将来口口声声说会爱我的那个人,转眼也会去爱上别人吗?” 嗣音不得感慨彦琛昨夜那句“莫不是女儿家长大有心事了”,她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引导这孩子,她在认知前就见证了那么多的事,对于世间****她早就有了自己的定义,别人的话她又能听进去多少? 老天给了她聪慧的心灵、坚强的个性,让她把世事看得太透彻,可却是过犹不及反成了现在这模样。长此以往不知她要如何看待这世间****,嗣音隐隐觉得不安,只怕这孩子将来情劫难度。 “等你十四叔回来你自己问他,即便如今你不明白,将来也会明白的。”嗣音敛了肃容,暖暖地笑起来,“我们淑慎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淑慎怅然,久久不语。 过了重阳节,宫里宫外都开始忙碌秋狩一事,今次皇帝仍将带所有女眷前往,且因是年举国丰收,为庆贺,此次会在猎场留宿三日。彦琛知道嗣音放心不下女儿,便要她带了女儿通往。 嗣音本担心女儿太小禁不住车马颠簸,皇帝却说届时让奶娘带着女儿与自己同辇便好,更霸道地说:“朕疼爱自己的女儿,还要看别人的脸色么?”她无奈,只能答应。 可就在大家都为秋狩积极准备的时候,皇帝却在这个时候病倒了,登基以来彦琛无一日不勤于政务,即便是除夕元旦,他也会关心是否有急报密件,天下人只当皇帝高高在上富有天下,过着奢侈繁华的生活,真真知道他辛苦的,便只有身边这些亲近的人。 这一病不重不轻,到底也连着两日的高烧,皇后不分日夜亲自在身边照顾,到第三日总算是好了。 容澜心疼地埋怨皇帝:“还是这一病来得好,教您好生歇了两日。皇上就听臣妾一句话,今次的秋狩免了吧。” 彦琛自然不肯,原因也不必多说,他知道容澜会明白。之后方永禄送药进来,容澜亲自过来滤药,他轻声地说了句:“七爷送消息进来,十四爷进京了。” 容澜颔首不语,滤了药又扇凉一些,便端来给皇帝服用,彦琛喝下,从她手里接了帕子拭嘴,一边说:“晏珅到了?” “什么都逃不过您的耳朵。”容澜笑,又说,“皇上等好了再见吧,万一他又气着您怎么好。” 彦琛道:“告诉老七,不用叫他进宫,到狩猎那日猎场再见。” 容澜却说:“臣妾倒想见见那位新人,也不知是怎样的绝色女子叫他这么痴迷。如今府里两位侧妃还在呢,那新人顶多算个侍妾,不知道他要怎么安排妥帖。” 彦琛不语,此时络梅来说:“梁淑媛带着小公主来了。”他才两眼放光似地来了精神,“快把初龄带进来。” 容澜笑道:“如今皇上只说初龄只知道女儿,梁淑媛都不入眼了。”自然这些玩笑,亦只有她能说。 秋狩终究要如期举行,定康亲王带着新人入京的事也渐渐传开,众人都好奇那是怎样的女子,可这位爷却把人家藏得好好的,平日里也闭门不见客,竟是谁也不曾瞧见过。 九月十七这一日,一架马车从宫里驶出,淑慎公主端坐其中,他的父皇恩准她出宫来见见十四叔。 晏珅自然是要见侄女的,进了门便带着她到了周桃的面前说:“丫头,这是你新婶婶。” “见过大公主!”周桃灿烂一笑,便会露出可爱的虎牙。 淑慎淡淡地看了一眼,也不说话更不叫人,只是转来对晏珅说:“十四叔,慎儿有话要单独跟您讲。”说罢去看周桃,意在“你可以走了”。 “桃儿,去拿些点心来,你做的那些慎儿她一定没吃过。”晏珅尚不觉侄女的异样,他只以为这些日子他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叫这孩子堵在了心里。 周桃欣然而去,留下叔侄二人。 “怎么了,丫头。”晏珅揉揉她的脑袋,还笑,“一年不见,你又长高了。” 淑慎却推开了叔叔的手,直直地问:“十四叔,你要休妻的事,是那个人的主意吗?” 晏珅一愣,反问说:“哪个人?” 指向周桃离去的方向,淑慎说:“就是她呀。” “什么叫‘那个人’,什么叫‘她’?她是你的婶婶。”晏珅不悦了,而他也意识到了侄女对周桃的敌意,方才她那冷冰冰的态度不就说明了一切吗? 淑慎蓦地红了眼睛,“十四叔,你忘记你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过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守护母妃的,这辈子你只爱母妃一个人,为什么突然又多了这个人?” “慎儿……”晏珅心头一软,他万没想到这个丫头竟是为了这个闹变扭,他握了淑慎的手说,“十四叔几时骗过你,十四叔这辈子只爱你的母妃一个人。” “那为什么有这个周桃,为了她你还要休妻,府里两位小婶婶做错了吗?” “不是这样的,慎儿。” “那是什么样的?” “说了你也不会懂。” 淑慎摇头:“母妃说我不懂,你也说我不懂,那你们为什么又要做别人不懂的事情?” 晏珅轻轻叹一口气,拉着侄女坐下,好声好气耐心地告诉她:“慎儿你可知道,这世上最最难得的情分就是男女之间的爱情,他不同于亲情、友情,她的神奇在于可以让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只是因对望一眼就缱绻一生,她也可以让曾经对立的人突然可以为对方抛弃自己所有的立场,甚至有时候人陷入爱情里,可以为之抛却家人朋友,不惜与全世界对立。这些都是亲情、友情所做不到的。十四叔有那么多妻妾,你的父皇也有三宫六院,但你可知道十四叔和你的父皇一样,可以抛开所有理智去爱的人,只有你的母妃?当然……我一定比他爱得更深……” “可是您现在为了这位新婶婶,要休掉所有人,难道不是没有理智吗?”淑慎懵懵懂懂,继续问,“或者说,人的一生可以爱很多人?于是你现在爱上她了?” “傻孩子,所以十四叔才说告诉你缘故你也不会懂。”晏珅苦笑,他道,“休妻并非是为了你的新婶婶,十四叔……有自己的打算。” “你还爱着母妃吗?不论何时都会保护她?” “这些话十四叔只能对慎儿你一个人说,十四叔爱着她,从没有减少一分。”晏珅眸含深情,“十四叔从前纠结,是因为这份爱求而不得,如今想明白了,只要她能幸福,十四叔就愿意默默守候一辈子。一言为重百金轻,还是那句话,不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只要她需要,十四叔可以做一切事。” 366.第366章 不会跟你抢王爷 淑慎摇摇头,很惆怅地说:“我越来越糊涂了,为什么你们分明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可我却越听越糊涂?是我太笨了吗?” 晏珅无奈地看着这个孩子,老天到底给了她怎样的慧根怎样的情种?直叫人看着心疼。 这一边,周桃端着点心从厨房出来,她已大概熟悉王府里的地形,只是府里的人都不太和她说话,虽然晏珅要大家唤她“主子”,可是她的身份委实很特殊,不是有名分的侧妃,也不是侍妾,更不可能是正妃,又那么娇小可爱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会耍手腕心机深重的女人,于是众人揣摩不透桃儿的为人,便都选择了敬而远之。 她这一路从厨房出来,也就一两个小丫头请了安,而每当小丫头唤她“主子”,她都会很不好意思地说“不必不必”,反弄的下人们无所适从。故而其他人学乖了,远远若瞧见这位主子,便都绕开了走。 穿过厅堂,却见何若诗、戴媛从外头进来,两人身后皆跟着小丫头,手里提了东西,看似逛了街回来。三人相见,均是一愣。 “两位姐姐好。”周桃含笑,却难免有些局促,她低头看了看盘子里的点心说,“姐姐们要不要吃点心?” 何若诗淡淡一笑:“不必了,你这是要去送给王爷?” 周桃点头:“大公主来了,王爷让我拿些点心去。” “王爷也是的,这不是该下人做的事嘛。”何若诗道,转身对两个小丫头说,“你把东西放进去,我们和周主子有话说。” 小丫头们忙应了,上来唤了声“主子”,便走了。 周桃不知道她们要对自己说什么,来到京城好些天,头天见面时的尴尬历历在目。 那天刚到时,家里的人竟把自己当晏珅的小丫头。可想想也是,这两位侧妃绫罗绸缎满身,发髻上闪闪发光的簪子珠宝都是自己从未瞧见过的,反观自己一身素朴的家常衣裳,头发也只是简单地绾在脑后,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王爷一个大将军的妻子。 可她并不自卑,因为这些身外之物只要她想,晏珅一定会满足,但她并不喜欢这些,而晏珅也只喜欢那个简简单单的周桃,她做什么为了要让这些人高看自己而去改变呢? “论年龄,你比我们小几岁,可如今王爷将你捧得那么高,那声妹妹我们实在叫不出。你若是正位王妃,我们自然以礼相待,可如今这模样叫谁都尴尬,你别怪我们。”何若诗说着,一边拉了戴媛走近她。 戴媛性子较弱,看周桃的眼神又哀伤又无奈,听何若诗说这些,也跟着说一句:“我们并不想针对你什么,可眼下事情这样,对着你实在是笑不出来的。” 周桃无言,她还是明白的,这两个女人,还有西南那边的女人都很可怜。她们未必能像自己这样深爱晏珅,可毕竟已是他的妻妾,他就是她们一生的依靠,但现在晏珅要抛弃他们所有人,换做是自己也会茫然无措。 “周……周姑娘。”何若诗憋了半天,竟是这样称呼周桃,“我们不会跟你抢王爷,也绝不会嫉妒你憎恨你,可是求求你跟王爷说,不要做得那么绝好不好?我和戴妹妹都是皇上指婚嫁进府里了,王爷不喜欢我们我们也明白,他天南地北地跑,在这家里住的日子都是有限的,我们之间有多少情分,掰着手指都能数出来。可我们不恨,这是我们的命,况且亲王侧妃是何等尊贵,我们不敢再多求什么了。周姑娘,你终究还要和王爷回东北去的,就让我们在京城替王爷守着这座王府不好吗?一定要将我们都赶尽杀绝吗?事到如今,我们还能跟你争什么呢?” 367.第367章 听王爷的 这何若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字字句句都恳切哀伤,更激动地握住了周桃的手,微微颤着的时候,盘里点心都震出了碎屑。 “周姑娘,王爷那么喜欢你,他一定会听你的话的。”戴媛也道,“听说西南那边几位姐姐娘家的人都在各处走动要宗人府驳回这件事,还上奏皇上,如果圣上动怒,宗人府查办王爷,你愿意因为自己而害得王爷遭罪吗?老实说不怕你笑话的话,你嫁不嫁给王爷对我们实在没什么影响,从前我们过得日子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位姐姐的话我明白,我也知道姐姐们都是好人,可是这件事是王爷的主意,我是劝过的,但王爷不答应。我是个粗苯的乡下丫头,不懂皇室里那么多规矩,也想不到太远的事,我只知道要听王爷的,什么都听他的。”周桃低眉看着盘里的点心,慢慢说出这些话,她不敢去看何、戴二人的眼睛,她不想看到她们的绝望。 可是没有办法,这一辈子,她只愿听晏珅一个人,即便这些女人恨毒了自己,她也顾不得了。 “王爷和大公主还等着吃点心,我先过去了。”周桃淡淡一笑,匆匆转身走开。 “周姑娘。”何若诗又唤她,周桃停住,只听何若诗道,“王爷的事你知道多少?你了解王爷多少?” 她默默转身来,不解地看着眼前两个人。 何若诗只问:“你可知道王爷为什么会去东北?” 周桃道:“因为王爷狩猎夺了头名,自己请愿去了我们那儿。” “仅此而已?” “我哥哥这样告诉我,王爷也这样告诉我。” 何若诗眉心一挑,但问:“这次秋狩你去吗?” “我听王爷的安排。”周桃答,她感觉到了眼前二人的不善。 “我劝你还是不要去了。”何若诗冷声一言,转身挽了戴媛往她们的屋子去,口中似有似无说一句,“她这样傻,兴许有一天面临和我们一样的境遇,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这句话周桃没听见,因见她们走了,她也往后院来,算起来这是两人头次与她说那么多的话,求自己的事她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后来那些就好奇怪,没头没脑毫无意义,又是要做什么呢? 而说到秋狩,她心里是不愿意去的,那里有皇帝有皇后妃嫔,还有皇室里数也数不清的人,周桃这辈子除了见过军队里乌泱泱的人,真真能遇上的人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那么多,如果那天去了,别人都来好奇地看自己,她该怎么办呢? 想着想着,已回到晏珅这里,因是低着头走路,没瞧见叔侄俩从里头出来,竟和淑慎撞了满怀,险些洒了手里的点心。 晏珅嗔笑她:“怎么去了那么久?慎儿都要走了。” “公主要走了吗?多留一会儿把,晚饭我下厨给您做好吃的,都是王爷他爱吃的。”周桃很热情,纯纯地笑起来,露出那对可爱的虎牙。 “宫里规矩多,我虽然是公主也不能随便在外头逗留的,坐这一会儿就好了。”淑慎面无表情,但觉胳膊被叔叔轻轻拉了拉,她还是勉强微微一笑,“婶婶把这些点心包起来给我带回去吃吧。” 周桃连连答应,竟是高兴坏了。 368.第368章 漂亮的婶婶 送走淑慎,周桃便说要去厨房为晏珅准备晚饭,晏珅却拉了她说:“让下人们忙活去吧,等回了东北,还是天天做你吃的。桃儿,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听你的意见。” “你说便是了,你明知道我什么都听你的。”虽然两人已拜堂成亲,亦有夫妻之实,可周桃每每与丈夫四目相对还是会忍不住内心的悸动,会脸红会娇羞,仿佛一切都定格在最初的相遇,无可自拔地深爱着丈夫。 “是为了秋狩的事,那天猎场里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我怕你会吓着,所以不想带你去。”晏珅道,“可我怕你误会我觉得你会在人前失礼而让我丢脸,答应我千万不要那样想,我只会心疼你可能被吓到,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样解释倒显得我小气了。”周桃急了,拉着晏珅说,“你还不晓得我,只要你说的我就信,也绝不会去想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那样子做人太累了,我这样简简单单傻乎乎的最好了。” “哪儿傻了?”晏珅欣然,正如方才他告诉侄女的,他对周桃的感情很微妙,绝非是对嗣音那般痴恋,而是窝心温暖可以安心的感觉,她在身边自己就觉得很舒服,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这个可爱的女子推开呢? “不过晏珅,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周桃绯红着脸,娇滴滴地问。 “总算有你要我答应的事了,赶紧讲来,都闷死我了。”晏珅忍不住逗她。 周桃憨憨地笑着说:“咱们回东北前,带我逛逛京城好吗?不然来了一趟回去爹娘我问京城啥样子的,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们一定笑话我笨的。” “我还当什么事,你等等,等我忙完了,带你玩上三天三夜我们再回去。”晏珅欣然。 周桃乐了,继而叨叨着她要看什么买什么,惹得晏珅直说头疼。 现在的生活,晏珅知足而安乐,他爱嗣音,比谁都爱着她,可注定了这辈子是近不到她身边,而她也心有所属,但难道这就意味着自己必须苦大仇深哀怨地过一辈子吗?上天既然在那个雪夜把周桃送到身边,既然让他不惜生命代价从蛮子手里夺回这个女人,那么不好好珍惜还要怎样呢? 这一些淑慎不理解他不怪她,就如他爱嗣音一般,他何曾要求别人来理解自己的行为?大概也是如此,桃儿这份对自己毫无原则的信任,才是让自己真正愿意接纳她,将她放在心里一个角落的原因吧。至于休妻,他亦自有自己的打算,不需要谁来理解,行便行,不行他照旧还是带着桃儿回东北罢了。 “主子,大公主回来了。”符望阁里,谷雨轻悠悠来到二楼,那里嗣音正在照看熟睡的小公主。 “我这就过去。”嗣音轻声应,替女儿掖好被子,留下奶娘便下楼来。 “公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呢,瞧着模样是不高兴的。”谷雨道。 嗣音推门,并未反锁,她示意谷雨等莫跟着进来,随即悄声进去,果然见淑慎呆呆地抱着枕头坐在床上,便坐到她身边去,笑着问:“瞧见你新婶婶了?是不是很美丽的女子?” 369.第369章 就是不懂 “母妃……”淑慎却哽咽了,她扑进嗣音的怀里呜咽起来,继而哭出声,竟是伤心坏了。 “怎么了?傻孩子你怎么了?”嗣音有些担心。 “为什么我会越来越糊涂呢?我就是弄不懂你们在做什么?就是不懂……” 嗣音只能在心里叹,那么聪明的孩子,竟被大人们的情情爱爱弄得糊里糊涂、痴痴呆呆,真真是作孽。她抚摸着淑慎的背脊,静静地等她平静下来,心里又默默地笑:“不知谁才能来度我的淑慎这个情劫,他若能让你一生幸福,我会感激不尽。傻孩子,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九月二十,同是旧年那样,皇室再次举行一年一度的秋狩,浩浩荡荡地队伍自皇宫出发往郊外猎场而去。 皇帝的銮驾里今次多了几人,然圣驾出行便是皇后无特殊情况也不能同辇,但眼下这样却不会有言官因此上书谏言,谁都不会去苛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疼爱,且如今皇帝对初龄公主的疼爱已是满朝皆知,众人早见怪不怪。 至围场,皇帝竟是亲手抱着女儿下来,初龄此刻也醒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周遭的山林树木,仿佛是明白这里和平日不一样。 忽而所有人行礼山呼万岁,朗朗震响苍穹,彦琛早习惯这一切,但此刻却蓦地担心女儿会受到惊吓。可是小初龄却淡定地看着众人,随即扭头冲着父亲咧嘴笑了。 晏珅亦在人群之中,他抬眸看向皇帝怀里那娇小可爱的孩子,那是她的女儿…… 待帝后、妃嫔入营帐,皇室众子弟及女眷也各自入帐中休憩准备,人来人往,猎场一时间好不热闹。 但定康亲王府的帐子里却清落落的,所有人都以为今日能一睹新人容颜,没想到他还是一个人来了,既没有带新人也没有带两位侧妃。 有人说:“他一心要休妻,怎还会带着那两位出入。” 也有人说:“那新人究竟是怎样的女子,为何要深藏不露,是见不得人,还是怕我们吃了她。” 容澜也有些失望,她竟是从未见过那周姓女子,听晏璘说不过是普通女孩子没什么不寻常,淑慎也道是那种在人群里不会凸显出来,毫无光芒可言的人。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好奇难耐,晏珅那般心气冷傲眼眉孤高的人,究竟为了什么中意如此平凡的女子? “她的穿着打扮也很普通,真就像是从乡下出来的小丫头。”彼时淑慎还这么叨咕了一句,容澜知道这孩子极崇拜她的十四叔,故而也觉得只有世上最完美的女子才般配得起吧。 此刻皇帝在营帐里接见皇室子弟,嗣音便抱着初龄过来皇后这里,容澜笑道:“你放心玩去吧,去年也没有来,本宫是素来不喜欢在马背上颠簸的,不过是应个景。丫头留在这里,本宫自然照顾妥帖。” “娘娘哪里的话,您能照顾初龄臣妾最放心了。”嗣音说着将女儿送入容澜怀里。 此刻初龄已经睡了,完全没有因来了陌生的地方而哭闹,容澜也叹道:“你瞧方才皇上抱着她受群臣的礼,那般高声下她也不惊慌,实足帝女的派头,叫皇上怎么不喜欢。” 370.第370章 小侄女 嗣音笑:“那不是因为她还小什么也不懂么,皇上和娘娘太宠她,只当她什么都好。” “可不是什么都好,怎么瞧着都喜欢,过两年会说话会跑了,真不知要可爱成什么模样,皇上都念叨好几次了。”容澜欣然道,“为了朝政为了天下,皇上几十年如一日就没松过那根弦,如今能看着他放松下来哄女儿,逗着初龄就把什么都忘了,我心里实在是高兴的。” 嗣音怎能不知其中的缘故,只是听容澜这么一说心里便越发感慨,瞧瞧酣睡的女儿说:“希望她将来能懂事,不要仗着皇上和您的宠爱变得娇纵傲慢。” 容澜晓得她心有芥蒂,也不多说,此刻络梅进来道:“十四王爷过来请安了。”容澜看一眼嗣音,见她神情如常并无尴尬之色,倒也放心,便说传见。 不多时晏珅进来,阔别一年,再见这孩子,竟是面色红润精气十足,虽然晒黑了一些,却显得沉稳了。 “见过皇嫂,梁淑媛。”晏珅进来行礼,嗣音颔首还礼,默默立于一边。 “你从哪里来?见过皇上了没有?”容澜便问,一壁对嗣音道,“去准备一下吧,换了这身衣裳,指不定皇上过会子就叫骑马去了。” 嗣音应诺,又朝晏珅颔首示意,静静地离去。 她从身边过的时候,淡淡的幽香飘入鼻息,鬓边的珠钗随走动发出轻灵的声响,此刻的她宁静而平和,犹记得旧年中秋夜她那幽恨的目光,当时他便决定,只要皇帝下旨治她的罪,他拼上这条命也要还她清白,幸而他的皇兄不至于那般糊涂。 再能看到她如从前那样的神情面貌,晏珅好是欣慰,她好,一切都会美好。 嗣音前脚才离开皇后的帐子,熟睡的初龄不知为何醒了,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忙得奶娘嬷嬷一阵折腾,容澜却含笑看着大家忙碌,逗着初龄问怎么又哭了,半晌那孩子安静下来,她亲自抱着拍哄睡觉,才又想起来晏珅在面前。 “你瞧瞧孩子多可爱,你呀……几时让皇嫂抱上侄子呢?”这话匣子一打开,容澜便提及了周桃,“那件事但凡有宗人府管着,我说什么都没意思,知道你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容皇嫂啰嗦一句,我是从心里不赞同你这么做的,听说那周姓女子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你要这样的女子如何承受各方压力?难不成你一辈子待在东北不回来了?” “皇嫂多虑了,她是极简单的人,何况……只在这里对皇嫂说一句,这件事臣弟委实不是因了桃儿,要休了她们,自是有别的缘故。”晏珅说着,一边瞩目容澜怀里香香软软的小孩子。 初龄似瞧见了,也奇怪地看了晏珅许久,容澜笑道:“这是你十四叔,初龄来认一认,明年十四叔再回来,咱们都会说话了是不是?”说着起身,抱着初龄走近了晏珅。 能近近地看这孩子,晏珅竟是有些激动,按耐着分寸没有伸手要抱一抱,而事实上他多想抱抱这个孩子,哪怕一次也好。 371.第371章 望你好自为之 却是此刻,初龄朝叔叔伸了伸手,容澜笑道:“这孩子已经会认人了,除了皇上梁淑媛和奶娘外,有时候我也哄不好她,难得她要你来抱。”说着把初龄塞入晏珅的怀里,手把手地教他抱孩子,更笑道,“这孩子有福气,叫她也给十四叔带些福气去,赶紧生几个弟弟妹妹让她玩。” 晏珅竟是脸红了,抱着怀里的小初龄,心里砰砰地直跳,这小小的人儿连模样都没长开,可眼眉里就是透着他父皇的那份气势,虽然眼睛鼻子都更像嗣音,但眼神完全是他父亲的模样。 “连东北那里都知道小公主,将来她若能去踏一踏那片土地该多好。”晏珅无意识这样说一句,容澜忙抱回了孩子嗔怪说,“你这叔叔想什么呢,怎么舍得让侄女去那荒蛮之地。便是你,过些年就回来吧,皇嫂不放心你在那苦寒之地。” “那里很好,民风淳朴,您看我都胖了。”晏珅笑着,目光不离可爱的初龄。不过小家伙还是显得有些累了,揉揉眼睛,终是在容澜怀里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 “你去吧,这孩子要睡了。”容澜这般说,又问,“皇上方才与你说什么了?” “不过是平常的话,再问了问东北的事。”晏珅答。 容澜道:“就三天,好好地别和你皇兄呛起来,别叫皇嫂操心。” 晏珅却笑:“臣弟如今有了家室,不会再鲁莽。” “家室?”容澜愣住,没想到他竟会说这样的话,不过虽然他说自己不会再鲁莽,那休妻一事究竟要怎么算?还有他所谓的自由缘故,又是什么呢? “臣弟先告退。”晏珅没有在意容澜的惊讶,他从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自己。 从皇后的营帐里出来,迎面遇见泓昀夫妇,他的妻子怀里也抱着一个婴儿,看着比初龄小一些,也是粉雕玉琢惹人怜爱。 可赫娅乍见泓昀,竟是一慌,抱着孩子悄悄站到了丈夫的身后。泓昀心中却冷笑,你若害怕,当初何必那么做? 晏珅不以为然,与泓昀寒暄几句便离开,不过走开后又转身去看他们夫妻俩,不巧赫娅也转身来偷眼看晏珅,两人目光对上,后者如受惊一般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地就入了皇后的营帐去。 “望你好自为之。”他深眉微颤,心中念这一句。中秋夜一劫背后的事他并非一无所知,不去追究只是不想嗣音难堪,但若那人还敢再犯,他决不姑息。 这一边,因此次皇帝要在猎场逗留三日,故而不急着今日就围猎,恰南边送来了上好的马匹,彦琛便说叫众人跑一跑,若有合心意的又赢了比赛自可当作赏赐赏了去。 众人摩拳擦掌只当是热身,很快有诸多的人下了赛场,宋蛮儿一身枣红色的骑马装英姿飒爽,跑来彦琛面前说:“臣妾若是赢了,皇上赏臣妾别的东西成不成?” 皇帝本就高兴,便应道:“你先说要什么,难不成要天上的星星朕也找人去给你折腾?” 宋氏忙道:“臣妾要明儿您的猎物里自己挑一样做赏赐。” “这容易,朕应你了,不过一会儿输了可别怕丢人,场下都是朕年轻的兄弟子侄们,你一个女人家偏要凑热闹。” 宋氏才不在意,见皇帝答应就奔着下场去了,而彦琛也起身来对众人道:“你们若是输给了宋修容,今夜统统罚了不许喝酒。” 众人大笑,而宋蛮儿已经下去,帅气地翻身上马,骄傲地对众人说:“本宫今日定夺了你们所有人的酒来。” 场下这般热闹,嗣音也换好了骑马装款款而来,她通体一身雪白,红段子配着密密的黑线金丝压了边,那蜂腰一束便显得好生瘦弱,不过这幅装扮到底是精神干练的。 彦琛忍不住说:“平日里你吃的饭都去哪里了?越发瘦了。” 嗣音笑道:“还不是叫初龄折腾的,这段日子都没吃一顿安心的饭。” “你不要赖朕的女儿,自己不用心照顾身体。”彦琛心情甚好,此刻场下却一片喧哗,众人看过去,竟是小皇子泓暄不知何时跑了出去,乐颠颠地穿梭在高大的马匹之间,他才那么一点点,渺小得好怕那匹马一撩蹄子就将他踩在脚下。 “胡闹!”彦琛正埋怨一句,便见武舒宁跑进场内,才抱起泓暄,身边那匹马就打了个响鼻将泓暄吓到,小家伙不由得大声哭起来。 “让武婕妤把泓暄抱过来。”彦琛道。 便忙有小太监跑下去传令,武舒宁听得便随了他要过来,正过了宋蛮儿的马匹,她高高坐在马背上,笑一笑说:“你可真会动脑子,小心贵妃娘娘恼了你,毕竟是人家的儿子,你当娃娃玩儿呢。” 舒宁一怔,没有辩驳什么。 到了圣驾面前,泓暄便扑来缠着父亲,年筱苒也从自己的帐子里过来,责骂儿子胡闹,再不许他胡乱跑。泓暄还小,虽然听得懂大人的话,却并不晓得厉害轻重,见娘亲这样责骂,又是害怕地哭了。 小娃娃痴缠自然热闹,可这般过了却不免扫兴,唯恐圣心不悦,武舒宁忙抱过来哄了说,“带暄儿去看小妹妹好不好,你再哭小妹妹不要同你玩了。” 果然说中泓暄的心思,竟忙破涕为笑,缠着要去看初龄,嗣音只能淡淡一笑说:“龄儿在皇后娘娘那里,武婕妤带小殿下去吧。” “是。”舒宁恭恭敬敬地应着,领了泓暄离去。 年筱苒冷眼看着这些,只是不语,此刻场下恭请皇帝发号施令,彦琛便带了二人立到台前,从方永禄手上接过箭矢,拉弓搭箭的时候,场下众人已勒马待令,只见皇帝右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正中场内箭靶红心的一瞬,线内众人挥鞭策马,一时沙土滚滚叫人看不清状况。 年筱苒笑道:“这么多年只有蛮儿还喜欢骑马,臣妾姐妹几个都益发懒了,一年也骑不了几次马,坐上去就畏高。”说着问嗣音,“梁淑媛会骑马么?” 嗣音笑道,“会一些,只是不敢像宋姐姐那样与人竞赛。” 说这两句话时,场下马儿皆已全速奔跑,最快到达箭靶处拔下箭矢者即为胜,此刻沙土飞扬,隐隐能见宋蛮儿一身枣红色骑马装驰骋其中。 出人意料,她虽是娇柔女儿之身,此刻竟完全不输身边血气方刚的男儿们,一人一马如离弦之箭,飒飒英姿叫人叹服。 嗣音也看得紧张,不由得与彦琛对视,二人默契地一笑。年筱苒看在眼里,只是感慨。 很快众人接近箭靶,宋蛮儿的位置最有优势,竟真的第一个冲到箭靶前,她急速勒马,那马儿前蹄上扬,险些将她撩下来,众人看得心惊肉跳,马背上的她却不以为意,稳住马便徒手去拔那红心上的箭矢。可没料到她手中劲道不足,而彦琛这一箭入靶极深,加之马匹晃悠,宋氏竟没有拔下来。 而此刻后面的马冲过来,他们本以为宋氏会拔了箭后即刻策马跑开,谁料她一次不成,便停在了那里,如是后来的人没来得及勒马,彦琛的堂弟魏郡王晏玙的马硬生生撞上了宋蛮儿。一时大乱。 方永禄吓得腿都软了,忙呵斥着小太监们去查看,嗣音也是惊得一身冷汗,彦琛上来握了她的手道:“放心,蛮儿她骑术是极好的。” 年筱苒见皇帝如此,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可也恨恼不起来,只是默默地离开了。 片刻后箭靶那里的混乱平息,正当众人以为宋蛮儿此次必定重伤时,却见她一身尘土跑到台下,挥着手里的箭对皇帝道:“皇上,臣妾可是赢了,今日兄弟子侄们的酒可都归臣妾了。” 众人皆松口气,拍手叫好。听得动静的容澜也出来了,笑着冲她道:“还不赶紧回来,瞧瞧你这模样儿。” 嗣音往皇后哪里看,但见赫娅抱着孩子跟在身后,她似乎无心这些热闹,只关心怀里的承垚,故而还是一身平素的华丽衣衫,与这猎场氛围极不相称。 宋蛮儿也一眼瞧见皇后身边的赫娅,竟是高声道:“去年臣妾就可惜不能和郡王妃一决高下呢,真想看看是不是咱们中原女人在马背上就该输给草原的女子,郡王妃难得今年来了,娘娘何不允她下场来和臣妾比一比。” 说着对赫娅道:“本宫可在这里等你,郡王妃赶紧来才是。” 赫娅抱着孩子一愣,她和这宋修容又没有交情也几乎没说过什么话,这女人做什么冲着自己来,骑马自然是小事一桩,可是众目睽睽谁输了都不好看,真真没有意思。 此时年筱苒正走过去,不晓得为何竟是心里莫名地一动,也笑道:“娘娘让郡王妃去吧,皇上办秋狩可不就是让孩子们玩的嘛。” 容澜与她目光对视,竟觉得她眸子里藏了什么情愫,正要说话,场下宋蛮儿又嚷嚷:“郡王妃该不是怕了吧,你放心,你若输了本宫也将众兄弟子侄的酒分你一半,你若赢了自然都归你了。” 赫娅的性子是经不起激的,而骑马又是她最有信心睥睨在场所有女人的事,岂能容得宋蛮儿再三挑衅,忙对容澜道:“儿臣也想去玩一玩呢,母后替儿臣照顾一下承垚可好?” 此刻李子怡已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孙子去,赫娅虽不悦却也不能发作,但听年筱苒说:“郡王妃这一身衣裳可不行,今日可带了骑马装?” 如此还真是被问住了,赫娅今日是抱着儿子来陪泓昀应景的,根本没打算上场,自然也不会带骑马装。此刻却见舒宁抱着泓暄从帐子里出来,对赫娅笑道:“郡王妃若不嫌弃,我那里新作的骑马装还没穿过,我也不会骑马放着也浪费了。” 赫娅便忙谢过,跟了小满去舒宁的帐子里换衣裳。 “瞎胡闹!”彦琛冷眼瞧着,嘴上虽这么说,却也不阻止,只回身去坐下了。 嗣音正要相随,宋蛮儿又在场下问:“梁淑媛,您会射箭吗?”她当然是不会的,可还没开口,宋蛮儿就道:“一会子请梁淑媛来发号施令吧。” 嗣音回头看向彦琛求助,她当真不会射箭,彦琛正要开口替她解围,却见泓晔跑上来,冲父亲单膝跪下道:“父皇,儿臣愿为梁淑媛射这一箭。” 皇帝有些惊讶,可心中却是安慰的,他所花费的心思终究没白费,欣然应允,更笑道:“若中了靶心,朕这一副弓箭赏了你。” 泓晔很高兴,转身冲嗣音道:“梁淑媛,泓晔失礼了。” 何来失礼一说,嗣音心中自是感激不尽。 此刻赫娅已换了衣裳出来,桃红色的骑马装一上身,容澜仿佛又见到了那副画上爽朗帅气的少女模样,可想想她的所作所为,不免叹息上苍弄人。 “娘娘何必叹息。”年筱苒此刻立在皇后身边,接着她这声叹息说,“一幅画能说明什么呢,兴许换了另一个公主还不如她,而且当初也是老三自己定的,没有人逼他。如今他们过成这样,也是自己闹得,谁又拦得住。” 容澜难得听年筱苒说这些话,便也道:“你又怎知其中的缘故,赫娅那孩子也有可怜之处。” 年筱苒冷笑:“娘娘就是太仁慈,却忘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兴许是想起中秋那一夜,她不由得心中掀起波澜,若非着了这女人的道搀和进梁嗣音的事,自己又怎会去鬼门关走一遭? 容澜见她如是,也只能不语。 “泓昀,我要骑你的如风。”赫娅下场后径直跑到泓昀的面前,只因她知道丈夫那匹如风是他们浩尔谷部进贡的马匹,既然要比,她就要赢得彻彻底底。 那么多人看着,泓昀自然不能拒绝,便叫人牵了如风过来。 而宋蛮儿的马在刚才已受了伤,没有坐骑如何比赛,她却不以为意,反豪爽地跑到众人面前说:“哪位王爷借本宫一匹马。” 话音才落,但听一声哨鸣,便见一匹枣红骏马朝宋氏奔去,在她身边稳稳停下后便似乎是要等她上来。 众人循着哨声看过去,竟是从晏珅那里而来,他朗朗冲着宋蛮儿笑道:“臣弟的马借给娘娘一用。” 宋蛮儿笑得意味深长,却是欣然而骄傲的,随即翻身上马,那一身枣红色的骑马装与这马儿极相衬,煞是好看。 而另一边,赫娅也策马而来。 谁也没想到今天能在猎场看到这一幕,一个是皇帝的妃嫔,一个是皇帝的儿媳,这究竟闹得哪一出。不过皇帝不怪,且出来玩便是肆意纵乐才有意思,众人倒越发感兴趣了。 几个平日与泓昀相熟的堂兄弟们也过来他身边,拍着肩道:“这样的媳妇儿才有趣,跟我们家里那些终日只会掐花看戏的比,泓昀你果然好福气。” 这话真不真假不假,泓昀只是淡淡一笑,他怎会不晓得这些人是知道自己夫妻不和的,此刻听他们说这些,顶真一些的话就会觉得是在揶揄自己,不如不去管,少些烦恼。 不过娶了赫娅这么久,他还从没见过她骑马,或者说她来了天朝后就没骑过马,若是如此,会不会生疏?但愿不要出什么意外,又给人添麻烦。 正想着,赫娅和宋蛮儿已到了起点线内,高台上泓晔已弯弓准备,待二人举手示意,便拉满弓弦瞄准红心,只听嗖的一声利箭离弦,正中靶心的一瞬两个女人扬鞭而起,良驹即刻奔腾向前冲去。 比不得方才的热闹,此刻竟是满场寂静,只听见马蹄急促,每个人都期待着结果。嗣音和泓晔亦凝神瞩目,连皇帝何时走到他们身边也不知道。 此刻二人已渐渐拉开距离,宋蛮儿足足比赫娅快半个马身,后者挥鞭急追也只能维持不继续落下,眼看将至终点,赫娅仍是赶不上,败局已定。 却是此刻,急红了眼的赫娅扬鞭而出,一鞭子挥打在宋蛮儿的枣红马马腿上,她驭鞭功夫到家,那鞭儿竟在马腿上打了圈后又被迅速抽离。急速奔跑中的马匹遭此一击,立刻失去平衡,宋蛮儿直觉的马身倾倒,她也要跟着跌下去。 本能地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子,手握住缰绳仰身向后勒紧,马儿被这样一吊,重心上提,脚下乱了的步子调整过来,只是不巧转了方向横在了路中,赫娅的如风猝不及防猛地收蹄,这一震竟把大意了的赫娅半身震下了马背,若非一脚还挂在马镫上,便要滚下地去。 宋蛮儿这里却已调整方向继续往终点去,待到得箭靶前拔下利箭回身看,赫娅竟才爬回马背上,她似乎是闪到了腰,上半身佝偻着很痛苦的样子。 宋蛮儿手握箭矢勒马慢慢踱步到她的身边,瞧着赫娅满面的不服气和怨怒,却是笑着轻声道:“咱们汉人有句话叫‘多行不义必自毙’,郡王妃往后还是好自为之,你在府里作威作福也就罢了,后宫里可容不得你混搅,这句话晚了一年,但本宫还是要说,浩尔谷的公主,你不要以为汉人女子都是好欺负的。” 372.第372章 虐打 赫娅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见宋蛮儿调转马身举起箭矢向众人示意,被刚才惊险的一幕震惊到的人们这才回过神,叫好声顿时此起彼伏。自然大家也都看到了赫娅那一手,不由得在心内鄙视这个女子。 “万岁爷,臣妾今儿可是赢了两回了,您要怎么赏臣妾?”宋蛮儿拍马到得圣驾面前,下马来立在台下仰着脖子好不骄傲地问。 嗣音和泓晔这才发现皇帝已站在身边,忙退开一边,彦琛却笑一笑说:“赫娅是晚辈,你赢了孩子有什么可骄傲的?不过赏赐还是少不得的,你说要什么?” 宋蛮儿笑着看一眼梁嗣音,高声对皇帝道:“今儿晚上的酒都是臣妾的,可是臣妾喝不了这么多,自然请大家一起喝,但喝酒没有歌舞助兴怎么好,所以……臣妾想请梁淑媛今晚唱一曲。” 彦琛天眉微蹙,有几分不悦,宋氏的脾性他了解,她若怕自己会怒就不会这么说了,她是真真人如其名的主儿,从来我行我素惯了。想着抬眸去看嗣音,他想,只要嗣音面上有一分尴尬或不愿意,他就会替她驳回。 “自有了龄儿,臣妾好久没有抚琴了,正是技痒,皇上允了宋修容也是成全了臣妾。”不料嗣音却是莞尔一笑,欣然接受。 如是,他自然随她的。 “梁淑媛已应你了,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彦琛肃容,语调却不那么生硬,继而冲着一班皇室子弟道,“今日你们竟输给宋修容,这些好马只能留着给明日猎物头五名的人赏了。” 晏玙因见皇帝心情不错,便笑道:“皇上,今日可还有好些人没下场比呢,何况咱们自然是要让着宋修容,博娘娘一乐也是趣事。” 宋蛮儿忙道:“本宫自然是高兴的,不过你们下回再说让,可就要皇上治你们欺君之罪了。” “蛮儿,你尽和孩子们瞎胡闹。”容澜那里终于开口,再容不得她放肆下去,再派人去接应赫娅,瞧着那孩子艰难地从马背上下来,又没好气地摔开侍者的手,心底更是无奈。回眸见一脸无辜的李子怡,她冷声道,“你好好教吧,往后的日子还长,难道你要承垚也学得这样么?” 自然这些话旁人是听不得的,皇帝这里,他已拉了嗣音隐入帐里,避开外头的热闹声,只是冷声问:“你做什么答应呢?你若不肯朕定替你挡了的,那蛮儿当朕的淑媛是什么,能随便娱众取乐的?” “皇上言重了,臣妾却以为是高兴的事。”嗣音当真不觉得什么,而方才见宋蛮儿挫败赫娅,更逼得她在众人面前露出丑态,不晓得为什么她心里竟有几分感激。想来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女人,那件事对她而言始终是有芥蒂和怨恨在的。如今不过是唱一首曲子,权当答谢宋氏又有何不可? “你欢喜便好。”彦琛无奈,又说,“过会子朕带你去林子那边走走,旧年瞧见那景色,就想也带你来看看。” 嗣音欣然:“皇上都说好多回了,臣妾都听出茧子了。”彦琛一愣,继而佯怒,两人自是乐做一团。 这一边,宋蛮儿亲自牵了马过来晏珅面前,笑道:“多亏了十四爷的好马,不然本宫今日吃大亏了。” 晏珅叫下人牵了马去,笑道:“还是娘娘骑术精湛,方才一幕看得臣弟心服口服,我汉人女子亦是巾帼不让须眉的。” “那是,最见不得人将我们汉人女子比得柔弱如柳了,就是梁淑媛那样孱弱的人骨子里也有一股刚毅呢。”她似不经意地说,却又瞥眼看过晏珅,笑道,“十四爷不谢谢本宫么?” 晏珅一愣,含笑如春,躬身作揖道:“多谢娘娘。” 宋蛮儿拍拍手上尘土,转身欲行,一壁还说:“和聪明人说话最省心了,不用费那么多脑子。”言罢得意而去,一如平素作风。 晏珅摇头一笑,不得不感慨皇帝身边的女人脾性各异,不知是不是他的福气。可忽地想起今夜会听到嗣音的抚琴吟唱,他莫名地感到不悦,说不上来由。 那一晚,带着和皇帝漫步湖畔笑看山岚后的喜悦,嗣音当众抚琴一曲,那空灵清透的歌喉叫满座皆醉,一曲罢后余音缭绕,竟是久久不散。 一直好奇皇帝盛宠的女子究竟有何种魅力的皇室众人总算折服,若言歌声曼妙,世间不乏此类女子,可每一个听见她吟唱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静下心来,在这深秋的夜风里,或流露伤感、或回忆往昔,有笑声也有泪水,却是真真切切地感染了每一个人。 嗣音也不炫技,一曲罢了宋蛮儿再邀,她便自己拒了,笑盈盈大方从容地回到席上。但从这之后的歌舞都让人觉得只是浮于热闹的表面,今晚再不会有胜过嗣音的表演。 彦琛一直默默坐于上首,用淡淡的面容和宁静掩饰他心底的骄傲,偶尔与嗣音目光相交,那一份默契的温暖便直接融到心底里去。 “朕富有这天下,却未必能踏遍山山水水,这也是历来任何一个皇帝都做不到的事情。朕不敢奢望走遍江山每一个角落,可是未来不论去哪里,朕都想带着嗣音,和你一起阅尽山川。” 日落余晖的红霞铺满湖面时,他站在身后拥着自己,带着暖暖的龙涎香的气息游走在鼻尖,耳畔是他沉沉的声音,那一晚在月下他说“许你一生”,今日又面对着川河山岚,他说要带自己看遍天下。嗣音觉得自己是了解皇帝的,他不是轻易会做承诺的人,甚至他的人生因为朝政而变得枯燥乏味,故而所有人的眼里都只有一个冷酷苛政的皇帝,他们也永远不会知道,其实他会为心底最珍贵的人做很多事。 但这些承诺这些愿景对嗣音而言,未来是否能兑现并不那么重要,她会好好收藏,好好地活在当下,好好地陪伴他每一天。 而皇帝因之前病了一场,体力有所影响,嗣音便提了唯一的一个要求,希望他今次不要下猎场。彦琛的个性亦是无比骄傲的,但这一次他却应了,只有他心里明白,纯粹是不想看见梁嗣音心疼的眼神。 翌日一早,淑慎便来晏珅的营帐找她,今日她被允许入围场狩猎,但是容澜说必须找一个叔叔或哥哥带着她才放心,那么多人她自然只能想到十四叔了。 晏珅便玩笑说:“反正那些马匹我也不能带到东北去,没什么心思去争了,就带着你这个小麻烦吧,打几只野兔回去叫你婶婶烤了吃。” “是呀,要是父皇此刻又如去年那样给您许什么愿,我哪儿敢来烦您。”淑慎嘟嘴不悦,又道,“昨夜隐隐听母后说,好像那些谏官追到猎场来给父皇递奏折,还说是想看看新婶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十四叔你把婶婶一个人留在家里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那里是王府,我不许旁人进门谁敢进去?不要脑袋了吗?”晏珅如是说着,可他却没意识到,外人的确进不去,家人又怎会进不去? 此刻一队人马正停在定康亲王府门前,从车到马匹皆风尘仆仆,每个人脸上都书满了疲倦,像是赶了很久的路。 但见一位面容娇艳衣着华贵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冷眼瞧着一溜烟从府里跑出来的管家和下人,竟冷声直接道:“立刻去准备热水供我洗漱,再套新的马车,我即刻就要去围场。” 管家忙不迭答应,引着女子一路进去,又见何若诗和戴媛带着丫头匆匆出来,两人赶到女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妾身见过王妃。” 原来此人正是晏珅的正室朱氏,算起来还是淑慎生母堂房的姊妹,自从多年前和另两位侧妃随晏珅去了西南,就一直没有回过京城,此次得知丈夫要休妻,便快马加鞭一路赶了回来,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总算叫她赶上了。 此刻她细细打量何、戴二人,因知她们是皇帝指婚的,也就给了几分面子,客气地说了声不必多礼,又问:“皇上办了秋狩,皇室里的女眷也都去了,你们怎么不去?” 何若诗道:“王爷素来是不带着我们出门的。” 此话一出,朱氏多少猜得出她们俩的日子也未必如意,心底竟是有几分幸灾乐祸,顺口道:“是不是带了那个小狐狸精了?” 二人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王妃口中的狐狸精是指周桃,何若诗心底一促狭,便道:“哪儿能呢,王妃您不在谁有资格坐在王爷身边,王爷新纳的侍妾也留在府里了。” 朱氏听这话竟是顺耳的,那贱婢可不就是个侍妾么,竟然敢恃宠而骄要王爷为了她休妻,只当她朱家的人都死绝了,会由着晏珅胡来吗?她为他受委屈待在那湿热的西南那么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这王妃之位他想休就能休吗? “叫那贱婢来见我!”她冷声一喝,却见管家面色犹豫,何若诗更添油加醋说,“王爷吩咐呢,家里谁也不能使唤周侍妾,还要唤她一声主子。” 朱氏大怒,冲着管家骂道:“我几年不在府里,你只当眼里没我这个主子了?你擦亮眼睛看看清楚,我才是定康亲王府的女主人!赶紧去捉那贱婢过来,不要等我自己过去!” 管家正为难着,忽而眸子里放光,竟瞧见周桃自己出来了。原是有小丫头已悄悄去告诉了她,出于礼貌她还是决定出来迎接。 但对周桃而言,这绝对是意外的事,她没想到这一位会到京城来,晏珅曾对她说兴许这辈子也碰不上那个女人的。 朱氏见管家神情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瞧见了一身素朴的周桃,顿时柳眉纠结在一起,冲着何、戴二人道:“就是这丫头?” 何若诗忙道:“正是的,这位就是王爷的新人。”此刻当着周桃的面,她还是改了口。 “周桃见过王妃。”周桃上来,朝朱氏福了福身子。 “呵……”朱氏媚眼含怒,一边将她打量一边在嘴角勾出冷笑,后来竟是有几分得意和不屑,朗声对身后的嬷嬷丫头道,“把她带到厅堂里,好好教教她规矩,一个侍妾看到王妃该行怎样的礼,教不好往后给王爷丢脸可怎么办。” 她这样一说,几个面相凶悍的中年女人就来拉扯周桃,那朱氏却一仰脸傲慢地往里头去,一边还说:“给我好好地教,我洗漱换了衣裳出来可要验收成果。” 周桃茫然地看着众人,忽而膝盖后被人重重踢了一脚,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待她要挣扎,已经被人重重地按住。 “新人进门都要学规矩,何况你这个乡下丫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嬷嬷冷笑着立到周桃面前,言罢就是一巴掌劈空而下,一记皮肉拍打的闷响声后,周桃的脸上就赫然出现五指印,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和虐待,她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却再也挣扎不得了。 那嬷嬷接着又扇了几巴掌,娇小的周桃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戴媛实在看不下去,拉着何若诗低声道:“这样行么?王爷回来会要我们的命的。” 何若诗也吓得不轻,颤抖着声音道:“我们若管,她接下去就会打我们吧,反正不是我们要打她的,王爷……也、也怪不到我们。” 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于耳,那些嬷嬷女人们对着周桃又掐又打,真不知道是怎样的人才能对这素未谋面的人下如此狠手。可是周桃竟一声也没有哭,面上虽有恨意,却并不畏惧。那目光瞪得几个女人发怵,便益发下了狠手。 戴媛颤抖着,意指朱氏说:“但愿、但愿这次王爷休妻不成,能让她再回西南去,别让我们和她在一起,真怕哪天惹怒她……” 此时朱氏已梳洗罢,换了一身妖艳的紫红色榴花缎袍,那繁杂的发髻高高耸立,妆面已是说不出的威风凌厉。她这样一装扮,益发显得周桃淳朴柔弱,连何、戴二人也衬得如小媳妇一般。 “罢了罢了。”她叹气,又故做好人指责下人道,“你们真是狠心,教不会要耐心说,怎么能打呢,快带来我瞧瞧,可是打坏了?” 众人便将被折磨得浑身是伤的周桃拖到朱氏面前,她伸出纤长的指甲捏起她的下巴,仿佛随时随地都会用这指甲划破周桃的脸,看得何、戴二人心惊肉跳。 “王爷就是为了你这货色要休妻?本以为是个妖娆明媚的狐狸精,没想到竟是个土里土气的臭丫头。”她捏在周桃脸上红肿的伤口上,竟是咬牙切齿地用了劲道,疼得周桃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小贱人,脾气倒硬得很,不求饶也不哭,好啊,我今天就把府里的规矩都教给你,免得王爷将来说我小气不教。” 言罢推开周桃,朱氏嫌恶地要下人拿手巾来擦手,一边冷声对嬷嬷道:“再教教她,不过别给我弄死了,叫她生不如死就好了。” 眼见朱氏如此狠毒又赤裸裸地说这些话,何、戴二人只觉得耳鸣目眩,裙下的双腿一直在打颤,若非相互扶持只怕就要倒下去。 “二位妹妹不舒服么?”朱氏却惬意地喝茶,看着周桃被折磨,仿佛是极平常的事,脸上不动半分神色。 二人忙摇头,恭恭敬敬地说不是,又不敢多说话怕惹怒朱氏,都静默了。朱氏见她们如此,更是得意起来,在西南那里两个侧妃也是让她收拾得服服帖帖,但这两位是皇帝钦点的,自然不能随意摆弄,只等来日再教吧。 她略坐了坐,眼看那嬷嬷拿了竹板来,便皱眉说一句“我听不得这动静,你们有些分寸吧。”而后扬长而去,径自去休息了。 那竹板拍打的声响尖锐刺耳,何、戴二人的心都要被掏空了,可是朱氏方才没说她们可以走,两人竟只能这样看着,才想闭眼睛就有嬷嬷尖叫:“哎呀两位主子这是怎么了。”弄得她们好不尴尬,浑身发软。 可周桃毕竟娇弱,如此折磨之下到底晕厥过去了,几个女人也累了,便叫用水泼醒她拖到后院去,过会子再说。 看着遍体鳞伤的周桃被拖走,地上还有刺目的血痕,因堂屋里人都散了,何、戴二人倏地瘫软下去,脸色苍白如同死了一般,何若诗的声儿都变了:“她一声都没叫啊,她……她太能忍了。” 戴媛眼里含泪,“王爷明日才回来,她会不会被折磨死?王爷、王爷他……” 围场里的晏珅又怎会知道他的桃儿在被那个疯女人折磨,他笃定何、戴二人会忌惮自己,且本性总是温和的,这才会放心把周桃留在家里,真不知事后他会如何震怒,但此刻他正带着淑慎穿梭在林子里,手把手教她拉弓射箭好不快活。 今次皇帝没有出猎,围场遂安排了马术表演和竞赛供帝后妃嫔及皇室女眷欣赏,众人难得见这些,倒也热闹有趣得很。 彦琛这里怀里抱着女儿,泓暄伏在膝头,他逗着女儿引得泓暄咯咯大笑,一声声奶声奶气的“小妹妹”唤得人酥了骨头。他偶尔将目光掠过众人,与年氏相触时,她那里暖暖的一笑叫他很安心。能留下筱苒,此刻有这般天伦,彦琛很满足。再看嗣音,她却是淡淡的没有惦记自己怀里的女儿,一直只看场下的表演,眸子里透着新鲜劲儿很是专注。 373.第373章 掌掴 “父皇,武婕妤说等小妹妹和儿臣长大后,也能和皇兄他们一起去骑马呢。”泓暄很正经地说,然后拉拉初龄的手指头,“小妹妹好好吃饭,快长大。”说着把自己手里握了许久的半块栗子饼往初龄嘴上塞。 众人看着大惊,都以为皇帝会推开泓暄,谁想他却含笑看着这对儿女,而初龄也不害怕更舔了舔,笑得眯起了眼睛。 容澜忙过来抱开泓暄,笑着说:“哥哥可不敢给小妹妹吃栗子饼,妹妹还没长牙呢,要噎着的。”说着嗔怪皇上道,“还说心疼女儿,这样子也不拦着。” 彦琛却笑:“他们兄妹情深,朕若推开泓暄叫他往后不敢亲近妹妹可怎么好?” 年筱苒心中暖暖的,皇帝到底没叫人失望,转眸去看梁嗣音,她似乎才听见动静看过来,很茫然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众人笑便也跟着微笑而已。 她如此的表现,再对比李子怡把孙子当宝贝一样供着还轻易不让人靠近的模样,后者真真是叫人看不惯的,有时候一些人讨人喜欢一些人招人厌恶,实在不是没有道理的。 此时才刚玩得好好的初龄突然开始哭闹,彦琛哄了半日也不见好,奶娘说许是饿了,容澜便要她们抱下去喂奶,嗣音因见女儿哭不免心疼,便也跟着去了。 果然初龄是饿了,心满意足地喝了奶后便懒懒欲睡,嗣音亲自抱着哄了哄了,她便在娘亲怀里睡着了。之后留下谷雨,嗣音回皇帝那里去。 出来时远远瞧见方永禄在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话,他们看起来是相熟的,只是方永禄面色不大好,许是听了什么不好的话,嗣音也不多管闲事,只是回到了席上。帝后自然照例问两句,她说初龄一切都好,便又静静地欣赏场下的表演。 不多久方永禄回来,他招手络梅到一边,不知说了什么,那络梅也是眉头紧蹙,继而回到皇后身边,容澜听过更是满面怒容。她静静地坐了片刻,似在心底犹豫什么,还是彦琛看出妻子脸色不对,出言问:“怎么了?” 容澜这才避开众人,低声将事情说了。彦琛面色冷冷地,不屑地一笑。 “要不要派人去林子里找一找,或者臣妾派人去……” 容澜话未完,彦琛便打断了说:“林子那么大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你派人去还不如……”他说着将目光投向嗣音,不知是何种心思作祟,此时此刻他便是觉得若有嗣音出面,会更有意义。 于是众人正好好地看着表演,忽而见梁淑媛被皇后带走,再回来,便不见梁嗣音了。 原来方才和方永禄说话的人,正是王府管家的儿子,管家自己不敢跑开怕王妃发怒,便遣了儿子来猎场,本来他也不想多事,可看朱氏命令下人折磨周桃,就怕出了人命不好对晏珅交代。 只是他儿子到了猎场却找不见王爷,幸好年轻人脑筋活络,便撒了银子以父亲的名义托人传话给了方总管,这才把王府里的状况送到了上头去。 容澜闻言是怒不可遏,她最恨女人手腕毒辣,何况这朱氏从来都不是贤惠之人,对晏珅也乏于照顾,她早就不满了,今日更是怒极。但万万没想到,皇帝竟让她派梁嗣音前往,不由得糊涂彦琛到底是想让他们彼此两清,还是要晏珅感恩嗣音一辈子? 随嗣音同行的还有方永禄和络梅,这两个人一来在帝后身边怎样的位置皇室皆知,二来他们见过大场面也稳得住,万一那朱氏发疯,只怕孱弱的梁嗣音挡不住,再有便是有他们在多少还是带了避嫌的味道。 晏珅喜欢骑马,所以定康亲王府本就在城郊处僻的宅邸,距离猎场不算遥远,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方才皇后只是匆匆讲了讲发生了什么以及要自己做什么,一路过来嗣音倒格外得平静,她对干预别人家的事没有兴趣,来也只是奉了帝后的命令,或者在她看来,事情未必到了要帝后出面的地步,以她的眼睛看出去的世界,是想象不出一个女人可以毒辣到如朱氏这般。 方永禄心里有算计,便不许门子进去通报,管家的儿子便一路领着众人闯了进去,果然见正厅里有十来个人,而三四个女人正按着一个娇小的年轻姑娘,那孩子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烂了,还带着斑驳的血迹。 乍见这样的场面,嗣音内心猛颤。 朱氏突然见到衣着华丽的陌生女子带着一群人进来也有些奇怪,端着那股子傲气站起来,一眼见到边上的方永禄,便倒吸一口冷气,只是她猜不到这个女人是谁,她离开京城太多年了。 “方公公别来无恙。”朱氏含笑客气地说,“这位是……” 可何若诗和戴媛已跪拜下去,口中喊着:“妾身,参见淑媛娘娘。” 朱氏一怔,没想到来者竟是梁淑媛,因旧年中秋那件事,远在西南的她也听说了丈夫和这位皇帝妃嫔的暧昧不清,一直猜想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吸引丈夫,此刻瞧见倒也服气,那一身妆花缎的百蝶穿花华服果然高贵无比,虽不至于是倾国倾城的姿色,可也美得让人炫目。 “妾身参见梁淑媛。”她无奈,越过何若诗和戴媛,向嗣音施一礼。 如此厅堂里所有人都跪拜下去,一时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周桃暴露无遗,嗣音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到她的身边,那孩子遍身的惨状让她牙齿都恨得打颤,她冷声出言问朱氏:“弟妹这是在做什么?” “新人进门都要学规矩,妾身怕两个妹妹年轻教不来,这才特地从西南赶回来。”朱氏竟倨傲如是,此刻都不肯松口。 “倘若本宫不来,王妃要打死她么?”嗣音起身,微震衣袂,难得透出凌厉的目光逼向朱氏,她是恨毒了这般下手毒辣的人,也心疼那周桃,“本宫做不到你这样,不过也想教教你们规矩,王妃久在西南,那里比邻南蛮野人,只怕早把我汉人的三纲五常忘得一干二净。” 她款步到上首坐下,吩咐络梅说:“找大夫替周氏疗伤。”又问,“方才是哪几个动的手?” 那几个中年女人吓得发颤,不问也知是她们了,嗣音便道:“方总管看着办吧,本宫只知道对付恶人不必讲什么道德伦理,她们怎么对付别人的,就怎么回报在她们自己身上好了。” 方永禄冷笑一声说:“娘娘恕罪,奴才是管宫里的事,外头的事奴才可不敢插手,人家不懂规矩咱们要懂是不是。奴才看娘娘还是等王爷回府来,让王爷发落好了,是打是杀王爷自有定夺,娘娘犯不着叫人落了口实。” 嗣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也道:“罢,便依方总管所言,不过王妃是皇室命妇,本宫倒有义务教导她规矩,不如以周氏苏醒为时限,王妃就在这里跪着反省,想想在西南那里那么多年丢了什么,等你都想起来了,该学的规矩自然也就学会了。” 朱氏如蒙大辱,虽不敢逾矩起身,却仍高声道:“娘娘突然来府里干涉我王府家事,是不是也太没有道理了?妾身到底是一家女主人,教训一个侍妾难道也有错?娘娘这样岂不是要长那些奴才贱婢的威风,要将妾身这个正室王妃置于何处?” “你做这些时,又将王爷置于何处?”嗣音道。 “娘娘果然更看重王爷,妾身倒想反问一句,您这样不顾礼节插手小叔子的事,又将皇上置于何处?妾身真真是要多学学娘娘,可不是哪个女人都能在冷宫里待一年出来又封妃的。”朱氏冷笑,意指嗣音和晏珅的暧昧纠葛,后一句更是冲动之下不管不顾说出口的了。 嗣音没有激怒,静静地望了她须臾,开口对方永禄道:“皇室命妇冒犯后宫妃嫔,当如何处置?” 方永禄低沉地说:“各有不同,最低的惩罚是掌嘴。” 嗣音咯噔握了拳头,冷声道:“那就掌定康王妃的嘴,然后告诉她是谁派本宫来的。” 方永禄沉沉地应诺,向身边的小太监们递过眼色,便有人上去按住正咋呼的朱氏,一人对她道了声“不敬”,随即如方才她的嬷嬷掌掴周桃那般全还给了她。 嗣音终是不忍看便扭过头去,可那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于耳,这是她第一次以皇帝妃嫔的身份惩罚一个人,可是她万没想到这一次,却是为了那个满身是刺的男人,连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人生总要牵扯到他,如果可以她很想对彦琛说:往后再不要让我做与他有关的任何事。但彦琛定有他的打算,自己已不能为他分担家国天下的重担,难道连这一些小事也不能做吗? 想到这些未免伤神,而嗣音又不想听见朱氏的嚎叫,便起身往后头来,想看看那个受伤的周桃。管家忙殷勤引路,路上还说:“娘娘真是不知道,这周主子硬气得很,被王妃这样折磨,竟一声也不哭,奴才都折服了。” 嗣音闻言愣住,没想到一个乡下小姑娘竟有如此坚毅的脾性,不由得叹一声:“果然是配得上王爷的人。”言罢才觉失语,可到底是心里想的。 来到周桃的屋里,却见络梅抹着眼泪出来,见多了的她竟也这般心疼,可见那周桃伤成了什么样子,络梅更是不顾礼节恨恨地说:“这样狠毒的女人早就该休了。” 嗣音叹一声,问她:“醒了吗?” 络梅颔首道:“醒了,只是呆呆的不说话,奴婢们为她清洗伤口,跟她说若是手脚重了就说出来,可这位小主子真是硬得很,一声都没有吭,看着她身上的伤,奴婢忍不住……” “你也是,别叫人笑话。”嗣音宽慰一句,便由她去熬药,自己一个人进来了。 小丫头们都忙着行礼,床上趴着的周桃也转过了头来,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救了自己的女人,可她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晓得她为什么来救自己,是王爷派来的吗?那晏珅他自己在哪里? “不要害怕,我是皇上的梁淑媛,你既是王爷的新人,便是我的弟妹了。”嗣音含笑,抬手示意众人下去。 “见过梁淑媛。”周桃趴着在枕上磕了磕头,“我这样子不能给您行礼了,请娘娘恕罪。” “不必想这些,你要好好把身体养好,别让王爷担心。”嗣音笑,她的身上盖了薄薄的锦缎被子,便看不见身上的伤,但脸上……嗣音竟不敢确定自己到底算见没见过这周桃,此刻她双颊红肿,连眼睛都被挤了上去,倘若下一回再见到正常的她,自己还能认得出么? “娘娘,是王爷让您来的吗?”周桃怯怯地问一声。 “当然不是,亲王怎能让皇帝的妃嫔做什么呢?”嗣音不经意地教她一些规矩,又笑道,“不过王爷很快就会来的,只因他带着慎儿没入林子里去了一时找不着,又怕府里出什么事,皇上和皇后才派我来看看。没想到……” 她轻声一叹,心中很是酸涩。 “娘娘,王爷他平时叫我桃儿,您也这样叫我吧。”周桃红肿的脸上露出笑容,却是又牵扯到伤口疼得皱了眉,忽而一行眼泪不自觉地从两边滑落,她似苦笑了一下说,“我太疼了。” 嗣音眼睛倏地湿润起来,险些也要落泪,硬是笑着说:“回头我让大夫给你开止痛的药,吃了能睡的那种,好叫你少吃些苦头。”她掏出丝帕伸手想去擦周桃脸上的眼泪,可看着那红肿的面颊,她竟是下不去手。 “桃儿。”她也这样唤她,“要是想哭的话,也等好了才哭,不然王爷他怎么舍得给你擦眼泪?” 周桃听见这话,竟是温暖得想笑,可一动面上筋肉又是疼痛难当,眼泪扑簌簌下来,她羞涩地说:“我不想哭的,它们自己就出来了。娘、娘娘……您怎么了?” “啊?”嗣音尴尬地笑起来,扭过头抹去面上的泪水,她为什么要哭呢,心疼这个孩子,还是心疼她对晏珅的执着?果然他们是般配的吧,对于情感的态度竟如此相似。 此时一个小宫女进来,对嗣音道:“方公公已经掌完亲王妃的嘴了,不过那王妃疯了似地乱骂人,死活也不肯跪着,正叫几个小太监压制着呢,公公说来问问您的意思。” 扭头看了周桃一眼,她却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嗣音便道:“告诉她,她若敢站起来就是违抗我,该怎么处置方公公心里最清楚不过,掌嘴也好打板子也好,都按双倍来算。” 那小宫女应下,许是也瞧见周桃可怜的模样,故而得了这个命令竟有些兴奋,以她们的立场来看,都是恨透了这些心狠手辣作威作福的主子的。 “我以为你会让我息事宁人。”嗣音笑道,“若是别的王府里,侧妃侍妾受了正室的欺负,想来都会求他们家王爷不要把事情再闹大,以此来表现自己的温柔贤惠,当然我也是小人心思,兴许人家就是这样贤惠善良的。” 周桃却呜呜地说:“其实我娘说了,被狗咬一口又这么能咬回去呢,人是不可以和畜生理论的。” 嗣音一怔,心底发笑,这小丫头竟也是厉害的。 “总之我也不想和她理论什么,王爷在的话我就全听王爷的,王爷不在,就娘娘做主好了。”她这样说,眼底也没有一丝恨意,竟是真的不屑和那朱氏理论,不过眸子里还是很期待,“王爷几时能回来呢,想要他带我回家。” 这一声“回家”到底还是露出她心里的害怕和彷徨,叫人好不怜爱。嗣音笑道:“你安心睡一觉,醒过来王爷自然就回来了。” 周桃却带着恳求的神情望着嗣音,肿大的双颊稍稍动了动,但没说什么。 嗣音会意:“你睡吧,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不会再叫她来欺负你。” 周桃心满意足地笑了,其实她完全不了解这位梁淑媛,可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好安心,原来宫里的妃嫔娘娘是这样温柔可亲的吗?一直以为她们都是高高站在云端上的人,而自己只是个乡下小丫头,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说上几句话。若说自卑太过了,只是她明白自己与这些贵妇人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吧。 想着想着,周桃静静地睡着了,但许是太疼的缘故,她睡得很浅,时不时还会皱一皱眉头睁开眼,兴许是怕嗣音会走,几次确认了嗣音就在身边后才终于安心地睡熟了。 嗣音轻轻挑开她身上的被子,络梅没有给她穿衣服,而是覆了一层蚕丝,肌肤从蚕丝下透出来,竟是伤痕累累,臀股间红肿异常,皆是一条条的血印触目惊心。含泪轻轻将被子再与她盖上,嗣音竟又忍不住落泪。 这样的疼痛和折磨,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若哭几声求饶向那朱氏示弱,也不至于被打到这样的地步,也是她太强硬益发激怒了那个疯女人,才会挨了更多的打吧。 “那个女人……”嗣音想到朱氏那副嘴脸,完全无法理喻一个人怎么能心狠手辣成这样,倘若她自己的女儿被人这样欺负,也怪,她也没有孩子,自然是想不到这些的。 374.第374章 晏珅,住手 “娘……”梦里的周桃似乎在哭泣,呜呜咽咽地喊着娘,嗣音如今为人母,一想到若是她的初龄遭这样的罪,心里就撕碎了疼,不由得含泪悄声地哄,终是安抚了她的噩梦,周桃又静静地睡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下人们送来点心茶水嗣音也只是吃几口,容澜说等晏珅到府里她就能回猎场去,她剩下能做的事就是静静等待。 猎场这里,收猎的号角声终于响起,淑慎今日满载而归,自然功劳还是在晏珅教导有方,她得意得抱着自己活捉的一只白兔来找嗣音,却不见母妃的踪影,正纳闷,又见皇后单独带着十四叔去帐子里了。 “皇姐,快去看我和四哥捕到的猎物,有一只小狐崽子呢,四哥说带来给你看过后就放了它。”可容不得淑慎去问发生了什么,她就被两个弟弟带走了。因见众人皆神色平静,便也没多想,只以为母妃去帐子里照顾初龄。 这边容澜已将家里的事告诉了晏珅,他听得双目通红,拳头捏得骨骼咯咯作响。 “我说什么也没意思,你自己回家看了便知道,但是听皇嫂一句话,别做太出格的事,皇嫂总是站在你这边给你做主的。”容澜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完全没有底,这孩子的性子最经不起激,也是掐着他这个弱点,皇帝才算是治得住这个弟弟。 “多谢皇嫂,回头我会把梁淑媛送回来。”晏珅说这些话时脑袋里已经发懵,他匆匆辞别了容澜,跑出来牵过马匹奔腾而去。 那急促的马蹄声不免引人注意,淑慎和泓晔远远瞧见十四叔离去,疑惑地对视了一眼,其他人也开始窃窃私语,可不是叫人奇怪么,那位梁淑媛也消失了很久。 “不会有什么事吧!”淑慎嘀咕,脸上已遮不去担心的神情。 泓晔笑着安慰她:“有父皇在,不会再有人欺负梁淑媛的。” 淑慎一愣,却没说什么。 策马扬鞭,晏珅恨不得能飞回去,他怎会不了解朱氏为人,他不敢想象桃儿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此时此刻他无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为什么不带她来猎场,谁又会吓到她?就是被吓到又怎样,总比现在被那疯女人折磨强。 越想心中越怒,晏珅握着鞭子的手都几乎要磨出血来,疯了一般赶路终于在日落黄昏前回到了家里,他下马就往家里奔去,便看见朱氏同何若诗几人跪在厅堂。 朱氏已经料到晏珅会回来,本该害怕的她却硬撑着强硬的面容,在她看来,这个对自己无情无义的男人,又凭什么来指责自己的行为? “王爷……”管家迎上去。 “桃儿呢?”晏珅压着满腹的怒火问。 “主子在屋子里躺着,梁淑……”可管家话没说完,他家王爷就如风一般消失了。 方永禄那里也才走过来想施礼,还没到跟前人就不见了,他无奈一笑,回身对厅上跪着的人说:“你们自求多福吧。” 奔入后院,晏珅一头扑进了周桃的卧房,却见嗣音坐在床边,正捏着帕子在她脸上擦拭什么,听见动静回过身来,只是淡然地一颔首,而后伸指比了个嘘声,示意周桃睡着了。 晏珅放轻了脚步一点点靠近妻子,一瞬见看到她红肿扭曲的面颊,整个人都颤栗了,他没有再靠前,他不晓得自己还会看到什么。 “受了很多苦,我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不过大夫说都在皮肉上,养些日子总能好的。”嗣音道,“你既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可意外的是,晏珅似乎根本没听嗣音说什么,他木愣愣地继续走到桃儿身边,颤抖着手掀开她的被子,那一瞬嗣音似乎听见他拳头里发出的骨骼声。 “我……”嗣音又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晏珅猛然回身向外跑出去,她本能地意识到要有事情发生,竟不自觉地追了出来。 在路上,晏珅已愤然抽出了腰际的佩剑,待一步跨入厅堂,何若诗等见王爷如此,都吓得尖叫起来。 朱氏终究是傲气的,竟站起来伸着脖子迎着他说:“你要杀我了吗?你杀啊,有种就往这里砍。我堂堂王府正室,还不能收拾一个贱婢吗?” “谁动的手?”晏珅的声音沉如野兽低哮,额头上的经络都凸了起来。 没有人敢承认,谁都不敢想想他握着剑要做什么,晏珅怒极,忽一声将剑指向戴媛,“谁动的手?” 戴媛几乎要被吓晕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指向边上几个女人,“她、是她们……” 晏珅凌厉的目光掠过去,已将那几个女人吓得不轻,她们醒悟过来匍匐在地上哭着求饶,很没有义气地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朱氏的身上。 晏珅慢步走到她们面前,这一个个女人在她看来不啻是吃人的魔鬼,而桃儿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更吞噬了他的理智,高高地举起利剑,面对这几个已吓得瘫软的女人,他丝毫同情不起来。 “啊……”尖锐的叫声划空而出,嗣音未入厅堂,听得已顿了脚步,那尖叫声太可怖,她不晓得晏珅究竟做了什么。 然此时此刻,厅堂里已鲜血四溅,朱氏站在一边吓得目瞪口呆,只怕连呼吸都停止了,而血溅出的一瞬,戴媛已经晕厥,何若诗则手脚发软,缩在角落里颤抖。 方永禄也呆住,看着地上断落的几只手,他不晓得回去该怎么向帝后复命。而此刻,晏珅已经把剑指向了一旁的朱氏,方永禄想开口制止,可眼瞧王府管家一出声就被他犀利的目光瞪回去,自己便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你要干什么?晏珅你疯了吗疯了吗?为了一个贱婢你真的要杀我吗?”朱氏嚎叫起来,恐惧感袭来,连声音都变调了,“你也要砍我的手吗?我是你的妻子啊,跟了你那么多年的人啊,晏珅,晏珅你放过我吧。” “现在你要我放过你,那刚才你有没有想过要放过桃儿?如果梁淑媛不来,你是不是要打死她?”晏珅咆哮,利剑已逼近朱氏,“到现在你还口口声声贱婢贱婢,你要我凭什么放过你。” 朱氏瞪圆了眼睛,尖叫道:“你要杀了我吗?你要杀了我吗?晏珅你想想清楚,我不是普通人可以随便让你杀的,今日你敢动我一根手指,朱氏一族不会放过你的。把你的剑放下,放下!”她又哭起来,意识错乱地威胁晏珅道,“你要是敢动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那个贱女人的。” “好,我成全你!”晏珅怒极,挥手劈下手里的长剑,却是剑刃将触及朱氏脖子的一瞬,嗣音在他身后喊了一声“晏珅,住手!” 那一声喊,震住了他的手,更重新将理智缓缓灌入他的脑袋。 嗣音已顾不得满地的鲜血,跑过来挡在了朱氏的面前,亦是颤抖着声音说:“桃儿她一直在等你回来,可你要知道,这一剑劈下去,她往后去哪里等你回家?” 身后的朱氏已轰得一声瘫软下去,尖叫着嚎啕大哭,仍不依不饶地咒骂晏珅和周桃。 可是对视的两个人却似乎听不见这些,晏珅仿佛是头一次这样静地凝视嗣音,他看得见她眼中的自己,迷茫、愤怒、挫败,毫无理智。 “桃儿她在等你,她一直在等你回家。”嗣音渐渐平复了喘息,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她说要等你回来带她回家,她说什么都听你的,晏珅你冷静一些,多为她想一想。” 仿佛也是嗣音第一次这样专注地看着晏珅的眼睛,竟为他眸中的情绪所动容,每一个深爱自己女人的男人,都会让人感动吧。 “你别吓着她,桃儿已经受了太多惊吓了。”嗣音缓缓说,硬是克制着心里的酸楚,她很怕自己再说一句话就会落泪。 晏珅终于将目光从嗣音脸上收回,他缓缓将带血的长剑收入剑鞘,继而抬眸对嗣音说:“我送你回猎场,今天……谢谢你。” “我也很喜欢桃儿。”嗣音淡淡露出笑容,却又摇头说,“我自己回去就好,方总管和络梅都在,路也不远。” 她这样说着,轻轻提了裙子向外头去,满地的鲜血早染红了她的裙摆,可嗣音却不以为意,只是静静地向外走。 才到门外,她忽而又回身,笑着对目送自己的晏珅道:“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帖吧,我想这是你能为桃儿做得最好的事,不然即便她嘴上不说,心底还是会为你担忧为你难过的。她是个好女人,你要好好珍惜。” 晏珅静默,终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嗣音莞尔,静悄悄离去。直到上了马车看见自己裙摆上的污秽,她似乎才缓过神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不由得苦笑地自嘲:方才我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又吩咐络梅:“一会子将车停在猎场外,你先去我那里取一身衣裳,我换了再回去,不然这样子叫人瞧见,只怕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络梅则已帮着她脱下脏了的外裳,嘴里却说一句:“王爷这样的男人才真真是可靠的,方才虽然看着害怕,却解气得很,那小主子算是嫁对人了。” 嗣音一愣,亦赞同地笑了,能让稳重的络梅说出这样的话,方才那一幕幕委实是惊心动魄的。此刻她的心落下,最想见的自然是她觉得最可靠的男人,不晓得要怎么对他说今天的事,却又隐隐觉得他不会多问,因为他会比任何人都能洞悉自己的心思。 “皇上才是最可靠的男人,不是吗?”她忍不住对络梅娇嗔了这一句,络梅失笑。 夜晚的篝火燃起时,梁淑媛又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其他的妃嫔女眷也都换了衣裳,故没什么人奇怪她的装束与白日不同。宋蛮儿等好奇地问她几句,她只说下午乏了,在帐子里歇了一觉,或有人不信,也是后话。 淑慎抱着她的小兔子来,告诉母妃说:“我要留着逗初龄玩。” “那你要自己好好养着,可别丢给吉儿、祥儿只做甩手掌柜。”嗣音笑,眼眉间的淡定仿佛今日一切如常。 淑慎却忍不住,终是在台上大戏锣鼓震天响的时候问她:“母妃是睡了一觉吗?我去帐子里找过你,并没有瞧见。” 嗣音不以为然,搂她到身边说:“回去再告诉你,总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十四叔不见了呢。”淑慎嘀咕,低头摸摸她怀里的小兔子说,“这还是十四叔抓的,听说我要给初龄玩,他可起劲了。” “是吗?”嗣音轻声一问,心底没来由地沉甸甸一叹。 其实她明白今天在晏珅面前失态了,他们用“你我”相称,她直接喊了他的名字。那一瞬的时候,什么前仇旧恨都没有了,嗣音不会再计较旧年中秋的恩怨,她只是为一个全力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感动而已。可彼时太多人在场,所有人都见到了她与晏珅熟稔的一幕,他们看起来似旧友,似有很深交情的故人。 而且这件事终究是要报知宗人府的,并非是王爷就能随便砍掉别人的手,自然也不会是什么太大的处罚,只是这对他休妻一事会有极大的影响,却不知是正面还是负面。更叫人要发笑的是,什么才是正面?而什么又是负面? 嗣音自己觉得奇怪的,还有一事,她没想到面对那番血腥可怖的场景,自己竟能如此从容。犹记得当初去宣旨赐死六王妃、九王妃归来后一病不起时皇后对自己说的话,她说未来还会面对更多的事,故而今日也算一件吧。可不奇怪吗?她竟真的不害怕了。 “母妃你在想什么?”淑慎见嗣音呆呆的,悄声道,“父皇方才一直在看着你,也是呆呆地出神。” 嗣音闻言转身朝上首看去,可皇帝的目光已经移开了,她心底不免一沉,隐隐有不安。方永禄和络梅又会如何对帝后说今日的事,如何描述自己阻止了晏珅刺死朱氏?她本想亲自去禀告,可归来后就被安排来参加晚宴,而方永禄和络梅也都去了各自的位置。 谁都知道,当事人叙事时通常会忽略细节,她不可能去对晏珅或容澜讲“我唤了他‘晏珅’”,可是络梅和方永禄兴许会提到,旁观者叙事时,就完全是说书讲故事的状态。虽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可中秋一夜,在嗣音心里也始终留下了梗,若言她不顾忌,委实太假。 “娘娘,小公主闹觉了,奶娘和谷雨姐姐都哄不好,让奴婢来请您回去看看。”此时祥儿跑来,轻声对嗣音说这些。 “你去告诉织菊,让她回禀皇后娘娘。”嗣音即刻起身,再大的事也大不过她的女儿去。 “我去同母后说就好。”淑慎接了话,“一会子也来看龄儿。” 嗣音颔首答应,又立定朝帝后、贵妃等人施一礼,方旋身离去。 彦琛静静地看在眼底,她归来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几乎都没离开他的眼睛,方才和皇后一起听方永禄和络梅说弟弟府里发生的一切,容澜都变了颜色,可这个嗣音却平静成这样,连他都觉得不可思议。 方永禄说:若非淑媛娘娘她及时赶到,只怕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当时奴才们都吓得腿软了,谁也不敢去劝。 络梅说:那周氏被打得极惨,而王妃对淑媛娘娘还不敬,娘娘便罚她跪在厅堂里,王妃恼极了就说一些不相干的话,娘娘又让方总管掌她的嘴,到底是降服了。只是那王妃性子太烈了,逼着王爷动手,要不是娘娘拦住,只怕早没命了。 面对嗣音仿佛一夜之间的成长,彦琛隐隐觉得陌生,是他太忙了见嗣音的时间太少了吗?当初那个被贤妃掌掴后轰出翊坤宫倔强地握拳让自己不要哭,然后糊里糊涂迷路不知走到哪里去的梁嗣音,还是眼前的梁嗣音吗? 一直一直都盼望着她成长,甚至不惜揠苗助长让她毫无准备地去面对别人的死亡。再痛再苦,她都挺过来了,自己当初怒极失心的一巴掌也没有打散她对自己的情,梁嗣音她真的开始强大了吗? “朕可以安心了?”彦琛心内静静地问自己,有一些酸,有一些疼痛,更有一些舍不得,可是舍不得什么呢? “父皇那么疼初龄,此刻她正闹觉哭呢,父皇不去看看?”淑慎来向帝后禀告嗣音离席的原因,伏在容澜膝下吃着果子,笑吟吟地对彦琛说,“父皇今天都没怎么抱过龄儿呢!” 容澜笑道:“平日里尽吃醋,今天来卖乖了。”却也顺着孩子的话说,“皇上去瞧瞧吧,初龄这几天脾气怪得很,闹觉的时候谁也哄不好非得自己累了才肯睡,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 彦琛被这母女俩的默契弄得心里起了愧疚,自己是不是流露出那些不该有的神情了?堂堂的皇帝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还会像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小伙子? “朕去瞧一眼。”他欣然接受,起身离席。 众人见皇帝起来,自然也都起身,皇帝摆手示意大家继续,静静地走了。 宋蛮儿正坐在耿慧茹姊妹俩身边,正拿手巾擦吃了烤羊腿的手,一边说:“一个才走,一个跟着就离了,这是有多腻歪呢,这么一会子功夫都舍不得。” 耿慧茹拉拉她的衣角说:“你越发狂了。” 375.第375章 倘若没有父皇的存在 宋蛮儿却握了酒杯,抬手一指不远处李子怡、尚文珏等几位美人说:“她们可怎么办呐,眼看着明年新人又要入宫了。”言罢仰头饮尽杯中酒,竟是有几分痴醉。 “别叫娘娘再喝了,赶紧撤了酒。”耿慧茹忙吩咐念珍、念珠,“去取酸萝卜汤来给娘娘解酒。” 宋蛮儿却挥开念珍二人,呵斥她们退下,转来对耿慧茹笑道:“我哪里醉了,分明是众人皆醉我独醒。” “你啊……”耿氏不知说什么好,这世上可有一个人能猜得透这蛮儿? 这一边,彦琛到嗣音的帐子时,果然听见女儿哭泣,他心底一软疾步进去,便见嗣音手足无措的抱着女儿满屋子转悠。 “这是怎么了?”彦琛愠怒,他见不得女儿受一点委屈,便霸道地伸手从嗣音怀里抱过初龄,瞬间面上怒色又化作一片柔软,轻声细气地哄起女儿。 谷雨有眼色地示意众人跟她走,一时帐子里只有皇帝、嗣音和孩子。 初龄真真是被惯坏了,一入父亲的怀抱竟即刻不哭了,只是很委屈地呜咽了几声,好像在同父亲告状,好像是在说娘亲和爹爹一个下午都不来看她,是不要她了。 嗣音已绞了温水的帕子来,轻轻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水,这一举动让她突然想起周桃,不由得手里一颤。 皇帝瞧见,问:“怎么了?” 嗣音没来由地红了眼睛说:“想着将来若有人敢那样欺负我的初龄,我会拼了命的吧。” “朕怎会容许别人欺负我的女儿?”彦琛睨一眼嗣音,“若真有人敢欺负她,朕又怎么会让你去拼命?不过见了点血罢,便傻了?” 嗣音不服气地看着皇帝,这人好像特地来吵架的,可是她有胆子跟皇帝吵架吗? “看什么?朕说错了?”彦琛的确带了几分气,没来由的。 “也不问我好不好。”嗣音嘀咕一句,转身去洗帕子,却也是赌了气,在那里反反复复地揉搓宣泄心里的不悦。 此刻初龄已睡熟,彦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入摇篮,转身看着一脸孩子气在那里折腾帕子的嗣音,他不得不怀疑方才自己那些感慨是不是为时过早了。 他缓步走过去,从身后将她抱住,什么也不说只是这样静静地抱着,她身上没有血腥的气息,还是那么纯净通透,绵绵淡淡的香气叫人安心。 嗣音放下了帕子,软软地倚住身后坚实的身体,深秋天凉,这一刻却那样温暖,四肢百骸皆松弛下来,她痴恋地躲在他的怀里,用他的体温浸润自己。 “朕往后要多陪陪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是想看初龄吧。”嗣音旋身面对着皇帝,脸上最美好的笑容,眉目如月牙,欣欣然说,“想看龄儿便想看龄儿,皇上只当我也是吃奶的娃娃,能叫这样哄过去的?” 彦琛有注意到,今夜她总是“我”啊“我”地说着话,平素二人亲热她也不会如此,他有些好奇,却不想去问她缘故,她若有想说的话又岂会不语。 “朕说过,你若再吃龄儿的醋就一定罚你。”他怒,却是笑着的怒。 嗣音一扭身躲开去,媚眼如丝、波光流转,热融融地说一声:“皇上要怎么罚?” 彦琛岂容她逃开,伸手便将她捉在怀里,暖暖的气息呵在她的颈间,“你不怕?到时候可不许求饶。” 嗣音柔柔地贴上彦琛的双唇,几番旖旎缠绵后,方道:“我怕。” 彦琛一怔,细看她眼底透出的情绪已和方才不同,双颊的绯红亦带了淡淡的愁色,她无比柔软地看着自己,晶莹的泪水已盈满了眼眶,只是不叫它们落下来。 “傻子,朕在呢,怎容你害怕?”彦琛将她纳如怀里,紧紧裹住她纤柔的身体,竟是心满意足地说一句,“朕的嗣音……不怕的。” 篝火渐熄,宴会散去,热闹的围场又陷入宁静,几乎年年岁岁都来这里,彦琛却第一次感到狩猎是如此让人愉快的事,甚至今次他根本没有出猎,根本没有任何事收获? 没有收获?非也,他又岂会空手而归。 夜深沉,定康亲王府内亦是一片寂静,静得叫人忘记了白日里才发生的一切。下人们已打扫了厅堂,又岂能让那里一直遍地血污,不过地上桌椅上衣服上的污迹可以清洗干净,刻在人心里的震撼和害怕,又要如何化解?毕竟谁也不可能是第二个梁嗣音。 迷迷糊糊从梦里醒来,周桃看清了眼前的人,她的晏珅终于回来了,梁淑媛没有骗人。 “我一定丑死了,对不对?”周桃这样说。 “丑死了,脸肿得像个小胖妞。”晏珅皱眉回答她。 “我快疼死了,浑身都疼。”周桃呜咽,却并没有哭。 “我也疼,心里疼。”晏珅说着,轻轻吻了她红肿的面颊,“桃儿,对不起,对不起。” 周桃痴痴地看着她,眼眸里含着晶莹的东西,却硬是弯成了月牙,“对不起什么呀,也不是你打我的,你怎么舍得打我……晏珅,等我好了带我回家吧。” 晏珅颔首,他多想把桃儿抱在怀里,可看到她浑身的伤,竟不知从哪里下手去。 “等你好了我们即刻回东北,不管这里有什么人有什么事。”晏珅道。 “不过走之前我要去谢谢梁淑媛,谢谢她救了我一命。”周桃看着晏珅问,“你认识梁淑媛吧,你们见面了吗?你有没有替我谢谢她。” 晏珅默默地点头,安抚桃儿说:“不要想这些事了,如今你给我乖乖地把伤养好,还有,为什么挨打不会逃呢?就那么让她打吗?” 周桃静静地望着她,渐渐撅起了嘴,不过脸颊太肿也看不太出委屈的神态。 晏珅点点她的额头说:“你也该拿出女主人的气势才好,你是我的妻子啊,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周桃却道:“我心想让她打够了,你欠她的就两清了,夫债妻还也是很平常的事,说到底你突然要休妻抛弃人家,也是很没道理的事,终究欠了她们的。” 晏珅一怔,半晌不知说什么来应对她。想起嗣音那一句“不然即便她嘴上不说,心底还是会为你担忧为你难过的”,不免怅然。 “我又想睡了,你陪着我不要走啊。”周桃呜咽一句,懒懒地合上眼睛。 晏珅伸手抚过她软软的秀发,青丝在指尖滑过,柔软而温暖,“我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嗯……” “桃儿。” “嗯?” “你喜欢梁淑媛吗?”晏珅问,“梁淑媛她说她很喜欢你。” “嗯……” 可是周桃已经困了,不知是没听清楚丈夫问什么还是没有力气回答她的话,她终究是沉沉地睡去,不知天地间的事,不知身边人的心思。 眼前是今日与她对视的场景,她眼底的自己却是那般模样,此生此世他晏珅可曾如此示过人,这一辈子竟只有她见过自己的无措,也只有对着她,他可以放下心底所有的防线。 那一瞬竟是要一辈子吗? 他不要给她添加烦恼,他不要侵入她的生活,他不要她为自己担忧一丝一毫,相反只要她需要,他可以舍弃一切,甚至是桃儿带给他的幸福。 可现在,却是她保护了桃儿,成全了自己的幸福。 皇帝,为何你偏要派她来,为何你偏要让我记着这份恩典,为何你要如此大度,为何你要将我死死地扼制住,容不得再动一分心思? 晏珅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连眼前的周桃都疏于保护,又谈什么保护嗣音?更何况似乎没有自己的存在,她反而会更安全,若非自己叫人察觉了那些情愫,又怎么会让人捉住把柄下套来陷害她?一旦接近,受伤的总是她,他以为自己面对嗣音时会卷起身上的刺,可事实上还是会弄伤她。 这一次,她还会因自己而受伤吗? “娘……”梦里的周桃呜咽着,如受惊的孩子面露惧色,晏珅抽回神思来安抚她,想得越多便越迷茫,还是自欺欺人地回到东北去,自欺欺人地接纳桃儿对自己全部的爱和付出,因为那样她也会安心的,只有她真正安心了,自己才能真正平静。 “京城,果然是不适合你我的,桃儿,我们回家去……”他静静地说一句,梦里的周桃安心地笑了。 翌日,为期三日的狩猎进入最后一天,昨日收猎后消失的十四爷仍旧没有出现,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已打探出缘故,道是他们府里出了大事,一切都是为了他要休妻而闹的。 于是越好奇就会有越多的猜测,一时间周桃这个普通的平凡女子被传说得神乎其神,连砍伤朱氏近侍的手也加到了她的头上,更说她盛气凌人面对正室王妃也目中无人,早早自封了王府女主人,如是种种,却是件件事都在诋毁周桃的为人。 传言到了容澜这里,她也是叹气:“还有谁能编排这些呢,无非朱氏和那几个侧妃娘家的人。” 络梅在一旁说:“依奴婢看,不如将这件事清清楚楚地说了,没得叫人猜忌心重,越发传得没边。” 容澜道:“你不知皇上的用心,再等等吧。” 随着狩猎的结束,定康亲王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浮出水面,众人总算弄明白孰是孰非。只是怎么算,那周氏都不过是挨了一顿毒打,而朱氏及晏珅的那些侧妃,赌上的却是一辈子的幸福,甚至谈不上幸福,唯生活吧。 这些女人一旦被夫家赶出门,就真真一无是处贱如草芥,且她们曾经是王府女眷,又有哪一家敢再娶。两相比较,众人还是愿意站在在晏珅和周桃的对立面。 浩浩荡荡地回到宫里,整整三日的欢愉让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可已听得不少传闻的淑慎却久久缠着嗣音不放,定要问她:“母妃的事是不是和十四叔有关系?” 嗣音晓得她如今被未知的****观弄得迷糊,便不想瞒她或哄她,好生照料好女儿后,便领着她到阁楼,将事情的始末一一告知。 淑慎听得瞠目结舌,听到十四叔挥剑斩断了下人的手,更是捂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你十四叔是怒极了吧,换做谁都会心疼的,连我都发狠让方永禄掌她的嘴,面对这样凶狠暴戾的人,只有以暴制暴方能解恨了。”嗣音淡淡地说,但也叹,“只不晓得这件事会闹到何种地步,虽然只是伤了几个奴才,但毕竟可大可小。宗人府或那几家人以此作筏子闹起来,你十四叔也要头疼一阵子了。” “母妃你可知道,那王妃还是我娘亲的堂姊妹呢,朱家可不尽是这样的人,您可千万别因了她一个人而看轻了朱氏一族。”淑慎不悦道,“想来自家女儿要被无辜休弃,族里的人为她争一争也是人之常情。” “自然不会了,你这孩子竟是多虑的,想那么多做什么,这是大人的事,甚至和我都没有干系,你我只要静静看着就成。”嗣音安抚她,“你放心,父皇他也不会感情用事忘了公正公平,总会给宗室一个交代的。不过你那新婶婶,母妃真是喜欢,她虽出身平凡,可我看来却极配得上你的十四叔。” 淑慎停一停,忽地握住了嗣音的手说,“母妃我问你,倘若没有父皇的存在,倘若你有机会和十四叔相遇,你会爱上十四叔那样的男人吗?” “这都不现实……” “我说假设,我是说如果。”淑慎道。 嗣音凝神看着她,淡然一笑:“不会。” 淑慎竟好似受挫一般,重重地朝后坐下去,她不解地看着嗣音问:“为什么呢?母妃你不知道吗?在我眼里这世上只有你才配得上十四叔,只有你。” “傻孩子,我配得上她和我是否会爱上他是两回事,更何况……”她笑,那笑容暖得叫人痴迷,“即便你父皇不是皇帝,但只要他存在于这天地之间,不论何时何地我和他总会相遇的,这是三生三世的约定,我的身心只能属于他也只愿意属于他。” “母妃……”淑慎有几分动容。 “慎儿你会这样想,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你还没有爱过,你无法体会那种眼里再容不得别人的感受。”嗣音揉揉她的额发,欢喜地将她拢在怀里,“将来能让你开窍的那个人,我会真心感激他,傻丫头,母妃会和你一起等那个人出现。” 淑慎静静地卧在她怀里,这些话突然柔软了她的心,虽然她还是不明白十四叔和嗣音之间的纠葛究竟怎样才能完美地解开,可是嗣音这些话让她很感动。为什么她只看得到十四叔对母妃的深情,却对父皇和母妃之间的情感视而不见呢?后者更值得尊重和祝福,不是吗? “改日我要去看看新婶婶,她在京城也没有亲人朋友,十四叔总不能时时刻刻都在她身边吧。”淑慎嘟囔一句。 “去吧,代我问候她。”嗣音莞尔。 淑慎终是笑起来,冲着嗣音竖起大拇哥儿说:“你如今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总算能放心了。” 嗣音一愣,随即拍拍她的额头说,“谁才迷糊来着,又来充大。” 解开心结,淑慎自是欢喜的,且嗣音有了初龄后不仅没有待薄自己半分,更因了十四叔的事情对自己更加耐心呵护,她总以为自己父母双亡是没有福气、是被上苍抛弃的人,可如今有一个人完完全全地替代了母亲来爱护自己,她委实幸福。 每每想起初入符望阁时,自己指着嗣音不许她戴簪花的无礼行为,淑慎总是会脸红羞愧,此刻莫名地想起来,便不由得蹭在嗣音怀里撒娇。 嗣音不知道她想的是这个,只当她又起腻,竟是笑得合不拢嘴,“谁不好学,学你妹妹,快饶了我,这几天累得我浑身都疼。” “不舒服吗?是又要怀小宝宝了?” 嗣音愣住,竟是羞涩难当,恨得打了淑慎道:“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可不要你了。” 楼下熟睡的小初龄不知是被母亲和姐姐的笑闹吵醒了,还是嫉妒她们如此亲热,不管不顾地就从梦里醒来咧开嘴哭,慌地二人忙下楼来看,眼见娘亲和姐姐都出现在了眼前,她方心满意足。淑慎恨得捉了她肉乎乎的小手在嘴里啃,叫嚣着往后要好好教训妹妹。 此时祥儿上来说刘婉仪求见,嗣音知道她定想问王府的事,不由得叹这一个痴儿怨女,而刘氏分明是彦琛的妃嫔,自己这样成全她究竟算是在做什么?若较真地来想,竟是没有一点对得起彦琛的地方。 永寿宫里这一对姐妹,真叫人很无奈。而这也是嗣音心底的隐忧,她没有勇气在现在将事实告诉彦琛,那太残忍,可未来若东窗事发,彦琛获悉自己是一早就知道的,若要面对他的质问,自己又该怎么做? 每每想到这些,嗣音都不愿见刘氏或耿氏,而后者素来宁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在永寿宫守着她的儿子和秘密,而前者却激进一些,叫人好不烦恼。 今日亦是推托不去的,嗣音终究是见了刘仙莹,她静静地听完整件事,没有任何的品评,只是起身告辞,含了欣喜之色。 静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嗣音唯有叹息,天意弄人谁能违逆?自己能有眼前的一切,真真上天眷顾。 376.第376章 我是真心担心你 谷雨带着祥儿上来撤去冷了的茶水,给嗣音换了一碗杏仁露,因说道:“奴婢才刚去敬事房领东西,听见那里已经开始预备明年选秀的事了,奴婢心想这日子过起来真是没有数的,第一次在钟粹宫瞧见您的场景还好像昨日的事。” 嗣音笑道:“可不是,我也记得自己察觉月信不至怀疑有了身孕时的心情,一眨眼初龄都出生那么久了。” 谷雨又道:“说起选秀,不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交代主子帮着一起料理。” 嗣音只喝了一口杏仁露便撂下了,单手支了额角说,“不知道届时皇上会留下多少人,又会留下什么样的人,但你可知道,每每想到定康亲王府里的两位是我亲手送了她们去的,心里就觉得愧疚,仿佛她们的一生是断送在我的手里。” “那也是命,至少当时多少人羡慕她们,都以为是极好的事情。”谷雨道。 “是啊……”嗣音叹息,再不聊这些话题。虽然几次三番听得人提明年选秀的事,可她心里却有些抵触,亦比从前更能体会年筱苒当初的心境,****是容不得任何人来掠夺和分享的,如今的梁嗣音何尝不自私? 谷雨那里去了又来,问主子夜里想吃什么,嗣音只是懒懒地没有胃口,说这几日吃烧烤的野味撑着了,谷雨竟也嘲笑嗣音是否会害喜,她睨一眼说:“你和淑慎一样坏,我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 如是静静地,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到了十月初,其实天还不冷,但中宫那里说因符望阁有吃奶的娃娃,竟早早地让内务府拨出精炭来给嗣音母女用,这份殊荣自然招人侧目,可皇后如此做,谁又敢有异议? 这一日淑慎要出宫去看周桃,容澜便特地将她叫来面前,络梅则捧出一条银色狐狸皮的围脖交到她的手上。 容澜笑道:“你告诉周桃,这是母后赏给她的。” 淑慎好不惊讶:“这可是去年父皇和十四叔打的那条银狐的皮毛做的?母后怎么能随便给出去呢?这可是父皇给您的东西。” “我终日在宫里,各处都烧着炭,这东西根本用不上,放久了也要叫虫子蛀了可惜,不如给用得着的人,东北那苦寒之地最适合不过了。” “母后的意思,是十四叔又要去东北了?”淑慎惊讶,这些天竟是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且连着十四叔要休妻的事也没见人再提过,怎么突然地就说要走了? 容澜道:“你父皇是这么说的,自然我也有权让周桃进宫来一趟,不过瞧你十四叔的样子是笃定不想带她到人前的,我也不勉强了,你替母后带这份心意过去就是了。也带我的话去,告诉她将来要好生照顾你十四叔,我这里都看着呢。” 淑慎一一答应下,她晓得再问皇后也不会有什么答案,不如早早离宫去亲自问叔叔,便辞了容澜匆匆而去。 到了定康亲王府,此处还是那么静,淑慎一路走来连下人都没见几个,而那朱氏她也不记得上一回见面是哪年哪月了,几乎连容貌都要想不起来,她问引路的丫头,“那几个人呢?” “公主是说王妃和侧妃吗?” “嗯。” “都叫各自家里的人接走了,也是前天才走的,王爷不仅让她们走,连丫头嬷嬷都叫跟着走了,所以府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小丫头道。 “是立书休妻了?”淑慎皱眉。 “没有呢,只是都回去了。” 说着已到了周桃那里,果然十四叔坐在床边,正亲自喂周桃喝药,见侄女来了,方假手给了丫头,过来道:“怎么突然来了,也不说一声,十四叔好去接你。” “这样殷勤,就是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了吧。”淑慎顶一句。 晏珅嗔道:“越发没规矩,都快是大人了。” 对着叔叔她素来没大没小没规矩惯了,才不理会他说什么,绕开他径直走到周桃的床边,果然数日不见,她整个儿瘦了一圈,脸上还有淡淡的伤痕,据说身上也都是伤,也不知此刻好了多少。 她从小宫女手里拿过用锦缎包着围脖,打开呈现在周桃的面前,“这是母后赏给婶婶的,让婶婶冬日御寒用。这可是上上好的银狐皮毛,婶婶不知道呢,这还是旧年父皇和十四叔他一起猎到的。银狐是极稀罕的,能遇见就不容易,捕到更是难得了。本来父皇赏给了母后,可母后说她用不上,就让我带来给您了。” 不再同上一次相见的不冷不热,淑慎今次恭恭敬敬地对周桃用了敬语,一声声“婶婶”唤得周桃脸颊飞红,而晏珅也无不欢喜,只是那一条围脖触动他心底的事,便只是静立在后面不语。 周桃怯怯地看了看晏珅,见他朝自己点头,这才伸手来接过那条水滑莹润的围脖,她竟从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握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生怕弄脏了。 “母后说,要婶婶将来好好照顾十四叔,他这个人脾气又坏性子又糟糕,最难伺候了,就难为婶婶多担待一些,多疼他一些。”淑慎竟改了容澜的词,如此说出来更是委婉入耳一些。 晏珅上来一掌拍在淑慎的屁股上,骂道:“皇嫂岂能讲这些话,你如今有胆子编排你十四叔了?” “婶婶你瞧他,只是这么说一句就跳脚了,可不是坏脾气的吗?”淑慎逃开,坐到周桃的身边去,亲热地腻着她冲晏珅得意地眨眼睛。 周桃好不欢喜,这样算不算皇后承认她了,虽然她并不在乎被谁承认,可是能够走到这一步,谁会不乐意呢?而且淑慎这个侄女好可爱,她来京城那么久,继梁淑媛后,又觉得皇室里的人也是很和善的。 淑慎又道:“婶婶你好生把身子养好,这样母后和母妃她们都能安心了,别的事你就不用管,我十四叔是最可靠的人。” 周桃羞得满面通红,双眸笑成了月牙,因听淑慎提及母妃,她隐隐知道这位公主的养母就是那日的梁淑媛,便更在心底叹果然都是好人。忙央了淑慎回宫后替自己也谢谢梁淑媛,谢谢她那一日赶来救了自己。 淑慎自然一一答应下,又说一来一回到宫里天色就要晚了,便告辞要走,周桃身子不方便不能送,晏珅将侄女一路送到门前。 他疼爱地捏捏淑慎的脸颊说:“好丫头,十四叔谢谢你。” 淑慎却嘟囔:“你要真心谢我,做什么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呢?休妻的事要怎么算呢?你到底还休不休了?” “宗人府压着不放我也没法子,你父皇也不见我,就只能这么拖着了。” “可是母后说你就要回东北去了。” “那里多少边关将士和百姓等着我呢?只怕再过几天那里就要下雪了,十四叔身上有责任,儿女情长的事没那么着急,今年休不掉,明年再议也不迟,自然这件事是笃定要办成的。” “可是为什么非要……” “等办成了,十四叔再告诉你。”晏珅这样说,到底将侄女送上了马车。 依依惜别,不知下次再见是否就要为叔叔送行,淑慎心里很是惆怅,若非舍不得嗣音,她真心想跟着十四叔去东北,看看那里的风光,也体会一下叔叔口中所谓的淳朴民风。 回到宫里,淑慎自然先来坤宁宫复命,宫门值守的小太监却告诉她皇后去钟粹宫了,因没说什么缘故,嗣音只当母后有事过去,便径直回符望阁,偏那么巧嗣音也不在,且符望阁里空荡荡的。 “小公主和奶娘在二楼呢,奴婢和吉儿正在炖汤,主子和谷雨姐姐还有从德一起出去了,说是钟粹宫那里出了什么事,皇后娘娘赶着把主子叫过去的。”听见淑慎喊人,正在小厨房看着老火汤的祥儿忙跑出来解释。又帮着淑慎换了衣裳,便陪她来楼上瞧了瞧初龄。 小家伙睡得正香,淑慎也不想弄醒她。本来一肚子的话要对嗣音说,这会子谁都不再,叫她憋得慌,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嗣音回来,竟是有些担心了。又跑来问祥儿,“到底是什么事情?” 祥儿那里自然答不上来,叫她好窝火,再等再等,竟是把从书房下课的泓晔也等来了。 “要不皇姐亲自去看看吧,一路上过来也听说钟粹宫那里好像出了什么事。”泓晔本气定神闲静静地看书,实在看不下去淑慎坐立不安,便索性道,“要是皇姐一个人不敢去,我陪你去好了。” 淑慎忙笑:“就等你这句话。”说完不由分说拽着泓晔往外走,他手中的书还不曾放下。 匆匆来到钟粹宫外,竟是门禁森严,外头立了四五个太监,见是公主皇子,先施了礼,而后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皇后娘娘有令,此刻没有皇上或娘娘的旨意,谁也不能入内。” “出什么事了?”淑慎脑中的弦不由得绷紧了。 虽然淑慎这样问,但守门的太监却只是摇头:“奴才只知道守候在这里,里头的事情一概不知。” “都是谁在里面呢?”淑慎又问。 “皇后娘娘、贵妃娘娘还有梁淑媛。”那小太监答,又说,“公主和殿下还是回吧,奴才笃定是不能放小主子进去的。” “知道了,啰嗦什么,谁又难为你了?”淑慎这样讲,和泓晔对看一眼便走开了。 他们绕到另一边,淑慎贴着墙要听里头的动静,可里面太安静竟什么也听不着,泓晔拉拉皇姐的衣袖说:“咱们还是回去吧,能有什么事呢。” “我这不是怕母妃她吃亏嘛,母妃就是从钟粹宫里出来的,叫她来准没什么好事情。而且你瞧门口那几个人,虽说是不让外头的人进去,可这架势凭谁瞧见,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淑慎叨咕着,继而笑眯眯冲着泓晔道,“好晔儿,你驮我上去瞧瞧行么?我就看看里头的光景。” 泓晔皱眉:“皇姐你答应了梁淑媛再也不翻墙的。” “谁要翻墙了,我就看看嘛。”淑慎好声好气地来央泓晔,“你晓得的,母妃她太老实了,万一被人欺负怎么办。” “皇姐,关心则乱。”泓晔道,“您从前那样的个性,对世事都不管不问不是挺好的,怎么现在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心。” 淑慎瞪他一眼道:“你瞧见我还关心哪个了?”见泓晔愣住,她又道,“除了母妃、除了十四叔,再捎带一个你吧,我又关心过这宫里的谁了?她们爱怎样都和我没有关系,可我不容许别人欺负母妃。” “好吧。”泓晔哪里争得过她,如今她的皇姐可不是从前的皇姐了,天晓得她骨子里埋了多少女儿家家的小性子,平素自己若不满足她的要求,她又哭又笑什么都会来,弄得泓暄都忍不住跟自己说,“这还是皇姐么?也没听说她病过,怎么和从前不一样了?” 但从另一面来讲,从前的淑慎冷漠对待所有人是对自己的一种保护,而今她有帝后有嗣音庇护,自然什么都容易放开。 “你小心些啊!”说着泓晔已站稳了马步,让淑慎爬到他的肩上去,两个小家伙的个头加起来正好越过宫墙,淑慎扒拉着墙头朝里看,竟是什么也没瞧见。 “你们在干什么?”却是此刻,呼啦啦从墙角转过来一行人,为首的自然是皇后,而年贵妃和梁淑媛分列左右,出声呵斥的人是容澜,她凤目含怒、面色肃冷,竟是少有的拿这样的面色来面对孩子。 早有小太监上来帮着扶下淑慎,二人自知有错,垂首立到容澜面前默默不敢言。嗣音本就心乱不舒服,瞧见淑慎如此便知道她是为了自己,一时更不知如何是好。 “都怪本宫平素太温和,处处宽容处处包涵,就纵得你们如此没规矩了,一个皇子一个公主,还有没有一点皇室子弟的模样?书房里的太傅都是教你们什么了?”容澜厉声道,也因她极少发怒,此刻如是便更多几分威慑。 “王海,着人把他们各自送回承乾宫、符望阁,传了家法各打十板子,给本宫结结实实地打,哪个敢私心庇护莫怪本宫无情。”容澜竟是怒极,当着众人的面便下令责打两个孩子,更对王海说,“带话给古昭仪,问她是如何教导皇子的。” 泓晔忙跪下认错,倒是一心维护母亲,说错在自己和母妃无关,求容澜不要迁怒母亲。 容澜却是一肚子的气,根本听不进这孩子的话,吩咐完王海便转身离去,而嗣音和年筱苒似乎也一时走不开,都跟着去了。 淑慎还没回过神,就有宫女太监来把她和泓晔架开,一边说着:“主子恕罪”一边毫不客气地把两人拽走了。 承乾宫里古曦芳见儿子这样回来,听敬事房的太监说明缘故后,便冷眼怒色地看着儿子挨完打,待那些太监退去,面对认错的儿子却只是说:“你自己在这里跪着,想想今日做了什么,何时想明白了再来和我说话。” 泓晔分明瞧见母亲眼里有泪,深知母亲心疼,真真后悔莫及,便直直地跪在庭院里,一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都不曾起来。 而此刻已过了晚膳时分,嗣音方从坤宁宫归来。吉儿、祥儿方才瞧见公主被架回来,进门就按着一顿打,都吓坏了。且事后公主谁也不让扶,自己一瘸一拐回了房间,更不许她们进去。此刻瞧见主子回来,围上来叽叽喳喳说了一通。 谷雨方才也在,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便让她们去准备些吃的别再问这件事。嗣音此时已消了心头的火,也知那十板子是不轻的,便要谷雨去看看初龄,自己则到淑慎这里来。 推门不得,小丫头果然反锁了房门,嗣音懒得与她蘑菇,唤了从德直接砸开,冷着脸便进去了。 淑慎抱了被子蒙头卧在床上,竟是听见方才砸门的动静也不理会,嗣音到了她的身边,挥手隔着锦被一巴掌拍在她的屁股上,淑慎吃不住痛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也学你的小婶婶硬气么?都那么疼了也不叫一声?”嗣音冷声道,“今日是皇后罚你,我还没有罚呢,你给我记着打,哪日再皮痒了我自然成全了你。” 来符望阁这么久,淑慎从未听嗣音这样对自己说过话,委屈得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说:“我还不是担心你吗?” “说过多少次了,大人的事……” “又是大人的事!”淑慎似乎是到了逆反的时期。 “要不要我今日就成全你?”嗣音自然是摸得透淑慎的脾气,此刻见她纠结不清不似平日聪明之态,不禁有些恼怒,说着喊从德,要他去取藤条来。 事实上符望阁里哪有这种东西,从德站在屋子外头“啊?”了一声,傻乎乎地不知道要干什么去。 淑慎终是服软的,她晓得嗣音若真的怒了一定会说到做到,方才那一顿打已经叫她去了半条命,哪里还敢真的惹怒她,伸手拉拉嗣音的衣袖说,“你不要生气,我是真心担心你。” 377.第377章 始终还是要靠自己 “你哪里是担心我,是要气死我。”嗣音挥手让从德离去,过来坐到淑慎边上将她搂在怀里,也软软地说,“你知不知道方才我多乱,偏偏你冒出来,我真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到底怎么了?母后都凶成那样,钟粹宫里出大事了吗?”淑慎呜咽,蹭在嗣音怀里,她大概明白,自己和泓晔头顶青天地是撞上了。 “明儿你就知道了,至于原因,好孩子,我若能告诉你的事可曾瞒过你?”嗣音低头问她,见淑慎摇头,她便道,“总之明天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就是什么了,不要再问我多一点的事情,知道了吗?” “我听你的。”淑慎见嗣音如此凝重,也知道再问无意,便腻着喊疼叫揉揉,嗣音嗔道,“这到底是女孩儿家,撒个娇便没事了,无端端地坑了泓晔,古昭仪定罚他,明日去书房他的随侍又要受罚,指不定你父皇……”提到彦琛,嗣音突然不语了。 淑慎没有在意,还很豪迈地说:“泓晔最有义气了,不怕他恼我。”又想起今日见周桃的事,便告诉嗣音她一切都好。 可是嗣音的心思不知游走到了什么地方去,完全没听淑慎说什么,经历今天的事,她心底的隐忧也层层剥落,真怕有一天再藏不住,让今天的一切重演。 “记住了,本宫可以容忍一切,但绝对不容忍任何人背叛皇上。” 坤宁宫里皇后对自己和年筱苒说过这句话,今日的事她只叫了自己和年氏到场,显然是只信得过她们,可这一份信得过背后有多沉重,谁又知道?而她梁嗣音却分明背负了那么多的秘密,她还有资格承受这份信任吗? 一枚双扣镯沉淀了那样久后将自己送进了冷宫,如今这些秘密又会在将来给自己带来什么? “母妃,你怎么……哭了吗?” “没有,来,给你揉揉。”嗣音抽回神思,将淑慎抱在怀里。 翌日天才亮,钟粹宫美人柳艳暴毙的消息就传至六宫,御医馆的说法是突染恶疾引发心悸而亡,中宫便以此为据,为免恶疾扩散下旨封锁钟粹宫,待日后李美人、尚美人身体无恙,再做打算。 这三位美人,除了李子忻是贤妃堂妹外,一皆默默,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昨晚皇后、贵妃和梁淑媛曾去过钟粹宫,据说她们进去后就封了门禁不许其他人再入内,故而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无人知晓。 如今钟粹宫一封,里头的主子奴才都再不能出来,她们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封宫,自此封了便不知那一日才能见天日,哪能人人都像梁淑媛那样,每回都是皇帝变着法儿地保护她呢。 晨间六宫聚首坤宁宫听事,容澜亦是一脸肃容,冷言重申了宫内门禁宵禁各种规矩,要诸妃嫔严守。众人难得见皇后如是,个个都屏息凝神不敢造次。 出得坤宁宫,嗣音正要上肩舆,宋蛮儿突然到了她面前,笑嘻嘻说:“娘娘可否告诉臣妾,昨儿您和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去钟粹宫瞧什么呢?” 如今嗣音的位分在宋氏之上,她用敬语和谦称也是礼仪,嗣音知道她难缠,索性说:“宋姐姐去问皇后娘娘最清楚不过了。” 宋蛮儿碰了壁,悻悻然看着嗣音离去,回身瞧见李子怡姗姗出来满面颓色,便凑上去说:“娘娘可惜了了,那么好的妹子往后再见不着了,到底是什么事呢?柳美人死得也蹊跷,难不成是您妹子干的?” 李子怡本就心情不好,见宋蛮儿如是,不由得怒极端了贤妃的架势来呵斥道:“你若再颠三倒四,看本宫不禀了皇后将你一并送进钟粹宫去。” 宋蛮儿媚眼一瞪,冷声说:“去了敢情好,娘娘只当钟粹宫和这外头有什么区别,不过大一些小一些吧。” 见她痴痴颠颠说这些,李子怡又是听不懂又是心烦,索性不予理会绕开了径直回她的殿阁去。 但这毕竟是后宫,是天下最多是非之地,而天下又无不透风的墙,这件事的缘故终是零零散散隐隐地透出一些,人们又将这些线索合并填补一番,最后得出的结论,便是美人柳艳与人私通,更造了孽。皇后以宫规处置将其处死,但不愿丑闻揭露让皇上龙颜受损,故对外宣称是恶疾暴毙,而钟粹宫里另两位美人自然是无辜被牵连,代之柳氏活着受过。 然这样的传言随着几个嚼舌头的太监宫女被年贵妃下令仗毙后,不过风传了半日就没声了,皆知贵妃手腕犀利,无人再敢挑战她的威信。而和此事有关系的另一人梁淑媛,却自归了符望阁后一直默默无声。 这天到了午后竟下起了秋雨,按说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本不该有这场雨,可似乎注定今天是个奇怪的日子,这雨水也来得毫无预兆。 雨滴落在庭院里噼啪作响,符望阁本就宁静,如是益发显得喧闹,初龄似乎听不得这样的声响,一直哭闹不休。 半百无措的奶娘便央谷雨:“去请娘娘来看看吧,小公主兴许又是认人了。” 谷雨无奈,悄声来到阁楼,但见主子静静地坐在那里,自坤宁宫归来她就如此,平日里一听见小公主哭就要扑过去的人,今日竟听见女儿哭成这样还纹丝不动。 “主子,奶娘没辙了,公主哭了小半个时辰了。”谷雨怯怯。 嗣音转身来看着她,只静静地说:“奶娘哄着还不行吗?不要什么都惯着她,她要哭就让她哭个痛快。” 谷雨一愣,再不敢说什么,却听嗣音呢喃:“只怕你们都宠坏了她、娇纵了她,让她以为事事都能遂愿,不知道这世上也会有无奈的事。” “奴婢明白了。”谷雨莫名地答一句,又静悄悄地离了。 雨声依然不歇,嗣音心中更加得乱。 就是昨夜,她亲眼看着柳艳被活活地闷死,一层层的湿棉纸糊在她的脸上,看着她柔弱的身躯从挣扎到静止,厚厚的棉纸覆盖了她的眼眉,虽然谁也没有看到她死前的神情,但一定能想象那是何其的狰狞吧。而死去的不止是她,更有她腹中的胎儿,那个无辜的孩子成了她母亲作孽的陪葬品。 见过了六王妃、九王妃自缢,见过了被晏珅看下的断臂,见过了鲜血见过了生死,可昨夜看着柳艳被秘密处决,嗣音的心都荡了起来。之后横添出淑慎的事,倒是让她缓了一缓,再后来几乎是麻木的,直到今天又瞧见皇后不怒自威的神情,所有的一切又被翻了出来。 梁嗣音,你怕的是看见被处死的柳艳吗?你怕的分明是那背负在你身上的秘密。 柳艳的胎儿可以随着母体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那泓暄怎么办?从昨夜到今天你不断问自己的,就是泓暄怎么办吧?风传了半日的流言又怎么会去不到承乾宫,此时此刻耿慧茹又在想什么? “彦琛,我好无奈,我该怎么做?” 宫里发生封宫这样大的事,宫外自然也早早传遍了,泓昀下朝归来,赫娅抱着儿子来后院,先是问他做什么从来不去看一眼儿子,泓昀不予理会,她便冷嘲热讽地说起今日宫中的事。 泓昀不耐烦,冷声道:“你那日在围场做了什么,只当旁人是看不到的?亏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笑话别人?” “那能是一回是吗?我可没有偷男人。”赫娅反驳。 泓昀皱眉,摇头道:“这样的字眼你怎么就能随便说出口,抱着儿子你就不怕他跟着你学?” “你这会子倒想着儿子了?”赫娅冷笑,继续抱着承垚走近丈夫,“你父皇也是可怜的人,怎么身边的女人一个两个都这样呢?就是那梁淑媛,也满身的纠葛暧昧不清。” 泓昀听她出言侮辱父皇,委实怒不可遏,拍案而起骂道:“你滚出去,莫在叫我听见这样的话,不然一定把你送入宗人府,那里自有你的位置。” 承垚受惊大哭起来,更是磨得人心烦意乱,赫娅却不依不饶了,叫阿尔海嬷嬷抱走儿子后,更凑到泓昀面前说:“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去年中秋的时候,刘婉仪也会和我一起指证梁淑媛?” 泓昀一怔,怒目看着妻子,竟不知她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可赫娅似乎并没打算说,而是得意地一笑道:“若是那晚也就罢了,可后来我又遇见过刘婉仪一次,啧啧!一个女人家没脸没皮到这样地步,我算是见识到你们汉人女子有多可耻了。” “浩尔谷赫娅,我警告你,如果想承垚平平安安长大的话,就不要学着人家兴风作浪,你在家里发疯我可以容你,可你若要闹到外面去,是死是活我就保不定你了。”泓昀怒道,更打开抽屉翻出了岳父给父皇的那封信函,扔给赫娅说,“你我不和,你还能写信跟你的父汗告状,让他来给我施压,可你要是敢干预宫里的事又惹出祸端,就是整个浩尔谷部来,也没人救得了你?” 赫娅却一头雾水地看着那封信函问:“什么告状,什么父汗?你把话说清楚。” 泓昀指着信函说:“你不会自己看?” 赫娅将信将疑地来看过信,也是脸色变了又变,又有些不服气地把信函扔回给泓昀,“如果我说不是我写信给父汗的,你信不信?” 这回倒是泓昀愣住了,可是突然被这样问,脑中猛得一想,的确啊,赫娅那么骄傲的人,她会去让父母知道自己过得不好么? “我就说一句,这事儿不是我干的,我会去问清楚谁干的,到时候把人给你送来,要杀要打随便你,如何?”赫娅扬着下巴,傲然看着丈夫说,“信不信就由你了,你要是认定是我,我也没法子拗过你来。” “不用去查是哪个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若非你今日来挑唆这些没用的事,我本不打算再提的。”泓昀摆摆手,懒得与她再辩驳。 可是赫娅不干了,箭步绕开桌子冲到丈夫面前说:“这样讲你是不信我喽?” “我只是说不想再追究了。”泓昀恼。 “你就是不信我,哪一次你是信我的?” 泓昀就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女人,怒道:“你别胡搅蛮缠,这些日子不是挺好吗?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哪根筋不对了又来跟我闹?反正刚才的话我说得很清楚了,在家里你想干什么都行,为了你也为了你儿子,宫里的事你别再多问,不然这信你也不必写了,直接等死吧。” “为什么你老希望我死呢?你以为我死了你会好过吗?”赫娅怒目圆睁一副要吵架的架势。 泓昀反静了,他估计赫娅可能汉语学得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好,不然她为什么听不懂人说话呢?这个女人的不可理喻,已经非常人能及的境界了。 “我信你,我信你,你要查便去查,何时查清了让管家带个话就好。”他指指桌上的卷宗说,“我这里还有很多公务要做,父皇不会因为我是皇子就多给俸禄,你若还想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别断了我的生计。” 赫娅瞥一眼他,很不屑地说:“你那些俸禄谁看得上。”言罢走开去,忽地又转身来抓回那封信函,信誓旦旦地说,“你等着,我一定查清楚。” 泓昀无奈地叹一口气,苦笑自嘲:你这辈子就要这么过了? 其实宫里哪个妃嫔被贬了被罚了,都不过是很平常的事,何况这样微不足道的美人,就是再死几个对外头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如今还没到夺嫡党争的时刻,谁又会来关心一个小宫嫔的生死。至多时闲来当作笑话,也看看帝王生活的窘迫之处。 不过任何事都是可大可小的,如果有人抓着不放,终究还是会闹出些事情。如今宫里有年贵妃按着,宫人们自然不敢再多嘴多舌,眼睁睁看着几个太监宫女被仗毙,谁还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挑衅年筱苒的手腕。 大概这也是容澜会选择让年氏到场的缘故,那另一个人……梁嗣音她心里很明白,皇后做每件事都是有用意的,她不会需要自己像年贵妃那样喊打喊杀地压制宫人,她要自己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皇帝。 本来说这件事并不难,她好声好气地哄一哄,彦琛对柳美人又没什么感情,多半是不会震怒成什么模样,但嗣音想的却是将来的事,想的是无辜的泓昭。 这天到了傍晚时分,雨势渐收,却仍淅淅沥沥不停,竟有春雨的缠绵之感。初龄早就哭累了睡着了,谷雨他们大气也不敢出,符望阁静得如无人之地。 嗣音此刻才下来,却是先换去一身潮湿的衣服,她怎能不疼女儿,又怎舍得穿着那沾了潮气的衣裳去抱她。 香香软软的小身体一入怀,心也随之安然几分。她知道女儿将来会是天底下最骄傲的女人,她会得到世上所有的幸福,可她毕竟是帝女,生长在这帝王家,就注定会有诸多的无奈。 就看赫娅,即便她是草原之光,即便她是浩尔谷汗最心爱的女儿,但今时今日她有这样的境遇,又有谁能来帮她,公主如何?帝女又如何? “龄儿,娘这辈子只对你有一个要求,记得你父皇的话,人始终还是要靠自己。”嗣音柔柔地这样说一声,初龄转了转眼皮子下的小眼睛,似听见了一般。 “娘也是没用的人,真不知道将来怎么教你。”她低头来亲亲初龄,竟是觉得满腹心酸。 泓昭的事一日不解决,对她始终是一个梗,可是她答应了耿慧茹一辈子都不说……这些矛盾一旦浮出来,嗣音就觉得心烦意乱,生怕自己失手伤了女儿,便匆匆将她放入摇篮,一转身,却见彦琛立在了后面,他竟悄无声息的来了。 “皇上!”嗣音僵硬地施一礼。 “朕来看看初龄。”彦琛脸色不是太好,绕过嗣音来,一见女儿却又化作柔软。而初龄也在此刻醒了,慵慵懒懒地打着哈欠,抬着肉滚滚的小胖手揉揉眼睛,憨态可掬的模样逗得彦琛心情大好。等女儿清醒了睁大眼睛,瞧见是她最喜欢的父皇的脸,顿时就乐开了花,咯咯笑起来又伸出手,意在要父亲抱抱。 彦琛满足地抱起女儿,冲着嗣音说:“她这么聪明的孩子,不需你来教,实在要教朕也会亲自教。” 嗣音淡淡地一笑,问一句:“皇上夜里在符望阁用膳吗?今日御膳房点的豆腐极好,让谷雨给您做酿豆腐吃。” “去吧,朕陪一会儿初龄。”彦琛如常地说,便抱着女儿走到窗前去,指着外头的雨景告诉她天下雨了。 嗣音如行尸走肉般麻木地下楼来,对着谷雨重复了方才的话,便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她不晓得拿怎样的面目再去见丈夫。今天的事,他多少也听到一些了吧。 “娘娘。”此刻方永禄凑过来,能见到梁淑媛独自下楼,正是他期盼的事,“今日的事皇上已经问过奴才了,奴才能说的都说了,想必和娘娘这里差不了多少。” “多谢公公。”嗣音分明什么都还没说,却已是一身疲惫。 378.第378章 出家 “这样的事历代都会在宫里发生,或多或少罢了,这还算轻的,有些为了争权夺位做出更甚的事都不见怪,更有些皇子公主都长得很大了才抖落出来……皇上他心里多少明白,只怕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您多担待些。”方永禄很是好心,一直以来帮了嗣音不少的忙,嗣音只道他好,却不知他只是忠于皇帝罢。 “多谢公公。”还是那句话,嗣音仍旧一脸疲态。 见祥儿端来杏仁茶,她摆手道:“皇上不爱喝,倒一碗白水来。” “白水?” “白水!” 脚步声轻悠悠地靠近,嗣音端着茶碗出现在二楼,却只见奶娘在给初龄喂奶,皇帝早不见了踪影。 “万岁爷上阁楼了。”奶娘轻声说。 嗣音颔首,端着那碗白水继续上行,便见皇帝独自坐在那张美人椅上,静静地看着外头湿漉漉的雨景。 嗣音递过去茶碗,轻声唤了“皇上。” 彦琛接过,揭开盖子,却只见清澈白水,里头连星点茶叶末子都没有,他淡淡一笑,饮过几口递还给了嗣音。 嗣音去放下,再回来才到他身边,便被揽入了怀里。 “今日的事,据说是在狩猎的时候发生的?”彦琛问着,将脸埋在了嗣音的肩胛。 “是,狩猎的时候,也只有那个时候,平日哪能……” “那男的是谁?” “柳美……柳氏她不肯说,抵死也不说。”嗣音道,突然又觉得这话好没趣,是要证明柳艳对那男人有多情真意切吗? “呵!”彦琛冷哼。 “皇上,事已至此,您多忧思只会伤了身体。臣妾多说一句,您与柳氏本就无情,她来或去既是这样,便随了她吧。”嗣音说着底气不足,怯怯地看一眼彦琛道,“皇上大概都不记得那柳氏是什么模样了把?” 彦琛苦笑:“叫你说中了。” “皇上还是很生气吗?” “不知道,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彦琛深深地看了一眼嗣音,微笑道,“以为来看看初龄或看看你就能释怀,可此刻心里仍是闷着的,总是散不开。” “天气也不好,要不要臣妾让谷雨去冲碗薄荷茶来。”嗣音慌忙接口。 彦琛仍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眸,这个女人总是要忘记自己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吗?她明明藏了那么多的心事,压得她快喘不过气了,可她在死扛什么呢?难道朕不足够她来信任,还是她怕自己会伤害到朕。 “嗣音你要知道,在你身上朕不会有不能原谅的事,因为你是朕生命的一部分,若不原谅你也就是不原谅朕自己。”彦琛轻轻抚摸过她的脸颊,似乎想抚平她面上的疲态。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轻声应了,“是。” 彦琛微笑,将她纳入怀里取暖,低声地说:“这天越发冷了。” “皇上。” “什么?” “我……” 彦琛笑,松开手低眉看她,“有什么不能说的?”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想告诉皇上,嗣音不会背叛您,永远永远都不会背叛您。可是嗣音也是普普通通的人,也会有无可奈何不知如何取舍的时候。如果真有那一天,臣妾希望皇上能多一些包容多一些耐心。”说着说着竟哽咽了,但忍着没有落泪,硬生生吞下后认真地对彦琛说,“皇上要是答应了,可一辈子都不能反悔了。” 彦琛歪着脑袋看她,淡淡一句:“要是朕不答应呢?” 嗣音一愣,明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带了几分怯意,有些挫败地垂下眼帘说:“那臣妾下次再求您好了。” “那就下次再求朕,这一次太没有诚意。”彦琛哼声。 嗣音有些着急,抿着嘴看着他半晌,又不敢急进,只能无奈地应着:“是,下次再求您。” “傻子!”朕屈指叩了嗣音的额头,笑道,“筱苒曾跟朕痴闹说,生个孩子笨三年,只怕你要笨十年了,朕还敢让你给初龄生弟弟妹妹么?难道再往后朕还要多你这个孩子不成?” 嗣音心里一暖,知道皇帝如此就算是应了,见他眼眉渐开怒气渐散,也落实了好些,自然放开了心,也凑着他的话说:“还不是怕您说臣妾笨生出来的孩子也笨,这才一个劲儿地把仅有的聪明都给了初龄,臣妾自然就更笨了。您可别指望臣妾将来再给她生弟弟妹妹,再生可就没那么聪明了,到时候您又要恼我。” 彦琛恨得捏了她的嘴说:“就这张嘴,还能是笨的么?” “什么都是您说了算,笨也好聪明也好,轮得到臣妾说吗?”嗣音鼓起了嘴,又抬眸偷眼看彦琛,见他笑意融融已不似方才紧绷的模样,也如花而笑,娇柔地伏到丈夫的胸前,“皇上不要不高兴,不然臣妾真真没有主意了。臣妾是该有多自私,就希望您每天都乐呵呵的。为了这件事,我快愁死了。” 彦琛抱着她暖暖的身体,长长地舒一口气道:“这样的事又算什么,朕若连这一点胸怀也没有,早早就叫那班朝臣气死了。”说着捏了嗣音柔柔的耳垂道,“自然你不同,你若敢惹朕生气,朕真的会很难过。” “才说臣妾这里什么都能原谅的。”嗣音不服。 “生气和原谅是两回事,朕可没说你可以因此无法无天、肆意妄为。”彦琛一本正经,“天知道刚才你在忧愁什么,往后不许你抱着初龄说那样的话,你是她的娘,在她出嫁前就是她一半的天,谁允许你做出柔弱的一面?” “知道了。”这一句话,嗣音真真没得抵赖。 “有什么事是朕不能为你解忧的?而朕又有什么事是你不能为朕解忧的?”彦琛又变得深沉,“你说你有难取舍的,朕亦如此,这本就是极其平常的事,背负了取舍的压力已经很辛苦,如果还要背负由此带来的深深愧疚感,那活得该有多累?朕说在你身上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会信任,就是希望你放下那些不相干的包袱,尽管做你想做的事,朕心里明白一切的一切你都会把朕放在第一位,就足够了。” “知道了。”嗣音哽咽,娇滴滴地钻入他怀里,摩挲他龙袍上细腻的龙纹,“嗣音知道。” “真的知道了,要不要朕再说一遍?将来初龄定是一点即通的聪明孩子,偏偏她的娘亲那么笨。”彦琛哼哼,继而又轻声叹道,“后宫里有太多女人对朕而言是多余的,她们无奈朕也无奈,于是平添这分闲气。你这里还好,皇后那里似乎较真了,耿耿于怀地放不开,觉得宫里出这样丑事,是她治下不严负了朕。朕那么了解皇后,却不知道怎么去开释她,对你却没有那么多顾忌,任何事恨了恼了就骂一顿什么都好了。可明明朕和皇后那么多年的夫妻,反不及和你的这几年。” 嗣音笑道:“娘娘和臣妾本就是不同的人,不同身份不同地位,在皇上跟前也不一样,您对付臣妾这些法子不能用在娘娘身上,难道不正常么?” 见皇帝发冷,嗣音歪着脑袋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说错,还没来得及再补充就被丈夫一吻堵住了嘴,几乎要她透不过气来彦琛才放开她,欣然之色溢于言表:“还好还好,还能给朕生聪明的孩子。” 嗣音倏地脸红,挣扎着要逃开,两人自嬉闹做一团,隐隐有动静传到楼下,方永禄长舒一口气,无不得意地对谷雨说:“如今也只有娘娘这里最叫皇上安心了。” 谷雨心里自然高兴,当年能在钟粹宫跟上这样好的主子,她虽命贱成为奴婢,但老天终是厚待她了。 几日后,秋雨散去,这件事也风云渐淡,至少也无人敢提起。嗣音因心虚而有意让谷雨去打听了一下永寿宫的情况,果然听说耿慧茹抱病,虽然对外是说这几日秋雨阴霾染了风寒,里头还有什么缘故,嗣音自己明白。 而中宫也因此闷闷不乐,肝气郁结散不开,也病倒了。这日嗣音抱着初龄来坤宁宫给她请安,见了小初龄容澜有了几分笑,嗣音便将那日与皇帝的话拣相干的一些与她说了,劝皇后不要耿耿于怀,看开一些。 而容澜自有容澜的傲气,又岂是嗣音几句话能起作用的,她自己消化了自然就能好,这几天只是还不能散去心里对彦琛的愧疚罢。 “娘娘,惠静郡主抱着小公子来了。”此刻织菊笑盈盈进来通报了这一句。 惠静的孩子还很小,没想到她竟有胆子带着外头跑,容澜忙叫带进来,抱着孩子,容澜比着初龄道:“到底是男孩子,个头竟不比初龄小多少,看着一样大似的。” 有两个娇俏可爱的孩子在眼前,容澜到底舒怀一些,逗着玩了片刻,初龄就闹觉,她一哭,惠静的孩子也跟着哭,嗣音便抱着女儿到一边去哄。 惠静见嗣音走开,忙坐近了容澜,握了皇后的手说:“皇伯母,您帮帮静儿吧。” “怎么了?郡马他对你不好?” “相公对我很好,是王府里,母妃前日来我家里哭了一场,说父王他闹着要出家了,她死死劝了都没用。” “出家?” 嗣音在不远处听见容澜这一声,莫名地看了过来,谁要出家? 嗣音恐皇后朝她这里看,便抱着初龄让开更远,心里念着那句“出家”,不由得想起那位面含宝相,叫人观之安然的十王爷,难道如今他真心要皈依那满身的佛性了? 那一晚在花房耿慧茹苦苦哀求自己,他依旧面色淡定,只是那伸手一挽对耿氏说:“我定不负你。”叫人动容。然想起前事新事,种种纠葛不开,嗣音只能轻声一叹:都是孽缘。 这一边,惠静拉着容澜的手低声啜泣:“皇伯母,母妃她真真是没法子了,可是若由着父王皈依佛门去,王府怎么办?她和姨娘们怎么办?孩儿若是男子也罢,承了王府家业自可奉养母亲姨娘们,如今这样,他和十四叔休妻又有什么不同?竟是要抛家弃子了。” “好孩子不哭。”容澜只能安抚,心想这件事晏珏若要成行,必当上报宗人府上奏皇帝,彦琛那里也早晚会知道,可皇室子弟出家比不得晏珅那休妻的荒唐举动,历来也是有的,或受了高僧点化、或做皇帝的替身种种缘故不胜枚举,如今惠静虽求自己,可若晏珏去意已决而宗人府和皇帝都不反驳,她也没有法子。 “你的母亲尚劝不住他,皇伯母也不能劝得了,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和皇上说一说,在你堂兄弟里找一个孩子过继去十王府继承王位,延续十王府这一脉香火。那样你的母亲姨娘们总算有人奉养,你也不至于失了娘家。”容澜这般说,也是无奈地对惠静道,“想开些,这事比不得你十四叔,从佛家来看本是好事,又怎么能劝得住呢。” 惠静恹恹无语,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 待嗣音哄睡着了初龄,将孩子交付奶娘照顾再折返回来时,惠静已带着孩子离去了,嗣音只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容澜也不提,二人又说会子话,皇后交代一些宫里的事,嘱咐嗣音可以开始预备年末各项事宜,不由得叹时光飞逝,笑一句:“本宫越发要老了。” 嗣音不语,后来等初龄又醒了,方抱着孩子离去,走时回身瞧一眼皇后,她果然懒懒的倦倦的,看着精神不济,嗣音瞧着不免担忧,心想若是为了柳艳一事她大可不必自责如是,不然她散不开心结,彦琛也不会高兴。 一路是绣兰送出来的,嗣音上肩舆时客气地说一句:“姑姑们好生照顾娘娘,本宫瞧着娘娘精神并不好,往后再来自然先派小宫女来问,倘若娘娘精神不好,你们就直接说了,本宫也就不过来打扰。” 绣兰自是应下,却道:“娘娘还是多来陪陪主子吧,主子她也懒怠宣太医懒怠吃药,倒是娘娘时常抱着小公主来,主子还能笑一笑。” 嗣音答应,便离了坤宁宫。 才回符望阁,祥儿就迎上来说武婕妤等候多时。嗣音一愣,眼下她竟是少来这符望阁的,谷雨说那会儿自己在冷宫里,舒宁还时不时来符望阁,但从不进门,只是静静地站在外头。 “娘娘。”见了嗣音,她福身施礼,又笑着转身去将和吉儿玩在一起的泓暄捉来,笑着说,“梁母妃回来了,暄儿不是有话要说么。” 小泓暄乐呵呵地跑到嗣音膝下来,抱着嗣音厚厚的裙摆说:“暄儿给梁母妃请安。” 嗣音见到孩子总是欢喜的,失笑将他抱起来,“暄儿好乖。” 泓暄随即献宝似的从袖口里抽出一条被卷得皱巴巴的丝帕递给嗣音:“送给小妹妹,暄儿给小妹妹的丝帕,母妃说女孩子用这个。” 舒宁立在一旁静静地笑:“梨乐前日做的针线活,本是给娘娘绣的,不想才绣了一半就让泓暄看见,梨乐逗他说这是女孩子用的,他便记着了,天天盯着梨乐,一见她停了针线就以为是绣好了缠着要。娘娘说男孩子不能用这个,不许梨乐给他,他便哭得跟什么似的,问了才晓得,竟是想着留给小公主。昨日梨乐就绣好了,他得了便缠着要来符望阁,只是娘娘说您这几日也忙着,不叫来打扰。” 嗣音莞尔,哄着泓暄道:“小妹妹又睡下了,让谷雨抱暄儿去看看,过会儿等她醒了哥哥自己送给妹妹可好?” 泓暄当然高兴,一笑就爱眯起眼睛,特别得可爱,又认真地说:“泓暄不吵妹妹,哄她睡觉,醒了再玩儿。” 嗣音便让谷雨抱了泓暄去,这里让舒宁,邀她喝一杯茶。 舒宁款款落座,笑道:“小皇子和公主的生辰就隔了一天,这也是缘分,难怪格外的亲昵。” “又整差了两岁,来日哥哥带着妹妹跑,宫里就更热闹了。”嗣音抬眉看一眼舒宁,她静静的眼眉很安宁,笑亦自然,虽没有了钟粹宫里可爱活泼之态,但比从前她在承乾宫时的模样好许多。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嗣音这里也放不开。 又心叹,若她的孩子顺利出生,如今大概也能下地走几步,也会叫人了。也是为人母后,方能体会当初她的失意和伤心。 舒宁似乎只是送泓暄来看初龄,没有多余的话,嗣音不语她便也静默,往昔那种一相见就有的压迫感不再,虽然彼此仍芥蒂深重,嗣音倒没那么厌恶了。想起自己收着的那些不曾开封的蜜饯,不禁苦笑。 本以为两人自此无话,忽而舒宁还是开口了,提及明年选秀的事,她笑着说:“一晃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总觉得宫里的日子沉闷,度一日如一年,但事实上快得叫人捕捉不到任何痕迹。待明年看着新人进来,更会有沧海桑田之感吧。” “届时你是高贵的婕妤,要给新人做出样子,大家都是一样的,是侍奉皇上的人。”嗣音这话是她如今的地位该说的,却只一句,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不多时初龄已醒,便邀她一起去看看,二人陪着两个孩子玩耍,倒也热闹。 舒宁看起来甚爱泓暄,仿佛把自己对未出生那个孩子的爱全倾注在了他的身上,而泓暄也很缠她,更让人奇怪的是,心高气傲的年贵妃独独对这位武婕妤很放心,能将她的宝贝儿子全心全意地交给舒宁照顾,只怕是两位昭仪也做不到。 379.第379章 是她多想了吗 傍晚时分,淑慎和泓晔归来,瞧见舒宁和泓暄在,一皆意外。舒宁知道他们要温习功课,便要抱了泓暄离去,偏偏泓暄难得见哥哥姐姐也在,平素寂寞的他便一心想着要玩耍,哭闹着不肯走。 嗣音见小家伙哭得伤心,本想叫留下,却见舒宁抱着泓暄笑盈盈不知说了什么,那孩子竟乖乖地收了泪水,终于肯回去了。她便不再挽留,让谷雨送出门去。 回眸来见淑慎和泓晔,他们已在书桌前就坐,淑慎似看中泓晔一本书,劈手就夺过来,泓晔本不肯,见淑慎睁大眼睛瞪他,遂作罢了。弟弟对姐姐的疼爱尽在这一言一行里,便是上回因姐姐挨了打,也毫不在乎。 嗣音看得失笑,淑慎这丫头真真和谁好就欺负谁,若非泓晔性子好,若似泓昭那样倔强耿直的,姐弟俩非要天天掐架不可。 想起泓昭,才感叹天伦之乐的嗣音又不免忧愁,她如今竟是心虚得很,分明想去永寿宫看看耿慧茹,却总怕自己的行为会惹人怀疑,竟是寸步难行。 多想多忧愁,便索性将一切搁下,过来拿了书本听两个孩子温书,总算将心静下来。 可谁知翌日十王晏珏便上奏皇帝,欲辞去一切王位官职,要剃度出家。先有老十四闹着要休妻,如今又有老十要出家,满朝皆在背后嘀咕:这兄弟几个是不是都傻了。 这样的嘀咕尚是闲话,而有些言论就不那么好听了,一说这一切均是皇帝在幕后操作,为的就是一点点削去兄弟们的权位,掩盖他当年夺嫡之路所染的血腥;一说是这几位都因老六、老九的遭遇而忌惮皇帝,这才主动要抛弃一切,只求不要重蹈覆辙。 这些话传到宫里时,连谷雨都忍不住嘀咕一句:“那些人尽会编排皇上,他们也来当皇帝看看,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看哪个能熬得住。” 若是平日嗣音会怪谷雨多嘴,今日却也为彦琛抱不平。不想吃了午饭,她正因前夜初龄闹腾没睡好,想歇一觉时,坤宁宫里突然来人,皇后召她过去。 于是留下谷雨照顾女儿,她只带了祥儿一人前往,到得容澜面前,皇后也不说客气的话,直接地将事情与她说:“皇上已考虑允了十王爷出家一事,不过十王爷那一脉香火不能断了,皇上有意在宗室里选一个孩子过继,只是谁家的孩子不是宝贝,圣上若开口虽无不答应的,但心里总不见得愿意。所以皇上想先从自己这里选,挑了五皇子泓昭,皇上或本宫去说她自然没有不点头的,但还是那句话,谁舍得了自己的孩子。年贵妃她们膝下都有子,让她们去说未免开不了口,往下没有可靠的人,就只有你了。不求你去办妥这件事,只说问问耿昭仪的意思,她若不愿意,皇上也不勉强,宗室里男孩子还是有的。” 得了这个命令,嗣音的心都要跳出来了,耿慧茹还会不愿意吗?如此将儿子顺理成章地送去出,将来就再不会有人在意这个孩子,不正随了她的心愿。可如果她爽快地就答应,旁人会不会起疑? 说到底,还是心虚在作怪。做贼的人,总觉得谁看自己都像在审犯人。 姗姗来至永寿宫,刘仙莹过来行礼,嗣音跟她直说有话要和耿昭仪单独谈,刘仙莹识趣地离开。 耿慧茹依然在病中,她害的自然也是心病,见了嗣音便苦涩地一笑,“一直想问你,柳美人那些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嗣音默声点头,便见耿慧茹益发凄然,含泪在眼角,怅然地说一声:“总想我这里兴许也终有一日要瞒不住的,夜夜噩梦不醒,真怕自己把自己折磨死了,可我死了谁来照顾昭儿?” “娘娘别想那么多,保重身子才是要紧的。”嗣音道,又问,“十王爷要出家的事,您知道了么?” 耿慧茹这里竟是消息滞后,头回听见这样的话,她倏地从病榻上坐起来,惊慌失措地问嗣音:“是皇上的意思吗?是皇上知道了吗?” 嗣音心中一沉,也不怪她这样念皇上,毕竟她心之所属的人是十王爷,自己如何爱彦琛,她就如何爱着那个晏珏吧。 “这些我不清楚,只知道他要出家,其实昨天惠静就进宫把这件事告诉皇后了,当时我在听见几句,不过皇后没提我也不敢说,没想到今日十王爷就上奏皇上。”嗣音道,“我只知道这一些,其他一概不清楚,外头风言风语都说皇上不好,真不知道闹的什么。” 耿慧茹也知这梁淑媛对圣上一往情深,便不敢说多余的话,如今她和儿子的性命全系在这一人身上,她岂敢得罪眼前的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明白么?我只是……” “娘娘不必多虑,我不会那样想。”嗣音微笑,示意她放轻松些,这才缓缓把来意说明,“您晓得我也心虚,平日不敢往您这里来,只怕别人留心起疑,闹出没必要的事。今日来却是奉了皇后的旨意,来问您一件事。” 耿慧茹有些紧张,她大抵还不能往那上头去想。 “皇后娘娘说皇上要答应十王爷出家的事,但不能断了十王府的香火,所以想让五皇子过继出去……”嗣音话还没说完,就已发现耿慧茹眸子里射出的光芒与才刚见时不同了。 “梁淑媛,你……你逗我么?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耿慧茹说着这话,眼泪扑簌簌落下,可她又分明是笑着的。 “娘娘说您若不愿意,皇上也不会勉强您。”嗣音缓缓将该说的话说完,她自欺欺人地觉得那样做可以安心一些,就好像能变成事外的人。 “我愿意,我怎么会不愿意,我当然愿意,梁淑媛谢谢你谢谢你!”耿慧茹竟激动想要想她叩头,嗣音拉着道,“娘娘您这样子叫别人看见,要怎么想?” 耿慧茹一怔,张口却不知说什么。 嗣音道:“我是心虚坏了,总觉得这样的事您若一口答应别人会起疑心,不信问问年贵妃问问古昭仪,她们哪一个愿意?” “那怎么办?”耿慧茹脸上的眼泪还没干,方才还一脸兴奋激动,此刻又是纠结了。 “我也是这么一说,因为我太心虚了。”嗣音皱着眉头道,“方才皇后娘娘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紧张得好怕自己会失态,硬是忍了过来的。” 耿慧茹万分感激地握着嗣音道:“难为你了,真的难为你了,我说过今生今世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的,将来你若能用到我的地方,我一定尽全力为你去做。” “娘娘又扯远了,这不还是为了五皇子好么。”嗣音道,“自然您答应是一回事,五皇子又要怎么想呢?这可是从嫡系变成旁系,未来的身份地位都会不一样,莫说他现在是个孩子不懂,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的。” 耿慧茹道:“那****从冷宫回来后我问过他,若真有一天要他过继出去他肯不肯,他说如果那样我能安心,他一定愿意。只是这孩子如今崇拜他的父皇,怕会有些舍不得。” “这样便好,也不是去什么远的地方,就是变一变身份,想必皇上还是会疼五皇子,一切还是照旧的。”嗣音也不晓得她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只是她不晓得待会儿该怎么去回复皇后,皇后若问起来:“你问她时她怎样的表情,有没有勉强,有没有说别的什么话。”自己该怎么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坤宁宫,我知道你不会撒谎,而皇后娘娘心思细腻,万一你露出不自然的表情,她若误会是我有不愿意也就罢了,若多想的话……我真的不想害了你,将你卷进来已经是万分愧疚了。”耿慧茹说着,便从床上起来,迭声唤凡霜凡雪,即刻要更衣梳妆。 嗣音也不拦着,看着她将松了好些日子的头发绾上,端端庄庄地换上宫服,再略施粉黛,添了首饰往镜前一站,昔日风姿又显现出来。不可否认永寿宫里这对姊妹,个个都是绝色之人,可天意弄人让她们到了帝王身边,却要她们的心远在高墙之外。 忽而一个激灵过,嗣音莫名地想起彦琛那天那句话:“总觉得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为了什么缘故。” 这一瞬,她突然觉得皇帝分明是知道缘故的,而那缘故……一瞬间心头抽紧,嗣音直觉得浑身都在颤栗,是她多想了吗? “梁淑媛,我们走吧。”耿慧茹露出迫不及待的神情,嗣音挽了她的手说,“您这样也太奇怪了,就算不是期期艾艾,也不必弄得好像上赶着要把泓昭送出去的。” 耿慧茹温和一笑:“你放心,到了娘娘面前我自有分寸。” 嗣音无奈,随她一起坐了肩舆离去,刘仙莹立定檐下看在眼里,唯有一声叹息。立春在她身边轻声道:“这梁淑媛竟是有魔力的不成?病恹恹的娘娘一下子就有精神了。” 她苦笑:“就如你说的,她浑身都是魔力,她们还说我是仙女一样的人,那分明该是她才对。不怪老天爷给她那么多的好事,她身上背负的,又岂是常人能扛得住的。从小以为自己卓尔不群、艳压四方,见过她才知道,什么是才是真真美丽的女人,所谓的美并非一张皮囊的事。” 立春安抚她:“主子何必妄自菲薄,您身上多少东西是旁人比不得的,好生保养着,皇上圣恩隆重,将来总会越来越好的。” “不必你来哄我的,如今这样我就满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宫里的日子还能怎样呢。”刘仙莹淡然一笑,翩若行云般隐入殿中。 坤宁宫里,容澜本等着嗣音的消息,不料却将二人都等了来,她还以为耿慧茹要亲自来拒绝这件事,没想到她竟是答应了。 “只怕昭儿这孩子顽劣,不能继承十王爷的品格,将来叫皇上和您失望。”耿慧茹谦辞,言语举止不温不火,进退得宜之态与方才在永寿宫大不同。嗣音冷眼看着,也不由得自嘲,她能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还练不成这一套人前的功夫么,到底是自己想事情太简单。 “泓昭可是万岁爷的儿子,容不得你看轻了他,本宫看昭儿就很好,这孩子孝顺得很。”容澜显然是高兴的,大概是能替彦琛解决一个麻烦,多少抵消些柳艳一事给她带来的愧疚,又挽了耿慧茹的手说,“你能识大体,皇上一定高兴,自然泓昭虽出去了,到底还是你的孩子,将来没有不孝顺你的道理,你想他了便召进来看看,本宫也会和皇上说,不叫他停了书房里的课业,一切都和泓晔一样,绝不轻待了他。” 耿慧茹眼角含了泪,柔柔一声答应了。她的动容自然该是喜极而泣才对,可在容澜看来,就是不舍和可怜,想来没人舍得自己的孩子被送出去,若换做李子怡那样的,只怕要又哭又闹了。 “皇上不会亏待你的,跟着万岁爷那么多年,你该明白。”容澜有心多许她一些好处,真心是疼惜她感激她,可说得多了,反叫耿慧茹坐立不安,嗣音在一旁也跟着忐忑起来。 不多时络梅从书房将泓昭带来,容澜一把将孩子搂在怀里说:“络梅可都跟你讲了?” 泓昭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腻在容澜怀里说:“儿臣往后还会孝敬父皇母后还有母妃的,儿臣总是你们的儿子。” 这话竟叫容澜动容,硬忍了眼泪说:“好孩子,父皇也永远认你这个儿子的,今日你父皇太忙不能过来,兴许明日会召见你,好好把这些话也对父皇说一遍,叫他安心。” 泓昭点头应了,退后几步朝容澜、耿慧茹磕了头,后者见儿子终能正大光明地为晏珏延续香火,一时激动难耐泪如雨下,容澜只当她舍不得儿子,好是安抚了一番。 坐不多久,因念皇后身子不爽,众人也就说散了,容澜要泓昭回去陪陪娘亲莫再回书房,他自然也答应。嗣音仍旧回符望阁,路上却将方才在永寿宫想到的事情又翻来寻思,竟是心里更重。倘若这件事彦琛一早就知道了,那意味着什么?自己是不是太辜负了他? 回到符望阁后嗣音便一直陪着女儿,只有这个香软的小东西能让自己安心,一刻看不到她心里那些矛盾和愧疚就会浮现出来,弄得她心烦意乱。 傍晚淑慎和泓晔过来,淑慎蹬蹬地就跑上楼来冲着嗣音问:“父皇要把泓昭过继给十皇叔?是真的吗?” “你们知道了?” “父皇都下旨了。”淑慎皱眉,不解地说,“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送他出去,是父皇嫌弃泓昭念书不好么?” 泓晔已慢步跟上来,他面色淡定,隐隐有几分彦琛的影子。 “皇室里这样的事不是很平常么?即便是皇帝的儿子,过继出去继承宗室旁系的香火也是有的,何必大惊小怪,父皇他又岂是偏心的人?自然是觉得昭儿最合适,才选了他的。如今你耿母妃和昭儿都愿意,你这样大惊小怪做什么?”嗣音平了心气,耐心地说这一番话,转眸笑看泓晔,“晔儿你说呢?” “虽然心里不舍,但想想只是身份地位有了变化而已,我会一直拿他当弟弟。从来堂兄弟们感情就是好的,难道还会和亲弟弟生疏么。”泓晔如是说,更劝姐姐道,“平日里皇姐就爱欺负昭儿,如今倒舍不得了。” “他不在的话书房里多闷。”淑慎见嗣音和泓晔都这么说,且听说耿昭仪与泓昭都愿意,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了,随意嘟囔一句,盘腿坐到嗣音身边来腻着说,“真是奇怪的,十皇叔好好的做什么要出家。” “那只有问你十皇叔了。”肆意淡淡,便催促他们去洗手,过会子她就下去给他们看功课。 但二人还没走,谷雨就上来说,皇上召见主子去涵心殿一趟。 嗣音蓦地心头一紧,各种不安涌出来,竟是变了脸色,连淑慎都问:“母妃不舒服么?不舒服的话就回了父皇去,他也不舍得勉强您过去。” 嗣音摆摆手,遣了二人,让谷雨帮着换衣裳,因知外头起了风,挑了蜜合色的风衣披着,匆匆坐了肩舆过去,却一路上心事重重,愁眉不散。 “娘娘,皇上还没用膳,午膳也吃了两口,这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到了涵心殿,一溜的奴才都在外头候着,方永禄手里端着一盅燕窝粥递给嗣音,“娘娘劝皇上吃几口吧,再忙再忙,饭总是要吃的,这不才病好么。” “知道了,公公辛苦。”嗣音客气地接过来,定一定心径直往里头去。 步入殿内,彦琛果然正伏案批阅奏折,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那一份宁静的专注,让人不敢去打扰。 嗣音屈膝施一礼,也没有说话,到了边上将燕窝粥温在保暖的篓子里,再款步过来,见砚中朱砂渐淡,便挽了袖口来研。彦琛瞧见她脂玉一样白的手伸过眼前,才察觉她的到来。却只是深深地抬头望了一眼,再没说什么话。 嗣音颤抖的心倒也平静下来,这涵心殿肃静的气氛,也由不得她内心缭乱。安静地站在桌边,轻盈地研开朱砂,看着那血色的朱砂在手下晕开,美如斜照夕阳,一时看得出神手中力道过猛,不小心将朱砂溅开,这殷红沾在她晶莹的指甲上,便似凤仙花染了一般。 380.第380章 一切都过去了 她取手帕来擦拭,却更晕开了去,右手无名指变成了红色,在五指中很是耀眼。嗣音不爱染指甲,也不爱那水葱似的长指甲,若非偶尔应景戴几副护甲,平素那双手就是原原本本的模样,而她本就十指纤长,即便没有长指甲,依然美得叫人羡慕。 而在彦琛看来,女人的手没有长指甲,就生生地少了几分厉害气息,更加显得柔和温婉,但宫里的女人都是那样装扮,他也就从没提过。所以嗣音身上让他意外的事情,根本就数不过来。 此刻听见动静抬头来看,瞧她那鲜红的指甲如沁了血一般,竟又是一种美,只是现在的他没有那份心思。 “把风衣脱了,一会儿出去会冷。”淡淡一句说罢,彦琛又低头换了一本新的奏折,嗣音应声去脱下风衣,才回眸,不知奏折里写了什么让人生气的东西,但见皇帝天眉紧蹙,眸子里隐隐含了一股怒气。 等她再回过来,彦琛已写了批语,重重地将奏折扔到一册,伸手揉一揉眉间,竟是十分疲惫,嗣音探手边上那碗茶,已触手生凉。她自然地端起来想出去着人换热的来,彦琛突然一句“放下”,吓到了她。 皇帝伸过手来端起茶碗,掀开盖子,便见那茶色已深浓。 “喝了凉茶伤身体,让臣妾去换热的来。”嗣音道。 彦琛抬眼看她,愁眉不散,竟是有几分赌气地味道,硬是喝了一口。那冰凉苦涩的茶水自咽喉滑入胃里,惊动了四肢百骸,一股子冰凉从脊椎直直地冲向后脑。 嗣音上手来夺过皇帝手里的茶碗,一横心道:“皇上若不痛快,打骂臣妾出气便是,您若要折磨自己,臣妾见不得,你若偏要臣妾眼睁睁看着,臣妾只有一死了。” “放肆!”彦琛大怒。 嗣音自知失语浑身一颤,却紧紧握着茶碗不放,只是他的目光太锐利,让人不敢正视。 “你也会拿死来威胁朕了?什么时候学得这些功夫?朕竟是一点也没察觉?是啊……朕不知道的事,又何止这一件?”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她这个“做贼”的人自然心虚的,就算皇帝什么都不知道,但只要这么说一句,她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从里到外看得透透得了。 “拿过来,朕要喝茶。”彦琛的声音很沉很沉,沉得让人会觉得仿佛要被拖入深渊里。 嗣音倔强地看着他,她可以忍受皇帝的脾气、威严,可以忍受自己被质问被责怪被委屈,但绝不能忍受他折磨自己,他是她的天,她此生最大的依靠。 一抬手,嗣音咕咚咕咚喝下那一碗冰冷的凉茶,冷得她浑身都发颤,等彦琛伸手过来夺走茶碗,只剩下碗底浸润得酥烂的茶叶,而嗣音的嘴角还挂着深浓的茶水,她默默地抹开去,连手都冷得发抖。 彦琛心里的火蹭得就从眼睛里冒出来,怒而撩了茶碗,在一片碎裂声中捉住嗣音的肩膀,厉声问道:“你以为朕不敢把你怎么样?你以为朕真的这辈子都离不开你么?谁允许你忤逆朕了?你可知欺君之罪要如何论处?梁嗣音你不要忘了,你还欠朕一条欺君罪。” 嗣音的心好似被人紧紧扼住了扭曲着,疼得她几乎要落泪,可她不能哭啊,她有什么资格哭呢? “只记得皇上说过,在臣妾这里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嗣音声音微颤,缓缓地说,“嗣音不知道皇上能不能离了她,但她知道自己一辈子都离不了皇上,除非有一天……皇上不要她了。” 彦琛的手上是用了很大的劲道,等他醒过来,竟感觉五指微痛,他这微痛在嗣音身上该是怎样的深重?粗蛮地撕开嗣音的衣领,果然肩膀上深浓的红印从肌肤里透出来,看得他触目惊心。 “你知不知道,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喝这碗凉茶?”彦琛问。 嗣音点头,又摇头,一言不发。 “你知不知道背叛君王的下场?” “臣妾知道。”嗣音定下心来,直视丈夫的眼眸,“可臣妾从未背叛您。” 彦琛紧紧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锁进自己的眼睛里,生怕自己有一瞬不看着她,她就会从眼前消失。她太珍贵了,他是有多么害怕失去她,这一辈子就是连这座皇位他都不曾如此患得患失。 “朕在做什么?”他忽而苦笑起来。 嗣音怔住,发现丈夫眼里的戾气渐渐地淡了,紧锁的天眉也微微松开,说这一句话竟是要向自己敞开心扉吗? “朕在做什么?分明是自己无用,却来折腾你。分明是别人伤害了朕,却偏偏都怪在你的身上。好像你就该受气,好像你来到朕的身边,就是让朕……” 等不到皇帝把话说完,嗣音已将双手握到他的掌上,虽然此时此刻他在震怒中,可那只手还是那么温暖,自己被一碗冷茶浇得透心凉,只在这会子才觉得有所缓和。 那冰凉的小手一触即肌肤,燥热的心就觉得随之开始安宁,顺着纤白的手指看上去,那张脸上书满了心疼和不舍,还有淡淡的愧疚从眼眸里透出来,她那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是天下最稀有的瑰宝,而这份瑰宝,完完整整地属于他,属于他这个骄傲的帝王。 “朕……这个帝王,当得好啊!”彦琛的声音微颤,“朕斥责泓昀连一个家都管不好,如何替朕分担这天下事,可回过头来看看自己,那些年为了皇位而拼搏的时候,朕又几时管好了那个家。筱苒的孩子没了、蛮儿的孩子也没了,留下的,却又不是……” “皇上!”嗣音倒抽一口冷气,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话,可是她不想听,那件事既然已经这样了,能不能就不要提? 他们彼此相爱,爱得深刻,爱得无以复加,相互坦诚是爱,可无言的默契也是爱,也许最珍贵就在于沉默,只要彼此心意相通,那些事就让它埋入心底,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风化,最终消失殆尽。 受了伤,就该即刻疗伤,除非你不想活下去,不然一次次地翻出伤口来示人,伤口何时才能愈合,随之带来的只是生命的消亡。即便那伤口不在肉体上,心死了神散了,灵魂脱离了躯体,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人不是为了痛苦而活着的,难道不是吗? “皇上做了臣妾以为最对的事情,您没有任何错,错的是他们,您没有负任何人,是他们辜负了您的恩泽。”嗣音说着,再也抑制不住泪水,“为皇位拼搏不是为了您自己的私欲,您算计得是天下苍生的安宁。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过去了,而当时当刻,一切又不是这样的。皇上,您为什么要自责,您看不到百姓因您的长治久安而露出的笑脸吗?您不记得自己说的,历史会证明一切吗?” 彦琛看着他,那是男人最屈辱的事啊,为什么她要强迫自己去淡忘和无视?她是怎么想的,是心疼自己,还是觉得本不该如此纠结? “嗣音不要皇上自责,您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将来折磨自己?那您要把嗣音放在何处,嗣音对您的一片心意,还抵不过这一件事吗?” 彦琛双目通红,淡淡的泪水浸润了眼眶,他自然是不会哭的,可是哪一个男人能忍受这样的事,哪一个男人又能大度地去沉默去成全,甚至还要被人误会?他做这个帝王,就是为了来承受这份无奈的吗? 嗣音缓缓地走到他身边,将他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前,如安抚淑慎那般安抚他的丈夫,“一切都过去了,彦琛,一切都过去了……” 彦琛低语:“朕不想泓昭一辈子活在恐惧里,朕一想到他在湖边看着朕落下的眼泪,就心疼!” “都过去了。”嗣音泪如雨下,哽咽至不能言语,她捧起彦琛的脸,她要看清他的眼眉,看清她最爱的男人,他胸怀天下、仁慈宽容,不管世人如何误解他,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皇上,什么都过去了。”嗣音泣不成声,伏到他的胸前哭得像个孩子。她太感动、太心疼,上天是有多眷顾她才要她经历如此美好的人生。 “嗣音会瞧不起朕吧,那是每个男人最……” 嗣音摇头,猛地摇头,她伸手抵住彦琛的唇,哽咽着说:“世上没有比皇上更好的丈夫和父亲,嗣音眼里再没有别人,也容不得任何人了。 彦琛看着她哭得梨花带雨,红鼻子红眼睛,说话又抽抽搭搭的模样,竟是那么可爱,压在心底的事终有一个口子宣泄出来,浑身都松了。他怜惜地抹去她面上的泪水,点点滴滴都不愿放过,他舍不得嗣音哭泣,这是他最珍爱的瑰宝。 其实这件事在旧年中秋后他就已察觉,可为了泓昭,念着与慧茹几分旧情,再有和晏珏的手足情,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帝王选择了背负这个耻辱,沉默再沉默。 这一回柳美人的事触动了他,他发现了嗣音的惶恐,察觉到耿慧茹和泓昭的不安,他无法保证后宫将来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因为他笃定无法公平地去对待每一个女人,他不恨她们负自己,可他害怕嗣音惶恐,不想泓昭不安,这两个人都没有错,他们是无辜的。 虽然每见到泓昭就会提醒他这个耻辱的存在,可他自己明白,更多的还是心疼这个孩子,那一日在湖边为他疗伤,看着他在惶恐和感动交织中落下泪来,那一刻他便明白,自己必须保护这个孩子,他何错之有? 而他也觉得这样的事,该男人和男人来面对面解决,所以在柳艳那件事之前,他早已和晏珏私下见过,眼看着晏珏愿以死赎罪,但求皇帝放过妻儿、放过耿慧茹和泓昭,他觉得这个温润如玉的十皇弟至少还是有一个男人的担当。于是他对弟弟说,且留他的项上人头,要他一生忠于自己。 本以为事情会就此淡去,可柳美人的事突然横添出来,震动了宫内宫外。晏珏会选择出家他并不意外,当皇后提议自己挑选一个孩子去继承香火时,他才发现这样不失为最好的保护泓昭的办法。 但他终究是男人,去做这一件事,就无异于撕裂本就难以愈合的伤口,他忍不住会去想耿慧茹该多高兴,而当言说自己冷酷逼迫兄弟那样的流言传到耳朵里,他更是压抑不住心内的怒火,事有可忍有不可忍,他不明白自己为谁辛苦为谁忙,背负那么多,到头来只落得如此恶名。 纠结的抑郁无法排解,几乎将他折磨得疯狂,召见嗣音来并非有心要冲她发泄,他怎不知这个女人一度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而几乎抵上她的性命,可是看到她,那些怒火不由自主地就冒出来,仿佛只有看到她被自己欺侮得痛苦颤抖,才能唤醒他心里的感知。 事实证明,他真的这样去做了,而梁嗣音也做到了。 “朕是不是只会欺负嗣音?”他平复了心境,语调不再那么沉,化作了一片温柔,如同对着初龄。 “嗯。”嗣音呜咽,委屈地看着他,眼底的娇柔再不是那喝下一碗凉茶的倔强。 彦琛爱怜地亲吻她的面颊,像是要抚平她心里的伤,含笑道:“怎么那么笨呢?上赶着叫朕冲你发脾气,也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躲得掉吗?这辈子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嗣音呜咽,也伸手来想要抚平丈夫面上的忧愁和疲倦,“皇上还生气吗?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您都那么凶地骂过我了……” “再像方才那样唤一次朕。”彦琛深眸微合,痴痴地看着她。 “嗯?”嗣音愣住,但见他微微瞧见自己的呆样皱眉,忙想起来,竟是嫣然一笑百花迟,一声“彦琛……”言罢,羞涩难当,没入他的怀里去。 “嗣音。”彦琛柔柔地唤她,低头埋进她的肩胛,悄声说,“朕失了泓昭,怎么办?” 嗣音仰起脸来看他,天真地以为他要说什么,谁知皇帝却悠悠一句,“所以嗣音来补偿朕,初龄一个人不能满足朕,朕想要我们儿女成群。” 出于本能地摇头,待回过味来发现丈夫瞪了眼睛,嗣音又忙不迭点头,可想想自己还是太吃亏了,又连连摇头,气得彦琛捉了她说,“朕才高兴几分,偏要朕生气是不是?” “你看,皇上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吃亏受委屈的总是我。”嗣音嘟着嘴撒娇一般说,言毕却柔柔地凑上来,轻悠悠荡入彦琛心骨一个“好”字,随即满面通红,羞涩难当。 彦琛却心满意足,如孩子般冲她说:“朕饿了。” “粥只怕还是热的。”嗣音说着挽了她,慢慢地将皇帝拉到桌边坐下,麻利地从篓子里取出粥碗试了试冷热,便摆了勺子送到彦琛面前,“正好能吃,皇上也吃两口,臣妾去找方永禄要别的东西。”想了想又凑到他面前说,“方永禄说您今天一整天都没好好吃饭呢,您说您不好好吃饭,怎么和嗣音儿女成群呢?” 彦琛竟是一愣,旋即失笑,将她拉到怀里说:“要不要试一试?朕是谁?几顿饭就能饿着了?”说着探手到嗣音的腰际轻揉,她哪里吃得住挠痒,又哭又笑地求饶,弄得娇喘连连益发得妩媚动人。 这笑声隐隐传到涵心殿外,方永禄真是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的壁脚了,方才那瓷器碎裂的声响震得他肝颤,这会子总算是听见笑声,抽离了一半的魂魄终于回归肉体,他长叹一声,“真真一物降一物。”言罢觉得自己这句话似乎味道不对,想了想也不免失笑。 有小太监凑上来讨巧,被他掸了拂尘挥开说:“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还不赶紧去备膳,等着皇上请你不成?” 众人见大总管脸色转霁,都知道里头没事了,无不乐呵呵地去干活,至少今夜他们不必担心做错什么惹怒皇帝而要得脑袋搬家。 所谓一物降一物,也不知殿内这两个人是谁降服了谁,但至少今夜嗣音是逃不掉了。谁叫她强迫彦琛喝下一整碗燕窝粥,人家有的是精力将她搓圆揉扁,那一夜的旖旎自是不必再提了。 翌日早朝,十王爷晏珏正式辞去所有官职,王位则有五皇子过继承袭,泓昭头一次踏入聆政殿,却是来舍去皇子身份,接下圣旨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让皇帝欣慰的是,这孩子进退得宜表现极好,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而晏珏的剃度仪式也将在是日下午举行,皇帝昭告天下,言明十皇弟入佛门乃是为黎民百姓而侍奉佛祖,其心可嘉可表,当受万民敬仰。于是剃度仪式也办得隆重,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让那一段真相那一段不堪永远被匿藏。 因是算得上父亲出家剃度,小十王爷泓昭被允许去护国寺观摩仪式,离宫前他再往后宫叩别皇后和生母,耿慧茹默默垂泪的模样,旁人也只当是她舍不得儿子。待众人散了,嗣音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符望阁,昨夜被折腾得浑身酸痛,且又卸下心头那么大一件事,她累得只想倒头大睡。可才睡安稳,身上就被重重的一扑,淑慎不知何时回来,正腻着睡眼惺忪的她说:“母妃让我出宫去吧,我和泓晔都想去看十皇叔剃度,您让母后恩准了好不好?” 381.第381章 小和尚 “泓晔若想去,他会和古昭仪去说,你少拿他当幌子,那也不是好玩的事情,有什么可凑热闹的?”她懒懒地翻身过去,背对着淑慎道,“这会子你又是从书房跑出来的,最近益发懒怠课业,我看你也不必去上课,假模假样。” “一码归一码,可不许这么说我。”淑慎撒痴撒娇,“好母妃,你知道,我和泓晔还不是怕昭儿他寂寞么。” 这句话倒触动了嗣音,这才懒懒地坐起来,点了淑慎的额头说:“如今只会磨我,罢了罢了,我这边应了你,不过你还是让泓晔去和古昭仪说一声,先别说我应了,你们都是大孩子了,该懂这里头道理。” “明白明白。”淑慎喜出望外,一把将嗣音推下去,“你接着睡,昨夜辛苦了。” “你、你说什么,什么辛苦了?”嗣音羞赧。 淑慎却道:“怎么不辛苦,陪着父皇批了一夜的奏折啊,谷雨这么说的。” “哦……”嗣音舒口气,也不知淑慎是真是假、懂还是不懂,只是尴尬地挥手叫她走,“早去早回,不许在宫外逗留。” “那是自然的。”淑慎乐呵呵地应一声,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嗣音拥了被子将自己蜷缩起来,想起昨夜的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点点滴滴都甜腻到心里去,自然其中也有心疼,她心疼他的彦琛,做皇帝也会那样无奈。 此时楼上隐隐传来初龄的哭闹声,她又爱又恨地嗔一句:“真真都是我的冤家。”言罢却被自己羞到,捂着脸闷了半日方罢。 算起来,她梁嗣音卸下了心头一件大事,来日更可坦荡荡地面对彦琛。不过这样的事情对皇帝而言,比起繁杂不休的朝务,真真不过芝麻绿豆点儿大。他这里才安排下晏珏出家,宗人府那里、言官那里的奏折谏言都如雨点般来,毕竟老十四那件荒唐事还没有定论。 不过一如既往,皇帝只让方永禄将这些奏折收拾好,他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只预备继续压着,此刻方永禄提到说四皇子和大公主出宫去了护国寺。 彦琛却道一句:“你可记得先帝在老十小的时候就说他有悟性与佛有缘,本该是世外之人,如今竟应验了。” 方永禄不语,这里头的事可就不是他能懂的了。 今日的护国寺因有王爷来剃度出家而显得热闹非凡,自然皇家和寺院都做了戒严,不是谁都能进来观摩。淑慎和泓晔匆匆而来找到泓昭,他才从禅房里出来,见兄长和姐姐来,他自然是高兴的。 “我们想来给十皇叔磕个头。”二人道。 泓昭却说:“父王方才就说不见宗亲了,说缘既尽了就莫再强求,我这里替父王多谢皇兄、皇姐。” “也罢。” 三人出得来,却见晏珅迎面而来,泓昭也将方才的话说了,晏珅却说:“你们玩儿去,十四叔自然有话要和十叔去说。”言罢留下三个孩子朝里去。 泓昭嘀咕:“十四叔的事儿还没解决呢,竟是没见过那位新婶婶。” “也不是稀奇的人,见不见有什么的。”淑慎道,因出门喝了茶,这会子便急了,寻了借口离去,再回来时却迷了路。 护国寺的禅房规规整整,每一间屋子都几乎一模一样,淑慎来时着急没记着路,这会子寺里的和尚都去大雄宝殿准备仪式,后头空荡荡的竟连一个能问路的也见不到。 淑慎胡乱地走了一通,仿佛还是绕到了原地一般,正气恼,啪一声闷响传来,仿佛是有书册落到了地上。 循声找过去,便见一个小和尚正躺在石凳上假寐,那书自然是经书,正落在他的身边。他的僧服垂在石凳下,微风一过书页翻卷,宽大的衣袂亦随风而动。 此时一片枯叶落下,悠悠扬扬停在他的鼻尖,他却是合目微微一笑,寐而不醒。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引着自己,淑慎不自觉地走到他身边去,弯腰拾起那一本经书,抚一抚轻尘,轻声道一句:“小师傅,你的经书掉了。” 小和尚悠悠睁开眼睛,那一眸青睐,直直地进入淑慎的心里,这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少年,而他却又身在世外,超凡脱俗。 “施主有礼。”小和尚坐起身来,从容接过淑慎手里的经书。 “小师傅怎么没去大雄宝殿,今日有十王爷剃度出家,到时候方丈会诵经讲学,何不去听一二?”淑慎温和地说着,更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眉,本以为会不好意思,可却越看心中越觉安宁。 “施主也是来听讲经文的?”小和尚含了笑,安宁宝相融入这天地间,或近或远。 “我是陪家里主子来的,是宫里的宫女。”淑慎这样说,暗自庆幸今日穿了素朴的衣裳来,到底掩盖了身份,她此刻只想静静地和这个人待一会儿,不想自己的身份吓着他。 “施主是迷路了?这里距离大雄宝殿已很遥远,若再不赶回去,只怕要过了仪式的吉时。”小和尚淡淡一笑,祥和得叫人安心,他说,“小僧愿为施主引路。” 淑慎忙地摇头,她竟一点也不愿意打扰他,微微一笑与这萧索秋风相迥,“我认得回去的路,不想打扰小师傅。” 小和尚微笑颔首,双手合十施一礼,“施主慢走。” 淑慎一怔,没想到竟是该走了,但心中虽然勉强,却不想让打扰他半分,点点头说了声好,便欣然转身。 一步步走向来时的路,她忍着没有回头,可眼前却又分明出现那秋风古树下,小师傅长身玉立,风一过吹起他的僧袍衣袂,他只是淡然地一笑捏过风中枯叶,与天地万物均融在一起。 “呀……我竟连他的法号也不曾问。”淑慎无奈地一笑,却也释怀并不纠结。 此刻晏珅迎面来,见了她便嗔怪道:“丫头你去哪里了,尽胡乱跑。” “我迷路了。”淑慎从那幻境一般的世界里抽回神思,娇滴滴地任凭十四叔将自己拉在身边,腻着撒娇,“这护国寺好大,走着走着就不认得路了。” 晏珅哪里舍得责备她,只是匆匆带着往大雄宝殿去。剃度仪式肃穆而祥和,沉浸在经文吟颂的安宁之中,淑慎的眸中仿佛又出现那小和尚的身影。而放眼殿中每一个人,竟无人能出其右,便是她俊伟不凡的十四叔,也仿佛被比下去了。 今日这一遇,是缘是劫,真真不得而知。 仪式结束后,晏珅便说要送两个侄儿回宫,泓昭自然去他的十王府,往后他每日会从那里进宫去书房,因知依旧能见面如常,孩子们倒也没什么舍不得。不过晏珅却说要等一等,他们要先绕道去定康亲王府。 二人问他缘故,他淡淡一笑说:“想带你婶婶进宫,让皇嫂见一见。” “呀!十四叔不藏宝贝了?”淑慎笑靥如花,拉着泓晔道,“将来你要是得了宝贝,可不能也这样藏着不让我看。” 晏珅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泓晔,心底是一笑。 三人回到定康亲王府,周桃已打扮齐整,她没有被册封自然没有朝服,这一身礼服也是才新作的,清湖色的织锦勾勒了水纹,束腰的款式更显出她的蜂腰猿背、轻盈秀美。只是开口一笑露出虎牙来,就又是可爱伶俐的模样。 晏珅也是头回瞧见,不免惊艳。 周桃有些害羞,见丈夫停了神色,不禁赧然问:“是不是太奇怪了?” “不奇怪,很好。”晏珅道。 “婶婶很美呢,就该这样打扮,毕竟您是十四叔的王妃啊。”淑慎这样笑,晏珅却道,“不要胡说,别给她招不必要的麻烦。” 淑慎悻悻,马屁没有拍响。 周桃却不以为意,她晓得晏珅不是不承认自己妻子的身份,而是王妃这样的称谓的确需要谨慎。又因是头回见到泓晔,不免有些拘谨,可见这孩子也是可亲的,“婶婶”叫得亲热,并非想象中皇子的骄傲不凡,很是欢喜。 晏珅从丫头手里接过褐色的风衣,亲手替周桃披上,挽了她的手说,“走吧。” 因是当着两个孩子的面,周桃不免羞涩,匆匆跟着走了。 见叔叔婶婶走在前头,泓晔对淑慎道:“十四叔和婶婶果然伉俪情深。” “你小孩子懂什么?”淑慎充大,拍拍泓晔道,“将来也要娶自己心仪的女子做妻子啊,可不要像三皇兄那样,弄得家无宁日。” 泓晔淡然一笑,不做言语。 车马随即往宫内急驰而去,符望阁里嗣音歇一觉起来,坤宁宫那里就来人说定康亲王将携妻入宫,皇后召梁淑媛过去一聚。 彼时嗣音正梳妆,祥儿带了那小宫女在屏风后,嗣音便问:“除了本宫还有哪几位娘娘?” 那宫女答:“本还请了贵妃娘娘和贤妃娘娘,只是贤妃娘娘推病,备了份见面礼便不来了。” “知道了,本宫即刻就过去。”嗣音应,心中却想:皇后果然是皇后,倘若此刻集结六宫列席,那周桃指不定会被吓到,但若只单独见她又显得不妥。忽又一笑,皇后那里只有自己想不到的事,哪里会有皇后想不到的,该虚心求学、处处细致的是你梁嗣音才对。 谷雨从屏风后出来,抓了把铜钱打点那小宫女,只说主子一会儿就过去。转身回来,嗣音嗔她:“如今你也大方,来一个赏一个,小心传出去了,人人都来符望阁讨赏,我这符望阁还不给掏空了?” 谷雨笑:“就是娘娘小气,平日里皇上的赏赐还不丰厚么?您也不爱外头买什么东西,整日都没处花钱呢。不像别的主子,总爱在外头买些花啊粉的,攒不下什么钱。” “真真你是我的主子。”嗣音睨她,想想今日要见周桃,还是穿得家常可亲些好,便要谷雨挑素色的衣裳来,又说,“皇后娘娘之前已赏了银狐皮的围脖,我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她。” “娘娘不是没有好东西,是好东西都是皇上赏的,您舍不得。”谷雨笑起来,去搬出首饰匣子,“到底皇后娘娘大度,那样贵重的银狐皮都舍得给出去。” 嗣音在她臂上拧了一把,“如今你越发眼里没人了。”说着站起来在首饰盒子里挑了半日,竟也没什么入眼的东西,且都是她用过的,总是不好。 “罢了,就空手去吧,亲王府什么没有,也不稀罕我一件东西,随意给了反显得轻慢。”嗣音这般说,便催促谷雨替她把发髻梳好,又让奶娘给初龄包上襁褓,预备一会儿把孩子也带过去热闹。 这一边,马车临抵皇城门下,两个孩子先跳下车来,晏珅又来搀扶周桃,她抬眉看一眼巍峨的宫门,心里突突地跳。 才下车,正有侍从去侍卫那里亮腰牌,忽而几个大臣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将晏珅团团围住。晏珅自然认得他们,竟是都察院里最难缠的一群人。他冷笑:“怎不见都御史?就你们几个御史中丞,怎么?本王如今就这么不堪,还轮不到都御史来和本王对话?” 其中一个躬身道:“王爷多虑了,臣等只是奉命在此等候王爷,只因您行踪不定,王府又入内不得,臣等只是轮流值守在此,不想今日真的等来了王爷和……”他抬眼看一眼面有怯色的周桃,说,“和您的新人。求王爷能听臣等的谏言一二,都御史大人还是希望王爷甚重考虑休妻一事。” “滚!”晏珅竟一脚将那御史中丞踢开,叱喝道,“莫说你们没资格来和本王对话,就是都御史来了本王也照样打开,这件事圣上尚没定论,轮到你们这些奴才多嘴?倘若再敢出现在本王面前,莫怪本王心狠手辣。” “晏珅,算了。”周桃拉了拉丈夫,央他别把事情闹大。 其实这些官员们早就习惯十四王爷刺猬一样的脾气,但言官的职责本就是受这些气的,没有百折不挠能屈能伸的品格,如何进得了都察院。正欲又上来说话,却见泓晔拦到了面前,面色肃冷道:“朝廷办事素来光明磊落,各位大人如此行为又算什么?今日本皇子邀十四皇叔和婶婶进宫一聚,难道也要通报都察院不成?” “四殿下这话……” “还不快离去,这件事本皇子会知会都御史,正想弄明白都察院的职责,如今正是机会了。”泓晔冷色说着,转眸看宫门守卫说,“既看过腰牌,何不开城门?还有,宫门乃森严肃穆之地,你们如何容得这些大人匿藏?传说出去,要百姓如何看待皇室看待朝臣?” 众侍卫默默不敢言,只是麻溜地开了城门,晏珅也不再理论,挽了周桃便进去,淑慎头回见泓晔这样厉害,心里窃喜,见那几个大臣不敢说话,便拽了他说:“别和他们多废话了,改明儿问都御史这是怎么回事就是了。” 泓晔自然也不再说什么,随了皇姐进宫去。那几个御史中丞不免恨恨,其中一个道,“难道等他们参了我们不成,自然先参一本定康亲王和四皇子了。” 其实也怪不得这些言官多管闲事,他们的职责就是看谁不顺眼就参奏弹劾谁,虽然常常把事情弄得更麻烦让皇帝头疼不已,可就因为有他们在朝臣中制衡权利和势力,才能避免一人独大、结党营私的祸端,总是利大于弊的。 四人进得宫来,皇后已派轿子来接,周桃与丈夫共坐一乘,她怯怯地掀开轿帘望着外头金碧辉煌的一座座殿阁,低声说:“其实挺想下来走走,慢慢瞧瞧这宫里的光景。” 晏珅笑道:“你可知道路有多远?等你走到太阳都落山了。你常说我的王府大,可十座王府也抵不上这皇宫一角。” “是啊。”周桃低声应,好奇地看着外头的光景,心里却愈发变得空荡荡。过会儿她会遇见怎样的人,那可是皇后啊,一国之母,世上最尊贵的女人,她会怎么看自己这个乡下丫头呢?周桃啊周桃,你怎么就真的走到这一步呢? 晏珅看出她忐忑不安的心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暖着:“傻丫头,皇帝皇后也是人啊,不会三头六臂的。今日见过后,咱们就回东北去了,你若不喜欢,再不来这京城也行的。” 周桃嫣然,甜甜地笑:“有你在我什么也不怕,就是心里发怵,怕自己给你丢脸。” “又说不怕又说发怵,傻了么?”晏珅嗔笑她,“放心,皇嫂是极好的人,你也知道一些我和皇帝的事,凭我们兄弟俩如此恶劣的关系,我和皇嫂还是很亲近的。” “嗯。”周桃低语,又掩饰不住自己的害怕,又不想让晏珅担心,面上很是纠结,叫晏珅看得乐不可支。 不知不觉走了很长的路,轿子终于稳稳地落下,晏珅先下去,周桃定一定神,理一理衣衫也跟着下来了。 才落地,就是呼啦啦一群宫女太监跪下去行礼,这里有皇子、公主和亲王,他们都是见惯这些的,唯独周桃没有,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 晏珅适时地握住她,温和地一笑,“走吧。” 382.第382章 妾身不愿意 淑慎和泓晔已经跑进去了,果然是贵妃年筱苒带着武婕妤,还有梁淑媛在,初龄正被皇后抱着,泓暄伏在她的膝头看妹妹。周桃随丈夫进来时,两人已按礼仪松开了手,她落后晏珅半个身位,低头看着他的脚步走路,不想前头忽而一停,她险些撞上去。随即看晏珅屈膝行礼,她也跟着跪下磕头,止不住地心中慌乱。 但听容澜笑声融在话里,让络梅去搀扶周桃起来,她顺着宫女的手站起来,悄悄看了络梅一眼,才明白这宫里的人,就是一个宫女也是这样好看富贵的。 “抬起头来叫我瞧瞧,本宫也不是吃人的老虎,你这孩子这头再低下去可要藏到肚子里去了。”容澜笑一句,络梅已温柔地挽着周桃到了皇后面前。 她抬头,正见那梁淑媛从皇后怀里抱过婴儿,回眸冲自己恬然一笑,便抱着孩子走开了。 周桃再周正地行一礼,方立定。 容澜笑道:“年纪虽小,规矩却一点不少,叫人看着喜欢。” 泓暄还伏在皇后的膝头,便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周桃,奶声奶气地问容澜:“母后,这是谁?” 年筱苒已过来,拉着儿子道:“是暄儿的十四婶婶,快给婶婶施礼。” 看着粉团一样的小皇子就在面前行礼,周桃整个儿就慌了,她可是个平头百姓,怎能受皇子行礼,本能地去搀扶起来,但见泓暄冲自己眯眼一笑,那可爱可亲的模样,叫她觉得好窝心。 “暄儿喜欢婶婶么?”年筱苒问。 “婶婶好看。”泓暄大声地说,乐呵呵地笑着,“婶婶好看,暄儿很喜欢。” 年筱苒又气又好笑,嫌弃地点点儿子的头,又对容澜道:“臣妾真不知生了个什么儿子,这小东西眼里就知道好看,平日也只爱跟宫里样貌好的宫女玩,嫌嬷嬷老了脸上有褶子了,碰也不叫碰一下。娘娘,臣妾可没法子教了。” 众人皆笑,周桃眼见这位美丽明艳、富贵逼人的贵妃竟也会说笑,心里头的紧张更是减少了许多,她回眸看一眼晏珅,正巧他的目光不知从哪里收回来,和自己四目相对,便是鼓励的一笑。 周桃没有在意他方才在看什么,满足地收回目光,忙朝年筱苒施一礼。 此时梁嗣音从后头过来,年氏便引着周桃指了她和舒宁道:“这位是梁淑媛,这一位是武婕妤,宫里还有很多娘娘,只是没得空过来,改日你再进宫见也不迟。” 周桃一一见过,瞧嗣音的时候,更是笑得更灿烂,眼眸里含了深深的感激。 还记得自己说过怕来日再见认不出眼前的人,此刻瞧见恢复了健康的周桃,果然是水灵可爱的,而身上那股子气性也还是在的,嗣音便伸手挽了周桃到她的位置边说:“坐吧。” 周桃不置可否,看一眼丈夫,那里晏珅已自己坐下了。 “难为你舍得带进宫来本宫看,只当你这辈子自己藏着了。”容澜冲晏珅笑道,“这样好的人儿,你可要可心地疼才是。” 晏珅玩笑几句混过去,也不说什么要紧的。 此时络梅、梨乐、小满等都奉了礼物来给周桃过目,周桃又站起来一一谢过众人,瞧着那些精致华贵的东西,好些还是未到场的娘娘们送的,真真受宠若惊。 因唯独嗣音空手而来,年筱苒便道:“皇上宠梁淑媛竟是假的。” “你又吃什么醋?”容澜问。 年筱苒笑道:“娘娘瞧,梁淑媛空手来,见了弟妹连一份见面礼也没有,您此刻若问她,她一定说宫里没有好东西,皇上平日那么疼她和初龄,臣妾竟不信从没有赏赐的。” 嗣音知道她是存心开玩笑的,自己也想让周桃放松些,便道:“娘娘可是说中了,皇上可不是最小气的人么。” “哪个说朕是最小气的人?”却是此刻,皇帝突然出现,没有通报没有告知,就这么突然地来了。 众人忙起身相迎,容澜亦道:“皇上怎么这会子来了。” 彦琛端坐上首后,细细瞧一眼周桃道:“弄得朕不得不每日和宗人府还有言官们周旋的人,朕瞧一眼总不为过。”他说着想起来,又问,“方才听谁说朕小气呢?” 嗣音知道他故意怄自己,就是不承认,武舒宁那里淡淡笑一声:“皇上再问,淑媛娘娘可要钻地缝里去了。” 彦琛睨过来一眼,却是含了笑意,嗣音不服气地一笑,躲过了目光去。 此刻晏珅带着妻子过来行礼,他的脸上却没什么好看的,回京许久除了在围场见过,这位皇帝终于又肯露面了,既然见了,他今日便笃定要把那件事问清楚。什么时候这个杀伐决断从不拖泥带水的勤政皇帝,竟能拖一道折子拖那么久,分明就是存心问难自己。 可出门前晏珅是说过的,今次就见见后宫里的人,是不会见到皇帝的,可是此刻圣上突然就在面前,周桃觉得自己腿肚子都在颤抖,那可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呀,小时候孩子们玩在一起听说书,听游龙戏凤,幻想着皇帝是什么模样的,如今真的在眼前,周桃觉得就跟梦一样。不过他们那个时候念叨的皇帝,自然是已入垂暮的先帝了。 “你就是周桃?听说被蛮子掳过一次,朕的十四弟将你从蛮子手里救回来了的,是不是?”彦琛问。 而这样的故事在座众人都是头一次听说,均不免惊讶,果然两人的缘分不浅。 晏珅浓眉微动,心下好笑,皇帝果然是皇帝,没有你不能知道的事情。 周桃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是”,将头埋得更低。皇帝和晏珅之间的关系,她渐渐的也知道了很多,虽然还是很不明白朝廷里的事情,不过哥哥那句话又的确是刺耳的:“如果哪天皇上不高兴了,极可能杀了王爷,你心里要有准备。别的不说,那六王、九王被放逐后,他的妻子都被赐死了,可见皇帝是多心狠手辣的。这就是皇室,你想好了,再答应嫁不嫁吧。” 就是那天自己答应了晏珅后两人策马出去,夜里归来哥哥正在家等着,和自己最后谈了一次,可虽然哥哥那样说,她还是决定义无反顾地嫁给晏珅,因为他是她的天。 今日站在这位随时都可能要了自己丈夫性命的皇帝面前,她才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天威不可侵犯,她竟然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与皇后、贵妃她们大不相同。 “你想做定康亲王府的王妃吗?”皇帝又问。 众人皆惊讶,嗣音脸上也散了笑容,疑惑地看着彦琛,他却气定神闲,语调也是平常的。 周桃觉得牙齿正在和舌头打得不可开交,匀不出空来供她说话使,可是能不回答皇帝的话吗?那算不算欺君之罪? “皇上,臣弟……” 晏珅正要开口,皇帝一摆手,冲他皱了皱眉,“朕在问她。” “妾身不愿意。”周桃的声音细如蚊蝇,只因殿内静如无人之处,这才叫每个人都听见了。 “不愿意?”彦琛问。 周桃点点头,许是因为紧张和害怕,眼泪直直在眸中打转。 “既然不愿意,又为何要让十四弟休妻,你知不知道凭这一条,朝廷就能治你死罪。” “皇上!”晏珅忍无可忍。 皇帝却满不在乎,只是无声地看他一眼,可那一眼里的威慑却又生生地让晏珅把话咽了下去。 周桃跪了下来,有屈服,也有害怕,她早就站不住了。 “休妻一事与妾身无关,一切都是王爷的主意,王爷是妾身的天,他说什么妾身都会照着去做。皇上若要追究这件事,责任不在妾身,但您若治罪王爷,不论生死妾身都会相随。”周桃颤巍巍地说出这句话,便咬了唇,渐渐透出那分倔强。 容澜柔声在彦琛身边道:“臣妾也问过十四弟,他说休妻的事和周氏无关。” 皇帝颔首,抬手示意周桃起来,只是她低着头根本看不见,等不到宫女来搀扶,晏珅自己拉着她站了起来。可随后他却又单膝跪下,周正地对彦琛道:“臣弟深知此事荒唐,可律法既然允许男子休妻,怎么到了皇室却行不通呢?皇上若无心为难臣弟,还求皇上下旨恩准臣弟休妻,免得再有纠缠。” “十四弟,你这是在逼皇上么?”容澜出言,她开口说这一句,总比彦琛来说好。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天眉微微一动,起身来说:“再议。”随即问容澜,“初龄呢?” 嗣音缓步上前,“臣妾方才抱去后面睡了。” 彦琛微笑:“带朕去瞧瞧。” “父皇,我也要去。”不懂世事泓暄腻上来撒娇,彦琛便俯身把他抱在怀里,转眸看着淑慎和泓晔,只道一声,“不也去瞧瞧?” 便这样,一群人消失在了正殿里。 而晏珅还纹丝不动地跪着,弄得年筱苒、武舒宁对视苦笑,无知如何是好。 容澜沉着声音说:“还不起来?” 晏珅这才起身,面色不展。一旁的周桃几乎要哭出来,只是死死地硬忍着,但听丈夫说:“皇嫂,过两天我就要带桃儿回东北去,休妻的事成与不成此刻也不想再纠结,但我还会递折子来的,这件事势必是要做到的,您这里只能对不住了。” 容澜见年筱苒带着武舒宁朝自己屈膝一礼,然后轻悄悄地离去,她方微怒道:“你明知道皇上是要你给他一个交代,可凭谁问你缘故你都不说,你要皇上如何服众?难道皇上就该为你扛着这个包袱,去和那些言官去和宗人府周旋?” 晏珅不语,他转过脸来看周桃,她果然被吓到了。 “臣弟该说的都说了,还请皇嫂恕罪,今日就到这里,臣弟和桃儿告退。”这样讲一句,他伸手来牵周桃。 周桃仓促地朝容澜行礼,转身跟着要走。 “你既然不要封她做王妃,又为什么要空出那些位子来?你远在东北,这些女人在与不在又和你有什么相干?”容澜真真痛心疾首,摸不透这十四弟脑筋里想什么。 晏珅却看一眼周桃,微微一笑示意她放轻松,让她先离开殿阁后,再来回答容澜,却只是道:“桃儿她顶多算一个侍妾,自然在我眼里她是唯一的妻子,不过哪一****想休弃她了,不必有如今这么大的动静,一纸休书足矣。这是她能给我的自由,而别人不能。” 容澜愣住,只木然地看着他离去。 “一纸休书足矣?”她的心猛地颤动,竟是突然明白了他不肯说的那个缘故是什么,他……竟想得那么远,而他亦非是对那些女人冷漠无情。 “你们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晏珅,若有那一天,你要皇嫂情何以堪?如何面对母后的托付?”容澜心痛难当,捂着胸口摇头:难怪他不肯说,他怎么能说呢? 漫长的离宫路,晏珅随了周桃的心愿让她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可此时此刻她哪里还有心思流连这宫廷的辉煌,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晏珅他不高兴,他似乎也不喜欢这里。 “那里再朝前走,就是书房,从前我们兄弟就在那里念书,你晓得先帝子嗣众多,那时候的书房比现在热闹多了。”晏珅指着远方告诉周桃路往何处,又笑道,“可惜不顺路去永和宫,本想带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不过那里如今空着无人居住了。” 周桃的眼泪倏地落下,她握紧了丈夫的手说:“我让你丢脸了对不对?我让你难做了?” “呵……怎么会呢,你做得很好,我和他的结,只怕这辈子都解不开的,别哭。”晏珅淡淡一笑,抹去她的眼泪,带着周桃继续往前走。 不久,又指着远处道,“那里是寿皇殿。” 寿皇殿,他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第一次就在她的脖子里留下勒痕,仿佛冥冥中注定了只要靠近她,就会伤害她。 “晏珅,我们回东北去吗?”周桃不知道寿皇殿是干什么用的,也不知道晏珅的生母是住在永和宫的,她更不知道这条路又要通往何方,这宫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没有兴趣也没有能力去关心,她只想回家,只想带着她的晏珅回家。 “明日就走。”晏珅微微一笑,继而静默地带着周桃一路出宫,再没有说话。 他不想对任何人说休妻的原因,因为那个原因之后还有一个原因,一层一层只有他心里最明白,而他自己明白,足矣。 这一天发生太多的事情,到了夜里每一个人都疲倦了,彦琛今晚在坤宁宫休息,嗣音也松口气。谷雨说摆好了晚膳请嗣音去用,她过来了却不见淑慎,想着今日的事怕她心里有梗,便来她的屋子看看。 可是这孩子似乎好好的,只是捧着一卷书发呆。 “怎么了?”嗣音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并没有病着,“怎么好好的没胃口了?下午还嚷嚷着饿的。” 淑慎莞尔:“就是那会子饿,多吃了两块松糕撑着了,这会儿什么也不想吃。” “没事就好,怕为了你十四叔的事心里堵着,还想来劝劝你。”嗣音笑,顺手拿过淑慎手里的书,却是一本《金刚经》,“怎么念起经文来了?心里烦躁吗?” “不是。”淑慎笑着拿过经书,拉了嗣音到床边去,盘腿坐着腻在她身上说,“母妃,我今日在护国寺遇见一个人。” 嗣音见她笑靥如花,淡淡两抹红晕分在双颊,心里一动,只是浅笑不语地望着她。 淑慎轻轻一叹,娓娓将今日遇见那小和尚的事告诉嗣音,语毕感慨:“世上竟真有超脱凡尘的人,他站在那里,仿佛和天地万物融在一起,可又好像分明不在这个世界里。” 没想到让淑慎如此感慨的,竟是个出家人,嗣音笑语:“可知道他的法号?我改日派人替你去问问他师从哪一位法师,又在哪一辈。” “就是忘了,看着他什么都忘了。”淑慎笑意融融,静静窝在嗣音怀里半日,忽而呢喃说:“母妃,往后我能常常去看望十皇叔么?陪……陪昭儿一起去。” “你是要去看小师傅吧。”嗣音笑。 “是……”淑慎痴痴地撒娇,钻在她的怀里说,“很想再见一次,不然总觉得跟梦似的,不知究竟是他梦见了我,还是我梦见了他。” 嗣音不语,她有她要担心的事情,可委实不忍心在此时此刻对淑慎说残忍的话,此刻她那么欢喜那么宁静,心底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光华,她不忍去扼杀。但又怕如今不说种下祸根,来日无力挽回。可至少淑慎是聪明的孩子,有些事她该明白的。 “母妃你怎么了?”反是淑慎看出了嗣音的心事。 “没什么,你高兴便好。何时想出宫了,告诉我一声,但不能自己跑出去更不能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知道了吗?”嗣音柔声地说,又拉了她说,“一个人吃饭怪闷的,你不吃也陪我坐坐。” 淑慎自然满口答应,乐融融地陪着嗣音来,谷雨瞧见今日公主特别的温柔,也忍不住说了几句,若是平日淑慎一定骂她,今日却只眯着眼笑,笑得谷雨都发怵了。 383.第383章 闯了大祸 翌日,晏珅果然带着妻子离开了京城,皇帝没有派人去阻拦,只是任由他离去。朝野上下从皇室到平民百姓,再没有比他晏珅更来去自由的人了。众人摸不透他的心思,更猜不透皇帝的用意。 容澜因昨日晏珅的话伤心而精神更不好,今日终是拗不过络梅肯宣太医来瞧,不料这一瞧,竟是天大的意外。容澜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能在这个年岁怀上孩子,而近日来精神萎靡不振,一半也是因了这腹中的胎儿。当太医将这消息告诉她时,也是很慎重地说:娘娘务必多加小心,微臣斗胆说一句,必要的时候,还是以娘娘的身体为重。 容澜知道,这个年龄怀上孩子若保养不当,弄不好她和孩子都会丧命。可腹中这块骨肉,是她和彦琛的,她这一生最大的痛就是没有留住自己和彦琛的任何一个孩子,如今上天又赐予她这新的生命……她说过若能用自己的性命换来孩子的性命,她在所不惜。 彦琛得知这一消息后便即刻赶来坤宁宫,彼时容澜正坐在窗前发呆,见了他微微一笑后,旋即就落泪了,她这个坚强的女人,竟是多久没在丈夫面前落泪了?只是这眼泪,是喜极而泣的。 “澜儿,你知道朕更在乎你。”彦琛会来,就是因为他晓得容澜这个岁数怀孕,不是一件特别值得高兴的事,他害怕失去这个与自己风雨兼程二十多年的妻子。他本可以霸道地对太医说:“你们务必保护好皇后和孩子。”可他分明知道,万一真有不测,这不是太医能左右得了的。 况且那两年在宗人府,容澜跟着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她的身体未必如看起来那么好,而她也从不会把柔弱的一面表现出来,成为皇后后,更是如此。 “澜儿,我们不要冒这个险,你听朕的话,让太医……” “不要,皇上不要说这样的话,孩子听见会不高兴的。”容澜有些失态,她含泪道,“臣妾想要这个孩子,他是老天赐给我们的,臣妾想留住他。” “澜儿,听朕的话,朕要你健康平安,朕要你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彦琛微微蹙眉,他真心不期盼那个孩子,虽然他也高兴,可是他害怕这个孩子会折磨去容澜。 “皇上……”容澜再没多说什么,只是深情地看着他,把所有的心意都含在了眼眸里。 “答应朕,保护好自己。”彦琛无奈,他不愿勉强这个为自己奉献了一生的女人,但旋即转身吩咐方永禄,“让御医馆的太医为皇后会诊,午后到涵心殿见朕。” 皇后怀孕的事传遍后宫后,每一个人的反应都不相同,自然人人都前来贺喜,但散了后心中怎么想,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也是这一日赫娅抱着儿子进宫来,贤妃已是催了好几次,总算儿媳肯在今日大驾光临,偏偏那么巧,皇后这件事横添出来。 抱着孙子,李子怡不冷不热地问儿媳:“这些日子你和昀儿还好吗?他还在后院里住着?” 赫娅讪讪一笑,“我若能劝得了,也不是如今的光景了,不过总是好一些,母妃不必担心。” “呵!”李子怡冷笑,可看着孙儿又即刻转变甜蜜的笑,却又嫌儿媳妇养得不好,责备说:“府里的奶娘嬷嬷到底可靠不可靠,怎么把孩子养得那么瘦?” “兴许是随了儿臣的体格,而且泓昀他也瘦。”赫娅敷衍着,对于婆婆的挑剔,她早就习惯了。 李子怡不理她,再细细看她的宝贝孙子,说道:“垚儿印堂饱满,耳垂丰厚,就是大富大贵的命相,你们这做爹娘的,可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赫娅不解,只不说话,婆婆便又道:“皇上把泓昭送出去,对昀儿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如今皇上总不提立太子的事,我的心就一直悬着呢。可惜啊……才为泓昭松一口气,皇后却怀孕了。这个女人果然是好命,失去那么多孩子,眼下到了这个年纪,竟还能怀的上。就不知道她有没有命生下来,生下来若是女儿便罢,万一是个儿子,那可就是嫡皇子。” 赫娅听着婆婆絮絮叨叨,心里才笑她分明是自己不讨人喜欢,却去嫉妒皇后,可突然听到‘嫡皇子’三个字,心里莫名地就一动,她素来争强好胜,于是看到这样光芒四射的字眼,就会有十足的兴趣。 李子怡正好瞧见她眼里的光芒,便笑道:“将来你若能成为我天朝皇后,垚儿自然也是嫡皇子了,难道你这个做娘的,不想给他大好的前程?” “可是儿臣又能做什么,不过是个女人罢。”赫娅讪讪,“更可况王爷他根本不听我的,平日里我想说些什么,他也不会听。” 李子怡恨道:“对我抱怨有什么用?他不听你就要让他想法子听,他喜欢什么你就尽管哄着,吃点亏受点委屈怕什么,可不都是为了儿子吗?” “母妃说得容易,可是儿臣天生愚笨,就是有心为垚儿谋前程,也不晓得从哪里开始做,又要怎么做。”赫娅装愚,只哄着婆婆高兴。 李子怡虽然不是最精明,可这么多年明争暗斗下来,总是有些手腕有些眼力,况且儿媳妇之前陷害梁嗣音的事竟能做得那样巧,她会不晓得赫娅几斤几两,此刻见她卖乖,也是一恨。却也不发作,只道:“你不会母妃自然教你,只要你记着,一切都是为了泓昀,为了承垚。女人一辈子争什么?还不是争男人好,争自己的孩子好!” 赫娅忙道:“孩儿就跟着母妃做,为了垚儿,我什么都愿意。” 李子怡方才满意,不过她并不着急,皇后这一胎有太多文章可看,若老天帮她收拾了谁,她何必上赶着自己去动手找麻烦,此刻抱着承垚乐悠悠说:“我的孙儿,岂能是没有福气的人。” 赫娅冷眼看着,心底是一片冷笑,从唇际冷到骨髓里。 符望阁里,奶娘抱了初龄来,笑着说:“小公主今天很高兴,一直在笑,方才困了也不哭,乖乖地就睡着了。” 嗣音才从坤宁宫回来,正换下外衣,伸手抱过女儿,笑着说:“我们初龄多聪明啊,她这是知道自己要做姐姐了,心里高兴呗。” “这回可是主子自己夸的,往后可不能说我们夸小公主了。”谷雨忙接口,嗣音都不屑嗔她,只乐颠颠地说,“真盼着再有一个小娃娃,宫里就更热闹了。” 却是此刻,书房里当差的小太监跑来,说大公主得知十四爷离京后急了,转身就带着四皇子出宫去了,说是要去追十四爷,他们拦也拦不住,这会子只怕已经出去了。 “皇上知道了没有?”嗣音问。 “报过去了,承乾宫那里也送了消息。” 嗣音皱眉,这孩子昨夜才答应自己什么来着,怎么今日就犯浑,真真越大她越掌控不住了。 然这个时候,淑慎和泓晔已经离宫,他们强征了守门散骑的马匹,一路往东北去的官道猛追,但今日一早晏珅就带着周桃离开,他的车马也快,又间隔了几个时辰,凭两个孩子策马扬鞭追了一个时辰,竟是连人影也瞧不见。 泓晔终究是理智的,勒马挡在姐姐的路前,“皇姐不要追了,再追也赶不上,真的走远了赶上,难道还要皇叔送我们回城吗?” “你是怕被父皇母后责怪吗?”淑慎停了马,涨红着脸气喘吁吁问。 泓晔也不生气,只道:“怕就不会陪皇姐来追了,只凡事都要有度,皇姐,回去吧。” “他每次都这样不说一声就走了,谁知道明年他还会回来吗?他是不是有了那个周桃,就忘记全天下的人了?那个周桃有什么好的?我不喜欢她,我真心不喜欢她。”淑慎嚷嚷着,挥着马鞭儿撒气。 泓晔引马靠近她,耐心地劝,“不论如何还是先回去吧,这会子回到宫里天也黑了,我们免不了挨罚,如果再晚些弄得父皇他们紧张地四处找,罪过就更大。不是我怕,我只是不想让皇姐你做无谓的事,挨更重的罚。” 淑慎不言。她知道今日做的事的的确确出格了,可是当她得知十四叔走了,又想着昨天在坤宁宫的事,她就笃定十四叔是为了那个周桃。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却还要口口声声辩驳休妻不是为她,明明如今在他心里连母妃都不如周桃了,就更不要说自己这个只会给他添麻烦的侄女了。如今走,竟是连一声口信也不留了。 “我们回去吧。”淑慎终是放弃了,想到嗣音此刻该多着急,她还是愿意灭下心底那一份固执。 二人遂拍马回城,回到京城时天已暮色,京城大街小巷华灯初上,煞是热闹。进了城就不能飞马奔驰,姐弟俩只是慢悠悠地走着。她们俩衣着华丽、面貌俊美,偏偏个头都不大,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只是这大晚上的在路上溜达,也没个随从侍候着,不由得引路人注目。 可淑慎浑然不觉,她沉浸在十四叔和周桃这个执念里,任凭马儿悠悠超前去,也不知它要把自己带去哪里。 泓晔也有心事,又要注意路上的行人,便疏于回头去看跟着的姐姐,等他说了半天话不听见回答,猛地转身去,身后竟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哪有一人一马的影子。 糟了!泓晔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竟然把淑慎丢了。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赶紧回宫向长辈禀告,让他们派人在京城里找,要么就是自己去寻,找到了淑慎再一起回去。 没有时间去优柔寡断,泓晔转身拍马,也不顾是夜市大街,奔腾着就朝皇宫去。母妃对他说过,任何人做事都要量力而行,他知道自己对京城地貌并不熟悉,贸然去找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这次挨罚是逃不掉了,眼下不是逞强的时候,把皇姐找回来才是正经。 而这一边,原来淑慎在马上的时候瞧见路边有人卖木雕的佛像,不知什么力量吸引她下马过来,等她用头上的簪子换了一尊手掌大小的木雕立佛再回身来,马儿早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而泓晔也没了踪影。 其实她并不怕,她不是如泓晔那样在深宫里长大的孩子,只能说这样的市井是她入宫后久违了的。宫廷重新给了她父慈母爱的温暖,却扼杀了她童年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时候太子府里虽然日子窘迫潦倒,可她很自由。 定一定心,她握紧了手里的小佛像开始漫步街头,路人从身边过往,拥挤时摩肩接踵也不过是点头一笑的事,没有人会冲着自己下跪行礼,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 “姐姐,买朵花儿吧。”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揽着一篮长枝的菊花到了淑慎面前,淑慎涩涩地一笑,“我没有钱。” “哦。”小姑娘并不纠缠,笑着便转身走了,可是淑慎突然叫住了她,拉着她在一家当铺前停下,这夜市里的当铺到这个时辰还不歇业,就知道是专门为那些夜里聚赌挥霍的纨绔子弟准备的,通常有当无赎,价压得低利息却高得翻天去。 淑慎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也不知卸了身上哪件东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只钱袋子,她拣出一块碎银子给那孩子,“买你所有的花,够了吗?” “够了够了。”小孩子怯怯地接过银子,想把花儿递给淑慎,只是她也奇怪,眼前的姐姐并不见得有多大,仿佛也是个孩子般。 “我要一朵就够了,其余的你散给别人或自己留着玩。”淑慎挑了一朵白菊,也不再管那小孩子,捻着手里的菊花就一路往前走。那花瓣花蕊本是娇弱,岂容得淑慎在手里把玩,白菊的花瓣便洋洋洒洒散了一路,引得路人驻足围观。 淑慎只呆呆地不知想着什么,直到有人将她撞一下,她才回过神来以为自己撞了人,正想道歉那人却早一阵风般过去了,她便不以为意地继续朝前走,路过一排饺子摊,在香气的诱惑下才感到肚子饿,可此时再探手摸一摸腰中的钱袋,那里早空空如也。 “恶贼!”她咒骂一句,才醒悟方才那一撞,分明是撞上贼了,但此刻再想起来去追去喊捉贼,岂不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她愤愤地摇头,无奈转身来,却见一人在灯下长身玉立,正隐隐冲自己微笑,她紧一紧手中的木佛,缓步走了过去。 宫里为了两个孩子的失踪已经大乱,从上到下凡推脱不开责任的都受了罚,而随着四皇子出现在宫门口,乱了半天的宫廷也总算消停几分,得知他把淑慎丢在闹市里,羽林军出动了三十精兵隐入街市去找寻。 此刻涵心殿外,一身疲倦的泓晔却正笔直地跪着,没有人惩罚他,只是他求见父皇,而彦琛不见。 这一跪,竟是一夜,翌日彦琛从涵心殿起身上朝去,泓晔仍跪在那里,毕竟小孩子单薄又奔忙了一天,他眼睛里透出的光芒都是虚的。方永禄满头汗地对皇帝说:“奴才们都劝过了,四殿下就是不肯走。” 彦琛冷哼一声,漫步走到儿子的身边,泓晔似警醒了一般,深深磕下头去,再起来却见父亲如炬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他心底一颤,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接受惩罚。 “泓晔,昨日你错了两件事。头一件是纵欲放肆,随着你的皇姐胡闹,次一件,便是跪在这涵心殿外逼朕见你。”彦琛蹙眉看着他,说道:“这一晚的跪,不是朕罚你,而是你自己罚自己,可惜的是你罚了自己仍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朕不要这样糊涂的儿子。” “父皇!”泓晔急了。 “滚回承乾宫去,你的母妃必然会惩罚你,朕和你的账先攒着,自有问你的那一天。”彦琛天眉不散,仍是愠怒的模样,“父皇不会怪你做错事,却恨你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说罢,皇帝径直离去,满朝的大臣还等着他去定夺天下,培养儿子的事总是有缓有急。 “殿下回去吧,听说昭仪娘娘一夜没合眼呢,您这样子娘娘该心疼坏了。皇后娘娘如今有了身子,也是不能着急的,直到此刻您和公主都回宫了,才敢把消息送过去呢。”小太监来劝泓晔,絮絮叨叨地说这些事。 “皇姐回宫了?”泓晔惊讶。 “才刚被人送回宫的,据说送回来的时候睡得正香,这会儿大概已经在符望阁了。”小太监说着,来搀扶早跪伤了两条腿的泓晔。 再站起来的确很艰难,痛得泓晔额头冒汗,他咬牙硬挺着仍旧是站不稳,腿一软险些跌下去,幸有小太监扶着,继而他们将自己背在了身上,知道是走不回去了,泓晔也没有拒绝。 “谁送回来的?”他还不忘关心淑慎的事。 小太监却道:“这奴才就说不清楚了,据说是那人把马车往宫门前一放就迅速不见了踪影,侍卫上前看发现是公主,忙给送了进来,倒是神乎得紧,也不知公主这一夜在宫外如何过的。” “你们莫要瞎传,毕竟是公主,若再听得流言蜚语我便拿你是问。”泓晔冷声道,他明白淑慎毕竟是女孩子,在外一夜这样的事往大了去,甚至可以毁了她的一生。 384.第384章 我知道错了 不久到了承乾宫,凡霜凡雪早等在门前,承乾宫的小太监接过泓晔背回屋子去,凡雪来殿内告知主子四皇子回来了,古曦芳只是冷声道:“宣太医瞧瞧他的腿,派人去书房说一声,四殿下这几日不去了。” 言罢她起身,竟是端坐一夜积了血气一时冲脑,微微一晃扶着桌子醒一醒,方拂袖入殿内去。凡雪叹一声,她家的主子太正经,这时刻还去什么书房知会太傅呢?那里的人会不晓得这两天的事?又不由得心头一紧,她深知主子疼儿子但也教导严厉,今次皇子闯下这样的大祸,不知她要如何心狠地责罚,只怕泓晔腿上的伤好了,新伤跟着就到了。 日上三竿时,酣眠的淑慎才悠悠醒转,她竟仿佛无忧无虑地睡了一晚,醒来大概也忘记昨天发生了什么,只是嚷嚷喊着祥儿说饿了。 待坐起身来,将眼前熟悉的屋子和物品摆件晃了几遍,才猛地想起昨天的事,猛地想起昨夜的人,一时瞠目结舌:自己……自己、自己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可记忆仿佛缺失了一块,淑慎只记得自己遇上了他,只记得在桥下与他畅言忧愁和欢笑,凄冷的秋风往脖子里钻,他脱下袈裟将自己裹住。 但为什么记忆停留在那里就再也没有继续?难道又是一场梦?那又是谁梦见了谁? 忽地又想起什么,淑慎周身摸寻一边,却发现自己早被换了干净的衣裳,她没有喝酒没有宿醉,竟是睡得如何酣沉才会被人换了衣裳都不曾醒来?她有些失望地瘫坐下去,忽感手底被硬的东西硌着疼,翻开被子看,那褐红色的木雕小立佛就卧在那里。宝相含笑,宁静致远,叫人观之欣慰。 “原来不是梦!”淑慎笑,为昨夜的相遇不是梦而笑,双手捧着小立佛,视如珍宝。 但很快她的神思回到现实里,意识到昨天那一件件荒唐事,她担心泓晔的去向,也好奇自己如何归来,可是唤吉儿祥儿都不应,便起身披了风衣出来。但符望阁里竟是轻悄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谷雨、从德……”她再唤,仍旧无人应答,心底一着急,喊着母妃匆匆来到嗣音的屋子,不见人影又循着来楼上找寻,方看见她坐在摇篮边,谷雨等人一概不在,只有初龄的奶娘在边上。 “母妃,谷雨她们?”淑慎觉得满屋子的气氛竟透着肃杀的感觉,自然这样想是过了,可是目光和嗣音一触的那瞬,浑身都软绵绵起来,她第一次这样害怕嗣音,怕得不敢承接她的目光。 一旁的奶娘悄悄后退了几步,她竟是一副怕了的模样,是先前瞧见什么厉害的事情了吗?符望阁里的人都去哪儿?他们的消失和自己有关系吗? “我错了……”她心抖得慌,一步一颤地走到嗣音身边,如往常那样轻轻扯动她的衣袂,满面的愧疚惶恐,周周正正地说一句,“这次淑慎真的错了,我知错了。” 嗣音面无表情,起身来让开她的身子,对奶娘说:“给初龄包上襁褓,皇后娘娘惦记要看看,我下去换身衣裳,你一会儿抱着初龄下来就是。”她言罢离去,竟是对淑慎视若无睹。 “奶娘,谷雨她们呢?”淑慎慌了,拉着奶娘就问。 奶娘摇头如拨浪鼓,满面的惊恐之色,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到底怎么了?”淑慎急了。 只听得下楼的脚步声急促,嗣音才穿上蜜色的外裳,淑慎便跟了下来,她面色慌张,又十分得害怕,怯怯地伸手来相帮嗣音穿戴,可母妃一道肃冷的目光递过来,她就不敢动了。 嗣音自顾自地穿戴好,奶娘已抱着初龄下楼,她接过女儿来要往外走,嗣音一步拦在门前,哽咽着问:“母妃不要我了?” 嗣音漠然:“哪个敢不要你,分明是大公主你嫌弃符望阁太小,外头海阔天空。”她言罢就要绕开身子去,嗣音却抓着了她的衣袂,死死地不放。 “大公主,这是还要有什么指教吗?”嗣音冷言。 “母妃……你打我骂我怎么罚都行,不要不理我,淑慎错了,我真的知错了。”这一语,淑慎再忍不住,嘤嘤哭泣起来,就是腻着嗣音不放。 若说不心软,竟是假的,嗣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疼这孩子,昨夜得知她丢在了京城里,她就好像死了一回似的。她不敢想象淑慎若自此回不来,她往后的人生会如何沉浸在痛苦中,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她也仿佛记忆里缺失了一块。 当早上看着酣睡的她被完完整整地送回来,散了去的七魂八魄才回归体内。彼时她怒得只想揪起淑慎狠狠地揍一顿,可心火灭了后又想明白,这孩子分明是吃软不吃硬的,打一顿又有什么用? 此时初龄正醒着,歪着脑袋看着她的大姐姐哭泣,又看看母亲一脸严肃,莫说小婴儿不懂人事,其实再没有比他们更会看眼色的了。平日瞧见大姐姐就会伸手要抓着手玩的小家伙,今日可乖地躺在母亲怀里,哼也不哼一声。 “奶娘,把初龄抱上去。”嗣音语毕,奶娘小心翼翼地过来接过孩子,迅速地撤离了。 见嗣音不走了,淑慎这才松开手,瞧着她坐到桌前去,仍是很生气的模样,她怯怯地凑到一边去,两人静了半日,终是这孩子忍不住先说:“母妃,谷雨她们呢?” “他们没照顾好你,正去敬事房排队领罚,每人三十板子,不知道有没有命爬回来。”嗣音冷声说,瞧她憋得满脸通红,又道,“你难过什么,这符望阁的奴才也不是头一回因你挨罚了,他们早皮实了。” 淑慎不敢说话,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从前的淑慎不讨人喜欢,可如今的淑慎,就快要叫人厌烦了。”嗣音狠心说出这句话,抬眉见孩子身上打颤,知道她心里各种情绪正在碰撞,她再狠一狠心道,“你的个性变活泼,谁都高兴,可没想到竟是收不住了,越发变得轻狂骄纵,做什么事都头脑发热,早知道这样,不如一直都冷冷的,也不至于说我害了你。” “你哪里害着我了?这样说是要屈死我吗?”淑慎终逼出这一句,竟是也生气了。 嗣音却平静地,已经语调冰冷地说:“你不好,旁人只会说我管教不严,不会有第二句话。就如泓晔他不好,所有人只看古昭仪。孩子们做错事,受指责的终究是父母。” “泓晔!”淑慎猛地想起来,急急地问:“泓晔回来了?” 嗣音絮絮地将泓晔归来后的事说了一遍,也提及皇帝用了羽林军出寻的事,又说:“泓晔跪了一晚上,只怕这几天都不能下地了。”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消气?我也去跪一晚上吗?那样你能消气吗?”淑慎伏到嗣音的膝头,急得恨不能掏心掏肺地给她看,“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真的知错了,可母妃怎么不问我昨夜去了哪里,遇见了谁呢?虽然你们都很担心很生气,可是我昨晚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嗣音心底一软,哪里舍得瞧着她哭泣的模样,孩子能平安归来她已经满足了,什么叫宠溺她懂,竟是不想束缚她任何事,可她毕竟是公主,她无奈,嗣音也无奈。此刻听说她昨晚过得开心,且回来时睡得那样香甜也并没有酒气,至少放心孩子是安全的。 她伸手抚过淑慎的面颊:“你明知道我什么都愿意由着你,所以才拿这份宠爱来挟制我吗?” 淑慎摇头,钻进嗣音的怀里,“从来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你是公主,娇纵一些顽皮一些,谁都不会计较,可你知不知道泓晔是皇子,他的未来和你完全不同,你能做的事不是每一件他都能做的。”嗣音耐心地说,“我不怪你带着他闯祸,你们都是孩子,可还是不得不告诉你,泓晔不是我的孩子,他是古昭仪的儿子,你明白吗?” 淑慎当然明白,可是闯祸的时候是谁也想不到这些的,那个时候姐弟俩只有义气,而对淑慎而言,她也早就无意识地把泓晔当作了依靠。 “往后我会记住的,再也不叫你难做。” 嗣音耐心道:“不是叫我难做,哪有做母亲的会怕为孩子难做?你就是把我难道天上去,我也不会怪你,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昨天的事、从前的事,你让最难做的那个人,是古昭仪,你要她站在怎么样的位置呢?若是我,一定会觉得是淑慎带坏了我的儿子,是梁淑媛没教好她的女儿,可是又不能恨不能怪,到头来自己闷着生气,时间越长心里积压得越多,就不晓得要演变成什么样子了。” 淑慎连连点头,悔不当初,直说:“我记着了。” “你用心记着才好。”嗣音叹,将她的小淑慎搂在怀里,丢失她的一夜是那么漫长,她竟好像几生几世没见过她了。 暖暖地腻着嗣音,淑慎觉得好温暖,不由得感慨那个家伙说的话是那么有道理,自己真的是有福气的人。她甜甜地笑起来,低声在嗣音怀里呢喃:“母后,昨晚我遇见他了。” “嗯?”嗣音一愣,含笑问,“护国寺的小师傅?” 淑慎连连点头,“他的法号是净虚,就是遇见了他,大概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他晓得你是公主了?”嗣音问。 “他自己猜到的,我就不隐瞒了。”淑慎笑靥如花,竟是那样欢喜,她从怀里摸出那尊木雕的立佛拿给嗣音看,“他就是这个模样的。” 嗣音看过,只道:“好精致的佛像,他送你的?” “我在夜市里自己用簪子换的。”淑慎憨憨一笑,冲嗣音道,“母妃我有朋友了。” “朋友?” “是啊,朋友。”淑慎乐呵呵地把玩着她的木佛,似自言自语般地说,“我以为这辈子就只能有兄弟姐妹,什么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根本不能体会,现在好了,我在宫外有朋友了,还是个超脱俊美神一样的小和尚。” “你当他是朋友?”嗣音心底的隐忧淡去,淑慎的一夜不归,竟给她带来这样的惊喜。 反是淑慎歪着脑袋问她:“不是朋友,还是什么?”忽地明白了什么,羞得满面通红,“母妃你想什么呢?净虚他是小和尚呀。” 嗣音心中念佛,面上是释怀的笑容,但愿这孩子永远都能这样清醒,好叫她省心不少。 此时外头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失踪的谷雨从德都回来了,各自手里捧着许多东西,看得淑慎一愣一愣的,她抓了谷雨问,“你们?去哪儿?” 谷雨还笑:“公主醒了,真真好啊。” “去哪儿了?” 谷雨道:“去内务府领东西呀,如今咱们符望阁里三个主子呢,东西比往年都多,天要冷了,各色过冬的物件都分发下来了。” 见淑慎气得冒烟,嗣音得意地一笑,转身朝楼上去,淑慎紧跟着就上去,只听楼上母女俩一个说:“你别腻着我,为了你一夜没睡,浑身都疼。”一个说,“你太坏了,不如打我一顿呢。”还有边跺脚边说:“奶娘你太会装了,你从前唱戏的吗?” 弄得楼下几个奴才面面相觑,不知闹得什么。 符望阁总是与众不同的,闹了那么大的事情,竟然就这么笑着解决了。而承乾宫就不能,到此刻仍旧是死气沉沉,主子脸上阴霾不散,底下哪一个敢笑? 一夜不睡的古曦芳此刻仍毫无睡意,顶着一双发黑的眼睛来到儿子身边,泓晔昨晚跪了一夜受了风寒,这会儿已经开始发烧,正睡得昏沉。 掀开被子看了看他膝盖上的伤痕,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古曦芳岂有不心疼的道理,可她心里却有更重的事,所以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儿子犯错犯浑,她当真挫败失望更怒不可遏,若非听说皇帝今晨对泓晔说的那几句话,她只怕真的要没有勇气去期盼了。 虽然皇帝从未真正许诺她什么,可是她一直明白在彦琛心目中,儿子就是未来最佳的储君人选,这也是她可以参与到梁嗣音种种事情中的缘故,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皇帝和她做了一种交易。 但如今,看着皇帝如此疼爱初龄,仿佛恨不得把世界都给她,古曦芳就不得不想如果初龄是个男孩子,又会是什么光景。偏偏这个时候皇后竟然怀孕了,她腹中若是皇子,将来能长成,便就是嫡皇子,而自己的儿子本来就因自己这个没用的母亲排在了泓暄、泓昀之后,于是本清明的未来,变得一片混沌了。 这样的情境下,儿子还做出让人失望的事,叫她怎能不伤神? “主子,符望阁梁淑媛派人来问候,说过一会儿带淑慎公主过来,问您见不见。”凡霜静悄悄来,小心翼翼地说了这句话。 “她也一夜没睡,还惦记我这里,我倒真心心疼她太累,可是不见的话只怕她疑心我怪她和淑慎。”古曦芳这样说着,只道,“见吧,你去预备些淑慎爱吃的东西。” 她说罢来掖一掖儿子的棉被,摸摸他发烫的脸,很是心疼地想,儿子长大了就容不得为娘的再去亲近,女儿却可以贴心一辈子,说到底她梁嗣音真真是有福气的人。 想着赶回来梳妆,添了些胭脂显得有精神些,不多时嗣音母女便到了,淑慎周正地给古曦芳磕了头认错,说是她这个姐姐不好害了泓晔,要古曦芳别生气,别罚泓晔。 难得见淑慎这般乖巧,曦芳哪里还能生气,拉着到怀里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知道劝着姐姐反而怂恿你,就是他的错,怎么罚他都是该的。” “昭仪娘娘最温和了,您就放过泓晔一回吧,淑慎求您了,保证往后再不带着他犯浑。”淑慎信誓旦旦。 古曦芳摇头,故作为难地逗她说:“不狠狠揍他一顿,叫他记着打,我不能平了心里的火。” “母妃赶紧说说好话,别叫泓晔挨打了。”淑慎腻过来揉搓嗣音,嗣音推着她道,“你不是有通天的本事吗?又来烦我!” 古曦芳这才露出笑容,让凡雪带淑慎去看看泓晔,她这里和嗣音说会子话。 孩子走了,嗣音才站起来,朝曦芳屈膝福身,说道:“臣妾没管教好淑慎,让她带着四皇子犯错,真真是该死,望娘娘保证身体,切莫气坏生子。臣妾往后定严加管教淑慎,再不叫她做这样的荒唐事。” 古曦芳示意嗣音坐下,缓缓道:“才刚还说,本心疼你也一夜不眠,并不想你过来辛苦,又怕推辞了你心里生疑我是否怪你,这才见了。你说这些话可不是应了我的担心?我心里自然怨这两个孩子糊涂,又怎么会怪你?正如方才我对淑慎说的,泓晔他是有主意的人了,岂能是叫姐姐说带坏就带坏的,自己若不想长进,旁人十头牛也拉不动。” 嗣音静静听着,不论如何她来表达歉意总是对的,不过此刻看着古昭仪,觉得她眸中的目光与从前不同,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惆怅浮在眼中,却不知她在为何是怅然。 “嗣音啊,方才就羡慕你有淑慎有初龄,可以和她们腻着撒娇,就是她们长大了出阁了,回来照样可以往你怀里钻,可儿子就不同,晔儿他再大一些,只怕连我的话都不要听了。”古曦芳说这些时,竟是眼眶发红。 385.第385章 她的福气太甚 可怜天下父母心,嗣音怎会不知道,只是此时此刻的她还没有想那么久远的事情,在她眼里泓晔也是储君无二,单纯的她竟没想皇后腹中的孩子可能是嫡皇子,也没有想其实年贵妃的泓暄比泓晔来得更高贵,她只是从彦琛对儿子的种种行为里自我推断,皇帝是极看重泓晔的。所以眼下的她不能明白古曦芳在惆怅什么,因为他觉得即便彦琛重罚了泓晔,也是出于父亲对儿子的爱。 嗣音只能说:“娘娘这样说,臣妾实在无话可说,不过再没有比四皇子更孝顺母亲的了,平日在符望阁吃到谷雨做得好吃的点心都记得带给娘娘尝一尝,这样的事淑慎才不会做呢。臣妾和娘娘各有各的福气罢了。” “兴许是这样。”古曦芳淡淡一笑,又道,“皇后娘娘那里去过了没有?我正打算过去,你若没去过,过会儿一起走吧,只怕娘娘那里也担心了很久。” 嗣音道:“娘娘如今有了身子,各方面都要谨慎,所以不敢过去打扰,正是想来邀娘娘同行,免得你我错开了去,娘娘见两回辛苦。”她这样说着,却莫名地觉得古曦芳眸中的惆怅更重了。 这一边淑慎过来瞧泓晔,他那里似乎也才醒,因是发着烧,说话有些迟缓,能看着姐姐咋咋呼呼地责怪自己把她弄丢了,他觉得真好。昨天跪在涵心殿外的时候他想,如果姐姐自此去了不回来,父皇恨他母后恨他他都能承受,唯独梁淑媛那里,她一定不会恨自己,可却会比谁都痛。幸好幸好,幸好他的皇姐是聪明的姑娘,认得回家的路。 “母妃说离了这里后就要去母后那里,你就好了躺着不用走,过去一定被狠狠念一通,今天都被念多少回了,我快愁死了。”淑慎伏在泓晔身边,支着头说,“都怪十四叔,都是他害我们成这样的。” 泓晔沉沉地说:“皇姐你又胡来,十四叔可没叫我们去追她,你也别念新婶婶,人家从来就没欺负过你什么,你自己想想她错哪儿了?” “刚才的话我哪个字带到新婶婶了呢?我现在不怪她了,经过昨夜的事,我早就想明白了。”淑慎竟是得意地一笑,悄声对泓晔道,“改日带你出宫去见一个人,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泓晔痛苦地说:“还要出宫吗?跪了一夜,我快死了……” 之后淑慎被抓着送到坤宁宫,容澜也是不理睬她,连数落的话都没有,吃准了这孩子最怕这个,很是教训了她一顿。奈何淑慎没脸没皮地缠着容澜撒娇,到底是想怒也怒不起来,搂着丫头问嗣音:“究竟谁把她教成这样的性子了,跟糯米团似的黏人,从前的淑慎冷冰冰的都不带看人一眼的。” 嗣音笑而不语,知道这场风波终究是过去了。可她却真真不知道,只是这么小孩子胡闹一场,事实上却是这样小小一个口子,真正掀开了几个女人间的明争暗斗。 转眼到了十一月,京城早开始飘雪,大概是太多的事情穿插着,竟是谁也不记得第一场雪在何时落的。这日初五,皇帝循例视察书房的日子,那次事件后彦琛一直都没召见儿子,而泓晔腿上的伤也是在月末才好,正归来书房不久。 泓昭如今身份虽特殊,却还是从前的性子和模样,见了父皇也不生隔阂,倒让彦琛很安心,虽恼恨耿慧茹的背叛,还是会嘱咐他:时常去看看你母亲。 淑慎今朝也是头回见彦琛,最近这些日子母妃都是被召见去涵心殿的,偶尔夜里就不回来了。总觉得父亲是故意避着自己不见,因为竟然能忍住连初龄都不来探望,平时淑慎面上不表现出来,心里却是担心的。 可是父皇毕竟是父皇,她不能像对着容澜和嗣音那样撒娇起腻,这会儿怯怯的站着,竟不晓得说什么好。 泓晔那里似乎好一些,皇帝如常问一些功课,他虽然许久没来书房,但都不曾落下,对答如流很是叫人佩服。 这些都做完,皇帝便要走了,再没有多说一句话,仿佛那一日的事不曾发生,可几个孩子明知道父皇还生气呢,岂能就这样放他走。 泓晔是男孩自然抹不开面子,淑慎急得拦到了彦琛面前,憋红着脸,轻声细气地喊了一声:“父皇。” 一旁的方永禄捂嘴而笑,彦琛瞪他一眼,他还是忍不住笑着退开去。此时泓晔也跟过来,和淑慎并肩站着,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你又想逼朕做什么事?”彦琛冷言问泓晔。 “父皇,儿臣不敢。”泓晔着急,倏地跪下道,“儿臣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往后再不敢犯那样的错误,也不敢求父皇原谅,但是必须向您认错赔不是,终究是儿臣错了。” 淑慎看看父亲,再看看泓晔,瘪了瘪嘴不知说什么,反而是彦琛先问她:“你呢?有什么要说的?” 其实皇帝瞧着淑慎这模样,竟是可爱得紧的,记得那年元宵逼她改口叫父皇时的纠结,到如今这孩子真心把自己当父亲,他又怎么会不珍惜这里头的情分。 淑慎憋了半天,红着脸道:“初龄她可想父皇了,您不去看她么?” 一众人皆笑了,彦琛也忍俊不禁,一拍她的额头骂道:“你就是欠收拾,记着这一回,再有下次决不轻饶你。” 如此一说淑慎晓得无事了,便大着胆子上来挽了父亲,娇滴滴问:“那泓晔呢?父皇也原谅泓晔吧。” “你瞧他,朕几时要他跪了,这就跪着是要逼朕原谅他么?”彦琛敛了笑容,又沉着声说。 淑慎赶紧去拽他起来,彦琛便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样随随便便地跪,竟是不值钱了,也不嫌丢脸吗?” 泓晔却道:“跪父皇不丢脸,何况儿臣的确有错。” “你总是有道理啊。”彦琛冷哼。 淑慎急得拍泓晔的脑袋:“你怎么那么笨呢?笨死了!” 彦琛冷冷地看着泓晔,他也是做过儿子的,深知父子间一旦有了隔阂便不容易消除,因为他们都骄傲而固执。从前彦琛甚少在父亲那里体会过父爱,所以他并不希望泓晔他们重复自己的历史,正如容澜曾经说的“为了皇位,几位爷斗得你死我活,让皇上失去了手足之情,臣妾不希望儿子们再承受这样的痛苦”。而他要守护的不仅是孩子们之间的手足情,更是他这个父亲的天伦,争斗了半生为了这个高高在上的皇位,他不想后半生真的称孤道寡。 “父皇息怒,儿臣毕竟是男孩子,总……总不能像皇姐那样胡搅蛮缠地撒娇,儿臣不是想顶撞父皇的。”泓晔憋了半天,又被淑慎推搡着,到底说了这句话。 彦琛这才伸手拍拍他的额头说:“你要知道最生气的不是朕,而是你的母妃,往后要记着这些教训,也记着朕说过的话,父皇不会怪你们做错事,只会恨你们事后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泓昀点头,脸上欣然露出淡淡的笑。 彦琛还有忙不完的朝务,终究是匆匆离去,却还隐隐听见淑慎那里冲着泓晔嚷嚷:“我哪里胡搅蛮缠了,你竟然拿我做挡箭牌……”如是云云,不禁失笑,对方永禄说:“我们那会子书房里只有小子,每日比得是谁功课做得好,谁的骑射最佳,男孩子之间相处也就是那样了,倒从来没想过放个丫头进去会如何。你说淑慎在书房里胡闹,是好事还是坏事?” 方永禄素直地说:“奴才看是好事,爷儿们总是骄傲要强的,常常一个比一个拧巴,有公主在里头搀和,把他们不敢说的话说出来,可是免了不少误会。何况公主再胡闹,终究不耽误殿下们念书,到底有梁淑媛在呢。” 彦琛睨他一眼,没说什么。却突然道:“摆驾去符望阁,朕要看看初龄。” 方永禄偷笑,明知他天天惦记女儿,却为了能镇住另一个而忍着不去,做皇帝也真不容易。 符望阁里,今日初龄不知为什么总是哭闹,弄得奶娘和嗣音都头疼得很,抱着哄了许久都不见好,小丫头哭得肝肠寸断。彦琛才踏进符望阁的门便听见女儿哭泣,赶着上来从嗣音怀里抱过女儿,竟是责备一句:“你们都在做什么,叫她哭成这样?” 也不知初龄是哭累了,还是入了父亲的怀里安慰,这会儿彦琛抱着她,她哼哼了几句就歇了,只是还委屈地抽搭几下,贴着父亲的胸膛静静地不再闹了。 嗣音真真是服气了这个孩子,怎么那么会挑人看眼色呢,不过还是道:“近来脾气坏得很,怎么哄也不好。” 彦琛那里竟自言自语说:“大概是怪朕这么久没有来看她。” 嗣音不知该笑该恼,坐到他身边来,用棉帕擦去女儿脸上的泪,再用上好的凝脂轻轻敷了一层,“这几天总是哭,小脸都皴了。” “你早该告诉朕的。”彦琛怪她,又亲亲女儿的脸,还是香香嫩嫩的叫他爱不释手。 “皇上那么辛劳,总不能什么事都来烦您,只希望她将来能乖一些,别跟慎儿那样到处闯祸。”又问道,“皇上从书房来吗?” “从那里来。”彦琛应道,“让泓晔每日来你这里是对了,这孩子的个性很好,朕不必太担心。他比泓昀强太多,将来也会比他更优秀,往后你把能教的都教给他,朕会感激你。” “皇上怎么感激我?”嗣音巧笑嫣然,竟是心中很高兴,“皇上能和晔儿父子和睦,是臣妾和古昭仪最愿意看到的事了,帝王家有多少无奈和无情,父慈子孝就好像神话一样。” “那朕实现了这个神话,是不是也像神一样?”彦琛打趣。 嗣音点头,娇滴滴说:“您本来就是神。”但眼眉一转,忽而问,“皇上,如果初龄是个男孩子,会怎么样?” 彦琛竟没有惊讶,只是转眸来溺爱地看着女儿,淡淡地说:“朕希望他无忧无虑地长大,与这江山社稷无关,与黎民百姓无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 “皇上……” 彦琛笑起来:“这样说,似乎是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好吃懒做的无用之人。” 嗣音点头,却也道:“不过富贵闲人未必个个都庸庸碌碌,也有自甘平淡的吧。” “大概是朕觉得辛苦了,所以会不希望你和朕的孩子重复我们的历史,朕希望他们能不被皇室所束缚,过他们想过的日子。”彦琛苦笑,“自然这也是朕自己的愿景,如果我们真有儿子,他也好我们也好都会身不由己。不过朕会极力去守护我想守护的东西,而嗣音你,陪在朕的身边就好。” “那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也会守护他们。”嗣音浅笑,挨着皇帝的肩头看女儿,“初龄将来也会是个好姐姐。” “如果岁月就停在这里该多好,朕也会累啊……”这样的话,彦琛却是连容澜也不会说的。 嗣音本静静的,忽而伸出手来扯开女儿的襁褓,果然发现自己察觉的异样不是看错了,女儿不仅眉心多了一点红疱,脖子上亦有斑斑红点,再撩起衣袂,滚圆的手臂上也满是红点,仿佛一瞬间爆发出来,惊得嗣音脸色煞白。 彦琛也紧张,“这是什么?” 嗣音的声音颤抖了,“不……臣妾不知道……” 天花还是水痘?谁也不敢确定,但符望阁迅速被隔离,御医馆得令急忙派人过来,而皇帝坚持要留着等结果,几位太医死谏求皇帝保重龙体赶紧离开,嗣音也道:“皇上若有闪失,初龄会怪我的。” 彦琛心里多少无可奈何,可他是皇帝,他的身体不仅只属于自己。 “娘娘安心,公主是出了痘疹,婴儿好起来容易,静养后半月左右就能好。”最终太医做出了这样的诊断,让嗣音安心不少,不过太医也说了,若照顾不当,还是会引发其他病症。 嗣音则吩咐:“后面的话不要对皇上说,只说是不碍的痘疹就好。”又问了如何安置淑慎,得知泓晔幼儿时出过水痘,便要她暂居承乾宫,等初龄好了再回来。继而御医馆又拨了几个染过痘疹的宫女来代替吉儿祥儿等人,只怕她们过几天也要发出来。 可嗣音却瞒了一件事,她自己并没有出过痘疹,可是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不能离开女儿。但不出所料,五天后嗣音的脸上也出现了红疱,而因为初龄哭闹不休,嗣音曾抱着她在窗前看风景哄她,竟因此染了风寒,罹患肺病,小小的身体每日咳喘不止,简直如在炼狱中煎熬。 嗣音恨不得杀了自己,可同样被高烧折磨的她,已经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太医说因为出痘其实是身体排毒的症状,年龄越大积在体内的毒素便越多,来势也就更凶猛。但是大人体力好,到底是可以扛过去的。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小公主的肺病,倘若再好不起来,只怕会传染给其他人。太医们再三会诊后,上报至皇帝那里,要求将小公主送出宫。 皇帝哪里能舍得,瞪视着来送信的小太监,恨不得用目光就将他劈开,容澜那里也得了消息,至今静养不出坤宁宫的她也匆匆来到涵心殿,狠心劝一句:“皇上当以大局为重,符望阁那么小,病传来传去,娘儿俩何时能好。” 彦琛沉声道:“那要把初龄送去哪里?送去哪里朕都不能安心。” “护国寺里有医僧,不如送去那里,也有佛祖庇佑,这样好的孩子,佛祖一定会保佑她。”容澜道,她明白自己的存在,就必须在皇帝失去理智的时候说这些逆耳的话,她又怎会不懂骨肉离别的痛,“再拖下去,皇上能面对最糟的结果吗?” 彦琛深深吸了口气,字字迟钝地说:“传朕的口谕,将公主送出宫,传令护国寺医僧照护公主。” “她的福气太甚,这宫里这世上还有哪一个女人比她更幸福,老天自然要夺走她一些,让她最爱的人折福。皇上乃真命天子上天不敢动,就只能让她的女儿代她受过了。只怕这一送去,那小东西再回不来了。” 初龄被送出宫的第二天,翊坤宫里,李子怡这样对静堇说,静堇不敢言,她心底还是希望那个可爱的小公主能早些康复,或者在她看来,主子作孽太多都不怕上天惩罚,却这样诅咒一对善良的母女。 也因着嗣音母女的病,宫里人人自危,泓暄未出过痘疹,弄得年筱苒每天都很紧张,舒宁有心来符望阁照顾嗣音,也碍着泓暄不能走动。皇后的坤宁宫更是避了每日的晨昏定省,所有人都发现,有了身孕之后,皇后那里除了还会关心皇上外,竟是将一切都放下了。 自然没有人会去苛责她的自私,她这一生为皇帝所付出的,是后宫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匹及的。 可明明是个丰收年,将至年末时该乐乐呵呵预备过年,但皇帝见不到女儿、见不到嗣音,每天都阴沉着脸,哪一个还敢玩笑取乐,哪一个还敢提预备过年过节的事,不过是默默地准备着,以备不时之需。 386.第386章 千万年没见着你 符望阁那里又成了无人进出之地,梁淑媛如今怎样的光景,谁也不知道。虽说痘疹不是大病,但看着初龄这样,谁又敢真的拍胸脯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加之如今女儿被送走,生死好坏皆不明状况,她这个母亲怎能宽下心来养病。 于是不少人暗下说,只怕梁淑媛挺不过去。皇帝多少会听见一些流言,更是怒不可遏。 想来说那些话的人,该是没做过母亲的宫女太监们,这做了娘的人分明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她的生命力不战斗到为孩子奉献的最后一刻,是绝对不会熄灭的。所以此时此刻的梁嗣音根本没有郁郁寡欢、一蹶不振,她怎会怪彦琛狠心,她知道若可以不送走初龄,这个同样用生命爱着女儿的男人绝对会坚持到最后。所以如今她这个为娘的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让身体好起来,只有她健康了,才可能早日见到女儿。 “淑媛娘娘已经退烧了,身上的疹子发得也好,太医说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全了。”方永禄将从符望阁得来的消息复述给皇帝听,说道,“娘娘吃药吃饭皆好,公主被送走的时候哭过一场,而后就冷静了,也让奴才们带话给皇上,她一定会快些好起来不要让您担心,也请皇上保重龙体,切莫因思念太甚而伤了身体。” “她真的这么说?”彦琛不敢相信,难道女人做了母亲,就会变成天底下最坚强的人吗?皇帝竟激动地说,“方永禄你可知道,朕多担心她伤心过度,朕多担心她会怪我。” 方永禄笑着宽慰:“奴才倒觉得皇上的担心是委屈了娘娘的,娘娘如今可不再是那个会迷路的小秀女了。” 彦琛眸子一亮,瞪着方永禄道:“这句话本该罚你,但朕今日要赏你。” 方永禄忙道:“奴才不敢,只盼着娘娘和公主快些好起来,能和皇上团团圆圆过个年,就是奴才最大的赏赐了。” 彦琛龙心大悦,而似乎好事连连,便是此刻小太监送来从护国寺传来的消息,说小公主痘疹基本无碍了,如今退了烧,肺病也在康复之中,只是不敢大意,仍需静养观察,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回宫。 “愣着做什么,赶紧把消息送去给梁淑媛。”彦琛高兴坏了,又按耐着不敢大喜,只怕自己太高兴又叫孩子和嗣音折福,这几日是如何的度日如年,只有他自己最明白。 方永禄乐呵呵地打点小太监去送信,只觉得走出涵心殿时,天空也晴朗了几分,他深知符望阁里那个女人对皇帝的重要,如今大概都越过中宫了吧。至少在中宫怀孕这件事上,皇帝的态度一直暧昧不清,从这个消息传出起,他就没见皇帝因这件事笑过,若是欢喜的高兴的,又怎么能不流露出来呢。 而看尽了宫闱争斗、皇权争夺的方永禄,多少也明白这其中的缘故,只是他一个奴才不能多嘴,唯一能做的,就是静看风云。 嗣音这边,得知女儿身体好转的消息时,坚强了数日的她才落下泪,依偎着谷雨说:“她就是骄傲的,她就是比谁都骄傲,她不过是厌弃这个宫廷生活,所以想出去透透气。” 谷雨亦是感慨万分,笑道:“咱们的小公主那么可爱,佛祖也会心疼她的。” 嗣音静静地说:“这孩子与佛有缘吧,你替我准备丰厚的香火钱,我私下以母亲的名义重谢护国寺上下。” 谷雨忙答应着,又说:“不知道那里的医僧会不会绑住公主的手,要是公主耐不住痒挠出疤痕就不好了。” 嗣音想了想,指着自己的眉心说:“我记得这孩子脸上只有一颗疹子,在这里。” 这日何子衿来景阳宫请平安脉,年筱苒笑着问他:“你医术高明,本以为中宫怀孕后你会被调过去,没想到皇后那里却没有用你,又以为符望阁那里出事你会过去,你不是还治好了三皇子的天花么,可是你竟还在本宫这里出入。” 何子衿道:“院士曾启奏过皇上,想派微臣去符望阁照顾小公主,那时候小公主还没有被送出宫,但是皇上的意思是,微臣既然一直在照顾贵妃娘娘,就不要假手他人,您和小皇子还有武婕妤的身体一样要紧。” 年筱苒一愣,竟是有些不敢信,她问:“你说的可是真话,若编排圣意,可是欺君之罪。” 何子衿笑道:“微臣怎感妄言。” “这样……那你就安心在本宫这里吧,保得本宫和小皇子的周全,本宫定不亏待你。”年筱苒面上淡淡,心里却万分欢喜,她没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还会留心她这里。仿佛他脸上从不表露什么,但心里一件件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如是想起自己之前的种种荒唐,更觉得对不起彦琛,如今也不知能为他做什么,正烦恼,中宫那里派人来召见她。 抱着泓暄来时,李子怡已坐在那里,起身欠身示意后,二人皆落座。 容澜端坐上首,精神看着不错,只是面颊稍嫌浮肿,也算是孕者的正常反应,她缓缓道:“户部已下颁文书禁令各地适龄女子通婚,月底各地就会上报名册,大概腊八节的时候就能送来清名册,到时候明年选秀的事就算正式开始了。偏偏这样的日子本宫有了身子,所以这件事只能交给你们来做。想来梁淑媛那一届选秀时你们也从旁协助,多少明白该怎么办,而如今宫中一切皆井井有条、众人各司其职,做起事来也比从前便宜许多,本宫希望你们能将此事办好。” 二人自然推托不得,皆是先应下了。再落座,年筱苒便道:“臣妾瞧武婕妤做事稳妥,为人细致温和,臣妾却粗枝大叶惯了,脾气也不好,所以臣妾那里想让武婕妤搭一把手,娘娘看是否可以。” “自然好,她们多历练一些,将来你我都多一些帮手。”容澜应允,便问李子怡,“贤妃那里要不要找一个帮手?” 她本来是有堂妹可以使唤的,如今那孩子被封在钟粹宫里,只怕这辈子都出不来了。可是李子怡却另有算计,眼珠儿一转说,“臣妾想着让赫娅来帮一帮,也让她学些本事,不知……” “你糊涂了,虽说秀女也可指婚给宗室子弟和大臣,但毕竟先应皇上这里,出去前都是皇上的人,哪里有儿媳妇给公爹选妃子的,真真叫人笑死。”容澜不等她说完,就先睨一眼打断了,自然她怎会看不透李子怡的心思,但李氏这次的如意算盘真真是打错了,就算将来泓昀有资格坐上储君之位,为了皇室的未来,她容澜也决计会想法子不叫赫娅成为未来的皇后。自然这都是后话。 “臣妾糊涂了,娘娘恕罪。”李子怡讪讪,抬眉见年筱苒笑得有几分得意,不禁心内暗恨。 “耿昭仪那里如今不用照顾泓暄多少空一些,你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差遣她便是。”容澜说着,又絮絮道,“这件事就这样了,然后近来宫里许多事,闹得人心不安,你们平日多长几双眼睛,别叫不相干的人编了话四处谣传。家和万事兴,咱们好皇上才能好。” 年筱苒笑道:“听说梁淑媛和初龄都好些了,娘娘大可放心,过年的时候宫里笃定是能团圆的。” 容澜这才面露喜色,也念叨了几句初龄,也嘱咐年氏照看好泓暄,又问了问承垚好不好,不久道乏,遣了二人。 出得坤宁宫,二人慢慢地走着,还记得当初刚入宫手忙脚乱帮着皇后做各种事的情景,一晃竟要三年过去了,这岁月不知不觉地流逝,回头望一望,仿佛一事无成,又仿佛发生了很多事。 年筱苒笑道:“姐姐那里明年也带一个新人住吧,不然怪冷清的。” 李氏愠怒,却不能发作。冷清?自然是冷清的。皇帝几乎从来不去她那里,而如今宫里唯一会来走动的几个美人也死的死封的封,她翊坤宫那里真真门可罗雀。甚至如今连儿子也少进宫了,儿媳更是不要说,每次喊她抱孙子来瞧瞧,都跟请佛似的难。 可是她自己竟浑然不觉,若非此刻年筱苒揶揄,她还不能察觉自己其实那么凄冷。也不怪她想不到这一处,一个成日算计如何帮儿子拓宽前途的女人,哪有功夫去想别的事。或者说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有的人不甘寂寞,而有的人独自过一辈子也不会觉得辛苦。 但此刻贤妃无话可说,便也不知怎么想到那一层,竟道:“那梁嗣音生个女儿封淑媛,从才人一步步爬上来不过用了两年功夫,妹妹想过没有,有一****再生个儿子,照她这三级三级的往上窜,皇上岂不是要直接封她做皇贵妃了?” 年氏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到时候只怕连皇后娘娘都成了摆设,你看皇上对初龄爱成那样,如果初龄是个儿子,眼下又是什么光景?”李子怡冷笑,“莫怪我说这些没用的话,你我都是做娘的,你我都是有儿子的人,难道你不想吗?” “姐姐这话太含糊,我竟不知要想什么。”年筱苒故意反问。 “想什么?你我心照不宣吧。”李子怡懒得和她装糊涂。 没想到年氏竟道:“我说怎么瞧姐姐越发瘦了,竟是动太多的心思。既然都说了,何必心照不宣,讲明了岂不是更痛快。”她眼波飞转,快一步走到李氏身前,背对着她冷声道,“三岁定终生,暄儿这孩子注定是个糊涂的主,我可没敢指望他什么。而姐姐方才的话也错了,什么叫做娘的人,做娘的人就该为孩子一辈子的幸福算计。你瞧皇上累得,时常深夜挑灯还在批阅奏折,动不动百官谏言,动不动被老百姓误解,真真为谁辛苦为谁忙。我舍不得暄儿将来也这样,而他也绝不是那块料。” 言罢这些才转身来看李子怡,竟是直言不讳好似握着尖刀戳入她的心脏:“依我看,泓昀也不像那块料。” “你!”李子怡气结,但年筱苒毕竟是贵妃,她不能说过分的话。 “我是险些死过一次的人,早看透了许多东西,劝姐姐也早日想明白些,别算计到最后把自己给累死了。”年筱苒瞪她一眼,又笑,“姐姐喜欢抱孙子,赫娅和泓昀夫妻却不和睦,不如明年借你我掌理选秀的事,近水楼台先得月,你挑几个可心的人给他送去做侧妃,也好开枝散叶,满足你的心愿。” “多谢贵妃娘娘好意,明年的事自然明年再说,我这里要先走一步,娘娘慢行。”李氏知道自己说不过她,避开总可以吧。 年筱苒看着她匆匆离去,竟是觉得好生出一口心头恶气,为了彦琛她不会再用那些不择手段的法子去对付她,但她会时时刻刻地盯着这个女人,她种下的恶果必须由她自己来尝,老天不收是她,自有人收拾她。 斗转星移,终于熬到月末,这日彦琛才下了朝,正要召六部再至涵心殿议事,方永禄却来道:“太医刚撤离了符望阁,说梁淑媛已经康复,而符望阁其他人都没再出疹已过了潜伏期,娘娘和符望阁里的人都可以出来走动了。” 这大半月来数这件事最最叫人高兴,但是他正要召见六部,不能耽误朝务,便催方永禄说,“赶紧派人去问护国寺那里的消息,朕一会子好带去符望阁。” 如是,六部大臣再见到皇帝时,竟见他龙颜含笑,从眸子里透出的光华都让人看着高兴,均不知是为了什么,只是知道皇帝有些喜怒无常,便个个益发谨慎小心。 这一边,淑慎已飞奔回符望阁,扑进嗣音的怀里就不肯走开,嗣音嗔笑她:“仗着自己是公主少些管束,就又逃学,你可知道民间的私塾书院里,对付你这样的孩子,手心板子能打得你握不了笔。” 淑慎腻着她,痴痴地说:“太久没见到你了,就是父皇骂我我也不怕了,你可知道我在承乾宫每晚每晚都睡不着,就是太想你了。” “你没有给古昭仪添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嗣音抚摸她软软的秀发,“你想我做什么,难道将来嫁人了,也想我想得睡不着?驸马可不得恨死我了?” 淑慎闻言滚在她怀里一阵撒娇,容不得她拿这样的话逗她,嗣音连声道:“骨头都要被你揉搓散架了。” “听说龄儿也好,可惜不能去瞧她。”淑慎正经起来,悄声说,“我好想去看看初龄,你说净虚他会不会也参与照顾初龄呢?我瞧他无所不能的样子。” 嗣音点点她的鼻尖,嗔笑说:“你要是再敢自己跑出宫去,我就真的不要你了,你看我开不开玩笑?” 淑慎嘟囔:“谁还敢呐,我是说回头正正经经大大方方地去,哪一日瞧母后高兴,我就去求她。” 嗣音摇头,正要说话,谷雨匆匆来说:“皇上到了。”话音才落,便见彦琛进来,淑慎忙从母亲怀里起来迎过去行礼。倒是嗣音淡淡地,站在床边屈膝施一礼,不惊不喜的样子。 “父皇,你也想母妃吧。”淑慎笑着问。 彦琛略有些尴尬,只怪她:“此刻不该在书房里么?你愈发没规矩了,再这样朕瞧你也不必去书房了。” “瞧瞧,你们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眼下哪里还容得了我,我才不在这里招人嫌呢。”淑慎娇嗔,扭头就跑开了去。 嗣音笑道:“都是皇上把她宠坏的。” 彦琛缓步过来,握着她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打量,竟是看一件珍宝似的,许久才道一声:“可都好了?” 嗣音欣然颔首,“叫皇上担心了。” “护国寺那里说,龄儿的病也好了,只是要静养,再过些天就能回宫。”彦琛说着,捧着嗣音的手凑到嘴边轻轻一吻,“你可知,朕心疼坏了。” “皇上是心疼初龄,还是臣妾?”嗣音柔柔地看着他,这一病不大不小,却因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彦琛也不在身边,叫她能静下心来想很多很多的事。 彦琛失笑,宠溺地捧着她的脸,皱眉头讲:“你又吃醋,怎么总是吃女儿的醋,将来她会笑你的。” 嗣音被她揉搓着脸蛋,厌弃地推开皇帝的手,“已经很丑了,经不起您揉搓。” “可不是,脸上都没肉了,你这病着也不吃饭么?”彦琛说着,竟极自然地探手去摸嗣音的腰,“瞧瞧,都要摸出骨印子了,赶紧给朕胖起来,你这样哪里像皇帝的妃子,整个一受饥的灾民。” “皇上……奴才们都看着呢。”嗣音又痒又羞涩,躲开去。 彦琛回头望一眼,屋子里哪有什么人,又一把拉回来笑道:“一个个都跟精怪似的,早躲得远远的了,何况朕抱抱自己的妻子有什么不可以的?” 嗣音羞得满面通红,被他拉在怀里又挣脱不得,索性也安静了,他那里轻轻地抚着自己的背脊,一声声叹息自己的瘦削,“朕怎么觉得好像千万年没见着你了。” 387.第387章 若是有缘 嗣音低声笑:“若真是千万年,皇上还是不要见的好,臣妾成了老妖婆,一定巨丑无比。” “你就是成了干瘪的丝瓜藤,朕也要把你天天带在身边,你瞧你现在丑丑的,朕几时嫌弃了?”皇帝这样露骨的话,竟随口便来了,天晓得他在嗣音面前是何等得放松。 嗣音却倏地跑开去,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摸着自己的确瘦得有些吓人的脸,竟就哭了,“丑死了,初龄瞧见我也要不认得了。” 见她如此,彦琛却是慌了,忙跑来哄她:“朕说笑话的,你也当真,哪里丑了,不过是瘦了一点,你瞧瞧眼睛更大了。” “还是丑了,不是吗?”嗣音皱眉头嘟囔,“你都说像干瘪的丝瓜藤了。” 彦琛笑出声,无可奈何地捧着她的脸说:“十几天不见,你就学会断章取义了?朕几时说你现在像了?” “那将来会像?刚才您还说我丑,您说没说吗?”她这样撒娇,竟似淑慎平日里耍赖的模样。 彦琛一瞪眼,沉着声音道:“不许胡闹。” 被他这样一瞪,嗣音竟更是哭了,伏到他xiong前说:“我好想皇上,病得最难受那会儿,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见不到你了,还想最后跟皇上说的话,竟是‘皇上你走吧,臣妾会照顾好初龄’,结果没把初龄照顾好,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我太没用了是不是?” 彦琛就知道她怎会平平淡淡的,只是每回突然见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好,定要自己引着她,才会慢慢地把情绪释放出来,而这一释放,自然也就真的没事了。 “你啊,病了那么久就想了这些事?”彦琛拉着她到桌边坐下,看是一副看不够的模样。 嗣音歪着脑袋笑:“怎么会只想这些,臣妾想了很多的事,不过有些不想对皇上说。” 彦琛睨她,不屑地应:“朕还不稀罕呢。” “你真的不稀罕?”嗣音反而急了,竟是一点也稳不住。 “不是不稀罕,你不愿说的事,几时勉强过你了?”彦琛忍不住再去摸她的脸颊,心疼地说,“明年入夏初龄也大一些了,如果她学步早,朕就带你们母女去避暑,过了夏天再回来,好好叫你养一养身体。” “就带臣妾和初龄吗?”嗣音轻声问,不等皇帝回答,她就说,“皇上怎么忘了,娘娘差不多该在夏天分娩,您怎么好离开呢。” 彦琛一愣,他竟是真的忘记了,莫名地愁绪涌上心头,连眉毛也打了结,他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只能到时候再看了,你瞧朕才许诺你,就即刻反悔了。” 嗣音嫣然一笑,只道:“皇上你知道定康亲王的那位周氏新人对臣妾说过什么话吗?” 彦琛见她毫不在意地提起弟弟,心里虽然微妙,但不是越坦然才越自然吗?如是也是好事,他摇头说不知,便听嗣音说:“那次臣妾问她挨了打要怎么和那朱氏算计,她却说‘总之我也不想和她理论什么,王爷在的话我就全听王爷的。’那会儿觉得她单纯得可爱,此刻想想,竟不是谁都能做到这样的。” “朕不明白。”彦琛摇头。 “臣妾的意思是,从今往后也以皇上马首是瞻,什么都听您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再也不要做什么好人,背什么包袱,傻乎乎地让您跟着着急,还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事。人生那么短暂,如果还要花时间来和皇上制造误会,我会觉得亏死的。所以皇上不要怕反悔,总之您说去咱们就走,您说不去,臣妾就乖乖在宫里伺候你。”嗣音娇声低语,暖暖地看着丈夫。 彦琛心底一片柔软,嘴上却嗔:“你可是承认了,从前并不听朕的话是不是?” “谁叫皇上说‘朕在你这里没有不可原谅的事’。”嗣音学着皇帝说罢,便笑道,“得了这么好用的金牌令箭,臣妾总要用一用的。” “嗯,我说淑慎怎么变得会撒娇耍赖,还胡闹,可不都是跟你学的。”彦琛指着外头说,“你赶紧出去打家劫舍,你看朕原谅不原谅你。” 嗣音捂嘴大笑,偷眼看他说:“这会子谁耍赖呢?” 彦琛气结,轻叩她的额头,淡淡一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不许瞎闹。” 见他面上的愁绪散了,嗣音心头一松,她也不晓得自己几时学的插科打诨,可是刚才眼看着丈夫愁眉渐起,她就只想赶紧把他从那个话题里带出来。 她不能不提皇后分娩的事,却又不要他为此烦恼。也是在这场病里,嗣音将前前后后的事都细细地想了一遍,一来打发时间,二来也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因此却突然明白了那一天古昭仪眸中的愁绪是为了什么,突然就发现,皇帝的女人真的不好做,而她如此得宠,将来会发生什么更是无法预估,如果她会有儿子,她唯一想做的就是让他顺应自己的心愿长大,可如果万一那孩子有帝王之志,她该怎么办? 而初五那天彦琛的话显然就是已经给了自己答案,他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储君。那么将来若那孩子无心皇位,自然皆大欢喜,可万一他很优秀又胸怀天下,岂不是要悖逆他父亲的决定?再退一步说,如果其中又发生什么,彦琛届时改变心意中意他们的儿子,一时间那孩子成为众矢之的,又该怎么办? 可见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无法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可这又有些滑稽,为什么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担忧,而那一些也未必真的会发生。 所以她做了个不能算荒唐,却有些要违背自己心意的决定,就是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淑慎、初龄或是他们再有的孩子有怎样的理想和抱负,他们要努力要奋斗的,自由他们去折腾,但决断之上,她会毫无保留地站在彦琛这一边,她不要他孤独地去面对孩子成长带来的叛逆,不要他孤独地去承受一个帝王身份父亲的无奈,她会时时刻刻站在他的身后,即便她也认为那样的决断是错误甚至无情的,也绝不动摇。 这一点周桃能为晏珅做到,她为什么不能为彦琛做到? “你想什么呢?呆呆的?”彦琛见她出神,不免奇怪,不过她眼底的光芒竟是透出坚定,真不知这丫头在想什么,可是他喜欢看到她这样的目光。 “想女儿了,比想皇上还想。”嗣音直言不讳,挽了皇帝的手说,“过些日子,皇上能允许臣妾去护国寺看看龄儿么?或者就在那里住一段时间,等孩子好了就一起回来。” 彦琛却道:“去看看可以,不许住下,不然朕本就见不到女儿,这会子又要再见不到你了,难不成朕也跟过去?” 嗣音一愣,随即见皇帝竟是一副斤斤计较不肯吃亏的样子,不由得失声大笑,被彦琛捉在怀里挠痒,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继而红着脸无比妩媚地看着他,轻轻一啄他的红唇,再贴上去,便缠绵不休、难舍难分。 月末,护国寺传来消息说初龄公主大病初愈,皇室可择日将公主接回宫中。彦琛便拟定了腊月初二,让嗣音和古曦芳一起出宫去接女儿回来。之所以会让人陪同,一来少些独行可能带来的不必要麻烦,二来嗣音并没有去过护国寺,她对那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而曦芳跟随彦琛多年,那一处过去也常常随他和容澜前往,有她在嗣音身边,彦琛更放心一些。 淑慎自然撒娇撒痴地得了随行的机会,皇帝便索性让泓昭也去看看晏珏,故而连泓晔也有机会停了课,跟着一起出宫来,一路上有三个孩子,吵得嗣音和曦芳直说头疼。 好容易来到护国寺,住持方丈****早早带着僧侣迎接出来,曦芳便告诉嗣音,这一位老僧便是护国寺第三十三代住持****大师,天朝北派佛教的宗师。 嗣音虔诚合十,感谢护国寺上下救护了她的初龄。 ****方丈却含笑道:“娘娘不必言谢,万物皆有缘法,公主是和我佛有缘。” “望承方丈之言,要那孩子一生平安。”嗣音浅笑,继而和曦芳一起带着三个孩子缓缓往后禅院来,****送至一处却不再前往,只合十道,“老衲的师弟明源是此次照顾公主的唯一之人,只是他素来淡泊安宁,不喜欢人多,娘娘进去即可,宫人们还是止步为宜。” 曦芳已笑起来:“竟是明源大师照顾了初龄。”更对嗣音说,“早知如此,我该传话叫你安心。明源大师乃北宗医僧第一人,世上没有他医不好的病。” ****哈哈一笑,“昭仪娘娘谬赞了,不过是因缘际会,冥冥中自有生死定数。” 曦芳不语,同嗣音合十还礼后,便要入内。谁知淑慎忽而道:“既然明源大师不爱人多,那我们还是别进去了。”她抬头笑眯眯问老方丈,“寺内可有一个法号净虚的小和尚,我和弟弟们与他有缘,想见一见。” 净字辈乃是如今护国寺最小的一代,****未必知道的那么多,边上已有法师提醒他,净虚平日负责打扫大雄宝殿,此刻也该在那里。 嗣音知道女儿的心思,便应允了,只嘱咐不许乱跑,就由他们跟着****大师一起走了。继而两人来到院内,此处果然与先头路过的禅房不同,竟仿佛是独门独户的一座院落,里头怪石林立、树木参天,宛如世外桃源。 一弯清溪旁,一个年轻的僧人穿着单薄的衲衣坐在石凳之上,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时,他这一幅装束实在与周遭格格不入,他手里一把刻刀,正静静地刻着一方玉石,神情之专注以至于对身后的动静浑然不觉。 摇篮就在他的身边轻轻晃悠着,上方吊了一枚竹蜻蜓,随着摇篮的晃动轻盈地“飞舞”,远远就能看见一只白嫩小手时不时地探出摇篮,仿佛要捉了那蜻蜓来玩。 嗣音本该迫不及待去看初龄,可莫名地却停下了脚步,她疑惑地看向古曦芳,曦芳才欣然笑道:“竟是忘了告诉你,明源大师是上一代方丈最后的关门弟子,收他入门的时候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如今也不过十八九岁,是极年轻的。但是他十岁就开始行医,而佛家讲究论资排辈,他虽年小,却是和方丈同辈的师叔,受众弟子敬仰。” “我想呢,还以为会见到和方丈一样慈眉善目的年长师傅。”嗣音一笑,便和曦芳一起过来,她们没有急切地上前去看初龄,而是合十施一礼,曦芳道:“明源师傅,好久不见。” 明源回过身来,见是古曦芳,微笑施礼,道一声:“古昭仪万安。” “这位便是初龄公主的母亲梁淑媛,皇上托本宫和梁淑媛前来接公主回宫,也感谢明源大师照护公主,这一份恩皇上会记在心里。”古曦芳温和含笑,侧身让了嗣音。 嗣音上前微微欠身,“多谢大师,初龄如今年幼不知事,待她来日长大,必来护国寺重谢大师救命之恩。” “娘娘言重,公主与我佛有缘,福泽丰绵得佛祖庇佑,并非小僧的功劳。”明源谦和,身上透着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气质,十八九岁的青少年,本该血气方刚得意骄傲才对。 嗣音含笑不语,又缓步上前到了摇篮边,一见女儿不禁热泪盈眶,那么久不见,也不知她还认得母亲不认得,她俯身下去,轻轻唤了声“初龄”。 小初龄早在看到母亲的一瞬就眉开眼笑,本欲勾了竹蜻蜓的手急急地探向母亲,意在要她抱抱。嗣音难抑泪水,将女儿抱起扣入怀里。 曦芳笑道:“丫头好好的,你哭什么。” “我这是高兴呢。”嗣音羞赧,对明源颔首道,“让大师见笑了,曾一度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如今的一切宛如梦境。” 明源浅笑,合十念佛,说道:“娘娘和公主母女缘分深厚,自然不必多虑。” 此语嗣音如听梵音,顿感心情舒畅,含泪道一声:“我佛慈悲。”她转而细细打量女儿,她的确又长大了一些,眼眉渐渐像她的父亲,只是……眉心竟多了一点红痣,却不知是疤痕还是痣。 曦芳在一边也瞧见了,拉了初龄的小手逗她,“咱们丫头最聪明了,这小疤痕长在这里跟一颗美人痣似的,将来越发得好看,是不是?” 初龄似听得懂一般,笑如春芳。 “就不多打扰大师,本宫和昭仪娘娘先告辞了,来日定再来护国寺言谢。”嗣音抱着女儿欠身,她早就发现女儿只是被薄薄地裹了一层襁褓,同这明源一样单薄,但是她把女儿抱在怀里又觉得她是那么温暖而有力量,只是心里仍不免担心,便想早些离去,马车上都备了襁褓棉衣,要早早给她换上。 明源行礼相送,只是三步之后便驻足,二人也不怪,抱着初龄便要走了。目送她们离去,明源捏了捏手里的玉石,不想那一名讳尚未刻好她们就先到了,也罢,这亦是缘。他含笑望着嗣音远去的背影,眸中却仿佛融合了天地,只淡淡道一声:还会再来吧。 嗣音和曦芳出来,便着人去找淑慎,不料三个孩子已经往这里来,淑慎臭着一张脸,很是不高兴的样子。待近了问缘故,才从泓昭口里听说,没想到此净虚非彼净虚,那打扫大雄宝殿的和尚并不是淑慎结识的小师傅,可护国寺只有这一个净虚,再无第二人。 “罢了,你若和小师傅有缘分,总会再见的,我们先回宫去。”嗣音安抚她,而自己的心早飞回皇宫,多想让彦琛看看他们康复了的女儿,他那里一定急坏了。 淑慎恹恹地答应了,离开时回眸望了一眼,和刚才来时一样隐约觉得眼前这一处,似曾相识。 沉浸在女儿康复的喜悦中,嗣音一时忽略了淑慎的情绪,直到回到宫里抱着初龄去坤宁宫请安时,泓晔才趁空对她说:“皇姐满心想带我们去结识那位净虚师傅,结果净虚却只是个小沙弥,皇姐似乎觉得被骗了,很不高兴。” 嗣音那时才发现,去时还兴高采烈吵得她和古曦芳头疼的淑慎,此刻只静静地坐在一边,连对初龄都提不起兴趣,想来先头在护国寺,她再回来时若是平素该吵着要抱初龄的,可那会儿她却整个儿蔫了一般。 “好好抱回符望阁去,这些日子不必时常抱她来本宫这里,天寒地冻的别叫她又受了风寒,本宫何时想她了,自会过去你那里或叫你抱来瞧瞧。”容澜看过初龄后,便欢喜地嘱咐嗣音,“这孩子看着愈发福气了,你瞧眉心这一点红。” 众人皆叹初龄福相,再聚了会儿便散了,嗣音带着两个女儿回符望阁,将初龄安顿好后,便来找淑慎,被欺骗的感觉很糟糕,嗣音能明白她此刻的迷茫。 屋子里,淑慎静静地坐着,脸上的神情淡漠而哀伤,手里一遍遍摩挲她的木雕立佛,仿佛是想到了伤心处,竟一时热泪盈眶。 “慎儿。”嗣音心疼极了,轻声唤了便到她身边,淑慎果然是委屈大了,一头扑进她怀里呜咽开。 “傻孩子,怎么又哭了?是谁曾经对我说,在这个宫里眼泪是不值钱的?”嗣音笑着擦去她的泪水,哄她道,“你都是大孩子了,哭得像个花猫儿似的。” 388.第388章 和还是战 可淑慎一点也逗不起来,她依偎着嗣音说:“我大概往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明明是护国寺的人,明明告诉我他的法号是净虚,为什么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名字,却不是那个人呢?他做什么要骗我呢?不是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么,他这样做不怕佛祖怪罪吗,他怎么能骗我呢……母妃,我才以为自己有朋友了,才想对泓晔他炫耀来着,是不是我错了,我不该把他拿来炫耀自己有朋友?” 这般絮絮叨叨,嘤嘤呜呜,嗣音却听得直想发笑,搂了淑慎在怀里道:“既然是护国寺的人,不信他能就此消失,我还要去那里还愿的,届时带了你去,将护国寺上上下下翻个遍,怎么也替你找出那个小师傅,到时候质问他,做什么骗我家公主?” 淑慎娇滴滴带着泪目抬起头来,抽噎一下说:“你不许骗人,答应了要带我去的。” “我几时骗过你。”嗣音含笑,忙唤祥儿去打热水,捏着淑慎的脸蛋说,“都是大姑娘了,还哭成这样。” 待祥儿送来热水,她亲手给淑慎洗了脸,又让她们撤去,搂着她盘腿坐在床上,极温和地说:“有些话一直搁在心里头,总想对你说,又怕伤害了你,淑慎啊,你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接受一些有些冷酷又很现实的事情吗?” 淑慎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还是点头了。 “那天你对我说,你当净虚小师傅是朋友对不对?” “是。” “然后你也猜到了我心里有的那一些担心,你还记得吗?” 淑慎不解,点头道:“不是都说了嘛,净虚是和尚呀,母妃你还想那么多做什么。” “我想是一件事,但对不对你说出口,又是另一回事。”嗣音笑,将她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前,仿佛想让她能听到自己的心声,“慎儿,爱情是这个世上最美妙也最痛苦的事,情窦初开时都会经历一番透彻心骨的痛,你会患得患失,会焦躁不安,会时而高兴时而低落,整个人都会和平常不一样。甚至在那段日子里,你觉得天地万物父母亲人都及不上心里的那个他,你会觉得,爱情可以伟大的让你抛弃一切。所以……净虚他是个出家人又如何呢?” “母妃?”淑慎大惑。 嗣音道:“看着你现在的模样,我不能不担心啊,虽然我说过一定会努力让你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可是慎儿,违背世俗礼教的事,是母妃也不能逆转的,你懂吗?” “母妃我说了,只当净虚是朋友。”淑慎再重复。 “真的只是朋友?”嗣音再问。 “是朋友。”淑慎肯定地回答,但她并没有生气,她是聪明的姑娘,知道嗣音是为她好,心里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倒散了几分方才的哀伤,“母妃,我也不是喜欢特立独行的怪人,为什么会去爱上一个出家人呢?我只是崇拜他满身的佛性,自然地想去亲近他,觉得对着他可以说很多很多的话。而他又那么神奇,我走失在街市里他都会出现,这也是缘分吧。可是我只当他是朋友啊,从来没想过别的事。” 嗣音歪着脑袋看着她,隐隐有些不相信,可她还是应该信任淑慎的。 “我这会子觉得伤心,是因为感觉自己被骗了,不过就算这辈子再见不到他,我也不会难过很久的。”淑慎很认真地说,“至少我曾经也有过朋友,对不对?” 皇室子女享受荣华富贵的生活,精神上,却是世间最寂寞的人。 “我信你。”嗣音淡淡,忽而又失笑说,“可如今一个朋友就叫你这样哭鼻子,将来遇见我的女婿,要是惹你伤心了,你可要哭成什么样子?” “哪一个哭了,哪一个哭了。”淑慎钻入她怀里撒娇,不肯承认自己的眼泪。 嗣音怎舍得和她计较,拉着她起身说,“去看看初龄,你这个姐姐都不曾瞧她一眼,初龄要以为姐姐不疼她了。” “那你先头说的话还作数吗?带我去护国寺找净虚。”淑慎一边跟着她走,一边问。 “当然作数。”嗣音一笑,反问她,“你知道护国寺的明源大师吗?” “听说过,但从没见过。”淑慎答,“因为皇亲世家贵族们都爱去护国寺敬香礼佛,为了避嫌娘亲她从不带我去那里,平日里我们都去城隍庙,娘亲说心中有佛,哪儿都是一样的。” 嗣音有些心疼,但还是继续之前的话题说:“回头你带我认识净虚,母妃带你认识明源大师,他就是初龄的救命恩人,治好了她的病。” 淑慎见她如此说,便笃定了是还会去护国寺的,一时又高兴起来,真真是孩子的脾气。但是涵心殿那里突然来了人,是方永禄派来的小太监,他传话给嗣音说:“皇上那里突然忙了,正紧急召见各部大臣和亲王们,这会子还不能过来。” 嗣音听了不免有些紧张,只让小太监传话方永禄照顾好皇上,说初龄一切都好即可,其他不必多语。 那小太监退去,淑慎也不禁说一句:“都要过年了,哪里还有那么多事呢,父皇一年忙到头,耕地的农家还有歇农的时候,父皇却没几日清闲,真真不知道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是啊,做皇帝有什么好的。”嗣音心头一叹,可她爱的男人偏偏是天子。 涵心殿这里,真真一片肃杀的气息,六部大臣静悄悄地退出,个个都长吁一口气,方永禄数着出来的人,不见七王爷便知圣上留了弟弟。 “他总是这个样子,稍有些成绩了便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从前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一点也没有长进吗?”彦琛怒气冲冲,对着晏璘道,“他吃的亏还不够多吗?” 晏璘很少见皇帝如此震怒,这一次老十四的确又做得过火,而可气得还不是他的行为,而是他对皇帝说若十五日内得不到圣上的回复,即视为恩准,若圣旨到后有为不准,他概不负责。 彦琛道:“也就是说朕必须即刻作出决定,而后八百里加急送到他那里,他在和朕比速度?” “皇上是不主战?”晏璘道。 彦琛摇头:“年关将至,他却要在那里起干戈,而且那里如今冰天雪地,根本不适合打仗,为了区区一些蛮夷,他是要边关老百姓不得安宁吗?” 晏璘有些奇怪,或者说他从来也看不透兄长。其实现在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他不允许晏珅出兵歼灭东北边境外的蛮夷,既然如此,那还在纠结什么?之所以纠结,还是为了老十四那句十五天的限定吧。 说起东北的蛮夷,那一群蛮子居无定所,不属于任何一国也没有结寨成族,平素以打猎为生,冬季没有猎物时便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也掳人放火,叫人厌恶至极。但先帝在位时已然如是,或者说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已经好几十年,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去灭了这一群人,故而才叫他们繁衍生息至今。 其实彦琛并非是万事以和为贵的人,他年轻时骁勇善战,不管是攘外定圻还是镇压内乱,从来都是主战主杀,绝不心软。这些年也不见得他变了什么,为何在这件事上,却会想反对晏珅的主张? 晏璘也是知道的,老十四带兵打仗绝非泛泛之辈,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立下军令状要去歼灭这些蛮夷,可他错就错在,又一次挑衅了皇帝的权威。如说他是急于军务无心之失?那换做先帝在位时,他敢不敢递这样的折子上来? 于是现在事情的矛盾不在是战是和,而是这十五天,兄弟两个针尖对麦芒,竟又一次斗上了。 与此同时,东北那里的晏珅却没在这件事上花心思,他已万事俱备,只等皇帝的圣旨到,或者说,他在等这十五天过去。他算过日子,十五天后出兵,征战十天后收兵,军中上上下下还能来得及过年,甚至十天也是他最保守的估算,在他看来剿灭这些落后的蛮夷,五六天足矣。 此刻他才赶回家中,方才家里来消息说周桃晕厥了,他便带了军医回来,眼下军医正在给周桃诊脉,看着妻子面色苍白、神情倦怠,他只当桃儿是得了大病。 谁料军医收了诊线,竟笑融融地回来他面前,抱拳作揖道:“恭喜大将军,夫人有喜了。” 晏珅一愣,竟半天没回过神。 他十八岁就和朱氏奉旨成婚,之后陆续又有侧妃侍妾,可他一概不喜欢那些女人,所以这么多年来膝下空空如也,而他平素都将子侄视若己出,所以也从来不觉得没有孩子是可惜的事。但此刻军医告诉他周桃怀孕了,那她腹中的孩子,就真真是自己的骨血。即将为人父的感觉很奇妙,奇妙得他不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感情。 “你下去吧。”他淡淡的一句,随后又遣散了丫头,才坐到周桃身边来。 周桃看起来很不舒服,她软软地无力地问:“我病了吗?是不是很严重?觉得好难过好难过,从前高烧得迷糊了,都没现在这么难受。” 晏珅有些无奈地看着桃儿,她还那么小,自己也像个孩子,怎么就要做娘了呢?如果做了母亲,是不是就会变得坚毅,和她……一样?想到那个人,心底却不免惆怅了。 “晏珅。”周桃竟哭了,她伸手握住丈夫,“我是不是得了怪病,你不要发愣,如果我真的要死了,我也要笑着陪你到最后一刻。” “傻子,桃儿你真真是个傻丫头。”晏珅回过神来,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这才告诉她说,“桃儿,咱们有孩子了。” “哦!”周桃应了,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倏地捂住了嘴,瞪着眼睛问丈夫:“我们……孩子,我,我怀孕了?” 晏珅无力地摇摇头,“看来要叫老太太来照顾你,不然我真不知道你会怎么折腾自己。”他想了想又说,“正好过几****要出兵去剿灭那些蛮子,还是送你回家吧,让你娘照顾你我最放心。” “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周桃重复着,竟欢喜得不知所措,傻傻愣愣地,时不时就要拉着晏珅问,“我们有孩子了?我真的怀孕了?” 于是晏珅不得不断定,桃儿这丫头,真真还是个孩子。大概也不是每个女人成为母亲后都会变得坚毅而强大,所以世上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活在幸福之中。 等七贤王从殿内出来后,方永禄便让小太监准备暖轿,果然晏璘才走不久,皇帝那里便叫人,说要去符望阁。而此时已过了午膳时分,可皇帝却一口饭都没吃。 符望阁这里早就得了消息,一概饭菜都是热着的,见彦琛来了嗣音便要他洗手用膳,皇帝洗了手却道:“你们先预备着,朕看看初龄去。” 嗣音无奈,只能随他上来,看到女儿安然无恙地躺在摇篮里,正吃饱了奶睡得香甜,彦琛的心也跟着香软起来,再多烦恼,只要看到这个宝贝,什么都散了。 嗣音将明源的事与他说了,彦琛淡淡地说:“这就是缘法吧。”他的眼睛里似乎滑过什么,但稍纵即逝,不能叫人察觉,只是继续说道:“当年他被圆德方丈收为关门弟子时,朕也在场,没想到多年后,他救了朕的女儿。” “阿弥陀佛,我说这孩子哪儿能这么福气好,原来还是因了皇上。”嗣音觉得好安慰。 彦琛却若有所思,只道:“倒的确是因了朕了。” “臣妾在明源师傅面前许愿,将来等初龄长大便带她去谢恩。”嗣音说道,“但如今臣妾还想感恩护国寺上下还愿,等过了年,皇上可否让臣妾再出宫一回?” “自然应你,你若喜欢那里,每月都可去,敬香礼佛总不是坏事。”彦琛欣然应允,之后被嗣音缠着去用膳,到底也吃了半碗饭。 嗣音见他胃口不好,便晓得是操心朝政,但那些是她不可以触碰的,自然不能问。可忍不住心里担忧,益发也表露在脸上。 彦琛见了笑:“朕是不是也满面写了个烦字?” 嗣音失笑:“臣妾和皇上彼此彼此。” 此时初龄却醒了,彦琛赶来摇篮边,小初龄见到父亲,竟是笑得咯咯出声,两只小手用力地挥舞着,嘴里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人来疯似得快活。 彦琛逗她玩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到桌上取纸笔写了两张纸笺,又细细地搓成捻子,留一端松着,便仿佛两朵白菊。继而到了女儿面前,左右手各执一条逗着初龄,仿佛是要她选择,看她先握住哪一条。 嗣音不知道皇帝在做什么,只能静静地在一边旁观,于是便看到女儿先是愣了愣,随即和父亲深深对视,好像父女俩做心灵交流似的,而后小丫头就如花一样笑开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探向了彦琛的左手,一把抓了那纸捻子,认真地把玩起来。 彦琛淡淡一笑,起身打开手里留下的那一张,嗣音隐隐看到上书一个“和”字。再他的唇际有无奈的笑,但看起来并非是不高兴的。 皇帝道:“嗣音,替朕来研磨,你这里有印泥没有,还有信笺信封?” “皇上稍等。”嗣音应着,便让谷雨去取来所有的东西,而后静立一旁研磨。但见皇帝挥笔就书,不久写成了一封信函,用随身带着的御印压了后,再封入信封,滴了蜡油封口。 继而方永禄被叫到面前,嗣音便避开了。她过来女儿这里,从初龄手里拿过那条捻子,展开一看,上书的,却是一个“战”字。 嗣音心底一动,只能嗔一句:皇上这回也太随性了。 方永禄退去后,彦琛过来瞧见嗣音手里捏着纸,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从她手里拿过来一起处理了,还小声说:“不许告诉别人。” 嗣音嗔笑:“臣妾对谁说去呀,不过……容臣妾逾矩多嘴,皇上这样是不是太儿戏?” “不儿戏,我家丫头最懂他父皇的心思。”彦琛把女儿从摇篮里抱出来,在她香香嫩嫩的脸上亲了又亲,喜欢得无可无不可,也素直地说,“朕只是抹不开面子,如今是女儿替朕解决了难题,朕要记着,将来一并赏她。” 嗣音不信,摇头说:“一个小东西懂什么?” “不许你这样叫她,初龄是朕的宝贝。”彦琛瞪一眼嗣音,眼眉里竟有几分孩子气,又宠溺地看着他怀里的宝贝女儿,竟是怎么也看不够,“她怎么那么乖那么聪明?朕真想****夜夜都陪在她身边,嗣音啊,你知道朕爱这孩子爱得几乎要疯狂。” “皇上!”嗣音皱眉头说,“叫人家听见了,您要泓晔他们怎么想?” “他们是男孩子嘛。”彦琛还嘟囔。 嗣音哭笑不得,拉着彦琛道:“皇上别这样,臣妾都看不过去了。” “你是吃初龄的醋,朕不怪你。”彦琛一本正经,却根本不在正经上。 嗣音懒得再理他,去一边坐着,绣一方吉祥如意字样的肚兜,彦琛抱着女儿过来问:“是给初龄的?” 嗣音点头,比着手里的绣绷给彦琛看,“好看吗?预备过年的时候给丫头戴着。” 彦琛看了半天,再回头看看女儿,见初龄也是笑眯眯的,他才点头说“好”。 嗣音气结,推开他说,“皇上和丫头玩儿去吧,别打扰臣妾。” 389.第389章 我还不是为了你 “你看你,又吃醋了,朕陪你的时间总是比初龄多,你还斤斤计较。”彦琛坐到她身边来,拉着女儿的手去羞嗣音,“初龄你看,母妃她又吃醋了。” 嗣音真真恼了,伏下身子佯装哭起来,埋怨他们都欺负自己,彦琛大笑,初龄也跟着咯咯大笑,弄得嗣音恨不得要跺脚耍赖。 楼下方永禄才去安排了八百里加急,回来听见这动静,笑着对谷雨说:“有了公主,皇上能散了好些心事,公主真真是个宝贝。” 谷雨也玩笑说:“如今公主眉心多了一点红痣,看着更福相了。那位明源大师把公主照顾得可好了,据说他是主治,平日则是从庵里请来的一些姑子照顾公主,公主身上一个疤痕都没留下,可见眉心那一点红,不是疤痕来着。” “明源大师?”方永禄动了动眉,心底掠过什么,但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宫外,晏璘才回到府里不久,就得到消息说皇帝派八百里加急送旨意去东北了,只是他还不晓得是战是和,但是算算日子是一定能在期限前到达东北,总算定了定心。 叶容敏侍候他用膳,见他心事重重,也笑道:“回家了就放松一些,皇上年头年末连轴转,你也不歇息,真真叫人看着心疼。” “我哪里比得上皇兄辛苦。”晏璘苦笑,“世人都当做皇帝好,我看皇兄他竟是没几天高兴的。难得有一个可心的女人,后宫里那些个还要斗来斗去。” 叶容敏亦叹道:“幸而你没做皇帝,不然这后宫我可掌不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皇嫂真真是三头六臂的神人。” “皇嫂怀着孩子,你时常进宫去陪她解解闷吧,听说身体不太好,很辛苦的样子。”晏璘说着,又皱眉道,“要是皇嫂这一胎生出个儿子来,宫里头又不知是什么光景。” “我不过这里说说,你要不爱听就当没听见。”叶容敏笑道,“若皇后真的得了嫡皇子,照规矩这储君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那其他几个皇子是不是都没有机会了?” 晏璘没急着回答她这一问,而是道:“说起立长,你看泓昀是那块料吗?多少事情皇帝那里压着不问不管,若是算计起来能扒了他几层皮。皇兄如今也随他去了,笃定是看不上了。泓昭已经被送走,是决计不能了,只留下泓晔,素来皇兄就看重这个孩子,又特特地每日让她上符望阁去,你说能为了什么?” 叶容敏道:“可奇的不就是这里吗?难道梁淑媛将来就不生孩子了?你瞧皇上对初龄那份疼,若换做个儿子,只怕当即就立储也不是不能的。” “这话你对我说便罢了,对家里其他几个也不能说,传出去就是祸,旁人说是旁人的事。皇兄难道想不到这些?他定是另有打算的。”晏璘摇摇头道,“做皇帝一专情就出事,所有人都盯着那一宫看,有什么事儿全冲着那里去。你瞧父皇一生多情风流,当年谁猜得到他中意哪个。” “那又有什么好?到头来你们兄弟几个斗得你死我活,你也险些搭进命去?”叶容敏想起前事就心有余悸,“说句大不敬的话,这事儿还不得怪先帝爷?真不晓得他老人家看着儿子们骨肉相残是什么心思。我看当今皇上专情就是好事,做皇帝的,如果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护不好,谈什么天下百姓?” 晏璘一愣,哈哈笑起来说:“真真你没做皇后的命。” 叶容敏笑道:“我才不稀罕,眼下这样我满意得很。”说着提起过年的事,家里已开始预备迎来送往的各色礼物,便说起今日和郡王府送来的东西,竟都是上等的皮草,据说是浩尔谷特特送来给赫娅的。 “你都收着吧,家里也不缺这几条,别往外头穿去,显得咱们同和郡王府很亲密似的。”晏璘叹道,“我也不是要避开他,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三那孩子不坏,只是命不好,赶上这么个娘这么个媳妇。不过三年时间,整个人都变了,我瞧着他也是提不起精神来。” 叶氏摇头:“赫娅这孩子的性子竟和从前天差地别,才来的时候笑得多甜?那张嘴成天跟抹了蜜似的,如今竟变得那么厉害,那天才围场瞧见她的手段,我也心惊肉跳的。听说她前些日子把身边的老嬷嬷打发走了,那么远的路叫人家一个人回浩尔谷去,这算什么事呢。” 说起那被打发走的老嬷嬷,自然就是阿尔海了,一切还因为那一封信函,赫娅回去一问阿尔海就藏不住了。她当时便拉着阿尔海去和泓昀对质,泓昀本来就不想管这件事,被她逼着问如何惩罚阿尔海,又瞧嬷嬷上了年岁,他那里有那个心思,便说“你看着办吧,别再来烦我。” 谁知赫娅却更生气,固执地认为泓昀是觉得她要包庇下人,便责令阿尔海收拾东西回浩尔谷部去。泓昀见她连自己的臂膀都舍得砍掉,更是觉得心寒恐怖,益发不去理会。赫娅便更当真起来,没多久就把阿尔海赶出去了。 自此王府上下人人寒心,再没有人敢在赫娅面前做错事,她这个王妃的威风倒更甚了。可她却不知道,她冷酷无情如是,对待死忠的阿尔海嬷嬷都能这样毒辣,府里哪儿还有人敢对她忠心耿耿。那些被挑去她身边当差的丫头,个个都噤若寒蝉、谨小慎微,就怕哪一天惹怒她,又没有好果子吃。 这些日子备着贺年的礼物,府里倒忙碌的很,她素来出手阔绰,今年又得了儿子,更是要大方一回了。管家看着账目上的数字每日都再上涨,而府里着实没那么多周转的现银,如是情况下,不得不来找泓昀了。 泓昀过目后,亦是怒不可遏,这个蠢女人竟是要过个年就把家里掏空吗?顺手把账本扔到管家的身上,“你就由着她?现在才来问我,难道那些花出去的银子还能收会来吗?” 管家无言可对,大冷天急得满头是汗。 泓昀怒道:“这几笔还没花出去的立刻给我划了,接下去她要用钱,你都必须问过我,她是不是预备过了年家里就不过了?明年她抱着她儿子上街要饭去吗?” 管家得了这个命令,便有在赫娅面前说话的底气了,连连保证再没有下回,慌得退了出去。 为了预防明年开春可能有的冻灾,这几日皇帝交代泓昀整理过去二十年的卷宗,再和钦天监预估明年可能有的气候状况做出防灾的预案。光二十年的卷宗就看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他发现父皇仿佛存心作弄他一样,动不动就扔给他这类整理档案的事,而在他看来这些事是谁都能做的,花的不过是时间而已,所以父皇根本没打算让他做什么大事。 他本就心烦意乱,此刻家里又闹饥荒,被赫娅闹得几乎掏光了家底,便更是觉得烦躁不堪。抬眼瞧见桌上一方盒子,正是前几日堂弟泓昐送来的贺年礼,他百无聊赖便打开来看,却是一杆镀金的烟杆,边上则有几盒上好的烟丝。 泓昐这个富贵世子,素来喜欢这些东西,泓昀也是知道的,说起来他这个皇子的日子还没有这旁系的世子过得滋润。这东西在他的府里见过几回,但泓昀不好这一口,竟从未尝试过。 此刻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兴趣,竟摸索着装起了烟杆,学着泓昐的样子装了烟丝,而后就着蜡烛点烟,猛地吸一口,那浓郁辛辣的烟充入鼻腔和咽喉,呛得他眼泪鼻涕直流,便恹恹地扔了烟杆,恨道:“都是些什么东西。” 才洗了脸,唤丫头奉了茶来漱口,他站在窗前松松筋骨,突然就见妻子抱着一口不大不小的箱子气势腾腾地朝自己这里来,不由得浓眉紧锁,这个女人又想干什么? 果然赫娅是冲他来的,一进门就砰的一声把箱子搁在桌上,翻开盖子来,入目竟是数十锭金光灿灿的金元宝。 “泓昀你看好了,谁要花你的钱,我从浩尔谷带来的金银财宝你几生几世也吃不完,我现在不过动你一些银子,你就嗷嗷叫,有你这样的男人吗?整天把日子过得磕磕巴巴,我们草原上的王爷个个都比你阔气。要是他们知道我嫁了这么一个小气鬼,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赫娅嚷嚷着,指着满箱的金元宝说,“你让管家拿去换成银子吧,花掉你多少钱,我双倍还给你就是了。” 果然,妻子是来理论这件事的,泓昀往外头望一眼,那里管家垂首立着,手上的账本似乎已经被撕烂了。 “呵,难为你了。”泓昀心里念一句,真真是难为管家,陪着他跟这个疯女人耗了那么久。 “怎么,你没话说了吧!”赫娅盛气凌人,又道,“我花钱准备那么多礼物往宗室各家各户送过去,是为了我自己吗?我跟他们有什么交情可谈的?我还不是为了你,你怎么就不想想我的好!” “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我可没让你去送这些礼,攀这些人情。”泓昀怒,他自然地去看那些金锭子,似乎觉得有些眼熟。 赫娅气得冲上来对着他说:“好,我是好心没好报了,也罢!用不着你来感谢我,总之我做我的就是了。你心疼你那几个钱,我通通还给你,我用自己的钱去送礼,总可以了吧。” 泓昀却绕开她,上来握了一锭金子仔细看,继而转身示意赫娅,“你看仔细了,这金子上刻了什么字,这些金子还不是我天朝赏赐给浩尔谷部的?你父汗不过是顺手拿来给你做嫁妆了,你们草原又怎么能炼出这么好的金子。说到底,你花的还是我天朝的钱。” 赫娅一愣,可是那锭金子底下的确刻着御制官印,是朝廷的赏赐不假,她跑来将满箱的金锭子都翻了一遍,真真全让泓昀说中了,一时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因为若是朝廷跟浩尔谷买马,为了方便草原的货币流通,通常是给银子和铜钱,即便是几车子这样装来,也不嫌麻烦。所以这些金子,真真就是赏赐的了。 “你得意什么,就算是赏赐,给了我们就是我们的了,怎么还能说是朝廷的,你也太滑稽了。”赫娅撑着最后一分面子道,“我就是花自己的钱了,如何?” “这有官印的金子都是有定数的,一般朝廷赏下来,各家各户都自己收着传代的,你倒好拿去融了换银子,传出去,人家真当我和郡王府没得开销,要开始典当家底了。”泓昀冷笑,再不理会他,转身坐到桌前去把自己淹入那没完没了的卷宗里。 赫娅倒真真没话说了,重重地盖上箱子,瞥眼瞧见那杆歪着的烟管,果然自己进来时就觉得满屋子呛人的烟味,她顺手拿起来看,问:“你也喜欢这个?” 泓昀头也没抬:“泓昐送的,我不爱这个,呛死人的东西。” “这是谁给你装的烟?你这是土霸王摆阔气吗,有这么费烟丝的吗?这是要呛死人的。”赫娅哼笑着,弃了那烟丝,从泓昀的案头找来烟丝重新装了,像模像样地点了燃后递给他,“你再试试。” 泓昀有些奇怪,皱眉问:“你喜欢这个?” “女人家怎么会喜欢,不过我父汗喜欢,也是从前你们朝廷赏赐来的,我父汗就爱上了。平日里他只让我给他装烟。”赫娅有些骄傲,“你再试试看,保管你觉得好,你这烟丝可是上上等的。” 泓昀将信将疑,试着抽了一口,果然与方才不同,那淡雅的烟味缓缓进入身体,竟叫肌骨都随之一松,他忍不住又吸了一口,这一次却是猛了些,又呛着了。 赫娅笑起来,“真真是个穷酸的皇子,连这些都不会,你们天朝再富裕,日子都不如我们草原上过得舒坦。你瞧你每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真不晓得做皇子有什么意思。” 泓昀搁下了烟管,冷声道:“你懂什么。”又说,“既然知道我这里忙得很,你就不该来烦我,总是府里的银子你再不可以动,我不会叫你掏空了这个家的。其他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要是不怕人笑话王府,你自拿了这金子去兑,我也不拦着你。” “罢了罢了,为了你,我自然什么都能忍。”赫娅哼声道,“你别以为我只会跟你瞎闹,为你我可是什么都能做的,如今咱们有儿子了,我会算计得更远。” 泓昀心底冷笑,想她一个女人能算计什么,面上却不做色,装作埋头于公务的样子不再理会她。 赫娅见他如此,也知道他忙碌,便抱着她的金子要走了,临出门时说:“你也来看看儿子吧,你到底是他的爹。” 这句话倒是在理的,泓昀没得反驳,只“嗯”了一声。 赫娅才出来不久,宫里的人却来了,便是李子怡派来的人,问她有没有准备腊八节的礼物,赫娅冷笑说:“腊八除夕元旦元宵统统都是礼,她倒好,竟不客气地就张口来跟我伸手,难道不知道她有个吝啬的儿子吗?” 自然这些话是不能对宫里人说的,便只吩咐:“告诉娘娘,我这里都备齐了,叫她放心便是。” 谁知宫里来的人还问了一声:“主子说,明年选秀的清名册已经送上去了,到时候想从秀女里给王爷选一两个侧妃,问问娘娘希望什么样的女子进门,是要书香门第的,还是将门之后。” 彼时赫娅正喝茶,听得这一句满口茶喷了身边的丫头一裙子,她那个婆婆真真是脑筋坏了吗?怎么来问她这样的问题,她这算是对自己的尊重,还是赖戳她的脊梁骨。 这一回是再不给面子了,摔了手里的茶碗就说:“要什么侧妃,你带话给娘娘,和郡王府不需要侧妃,永远都不需要。” 那人见这光景,哪里还敢说什么,战战兢兢地退了出来,一溜地跑回宫里,便一五一十将这些都说了,气得李子怡拍桌子道:“我给她几分颜面,她就蹬鼻子上脸了?这侧妃到时候也是钦封的,容得她要不要?就她这样子,难不成我还指望她给承垚生出弟弟妹妹来?” 却是这时候,景阳宫来人请她过去,问及是什么事,果然还是为了清名册,年筱苒邀她一起过目,看看有什么特别不合适的,先给剔了去。 李子怡此刻心情不好,哪里有什么心思跟她去看名册,心中还念:她倒有贵妃的架势,怎么不说来我这里? 便对景阳宫的人说:“本宫身子不舒服,怕过去染给了泓暄,过几日吧,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可她没想到,这正是应了年筱苒的心思,她随即往皇后那里一报,说贤妃身子不妥,但选秀的事不能担搁,不如叫别的人来帮着一起做。李子怡被摆了一道,还没得辩驳,只能是是哑巴吃黄连。 容澜害喜很重,没工夫理会她们之间的计较,她也晓得彦琛不会重视这选秀的事,便索性就放手了,说:“不如让曦芳、慧茹她们都跟着帮忙,都学一学做事,将来总也有谁身子不妥的时候,没得到时候再教。” 如是开了一个口子,年筱苒那里手就更松了。 390.第390章 日子还长得很 同是这日下午,彦琛在符望阁歇了午觉后便要回涵心殿去忙他的事,才要离开,外头武婕妤却到了。 舒宁温和地笑一声:“臣妾才来,皇上竟要走了。” 众人知道是玩笑,也不计较,彦琛道:“你们坐着说话吧,朕在也不自在。”言罢便坐了暖轿离去。 如今嗣音和舒宁的关系很微妙,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两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外人看起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 舒宁随她缓缓进来,笑道:“先头泓暄正闹腾,所以没往坤宁宫去,倒想看看小公主的,听说康复得很好。” “是啊,这孩子比我有福气。”嗣音淡淡,带了她上来瞧初龄,那小丫头睡得正香,故而不过看看,二人又下来了。 谷雨奉了茶水,两人坐定,舒宁便让小满奉上一本名册,说道:“贵妃娘娘说让您过目看看,若觉得有什么不妥的人选便勾出来,稍后大家一起议论后决定是否要剔除了去,因为娘娘这里要照顾小公主,这才让臣妾送过来。” 嗣音接过来,并没打开看,只是问:“这件事皇后娘娘不是托付给贵妃娘娘和贤妃了吗?怎么又到我这里来?” “不只是您这里,承乾宫、永寿宫、咸福宫都有,贤妃娘娘说身体不好,皇后娘娘便说索性大家一起看看,也学着做些事。”舒宁一一解答,温和道,“才刚和娘娘一起看过,仿佛您府里又要送一个秀女来,似乎是您的堂妹。” 嗣音皱眉,将信将疑,舒宁便翻开名册,从江南那一片里指出一个名字,梁如雨。这个名字嗣音一点也不熟悉,该说兴许是舅父的侄女,但她们宁家和舅父一家从前根本没有往来,所以有这样一个孩子存在,嗣音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她心头冷笑,那舅父一家竟当这皇宫是宝地了?遂合上清名册递还给舒宁,面带几分威,“我也不必看了,就剔了这个梁如雨罢,没得要她上京一趟辛苦,来了也是白来。” 这话透着实足的骄傲,言下之意就算梁如雨参选,她梁嗣音也不会让她留下,而谁都明白,梁淑媛若不想做什么事,皇帝绝不会强迫了她。 舒宁心头一动,淡淡笑道:“臣妾记下了。”接过名册摩挲了几下,唇际又带了几分苦涩,低声说,“本来也是,皇上多半还是看娘娘您的。” 嗣音不解,冷声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舒宁眸中含了几分悲戚,硬是笑起来说:“那些话早就想和娘娘说了,只是后来觉得既然都过去了,又何必提起来,但如今这选秀的事又来了,想起来就难免心里几分惆怅,可这惆怅偏偏又是多余的。” 嗣音不言,只静静地瞧着她。 舒宁道:“当初搬去承乾宫没多久后,宋修容就跑来告诉我,说选秀的时候我之所以会被留下来,是因为娘娘您看着我笑了,于是皇上瞧见了,我就被留下了。而其他几个,除了柳美人和尚美人,也都是因了您。” “我?”嗣音心头一颤,两年前的记忆重新被翻出来,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那天对李子忻和刘仙莹有过什么态度,但对着舒宁,她的的确确是记得自己是笑的。 难道皇帝留下这些人,都是为了自己?可是,他凭什么认定自己希望她们留下呢?舒宁是笑尚可理解,那另外两人呢?所以宋蛮儿的话根本不可信,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于是臣妾心里就堵着了,那一堵,把什么都堵没有了,孩子没了,和娘娘的情分……”舒宁惨淡地一笑,“臣妾再不敢奢求了。” 嗣音心头竟有几分酸涩,这些话她真真是头一遭听见。 “日子还长得很,你如今不是很好吗?”嗣音说这些话,也着实有些违心,谁不知道皇帝眷恋她的符望阁,其他殿阁几乎不踏足,也是旧年中秋后有过一段雨露均沾,再后来又是没动静了。如今自己这里更是皇帝常来常往,可奇妙的是,她竟一点也不觉得不自在。那份对彦琛的爱的自私,叫她放下了很多不必要的包袱。 “你还那么年轻,总会再有孩子的,如今你把泓暄照顾得那么好,和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分别?当初我带着淑慎,也从没觉得她不是自己生的。”嗣音这样说,再往后实在觉得没底气了。 舒宁却是欣然,“娘娘说得不错,如今臣妾觉得什么都好。” 嗣音瞧着她,到底生出几分心疼,她怎会忘记在钟粹宫时两人互相扶持的日子,舒宁是那么可爱天真,但一切从那个册封礼之后,就什么都变了。再后来她给她带来的伤害,亦是无法抹去的。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再接受舒宁,一如她藏着的那些蜜饯干果,她舍不得扔掉,却也不想去动它们。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吗?”舒宁终是开口问了。 嗣音没有回答,凝望她的眸子半晌,才说:“随遇而安吧,你我过去不就是强求太多东西了吗?” “是。”她静静应一声,面上的笑自然而温和。 嗣音低眉看见那本清名册,心里竟也有些沉甸甸,她自然不希望彦琛会对别的女人生情,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她也要坦然接受,因为他爱的男人是皇帝,而她爱他之深,甚至只要他幸福就好。 可爱情毕竟是自私的,她不晓得自己将来会如何面对新人,而彦琛他又会留下什么样的人呢?若一个都不留,外头一定会有非议,言官们又会说,皇帝若专宠某一个妃子,定会惹出祸端。而那个妃子,除了她,还能有哪个? 彦琛可以不理会这些事,但嗣音相信为了不让自己背负这些骂名,他会做出妥协。但妥协如果是留下几个新人,但往后的岁月却要让她们重复钟粹宫里那几位的人生,是不是太作孽?她只是想和彦琛一生一世,却要牺牲那么多的女人? “娘娘今日也累了,臣妾先告退,您要剔去梁如雨的事臣妾也会转达给贵妃娘娘。”舒宁起身来,收回了那本清名册,福了身子告辞。 嗣音道:“平日里常带泓暄过来玩吧,他不是最喜欢小妹妹么。” 舒宁欣然,应下后便离了。 谷雨送客回来,却道:“武婕妤看起来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你觉得哪儿不一样?”嗣音问。 “气色也好,人也有精神,具体说来也说不清楚。”谷雨说着又问,“方才武婕妤是说主子家里又送了新人来参选明年的秀女吗?” 嗣音叹,一边往楼上去看女儿,一边厌弃地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她来了,你要我怎么面对她,我没有那么大的心胸。” 谷雨笑笑不语,果然各人不同,她家主子就是爱着皇上而已,但凡想要一些别的东西的人,还不上赶着从家里弄来新人笼络住皇帝的心,以谋更好的前程么? 这日之后,京城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腊八这一天倒是雪霁天晴,往年容澜会在宫里邀各宫一起过节,今年她身子重,又极爱惜自己,坤宁宫便免了一切活动。但毕竟是节日里,宫内少不得走动,到底比平常热闹。 赫娅自然应景地抱着儿子进宫来,因这几天泓暄染了风寒,李子怡便不让儿媳抱着孙子各宫去走动,赫娅只能把承垚留在翊坤宫,带着礼物去各宫问候。 往景阳宫的路上,那么巧遇上了故人,看着何子衿跪在冰冷的地上向自己问安,想想这个男人曾经几乎毁了自己的生活,而如今各不相干,他依旧行走在宫里做他的太医,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心里就觉得不甘和窝火。 她本想羞辱他几句,可脑中闪过激灵,她将来竟是绝对有用的到他的地方,便忙换了一副嘴脸,笑盈盈让他起来,问道:“何大人近来可好?” 何子衿自然以礼相待,但多余的话是不会说的,这里毕竟是皇宫,他料定赫娅不会做什么过分的事。 赫娅见他淡淡的,不免心中恼火,便逼近一步凑得很近地说:“咱们之间的事可没算完,你欠我的还远远没还清呢,好好在宫里做你的太医,将来自然有用的到你的地方,你不是敬重王爷盼他好么,到时候就看你怎么对他好了。” 何子衿看过太多宫里这类事,只是淡淡一笑,“微臣恪守本分便是。”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晓得我脾气不好。”赫娅冷声道,言罢睨他一眼,带着下人拂袖而去。 不远处,念珍对身边的宋蛮儿道:“奴婢瞧清楚了,果真是和郡王妃,那一个便是负责贵妃娘娘脉案的何太医。” “也就是那个曾经在郡王府里待了一年多的何太医喽!”宋蛮儿抬手扶了扶发鬓,便将手拢进袖筒里暖着,打了个寒颤道,“这个女人又想干什么?当这宫里是好玩的地方,她记不住教训吗?” 念珍笑道:“若是奴婢当众做出那种事,是再不敢到处去抛头露面了,偏偏这位王妃缺心眼,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天我可是把话说清楚的,她若要再犯,别怪我心狠手辣。”宋蛮儿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凌厉,眯眼看着远去的赫娅道,“她婆婆那笔账,我这里还没算呢。” “主子又提这个,您瞧贵妃娘娘那儿之前的光景,何必呢。”念珍劝一句,又道,“古昭仪那里等着您呢,别叫娘娘她等急了。” 宋蛮儿这才复行,待到得承乾宫,里头果然是热闹的,耿慧茹带着刘仙莹过来,梁嗣音也抱了女儿来。只是贵妃那里因泓暄病着没来,武婕妤自然也不在。 “方才瞧见郡王妃去景阳宫了,几位姐姐这里可曾来过?”宋蛮儿脱了氅衣,抓一把瓜子坐下说,“她怎么那么没脸没皮呢。” “你又来了。”曦芳嗔笑一句,“自然先敬着贵妃那里,我这里也带话过去了,要她不必过来。就咱们几个坐着说说话,你别先自己生起气来。” “瞧见她我就烦。”宋蛮儿怨一句,见边上泓晔和淑慎围着梁嗣音逗初龄,她便撒了瓜子洗了手,过来道,“娘娘可让臣妾抱抱小公主。” 嗣音并不把孩子看得牢牢得容不得别人碰一碰,娘亲离宫时就跟她说,吃百家饭的孩子才长得好,你越把她当宝贝供着,她就越娇气得脆弱。故而对于别人要看初龄或抱初龄,嗣音从不拒绝。 便笑着站起来把女儿送到她怀里,宋蛮儿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小丫头竟冲自己甜甜地一笑,清澈的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这孩子显得深邃一些,便有几分像皇帝。 “这眉心一点红,真真福气。”宋氏把孩子还给嗣音,回到桌前来坐下说,“看起来小公主与佛家的缘分不浅。” 正说着,折回去拿东西的谷雨回来了,向众人行了礼后便到嗣音身边,笑着递过一方盒子说,“护国寺明源大师送来的节礼,指名给小公主的。” 众人皆有兴致,嗣音嗔她:“你赶着来献宝似的。” 但宋蛮儿已拿过来在众人面前打开,却是一方平平无奇的玉石印章,便着人取来印泥,压了后看,也只是“初龄”二字。 “也算有意义的,留着给孩子将来玩吧。”曦芳小心地收好,又笑道,“这明源大师除了医术高明,书法也精湛得很,可却吝啬墨宝轻易不留字的,能给初龄刻一枚印章,也是和这孩子有缘分。” 嗣音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那个明源是个不错的人,便让谷雨收着。转身时见淑慎脸上带了几分惆怅,知道她定是惦记那个净虚,也只能无奈。想想又不免觉得有趣:自己的两个女儿究竟是怎么回事,竟都和佛家打起了交道。一个正初涉人事,而一个才刚来人世。到底是她们和佛家有缘,还是她这个做娘的? 腊八已过,日子便过得越发快,转眼到了下旬,正是晏珅和皇帝约定好的那一天,皇帝的圣旨按时到了。他拆了信函来看,竟是失笑出声,皇帝总算厚道,给了他二十天,言明二十天后若收不到捷报,便要以军规处置,更加一条欺君之罪。 也就是说,这一仗他必须在五天之内告捷。 此时周桃已收拾好东西,一会儿就要回娘家去,对于她的大将军要出兵去打那些蛮子,她满怀信心,只是笑呵呵地说一句:“我在家里等你接我回来。” 可是这一等,竟是一直到除夕夜都没有把丈夫盼回来,大军已退回边境,当二哥周楠拖着疲惫的身体出现在家里时,他几乎不敢正视妹妹的眼睛。 可是这一等,竟是一直到除夕夜都没有把丈夫盼回来,大军已退回边境,当二哥周楠拖着疲惫的身体出现在家里时,他几乎不敢正视妹妹的眼睛。 “晏珅呢?”周桃的声音都哑了。 周楠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大将军那一日带兵去追残余的蛮子,不慎掉入天坑里,我们下去找了几天几夜仍旧没有踪影。” “那你们怎么回来了?为什么不继续去找?”周桃冷静地反问这一句后,便疯了似的冲了出去,惊坏了一家人。 周桃自然是被捉回来的,她如今有着身孕怎由她胡来,况且境外茫茫世界,她要去何处找寻?那天坑深不见底,若无绳索牵绊,下去是再没回来的路的。 从周楠口里可知道,那一日并非在紧急危险的状况下晏珅出事,而是他不知去捡什么东西,一个不留神才掉了下去的,当时蛮子已基本肃清,所以大军才有时间下去寻找将军,而几个被俘虏的蛮子也帮了大忙,但几天几夜不间断地探索寻找,仍是没有人见到晏珅一点踪迹,竟是连身上的衣衫物件也一样不留。 后面这些话当然不能告诉周桃,她已经一蹶不振,被捉回来时便哭晕了过去,对于这样的事,她真真没有任何办法,除了恨不得跟着晏珅去,她不知还能做什么。 到除夕,再往京城送捷报,已经来不及那二十天的期限,但连着捷报还有大将军消失的噩耗,只怕皇帝那里也没功夫治他的罪。 这一边,京城和皇宫的除夕一如往年的热闹,今年的一切皆有景阳宫那里操持,武婕妤看着温和如水,却也将所有的事安排得妥妥帖帖,连容澜也夸一句:是个周正可靠的人。 嗣音因要照顾初龄,免去了许多事务,入宫来除了那一年在冷宫,竟是头回轻轻松松地过个年。而今岁怀里多了个女儿,更是各种感慨和安慰。各宫都送来给初龄的礼物,嗣音唯独挑了舒宁送的那一枚金铃铛给她系在脚踝里,小家伙似乎也觉得有趣,时不时举起脚来看看,笨拙的憨态逗得众人大笑。 此刻嗣音给丫头戴上吉祥如意的肚兜,穿好红彤彤的吉服,一会儿晚宴就要开始,她可是最骄傲的小公主。 谷雨拿着襁褓在一边,呀呀赞叹地说:“有公主在,凭谁也没有光彩了。” 小初龄也不知懂不懂这些话,只是咧嘴咯咯直笑,嗣音在她腰上挠了挠,她更是笑得痴起来,嗣音忙道:“糟了糟了,疯坏了一会儿要在晚宴上尿裤子了。” 391.第391章 只要您想留住他 小心翼翼为女儿穿戴好,她才去换自己的衣裳,是青蓝色暗花云锦宫装,没什么出挑却也华贵,着了风毛领的瑰色坎肩,便多了几分喜气。梳的是倾髻,鬓边一朵同服色的簪花,花蕊吐出两缕流苏,悠悠荡荡正到眉下,竟也十分妩媚娇俏。 一应都是谷雨打点下,如今她这上头的造诣更比从前好,而嗣音也知自己的身份不同往昔,打扮得隆重得体一些,也是给彦琛的面上添光彩。此刻立在镜前瞧自己的模样,是十分满意。 “淑慎呢?”嗣音问一句,只因每年至年末都是淑慎生母的忌日,这孩子多少有几分忧郁,今年许是见自己有了初龄,更明白几分做母亲的辛苦,故而这些日子这孩子都静得很。嗣音不知道如何宽慰她,只是每夜都搂着她睡去,像哄初龄那样呵护她。 “来了,又念叨我。”嗣音话音才落,便见淑慎打着帘子进来,这孩子入目一身鲜红的宫装,梳了漂亮的凌云髻,整个儿身量就高了一截,不知是否祥儿给她描摹了胭脂,那细眉红唇和粉嫩的双颊完全与平素不同,小丫头仿佛一瞬间从大大咧咧变得端庄秀丽,真真正正一个公主金枝玉叶的模样出来了。 瞧见嗣音那样端详自己,淑慎羞得满面通红,上来腻着她说:“不好看吗?其实我也觉得别扭呢。” 嗣音欢喜地捧着她的面颊,欣欣然说:“怎么会不好看,我的女儿会不好看吗?淑慎啊,你可知道自己有多美。” 淑慎终是露出久不见的笑容,深深给了嗣音一个大拥抱,娇滴滴地说:“能到您的身边来,真好。” 一旁谷雨已看得含泪,转身去整理东西,母女俩腻歪了一会儿,便是要赴宴去。而这一行,真真光芒四溢,嗣音那里自不必说,再有惊艳四座的淑慎和她怀里万人瞩目的小公主,符望阁出来的人,一言一行都透着隆宠下的气派,即便嗣音想低调,旁人看她的目光也是拗不过来了。 才入席,彦琛就忙不迭把她的宝贝女儿抱去了,自己抱着看戏喝酒竟也不嫌累,嗣音乐得轻松。 此时泓晔泓昭凑过来,围着淑慎傻傻地看,就是不说话。弄得淑慎羞赧不堪,追着要捉他们,可被嗣音在耳边说:“你这身打扮追出去,可就更惹眼了,那架势比混身铠甲的将士还气宇轩昂。” 气得淑慎哭笑不得,益发连嗣音也不要,到上首去伏在容澜身边,再不理会这些取笑她的人。席下再有赫娅、惠静都抱了孩子来,竟是更加的热闹。隆政帝登基第三年的除夕,才真正显出了皇室的气派奢华,只是皇族世家聚集一堂,终究少了一些人,无心的人自然不会察觉,但有心的人,不免在这热闹繁华的景象里,更添几分凄凉。 刘仙莹静静坐在表姐的身边,看着衣香鬓影下众人的欢声笑语,看着梁嗣音浑身浸透在幸福里,她心里却惦记那个在苦寒之地的男人。听说他那里出兵打仗了,也不知有没有受伤,也不知那个周氏能否照顾好他。 此刻八百里急报正在赶往京城的路上,晏珅的人不出意外要元宵才能到达京城,但事实上皇帝安插在那里的眼线每天都会往京城送出最新的消息,所以再过几日,皇帝就能知道弟弟失踪了。 不知道这一个消息会掀起怎样的波澜,但皆是后话。 这晚子时,容澜照例带着后宫妃嫔往隆禧殿祈福,只是出来时她的脸色苍白无比,不知是否晚宴累了,此刻整个人看起来软弱无力。若非络梅、织菊搀扶,只怕都不能走出隆禧殿,众人知道皇后是因身孕才如此,皆不敢说什么。 好容易到了门外,暖轿才过来停下打起帘子,容澜那里便支撑不住软下身子,络梅瞧见地上斑驳血滴,不由得惊呼起来。 一时众人乱作一团,七手八脚地把皇后送回了坤宁宫。 去年此时,赫娅一碗藏红花让自己在御前见红,生生拿肚子里的孩子来要挟泓昀,可她年轻力壮,到底保住了腹中胎儿,如今皇后这般,又会是何种结果? 太医们会诊后,皇后生命暂无大碍,但是腹中胎儿能否保住,他们没有一个敢拍胸脯说。但是彦琛明白,眼下若让太医下猛药,便能悄无声息地打掉容澜的孩子,谈不上什么保孩子还是保大人,容不得她选择,也就容不得她悲伤。 那一瞬,这个九五至尊的皇帝,真真动了这样的念头。他虽不恨这个突然到来的孩子给自己和皇后带来麻烦,可他始终觉得,自己和这个孩子未必能有缘分。 坐在容澜的床边,一夜未免的彦琛显得很疲倦,他眼眉深重,倦怠地看着妻子。皇后看起来很痛苦,虽合目而眠,额头却仍汨汨有细密的汗水冒出。彦琛用帕子将它们轻轻擦去,惊醒了容澜。 “皇上怎么还不去休息,再过会儿天亮就要去天坛太庙祭祀了,您太辛苦了。”容澜微微含笑,将自己的手从丈夫的掌心抽离,低声说,“臣妾没事了。” “澜儿,朕见不得你这样辛苦,朕晓得你珍爱这个孩子,可如果这个孩子把你从朕的身边带走,即便他被留下被抚养成人,朕也会恨他的。” “皇上不要说这么狠的话,您怎么能恨我们的孩子呢。”容澜的眼泪倏然落下,坚强如她的人,如今却动不动就会滚下泪。 彦琛面色深沉,他复握住了容澜的手,说:“朕不想骗你,这是朕心里最实在的想法,当然……你们若能母子平安,朕也一定会疼爱他。可若他把你带走,你要朕怎么去面对他,看到他朕就会想起你,这一份相思而见不得的苦,你要朕怎么办?言尽于此,朕不会再说这样的话,往后再有这类事发生,朕会做出该有的抉择。朕也是他的父亲,有权利决定是否要他来到这个人世。” 容澜情绪大起,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她紧紧握住了皇帝的手,抽噎着恳求:“皇上既然这么说,那也是臣妾最后一次恳求您,不论如何都请太医替臣妾保住这个孩子,不论如何都让太医尽全力,如果太医留不住他,臣妾也会坦然面对,但如果是皇上下旨送他走,您要臣妾情何以堪,臣妾这辈子没求过您什么,只求您让这孩子多一些留下的机会。只要您不下令,只要您……”容澜泣不成声,她太了解皇帝,她完全能猜到他会做什么,此刻哭得满面泪痕,完全失去了一个皇后的仪态,“只要您想留住他,他会留下的……皇上,臣妾求您。” 彦琛眸中亦是含了淡淡的泪光,他太自私了,私自得希望容澜此时此刻仍旧能以自己的一切为重,她该知道这个孩子会给朝廷和后宫带来什么变化,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可她选择了视而不见,可是谁又能因此来苛责一个想要保护自己孩子的母亲?他又凭什么强迫容澜为自己为朝廷而放弃这个孩子? 怪只怪这个孩子生在帝王家,怪只怪他的母亲是中宫皇后。诚如彦琛再如何深爱嗣音,他却能轻而易举地不让嗣音和他的儿子成为储君,可容澜不行,他们的儿子就是嫡皇子,朝廷也罢,宗室也罢,都会给他施加压力。 也许这个孩子将来会比彦琛心目中的储君人选更优秀,可随之而来的争权夺位可能带来的灾祸,是皇帝再不愿重复的人生,这辈子他都不愿再看到骨肉相残的冷酷,他希望他每个孩子,都乐得其所。 他为之辛劳地努力着,却横空多出这一个孩子,他该怎么办? “朕应你。”他淡淡地说一句,安抚下情绪激动的容澜,替她擦去泪水掖上被子,依旧淡淡地说一句,“君无戏言,澜儿你放心,朕会和你一起守护这个孩子,朕会比任何人都珍惜他,他是我们的孩子。” 容澜安然止住了泪水,她信这一句君无戏言,于是合目睡去,她太累了。 心情沉重地走出坤宁宫,面对漆黑的夜色,面对夜空稀疏的星辰,彦琛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再过几个时辰就要出发去祭祀,他若不眠,谁来陪他度过这一个夜晚? 方永禄静静侍候在边上不敢说话,而后也只是跟着皇帝缓缓走在宫道里,但不出他所料,这条路越走,便离那符望阁越近,而各宫都熄灯的时辰里,符望阁阁楼上却摇曳着一盏通明的灯笼,如同黑夜里的指引,将他们带到了这里。 彦琛才站到符望阁的门前,那已翻修一新不再漆色斑驳的大门豁然洞开,梁淑媛还是宴会上那一袭装束,她屈膝朝皇帝行了礼,而后一言不发地挽了他的手进去,再后来阁楼顶上的灯熄灭了,符望阁依旧宁静。 “去把吉服礼冠统统拿到这里来。”方永禄长吁一口气,随即也找地方抓紧歇息,翌日天蒙蒙亮时,便带着吉服礼冠前来侍候。 彼时彦琛正坐在桌边吃一碗燕窝粥,梁淑媛只是笑着陪在一边,见他进来,便说把衣裳礼冠都放下,一会儿她会侍候皇帝穿戴,又说把銮辇也送到符望阁门外,皇帝径直从这里出去。 于是当方永禄也换好内侍品级的礼服侍立在门外时,皇帝果然穿戴齐整,五爪九盘金龙的礼服英气逼人,且面色红润,一扫昨夜的倦容。 “朕夜里来接你。”皇帝很平常地对梁淑媛说完这句话,便上了銮辇去,方永禄朝嗣音施一礼,抬眸却发现梁淑媛满面倦容,似一夜没睡,心中不免一叹,这样体贴的女人宠她再甚又如何? 送走皇帝,嗣音洗漱梳妆后,也要带着淑慎去履行各种冗长繁琐的礼节,直至午后她方歇下,也是累得连吃饭的胃口也没有。所谓一夜不眠十日不醒,昨夜她陪着彦琛,看着他酣然入眠,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太心疼他,生怕自己一动就会弄醒他,于是任凭他拥着自己躺在那美人榻上,愣是几个时辰没有动弹,等他醒来时,自己麻木的身体缓了半日才灵活起来,虽然免不了被彦琛心疼得一顿训斥,可见他眸中倦色退了不少,嗣音比什么都快活。 这会子也不管什么规矩礼节,让谷雨挡了所有的来客,她拥了棉被就要睡去,偏偏那磨人的淑慎猴上来,钻在她的被窝里撒娇要一起睡,嗣音拗不过她,母女俩便窝着了。 “初龄是奶娃娃,日夜都要睡觉,你我年初一大白天就睡觉,人家知道了,便说符望阁里娘儿几个都是懒人。”嗣音捏捏淑慎的脸,贪得无厌地说,“可又好想初龄也快长大,我就能左拥右抱,你们俩一边一个。” 淑慎甜甜地笑起来,眼前这个人是有多好呢,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不仅没有分去对自己半分的爱和呵护,还比从前更加地心疼自己,甚至能放得下闹觉发脾气的初龄,只是在那几天整夜整夜地搂着自己度过。反思起来,倒是自己长不大了。 “惠静姐姐说,她如今偶尔看郡马不顺眼了,夜里就讨厌他睡在自己身边,最想念的就是娘亲的被窝,可惜总不能大半夜就跑回王府去。”淑慎说着又紧紧腻上她,娇声道,“所以惠静姐姐说,要我现在多疼疼你,将来你也会想我的。” “你们啊,这些被宠坏的小公主。” 嗣音轻揉她的耳垂,失声笑起来:“怎么那么不害臊呢,尽想着往后的事,你告诉我你的驸马在哪儿呢?别人知道,可不定猜我怎么教导你的,一点点公主的矜持都没有。” 淑慎却道:“还不是见你和父皇那样幸福,我才会憧憬自己的未来吗?惠静姐姐也幸福,瞧她总红光满面乐呵呵的样子,谁不想有那样的家呢?” 闻言心底一片柔软,嗣音没意识到自己竟给淑慎带去这样的影响,如果真因为自己而让她是对未来充满希望,她真心想感谢那个努力生活的自己。所谓言传身教,就是如此吧。 “我的小丫头,你一定会幸福的。”嗣音在淑慎面上轻轻一啄,拥着她说,“陪我睡一会儿,我累坏了。” 淑慎静静地嗯一声,也甜甜闭上眼睛。 嗣音心中想,正如淑慎看自己看惠静那样美好幸福,她希望淑慎未来的幸福也能给初龄带去影响,这样正面而积极的影响若能生生不息地传下去,该多好? 一眠不知时辰过去,当彦琛折返宫廷,去坤宁宫看过皇后再来符望阁时,这母女俩竟还相拥而眠,彦琛舍不得让谷雨叫醒他们,便来楼上看他的初龄,抱着女儿在屋子里瞎转悠逗她玩儿,因见案头一方锦盒,他也是顺手打开想拿个什么东西来逗初龄,却是入目一方玉石,而印面上“初龄”二字,显然就是明源的笔迹。 彦琛天眉微皱,转眸看看女儿,初龄乌黑的眼眸透着美好的光华,乐呵呵地看看父亲,又看看那方玉石,面上依旧是明媚的笑容,可以笑得人心底一片柔软。 “丫头,你不会让父皇失望的,对不对?”他淡淡地一语。 初龄似乎是愣了一愣,但随即就眯起眼睛来笑,咿咿呀呀地出声,竟那样快活。 “奶娘别又逗她,这几天疯坏了,夜里做梦又要闹了。”嗣音的声音渐近,她拾级而上,目光自然地往摇篮那里去,但只见奶娘和祥儿侍立着,再回眸,便见到桌边的彦琛。前一刻还带着笑,后一刻她恨不得即刻转身逃开去。 眼下嗣音就一身松松的睡衣在身上,发髻散散,青丝柔柔地绕在肩颈上,眼眉间还是惺忪的睡意,那一张脸更是不施粉黛,却因睡足了而泛着莹润的光 泽,浑身上下说不尽的妩媚娇柔。 她以为时辰尚早,她以为彦琛还没过来,冷不丁这样相见,真真让人脸红不止。奶娘和祥儿很识趣,悄声就从嗣音身后绕开下楼去,嗣音站在那里紧一紧身上的睡衣,赧然而笑:“皇上万福。” “嗯!”彦琛笑眉深邃,将嗣音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而后抱着初龄让她看娘亲,问,“母妃这样衣衫不整好没规矩,龄儿,父皇该怎么罚她才好。” 嗣音早柔柔地上来,嘴里嗔着:“皇上又要教坏她。”一边把女儿抱过来亲了亲,抬起那自然素朴却十分美好的面颊问彦琛,“今晚皇上还带臣妾去那里吗?” 彦琛默默颔首,伸出手指让女儿握住,又是很平常地说:“带初龄一起去,朕要让这个骄傲的小公主也看看她的国土和黎民百姓。” 嗣音莞尔,也不言语。 初一的宴席素来皇帝是不参加的,而梁嗣音也从来没有在这个宴会上露面,众人习以为常到几乎麻木,仿佛那个时刻这两个人就是不存在的。而今日皇后也不能入席,一切均有贵妃年氏主持,虽然上头两位都不在,但不在也有不在的自在,到底是过年过节,众人还是乐意快活一些。 不过今日众人私下都多了些谈资,皇后的缺席是最大的话题,人人都惦记她肚子里那个孩子,老实说眼下这光景,都觉得她太勉强了。 392.第392章 此生为你做的太少 李子怡抱着她的宝贝孙子端坐一旁,闲言闲语合着乐声零零碎碎地飘入耳际,她只是得意而冷漠地一笑,摸一摸宝贝孙子的脸颊低语:“她只当每个孩子都跟我的孙子一样好命么?” 赫娅在一旁听见,心底冷笑,不由得觉得她这个婆婆是有些痴癫的。 而这些日子她和泓昀的关系好了很多,因为查阅卷宗很费精神,泓昀需要提神的东西,自那一口烟后泓昀竟是迷上了,可他不会装烟丝,烧出来的烟总是呛人,便不得不来央赫娅。她倒是乐得伺候他,每天都殷勤地烧好烟给他提神,偶尔陪他在桌边坐坐,两人时不时也聊上几句。 虽然距离赫娅想象中美好的生活还很遥远,可是能有这个光景,还是叫人安慰的。她明白自己对泓昀的感情,就是爱得太深,才会如此激烈。 但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于是,她就想要更多的东西。 烟花升腾的时候,宴会进入高潮,同是此刻观望烟花烂漫,彦琛带着嗣音和初龄静静地坐在角楼。 烟花声毕竟轰隆,小初龄还是会害怕,才起的时候便怕得哭了,窝在父亲的怀里哭了好一阵,再后来那一闪一闪姹紫嫣红还是吸引了她,脸上的泪还没干,就好奇地挥舞着胖乎乎的小肉手,仿佛要把那刹那芳华握在手里一般。 嗣音忍不住逗她,一边擦去她的眼泪,一边指给她看最美的烟花。 佳人在侧、爱女入怀,再有美景当前、国泰民安,做皇帝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候,便是眼下吧。犹记得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握着她的腰际带她看宫外风景,那时候他也患得患失,可嗣音终究没有辜负她,她坚定而顽强地守护住了他们的感情,即便承受四面而来的压力,她还是让自己得到了一个帝王一个男人该有的幸福,甚至远远超出了那一些。 其实彦琛很明白,嗣音她敬畏自己是帝王,却不用它来束缚爱情;她把自己当普通的男人来爱,却又时刻体贴一个帝王的无奈。而今成为一个母亲,经历出生的那阵痛,她更明白生命的珍贵,更有了担当和坚毅。 彼时自己日夜期盼她长进,其实不知不觉中,她早就变得强大,只是那一份强大被她藏在了心底,只用来爱着自己爱着孩子,不将欲望的触角伸向自己和孩子以外任何一个人,所以她才如此安宁淡然。 而在这森严庄重的宫廷里,她是唯一一个这样活着的人,因而弥足珍贵。 “皇上想什么?丫头好像困了,又揉眼睛了。”嗣音这样一笑,把女儿抱过来,给她舒服的姿势,轻吟小曲哄她入眠。 看着嗣音恬静安然如斯,眼角眉梢洋溢着幸福,彦琛托腮静静地望着,他要怎么做,才能继续守护这份幸福?但不论要付出何种代价,他都会为之努力。 把初龄交付给奶娘,嗣音折返时手里多了一壶酒,斟了两杯酒一杯送到彦琛手里,欣然笑道:“臣妾想喝一口。” 彦琛颔首,与她同饮。美酒甘醇,入喉绵密,但须臾便透出后劲,从胃里往咽喉冒出火辣辣的刺激。 嗣音那里也辣着了,取了片肉干撕了一块嚼在嘴里,而后静观宫外烟火,却不再看身边的皇帝,彦琛也由着她,他就爱这样静谧安宁的氛围。 外头烟花歇一阵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嗣音突然道:“皇上,皇后娘娘的孩子会有事吗?” 突然提及这个,彦琛有些奇怪,但言:“太医不敢保证,朕也不知道这孩子和朕有没有缘分。” 嗣音默然,片刻才道:“皇上不喜欢那个孩子,是吗?” 彦琛一怔,不言。 “皇上会怕那个孩子把娘娘带走吗?”嗣音再问。 “我们不要谈……” “皇上,您要相信娘娘啊。”嗣音微笑,暖暖地看着彦琛,“在娘娘心里,没有比您更重要的人了,而我相信不论是您还是孩子,皇后娘娘都会很好地守护,一如过去那些岁月里,娘娘坚强地站在您的身边。” “嗣音……” “皇上,臣妾也是现在才明白,男人之于女人不能生育的区别,也赋予男女不同的精神力量,您无法想象一个母亲能够有多坚强,而失去孩子又有多痛苦。皇后娘娘她为您奉献了一生,即便如今,臣妾相信在她心里您依然比腹中的胎儿更重。”嗣音眼角含了泪光,“娘娘她需要您的支持,正如她陪伴您度过最艰辛的岁月,这段日子,皇上也会陪着娘娘度过是不是?” 彦琛的心沉下去,半晌没有说话,他忽而招手,对嗣音说:“来。” 离座到他身边,被他纳入怀里,她贪婪地眷恋这个怀抱,可她亦清醒地明白,这个世上还有其他人对他很重要。 “嗣音知道自己多嘴了,可这些话昨夜就想对您说了,憋着只会闷坏,而我在您面前也从来藏不住事情。”嗣音轻声言。 “朕想,朕知道该怎么做了。”彦琛淡淡,沉沉地陷入嗣音身上淡淡的清香,她总是出其不意地给自己带来惊喜,又恰到好处填补心头的缺憾。 那一晚嗣音欣然抱着女儿回到了符望阁,而彦琛也有他该去的地方。爱情是自私的,可爱情也可以很无私。 女人最脆弱也最坚强的时候,大概就是那十月怀胎的日子,她们可以脆弱得随时落下眼泪经不起一点波折,但也可以坚强得忍受身体上所有痛苦。 此时此刻那苦寒的北方,纷纷扬扬的雪下个不停,风卷着雪簌簌作响,好似苍天都在悲鸣。周桃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食,面无血色,神情呆滞,连眼泪都不曾有,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因为在他们眼里,晏珅仿佛已经不在这个人世。 “桃儿,你好歹吃点东西,不然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他可是你和王爷的骨肉啊。”周老太太愁眉不展,端着一碗粥站在女儿面前,可是女儿却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哥他们说了,还会去找的,你要是先把自己折腾坏了,王爷回来我拿什么交给他?桃儿,你听娘的,先保重自己的身体好不好?你说这大过年的,闹的什么呢。”周老太太眼泪一把,实在伤心。 “娘啊,叫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再等等,再等等晏珅他自然就回来了,他不会扔下我和孩子的。你放心,我不饿,饿了自然会吃。”周桃木木地回答了这一句,翻了个身朝里,更不看她的母亲。 周老太太一声叹息,端着粥碗又离去,屋外老头子裹着大棉袄守着,他们一步也不敢离开,就怕一眨眼闺女就跑出去,她这要是一跑出去,只怕是凶多吉少的。 “晏珅,我等你,等你接我回去。”周桃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要强迫自己入眠,睡着了就不痛了,睡醒了,他就会回来。 “你醒了?” 轻盈的一声呼唤,宛若梁嗣音那空灵的歌喉,晏珅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入眼一双瑰丽的凤目,那黑漆漆地眸子里,正映着虚弱无力的自己。 “这是……哪里?”记忆停留在跌落天坑的那一瞬,他猛地惊醒,双扣镯呢?镯子还在吗? 那天他引马漫步,因为肃清了蛮子余孽,他松口气下来时,不自禁地从怀里摸出那枚双扣镯,谁料马儿打个响鼻一颠簸,镯子从手里滑落下去。他没有意识到那草丛下是松滑的泥土,只记得手才握住那枚镯子,身子便重重落下去,身体在树杈石土间翻滚,剧痛侵袭他的大脑后,就失去了所有意识,醒来,已如是。 “这里是北国,与天朝相隔一座山。”女子声音柔媚有力,她身上是厚实华贵的皮草大袍,露出的那张脸,肌肤白皙胜雪。 “我怎么会在这里?”晏珅试着动了动手脚,发现四肢尚灵活,也没有剧痛,似乎并没跌断骨头。他知道北国,那个和天朝相隔一座山的小国,终年飘雪,是真正的苦寒之地。但国中有一口连年不绝的温泉,滋养着这个弹丸之国。因为国土狭小,且酷寒之地,除了温泉再无别的资源,素来不为相邻大国所觊觎,才安然百年不衰。 “被你追剿得四处逃窜的野蛮族人把你送来贡献给我,只求收留他们避一避风头,我便答应了。你是天朝的王爷,我可以拿你换很多粮食布匹,我想天朝的皇帝会答应的。”女子欣然而笑,看晏珅的神情犹如看着猎物,她很明白地告诉晏珅,“你只是擦伤了一些,身体并没有重伤,器脏也完好无损,所以更值钱了。” “你是要拿我去交还粮食和布匹?”晏珅冷笑,“那如果天朝的皇帝不答应呢?” “我就留你在北国做奴隶,你是被进贡来的,不是我抓来的或偷来的,天朝皇帝要么派兵来打我北国,要么用粮食和布匹交还,不然我不会放你走的。”女子笑,转身从桌上拿来一个小盒子递给晏珅,“这是你手里抓着的东西,我想是对你很重要的吧,还给你,现在你还是上宾,我们北国自然以礼相待,但如果天朝皇帝不做这个买卖,你也就不会再住在宫殿里,我会送你去该去的地方。” “你是北国先王的王后?现今契王的摄政王?”晏珅皱眉问。 女子颔首,挑着眉目看着晏珅,他们北国不乏俊男美女,但这般眉目冷峻,英武俊美之人还是叫人惊艳。 “那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天朝的王爷?”晏珅慢慢坐了起来,虽说四肢没有摔断,但还是浑身酸痛尚不如从前灵活。 女子冷笑一下说:“说不上来,反正就没怀疑你不是。如果你不是,且天朝也不答应拿粮食来交换你,我会给你重新安排之后的生活,总之现在你只属于我们北国。”她转身要走,又回过来说,“你不要想逃跑,你们天朝的人没有我们特制的御寒衣物,在外面一个时辰就会冻死的,这里很温暖,你就安心住着吧。皇帝那里,我会派使臣前去交涉。” 她说完,就这么潇洒地走了。晏珅点头打开那只盒子,里头果然躺着母亲的遗物,那一枚纠葛了多少情思的双扣镯,这能算是失而复得吗? 将镯子握入掌心,晏珅苦涩地笑起来,他的人生究竟在怎样的道路上进程? 皇子、王爷、大将军、阶下囚、带兵打仗、种田赈灾,到今天,他又成了异国俘虏,即将如物品一样被人拿去交换粮食。 晏珅啊晏珅,世上还有比你更多姿多彩的人生吗?可也终究是意味着,此生至今颠沛流离,无安身立命之所。 “呵……至少,你还陪着我。”他握着那枚双扣镯,心底沉沉地一叹。 年初六的时候,彦琛这里终于得知了弟弟失踪的消息,彼时获悉时并没有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竟是万分笃定地认为弟弟死不了,只需假以时日,一定能找出那个家伙。但不可否认,他有过一瞬担心。 晏璘被急急召入皇宫,听闻这个消息,也是眉头紧缩,恨道:“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真真活该。” “人总是要去找的,他违背了朕定下的期限,朕这里还要捉他来问罪。”皇帝这句话好似开玩笑,但随即便道,“倘若过了正月仍就无消息,朕想亲自去一趟。” 晏璘道:“东北荒蛮,皇上若真要派人去,不如让臣弟前往。” 皇帝却只说“再议。” 继而两人便谈一些别的事情,当晏璘正要离开时,方永禄却递上来礼部的急奏。 那北国竟然那么迅疾地就把外交信函送到了天朝,礼部官员早晨去点卯时收到信函,还以为是北藩小国的贺年函,当发现是来函要交换被俘的晏珅时,惊得礼部上下手足无措,急急忙忙就送进宫来,让皇帝定夺。 彦琛看到信函时,竟是大笑起来,一来笃定弟弟平安,二来实在觉得他这窘迫的遭遇太可笑。 晏璘也哭笑不得,骂一句:“这小子何时才能让人省心。” 因这件事从礼部走,很快就传遍朝野,除了皇帝和晏璘,其他人都跳过了失踪的那段焦虑,等的便只是皇帝何时松口去把晏珅换回来。 据说北国那位女摄政王很是不客气,开口问皇帝要的粮食足够养活他们北国上下两三个春秋,所以皇帝那里举棋不定,尚无定论。两天后又一个消息传来,说定康亲王那位周氏新人有了身孕,此刻正养在她的娘家。众人听说后,再反观这位王爷从前的妻妾所受的待遇,对他闹着要休妻的事,也算是明白了几分。 这日彦琛来看容澜,不知他初一那晚对容澜说过了什么,皇后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脸上也多笑容,见了皇帝更是满面欣然之色。 说起晏珅的事情来,她不免担心,忍不住问一声:“要朝廷一下子拿出那么多粮食,是不是太难了?” “国库若没有那么多,朕自然可以动用库银到民间去买,区区这点粮食还是有的,只是朕想让他多吃点苦接受点教训,一个北藩小国还敢挑衅天朝不成,他们不会把那家伙怎样的。”彦琛说这些话时,含了淡淡的笑,“听说那个摄政王手腕很毒辣,她那个小叔子国王几乎就是个傀儡,将来她的儿子长大迟早会吃了小叔叔的王位,北国王庭几年后必有大乱,朕想着,要不让那小子就在那里呆着,帮救了他一命的摄政王平定内乱后,再叫他回来。” 容澜知道他在玩笑,却还是笑道:“皇上是逗臣妾,还是逗十四弟?还是求皇上早早想定法子叫他回来吧,回来后您要怎么教训还不是皇上说了算。那苦寒之地,又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摄政王挟制着,我怕他早晚受不住会闹出更大的事。” 彦琛心里早有了算计,此刻不过是和容澜说几句玩笑,又道:“澜儿你可知道,听说这位摄政王肌肤赛雪、美艳动人,是北国先王最钟爱的王后,为了她一生没有再纳妃子,可惜先王命薄无福消受,如今的契王也只是十二岁的孩童。你说那摄政王若看上了十四,把他留下来,不是也挺好的么?” 容澜笑得失态,拉着彦琛道:“皇上竟是怎么了,越发说胡闹的话,留下十四弟做什么?他还不憋屈死,回头把个北国掀翻过来。” 彦琛朗朗而笑,毫不隐瞒地对容澜道:“朕一想到他被困的模样就发笑,这几日尽为这件事乐呵了,朕也闹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 容澜已乐不可支,红着脸与丈夫道:“皇上竟也有不正经的时候。”说笑几句,忽想起周桃来,便道,“那日臣妾想着,十四弟既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臣妾想把周氏接过来,她腹中的胎儿毕竟是皇室的血脉,皇上也知道,母后她盼这个孙子也是有些年头了,臣妾答应过母后,会替她照顾好这些孩子的。” 彦琛敛了笑容,无不感慨地看着妻子道:“你这一生究竟答应了母后多少事情?你何时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回?” “此刻不就是在为自己活着么。”容澜握着彦琛的手覆在自己的腹部,淡淡含笑眼角又泛着泪光,“皇上也成全了我。” 彦琛柔声道:“这一生,朕为你做的太少了。” 393.第393章 北国美人 容澜伏入他的怀抱,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梁嗣音为她做了什么,但她永远都明白自己和梁嗣音互相无法取代的地位,皇帝愿意守护她支持她,将来她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背后,支持他所有的决策。 帝后二人将晏珅的事情当笑话一样来说,旁人却不那么想,这日符望阁里刘仙莹不期而至,嗣音知道她要问晏珅的事,虽不胜其烦,但还是耐心地接待了。只是这一回她清清楚楚地告诉刘氏:“刘大人在礼部,知道的事情该比我这里多得多,皇上很少谈起这件事,他那么疲惫,基本过来就是歇息了。” “是啊。”刘仙莹淡淡,但数不尽的愁绪缠绕在眉间,“过年那天我就心神不宁,没想到真的还是出事了,但愿他吉人天相、遇难成祥。也不知皇上究竟肯不肯拿粮食去换人,万一不肯,是要把他长久地留在那里吗?” 嗣音轻声一叹:“纵然如此,你我又有什么办法?怎么样都是他的人生啊。” “我……”刘仙莹无话可说,半晌又道,“听闻那个周氏怀孕了,也不晓得她此刻是否知道王爷他在身在北国。” “你关心的太多了,不是说好只静观他的人生吗?”嗣音道,“关心则乱,你也要想想你自己。” 刘仙莹颔首,苦涩地一笑说:“我总忍不住来打扰你,以为皇帝会对你说更多的事情,可我怎么那么傻,他如何会在你面前提那个人呢。” “是吧。”嗣音淡淡。 东北这边,当周家得到晏珅被困在北国的消息时,已经过了元宵节,不思饮食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周桃听闻后,眼中的神采都不一样了,再被娘逼着吃下许多东西后,他哥哥才出现在眼前,周楠道:“圣上已经下旨,这件事我们这里再不能干涉,只能等北国那边放人。想必皇上不会不管大将军的,现在唯一知道的就是大将军人没有事,桃儿你可以安心了。” “可是他会不会不回来?那个北国的国王会不会变卦?要那么多的粮食,皇上会不会心疼?哥,我什么也不懂,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心里还是很乱很乱,甚至我都不晓得要不要信你们,哥……” “桃儿,哥一早就跟你说,嫁给王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说那样的话怕是要吓着你,就是现在这件事,真的也只是小事而已。”周楠叹一声,“可那时候的你那么义无反顾,谁拦得住你?” “你的意思是说我在后悔吗?”周桃微怒,“我从来也没后悔过,我如今只是见不到他的苦,可若要陪着他经历什么,我一定能承受住的。” “哥不是这个意思……” “你别吓唬她。”还是周老太太出言制止了儿子,但又极不情愿地说,“还有一件事没跟你妹子说呢,赶紧说了,做了决断也省的你爹和我烦心。” 周桃紧张问:“还有什么事。” 周楠犹豫了半刻道:“京城那里来了皇后的旨意,意思是要接你去京城安胎,因为到时候王爷从北国回来,还是要直接去京城面圣,所以皇后要接你过去。” “我、我不想去……”周桃眼神忽闪,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 周老太太也在边上叨叨:“万一再被那个谁打一顿,她如今的身子骨可是要一尸两命的。” “皇后叫接去的,怎么会被欺负呢,何况皇后没有要问你的意思,你是去定了。”周楠也叹一声,“你早该知道,嫁给王爷就会身不由己的。” “我明白了,去就去吧,在那里一样能等晏珅回来……”周桃无奈地叹着,忽而又问,“晏珅现在就是在那和我们隔着一座山的北国吗?” “是啊,不过你我都去不了,翻过那座山就是极寒的气候,我们天朝的人贸然过去会被冻死的。”周楠明确地告诉妹妹,“所以王爷自己是不可能走出那片土地,你只能和我一起等了。” 说到北国的极寒,来这里许久之后的晏珅的确还不能适应,正如那摄政王说的,没有北国特制的御寒衣物,他根本走不出宫殿,而滋养全国的温泉,就在宫廷的最中央,所以穿着普通的棉衣行走在宫廷里,晏珅还能适应。 其实北国真的很小,大概只有五个京城那么大,人口也不密集,若非终年飘雪极寒之下万物不生,这一处竟可比世外桃源。 北国的国王是十二岁的契王柯达木,他的兄长柯克辛三十岁就英年早逝,留下年轻的王后宫丽泽和襁褓中的儿子,先王驾崩后,王后宫丽泽当即销毁了柯克辛的遗旨,排除万难将八岁的小叔子柯达木扶上了王位,而她以先帝王后、当今王嫂的身份摄政,一边抚育儿子,一边把持朝政,一个女人撑住了整个国家。 说起来,晏珅还是挺佩服这个女人的,只是这宫丽泽热情奔放又喜怒无常,是个叫人不愿意接近的人。且说游荡在北国宫廷终日无所事事,晏珅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可忍受,相反他挺喜欢这段日子,反正生死在别人的手里,他可以完全不去想任何事,仿佛生命里多出了这一段空白。宫人们都将他奉若上宾,和善友好,一切都很平静。 不过,这天他正在温泉边取暖,忽而来了一队侍卫要捉拿晏珅,他本能地出手反击,几个回合后来者知道晏珅不是那么容易被制服,便将来意说明,原来天朝的皇帝和北国使臣的谈判崩裂,交换粮食一事被搁置,所以晏珅现在不能再住在宫廷里,摄政王下令将他转送去别的地方。 如是晏珅倒不挣扎了,他只是冷笑说:“跟你们说了,他不会拿粮食来交换我的。” 侍卫们没说什么,示意要将晏珅的眼睛用布蒙住,继而带他去该去的地方,晏珅没有反抗,顺从地任凭他们摆布,不多久便被带到一处新的地方,可松开遮眼布一看,此处又岂是什么奴隶该住的。 眼前分明还在宫廷之内,这里的雕梁画栋更比温泉那里奢靡繁华,他缓步入内,便见一汪热气蒸腾的浴池边上,宫丽泽穿着一身薄纱衣衫半躺在池边,雪一般的肌肤从薄纱中透出,热气将肌肤滋润得晶莹剔透,她媚眼如丝、波光流转,红唇便带着诱惑的笑容:“你怎么不脱了衣裳,不热吗?” 的确,这殿阁比那温泉还要温暖,晏珅厚厚的棉衣皮草在身,一进门就热得出汗了。 宫丽泽柔柔地站起来,那一件薄纱衣衫根本不能蔽体,她曼妙美好的酮体在衣衫内若隐若现,晏珅稍稍侧目,不愿相见。 “把衣服脱了吧,来……我帮你。”宫丽泽凑上来,柔荑轻盈地就绕上了晏珅的脖子,轻轻一抽,那丝绦松开,晏珅身上厚重的氅衣就轰得落下。但里头还是厚厚的棉衣,只是他身形颀长,这样厚重的衣服穿着,仍掩不住他健美的身姿。 晏珅本能地推开她,朝后退了几步,侧过头去说:“摄政王请自重。” “自重是多重?”宫丽泽呵呵笑出声,幽幽地又飘到他的面前,骄傲地扬起下巴,露出那纤白的脖子,突兀的锁骨是那么诱人,再往下便是春光一片的丰man,她毫不掩饰地在晏珅面前展示最美的自己,忽而唇际又勾出不屑的笑容,“你何必矜持,你以为我没见过你么?你忘记你被送来的时候,是个昏睡不死的活死人吗?你以为你身上那些衣服,是哪个脱下的?” 晏珅倏地脸红,憋了半日说不出话来。 宫丽泽凑上来,脸几乎贴上他的面颊,如兰香气暖暖地吐在他的脸上,她轻悠悠说:“天朝的皇帝不愿意换你回去,从今以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我们快快活活地过一生,如何?” “不可理喻!”晏珅心中大怒,又让开几步。可是这里实在太温暖,他早就浑身燥热不堪,似乎连贴身的衣衫都被汗湿了,腻腻得极不舒服,恨不得能当即脱了这束缚。 宫丽泽不以为意,又悄然贴上来,一手已摸着他的腰际灵巧地松开了腰。带,再往上解开衣襟,手一松,晏珅身上的衣服便都散了。她轻盈欢乐地笑起来,笑声游荡在空旷的殿阁里,她转身取来两尊镀银的酒樽,一杯递到晏珅面前,朗朗而笑:“和王爷你开个玩笑,来喝一杯酒,消消气。我们坐下说说话,谈谈家国天下。” 晏珅自己系好了衣带,接过酒樽坐到桌边去,一饮而尽杯中的美酒,倒是清冽爽口得很。 “还是把棉衣脱了吧,不然会热出病来,我是摄政王自然晓得自重,你还不放心吗?”宫丽泽笑语嫣然,又给晏珅倒了一杯酒。 “罢了,心静自然凉。”他接过酒樽又痛饮一杯,在这燥热的地方困着,真真是什么防备都没有,若这酒水含了剧毒,他也就痛快地喝下去了。 宫丽泽扭着柔软的身体坐到他的对面,妩媚地托腮凝望他,静了须臾后突然道:“一直想问王爷,梁嗣音是谁?是你的王妃吗?” 晏珅愣住,心头莫名地抽紧,她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又为何问自己? “只听说天朝皇帝有一个宠妃梁淑媛,那么巧也姓梁呢。”宫丽泽掩口而笑,毫无矜持可言。 晏珅正要出言反问她,忽而觉得浑身更加燥热不堪,火烧一样的感觉从胃里游走至全身,眼前也渐渐模糊,只听得见那邪魅的笑声在耳边回荡,身体也似乎被什么柔软缠绕住,他想要推开,可是****焚身,越来越难以自控。 “比起那个梁嗣音,我如何?”宫丽泽的声音透入耳朵,带着缠绵旖旎,叫人无法自拔。 待悠悠醒来,已不知天地之事,殿阁里依旧水汽氤氲、泉水叮咚,四肢百骸都浸透在温暖里,绵软的床榻让人不自觉地生出贪婪欲望,只想陷下去再陷下去。 晏珅觉得有些头疼,记忆又仿佛缺失了一块,只记得与谁缠绵,云雨翻腾中他宣泄得更是心中的憋闷,那一刻身体不受意识控制,意识也脱离了躯体和心灵,抛开一切杂念,只沉溺在人性的美好中。 “你醒了。”有些熟悉的声音和话语,入目便是那张美艳的脸庞。晏珅冷冷地一笑,翻身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衣不蔽体,便摸到了衣衫穿上,宫丽泽要上来帮他,他只是推开了去。 “你还在害羞么?”宫丽泽那爽朗的笑声又响起来,在啧啧声中摇头叹,“昨夜你可一点也不害羞,天朝的男人果然叫人痴迷,晏珅,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晏珅不语,只是闷闷地穿着衣服。 宫丽泽再笑:“你穿了衣服要去哪里?天朝皇帝不拿粮食来交换你,从今往后你就在这里住下,侍候本王,再也别想离开了。”她笑着缠上来,轻柔地脱去晏珅的衣服。 宫丽泽今年也有二十八九,比晏珅还稍大一些,此刻她看这个年轻俊朗的王爷,无疑更带了几分呵护的味道,竟是万分无比地想宠爱他温暖他,让自己填入他的心房。 可对于晏珅来说,这却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他一把将宫丽泽推开,怒声道:“摄政王莫再开这样的玩笑,之后你究竟怎么打算?也别再说留在这里的话,不然我会杀了你。” 宫丽泽哼笑一声,转身去取来酒樽,一杯凑到晏珅的面前说:“侍卫们已经告诉我了,你的身手极好,可你从来没挟持我威胁我,便是此刻你也大可绑了我做人质,好叫他们送你出去,可见你的品性。晏珅,我真真是喜欢你。” 晏珅没有再去接酒樽,只是把目光移开。 宫丽泽咯咯笑起来,又绕到他面前递过酒樽,暧昧而柔软地说:“我不会再下药了,我怎么舍得你辛苦,美妙的感受总要慢慢品评。” 晏珅怒而挥开了酒樽,呵斥道:“正如你说的,我不会挟持你,但念的只是你于我的救命之恩,你若再三如此,就由不得你我了。” 酒樽落到地上,殷红的汁液缓缓流出,刺目如鲜血,宫丽泽悠然饮下自己那一尊美酒,甩手扔了酒樽,冷声道:“我告诉你,就是你把这屋子里所有的布匹都卷在身上,出去还是会被冻死。美酒佳肴会有侍从给你送来,我会让你过最美好舒服的日子,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 晏珅不等她说完,已把如剑的目光迫向她,沉沉地说:“冻死又如何?” “如何?”宫丽泽做出好惊讶的状态,媚眼中流转痴迷的光华,她咯咯一笑说,“你舍得死吗?昨夜与我痴缠时口口声声唤着的那个梁嗣音舍得你死吗?说起来,你还没告诉我梁嗣音是哪一个呢。” 晏珅的心仿佛被猛地一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脱离意识的时候会喊嗣音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爱她爱得深刻如斯。 “其实也不用你说了,我的大臣已经告诉本王,天朝皇帝盛宠的那位梁淑媛就叫梁嗣音,那么巧和你嘴里的那个人有同样的姓名。”宫丽泽啧啧道,“下一回上书天朝时,我可以问问皇帝,那个女人如何……” “你不要胡来!”晏珅的底线被踩踏,他一个箭步冲到宫丽泽面前,怒目相向,“我之所以不威胁你,是因为我也不喜欢被威胁,可是……我会杀了你。” “因为那个梁嗣音杀了我?”宫丽泽冷魅地笑着,“从你昏迷开始到昨夜,你喊了无数遍的梁嗣音,试问在天朝,在你的妻妾面前,你能放纵如斯,你能这样宣泄吗?你不觉得你应该感激我吗?” 晏珅闷住,竟不知如何相对。 “你安心住在这里,我会对你好的。”宫丽泽眯眼而笑,伸手抚过晏珅厚实的胸膛,“我真的好喜欢你。” 晏珅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宫丽泽大笑而去。 殿阁里安静下来,唯有那一池温泉流动的声响,他不知道这温暖的泉水是从哪里引入,可是这殿阁里真真温暖如春,竟是天朝也没有这样美妙的所在,人的智慧在不同的境遇下,就会绽放不同的光芒。 他穿戴好厚厚的棉衣和大氅,才推开门要出去,外头肆虐的风雪便直直地钻入身体,那厚实的棉衣竟仿佛薄如蝉纱,他记得自己被带来的时候,那些侍卫给他穿了什么,但进入这殿阁前又被脱下,难道那就是宫丽泽所谓北国才有的御寒衣? 面颊几乎要被冻成冰块,他迅疾地退了回来,殿阁内的温暖融化脸上的冰冻,疼得钻入心骨里去。他缓缓脱下此刻才嫌厚重的棉衣大氅,冷笑一声说:“难道你这辈子都要留在这里?” 脱衣裳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到床榻上去寻找,竟果真在枕头下找到那一枚双扣镯,昨夜意识游离时他都不记得谁脱了他的衣服,可没想到宫丽泽却依旧替他安放好了这枚镯子,她……是知道了什么吗?至少这个女人不坏。 细细摩挲那一枚镯子,母后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为什么那天要滚落在她的脚下,为什么在寿皇殿前他抓的是她?又为什么,又在什么时候?你爱上了她? 394.第394章 还是朋友吗 “嗣音,果然只有在这里,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唤你的名字。”晏珅涩涩地一笑,将心底的柔软藏起。来到北国那么久,除了梁嗣音,他竟再没有想别的人。 军队自有副将们统领,他很放心;周桃自有她的母亲照顾,他也很放心;如是,天地间已经没什么他放不下的了。他以为自己会想念桃儿,担心她和他们的孩子,但事实上他强迫自己去想,也仅仅只是淡淡的感觉从心头飘过,甚至留不下一点痕迹。 他觉得即便此刻他死了,这些人还会坚强地活下去,而他活着,仅仅因为要守护那个女人,那个他注定此生此世不能亲近的女人。可笑的是,他远在这极寒的北国,又要如何去守护她?于是对他而言,这真真只是一分执念,甚至毫无意义,甚至可笑至极。 不过,他不在乎。 晏珅此刻的遭遇,若传将出去,只会是众人掩口而笑的奇遇:美酒佳肴、美人入怀,醉生梦死、不思世事。众人只会道: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到底人们的思维是传统而又正常的,谁会去想象一个王爷会被女人软禁,更被大胆求爱,各种旖旎纠葛。此刻只担心晏珅是否会被囚禁,在那寸草不生的北国能否有一碗热汤喝。 周桃被接到京城时,二月已过半,她的身形还未显出,精神看着也不错,皇后将她交付给叶容敏照顾,故而也住在七王府里。平日周桃很少说话,只是静静地,偶尔容敏去和她攀谈几句,不过三两句话就会带到晏珅的问题上,可是容敏能说的太少,久而久之周桃便更沉默了。 而她不习惯比她年纪大的嬷嬷来伺候,也不习惯受下人们的礼,王府里大小主子习惯的一切她都不能习惯,看着总是战战兢兢,如迷茫的小鹿。叶容敏便想是那朱氏吓着了她,也不愿与她计较,就选了年小可靠的丫头陪着她,渐渐倒也磨合了。 这****进宫来看皇后,瞧着容澜气色尤佳、心情甚好,便提了提晏珅的事情说:“王爷他只说皇上要再等等,我也问不出什么来,可怜那桃儿天天盼着,也不敢多问我们,我心想娘娘这里有什么消息,我好带给她叫她安心。她比来的时候更瘦了,我真怕别人说我没照顾好她。” 容澜道:“宗室里除了你,我还能放心哪一个,你尽管照顾她,她要什么你办不到的,再来找我。” 叶容敏说:“她从不伸手要什么,乖巧安静得有时候都记不起这个人来,只是看她思念十四弟,我心里可怜。” “那又有什么法子,这件事在皇上手里,我也不能说什么。”容澜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想到彦琛那几分促狭,也真正哭笑不得,天知道这个皇帝在想什么,他是在逗着弟弟玩吗?他就真的不怕北国那里急了杀人? 于是说起选秀的事来,叶容敏道:“今年选秀又遇上皇上重开恩科,京城里到处都是人,我方才来的路上还遇着马车碰撞堵了半日,若非巡街御史来给我开道,不知何时能到宫里。” “可不是,宫里宫外都热闹得很,我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身子一重就什么都懒得管了。”容澜道,但面上仍有欣慰之色,“如今贵妃倒干练起来,武婕妤那孩子看着柔弱,做事情却细致稳妥的很,他们两个搭档,一切还井井有条。” “翊坤宫那一位,倒越发落在后头了。”叶容敏轻声道,“我听王爷的口气,皇上近来对老三也诸多微词,不知她心里怎么想,也不去叮咛几句。” 容澜道:“她不自爱自重,我也懒得理会,可怜的是泓昀。她只当自己娘家有几分势力,将来就能为他的儿子铺路,她总是去想将来的事,却从不把眼前的做好。前几日还来跟我说,想从秀女里选一两个指给泓昀做侧妃,你说这样的事,皇上能答应吗?赫娅又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这侧妃是随便能纳的吗?真真不晓得她成日里算计什么,我是见了就烦。” 叶氏见皇后愠怒,便不再提贤妃的事,只顺着说:“从前看梁淑媛做事也稳妥,如今贵妃和武婕妤也上来了,娘娘往后更多几个帮手。” “也是我的福气。”容澜终是笑起来,“现在谁还不知道皇帝宠着符望阁那里,可你瞧那梁淑媛,有几分宠妃的模样?待人谦和,低调沉稳,当年我还怕她红颜祸水,如今想想真是有些愧疚。” “娘娘的教导也功不可没,她到底年轻。”叶容敏说着,便说想去看看小公主,皇后却告诉她,今日梁淑媛带着两个孩子出宫去护国寺了,容敏只道可惜。 这一边,护国寺并没有因皇帝妃嫔的到来而戒严,嗣音穿了便服,带着淑慎抱着初龄大大方方从正门来,侍卫们也是着便服散在一边保护,低调得很。 淑慎随着嗣音拈香礼佛,敬了香火钱后,在大雄宝殿又见到那个净虚小沙弥,便跑到他面前来,这净虚上一回被一个公主一个皇子还有一个小王爷盘问半天,吓得不轻,此刻又见这位公主,战战兢兢地退后几步说:“小僧没有骗公主,小僧真的是净虚。” 淑慎噗哧笑出声,却是塞了一包果子给他,“上次吓着你了,本宫请你吃果子。” 小净虚怯怯地接过来,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嗣音已过来,也是头回见这净虚,瞧着可爱,便嗔淑慎:“别又吓唬人家,佛祖都看着呢。” 淑慎咯咯笑道:“我拿果子给他吃。” 正说着,****方丈带着僧人迎了出来,连声道:“娘娘前来何不先派人知会,老衲也好准备。” “就是想平常地来,今日是我私人来敬香的,敬奉的那些香火钱也是我对贵寺上下的谢意。今日也抱了初龄来,她似乎认得这里,高兴得很。”嗣音浅笑,转身让奶娘抱来初龄,又对****道,“既然来了,更想去谢谢明源大师。” ****合十笑道:“公主益发福相,果然不俗。”又说,“难怪明源晨起洒扫庭院,原是知道今日有贵客驾临。”言罢便亲自引着嗣音母女往禅房去,绕过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禅房,便又在明源的院落前停下,****道一声:“娘娘请便。”便带着众僧离去。 “你们也在这里等候。”嗣音如是吩咐谷雨等人,便抱着女儿带了淑慎进来。 二月末本就冬意渐退,春意萌芽,此处更是生机盎然,一派祥和。嗣音带着淑慎款款而来,果然见明源一席素朴的衲衣盘腿在溪边,佛珠和经卷静躺在一侧,他只是合十念佛,宁静悠远。 “明源大师有礼。”嗣音静静一言,边上的淑慎也跟着合十。 明源听得动静起来,合十还礼,道一声:“娘娘别来无恙。” 被嗣音抱着的初龄分明认得眼前人,咯咯就笑出声来,挥着小手似乎想要明源抱抱。可是此刻明源却没有看她,而是满目温柔的笑,正与淑慎对视。 “你……你为什么骗我?”淑慎合十抬首看清明源的面容后,先是呆住了,再被明源的笑抽回神思,便出口是这一句质问,眼角更是含了泪,几乎哽咽着说,“你这个臭和尚,害得我好苦。” “慎儿,不得无礼。”嗣音还没回过味来,淑慎却指着明源道,“他说他是净虚,怎么又是明源了?分明就是个骗子。” “慎儿!” “公主初见小僧,自称宫中宫女,后来小僧以徒孙法号相告,也算两清。”明源宁和地笑着,那笑容好似不在凡尘,可他说的话,却又明明和佛家精神相悖。 淑慎拉着嗣音恨恨地说:“母妃我们走吧,这是个骗子。什么叫两清了,释迦摩尼也是这样斤斤计较的吗?他就是个骗子。” “慎儿,不得无礼。”嗣音大抵明白了两人的纠葛,知道明源是有心逗淑慎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女孩子家一时闹脾气罢,她欣然笑着道,“大师与我的两个孩子皆有缘分,实在叫人欣喜。慎儿她脾性如此,从来直言不讳,还望大师不要与她计较。” “阿弥陀佛,小僧若再与公主计较,真真悖逆了佛门。”明源很亲和,他笑着对淑慎说,“还请公主息怒。” 淑慎背对着明源,竟是落泪了,嗣音瞧见很是心疼,笑着问:“不是一直想见的吗?怎么见了反生气,你这眼泪是为什么而落?” “他还给初龄刻章呢,我什么也没有。”淑慎呜咽着。 初龄扭头来看姐姐,咿呀咿呀地发着声音,好似在和姐姐说话,一双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儿,淑慎嘟囔:“你笑什么呀?看见姐姐哭就这么高兴?” 初龄更是乐呵呵笑起来,叫人又气又好笑,嗣音道:“这小丫头,这么点儿就会欺负人了。”转而对明源道,“本是来向大师致谢,却叫您看了笑话。” 淑慎已抹了眼泪,不服气地看着明源道:“那你我还是朋友吗?” 明源含笑颔首。 嗣音静静看着这两个人,一些担心被放下,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神是温暖而纯净的,她终是信了淑慎的话,不必担心她的情劫要与佛门纠缠不清。 转而来看怀里的初龄,小丫头的眼睛也是那样清澈,可是她却不如方才那样兴奋,瞧着姐姐和明源说话,竟是渐渐安静了。嘴角那淡淡的笑,仿佛大人一般意味深长,嗣音心底偷笑,这丫头真真一个鬼精灵。 自然,世界有太多的事,是凡人无法参透,只等着遇到有缘人来结来解,人的一生何时摆脱了纠葛缠绵,生命也将归于静止。 时光如梭,转眼三月,又一批新人入宫。那一日嗣音随皇后及众妃受新晋秀女们行礼,看着女孩子们莺莺燕燕的美好,恍如隔世。 因钟粹宫被封,这一届秀女便安排在长春宫,长春宫比邻咸福宫、翊坤宫,平日里李子怡时常去走动走动,时不时打赏一些小物件儿,故而这一届秀女皆知贤妃是可善之人。 而正如当年武舒宁一副歌喉拔尖儿出来,有人的地方总有较量,明争暗斗里,几个藏不住锋芒的人总是会渐渐显露,不过此次不是歌喉也不是琴技,更不是书画诗词,那个让宫里娘娘们记住了名字的秀女,竟是一打成的名。 “孙夏菡,听名字,仿佛是夏日里生的姑娘,性子倒烈的。”符望阁里,刘仙莹闲来坐坐,提起这个在长春宫里和秀女大打出手的姑娘,嗣音笑道,“别叫我龄儿也有这样的性子,我要掌不住的。” 刘仙莹道:“我看初龄多半不能随你的个性,也不像皇上。” “性子不在乎,只别出格就好,皇上皇后,宫里上上下下都宠着她,别把她宠坏我就安心了。”嗣音笑言,又问,“贵妃娘娘怎么打发那件事了?” “罚那两个秀女跪在长春宫外反省,一跪就是两个时辰,也只有她手腕子狠。”刘仙莹道,“说起来还叫人不信,另一个和她厮打的秀女姓冯,似乎是贵妃娘家一房亲戚家里的孩子,性子多少骄傲些,也算这一批里出挑的。” “那年我们里头有李子忻,如今也不晓得她在钟粹宫里如何,今年又来一个冯秀女,难道真是家里越有势力的越是不懂规矩?如你这样的不好吗?再有虽然那孙秀女打人不对,可一个人如何打得起来,我想那冯秀女也不是安分的人。”嗣音摇头道,“可惜贵妃娘娘并非贤妃,这孩子打错如意算盘了。” “如今瞧你说话,更有帝妃的架势,你可晓得那些秀女里如何传说你?”刘仙莹那里是想起了什么,竟摇头而笑。 嗣音呆呆地看她,“如何?说我三头六臂?” “说你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色佳人,微微一笑就把皇上的心俘获了去,杨妃再世也不及你半分荣宠。”刘仙莹道。 “竟拿我和杨妃比?”嗣音掩口而笑,“你瞧我这身量,皇上****嗔我白费了粮食。再说姿色,你这里才真真是绝色。” 刘仙莹不以为意,只笑道:“这还是好的,不客气的可就不好听了,说你独霸着皇上,眼里容不得任何人,又说钟粹宫里那几个就是叫你打压了的。” 嗣音敛了笑容,微微带了严肃说:“由她们去吧。” 刘仙莹忽问:“你觉得皇上今次会留多少人?” 嗣音涩涩一笑,愁绪上眉:“我问过皇上一回,一问他就烦,你说我能知道什么?” 刘氏噗地笑出声,“只怕是留不下的。” “谁知道呢。”嗣音说着,忽而想起来道,“听说礼部已经派使臣去北国了,你安心吧。” “礼部的事我怎会比你后知道?”刘仙莹脸上的笑容很温和,与这三月春色相融,如今再不似从前那样激烈,她自己也觉得活得松快了许多。 “我白好心了。”嗣音玩笑一句,谁又想到这个曾经双手扼在自己脖子上几乎想要取了自己性命的人,如今却成为可以说一两句真心话的朋友,人生总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但不是嗣音不防,而是刘仙莹她从头至尾都是把自己最真的一面表露在自己的面前,甚至直言不讳她对晏珅的爱,不管这是出于信任还是她的鲁莽,一个愿意和你大声争吵甚至大打出手的人,永远比不露声色却在心里算计每一分毫的人来得可靠得多。 而很多人更容易厌恶前者而亲近后者,到后来被后者伤得体无完肤,都还没回过神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人性总是那么多面玲珑,谁又真正能看透眼前的人。 此时坤宁宫那里来了小宫女,进门行了礼便说:“娘娘想看看小公主,问淑媛娘娘这会子能不能抱去瞧瞧。” “你回娘娘,我一会儿就过去。”嗣音打发了小宫女,便问刘氏,“一起走走吗?” 刘仙莹推却,“我不常在她面前露脸,也不必去了,到园子里坐坐去,不和你同行,不然显得我刻意避开中宫似的。”说着便起身要走,嗣音也不拦着,而后换了衣裳,外头备好了肩舆,便带着谷雨、奶娘抱了初龄过去。 符望阁往坤宁宫本是不会路过长春宫的,谷雨扶着肩舆还说:“那日随主子在大殿上没瞧真切,真想去看看今次有没有敢比娘娘姿色的。” 嗣音忙嗔:“就是你这些话叫人听着传出去,才惹些闲言碎语,平日在符望阁我也不管束你们,出来倒益发不可靠了。往后再不许说,不然淑慎可不放过你。” 谷雨憨憨一笑,也是不怕,她自然懂得分寸。 一路走过去,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名宫女沿着宫道走,看着是往长春宫去,嗣音的肩舆渐渐赶上去,她们俩便在路边停下行礼。嗣音知道是秀女,本不愿多事,便没叫停,颔首示意后径直就要过去。 不想那秀女却开口说:“请问……您是淑媛娘娘吗?” 395.第395章 是我想要的太多 嗣音想自己抱着襁褓婴儿,这宫里也只有符望阁梁淑媛是这样的,自然不奇怪她认出自己,便叫肩舆停下,她应道:“本宫正是梁淑媛,你是长春宫里的秀女?” “奴婢秀女梁如雨参见淑媛娘娘。”那秀女说着叩拜下去。 而肩舆上的嗣音却眉头大皱,梁如雨?那日自己明明要武舒宁剔除的人,为何又出现在宫里? 一旁的谷雨也惊讶,眼前这秀女竟是主子的堂姊妹,可见主子面色冷峻,心知她是不高兴的,便不敢多嘴。 “你起来。”嗣音冷冷地出声,待她站起来微微抬头,再细细打量这个孩子,也是眉清目秀的面容,只是十分得陌生,嗣音真真从未见过,便问,“你怎么在这里?从哪儿来?” “是贵妃娘娘召见奴婢,奴婢这是回长春宫去。”梁如雨很胆怯,偷眼看了看嗣音,有一瞬两人目光相对,她倏地就收回去了。 “娘娘寻你做什么?”嗣音不自禁地盘问,心底到底在乎这个孩子和自己的那点关系,不想她惹不必要的麻烦。 梁如雨战战兢兢地答话:“娘娘寻奴婢去问孙秀女和冯秀女的事,没有别的。” “你怎么说的?”嗣音再问。 “照……照实说的。”梁如雨很害怕,头埋得更低。 “知道了。”嗣音不晓得该说什么,只是心里有些烦躁,便示意肩舆复行,这一路再往坤宁宫,已不是方才的情绪,她是弄不明白,武舒宁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意思带给贵妃。 这一边梁如雨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的宫女低声问:“小主和淑媛娘娘不熟吗?您可是她的堂妹啊。” “我从来也没见过她,也是她进了宫后才晓得有这个堂姐。”如雨仿佛还未定心神,呢喃说,“家里都说她是很温和的人,方才瞧着,竟是不敢看她一眼,说话也冷冷的,似乎很不喜欢我。” 小宫女默默不敢言,两人依旧沿着宫道往长春宫去。 且说嗣音从坤宁宫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谷雨等不敢多嘴,都躲得远远的,傍晚淑慎和泓晔回来,她也是淡淡地与二人说话,泓晔走时忍不住提醒皇姐,“梁淑媛似乎不高兴呢。” 淑慎自然也察觉到的,打发了泓晔后便回来,正儿八经地坐到嗣音对面:“说吧,出什么事了?” “你啊……” “别说小孩子不能管大人的事,你先说给我听听再理论这个。”淑慎打断了她。 嗣音无奈,便将梁如雨的事情说了,淑慎叹气道:“我当是什么事,叫你把愁字写满整张脸,你若是不喜欢这个人留在宫里,你大可对父皇说,这秀女留不留,还不是父皇说了算?” “你当是要什么东西可以随便开口的吗?你也太儿戏了。”嗣音嗔一句。 “我若是你,就一定说。”淑慎却信心满满,“你不觉得父皇根本就不想选秀吗?你要是上赶着给他留几个,他非恨你。” “不许说这样的话。”嗣音分明没有底气,她怎会不了解彦琛,淑慎说的都是事实。 “你明知道的,做什么要回避?”淑慎凑上来道,“你说吧,父皇一定答应你,不然万一阴差阳错那个梁秀女被留下来,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嗣音想了半天,只道:“我再想想。” 夜里彦琛不过来用膳,说过去坤宁宫后才来,嗣音便和淑慎先吃,吃了一半正抱着初龄凑热闹,沾些汤汁给她尝味道,谷雨端着甜汤进来,嘴里叨叨说:“今届的秀女也够闹腾的,方才长春宫里又不知为什么闹了,那个孙秀女又被贵妃娘娘提溜了去,据说此刻在景阳宫外跪着呢,娘娘下令说她再不安分,就要逐出去了。” “你们消息可灵通了!”嗣音冷冷地嗔一句,此刻提起秀女的事,她就隐隐觉得心烦。 谷雨吐吐舌头不敢再多嘴,麻利地给两位主子盛了甜汤,便退下。淑慎正要开口,谷雨却又跑回来,“主子,皇上来了。” 嗣音一边说着“不是不过来用膳吗”,一边已把初龄抱给奶娘,带了淑慎迎出去。外头竟是下了蒙蒙细雨,嗣音便忙不迭要彦琛脱了外衣拿去烤,寻了他留在符望阁的家常衣衫给他换上,一切都那么娴熟,就仿佛平常百姓家。 淑慎静静等在饭桌边,待父亲过来她便笑道:“儿臣吃饱了呢,就不陪父皇了。” 彦琛嗔笑:“你这丫头,朕也难得过来吃饭,赶紧坐下。” “可是母妃有话要对您说,儿臣在不方便。”淑慎冲父亲眨眨眼睛,又朝嗣音做了鬼脸,也不等他们答应转身就跑了。 彦琛这才问:“什么事?” “皇上听她胡闹,没事。”嗣音笑一句想蒙混过去。 彦琛哪里容得她撒谎,早早进门时就瞧见她情绪不对,便道:“赶紧说了,你晓得这几日朕恼着你的,莫再叫朕生气。” 嗣音嘀咕一声:“都说不生气了,怎么又提。” 彦琛睨她一眼说,“你欺负了人,自己当然不生气,还容不得朕惦记?” 嗣音忙给他布菜,恩恩呀呀地痴缠。 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和淑慎在楼上逗着初龄玩儿,说起今届的秀女,淑慎问若是她替父皇选,要怎么留。结果嗣音开玩笑,从琴棋诗画到德行操守各数了一边,说人无完人,那就各选出一个最好的来,留下七八个就圆满了。 结果母女俩笑作一团的时候,却不知彦琛在身后,他当即便冷了脸的,一并将淑慎骂了一顿,罚她将《女儿经》抄十遍,对嗣音则是冷冷地,不说话也不搭理,之后几日虽也常来,却对嗣音视若无睹,好容易那天嗣音厚着脸皮缠着哄他,他便整整教训了嗣音一晚上,将嗣音揉搓得又哭又笑,自然那番缠绵不足为外人道。 此刻他哼声道:“嗯嗯呀呀地做什么,学初龄说话吗?初龄才会不叫他父皇生气。” “皇上。”嗣音也恼了,赌气坐到一边去,那晚明明都说好不再提的,这会子他又翻出来,反而是她有理了。 “你便说是何事,不然朕去问大丫头?”彦琛停了筷子,作势是她不说他就不吃饭了。 嗣音叹一声,来替他布菜盛汤,轻悠悠说:“讲了您又要恼的,还是为了选秀的事,臣妾今日才发现家里送了堂房姊妹来,自然您知道哪里是臣妾的堂妹,臣妾本也不姓梁。” “如何?” “就是……”嗣音眨眨眼睛瞧着彦琛,见他面色凝滞,竟似怕自己开口要留下梁如雨似的,心里一时暖融融,不自禁幸福地笑起来,娇声道,“臣妾不想她留下来,想求皇上千万撩了她的牌子。” 彦琛只看着她,一言不发,脸上的神情也收敛了,叫人看不出喜怒。如此嗣音竟慌了,暗想自己是否太过分了,毕竟哪有妃嫔能对皇帝说这些,真正是宠妃恃宠而骄的行径。 “皇上……您生气了?”她皱了眉头悄声问。 “好大胆的梁嗣音,连朕选秀留哪个不留哪个你都要插手了,将来是不是一并上朝去垂帘听政,再往后也做第二个武皇帝?”彦琛沉沉地出声,目色冰冷。 嗣音心头一紧,忙离座跪了下去,声音也微微打颤道:“皇上的话太重,臣妾受不起,这本是臣妾的私念,是皇上要臣妾说臣妾才说的。皇上恼臣妾这件事上不懂规矩臣妾不敢辩驳,但万不能将那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臣妾身上,臣妾不敢当。” “你倒是会为自己开脱。”彦琛居高临下,瞧见嗣音身子正瑟瑟发抖。 “臣妾不是为自己开脱,只事实论事,担不起那样重的话。”嗣音言罢咬了唇,看来今日两人笃定是要不欢而散了。 可是坐上的皇帝却不再开口了,他那里静静地,须臾有筷子碰在碗碟上的声响,嗣音抬头来看,彦琛早就自顾自地吃饭,见自己瞧他,他笑着说:“一起来吃吧,朕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瞧你当真的模样很有趣。”他越正儿八经这样说,就越发透着促狭的气息,外头人哪个敢想这个肃穆严苛的皇帝也有这一面。 嗣音软软地瘫坐到地上,她刚才委实吓得不轻,那“武皇帝”的罪过岂是能随便往女人身上加的。 “地上多凉?你还有理闹脾气了,赶紧上来。”彦琛嗔她一句,可是嗣音不动,反而屈腿抱膝坐着,她还没缓过来呢。谷雨等早就悄无声息不知何时跑开了,她更是不管不顾了。哪有做皇帝开这样的玩笑的,是要吓死她么。 瞧她这样,彦琛反不忍心了,忙屈身过来拉扯她,“真的生气了?你和淑慎欺负朕的时候呢?朕也坐地上耍赖?你还不如初龄呢。” 嗣音的心还突突地跳着呢,这是可以玩的事吗?她索性道:“下回您真的生气了,我还当玩笑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继续和您扯,您还不要被气背过去。往后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刚才真的怕了。” 这口吻竟是有几分命令的味道,彦琛一愣,虎着脸说:“朕都屈身来哄你了,你越发骄傲了是不是?” 嗣音没有做作,方才她的确被吓到了,彦琛也失了分寸,竟拿那样的话来唬她,此刻听她柔柔地央一句:“往后皇上再恼怒我,也不要说这样的话好不好?” “赶紧起来,容得你来要挟朕了,朕说什么该是你管的?”彦琛那里也不肯放下,见嗣音还犟着,索性也坐下来道:“好吧,朕陪你坐在地上吃饭。” 嗣音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两人要这样僵着吗?却是此刻方永禄从外头进来,进门竟是吓了一跳,那里嚷嚷问谷雨:“万岁爷和娘娘上哪儿去了?” 嗣音噗得就笑出声,滚在彦琛怀里笑得喘不过气来,方永禄绕过来瞧见两人窝在桌子下面,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被彦琛呵斥一句:“看什么,还滚不出去。”吓得他赶紧退出来,外头又是哄笑声。 彦琛有些不好意思了,在嗣音腰上掐了一把说:“再闹下去朕真的要生气了。” 嗣音自然有分寸,拉着皇帝一起从地上起来,已是厮闹得满面通红,额上也蒙了细汗,心里却是十分欢喜,刚才那一笑到底把心里的惊慌发散了。 “你心满意足了?”彦琛蹙眉哼道,“朕是把你宠坏了。” 嗣音这里又是得意又是骄傲,拿捏着两人间的分寸,低声娇嗔:“回回都是皇上先闹起来的,到后来总怪我。” “好生坐下吃饭。”彦琛也弄得浑身燥热,坐下不免急饮了一杯酒,嗣音忙过来劝,“慢些喝。”两人这对视一笑,什么都在心底了,他才是心满意足地说,“你能说先头那些话,朕心里很高兴。” 嗣音便娇纵,嘀咕道:“那您还吓唬我,到底哪个会欺负人。” 彦琛不理她,正经吃起饭菜,咀嚼的间隙不经意说:“朕回头再好好教你。”这一句多少旖旎烂漫在里头,嗣音听得脸益发红起来,真真哭笑不得。 说起来,符望阁这位获宠已算经年,外人只当有一日会淡的,却不知帝妃间的感情是日以增进,越发离不开彼此,有时一个目光,就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今日这样胡闹的故事若传出去,长春宫里那些女孩子们又不知该如何仰望嗣音,而嗣音也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成为别人仰慕的对象。 这也彦琛拥着嗣音道:“过些天老十四要回来了。”她只是寻常地“哦”了一声,而彦琛要听的,也不过是这一句。 千里之外那个四季冰封的北国,大批大批的粮食和布匹正在往国门里运输,这些车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这里连车轱辘都磨损得仿佛随时会崩裂。而这些千里迢迢被送来的粮食,正是天朝皇帝用来与北国交换他的弟弟的赎金,而事实上这比宫丽泽要求的更多,与之前所谓的谈判破裂一说完全相悖。 晏珅被蒙着眼睛带到了宫丽泽的面前,今次不再是他们两个人,那个十二岁的小国王柯达木也在。 “王嫂,我们是不是可以让他回天朝去了。”柯达木坐在王座上,却满面稚嫩之色,说话也带着怯怯地口吻,看起来很怕他的嫂子。 在晏珅看来,这孩子的确差强人意,泓晔那小家伙就浑身十足的皇家子弟气派,一言一行都像他的父亲。 “是的,所以让他来见见你,往后大概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见了。”宫丽泽这样说着,瑰丽的眼睛里透出淡淡地不舍,那目光不由自主地游走在晏珅身上。 “请定康亲王带去孤的问候,向天朝皇帝致意,此外孤将赠送两朵千年雪莲花作为此次粮食交换的谢礼。”柯达木如背书一样将这些话说完,就再也坐不住了,对宫丽泽道,“皇嫂你陪陪他吧,我要去歇息了。” 他这样说完,就跑开了,完全没有一个国君的姿态,宫丽泽苦涩地一笑,对晏珅道:“坐吧。”她唤宫女送来美酒,又将她们都打发了。 这段日子来,宫丽泽再没有强迫或使计晏珅做那一夜的事,她只是偶尔来找他喝酒,醒着听时他讲天南地北的见闻,醉了她就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但晏珅渐渐知道,宫丽泽是土生土长的北国人,从来没有离开过北国,在那年柯克辛巡视国土的时候撞见了她,于是娶她入宫做了王后,可惜两人终究没有长久的夫妻缘份,她年纪轻轻就守寡,而晏珅也从她的醉语里知道,她从没爱过柯克辛。 “他这样如何能撑起一个国家呢?难道你要一辈子做他的摄政王?”晏珅喝下一杯酒,话中意指柯达木的幼稚,而他已经爱上这种浑浊却甘美的北国酿酒,或者说他喜欢这个苦寒的国度。 宫丽泽轻然一笑:“我只是想用自己的一生来换儿子的自由,等他长大后我要让他离开北国,去天朝也好去匈奴也好,我要让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让他看看四季是怎样的变幻的,让他知道天下不是只有雪莲这一种花,这是我的夙愿。” 晏珅不语,在他们甚至皇帝那里,当初柯克辛驾崩宫丽泽扶持柯达木的时候,众人都对北国未来做了和她所想的完全不同的揣测,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个女人是要等儿子强大后,再一脚踢开小叔子,奉儿子为北国国君。可事实,却如此出人意料。 “你总是给人带来惊喜,我看不透你。”晏珅淡淡一笑,伸手为她斟酒,“这风雪并不能困住你,如果可以,为什么不随你的儿子一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宫丽泽莞尔一笑,“天下再大再美好,北国始终是他的故乡他的家,如果有一天他累了想回来,我会为他点一盏灯等在风雪里。” 晏珅心头一暖,但旋即又失落,他的家在哪里?泱泱天朝大国,却没有他愿意留守一辈子的地方,即便东北那里,也只是他和周桃的家,也只是边防驻扎所在,他从来不晓得那颗心放在哪里才会觉得安宁。 “也许……是我想要的太多了。”晏珅自嘲地一笑,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 396.第396章 梁家的女人 “你还没有吃饭,这样痛饮很快就会醉的。” “醉了不是更好。” “晏珅……” “嗯?” “今夜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可我……更想让你带我看看北国的风光,你知道,我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宫殿。”晏珅说着,放下了酒杯。 宫丽泽的眼角有泪光闪过,但她还是那样妩媚地笑起来,转身去一边取来一件雪一样白皙的大氅衣,“穿上这个,我带你出去。” “这件衣服没什么特别的。”晏珅接过来,看了看也不过是寻常的皮草。 宫丽泽咯咯笑起来,“自然不能叫你们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不然我们北国又怎么能在大国之中生存下来。” 晏珅已将这轻软的衣裳披上身,微笑一言:“我们走吧。” 宫丽泽欣然,她大方地上来挽住晏珅的胳膊,她不知道其实她的笑容和天朝此刻吹遍大江南北的春风一样美丽,“晏珅,谢谢你给我的人生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 三月中的时候,安居在贤王府的周桃终于得到丈夫已经在返回天朝路上的消息,她在人前是喜悦的,在人后则偷偷掉了眼泪,她几乎思念成疾,却又什么也做不了,这一段日子的煎熬,委实度日如年。 她想了很多很多的事,也终于明白哥哥当初万般劝自己不要嫁给晏珅的原因,可是怎么办呢,她就是这样爱着她的大将军,她就是这样依赖着她。她以为自己只要默默守在晏珅的身边,做他最乖最听话的妻子便可,可事实上,他毕竟是王爷,是先帝钟爱的皇子,是当今嫡亲的弟弟,他不可能一辈子镇守东北,他的天地之广阔,是周桃穷尽一生也无法想象的。她或许可以跟着晏珅走南闯北,可是在这途中,除了受他的保护外,她自己却什么也不能为晏珅做,而事实上她所能做的那些事,任何一个女人都行。 在定康亲王府的时候,因为那里人少简单,她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可在这贤王府,有七王爷的妻妾,有成群的孩子,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她无法习惯的。她才真正发现,自己与这个世界是那样格格不入。 晏珅教过她很多诗书,她以为自己学了很多,可到了这里才发现,十岁的孩子懂得都比她多。七王爷的王妃自不必说,他的那些侧妃们又哪个不是出身名门,就连那些侍妾们也都略通诗文音律,在她们的面前,她周桃就真真像一个小丫头。现在回望当初才道亲王府被误认的事,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她情绪的反常,连叶容敏都不能理解,按说知道丈夫回来周桃应该高兴,可这孩子看着越发地忧郁了,连府里的侧妃都对她说:“桃儿这孩子自打来了,我没见她笑过几回。” 叶容敏也说:“可不是么,所以皇后那里想召她进宫见见我都推辞了,就怕她更加地不自在,也不晓得她怎么想的,看着倒和那会儿被朱氏打得半死时传说的品格不一样了。” 这一日是三月十九,皇帝要去郊外检阅羽林军新收编的队伍,一早便从宫里出发,众大臣的早朝也移去那一处,因各项演练耗时持久,所以皇帝会在郊外住一夜,于翌日晚上才回城。不过此次皇帝随行却没有带梁淑媛,带得则是那个每年都在秋狩上光芒四射的宋修容。 对于此事,彦琛也罢嗣音也罢,甚至是容澜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奇怪的,可长春宫里的女孩子们却不那么想。 “还以为梁淑媛是盛宠到让皇上离不开的,没想到皇上今次出行却带了宋修容。”三两个秀女坐在院子里一起闲聊,一个说道,“咸福宫就在咱们后头,我瞧见过几回宋修容,果然是英姿飒爽的人呢。” 一个则说:“说起梁淑媛,竟是神秘的,咱们连贵妃、贤妃都见过好几回了,却从来没见过这位梁淑媛,据说她平日里就在符望阁里照顾小公主,很少出来走动。” “那日在大殿上我偷偷瞧过一眼,真真是美人呢。” 此时忽而走过几个人,她们瞧见正是秀女孙夏菡和梁如雨带着宫女从外头回来。因为这孙秀女和冯秀女闹僵,众人为了避忌贵妃,都站在了冯秀女那里,这孙夏菡便形单影只处处都一个人,但是这几天那个默默的梁秀女却忽而和她好上了,两人做什么都在一块儿,偶尔也会笑作一团很高兴的模样。 众人等她们走过去了,才窃窃私语说:“那个梁如雨是梁淑媛的堂妹呢,可是进宫那么久了,梁淑媛那里就好像没她这个人似的。” “据说梁淑媛是容不得别人讨皇上喜欢的,又怎么能容得自家妹子。” “可到底自家妹子可靠些……” “你们说什么呢?”忽而一个秀女带着宫女过来,她生得明艳动人唇红齿白,确实是出挑的模样,众人起身唤了声“冯姐姐”。 那冯秀女眼尖,瞧见孙夏菡过去,嚷声道:“孙姐姐,你答应赔我的簪子呢?” 孙氏和梁如雨闻言转身来,冯秀女更道:“孙姐姐不是要赖账吧,你可是答应赔那支被你摔坏的簪子的。” “我要给你银子你又不拿,我们在宫里出不去,你教我去哪里买来还给你。”孙夏菡过来几步,正色道,“你这样分明就是为难人。” “孙姐姐好奇怪,你摔断我簪子的时候可想过是为难我?你若不赔,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冯秀女趾高气昂,眸子里尽是大家小姐娇纵的味道。 “随便你,反正我仁至义尽了,是你不肯收银子。”孙氏懒得理会她,转身就要走。 冯秀女忽而冷笑,“言而无信的家伙,真真是有人生没人养的贱婢。” “你说什么?”孙夏菡被戳到痛处,也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长春宫里的人都晓得她的生母生养她的时候就撒手人寰,她是跟着爹爹长大的,而爹爹因怕继母欺负弱女,硬是半辈子不续弦,平日虽有姑母偶尔来照顾,但她到底缺乏母亲的教养。 “姐姐别理她,她是要激你闹出事情来,好让贵妃娘娘撵你出去。”梁如雨急急地拉出了已经火冒三丈的孙夏菡,可是夏菡哪里还听得进去,几步就冲上来勒住了冯氏,一巴掌扇过去骂道:“我让你再说!” 众人上来拉拉扯扯,一时闹作一团,那冯氏吃了亏便嚷嚷:“愣着做什么?还不去禀告贵妃娘娘。” “住手!”忽而一声太监的高呼,众人一愣,却见宫门口站了一位纤柔的丽人,她平淡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继而微微蹙眉,语调却缓而不急,只是问:“你们又闹什么呢?” 来者,正是随贵妃而居的武婕妤。众人忙松开了,纷纷过来叩首行礼。 舒宁已非头一次来长春宫,只是每回来每回瞧见这些女孩子,她的思绪都会有那么一瞬的凝滞,凝滞的一瞬里仿佛也回到了钟粹宫里,回到了当年的自己。可一切,只是思绪而已。 “因为你们总是吵闹,贵妃娘娘那里很不高兴,娘娘脾气不好,你们怎么就不能学乖呢?”武舒宁缓缓道,一边要她们起身,一边又看着孙夏菡说:“娘娘罚了你那么多回,又说好了再出事就赶你出宫,你这是一心想要离了这里吗?” “奴婢不敢。“孙夏菡垂首。 “武婕妤,才刚的事怪不得孙姐姐,是冯秀女先出口伤人的。”此时梁如雨突然站了出来,对武舒宁道,“武婕妤您错怪孙姐姐了。” 长春宫里的事,舒宁大多都晓得一些,也知道如今梁、孙二人关系和睦,是最要好的一对,此刻见两人并肩站着,舒宁好像又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和姐姐。 但她只是淡淡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带来的小太监传了贵妃的话,说三日后若天晴就会在御花园摆宴赏花,届时要秀女们一同参加,可以穿各自的私服,只要妥帖即可。 众秀女听闻很是欢喜,但因在舒宁面前而不敢表露,舒宁正要走时,李子怡突然到来,贤妃一派温和可亲的模样,夸舒宁说:“妹妹如今越发能干,贵妃娘娘那里都离不开你了。” 舒宁默默,她与李子怡并无往来,也因从前的事心中不喜欢她。此刻李子怡却是带了点心来给秀女们品尝,舒宁借口有事先离了去,路上小满也对她说:“贤妃娘娘对这一批秀女殷勤得很,也不晓得她为了什么。” “和我们没什么干系,做好本分就是了。”舒宁道,回了景阳宫后将这些事告诉了年筱苒,年氏对李子怡的行为也不予理睬,只是皱眉说孙夏菡,“那孩子就是个愣头青,一点眼色也不会看,莽撞得跟什么似的。” “臣妾看她挺好,是个实在的人。”舒宁道,一边手里和泓暄玩鲁班锁,一边扭头对年筱苒说,“可我不喜欢那个梁如雨。” “你是说梁淑媛的堂妹?” “是,那****来景阳宫,就觉得她过分谨慎,看着太做作。”舒宁道,“她倒是很会在要紧的时刻表现自己。” 年筱苒哼笑说:“我也是好奇,想看看梁家的女人是不是个个都那么了不得,如今瞧着,也不是人人都能成淑太妃或者梁淑媛,这个梁如雨是个聪明的人,但是太过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又问:“对了,你有没有跟梁淑媛解释为什么没把她堂妹剔除的缘故?该告诉她是我的意思。” 舒宁摇头,只笑道:“近来太忙,都没功夫去符望阁。” “去符望阁看小妹妹。”一边的泓暄听见“符望阁”三个字,便惦记他的初龄妹妹。 舒宁逗她,“妹妹叫什么名儿?” “初龄,小妹妹叫初龄。”泓暄又蹦又跳,拉着舒宁的手就要往外头去,一旁年筱苒干咳一声,机灵的小家伙旋即就扑入母亲怀里去痴缠,很是有眼色。 两个大人不免发笑,又逗了他几句,年氏便让舒宁抱着儿子去符望阁坐坐,临行前还不忘嘱咐:“记得告诉她缘故,我不想你们有误会。” 舒宁只是一笑,便带着泓暄离去。 梨乐那里拿了尺头来给主子量身段,瞧着舒宁离去,不由得说:“如今看婕妤主子的模样,越发不敢想象她从前在承乾宫的样子,可惜梁淑媛对她还是淡淡的,好似总解不开那个结。” 年筱苒却道:“谁都有痰迷心窍的时候,就看能不能缓过来,我那会子也不比她强多少。符望阁那位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她如今盛宠的时候,谁和她要好谁就能沾光,可随之也有数不尽的麻烦,我想她那里也是不希望自己给别人带去伤害。她们如今这样,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说着的时候,舒宁已带着泓暄到了符望阁,嗣音那里正闲着,见泓暄来了便带他和初龄玩了一会儿,不久两个孩子都困了,便叫奶娘哄了去睡。 谷雨奉了茶水来,接过嗣音一个眼神后带着丫头们都下去,更拉着小满去描绣花的样子,主子那里跟前就只有武婕妤了。 这一次是嗣音先开口,问及为何梁如雨没有被剔除的缘故,舒宁也不讶异,据实告知后,反是嗣音沉默了。 舒宁又道:“说句不怕娘娘生气的话,那孩子臣妾瞧着不大好,人品脾性和您差得太远。” “原来是这样,娘娘果然随性。”嗣音也不想去辨别真伪,又静了半晌道,“说眼缘这种事,大多有些牵强,不过那****瞧见她也是不喜欢。何况梁嗣音是梁嗣音,梁如雨是梁如雨,她又为什么非要像我。” “娘娘见过她了?” “就是贵妃召见她的那天,我在去坤宁宫的路上瞧见的。”嗣音回想那孩子的模样,说道,“大概本来就在心里抵触,所以就喜欢不起来,竟觉得是自己心胸狭窄。” 舒宁笑道:“心胸狭窄的人又岂会说这句话。” 二人对视而笑,有各自的意味。之后也不过下一盘棋,泓暄醒了后舒宁便带着孩子走了,嗣音立在檐下目送她,竟是开始期待她能够再来。 谷雨那里凑过来问:“主子问婕妤那件事了吗?” 嗣音长舒一口气,“没问,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她不想提,只是一句话带过。 又听谷雨说:“赏花宴那天秀女们都去,奴婢要好好瞧瞧。”她显得很兴奋,嗣音却在哪里想,如果彦琛今次真的一个秀女都不留下,会不会太过分,但是怎么听彦琛的口吻,这件事好像都算定下了。 而她又那样了解彦琛,他定下的事,又怎么会在乎朝臣的眼光,想到这里不禁觉得,其实那兄弟俩真的很像。 转眼三日后,果然是天清气朗的日子,御花园里百花齐放,再有莺莺燕燕一群女人,更是风姿无限,只是今日可惜,皇帝那里突然有政务要处理不能来,妃嫔女眷们尚可,那一班精心打扮了的秀女们可就遗憾得很了。 皇后的身子益发重,却也想出来走动,故而年筱苒给她安排了帐子,即便在里头歪着外面也瞧不清楚,而听戏听曲却不耽误。淑慎不喜欢人多,便钻进来赖在身边不肯走,容澜忍不住嗔她:“我这里也见不到花,你自到外头热闹去,腻着我作甚?” 淑慎答:“我也不爱花儿的,要看那些做什么。” “哪有女孩子不爱花的,怎么古怪你怎么来,梁淑媛真真把你宠坏了。”容澜不过玩笑,哪里会当真,淑慎却猴上来腻着问:“母后回头生下个弟弟妹妹的,会不会不疼我了?” 容澜忙道:“不疼不疼,把你嫁得远远的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淑慎明知皇后逗自己,却乐得叫她高兴,便腻着不依不饶地撒娇,连络梅都说:“公主快饶了娘娘,娘娘禁不住您折腾。” 此时叶容敏打了帘子进来,见淑慎缠着容澜撒娇,心里也疼她,拉到身边搂着问几句,便说云葭在外头,叫她过去带了妹妹玩。淑慎知道她们要说话,机灵地退走了。 容澜便问:“怎么来得迟?还以为你今日不进宫了。” “本该早就到的,想着去问问那周桃要不要一起来凑热闹,谁晓得去了竟发现那孩子发起高烧了,也不知道是几时得的风寒,就这么突然病了,赶紧找大夫开方子,忙了半日这才过来。”叶容敏道,“原先瞧您身子重精神不好,如今倒是那孩子还不如您了,实在是很奇怪,十四弟转眼就回来了,她却越不如从前了。” “也是个性子古怪的孩子,你只管照顾着,其他的事等十四弟回来叫他自己收拾去。”容澜那里歪了半日,便想起来走走,叶氏扶着她两人到了帐子前,容澜指着外头席末一群年轻女孩子说,“今届的秀女也都不错,只是皇上怕是没心思留了,我瞧着一些好的,不如指给宗室里,不然回头全都散了去,算什么事呢。” 叶容敏忙道:“可巧了,正是来问娘娘讨个儿媳妇。” 容澜一想,笑道:“也是,你家泓昕也有十八岁了。” “虽说早了些,可那孩子性子野,我想叫他早些成家也好收收性子,晏璘那里我还没说,怕他不答应。心想若从娘娘您这里提出来,不怕他拒绝。”叶容敏也是算计了丈夫,不由得掩口笑了,“娘娘可千万别说是我的意思。” 397.第397章 周氏小产了 “我明白,他们成日忙朝廷的事,儿子女儿一概没工夫管教,可遇上什么事了,又要充大家长的姿态来,这个不好那个不顺眼,妯娌几个不都抱怨么?”容澜也笑,只跟叶氏说,“想必你是外头挑过了没见着好的,今日你自己瞧瞧去,有可心的便告诉武婕妤或贵妃,叫她们留心栽培,待日后大选过了给你送去就是,皇上那里我自然会去说。” 叶容敏满心欢喜,福了身致谢,又陪着聊了几句,便出来了。才过来想看看嗣音和初龄,那小丫头竟尿湿了襁褓,便帮着抱了一起去花房给孩子换衣裳,瞧着嗣音娴熟的手势,她笑道:“初见你的时候那么年轻稚嫩,如今也什么都会了。” 嗣音也道:“才怀着她的时候怕自己不能照顾好她,彼时安慰自己总有奶娘宫女在,可是她真的到了眼前,很多事就舍不得假手他人,非要亲力亲为才放心。也不是不信任谁,就是觉得再累心里也高兴。” “做了娘都这样。”叶容敏笑,又说道,“才刚和皇后娘娘说想给我家泓昕选一个人,听说梁淑媛家里的堂妹也在今届的秀女里头,不知怎样的品貌,我倒想看一看。” 嗣音有些讶异又有些无奈,回头见屋里只是谷雨她们,便直接地说:“那孩子不好,王妃还是看别人吧。” “不好?”叶容敏愣住,但随即也明白嗣音的意思,一个“不好”能涵盖太多的东西,她再深问就实在没意思了。 那里初龄换好了干净的衣裳和襁褓,嗣音抱了正要出去,却见外头几个宫女拥簇了一个女子进来,那女子浑身湿漉漉的,发髻凌乱松散、衣裳都被扯了似的,却是张生面孔,嗣音并没见过。 有宫女瞧见嗣音和叶氏在这里,便过来请安,叶容敏问她怎么回事,宫女道:“来的这位是冯秀女,才被孙秀女推到湖里去了,这才捞上来。” “推到湖里去了?”梁、叶二人同时惊呼。 宫女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说:“也不晓得她们怎么吵起来了,等发现动静冯秀女已经在湖里了。” “就她们两个?”嗣音问。 “还有梁秀女。” “哪个梁秀女?” “秀女梁如雨。”宫女答。 叶容敏瞧见嗣音脸上不好看,心想她是不是多想了什么,打发了那宫女便说:“别管了,让贵妃娘娘去教训她们吧,她那里最有手腕对付这些麻烦的孩子。” 嗣音颔首,与她一起回到席上,忍不住有心地往秀女那里看了看,却见梁如雨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面上神情有些奇怪,说不出来的味道。而她并不认识孙夏菡,且席上一切如常,并看不出哪儿不对劲,便更加分辨不出那孙秀女是哪一个。 “你去问问小满,叫她指给你看哪一个是孙夏菡。”嗣音将谷雨叫到身边低语,谷雨离去不久便回来,低声说,“小满讲孙秀女不在这里,贵妃娘娘把事情压下去了,只叫她一个人跪在湖边,等宴席散了再处置。” “一个人跪着?”嗣音皱眉,心想贵妃也有些偏见,为什么受罚的总是那个孙夏菡,再抬眸看梁如雨,那孩子眼眸闪烁好像脑中想着什么复杂的事,旁人与她说话她也只是敷衍。嗣音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也许梁如雨和自己那些关系,她多少有一些自我保护的感觉,不想等将来出了事,她还什么都不晓得。 “主子去哪里?”谷雨见嗣音起身,忙过来问。 “你在这里和奶娘照顾初龄,我去走走,初龄若有什么事就找我回来,或去问古昭仪该怎么办,皇后娘娘那里没事别去惊动。”嗣音吩咐一句,便只带了祥儿离开。 因今日女眷众多,嗣音离席并不惹眼,只是她这一去,却是径直往湖边去了。 “主子,那儿呢。”祥儿眼尖,来到湖边一眼看到凉亭外跪着的女子,虽然她们都不认得孙夏菡,但此刻能跪在这里的,就只能是她了。 “倒是个俏丽的女孩子。”嗣音远远看一眼,便慢步朝她走过去。 孙夏菡见这主仆模样的两个人过来,那主子衣衫虽素朴,却透着十足的贵气,心里也不晓得是哪个来看她笑话,只是俯身行了礼,也不晓得如何称呼。 “我家主子是符望阁梁淑媛。”祥儿自报了家门。 孙夏菡显然一愣,盯着嗣音看了片刻,才俯身叩头,周正地行了礼。 “你起来,我们到亭子里坐坐。”嗣音温和一笑。 “奴婢……贵妃娘娘说不能起来。”孙夏菡尴尬地一言,虽然倔强,眼眸里到底掠过几分委屈。 嗣音已敛了裙摆拾级进入亭子,一壁说:“贵妃那里自有本宫在,你且过来,本宫有话问你。” 她坐定后,才见孙夏菡慢慢地要爬起来,因跪了一阵子麻木了膝盖,踉跄着险些跌倒,幸祥儿眼疾手快地来搀扶,她便感激地冲祥儿一笑,却是那一笑,叫嗣音莫名地喜欢上了这个姑娘。 孙夏菡上来后又施了一礼,嗣音要她落座,她谢过后方浅浅地坐了,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很有礼貌,与想象中的模样并不相同,兴许她是什么都懂的,只是脾气一上来就不管不顾了。可是这样的个性虽直爽,但不适合宫廷或皇家生活。 “我没记错,你都被娘娘罚跪两次了吧。”嗣音问。 孙夏菡尴尬地一笑,伸出手指来比着说:“不瞒娘娘,是三次了。” 嗣音摇头说:“三次了你还不服气?” “服气的,只是……”孙夏菡的声音渐渐轻了,埋着头没有看嗣音。 “本宫听说再一回娘娘就要逐你出宫了,你不怕?”嗣音瞧她的模样,倒生出几分心疼。 “怕的,怕给爹爹丢脸,不过回去了也好,可以一辈子陪着爹爹了。要是留在宫里,爹爹脸上虽然有光彩,可是他将来的日子会很寂寞,奴婢舍不得。”孙夏菡缓缓地回答,似乎想起了父亲,面上的神情更柔和了。 “你抬起头来说话。”嗣音道,又问,“为何只是父亲?母亲……”她意识到什么,到底没说下去,便转而问,“你是夏天生的?” 夏菡摇头,终是有了笑容,“奴婢的母亲娘家姓夏,爹爹说这样她唤我的时候,就会想起娘亲。” 难得这孩子能笑着说,嗣音有些心酸,又问她为何总是和冯秀女过不去,夏菡便告诉嗣音因为冯氏每回吵不过自己就拿亡母来戳她的痛处,她一辈子什么都能忍,唯独这件事不能忍。 嗣音不予置评,她卧室里那一句父亲所书“事有可忍有不可忍”不正是应了这里吗? “方才真是你推她下去的?”嗣音问。 “是。”孙夏菡的声音有一丝颤抖,嗣音听在了耳里,便再问,“撒谎可不是好事,今日那么多人的宴席,以你的教养即便要与她争吵,也不至于做这样的事,真的是你吗?” 孙夏菡不语,只管低头揉搓衣袂。 嗣音起身,她也跟着站起来,年岁不大身量倒和嗣音差不多。 “你们这些秀女不过一期一会,留下的自然一辈子要在一起了,留不下的四处散了去,将来谁又认得谁,不要傻乎乎地对别人掏心掏肺,回头叫人卖了你还以为她是恩人。”嗣音冷声说着,就差直接问她是不是梁如雨推的人了。 孙夏菡懵懂地看着嗣音,似乎不大明白。 “往后来符望阁坐坐,自然只是你一个人。不过今日本宫帮不了你,既然犯错就要受罚,一会儿我离了,你再跪回去吧。”嗣音说着便要走了,却听孙夏菡低声说,“怕是不能去符望阁给您请安了,估计等不到明天,贵妃娘娘就要赶奴婢出宫了。” 嗣音只是一笑不语,带着祥儿离去了。 回到席上,却不见女儿,谷雨说皇后那里抱过去了,她便也跟着进去,果然见叶容敏抱着女儿挨着皇后坐着,容澜那里看着初龄便满面的笑容。 “你去哪里了?”容澜问一句,嗣音笑道,“替王妃相儿媳妇去了。”容澜便问叶氏:“你也同梁淑媛讲了。” 叶容敏笑道:“本是想着梁淑媛品格性子这么好,想瞧瞧她家的妹子,结果人家不让。” “哪里是不让,可不是有更好的。”嗣音一笑,坐下来接过络梅端过来的茶水,却只管喝茶也不说话。 容澜对叶氏嗔笑:“你瞧瞧,如今也会勾着人了。” 叶容敏已当真,将初龄给奶娘抱去,端了一碟点心来送到嗣音面前,殷勤地说:“娘娘还不说吗?我肠子都痒了。” 众人大笑,嗣音也只道:“我看着好而已,王妃自己也要瞧瞧。”正要说,外头织菊进来,面色很不好,仿佛是顾忌着她家主子。 容澜很敏锐,问:“怎么了?” 织菊道:“王府里递来的消息,说十四爷那位周主子身子很不好,怕是要出事了,要王妃娘娘赶紧回去。” 容澜果然变色,络梅等忙着来安抚,叶容敏不敢耽搁,劝皇后保重自己,便匆忙离去了。之后众人再无心思玩笑,直等宴会散了后各自回殿阁去。 也因了这件事,嗣音竟把孙夏菡忘记了,若非淑慎问她先头离席去了哪里,她险些耽误了事,便连衣裳也不换,径直就往景阳宫去,不管贤王妃最后能否相中那孩子,人总要先留着才好,既然是她求情,再不是着人带句话的事,年筱苒毕竟是贵妃之尊。 年筱苒见嗣音出面来为那个麻烦的丫头求情,竟是好生的疑惑,笑着问:“你那么静的性子,怎么瞧得上这样麻烦的孩子,你瞧她那脾气,看着我就一肚子火。” 嗣音笑道:“娘娘若真心不待见的人,岂会这样去教导她?丢在长春宫里不管就是了。” 年筱苒笑而不语,片刻才道:“我也没打算送这孩子出去,皇后娘娘那里早跟我说了,今届这些孩子如有好的挑一些指给宗室里适婚的孩子,我冷眼看着,这个麻烦精却是最好的,平素她不犯浑的时候,样样都出挑。我这么针对她,也不过想磨磨她的性子。” 正巧武舒宁抱着泓暄过来,泓暄和嗣音也亲昵,便扑过来腻着问初龄怎么没来。年氏便指着舒宁说:“呶,她也觉得那个孙夏菡是个好孩子。” 嗣音笑道:“下午与她说了几句话,她那里一心惦记您要赶她出去。” “还是要吓唬她才是,就她这样的性子,便是去了宗室世家,也过不下去的,你当那些府里比宫里强多少?”年筱苒这样说着,便让舒宁派人去传孙夏菡过来,可舒宁还未出门,梨乐那里就带了外头的消息来说:“怪可惜了,十四爷那位新人小月了。” 众人皆是一唬,年氏忙对嗣音道:“你一会儿回去先过去坤宁宫看看,怕娘娘心里不自在,她那么疼十四爷呢。” 嗣音颔首答应,便也不久留,离了景阳宫后便往皇后这里来,那么巧彦琛忙完了朝务过来看容澜,三人便撞在一起了。 彦琛那里也有些可惜,只道:“他再过几天就到京了。” 嗣音闻言朝彦琛递了眼神,意在要他顾忌皇后,果然容澜那里好不悲伤,一来她心疼晏珅,二来她一个年轻孩子尚不能挺过孕期,她该如何度过之后的日子。 “听家母说太年轻的孩子头一胎保不住的也常有,娘娘不要想太多,您保重自己才是。”嗣音这样劝一句后,便退开了,彦琛那里又与她说了几句,容澜才缓过来一些。嗣音只道皇帝今夜会陪着皇后,便早早告辞退出来,但才走了不远,彦琛那里就跟过了来。 “皇上不多陪陪娘娘?”嗣音问。 彦琛脸色沉沉地,只说:“她遇见不开心的事喜欢一个人静静,过些天就好了。” “皇上看起来也很不高兴,虽然说那样的话太残忍,不过怀孕的女人多少都会遇到这样的事,看个人的运气和保养。”嗣音倒看开得很。 “朕只是在想,如果早几天叫他回来,是不是会好些。”彦琛淡淡一语,再不说话,嗣音看在眼里,方知他是为了这个自责,便晓得他对弟弟,又岂是真的冷酷无情。 “明日你去瞧瞧光景,朕怕老七家里那位不敢说实话怕惹皇后伤心,你瞧着若是有什么不好的,告诉朕。”彦琛那里面色凝重,竟是说,“朕对他也算有个交代。” “娘娘怕是自责接了周桃过来却不能照顾好,后悔不如将她留在东北。”说着两人已回到符望阁,嗣音挽着彦琛,一边说,“可这并不能怪娘娘,她若身体不好早晚还是会出事的。何况在京城她随时都能知道定康亲王的消息,在家里她只能干着急。” 彦琛微笑道:“今次你倒平静得很,心肠竟是硬了。” 嗣音只笑:“瞧见您和娘娘都那么难过,臣妾这里就是为她可惜,也自己留着私下感慨吧,总要有一个人说些宽慰的话才好。” “难为你。”彦琛心里高兴一些,脸上愁云也淡了。 淑慎那里过来请安,说起听到的消息,也是一脸惋惜,不过兴许她并不喜欢周桃,竟然也就淡淡的,不多久就缠着彦琛讨恩旨,准她出宫去看明源。 皇帝逗她说:“明源大师要修行,你总是去打扰人家算什么?”淑慎也没道理,就是痴缠着撒娇,彦琛便问嗣音怎么把个孩子教成这样,嗣音说还不是皇帝自己宠的,此时奶娘又把初龄抱来,两个小丫头一闹,彦琛总算不去想那烦心的事,一家人乐呵地用了晚膳。 翌日梁淑媛奉旨出宫去探望那周氏,叶容敏亲自在宅门前相迎,一路往后头去时说,“她屋子里不干净,娘娘也不必进去,我会让小丫头带您的话给她。昨晚哭了一夜,这会儿好些了。想着她一来年轻,二来怀孕时间也不长,总不比生出来见过再没了要难过,所以总算没有悲伤得叫我们束手无措。” 嗣音到了周桃的住处,见一切都是妥帖细致的,几个丫头老妈子也是干练的模样,一应过来请安,嗣音嘱咐几句便散了。她本有心进屋去看看周桃,可是叶容敏把话说在了前头,她也无奈,二人便离了那一处到前厅说话。 叶容敏却说:“娘娘可还记得当年武婕妤怀着孩子,后来也没了的事?” 嗣音心里一震,只是点头。 叶氏又道:“那会子听说武婕妤精神就不好,总是掉眼泪什么的,也不晓得为了什么终日愁眉苦脸,后来不就滑胎了吗。” “王妃的意思是,周桃也这样?”嗣音嘴上这么说,可分明记得当年舒宁滑胎是有外力所致,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竟这么淡了。 “她才来的时候见人还能笑笑,到后来就越发闷了,不瞒您说,丫头老妈子我都给她换了好些人,就是她各种不习惯,也不能说挑剔,就是她受不了被人伺候,拿不出主子上人的架子来。”叶容敏絮絮地说,“平日里医药饮食都是干干净净的,防着朱家的人来闹,我嘱咐了外头送的东西一概不能用,她们若来探望也都挡了,自然那朱家根本没有谁来过,也因周桃身份不明,宗室里也没什么人送东西过来,一切都是很平常的。若是别的女人受这样的照顾安胎,断然是不会出事的。如今她这样,我瞧着就是身子不好,再有心情不好。” 嗣音很不解地说:“可是王爷没事的消息早就送回来了,而且不日就要抵京,她做什么这样沉重呢?” 398.第398章 千年雪莲 叶容敏叹了一声说:“家里几个人都看在眼里,她是完全不能融入到我们的生活里,于是不知不觉就把她自己封闭起来了,这一闷便成了病。” “果然真真能打垮一个人的,还是心境,想那会儿她被朱氏那样折磨都不吭一声,如今却……”嗣音也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不起来了,只道,“她这样,如何对得起十四爷。” 叶容敏很无奈地说:“我家王爷心里也不自在,说他觉得没法儿向十四弟交代,就差怪我没尽心照顾了。” “我想十四爷他会明白的。”嗣音劝一句,又说些别的话,便要回宫。恰好此时泓昕从外头回来,十八岁的少年郎生得丰神俊伟,颇有乃父之风,面上的笑容仿佛是浸透了阳光的,叫人观之可亲。 叶容敏待儿子请安后便将他打发走,一面送嗣音出门,一面笑问:“我这里还惦记娘娘说的那位秀女呢。” 嗣音才想起来,昨日竟是叫周桃的事打断了她们,忙笑道:“王妃这里先不能有偏见,只因那秀女如今名声并不好,您可知道那个在宫里打架好几回,被贵妃娘娘罚的孩子?” 叶容敏一愣,只笑道:“听说过。”又道,“若是泼辣的孩子,娘娘还是挑别人吧,我这性子竟是掌不住的。泓昕那孩子看着好,其实个性也不强,我可不想她将来叫媳妇儿吃住了。” “真真可怜天下父母心。”嗣音笑道,“虽然外头传的不好,可是贵妃娘娘那里,我这里,还有武婕妤都觉得她好。我也就算了,偏偏贵妃娘娘罚了她那么多回,可长春宫里那么多女孩子,她只看得上这一个。听说我想许给泓昕,也是连声说好的,改日您亲自进宫去看看便知道了。” 如是一说叶容敏大信了,毕竟年筱苒那般挑剔的人都能说好,想必是真的好了。于是千恩万谢将嗣音送走,这里才回身,丫头跑出来说,“周主子那里问能不能见见娘娘。” 叶容敏道:“她也是不懂规矩,她屋子里不干净娘娘怎么能进去。”又无奈地说,“好生哄哄她,就说娘娘说了过几日就来看她。” 如此打发了去,也因被周桃的事弄得身心疲惫,再懒得管了,想着儿子的事,便去找她的泓昕探探口气。 周桃那里自然是失望的,且虽然大家都为她感到可惜,可也仅止于可惜,似乎并没有谁真正来同情她,即便同情难过,也只为了那个孩子,也只为了晏珅。当丫头好声好气跟她解释梁淑媛为什么不能来看她时,她除了沉默还能如何? 嗣音回宫后先去看了容澜,将府里的情况说了,竟是硬着心肠道:“臣妾以为这件事都在她自己身上,怪不得别人,自己撑不住别人又有什么法子呢。娘娘这里千万不要忧思,一切为了您自己还有孩子呢。” 容澜也是宽了几分心,无奈道:“我就是操心的命,回头见了十四弟,也不晓得对他说什么。” 嗣音不言,她隐隐觉得晏珅会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处理得好。 五日后,使臣带着晏珅回到了京城,因他的遭遇多少有些传奇又有些窘迫,一时引得皇族里的人都来探望,自然他要先进宫向皇帝请罪。 “臣弟愿以私产充入国库。”见了皇帝,当彦琛故意冷声问他这一次的旅程是否愉快,晏珅却答非所问。 皇帝那里静静地瞧了他片刻,这小子在北国待了几个月,竟是精神十足、面色红润,眸子里的神采也那么淡定从容,仿佛是长进了不少,由不得彦琛好奇他在北国究竟做了些什么。 一旁晏璘已出声,呵斥弟弟道:“皇上会在乎你那些银子么?这件事就是粮食和布匹那么简单?” 晏珅不说话,他不是不懂这里头外交的纠葛以及对其他几个大国的影响,只是他觉得既然你们都把我换回来了,又何必刻薄。 彦琛那里也懒得和他理论,自然会有人告诉他弟弟在北国做了什么,这会儿见他满面倔强,想着周桃的事,反而心软了。 “跟你七哥回府里去吧,周桃在他们府里。”彦琛这样说着,便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晏珅一愣,奇怪道:“你们把她接来了?” 晏璘过来他身边,面色也缓和了许多,“一早就接来了,皇嫂怕她在东北得不到你的消息着急,可是……十四弟你心里要有个准备,回头见了她……” “怎么了?”晏珅皱眉。 “周桃她前些日子小月了,你们的孩子没保住。”晏璘到底说出了口。 晏珅抬眸去看皇帝,他那里也凝肃着一张脸,眼神里透着淡淡的惋惜,与自己四目相对后,竟是破天荒温和地说了一句:“你们还年轻,好好去宽慰她,想想这件事里因了你有多大的缘故,可她只怕根本不会怪你。” “臣弟遵旨。”晏珅心内五味杂陈,皇帝说得很对,如果他没有出兵去剿杀蛮子、没有掉入天坑、没有被蛮子送去北国,周桃现在应该和自己安安分分地待在东北。果然不错,这京城与他就是八字不合,他也好,周桃也好、他的孩子也好,就不该来这个地方。 “走吧,其他的事日后再说。”彦琛这般道,便让方永禄送他们出去。 晏珅离了涵心殿,却突然驻足,对晏璘说:“我先去看看皇嫂。” 晏璘实在看不透他,恨恨地说:“皇后那里何时不能去,怎么这会儿分不清轻重缓急?府里那个正是伤心的时候。” “事已如此,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干系。”晏珅苦涩地一笑,转身就要小太监引他去后宫,晏璘立在原地瞧他那背影,竟是越发觉得陌生。 容澜这里没料到晏珅会先来看她,着人带进来后见了,不由得说:“皇嫂对不起你,没照顾好那孩子。” 晏珅看着大腹便便的容澜,却是为她高兴:“那件事已经这样,提了也没意思,皇嫂该好生保重自己。”他竟是笑着说,“北国国君赠我一朵千年雪莲,改日我便送来给您,您好生保重身子,我这个叔叔等着抱侄子呢。” “十四弟,你叫皇嫂情何以堪,如此心里愈发觉得对不起你。”容澜更是动容,又说,“那好东西你自己收着吧,我这里也都是好的,若真不成了吃万年千年也没用,你收着要紧的时候用,别送来了。” 晏珅笑道:“周桃那里我会安慰她,她还年轻不是。就是怕您心里不自在才先来见见您,往后对不起那样的话千万不要说,您代替母后照顾我那么多年,那一份情晏珅几辈子也还不清的。” “傻孩子,这是皇嫂该做的。”容澜心中不免更疼他,只道,“等周桃养好了身体,你们自然还会有孩子,皇嫂知道你此刻心里难过却硬是忍着,赶紧回去吧,好好安慰她。” 晏珅笑笑,又说些在北国的见闻,竟是坐了好久才离开,络梅送他走后回来见容澜掉眼泪,不免要劝慰,容澜却道:“他这辈子若能得一个真真可心的人,我也不必操心了。” 络梅不明白,只道:“十四爷难道还不喜欢那个周氏吗?” “若真是欢喜得无可无不可,这会子他会来我这里吗?”容澜叹道,“他怎么就那么不顺。” 晏珅离开皇宫后,竟也不想去七哥那里,他不晓得要怎么去面对周桃,如果看到她哭,他该怎么办?可是晏璘好似知道他的心思,竟是一直等在宫门口,见他沉默不语更是生气,质问他,“当初为了她休妻闹得满城风雨,这会儿怎么不敢见了?” 晏珅心里本就不痛快,冲着兄长没好气地说:“说了多少遍,休妻不是为了她。” “你有话对她说去,少在这里对我发脾气。”晏璘恨恨,便抓着他上马车,一路往家里去。 涵心殿里,彦琛听说弟弟离宫,才放下手里的事想去看看容澜,方永禄那里战战兢兢递进来一个消息,他闻言顿时天眉怒横,吓得方永禄半晌不敢动。 “这件事先压着,朕再看看。”他沉沉地吐出这几个字,一边手里的拳头却握得死紧,竟是怒极了。 回到贤王府,叶容敏先迎了出来,自然是满腹的歉意,晏珅却只淡淡一笑:“怕是没有比七嫂更尽心的了,您若再自责,我更加无地自容。” 晏璘要去换衣裳,便让妻子带弟弟去周桃那里,一路往后头来,晏珅突然问随侍,“我的东西都在什么地方?” 随侍忙说一应都搬去了西院,就在周主子隔壁的屋子里,晏珅便跟叶容敏过来,也不先去见周桃,而是先去了堆放他东西的屋子,倒腾了半日拿出两件东西,一样是二十寸见方的大锦盒,还有一件只是手掌那么大的圆形漆盒。 他先递过锦盒给叶氏,说:“北国是荒蛮的地方,没什么可带回来的,里面不过一些温泉里常年滋润的石头,分了给孩子们玩便是了。” “难得你有心。”叶氏欣然接过,又见他递过来圆形的漆盒说,“这里头是一朵风干的千年雪莲,是北国国君赠我的,方才已许了皇嫂给她安胎用,麻烦七嫂改日替我送进宫里去。” “娘娘她没有白疼你。”叶容敏笑着接下,正有小丫头端着粥过来,竟是该用午膳了,她却叫丫头停下,看了眼晏珅说,“十四弟端进去吧,她好些日子没好好进食了,小月更伤身体,虽然年轻也要保养才是。” 晏珅端过那一碗粥,无声地点了点头,其实屋子里早有小丫头告诉周桃十四爷回来了,她那里扒着床头等着,脖子都长了一截。 终于有人打着帘子进来,那熟悉的身影往门前一站,周桃的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丫头老妈子们识趣地退了出去,晏珅便端着粥碗过来在床边坐下,很平常地说一句:“七嫂讲你不好好吃饭,怎么不听话呢?”说着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边,含笑说,“听话,多吃些饭把身体养好了,往后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周桃一口一口地吃着,可是因为哭泣哽咽,下咽变得很艰难,再吃几口嘴里都要塞不下了,哇得一下全吐了出来,晏珅忙放下碗轻拍她的背脊,外头小丫头听见动静也进来帮着收拾,等她们再退出去,周桃已半靠着了,只是一言不发,可那眼泪却不断地从两颊滑落。 晏珅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头各种情绪纠葛着,竟不知道该先表达哪一种。 “对不起……”憋了半日,周桃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她****夜夜期盼丈夫回家来,可是真的见到他,竟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 “傻子,对不起什么?是那个孩子和我们没有缘分,既没有缘分还来折腾你一场,幸而是走了,若生下来我见了他也要生气的。”晏珅玩笑一样地说着,亲自绞了帕子来擦去周桃的眼泪,“你不要再哭了,他们说月子里哭会坏了眼睛的。” 周桃已哭得哽咽不能言语,又是咳了几声才说:“你怪我吧,你怪我的话我心里还能好受一些。” “怪你做什么?怪你的话,我又该怎么办?”晏珅低语,“是我把你丢下了,说好五天后就回来的,可是让你足足等了几个月,我还有什么资格怪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周桃大哭,哭得气喘不匀,哭得不能言语,“是我没有保护好孩子,还有我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晏珅将她抱入怀里,只是轻声一句:“不要再哭了,我不喜欢见着你哭,孩子没有了又如何?你还有我啊,往后再也不把你丢下,到哪儿都带着你,好不好?” 周桃眼泪渐收,却伏在他的肩头呜咽不语,有些话她打了好几遍腹稿,可是当着晏珅的面,竟不知从哪一句开始,既然如此那就再等等吧,再等等她总是能说出口的。 “十四叔你在哪儿?”此时外头突然响起脆生生女孩子的呼唤,晏珅忙笑着擦去周桃的眼泪说,“慎儿来了,你可不能再哭了。” 果然淑慎挑着帘子进来,边上几个丫头们忙着递眼色,她却视若无睹,径直就蹦了进来。周桃忙着擦眼泪,硬是从双目红肿里挤出笑容,道一声:“大公主。” “婶婶安好。”淑慎客气一句,随即扑到晏珅怀里去,捧着她叔叔的脸细细地端详,很肯定地说,“嗯!果然在北国养得好,瞧瞧脸上都长肉了。” 晏珅没好气地在她额头上一弹指骂道:“敢情你是不想十四叔回来了?” 也不知是吃痛还是心疼,淑慎顿时红了双眼,却是忍着不哭只带了几分哽咽那样说:“你是别回来了,永远别回来了,把我仍在这里好了,有你这样的人吗?有吗?” 妻子和侄女儿全然不同的迎接方式,叫晏珅不由自主地倾向于后者,至少面对周桃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可面对淑慎,他可以完全地放开。 周桃坐在床上看着,也是呆了。 “怎么出宫来了?先头我在皇嫂那里你也不过来。”晏珅若无其事地说,竟忘记了妻子还在一边。 果然,听闻晏珅先去了后宫,周桃心里涌出不知名的不适,可是她又不想对丈夫倾吐,就让它们和别的情绪一起慢慢自行消化好了。 “谁要特特出宫来见你,我是在宫外玩儿呢,顺道来瞧瞧你,别以为谁都稀罕你。”淑慎说着,笑眯眯地看一眼周桃,她本是玩笑的,后者却愣了一愣,便老大没意思了。 晏珅哭笑不得,便说自己有话要和周桃说,要侄女先出去找姊妹们玩耍,过会子带她去拿北国带来的东西。淑慎也是有眼色的,方才贸然闯入不过是耍些小性子,一平当日晏珅带着周桃不辞而别给她带去的伤害,这会儿心满意足,自然不再搅和。 见侄女儿蹦蹦跳跳地出去,晏珅才又来周桃的身边,笑着哄她说:“本来你也这样活泼的,不许再哭哭泣泣的,我不喜欢。我的桃儿快活了,我才会快活。听话,好好把身体养好,我便带你回东北去。” 周桃总算有几分笑颜,于是鼓起勇气将方才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告诉晏珅:“这次回了东北,我再也不想来京城了,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但不想来京城,每次来都是那么糟糕的经历,我怕了。” 晏珅却不以为意,只道:“你能说出来很好,我依你。” “晏珅,不要怪我。”周桃伏入他的怀抱,轻声地呢喃。晏珅只是淡淡地笑,心中念的是:既然无处安放那颗心,回东北安身也是不错的。 不久他离了周桃来找淑慎,见孩子们聚在一起把玩那些他从北国带来的卵石,虽不是稀罕的东西,到底常年浸润在温泉中,莹润如玉石玛瑙瑰丽无比。晏珅寻了借口将侄女带走,淑慎笑嘻嘻说:“是不是另带了好东西补偿我?” 晏珅骂一句“不许没大没小。”便带她来了屋子里,又找出两件东西来,一件是装在锦盒里的水晶链子,是那一晚宫丽泽带他夜游北国时在街市上买的,彼时宫丽泽问他是要送给心上人吗?他笑笑说,送给心头最疼的小丫头。 399.第399章 恨不得杀了那毒妇 淑慎如今也大了,看见漂亮的东西还是会心仪,自然欢喜得很,可是贪念深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另一只圆形的漆盒说:“这又是什么?也是给我的。” “给你,不过只是要你收着。”晏珅说。 淑慎愣住,歪着脑袋看了叔叔半日,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突然恍然大悟,悄声凑近他问:“是给母妃的?“ 晏珅只是一笑,点了点头将漆盒塞给淑慎:“是一朵风干的千年雪莲,是上上等的滋补药物,你要好生收着,将来她若身子有不好的时候,你便拿出来给她服用。” 淑慎忙收起她的水晶,如捧着珍宝一样把漆盒托在手里,认真地向叔叔保证,“我一定好生收藏。” “北国的国君给了我两朵,一朵我给了皇嫂,对外也只说得了一朵,所以你小心收着,即便将来给她服用,也不要说明了,十四叔并不稀罕她知道这东西的来源,慎儿你明白吗?”晏珅说着,摸摸淑慎的脑袋,“十四叔最信任的,只有慎儿了。” 淑慎心里莫名地觉得酸涩,腻到他怀里说:“十四叔……你现在真的幸福吗?” 晏珅笑而不语,其实他也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幸福过,不过至少在北国的那段日子,因为不用处处隐藏自己的心思,即便谈不上幸福,可他很轻松,这与周桃在一起的感觉又不一样。他不由得心里苦笑,“说到底,还是我要求的太多。” 叔侄俩腻歪了一会儿,淑慎神秘兮兮地对晏珅说:“我在护国寺结实了一位大师,虽然是大师却只有十八岁,长得那样英俊是极好极好的人,聪明得天上地下都找不出第二个。” 晏珅笑说:“你这叫什么比喻,哪有这么完美的人。”瞧她笑靥如花的幸福模样,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便素直地说,“人家是出家人,慎儿你明白么?不要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简简单单也可以过一辈子的,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要如何如何但得不到任何支持,就来找十四叔,十四叔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嗯?”淑慎一愣,随即咯咯笑开怀,一边感念晏珅对她的宠溺,果然她最崇拜的十四叔不会叫人失望,一边极肯定又骄傲地告诉叔叔,“他是我的朋友,十四叔,我可是有朋友的了,下回我带你去瞧瞧他,他这个人脾气怪不爱见人,我偏要带人去扰他。” “那位大师法号是什么?护国寺我也认识几位高僧。”一边说着,想起淑慎说的十八岁,忙问:“是明源吗?” “是呀,怎么你们都认识呢?连泓晔都知道,当然他那里知道是古昭仪提过的,可是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过。”淑慎忍不住嘀咕。 晏珅竟是有些不屑地笑笑,问侄女:“你父皇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淑慎反生了奇怪,答道,“没怎么说,因为明源救了初龄一命,父皇和母妃都感激他,又知道是我的朋友,每月就有一两天允我出宫找他玩。自然对外人说,是去替母妃敬香礼佛参禅的。” 晏珅只是笑笑,再没有说什么话。 之后淑慎回到宫里,只是跟嗣音显摆了十四叔送她的礼物,那朵雪莲花却好生地收藏起来,她要替十四叔守护这份心意。 如是三月不知不觉过去,当感觉天气渐热的时候,才发觉竟是到了四月。晏珅逗留京城这些日子也没有闲着,皇帝似乎刻意针对他一般,诸多的事都交付他来做,偏偏他这回脾气好得很,什么都淡然接受,且每一件事都出色完成,叫一班朝臣不得不叹服。 这日下朝,几位兄弟叔侄约了去喝酒,晏珅见泓昀也在一旁,便来问他要不要一同去,泓昀那里却苦笑着说:“才被父皇训斥了,若去玩乐叫他知道,又免不了责备,十四叔去吧。” 晏珅却笑:“在皇帝面前做儿子已经很苦闷了,出了这道宫门你若再苛责自己,这日子要怎么过?来吧,叔侄兄弟几个乐一乐,你晓得十四叔过些日子就要回东北去,也算聚一聚。” 几个堂兄弟便上来拉泓昀,他推脱不过,便一道去了。众人忘记朝务忘记责任,肆意纵乐倒是开心了半日,不过泓昀似乎不胜酒力,才几杯酒下肚就精神不济,靠在一边神情萎靡,只恹恹思睡。 晏珅瞧着不免皱眉,才要开口问话,泓昐便说:“皇上最近总叫他做繁冗琐碎的事,做不好要骂,做得慢了也要骂,我们看着做得极好了,皇上也总能挑刺,他这是累得。人还以为做皇子有多好,真真打死我也不乐意的。” 晏珅摇头,因见泓昀躺在窗下,怕他吃了酒吹风易病,便随手取了件不知谁脱下的衣裳来给他盖一盖,才凑近,不由得皱了眉,正要开口,泓昀却睁开眼睛,见面前是晏珅,竟是带了几分醉意,又慵懒散漫地说:“十四叔,我终究是如何也比不过您的。” 这一边,皇帝从涵心殿过来符望阁,才进门方永禄便对嗣音说:“万岁爷忙了一上午,中午连午膳也没吃,先头又不知为何一个人生闷气,这会子才想起来过来您这里。” 嗣音便吩咐谷雨拿早晨熬的绿豆汤再配几张糖饼。才进屋子来,却见彦琛那里就着祥儿手里的水盆将手洗了又洗,又说要换衣服,嗣音便亲自过来侍奉,他那里干干净净地换了全身的衣裳后才肯上楼去抱初龄。 谷雨送来食物,嗣音亲自端着上来,遣了奶娘和吉儿下去,舀了碗绿豆汤搁下,过来从皇帝怀里抱过女儿说:“皇上吃了东西再逗她,她这几日白天精神好得很,不怕一会儿要睡着。” “你抱着过来一起坐着,陪陪朕。”彦琛似乎是长叹了一声,神情依然不展。 方才那些异于平常的举动就叫嗣音奇怪了,再有方永禄进门说的那些话,她知道皇帝定是在为什么生气,可近来前朝一切太平,听说晏珅做事也极麻利更是对皇帝千依百顺一反常态,到底又是什么事叫他如此不开心?想想后宫里近来也没什么大事情,皇后那里身体也是极好的。 见嗣音眼珠子转着盘算事情,一副费思量的为难神情,彦琛嗔道:“谁要你来猜了,你直接问朕不就好了,白费心思!” 没来由被说一句,嗣音索性矫情,道:“万一问了却忍您生气,还不如自己费心思猜的。” 彦琛瞪她一眼,竟是不高兴了,初龄也莫名地哭起来,双手伸向父亲要抱抱,竟是要离了嗣音。皇帝这才高兴,把女儿抱过来搂在怀里说:“没有比初龄更贴心了。” 嗣音也才柔柔笑起来:“皇上若想说自然会说,我何苦多问?您过来,不就是图个清静。” “记得那会子朕对你说,朕不想牺牲泓昀一辈子的幸福,倘若那会儿就悔了,如今也不必烦忧至此,朕这辈子到底还是做了些叫人后悔的事情,朕这个父亲太不称职了。”彦琛沉甸甸地一语,把脸贴在香香软软的女儿脸上。 “皇上怎么说这么严重的话?”嗣音心里也不免一沉,没想到竟是为了泓昀。 彦琛静静地喝下半碗绿豆汤,那糖饼也撕了半张,没有答嗣音的话,反是说:“这饼看着平平无奇,倒香甜得很,也不腻,从来天热了朕就不想吃甜的东西,今天倒吃了不少。” “吃些甜的东西,心情容易好些,方才方总管说您又生闷气了。”嗣音抱着女儿,挥着她的小胳膊问彦琛,“父皇怎么那么容易生气呀?” 彦琛瞧见女儿流着口水盯着他吃东西的馋样,失声笑了,舀了一勺绿豆汤给她吃,小家伙呷着嘴,吃得心满意足。 “孩子长起来真快,她都出牙能吃东西了。”彦琛手里比划着说,“生出来送到朕怀里的时候,就那么点大,朕还想这样的小东西能不能养活。” 嗣音被逗乐了,捏着女儿那肉肉的好像要撑破雪白肌肤的浑圆胳膊说,“呶,符望阁里上上下下都是和皇上一样的心思,您瞧这孩子被养得白白胖胖,本来瞧着还清俊得很,如今眼睛都要挤到一块儿去了。” 彦琛却说:“女娃娃胖些好,跟你似的尽浪费粮食。”又说,“下个月丫头满周岁,和泓暄就差一天,朕想着就在泓暄生辰那天,让两个孩子一起过了。” “臣妾听皇上的。”嗣音没有异议。 彦琛又说:“孩子越发大了,这符望阁就显得拥挤,你要不要挪个地方?” 嗣音那里莞尔一笑,竟是一副做母亲的骄傲,“皇上想想,等初龄满地跑了,淑慎也该嫁了,您总不能把丫头留在身边吧,这里自然也不拥挤了。将来若再有孩子,将来再打算便是。” 彦琛那里不由得摇头叹:“儿女成群是福气,可一路为他们操心也真够磨人的,就说淑慎这孩子,又不似惠静那么乖巧温柔,真不知道将来哪一个人能掌住她。” “缘分来了就好,您瞧臣妾远在江南,不也到您的身边了吗?”嗣音那里笑着说,“大丫头同臣妾讲,因瞧着皇上疼我,她那惠静姐姐也过得好,所以她心里是向往未来生活的。也可怜她小时候家里就零落了,会比常人更向往完完整整的家庭。” 彦琛道:“你放心,朕怎么舍得亏待她。” 说着谷雨悄声上来,对嗣音道:“贵妃娘娘那里派人来问娘娘讨两件东西,奴婢一时糊涂记不得放在哪儿了,主子也下来瞧瞧吧。” “皇上陪初龄玩一会儿,臣妾去去就来。”嗣音把女儿抱给彦琛,便随着谷雨下去了。 彦琛因见无人,便抱着女儿坐到地上去玩,初龄虽还不会说话,爬行起来却很灵活,拿了许多娃娃来给彦琛,连她最舍不得假手她人的小兔子也塞到彦琛怀里,皇帝因是常来的,知道女儿喜欢什么,见她愿意和自己分享她最宝贝的东西,心里更是高兴。 初龄咿咿呀呀地比划着手里的娃娃,突然想起来什么,四处看看寻不着,便蹭蹭地往她的小床爬过去,彦琛因见没什么危险的东西,便只坐着看她。谁知初龄爬到床边,竟自己搭着床架站了起来,因为还是够不着,就沿着床走了好几步,可还是看不见里头的光景,转身就来朝彦琛哭了。 可是这个做皇帝的父亲已经呆住了,他竟是这辈子第一次瞧见小孩子会走路,他无意识地张开手臂,柔柔地哄着女儿说:“龄儿乖,到父皇这里来。” 初龄愣了愣,还是指指自己的小床咿咿呀呀地哭着,意在想要父亲过来抱她,可是眼看父亲动也不动只是张开怀抱,小家伙似乎是着急了,便蹒跚着跌跌撞撞地朝彦琛走过去,大概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会走路,竟一点也不怕。 看着女儿一步步朝自己走,彦琛的心几乎跳出来,最后眼见她再站不稳了,忙冲过去抱在怀里,初龄许是这会儿才有些害怕,哇得就大哭起来。彦琛好生哄着,抱着她到床边去,初龄眼泪还挂着呢,却抓了里头一只布老虎给彦琛,可回头又瞧见什么了,又冲着楼梯那里咿咿呀呀地大叫。 皇帝转过身来,竟是嗣音愣在了那里,眼角含了淡淡的泪,方才那一幕,她也瞧见了。彦琛小心翼翼地把女儿放下来,扶着她站稳后,指着嗣音说:“龄儿去找母妃,母妃呢?” 初龄便摇摇晃晃着胖乎乎的身体朝嗣音扑过去,步子小而急促,竟也走得很快,但到底才会走路,不过走了十来步就跌倒下去。可那两个只顾着新鲜兴奋的爹娘竟一个也没来抱住,初龄见没人来哄她了,旋即大哭起来。 嗣音这才醒过来,忙过来抱着哄,初龄委屈地哭了两声也就止住了,她那里含泪笑着说:“小孩子就是这样,平时吃饭好好的也会哭,莫名其妙的,可哭两声她又不哭了,叫人白紧张一回。” 彦琛缓步过来把两个人都纳在怀里,无比感慨地说:“嗣音啊,朕这辈子没有经历过的幸福,你都成全了朕。” 嗣音欣然而笑,亲亲怀里脸上还挂着泪的女儿说:“是这丫头鬼精灵,就知道哄父皇高兴,什么好事儿都想着您,可是皇上……也谢谢你让臣妾有这样好的女儿。” 彦琛吻了她,又亲了女儿,随即两人又逗着初龄走路,可是骄傲的小公主方才跌了一跤没人理睬,这会子再不肯走了,缠着爹娘陪她玩耍,只要两个人稍对一下眼神她就哭闹,弄得二人哭笑不得,嗣音只说:“可不都是皇上惯的。” 如是玩闹了半天,初龄终是累了,伏在彦琛的肩头沉沉地睡去,嗣音便唤了奶娘等人来接过去,挽了彦琛到阁楼上去,摆了几碟水果,又亲手沏了新茶,二人喝茶吃果子,好容易休息片刻。 可才放松下来,那些烦恼又浮出来,嗣音见皇帝皱眉,便伸手揉揉他的眉心,“皇上跟臣妾说说吧,其实……您何止今天不开心呢,臣妾是一直都不敢问,都是为了三殿下吗?” “嗣音,朕想让泓昀离开京城一段日子,可是又怕将他放出去,反而更管不好。”彦琛皱眉,合目缓缓地吐纳着,竟是愁极了。 “但是留在京城会更糟糕对不对?”嗣音也不敢多问什么,猜测彦琛应该更倾向于让泓昀离开京城,她虽然是倾听者,也该有立场才对,便道:“两害相衡取其轻,皇上还是让三殿下离京吧。” “你不问问缘故?” “是,臣妾想知道。” “赫娅她……”彦琛天眉紧锁,竟是从眸子里透出恨意,“她似乎为了笼住泓昀的心,让他迷上了五石散,朕起先只知道她的人私下购入五石散,后来看泓昀的样子,十之八九是用在他身上了,何况最近听说他们夫妻俩关系融洽……朕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和睦的原因了。” 嗣音已惊得呆住,她想象不出浩尔谷赫娅会歹毒到这样的地步?她是不懂还是装傻?她不知道这东西过量会致命吗? “朕……恨不得杀了那毒妇。”彦琛双目通红,一手紧紧握了拳,含恨道,“朕竟是一手把泓昀毁到了这一步,朕实在不晓得还来不来得及把他拉回来。瞧见他就没来由地想发怒,见他做什么都不顺眼,诸多斥责诸多要求,其实朕怎么不知道他在努力怎么不知道他尽心地做着每件事,可是这个傻子,竟连中了自己女人的蛊惑都不知道,嗣音你说……” “皇上。”嗣音深吸一口气,方才的彦琛语速越来越快,嗣音都不记得有没有见过他比现在更怒的时候了,“皇上,事情发生了总要解决,拖着只会害了三殿下。” “把他放出去身边要有个可靠人才行,他要戒五石散的话过程一定很痛苦,可朕又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朕想保存他最后的颜面。”彦琛的痛心尽在眼眉间,“不管外头的人怎么看待朕这个父亲,朕心里只知道,他是朕的儿子,过去二十多年朕没有教导好他,往后的日子也不能看着他堕落。” “可是三殿下他身边……竟是一个可靠的人也没有。”嗣音叹一声。 400.第400章 泓昀的堕落 “这件事不能瞒着皇后,但朕不晓得怎么去跟她说。”彦琛苦笑,深深地陷入疲倦和无奈里,“嗣音,明天皇后精神若好,你替朕去说这件事,让皇后看看今届秀女里有没有可靠本分的孩子送去泓昀身边,然后跟他离京照顾他,若能把泓昀照顾好,朕可以许诺她郡王妃的地位。那个浩尔谷赫娅……朕会让她付出代价。” “臣妾明白了,一定好好和娘娘说,不过皇上这里不要太难过,这不是您的错。”嗣音每每见到这个男人作为一个父亲对孩子们的深情和无奈,都会被深深感动,但同时也无措,委实不知道如何才能完完全全抚慰他的伤痛。 此时宫外,一班叔侄兄弟的酒席早就散了,还有局的也三五几个各自往各自的去处,今日他们本是包了泓昐妻妾娘家开的一座酒楼,这会子因晏珅和泓昀还没走,故而酒楼仍旧闭门谢客。 包房里,疲倦的泓昀悠悠醒转过来,见是人去楼空,爬起来发现十四叔还在,忙过来愧疚道:“侄儿竟是醉了,要十四叔在这里等我,其实您叫一个小厮送侄儿回府就好。” 晏珅一笑,提手翻开旁边一方长盒子,便见里头卧了一管烟杆,边上还有几只精巧的小匣子装了烟丝,他问:“怎么样,要不要尝尝?是泓昐方才输给我的,你知道他尽有这些好的。” “十四叔要尝尝么?”疲倦的泓昀瞧见烟管竟是来了精神,眸子里都不自觉地放光了。 “会点烟吗?”晏珅问。 “会,就是不太好。”泓昀竟是谦虚的,如今他的手法可不再是那个猛装烟丝的“土豪”了。 “装来我尝尝,这东西竟从来没试过。”晏珅懒懒地坐到一边去,把这里交给了泓昀。 泓昀先头还是怯怯的,到后来也不客气了,麻利地装了烟丝,点然后递过来给晏珅,晏珅自然地接过,也是头回尝试便猛地吸了一口,结果呛了半天才回过神。便举给泓昀说,“你试试到底好不好?我只觉得辛辣。” 泓昀颤颤地接过来,侧过身去吸了一口,回头笑着对晏珅说:“淡了些,想来十四叔没尝过才觉得辣,我头一回也这样。” “你喜欢就抽了这一管我们再走。”晏珅平常地笑笑,摆手让他到一边去。 泓昀自然欢喜,谢过后便坐到一边,却是仿佛饥渴了很久一般,那吞云吐雾间沉溺贪婪的模样,叫人瞧着心生厌恶。可正当他享受这人间天堂的曼妙时,只觉得一股大力拍在自己身上,手里的烟管跟着飞了出去,他惊醒来才坐起身,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畜生!”晏珅浓眉紧蹙,一把揪住了泓昀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骂道,“你瞧见过泓昐像你这个样子吗?他正正经经抽烟那么多年何时到了你这个地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偷食五石散了?你敢有半句谎话,我今日就结果了你。” 泓昀完全不知道十四叔在说什么,本能地想要挣脱开,可是他的体格根本不能与晏珅相抗衡,愣是被死死地治住了。 “什……什么五石散?”他颤颤地回答,“我只是抽几口烟,就抽几口烟提神而已。” “还撒谎!”晏珅挥着拳头就要打上来。 泓昀喊道:“十四叔,我只是抽烟而已,这烟丝先头是泓昐给我的,后来都是他代买的,什么五石散,我哪里碰过什么五石散。” “我在西南禁毒那些年,收缴了多少五石散,你以为我会闻不出你身上的味道?你再瞧瞧你的脸,眼睛都凹陷了,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你是没看见你刚才的样子,跟个烟鬼骷髅有什么区别?” 晏珅怒地放开了他,竟是也将他摔在了地上,便又骂道:“我一推你就撑不住了,二十多岁的人,恐怕还不如我军里的老伙夫。”说着竟回身去抽了长剑,剑稍指着泓昀道,“你若老实,我自然救你,你再敢撒谎,今日结果了你,我再去皇帝面前领罪,也要问问他留一个废物又有什么用?” 泓昀也被激怒了,竟是爬起来冲着晏珅吼道:“十四叔你不要含血喷人,我哪里碰过什么五石散了,今日就是死在你剑下,我也不会承认的。” 晏珅见他如是,考量他平素的为人,也信了几分,收回了长剑再问:“平日里你的烟都经谁的手?” “赫娅。”泓昀不假思索地回答,却猛地一个激灵如寒冰游走全身,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痴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半晌才瞪大了眼睛看着晏珅,“十四……十四叔,难道那女人……” 晏珅皱眉,只觉得浑身毛发竖立,难不成那个浩尔谷赫娅真真是妖魔变得?竟歹毒到连自己的丈夫都要坑害? “今日你随我回府,你婶子还在贤王府,家里没什么人,万一你毒瘾发作自有可靠的人照顾你。”晏珅冷冷地看着侄子,其实他并没长泓昀几岁,但是毕竟长幼尊卑在,便自小彼此间有了叔侄的规矩,再有他文功武治一身功勋,泓昀也自然地敬畏他。 泓昀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之后该怎么办,如果真的染了毒瘾,戒不掉怎么办?被人知道怎么办?难道他这辈子…… “我会进宫去和你父皇说这件事,让他慎重考虑是否还适合把那个女人留在你身边。”晏珅这句话话音才落,泓昀便扑到了他的面前,几乎是哀求,“十四叔不可以去告诉父皇,如果父皇知道他会杀了我的,十四叔你既然救我,又怎么能看着我被父皇处死?父皇他知道的话,一定一定会杀了我的。” 看着这年轻人瑟瑟发抖,便知道他有多惧怕父亲。当年晏珅也惧怕父亲,可只是每回与父亲辩驳时政国策时贸然顶撞,当被惹怒的父亲拿剑指着自己时,才会有那么一丝的颤抖,却从来没有因为这种事而害怕,或者说若害怕,他也不会处处顶撞先帝。 “我只能救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你以为这件事能瞒过你的父皇?”晏珅冷静道,“如果你这么想,就真的没救了。” “十四叔!”泓昀的脸涨得通红,匐在地上一遍遍地说,“父皇知道的话,一定不会放过我。” “也许并不见得,他连……”晏珅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冷酷的兄长会放过十哥和他的儿子,竟选择默默承受那份屈辱,自己到底没能真真了解他。 翌日,梁嗣音怀着惴惴不安地心思来到坤宁宫,容澜是多敏锐的人,从她进门起就瞧出了端倪,不多久便遣了络梅等人,只留她在跟前,直直地问:“怎么了?” 嗣音道:“娘娘要平静地听臣妾说完,不然皇上要怪罪臣妾办事不力。” “你说吧。”容澜凝神,她经历过的风浪还少么,并非觉得嗣音看轻自己,只是自然地习惯了去面对。 嗣音方缓缓将泓昀的事情说了,又把皇帝的意思说明,请容澜做主选出一个可靠的孩子来。 容澜那里自然气得脸色发白,但到底稳住了,却道:“这些秀女才来多久,便是你当初我也不敢怎么信任,更何况这些孩子。” 嗣音低语,“皇上那里,也是想不出合适的人了。” “本宫有合适的人。”容澜脸色肃冷,痛心疾首地一摇头,“去,你去请贵妃过来。” 嗣音不知缘故,也猜不透,只是答应了,请容澜保重身体后,便匆匆离去。 而涵心殿这里,彦琛才散了朝归来,正换下龙袍,方永禄便说定康亲王求见,他那里冷笑说,“这是要来辞行?” 谁知晏珅却是一脸肃穆地进来,行过礼后复又跪了下去,语气沉甸甸地说:“臣弟有事启奏皇上,事关三皇子泓昀。” 又是泓昀?彦琛眉头一皱,压着心里的怒意道:“起来说话。” “昨日臣弟与一众兄弟相聚,发现……”晏珅顿了顿,“发现泓昀行为异常,臣弟在他身上闻到五石散的味道,待兄弟叔侄们散了后便质问他,可这孩子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在吸食五石散,臣弟已将他安置在自己府邸,进宫面圣就是想请皇上考虑,是否要调查郡王妃赫娅。” “这件事你还知道多少?还有什么人知道?”彦琛那里听闻是这件事,竟是安心几分,至少儿子没有再给他添什么麻烦。 “仅此而已,臣弟不敢将事情闹大,所以仅臣弟和府中亲信知道。”晏珅顿了顿道,“昨夜泓昀毒瘾发作,很是辛苦,不过他挺过来了,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主动吸服的。” 彦琛的拳头渐渐攒紧,闷了半日才说:“这件事朕会处理,你做得很好。” “皇上这里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皇帝只是冷色凝望他,再没有说什么,如此反是晏珅被看得有些莫名,不由得反思自己是否失言了。 日暮西斜的时候,李子怡闲来无事又来长春宫转悠,见秀女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见了自己都纷纷过来请安,问怎么都在这里,秀女们才说那孙夏菡又被贵妃提溜去了,不知道这回要罚她什么,问及缘故,都说是御花园的旧账还没算,怕是要逐出宫去。 李子怡眉头一挑,生了几分看热闹的心,便赶着往景阳宫来,肩舆才落下,就看到孙夏菡一个人跪在宫门外,形单影只的模样好不可怜。 “你这孩子,膝盖上都磨出茧子了吧。”李子怡叹气,又问,“娘娘怎么罚你,要赶你出宫吗?” 孙夏菡怯怯地摇头:“娘娘那里还没有说话。” 李子怡才要开口,里头忽而传出器皿碎裂的声音,再有便隐隐听见年筱苒的喝骂声,她忙问孙夏菡:“里头又怎么了?” 夏菡道:“才刚来了个太医,其他的奴婢就不晓得了。” “太医的话,不就是何子衿?”李氏因念何子衿照顾自己的儿子有功劳,且那年除夕又保住了赫娅的胎,对他很是有好感,可残念帝后将他指派给景阳宫不能为己用,这会子见里头动静大,便生了护短的心,赶忙进来,果然见何子衿跪在地上,连药箱都叫砸了,里头的东西更是四散了一地。 “妹妹这是动哪门子的怒,天气越发热了,小心你的身体。”李子怡这样说着,绕过来看看何子衿,这俊美的青年怎么看都是讨人喜欢的,偏偏年筱苒还诸多挑剔,更不念人家救了她的恩情,便道,“何太医这是怎么了?惹娘娘生气作甚?” 何子衿不语,只是默默。 “什么太医,根本就是庸医,连一副药都开不出来,皇上养着你们尽是为了好看的?”年筱苒冷声骂一句,这才有功夫对李氏说,“姐姐坐吧,我这里乱着,叫您笑话了。” “妹妹这是要开什么方子?竟还有何大人办不到的?” 年筱苒瞥她一眼,冷笑说:“咱们这些宫里的女人,还能求什么方子?” 李子怡呵呵一笑,心下明白许是为了求子,毕竟她如今还有圣宠,便是几次也不能错过机会才好,心里冷笑两声,又动了几分心思,便试探道:“看来何大人是不合妹妹的心意了?” “这样的蠢货,就不配来我的景阳宫。”年筱苒一副忘恩负义的模样,叫人看着心寒。 “既然这样,妹妹跟皇上说,另派好的太医来便是了,何大人倒是合我的心意的,妹妹不如让给我?”李子怡很不客气,开口就要挖人了。 年筱苒冷冷地看过来,明眸里透出阵阵傲气,冷笑一声说:“我不想要的东西,也从来是不会给别人的,姐姐贵为贤妃,也更不必捡我剩下的来用吧。” “这话……可老大没意思了。”李子怡眉目抽搐,若眼前还是夫人之位的年筱苒,她早就发作了,偏偏这女人竟是病一场反得回贵妃之尊,叫她无可奈何。 “来人,把何子衿拖下去重责二十板子,然后给我逐出宫去,告诉御医馆,再敢复用这个蠢货,本宫就要让御医馆上上下下都换干净。”年筱苒起身来,冷着脸色对李氏道,“姐姐今儿来的不是时候,我这里正心烦,你要是不嫌弃自己坐坐,我就不陪了。”说罢扬长而去,扔下了李氏不管。 贤妃才站起来,便见几个太监来架了何子衿要走,李氏上前两步想要开口制止,梨乐过来笑盈盈道:“娘娘心善,可这样没用的人,留他何用。” “哼!”李子怡甩开了梨乐,因知她是年氏跟前第一个人,自然不好甩脸出言斥责,不过冷笑一声便走了,到了门外见孙夏菡还跪着,便说,“自求多福吧,里头都要动板子了,回头你也跟着挨一顿,这小身板儿怎么受得住。” 孙夏菡听得怔住,跪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也难怪她那么生气,瞧着你们个个都那么年轻,她忍不住就着急了,看来你今天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李子怡冷笑一声,便拂袖而去。 孙夏菡跪在那里,心里好没底。因了御花园的事她天天等着贵妃来发落,可是一拖就拖到了今天,才刚被贵妃训了一顿叫跪在宫门外反省,后脚就跟进去一个太医,再后来贤妃又来了,再后来就变成眼前这光景了。可是贤妃也只是冷言冷语几句,也不会帮自己,万一过会儿贵妃那里连自己也迁怒,是不是也会挨板子? 正想着,里头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响起来,孙夏菡听得心惊胆颤,不多久声音止了,便见那太医被拖了出来,像个麻布袋似的一路往外拖出去。还是头回瞧见这样的光景,孙夏菡终于忍不住哭了。 “你哭什么?”她呜呜咽咽许久,身后忽而来了一些人,为首说话的那一个,便是那日在湖边遇见的梁淑媛。 孙夏菡磕头行了礼,抹了眼泪不敢说话。 “娘娘又罚你了?你又做错什么了?”嗣音好脾气。 “不是的,还是为了上次的事,只是娘娘今日才想起来罚奴婢而已。”孙夏菡低声道,偷眼看了看嗣音,心里分明希望有人能帮自己,可真真不好意思开口。 “为了这个哭?”嗣音笑。 孙夏菡摇头,便将方才那个太医挨打,又被拖出去的事说了,言明自己是被吓着了。 嗣音那里却不以为意,只说:“你别哭哭啼啼的,娘娘不喜欢,回头就真打你了。”言罢进去,不多久便见一个宫女出来说,“孙小主走吧,娘娘不罚您了。” “真的?”孙夏菡长舒一口气,莫名地就感谢起了才进去的梁淑媛。 而这一边,嗣音也到了年氏面前,只是低声说一句:“人送过去了,不过娘娘打发了所有人,只要单独和他说话。” 年筱苒摇头:“还是头一回见娘娘这样做事情,神神秘秘的,三皇子到底得了什么怪病?我瞧贤妃那里没事儿人一样,她竟是不知道的?” 401.第401章 你来了 嗣音摇头:“臣妾也不清楚,只是照吩咐做事,不过娘娘这里往后还要派个太医来才好,您的身体也要时时照顾。” 此时舒宁抱着泓暄过来,才刚她带着泓暄洗澡去了,一应都不在跟前,也因她来了,年、梁二人不再说方才的话。 “梁淑媛怎么不抱初龄来?泓暄要和妹妹玩。”泓暄一见嗣音便扑过来,缠着她要找初龄。 嗣音哄他几句,也对二人笑道:“昨儿小丫头会走路了,再过些天就能跟着哥哥跑了。” 年筱苒也说:“你们进宫时才生下暄儿,一眨眼这会子看见他我就烦,成天吵吵闹闹到处乱跑,没一刻叫人安宁的。” 泓暄听母亲说烦自己,缠上来一阵撒娇,年筱苒便嗔着:“你是个男孩子,别跟女娃娃似的娇嗔,小心你父皇见了怒,要打你的屁股。” “不要不要。”泓暄听着,反越发腻着年筱苒不放。 嗣音和舒宁自然是笑的,只是嗣音听着年氏那句话,心里委实不好受,天下最难做的儿子,莫过皇子了。可转念一想,也是人各有志,泓晔那孩子还有泓昭,都是极好的。 等她回去符望阁,泓晔已经来了又走了,淑慎那里身上不自在,早早就去躺着,嗣音过来问问她好不好,容她撒娇一会儿便也离了。不多久天色渐暗,过了掌灯时分,皇帝那里才从坤宁宫过来。 “有小米粥,皇上多少进一些。”嗣音柔声劝他一句,他最怕彦琛不好好吃饭,最怕他气坏了身体。 彦琛吃了半碗便搁下了,嗣音便让谷雨端来水果,有一块每一块地塞给彦琛吃,忍不住笑着说:“臣妾好像在哄孩子。” 彦琛叹,笑道:“朕做孩子那会儿也没这么好的福气,那会儿太后还不喜欢朕,把朕抱去不过是想气母后,是后来才离不开的。朕小时候不过跟着嬷嬷宫女,皇子公主们又多,谁能对你尽心尽力地呵护。” “皇上。”嗣音柔柔地笑,“肯定是初龄分掉了您孩提时这份福气,既然是给闺女了,就不要再不开心了。” 彦琛一笑,起身来去看初龄,小家伙今天又疯玩了一天,早早睡了。彦琛那里道:“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朕委实是离不开皇后,你看这件事,她那里即刻就有法子去办,朕竟是束手无策。而你还年轻,要历练的太多了。” 嗣音自然不会生气,淡淡一笑,“还有贵妃娘娘,听说是为皇上办事,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都不问是怎么回事,臣妾心里很是佩服。” 彦琛笑道:“你不吃醋?” “那也要看吃谁的醋了,若是皇上这会子看中哪个新来的秀女,指不定臣妾没笑脸对着您的。”嗣音故意撒娇逗他,彦琛也从来不让她,便说要去长春宫选秀女,嗣音也推他去,两人闹了片刻,总算发散了些心里的郁闷。 静下来时彦琛又说:“这件事晏珅也知道了,难为他那么稳重,处理得极妥帖,朕这个弟弟,若脾气性子再好一些,真真没得挑剔了。”回头见嗣音心不在焉地听,心里反是高兴的,自然嗣音也非做作,她如今早学会了不想听不该听不要听的东西,过耳不过心。 夜深的时候,定康亲王府里静谧安宁,泓昀从百蚁噬骨的痛苦中睁开眼睛,面前却是那张柔和俊美的脸,冰冷的手触碰到自己的额头,仿佛一瞬间空虚的身体有了依靠。 “你怎么那么傻?”这一句话音落,泓昀觉得有泪水低落在面颊上,他苦涩地笑一句,“你来了。” 静下来时彦琛又说:“这件事晏珅也知道了,难为他那么稳重,处理得极妥帖,朕这个弟弟,若脾气性子再好一些,真真没得挑剔了。”回头见嗣音心不在焉地听,心里反是高兴的,自然嗣音也非做作,她如今早学会了不想听不该听不要听的东西,过耳不过心。 夜深的时候,定康亲王府里静谧安宁,泓昀从百蚁噬骨的痛苦中睁开眼睛,面前却是那张柔和俊美的脸,冰冷的手触碰到自己的额头,仿佛一瞬间空虚的身体有了依靠。 “你怎么那么傻?” 这一句话音落,泓昀觉得有泪水低落在面颊上,他苦涩地笑一句,“你来了。” “我会治好你,只要你能挺过去,一定会好起来。”何子衿略带哽咽,但须臾还是笑了,回答他说,“是啊,我来了。” 泓昀艰难地爬起来,没有了五石散提神,他觉得仿佛灵魂都被抽走,浑身绵软无力,精神意志也降到了最低,可突然见到何子衿出现在眼前,冰冷虚浮了许久的心总算暖了几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怎么来了?”泓昀拉了一把子衿,他那里身体一挪动,不免踉跄,连眉头也纠结了,泓昀担心不已,忙问:“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 何子衿微微脸红,将在景阳宫发生的事说了,又告诉他那些不过是贵妃配合皇后演的戏码,也是皇后把自己送到这里来。 “不过这一次你若再赶我走,我便无处可去了,我再也不是什么御医馆右院判,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何子衿淡淡地说着,缱绻的情思从眸中透出,却沾染了几分哀愁,他笑,“但是皇后娘娘又说了,等你好了我还是必须离开,并且永远都不允许我出现在京城。” “为什么?”泓昀皱眉,既然不允许何子衿在自己身边,又为什么要把他送来? “你该知道原因的,皇后是为了你好,我愿意服从皇后,只要你好我什么都愿意。”何子衿笑着说,伸手轻轻摸过他被五石散折磨得脱形的脸颊,“我说过的,这世上任何人的事都与我无关,除了你。” “可我保护不了你,皇家容不下你的存在,你在我身边只会受到伤害,甚至……”泓昀孱弱无力地看着他,从脸上拉下他的手攒在手心,“甚至会害你失去性命,如果你死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能明白我的心思。” 热泪从子衿俊美的脸上滑过,他的皮肤那么白皙,益发显得漆黑的眉目如水墨画在面上晕开,那一份美,便是女子也相让几分。 “所以我才愿意服从皇后,就算不能一生一世陪在你身边,可我只要好好活着,总有相见的时候,纵然此生再不能相见,曾经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也曾经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就足够了。” 何子衿淡淡而笑,轻轻将泓昀推下躺好,转身从药箱里拿出荷包,里头早已放下了冰片、麝香、薄荷等气味浓烈的物品,他递给泓昀说,“毒瘾发作的时候就闻一闻,这些东西气味浓郁,也可以刺激你的神经,但绝不会上瘾。好在你不是自己要去吸服那东西,意志上会很坚定。我会给你配不碍事的烟丝,再加入一些药物,你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抽几口烟,只要戒了五石散,再戒烟也不难,即便不戒烟,只要你不碰不好的东西,抽一辈子也无所谓。” “我不想再碰那些东西了,出天花死过一次,这一回又不啻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如果我还不能好好活下去,怎么对得起你一次次救我?”泓昀拿着荷包,那浓烈的味道沁入鼻腔,果然提了几分精神,他苦笑说,“若你在我身边,我累的时候你会给我用这些吧,而那个毒妇,却……” 想到赫娅对自己做的这一切,泓昀一时情绪激动,额头上的经脉也突了出来,何子衿握住他的手说:“不要让自己激动,放松些,如今我在你身边就别去想那些事。” “宫里……除了皇后和贵妃,还有别人知道吗?”泓昀呼吸渐平,挥去那怨恨后,却问了这一句。 “贵妃只道你得了要紧的病,但不能让外头知道所以才要我出宫照顾。”何子衿说着转过身去,他知道泓昀在在乎什么,只是静静地回答,“我到景阳宫时贵妃便无端地找茬发怒,侍奉她那么久竟是头一回出这样的事,那么巧后来贤妃娘娘到了,贵妃便愈发发狠。她根本没提过什么药方子,却对贤妃说了那句话,我心想莫不是有别的事,没想到后来挨了顿板子被拖走,竟是在密室里见到了皇后,才晓得这一切是演戏,皇后说宫里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贵妃、贤妃都是,所以要我以性命担保为你守口如瓶,你说为了你我怎会犹豫?” “她……们都不知道。”泓昀眉目略松。 何子衿背对着他,面色纠葛不清,却只是摆弄着药瓶针包,再没有说话。 他不愿告诉何子衿,在那个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密室外头看到了梁嗣音,泓昀若知道,一定会难过,即便他把自己当梁嗣音的替代,他也该做好这个替代才是,不可以让他失望不可以让他难过,这是他的宿命。 “子衿。”泓昀那里很沉地唤他,“等我好了,你要去哪里?” “你想得太早了,还有些日子。” “若不定下来,我会不安。” “皇后说她会安排。” 泓昀无奈,静了许久才道:“宫里还有好的千金科大夫吗?你出宫来,万一皇后分娩遇险该怎么办?” 何子衿道:“一来皇后的脉案一直都是其他御医负责,如今都很好;二来等皇后分娩的时候,你也该好了。皇后分娩该在七月,如今不过四月里。就算到时候要用到我,我也能过去。” “母后对我从来都如亲生子,竟比我的母亲还强些,我希望她能一切平安。” “早些睡吧,后天我们就要离京,你需养些精神。”何子衿劝道,“别的事不要去想,人各有命的。” 泓昀合目冷笑:“那毒妇找不到我,该急疯了吧。” 果然如泓昀所言,因他两日不着家,各部衙门也没有身影,赫娅几乎疯了,叫嚣着让家人去找,吵闹声几乎掀翻王府的顶子。家中上下皆被她折磨得身心疲惫、怨声载道。 管家已一天一夜没睡,眼睛都抠下去,这会儿才进门就一头栽倒,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抬回去,把消息送到赫娅面前时,她却说:“人没找到还有脸回来,不如死了干净。” 如是更寒人心,都不愿去替她找人,散出去了也各自玩乐或回家,到时候回府就只说找不到。又这样折腾了一夜,赫娅再坐不住了。 于是翌日天才擦亮,她就抱着儿子进宫去,宫门守卫瞧她气势汹汹又黑着一双眼睛,益发连问候都免了,待她进去才有人议论,“据说是和郡王失踪了,他们这一家也够闹的。” 翊坤宫里贤妃还在和周公对弈,难得一场好梦兼今日天凉些睡得沉,竟被静堇推醒说:“娘娘,王妃她进宫来了。” 李子怡很是恼火,正斥问:“哪个王妃那么要紧扰本宫休息?”话音才落便听婴儿啼哭,猛地惊醒来说,“垚儿进宫了?” 静堇称是,便忙着帮李子怡梳洗。 待穿戴齐整出来,果然见儿媳妇抱着孙子坐在一边,她双目漆黑神色弥散,怎么看都是几天没睡的模样,李氏脑中的弦倏地绷紧,端着耐心问:“这是怎么了。”一边使眼色给静堇,要她去把孙子抱过来。 赫娅也没反抗,就看着静堇把儿子抱给李子怡,嘴里呆呆地说一句:“母妃,泓昀他两天没回家了,我该找的地方都去找了,听说昨天他也没上朝。前一天是个几个叔侄兄弟喝酒去的,就再没回来。京城里我又没可靠的人,真的……”她说着,泪如雨下,李子怡那边也是登时变了脸色。 小宫女们因见主子起床便来奉茶水,却才进门就被贤妃呵斥:“滚出去。”一应连静堇都没给好脸色,战战兢兢地跟着一起出来了。 “又出什么事了?再在这翊坤宫待下去,我竟是要折寿的。”一个胆子大些的宫女忍不住咒怨,静堇忙将她们带开了。 李子怡怀里因抱着孙子,不敢如何发作,克制着声音问:“到底怎么回事,他一日不归家你就该来告诉我,如今两天不见人影了,你才想起来进宫吗?你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找他。” 赫娅哭道:“母妃你认识的人多,娘家府里也有兄弟亲戚能帮忙,我去哪里找人打听消息,本以为他是在哪里宿醉了,心想跟兄弟侄子们去喝酒总是不要紧的,谁想到他连着两天不回来,我没有办法了,母妃你赶紧找到他吧,万一今日再不上朝父皇察觉动怒的话,可怎么办?” “你现在知道着急了。”李子怡脸色都绿了,生怕自己失手跌了孩子,又唤静堇进来把承垚抱走后,才放开嗓子骂道,“你****夜夜在他身边,怎么连他会去哪里作乐也不知道?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是不是你们又吵架了,是不是你把他气走了?” 赫娅跪到地上说:“孩儿不敢欺瞒您半句,这些日子我们很好,母妃您自己想想,最近可有什么我们争吵的消息传进宫吗?泓昀他也不住在后院了,除了处理公务,他就会回卧房,孩儿不敢撒谎,不信找回泓昀来您当面问他。” 贤妃不是不信,近来他们小两口的确太平,为此皇后之前还提过一两句,她还得意了好久,可谁料到他们要么太平无事,要么就闹这么大的动静。赫娅说得没错,如果皇帝发现泓昀两天没上朝追究起来的话,她这个傻儿子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我信你,不过一切等泓昀回来再做决定,现在就要上朝了,我派人去打听消息。”李子怡呼吸深重而急促,衣袂下的手分明在瑟瑟发抖。 “母妃,泓昀不会出事吧。” “闭嘴!”李子怡怒斥,一大早起来还没用膳,这样情绪激动她未免有些晕眩,可还是冲着赫娅道,“少给我添晦气,难不成你巴望着他出事?” 赫娅那里也是一肚子的火,可是两夜没睡带来的虚弱让她没力气去和婆婆辩驳,更何况对此事她已无能为力,如今只有仰仗婆婆,便硬生生地吞下这份委屈,只一言不发。 李子怡那里已找来近侍亲信,要他们去聆政殿打听消息,任何与三皇子有关的话都要一字不差地送回来,一并连皇帝怎样的神情都要打探好。又怕他们疏通不得关系,便让静堇抓了一把碎银子叫他们去打发人用,继而便心神不宁地在殿内等待消息,连一口水都懒怠去喝。 如是许久,终于有消息传来,竟是皇帝下旨让三皇子赴江南视察农耕,且昨夜就已出发,今日不过是告知群臣而已。 “听万岁爷的口气,像是说他自己不能去,所以咱们三爷是替皇上走了一趟,主子这可是好事啊,说明皇上看重咱们爷。”小太监机灵,李子怡怎么喜欢他便怎么说。 如是李氏长舒一口气,久悬的心放下来,转身得意地对儿媳妇道:“还问他会不会出事,你竟是什么眼光看待你的丈夫,他那样优秀努力你都见不到吗?现在可安心了吧,他是出皇差去了,替皇上去巡视江南。你究竟是怎么做人妻子的,他连个消息都懒得带给你。” 赫娅闻言,却是呆了片刻,半晌才回神说:“不能够啊,他为什么出公差不送个消息回家呢?这也太蹊跷了,父皇他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402.第402章 还谈什么失望? “放肆,你越发没规矩,这话是你可以说的?天子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容不得你质疑,大清早尽是给我找晦气,赶紧出宫去,别叫我看着心烦。”李子怡说着就要打发儿媳妇,又道,“你这副模样又要怎么照顾孩子,承垚我留几日,等你休养好了再来接他。” “母妃,垚儿我要带走的。”赫娅站起来道。 “别跟我纠缠,这里是皇宫,我是堂堂贤妃是你的婆婆,你要懂分寸。”李子怡冷冰冰的,仿佛因儿子被皇帝重用,她说话更有底气了。 “母妃……” “赶紧走吧。”李子怡冷哼,不容她多说半句,更道,“昀儿不在家里的时候,你也给我谨守本分,不要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传出来,不然我没脸子,你们浩尔谷也一并颜面扫地。还有,叫下人准备好西院那里的屋子,今次秀女大选后,会有新人进府,你这位正妃早做准备,别叫新人看你的笑话。”言罢径直朝寝殿里去,再不理会儿媳妇脸上的阴晴变化,在她看来,儿子不在的时候,她更要拿出婆婆的气势才行的。 赫娅那里被这些话气得浑身发抖,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竟是连哭也哭不出来。 她愤愤然离开翊坤宫,一路往宫外去,却偏偏遇上那群晨起练习的秀女,她们都穿着一应粉色的宫服,梳一样的发髻,整整齐齐地看过去竟煞是美丽。 长春宫的嬷嬷们领着秀女一起行礼,在那儿跪了半日,却不听和郡王妃道一声起来。 赫娅想到这些漂亮年轻的女孩子之中就要有人与她分享泓昀的爱,咬牙切齿恨不能一个个都捏碎了,此刻见她们跪在自己的脚下,不由得生出傲气来。 “我不过是郡王妃,你们不必拜我,赶紧起来,叫人瞧见当我在这里装哪门子主子呢。”她的话很不好听,看着秀女们陆陆续续起身,瞧见她们如花一样的脸蛋,更是愤恨,不由得说,“隔着坤宁宫那一边有座钟粹宫,你们可知道?” 教引嬷嬷们感觉到赫娅接下去没有客气的话,忙赔笑说:“小主们还没来得及熟悉各宫各殿的用处,只怕郡王妃要问住她们了。” 赫娅冷笑道:“可不是么,既然没学到,我教她们。”她走近几步到那些秀女跟前,抬手指着东边道:“隔着坤宁宫就是钟粹宫,三年前和你们一样的姑娘也进宫选秀,可是留下的人太少了,太少的人里又只有一个女人得宠,你们猜其他不得宠的下场如何?就困在那钟粹宫里,死的死,关的关,如今连钟粹宫的门都封了,多可怕呀?可是,这极可能就是你们未来的下场。” “郡王妃,您可不能危言耸听,哪儿有这些事情。”教引嬷嬷上来劝,赫娅却怒了,呵斥道,“几时轮到你来拉扯我,我可是堂堂的皇子妃,还不掌嘴!” 那教引嬷嬷一愣,平素她可是在秀女们面前极有体面的人,此刻竟被一个小王妃教训,心里虽愤愤却不敢违抗,只能自己打起自己来。一众秀女见赫娅如此厉害,个个都不敢言。 偏是此刻,从坤宁宫的墙角那里转出一行人,不过四五个,为首那位悠悠驻足看着这一切,宁静温婉的脸上却不曾划过任何异样的神情,只是道一声:“秦嬷嬷住手,这是怎么了?” “奴婢叩见娘娘。”秦嬷嬷看清楚来着系符望阁梁淑媛,忙地过来请安,秀女们也跟着过来,梁嗣音却只道,“这里就挨着坤宁宫,你们也不怕惊扰了皇后娘娘,赶紧回吧,日后练习也寻别的去处才好。” 嗣音说完就要转身,竟对一旁的赫娅视若无睹,如此自然要激怒她,她反跟过来,像模像样地福身施一礼,“见过梁淑媛。” 算起来嗣音不仅是皇帝的妃嫔,更是赫娅的长辈,规规矩矩的礼数不止于这一福身,但嗣音也懒得与她计较,如今她对这个女人完全没有好的印象。 “嬷嬷带秀女们回去吧,过会儿贵妃娘娘她们都要过来的,瞧见了该惹她生气。”嗣音仍旧无视赫娅,吩咐秦嬷嬷后真的就要走了。 赫娅忍不住哼道:“梁淑媛这样冷脸对我,叫秀女们如何看待宫里的事,还只当我和您有什么过节,传出去多没意思,我们家王爷也尴尬不是。” 她不提泓昀也罢,提起来嗣音更生气,可她的性子收放自如,岂能被她三言两语就激怒,带着谷雨就要转过墙角去,谁知赫娅竟追上来说:“梁淑媛是笃定不给我面子了?您是恼我呢,还是和母妃她过不去。” 秀女里已有胆子大的掩嘴而笑,只把这一幕当笑话来看。 赫娅那里瞥见,心中怒火腾升,指着秀女说:“娘娘看见了,她们都在笑呢。”那秦嬷嬷闻言赶紧去瞪秀女,赶着要领她们走。 “都不许走。”赫娅冷声出言,转而看着嗣音道,“娘娘就眼睁睁看着秀女们嘲笑一个皇子妃?这就是天朝所谓的规矩?” 嗣音冷然相对,不疾不徐地说:“宫规森严、皇室家法也条目清晰,首先赫娅你是晚辈,不能这样对本宫说话;其次这里是后宫内廷,你虽是皇子妃却只是外命妇,宫里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多嘴;最后……”这一句话嗣音将声音压低,“我若是你,只会老老实实回家照顾好丈夫和孩子,不要等哪天家散了,都不晓得是为什么。” “你……是什么意思?”赫娅被激到,她没有任何话来反驳嗣音前两句,可是最后一句话她听不得,凭什么要这个女人来指教自己如何守护家庭?她冷笑着出声,“难道要我告诉这些秀女,有一天和郡王府若散了,也是因为您吗?对啊,不止和郡王府,还有定康……” 但容不得她说完那句话,嗣音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在赫娅脸上,这一下竟是用足了力道,赫娅两夜没睡身体早就虚了,这一下吃不住,顺着就跌倒下去。 秀女嬷嬷们都吃了一惊,谁也想不到看似温和的梁淑媛竟如此厉害,且早就知道她是宠妃,此刻又闹不清状况,不由得个个噤若寒蝉起来。 嗣音这些恨意早就积压了许久,本想着让时日冲淡了去,偏今日叫她发作出来,可是她的脸上并没有严厉凶蛮的神情,仍旧是和方才一样,只是说了句,“本宫已说了,天朝皇室宫规家法森严,方才那样的话郡王妃你若再说第二次,莫怪本宫以家法论处你。” 浩尔谷赫娅那里面色苍白,眼眉里浸满了恨意,眼看着梁嗣音要转身离去她却无可奈何,心中的怨恨不禁如烈火焚烧,正要开口突然小腹剧烈疼痛,那份疼竟是带着熟悉的恐怖袭来,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旋即便听见一个秀女喊:“血,郡王妃流血了!” 嗣音闻言转身来,便见倒在地上的赫娅面色惨白纠结很是痛苦,而她的长裙也渐渐被鲜血浸透,本能地意识到这是小月的迹象,忙唤左右:“传太医!” 翊坤宫就在附近,赫娅被送到李子怡那里,因是瞧见这样的状况,贤妃的脸肃冷凝重,在外等消息时便恶狠狠地盯着嗣音看,恨不得上前将她生吞活剥,要知道赫娅肚子里那可是她的孙子。 不久太医战战兢兢地出来,还是带来了贤妃最不愿意听见的噩耗:和郡王妃小月了,那才不满两个月的孩子没了。 李子怡心头大痛,转身来抬手就要扇嗣音的脸,却被嗣音一把捏住了手,她正色道:“娘娘不问问是什么缘故让王妃小产吗?” “废话,不是你一巴掌把她打到地上去的吗?她是我的儿媳妇,几时轮到你来教训了?你现在捉着我是要犯上吗?皇帝就算把你宠到天上去,你也不过是个淑媛,就凭这一下本宫就能治你的罪。”李子怡叫嚣着,想要挣脱嗣音,却被她紧紧地握住。 “太医留下,其他人统统出去,谁敢在门前晃悠,本宫决不轻饶。”嗣音握着李子怡的手不放,出言呵斥众人,“还不退下。” 这里本多李子怡的人,偏偏她们却被梁淑媛威慑道,一个个应声退了出去。嗣音放开李子怡,缓步到了太医的面前,冷声道:“本宫希望太医你据实禀告和郡王妃究竟因何小产,若是本宫的责任,本宫责无旁贷自然按规矩论处,但若另有缘故,太医你不说,本宫也会让皇后娘娘另派人来查明清楚。” “梁嗣音你这是在威胁他吗?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另有缘故。”李子怡跟过来,咬牙切齿地说,“那么多人看见你动的手,如今你还想抵赖?” “太医,本宫的话只说一遍,如何抉择就在你了。”嗣音不理会贤妃的叫嚣,只是冷声看着太医,她心里是有底的,吸服了那样的东西,孩子怎么可能保得住。 太医腾地跪下去,声音也颤抖着说:“贤妃娘娘息怒,此事不怪梁淑媛,郡王妃就是今日不跌这一跤,过些日子孩子还是保不住的,郡……郡王妃她有吸服五石散的迹象,就是有十个孩子也保不住啊。” 李子怡的面色停滞在张牙舞爪的那一幕,整个人如石雕一般凝固起来,许久许久她才出声说:“太医,你、你再说一遍。” 那太医慌得没了神,支支吾吾地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李子怡倏地瘫坐到地上去泪如雨下,哭道:“怎么可能?她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她是傻子呆子吗?她不知道这东西对身体的伤害有多大吗?” “今日之事,只太医、贤妃和本宫可知道。”嗣音冷色对着那太医,也算这个人倒霉,竟遇上了这样的事,“再若有别的人知道,哪怕半句闲言碎语,你的命也就保不住了。不要拿一时口快来换你的一辈子,本宫这一次的确是在威胁你了。” 那太医磕头如捣蒜,连声说不会讲出去,更愿用项上人头做担保。 此刻静堇战战兢兢地带着方永禄的小太监进来,说涵心殿那里传皇帝的口谕,竟是说皇帝散朝后要驾临翊坤宫,让贤妃、梁淑媛和郡王妃还有太医都原地待命,再有其他人不许出入翊坤宫。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李子怡止住了眼泪,已站了起来。 嗣音冷静地看着她,“娘娘再等等,这件事还没完。” 李子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转身就要去找赫娅,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被嗣音拦住说,“娘娘何不等皇上来,皇上自然会做主。” 李子怡恨恨地瞪她一眼,甩开她的手道:“不要以为你没有责任,本宫不会善罢甘休的。” 嗣音心底无奈一笑,面上却不再说什么。 这一边,年贵妃早带着武舒宁等来坤宁宫定省,因听说此事正打算派人去问消息,却听说皇帝那里传了口谕暂时任何人不得出入翊坤宫。一屋子女人不由得议论开,宋蛮儿那里冷笑说,“听宫女们说地上好大一滩血,这孩子八成是保不住了。” “宋修容!”忽听年筱苒严厉出声,瞪着蛮儿使了眼色,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皇后这里正身怀六甲,她也不顾忌。 谁知容澜却冷声道:“你训她做什么,那孩子不自重不知保养,连怀了孩子也不晓得到处瞎逛,今日不滑胎,后日也保不住。” 宋蛮儿这才松口气,但见年氏仍瞪自己,终究畏惧贵妃之尊,也不想容澜伤心,便悻悻地默声了。 “郡王妃出言顶撞梁淑媛在先,秀女嬷嬷们都是看见的,娘娘教训她本没有错,谁晓得缠上这样的事情,不知道贤妃娘娘那里能不能明断是非。”极少在人前说话的刘仙莹突然开口了,她那里静幽幽柔和地说着每一个字,一如她在人前的性子和那美丽的名字。 “是非曲直总有明断,皇上再宠梁淑媛也不会坏了宫里的规矩,孰是孰非每个人心里最清楚不过了。做人说到底最难过的还是自己那一关,做了恶事就算得不到惩罚,一辈子的孽债背着,临了那一口气散步去,下辈子也不会安生,对他们而言,这无疑比活着时杀罚更来得沉重。举头三尺有神明,许多事不是不报,不过时辰还未到。” 容澜冷冷地出声,说了这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便摆手示意众人散去,又说,“赫娅真的滑胎,再不济也是失了孩子,你们少议论一些,她年龄还小,多给些机会。” 众人自然遵命,只是年筱苒忍不住说:“宫里的姊妹们哪一个不是从年龄小过来的,可是总有长进的,若人人如她这样不知悔改不知长进,哪一天是个头?” “你何必苛责她自有婆婆教训,赶紧回去吧,本宫乏了。”容澜恹恹,也不愿和年氏理论,只是打发了她们。 众人离了坤宁宫,宋蛮儿过来朝年氏一笑,而后说:“娘娘不觉得事情蹊跷?这一大早郡王妃进宫作甚?据说本是三皇子找不见了,她进宫问婆婆来要人的呢,怎么就闹了这么一出?” “你给我安安分分回咸福宫去,再敢如方才那样失言,本宫一定惩治你,也好给宫里做做规矩。”年筱苒却厉色出声,将宋氏镇住。平日她胡搅蛮缠,甚至兴风作浪,众人总由着她,顶多说几句话制止,难得今日年氏拿出贵妃的架子来,便由不得宋蛮儿反驳,她尴尬一笑答应着,不服气地离去了。 舒宁笑一句:“修容娘娘素来如此,娘娘何必生气。” 年筱苒那里对此事只知道一些皮毛,总觉得里头有更大的缘故,但帝后那里似乎不愿让自己知道,而梁嗣音她到底又牵扯了多少,不由得叹说:“一来必须做出规矩给那些秀女们看,来日她们散了去,不知道要如何编排宫里的事,二来我是觉得梁淑媛太蠢,怎么就让自己卷到这事情里去。心里有些火气,她撞上来也是她的事。” 舒宁笑而不语,二人正要走,远远瞧见皇帝的銮辇过来,却是直直往翊坤宫那里去。年筱苒冷笑:“只怕里头的缘故大了,你几时瞧见皇上为了我们的事闹这么大的动静。” 这一边,彦琛散朝连衣裳都没换就过来翊坤宫了,李子怡见他这架势,心知他要包庇嗣音,可如今是赫娅自作孽,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皇帝到来后,先审了那太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便放他出去了。而后看着眼前两个女人,一个是他挚爱的,还有一个是容忍了许久亦冷落了许久的人,偏偏这件事把他们凑到了一起。 李子怡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来若赫娅不是因五石散滑胎,此刻她该多硬气啊,至少能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她梁嗣音怎么也该受罚吧。 “贤妃,你知道泓昀去哪里了吗?”彦琛那里目光肃然,冷冷地看着李氏,问的第一句却是这句话。 “臣妾听说皇上派他南下巡视农耕了。”李子怡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得意,还说,“多谢皇上看重他,希望那孩子别叫您失望。” “失望?”彦琛冷笑,李子怡见状显然一怔,不知皇帝何意,只听他悠悠地说,“朕业已两日没见到他,谈什么失望谈什么看重?” 403.第403章 婆媳大战 “臣妾……不明白万岁爷的意思。”李子怡心颤,转眸去看梁嗣音,她那里则气定神闲,眼神都不动一下。 “本来这件事朕都懒得来与你说,偏偏你儿媳妇不安分闹到宫里来,如今孩子也没了,事情也抖到你面前来了,朕不如一五一十跟你说清楚,你心里也好有个底,也知道朕究竟怎么看待你们母子,在宫里你是怎样的位置。”彦琛冷声说着,愈发到后来愈严肃。 “臣妾、臣妾洗耳恭听。”李子怡的心突突直跳,按耐着心里的慌张,直觉告诉他儿子那里似乎是出事了。 “朕并没有派泓昀去巡视农耕,朕怎么会让一个瘾君子去办差?”彦琛说出那三个字,心里却如刀绞一样的痛。 “皇上!”李子怡惊呼出声,什么叫瘾君子?难不成儿子和儿媳妇都…… “赫娅因了什么滑胎,你儿子就因了什么被朕送走。”彦琛怒言,“你究竟是怎么做母亲的,竟让儿子荒唐到这个地步?” 贤妃嗵一声跪下去,突然就哭起来:“皇上明鉴,臣妾真的不知道,这孩子天天那么忙,根本没时间进宫,臣妾一年也见不了他几回,臣妾自问有罪、教导无方,可是皇上千万不要冤枉了孩子,他那么乖怎么可能去碰这不干净的东西,求皇上一定查明,还儿子一个清白。” 彦琛冷声道:“他倒不是自甘堕落,只是蠢得连这点防备心都没有。”说到这里彦琛难抑怒火,指着寝殿的方向说,“你怎么教儿媳妇的?教她让自己的丈夫吸du吗?” 李子怡那里好似天轰然坍塌,她根本不能明白皇帝在说什么,只是哭着反反复复地说着不可能。 “嗣音,告诉她是怎么回事。”彦琛恨得再懒得多说半句,而这又是对李子怡莫大的耻辱,竟然由梁嗣音来告诉她自己的儿子出了什么事。 嗣音倒是十分镇定,缓缓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也告诉李子怡如今泓昀由谁照顾,更明白地告诉她,事情的源头全在赫娅那里,就看她怎么去问了。 “那个贱人!”李子怡已顾不得御前失态,出口便咒骂赫娅,更对皇帝说,“皇上还顾忌什么呢?她伤害皇嗣身体,罪该当诛!” “呵,你倒狠心下手要儿媳妇的命!”彦琛冷声道,“朕不是狠不下心,朕是想问你,杀了赫娅后怎么对天下人说?告诉所有人,你儿子吸du吗?” 李子怡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嘤嘤哭泣。 “更何况她是浩尔谷部的公主,朕多少也要顾忌一些。”皇帝痛心地说,“当初让泓昀和亲,朕也是想抬举他,没想到却被你们弄成这个样子,你这个做母亲做婆婆的到底做了些什么?今日朕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过去那些事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追究,一切都是看着泓昀,看着我们的儿子。容忍你到今天,也是为了他。你不要以为自己这个贤妃有多尊贵,不过是依附着你儿子而存在。就是这两年你兴风作浪的事,朕也看在儿子的面上不同你追究,你和你儿媳妇做了些什么,都以为朕不知道吗?” 虽然翻出旧伤,可嗣音那里却越听越冷静,冷眼看着李子怡哭泣的模样,有几分同情,却更是觉得她真正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皇上……臣妾错了,臣妾真的错了,可是求您千万不要迁怒昀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彦琛看着李氏哭诉,冷笑道:“朕何尝不是看孩子可怜才容忍你?朕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做的这一切总是有报偿的,不是你自己应了,就是应在孩子的身上。将来昀儿若有什么事,莫怪朕不护着他,只朕也护不住他。多行不义必自毙,你自求多福。” 嗣音难得听皇帝说这样狠的话,对一个曾经也为他付出过的女人如此狠心,看似冷酷无情,可他却只是为了孩子才这样做。而那个女人辜负他的,早就罄竹难书。所以她并不害怕,也不惊讶,只是为彦琛感到心疼,也为自己将来教育孩子敲响警钟。 “皇上,您如何惩罚臣妾,臣妾都不会有怨言,只求您不要迁怒泓昀,不要怪罪他……”李子怡泣不成声,形状很是可怜。 “朕当然要保护朕的儿子,不用你来提醒朕,这件事朕也没打算让谁知道。”彦琛恨道,“今日这件事幸是梁淑媛遇见,若是别的人,您以为还会是现在的光景吗?” 彦琛渐渐收敛了火气,皱眉看着嗣音道:“为了泓昀,朕不得不委屈你,嗣音,你会不会怨朕?” 嗣音摇头,只是淡然一笑,“臣妾都听皇上的。” 皇帝还是不舍,无奈地一叹后,才对匍匐在地上的李子怡道:“这件事梁淑媛会为你们母子扛下,希望你记着她的恩,更不要再做那龌龊的事,朕也同你讲明白,你们婆媳若再敢伤害她,朕绝对杀无赦。” 李子怡茫然地看着皇帝,彦琛却道:“你自己去问问赫娅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这里根本就不想见到她,其他的事梁淑媛会为你们承担,李子怡你记住,不要考验朕的耐心,你该了解朕的脾气。” 虽然还是不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但看起来他是要保全儿子媳妇的名声了,李氏感激皇帝,却未必感激梁嗣音,她深深地朝彦琛磕了头,好似感恩戴德一般多谢圣恩。 于是不久之后,和郡王妃小产一事有了决断,皇帝追究符望阁梁淑媛伤害皇嗣的责任,但念其不知郡王妃有孕在先,故而从轻处罚,从淑媛降为修容,罚俸一年及禁足半月思过。 这个消息一出,六宫哗然,皇帝对他的宠妃下如此狠的手,竟不念半分平日的情分,不由得让人扼腕感叹帝王的凉薄。 坤宁宫里容澜听说了皇帝的处决,也只是冷笑一声,“她李子怡是前世积德了吗?这辈子为非作歹那么多的事,却始终没有报应,还害得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 络梅劝道,亦是讽刺,“如何说是没有报应,郡王妃小月的孩子不是报应?三殿下堕落沉沦不是报应?只是都没应在她的身上,让她的孩子代为受过了。” 容澜挑眉道:“果然是这样,我竟没有想到,而这些痛对她而言更剔骨剜心吧。” “娘娘不必去犯愁,您如今只该保重自己的身子,宫里的事奴婢瞧贵妃娘娘做得很好,而梁淑媛也是有担当可靠的人,这是您的福气。”络梅好生地劝说,只希望容澜不要把烦闷压在心里。 容澜也是展颜笑道:“我算是看得开了的,不然这些年早早就要被气死了。只是人人都道皇上冷酷无情,可他在乎的其实比谁都多,此时此刻梁嗣音那里也为他心疼吧。” 梁嗣音被贬的消息一时风传整个后宫,长春宫里的秀女也不禁咋舌,都道皇帝无情而严格,对最宠爱的女人也毫不留情。 冯秀女本因梁如雨是符望阁那里的堂妹而有几分忌惮,此刻不免得意骄傲地过来踩一脚,对梁氏几句冷嘲热讽,叫旁人也看不过去。 孙夏菡见她这样,恨得就要上来吵闹,反被梁如雨拉住说:“何必呢,她怎么想,我们管不着,你是知道的,梁修容对我一直很平淡,我也没想过她是我的靠山。你这一闹,贵妃娘娘那里又要生气,你不怕她真的打你或撵你出去?” 如此夏菡才作罢,只是恨恨地说:“明明是那个和郡王妃出言不逊,这算什么。” 这件事风传了半日,却都不过是旁人的闲言碎语,真相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送走皇帝和梁嗣音后,李子怡凶神恶煞地冲到儿媳面前,旋即就是两巴掌扇在她的脸上,本因小月而孱弱不堪的赫娅怎么经受得住,竟是被打蒙了,半日才回过神。 她也不顾什么尊卑礼节,冲着婆婆吼道:“母妃你做什么打我?你疯了吗?” 如是李子怡更恨,又捉了她要厮打,凭是赫娅病得虚弱也不管不顾地和她撕扯,婆媳俩竟荒唐地打作一团,静堇吓得喊了宫女来拉扯开,翊坤宫弄得鸡飞狗跳。 “拿绳子来,去给我拿绳子来,我要勒死这个蠢货,我要勒死这个贱人。”李子怡叫嚣着,情绪极度失控。 “我做错什么了?我到底做错什么了?”赫娅尖叫着,哭着把床上的东西扔了一地,冲着婆婆喊,“你总该告诉我,我做错什么了?” “滚出去!”李子怡总算平静下来,吼了静堇她们,“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宫女们早就吓坏了,如此乐得离开,一时屋子里只剩下婆媳二人,看着赫娅被自己打得嘴角沁血的脸,李子怡仍是不解气,她恨道:“做错什么了?一个给自己丈夫吸du的女人,还有资格问我你做错什么了?浩尔谷赫娅,我只当你对外人心狠手辣,没想到你对自己的丈夫也这样歹毒,现在好了,报应在你自己的身上,你肚子里的孩子也被你折腾没了。我是前世作孽,才得了你这个魔鬼做儿媳妇吗?你究竟要把我们母子折腾到怎样的地步你才满意?” “什么吸du?母妃,你把话说清楚好不好?”谁想赫娅那里却是一头雾水。 李子怡不禁骂道:“你还要装傻吗?” “装什么傻?母妃你说清楚啊。”可是赫娅看起来,似乎真的不明白。 符望阁里,嗣音好容易回来,洗手换了衣服,心情甚好地上来抱女儿,见祥儿端了茶点来,问她谷雨哪儿去了,祥儿说:“谷雨姐姐发脾气呢。” “让她去,自有淑慎收拾她。”嗣音只是这样说,而后抱了女儿搀扶她走路,一边还笑呵呵地对奶娘和祥儿道,“走得更稳了,你们瞧她着急的。” “主子,您一点也不难过吗?”祥儿放下东西,见嗣音竟是高高兴兴的,忍不住相问,“只怕公主晚上回来,也会难过呢。” 嗣音笑道:“若说难过,该是为和郡王妃的孩子难过,不过我也不愧疚,我并不知道她有身孕,她冒犯羞辱我,我出手教训她也在情理。至于被皇上追究的事,你们觉得这算重吗?” 奶娘和祥儿都摇头,嗣音道:“伤害皇嗣,可是死罪。” 二人一惊,嗣音知道她们心里有了分寸,也不愿再多说,只吩咐诸事小心低调,便打发她们去歇息,她自己带着女儿玩了半天,因见女儿拿不到一个娃娃发脾气哭闹时,她极认真地对初龄道:“娘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教导你,兴许你将来还有弟弟妹妹,娘这里真是茫然无措的。娘不求你们贤达优秀,只要善良正直,过得幸福,就什么都满足了。我的龄儿,你能明白娘的心意吗?” 初龄静静地听母亲说这句话,她该是不懂的才对,可却是欢喜地笑起来,爬到嗣音怀里去,折腾着凑近母亲,竟是重重地亲了一口。 “乖女儿。”嗣音好生感动,这还是女儿第一次主动亲她,她是否可以理解为,自己和女儿约定了未来? 初龄咿呀呀地笑着,好似是在说话,却没人能懂她的意思,嗣音嗔她道:“小宝贝你几时会开口说话?能不能先喊母妃,不要什么好事都让给你父皇成不成?” “梁嗣音,你是不是太坏了?”突然一把声音从楼梯那里传来,皇帝竟已换了便服站在那里,正一脸吃醋的模样嗔道,“你怎么不说朕能见到女儿的时间不及你十分之一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来把初龄抱过去,小丫头似乎也更喜欢父亲,一入彦琛的怀里就咯咯大笑,淌着口水将父亲一通乱亲。 嗣音没想到皇帝转眼就跟过来了,便顺口说:“臣妾这里闭门思过呢,您跟着就来,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这件事都到这份上了,朕还怕什么?”彦琛已不再如方才那样生气,女儿入怀便化作一片柔软,也无不感慨地说,“朕能做的都做了,往后只看他们母子自己的造化。”又心疼而深情地看一眼嗣音,“可惜委屈你了,平白无故替他们扛着过错。” 嗣音莞尔一笑,无不骄傲地说:“哪里替他们扛,臣妾才不愿意呢,臣妾是为皇上分忧,能为您分忧做什么都无怨言。” “你只会说这些话哄朕,女儿这里就什么都不肯让了。”说着抱起初龄,认真地叫她说,“龄儿跟父皇学,父皇,父皇……” 看着皇帝此刻如孩子一样的笑脸,再想他方才的冷酷,真真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由不得嗣音感慨她是有福气的,大概是这个世上唯一能看全这个皇帝所有情绪的人,既是如此,一点点委屈何足挂齿。 “‘父皇’二字发音多难呀,皇上教丫头说‘爹爹’吧。”嗣音笑。 彦琛一愣,却觉得新鲜,忙转来改口教女儿喊他,可是初龄咿咿呀呀地跟着学了半日,却是一个音都没落在“爹爹”上,气得彦琛轻拍她的屁股说,“笨丫头,要是你先叫娘,父皇就不疼你了。” 初龄似懂了一样,登时大哭起来,再不要彦琛了,一个劲朝嗣音伸手,弄得皇帝手足无措,抱着哄了半日,女儿才总算原谅了他。 嗣音在一旁笑得乐不可支,更是得意。 楼下的人听见这些动静,不由得面面相觑,谁弄得清这是怎么回事,不是才罚了吗?为什么回头皇帝就来哄她们家主子,谷雨那里也一愣一愣的,忍不住问方永禄缘故。 方总管却只是悠哉地喝口茶说:“就冲你们这闲操心的,杂家也懒得告诉你们,你们也不想想自家主子是哪一个,外头那些事能做数么?而主子又几时计较过外头那些事?” 瞧方永禄这样骄傲,谷雨也安心了,说道:“今儿瞧见贤妃动手要打主子,奴婢心里那个恨,想当年主子就被她捉去羞辱过,一巴掌打完扔出翊坤宫,可她今日打错算盘了,主子不再是随便能叫人欺负的了。” 方永禄也道:“既是知道主子不再随便让人欺负了,你们也该长进,往后遇到什么事都劝着些,今天这事儿也就不该有了。”众人忙答应下,更请方永禄多多指教。 如同方才惩罚梁嗣音的旨意一样,皇帝从翊坤宫出来后旋即去符望阁看梁修容的事也随风四散在宫里,长春宫的秀女们先头才感慨皇帝无情,这会子又被弄得迷茫了,不得不叹服梁嗣音的盛宠,个个私下嘀咕说:“这样子留在宫里,难道真的会如郡王妃说的那样,钟粹宫里的那几个就是我们的未来?” 有消息灵通的便说:“估计咱们这一批是留不下谁的,但是听说皇后那里有意挑选一些指婚到宗室里去,只盼姐妹们都有个好去处,也不白聚这一场。” 如是众人各自都有了心思,也没有谁再期盼留下来后的风光,看着符望阁那位如此高高在上不可动摇,今日也亲眼瞧见她的行事做派,更是无人敢去和她分享皇帝的宠爱,一时秀女气势大减,几位教引嬷嬷也都只能苦笑。 404.第404章 陌生的男子 对于此事毫无反应的,只能算坤宁宫和景阳宫了,年筱苒那里听说皇帝即刻就去见梁嗣音,也只是抱着儿子对舒宁说:“罚俸一年,思过却只是半月,算着日子出来正好是初龄的生辰,到时候再赏些什么,自然又把淑媛的位子还给她,皇上这会子不过是做出来给人看的。” 舒宁只道:“臣妾看是没有谁愿意站在贤妃那边,都一面倒向姐姐她的。宫里的人如今都不喜欢郡王妃,去年秋狩后,谁都懒得搭理她了。今日皇后娘娘那些话,也是从未听她说过,竟是真的不喜欢了才会当众说出口的吧。” 年筱苒叹一声:“偏偏皇后身子越重,事情就越多,你看十四爷家里那一个才没了孩子,这赫娅跟着又来,只怕皇后心里是不自在的,她再过些日子就该生了,我心里悬着呢。” 舒宁见她果然变了脸色,也知她真心为皇后担心,便没再说什么,想起自己那个没福气的孩子,心中不免酸楚。 这一边,晏珅回来他的宅邸,这些日子他都在七哥家里住着,只是为了看看泓昀才过来。而今日宫里的事情他也知道了,明知皇帝惩罚梁嗣音是为了替泓昀夫妻掩盖罪过,可心里就是十万个不愿意,直恨得牙痒痒。 “十四叔脸色不太好。”泓昀不在瘾头上时总算是正常的,见晏珅愁眉不展,便好意关心,“新婶婶身体还没好吗?” 晏珅哼笑:“你别惦记别人了,惦记你自己家里那位吧!”转而冷言问一旁的何子衿,“三皇子身体如何?你有把握帮他戒瘾吗?” 何子衿认真地回答,许愿说一定能帮泓昀康复,之后便退了出去,留他们叔侄说话。 泓昀因不明白叔叔方才的话,忍不住追问:“十四叔是说谁?赫娅吗?” 晏珅不免恨道:“你的女人怀孕了你知不知道?” 泓昀一愣,随即就不好意思,只低头不语。 他不得不承认最近和赫娅痴缠得很紧,她总是殷勤地替自己烧烟,脾气也变得好了,什么事都依了自己,有时候也跟着抽几口,烟腾雾翻的时候,****纵身便忍不住云雨之事,竟也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了一阵子。所以赫娅会怀孕,也算是正常。 “想必和你一样,她身上也有五石散,所以今日去宫里找你的时候滑胎了。”晏珅像看什么稀奇东西那样看着泓昀,皱眉头说,“你们夫妻俩究竟做什么?她自己也吃的吗?” 泓昀说:“她偶尔会跟着抽两口烟,我抽的时候也一直在身边的,至于她吃不吃,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你一个大男人,竟然什么都不……”晏珅到底没说太难听的话,可忍不住说了一句,“如今叫无辜的人替你们受过,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 “无辜的人?”泓昀心里掠过不安,却不敢细问。 晏珅心想他早晚会知道这件事,索性告诉他:“今天赫娅在宫里冒犯梁淑媛,梁淑媛出手教训她,谁晓得她就这么滑胎了。依我看根本就是五石散在作怪,可皇帝就把事情推到梁淑媛的身上,降级罚俸禁足,她一个女人替你们扛下了所有的事情。” “十四叔的意思是,我和赫娅的事梁淑媛也知道?”泓昀的心徒然揪紧,突然就觉得什么尊严什么骄傲都被硬生生地撕扯掉,他竟是一无所有了。 “该是知道的吧,我想皇帝还不至于舍得让他心爱的女人委屈。”晏珅那里苦涩地一叹,也懒得再和泓昀说什么,嘱咐他明日启程离京的事后,便走了。 何子衿一路相送后回来,见泓昀情绪低落,自然问缘故,听他冷笑着说完后又问自己:“昨夜我问过你的?” 他方淡淡地说,“她的确是知道的,只是我不想告诉你。” “子衿,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可悲吗?” 但不论如何,这件事曲曲折折总算安定下来,时间会冲淡它,而以后也会发生更多的事让人淡忘眼前的一切。傍晚的时候淑慎和泓晔回来,嗣音也如往常那样帮着温习功课,直到泓晔走后淑慎才纠着嗣音问缘故,分明觉得母亲闪烁其词避重就轻,可见她不想说,且又听闻父亲旋即就来哄她,淑慎也不愿再多追究,不过还是恨恨地说:“那个浩尔谷赫娅别不知好歹,她若回头来找你滋事,我一定不放过她。” 嗣音只嗔笑一句:“是,我们大公主最厉害了。”便没再提这些事。 泓晔如往常那样的时辰回来承乾宫,却头回见母亲等在门前,他笑问母亲怎么了,古曦芳只说想出来走走就顺便等着了,而后看着儿子洗手换衣裳,又叫凡霜凡雪摆饭,等母子俩坐下,她才问:“梁修容没事吧?” “梁修容?”泓晔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笑着说,“还不习惯改称呼,不过她挺好的,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高兴。就是今天的事太奇怪了,三嫂那个人也是,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大人的事,你自然许多不懂了。”古曦芳温和地笑着给儿子布菜,又道,“看着你嫂嫂那样的人,真为你三哥可惜。将来我晔儿也要娶皇子妃,母妃希望你能得一可心的人,舒心地过日子就好。” 泓晔吃着饭,笑道:“这件事母妃就不要操心了,儿臣不想那么早成家,只想长大后替父皇分担国事为百姓谋福,别的事不想。” “到时候也由不得你。”古曦芳笑言,又想起来说,“下月你妹妹周岁,母妃备了银子,你若想买什么给她,母妃给你钱。改日你姐姐出宫去的时候,你也出去看看,有稀罕的东西买来,好给你妹妹做生日,自然暄儿那里也要备礼。” 泓晔一一答应着,不知在想什么,竟是自己笑了,古曦芳问他缘故,这孩子却只是不说。她没再多问,却暗暗地舒了口气。 之后的日子,赫娅被留在宫里坐小月子,翊坤宫本就没什么人往来,如今因了那么多的事,更没有谁愿意去走动,而李子怡被皇帝那样指着鼻子翻了旧账新仇来算,自然也暂没什么脸面到人前晃悠,一应推病,竟陪着儿媳妇一起“坐月子”了。 转眼四月末,嗣音虽还不能离开符望阁,淑慎却是不碍的,便缠着容澜准许她去护国寺,只因皇帝是答应过她们母女,皇后便允了。不想承乾宫那里过来说家里母亲病了,想请皇后恩准她出宫探望,古曦芳素来讨帝后欢喜,容澜自然答应,便索性让古曦芳带着淑慎一起出去,也好再带了她回宫。 又算算日子周桃该出月子了,便又让络梅准备一些滋补之物,叫淑慎顺道替她去探望一番,可淑慎本就不喜欢周桃,便嘀咕说:“人家明明要去护国寺的,您一会儿叫昭仪娘娘看着我,一会儿又差遣人家去七叔府里,我到护国寺敬一炷香大概就要离了,难得出宫的,人家要和明源说好多话呢。” 容澜便骂她被宠坏了,连这些事也不愿意做,偏偏淑慎真就不想去看周桃,且算算时辰各处要跑,哪里还有时间和明源玩,便厚脸皮地缠着不肯答应,气得容澜无可奈何。 还是古曦芳周全,说:“臣妾送慎儿去护国寺后便着可靠的人看着,而后取道去贤王府看看周氏,再折回去接慎儿一起到家里去坐坐,赶着夜色前回来,娘娘看可妥当。” “再没有更妥当的了。”淑慎先心花怒放,容澜也没异议,只是笑着说,“你们瞧瞧她的模样,就怕将来带了初龄也这个脾气。” 众人笑一回便散了,淑慎回符望阁后嗣音也是诸多嘱咐,她得意地抱着初龄显摆自己明儿就能出宫,成天乐呵呵的小初龄此刻却是静了,用那种深邃的与彦琛一模一样的目光看着姐姐,却是嗣音等都没有注意到,这孩子每回听见姐姐提护国寺她都会安静下来。 翌日定省后,古曦芳便换了华服,带两个孩子出宫去了。先行便是来护国寺,把淑慎和泓晔送到方丈面前后,她便带着皇后的礼物往贤王府去,这里两个孩子等她一走,便抛开那乖巧的模样,兴冲冲地直奔明源这里来。 而明源早摆了棋盘香茶,静等他们的到来。泓晔虽认识明源,却并不多见,到底有些客气,而淑慎过年以来每月都能见一两回,两人早熟悉如亲密之人,说话字字句句都带着熟稔之态。 泓晔冷眼看着,那一身超凡脱俗气息的明源每在皇姐的面前只一味地温柔,倾听她说的每句话,纵容她的娇蛮,除大是大非,便处处都让着她。如此这般情景,连泓晔也忍不住担心皇姐会不会芳心暗许,可是又瞧着姐姐大大咧咧的模样,怎么看也不是那么回事。 他如是纠结了半天,不久提及母亲将来接他们回古府,明源眼眸微动,冲淑慎淡淡一笑,“果真是要去祭酒府中?” “是啊,去了后再与古昭仪一同回宫。”淑慎起身来收拾东西,今日已尽兴,便不再眷恋,不过看中案上一款素饼,毫不客气地就打包起来说,“初龄也能吃这些东西了,小丫头是个馋猫。” 明源笑:“小公主会走路了吧。” “走得可好了,就是还不会说话,连‘嬷嬷’都叫不清楚,每天只会咿咿呀呀的,教她也不用心学,样样都好就这一件叫人担心,过几天可就满周岁了。”淑慎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素饼,便叫泓晔准备去外头等古昭仪。 明源送至院门外,只是道:“贵人迟开口,公主可转告梁淑媛,不必太担心。” 淑慎也懒得与他说淑媛、修容的事,心想父皇早晚会把那位子还给母妃,便笑着答应,与泓晔一起辞别了他,径直往外头去。 明源立定原处目送二人,嘴边是浅淡的笑容,他心中念:是缘是劫不必太纠葛,人生不过转瞬即逝。 古曦芳从贤王府再折回来,见姐弟俩已等在前头,便知他们不是贪玩没分寸的孩子,心里很是安慰,谢过****方丈后,便一路往家里去。 古岚早带着妻妾子女在门前等候,待曦芳带着孩子们临抵,一切皆按礼数行事,直到进了府入了厅堂,才免去君臣之礼,曦芳只道:“难得回家一回,再不免了这俗礼,竟是辜负皇后娘娘的恩典了。” 众人自然答应,曦芳便要泓晔向父亲行礼,古岚忙拉着说:“泓晔是皇子,你怎能折杀为父?”又对淑慎说,“公主能来寒舍,老臣无上光荣。” “古大人哪里的话,母后还要我带她向您问好。”淑慎端庄地坐在那里,一言一笑皆收敛了平日的大大咧咧,果然也十足帝女的气派。 泓晔与外祖说了几句话,深知让淑慎这般坐着无异于是折磨,便说想带皇姐去府里四处逛逛,古曦芳也因见是在自己家里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便由着两个孩子去了。 古岚便吩咐下人说:“叫几个孩子出来,陪着公主和四皇子四处走走,嘱咐他们莫失了分寸,若让公主和四皇子磕着碰着,我定不轻饶。” “爹爹又严肃起来,小孩子家家玩耍,碰着也是常有的事。”曦芳嗔笑,也叮嘱他们两个不要乱走,便打发了离去。这才问父亲,“娘亲身体如何?” 古岚却面色严肃,只道:“随我来吧。” 这边淑慎随着泓晔四处闲逛,泓晔也极少来外祖家中,各处看着也觉得新鲜,而淑慎更是头一回来这样的书香门第,真真一草一木里都透着书卷气。 二人逛了半日,那里才来了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皆是泓晔的表姊妹,但泓晔知道淑慎不爱和女孩子玩,也不喜欢下人在跟前晃悠,客气了几句后便打发她们走了,两人只在花园凉亭里坐着吃瓜果点心,逗河里的白鹅鲤鱼来玩。 泓晔突然想起来说好要出宫给初龄和泓暄买生日礼物,便问淑慎有没有兴趣到街上去逛逛,这自然最叫她中意,忙催促他去找古曦芳讨准许,泓晔也怕下人传不清楚话,便留下皇姐亲自去了。 淑慎这里百无聊赖,便拿桌上的点心趴在栏杆边喂鱼,她这里投得殷勤,引得一塘鱼儿都涌过来争食,它们摇头摆尾掀得水花四溅,很是热闹。淑慎益发高兴,便将桌上食物都拿来投喂,一并连瓜果蜜饯都往下扔,正玩得高兴,身后突然有人说:“这位小姐,怎么胡来呢?” 她一愣,转过来便见一身形修长的少年男子站在面前,通身玄青色的袍子,显得少年老成,那张脸上眉目也算干净俊朗,只是莫名其妙地带着严肃气息,眉头也微微皱着,冷静清高的模样叫人看着有些不悦。 “你没瞧见它们吃得欢么?”淑慎不服气地顶回去一句,又撕了手里的肉干扔下去,转身不再理会这个人。 那男子却道:“鱼是没有脑子不知道饱腹的,你给多少它们就吃多少,所以你再喂下去,这些鱼会撑死的。” “真的吗?”淑慎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不过看着桌上一片狼藉,自己的确扔下去许多东西了,而池子里也不过十来条鲤鱼,想想人吃这些都要撑着,何况它们才那么点儿大,自己竟真没有意识到这点。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真的撑死了,我就罪过了。”淑慎趴到栏杆上去看那些鱼儿,可它们还在争先恐后地抢着漂浮在水上的食物,急得淑慎冲着它们嚷嚷,“别吃了,该撑死了。” 身后的男子见状,一脸无奈,为什么这个人会觉得鱼能听懂她说话呢? “怎么办?”而眼前的女子又很正经地来问自己,“要是真的撑死可就惨了,赶紧打散它们把食物捞起来才好。” 他忍不住走上来看一眼,说:“其实也吃得差不多了。”便见这女孩子很挫败地托腮皱眉,“这十几条鲤鱼都要死在我的手里了。” “看样子还不至于撑死,不过要嘱咐下人不能再喂食了。”男子这样说。 “我也希望它们不要死。”淑慎嘀咕着,突然想起来什么,转身来冲着男子问,“你一早看见我在喂食了?” 男子一愣,而后点了点头。 “那你不早来劝我?你看,如果它们要是死了,就是你的错。”淑慎霸道起来,就完全不讲道理,还很认真地对男子说,“我以为它们吃得那么欢是饿的,谁晓得鱼是那么笨的呢?可你是明知道的,却看见了也不过来说,我都快把一桌子食物倒下去你才来,所以要是它们真的撑死了,就是你的错。” 说着说着,淑慎突然意识到这是在古家,她是在做客,而她和眼前这个人又似乎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刚才那些话,是不是太失礼了? 不过等她意识到这些的时候,似乎已经晚了,于是尴尬地笑一笑,问:“你是泓晔的表哥?还是小舅舅之类的?” “什么叫‘小舅舅之类的’?好没有礼貌的女子。”男子心头一闷,但转念想到她竟直呼皇子的名讳,才突然意识到也许这姑娘并非哪家府里的小姐,兴许…… 405.第405章 皇帝的心事 “皇姐。”泓晔已带着下人回来,见亭子里多了一个十七八岁足足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年郎,也有些惊讶。 下人们忙上来说:“表少爷,这位是四皇子殿下,这位是大公主。” 男子一愣,旋即跪地行礼,更对淑慎道:“方才对公主不敬,还请公主海涵。” 淑慎笑嘻嘻说:“不打紧的,总之如果鱼撑死了是你的责任,本宫什么也不知道。” 男子心头一抽搐,他今日算是撞上了。 又听下人对泓晔道:“表少爷是大夫人娘家的侄子,进京赶恩科,就住在府里了。” 泓晔倒分毫没有皇子的架子,客气地叫他起身,含笑问道:“不知表兄名讳,既是赴恩科,还祝金榜题名。” “回殿下,学生江城邹氏,名皓,字高辅。”男子欠身应答。 “你就是江高辅?”淑慎突然窜起来,几乎跳到邹皓的面前,连泓晔也满面欣然,没想到竟有幸见到这个江城书画奇才,而他也从来不晓得江高辅和自己有姻亲关系。 但凡喜爱书画的,都知道江城高辅的名号,这少年五岁便能临摹唐寅名画,便是几位大师也难辨真假,之后随着岁月磨砺,自成一派画风,因他很少以本名落款,外人只知高辅是表字,众人便以江城为姓,称之为江高辅。虽然淑慎曾抱怨这个名字太俗气,可是对高辅的画实在喜欢,奈何这个十八岁的少年郎清冷孤傲得很,成名后反更极少流出画作,便愈发稀罕了。 “你们赶紧去准备笔墨纸砚。”淑慎即刻指挥古府里的下人。 “麻烦你替本宫画一副兔子,本宫的妹妹最喜欢兔子了,过几****周岁,本宫要拿来做礼物。对了,本宫的弟弟也要满三岁,你就画一幅山水吧,要黄山的松石,我拿去装裱成屏风,搁在屋子里最大气富贵。”淑慎吐字清晰地说完这一通话,还笑嘻嘻看着邹皓说,“如果你乐意,能不能再为我的母后画一幅百子图,而我的母妃喜欢青竹。” 泓晔在一旁哭笑不得,他的皇姐骄傲起来,十足帝王家公主的模样,这一份蛮横霸道,又岂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能有的。 邹皓那里静静地听完淑慎这些话,躬身道:“因为准备恩科,学生已暂时封笔不再作画,待来日高中,或能重拾画笔,届时学生愿为公主作画。” “那你的意思,就是不给本宫画喽?”淑慎纤长的眉毛微微一动,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口吻里已带了不悦,“四幅画是多了些,那你就画兔子吧。” “学生已将心意表述,还望公主恕罪。”邹皓依旧很冷静,冷静得简直叫人恼火。 “泓晔我们走吧。”淑慎连看他一眼的心情也没有了,真真没见过这样不识抬举的人,随即拉着泓晔往外头去,一边还说着,“不是说去街上逛逛么?赶紧走了,一会子又催着要回宫了。” 泓晔那里无奈,他应该对邹皓说一声,惹怒他的皇姐并不是一件值得乐观的事。 看着这一对皇子、公主离去,邹皓只是摇了摇头,心念:皇家子弟果然如世人所传纨绔骄傲、蛮横无礼,今日所见不假,可知并非偏见。 “这个人太傲慢了,竟悖逆了书画的最原本意义,仗着比别人画得好一些就这样恃才傲物,一定要跟父皇说不能叫这样的人入仕,将来若做官也这样,难不成老百姓求他什么还要三跪九叩焚香祭祀吗?”淑慎竟是真的生气了,一路出去还忍不住对泓晔唠叨,甚至还说,“怎么你有这样的亲戚呢?真是太古怪了。” 泓晔此刻多希望泓昭能从天而降救他脱离苦海,天知道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忍受住姐姐的唠叨,他们兄弟俩也时常凑在一起怀念当初那个才入宫的皇姐,可是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两人没有去远的地方,只在古府附近两条街逛了逛,泓晔也没有买贵重的东西,瞧见一套皮影做工精致,也有初龄喜欢的兔子,便买下了。而给泓暄的,却是民间孩子玩得最多的陀螺。 淑慎又忍不住说他:“古昭仪给你那么多银子呢?你也太会省钱了。” 泓晔便说:“那皇姐您还什么都没买呢?” 淑慎哼哼:“还不是被那个邹皓弄得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了。” 见她还在纠结,泓晔便默声了,待回到府里,母亲那里也说时辰不早了,于是与外祖、舅父等话别便要回宫。此时他的大舅母邹氏却手握一副卷轴出来,笑容殷切地对淑慎道:“方才皓儿冲撞了公主,实在该死得很,公主切莫生气,妾身这里有他从前的画作,只当给公主赔礼了。” 原来大夫人已从下人口里知道花园里发生的事情,奈何她也拗不过那个侄子,便翻了他从前娘家带来的旧画来给淑慎赔不是。 其实淑慎是不情愿要的,可毕竟这里是古昭仪的娘家,她对那邹皓甩脸也就罢了,没得让一家子人都骑虎难下,便笑着接过言谢,心里也好几分得意。那大夫人还不停致歉,就怕淑慎不高兴。 古曦芳那里没说什么,不过淡淡地笑着,之后总算要离开,一家人又依依不舍地分别。回去的路上两个孩子都累了,竟都合目瞌睡起来,看着他们面上还存有天真的神情,曦芳不免长叹,谁想到这一回出宫竟是惹得心里更加沉重,不由得伸手抚摸儿子的面颊,心中念一句:“晔儿,母妃该怎么办?” 转眼到了五月,初三是泓暄的生辰、初四是初龄满周岁,初五又是端阳,连着三天都是好日子,但彦琛素来崇尚节俭,若宫里连着三日摆宴必定耗费银两,故而早早就嘱咐年筱苒,只在泓暄生辰那天把所有的事都办了,端阳那日做些习俗就好,酒水宴席一概免了。 故而初二这日景阳宫里已经忙开,“皇上就是小气。”年筱苒在舒宁面前抱怨这句话,舒宁笑道,“娘娘可要小心说话,暄儿若学了去,又不知道什么含义,在皇上皇后面前一说可就遭了。” 年氏则笑:“就该叫他说去,皇上竟不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克扣银两还要我办得体面,竟是知道我会拿出体己来的。真真老百姓只当宫里吃穿不愁奢靡繁华,却不知这里头的难处。” “娘娘越发矫情了。”舒宁明知道她是玩笑着抱怨,自然也不会当真。正要梨乐去敬事房传话安排明日派来景阳宫侍奉的宫女太监,梨安却从外头回来说,“宫里竟是好事了,皇上才下旨恢复梁淑媛的位分,咸福宫那里又有好消息,宋修容竟是怀孕了,皇上便又下了一道旨意,册封了淑媛。” 年筱苒和舒宁都面面相觑,计算着日子,这宋蛮儿竟是那一次陪驾出巡时有的喜,由不得年氏感叹:“我们这几个都是坎坷的,如今一个个都好起来,先是皇后娘娘,如今又是蛮儿,只愿他们俩个都得偿所愿,能为皇上生一男半女。”想起舒宁的遭遇,又不免心疼,忙挽了手说,“皇后那里失去那么多孩子,都是见了天日养了些日子的,不比你痛吗?再有蛮儿也是四五个月的孩子没了的,如今不也好了。你那么年轻又稳重,皇上就算不如梁淑媛那般盛宠,总还是喜欢你的,来日方长,你心里千万别不自在。” 舒宁淡淡一笑,只道:“娘娘当日的话臣妾字字句句都记着,如今的日子便是臣妾想要过的,已经很满足。” “这样才好。”年筱苒很欣慰,又不免笑道,“符望阁那位盛宠不怠,近来却没什么消息了,也不知是不是身体不好。” 此时外头又递了消息进来,说十四爷明日有公务不能赴宴,定康亲王府的贺礼今日就送进宫了。 “看样子那个周氏也不会来的。”年筱苒拿了礼单来看,又道,“十四爷护着她是一回事,可这孩子不上进又是一回事,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做了亲王的女人该怎么生活吗?如此看来,还是朱氏那里更可靠些,毕竟懂礼数,晓得为丈夫在宗室里周全。” 她看罢了礼单,便让舒宁把晏珅那里给初龄的礼物送去符望阁,又顺便让梨乐备下贺礼,一并顺道送至咸福宫恭喜宋蛮儿。舒宁却先去咸福宫贺喜,而后再来的符望阁,梁淑媛的禁足令早过了,她自然能大大方方地进来。 听说舒宁已经去过咸福宫,嗣音不免问宋蛮儿好不好,舒宁道宋淑媛那里害喜很厉害,不过跟自己说几句话的功夫,就恶心了两回。舒宁也说:“看起来她似乎早知道自己有了,只是瞒着不报,今次是害喜太厉害瞒不住了,才报了出来。” 嗣音笑得有些无奈,“你明白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是吃过亏的人,还不得处处小心吗?” 舒宁笑道:“贵妃娘娘才刚念叨您这里怎么没有消息,小公主都一周岁了。” “随缘吧。”嗣音不以为意,让谷雨收好舒宁带来的贺礼,又让奶娘把初龄抱下来,小丫头如今走得更稳了,因时常也见到舒宁并不陌生,便乐颠颠地摇晃着跑到她面前来,笑眯眯地冲着舒宁,看得人心里甜腻腻的。 “初龄可真漂亮,将来该是怎样的倾国之色,这眉心一点红,如今是可爱将来可就是最妩媚的了。”舒宁欢喜着蹲下身子和初龄玩她手里的娃娃,又忍不住亲了几口。 嗣音却道:“可是她不会说话,到如今连‘嬷嬷’‘妈妈’也叫不出来,只会咿咿呀呀的,皇上那里都着急了。” “贵人开口晚,初龄不是星宿下凡的嘛,自然矜贵了。”舒宁笑。 “也就你们看着开心当玩笑,我这里愁着呢,她要是两三岁还不会说话,我真心要急死了。”嗣音一筹莫展,初龄看似很聪明,且活泼可爱对大人的话反应也极灵敏,可就是不会说话,她做娘的总是想得更久远一些,偶尔怕她若一辈子不开口,想着便会掉眼泪,自然这都不能在人前表露。 舒宁陪着玩了一会儿,便说景阳宫里一大堆事情等着她帮贵妃去做,便告辞离了。嗣音瞧她如今日子过得充实,做事也益发干练,心里也算安慰,回想她在承乾宫的疯魔,便道人这辈子终究还是在各人自己手里的,自甘堕落谁也拦不住,但若求上进乐于生活,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主子,这里两盒燕窝还是年前皇上赏的,一直没动过,您看是不是送去咸福宫?”舒宁走后,谷雨那里找了半天的东西,翻出来两盒燕窝觉得送孕妇最合适不过。 嗣音脸色滞了滞,只说:“你看看别的东西,这既然是皇上赏的怎么好往外拿。”她言下之意很明白,皇帝给我的东西,就是万年千年用不着,也不能往别人手里送。 谷雨也是糊涂了,忙笑着说:“奴婢明白。” 嗣音遂抱着女儿回楼上去,看着女儿在地上爬来爬去玩得不亦乐乎,她却莫名地情绪低落,若说是这几天彦琛忙碌没来符望阁,从前他们也常有大半个月见不到面的时候,她的丈夫再如何深爱她,终究还是耽于政务的勤政帝王,所以这不该是她不高兴的缘故。 可是今日才接到恢复淑媛位分的旨意,跟着又传来说咸福宫那里有好消息,她本就没什么高兴的,竟因此变得不高兴了。 “梁嗣音,你是在吃醋吗?”嗣音问自己,呆了半日终是无奈地笑了,原来她真的只是个小女人,赶紧责备自己要把这份心思收好了,若在彦琛面前流露,该叫他担心难做人了。 此时初龄抱着娃娃钻到嗣音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闭上眼睛要睡了,她忍不住捏捏女儿的脸说:“你赶紧回说话才好,去告诉你的父皇,母妃吃醋了,母妃心里很不高兴呢。” 沉沉欲睡的初龄被母亲弄醒,心里可不高兴了,瘪着嘴就要哭,嗣音不由得说:“不许哭,连你也要欺负娘吗?”她一愣,撅起嘴看着娘亲半日,决定不哭了。 如此倒逗嗣音一笑,甜甜地抱了女儿亲了又亲,自嘲道:“娘是太贪心了,你父皇那么疼我,我又有你姐姐和你在身边,已经那么多福气了还嫌不足,娘应该高兴才对,我们初龄又要做小姐姐了。” 可是这话说着说着,就越来越没有底气,虽然她不至于嫉妒,可心里真的高兴不起来,而平日胡思乱想的时候冒出的一个念头,也是她担心的。 “如果娘给初龄生小弟弟,是不是真的会让你父皇难做?”她忍不住这样问女儿,可是玩累了的初龄早就睡着了。嗣音不免苦笑,“还想那么远的事,先让你这小东西开口说话才好,你怎么就不会说话呢?” 关于初龄不开口的事,皇帝那里也颇费心思,曾经召集太医问过,可他们给初龄做了检查,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况且小公主那么聪明可爱,分明是听得懂大人说话的意思的,怎么也不像是痴儿,所以除了劝皇上再等等,也别无他法。 彦琛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便会想起那个人,有些事他是不信的,可眼下点点滴滴都在应验着,容不得他不去相信,于是心里不免纠结犹豫,又无处排解,这些日子便没到嗣音面前去。今日突然得到消息说宋蛮儿有了身孕,他自然要照规矩给予赏赐,可心里却沉甸甸地,说不出来哪儿不对劲。 若是平日心里不痛快了,他定会找嗣音排解,可这一回竟是觉得不知怎么去面对他。不明就里的烦闷,比起恼火发怒的事情,更让人无奈。 这一切方永禄自然是看在眼里的,那经年累月的事情如今再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天下就是有那么多奇人异事,谁有能笃定一切不会发生,抑或发生呢? 翌日两个小家伙的生辰宴,皇帝忙完政务匆匆而来,众人已是等了很久。其实如泓晔泓昭他们早就不做生日了,到了生辰那天给母亲磕了头,自己宫里摆些酒宴请宫里的妃嫔来坐坐也就算过了。只因初龄满周岁,这才借着泓暄的生日一起摆了家宴,将宗室里要紧的一些召进宫来共同庆贺。 景阳宫总算是铺得开场面,而年筱苒和武舒宁也打点得极妥帖,总算没有给帝后丢脸。宋蛮儿因害喜严重而不出席,翊坤宫那两位,一个还在月子里一个觉得没脸面见帝后,自然就不来了,但承垚是正经的皇孙,容澜便叫人去抱了来,只是她如今大腹便便,也只是看两眼,就叫奶娘抱着去一边照顾。 今日长春宫里有几位秀女也受到邀请,自然是年筱苒挑了要给容澜过目的,这些孩子若看着好,将来就预备送入宗室里去,有几家要挑儿媳妇的,便也对她们多多瞩目。 叶容敏这里到了嗣音身边问:“娘娘上回说的秀女今日可在席上?” 406.第406章 皇后生子 嗣音欣然,顺着指过去点着一个着绿纱襦裙的姑娘说:“就是那孩子,是扬州知府的女儿,出身是极好的,就是自小没有母亲在身边,孙知府怕女儿被继母欺侮也没续弦,所以性子烈一些。” “竟也是江南女子,若是娘娘这样的性子就更好了。”叶容敏总算是喜欢的,说,“我再看看吧,总也不着急的。” 嗣音颔首,她便离开回自己的位子去。转眸来看上首,彦琛那里果然抱着初龄不放,似乎又在教她说话,眉宇里虽依旧是宠溺的,可嗣音却觉得与从前略有不同。心想大概他也着急初龄不开口,只是不知道皇帝心里另有隐忧。 宴席过半,容澜觉得有些闷热,年筱苒便让络梅织菊搀扶她到寝殿去休息,泓暄却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喊着“母后、母后”地就扑向皇后。幸而年筱苒眼疾手快,一把将儿子拦下,打了几下屁股骂道:“你瞎跑什么,要是撞着母后,看我不打死你。” 容澜那里的确因为泓暄突然跑出来而一紧张,只觉得腹部有微微收紧的感觉,心里不免慌张,又不想年氏吓着孩子,正要开口说话,却是“哐”的一声清脆响起,更将她三魂七魄惊去一半。 众人不免朝那声响看过去,却见一个穿着绿纱襦裙的秀女指着另一个怒道:“你究竟想怎么样?笃定要在皇上、皇后面前闹吗?” 一个秀女如此失态,不免叫人咋舌,嗣音见是孙夏菡,心里不禁恼火,这个孩子实在太没有分寸,若改不掉这样的性子,她也不愿已让叶容敏收这样一个儿媳妇,正想着,耳边淑慎突然大喊:“母后!” 嗣音倏地转身看过来,所有人也跟着将目光移到上首,皇后那里竟已是站不住,作势就要跌倒下去了。 景阳宫一时慌乱,只听得“传太医”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久宾客尽散,只有宫里几位妃嫔等在那里,御医馆的太医几乎全都到了,皇帝铁青着脸问他们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太医也如实禀告,言明皇后早产是极其危险的,最后极可能保不住胎儿。 彦琛却怒斥道:“朕问的是皇后,皇后会不会有事?” 太医战战兢兢,也不敢说满口话,只道:“微臣实在不敢断言,一切还看娘娘自己了。” “废物!”只因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本就满腹愁绪的彦琛自然抑制不住怒火,“如果皇后有任何闪失,你们统统提头来见。” “皇上。”嗣音忍不住到他身边去,握了手轻唤,“娘娘那里还指望皇上支持她的。” 年筱苒也过来呵斥太医:“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进去。”待那些太医离开,她瞧见远远跪在门口的那几个秀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令梨乐说,“统统给我送去暴室,让她们一辈子留在宫里做奴役。” 倒是舒宁拦住了,劝道:“此刻更改忌讳打杀才对,不如叫她们去为娘娘祈福。”说罢拦了梨乐,也不管皇帝贵妃同不同意,就去带走了那些秀女。 嗣音在边上一言不发,方才是她握着皇帝的手,此刻已被他反手握住,而他知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她的骨头几乎都要被捏碎了。 却是此刻络梅从里头出来,满面泪痕地跪下说:“娘娘要奴婢带一句话给皇上,若有万一,求皇上一定舍弃娘娘抱住孩子。” 彦琛的眼里似要喷出火来,沉甸甸地一字字对络梅道:“你去告诉皇后,她若敢离弃朕,朕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她。” 络梅那里泪如雨下,连连叩谢皇帝,便转身进去将话带给容澜。如是一众人等在外头更是心急如焚,彦琛握着嗣音的手始终没有放开,衣袂交叠之下,唯有嗣音感受到他的颤抖。 因知皇后七月才临盆,彦琛一直安慰自己不要过早的紧张,故而对今日这突发的事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他不愿失去容澜,更不知道如何面对那个孩子。 年筱苒、古曦芳等一应等在边上,见皇帝只握着梁嗣音不放,心中各是滋味。不久宋蛮儿匆匆赶来,她因害喜而全无平日光鲜的神采,苍白的脸上书满焦虑,难得瞧她这正经的模样,竟也是动人可爱。年筱苒忙过去嗔道:“你来做什么,保重自己才好。” 她只默默地说一句:“我担心娘娘。” 另一边翊坤宫里婆媳俩得知这一消息,却全无此番心态,她们才不会知道皇后为了泓昀费下多少心思,此刻尽盼着她母子不能平安,已在暗中窃喜,静堇在一旁看在眼里,也心生厌恶。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产房里毫无消息传来,那些个太医也仿佛是怕了皇帝,本该时时刻刻出来报消息,此刻都缩在里头不敢出来。天气炎热,众人都有些体力不支,年筱苒让呈上绿豆汤给大家补充体力,皇帝也只喝了一口便撩下了。 此刻泓暄的哭闹声突然传来,年筱苒大怒,跑来儿子这里就打了几下,骂道:“你还有脸哭,等我回头再收拾你。” 泓暄见母亲责难,更是害怕得大哭,搅得人心烦意燥,年氏脾气不好,便更要责打儿子,古曦芳等忙来劝开,说皇上脸上不好看,便要宫女嬷嬷把泓暄抱走,送去承乾宫让泓晔带着玩,方才消停下来。众人又默默退回自己的位子,可孩子的啼哭声消失,彦琛的浓眉仍不见散开半分。 正当彦琛忍无可忍要方永禄派人进去问消息时,织菊又跑出来说,“皇上,娘娘想见梁淑媛。” 众人均是一愣,可嗣音已从彦琛身边站起来,她毫不犹豫地想要进去,但是皇帝的手还没松开,而因她早就被握得麻木了,竟忘记自己还在彦琛的掌心。 “皇上。”她轻轻唤了一声,彦琛那里才醒转过来,放开了手说,“记着朕的话,保皇后周全。” “是。”她应下,转身跟着织菊匆匆而去。 原来是到了决断的时候,太医告诉嗣音,此刻若决定保住皇后身体,便可用药让孩子胎死腹中,而后催产生下死胎,对皇后身体的伤害相对少一些,倘若皇后此刻执意要自己生,极可能耗尽所有元气,孩子未必能存活,而娘娘的性命也势必难保。 这样的时刻,皇后却不再让人去问皇帝,而是把嗣音叫到了面前。她痛苦难当,孱弱不堪,见嗣音到了眼前,眸中徒增几分光彩,一边说话一边已泪如雨下。 “你告诉太医,我要生下这个孩子,不论皇上那里怎么说,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嗣音你如今也做娘了,如果初龄没有了,你觉得自己能熬过那份痛苦吗?可那么多年,我一次次熬过来了,不是为别人,也不是为自己,全是为了皇上。” 似乎又是一阵宫缩让她剧痛难忍,待喘过气来,又握紧了嗣音说,“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可是老天却把这个孩子赐给了我,嗣音,这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你懂吗?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即便用我的生命去交换,即便皇上不喜欢他,即便他将来可能根本不能长大,我也要生下他。我是个失败的母亲啊,我不能再对不起这个孩子了……你告诉太医,告诉太医皇上说了,要保孩子。” 嗣音眼泪朦胧,因皇后那句“这辈子我想为自己活一次”而痛心,试想她一次次熬过丧子之痛,该是多大的毅力,若换做初龄此刻离开她,她未必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我若就此去了,告诉皇上原谅我的任性,告诉他容澜这辈子想为自己活一次,我对不起他,但求他不要迁怒那个孩子……”容澜握着嗣音,手指几乎掐入她的肉里,也非她故意用这样大的力气,而真真是到了生命之重,“你要好好陪在皇上身边,不要离开他,如果孩子活下来,像照顾初龄那样照顾他……” 嗣音已泣不成声,毫不犹豫地连声答应她,“我都会做到,但是也求娘娘不要离开皇上,他不能没有您的。” 容澜点头,渐渐松开了手,嗣音起身来喝令太医和接生婆,“皇上有旨意,一定要保住孩子,你们也必须全力保住皇后。” 众人有那一句保住孩子的话,便能放开手来帮容澜生产,嗣音退到了外头,隔着一道帘子等待里面的动静。 她自然还记得自己生初龄时的痛苦,健康如她都仿佛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何况皇后年龄、身体,分娩都不在最佳的时候。而这个不足月的孩子,到底能不能活下来也是未知的,极有可能皇后拼尽全力生下的孩子活不过一两天,而她也为之付出性命。母子俩若双双离去,届时她要怎么去面对彦琛,这一假传圣旨的罪名,她扛得起吗? 可是,面对这个为晏珅奉献了一生的女人说她想为自己活一次,就算把刀架在嗣音的脖子上她都不愿意去拂逆她,这个世上女人本就艰难,而宫里的女人皇帝的女人是更加的艰难,能有几个可以为自己活?在这样生死的关头还要剥夺她的权利吗? 里头有接生婆鼓励皇后用力的声音传来,突然又有太医急忙叫取参片给皇后含服的话,嗣音浑身的筋肉都紧绷着,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脊椎往上窜。 “梁嗣音!”忽而皇帝的怒声响起,彦琛不知怎么得到了里头的消息,竟不管不顾地跑了进来,他怒视着嗣音,为她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而愤怒,更为皇后的生死而心痛。 嗣音浑身颤动,一时无言以对,这两个人,她终究要负一个,出于一个母亲立场,她不得不偏向皇后,可是眼前的人方才分明嘱咐她一定要保住皇后,而她也答应了。 就在两人对峙无语,仿佛皇帝的震怒一触即发的时候,里头突然有婴儿啼哭声传来,这一声仿佛天籁佛音,顿时净化了所有人的戾气和哀愁。 络梅因激动而涨红了脸,冲出来跪在皇帝和嗣音面前说:“娘娘生了小皇子,母子平安,皇上大喜,母子平安啊。” 嗣音蓦然松口气,最后支撑身体的那一分力气消失,软绵绵地跌倒下去,竟是不醒人事了。众人又一阵忙乱,好容易让她苏醒,那里过来一个太医为嗣音把脉,面上竟是愣了一愣,忙着叫人再将嗣音放平,又仔仔细细地搭了脉搏,转身来带着不可思议地神情禀告皇帝,“恭喜皇上,梁淑媛有喜了。” 这么多的事情都在一天发生,彦琛那里不免有些茫然,大概只有在梦里才会发生这一切吧。然此刻小皇子的襁褓已送了出来,虽是不足月的孩子,胎脂却很厚,白乎乎地蒙了一层,看着有些吓人。 彦琛伸手接过这个儿子,这个他从未期待过的孩子,可他就是倔强地来到这个世界,甚至几乎夺去他母亲的性命。他欢喜不起来,可心底终究软了几分,他又怎么能去厌恶容澜拼命为他生下的儿子呢? 但见一个太医跟出来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此刻脉息平稳,只需假以时日静养补回元气,不会有大碍,但是这几日忌搬动,最好是留在景阳宫,待出了月子在搬回坤宁宫去。” 此时年筱苒等已得了好消息进来,她听见这句话无不欢喜地说:“自然就住在这里了,等娘娘出月子再回去。” 太医又道:“不瞒皇上,娘娘早产竟是好事,小皇子出生时脐带已绕在脖子上,倘若在娘娘腹中再等两个月,只怕会越缠越紧,到时候会更危险。小皇子虽然不足月,但胎位已倒过来,所以生产顺利,而且生命力又强,比一些足月生的孩子还好。” 众人听见不禁唏嘘,年筱苒稀奇地上来说:“这孩子竟是笃定要来到这个世上的,皇上,让臣妾抱抱小皇子。” 彦琛将孩子交付给她,众人便围来看,他则回眸去看躺在一边美人榻上的嗣音,各种情绪纠葛着,眼眸里竟透出淡淡的恨意,自然这份恨,自然因爱而生。 嗣音瞧皇帝的眼神也带了怯意,虽然得知自己怀孕,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心里怕彦琛不原谅她的“背叛”,见他此刻眉宇间仍挥不去的淡淡愁绪,心里头更痛。 “听说梁淑媛也有身孕了。”古曦芳无意识地走到两人中间断开了他们彼此的目光,她没有去看皇帝,而是笑着来问嗣音,“去年此刻你开始阵痛,而后隔日生下初龄,这会子又得了好消息,五月初三竟是你的福日。” 年筱苒那里得意地接嘴道:“可见我的泓暄是有福气的,他的生辰上总有好事发生,明年此时他又能借着弟弟的光大摆生辰宴席,而蛮儿和梁淑媛的孩子也落地了,到时候宫里头该多热闹。” “梁淑媛的喜脉确诊无误吗?”刘仙莹那里似乎更谨慎,立在边上问了这一句。 太医忙道:“喜脉是最容易发现的,臣确定娘娘有了身孕。” “筱苒,这里交给你了,告诉皇后她辛苦了,朕三日后便来看她。你们忙完也散了吧,让皇后清静清静。”可皇帝看起来完全不如女人们兴奋,只是淡淡地嘱咐贵妃后,便带着方永禄离去了。 刘仙莹过来对嗣音说:“臣妾送娘娘回符望阁吧。” 年筱苒也道:“先散了吧,过几日再过来,娘娘也要静养。”又叮嘱宋蛮儿,“你别上窜下跳的了,身子要紧,有什么需要的就让念珍来问我要,害喜厉害也是好事,说明孩子生命力强。” 众人自然应了,便有耿慧茹送宋氏回宫,刘仙莹送嗣音回去,古曦芳和王选侍留下料理和照顾皇后,不多时皆散开。年氏把孩子抱还给奶娘时突然想起来,吩咐宫女道:“赶紧派人去隆禧殿把武婕妤叫回来,至于那几个秀女,嘱咐敬事房各打二十板子,叫她们记着教训。” “娘娘,还是算了,没得打打杀杀的,咱们看着皇后呢。说起来孙秀女还是有功劳的,这一吓把娘娘吓得早产反而一切顺利,指不定足月生,孩子脐带绕紧了就什么也说不准了。”古曦芳劝和,笑道,“她们只怕个个都吓死了,不用打就记着教训了。” “罢了,那个孙夏菡真是叫人气得牙痒,回头自有教训她的时候。皇后和梁淑媛还说把她指给七爷家的泓昕,就这样子送过去,还不叫贤王妃头疼死。”年筱苒又气又好笑,“你可别把功劳挂在嘴边,叫她越发得意了。” “自然自然。”古曦芳应着,便也催促宫女去找武舒宁。继而和年筱苒过来喝茶歇口气,贵妃却说,“皇上好像不高兴呢,方才似乎梁嗣音对太医假传圣旨了,竟是要保孩子,你看皇上当即怒的,幸好孩子平安生下来,不然真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曦芳不语,只是静坐一边,年筱苒又道:“她生孩子那会儿,名字早早就起好了,说儿子就叫泓曦,女儿叫初龄,我看泓曦这个名字是不会给小皇子了,方才皇上都没多看孩子几眼,抱在怀里时也是心不在焉,起名字的事更是没有提过。” 曦芳笑道:“这些话娘娘和臣妾说说便罢了,娘娘若听见,会伤心的。” “谁知道呢,谁知道皇上心里想什么,瞧他今日和梁淑媛的光景,恐怕又要闹一场,自打她进宫后,皇上哪回不开心不是因为她呢。”年筱苒摇头。 曦芳道:“可皇上因为她更多的是开心,这一些已是娘娘和臣妾等人给不了万岁爷的了。” 年贵妃愣了愣,苦涩一笑:“你说的不错。” 407.第407章 嗣音再有身孕 隆禧殿这里,舒宁得到消息后便遣散众秀女,苦口婆心说一句:“虽不比你们年长多少,可当年我们在钟粹宫也不如你们这样闹腾,你们明知贵妃娘娘脾气不好,做什么还总惹她生气。今日幸而一切平安,万一有什么事,你们几个就是有无辜的,也要跟着受牵连。” 一个秀女嘀咕说:“我们可不是无辜的,只怪她们两个。” 孙、冯二人无话可说,低着头也不敢反驳。 “也不要互相责怪,你们都好才是真真的好,不是说看着谁好谁不好,其他人就多些什么好处或少些什么好处。”舒宁脾气甚好,耐心地说,“回去后也不要多说什么,也不许再提这件事,不然贵妃娘娘真的怒了,谁也救不了你们。” 众秀女忙福身称是,舒宁便坐了她的肩舆先回了。她一走,几个人顿时放松不少,冯氏走过孙夏菡面前时说:“这一次算你命大,别再叫我撞见下回了,真是讨厌。”说罢离去,其他几个也跟着走了。 孙夏菡却独自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心沉到最深的地方,头一次开始后悔自己那莽撞的个性。如果今天皇后真的被吓得早产出事,恐怕不止她要死,连父亲家人都会受到牵连,她怎么就那么忍不住呢? 符望阁里,刘仙莹照顾嗣音躺下后说:“我也不必多说什么,你知道怎么保重身体。没想到竟有那么多的热闹,宫里也算人丁兴旺起来。如此就算皇上不选秀女留下,宗室里也不会说什么了吧。” “多谢你。”嗣音却淡淡的,心思全不在腹中的胎儿上。 谷雨、祥儿她们却是高兴坏了的,谁想到主子不声不响又有了身孕呢,而且谷雨一直内疚当初不能在冷宫照顾嗣音,这一回是笃定要好好伺候她生产的。 刘仙莹略坐片刻便要走,嗣音突然叫住她,问:“皇上当时很生气吗?” “可不吗?反手就赏了出来报信的小宫女一个耳刮子,看得我们都傻了,然后就冲进去,再等我们回过神得到消息进来,就是眼前的光景了。”刘仙莹笑笑,说,“不怕你不自在,我冷眼看着,皇上他似乎就没高兴过。” “是啊。”嗣音苦笑应下,便让谷雨送她出去。 刘仙莹才走,淑慎就从承乾宫奔回来,方才她们几个孩子都被撵走不叫在跟前,此刻听说了所有的消息,淑慎飞也似地跑回来要看她的母妃。 嗣音看着淑慎柔柔地卧在自己怀里,呢喃着说:“真好,我又要做姐姐了。”她是因自己怀孕而十分高兴,看着她的笑是那么温暖,可是另一个人的脸上,为什么全无笑容? “母妃怎么不高兴呢?”淑慎也察觉她的异样。 嗣音浅笑掩盖心内的愁绪,“我大概是怕照顾不过来,初龄还那么小。” 之后那两天宫中一片肃静,朝臣们恭贺皇帝喜得皇子,彦琛便也顺势大赦天下减免税负,叫外人看来皇帝对嫡子是极为重视的。 但事实上,彦琛那日离了景阳宫后便再没来看过孩子,方永禄虽每天盯着各种消息,可皇帝愣是不闻不问,甚至都不关心皇后的身体是否安康。自然他也明白,皇帝心里是有数的,倘若皇后身子不好了,谁又敢不报上来。 叫他心里不踏实的,其实是皇帝对另一位的态度。想那宋修容怀了孩子,晋位封赏,不论如何面子上总是做足了。可这次梁淑媛怀孕,分明是他心尖上的人,皇帝却冷淡如无事发生,难不成如今皇后母子平安了,皇帝还在纠结当时保大人还是保孩子的事吗? 不过三日后,皇帝还是散了朝就换下衣服直奔景阳宫,三日静养后的容澜气色好了许多,也是头一回见到皇帝,一见面便忍不住洒泪,彦琛不由得说:“你瞧你,如今反越发爱哭了。” 奶娘将孩子抱来,彦琛抱在怀里,虽说是不足月的孩子,竟似比初龄那会儿还大些,也不禁叹说:“若是足月再长大些,你反生得艰难,太医又说脐带绕颈,倒是该他早出生的了。” “早上还和筱苒玩笑说,更该赏赐那个孙秀女了,竟是她成全了臣妾。”容澜看着丈夫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子,这种自豪的感觉离开实在太久太久,没想到这个岁数还能重拾这份骄傲。 “不过是巧合,该是你生下的时候。”彦琛却这样说,一边低头看着儿子,这小家伙才出生就有浓密的眉毛,胎发也浓,若说泓暄是虎头虎脑的憨态,这孩子就是生来英气逼人一张严肃的脸孔。 “皇上给皇儿起名字了吗?”容澜这里也惦记好些天了,其实怀孕这段日子,皇帝都不曾提过这件事,容澜也怕名儿起得太早犯忌讳,也就不问。不过眼下儿子都落地了,总该有名字了。 “昶,永日之昶,叫泓昶可好?”彦琛道。 容澜欣然,“很好听,臣妾替昶儿多谢皇上。” “澜儿,这是我们的嫡皇子啊!”彦琛突然说这一句,皇后的神情显然有一瞬凝滞,她心里想说:“嫡皇子如何?宫里的孩子都是臣妾的孩子。”可莫名地觉得这句话虚伪,终究无声以对。 恰是此刻,年筱苒抱着初龄进来,带了几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叫奶娘抱来这里了?” 说着把初龄放下,小丫头认得帝后,摇摇晃晃就朝彦琛奔来,皇帝一见女儿顿时心软,忙把泓昶交给奶娘,等初龄香喷喷地扑入怀里,更是心疼。 “朕想她了,所以叫抱来瞧瞧。”彦琛淡淡地说一句,便抱着女儿逗她。泓暄那里听说小妹妹来了,跑着进来就叫“初龄”。年筱苒气得骂他,“又该教你规矩了是不是?见了父皇母后也不行礼,皮痒了吗?” 后头跟进来满面柔和之笑的舒宁,静静地立在那里,一袭荷色的襦裙温婉动人,叫人看着舒服。 “你总是凶他,叫孩子见了你跟见老虎似的。”容澜把泓暄召到床边,爱怜地说,“暄儿乖,暄儿最疼妹妹了是不是?往后你还有小弟弟了,方才父皇给他起名叫泓昶,能记住吗?” “泓昶,小弟弟叫泓昶。”泓暄天真地重复着,便也不想初龄了,跑去奶娘那里要看小宝宝。 初龄的注意被哥哥吸引去,挥着小手也要往奶娘那里去,彦琛便抱了她过去,泓暄很骄傲地说:“这是小弟弟,叫泓昶,初龄你记住了吗?” 彦琛也笑着问女儿:“龄儿记住了吗?” 初龄却没有理会父亲和哥哥,只是盯着她的小弟弟看,呆了半日便欢喜得眯起眼睛来笑,扭动着身子扑过去要亲亲他,但是泓昶还太小还不能亲,奶娘就没给凑上来,初龄亲不到不高兴了,回头扑到父亲肩头哭闹撒娇,彦琛忙哄她:“等弟弟大一些就能亲了,龄儿不哭了。” 泓暄那里乐呵呵地说:“哥哥亲亲初龄,初龄不哭。” 彦琛抱着初龄蹲下来让泓暄亲亲,初龄不再哭愣了愣,随即也伸手抱住哥哥的脸亲了亲。 “父皇,初龄为什么还不会说话?奶娘说儿臣一岁就会讲好多话了。”泓暄自然想不到这样的说辞,多是从奶娘宫女口中听来的,这会子就学了出来。 可皇帝听了似乎不太高兴,把初龄抱给她的奶娘,说了句:“带他和泓暄玩一会儿,你们在边上看着别叫磕碰了,过会儿就抱回符望阁去。” 奶娘听了答应,一边舒宁也过来领着泓暄,带两个小家伙出去了。 年筱苒和容澜都察觉了皇帝的不悦,又不知是不是为了泓暄那句直白的话,不过初龄不会说话,连简单的“嬷嬷”都发不出声,只会咿咿呀呀地表达她的感情,这委实是让人担心的。虽然才一岁还能再等等,不过又听说这孩子完全不肯学说话,终究是不乐观。 “孩子大了,有些话就不能在他们面前说了,宫女嬷嬷们都要谨慎。”果然皇帝委婉地表达了他的不悦,随后说,“皇后好生休息,朕择日再来看你。” 言罢要走,年筱苒送至宫门后折回,见容澜抱着泓昶满目的欢喜,才想说的话还是咽了下去,正要转身,皇后却叫住了她。 “你想说什么说便是了,几时变成这样的个性?”容澜那里却头也没抬,便说出了这句话。 年氏便要梨乐支开闲人,立在床边说:“皇上为了那会儿梁淑媛假传的圣旨不高兴呢吧,虽然什么话也没说,可这几天冷着符望阁那里,明知梁淑媛有了身孕,连问都不问一声。想小丫头了竟叫抱来这里瞧,也真是做得出来。” 容澜睨她一眼,悠悠道:“这话不该你说的,什么叫‘也真是做得出来’?”说着让她去找奶娘,叫把泓昶抱去了。 年筱苒端一碗蜜茶给容澜吃,她那里吃了半碗搁下后说:“那日全是我的主意,我自然会向皇上去解释,不过你觉得皇上会不知道梁嗣音的话是我的意思吗?他分明是明白的,就是借梁嗣音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忤逆皇帝,她不过是想成全我。既然如此,我现在和皇上说不说,其实都没什么意义,皇上比我们更看重她,不是吗?” 年筱苒自己也喝了几口蜜茶,停了半晌才道:“皇上做事我从来都看不透,从前总希望自己能了解他,可以做他身边知心的人,结果和梁嗣音争风吃醋闹到那样的地步。如今我是想明白了,这辈子是争不过梁嗣音的,便是她死了,皇上心里也不会再挪什么位置放什么别的女人,不如好好成全他们,把我该做的事都做好,自己好好活着,皇上那里还时常能想起我来。” “你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竟是想什么呢?”容澜听得糊涂。 年筱苒嫣然一笑,说:“突然就想说了,也没别的意思,怕……怕他们就此生分了,皇上脸上的笑容又要少了。” “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容澜话音才落,王选侍进来说,“皇后娘娘,贤妃在外求见。” 容澜面无表情,只道:“谢谢她惦记,着她好生照顾郡王妃,我这里有贵妃一切都好。” “是。”王选侍正要退去,年筱苒却道,“绘竹你去指不定被她白眼,没得受气,我来去和她说,难得也叫我得意一回。” 容澜无异议,只是道:“莫轻狂。” 不久之后,舒宁亲自送初龄来符望阁,进门却不见宫女,只有李从德迎了出来,问他人都去哪儿了,从德说都在里头伺候娘娘。原来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身体反应,嗣音前些日子就容易心烦,那日确定怀孕后,身子便更不如从前,精神萎靡不说,孕吐更是反复,一如舒宁当日那般,吃进去的东西不消片刻便搜肠刮肚都吐出来,方才又这样,所以谷雨祥儿都在跟前照顾。 舒宁和奶娘进来,屋子里才收拾好,嗣音孱弱地半靠在床上,天气那么热,她几乎汗湿了衣裳。 “赶紧拿温水绞帕子给娘娘擦汗,这样捂着怎么好。”舒宁吩咐,而谷雨那里说,“正预备要洗澡。” “娘娘的身体能行吗?”舒宁不免担心,“万一太虚弱,洗澡惹了风寒怎么办?” 嗣音一边吩咐谷雨去预备,一边不好意思地笑道:“都捂了两天了,才不洗就臭了,我这样邋遢地见你,你别见怪。” “就是能这样见我,才是不见怪呢。”舒宁欣然,说罢却听楼上初龄咿咿呀呀地跟奶娘说着什么,又哭又笑得好不热闹,不禁笑道,“方才初龄看到泓昶就要亲亲,不让她亲就跟皇上哭着撒娇,皇上一点法子也没有。” “泓昶?七皇子有名字了?”嗣音问。 “才起的。”舒宁道,话音落,楼上初龄似乎又哭了,但不过几声又停了,她忍不住问嗣音,“这样会休息不好吧?” 嗣音点点头,但还是笑道:“可到底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觉得烦,就是这些日子不能好好照顾她心里愧疚。我这一次比不得怀初龄的时候,似乎害喜得很厉害。” “那日贵妃还对宋淑媛讲害喜厉害容易保胎,您就别担心了。”正说着,谷雨过来说热水都预备好了,舒宁便起身道,“改日再来看您,如今景阳宫里都是人,也不需要我做什么,倒可以来帮着带带初龄。 嗣音颔首不言谢,尽在笑容里了。 舒宁辞过出来,才上肩舆走不过几步路,便见远处皇帝的銮驾朝这里来,忙叫落了肩舆侍立在一旁,彦琛见了她也没下来,不过问:“从符望阁来?” “臣妾方才送小公主回来。”舒宁笑道。 皇帝想了想,说:“泓暄若闹着要和初龄玩,你便来抱她去景阳宫,梁淑媛这里要安胎,吵闹不得。” “是。”舒宁福身应着,便见皇帝一行人从面前过去,小满凑过来说,“主子怎么不说娘娘在洗澡,叫皇上白跑了。” 舒宁却笑:“说了才是白说的。” 这一边,屋子里只听得水声潺潺,嗣音有了身孕不能泡澡,便有专供她们用的浴盆,她只消坐着由谷雨为她冲淋。只是祥儿吉儿兑了几次水都太热,谷雨怕伤了嗣音的胎儿,便拿毯子裹了嗣音叫祥儿候着,她带了吉儿出来去兑水,谁晓得到门外,竟见皇帝立在那里。正要开口行礼,方永禄已示意她们噤声。又悄声问:“里头还有谁?赶紧叫出来,别惊动娘娘。” 谷雨很机灵,忙使了借口把祥儿唤出来,众人静立在一旁不敢出声,皇帝那里又沉默了片刻,终于动身进去。 这一幕却叫谷雨恍惚了,几年前才来这符望阁,那时没有那么多人,但一个来时一个也正在洗澡,只是那天皇帝很快就莫名其妙生气地走了,今次他进去,还会即刻就出来吗? 赤luo着身体,仅有薄薄的毯子裹身,湿漉漉的身体透着微凉,嗣音觉得累了,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便说:“洗得差不多了,也不能泡澡,就别折腾了。” 后面的人没有应答,她便转身来看,没想到却是几日不见但****惦记的人立在了面前,虽然也只有这个男人可以看见这样的自己,可还是太突然了。 嗣音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身体想朝后退几步,却忘记自己还在浴盆里,脚下湿滑,毯子又裹得紧,险些就要跌倒下去,但当彦琛冲过来搀扶,她已自己站稳。 皇帝的手停在半空,他面色凝滞,嗣音也呆住了。可终究彦琛还是把手握到了嗣音的身上,紧接着打横将她抱起来,嗣音xiong前的毯子因此而松开露出一片chun光,她惊恐地捂住了,却偏偏又把脸贴在了他的胸前。 皇帝慢慢将她放到了床上,转身在架子上找到干爽的浴巾,正要伸手来扯去嗣音身上那一块已不蔽体的毯子,嗣音却下意识地朝后退缩了。彦琛皱了皱眉,终究是霸道地将毯子抽走了。 “不……”嗣音话音未落,呼啦一声,大yu巾已将她裹住,彦琛坐下来,双手隔着浴巾慢慢地rou搓,一点一点地擦去她身上的水珠,继而又抽掉了那条浴巾,换了干净地来将她裹住。 408.第408章 害怕的事 事毕,他仍是一言不发,嗣音亦不敢看他的眼睛,裹着那柔软的浴巾慢慢地缩到了床角,似乎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她心里是愧疚而胆怯的,不论如何那天的事她确实背叛了皇帝,理归理由,事实归事实。 “这几日见不到朕,你在想什么?”终于皇帝开口了,凝视着如受惊的小鹿那样蜷缩在角落的嗣音,刚才为她擦拭身体时她的瑟瑟发抖,也颤动着他的心尖。 嗣音抬头想说什么,可一接触他的目光,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有些不服气,又有些倔强地转过头去,噤声不语。 “回答朕!”皇帝的声音不响,语调却强硬得很。 嗣音一颤,轻声说:“什么也没想。” “你!” 彦琛怒,天眉纠结在一起,咬牙切齿地说,“朕说过在你这里没有不可原谅的事,可不代表你可以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扛,你成全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朕?” 嗣音无言以对,若是皇后那件事,她当时真的没有想过彦琛,可是……哪里有什么可是,现在解释还有意义吗? “总之,皇后娘娘母子平安了。”无言以对的时候,这样的话说比不说还糟糕。 果然彦琛大怒,一把将她捉到面前,“梁嗣音你知不知道,换做别人,死一百回都不够?假传圣旨,你竟然敢假传圣旨?” 这一瞬,嗣音却不怕了,也许她怕的就只是眼前的人不理会自己,如果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会闷出病的。 “现在说一些冠冕堂皇一切为皇上着想的话很容易,臣妾也会编。”嗣音终于有勇气直视这个男人,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可是臣妾想说实话,当时当刻臣妾只为娘娘那句‘要为自己活一次’而感动,真心是想成全这个失去太多孩子的女人,臣妾的确没有想到皇上,一点点也没有。” “朕……早晚会被你气死的。”彦琛双目如炬,紧紧地盯着她,“那么是不是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你也不打算想着朕?” 嗣音这里把想说的说了,更没什么可怕了,转过头冷冷地说:“以后我会躲得远远的。” “你也知道要躲得远远的,可你会吗?下一次是不是又会跟朕说,那一刻就只想着要成全谁,所以一点也没有想到你的皇帝你的丈夫。”彦琛反问。 也许怀着孩子的女人脾气都会不好,也许怀着孩子的女人都会变得无所畏惧,梁嗣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宠昏了头脑,还是她也极度地生气,竟冲着彦琛道:“皇上今天来,是要跟我吵架的吗?” 屋外头怕里头出事而正贴上来想听壁脚的方永禄正好听见这句话,捂着嘴倒吸一口冷气,旋即就退开了,心里默默念:梁淑媛你真真不要命了,竟这样对皇帝说话? “嗣音,你有害怕的事吗?”皇帝却没有震怒,反而仿佛整个人放松下来,他似乎觉得热,拿了嗣音的团扇慢慢摇着。 “有。”看皇帝这副架势,梁嗣音也犟不起来,缓缓爬过来拿走彦琛手里的扇子亲手来为他驱热。 “你怕什么?” “怕初龄受伤害,怕淑慎不快乐,怕……怕皇上生病生气不顺心再也不理我……” “总算,朕还排在第三位。”彦琛哼笑,无奈地看着那低头摇扇的嗣音,又问,“你爹娘在家里会吵架吗?” “会吵架,时常是爹爹没道理,所以每回都是他来哄娘亲,只是吵的时候,他比谁都神气。”嗣音缓缓说,猛地想起来,忙摇手解释,“臣妾不是说皇上。” “朕明白,其实朕也想找个人吵架,可就算你也不敢吧。”彦琛苦笑,盘腿坐到了床上,嫌弃嗣音扇风没力气,又自己拿过扇子来摇着,缓缓地说,“嗣音,朕也有害怕的事。” 嗣音没有说话,裹紧了身上的浴巾爬下床,在桌上倒了一碗凉茶来递给皇帝,看他一口气喝下半碗,才放心地接过来,才走到桌前,彦琛又开口了。 “虽然朕坐上了这把龙椅富有天下,可是过去的那段岁月并不会因此消失,它深刻在朕的骨髓里,偶尔夜里还会梦回当时的场景,冷血、无情,兄弟间的杀戮算计,父子间的猜忌怨恨,即便如今只是回忆,却仍可以叫朕怕得一身冷汗夜不能寐。嗣音你可知道,朕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其实很渺小,朕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兄弟和睦,绝不再重蹈那段历史。因此朕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变得自私,甚至……” “皇上。” “你听朕说完。”彦琛拒绝了嗣音的打断,继续道,“如果皇后生下的是女儿,朕会像疼初龄那样爱她,可是她生了儿子,是个皇子。朝廷的事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泓昶是嫡皇子,他从出生起就注定和别人不同,而那些压力和包袱又并非朕要加给他,就是朕也无能为力去替他阻挡,他的一辈子注定会不快乐。” “没有嫡皇子,朝臣宗室就无法逼朕立太子,可如今有了泓昶,他们很快就会有所行动。朕只是一代君王,而每个大臣宗亲的背后是世代的家族,他们要为家族的传承考虑,就必须站在正确的政治立场,不然一步错步步错,就会像当年支持晏琏、晏珠的大臣一样在眼下灰飞烟灭。所以朕从不期盼泓昶的到来,甚至厌恶这个孩子,觉得他会给他的兄弟姐妹带来不幸。” “皇上,七皇子是无辜的。”嗣音忍不住插嘴。 彦琛摇头,苦笑着问:“方才朕说的这些话你会想到吗?” “不会。”嗣音有些愧疚,也是苦笑,“所以常觉得臣妾不配做皇上最知心的人,臣妾不懂的东西太多太多。” “可是皇后懂,她完全明白朕的隐忧,所以朕恨她的坚持,不怕你笑话,朕之所以听你的话去安抚她,让她安心待产,只是因为朕幻想她也许会生下个女儿,朕是在自欺欺人。而这人世就是那么残忍,往往你怕什么就偏偏发生什么。”彦琛放下扇子,把嗣音拉到身边坐下,她的身体冰凉柔滑,叫人倍感惬意,“‘七皇子是无辜的’这样的话,皇后不会说,你要知道泓昶是嫡子,是依照祖宗规矩立为太子的不二人选。” “皇上的意思……”这一瞬,梁嗣音终于开窍了,“皇上怕将来,还会有淑慎这样命运的孩子?” 彦琛释怀,他多担心嗣音无法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说,太子又如何?是不是?” 嗣音点头,皇帝轻叹,“朕又如何将这份懦弱示于他人?先帝文治武功将国家的繁荣推向前所未有的鼎盛,可谓千古一帝,朕纵然穷尽毕生也不敢企及。可面对儿子们夺嫡的斗争,他却束手无措,当年罢黜太子,朝野皆认为先帝无情、猜忌深重,谁又能想到这个无奈的父亲是想保全他儿子的性命呢?那个他最钟爱的儿子如果继续坐在太子之位,说不定某一天就会死在谁的手里。可没有一个人理解他,废太子亦郁郁而终,辜负了先帝。” “如果皇上不说这些话,臣妾也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您那么爱孩子们,却对新生命的到来充满恨意,那天您看我的眼神让臣妾的心都凉了。”嗣音心中大痛,她所谓地明白自己爱的是帝王,其实还差得太多太多。 “朕不是不爱泓昶,朕是怕爱不起他。曾经我们也是先帝可以驾驭管教的孩子,可有一日都长大成人,不是仍旧不顾父亲斗得你死我活吗?泓昀已经大了,泓晔泓暄也会跟着长大,朕怎能不担心?” 彦琛将脸埋入嗣音的肩胛,继续道:“而在这个宫里,只有听你说话朕不会去想背后的用意,因此看到你被人利用,朕不仅恨那个利用你的人,也恨你的单纯,更见不得别人糟蹋你的善良。” “其实……”嗣音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其实这几天臣妾自己也想过的,臣妾的个性注定面对这样的事会心软,可这里既然是皇宫,每件事就不那么简单,所谓的大局远比臣妾想象得还要大,所以既然是自己不能驾驭不能理解的事,往后还是躲得远远的好。皇上,臣妾不是说赌气的话,是真的想躲得远远的。我心里是知道的……其实皇上会生气,是心疼我。” “呵,你知道?”彦琛抬起头,一副不肯信的模样。 嗣音颔首,但忍不住嘟囔说:“知道归知道,但还是会有想不通的时候,或者也会有心里不自在的时候。譬如宋淑媛的事,臣妾不开心了好几天,一边不开心一边又觉得自己太自私,道德和私心冲撞,真的很痛苦。” “朕和蛮儿的事,你到底是吃醋了?”彦琛很好奇,嘴角竟带了笑。 “嗯!”嗣音说完便面颊通红,贴住他的肩膀不让他看见自己,很轻声地说,“现在我也有身孕了才好一些,不然总觉得心里有梗,咽不下吐不出。皇上不要怪我,也不要嘲笑我。” 皇帝有莫名地满足感,拥着她说:“那天太医说你有身孕,朕心里是极高兴的,可当时不能表达,又更多的是恨意。不要因为泓昶而误会朕,不论你生男生女朕都会爱他,就如之前许诺你的,如果我们有了儿子,朕一定会让他远离朝政的风波,让他做一个快乐的皇子。但也因为他是我们的儿子,朕才能做到这一点,而泓昶就完全不可能。” 嗣音应着,坐起来认真地看着皇帝说:“皇上,那天娘娘并不知道自己能和孩子一起存活,当时一切都在死亡的边缘,不管娘娘之前之后想的是什么,那一刻她只是个可怜的母亲啊。臣妾不想看到您和皇后就此生分,娘娘她为了您几乎奉献了一生。您也对臣妾说过,您不能没有皇后的。” “你为什么要那么善良?”彦琛爱怜地将嗣音还湿漉的头发拢到耳后,“那天朕虽然心疼你,可心底更气你,今日会把初龄抱去景阳宫看看,也是因为根本不想来见你,可是皇后今天的态度触动了朕,朕才想来跟你倾诉这些话。梁嗣音你要记住,不是谁都和你一样单纯。” 嗣音摇头,她有些不能明白。 彦琛耐心地解释:“皇后这辈子的确辛苦,朕理解她想成为母亲的愿望,朕也疼惜泓昶,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仅是朕对皇后变了,皇后对朕也会和从前不一样。泓昶要承担压力,她就必须和儿子站在一起,如果她会选择站在朕的背后,她就不会保下这个胎儿。不要怪朕无情,朕是帝王。” 嗣音静了静,亦是认真地说:“虽然您这么说臣妾无法否定,可还是觉得皇后娘娘不会变,她会永远站在您的背后,和臣妾一样。” 彦琛哭笑不得,无奈地叹:“算了,往后让事实来证明孰对孰错,但是现在你必须答应朕,从今往后不论任何事都不许再感情用事,也许我们很快就有儿子,而朕会保护他是一回事,他终究还是要面对压力的,朕若不能时刻守护他,你这个母亲便责无旁贷。可你若一味感情用事硬不下心肠,又要怎么保护他?如今你不会不懂不明白,朕还能一点点教你。将来,难道要用儿子受到的伤害来教你怎么做皇子的母亲吗?” 嗣音摇头,这句话戳到了她的软肋,但她并不感到慌张,淡淡一笑说:“正如皇上说皇后娘娘会变一样,母性是很神奇的,臣妾没有初龄前也不是现在这个模样,有些东西是不需要教的,自然而然地就会变成习惯。臣妾愿意听皇上的话学着做一个皇子的母亲,但我相信我们的泓曦出生后,我不会让他受伤的。” “朕信你。”皇帝不愿再强迫她,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也多少放心一些,把这些积压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他轻松了很多,有了开玩笑的心思便道,“你现在说,朕是来同你吵架的吗?” “现在吵也来得及嘛。”嗣音笑着扭过头去,却突感恶心,推开皇帝伏到床边一阵干呕,好半天才喘过气,彦琛有些紧张,嗣音却莞尔,略带羞涩地说:“这次害喜好厉害,和怀初龄的时候完全不同,太医说可能会是个男孩儿。”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朕都会疼惜。”彦琛笑,想了想又道,“有件事朕想同你商量,自然朕会尊重你的意思。” 嗣音奇道:“皇上看起来好严肃,什么要紧的事?” “你也说了,这次害喜很厉害,就是不害喜,怀着孩子也诸多的不便,所以过了夏日朕想把初龄送去别处养一段日子,但怕你会不自在。”彦琛道。 嗣音笑道:“有什么不自在的?如有哪位娘娘能帮臣妾照顾初龄,是臣妾求之不得的,这几日都不能亲近她,心里已经很愧疚了。总是在宫里的,臣妾想了就能去看她。” “不是在宫里。”彦琛面上露出些为难,似乎是怕嗣音不悦,说道,“本想过了夏日等等再说,但今天跟你说了那么多事,索性就提了吧。朕是想把初龄送去护国寺待一段日子。” “护国寺?为什么去哪里?” 彦琛的声音竟仿佛比先前还要沉重:“朕怕如果不送她去护国寺,这孩子始终不会开口,如果过了夏天她还是不肯说话,朕就必须送她去了。” “臣妾……不明白。”出于一个母亲的敏锐,梁嗣音觉得很不安,皇帝的眼眸里也分明藏了更深的东西,可他似乎并不打算告诉自己。 “你不需要明白,如果你不愿意,朕不会强迫你。”果然,彦琛不想说原因。 嗣音与他深沉的目光相触,却想不到任何理由来回绝,因为这个男人甚至比自己更爱初龄,他怎么会做对女儿不利的事,既然他不愿意说…… “臣妾愿意。”虽然说出这句话,却仍挥不去心头的不安。 “将来朕会告诉你原因。”皇帝亦无奈,将嗣音拥入怀里,“相信朕。” “皇上,丫头只是去护国寺待一段时间对不对?她会回来吧?”一个母亲的不安,此刻是那么无助而可怜。 彦琛的呼吸缓缓地在她的肩胛流动,痒痒暖暖的感觉,却叫人有些不适意,“嗣音,你若不肯,朕不强迫你,但朕是为初龄好,这孩子的命格太金贵,朕怕宫里留不住她。当初皇后只是随口说送她去护国寺,但却又分明是冥冥中注定了,朕本是不信命格一说的,但若过了夏天她还不能说话,朕就不能不信了。” “我听皇上的,也不是去天涯海角见不到的地方,就是在护国寺,臣妾身体好的时候也能去看看她。”嗣音虽这样答应,还是舍不得地落泪,便是方才和皇帝说那些话她都没有眼红,此刻关系到女儿,百般的不舍得怎么也藏不住了。 “不要哭,朕说了不强迫你,怎么要哭呢?你明知道朕不喜欢你勉强,若是不愿意,就不去了。”彦琛怜惜不已,哪里舍得他的嗣音落泪。 嗣音慌忙抹去眼泪,自嘲说:“臣妾想的心事若叫皇上知道,一定会骂我多虑。” “你想什么了?”皇帝皱眉,转念道,“该不是你在担心初龄要出家?” 409.第409章 我太寂寞 嗣音怯怯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将目光从彦琛脸上移动开。 “梁嗣音啊,你真是个傻子,初龄是朕最宝贝的女儿,朕会允许她入空门?”皇帝哭笑不得,拍拍嗣音的脑袋说,“这一胎生下来你要是更笨了,朕可怎么办。” “宋淑媛也会笨的,您怎么不去问她。”嗣音蓦然就吃醋起来,言罢又怕彦琛不悦,柔柔地说,“宋淑媛骑射那么好,若生个皇子,将来也能做皇上的大将军吧。” 彦琛不语,扭头看向外头,嗣音凑上去问,“皇上生气了?” “是啊,朕想着是不是也去问问蛮儿,她生了孩子会不会变笨。” “这会儿就去吗?” “这会儿就去。”彦琛已忍不住想笑。 “您还没看过初龄呢,臣妾叫奶娘给抱下来。”嗣音也不直接挽留,绕着弯子撒娇,才起身要去唤奶娘,彦琛忽而指指她身上的浴巾,“就这样去?” 嗣音竟忘记自己衣不蔽体,顿时羞赧不堪,正想去屏风后更衣,皇帝却一挥手将她仅剩下的浴巾抽走,那窈窕白皙的酮体顿时尽展在眼前,虽仍嫌瘦弱,却已不是三年前那稚嫩的模样,柔美诱人的曲线完美无暇,与晶莹饱满的肌肤一起散发年轻女人的魅力。 “皇上太过分了。”嗣音羞得无以复加,抱着自己的身体就要往屏风后闪,虽然床笫之欢、闺房旖旎也是她与彦琛的牵绊,可大白天这样出现在丈夫眼前,女人天生的羞涩终究叫她尴尬,竟不由得有些生气。 彦琛却已上来,呼啦一下将浴巾裹住嗣音,把娇羞不堪的她纳入怀里,沉沉地说:“朕又要许久的日子不得亲近你,而你更要受苦。” 嗣音这才笑出来,却是傲气地说:“宫里那么多娘娘呢,还有那么多秀女等着皇上去选。” 彦琛气恼,顺势在她臀上轻拍了一掌,“你再怄人,朕真的就走了。” “不要走,今日不要再走了……” 如是,外头的人便等不到皇帝再出来,谷雨那里呆了好一阵,见里头毫无动静,便腆着胆子来问方永禄:“大总管不去问问?” 方永禄睨她一眼:“小丫头片子鬼精鬼精的,你怎么不去问?敢情杂家的脑袋是铁打的?这要是碰上不高兴了,你们兜着还是杂家兜着?” “这不您在皇上跟前能说话嘛。”谷雨嘿嘿笑着,又道,“您看里头没事吧,奴婢的心可都要跳出来了。这几日娘娘盼皇上盼得好辛苦,今日总算瞧见皇上来,可万岁爷进去那架势,奴婢看着不安呢。” 方永禄细想方才嗣音对皇帝吼的那句话,若是换一个人来,只怕此刻都拖去午门斩首了,试问天下哪个人敢对皇帝说“你今天来找我吵架吗”,此刻里面动静全无,理应没事才对。但皇帝这个人喜怒无常,谁又晓得他下一刻会不会生气动怒,还是不要冒险得好。 二人正纠结着,却见奶娘出来了,她那里似乎也憋了很久,谷雨几乎是冲过去问:“里面怎么样了?” 奶娘笑道:“娘娘让准备晚膳,说皇上在这里用膳。现在两人去楼上逗公主玩儿了,让进去收拾浴盆什么的。” 谷雨拍手大笑,忙吩咐吉儿祥儿准备,方永禄那里也是舒一口气,不过心里却笑,所谓一物降一物,皇帝对付谁横竖都有法子,唯独对这梁淑媛每每束手无措,他虽一生辛苦,但比起先帝后宫佳丽无数却无可交心之人,能得佳人如斯总算有福的。 皇帝在符望阁用膳,各宫总是要知道的,皇后那里每日也要过问皇帝的膳食,今日报说在符望阁,便知道两个人没事了,年筱苒来问皇后夜里想吃什么,提及这件事,不免感慨道:“还是娘娘说得对,皇上心里什么都明白,咱们跟着瞎操心什么呢。” 容澜不语,只是嘱咐年氏:“五月开恩科,皇上必然忙碌,后宫可就交付给你了,别再多什么事出来给皇上添堵。蛮儿那里常去看看,她那么鲁莽的人,也不晓得能不能照顾好自己的身子。” 年筱苒连连叫苦:“臣妾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蛮儿那里交给别人吧,永寿宫那里都闲着呢。” “你安排妥帖便是。”容澜道,又说,“那些秀女也盯着些,我心想也不必久留,等我出了月子便大选吧,留在宫里也是麻烦。” 皇后说一件事年筱苒就抱怨一句,容澜气得要骂她懒,此时舒宁带着泓暄进来请安,她便说:“你若有武婕妤一半性子,我也不必操心。” 年筱苒搂着舒宁道:“可惜这样好的人是臣妾的了,娘娘可别惦记。” “胡闹。”容澜无语,又见泓暄那里踮着脚眼巴巴地看着摇篮,一副想看看弟弟又不敢说的模样,煞是惹人怜爱,便忙叫奶娘抱了给他看,泓暄乐呵呵地问奶娘,“弟弟为什么也不说话,他几时能说话?” 年筱苒想起白日里皇帝的话,忙把儿子抱过来说,“弟弟妹妹再长大些就能说话了,暄儿往后不要再问这个,母妃要不高兴的。”说着虎起脸来,泓暄最惧怕她这模样,忙连声答应。 容澜道:“你别吓着他,皇上也只是一说罢了。” 年筱苒却道:“等暄儿上书房去,泓晔已经大了,臣妾想将来在宫里做哥哥的就是这孩子了,臣妾真怕他一直就这么憨直顽皮心思重,来日叫皇上失望。” “说得也是,一眨眼孩子们都大了。”容澜那里莫名地一叹,神情仿佛陷入思绪里去,舒宁见状便带了泓暄离去,她不过小小一个婕妤,有些事还是不要听见的好。 回到她自己的殿阁,因泓暄的饭菜还没做好,便让小宫女陪着他在一边玩,自己略坐歇一歇,小满绞了帕子来给她擦手,轻声笑道:“竟叫主子说中了,皇上没白跑一回。” “是啊。”她只是应一句,目光却没离开泓暄。 “奴婢自知多嘴,可心里还是想问主子,就是这样看着,您心里不难受吗?”小满怕是从前的梗还堵在那里,即便如今主子一切都好,她终究有些患得患失。 “我很满足,你该最清楚不过,我比从前活得自在太多了。”舒宁莞尔。 小满想了想,低声道:“有句话奴婢想说很久了,因不知道主子听了会是什么感受,就一直没敢提。 “你说便是。“舒宁道。 “奴婢和谷雨姐姐聊过您和梁淑媛的事,谷雨姐姐告诉奴婢,当初在冷宫时您让奴婢送去的那些蜜饯干果淑媛娘娘一口都没动过。” “是吗?”舒宁的笑有些尴尬,却说,“大概她不喜欢吃吧。” 小满继续道:“这不是重点呢,重点在于娘娘虽然一口都没吃,却仔仔细细地收藏着,一点也不叫别人动,才回符望阁的时候谷雨姐姐看见这么多蜜饯收着怕坏了要处理掉,幸而被梁夫人拦下,告诉她是您给的,但娘娘不吃也不许别人碰,所以她才晓得这里头的故事。” “真的?”舒宁的心猛然颤动,热融融的眼泪就涌上眼眶来,“我就知道,她不会记恨我。” “所以奴婢也奇怪,娘娘她既然看重与您的情分,如今做什么还是淡淡的,不冷也不热。”小满嘀咕说,“从前你们多好呀。” “傻丫头,哪能回到从前去,你怎么不去找从前的小姐妹嬉闹?都是一样的。”舒宁拭了眼泪,心里竟是无比的欢喜,招手把泓暄叫来,抱着她乐呵呵地问,“明儿带暄儿去符望阁看小妹妹好不好?” 泓暄顿时就乐坏了,绕着舒宁夸她最好,又跑过去将他的玩具收了一篓子来说:“带去和妹妹一起玩儿。” 小满忙捡了一件出来逗她:“殿下不是说这件赏给奴婢了么?怎么又带去和小公主玩?” 泓暄立刻就不干了,追着小满要讨回来,两人满屋子转悠,笑得舒宁肚子疼,一边骂小满一边捉了泓暄怕他跌着。 容澜这里和年筱苒听见舒宁那里的动静,竟是笑:“她若有自己的孩子,你便要少一个帮手了。” 年筱苒却道:“娘娘不知,她是真心疼暄儿的。” 容澜一愣,心底想的却是:我如今还能真心疼这宫里所有的孩子吗? 时光晃晃悠悠地过去,随着天气越来越炎热,偏在这节骨眼上朝廷开恩科,虽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可是这么热的天考生若晕死在考场,岂不是太可惜。可隆政帝就是脾气古怪,登基以来头回科举,硬是放在这炎热的夏季。别的皇帝每到酷暑都带女眷避暑养生,偏偏他还如此勤政,由不得一班朝臣跟着辛苦。而科举选拔新人对一些大臣而言也是收门生的好时机,故而京城官员们这些日子的热情远远胜过了天气。 贤王府里也是宾客盈门,每日送往迎来不亦乐乎,叶容敏起先还盯着,再后来但凡晏璘不在家,她就叫门子借口说她进宫去探望皇后了,再懒得替丈夫会客。 这日有十王府那里送来新鲜脆甜的西瓜,叶氏便叫切了半只带着丫头送到西院来送给周桃吃,她早就出了月子,却极少离开屋子,平日府里的人若不过来,就是再见不到她的。本来晏珅那里早早就要回东北去,可是上头一件件事派下来,又有晏璘压着不许他推辞,故而最近只是终日忙碌,都提不起来要走的事。 “王爷他也爱吃西瓜,留着他晚上回来吃吧,多谢王妃。”周桃还是那么客气,静养月余面色虽好,可精神仍就弱弱的,更有腼腆安静,叫人生怕多跟她说句话就会吓着她。便是这称呼上,周桃竟从没喊过一句嫂嫂,弄得叶容敏不知道她是胆怯怕生,还是自己心里就没正视过她和晏珅的关系而自卑喊不出口。 “你吃吧,还有好多都拿井水湃着了,他们爷们儿好吃一口凉的,我们女人家还是暖着些好。”叶容敏笑道,“难为你处处都想着十四弟,可他毛毛躁躁一忙起来就不知道休息,他们兄弟几个都这样。” 周桃只是笑笑。 叶容敏知道自己再坐下去尴尬,便将要说的话说明:“昨日我进宫看皇后,提起你和十四弟,娘娘的意思说天那么热你们上路辛苦,不如过了夏天再回东北去,叫你闷了就进宫去逛逛,娘娘也想见见你呢。” 周桃一一都应着,却极少再说别的话,她如此无趣,叶氏自然不会久留,劝她把瓜吃了便离去。而这一日难得晏璘兄弟俩着家早,周桃本想和丈夫多待会儿,偏偏晏璘那里叫在院子里搁了饭桌,一家人乘凉吃饭,闹了许久天黑了,便又燃了篝火,几个孩子上来缠着晏珅要放烟火,他本就喜欢孩子,这一闹了去就是好久,再后来晏璘拉着他喝酒,待回西院时,晏珅已酩酊大醉。 周桃好不容易给他灌下厨房里送来的醒酒汤,他才吃半碗就开始吐酒,折腾了好半天总算消停,却是沉沉地睡去了,周桃静静地守在边上,她本有许多话要说,但今日似乎又说不成了。 不过晏珅睡到半夜口渴醒来,见她呆呆地坐在窗下,因浑身绵软爬不起来,便唤了声:“桃儿,你怎么了?” 周桃那里抬手在脸上抹了什么,帮点了蜡烛过来问他怎样,晏珅说要水喝,等她端来一口气喝了两杯茶,才缓过几分精神。 “你哭了?” “嗯……”周桃知道瞒不过,收了茶杯转过身子去,晏珅却拉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想家?” “也不想家,就是突然觉得心里不舒服。”周桃直白地说,“方才哭一哭倒好了。” “哪有那么多眼泪呢?前日夜里也瞧见你哭来着,只是没问。”晏珅皱眉,把她拉到怀里来说,“若是太想家了,我们便回去。” 周桃忙摇手,“你那么忙,等皇上交代你的事都作罢了再说吧,我不是想家,是……是想你。” “想我?”晏珅一愣,忙想起来这几天自己忙得什么似的,回家累了便闷头大睡,也没好好跟她说过话,更知道她不爱和七哥家里的人打交道,自然是天天寂寞了。搁在东北府邸里,上上下下她都能说话,比不得这里。 周桃憨憨一笑,又说:“王妃说皇后娘娘想让我进宫,前几****听说王妃那里准备了礼物送到宫里,贺皇后娘娘生了皇子,还有两位淑媛有喜,我想咱们是不是也要备礼物?可是我又不太懂,总想问你却总没有机会。” “你不必操心,七嫂已经替我们送了。”晏珅应道。 提起这件事,前些天宫里那些风波他也知道,听说梁嗣音假传圣旨让太医保胎儿,皇帝震怒险些和他翻脸,当时晏珅很紧张,幸而几日后又好了,总算叫他松口气。不过那会儿也问自己,如果皇帝真的恼怒嗣音治她的罪,他会做什么? “王妃真是好,什么都想周到了。”周桃笑笑,可眼神忽闪,似乎还有想说的话。 晏珅是敏锐的,自然会察觉,将她的身体搂紧说:“你对外人拘谨我不怪你,可是对我怎么也客气起来?有什么话便说,别叫我担心。” “我是想,反正也不回东北,我们回自己府里去吧,我身体也好了,不需要王妃照顾,总在这里住着,多给大家添麻烦呢。”周桃憋了半日,想的却是这件事,其实她只是觉得那个家里人少,兴许能让自己更自在一些。 晏珅却道:“我早想过要回去,可是又想我那么忙,白天几乎都不着家,万一那疯女人来闹事,你又要吃亏。毕竟她还是钦封的王妃,即便我命令家人不让她进门,可她若发疯起来别人也拦不住。我不想你受委屈,在这里多少有人帮我照顾你。” 便是丈夫这样一说,周桃心里更难过,她轻声说:“我觉得自己不仅什么都帮不上你,处处还要你来照顾,更是你的累赘。旁人只道你疼我才高看我,心里大概都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我瞧府里七王爷几位侍妾都能帮着王妃做事,可我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晏珅,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连学的胆子也没有,一跟她们说话,心里就发慌。” “你知道的,我从来就没怪过你,你跟她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人,就是七哥那些侍妾,从前也是跟着主子做事的大丫头,从小一点点看着学着,你不能跟她们比。我认得你时就知道你和我打小接触的女人不一样,若现在嫌弃你,当时又怎么会要娶你。你不能总觉得自己帮不了我什么,你也该看见自己能给我的,不然岂不是变成我一厢情愿?桃儿,你不要自卑好不好?虽然你没有王妃的名分,可你如今就是我唯一的妻子,我不需要你多么骄傲多么了不得,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周桃就好,明白吗?” “可是晏珅……我高兴不起来,我不晓得在这里有什么是值得我高兴的。”周桃素直地将这些话说出来,心里也松了一些,“我知道说这些话叫人恼火,可是这都是我的心里话,晏珅我不骗你,我太寂寞了。” 410.第410章 自己选驸马 晏珅无奈地抱着她,不晓得还能说什么话,他不怪周桃这些委屈,能理解她的无奈,可是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快乐?如果她是因为失去孩子还沉浸在痛苦中,他们都年轻,总会再有孩子的。可分明她不是因此而难过,于是一切都变得无可奈何,他无法知道怎么满足她,而她似乎也不晓得自己究竟要什么。 “桃儿,往后我会多陪陪你。”除了一句话,晏珅再无他言。 周桃哽咽,她知道自己会让丈夫难做,可因为太爱他,连善意的谎言都不会说,于是这份爱好辛苦,便是当初被朱氏那样折磨,她都没觉得有现在这般难熬。 “晏珅再给我些时间,我会努力去学,想做叫你骄傲的妻子,再给我些时间……” “不要哭,我信你。” 二人相拥一夜无眠,翌日一早晏珅又要上朝,周桃依依惜别,才吃了早饭,叶容敏忽然来说:“皇后娘娘到底还是想见你,派人传话来要我带你进宫,怎么样,去不去?” “去的,娘娘都派人来了,怎么好不去。”周桃忙着答应,说要换衣服去。她如此积极到让叶氏一愣,便热心地帮她装扮,妥妥帖帖地一同进宫去。 这一边,赫娅也出了小月子,此刻正跪在容澜面前,皇后冷眼看了她许久,终不耐烦地问边上站着的李子怡:“这是做什么呢?也不说话,本宫可不要罚她。” 李子怡忙催促赫娅:“你这孩子,不是有话要说的吗?娘娘身子还要静养,你别墨迹了。” 赫娅未语泪先流,抽搭了几下才道:“儿臣不懂那东西是不好的,在草原的时候也有族里的王爷们用这个强身体,儿臣只当是对泓昀好的,母后也想想,我终日要伺候他,若是知道这东西要害了性命,难道自己也不想活了吗?” 容澜皱眉,冷眼看向李氏,李子怡也跟着跪下道:“臣妾都问过查过了,这孩子的确不知道这东西是毒,只当是强身提神的才给昀儿用了。还求娘娘原谅她这一回,昀儿那里臣妾也会去敦促,绝不再犯这样的傻事。” 容澜瞥了李子怡一眼,再看着赫娅说:“本宫原谅与否无关痛痒,要紧的是泓昀能不能原谅你,往后的日子终究还是你们过,与本宫又有什么干系?赫娅,别怪本宫无情,你若好自为之,也不至于闹到今时今日。你出宫去吧,等泓昀回来了,你们再一起进宫,到时候该怎么办自有定论。” “是。”赫娅哭着磕了头,慢慢爬起来便跟着婆婆出去,迎面但见四五个人进来,年筱苒、叶容敏等人她认得,又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她却眼生的很。 “这位是贤妃娘娘,这位是和郡王妃。”虽然年筱苒看也不看这婆媳俩就径直往里头去,叶容敏总还有些分寸,引着周桃行礼,又告诉两人她的身份。 贤妃受礼是自然的,赫娅却算是晚辈,叶氏拦住周桃行礼,赫娅那里却不愿欠身,说到底周桃没有名分,她不愿弯这个腰。 “你们进去吧。”贤妃淡淡一句,便带着儿媳妇出来了。 两人一出景阳宫,旋即是另一副嘴脸,赫娅抹干净眼泪露出凌厉之色,冷声问婆婆:“那个就是十四爷的新人?看着就像个孩子。” 李子怡长长舒一口气,对周桃没什么兴趣:“谁知道呢,他们这些人做事一个比一个古怪。” “不晓得这个女人知不知道十四爷心里有别人呢。”赫娅冷笑,两人走不远,已有宫女收拾好东西出来,她今日就要出宫回家去了。 “承垚我自然会照顾好,你多留心一点,等泓昀回来她若不信你,我自然有话跟他说。”李子怡揉一揉额角,又想起烦心的事,不免愁上心头。 “他怎能不信我呢,我怎么会害他?明明要害他的另有其人,他若连我也不相信,不就是坐以待毙了?”赫娅恨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母妃你等着,我一定想法子查出是谁骗了我,竟然想借我的手害泓昀,我一定要他们不得好死。” “轻一些,别叫人听见,指不定那些人就在宫里,时时刻刻盯着你我呢。”李子怡忙道,随即便催促儿媳离宫。 原来五石散一事赫娅也是受害者,那日李子怡对她又打又骂,问出的真相竟另有隐情,这五石散的确是赫娅买的不假,可她根本不懂什么五石散,方才在皇后面前的话也是编纂的,事实是那****去给泓昀买烟丝时,店家告诉他将这五石散掺入烟丝里抽,比兑水服用效果更好。 而当时却没说是“五石散”,而说是磨成了粉末的人参。赫娅心想丈夫平日也要喝参茶,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起先不敢多买,只试了一些,后来不想泓昀果然精神奕奕,便叹服这东西的好处,再又买了几次,最后索性盘走了店家所有的存货。 只是当她告诉李子怡,李子怡让娘家的人去查时,那里早就人去楼空。显然,是有人算计了她,利用了她的无知。为此李子怡恨,赫娅更悔,婆媳俩一合计,决定不向上头禀报,要以牙还牙揪出幕后的人。于是这事儿,反变得越来越深。 皇后这里见了周桃,亦是如叶容敏所说一样的光景,安安静静低调胆怯,不说话的时候在一边,时间一久便能叫人遗忘。不过今日有叶容敏替她打扮,总算体体面面有个王府女人的模样。 因皇后还在静养中,故而略坐不久就要散,叶容敏这里还想去符望阁问问孙夏菡的事,便问周桃是否愿意同行,这一问,倒中了她的心思。本以为如上回一样会在众人面前见到梁淑媛,没想到今日却只在景阳宫见了这几位,如此自然是愿意的。 一路往符望阁去,周桃也头回有心思看这宫里巍峨的宫殿楼宇,路过宁寿宫一带的花园,芬芳馥郁的花香飘出,她忍不住问叶氏:“这就是御花园吗?” 叶容敏笑道:“这是宁寿宫的花园,御花园在坤宁宫的后面,咱们这一路看不着,你若想看看,过会子带你绕过去。” 周桃忙道:“不必不必的,我只是好奇而已。” 叶氏也不勉强她,待来得符望阁,却见处处都挂了竹帘,园内新搭了凉棚,其上藤蔓葱郁,一路从门口往里走,阴凉惬意自不必说,更满院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叶容敏对周桃说:“别看这里小巧不如景阳宫富丽堂皇,却是处处都透着细致,想必是皇上安排的。” 待见了嗣音,提起这院子里新布的一切,果然是皇帝的意思,因说她有了身孕怯热,便折腾了这些来,没想到果然是清凉无比,益发让咸福宫那里也效仿了。 说话时奶娘把初龄抱来,小丫头素昔是不怕生的,虽不常见叶氏却也认得,而周桃便是头回见到,立在她面前乐呵呵端详半日,但到底没亲近,只扑在叶容敏怀里,叶氏逗她说:“这是龄儿的十四婶婶,下回见就记住了吧。” 嗣音身子懒懒的,精神也不是很好,来客虽见,却不太爱说话,此时有心对周桃说什么,可看她弱弱地坐在一边,也不知从哪里讲起好。若是别的人,她兴许能问一句“家里王爷可好”之类,但这位王爷偏偏是晏珅,她那里避之不及的人,又怎么好主动相问。便只看初龄咿咿呀呀地缠着叶氏玩闹,一切都静静的。 初龄闹了半日觉得无趣便去找她的奶娘,叶氏这才有心思说来意,说到那个孙秀女,提起初三那日的事也不免有些后怕,但还是说:“模样自然是周正的,出身也好,就是怕这脾气,我家里和姐妹几个商量了,竟都说这样直爽的个性能同泓昕合得来,我说直爽归直爽,若鲁莽冲动不懂事,往后这一大家子我这么放心交付给她。” “我觉得这孩子是可以教的,因了皇后那件事,据说这些日子性子已经收敛了许多。”嗣音笑道,“而且之前她也不是一点就炸的毛躁,都是别人戳了她最痛的地方,她见不得旁人侮辱亡母才会不管不顾的。” 叶容敏笑道:“如此也是个孝顺的孩子,我倒喜欢。说起来这孩子也有些福气,方才皇后还说,多亏了她那天莽撞叫娘娘惊着,若这胎儿挨到七月生,兴许没那么容易。” “正是的,所以皇后拦着不叫贵妃罚她们。”嗣音说着,想到,“拣日不如撞日,要不这会子把她叫到跟前来看看?皇后那里的意思似乎下个月就大选,你若不喜欢,还能挑别的。” 叶容敏当然愿意,嗣音便让谷雨去请,长春宫那里众秀女见梁淑媛来找人,且独独只见孙夏菡一个,不免都好奇起来,有人说:“莫非娘娘如今自己不能侍奉皇上,要找一个人代替她?” 这样的言论合情合理,一时间所有人都认定孙氏会被留下,于是反观梁如雨,不免讥笑说:“许是觉得自家姐妹回头抹不开面子,这孙夏菡到底是外人,将来她生完孩子一脚蹬开便是了。若是自家妹子,太多顾忌,反不好撕破脸皮。” 梁如雨一直都是静默的个性,即便被众人指指点点,也不会翻脸,反正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这个堂姐做靠山。 孙夏菡来时,叶容敏和周桃是避在屏风后的,嗣音说些闲话来引她的谈吐,本以为她会怯懦,没想到个性直爽的人果然健谈,两人提起江南光景,一聊竟叫她忘了屏风后的叶氏和周桃。亏得谷雨咳嗽使眼色,这才止了话题赏了些点心打发她去。 叶容敏笑融融从屏风后出来,只拊掌笑道:“极好极好,我就爱这不卑不亢的性子,她能做的这样好实在不容易,有时我们家几个姑娘瞧见王爷都怕得不敢说话,我常恨得牙痒,问她们自己的爹爹尚不敢正视,出去如何与人打交道,将来过了婆家也这样么。” 嗣音笑而不语,看着叶氏高兴的样子,再反观周桃,果然很多事是勉强不来的,如她已为人妻,言行举止却仍像个孩子般怯弱,孙夏菡的落落大方显然更讨人喜欢。自然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出身境遇皆不同,想孙夏菡总是官宦人家的千金,从小见识也不浅,加之性格也好,便能有大方从容得体的一面,是周桃不能比的。 嗣音也想晏珅喜欢这个女子也总有他的道理,而她的光芒自然也不必在晏珅以外的人前表露,但总这样也是不行的,晏珅毕竟是亲王,他的前途又岂是东北一隅?且听彦琛的口气,他心里其实是极看重弟弟的。 不过这都是别人家的事,嗣音犯不着操心,送走叶容敏二人便想休息,一觉歇到下午,不该下课的时辰淑慎却回来了,乐滋滋地腻着嗣音说:“父皇答应明日允许我和泓晔旁观殿试,父皇叫我们扮作小太监的模样就好,母妃呀,你见过殿试吗?” 嗣音笑道:“我才到京城几年,又怎么会见识过殿试?你怎么这样高兴,不过是看一场考试。” “不是能见到天下的才子吗?我最佩服有才华的人了,而且据说今次年轻的考生居多,好像人才都挤在一年里,父皇也很高兴呢。”淑慎得意地说着,面上神采飞扬,扑红的脸蛋甚至好看。 嗣音心里乐得不行,嘴上还说:“这有什么稀奇的,天朝那么大,有几个才子算什么?明日你见的也不过是极少的一些,瞧把你乐的。” 淑慎笑而不语,只蹭着嗣音撒娇,她再掌不住,问道:“丫头,是想给自己选驸马吗?你还太小了,我可要再留两年陪我解闷的。” “哪儿有,你别欺负人。”淑慎嘴上嚷嚷着,脸分明已经红到了脖子根。 “真的?”嗣音笑得生怕肚子疼。 淑慎若非顾忌嗣音的肚子,早上来揉搓她了,跺脚撒娇,又把偷笑的谷雨她们赶出去,好容易平静下来,终是软软地伏在嗣音怀里说:“我就跟你一人说,你可不许笑我。” 嗣音连连点头,捧着她红得发烫的脸蛋说:“一定不笑,赶紧告诉我。” “明源啊,那个家伙说我……”淑慎扭扭捏捏,满面的羞涩叫人看着直心疼,“他说我的缘分今年会出现呀,我又见不到什么人的,母妃你说明天殿上会不会就有那个人?可是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呢?都不认识,将来也不会有机会打交道,难道是凭父皇随便一指婚,就是我的缘分吗?母妃啊……” 嗣音被她一声声柔柔地唤着,从心酥到骨子里,淑慎本就比一般的孩子早熟,这会子动心思也不算奇怪,何况她那么喜欢明源,人家都说她的良人会在今年出现,她自然深信不疑了。嗣音更是放下一件大心事,至少不必担心淑慎将来与如来佛祖较劲,要一心念着出家人不肯回头。如此想来,那明源真真是奇人。 提起明源,她又不得不念护国寺,想到女儿若过了夏天仍旧不会说话就要被送去,总是舍不得的,便让淑慎去抱初龄来,两人一边逗着她玩耍一边教引她说话,可分明这小丫头什么都懂,反应也极灵敏,就是不肯跟着学发声,若想要什么不被满足,也只咿咿呀呀的一如襁褓那会儿,好像就没长大似的。 “但愿你那好朋友能叫她开口,这孩子和佛家的渊源就那么深吗?”嗣音忍不住嘀咕,淑慎因逗着初龄而没听清楚,依稀听见提明源,便问她说什么,但嗣音现在还不想说,到底敷衍过去了。 淑慎则满心思是明日的殿试,这会儿连对着初龄都要炫耀一番,更把她搂在怀里低声问:“丫头,姐姐明儿会遇见谁呢?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呢?” 初龄咯咯大笑,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好像要告诉姐姐什么似的,偏偏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可淑慎还是得意,跟她的小妹妹说:“你也觉得明源说的话会应验对不对?” 嗣音在一旁静观,又是欢喜,又是一股子莫名的无可奈何,说不出道理来只沉甸甸地覆盖在了心头。 历代恩科举士都在春天,故有春闱一说,偏偏隆政帝性格孤僻,大热天想起来开科选士,这些学子们一路过关斩将通过礼部试到了京城,又经过吏部考核,最终走到了今日的殿试,而今日出了文华殿,他们之中不仅要分出状元榜眼探花等名次,更会有吏部拟定入选为仕的名单呈交皇帝最后审批。若有皇帝十分中意,亦可当殿授予官职,故而整场殿试比的不仅是学问深浅,各方面的才华优点都是博得功名和官职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 皇帝升座后,百官朝拜,继而学子陆续进殿行礼,分列就坐。围坐两侧的官员算是旁听,也会在之后的官员选拔中给予吏部参考意见。此时学子们正以皇帝所出题目当殿撰文,工部左侍郎轻轻碰一碰身边的同僚李沅江,“李大人你看,皇上身边那两个小太监,其中一个可有些眼熟。” 411.第411章 殿试 李沅江低声哼笑:“可不是眼熟么?一个是四皇子泓晔,还有一个是大公主。” “大公主?胡闹啊,怎么把女娃带到这文华殿来?”左侍郎瞠目结舌,再细细看皇帝右手边那小太监,果然眉清目秀,纤长的眉毛根本就是女儿家的模样。 “皇帝做事向来我行我素,有什么可奇怪的。”李沅江冷笑。 左侍郎看了半日,忽道:“李大人莫怪我多言,皇帝如今江山稳固威服四海,怕是开始有心事培养皇子和储君了。五皇子出嗣已不可能再争储,而眼下唯有四皇子是培养教导的时候,其他几个都还小,皇帝就算不想也只能把心思都放在老四的身上。不过同僚们冷眼瞧着,皇上似乎本就对四皇子有心。” 李沅江气定神闲:“有心又如何?论子以母贵,他本就排在诸皇子之后,而古家又非贵族世家背景单薄,立储不是简单的事,不是皇帝有心就可以的。何况如今皇后又有了嫡子,依照祖宗规矩轮也轮不到他。” 左侍郎忙笑道:“可不是么,还有三殿下呢,三皇子如今颇受圣上重用,若皇上无心立嫡,三皇子也是不二人选。” 李沅江笑笑没再说话,他的外孙是否受重用他还不知道吗?那毒瘾能不能戒掉,还不知道,指望他成为储君……呵,可是有什么办法,女儿一门心思都在这上头,难道他这个父亲不支持吗?但是怎么看怎么算,泓昀都没有帝王资质,这件事终究太勉强。 此时,已有学子答题完毕,小太监们陆续前来收试卷,待时辰到后,学子们被带离了文华殿暂作休息,小太监们将试卷姓名一一掩去,呈于皇帝与众臣一起传阅,而后挑出出类拔萃之作当庭揭开姓名。 小半个时辰后,最后选出的十份试卷被送到皇帝案前,彦琛示意左右两个小太监来揭开姓名,淑慎与泓晔领命上前,一一小心撕开封条,一边做一边也偷瞄几眼边上的文章,淑慎念到一句她喜欢的“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不由得眼前一亮,伸手揭开封条来看,入目“邹皓”一名,再看籍贯属地果然是那个无礼的小气鬼无误,一时心里不平,竟失手挥翻了皇帝的茶杯,一整碗殷红的茶汁将试卷浸透。她又慌乱拿袖子去擦拭,用力过猛竟把浸了水的试卷擦破了。 殿内有微微的骚动,自然不只有李沅江等人看出这两个小太监的身份,其他人也早察觉四皇子正站在皇帝身边,但见过公主的人并不多,也有以为她只是小太监。 彦琛那里哭笑不得,却也不生气,只是说一句:“退下吧。” 淑慎早就慌得不知所措,如此听得便抓起那试卷转身就跑,泓晔在一旁目瞪口呆,他的皇姐这是傻了吗?她要把试卷拿去什么地方? 殿内的骚动越来越响,皇帝干咳一声,算是镇住。泓晔遂从容地整理好其他的试卷,朗声将九个人的名字报出。 这一边方永禄急急忙忙地追到了淑慎,几乎要哭出来那样喊她:“小祖宗,您带着试卷要去哪儿?” 淑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把试卷都带出来了,忙塞给方永禄说:“我糊涂了,方公公你赶紧送回去吧。” 方永禄无可奈何地接过来,若眼前是个普通小太监,他肯定要立刻叫人捉了去打死,偏偏是金贵无比的公主叫他有苦不能说,而上殿前明明教了那么多遍,她竟还是出错。 皇帝这里等方永禄回来后,泓晔又报了邹皓的姓名,于是十位学子被重新带来,彦琛点名要邹皓出列,气定神闲地说:“朕不慎弄破了你的试卷,如今已依稀只能看出一半字句,你可否将原文重新复述?” 邹皓宠辱不惊,从容地行礼后,立定御前朗声将所撰文章背诵了一遍,座下有大臣方才已读过那篇文章,竟都没想到是出自一个十八岁少年郎之手。 彦琛一边已拿了邹皓的籍贯履历来看,顺手递给了身边的泓晔,而泓晔自然是认得这位姻亲的表哥了,猛地明白过来皇姐失态的缘故,心里头一时啼笑皆非。 这一边淑慎一袭小太监的装束飞奔回符望阁,路上有呵斥他失礼的大太监嬷嬷等待看清是公主,也个个吓得不轻。当她带着满身暑气和汗水跑回来时,嗣音正在凉棚下逗初龄玩,棚内阴凉无比仿佛另一个世界。嗣音见丫头这满头大汗,不由分说让谷雨带去擦干换衣裳,待她又香喷喷地跑回来,竟是要哭着扭曲一张脸说:“母妃要救我。” 嗣音一慌忙问缘故,听罢她在文华殿的失态,又得合不拢嘴,一旁初龄也跟着起哄,咯咯笑不停。淑慎气结,伸手去拍初龄的屁股骂道:“你笑什么?再笑我要打你了。” 初龄从来都不肯吃亏的,小小的人儿性子傲得很,被姐姐这样开玩笑一训都不可以,忙钻到母亲怀里去撒娇啼哭,淑慎更气得说她:“你的脾气怎么那么坏呢?” “你们两个半斤对八两。”嗣音嗔道,也不由着小女儿,只怕纵了她的脾气,便叫奶娘抱开,说不许哄等她自己哭累才好。这里则对淑慎道,“父皇会不会罚你我不知道,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如此失态?” 淑慎这才扭扭捏捏地把缘故说了,恨得跟什么似的说:“怎么会是那个家伙呢?父皇可千万别给他什么功名,这种人就该打发回去,好好挫挫他的傲气,真是太讨厌了。” “你才是太刁蛮了,别人不随你的心愿,就是坏人了?”嗣音骂道,“一会儿你把这些话对你父皇说,看他罚不罚你,你还有道理了?” 淑慎愣一愣,腻腻地缠在嗣音身上,捻一枚桃子在手里吃,嘟囔说:“回头你问泓晔就是了,他真的是恃才傲物的人,脾气也古怪,那日看我喂鱼,非要等我快闯祸了才来提醒我,你说他就不能一早来说吗?怎么会有这种喜欢看人出丑的人,讨厌极了。” 怀里这个香喷喷的小丫头心思飘在那里嗣音猜不到,可是她脸颊上两朵红云是如此的美丽,嗣音悄声问:“今日在殿上可瞧见什么才子俊杰没有?你缘分里的那个人呢?” “母妃!”淑慎急了,扭头看四处有没有人,两朵红云顿时晕开在整张脸上,“不是说不告诉别人的吗?怎么在这里说,叫谷雨她们听见就糟了。” 嗣音不理她,继续问道:“瞧你这模样,是看见了?” “看见什么呀,文华殿那么大,我站在父皇身边连下头的人脸上眼睛鼻子都是模糊的,那些学子又个个低头作文,除了一片乌漆漆的头顶,什么也没瞧见。”淑慎有些失意,恹恹地说,“兴许明源也是不可靠的家伙。” “你啊。”嗣音无语,心想皇帝一会儿兴许要来,便敦促她去穿戴整齐,也让谷雨收拾了凉棚,随时准备接驾。再回来看看初龄,奶娘说公主一被抱回来就不哭了,一个人玩得可高兴。嗣音唤了她几声,初龄一见母亲,竟撅嘴就要哭,可是见母亲真的拉着脸生气且转身要走,忙又不哭了,连爬带走地来到嗣音脚下,拉扯着她的裙摆不叫离去。 “你们姐妹俩就是两个小魔王!” 景阳宫这里,众人听说淑慎在文华殿失态的事,也只当是玩笑,容澜虽说:“皇上也太由着这孩子。”但心里并不计较,她在意的,却是泓晔随驾在边上。显而易见,皇帝是想叫儿子开开眼界,之所以会带上淑慎,也不过是幌子罢了,免得别人说他偏疼泓晔。 几个孩子里,泓晔因生母的地位次于几位娘娘,故而出身虽低微一些,却是最天资聪颖又听话懂事的孩子,容澜冷眼旁观这些年皇帝对承乾宫母子的态度,心里也早就笃定了他的储君之位。 本有心提拔古曦芳,给她四妃之位,可是皇帝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故而一直都忍着。再说起各宫的位分,贵妃、贤妃将来若非有大功劳,皇贵妃一位是不能给她们的,而承乾宫、永寿宫两位一直在昭仪的位子上,这些年符望阁那位还有武舒宁诸多提拔,却从没有惠及旁人,耿慧茹那里把儿子献了出去也不见任何动静。皇帝想什么她猜不到,但彼时她只想着一切以彦琛为主,要默默支持他的任何决定,可眼下…… 看着儿子在奶娘怀里贪婪地吸吮乳汁,容澜一心盼他可以健康长大。皇帝那日说泓昶是嫡子,显然是故意提醒自己,那他又是什么意思呢?不错,依照祖宗规矩,她的昶儿就该是东宫无疑,可他现在还只是吃奶的娃娃,将来会发什么根本无法预料。她甚至悲观地想过,如果这个孩子也逃不过他哥哥姐姐的命运最终要夭折,在她这个年龄还能承受住这份打击吗? 泓昀也好、泓晔也好,泓暄或是还未出生的皇子,到今日她容澜再也不想去操心了,她只想好好照顾儿子,让他尽可能地长大成人,让她可以最终做一个骄傲的母亲,而不是带着一辈子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储位对她而言远在儿子的生命之后,让那些关心储位的人自己去纠葛吧,她要的,仅仅是泓昶的健康。 自然,“身不由己”四个字怎么写容澜也很清楚,只是此时此刻的她无暇去想那么远的事,如果因为这些可有可无或别人的事操心而疏于照顾儿子让他受伤甚至殒命,不用别人来同情可怜她,这辈子她都不会再原谅自己。 正如当日在生死边缘她对嗣音说的,她想为自己活一回,而这条路要怎么走下去,也只能姑且先走着看吧。 将至正午,文华殿的殿试终于结束,只是皇榜尚未公布,三甲的归属仍是谜团。皇帝那里先回了涵心殿,把一上午耽误的功夫都捡回来,才惦记起用午膳,自己进了几口粥,突然想吃嗣音那里的糖饼,便往符望阁这里来,一并让方永禄去承乾宫把泓晔也叫过来。 许是心意相通,嗣音今日正是叫谷雨做了糖饼,不过绿豆粥隔日的她不敢让彦琛吃,现熬了黄米粥也很是香甜。 皇帝进膳时淑慎一直立在边上,父皇进门就没给她好脸色看,这会儿眼看他搁下碗筷就要和自己算账,泓晔那里总算是来了。 “怎么这样迟?”彦琛问。 泓晔忙说:“父皇恕罪,因母妃中了暑,儿臣等太医诊脉后才来,所以迟了。” “娘娘中暑了?”嗣音不免担心。 彦琛也问:“你母亲好好的在宫里待着,怎么中暑了?” 泓晔满面愧疚,低声道:“都怪儿臣不好,惦记在外祖家中吃过的萝卜条,母妃就带了凡霜在太阳下晒萝卜……所以……” “你这也是皇子的毛病,****大鱼大肉倒嫌腻歪,折腾你娘要萝卜吃。”彦琛不免责备,又叫方永禄一会儿派人去问问,说中暑也可大可小。 泓晔那里不敢说话,已是自责不已。嗣音怕孩子不自在,忙把话题转到淑慎身上:“总是昭仪娘娘疼儿子才愿意折腾,而泓晔也孝顺舍不得丢下母亲,可皇上疼闺女,人家不仅领情还在大殿上给您出丑,您倒不责怪了。” 淑慎急了,拉扯嗣音说:“母妃怎么不帮我,还撺掇父皇生气。” 彦琛睨她一眼:“你自己说今日做的事该不该罚?” 淑慎撅着嘴不说话,停了半日偷眼瞧父亲并无怒意,便厚着脸皮腻上来卖乖,彦琛本就没心思责备她,不过怪她没有一个公主的端庄稳重。 淑慎惦记那个邹皓有没有中三甲,便腆着胆子问:“何时张榜?父皇可选好状元榜眼了?” “慎儿。”嗣音出声喝止她,朝政之事不该是孩子该问的了。 彦琛虽不生气,也并不想告诉女儿,但把泓晔叫却的确是为了那个邹皓:“他是你大舅母的侄子,据说如今也住在祭酒府里,你上回随你娘去,可见到了?” 泓晔忙说是认识的,但只说了几句话并不相熟,又提了他江城高辅的名号,说其在书画上年少有成。 提及书画,彦琛便问:“擅长水墨还是工笔?” “他两种皆擅长,只是工笔造诣更深,画风或雄伟险峻,或秀逸清俊,再或笔简意赅,每栩栩如生,叫观画者如临其境。花鸟画则便长于水墨写意,洒脱而随意,格调非凡。”一旁的淑慎出言细数,竟对邹皓的画作风格烂熟于心。 嗣音彦琛皆惊讶,皇帝不禁问:“这些是谁教给你的。” “未进宫时随母亲学的,母亲喜欢赏画,时常给儿臣讲大江南北的画师,而母亲最喜欢的一副画,就是出自邹皓之手。”淑慎说着声音减弱,许是有些悲伤。 嗣音心疼,忙把她拉到身边坐下,报以温暖的笑容。 彦琛那里也呢喃一句:“不说便忘了,皇兄自小最爱收集各种名画。” 回忆往昔,气氛一时有些凝肃,方永禄忙叫端上茶点,插科打诨几句散开去,皇帝这才想起来问泓晔:“方才殿内答辩你都听见了,你觉得这个邹皓能否列三甲之首?” 泓晔有些紧张,这么重要的问题父亲却问自己,若答得不好岂不是叫他失望,谁知皇姐已经插嘴了,冲着父亲道:“父皇怎么能让这样的人列入三甲,邹皓这个人恃才傲物,性格乖戾,讨厌极了。” 彦琛愠怒,对于女儿的宠爱并不等于可以让她们放肆,冷冷地睨过一眼,嗣音忙拉扯她低声呵斥:“你不怕挨罚了?” 却是皇姐这一打岔,泓晔不紧张了,认真地对父亲道:“邹皓虽然学富五车、家学渊博,但毕竟年轻经历世事太少,且从小众星捧月那样长大,只怕一心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好的。皇姐所言虽有些主观,但恃才傲物一说并不夸张。儿臣以为今日殿试答辩虽无出其右者,但比他适合入朝为官的大有人在。父皇若问儿臣意见,儿臣认为他不仅不适合列三甲之首,三甲亦远远不足。” 彦琛似乎是满意的,之后又问了儿子几句,再教训了淑慎一顿,便让他们离了。嗣音那里也一阵害喜,好容易缓过来,两人才有单独的功夫说话。 嗣音怕淑慎今日的莽撞叫彦琛误会,笑语嫣然地对皇帝道:“大丫头心里有秘密了,皇上要不要听?” 彦琛正要开口,方永禄匆匆进来打断了二人的美好。 “怎么了?”少见方永禄慌张,皇帝不免好奇。 方永禄那里看了嗣音几眼,似乎有所顾忌,彦琛愠怒,“什么话不能说,吞吞吐吐?” 嗣音有些识趣,起身道:“本宫是不是该离开一下。” “也不是,不过娘娘听了别着急。”方永禄纠结不已,声音沉沉地说,“咸福宫宋淑媛很不好,太医说娘娘她可能随时会丧命。” 412.第412章 蛮儿之死 嗣音听闻果然心头一紧,彦琛见她脸色发白,忙喊来谷雨,“好生照顾娘娘,朕很快回来。” 嗣音只是神经紧张,身体尚可,她惦记蛮儿那里,唤来李从德说:“你去打听着,有任何消息都即刻来告诉我。” 从德匆匆跟着出去,尾随皇帝一行来到咸福宫,宫里已聚集了太医,年筱苒那里也得了消息赶了过来,见了皇帝便说:“竟是崩中,宫女说整床整床的血,皇上不能进去。” 彦琛皱眉:“怎么会这样?太医呢?” 年氏道:“太医正赶着救治,方才已说胎儿是笃定保不住了。” “那蛮儿会不会有事?”彦琛揪心不已。 “难说。”年筱苒说出这两个字,眼眶徒然湿润,“若是止不住血,还能活吗?” “太医呢?”彦琛怒极,“不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太医每天问诊都是在干什么?” 众人皆默声不语,随即有太医出来,却是战战兢兢地告诉皇帝,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宋淑媛会突然大出血,且普通小产也不见这样凶猛的流血,据说是才喊了一声肚子疼,下身就染了一裙子的血。等太医们过来,竟是整张床都染红了。 “给朕一句痛快的话,宋淑媛的性命能不能保?”彦琛脸色铁青,只觉得胸前闷得透不过气。 太医一咬牙,摇头道:“性命堪忧,臣等已回天乏力,就看娘娘自己能不能挺过来,不过看这光景,只怕是不能了。” “查不出原因吗?” 太医道:“暂时查不出原因,但从辩症来看也并非是稀有的,医书中记载亦有此类病例,只是多少年来都没有解救方法,通常怀孕妇女突发此症,基本都是等死了。” 皇帝那里沉吟许久,口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年筱苒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丈夫这一点心思她还是能看透的,便问太医:“没有外力的关系?譬如藏红花、麝香之类虎狼之药?” 太医忙道:“臣等也曾怀疑,可是娘娘要知道,小产是不会流血这么多的,多少都是救得回来的,而宋淑媛此刻,竟是完全止不住。” 正说着,念珍不顾一身染了血迹的衣裳就跑出来,扑在皇帝面前说:“皇上救救娘娘吧,娘娘她快不行了。” 彦琛一步跨向前想进屋子去,年筱苒拦在了面前,“万岁爷不能,臣妾没法儿向皇后交代。” “朕是皇帝,还是皇后是皇帝?”彦琛大怒,推开了年筱苒急步往寝殿里去,入目的情景让他毛发耸立,曾经沙场浴血多年,见过再多的尸体残骸也不曾有此刻触目惊心,眼前的宋蛮儿几乎是躺在血床之上,那生命正活生生在眼前一点点消失。 “皇上。”孱弱无比的宋蛮儿眼看彦琛进来,眸子里绽放了几分光芒,手臂软软地伸向他,嘴角是笑,眼角是泪,竟是此生最妩媚温柔的时候。 “蛮儿。”彦琛靠近她,把她的手握在掌心,可那手已冰凉得叫人发怵。 “皇上,蛮儿怕要走了。”她软软地说着这句话,眼泪热滚滚地流下,“可是蛮儿舍不得皇上。” “朕不许你死,蛮儿,听见没有?” “蛮儿从来都是最不听话的那个,皇上从来也不喜欢她吧。”宋蛮儿泪如雨下,“皇上喜欢过蛮儿吗?” 彦琛心痛如绞,一字字告诉她:“朕怎么会不喜欢你,不喜欢你还带你去打猎,不喜欢你还带你去检阅三军?你不记得了,在王府的时候,朕时常带你出猎?” “可每次……都是蛮儿缠着您要去的。”宋蛮儿凄然地笑着,伸手抚摸彦琛的脸,“蛮儿最喜欢皇上了,能嫁给皇上真好……” “蛮儿。” “皇上也喜欢蛮儿吗?” “朕喜欢。” “不听话的蛮儿也喜欢?” “喜欢。” “呵……”宋蛮儿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嫁给彦琛这么多年,从王府到皇宫,大概眼下才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因为她心爱的男人对他说“喜欢”。 “蛮儿……” 眼前的女子笑容渐淡,抚摸在自己脸上的手亦慢慢地滑落,那白玉一样的胳膊仿佛幻成了枝条,软绵绵地垂到床下,再没有笑声,再没有眼泪,一切归于宁静。 生命,悄无声息地从眼前流走。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留恋,就这么离去了。 “太医呢?太医呢?”彦琛眸中含泪,怒吼着喊人,太医匆忙赶过来,一搭脉搏旋即就看眼眸,再查了呼吸,最后颤抖着跪在彦琛面前,“皇上节哀,宋淑媛殁了。” 太医的话一开口,屋子里哗啦啦跪了一片,已有宫女放声哭起来,外头的年筱苒听见,腿软得险些跌倒。不久看着皇帝从里头慢步出来,她都不知道要不要上去说句话,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那背影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 “梨乐,蛮儿她真的死了?”年筱苒问身边的梨乐,她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梨乐也泪眼朦胧,点头道:“淑媛娘娘殁了,是真的。” “怎么会呢?不是昨日还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年筱苒这才醒过来,便是泪如雨下,想要进去看看宋氏,被梨乐拦下说屋子里不干净,她还要顾忌皇后。 “她怎么就死了?”年筱苒怎么也想不通,素昔健康的宋蛮儿竟然这样就死了,她是姐妹中骑射最好、最活泼的,自己那样大病一场都挺过来了,活蹦乱跳的她竟然死了? 因为宋蛮儿暴毙,内务府等都没来得及做任何准备,后事处理就显得仓促,李福那里跑来问年筱苒拿主意,她只说等等。 回到景阳宫时,皇后、舒宁已获悉这个消息,容澜亦是落泪,叹说:“老百姓常讲女人生孩子是‘有福喝鸡汤,无福见阎王’,蛮儿她的福气怎么就这么浅薄?” 舒宁也倍感伤心,虽说宋蛮儿生前看似颠三倒四是个不靠谱的人,虽说她曾经吓唬自己欺负自己,可她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当初在景阳宫外对自己说“我们一起从王府过来,当年熬过的苦,那些情分是你想象不出来的”,而后拜托自己照顾好贵妃;围场上出手教训不可一世的浩尔谷赫娅,不动声色地就把她的恶劣品性展露在人前。 她分明就是心底善良、是非分明的人,却偏偏故意在人前做得疯疯癫癫,也从来不屑别人肯定她的行为,于是谁也不知道她这样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如今突然就离开人世,还能指望谁来为她正名,为众人解释吗? 果然可笑的还是活着的人,她宋蛮儿生前就不在乎,又怎会希望死后让世人理解。 消息传至六宫,古曦芳、耿慧茹等都到咸福宫哭了一场,那么多年的情分,这丫头竟一声不吭地走了,这世上难道再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了?重情如她们自然伤心不已,寡淡如李子怡,不过叹了几声可惜。 长春宫的秀女们都吓坏了,随着宋淑媛去世而传出的各种流言,叫她们对着森严的宫廷益发望而却步。全因年贵妃问太医那一句是否有外力所致,宋淑媛的死因众说纷纭,一时难辨真伪。 符望阁这里淑慎寸步不离嗣音,生怕她心里难受伤了身体,一声声地哄着她:“你可要保重自己。” 嗣音当然会保重自己,难道她还要让彦琛再经历一次失去的痛苦吗?可是从德带回来的消息,却说皇帝把自己关在了涵心殿,不知是怒还是伤心,连方永禄也不见。嗣音知道他定是又有什么事堵在了心里,定是又有什么事他想要一力承当了,这个皇帝为什么要如此骄傲? 关于宋淑媛的后事,内务府这边还是来景阳宫问了,只因皇上那里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容澜便授意年筱苒说:“一切先按淑媛的规格置办,但各处都余留一些,万一有恩旨下来,也不至于又仓促。先将她停在咸福宫,一切等皇上那里的意思。” 继而消息送出宫外,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祭,城门领宋唯携妻儿进宫抚灵哭了一场,无奈宫规森严,宋夫人等虽伤心欲绝也不得不按时退出宫去。 这日直至深夜,涵心殿那里皆静悄悄,皇后为此坐卧不安不思饮食,生怕皇帝堵在心里添了毛病。她最了解彦琛,这个男人看起来除了对那个梁嗣音情有独钟对其他人一概平平,但事实上过去的情意他一直记在心里,对李子怡那般人物都能容忍,又怎会不珍惜其他人。当初年筱苒重病便是最好的例证,如今宋蛮儿突然暴毙,对他不啻一个重大的打击。 因为自小缺乏母爱,长大后兄弟间你争我夺甚至杀戮,皇帝本是很怕失去什么的人,故而一直用他的方式默默守护着身边的每个人,如今眼睁睁看着宋蛮儿死在眼前却束手无措,以他的个性,定会因此想到更多的人更多的事,若无人让他倾诉散发,这般炎热的天气,只怕要病着。 当初太后仙逝时,他便闷头守灵数日,眼看着就要病倒,梁嗣音在寿皇殿的出现,竟安抚了他的心,如今看来,也只能指望符望阁里那一位了。 “传我的话,若梁淑媛身子尚好,让她去涵心殿看看皇上吧。”容澜终忍不住,唤络梅去传她的话。络梅不敢怠慢,亲自来符望阁,谁知才到门口,便见肩舆灯笼都准备好,正要询问,但见梁淑媛扶着谷雨出来,她忙上前行礼问去处,竟果然是要往涵心殿去。 络梅又将皇后的意思也说了,便折返来回禀,容澜听得只是叹:“偏偏这个节骨眼上那么多的事,我这里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皇上心里要怨我。” 络梅劝了几句,到底服侍主子歇下。 涵心殿这里方永禄见嗣音来,自然大大松口气,殷勤地迎接搀扶,但听她说:“皇上又半日没进膳了吗?” “可不是!递一杯茶水进去都被骂出来。”方永禄期期艾艾地说,“宋主子就在万岁爷眼门前走的,这一回要放下来,只怕难了。” “这里有什么吃的备着?”嗣音问。 方永禄忙叫呈上来,嗣音挑了一碗核桃粥,端着送进来,又是涵心殿,又是他不肯进膳,又是她来劝他,可这一回,嗣音心中没底。因为他不是生气,而是伤心。 也因此,进来时没瞧见他伏案桌前批阅那永远看不完的奏折,他只是负手立在窗下,望着天外的星月发呆,大概方才外头的动静,他也听见了。 “你怎么跑来了?”嗣音才把粥碗放下,皇帝就转身了。 嗣音立在原地瞧着他,中午见时他看起来那么精神,不过半天就憔悴如是,怎叫人不心疼。 “皇上说很快就回来,可臣妾等了半天都不见您,所以自己来了。”嗣音说着,她以为自己能坚强一些,可看着他浓眉越揪越紧,忍不住哽咽,“皇上要节哀,斯人已逝。” 两人这样远远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往前走一步,嗣音再没有别的话能说,宋蛮儿已经死了,说什么都没意义。 “嗣音,如果她能让你继续吃醋该多好!”许久许久,皇帝口中却是这一句话。 “臣妾也想,但不能了。” “如果有一天你也要离开,谁再在这深夜来看朕?” “臣妾不会离开您。” “那朕若先你而去?” “皇上!” “朕不该招惹你,朕应该远远地守着你,这样失去彼此的时候就不会太痛。” “臣妾深夜来,原来就是想听皇上说这句话?”嗣音红唇微颤,心痛得无以复加,她叠手在身侧福身施一礼貌,“既然如此,臣妾告退。” 殿外,方永禄本满心希望梁嗣音能解开皇帝的心结,可是她竟然进去不过片刻就出来了,也不曾听见皇帝斥骂的动静,那她究竟是被赶出来,还是自己走的? “娘娘这就要走?皇上他……”方永禄怯怯地问。 “皇上会好起来的。”她淡然一笑,毅然离去。 方永禄还是头回瞧见两人这个模样,更是不知所措,腆着胆子贴近正殿朝里张望,却见皇帝已独自一个人坐在桌边,正一勺一勺吃着碗里的粥,可神情却如木刻一般,什么喜怒哀乐都看不出来。 翌日一早,皇帝的圣旨在早朝时送入后宫,追封淑媛宋氏为正二品夫人,谥号敦敏,葬礼以四妃礼督办。 也是在同一天,恩科三甲及殿试名次张皇榜公布,历年状元榜眼探花都会帽插宫花骑高头大马在京城巡游一周接受万民祝贺,然今年因敦敏夫人逝世,葬礼二十一日内禁娱及一切祭奠庆贺活动,此次巡游也只能取消。没想到隆政朝第一个状元郎,就如此默默。 自然如淑慎所愿、泓晔所想,邹皓并未进入三甲。家中上下本就念他年轻,古岚身为国子监祭酒,更明白朝廷开科取士的各种要求,对他入三甲并未报太大的希望,如今有殿试第七名的成绩,已是斐然。 邹皓自己是否这么想,旁人猜不到,只是如今古府上下凡有诰命者皆入宫随祭,每日晨出夜归,除了几个孩子,连跟他说话的人也没有,礼部、吏部都忙着协办敦敏夫人的葬礼,连状元郎那里官职录用都暂时搁置,便更不要说他这个区区殿试第七名。难得清闲的日子,便在古府花园里开笔作画,不画别的,独独钟爱那塘里几位锦鲤。 回望宫廷,因宋蛮儿过世而一片萧索,眼看头七将至,皇帝那里除翌日颁布追封圣旨后,就聆政殿、涵心殿两头跑,不见一个人也不叫任何人过去,宫里人传说敦敏夫人过世当夜梁淑媛曾往涵心殿,结果帝妃俩不欢而散,自此符望阁默默,再无动静。 各宫妃嫔按品质为其抚灵,梁嗣音本该前往,但其有孕在身,皇后特下旨意要她在符望阁静养,而皇后这里因年筱苒诸事都要过问才敢去做,一边又担心皇帝的身体,忧思过度竟也病倒,一时宫里无做主之人,若非武舒宁、古曦芳等从旁协助,年氏竟不能面面俱到。 本打算六月里大选秀女,如今也不得不搁置,这些孩子眼下每日晨昏往咸福宫为敦敏夫人哭灵,其余时间再无所事事,未免她们闹出更多的事,贵妃下令秀女们只许在自己屋子里待着,无事连房门都不可以走出。于是她们这里再一静,整个皇宫除了咸福宫里传出的哀声,再无别的动静了。 皇帝终日将自己闷在涵心殿督办朝务,一批批地召见大臣,朝野的事没有一件因后宫的丧礼而担搁,而大臣们却清楚地察觉到,皇帝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三年前太后薨时仿佛也是这般光景,只是那会儿皇帝日夜为母守灵,而眼下他是耽于政务。 这日晏璘和晏珅奉召进宫,因翌日就是敦敏夫人出殡之日,皇帝便安排他们送灵出宫入皇陵,兄弟俩一一听着他的安排,退出涵心殿时,晏珅叫过方永禄:“皇上脸色这么差,可曾宣太医了?” 晏璘见弟弟说这话不免愣了愣,一时心下安慰,也问道:“皇上都瘦了一圈了,你们这些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 方永禄不敢推卸责任,但还是说:“万岁爷的脾气,七爷、十四爷都是知道的,奴才若舍了这脑袋能换爷好生吃几碗饭,奴才死而无憾啊。” “这话有什么用?你们照顾好才是正经。”晏珅骂道。 413.第413章 宠爱小公主 晏璘那里先是有所顾忌,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开口问:“符望阁那里没来劝过?” 方永禄忙道:“当日就来过,可是片刻就走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哼!”晏珅那里竟是冷哼一声,转身就离去。 晏璘不去管弟弟,继续对方永禄说:“你不妨找人去符望阁那里劝劝,皇上这样下去身体可吃不住,你们受点委屈若将事办好,本王定打赏你们。” “奴才想,王爷不如让王妃去符望阁劝劝梁淑媛,王妃那里还能和娘娘她说上几句话,奴才到底是奴才,近了身也不敢多说别的。”方永禄眼珠子一转,想了法子出来。 晏璘也觉有道理,兴许妻子那里能问出这里头的缘故来,便吩咐方永禄:“她不在咸福宫就在景阳宫,你派人找去就是了,皇后贵妃若问起来,说是本王问她家里的事便好,其他的事她自有办法周全。” 方永禄忙答应,派了亲信的小太监去办事,不久回来晏璘已离开,小太监说贤王妃知道了,有了机会就过去,话音才落,涵心殿里传出瓷器碎裂的声响,众人冲进去一看,竟是皇帝不知怎么失手摔了杯盏。方永禄分明瞧见皇帝的手在打颤,他却只是冷声叫他们收拾,再没有说别的话。不由得心中又急又恨:几日不思饮食,又不得安寝,手能不颤吗? 这一边,叶容敏终于有机会过来符望阁,宫里本就气氛肃冷,这一处凉棚竹席满目,更觉得阴冷无比,宫女太监们也个个严肃,上上下下透着寂寥凄凉。可是让叶容敏意外的是,梁嗣音看起来神采奕奕,迎接自己时满面的笑容也不像是伪装。小初龄似乎也不知符望阁外发生了什么,乐颠颠颤巍巍跑着扑进自己怀里,直把手里的绿豆糕塞着往自己嘴里送。 “小东西,你淌满了口水怎么还给婶婶吃?”嗣音忙叫奶娘把初龄抱走,叶氏却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吃了一口就逗初龄,“可香了,再给婶婶吃一口好不好?” 小初龄笑眯眯的,举着她的绿豆糕就往叶氏脸上抹,这一逗她也抒怀,这几日尽见到阴郁的脸,都快闷死了。 闹了一会儿奶娘把初龄抱去,谷雨等奉了水盆来给叶氏洗漱,嗣音笑道:“她越发疯了,陪她玩一场,头发衣裳都能乱了,一点没规矩只会折腾人。” 祥儿那里又摆了嗣音的胭脂给叶氏点妆,她侧过头来对嗣音笑道:“云葭那会儿还要皮,又刁钻古怪惹不起,不如初龄这么可爱。娘娘有个小丫头在边上逗趣,也是福气。” 嗣音笑道:“我瞧云葭讨人喜欢得很,模样也标志,你瞧初龄胖的,偏又嘴馋。” “奶娃娃胖些才好,长脑子呢。”叶氏笑着,见祥儿要给自己扑红胭脂,忙道,“这会子扑不得这个,素素的点些蜜粉就好,忌着咸福宫那里呢。” 提了这句话,屋子里顿时清冷了不少,嗣音不由得也叹:“皇后娘娘不叫我过去,竟是想为夫人上一炷香都不成,眼看明日出殡。” “你只为孩子想想吧。”叶容敏劝一句,待祥儿等收拾妆奁出去,她才道,“我来也是王爷的意思,王爷要我求你去涵心殿看看皇上,只怕皇上那里再强硬下去,身子要抵不住。” 也是在叶容敏面前,嗣音闻言不免落几滴泪,却又倔强地抹去说,“皇上要见我自然会传召,我过去他又不见我,皇后那里要说我多事不知保养。眼下瞧着宋淑媛,人人看我都当病人。”她指着外头谷雨她们,说,“一个个如惊弓之鸟,就差把我当佛一样供着。我心里明知道皇上不好,他们却****瞒我,你这句话竟是头一回听见了。” “你不要着急,总不能为了宋夫人都急坏了身子,皇后娘娘那里也操劳病了,年贵妃也直说头疼,宫里头已经很乱了,你和皇上若再出岔子,可怎么了得。”叶容敏愁绪上眉,耐心道,“虽然说这话极难为你,可是这宫里除了你,谁还能去劝得动?” 嗣音心痛得如碎裂一般,哽咽道:“我这里好好地撑着身体,就是不想辜负他,可他是皇帝呀,如此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们就是把心操碎了,也没有用。” 这话听着极赌气,叶容敏又不敢再往深里问,只是好声道:“他们兄弟几个脾气原有些相同的,说句对皇上大不敬的话,你只当是哄孩子吧,我们家王爷也是这样,闹脾气的时候被他当孩子哄才好。” 嗣音静着想了想,终是点头了。叶容敏又道:“之前那柳美人死,又封了钟粹宫,你瞧皇上动过心思没,这回一来是对敦敏夫人有感情,毕竟王府苦过那些年,二来兴许有别的事闷在心里,就只有靠你去解开了。” 嗣音颔首,自责道:“我竟凭什么犟着呢,旁人知道不定怎么想。” “皇上也是男人,你我心里明白便是了。”叶氏握了嗣音的手恬然一笑,“多说一句话,今日来是因了我家王爷,中宫那里不会知道什么。” 肆意一愣,随即释然。 是日黄昏,天色将暗时,从德回来说涵心殿那里不会再有大臣出入,嗣音便换了衣裳抱着初龄往涵心殿来。盼了几日终于把梁淑媛盼来,方永禄欢喜得无可无不可。 嗣音把初龄放到殿门口,哄着她到里头去找父皇,初龄见一旁的宫女手里端着各色食物,非要捏了满满两手鸡蛋糕才肯走,看着她像个小肉球似的扭着进去,嗣音才对方永禄说:“用杭白菊泡水熬小米粥,撒一把枸杞再四五颗红枣,最后起锅前放几片黄芪炖软,只要一碗就好,多了也浪费。” 方永禄忙答应,转身吩咐小太监去做。嗣音静立在殿门外,夏日暖暖的夜风抚在脸上,今夜她不想再一个人孤独地回去。 涵心殿的建筑设计冬暖夏凉,此刻有阵阵夜风穿堂而过,再免了户外日晒的烘烤,故而只叫人觉得清亮。 初龄穿的是软底的布鞋子,身体虽胖乎乎但毕竟娇小,走起路来看似摇摇摆摆却悄无声息,因涵心殿不常来,她不免有些陌生,东张西望许久才找到父亲的所在,手里捏着的鸡蛋糕也舍不得吃,嘴角流着口水,硬是忍着跑到了父亲的桌前,可是一走近反而只看到大桌子黄绸布,父皇的身影却看不到了。 那里彦琛正沉浸在奏折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动静,抬头却不见任何人影,便提笔批了几句话,合起奏折又换了一本。正恼那大臣通篇请安敬语,看了半日不见正题,忽听有奶声奶气的声音说:“不好吃。” 猛地抬头,却不见任何人,正嘲笑自己幻听,忽而哭声响起来,还夹杂着那句“不好吃”。他倏地站起来,这才在大书桌下看到初龄站在那里,两手高高地举着她的鸡蛋糕,大概用力过猛,嫩嫩的糕点被她捏得只往下掉碎屑。她哭着呜呜咽咽地说着,彦琛这才听清楚,女儿说得是“父皇吃。” 初龄方才因看不到父皇,便想起来叫他,可是父皇都不理她,自己又舍不得吃鸡蛋糕,骄傲的小公主当然要哭了。 疲惫不堪的皇帝一见女儿竟好似浑身有了力量,绕开桌子到女儿这里,竟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初龄撅着嘴哭哭啼啼,一边就把鸡蛋糕往父亲嘴上抹,彦琛就着吃了几口,眼眶顿时就湿润了。 看见父亲吃了,初龄这才不哭,跟父亲一个姿势坐下来,心满意足地享受剩下的鸡蛋糕,时不时冲彦琛眯眼笑笑,但是鸡蛋糕却牢牢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再舍不得分给父亲。 刚才这小丫头说话了,她肯定是说话了,可是这会儿彦琛却舍不得逗她再开口,生怕丫头一着急又不肯说了。 初龄见父亲面色纠结,就以为他馋了,撅着嘴低头看看手里被自己捏得不成型的鸡蛋糕,鼓起腮帮子想了想,还是举起来递给她的父亲,却很不舍地带着哭腔说:“父皇吃。” 彦琛好容易压下心里的激动,凑上来咬了一口,初龄看手里剩下的越来越少,咧嘴就大哭起来,双手握住她的鸡蛋糕贴在胸前,生怕父亲再咬一口就没有了。 皇帝忙把哭泣的女儿抱起来,殿内另一侧桌上早就摆了各色的点心,只是他连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这会儿把女儿直接放到桌上,哄着她说:“父皇的点心都给龄儿,可不许哭了,你一哭父皇心都要碎了。” 初龄才没工夫听父亲说这话呢,满桌的点心映入眼帘,乐得跟跌进米缸的小老鼠,匍匐在桌上将自己喜欢的几样拢到身前,因见有很多,便大大方方地抓了自己不爱吃的那些使劲儿往彦琛手里塞。 皇帝的衣服早被她揉搓得满是油污,可这个做爹的只管乐,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更伸手要去拿初龄拢在身边的几件点心,谁知小丫头竟用身体挡住,清清楚楚地对父亲说了“不给”两个字。彦琛几乎欣喜若狂,再伸手,女儿又一边哭着说“不给”,一边把自己不爱吃的塞给彦琛,意在别抢自己的东西了。 皇帝捧起初龄的脸重重地亲了几口,抬头便见到嗣音,她手中的食盘里托着一碗粥,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龄儿说话了,嗣音你听见没有?她会说话,方才还叫朕父皇。”彦琛有些激动,可想起那晚的话可她伤心的背影,一时又静下来了。 嗣音看着爷儿俩满身点心碎屑和油污,皇帝脸上甚至还有,初龄扑在桌上就差把自己淹在碟碗里,看见自己乐呵呵一笑,又往嘴里塞了一块点心。贤王妃说把丈夫当孩子哄,嗣音此刻看来也不用“当”了,眼前分明就是两个孩子。 她缓步过来放下粥碗,严肃地盯着初龄,把她一把抱到面前说:“从来不肯好好吃饭,吃起点心来就没个收敛,你看母妃再给不给你碰点心。”说着拿丝帕把女儿脏兮兮的脸蛋擦干净,身上的衣服本就单薄,腻腻的点心油渍几乎透到里头贴着肉了,才洗澡换的干净衣裳又不能穿了,气得照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怎么那么皮呢?” 这一下并不疼,但初龄是最骄傲的,且有父亲在边上自然不会错过撒娇的机会,转身就扑到彦琛胸前去,她也不哭就委屈地瞪着娘亲,似乎是要骄傲地说:“这些都是父皇给的。” “你打她做什么?朕看着呢,也不会叫她吃撑的。”彦琛当然偏袒女儿,一边又说,“她会说话了你听见没有,难道一点也不高兴吗?” 说着指了初龄爱的几碟点心说:“那些给父皇好不好?” 初龄使劲儿地摇头,奶声奶气地说着:“不给。” 刚才那声“不给”嗣音当然听见了,也是因此才愣在原地的,这会儿又听见,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女儿不用再被送走了? “父皇吃。”初龄很有眼色地又重复了那三个字,仿佛故意在母亲面前念叨“父皇”,把自己不爱吃的点心又塞给彦琛,得意地回头来看看母亲,撅着嘴的模样好不骄傲。 “你不要哭,该高兴才对。”彦琛声音柔柔地,心疼他的嗣音落泪。 她自己擦去眼泪,转身就要走,彦琛急道:“朕有话对你说。”可嗣音没有驻足,只是这回她不是走,而是唤方永禄让宫女准备热水给女儿洗漱。 不久后皇帝那里也换了衣裳,本想过来看奶娘们给女儿洗澡,嗣音却站在桌边指指那一碗小米粥,说:“初龄不肯好好吃饭原来都是随了父亲。” 彦琛咋舌,满屋子宫女太监她就这样说,分明是不给自己面子,可却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坐下来吃饭。不久罢了碗筷,初龄那里也香喷喷洗好了。只是夜渐渐深,小丫头已倦了,没等奶娘给擦干身子便睡着。彦琛抱过来自己搂着,吩咐众人退下。 “你身子还好吧。”两人对坐着,烛光摇曳、夜风习习,静默许久之后皇帝问了这句话。 嗣音轻轻地一叹,答非所问,只道:“臣妾来只想问皇上,那晚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彦琛心头一紧,那句话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连他也快不记得了。 同是深夜,宫外贤王府里,半夜醒来的周桃发现床榻的一边空着,合了衣裳起来,却见丈夫独自在屋外廊下坐着,手里还有一壶酒。 “你怎么了?早些睡才是,明日一早就要送敦敏夫人出殡了。” “是不是吵醒你了?”晏珅淡淡一笑,瞧见周桃看着自己手里的酒壶,笑着交给她说,“就喝了一口。” 周桃嫣然,接过来放在一边,挨着他坐下说:“明日归来哪怕你喝醉了,我也陪你,可是今夜若醉了,明日皇上交代的差事就办不好了。” “是啊,还是桃儿懂事。”晏珅将她软软的身体拥入怀,夏天虽热,夜风也稍嫌凉意,她才睡醒的身体是暖暖的。 “比起那位娘娘,我真是幸运的。”周桃轻声道,“我们村里也有怀孕的女人这样死的,娘说女人怀孕就是一只脚踩在棺材里,十月下来能保住自己已经不容易,若能再把孩子保住,就是缘分了。那个孩子和咱们没缘分,但至少没把我带走。晏珅,往后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你能这样想最好。”晏珅欣然。 周桃却说:“今日你回来就闷闷不乐,我反怕你心里惦记,我这里早就好多了。” “呵……我大概是累了,心里并没什么不高兴的事。”晏珅一笑,他怎会说自己在想什么,只是敷衍而过。 “那早些睡,坐着多累。”周桃说着起身,轻柔地将他从夜色拉回屋子。重新躺在床上,晏珅果然觉得疲累,借着淡淡的酒意便要睡了,周桃紧紧地挨着他,亦觉得安心。 夜风习习,小太监们重新点了蜡烛,又关上几道窗,只怕凉着两位主子,嗣音把熟睡的女儿放到床上,彦琛立在一旁如观赏珍宝一样看着母女俩,瞧见嗣音的侧颜,那样宠溺欢喜瞧着女儿的神情,竟比平日更美更动人。 “嗣音,龄儿她先唤的父皇,果然是先唤了朕,可见你们平日教她的她都记着,只是懒怠同你们说话。”彦琛忍不住又得意起来,如孩子一般骄傲地笑着。 嗣音那里闻言却收起笑容,理一理自己的衣袂转身就要走,一边说:“丫头先放在皇上这儿,臣妾明日就接她回去。” “怎么又生气呢?”彦琛拦下,有些无措。 嗣音冷声道:“您说有话要讲,将臣妾留到这么晚可是半句话也没有说,光方才那句龄儿先唤父皇,却不下说了五六遍。若仅仅是这一句,皇上放心,臣妾已听见了记下了会背了……” 话未完,自己就被皇帝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轻哼:“你好大的胆子,敢这样对朕说话。” “皇上都说往后要远远地看着我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嗣音语调虽强硬,可想起那日的委屈,眼泪就夺眶而出。 414.第414章 贤妃的心思 听见她最后一字的哽咽,彦琛松开了怀抱,捧着她的脸颊擦去泪水,说:“龄儿不好生吃饭随朕,爱哭可是随你么?” 嗣音将目光移向别处,就是不接皇帝的话,彦琛无奈只能道出心里话:“朕觉得自己害死了蛮儿,因此瞧见你心里就更痛,生怕有一日也要失去你,这样的念头多可笑?其实朕说出口就后悔了,你怎么就咬着不放,就不能理解朕,是笃定不要原谅朕吗?” “皇上随口说一句,可晓得人家哭到天明?”嗣音委屈道,“若非想着不能辜负了您,谁还强打精神每天好生活着,都被人那样说了,都不晓得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彦琛急得轻拍她的嘴,嗔怒:“不许你胡说。” 嗣音躲避开,继续道:“可惜这份心意,根本没人在乎。” “嗣音。”彦琛恼了,“还要朕怎么说你才肯消气?你几日都不来瞧朕一眼,你就不狠心吗?” “心都碎了,还怎么狠得起来,皇上只会冤枉我。”嗣音转来直视他,可是一见他眸中透出的伤心难过和疲倦无奈,就什么法子也没了,反而主动抱住了他,柔声说,“敦敏夫人去世臣妾也很难过,可是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本该更珍惜身边的人,皇上怎能因噎废食反其道而行呢?难道您真的不要臣妾,不要龄儿了?” 彦琛拉着她坐到窗下,暖暖地拢在身边道:“朕的确因噎废食,因为朕若不理睬她不应允她,她也不至于那么年轻就去世。” “皇上是说,因为您让她有了身孕?”嗣音问。 “你别看她平素颠三倒四不着调的模样,其实她是心里很明白事的人,所以朕和皇后也从不和她计较。那****对朕说希望能再有个孩子,朕知道她是瞧着皇后才动心的。她能来开口,已经不易,朕不知道怎么拒绝她,于是……”皇帝苦笑,“一边朕觉得负了你愧疚,一边又不想让她的希望落空,毕竟照顾好她们也是朕的责任。” “臣妾虽然会吃醋,可并不霸道蛮横,皇上不该这样想,更不该愧疚,不然嗣音真真无地自容。”嗣音道,“而皇上也不该想是您害死了夫人,我相信至死的那一刻夫人都不会后悔的。女人怀孕本就是辛苦艰难……” 话说一半,嗣音打住了,分明瞧见丈夫眸中的不舍,可不是吗?她正为他怀着孩子,可真的只是为他吗? “虽然说那样的话太狠心,可是既然是夫人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不能走下去也是她的命数,皇上为什么要把过错强加在自己的身上?臣妾以为,您若这样想,夫人她会走得不安。” “皇上,臣妾会照顾好自己,你不要担心。” “太医说这样的病例并非没有,只是从来都无法医治,蛮儿她是失去过孩子的人,朕也相信她不会随便让人近身害了她自己。”彦琛长叹一声,“过去那些年她们陪着朕熬过的苦,朕毕生难忘,即便朕如今心里只容得下你,可朕也希望她们过得好,也不要失去任何一个。大概是朕太过贪婪,老天这才惩罚朕……” “那么皇上就该更珍惜身边的人,不只是臣妾,还有皇后贵妃她们每一个人呀。”嗣音柔声道,“您要做的‘珍惜’并不是要对我们做什么,而是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说得残忍一些,您拥有我们,走了一个宋夫人,还有其他的人能陪在您身边。可我们……只有一个皇上呀。” “朕知道。” “知道?知道您还像小孩子似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嗣音嗔道,“初龄不听话臣妾能打她骂她,皇上不听话,谁能管得了您。” 彦琛无奈而笑,却是得意地说:“可你瞧,龄儿为了朕竟开口说话了,你不惦记女儿总是惦记我的。” “又说这句。”嗣音亦笑,但随即换了正经的神采说,“皇上早些歇息,明日夫人出殡,您好最后送她一程。” “今夜也不要走了。”彦琛道。 嗣音却笑:“臣妾也不想走,可毕竟忌讳这几日的特殊,别叫人又说闲话去。皇上可以不顾忌,但臣妾有臣妾的活法儿。” “依你。”彦琛也知其中的道理,转身唤方永禄,嘱咐他们好生送嗣音回去,至于初龄,他不忘得意地对她道,“今夜朕看一晚。” 嗣音笑道:“是啊,明日一早醒来又会唤父皇。” 是夜无事,翌日便是宋蛮儿出殡的日子,一切典仪皆按四妃礼操办,宋氏死后殊荣不薄,也算彦琛对她尽最后一份心意,但到底只是过世一位妃嫔并非值得举国致哀的大事,皇帝哀伤是一回事,前朝六宫仍就要恢复往日光景。 晏璘、晏珅将宋氏送入皇陵停放后归来,回禀说一切事宜安妥,彦琛那里道一句“辛苦了”,便打发他们回去休息。 兄弟俩出来时,晏璘说:“皇兄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便拉了个小太监问,果然是昨晚符望阁那位来过了,不禁失笑说,“那么多年来,皇兄也算得一心尖上的人,总算不负他为国为民操劳。” “七哥这样讲,将皇嫂置于何处?”晏珅莫名其妙冒出这句话。 “你小子心里想什么,以为瞒得过我?”晏璘冷笑,在他肩上拍一巴掌,又好声说,“放开些吧,不然你这辈子都不会开心。世上那么多的女人,别辜负别人对你的好。” 晏珅淡然一笑,没有接话,不过那一瞬他却想起了远在北国的宫丽泽,耸一耸肩苦笑,心中念:“兴许这一辈子都不会碰见,不过那一段日子,总还算过得好。” 如是,敦敏夫人的葬礼前前后后数十天,待一切规矩礼仪做足,一晃竟是到了七月,当年夏日在将近尾声时又发了狠劲,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皇后也早就离开景阳宫回到坤宁宫,宫中诸事亦渐渐收回手中来做,而年筱苒忙了一个夏天终是累病了,只是不知太医不得力,还是她太劳累,一病几日都不见好,吓得舒宁、梨乐以为她旧疾复发,御医馆会诊之后却说没有大碍,是积劳成疾,静养就好。果然观察几日,到七夕前总算好起来,叫人松一口气。 而因念宫中为了咸福宫一事哀戚许久,皇后便在七夕下旨请后宫妃嫔和秀女们在坤宁宫过节,本以为是小事并没有禀报皇帝,一切都安排好时彦琛才听说,对着方永禄不免有几句微词,但到底没对皇后发作。只是推辞不去,也算是无声的否定。 容澜倒没有失望,大抵她本就没奢望皇帝会来,但这日天气凉快几分,众人聚在坤宁宫过节总算是热闹的。因听说初龄会讲话了,众人都围着逗她,可是骄傲的小公主平素对娘都懒得开口,又怎么会哄眼前这些人开心,自顾自地吃着点心,笑眯眯的模样很可爱,但就是不肯开金口。 嗣音笑道:“也就对着皇上会说一两句,也是极少的。至今没叫过我一声,怎么哄都不肯。” 淑慎那里正抱着妹妹,忙掰了她的手不叫她吃点心,凶着脸问:“龄儿再不叫皇姐,皇姐不给你吃点心了。” 小初龄旋即鼓起腮帮子撅着嘴,倔强地憋着,不哭也不闹,和他爹爹一模一样,无声的抗议。 众人瞧她可怜可爱的模样都大笑起来,又见泓暄抓了两手果子献宝似的拿来给初龄,一副小哥哥的模样说:“龄儿吃,可好吃了。” 果然初龄最喜欢小哥哥了,挣扎着从淑慎怀里爬下来,接过哥哥的果子,照着泓暄的脸就香了一口,一对小人儿相亲相爱叫人看得心都软了。 此时奶娘将泓昶抱来,众人又抱着俩孩子去皇后那里看小皇子,小婴儿似乎有些害怕那么多人,睁开眼瞧见没多久便咧嘴哭起来,却逗得大人们欢喜,笑声哭声夹杂着,坤宁宫许久都没这样热闹了。 一旁李子怡带着儿媳没离开坐席,因承垚这几日咳嗽,今天就没带来,见众人围着几个孩子转悠,皆是不屑,赫娅冷声说:“都是见风使舵的,因瞧父皇喜欢初龄,她不肯说话都是夸聪明夸金贵,却不晓得我们承垚如今会说那么多话,那才是聪明。” 母亲夸自己的儿子总没有错,只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多少有些奇怪,李子怡却说:“这几****还是低调一些的好,昀儿就快回来了,等了结你们之间的误会,查清楚事情的原委,自有我们得意的时候。” 赫娅冷笑:“可不是嘛,经历再多波折至少还能活着盼个好,不像一些人短命,老天都要收走她。”因当日在围场被逼得人前失态,赫娅对宋蛮儿一直怀恨在心,那****暴毙的消息传出时,她竟在府中抚掌大笑,直说“报应”,吓得下人们都失色,却不知她心里有多幸灾乐祸。 但是她不晓得,宋蛮儿那是福薄,所谓报应,是不会在好人身上发生的。便是此刻,翊坤宫的宫女匆匆跑来对静堇耳语,静堇吓得脸色发白凑到李子怡身边,听说孙子病得抽风,她腿都软了,来不及叫人向皇后报备,带着儿媳妇就跑了回去。她们这样的动静自然引人注意,年筱苒那里已着人去打听,回来向皇后道:“承垚似乎病更重了,我说怎么今日不带来一起热闹。” “你派人盯着些,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带的孩子,我平日瞧几眼,承垚瘦得跟什么似的。”她怀里正抱着专心致志吃点心的初龄,膝头伏着哄妹妹的泓暄,不由得对众人道:“你们瞧瞧,这才是带孩子的模样。” 众人不敢多语,皆知皇后如今已明着对翊坤宫不满,她们再跟着起哄,也没多大意思。不过承垚毕竟是皇孙,小孩子又是无辜的,都不免担一分心,小半个时辰后有消息说孩子已缓过劲,这才安心。 可不知怎么话题转到了泓昀的身上,不知从哪一个女眷口中传出的话,一时连容澜那里都听见,竟是有人传言泓昀抽大烟,此行并非离京巡视农耕,而是被皇帝圈禁jie毒。 “主子,要不要镇一镇?”络梅低声问。 容澜想了想,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该是他的祸谁也挡不住。” 络梅哑然,再没提这件事,于是七夕宴会一散,关于泓昀的传闻也在宫内宫外四散开,待李子怡获悉时,惊得不知所措。 由于李子怡的疏忽让承垚从咳嗽到发烧,甚至抽风,虽然经太医诊治缓过来,但赫娅却因此要挟婆婆让她把儿子带出去抚养,毕竟从前虽养不胖,身子总算好的。李子怡无奈,也无言辩驳,因赫娅还说:“有承垚在,泓昀看在孩子的份上,还能听我说几句。” 如此诸多理由,贤妃依依不舍地让儿媳妇将孙子带走,至于有关泓昀抽大烟的流言,她选择了缄默,因人们对流言蜚语的遗忘速度很快,每天都会有新鲜的事情发生来代替昨天,那么她若不知好歹地闹大了事情,不是上赶着叫人记忆深刻么。 而太医私下与她说,赫娅此次小产使得宫寒,不养个三年五载只怕很难再有身孕,而明知儿媳妇不知保养生活放纵奢靡,李子怡对她早就没指望了。故眼下她的心思,全在怎么把长春宫里那个孩子弄到儿子身边去,冷眼挑了许久,从各方面考量,最终选定了那一个。 翌日挑了避开众人的时辰来给皇后请安,彼时容澜正想歇一歇午觉,她这一坐没有要回去的意思,容澜困意袭来,只觉得心烦,便开口说:“朝廷那边的消息,讲泓昀初十就能回来,你该回去准备准备,也教教赫娅,只怕小两口是要闹一场,我希望你们关起门来吵就好,万一叫外人知道,皇上那里恼,可就怪不得别人了。” “是是。”李子怡忙应,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说,“有件事臣妾想了很久,还是想和娘娘说说。” 容澜眼皮沉重,只想快打发她好去歇一歇,这些日子因照顾儿子而有些日夜颠倒,昨夜过节也闹得浑身筋骨疼,一边感慨自己岁数上去了,一边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一切,委实身心疲惫,偏偏这个女人如此不识相,叫人好生窝火。 李子怡见皇后没甚反应,便说了:“赫娅那孩子身子怕是不好了,指望她再有消息是难的了,她又糊涂莽撞不会心疼人,臣妾又不能时常在泓昀身边,所以想有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在他身边,这一届秀女里臣妾挑中一个,便斗胆想问娘娘讨来。” 这句话倒让容澜来了精神,从前她只是缠着要几个,如今是连人都挑好了,敢情自己不答应反而显得小气做作。可那些女孩子又不是古玩字画,也并不属于她容澜,又不是她大方就能随便给出去的。不过这一回容澜挺好奇,她究竟看中了谁。询问之后,竟十分惊讶。 李子怡离开坤宁宫时春风得意,皇后虽没有满口答应,可凭她对容澜的了解,这件事该算得上八九不离十,且泓昀初十就能回来,可见毒。瘾已戒,她定要让儿子重新开始重新做人,他还年轻,日子还长着。 正走着,却见梁嗣音带着女儿从御花园出来,她一抹罗兰紫的素衣襦裙,风下衣袂飘飘煞是好看,又见小初龄握着娘亲的手摇摇摆摆的走着,母女俩说说笑笑好不温馨。 已有宫女瞧见李子怡,嗣音便带着众人过来行礼,李氏忙道:“你有着身孕,不必多礼。”因见初龄可爱,想要亲近,小丫头却无视眼前人,骄傲地转过身去找奶娘要抱,叫贤妃好不尴尬。 若是旁人,嗣音定会嗔着初龄不乖,可对着李氏,她什么也不想说。 贤妃笑笑,懒得和孩子计较,且想着将来的事,宁愿多赔笑脸,因说:“之前听说你害喜厉害,此刻瞧见能出来逛逛,竟是不错的。千万要保重身子,不可大意。” “多谢娘娘提点,臣妾铭记。”嗣音浅笑。 李子怡见她意兴阑珊,想必是和自己有芥蒂,多说无益不如来日细水长流,便笑着又叮嘱几句保重身体,转身回翊坤宫了。 嗣音再转身来看女儿,初龄已在奶娘怀里困倦思睡,不由得叹:“真真是把她宠坏了,非要大老远跑来这里玩一通才肯睡觉,吃饭也不乖,我现在就已经掌不住她了。” 奶娘欣然笑道:“小公主有自己的主意才可爱呢,别家的孩子混混沌沌哪有这么聪明,娘娘多操心的,来日懂事的时候慢慢教就是了。” 嗣音嗔道:“还不是你们宠的。”遂抱了女儿坐上肩舆回符望阁,到家门时,祥儿说刘婉仪来了许久。 待坐下,刘仙莹说明来意:“十王府送来上好的血燕,娘娘说她平素也不吃这个,你正怀孕吃了才好,便要我拿过来。” “替我谢谢娘娘,我这里正吃着,别的也没有胃口,不如怀初龄的时候省心。看着每日炖那些燕窝,尽是心疼银子了。”嗣音笑着让谷雨接下收好,便问她,“昨夜我瞧你精神不大好,是有心事?” 刘仙莹莞尔,悠悠地喝茶说:“我还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每日活着吧。” “怎么了?” 415.第415章 梁如雨 刘仙莹放下茶碗,方道:“惦记宫外那一个,眼看入秋,他竟不回东北去了吗?” 嗣音心中一叹,这般痴念委实可怜,只道:“如今不是挺好的,怎么惦记叫他回去。我见皇上那里也器重他,他们兄弟若能和睦,是大好的事情。你何必忧愁?” “伴君如伴虎,莫怪我说对皇上不敬的话,眼看一个春秋了,他那里压着的事情,皇帝还没有给个准信。”刘仙莹叹,又笑,“从前宫里过节他总会进宫,如今再也不来了。我听七王府里的人的口气,说是那一位不肯来,他就陪着了。七夕也罢,不知中秋能不能来。” 嗣音笑道:“这日子真真过得快,眨眼又要到中秋了。”又道,“那周桃我见过几回,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秋狩那一回了,也同你说过是个极硬气的女子。但不知为什么,如今却觉得她的光芒越来越弱,见过她的人也都不怎么欢喜,都觉得除了模样外,竟无一处是可夸奖的。贤王妃也说,她照顾人是极好的,但是场面上的事一样都不会,她有心教那位却无心学。” “可不是么,我也听人说这些话,所以才惦记。”刘仙莹凄然一笑,又道,“你别笑我,近来发生那么多事,感叹世事无常,便就念着他,我也晓得这样的心态扭曲,可终究拗不过自己,但凡不伤害别人,我心里就随了自己了。” 嗣音笑道:“别忧思成疾便好,时常来我这里坐坐,初龄也喜欢你。” “我也疼初龄,这孩子灵气逼人,谁见了都喜欢。”刘仙莹说着,又想起来说,“明日是我和昭仪出宫的日子,皇后恩准我们回家省亲。便想着你家里那么远,想见也不容易,不知道这一回皇上能不能让夫人进宫来照顾你。” “哪能回回都那样,太没规矩了,皇后娘娘之前那么辛苦,也没见皇上让容家的人进宫来。”嗣音淡淡一笑,但不免勾出乡愁。 不久刘仙莹离去,嗣音正让从德去问皇上今夜来不来,舒宁却款款而来,虽抱着泓暄,但瞧她愁眉不展,似乎不仅是带孩子来玩。 待落座,看着两个孩子滚在地上玩得高兴,舒宁那里才道:“有件事娘娘不叫我说出去,可我觉得还是来和您商量的好。” 嗣音抬手叫众人离开,问道:“怎么了?” “娘娘一个夏天累下来,身子不如从前好,御医馆太医们开的药她吃不惯,或者说是不信任,总之各种各样的变扭,她又要强不想叫人知道,昨夜也是撑着去坤宁宫列席的。我心想若能和皇后娘娘说说,把那个赶出去的何子衿再找回来,只怕娘娘吃他的药才好。只是如今人都赶出去了,不晓得还能不能找到。”舒宁叹息,又低声说,“看着敦敏夫人英年早逝,我一见贵妃娘娘不舒服,心里就惴惴不安。” “我明白了。”嗣音道,“这件事放在我这里,你好生照顾娘娘,我会想法子让何子衿重新回宫。” 舒宁听她这么说,便知何子衿离去的确是有缘故的,既然不是她该知道的,多问无意,只要他能回来照顾好年筱苒的身体,就足够了。 且说第二天耿慧茹和刘仙莹出宫省亲,因二人娘家府邸都在京城且是亲眷,便都聚在耿府相会,一家人正话亲情,下人进来通禀说:“和郡王妃到了。” 众人一惊,却不知她为何而来,平素与和郡王府也没有交集,谁知赫娅款款进来,笑语不过三句,便说有话要单独和刘仙莹讲,她竟是知道耿、刘二人今日离宫,特特来找她的。 刘仙莹心里有不安的预感,可性格如她,又怎会轻易叫赫娅吓住。但相见后赫娅离去,家人问她两人说了什么,却只是敷衍了事,直到回宫耿慧茹再三追问,仙莹也只是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耿慧茹亦非庸碌愚笨之人,也知表妹的个性,虽没有再问,却叮嘱她:“那女子性格恶劣,你少与她来往。” “只怕往后,少不得来往。”彼时刘仙莹却这样冷冷地一笑,眸中划过的冷色充满了肃杀的凶戾,叫人不寒而栗。 转眼到了初十,这日早朝的时候和郡王便到了,他似乎的确是出去转了一圈,带着满身风尘便递上了江南三省今年秋收的预估,并说隆政二年霜冻灾害造成的损失已悉数弥补,灾民也基本有了新的房舍,田地也按之前户部档案所载数目分配于农,今秋农税虽较往年又有减免,但税额总数却能与旧年持平。 这份奏折自然博得满堂喝彩,国家富裕百姓安乐,是稳固基业的不二法则,大臣们不由得纷纷向皇帝夸赞三殿下办事得力,众人瞧他虽有倦意但神采奕奕,那抽大烟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但皇帝只是不冷不热地说功劳全在辛苦劳作的百姓身上,与儿子无关,朝臣们不敢反驳,泓昀也并不觉得父亲苛责,至少看到这份奏折,皇帝还是欣然的。 原来戒瘾最难的是开始的十来天,熬过那几日,之后要戒除的就是心头的瘾。泓昀便索性往江南游历一番,真的去替父亲巡视农耕,也是这样走一遭,他才知道自己所生在的天下的美好,胸怀因此打开,而身边又有子衿不差冷暖地照顾着,这两个多月竟是他这辈子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可他总要回来,何子衿总要离开,若非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他真心想抛开过去的一切留在江南,亦不要这皇子的身份。但这些不过在他脑海里存在过片刻功夫,身上背负的这些东西,又岂是他说放手就能丢开的。 这会儿散了朝,他也不能回府,自然要到涵心殿向父亲请罪,过来时父亲已在里面,方永禄热络地上来说:“殿下晒黑不少,但看着更健壮了,这些日子您辛苦了。” 虽然不知道方永禄是否明白自己干什么去了,但不管是他还是别人,每每有人对自己道辛苦,泓昀都觉得是一种讥讽挖苦,尴尬地笑一笑,深吸一口气来见父亲。 彦琛那里还在看儿子递上来的奏折,不可否认他是满意的,但想起泓昀那荒唐的事,心里仍然会生气,这会儿瞧他稳步进来,晒黑的面颊透着健康的神色,却又不免安慰。 泓昀行了礼,父亲那里不说话,他也不敢站起来,两人静默了许久,彦琛说得却是:“这份奏折做得极好,往后也要如此用心。” “是……”泓昀心头一暖,眼眶湿润。 “你的身体可都好了?”彦琛问。 泓昀更是动容,深深叩拜下去,哽咽着道:“儿臣糊涂,做出这样的蠢事,本无颜面来见父皇,但做错了事就该受罚,这才来向父皇请罪,儿臣罪该万死。” “又说无用的话,朕恨你的就是这些,朕若要治罪于你,用得着兜那么大的圈子来替你圆场吗?”彦琛愠怒,怒儿子的懦弱,“赶紧起来滚出去,瞧见你就生气。” 泓昀不敢违逆,又磕了头起身要走,父亲却又在他身后说:“皇后为你周全许多事,出宫前去向你的母后请罪致谢,至于你家里那一个,她也受到了教训,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朕和皇后都愿意再给她一个机会,所以你不要找她寻衅滋事,叫朕和皇后为你费的心思都白瞎了。” 泓昀躬身答应,悄然退了出去,方永禄瞧他眼角有泪光,也不免觉得可怜,这投胎做皇子的确是富贵的命,可若投在一个不着调的母亲那里,却反而是厄运。眼看着泓昀从意气风发的皇子到如今苦涩无奈的王爷,又病又灾几年功夫受了那么多折腾,委实太可怜。 泓昀才离涵心殿,远远他的娘亲就等着了,李子怡一见儿子便落泪,扶着他的身子上下打量只是哭泣,泓昀心有愧疚,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日只说了一句:“母妃莫哭,儿子不是回来了吗?” 李子怡含泪道:“你父皇没有苛责你吗?你们都说了些什么?不要恨他恼怒你,这件事总算是为你尽心尽力了。” 难得母亲说这有道理的话,泓昀竟觉得陌生,只是说:“没事。”便要往坤宁宫去,见母亲想随同,便编了谎话说,“父皇叫我单独去见。” 如是贤妃不得勉强,再三叮嘱过会儿去翊坤宫,依依不舍地叫他走了。 容澜这里已得了消息,见泓昀来亦是一脸肃容,其实从前她自己的孩子接连夭折,身边唯留泓昀的时候,她真心把这孩子当亲子抚养,彼时不敢想丈夫能继承皇位,便只一心盼着他能成为优秀的世子继承父业,可后来有了泓晔泓昭,而李子怡越来越不着调,心里对这孩子便渐渐失望。但多年情分在,总是心疼他的,故而闹出这样的荒唐事,也愿意替他周全。 今日瞧见他,本白面弱质的模样变得黝黑健康,心里也有几分欢喜,面上不做出来,只是冷声道:“你若再不改,往后坤宁宫的大门绝不许你再进来,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母后了是不是?” 泓昀战战兢兢不敢说话,容澜再道:“你若有孝心,往后都改了那些毛病,一个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的男人,叫你父皇如何信任你?” 容澜又絮絮叨叨将赫娅那些话说了,告诉她赫娅并非有心害她,所以帝后才愿意多给一次机会,自然她若再犯浑不知检点,皇帝那里也会告知浩尔谷部后,该如何便如何,毕竟泓昀是皇嗣,岂能容她随意伤害。 泓昀连连称是,亦感激容澜的费心,此时忽而有婴儿啼哭声,他想起来皇后已得了皇子,忙贺喜容澜,也说想见见弟弟。 容澜自然骄傲,便叫人把孩子抱出来给泓昀看看,泓昀静立等待,却见一着荷色襦裙的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翩翩而来,坤宁宫的宫女他多半是熟悉的,这张脸孔却陌生的很,可若说是奶娘身份,似乎也太年轻了。 女子将泓昶抱给他,方福身施一礼,只静静地站在一边也不说话。泓昀没有在意,抱着孩子到了母后身边,容澜欣然告诉他,“你父皇起名叫泓昶,来日长大了,你可要把那些骑射功夫教给他,不能只偏疼承垚。” 泓昀笑道:“这是自然,儿臣瞧泓昶竟比承垚还亲切些。”说罢逗了一会儿,便又让那女子抱了回去。之后就要告辞,容澜却说:“等等,我还有话说。”她轻轻一挥手,络梅带着众人都下去了。 泓昀不知何事,但听皇后问道:“你同何子衿如今怎样?”他心头一慌,答道,“一如儿臣从前所说,不敢欺瞒母后。这段日子他虔心照顾儿臣,期间自己水土不服病了一场,也没有懈怠对儿子的照顾。” “也罢,他几次救了你,我不该再追究这没有影儿的事苛责你们。”容澜道,“本想叫他消失在眼前,可到底医术摆在那儿,宫里还是用得着他,故而过几****会找个借口调他回来,不过往后望你少与他往来,别好好的又多出事情。” “儿子明白,一切听凭母后安排。”泓昀躬身舒一口气,听说子衿可以回归宫廷不必颠沛流离,心中不胜欢喜,面上难免露了几分笑意。 容澜看在眼里,心里虽叹,却也不想点破,转而微笑相问:“方才那孩子你瞧着如何?” 泓昀一愣,以为问的是泓昶,忙说他眉目清俊,颇有父亲的风采,容澜摇头,骂一声“呆子”,才说,“问你方才抱昶儿出来的姑娘如何?” “姑娘?”泓昀的印象很浅,努力拼出几个词来说,“挺稳重的,模样也好,只是脸生从未见过。” “你自然没见过了。”容澜含笑,细细解释道,“她是这届的秀女,江南人士,你母妃费心挑出来的人,想问我要了指给你做侧妃。你若喜欢我便应了,所以才叫你看一眼。” 泓昀忙道:“家里那个母后也是知道的,若有侧妃进府,她一定要闹翻天。” 容澜微怒:“这就是你的出息,叫个女人挟制住?” “儿臣……”泓昀很无奈,他哪里会想要女人,而且赫娅一定会闹,他不是怕她闹,只是想图个清静,但又摸不透皇后的意思不敢直说,便道,“儿臣听母后的安排,自己的确不知要不要。” 容澜睨他一眼,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与你母亲一起做主把这孩子指婚给你。对了,还没说她是哪一个。就是觉得出身好,又有好的例子在,这才想着给你,盼她知冷知热地照顾你。这秀女是梁淑媛的堂妹,也是梁家的女子,叫梁如雨。” 泓昀心里咯噔一下,她们是在同自己开玩笑吗?哪一个不能送来,偏偏是梁淑媛的堂妹?而他那个不着调的母亲,是真的要逼疯赫娅吗? 梁如雨?刚才那个娴静温婉的女子,就叫梁如雨? 离开坤宁宫,本不想去见母亲的泓昀径直奔入了翊坤宫,李子怡见到儿子还满心欢喜,张罗着叫静堇准备膳食,谁知儿子竟支开所有人,横眉竖目地对着母亲说:“为什么又要给我指一个侧妃?又为什么偏偏是梁淑媛的堂妹?你儿子就那么不堪,娶不到梁嗣音,就要找一个堂妹来替代她吗?” 李子怡愣住,半晌才回过神,问:“皇后对你说什么了?” 泓昀怒道:“说什么?难道不是母妃要她把梁如雨指婚给我吗?” “这么说,皇后果真是答应了?”李子怡却欢喜起来,抚掌笑道,“我说那一****就没有要回绝我的意思,果然不假,这样好这样好,如雨那孩子极稳妥的,她若能在你身边,我能放心许多。” 见儿子皱眉,满面不可思议的神情,她又好声好气地说:“哪个同你讲是找个替代品给你?母妃也知道如今你心里不会再惦记那个女人了,只是那么巧这孩子姓梁,和她沾亲带故罢。” “到此刻,母妃也不想说实话吗?”泓昀的心又凉了半截,益发不想回家,也不想再见到这个娘。 “好吧。”贤妃拗不过他,这才说,“符望阁那一位只怕是要盛宠不衰了,你是没见到皇帝疼她的模样,还有把初龄都快捧上天了,不过一个闺女罢了,至于到这份儿上么。所以我寻思着,若她的堂妹能入你的府做你的人,咱们和她总算有那么几分牵连,皇帝能因她多为你想一些。这次的事就是个教训,将来万一有什么事,如雨能去求一求她,比什么都强。再者说,倘若梁嗣音生不出儿子,她也要为自己找靠山不是?皇上比她大那么多,她能保证自己的将来?闺女总要嫁出去的,没有依靠将来她一个人怎么过?总之是对咱们好,对她也有利的事情,自然现在都是未雨绸缪,谁知道将来如何呢。就算一切都是白费功夫,有如雨照顾你,比那个浩尔谷赫娅叫母妃放心多。” 416.第416章 她又想干什么? “母妃你根本就是瞎胡闹,那个梁如雨你了解多少,如果是第二个浩尔谷赫娅怎么办?你要我的府里天天鸡犬不宁吗?赫娅她不会善罢甘休的,她那么霸道蛮横,怎么会轻易让你送一个人到我身边。为什么不让我过几天安宁的日子,为什么总是要逼我?” 泓昀无可奈何到了极点,从母亲面前退开好几步,语带威胁说:“往后我也不会常进宫了,母妃也不要为我惦记那么多事,那个梁如雨来不来我也无所谓,总之我会按我的想法过日子,母妃若想您儿子能活下去能有前程,麻烦您安安乐乐在宫里享福,别再为我操心半分。儿子今日把话撂在这里了,如果您再插手我的生活,我就像十四叔那样,不论是东北苦寒,还是西南湿热,我去驻扎了再也不回来,您一辈子就别想见到我了。” 言罢泓昀拂袖而去,静堇等外面才捧了膳食要摆桌,均吓得不敢动,但见李子怡那里愣了半天才说:“去长春宫把梁秀女找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因翊坤宫比邻长春宫,静堇去去就回来了,却道:“长春宫里的人说梁秀女被皇后娘娘召见去,此刻都没回。” 李子怡眉头一颤,暗思量:“那么说,他们是见过了?” 宫外,泓昀满身疲惫地回到家中,或者对他而言府邸只是安身之所,任何一家驿馆客栈都能和它同意义,在这座宅子里,就没有值得让他想回家的人。 赫娅徘徊在庭院里许久,从早上一直盼到现在,总算把丈夫盼回来,可是他见到自己却半句话也没有,冷着脸就往后院去,更吩咐管家:“把我的东西全搬过来。” “泓昀,母妃她们没跟你说吗?这件事不怪我,我也是受害的。”赫娅心里多少有些愧疚,见他又要和自己分开,急着道,“将来我一定小心,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你信我。” 泓昀不耐烦地说句“母后都讲了”,便要驱逐她,冷着脸道:“我累了,你回去吧。” “母妃没说什么吗?”赫娅再问,见泓昀皱眉相对什么也不说,她忙又将另一番话告知,更解释说,“不告诉母后是怕她打草惊蛇,我要自己把那个混蛋揪出来,绝不容许别人这样欺负你我。” 如是泓昀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半晌才回过神,可却反问一句:“这世上还有哪个人想害我?就我这副模样,有半点值得别人加害的吗?” “你怎么不信我呢?是真的。”赫娅要哭起来,拉着泓昀的胳膊说,“怎么不值得,你是皇长子啊,泓昀你不要看低你自己好不好?” 泓昀轻轻挣脱开她的手,也没有发脾气,却是冷笑着说:“宫里已经定下了,过些日子会选一个秀女指婚给我做侧妃,马上有新人进府,她来就是照顾我的,往后我这里真真不需要你了。你就把承垚照顾好,撑着这个家的门面就是了。” 赫娅闻言,如惊雷当头,她以为婆婆只是说说,或者皇后那里也不会答应,这会子丈夫说宫里已经定下了,什么叫定下了?是他们都答应了吗? “泓昀,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话一出,赫娅泪如雨下,“我没有对不起你,我说了,我也是受害的,我怎么会让你吃那种东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自己也吃了苦头,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了,你就不觉得我也很可怜吗?” “和这件事无关,我早就同你说过我会有侧妃,将来也许还会有别的人,这也是皇室的规矩,因为我们要开枝散叶。对啊你不是才小产不久吗?那这两年就好好保养,有人代替你照顾我,不是更省心吗?” 赫娅见他如此冷漠狠心,咬唇怔了半晌,哽咽道:“你不在这些日子,我病着都在想你念你,身子一好就为你四处奔走,不求你怎么夸我谢我,也容不得你糟蹋我的心。总之你怎么想我不管,既然做了的事我就要把它做好。至于什么侧妃新人,泓昀我告诉你,我浩尔谷赫娅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沾手。” “随你。”泓昀益发冷漠。赫娅心寒,转身哭着离去。望着她的背影,泓昀不免长叹,她若自此去了再不回,该多好。他的人生究竟有多悲哀,为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拜托这些纠缠? “梁如雨?呵……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堂妹。” 到中元节,肆虐了一夏的酷热开始退散,民间有在中元节为亡故之人点灯的习俗,天黑后在河流中放下荷花灯,遥寄一份对故人的思念。 而这晚皇城内贯穿整座宫廷的河流里也漂了一盏荷花灯,当内侍们想要去打捞起,它已漂浮到御花园湖泊的中央,等不及众人划船过去,便沉默了。 宫内私自祭扫点灯焚香都是不可以的,故而敬事房必须查出这灯从何处来,一时闹得有些动静,中宫那里听闻后便传话不必查,只当是为敦敏夫人点灯,带她再看一看皇城。 但这盏灯是哪个放的却成了谜,由此提及敦敏夫人的死因,一时流言蜚语又飞满天,连嗣音这里都听见了。 翌日刘仙莹来符望阁看嗣音,提及这件事只是一笑而过。两人陪着初龄玩了许久,她咿咿呀呀地很快活,却并没有说话,嗣音道:“她只跟皇上会说两句,至今没对其他人说过话,若非我听见她说过,只怕连皇上我都不肯信了。皇上本就宠她,她越发这样矫情,外头的人只当我编谎话显得她对她的父皇有多重要似的。” “何必多虑,皇上得意还来不及呢,至于说闲话的,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刘仙莹静静地看着初龄,眼角眉梢带着欣然之色,嗣音静观,实在觉得美不可方物,心内叹息她芳心错付,要让着宫廷淹没她本该绚丽的一生。 “你猜那****和昭仪娘娘出宫省亲遇见了谁?”刘仙莹目光还在初龄的身上,神思却已飞了出去,笑道,“或者说不是遇见了谁,而是谁特特来找我。” “怎么了?”嗣音问。 刘仙莹这才把目光定在她的身上,极不屑地一笑说:“浩尔谷赫娅。” “她?”嗣音皱眉,她这一生极少恨谁入骨,却对这个女子没有一丝好感,“她又想干什么?” “你不记得那年中秋的事了?”刘仙莹冷然一笑,幽幽地说,“她来找我翻旧帐呢,要挟我为她做事。” “这个女人……”嗣音想不到什么词适合她,再下去就要说脏话了。 “你说三殿下怎么就那么倒霉?”刘仙莹苦笑,摇头叹息说,“我可是要好好活下去的,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他幸福,看到他有孩子,看到他和皇上冰释前嫌,若是死了还有什么可盼的?既然和郡王妃这样要挟我,那浩尔谷赫娅和刘仙莹,只能留一个了。” “你不要做傻事,犯不着为她冒险,她也倒腾不出什么事来,不过一张嘴皮子,哪里有什么证据捏在手里,她若真的挑事,我也不会冷眼旁观。皇上的人容不得她一个异族女子欺侮,我们处处礼让,反变成懦弱可欺了。”嗣音竟是有些激动了,一时忍不住道,“有些事你还不知道呢,若非皇上看着浩尔谷部,早就拿她问罪了,还有她来要挟你的功夫。” “看来这个女人树敌不少、积怨很深,我就弄不明白,她这是折腾什么呢?”刘仙莹叹道,“她该不会是觉得三殿下有帝王资质吧。” 嗣音苦笑:“从前我也不明白,怎么一些人的脑筋就那么愚昧不堪,纵然许多事实摆在眼前他们都会选择无视,然后继续在自己那条逼仄愚蠢的路上一步步走向灭亡。现在我算懂了,他们和我们就不是同类人,我们看不惯弄不懂的同时,他们也正用这样的眼光看待我们。所以这世上才有是非黑白、方圆曲直,说起来也算是一种完满。” “你这竟是在参禅了。”刘仙莹莞尔,亦道,“你放心,这辈子除了不能左右这段人生,其他还没有我做不到的事。她若不滋事,我也不会去招惹她。” “我知道你心里明白。”嗣音道,又叹息,“正如你说,三殿下的确坎坷,我偶尔会想难道是当年寿皇殿前的一面误了他终生?可我不过一个平凡女子,究竟是做了什么孽。” “这样想就没意思了,你几时见十四爷被人要挟,难道他也是见了你一眼耽误了终生?”刘仙莹笑道,“再看我。” 嗣音愣一愣,旋即失笑。此刻忽听初龄大哭,瞧过去竟是磕着脑袋了,陪着玩的祥儿吓得手足无措,嗣音因有身子不能迅速过去,刘仙莹已过去将初龄抱起来,便见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初龄怕疼哇哇哭得可怜。 谷雨拧了祥儿的耳朵骂道:“叫你小心些,还同公主抢娃娃做什么?”原是初龄和祥儿闹着玩,要夺祥儿手里的娃娃,一时扑猛了磕到了地上。 “你别骂她,小孩子哪有不跌跌撞撞的。”嗣音却一点也不大惊小怪,见女儿在刘仙莹怀里哭得伤心,反逗她说,“抢不到娃娃就哭,大姐姐瞧见又该羞你了。” 初龄撅着嘴,哪有这样的娘亲,都不说来揉一揉,还嘲笑自己,遂鼓着腮帮子把胖乎乎的小手抱在胸前,意在不要理你了。祥儿怯怯地把娃娃递过来,她也不要,扭头伏在刘仙莹的肩上,傲气得很。 “这样可不行,祥儿来道歉你怎么不理会,初龄真的不要娃娃了,那往后祥儿可不陪她玩了。”嗣音不想女儿真的养成娇纵的脾气,虽然现在教做人的道理还太早,但性子不就是从小一点一滴养成的么? 初龄总算是听话的孩子,虽不太懂母亲的意思,可想到祥儿要不跟她玩了,还是倏地转身来,从祥儿手里抓过娃娃,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就笑了起来。 嗣音亦对祥儿和谷雨她们说:“平日磕着碰着别大惊小怪的,不然一碰就哭的个性,将来她能经历什么事?” 众人自然答应,嗣音便让她们去做些点心,女儿到底是碰疼了,哄还是要哄的。刘仙莹那里已抱着初龄坐下,她极喜欢这个孩子,瞧她的眼神里亦满是宠溺。瞧着这光景,嗣音也算能明白宋蛮儿为何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宫里的女人太孤寂,若非刘氏这样的个性,没有孩子相伴,漫长的人生要如何度过?她的幸福,的的确确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错的,是这宫廷是皇室,是千百年来的礼教规矩,谁也逆不过它。 “初龄最叫我欣慰的,是她不认生,若是对喜欢的人,笑起来更能叫人给腻歪死。我多少欠别人一些,能让这小丫头暖一暖别人的心,也算是报偿吧。”嗣音忍不住感慨。 刘仙莹不以为意,捧着初龄的脸颊亲了两口说:“咱们初龄有初龄的人生,才不是为娘亲活着呢。” 嗣音一愣,随即释然。 正说着,李从德从外头回来,对嗣音道:“坤宁宫那里传了旨意,七月二十那天秀女大选,让各宫娘娘都做好准备。” “怎么突然就选了?”梁、刘二人异口同声,面面相觑道,“不是说过了中秋么。” 嗣音便吩咐从德说:“你送我的话去贤王府,让贤王妃进宫一趟,你只告诉她选秀的事,她便知道我找她做什么。” 刘仙莹忽道:“想起一件事,我听说中宫那里近来频频召见一个梁秀女,你该知道吧,你的堂妹梁如雨。” 嗣音皱眉,心底自然是一沉,闷声道:“贵妃本事好奇之举,不知道皇后那里做什么打算,我心里是希望她远离京城,这孩子城府不浅。” 此时,大选的消息也传至长春宫,秀女们都不由得紧张起来,如今最瞩目的是孙、梁二人,一个得了符望阁的缘,另一个坤宁宫、翊坤宫都单独见过她,反是贵妃的表妹冯氏变得平平无奇,而其他秀女更是可有可无。 但结果如何,总要等选过才知,且说十八这日,在宫里消失许久的何子衿又归来了,御医馆右院判的位子自他离去后也一直空着,如今复用,便仍恢复原职。他自然先来见了皇后,容澜肯定他照顾泓昀有功,但也把丑话说在了前头,叮嘱他一要为泓昀保密,二来不许再同和郡王府有甚瓜葛,不然绝不轻饶。 何子衿一一答应,他只盼泓昀好,别的事正如他所言,一切与他无关。回到御医馆安排好一切,何子衿便去了景阳宫。果然发现年筱苒吃的药不对,如今她心内无疾,不过身体疲乏,太医却按之前他开的方子给贵妃进药,药不对症自然没有功效。遂重新开了方子,年筱苒不过吃了两日,精神就大好,到七月二十这一日来坤宁宫旁观大选,已是神采奕奕。 嗣音往坤宁宫来时遇上耿昭仪和仙莹,耿慧茹对嗣音自然友好,却提起说:“听闻昨夜皇上和皇后闹得不欢而散。” 嗣音不免讶异,她竟是完全不知道。 “似乎是为了你的堂妹。“耿慧茹道,“前日十王妃进宫与我闲话,说外头有传言皇后有意思选一个秀女指给和郡王府。我倒奇怪了,怎么宫里没半点消息外头都传遍了,且指名道姓说是梁淑媛的堂妹。” 嗣音沉默,这两日彦琛都没来符望阁,若真是为了梁如雨一事和皇后发生争执,岂不是叫她尴尬,更怕伤了皇后的心。 刘仙莹见她脸色不霁,劝道:“你也别多想,皇上皇后那么多年的夫妻,这不过是小事。” 嗣音不语,三人一起往坤宁宫来,远远瞧见廊下秀女已穿戴齐整侍立一侧,刘仙莹不禁笑道:“一晃三年过去,都不记得那天我想过什么了。” 之后各宫列席静等帝后驾临,没想到最终只有容澜一人出现,而据说皇帝还在涵心殿议事,换言之,他不会来了。 秀女还没进来,容澜便把话直说了,“今次不会留用秀女,皇上没有这个意思,不过要选五六个出来指婚到宗室里去,有两个已经定了,孙夏菡指给贤王府的泓昕为世子妃,还有梁如雨指给泓昀为侧王妃,之后你们帮着一起再看三四个人就好。” 众人答应着,却个人脸上都带了异色,给泓昕的世子妃是那个麻烦精孙夏菡的意外经梁如雨的去处一比,就一点也不叫人惊讶了。连年筱苒都忍不住开口说:“和郡王府里能容下侧妃?那小王妃还不把屋顶掀了。” 贤妃在旁边听着,脸上红一阵绿一阵,却没有发作。 彼时容澜只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而后便让秀女分批进入殿内,众人冷眼一一看过,选出了四五个人,再合议挑了几个,算上孙、梁二人定下了五个秀女,这一次选秀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 417.第417章 嫡子 众秀女回到长春宫,各人心思皆不同,冯氏因都不在五人之列,顿时偃旗息鼓没了声音,孙夏菡因是唯一的正室,一时风光无二,而梁如雨则是皇子侧妃,也尊贵无比,益发连长春宫里的太监嬷嬷们都来巴结。 梁如雨却避开众人,独自来找孙夏菡,她那里还愣愣地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梁如雨却笑道:“恭喜姐姐,往后咱们还能常见面,且是妯娌呢。我听说贤王妃是宗室里最贤德的人,能有这样的婆婆是福气。” 孙夏菡还是有点发懵,弱弱地说:“我这个几乎被贵妃娘娘赶出去的人,怎么竟被选去贤王府了?是不是弄错了?该不会大婚后时发现货不对板,把我撵出去吧。” 梁如雨笑得肚子疼,说:“皇后娘娘多英明的人,姐姐身上好的品格她怎会瞧不见。” “其实皇后娘娘都没怎么见过我,反是梁淑媛见我多,自然还有贵妃,不过她每次见我都是罚我,总之我心里可不踏实了。”孙夏菡憨憨地一笑,转念又笑起来对如雨说,“贤妃娘娘也好,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梁如雨颔首,但眼眉间还是滑过忧愁,缓缓说:“方才其他人已经对我说,贤妃娘娘虽然好,可是和郡王府里那位正室却厉害得很。不是听说梁淑媛进过冷宫嘛,就是因为她,还有说皇上狩猎的时候,她当众使诈差点叫敦敏夫人坠马。我也不晓得将来会如何,不过那日在坤宁宫见到王爷,却是俊伟不凡的模样,人又温和,说话声音也好听。”说到这里,如雨面色飞红,淡淡道,“我比你强些,你还没见过世子吧。” 孙夏菡道:“莫说世子了,宫里宗室里那么多人,虽然赴宴几次,可我几乎连贤王妃的脸都没记住。” “你这就该打了,连自己婆婆都认不得。”如雨笑言,随即转身看看四周无人,又低声对夏菡说,“我只同你一个人讲,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要被指给王爷了,是贤妃娘娘先选中我,后来皇后娘娘也答应了。就是那****见王爷的时候,皇后娘娘对我说,要我好好照顾他,娘娘说那位正室让她极失望,她盼我能好好辅佐王爷,知冷知热地照顾他,将来若能有一男半女,指不定会把正室的位子给我。” “真的?”孙夏菡也惊讶,“那位王妃可是藩国公主呢。” 梁如雨似乎有些不屑,只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做好娘娘交代的事,好生伺候王爷就是了。往后他就是我的丈夫,是我的天。” 正说着,长春宫的执事太监满脸堆笑地来,对孙夏菡道:“梁淑媛召见小主呢。” 夏菡愣了愣,指着如雨说:“梁小主呢?不用去吗?还有其他三位小主呢?” “就见您,其他人没说要召见。”执事太监笑着答应。 “我一会儿就去,公公辛苦了。”夏菡打发了那人,转来对如雨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心里别多想,我想梁淑媛对你冷淡,也有她为你好的一面。” 梁如雨浅笑,轻声道:“我和她虽是同宗,但隔得也算远,所以本来就不熟悉,我心里并不计较。你快去吧,兴许一会儿贤妃娘娘也要找我。” 二人自此散了,夏菡一路往符望阁来,心里仍是战战兢兢,可到了门前,却见皇帝的銮驾和太监们在门口。谷雨已等着,见了她便说:“小主随奴婢到别处等一等,皇上突然来了,过会子娘娘再见您。”说罢把夏菡带走了。 符望阁里,初龄正甜甜地叫着“父皇”,她奶声奶气的声音极好听,柔柔的能酥了人的心骨,但问题是她只肯叫彦琛,并偶尔会和父亲对话,但是对着别人就又会连“嬷嬷”这样简单的都不肯出声。嗣音嫉妒得不行,可女儿就是不睬她。 此刻看着皇帝有空逗女儿,想起上午大选他却没心思来,心里虽有些窃喜,可为了耿慧茹那几句话,仍有些担心。便轻声问:“皇上和娘娘起争执了?” 彦琛那里果然减了几分欢喜,不过并没理睬嗣音,而是继续和女儿玩,又亲亲她额头上的淤痕说:“你怎么带孩子的,竟叫她磕着,若伤了脸颊将来留疤怎么办?” 嗣音气结,顶嘴道:“哪个孩子不是磕磕绊绊的,皇上可别这样说我,您闲了过来找闺女玩耍,见碰着了伤着了就生气,却不晓得臣妾每日带着她多辛苦。” 彦琛一怔,怒道:“换做旁人敢这样跟朕说话么?朕不过心疼女儿罢了,你就不能让朕说两句?” 两人哪里像帝王和妃嫔,竟是普通人家斗嘴的小夫妻般,但很快都平静下来,嗣音道:“臣妾不想您为了那个许诺和皇后娘娘弄得不愉快,往后臣妾在娘娘面前也要无所适从了。毕竟也不是把她留在宫里,当然指给三殿下,也总觉得怪怪的。” “并非是为了梁如雨,就算是别的秀女,朕也觉得给泓昀纳侧妃是不妥的事情,那个浩尔谷赫娅一定会闹出事情来,朕不过想让泓昀清静清静,他若有喜欢的女人,就是养在外头朕也不会说他。皇室子弟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偏偏他府里那个容不得人,皇后这么做岂不啻是拿针去戳赫娅的眼睛么。”彦琛闷闷地说,“加之近来发生的一些事,再譬如七夕那晚坤宁宫里的宴会,朕有许多事闷着,昨夜一并说了自然要有些不愉快。但你也不必操心,朕和皇后就是太了解彼此,反而少了沟通添了隔阂,昨夜那一闹,也并非是坏事。” 嗣音转念一想,自己的确不该插手帝后之间的事,万一皇后那里再误会什么,岂不是越描越黑,且今日皇后交代自己找孙夏菡来教导她入王府该如何做人做事时,语气语调也与平素无异,看起来心里并没有因与皇帝不和而迁怒自己。彦琛既然也这么说,她还是不问不管的好。 “父皇吃,好吃呢。”此刻初龄又奶声奶气地说起话来,手里捏着她最爱的鸡蛋糕,自己先咬一大口,再掰一小块塞入父亲嘴里,回头见母亲看着自己,倏地把鸡蛋糕藏到怀里,一副绝对不给你吃的模样。 “臣妾哪里是这个小东西的娘亲,分明就是冤家。”嗣音气结,伸手来把一碟鸡蛋糕拿走,初龄登时急得咿咿呀呀地叫唤,彦琛忙又给拿回来,女儿这才满意。他便嗔怪嗣音:“平日就你对她严词厉色,这个不许那个不乖的,丫头会喜欢你才怪。” 初龄竟大声地“嗯”了一下,朝父亲点点头,仿佛在说“就是这样”。 嗣音无奈,便摸摸自己微隆的肚子说:“就不信肚子里这个也跟父皇亲。”彦琛忙笑:“若是泓曦,只怕朕要和你互换脸色了,男孩子不能宠。” 这话听着有几分怪,嗣音不敢去多想,但正经对皇帝道:“龄儿虽然同您说话,可是也不过三四个词,说得最多的还是气人的‘好吃’,臣妾担心她终究是不肯开口的。如今倒想明白了,皇上若要送她去护国寺,只要能让她正常开口说话,臣妾不会舍不得。” 不料皇帝却欣然道:“不必去了,你放心吧。” 嗣音当然不会勉强,不过当时彦琛说丫头命格太金贵怕宫里留不住她,此刻却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反叫她越发疑惑,只不敢去深究。 彦琛陪女儿吃过点心后,就又要回去批阅奏折,嗣音送到门外,待銮驾行远了,便让祥儿去找谷雨和孙夏菡,她却不知道彦琛并未去涵心殿,而是往坤宁宫来。 这边容澜正抱着儿子发呆,络梅忽而说:“主子,皇上到了。”她放下孩子迎出来,夫妻俩相见果然有些不自然,彦琛便道一句:“朕来看看昶儿。” “才醒呢,皇上来得巧。”容澜展颜而笑,心里暖了几分。 寝宫里奶娘、宫女跪了一地,彦琛徐步走到摇篮边,泓昶正睁大眼睛望天,浓密的胎发已剃,露出浑圆的脑袋,更显得那一对眉毛深浓,因不常见父亲,不由得露出好奇的目光,带着淡淡的笑,亦是十分得可爱。 “这孩子像朕。”彦琛浅笑,伸手将软软的小婴儿抱起来。 容澜看他娴熟的姿势,知道是带初龄练出来的,听说宋蛮儿出殡前夜,他还把闺女留在涵心殿自己照顾了一晚,想想便是寻常老百姓家,也少有自己带孩子的男人,这个皇帝对女儿的宠爱,简直要人难以置信。 不过,此刻见他抱着自己的儿子,眼眉是欢喜的神色,容澜亦是安慰而欣然。 “一点也不像不足月生的,这孩子养得极好,澜儿你辛苦了。”彦琛抱着儿子,朝皇后投去满意的目光。 “臣妾太多年没带孩子,手生了,多亏奶娘嬷嬷们。”容澜笑言,取了帕子来将儿子嘴角的口水擦去,轻声道,“他似乎还不太认得父皇呢,皇上往后多来瞧瞧他吧。” “朕知道。”彦琛应了,又抱着儿子到窗前站了会儿,外头正一阵风过,卷落了零星树叶,一叶落而知秋,秋天又到了。 泓昶似乎头回见到这样的情景,看着那秋叶随风而动,竟凝神了,随即露出好似悲戚的神情,缓缓闭上了眼睛。 彦琛笑:“这孩子竟是悲秋,性子似乎没有瞧着那么坚强。” “大概多随了臣妾。”容澜笑,伸手把儿子抱过来递给奶娘,而后絮絮说了今日的事,问皇帝是不是让各府选吉日将新人迎回去。 彦琛说皇后安排即可,但补了一句:“泓昀那里不要铺张,府里有个仪式,一乘轿子把梁如雨送出去即可。” “是。”容澜答应着,见皇帝那里喝茶,面露满意之色,笑道,“早晨泡的,一直温着,这会子出色了喝着正好。皇上就喜欢这样的酽茶不是。” “朕近来保养身子少喝浓茶,难得喝一回便觉得可口。”彦琛不过是寻常一句话,却突然叫容澜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她竟不知道皇帝开始喝淡茶,还每日殷勤地沏好浓茶等他来。 “昨夜……臣妾失语了,望皇上恕罪,不要记挂在心里。”容澜屈膝福身,款款施了一礼。 “朕也有些冲动,怪不得你。”彦琛伸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容澜递过眼色,络梅旋即带人离去。皇帝又道,“朕总以为很多事不必对你说,你自然会明白,所以稍有不随朕心意的就觉得澜儿你违背了朕,但事实上朕什么都不说,你又如何知道朕在想什么。而朕也少有功夫来听你说,想事情就多半以自己的意志为先,不论如何,受委屈的总是你。” 容澜浅笑:“二十多年夫妻了,臣妾本该做得更好,更懂您的心意才对。” “泓昀的事朕也想过了,你的打算未必是错的,男人有个贴心的女人在身边的确好些,而他性子本就不成熟,自己也照顾不好自己。实话说朕的确顾忌梁如雨的出身,但细想想,顾虑重重竟反是因了嗣音心虚,原来朕并非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很多事还是私心深重。”彦琛沉着声音道,“但愿如你所说,梁如雨能让泓昀过得好些。” “这孩子城府不浅,极会做人。赫娅性子烈,是有勇无谋的夯货,昀儿也急性子,碰见事就跟她硬碰硬地吵,自然家无宁日。臣妾瞧这梁如雨就不会,她有七巧玲珑心,懂得怎么对付赫娅这样的人。”容澜说道,“但这样的人留在宫里是万不能的,到泓昀身边去却正好。” 彦琛听这话时,看了容澜一眼,容澜心里也觉得有些唐突,但不动声色地敷衍过去,夫妻俩心照不宣吧。 “还有一事要同你商议,老十四那里的事,昨儿又瞧见宗人府递了折子,朕都快忘记了他们竟还惦记着,朕本想就此拖着,随他拖到何时去,宗人府那群人却非要有个了断。似乎是朱氏那里急着要回王府当家作主。”彦琛冷笑道,“那小子如今都住在老七府上,是笃定不要那个家了吗?” 容澜道:“皇上何不召他进宫问问是不是如今还要休妻,臣妾这里,对休妻一事倒不怎么上心,休不休那些女人对十四弟也毫无意义。只是他身边那个周桃,臣妾瞧着实在是不可靠,若等她长大成熟,十四弟还要经历多少辛苦。容敏说,场面应酬上的事情她一样不会,如今容敏索性当着两个家了。” “那也是他自作孽,怨不得别人。”彦琛倒不在意,还说,“过了中秋就让他回东北去吧,这段日子朕没少差遣他,但东北那里也不能缺人。所以朕想问问你的意思,这休妻一事干脆给他一个了断,最近这段日子他顺服得很,事情又件件做得出色,朕都快认不得了。” 容澜问:“皇上要把他一辈子放在东北吗?” “本想叫他去那里打下基础,而后把泓昀送过去历练,可泓昀这模样根本担不起重任,眼下便没有合适的人,就叫他再待几年吧。” “皇上若问臣妾的意思。”容澜停了停,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开口道,“既然十四弟还要在东北待上几年,这京城府里总要有人打理,不如休妻的事先搁置,臣妾把朱氏召进宫教导一番,十四弟不在京城往后也不怕她再闹事。周桃会体贴照顾十四弟是一回事,定康亲王府的门面可不能因此倒了。难不成要十四弟一边忙朝廷的事,一边还要照顾那个家吗?他终究是皇室子弟,各种体面是不能少的。” 其实容澜心里,并非这样想,而是当初晏珅那句话叫她至今记忆犹新,他那里似乎要抛开一切,好准备随时和皇帝站在对立面,真有那一天到那时候可以少牵连家人。既然如此,就不要断了他的牵绊,让他心底的善良随时提醒他不要做冲动的事,不失为牵制的办法。只不过这些话,容澜不能对皇帝说。 “你总是想得更周到些,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定了,朕这里不理会任何一方,就拖着吧。”彦琛了却一件事,面上多了几分欣然,又起身来摇篮边看儿子,泓昶正吃着自己的手指,小孩子无忧无虑,方才那落叶一幕只怕已忘记了。他多希望泓昶能永远都无忧无虑,可再过些日子,一切都会变的。 “澜儿,昶儿是嫡子,用不了多少日子宗室大臣都会向朕施压,有些事朕就不得不提上日程了。”彦琛的目光在儿子身上,话却是对妻子说。 容澜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皇帝,半日才开口说:“皇上是说储君?” 她没有想到,彦琛这么早就提这件事,不可否认她心里想过,可事实上她并不贪恋,即便有欲望,也必须已儿子的健康为前提,对她而言,没有比让儿子顺利长大成人更重要的事,甚至是这座江山。 418.第418章 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但同时,她亦不能将这点心思在人前表露,因为一丁点的软弱和犹豫都会让机会失之交臂,如今泓昶还是婴儿,一切都在她这个母亲的身上,待他长大才是看他自己的时候。她为儿子谋前途,将来泓昶不要,自另当别论。可她若什么都不做,将所有的机会都拒之千里,未来泓昶若胸怀天下却什么也碰不到摸不着,岂不是她这个母亲的罪孽,所以…… “是啊,朕说的是储君,你知道,照祖宗规矩泓昶是东宫不二人选。先帝虽废太子,但立他时他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就因为是嫡子所以才立。之后罢黜是另一回事,到朕这里,也因没有储君。可是你也看到了,没有储君的那段日子,朕和兄弟们是如何度过的。自然,有储君又如何,太子不是照样惶惶不可终日,兄弟们不是照样红眼盯着那东宫宝座。朕在想,朕的儿子们是不是也要重复那一段历史。这份隐忧一直在朕的心里,泓昶的出生,把这份隐忧变成了现实存在的问题。澜儿,你明白吗?” 容澜的心跳得很快,如今已不是一碗淡茶酽茶的问题,而是她真的猜不透皇帝的心意,可莫名地,她忽而想问:“当日得知臣妾有了身孕,皇上希望臣妾放弃这个孩子,是为了臣妾的身体,还是为了臣妾可能生下嫡子?” 然这句话并没有将彦琛问住,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容澜面前,面色坚毅,缓缓说:“都有,朕一方面担心你的身子,另一方面怕你生下嫡子,可对于怕你生下嫡子这样的念头朕又深深内疚,你为朕付出了一生,朕却忌惮你生嫡子。直到现在才想明白,所谓的忌惮,并不是朕懦弱,而是过去的岁月把朕伤得太深。可是如今泓昶已经出生,是朕和你最宝贵的儿子,不论将来如何,朕都不愿我们的孩子受伤害。如果他能担大任有帝王资质,朕绝不会亏待他,但若泓昶资质平庸性子软弱,朕也断不能把祖宗基业交付到他的手里。所以,朕希望澜儿你能明白,朕绝不会因为宠爱哪个女人而误了江山,一切的一切都是以国家朝廷为重,以祖宗基业为重,以我们的孩子的幸福为重。这些话本在昨夜就要对你说,可昨夜你我都太冲动,朕才咽下了。” 容澜已是热泪盈眶,其实再如何互相了解,有些话不说清楚就会变成梗,随着时间越埋越深,这梗极可能就刺入心里去。而如今她最爱的这个男人,把梗取走了,不论出于何种目的,他总算对自己坦诚,总算心里有自己的位置。 “皇上今日的话,臣妾会铭刻在心,臣妾也说过,绝不要儿子们重演当年的历史,这也是臣妾要为皇上守护的。”容澜有些哽咽,硬是从泪容里露出笑容来,“皇上总是知道臣妾想要什么,什么也逃不过您的眼睛。” 彦琛上来挽了她的手说:“朕负你的太多,如果连这一些都不能给你,朕又有何颜面来见你。朕说过不可以没有你,那不是哄人的话,你该明白。朕不希望我们有了昶儿,反彼此生了嫌隙,那昶儿就不是上天赐给你我的礼物,而是负担了,可他又分明是无辜的。澜儿,让朕再自私一回,往后的岁月不论如何,都要站在朕的身边,好不好?” “臣妾会的,会永远站在您的身后,从前如何往后也是如何。”容澜抬手抹去眼泪,自嘲道,“越发上年纪,倒爱哭了。” 彦琛笑道:“你从前也爱哭,才嫁到王府第二天就想家哭了,你都不记得了?” 忆起那一段往事,多少甜蜜窝心涌到眼前,她轻盈地伏入彦琛的胸怀,低声呢喃:“臣妾怎么会忘记,那是臣妾最美好的人生。” 这一边,孙夏菡正静立在符望阁里,方才把宁寿宫的花园逛了一遍,总算是等到皇帝离开了,但是才过来,据说小公主打翻了点心,众人正围着她洗澡换衣服,所以又叫等一等。她自然不在意,此刻正好能细细看看这殿阁。上回来时的凉棚竹席已拆了,窗棂上都换了烟波色的细纱,柔静素雅,与梁淑媛的模样极相称,这院落不大,还不如长春宫大,却处处都很精细。据嬷嬷们说,也是梁淑媛出冷宫后重新翻修的,她才来的时候盛宠之下,这里也只是从前陈旧残破的模样。夏菡心中暗想,这个女子真的很神奇,只怕自己这辈子都成不了这么好的女人。 正发呆,打着帘子出来一位丽人,正是梁淑媛,她面色红润、眼眉带笑,很是可亲。缓缓说:“叫你久等了,才刚让初龄洗澡,屋子里乱糟糟的,你我到淑慎那里去坐坐。” 孙夏菡行了礼,尾随而来进入大公主的屋子,但见满室的书卷气,没有古董玩件那些华丽的摆设,不过琴棋笔墨散在各处,哪里像是公主千金的屋子。 “你也知道,大公主是随皇子们上书房的,她的屋子自然就是这样了。”嗣音含笑,正说着祥儿等奉了茶水来,因说小公主那里都弄好了,奶娘问要不要抱来。 “疯玩大半天了,叫她一个人静静,你们别去招惹她。”嗣音吩咐,转而对夏菡道,“一抱来定缠着你玩半日,我们不能好生说话了。” 孙夏菡有些受宠若惊,只怯怯地笑了。 “还没恭喜你呢,往后再见面,就要叫你一声世子妃了。”嗣音笑道,“找你来,是皇后娘娘有几句话嘱本宫传给你,盼你往后进入贤王府能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把之前那些脾气收敛几分,既为人妻人媳就不可以再如小孩子那样冲动莽撞,做事前务必三思,往后你的人生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你也要撑起一个家了。明白吗?” 孙夏菡是一点即透的孩子,忙点头应了几句,但末了还是问嗣音:“真的是选中奴婢了吗?奴婢犯了那么多的错,贵妃娘娘每回都恨得牙痒痒,奴婢以为能安然和其他秀女一出宫就是最大的造化了。” 嗣音欢喜她这坦诚的性子,笑道:“谁说犯过错就是坏孩子?皇后也好、贵妃娘娘和我也好,大家都用心看着呢。贤王府里是很热闹的,王妃、侧妃们都和善可亲,你公公兴许会严肃一些,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嘛。望你进了门能替婆婆分担些家事,也跟着她多学一些,未来泓昕继承王位,你就是一家女主人了。你婆婆就时常进宫,你也大可常常进来,本宫这里随时欢迎你来。” 孙夏菡心里暖融融的,起身退一步朝嗣音深深叩拜,在她看来能有如此好的运气,全靠这位梁淑媛周全,自然她猜的不错,但嗣音不会言明。随后让谷雨拿出准备好的贺礼,并其他四份托她带回去。夏菡不免问:“娘娘不见梁秀女吗?” 嗣音那里敛了几分笑意,但总算温和,只道:“往后你们各自嫁入王府,你只管自己家里的事妥帖就好,与她少些往来,你若不知如何推脱一些应酬,便问你的婆婆,一切随她便是。本宫许是白嘱咐的,但还是想提醒你,皇室里不必普通百姓家,很多事都会牵扯到政治,而我们女人家,顶好离这些远一些。明白吗?” 梁淑媛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她能对自己说这番话,显然没有将自己当外人,孙夏菡是聪明的,当然明白这里头的轻重,忙答应下,之后闲话许久半句都不再提到梁如雨。再后来回到长春宫,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淑媛娘娘的贺礼都分送了。 之后梁如雨也从翊坤宫回来,春风满面十分得意,孙夏菡看在眼里,虽没有生出什么反感的心思,但无意识地就会偏向梁嗣音,既然她真的不喜欢这个堂妹,自己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五位秀女的去处,各有圣旨送到相应的府邸,和郡王府这里才接了圣旨,连香案都没来得及撤,两位主子就闹翻了。 一个指着一个说:“泓昀你等着,你们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要娶新人是不是?好,我让你娶,我让你娶。”赫娅转身掀翻了供桌香炉,弄得院内一片狼藉,疯了一般指着管家吼,“把所有下人叫过来,统统叫过来,不是要娶新人嘛,该准备准备迎接人家进门啊。” 泓昀那里握着圣旨,竟是对这一切视若无睹,默默地转身往后院走,连管家求助的目光也不予理会。反正他从来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习惯了。 赫娅那里咋咋呼呼不休,但是不多久皇宫里又来了旨意,竟是皇后宣召赫娅明日进宫去,显然中宫是要向她灌输些什么,如此这个骄傲的公主更加受挫,发疯一样哭骂着:“明知道我会不高兴,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们汉人都是冷血的吗?这是要逼我吗?” 但皇后宣召,她不能不从,翌日来到宫内,容澜将事情都与她说清楚,也言明皇室规矩,泓昀有侧室是极正常的,盼赫娅能端着正室的稳重,把家里操持好。 “母后不觉得儿臣可怜吗?”赫娅到底没忍住,落泪反问,“难道母妃看着父皇独宠梁淑媛,心里不会不难过?” “赫娅,下一回你再说这样的话,本宫会叫人掌你的嘴。”容澜皱眉,冷色说出这些话,“本宫找你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若再不知好歹,本宫会禀报皇上,修书请浩尔谷部派人来教你。浩尔谷汗再宠爱女儿,也不会不辨是非吧。” 赫娅紧咬红唇,她恨,恨这里每一个人,她早该明白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怜惜自己,到今天,她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他们都自私而残忍,都冷酷得像魔鬼,是他们搅乱了她和泓昀的生活,是他们一个个亲手毁了自己的人生。还有那个女人,那个始作俑者的女人。 “梁嗣音,你把我害得那么凄惨,我绝对不会要你好过。”走出坤宁宫时,一阵秋风过,不知是风吹迷了她的眼睛,还是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下,赫娅握拳低咒了这一句话,恨得眉目狰狞。 “我要去翊坤宫,你回吧。”平静下来后,她对身边引路的宫女道。 宫女是坤宁宫的人,最是懂得轻重,长春宫就在翊坤宫边上,她分明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便说:“只怕贤妃娘娘在贵妃那里呢,今日贵妃娘娘请五位小主看戏,算是道喜,各宫主子都在哪里。皇后娘娘因要照顾小皇子,这才没过去。” 赫娅不肯罢休,反呵斥说:“是母妃要我过去的,怎么?是不是还要去问皇后娘娘?” 自然她若真的去翊坤宫,此刻去问皇后显然便成了小宫女逾矩多事,皇后那里反下不来台,小宫女遂只能随了赫娅,待她走远,忙转身叫一个小太监偷偷跟着,自己则回去禀告络梅。 络梅这里来同皇后一说,容澜却冷笑:“她若赶在宫里闹事找梁如雨的不痛快,那她的日子算是到头了,我看她不过是想去抖抖威风,随她吧。你们倒给我瞧着梁如雨,看看她如何应对的。” 果然赫娅并没去翊坤宫,照着长春宫的大门就直奔而来,秀女们都好好地在着,哪里去了景阳宫看戏吃饭,方才那宫女分明就是骗人。这会儿撂牌子的秀女们还没有出宫,突然见这位厉害的王妃来,便知道是寻梁如雨麻烦来的,不免有些人幸灾乐祸要看热闹,一时消息传出去,连符望阁这里都知道了。 可正如皇后所料,赫娅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是梁如雨朝她行礼时,她久久都没叫人家起来,起来后又看东西似的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话,便就走了。 秀女们本想看看这小王妃会如何折腾梁如雨,谁晓得就这么结了,一时无趣纷纷散了。梁如雨却愣在原地,不知想什么久久不挪动。夏菡忍不住,过来拉她说:“没事吧?” 如雨道:“她的厉害那日在坤宁宫外就见识了,只是当时我还不晓得自己会成为王爷的人,如今想想,往后我的日子必然会辛苦。王爷不会时常在家里,家里就只会有我和她,她若瞧我不顺眼要折磨我,我断不能随她的。爹娘将我生养下来,不是叫她一个异族女子折腾的。总之我在礼数上敬她,礼数之外的屈服我做不到,她若心狠手辣,之后要有什么事,就怪不得我了。” “你别瞎想,这话更说不得。”夏菡听了心里突突直跳,这还没过门呢,就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往后她的日子该多艰难。 “姐姐,来日我若不好过,王爷不在家时,求你央王妃接我去府里小住,我再如何总是屈身在她之下,总是斗不过她的。家里又在江南,京城里竟是没有依靠的。”梁如雨面目含悲,弱弱地恳求夏菡。 “别气馁,兴许会好呢。”夏菡只是这样说一句,本想避开她的请求,但如雨再三重复,她只能应下了。虽然此番情境下一切都理所当然,可因了淑媛娘娘那几句话,孙夏菡总觉得哪里不得劲,奈何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作罢。 而赫娅近日真真厄运缠身,才出长春宫要回家去,竟冤家路窄的遇上她恨的另一人。 何子衿那里正从景阳宫问诊出来,因贵妃说永寿宫耿昭仪有些不舒服,便要他过去看看,他绕道往永寿宫来,谁知迎面遇上浩尔谷赫娅,算起来,他们真是很久不见了。 本来赫娅就听说他被驱逐的事,但彼时自己小产,又兼其他琐碎之事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后来丈夫回来不久又听说他被复用,此刻瞧见他白皙的皮肤晒成了麦色,竟是又和泓昀晒黑一样,所有的事都那么巧合,一个激灵闪过,赫娅终于意识到丈夫离京那段日子是谁在他身边了。 “你……”赫娅只觉得浑身血脉贲张,怒不可遏,突然一口鲜血自口中吐出,继而便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扶墙而立。 何子衿身边的小宫女赶忙上来搀扶,赫娅却一把将她推开,目光如尖锥直逼何子衿,喘息深重地问:“是不是你在他身边?” 小宫女听得云里雾里,何子衿便吩咐她,“去敬事房让公公们备轿子,王妃病了。” 看着小宫女远离,何子衿才回答:“是我,除了我没有再可值得信任的人了,那件事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很冷静,反关心赫娅说,“你若不肯让我或者太医看,回去一定要让大夫瞧瞧,喝几副药养一养,不然后患无穷。” “这样的人生,短一些才是我的福气。”赫娅眸中含泪,愤恨地看着何子衿,“如果可以,我真想把你碎尸万段,你们一个个……都太欺负人了。” 何子衿没有说话,他无话可说,那两个多月他和泓昀度过的,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日子,而那样的日子,赫娅几乎一天都没有过过。不论如何,在她面前,他没有资格高高抬起下巴。 419.第419章 温柔的妾室 敬事房那里很快来了轿子,赫娅的确也没有力气走出皇宫,一路被送到家里,进门就倒下了,之后发了几日的高烧,连儿子哭闹她都没有力气哄。可就在七月二十八,新侧妃如期进门了。而那一****仍在病中,根本无力起身受礼。 泓昀与梁如雨行了礼,因知赫娅病着,便只说:“改日再行礼吧,一家人不必计较那么多。” 如雨自然一切都听泓昀的,她的卧房被安排在北边,比邻泓昀所住的后院,而照规矩这几日泓昀都要在她的卧房住下,泓昀也没有推辞。虽然照皇帝说的没有铺张办喜事,但宗室里的叔侄兄弟们还是会来相贺,故而王府里倒底摆下几桌酒席,却因赫娅不在列,竟是宾主皆欢。泓昀瞧如雨温文尔雅,心里倒也并不厌恶,更何况她是嗣音的堂妹,他不能太委屈她。 梁如雨顶着红盖头在婚房里等着,下人们都恭恭敬敬地唤她主子,而刚才泓昀对她又那么温和,心里正是喜滋滋地想着外头酒席该散了,突然有丫头跑来,语气尴尬地说:“王妃那里要见主子,说这会儿就过去。” 梁如雨心里一颤,定了定神说:“是啊,本就该去请安的。”于是由喜娘搀扶,顶着红盖头过去。 正屋里赫娅已穿戴整齐正襟危坐,厚厚的脂粉掩盖她的病容,但毕竟大病一场且未痊愈,整个人都瘦了几圈,脸上更是颧骨耸立,便又多了几分戾气。 如雨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可才起身,却听王妃病恹恹地对旁边的人说:“你们都退下吧,我和你们梁主子有话说。” 一时屋子里静了,如雨只觉得忐忑不安,袖子下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攒了拳头。 “你放心,我还剩半条命没工夫来折腾你,你也听说过定康亲王府里的故事吧,那位正妃主子把定康亲王的新人打得半死,结果亲王剁了她下人的手臂。我看我若这会子拿家法给你来个下马威,王爷他也会立刻拿剑指着我的。”赫娅气息恹恹,说话却依旧半句都不饶人。 梁如雨虽没有接话,但也不曾露出怯懦的模样,皇后对她说过“你是钦封的侧妃,不是侍妾奴才,你要懂得自己的尊贵”,所以她才会对夏菡说,她愿意在礼数上敬着赫娅,礼数之外她不会随意屈服。 “你晓得为什么吗?”赫娅冷笑。 梁如雨依旧静默,但摇了摇头。 “因为你姓梁啊。”赫娅笑得鬼魅,竟是带着满满的得意。 梁如雨不解,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可隔着红盖头她看不清赫娅的脸,也因看不清,更觉得不安。 之后她出乎下人们的意料全身而退,回到婚房后不久外头的宴席也散了,泓昀微醺归来,在喜娘的指引下掀开了如雨的盖头。新娘是如斯美丽,冲自己甜而羞赧地一笑,眸子里温和的目光,仿佛似曾相识。 泓昀想起来自己和赫娅大婚那晚,赫娅是自己掀的盖头,如此就好像少了夫妻间打破隔阂的举动,直直地互相面对,仿佛彼此猛地闯入对方的世界,于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好感。 喜娘又端来合卺酒,两人照规矩做完所有的礼节,泓昀有些累得靠在了床上,如雨自己脱了喜服,去绞了一把冷帕子给泓昀擦脸,冰冷的感觉激醒了他,便眯眼看着面前的女人。 “梁如雨。”他带着姓氏唤她的名字,心里头荡起微妙的感觉。 “是。”如雨轻声应,嘴角的笑依旧那么温和,她怯怯地伸手来解开泓昀的扣子,心里突突地跳着,红晕迅速染满了整张脸,更加显出羞花闭月的美丽。 泓昀一把将她拉到面前,贴得极近得看她的脸颊,她的肌肤是那么细腻,即便如此近的距离,已然美如白玉。淡淡的脂粉香带着诱人的气息沁入鼻尖,他不由自主地吻上她的脸颊,随后一路滑到肩颈,忽而大手一伸扯开了她的衣襟。 雪白的肌肤露出来,并不丰满却也娇俏的胸脯隐在红色小衣下,这年轻美妙的身体充满着诱惑,泓昀轻然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带着几分醉意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陷入进去。 蜕变的疼痛让如雨落下了眼泪,可是身上那个男人是她的天,她不能抗拒他任何的要求,今日如此,未来亦是如此,他是她这一辈子的依靠,她要为他也为自己好好活着。 正妃说的那些话她不是不信,只是那些仅仅只是话语了,而现实却是她成了泓昀的妻子,所以她不要像赫娅那样为往事和几句话活着,她要活出自己的人生,泓昀的心里可以装着别人,但也可以容得下她。她是梁如雨,不是梁嗣音。 “如雨。”泓昀轻轻唤着她的名字,捧起她的脸颊亲吻,更温和地问,“弄疼你了吗?” 梁如雨泪如泉涌,窝进他的怀里呢喃:“没有……如雨不疼。” 第二天,病中的赫娅正吃着药,被她派去打听新人那里情况的小丫头回来禀报说:“王爷才刚带着新主子出门了,今日贤王府娶世子妃。” 赫娅一口药呛住,咳了大半日才缓过来,脸上的凶戾之气将一干人都唬住,果然不久她便发作,咆哮着叫所有人都滚,众人才离屋子便听到她的哭声,竟也十分凄惨。 一个丫头忍不住说:“她也可怜,偏偏这时候病了,想折腾那新主子都不成。嫁过来竟是没有一件称心的事,京城里也半个亲人也没有,出了什么事上头都是偏着王爷,叫她找谁去依靠。” 众人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但是即便有心可怜她,可这个人张牙舞爪又叫谁敢亲近,四散了去,只让赫娅一个人在屋里哭泣。 这一边,贤王府里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因是晏璘做新翁,彦琛不似约束儿子那边,而是大大的赏赐颁下来,皇后贵妃们又赏了孙夏菡诸多嫁妆,一路从宫里抬出来,浩浩荡荡风光无限。 晏珅见泓昀身边带了新人,众人围着他道喜时,脸上还露出几分羞涩腼腆,竟是十分欢喜。而那梁如雨举止优雅、大方得体,十足王府女主人该有的姿态。不免对晏璘道:“皇嫂那么做,竟是好事。” “你别高兴得太早,府里那个正病着呢,等她养好了不定要闹什么出来。”晏璘却摇摇头,并不乐观,忽而问道:“周桃呢?怎么不见出来喝酒?” 晏珅尴尬地一笑说:“她身子不爽,且又怕生人,那么多人在,别吓着他。” 晏璘又是摇头说:“你这样可不行,众人瞧在眼里看着,传出去你那几个家里不是更加有话说了?她不懂你也该教教她。” 晏珅饮了杯中酒,笑道:“不碍的,她乐意就好。” 婚房里,丫头们拥簇着梁如雨过来,孙夏菡一袭喜服端坐床上,见她来了忙起身道一声“嫂嫂”,如雨乐不可支,忙道,“前日还叫我妹妹,这会子倒成嫂嫂了,且往后一辈子都是嫂嫂,到底我占了便宜。” 女眷们皆笑,亦觉得和郡王的新人是可亲可爱的,夏菡见如雨心情甚好,待众人散去后便问:“王爷待你好吧。” 梁如雨满面春风,得意道:“自然是好的。” 见如雨过得好,孙夏菡自然是开心的,她也新做人妇,就算是图个吉利也是好的,之后二人说些闺阁私房话,叫夏菡听得面红耳赤,如雨嗔笑她:“傻子,你怕什么,总有那么一回的。” 夏菡羞赧不已,娇滴滴不敢说话,不久外头有人来催,是泓昀那里找如雨要回府了。这又叫她得意几分,临别时还对夏菡说:“咱们可要过得好才是,你别害怕,世子他会心疼你的。” 夏菡红透了脸,驱赶着叫她离去。而泓昕本就是温和儒雅的少年郎,因听过夏菡不少故事,对这个直率爽气的女子也充满好奇,酒宴散后入得洞房,一切规矩礼仪作罢,众人散去,春宵一夜对娇妻亦是诸多体贴。夏菡这才知道,如雨所言一点不假,自此心有所属,只一心一意要同泓昕白首偕老。 翌日拜见公婆家眷,夏菡的得体大方温柔可爱,也叫晏璘夫妇俩很是满意,云葭等几个女孩儿也欢喜这个新嫂嫂,缠着便要去玩耍。叶容敏却道:“泓昕你先带菡儿去西院见过你十四叔。” 泓昕领命,带着妻子往晏珅这里来,彼时宿醉的晏珅才醒不久,正穿戴衣裳,小俩口便在门外等着了。周桃端着水盆正要出来,见两人手牵手笑如蜜糖,你侬我侬那如胶似漆的模样,心里头竟是十分感慨。犹记得与晏珅婚后那段岁月,也是如此甜蜜,可现在为什么却变了呢? “婶婶。”泓昕见周桃出来,忙行礼,又拉了夏菡说,“这是十四婶婶。” “婶婶有礼,侄媳给婶婶请安。”夏菡娇滴滴地行礼来,周桃那里因端着水盆,竟有些局促,廊下小丫头忙过来接过去,她才欠身道,“世子妃有礼,你十四叔还在洗漱,要你们等会儿了。” “不碍的,婶婶请便吧。”泓昕乐呵呵地,又忍不住瞧一眼夏菡,谁知夏菡也来看他,小俩口四目相对后均甜蜜而尴尬地笑起来,周桃看在眼里,连自己都跟着觉得幸福。 回房来,晏珅已穿戴整齐,她上来替他理一理衣襟,笑道:“世子和世子妃郎才女貌,真是太登对了,瞧着她们我都高兴。” 晏珅也欢喜,忙笑着喊他们进来,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周桃将准备好的礼送上,夏菡好奇地看了几眼周桃,泓昕便嗔她:“这么这样看婶婶?真没礼貌。” 晏珅嗔泓昕:“才做新郎官就充大人教训媳妇儿了,她瞧瞧你婶婶怎么了?” 泓昕憨笑,夏菡亦娇羞一片没有说话。后来夫妻俩从西院出来,她才对丈夫道:“在宫里就听过婶婶的故事,心想那么坚强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原来竟和我一样的个头,那将来我也要那么坚强才好。” 泓昕噗得笑出声,嘲笑她说:“你可是我的正室夫人,除了娘亲谁敢打你,怎么傻乎乎的想这些。” 二人甜言蜜语自不必多提,梁嗣音总算促成一桩好姻缘。而这一边和郡王府里,正是泓昀与如雨婚后第三日,两人一早起身打点,赶着要进宫向帝后及贤妃请安。如雨正替泓昀束腰带,忽而有小丫头来说:“主子病重得厉害,王爷请太医来瞧瞧吧。” “怎么又病重了?”泓昀皱眉。 丫头忙支支吾吾将昨天赫娅哭了一整日的事情说了,梁如雨听罢皱眉对泓昀道:“我就不该出去,该留在家里照顾姐姐才对,人一生病就会想家,姐姐孤身在这里,身边若再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就更可怜了。王爷不要担心,往后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泓昀倍感安慰,便叫丫头照看好赫娅,随即带着如雨进宫去,路上却还是对她说,能不去招惹赫娅就别与她太亲近。 进了宫,皇帝自然是不见他们的,只是让方永禄带了话到皇后这里,正逢各宫前来定省,梁如雨一并向所有人行了礼,唯独符望阁那位因安胎而未到场。但泓昀生母是四妃,梁嗣音只是淑媛,倒没有必要特特过去行礼,众人不提,便作罢了。 梁如雨很是落落大方,因皆是女眷泓昀不方便说话,她便把赫娅病重想请位太医出去看看的事说了,又提要早些告辞回去照顾姐姐,众人自然称赞她稳重得体,容澜便让御医馆派出太医,也早早叫他们回去了。 小两口才走,年筱苒就笑道:“那会子三殿下带赫娅进宫请安,却不是这光景的,今儿瞧他脸上红光满面的,竟是换一个人似的。”转身对李子怡似笑非笑道,“恭喜姐姐了。” 贤妃心里本就得意欢喜,故而懒得去推敲年氏的诚意,但转念又惦记承垚,便对容澜说:“那孩子病成这样,如何能照顾承垚,臣妾想把垚儿接进宫来照看几日,娘娘看是否妥当。” 本来这样的事不必总过问皇后,但贤妃因上次皇帝的警告后就变得有些做作,容澜本懒得搭理她,此刻便道:“既然如雨新进府,正是用她的时候,想必她能事事妥帖,你何必插手?如今昀儿妻妾皆有,你该放手就放手,他们好的时候你叫抱了承垚来玩是好事。这会子忙乱你去做好人,却不知道孩子们心里要怎么想?岂不是枉费你的好心。” 李子怡被皇后如此抢白,心里很是悻悻,口是心非地答应着,将目光避开众人。之后散了,年筱苒与舒宁一路回去,提到梁如雨,年氏叹:“我不过好奇把她弄进来瞧瞧,谁晓得成全了她做侧妃,她和梁淑媛根本就是不同的人,你瞧她多会做人说话,不撒娇也不卖乖,平平淡淡地就把话说到人心里去,嘴里没有半个字是浪费的。” 舒宁笑道:“也算是缘分吧,一环扣一环都定下了。会做人也不是坏事,她若能让三殿下过得比从前好,也算是造化。” 年氏忽又道:“听说昨夜梁淑媛害喜厉害,连夜宣了太医瞧,我这里过去她又要行礼什么的麻烦得很,你过去瞧瞧吧。为了敦敏夫人的事,我瞧见她就提心吊胆的。” “早就派人过去问过了,宣太医是淑慎大惊小怪,没什么事呢。”舒宁笑语,但还是说,“本就答应暄儿今日带他过去的。” 年筱苒那里略安心几分,不过仍幽幽地说一句:“隐隐觉得敦敏夫人的事没那么简单,皇上那里竟是不打算查了?” 舒宁不语,继而回到景阳宫,略歇息片刻,便抱了泓暄去看嗣音,她那里果然是没什么大事,除了精神懒懒的,一切安好。 两人聊到梁如雨,她能有这些表现嗣音一早就猜到了,说她梁嗣音性格乖僻也好、对人有偏见也罢,总之第一眼在宫道上瞧见这个孩子,就觉得她绝非泛泛之辈,若给她一片天地必能有所作为,而她的作为能否在正道上,就不得而知了。 舒宁道:“您说和郡王妃会不会告诉她一些没必要的话?” 嗣音纤眉微微一耸,冷声道:“说了又如何,梁如雨不会那么固执那么笨,浩尔谷赫娅她明明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别人有心拉她一把,她都会推开的。” 正说着,初龄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摇摇晃晃跑过来一头扑进舒宁怀里,因父皇再三关照她现在不可以纠缠娘亲,初龄记得牢牢的,平日撒娇也有了分寸,此刻不知怎么了,窝在舒宁怀里嗯嗯呀呀。 泓暄撅着嘴跟过来,有些不知所措,瘪着嘴也要哭的样子。 舒宁抱了初龄亲了又亲,问她怎么了,初龄当然不会讲话,就是指指泓暄而后满面委屈。舒宁便问泓暄:“你欺负妹妹了?” 420.第420章 皇孙中毒 “没有欺负她。”泓暄好委屈,上来把手里的皮影塞给初龄,呜咽着说,“我不要玩了,妹妹不要生气。” 嗣音瞧见是泓晔送给初龄那套皮影,平日她只肯让谷雨从德演给她看,不肯叫祥儿吉儿碰一下,别的玩具都随处仍的,唯独这一套东西每每都要看着谷雨收到箱子里才好。今日不知怎么翻出来了,大抵是见泓暄要玩,她心里就不乐意了。见泓暄因叫妹妹生气而不知所措,可爱的模样很是叫人心疼,忙拉过来搂在怀里说:“暄儿不理她,叫她矫情去,既然拿出来了,做什么不叫哥哥一起玩。这么小气的妹妹,咱们才不喜欢呢。” 初龄未必能懂大人的话,但会听音,见母亲疼哥哥不要自己,哇得就哭出声,蹭着舒宁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泓暄心疼坏了,过来拉拉初龄哄她不要哭,奶声奶气地跟她保证他不会再玩妹妹的皮影,小哥哥大度的模样叫两个大人甜到心里去。 此时涵心殿那里来了人,李从德接待后便来告知嗣音:“方总管说请主子不必准备皇上的午膳,皇上今儿不过来。说才下了朝就把几位王爷大臣召进了涵心殿,似乎有大事情要谈。” “明白了,也转告方总管,我这里很好,也随时都能准备接驾。”嗣音道,转而看舒宁说,“皇上既然不来,你多待一会儿,派人告诉贵妃娘娘一声,说吃了饭才回去。”便笑着楼了泓暄问,“谷雨做的桂花糖藕可好吃了,暄儿留下吃饭好不好?” 听说有好吃的,初龄顿时不哭了,跑过来笑眯眯拉着哥哥的手,似乎要他留下来一起吃。嗣音故意道:“暄儿若不留下,就不叫谷雨做了,一些不听话的小孩子是没得吃的。” 初龄迷茫而生气地看着母亲,作势就要哭,泓暄忙拉着妹妹的手说:“我不走,我和初龄一起吃。” 嗣音朝舒宁笑道:“泓暄这孩子怎么这样讨人喜欢。” 这边女人孩子一团和气,涵心殿里的气氛却有些严肃,原是西南那边出了问题,边界外两个小国剑拔弩张,随时都可能火拼,而他们都比邻天朝,一旦开战,势必会影响到天朝边境,如果没有军队压阵,难保他们会不会生出其他事端。 而最熟悉西南那边的,莫过于晏珅,可如今东北那里也在他的麾下,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去督战,皇帝这才召集王公大臣散朝后继续商议。 晏珅和晏璘本因泓昕大婚而休假,此刻也奉召入宫,可问题的中心在晏珅身上,他却一直默默不语。 西南和东北他只能去一处,但显然如今西南吃紧,怎么算他都该先赴西南,而皇帝下令是极容易的事,可就这么下旨命令他去,就会显得朝中无人可用,处处都要仰仗他晏珅。故而分明是众人了然于心的事,可为了朝廷的体面,不得不僵持在这里。 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是晏珅举荐别人赴东北,而他自己请命去西南,这样皇帝能有台阶可下,一切圆满。当然朝中也并非无人可用,只是既然有最好的人选,又何必冒险派新人前往。边境稳固是国家安定的重中之重,容不得一点点的马虎。 也是在这僵持的时候,皇帝深刻意识到他的无奈。他已过不惑之年,即便所谓的正当盛年,事实上自己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而膝下的儿子里只有泓昀成人,可却是个没什么历练没什么担当的家伙,若逢战事,他能倚靠只有这一班兄弟,而兄弟中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年轻的几个可靠的也并不多,晏珅竟成了他最重要的臂膀,可是他们兄弟俩的关系,却那样的微妙。 这件事商议到晌午仍无结果,一切就因为晏珅的缄默不语,皇帝遣散众人,只是留下晏璘,面对老七他尚能说几句心里话。 晏璘知道皇帝难做的地方,也不避讳,直言道:“不如让臣弟去和十四弟说一说,叫他主动请缨来圆满此事。” 彦琛摆摆手,闭目道:“他定有他的算计,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你若与他相谈,他定会向你开出条件,到时候你是告诉朕好还是不告诉朕好?他若有心请缨,此刻这件事就已经解决了。” 皇帝想想又冷笑说:“差不多的年龄,泓昀却仍像个没断奶的孩子,朕真真失望透顶。” 晏璘道:“父皇虽子嗣繁荣,但皇上和众兄弟们长成前,他也有一段空白的时候,而彼时父皇还年轻,所能倚靠的皆是叔伯,比起皇上此刻,更是难以掌控的。臣弟以为皇上不必太过忧虑。三皇子虽不才,但再过几年,四皇子也能独当一面。” 彦琛皱眉道:“朕本有心把泓晔扔给晏珅带去军队磨砺,让他多些历练,但如今泓昭已送出宫,朕即便把他们俩都送去,朝臣们也只会把目光集中在泓晔身上,无疑会认为朕有立泓晔为储君的念头。若是从前尚可,但如今有了泓昶,朕一旦有培养庶皇子的念头,墨守成规的那一派宗室大臣一定会来找朕的麻烦。到时候本来什么事都没有的,却反掀起风波。而他们这一动,支持泓晔那一方也会动,难道要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卷入夺嫡的战争?岂不是朕这个父亲的无能?” 晏璘无话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他真真无法想像一个帝王的无奈,饶是兄长尽心如此,也有举步维艰的时候。又是哪个说帝王富有天下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是昏君的行径,而眼前这位,不啻千古一帝。 “朕可以不理会朝臣们的奏折谏言,可却压不住他们私下的举动,现在他们都还是孩子,做动作的就只能是背后这几股势力。即便皇后无心让泓昶成为储君,但牵扯到其中利益的朝臣世族绝对不会理会皇后的意思,寄予皇后不参与其中不难,难的是那股看不见的势力。而泓晔这里,朕这几年倾心教导,外臣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无疑他的背后也已凝聚了一股势力,泓昶的突然出现已经让他们躁动不安,若再有别的事发生,难保不会有所行动。晏璘你可知道,此时此刻朕的朝廷,不亚于西南那两个小国。只是他们兵刃相见看得见摸得着,朕这里却什么也触及不到,一旦出事,必有一方受伤,而朕如何防备都无济于事。” 皇帝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天眉间的愁绪更深,竟缓缓握了拳,“人算不如天算,泓昶完全在朕的计划之外,到此刻朕仍想不出周全他们兄弟的万全之策。老七你可知道,朕委实不想那一段历史重演。” 晏璘静默,许久许久后才开口说:“臣弟斗胆说一句,皇上是否执念太深?您竭尽全力想要去周全皇子们,却忘记了他们也有他们的人生,即便现在就要卷入斗争,也是命数所在。正如您看待废太子一事,难道您不觉得当初父皇也竭力要维护我们?可是他也无能为力,因为皇上和众兄弟们,有我们自己的人生,是父皇他完全不能左右的。杀戮也好、猜忌也罢,都无法避免。皇上担心过甚,只会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事情,不如您放开手作壁上观,适时地做出决断,兴许事半功倍。” 彦琛倏地睁开眼凝视他的七弟,这些话兄弟间说无疑是最窝心的,可臣子对帝王说,就是大大的犯上了。 晏璘已单膝跪地,抱拳道:“臣弟并无他念,望皇兄明鉴。” 皇帝静静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这一刻他竟是想到了嗣音腹中那未出生的胎儿,一年闪过心中猛跳,脑海里蹦出三个字“不可以。” 宫外,泓昀与如雨带着太医归来,太医为奄奄一息的赫娅把脉后,很坦率地告诉二人:“王妃心神耗尽,这般年轻却气极吐血,绝不是好事。此番自然能救回来,但是日后若不静养再过度耗费心神的话,臣冒死说一句,王妃再若吐血,生命就岌岌可危了。” 泓昀问:“这些话你可曾对她说过?” “自然已坦言,这是臣的职责,且保养全在王妃自己身上,求不得旁人。王妃若非年轻又自小锦衣玉食有底子在,如此折腾下,只怕这一关都难过。”太医很诚恳,亦很善良,对泓昀道,“王妃的性子臣也有所耳闻,再若不改,性命堪忧。” 其实早在赫娅第一次冲入后院发疯虐打何子衿时,何子衿就将她打晕对阿尔海嬷嬷说过这些类似的话,只是赫娅不知保养,仍率性妄为,之后又经历分娩、小月,到如今把一副好好的身子骨折腾成这样。 泓昀叹息道:“多谢太医,劳你开几副方子叫她吃着,往后本王会敦促她修身养性。” 下人们将太医送走,梁如雨见丈夫愁眉不展,好声劝道:“你也不要太担心,往后处处让着姐姐一些就是了,你放心我不会和她争吵,不求别的,只盼姐姐身子好起来。她毕竟是浩尔谷的公主,若不好只怕父皇苛责你,那又有什么意思。” 也是梁如雨到了身边,泓昀才知道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对男人而言是多么的重要,虽然到此刻他心里任有微妙的感觉,却已经愿意接受如雨对他所做的一切,更愿意放心而安心地把家里交付给她,这种感觉竟是和赫娅大婚来从没有过的。 “难为你了,只是她脾气不好,你若受了委屈就告诉我,即便不和她理论,我也不要亏待了你。”泓昀这样说,伸手握了如雨的手,“往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我操心的够多了。” 梁如雨面颊微红,心里大大的满足,颔首答应说:“我不会叫你失望的,这也是我的家呀。” 泓昀抬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可这一瞬竟罪恶地想,若当初那个梁秀女指给了自己,现在和郡王府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如果梁如雨真的是上天给自己的补偿,那就坦然接受吧,不管是否爱这个女人,对她好一些,也不枉费她为自己的付出。又或者……自欺欺人地过下去,只当自己在对那一个她好。 “你去歇息吧,不是说还有政务要处理么?明儿上朝父皇会问你吧,别耽误了。这里交给我了,我会照顾好姐姐的。”梁如雨欣然含笑,面若春芳,轻轻推搡了泓昀,娇俏一声,“赶紧去吧。” 泓昀亦笑,故意停了几步,终是离去了。夫妻俩这样的举动无异于打情骂俏,竟叫周遭的下人们看傻了,他们几时见过泓昀和赫娅做过这些事? 梁如雨察觉后扑红了脸,随即温和地吩咐众人去做一些事,落落大方和善可亲,与赫娅全然另一幅面貌,这叫倍受赫娅折磨的丫头老妈子们怎能不喜欢这新主子。于是进门不过三日,梁如雨就将府里上上下下人的心轻松都收到了自己手里。 其实要做到这些再简单不过,多谢微笑多谢宽容便可,但是那个浩尔谷赫娅她不会,学也学不会,装也装不来,从骨子里做不到这一切,也不怪她失人心,也不怪她就这样把家拱手交了出去。 “把承垚抱到我屋里去,除了奶娘和素昔照顾他的丫头,旁人不要近身。”此刻,管家已召集了大部分丫头老妈子过来,梁如雨立在廊下含笑吩咐着,“姐姐屋子里需要五个丫头,侍奉吃药洗漱捶腿递东西,你们挑出二十个能干的来,分成四班每半日半夜轮换,每五人里有一个负责的,有事情我只管问她。而这二十个人不必再做其他的事情,眼下就只照顾好王妃就成。这二十个人原先的活儿各房自行分摊来做,记清楚每日谁多做了什么,等王妃身子好了,一并多算你们月钱。有什么事先同管家说,管家不能定夺得再来寻我。不要事事都送到王爷面前去,有不妥当的我自然会去问他。如今暂时这样,等姐姐好了若有变数,再会吩咐你们。就散了吧。” 众人听得头头是道,只觉得这新主子虽年轻,做事却有条有理,且为人有宽厚温和,真真是上天开眼,叫王爷能过好日子了。有些平日被赫娅责骂责打过的,心里嫉恨她的凶戾,竟默默地希望她一病不起,就这么窝在屋子里做她的王妃,少在人前作威作福也是好事。 见众人服自己,且不过半日府里一切都井井有条起来,梁如雨好不得意,泓昀那边听管家说了这些后,也是欣慰得不知说什么好,竟觉得母亲给自己挑了一个好人,心里对她的埋怨少了许多。 不过这样太平的日子没过几天,正当宫里也传言和郡王府因梁如雨当家而改头换面的时,突然传来承垚中毒的消息,原是这孩子突然上吐下泻险些折腾去一条小命,大夫看过后说是食入了微量的砒霜所致,查验府里所有的食物,果然发现专属承垚吃的东西里含毒。于是从负责照顾承垚的奶娘到厨子和采办都被扣押起来,毕竟毒害皇嗣那是要株连九族的大罪。 而因这件事传出去,弄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本就因西南吃紧而烦闷的彦琛把泓昀叫到面前一通斥骂,更撂了狠话说:“如今西南吃紧,你文不能治国武不能安邦,叫朕指望你什么?” 泓昀虽备受打击,却无话可说,灰心气馁地退出涵心殿时,正遇上晏珅过来,这个十四叔自小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就建功立业,他从前甚至都觉得将来皇祖父驾崩,十四叔会继承大统,虽然父亲最终成为皇帝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在他心里从前对晏珅的崇拜并未淡去。 可也因为他的存在,处处对比着自己的无能,到如今,由不得泓昀心里泛起怨念。而他们本就是不同的,父皇又怎么不想一想,当年他和兄弟们征战沙场的时候,自己这个皇孙却只是养在府邸里的闲散之人,没有历练,是他自己愿意的吗? “家里还好吗?”晏珅对这个侄子,却更多的是友善和同情。 “承垚已度过危险,不过当时就在生死边缘,的确吓人。”泓昀眉目含恨道,“没想到我这样一个无用的闲人,也还会有人要算计。” 晏珅愠怒,厉声道:“这样的话叫你父皇听见,又要骂你,泓昀,十四叔看不惯你妄自菲薄。男儿志在四方,你该学会担当了。皇上不叫你做的事,你自己为何不去求来做?我看过你带人整理的档案史籍,以及之前的税赋预估,你以为这些事是随便谁都能做的吗?你父皇不夸你,是不想你沾沾自喜、好大喜功,不代表你就一无是处,如果连你自己都无视你的长处,又凭什么叫别人来肯定你。你的骑射武功也不差,为什么不对你父亲说,要去军中历练?就是从一兵一卒做起又如何?难道是你害怕吃苦,害怕失败?” “十四叔的话不错,可父皇他会听我说的话吗?”泓昀依旧很气馁,垂头叹道,“方才父皇已言明对我失望透顶,我还有什么颜面去向他提出这些?” 421.第421章 你是太可怜 “你都不曾问过,又凭什么笃定他不会理睬你?”晏珅摇头,拍了他的肩膀道,“十四叔不会去替你说这些话,你七叔也不会,如果你甘心被人说是富贵闲人,没人拦着你。而你若连对你父亲提出要求都没有勇气,我笃定你即便进入军营,也会不堪辛苦逃离。与其那样,还不如继续做一个闲人,尸位素餐地过一辈子。好自为之吧!” 晏珅言罢,才对方永禄说:“还不去通禀,本王要见皇上。”说罢绕过泓昀朝殿内走去,留他一个人呆立原地。 好容易出来涵心殿,却见母亲远远等在那里,他拗不过自己那颗孝心,到底过去了。李子怡虽没有靠近涵心殿,却也知道儿子被皇帝责骂了,含泪扶着他的肩膀说:“你父皇也是着急你,他的性子若真对你失望,绝不会把你叫来骂一顿的。垚儿好不要?他是不是很辛苦?” “家里还好,如雨照顾得很好。”泓昀语调低沉,似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竟对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完全没有入耳,忽而一个信念定下,开口对李子怡道,“儿臣想为父皇带兵,若成行,往后不在京城时,还请母妃多照顾照顾家里。” 李子怡一愣,半含的眼泪落下,她怎不知道若想儿子有大好的前程,他就必须出去建功立业,虽然心里百般舍不得,但还是愿意支持她,更道:“你若要母妃去向你父皇说,就是被他抢白母妃也愿意去碰一碰,只要我昀儿好,什么都行。” 泓昀就是被她母亲宠成现在的个性的,此刻却已醒悟许多,笑一笑说:“若是母妃你去说,只怕父皇真的不会再骂我了,这件事儿子自己会做好,您安心等吧。” 李子怡没再说什么,又叮嘱几声,便劝他早些出宫休息。 同是这日,嗣音照顾初龄吃了饭,自己正要进膳,却见淑慎从书房跑了回来,她还嘲笑说:“又嫌弃书房里的饭菜不好吃?御膳房还不如我们自己的小厨房?” 谁知淑慎却依偎着她,低声道:“母妃,让从德谷雨随我走一趟吧。” 嗣音见她神色紧张,放下碗筷问:“怎么了?” 淑慎很焦虑地说:“泓晔不见了,书房上下都找遍了。不敢叫人知道,不是说父皇最近为了朝政和三哥的事情脾气不好么,要是听说泓晔不见,又该生气了。承乾宫那里也不敢报过去,古昭仪很耿直的性子,一定会捅到父皇那里的。所以想让从德谷雨陪我出去找找,咱们悄悄地找到他就好了。总之是在宫里了,他也不可能去别的地方。” 泓晔那样稳重的孩子会突然不见,实在是奇怪的,嗣音一边夸淑慎做得好,一边却劝她说:“你回去吧,下午上课的时辰,他自然就回来了。” 淑慎很不理解,可见母妃淡定的样子,还是愿意相信她,留下和嗣音一起吃了饭,要走的时候却见她换了衣裳,竟说要和自己一起出去。 “你回书房,我去找泓晔,过会儿他自然就回去了。”嗣音竟信心满满,其实她心里也不确定那孩子会不会去那里,只是记得当年泓昭挨打后她在御花园遇到泓晔的情景,猜想兴许这孩子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或许会跑去那里。 没想到,嗣音的猜测,竟成了真。泓晔一个人跑来当初的地方,当她见到嗣音出现时,也好不惊讶。 “淑慎讲你不见了,正着急要找你。”如今嗣音对泓晔虽谈不上母子情分,却也不再是从前的客气生分,她笑道,“你父皇这几日正不开心,我不信没有大的事,你会突然跑开。” 泓晔尴尬地一笑,却不晓得自己到底要不要说。 “何大人,是不是这种花?”却是此刻,偌大的御花园另一隅,何子衿正带着御医馆的宫女在找入药的花草,他本想配一副药送出去给泓昀,让他给承垚服用去除体内的毒素,奈何那本是偏方,里面几味花草御医馆没有,本打算自己出来寻找,但是一个男子在宫内行走很不方便,就索性带着宫女一起出来了。 “就是这种,要连根拔起来,用的是根茎入药。”何子衿手把手地教导宫女,这一种挑了两株便够,正要去寻另一位药,转过花坛,却看见梁嗣音和泓晔坐在湖畔的凉亭里。 “是梁淑媛和四殿下呢。”宫女也认得,正想问要不要过去行礼,忽而看见何子衿说的另一味药,便把心思都转过去了。 “那****本是去找母妃问出门逛街的事,却隔着门听见她和外祖舅舅们说四哥府里的事,我听了一半就……” “何大人?是不是这种?” 何子衿正无意识地读着泓晔的唇语,宫女突然打断了他,他匆匆看一眼说是,又转来凝神看,却已经换了嗣音说话。 “你不要多想,如果实在觉得烦闷,就去问问你的母妃,我相信她会对你坦诚。不要胡乱猜测,不是所有的事都可以拿来往上套的。我相信昭仪娘娘的善良,她不会做这些事的。” 何子衿皱眉,两句话当中虽断了一些,可是这仅有的一些线索已足够让他猜到什么,难道说承垚中毒的事,同承乾宫有关?又或者是之前的事?而之前和郡王府最大的事,莫过于泓昀吸食五石散。 “何大人,这个也连根茎一起拔吗?何大人,何大人!”宫女连叫两声,才把沉思的何子衿唤醒,而这一下的动静,惊动了湖畔的人。 嗣音闻声朝这里看过来,入目竟是那俊美的何子衿,不由得心头一凛,有些不安,她记得何子衿会读唇语。 “他们怎么在这里?”泓晔起身问。 嗣音见他有些紧张,安抚道:“许是才来的,离得那么远听不见的,你安心回书房去,我们之后再说。”说着唤从德,“送殿下去书房。” 但待泓晔一走,嗣音又叫谷雨:“去把何太医请过来,我有话要问。” 谷雨不知其中的缘故,只是照吩咐去做,不久何子衿到了面前,脸色果然极不自然。 宫外,泓昀满腹心事地回到府里,才进门,管家就说道:“王爷赶紧去看看吧,王妃在侧妃屋子里呢,说侧妃毒害小皇孙,正要拿家法治她。” 泓昀顿时恼火,匆匆赶来,但见如雨跪在地上,才养了几分精神的赫娅则抱着儿子坐在上首,见自己来了也不收敛,只冷声道:“你来了正好,赶紧告诉我,你们天朝的律法毒害皇嗣罪当如何?这个毒妇竟敢害我的垚儿,我决不放过她。你若要护短,我们去皇帝面前说理好了。” 泓昀因记着太医的话,不愿和赫娅起争执,压着怒火对下人呵斥:“赶紧把侧妃扶起来,送到我屋子里去。” 众人有了王爷撑腰,忙过来扶起梁如雨,泓昀见她双颊红肿竟是挨了巴掌,更是心疼。但为了自己为了这个家,到底没有对赫娅发作,只是冷声道:“我不和你理论,你要去父皇面前就去吧,只说一句话,举头三尺有神明,做人做事摸摸你的良心。这段日子如雨怎么照顾你的,你心里最清楚。” 赫娅抱着承垚一步步走向丈夫,凄楚含泪道:“泓昀你看清楚了,这是你儿子。我也只问你一句,如果真是梁如雨所为,你要怎么办?” 眼看承垚瘦了几圈,毕竟是自己的骨肉,泓昀心里怎会不疼,“若是如雨做的,我亲自将她送去宗人府,该杀该罚,自有律法规矩做主。可赫娅你也听好了,儿子受伤害别怪别人,你这个娘在做什么?你把自己的身体折腾成这样子,由不得要别人替你养孩子。孩子出了事,做娘的该先反省自己。且从怀孕到现在,你对承垚的亏欠还少吗?你如果还执迷不悟,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儿子受苦,你养不好,我就把他送进宫让母妃照顾。” “你不要威胁我,你明知道我最恨别人威胁我,儿子是我们的,做娘的要反省,你当父亲的就可以甩手不管了吗?”赫娅的眼泪扑簌簌落下,她抬手抹去却又流出来,冷笑道,“我干嘛要在你的面前哭,梁如雨的眼泪是金豆子,我的眼泪一文不值。” 女人哭泣总是可怜的,泓昀也不想再与她纠缠,只是道:“你要自己养承垚,最好不过,省的将来出事又责怪别人。这件事宗人府会派人来查,毕竟是皇嗣大事,你不要太担心。你要做的是照顾好儿子,别让事情再次发生。再有太医已经同你讲过,我重复一边,赫娅你若再不知保养自己的身体,若有个万一,谁也救不了你,而你还那么年轻。” 赫娅愣住,看着丈夫离去的背影,心里空得直叫人颤栗。她含泪看着梁如雨屋子里每一件东西,又看向那香铺棉榻,想象着这两个人在其上旖旎缠绵,心里就犹如千针万线穿插而过。 从母亲过来责骂梁如雨起就被吓蒙的承垚终于哭了起来,虽然体弱无力,仍挣扎着要从娘的怀里挣脱,一声声喊着奶娘,不要赫娅来抱。奶娘那边哪里敢近身,可看着承垚哭泣又十分舍不得。 “垚儿,你也不要娘吗?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是娘唯一的依靠啊。”赫娅大哭,软软地跪倒在地上,抱着承垚一起哭。 如此情景,众人也觉得赫娅可怜,王爷如今无疑是对新人倾心,再懒得管她了。可是这王妃实在太厉害,方才不由分说就逼着她们扇新人的耳刮子,既然那会儿能那么厉害强硬,这会儿又哭什么呢? 奶娘实在惹不住,上前劝道:“主子保养身体要紧,您这样要吓坏小世子了。” 后院里,泓昀回来时正见丫头伺候梁如雨洗脸,洗去了脂粉的脸上便更显得红肿,嘴角似乎都被打破,正隐隐沁着血丝。泓昀心疼不已,掰着她的身子要看伤口,如雨却处处躲避,口中道:“不要看,过几天就好了,是我不好,承垚在我手里养着却中毒,那时就想若承垚死了,我也跟着走吧,不然还有什么颜面来见你和姐姐。”说着泪如雨下,啜泣不止。 泓昀忙道:“你休说这样的话,幸而是你照顾着,指不定在她手里儿子此刻就死了。你每夜每夜都起床去看承垚睡得好不好,只当我睡熟了不知道吗?” 如雨有些惊讶,又愧疚说:“是不是总把你吵醒。” “怎么会吵醒我,我只是心疼你,总是有奶娘丫头在,你何必那么辛苦。”泓昀将她纳入怀里,细细地看着她脸上的伤,手指才触摸到,她娇柔的身躯就是一颤,便知道她疼,不由得更恨,“那个女人到底想怎么样,她这么暴戾,我怎么敢把你留在家里?” “留在家里?你要出远门?”如雨忙问。 “可能吧,还没有定呢。”泓昀浅笑,似乎在妻子面前能显几分骄傲和自信,“前些日子南下,叫我看见国家的美好,身为这个国家的皇子,我该为他做出一些功勋,如今边防各处缺人,我心想若能去一处地方为父皇为朝廷建立功勋该多好。你也希望自己的丈夫是个值得骄傲的人吧。” 梁如雨凝神看着丈夫道:“你若能建功立业,我自然无比骄傲。但事实上不论你是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是最坚强的依靠。泓昀,你是我的天呀。” “我希望能做得更好,如雨,我能安心把这个家交给你吗?”泓昀温和问她,又解释,“不是我不想带你走,而是我眼下还什么都不是,若像十四叔那样,父皇反会劝他带家眷过去好照顾。可我若一点事都还没做,就铺张地携家带口,父皇一定会有微词。你等我成就了事业,将来不管天南地北,我都带你去。” 如雨眼睛里含了泪,透着晶莹动人的美,软软地伏在他的胸前说:“你放心,家里有我在,我等我的将军回来。” 泓昀好满足,心门口贴着这个温柔的小娇妻,益发连今日被父亲斥责的委屈憋闷也淡了。 傍晚时分,从宫里送出来一包东西,说是符望阁梁淑媛给的,泓昀有些奇怪,她想不到嗣音为什么会递东西给自己,后来才发现是一包药,而信上的字迹却分明是子衿所书。信上说此药能帮承垚彻底排除体内的毒素,也言明说若毒素排不干净,承垚可能会落下病根。 何子衿会关心这件事,泓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怎么通过符望阁送了出来,他又是怎么同嗣音扯上了关系? “王爷,这药可靠吗?”如雨先问。 子衿配的药岂能不可靠,泓昀便道:“药自然是好的,只是怕你姐姐不肯给承垚吃。” 梁如雨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便亲自熬了药,又着下人送过去,可不久果然她们就回来说:“主子把药掀翻了,说就是小世子要死了,也不吃梁淑媛送的药。” 泓昀这里还不晓得赫娅对如雨说过什么,尴尬地不知从何说起好,如雨也装作不知道,又耐心地去熬了药,更亲自送到赫娅面前,当着赫娅的面喝了两口,说:“往后承垚的东西我都会先吃过,绝对不能再发生这次的事,不管姐姐怎么看我,我只当承垚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会狠心害他?若这些东西是不好的,要死也是我先死,不会害到承垚。” 赫娅眯着眼睛看她,冷冷地出声说:“梁如雨,你可真不要脸。” 此时泓昀已跟过来,听见这句话自然怒不可遏,但又不想枉费如雨的好心、子衿的好意,还有那一位的协助,便压着脾气对赫娅说:“药是何子衿配的,你总该放心吧,多半是他不能递送出来,才托了符望阁做借口。你不要发神经,难道真的要让儿子落下病根?” “何子衿?”赫娅听到这个名字,突然冷笑,冷得直钻到人的心里去,她得意地对梁如雨道,“你不是不要脸啊,你是太可怜了。梁如雨,你太可怜了。” 如雨不知所措,泓昀箭步挡在她面前背对着她对赫娅瞪眼睛,唇齿之间仿佛吐出“你不要胡说八道”几个字,却并没有出声。 赫娅傲气地站起来,无比鄙视地看着他说:“你放心,我会养好了身子慢慢玩的。” 何子衿的药为什么从嗣音手里送出来,这缘故恐怕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是日夜深,皇帝的銮驾却从涵心殿过来了,方永禄本传了消息说今夜皇帝不过来,嗣音便早早地睡了,这会子衣裳也不及穿,披了件风衣就迎出来,还被皇帝嗔怪说:“你就在屋子里便好,出来做什么?” 彦琛满面的疲倦,眉头也微微揪紧,言罢挽着她一言不发地进去了,嗣音只问:“皇上饿不饿?要不要进膳。” “想吃咸的东西,你看着办吧。”皇帝懒懒地答一句,便洗手由宫女们帮着脱了外衣,继而疲倦地躺在美人椅上,没再说话。 422.第422章 王妃 嗣音着谷雨用鸭汤熬粳米粥,抓一把枸杞再几粒红枣即可,那里忙着去做,她过来冲了碗蜜糖水给彦琛说:“皇上不想吃的甜的也喝两口润润肺。这花蜜是前日贤王妃送进来的,说是娘家自己养的蜂采酿的。” 彦琛喝了小半碗便腻了,嗣音也不勉强他,绞了把热帕子过来蒙在他的额头上,双手轻柔地捏着他的肩膀说:“皇上若累了就睡吧,不拘吃不吃这一顿,醒了再吃也成。只是不知道您要过来,便没有准备。” “嗯。”彦琛沉沉地应一声,嗣音手上的力道恰到好处,叫他很舒服,筋骨一放松便真真就是要睡过去了。 果然不久,彦琛呼吸平稳神色安然,竟是睡熟了,嗣音那里小心翼翼地揭了帕子,似乎是一凉惊动了彦琛,他动了动眼睛,幸而没醒,继续睡熟了。 “娘娘。”门口方永禄正低声唤嗣音,嗣音便悄然出来,亦道:“方总管赶紧休息去吧,每日跟着皇上实在辛苦。这里有我在呢。” 方永禄却说:“奴才说完这一茬就走。娘娘不知道,今日皇上和十四爷大闹一场,奴才在外头听着心都颤,就怕里头闹出什么事来,幸而最后平息下来,十四爷出来时奴才瞧见他左脸红着,怕是挨了皇上的巴掌了。” 嗣音听得心里突突直跳,他们兄弟俩这又是闹什么? 方永禄又道:“万岁爷这些日子很不顺心,朝廷上的事,三殿下那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今日才把三殿下叫进来骂一顿,跟着又和十四爷生气,这样子气只怕要把身子气坏了。奴才不该多嘴什么事都来烦娘娘,皇上知道只怕也要责怪,但是什么都没有皇上的身子要紧,娘娘说是不是?” “难为你了。”嗣音一叹,此时谷雨已熬了粥来,嗣音叫拿篓子来暖着,自己端了进来,正想吹灭几盏蜡烛让屋子里暗一些叫彦琛睡得踏实,皇帝那里却沉沉地发了声音,“方永禄又多嘴了?他的确是越发老糊涂了。” 嗣音心里一惊,忙过来彦琛身边,但见他的疲倦没有因半刻的小睡减去,反而觉得眼眉浮肿,脸上书满了疲倦二字,委实叫人看着心疼。 “粥熬好了。”嗣音不答,反笑道,“皇上这会子吃吗?是鸭汤熬的粳米粥,放了枸杞和红枣,鸭子汤熬的时候已用冬瓜料酒去了油腻腥气,很是爽口。这个季节吃最去燥清火。” 彦琛睨她一眼,先过来吃东西,谷雨的手艺果然精湛,他竟是胃口大开吃了大半碗,吃过东西有了几分精神,便就想他的初龄要上楼去看,嗣音拉着道:“弄醒她又半夜不肯睡,皇上躺会儿,咱们说说话,要是睡着了就更好。” “说什么?说方永禄跟你说的话?”彦琛有些生气,自然也不会真的动气,还是乖乖地听嗣音的话躺下了。 “臣妾一个小女子,朝廷上的事真的不懂,才没工夫来问皇上呢。”嗣音浅笑,柔柔地说,“您过来就是歇息的,要谈政事,该去涵心殿。” “嗣音啊,朕今日不过动了些怒气,就觉得头疼胸闷,竟比往日疲倦许多。你说赫娅那孩子天天跟泓昀吵架,她不累吗?”彦琛心里头许许多多的事,竟还要惦记儿子那里,“泓昀几时能长进,叫朕好少操些心,而他那个娘……不谈了。” 嗣音静静地听着,也不说话,但想起赫娅,听说那梁如雨在府里风生水起好不得意,莫名地竟为她觉得可怜,她是张牙舞爪什么都往外倒的人,梁如雨还不见招拆招把她吃得死死的?正室被侧室压着,那日子该怎么过? 反观自己,虽然得到彦琛最多,甚至所有的爱,可中宫就是中宫,彦琛都亲口对自己讲他不能没有皇后,宫里每一个人都清清楚楚平白自己的身份,谁也不敢越过皇后。但和郡王府里就不同了,只怕梁如雨时时刻刻都不肯让赫娅半步。 不过赫娅也是自作自受,正所谓恶人自有恶人磨,唯一可怜的,该是泓昀才对。只盼着梁如雨是真心对泓昀,多少弥补一些。 “你想什么?怎么愣住了?”彦琛捏了捏她的手,也心疼道,“你怀着孩子,朕还过来烦你。” “皇上几日没过来了,臣妾心里才惦记,顶好您天天来烦我。”嗣音笑着,反手握了彦琛,将他双手十指一一细细地揉捏过来,笑道:“大夫说手上的穴道通全身的经络,时常揉捏对身子好。” 手上酸酸的感觉果然带着四肢百骸都轻松起来,彦琛笑道:“你怎么研究起这些了?” “太医平日说的,臣妾多少记下一些,也好伺候皇上嘛。”嗣音笑,又道,“您别怪方总管多嘴,他比臣妾更心疼皇上的身子,这样好的人在您身边,臣妾们都放心不少呢。” “朕不愿他来烦你,也不想你听了心里不愉快。”彦琛懒懒地闭上了眼睛,嗣音的揉捏的确很舒服,可须臾,又出声道:“嗣音,朕……想托你做件事。” 嗣音没有抬头,只是低头认真地揉捏彦琛的手掌,淡淡地应一声:“皇上吩咐便是。” 彦琛微微睁开眼睛看她,低声说:“兴许会有些为难,朕说了之后你若觉得不妥,回绝朕便是了。” 嗣音浅笑:“皇上就不该拿不妥的事来吩咐我。”言罢得意地朝彦琛一看,却是已在脸上写下“答应”二字,“您这样子客气,嗣音心里该愧疚了。” 彦琛握了她的手道:“你越是体贴,朕越是舍不得叫你去烦那些事。” 嗣音娇笑:“皇上再矫情可就没意思了,赶紧告诉臣妾,我这里等得肠子都痒了。” 皇帝这才把她拉到身边,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嗣音听过没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只温和地答应:“就包在臣妾身上了。” 翌日,王府里男人们早早都上朝去,他们一走女人们便轻松许多,叶容敏正带着新媳妇儿和侧妃孩子们一起吃早饭,夏菡这孩子她真是怎么看都喜欢,见她把好的东西往夏菡碗里布,小云葭吃醋嚷嚷不肯依,不由得笑语满室,一派和气。 此时管家突然进来说:“符望阁梁淑媛送了话出来,说要十四爷家的周主子进宫去。” 叶容敏不敢耽搁,亲自见了那传话的内侍,问清楚果然只要见周桃,并不需要自己带进去,由来的这个人直接带回去就好。遂叫下人打赏奉茶让内侍稍等片刻,自己径直往西院来。 平日晏珅不在府里的话,周桃从不过来吃饭,所以三餐都是做了送过去,让她自己在屋子里吃。这会儿过来她才吃罢,听说梁淑媛要见自己,不免惊讶。 叶氏忙道:“你不要怕,梁淑媛那样好性子的人,你又不是没见过。我替你打扮打扮,外头内侍等着领你进去呢。” 周桃推脱不过,忙要换衣服,心里头则忐忑不安,昨天晏珅回来脸色很差,她发现似乎面上还有淡淡的伤痕,丈夫不说她也不敢问,僵持到夜里忍不住发问,晏珅也只是叹息一声说:“睡吧。” 周桃猜想是朝廷上的事叫他不开心,而能出手打他的,也就兄长或皇帝了,若是后者的话实在叫人害怕,万一下回要杀他可怎么办?而今天梁淑媛突然特地叫自己进宫,和这件事有关吗? “这样就好,早去早回吧。”叶容敏拾掇完周桃,一路送她出来,忍不住说,“你模样生得好,平日就该打扮打扮才是。” 周桃笑笑不语,与那内侍见了面,便坐轿子进宫了。 又一次来符望阁,周桃独自一人,这里的陈设和上次的光景已不同,只是每个人脸上温暖的笑容未曾改变。才进院子,就听见小公主咿咿呀呀,夹杂着大人们的笑声,满室的愉悦气氛。 周桃心想:世上没有比她更幸福的女人了吧。 “您稍等,奴婢去通报一声。”从宫门一路把她带来的谷雨笑意融融,说完这句便挑了帘子进去,须臾吉儿跟着一起出来,打着帘子请周桃进去。 入得屋子来,里头有暖暖的甜香,原来初龄正吃早饭,她起得晚,错过了与大人吃饭的时间,这会子正自己捧着碗,大口大口地喝奶。 嗣音已站了起来,周桃瞧见忙跪下行礼,祥儿来搀扶起她,引着到一旁请她坐下,周桃不敢,见梁淑媛坐到另一侧笑盈盈对自己说:“自家人不要客气”,才浅浅地坐了。 抬眸望,小公主喝完了奶正抓鸡蛋饼吃,看奶娘一条条撕等不及,挥着小手就要抓过来咬,她的脸还没有饼子大,大大的一张饼挂在嘴上,可爱得叫人忍不住发笑。 嗣音也嗔道:“一点规矩也没有,就是在帝后面前也这样吃东西,叫婶婶看笑话了。” 听梁淑媛跟着公主的辈分唤自己,这是极亲昵的人才会有的称呼,她心里一暖,也轻松了几分笑道:“小娃娃吃饭香才好养活呢。” “她也就早上吃得好些,不爱吃正经的饭菜,只对这些点心感兴趣。”嗣音笑着说罢,吩咐奶娘她们,“带她去楼上吃吧。” 众人应着,一番动静后,屋子里就剩下嗣音和周桃,谷雨奉了茶也退了出去,此刻悠悠的茶香渐渐盖过方才牛奶的香甜,叫人的心也跟着静了。周桃脑中一片空白,正漫无目的地空想着,嗣音突然开口,叫她惊了一惊。 嗣音忙道:“吓着你了?” 周桃摆手解释:“没有,没有,是我方才出神了。” 嗣音细细地端详她,须臾说:“那会子在王府救下你,在屋里你同我说话时很放得开,怎么之后几次见你,反越发拘束了?那日随贤王妃来,你就静静的一句话也不说,也因在她面前,我反不能问你。” 周桃涩涩地一笑,又垂下了头。 “如果是因为孩子的事,大可不必这么难过,你还年轻呢。”嗣音道,“皇后她们都没见过那会儿的你,或许没什么感觉,我这里只记着你挨打那日的硬气,可是此刻看着,完全又是另一个人。桃儿,你怎么了?” “我……”周桃欲言又止,还是没说话。 嗣音摇摇头,只能先说自己找她的目的,带了几分请求的口吻道:“本来该我出宫去见你,可是我身子重不方便走动,所以才特特请你进宫来。桃儿,我这里有件事想拜托你,便说是请求也不为过。” 周桃倏地站起来,略有慌张地说:“娘娘不要这样讲,我会折福的,您有事尽管吩咐。王爷他知道了,也一定会想我为您做好的。” 这后半句话,嗣音听着不对味,未及细想先叫她坐下,只说道:“你先听我说,如不愿意,我绝不勉强。” “娘娘说吧。”周桃定了定神,很认真地看着嗣音。 “你知道,王爷休妻一事从去年拖到现在都快一年了,皇上并非有心为难弟弟,只是对宗室一直没有很好的交代。如今皇上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休妻可以,但王府不能没有女主人,所以要给你一个名分,让你成为定康亲王府的正室,换言之就是钦封的王妃。” “娘娘。”周桃惊呼,又激动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嗣音说,“怎么可以呢?我只是一个民女,怎么能做王妃。” 嗣音浅笑,耐心道:“你不要去管身份,皇上都这么打算了,谁还敢计较呢?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我……我不明白,什么叫我愿意不愿意?”周桃有些发懵。 “因为王爷他不肯,所以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去劝他接受这样的安排。只要他点头,什么都好办了。”嗣音笑意融融地看着周桃,眸子里的神情却仿佛写满了“不容回绝”。 嗣音之于周桃,是有救命之恩的,那日若等到晏珅回来,只怕周桃未必挨得住毒打。而这份恩情,可以说至今还是欠着的。诚然嗣音没有打算利用这份人情来让周桃点头,只是事到如今,她否定别人也未必能信。 “娘娘觉得我这样,可以做王妃吗?我什么都不会做,皇室里的人也都不认得,不知道哪家府里今日谁过生辰,不知道哪个府上办喜事该送什么礼,不知道官员送来的礼物要收还是回绝,看到年老的嬷嬷对我行礼就浑身不自在,也不好意思指使小丫头去做一些事。”周桃越说越哽咽,已是热泪盈眶,“娘娘问我怎么变了一个人,我自己也觉得好奇怪,可是在京城里我就是无所适从,就是不晓得手该往哪儿放不晓得何时该笑何时该点头。” “桃儿……” “贤王府新娶的世子妃,与我年龄相仿,可是她处处都做得好,贤王妃不知有多喜欢这个儿媳妇,但是反观我呢,什么都不会。” “没有人生来就会的,夏菡她出生官宦,即便缺少母亲抚养,一些世家府邸里的礼教规矩还是自小学着的。而你不同,或许那样说有些过分,可是你不该拿自己和夏菡比,也不该拿自己和任何一个人比。不是你不配与她们相比较,而是根本没得比,你们是不一样的人。而你不是说,什么都听王爷的吗,那这些事他嫌弃过你吗?如果没有,你又为什么难过呢?王爷娶你的时候你就是周桃,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吧。” 嗣音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那么多的话,甚至有些话太过直白未免伤人,可是她觉得不说出来,那么她想要办到的事也不会有结果。 “唯一有资格对你不会做的事表示不满的人都不曾有半句微词,桃儿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反要被自己束缚?其实皇后和我们都晓得,你在贤王府一点也不快乐,但我们不能问你也不能提,因为贤王妃会难做。桃儿,不懂可以学,但是否愿意学就在于你了。” 怔怔地看着嗣音,那一瞬间周桃竟恍惚了,因为梁淑媛说了和晏珅一样的话,晏珅曾说“我认得你时就知道你和我打小接触的女人不一样,若现在嫌弃你,当时又怎么会要娶你?” 她心里滴下一滴泪:所以他心里深爱的那个人,是你啊。 “桃儿,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嗣音见她发愣,心里又不忍了,“可我……真心希望你能好。” 隆政四年八月十三,帝下旨恩允定康亲王晏珅以“七出”之罪休正室王妃朱氏、侧妃何氏、戴氏、闵氏、赵氏。此道圣旨一下,满朝哗然,僵持了许久的宗人府被皇帝死死地将了一军,他们很明白,皇帝未下旨前,他们递折子纠缠皇帝不会生气,可他一旦决定了,再谏言求收回成命,无疑是要触怒帝王。而他们一直以为皇帝最终会偏向宗室的意见,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423.第423章 一片赤诚之心 转眼便是八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中秋,是年的宫廷宴会,由皇后亲自带着贵妃和舒宁操办,如往年一样,把宴席摆在御花园里,个人面前一张矮几,摆若干酒菜瓜果,而后看戏听曲取乐。 宗室子弟和世家贵族都有列席,场面比往年铺得更大,五位从宫里出去的秀女也随他们的丈夫列席,此刻正一起给帝后请安,瞧着每一家里都和乐美满,容澜很是高兴。打赏了些东西,教导她们要相夫教子,事事以家庭为重。 五对新人光彩夺目,自然引无数目光,可最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才休尽所有妻妾,此刻却带着一个年轻小娘子进宫的定康亲王。说那女子是小娘子,不过是众人相传此事时对周桃的称呼,只因她嫁给晏珅也有时日,却至今没有任何名分,平日奴才们唤她周主子,孩子们唤她婶婶,但其他人就不知道如何称呼了。 今日晏珅是头一回带新人参加这类正式的宴会,而他身边这位小娘子,却是在场所有人里,除却宫女太监外,唯一平民身份的人。 大抵是叶容敏替她做的打扮,一袭累珠叠纱茜色抹胸绫裙,虽有云霏花样锦衣的大衣领在外罩着,仍露出肩颈一段白嫩的肌肤,头上梳的是凌云髻,将娇小的身量拔高了许多,鬓边有嵌宝菊花形的金簪,通身的富贵雅丽,很是得体。且周桃本就清秀,这番打扮下不啻是个标志的大美人。 于是在座的人多少觉得,十四爷迷恋一个美人如斯,总算是正常的。从前传言纷纷,说周桃是个粗野的乡下丫头,才貌平平,故而很多人都不理解定康亲王究竟为什么如此沉迷,甚至到了要抛弃家室的地步。今日所见,多少释怀一些。 周桃一步步跟着晏珅到帝后面前,这身打扮在列席的女眷们里,是常有的,可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即便平日几次进宫,也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露出肩颈甚至抹胸再低一些就能瞧见春光的衣裳她竟是头一回穿。若是叶容敏的主意,她一定会尽力推脱,可是这一身华服却是晏珅亲自买回来的,她没有理由拒绝。 帝后及众妃瞧见这样的周桃,也都眼前一亮,看着两人恭恭敬敬地请安,也恍惚以为晏珅带了从前的妻妾来。 “母妃,婶婶原来这么漂亮,果然人靠衣装的。”淑慎凑在嗣音身边低语。 “嘘,你等等瞧。”嗣音笑一笑。 果然,当晏珅和周桃起身后,方永禄突然捧着圣旨走到的御前,才打开明黄缎子的卷轴,在座呼啦啦跪了一片。只听方永禄朗声道:“王府周氏秉性温和、贤良淑德,入府年逾恪守本分、相夫持家有道,着封周氏为定康亲王妃,以示嘉许,钦此。” 在场除却帝后和嗣音,就只剩下这对夫妻不惊不诈了。一个民女被册封为亲王妃,真正可谓是麻雀变凤凰,但见他们夫妻二人谢恩接旨一派从容,便猜想是和皇帝早早定下的事,不过此刻拿到众人眼前来罢了。 之后皇帝垂训几句,容澜又说了些话,便叫他们去自己的席上,须臾锣鼓声响,中秋宴正式开席。 “母妃,这是不是太突然了?”淑慎惊讶得捂着嘴,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有什么可惊讶的?你十四叔府里难道可以没有女主人吗?往后见了她你更要礼貌一些,不管喜欢不喜欢,她总是你十四叔的妻子,听见没有?”嗣音叮嘱一声,没再多说。 淑慎似乎有些愤愤,嘴上没敢说,心里却惦记是不是他的十四叔已经不再爱母妃?不由得想,男人的心真是奇怪的东西,什么海誓山盟什么承诺许愿原来都是可以叫时间冲淡的。想到这些未免生气,心里不喜欢那周桃,可又不能对嗣音说,便寻了借口跑开去找泓晔。 泓晔挨着他母亲坐,面上是淡淡的神情,倒是古曦芳瞧见淑慎过来,满面的笑容,正要宫女搬椅子来,泓晔却道:“和皇姐去泓昭那里看看。”便带着淑慎走了。 翠芙那里接了一盒菜送到桌上,低声说:“奴婢会让人看着的。”古曦芳颔首,面上滑过忧愁之色。 其实这段日子,儿子对她一直都冷冷的,因嗣音有了身孕,暂时停了每日去符望阁温习功课,于是这孩子每从书房回来,就钻进自己的屋子念书写字,用晚膳时也不似往日与自己很多话,只是默默地匆匆吃罢,早早请了晚安就回房了。 古曦芳问过书房里伺候的小太监,近来书房里并无什么要紧的事发生,她弄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看着儿子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和自己的话也越来越少,说什么知子莫若母,古曦芳此刻竟是完全不明白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许久的忧虑积攒下来,忍不住就挂在脸上了。 戏码演了两出,宴席上的气氛渐渐轻松热闹了,平素交好的叔侄兄弟们纷纷来向晏珅夫妻道喜,更有叔伯拍着他肩膀说:“你小子不够意思,这样的俏佳人藏在家里,竟是从不叫叔伯们见见,不带你这样的。” 兄弟子侄们,则一口嫂嫂一口婶婶地围着周桃,叫她应接不暇。晏珅见众人闹得欢,生怕周桃受惊,便故意做出小气的模样来呵斥众人:“圣上和皇后娘娘都在呢,容不得你们厮闹,本就欠你们一顿喜酒,改日来我府里闹去,这会子都散了吧。” 众人知道他怜香惜玉,又说几句玩笑话便一哄而散,晏珅归座,见周桃微微喘着气,低声说:“没事吧。” 周桃含笑应答:“还好还好,大家都是高兴嘛。” 晏珅淡淡,没再说话。举杯喝酒,忽而见远处小公主被抱来,正腻在她母亲的怀里撒娇,嗣音笑靥如花,拿一块点心给女儿,便叫奶娘送她去帝后那里。她已有数月的身孕,但因身材瘦弱,宽大的襦裙下尚不能显形,面上幸福的笑容泛着绝美的光芒,正目送女儿到皇帝那里去。当初龄扑入父亲的怀抱,皇帝搂着闺女与她的那一目对视,更是多少深情蜜意在其中,叫人看着好生羡慕。 却是此刻,梁嗣音转身取酒杯,眼眸流转间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二人远远地四目相对,晏珅正不知要把目光转向何处,梁嗣音却含笑一颔首,仿佛是在恭喜,便叫晏珅看得呆住。 不过她的目光很快就转回去,也很快有别的女眷过去与她说话,自此再没有交集。 记得那天从朝上归来,周桃摆了一桌的酒菜等自己,还笑言是什么好日子,周桃却把在宫里听梁淑媛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晏珅,她没有对晏珅说自己是否想做王妃,而是素直地告诉他,梁淑媛希望她成为王妃。 晏珅没有去追究周桃这样表述的原因,他不敢去触碰那一块,他知道京城里风言风语总会叫周桃听到一些往事,可周桃从不问他不说的话,所以对于嗣音的事,晏珅一句话也没她提过。所以他更不可能知道,周桃早在旧年就知道了晏珅心属梁嗣音的事。 当时她只是想:不管丈夫对梁淑媛有怎样的深情,至少他娶了自己对自己也好,她说过这辈子什么都听晏珅的,那么既然他不提,她也一辈子都不要问,就这样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有什么不行的? 只是没想到,其实这个梗在心里会慢慢变大,当初晏珅失踪,她再碰不到摸不着丈夫的时候,周桃才发现自己如果失去晏珅就会一无所有,周桃才发现其实她怨恨梁嗣音,郁郁寡欢不得排解,最终连孩子都被折腾没了。 所以这件事,她委实忍耐得太辛苦,却又不能对世上任何一个人说。 今次梁嗣音有求于她,叫她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了价值,她自然地转述着嗣音的话,看着丈夫脸上的阴晴变化,仿佛是在证明什么,又仿佛是要成全什么,连她自己也糊涂了。 晏珅并不恼怒嗣音的相迫,对于她做任何事,都抱着十二分理解的心态。他恨的,是皇帝让梁嗣音卷入这件事来,他凭什么利用嗣音,他凭什么利用自己对嗣音的情分来促成此事?原来这个光明磊落的皇帝,也会有如此不堪的小人心计。 恼怒归恼怒,自然事情也是因他和皇帝谈条件在先,说愿意请缨出师西南,但皇帝要先答应他休妻,此外他更不愿嗣音难做,所以周桃一说,他就应许了。 见他欣然答应此事,委实叫晏璘都惊讶,若非容敏告诉他梁淑媛曾经召见周桃,叫他猜出几分原委,不然怎么也想不通倔强的弟弟为什么会答应这件事。 酒席过半,戏台上锣鼓暂歇,宴席上静了许多,忽见晏珅饮了杯中酒,离席徐步到了御前,众人见他手里也不曾端酒杯,并不是要敬酒的模样,不由得纷纷好奇屏息来看,一时周遭俱静,正要开锣的戏码也被太监喝停。 彦琛怀里还有初龄在,她眨眨眼睛看看座下站着的人,忽而眯眼睛笑起来,伸出胖乎乎的手指着晏珅对父亲奶声奶气地说:“十是叔呀,十是叔。” 虽然孩子发音不准,可谁都知道初龄是喊“十四叔”,而这一声,也是众人第一次听见初龄说话。容澜亦是头回听这孩子开口,更惊讶地说:“这孩子就见过十四弟一回吧,竟是记住了。那会儿她还是吃奶的娃娃,旧年秋狩时十四弟来臣妾帐子里见过。” 晏珅怕皇帝起疑心,也忙道:“皇嫂说得不错,臣弟就见过初龄一回。” 皇帝并没有猜忌什么,反觉得他们多心可笑。女儿有多聪明灵巧,他心里最清楚也最得意,众人皆道小公主从来只肯给父皇面子,一概不理旁的人,连母亲都是懒得喊的,这会儿她当众喊一声十四叔,却不是给了晏珅面子,而是大大地给了他这个皇帝面子。 谁再说帝王寡情不念兄弟情分?若是如此,她最宝贝的女儿怎会这般看重她的叔叔? 座下的嗣音也惊奇不已,她从没教女儿念过“十四叔”,只依稀记得周桃来了两回教过她喊“十四婶婶”,自然她是不会叫的,却没想到她竟把这些关系理得清清楚楚。 “你有何事?”容不得她多想,皇帝那里到底回过了正途。 “今日圣上降恩旨册封周桃为王妃,臣弟感激不尽,亦想报效朝廷回报圣上隆恩,如今西南境外两国交战,我朝边境不可不防,臣弟欲请命带兵前往驻守边境,臣斗胆以为朝中再无人比臣弟更熟悉西南及境外两国的情况,还望皇上恩准,成全臣弟效忠朝廷的心意。”言罢单膝跪下,行了大礼。 皇帝那里端了几分架子,将初龄给皇后抱过去,慢声道:“你若去了西南,东北那块朕还要重新派人不成?” 晏珅答:“东北局势稳定,新编的边防军已日趋成熟,相信朝中大有人才可前往驻守,皇上若信任臣弟,臣弟亦可举荐若干。” 皇帝冷笑道:“你今日当众请命,朕若不依,反显得朕不会用人,朕势必要答应你不是?” “臣弟不敢,一片赤诚之心,望圣上明鉴。”晏珅知道皇帝必须端着他的架子,即便在座所有人都看不惯,他都必须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晏珅不会恼怒,只是顺从。 “朕不过是玩笑。”彦琛笑一笑,说着举杯起身,众人也跟着呼啦啦起来,他朗声道,“朕今命定康亲王抚远大将军晏珅赴西南为朝廷镇守边关,望尔建立功勋不负朕意,这一杯酒先为你壮行。” 言罢,方永禄已机灵地奉来托盘,恭恭敬敬地将皇帝这杯酒端到了晏珅面前,晏珅接过一饮而尽,座下一片击掌赞叹。他把酒杯放回去的时候,目光正落在御前左侧梁嗣音的席面上,但见她款款而笑,眸中满是恭贺神情。 心神一颤,晏珅忙将目光收回。不久回到自己的坐席,却见周桃面色凝滞,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原来,你是要去西南?” 她似乎是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肯定,可是心里却舍不得丈夫去那湿热的远方,她轻声问:“带我走吗?” 晏珅欣然颔首:“自然带你去,没有你谁来照顾我?”他说这话,一壁将周桃的手握入掌心,温和地说,“不要害怕,我在那里许多年,比在东北还要熟稔。自然你会不习惯,但有我在你身边。桃儿,跟着我你哪儿都愿意去是不是?” 周桃心酸含泪,连连点头说:“跟着你去哪儿都成,我会一心一意照顾你。” “如是就好。”晏珅暖暖地一笑,松了手。 泓晔泓昭那里,瞧见十四叔如此帅气,此番又要去西南督两国交战,真真是羡慕不已,暗下互相道:“几时才能长大,让父皇也叫我们去带兵打仗。” 淑慎嗔笑:“天下太平才好,带兵为何偏要打仗?” 十王妃那里笑道:“我的小祖宗,只盼你们好好长大,谁巴望你们带兵去?”又说,“昭儿赶紧去给你母亲请安,昭仪娘娘那里惦记着呢。” 泓昭听得,便要过去,一并淑慎和泓晔都来,耿慧茹自然欢喜,刘仙莹便让出自己的位子,她这边坐到了嗣音的身旁。 那里舒宁正带着泓暄看泓昀家的承垚,今日赫娅和梁如雨都盛装随泓昀列席,方才晏珅请缨那番说辞,叫泓昀听得热血沸腾。冷眼看着丈夫手掌在膝头摩擦,赫娅冷笑道:“你激动什么,难不成也想出去打仗?” 要从军的事泓昀只对如雨讲过,赫娅自然当笑话看,如雨却温和地给他第一杯酒说:“来日方长,咱们慢慢计划,爷不要着急。” 比起赫娅的冷言冷语,如雨这一句贴心话自然动听许多,也不怪泓昀对如雨诸多偏爱。他转过来看,却发现如雨气色不好,一张脸很苍白,眼神也有些飘忽,忙问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离席。 如雨这才说:“只觉得胸闷头晕,那戏曲也震得我头疼,许是这几日没睡好吧,不要紧,我忍一忍过会子宴席就散了。这会儿突然走,别人又该瞧我们王府的笑话。” 这般泓昀更心疼,忙叫宫女取热水来给她饮用。却是此刻静堇过来,笑着对梁氏道:“主子请侧妃过去说话。” 婆婆召见,梁如雨不敢担搁,忙起身来,但觉得头晕目眩一时扶着静堇站了。又在这时候,只听泓暄大哭起来,他本和奶娘一起同和承垚玩耍,突然哭闹拉着奶娘苦恼一副受惊的模样。众人看过去,竟是承垚倒在地上抽出着,嘴角也沁了白沫。大家正惊慌,另一边也呼啦倒了一个人,却是起身要去见婆婆的梁如雨也不醒人事。 手忙脚乱地把一大一小从宴席上抬走,泓昀和赫娅也跟着去了,皇帝见儿子家里又出事,心里不免恼怒,不久传来消息又说是什么药和食物冲撞了,而说和郡王妃讲,侧妃和小皇孙的膳食是分开的,只是近日来吃的药,都是符望阁梁淑媛送出去的,而侧妃因怕小皇子再中毒,所以回回都先吃两口。 一时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到嗣音身上,边上刘仙莹却低声咒一句:“那个毒妇又生事端。” 424.第424章 你想做太子吗 嗣音却笑道:“她说的也是事实。” 刘仙莹皱眉,问:“你怎会与她有瓜葛,避之不及的东西。” “可不是么,避之不及。”嗣音轻笑。 众人见梁淑媛还有心思与刘婉仪谈笑,都不免惊讶,皇后自然不能不开口,便问嗣音道:“怎么是你给送的药?” 嗣音款款起身,大方从容地回答:“只因说承垚中毒,虽然解毒度过了危险,但是体内毒素不清除,将来会留下病根,所以臣妾让御医馆配了药送出去,本是好心,药也是从御医馆开的。这会儿既然说是什么食物和药冲撞了,想必是臣妾和太医都疏忽了,开药时忘了叮嘱忌口,那么不巧今日碰上了。” 的确,梁嗣音的话不错,传来的消息并没有说是药物的问题,不仅不能说嗣音给的药不好,更不能怀疑她动了什么手脚。 不久有太医来到御前,竟是今日当值的右院判何子衿,他躬身向帝后解释,言明梁淑媛的药是他所配,更以性命担保药没有问题。也提到说是疏忽了医嘱,而梁侧妃与小皇孙皆食用了今日宴席上所呈的羊肉,这才引发症状。皇孙体弱,便动静大了点。 嗣音那里已缓缓坐下,无事人一般旁观此事,待何子衿说完,众人更是深信不疑,皇后也只不过叮嘱说:“往后还是小心些。” 此事便这么过去了,宴席继续,皇后离席过来看看,但见李子怡抱着孙子哭得可怜,便道:“孩子好好的你哭什么,多晦气。他这样再抱出去也麻烦,就留在宫里你照顾些日子,有泓暄初龄做伴,也不怕在王府里寂寞。” 此时梁如雨已醒,挣扎着要起身向皇后行礼,容澜道:“好孩子躺着吧,一会儿有精神了再出去。”又用嗔怪的口吻,当着泓昀、赫娅的面对她道,“你是傻子么?要给承垚试药,你尽管叫下人奴才去做,你是主子是金贵的身子,怎么使得?何况你每日吃药,是药三分毒,若有了身孕不知道,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往后再不许你这么做了,难不成王府里有谁怀疑你要毒害皇孙不成?” 说着把目光投向泓昀与赫娅,泓昀尚可,赫娅有些掌不住,开口道:“如今宗人府还没查出来,儿臣谁也不敢信,但并没有逼她试药,母后不要冤屈了儿臣。” 容澜都懒得理会她,而是对泓昀道:“今日的事虽然是误会,可也闹得尴尬,要你父皇心里怎么想?你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一味地叫他生气。” 泓昀不敢言,低垂着头站在一边,李子怡见儿子被教训,心里当然不服气,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她又有什么话好说? “承垚暂时就留在宫里,再被你们养着,真怕给折腾死了。”容澜又看看赫娅和如雨,冷声道,“三纲五常你们都是懂的,在家里该做些什么不用本宫教了吧?一个个都把身子保重好,年纪轻轻的,或病或晕,像什么样子?别再叫本宫为你们操这些心,若再如此,往后坤宁宫也不必来了。” 三人不敢吭气,容澜也不久留,撂下了话便走了。 但是等容澜回到席上,皇帝竟然已经离开,也因彦琛不在,众人反自在起来。容澜问织菊皇帝离开的原因,织菊道:“也没什么反常的,只是方才小公主哭闹,哄也不好,皇上就抱着出去了。但过会子方总管就来说,皇上不来了。” “去哪里了?” “说是回涵心殿?” 此时奶娘将泓昶抱了来,宗室里的女眷们都围过来看小皇子,容澜也不能再细问,许久等宴席散了,王海那里才打听到说:“皇上独自抱着小公主去了符望阁。” 容澜只是叹一声:“我猜也是。” 嗣音和刘仙莹送年筱苒上了肩舆,又与舒宁话别,二人便各自坐了肩舆往永寿宫去,因淑慎方才跟着惠静一起随耿慧茹走的,说要看什么稀罕的东西,嗣音这里就想绕过去接她回符望阁。 然才走不过两步,方永禄身边的小太监便赶来,对嗣音道:“万岁爷在符望阁等主子过去。” 刘仙莹莞尔,低声笑:“方才一句话都不说,是等着私下问你呢吧。” “麻烦你派宫女太监送淑慎回来,别叫她缠着昭仪娘娘不肯走,惠静也该出宫去,家里孩子还等着她呢。”嗣音笑言,便叫肩舆往回去的路上走。 刘仙莹这里独自回去,才过翊坤宫,但见泓昀并妻妾二人从宫里出来,他们见刘仙莹的肩舆过来,便立在一旁,礼尚往来,刘仙莹只能叫停下肩舆,她颔首道一声:“三殿下是要出宫?侧妃身子可好些了?” 不过是寒暄客套的话,点头几句话便可各自走各自的路,偏偏赫娅笑道:“王爷带如雨先走吧,我和刘婉仪还有几句话说。” 泓昀担心如雨的身体,懒得和她多说,只道一声:“莫打扰刘婉仪歇息。”就带着如雨走了。 二人且行,如雨回头望了一眼,瞧见刘仙莹却是落了肩舆走下来,二人凑得极近的不知说什么。 “姐姐同刘婉仪很熟吗?”如雨问。 “谁知道她,终日神神叨叨的。”说着转头来对梁如雨道,“再不许为承垚试药了,听见没有?我不需要你向她证明什么,难道你怕我不信你?” 如雨听了心里很暖,甜甜一笑说:“别的倒没有什么,只是母后那句话戳中我的心思,我竟是忘了该保养好自己,不然将来……”后半句话没说出口,通红的脸已出卖她。 泓昀怜惜不已,握了手拉到身边说:“你知道便好。”又问冷不冷,要不要风衣。 其实赫娅和刘仙莹的对话很快就结束了,她不紧不慢地追上来,远远瞧见丈夫和梁如雨依偎着,猛地想起大婚后他们进宫,自己想挽着丈夫,泓昀却说什么天朝规矩大,夫妻俩也不能在外亲昵。那这会子他们这算什么?泓昀是睁眼说瞎话吗? “梁如雨,我看你的狐狸尾巴还能藏多久,泓昀是我的,谁也别想夺走。”赫娅恨得咬牙切齿,忙着赶过去,硬生生将两个人分开了。 嗣音这边一路回符望阁,便猜想彦琛是为刚才的事动气了,怎么会是因为初龄哭闹他才离席,分明就是心里不高兴,懒得看到席上众人罢。小太监告诉自己说皇上离了坤宁宫就去了符望阁,天晓得这一个多时辰他独自在符望阁里干什么,若是生闷气,过会儿一准不给自己好脸色看。而给泓昀府上送药的事,她早就想好怎么对皇帝说了,只是没想到发生了今夜这件事。幸好何子衿信守承诺,她总算没有白与他做下约定。不过此刻想来多少有些后怕,若何子衿毁约,自己该怎么办? 待到符望阁时,果然气氛有些严肃,方永禄笑得不冷不热,朝嗣音摇头表示不晓得皇上此刻的心情,只说在楼上和公主玩闹。 嗣音先洗手换衣裳,拾掇好了才缓步上楼来,听楼上静悄悄的没有声响,猜想丫头已经睡了。谁知二楼仅有奶娘在,她低声说:“皇上抱着公主在阁楼呢。” 嗣音再拾级而上,却见彦琛在躺椅上闭目而眠,初龄则趴在父亲胸前也睡得正香,他的衣袂如被子一样盖在女儿的身上,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只是合着衣裳就睡。 幸而门窗紧闭,秋风漏不进来,不然皇帝就这样睡着必要着凉,嗣音蹙眉摇头:“真真是两个孩子。” 她转身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毯子,继而悄声过来盖在彦琛的身上,这父女俩也不知先头疯玩了什么,竟累得睡得如此香甜,一大一小这个模样,委实可爱得叫人心里发甜。试问彦琛的兄弟姊妹里,有几个曾经这样卧在先帝的怀里?而泓晔他们,又和父亲亲近过几回? 彦琛给初龄的爱,其实就是普通百姓家里爹爹对闺女的疼惜,只因在严肃的帝王家才显得有些出格和弥足珍贵,想到女儿能在帝王家得到这样的爱,嗣音心里是说不尽的幸福。 此刻初龄似乎是做梦了,趴在父亲胸前挪动了下手脚,嘴边一溜淌下口水,看得嗣音只想笑,又怕她脏了彦琛的龙袍,忙拿丝帕来擦拭,不想到底惊动了彦琛,他带着睡意沉沉地说:“你回来了?” 嗣音反道:“皇上突然离席,叫娘娘好不尴尬。” “是吗?皇后不高兴了?”彦琛醒了,见身上多了毯子,便只顾着把女儿盖好,又怕她睡得不舒服,轻轻地将她抱起托在臂弯里。 果然这样的姿势最舒服,初龄满足地蠕动着小嘴,不由自主地把手指塞入嘴里吸吮,可爱的模样叫彦琛看得痴了。 “没有不高兴,只是臣妾以为而已。”嗣音说着,伸手来要拿出初龄的手,偏他的父亲拦住,宠溺着说,“罢了,别弄醒她。”片刻等女儿睡安稳了,才问道:“你教她喊十四叔的?” 嗣音一愣,没想到皇帝竟是问这些,回道:“没有,只是周桃来过两次,教她喊过十四婶婶,皇上也知道,她是不会叫人的。” “她连娘都不肯喊,却肯喊十四叔,这小丫头怎么这么鬼精灵?”彦琛笑着点了点初龄的胖脸颊,无比骄傲地说,“今日丫头这一声十四叔叫得好,朕都不知该怎么赏她,难道她是知道她的十四叔比谁都重视亲情么?” 嗣音不语,晏珅的事她没有兴趣过问,休妻册封的事在周桃点头答应后,一切就该止住。皇帝要她做的她做到了,别的事就不该她多管闲事。至于女儿为什么会喊她的十四叔,只怕将来她长大了也不会有答案,不过凑巧罢了。她不希望别人强加些什么在初龄的身上,她不过是个脾气怪些的骄傲小丫头,哪里就那么神奇了。 她极自然地扯开话题,说:“承垚已经没事了,何太医医术高明,如今皇后娘娘让贤妃抱在宫里养,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出宫去。和郡王妃和侧妃也是,怎么就照顾不好一个孩子。” “嗣音啊,那件事朕实在为难你了。”彦琛见她脸上有淡淡的不悦,心里便疼了,伸出一只手握了她道,“你不要生朕的气,若非你出面,这件事朕也逼不了他。你心里不开心,朕也难过。但事关江山社稷,朕只能让步。” “皇上一直为了弟弟们在让步,这个也是那个也是,分明处处委曲求全,可别人还要误解您。”嗣音抬眸看着他,满目的心疼之色,哪里有半分生气,“臣妾纵然心里不乐意,可也愿意为您去做这不过说几句话的事。您这会子来算计臣妾付出了什么委屈了什么,那谁来算皇上这笔帐?不要说怕臣妾生气的话,臣妾怎么会气皇上?而有皇上此刻几句话,什么都够了。虽然那样说有些逾矩,但夫妻之间不就该互相扶持么?” “朕有你这几句话,又何尝不满足?可嗣音啊,你若不高兴,不要憋在心里,朕不得已叫你出面做这些事,事后总还能补偿你的委屈。”彦琛温柔地看着她,想要把她从眼眸藏到心里,“你脸上分明写着不愉快,为什么还要装不在乎。” 嗣音心里一疼,静默了须臾才说:“的确是不高兴的,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可真心不愿意怪皇上,也是心甘情愿做这件事的。可这会子心里堵着的,不是这件事。” “为今夜承垚的事?”彦琛皱眉。 嗣音摇头道:“与臣妾无关的事,理会它做什么?”顿了顿才道,“皇上该知道臣妾在御花园找到泓晔的事吧。” 彦琛无声默认。的确,其实这宫里犄角旮旯里点芝麻绿豆的事,只要皇帝想知道,就没有他不能获悉的事,更何况嗣音、泓晔,这两个他心里最在意的人。 “朕想你若要提,自然会说,并不怕你瞒着朕。”彦琛道。 嗣音点头,这是他们俩最珍贵的,只怕连皇后都没有的默契,可是每每用到这份默契,就是发生了什么会叫人不愉快的事,凭心而论,嗣音委实不愿拥有它。 “那天发生了很多事,与今夜的事也有牵连,皇上有耐心听臣妾讲完么?” “你说便是了。”彦琛一边说着一边把目光投向女儿,仿佛寻找一种慰藉,直觉告诉他,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与此同时,古曦芳和儿子也回到了承乾宫,儿子面无表情地请了晚安就要回房,忍耐数日的曦芳终于忍不住了,将翠芙翠蓉一概打发,留下儿子道:“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长大了就有些话不能对母妃说了?晔儿你知不知道,母妃天天都在为你担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终日愁眉不展?” 泓晔静静地看着母亲,梁淑媛说他应该和母亲沟通,可是泓晔委实不知从哪里开始讲起,于是一直拖到眼下,今夜瞧见承垚的事,心里的梗又在刺痛他的心。 “儿子,是母妃做错什么了吗?”古曦芳道这一句,已是红了眼圈。 泓晔定了定神,娓娓将那一日在外祖家中听到的话复述给母亲听,末了问她:“儿臣只想知道,皇兄他真的吸食了五石散,而害他的人是母妃吗?” “不是的,泓晔,你不可以这样想我。”古曦芳很激动,她完全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被儿子听见,果然所谓人在做天在看,天的眼睛,就是借了孩子身上的吧。 “可是外祖……” “不错,是你外公他们做的,可泓晔,你先回答母妃一个问题好不好?”古曦芳心里压了许久的事,终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口子。 “是,儿臣知无不言。” 古曦芳咬了咬唇,开口道:“晔儿,你想做太子吗?” “母妃?您怎么这么问?”泓晔有些发懵。 曦芳进一步,握着儿子的肩膀道:“别的事母妃会一一对你解释,你想知道任何事我都会告诉你,但是母妃也要知道晔儿的想法,你想不想做太子?” 泓晔已平静,亦静静地吐出那一个字,“想。” 曦芳胸前大大一起伏,不知是悲是喜,渐渐松开了儿子的肩头,认真道:“晔儿,你可知道父皇他默许过母妃,将来会立你为储君?你自己也该明白,所有的儿子里,他对你的教导最用心,所以你心里也有这个感觉是不是?” 泓晔点了点头,又摇头,说:“儿臣不敢多想父皇是否有意立我为太子,但是心里却愿意接受这个安排,我觉得我成为太子成为储君,会比三哥强,也会比泓昭强,泓暄和泓昶还是小孩子看不出来,但我不会输给他们。我想成为和皇爷爷、父皇一样文功武治、勤政爱民的皇帝,将祖宗的江山基业传承下去。” “很好,这才是我的泓晔。”古曦芳将儿子搂到怀里,轻声道,“母妃对你教导诸多严苛,也是想你能成才,即便不做太子,也能为你父皇分忧。晔儿,你既想成为太子,母妃一定鼎力支持。” 425.第425章 将来的事 可是泓晔突然推开了母亲,带着质问的神情:“母妃所言的支持,就是害三哥那样的事吗?那是不是将来泓暄泓昶都会遭毒手?何况泓昶是母后生的嫡皇子,你们更要不放过他了是不是?” “晔儿!” 儿子继续义正言辞:“若是如此,叫父皇知道,即便把太子之位给我,即便叫我继承大统,父皇也不会安心满足,父皇比谁都珍视我们兄弟的情谊,父皇绝不希望看到我们为了争储而互相残杀。母妃你们这样做,要我如何去面对父皇,如何去面对兄弟们?” “晔儿,事情不是你想象的这样,你知不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外公舅舅们都是读书人,他们怎么会拿刀指着别人?”古曦芳心痛不已,她竟怕自己无法对日子解释清楚。 泓晔道:“可是你们已经拿起屠刀了,我也知道五石散是什么,朝野里也对三哥的事有传闻,若的确那样,那三嫂小产也和你们脱不了干系,可是那件事还牵扯到了梁淑媛,不是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吗?那伤害到梁淑媛,又要怎么计算?” 古曦芳解释道:“梁淑媛的事是意外,泓晔,政治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总是难免要有人为之付出,生命也好、无辜的也好,若要成就事业,你就要踏在别人的肩头前行。你以为你的父皇,是在你嘴里这一番正义道德下成就帝业的吗?泓晔,你看看淑慎的遭遇,你可知道就算你成为了太子,也不会安宁的。如今你还小,能保护你的只有父皇母妃还有你的外公舅舅们。不是我们要对他们动手,而是他们先起歹念在先,很多事与你说了你也弄不清,甚至母妃自己也不明白。但是母妃绝不会要去害谁来成全我的儿子,也绝不会让你的外公舅舅这么做。那****三嫂小产,你问我为何在宫门前等你,就是因为我心里害怕梁淑媛受大牵连,他对你那么好,我怎忍心她无辜受伤害?那****听见我与你外公的话,只是后半程,你可知前半程母妃说了什么,你可知我也是事后才知道的吗?泓晔,你是要认定我是毒辣的人吗?” 泓晔倏地跪下,像母亲叩首认错,先道:“母妃不要生气,儿臣不敢这么想。”随后仍坚定地说,“即便如此,儿臣也希望您和外公们收手,不要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话,我们做好自己防备别人不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反击呢?如此一来,大家都错,如若追究,我们也没有立足之地,父皇更会对我失望透顶。” “这些话母妃都对你外公说过。”曦芳俯身来拉起儿子,继续说道:“其中的轻重我已对你外公他们说了,他们会拿捏做事的分寸,母妃比你比他们都了解你的父皇,我会不知道他的痛处是什么吗?晔儿你答应我,这件事绝不能对任何人说,淑慎也不可以。这是不能说的事,你懂吗?母妃也答应你,绝不会再发生你三哥那样的事,母妃不会去挑战你父皇的耐心,这世上不会有他不能知道的事。” “是吗?” “当然是,只怕你父皇已经查到是谁对和郡王府动的手,他把你三哥吸毒的事压下去,表面上看是成全你三哥的颜面,兴许另一面,是为了成全你。”曦芳言至此,心中大痛,“每每想到这一点,母妃心里就很害怕,我怕你父皇对我们母子失望。” “那承垚中毒的事,是外公他们做的吗?”泓晔问,心里多害怕这个答案是肯定的。 古曦芳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承垚一出事母妃就派人去问了,他们是否定的。至少母妃相信他们不会骗我,因为我们之间的消息若不一致,出了事只会酿成大祸。我相信你的外公,他会听母妃的劝告。” “晔儿会努力成为让父皇骄傲的儿子,不管是否要成为储君,我都要光明正大能挺直腰杆站在父皇面前。父皇已经很辛苦了,不要再让他伤心了,好不好?”泓晔伏在母亲的怀里,低声道,“十四叔当年也是瞩目的储君人选,可是他最终没有成为帝王,不是一样能守护江山,一样能为父皇分忧吗?做太子是儿子的愿景,但不能用亲情来交换她的实现。儿子会照着自己的目标一步步走下去,母妃,晔儿是大人了。” 古曦芳热泪盈眶,捧着儿子的脸颊道:“母妃绝不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你要守护的东西母妃会和你一起努力。不管怎样,母妃会尊重你的选择,支持你的决定。不做帝王又如何?只要我晔儿幸福快活,母妃什么都满足了。” “孩儿不会叫您失望。”泓晔笑起来,伸手擦去母亲面颊上的泪,安抚她,“泓晔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 母子俩总算互相吐露心事,没有叫误会越结越深,自然许多事由不得古曦芳,也由不得泓晔,这条路注定艰险辛苦,眼下的波折不过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 同样的话,嗣音一点点告诉了彦琛,至于往和郡王府送药的事,只不过是她与何子衿做的交易。 彦琛平静地听罢,或者说怀里的初龄让他随时望一眼就能安抚心灵,直到嗣音不再说话,他才开口说:“你太善良,又凭什么相信何子衿呢?” 嗣音淡然一笑:“相信与否,只是一个信念。如若古府当真作下那样的孽,臣妾不希望泓晔再无辜背负一条生命。臣妾也知道,若要真的守护泓晔,就必须杀了何子衿,甚至皇上若想保全泓晔,也必须杀了我。” 皇帝的眸子突然放光,死死地盯在嗣音的脸上,她却继续道:“可是皇上已然把三殿下的事压下去,您那样周全所有人,难道臣妾要再弄出人命挑起事端么?想必皇上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嗣音。” “也是泓晔那日对臣妾吐露心事,我才意识到个中的复杂和艰难,皇上只在我面前说您不想孩子们重复过去的一切,但事实上您已经在承受。您虽是帝王,却也只有一副肩膀,为弟弟扛为儿子扛,可您已经肩负这个天下,又如何能再扛下那么多的人和事呢?” 嗣音不知戳到自己心里哪一块,忽而泪如雨下,“只恨自己生得太晚,与君相识太晚,说一句大不敬说一句自私的话,嗣音不想您太辛苦太操劳,不想这些事慢慢损耗您的身体,我要长长久久地陪在您身边。可是皇上,您成全弟弟们儿子们,成全这个天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要成全我?” 彦琛愣住,他完全没有想到,眼眸至今依旧能清澈入心的嗣音,竟在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可为什么他一直没有看到?而她又是从何时开始藏匿这份“私心”? “这样的话太没有出息,是不是?”嗣音收了哭泣,含泪哽咽,“可是臣妾心里想的只有这些,我只是个深爱自己丈夫的女人。” “没出息,太没出息了。”彦琛将她靠在自己的肩头,含笑道,“这副肩膀担负再多的东西,总有一个位置是留给我的嗣音的。你怎么会去想那么久远的事?真是个傻子。” 嗣音突然大哭,伏在他的肩头说:“把淑慎送到我身边,把泓晔交付给我教导,皇上敢说您没有想将来的事吗?” “嗣音?”彦琛心里突地猛跳,他自以为将心爱的人看得透透的,事实上却分明是自己被看透了。也是啊,其实他做这些事,又有哪一个看不透?不过是自欺欺人,不过是自己不去愿理会那些目光。 “对不起,臣妾不该说这些话。”嗣音不再哭,抹去了眼泪,硬是基础笑容道,“今日过节,臣妾却给皇上添堵。” 彦琛却道:“你这样说,朕心里算是彻底放下了。晏璘说朕执念太深,你说朕肩负的太多,是啊,朕的确该放手了。朕何尝不是一路辛苦艰难走到这个位子,为什么到了儿子身上反舍不得了?本不该盘算得太多,应该顺其自然,自古以来帝王皆称孤道寡,因为他们成全了天下就不能再成全自己。即便失去手足情深,那也是为担负天下而付出的代价,也只有一路辛苦成为帝王的人,才真正会珍惜这把龙椅。朕口口声声希望儿子们多历练多长进,却早早固步自封一味要让他们在温床里长大,泓昀如今的模样,就是最好的例证。是朕错了。” “皇上。”嗣音轻忽,她舍不得他自责,一个父亲爱孩子是错吗? 彦琛面上的愁云散开,欣然之色悄然而生,含笑对嗣音道:“不论他们哪一个,若想继承朕的江山,就拿出本事来,不论嫡出庶出,只要肩膀能扛起一切,朕就会肯定他。”他小心翼翼地探手到嗣音的腰腹上,说:“泓曦若有意江山,他就要比哥哥们出色,朕谁也不会偏疼。” 嗣音莞尔,心头最大的隐忧落下,皇帝的执念带给她的压力只有她自己最明白,旁观泓晔他们的时候,她能客观地考虑每件事,可当自己成为了母亲,她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也因为这样,她理解皇后、理解古昭仪,大家不过是一样的心,一切都为了自己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们都深爱自己的丈夫,所以个中的矛盾纠结,委实不是旁人能够体会的。 此时初龄动了动身子,彦琛才觉得自己一只手已经麻木,忙叫嗣音抱过去,只怕伤了闺女。两人起身来难免有动静,初龄倏地睁开眼,看看是娘亲抱着自己,可怜地看了看彦琛,似乎有些不乐意,但到底熬不过困意,还是安稳地睡着了。 “皇上,她几时肯叫娘呢?我快怄死了。”嗣音忍不住嘟囔。 彦琛淡淡地说一句:“你放心,会有人渡她的劫,丫头的命格太金贵。” “皇上总说这样的话,却不知臣妾心里很不踏实呢,到底什么是金贵?又金贵到怎样的地步?”嗣音有些不悦,也将之前的心思说出,“丫头是臣妾的,她有几斤几两臣妾心里明白的很,不愿别人总拿奇怪的目光看她,把一些莫须有的事情强加到她的身上,好像她天生神力,与众不同。皇上也不希望丫头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然后生出怪癖的个性,是不是?” “你这是吃醋么?”彦琛笑起来,他心里自然有他的盘算。 “哪里是吃醋,是心疼孩子。”嗣音嘟囔,“现在她小也就罢了,若长大了旁人还这样看待她,臣妾真的会生气。” 彦琛却一点也不心疼嗣音,反而更带了几分神秘目光看着女儿,悄声道:“她就是与众不同,来这世上渡朕的劫。” 嗣音大惑,益发不能理解。 中秋一过,天色渐凉,因承垚的身体,年筱苒便大方地让何子衿去翊坤宫为孩子诊脉,说哪一日承垚康复了再重回景阳宫,如是李子怡倒感激几分,碍于颜面不好意思开口,私下送了许多小孩子的东西来给泓暄。 此刻舒宁正整理着泓暄不要的东西,对贵妃道:“最可怜的还是小皇孙,被大人们这样揉搓,那下毒的人也真真狠心,不怕遭报应吗?” 年筱苒只是冷笑:“这本是她李子怡的报应,可怜的是承垚,盼他能健康长大,身子倒是其次,万一这样扭曲了性子,又是孽。” 舒宁没再说什么,不久又问要不要备一份礼物送去定康亲王那里,毕竟再过几****就要启程赴西南了。年筱苒道:“我与十四爷也不想熟,就不必套这份人情。说起来,初龄竟然开口叫‘十四叔’,有些事真是由不得别人多想。” 舒宁笑道:“小公主鬼精灵一样的人,臣妾冷眼看着,皇上那里是高兴的。” “谁知道呢,他们兄弟俩的关系这么多年就没见有过好转。”年筱苒说着,又想起来道,“符望阁那位也不省事,好好的不行么,偏去和老三家里扯上什么关系,我瞧见他们一家子人,躲都来不及呢。” “梁淑媛从不做没道理的事,兴许里头还有缘故,如今没事最好了,臣妾日后过去,也会提醒提醒。”舒宁正说着,梨乐捧着礼盒笑嘻嘻进来说,“惠静郡主又有好消息了,十王府里派喜礼给各宫娘娘呢。” 年筱苒看着各色礼物,感慨道:“这才是小两口过日子该有的好事,你瞧瞧和郡王府里。”舒宁应和几句,忙着去准备回礼,年筱苒又掰着手指数到,“梁淑媛该在正月里生吧,她自己的生辰也在正月,这孩子和她还真有缘分。” 舒宁算算也是,笑道:“若是元旦生就更有趣了。” “别叫你说中了,那这孩子就金贵了。”年筱苒边笑边感叹,“若是个皇子,宫里可热闹了,皇上本来膝下子嗣稀薄,到时再算上泓昭的话竟有六个儿子,瞧着就兴旺。可惜将来……” 舒宁笑着打断她:“娘娘想那么远做什么,没得添烦恼。” “本来就不想那些事,如今有了泓昶就更不必想了,不过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那么顺利,你我就等着看戏吧。早就想明白了,若真有那一天,我哪边都不站,保护好我的暄儿是最正经的。我这身子怕是难再有了,若只这一根独苗,我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 “娘娘越说越离谱,您才多少岁数。”舒宁嗔笑,已准备好了给惠静的礼物贺帖,忙叫梨安送出去。 因惠静有喜,叶容敏这里也张罗人准备贺礼,而因晏珅夫妻俩就要走,又忙着为他们收拾,竟是分身无暇。好在晏珅那里的事周桃也在做,收拾东西这样的活儿,她竟是比谁都细致的。如今她有了正式的名分,府里的下人便更尊敬她,也仿佛是有了这个名号,周桃待人接物也显得自然起来。叶容敏细想想,若自己无名无份在晏璘身边,只怕也会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 此刻正过来西院对周桃道:“一样的东西备了两份,已经送去惠静那里,你这里还缺什么吗?尽管与我说。来家住那么久,突然要走了,心里舍不得呢。” 叶容敏待自己的确是尽心尽力,周桃一直心存感激,忙道:“嫂嫂的好意我替王爷心领了,只是王爷说了,西南那边宅子也是现成的,一应的东西都有,叫我拣一些要紧的带上就好。” 这声‘嫂嫂’自中秋归来后,周桃就挂在嘴边了,虽不至于改头换面那样子,但她身上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可见名分这东西虽然虚无缥缈,无形的力量仍委实容不得忽视,至少当人在其位,自然而然地就会要求自己做出该有的模样,周桃曾经什么也不是,便什么也做不来,如今她是正正经经的王妃,就是再害怕胆怯,也会努力做出一个王妃的样子。 “西南比不得东北,是湿热的地方,我已让下人准备了药材,你过去若身体受不住,记得吃药。算起来兄弟里头十四弟是最辛苦的,为了朝廷东南西北地跑,如今带着难为你了。千万保重好身子,我这里可等着做伯母呢。”叶容敏笑着说罢,又塞了一只荷包给周桃,“之前嫌一对手镯款式老旧,就融了做手链,又嫌式样太花哨不适合我故一直都没戴过。想着送来给你,不过难免损耗一些便轻了,你可别嫌弃。你身上干干净净的也不好,戴一些金子压一压,路上保个平安。” 426.第426章 金龙入怀 那荷包在手里分明是沉甸甸的,周桃益发觉得不好意思,笑着接过来,毕竟相处时间长了,想到就要离别,心里终究有些难过。叶容敏走后,便翻出一些精巧的东西来,照着府里的人数和地位分别包好,亲自一件件送过去,想着她从来怯于与人打交道的模样,众人见她这行径,竟个个都好生意外。晚上晏璘归来,容敏也忍不住说:“若知道是这样好,十四弟早早给了人家名分,说不定先头那些事也不会发生。” “这样说也没道理,人终究是靠自己活的。”又道,“二十日十四弟就走了,你费心张罗一些。” 叶容敏自然应承,夫妻俩又说些家常话,不提。 晏珅这边,因匆匆要走,许多事忙着交接,是日归来天色已黑,也因应酬酒席而微醺,周桃给他喝了醒酒汤便叫休息,半眠半醒时晏珅拉着周桃的手说:“今次离去,不知何时归来,但愿你能喜欢西南。” 周桃心中不忍,毕竟京城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他的牵挂亦都在这里,忙柔柔地笑着说:“有你在哪里我都会喜欢,晏珅,只要能时时跟着你,天南地北我都愿意去。” “是吗?”晏珅一笑,懒懒地闭上眼睛,握着周桃的手却没有松开,口中似乎呢喃,“他到底不能信任我。” 周桃听不明白,也不愿去深究。 翌日清晨,周桃正照顾晏珅洗漱,忙着为他穿戴朝服,今日已是八月十八,是晏珅赴西南前最后一次上朝。外头却有小丫头来说:“和郡王到了,王爷请十四爷过去一起用早膳。” 周桃答应了,为晏珅穿戴好,猜他们叔侄有话说,就没跟着。果然晏璘这里容敏等人也不在跟前,而泓昀来是特特找两位叔叔求一件事的。 晏璘听罢说:“我们替你说句话不难,只是东北那里你从未去过,冬日苦寒你能忍受吗?而且你从未进过军营,即便你愿意屈居副将麾下,你到底是皇子郡王,人家总有些顾忌。依我看,你去了也未必能历练什么,旁人指不定还说你做表面功夫。” 泓昀有些挫败,其实今日来是他已决定向父亲自荐去东北,想趁晏珅还在,求两位叔叔届时为自己美言几句。没想到七叔却说这番现实的话,叫他心里冷了半截。 晏珅那里吃着早饭,慢悠悠地说:“你若真心想学东西,何必去东北,你若愿意,我带你去西南。” 泓昀一愣,他不是没想过跟十四叔,只是怕不可行便不敢提。 晏珅继续道:“不过跟着我要吃苦头,我若看不惯不会姑息你什么皇子身份,一律军法处置,你心里要有个底。别到时候受不了,我可不会轻易放你回来。” 谁知泓昀不仅没有被吓到,更起身离座朝晏珅单膝跪下说:“十四叔若肯教侄儿,侄儿感激不尽,只怕父皇那里不肯应允。” “试试看吧,不过还是要你自己提出来。”晏珅边说着,已吃罢了。 晏璘喊他起来,说道:“你家里怎么办?留下两个女人,你不怕出事?” 这话说的泓昀好不尴尬,但还是坦言:“总不能让她们束缚了,若她们不愿好生过日子,我也拦不住。不过如雨性子好,她不会同赫娅计较,我多少放心。” 晏璘和晏珅对视无语,只是笑一笑。 于是这件事,泓昀终究在朝廷上提了,晏珅便适时提出愿意带着侄子在身边历练,皇帝那里并不意外,却没有当场答应。散朝后将晏璘、晏珅还有儿子都留下,细细地问了。 叫泓昀十分尴尬的是,父亲也和七叔一样问了自己家里该怎么办,叫他这个大男人好生窘迫。彦琛冷笑道:“你连家都无法安定,去军营里又要学什么?” 晏璘二人见皇帝对儿子如此苛责,一时也不知从哪里劝说,冷了半日,不料皇帝竟是答应了,不过语气还是满满的挖苦之态,更对晏珅道:“他若不好,朕拿你一并问罪,去了就不是什么皇子了,你心里要明白。父皇当年如何历练你我,如今你就用在他身上罢。” 晏珅答应下,三人退出涵心殿,他对泓昀道:“后日就启程,你这样匆忙,该去向皇后和贤妃辞行,就不必与我们一起出宫了。” 泓昀称是,便与两位叔叔分别。晏璘和晏珅正要出宫,淑慎不知从何处跑来,拉着她的十四叔问道:“明日还进宫吗?” “不进宫了,许多事等着交接。” 淑慎满面不舍,红着眼睛说:“这一走又不知道何时回来,还以为你过了秋狩才走。” “跟十四叔出去玩一日吧。”晏珅也舍不得这个小丫头。 “好。”淑慎欣然答应,转身对身边的小太监说,“找人去符望阁跟梁淑媛讲一声,本宫随十四叔出去,明日再回来。” 嗣音这边听说,也不计较,让谷雨准备好了礼物送出去,再不过问其他的事。不时舒宁抱着泓暄来,两个小家伙在边上玩,她们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舒宁转达了年筱苒的意思,劝她少同和郡王府来往,又提到说,“才刚来的时候听说的,三殿下今日在朝会上请愿从军去,十四爷便主动说要带他历练,本说皇上没答应,不过刚才似乎又应允了,这会儿三殿下在坤宁宫向皇后辞行。” 嗣音淡淡道:“他是该出去看看。” “家里可就热闹了,不知道他走后,正室那位会怎么折腾新人。”舒宁说着,忽想起如雨是嗣音的堂妹,便又说,“贵妃娘娘时常自责,说她的好奇心竟弄出这样的事,说怎么皇后和贤妃偏偏选了她。” “兴许是她的命,只盼她好自为之,恪守自己的本分。”嗣音显得很漠然,对于梁如雨的态度始终是旁观,舒宁见如是,也默默噤声了。 此刻初龄正显摆她的皮影,拉着泓暄一起盘腿坐在毯子上看谷雨和从德表演,两人也尽心伺候小主子这件事,竟是跟淑慎学了好多故事,这会子谷雨正一板一眼地背诵着,“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但见从德手里一条龙形皮影在幕布上翻腾,谷雨那老翁则做出惊惶窜逃的模样,这样热闹的场面,逗得两个小家伙咯咯直笑。 舒宁笑道:“谷雨真是用心,他们也没念过书,竟背下这么多来。” 嗣音道:“平日缠着淑慎学的,她们也不是逐字逐句理解意思,不过淑慎讲个大概的,然后教一句学一句,淑慎说既然是讲典故,就叫他们背书,莫自己胡编乱造进意思去,叫孩子们小时候记下大了改不过来。反正是玩的,我也不拘他们那么多,难得的是谷雨聪明,很多故事教一边就会背了。” 舒宁一边笑着夸谷雨好,一边过来拿了皮影看,果然是精巧细致的东西,从德手里那条龙,连五爪都做得极逼真,说着谷雨又拿出一只虎形的来给舒宁看,“这才做得好呢,跟真的一样。” “泓晔挑的东西果然与众不同,我小时候玩得哪有这么好。”舒宁说着,绕道幕布后去比划了几下,初龄便爬过来,从箱子里拿出她最爱的兔子给谷雨,比划着要她和舒宁一起玩。 嗣音坐在那里,瞧见幕布上一龙一虎一兔,只是摇头笑:“你们太胡闹,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舒宁也不理会,翻腾着她手里的老虎就去捉谷雨的兔子,嘴里呼呼地做出吼声,谷雨那兔子蹦蹦跳跳地就逃开,猛虎却紧追不舍,如是看得初龄哇哇乱叫,躲在哥哥怀里只敢偷眼瞧。 这番热闹下,嗣音却觉得眼皮沉重好不困倦,一手支着脑袋强打精神,可渐渐的眼前场景却起了变幻,不知怎么竟置身一片丛林,正奇怪,却见初龄从眼前闪过,她竟是长高了许多,正奋力追着一只白兔。 “初龄,别跑了。”嗣音追过去,初龄闻言停下,却冲自己甜甜一笑,又指指兔子转身继续追,嗣音无奈只能跟上。 母女俩一前一后跑了片刻,忽闻猛兽咆哮,但见一头斑斓猛虎从丛中蹿出逼向初龄,嗣音本能地扑过去将女儿搂在身下,那猛虎步步迫近,将她们逼到树下。 “龄儿,一会儿它若扑来,娘会挡住它,你一定要跑开,绝不许回头,听见没有?”嗣音一边把女儿往身后藏,一边这样对初龄说。 可是身后的孩子不应答她,嗣音急着再要重复,那畜生已按耐不住,一跃而起朝自己扑来,嗣音把初龄往后一推,才说一声“初龄快跑”,但觉狂风四作,周遭金光乍起,一条金龙呼啸而出,锐利五爪揪起那斑斓猛虎便摔出数丈远,猛虎就地挣扎一番残喘起身,再要发作却畏惧金龙之势,只能悻悻而逃。 嗣音这才回过神,却见女儿朝那金龙招手欢笑,那龙点点头,猛地扑来一头钻进自己腹中。 “初龄!”嗣音惊慌喊出声,却是浑身一震,从梦里醒来。 眼前玩耍的大人孩子都被她惊到,初龄先是茫然地望着母亲,须臾就眯眼笑得高兴,爬过来伏在嗣音膝头仰望着她。 “是睡着做梦了?”舒宁忙过来,见嗣音一头虚汗,便唤祥儿去打热水,又递过一杯温茶,“快喝口茶压压惊,初龄在呢,都好好的。” 嗣音喝了茶,方才梦里一幕却仍在眼前,她的心突突直跳,不亚于梦里见到老虎的惊慌,这个梦太神奇,金龙入怀意味着什么?若腹中胎儿是泓曦,难到就是真命天子? 她下意识地伸手覆住肚子,心里是十万分的不安。 “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太医?”舒宁很紧张,作势就要喊人,嗣音忙道,“不必,我很好。” “做了什么梦?竟吓得一头虚汗。”舒宁绞了热帕子递给她,嗣音接过自己拭了汗,随口敷衍道,“梦见初龄掉水里去了,我这才吓得喊出声。” 舒宁笑道:“只是梦,可别多想。” “是啊,别多想。”嗣音跟着感叹一句,那个梦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说出去就是祸,可是为什么会梦见金龙入怀?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从没想过什么帝位皇权,为何……抬眸见从德收拾初龄的皮影,突然想起方才他们玩耍的情景,便安抚自己是见了那一幕才会影射到梦里去,正如舒宁所言,只是一场梦,千万不可多想。 此时外头有方永禄的小太监来,从德迎出去,须臾回来说:“方总管说皇上一会儿过来。” 舒宁便道:“我也该走了。” 嗣音也不勉强她,只让谷雨送出去,而初龄也玩累了,倦倦地窝进自己怀里要睡。嗣音哄着她,虽看着女儿安然满足的模样,心里却还是方才那一幕,梦里的初龄毫不惧怕猛虎金龙,反而笑嘻嘻冲着它招手。 “丫头,你可知娘心里有多忐忑?”嗣音把脸贴在初龄的面上,“娘这一次真的是给你生弟弟吗?” 谁知皇帝转眼就到,嗣音尚没来得及把女儿给奶娘抱着,彦琛便进门了。瞧见这光景,一边过来抱过初龄,一边还嗔怪说:“她越发大了,你抱着小心身体。” “哪里那么金贵。”嗣音笑,但还是发现被女儿搁着脑袋的那只手麻木了。 “你看手麻了不是?一来怕你伤身体,二来失手摔坏了初龄怎么办?”彦琛这样说,径直往楼上去把女儿放到小床上,嗣音缓缓跟过来,嘀咕一句,“皇上又是特特来看女儿的?” “是有事要同你商量,我们去阁楼坐。”彦琛这般说,便挽了嗣音去楼上,这一去竟是待了大半天没下来,且静静的,奶娘在楼下陪着初龄,竟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而淑慎今日出宫去,也不必等她从书房回来开饭,故谷雨早早都准备好了,心想让皇帝和嗣音早些用膳,本要上去问一声,却被方永禄拦下了。好容易黄昏的时候,听见初龄醒来的动静,她睡前也没吃什么,这会子便闹着饿了,缠着奶娘哭得可怜,终是把那对人儿闹下楼来。 便听嗣音吩咐谷雨拿点心,片刻二人抱着女儿下来,初龄窝在彦琛怀里委屈得很,直到见满桌的点心碟子,这才笑起来,心满意足地抓得满手都是正吃得欢,却没有察觉母亲的失落。 而后一家人用了晚膳,平日初龄不肯好好吃正经的饭菜,嗣音必要和她磨一场,往往弄得女儿哇哇大哭,她又气得半死。今日却纵容她,她不爱吃饭菜便不吃,爱拿点心当饭便由她吃多少。 谷雨和祥儿在旁边看着,还以为是因皇帝在主子才不和女儿计较,谁能想到吃了饭皇帝回涵心殿去忙,主子转眼就对她们说:“把初龄的东西收拾收拾,留几件玩具就好,其他的都包起来。” 谷雨心里发慌,怯声问:“怎么了?” 嗣音却面色平静道:“明日要送初龄去护国寺,是皇上的意思。” 谷雨好惊讶,“怎么突然要去那地方?去多久,几时回来?” “等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接她回来,也不是天涯海角,我想见出宫便是了,你们别做出舍不得的模样,叫我情何以堪?我这里忍得也辛苦。”嗣音倒坦诚,便催促他们去整理东西,还嘱咐说,“那套皮影给她带着,她最喜欢的东西,没得回头哭闹。” 吉儿祥儿也舍不得,嘀嘀咕咕地去整理初龄的东西,都奇怪为什么皇帝要把宝贝女儿送去庙里,那地方又不是好玩的。奶娘过来问她是否要随行,嗣音便叫她暂留宫里,虽然初龄不吃奶了,但到底奶娘照顾她最知冷知热,孩子总是要回来的。 如是忙碌好一阵,涵心殿那里来人说万岁爷今夜不再过来,嗣音也松口气,自己搂着女儿睡一夜,幸而夜里没有再梦见白日那场梦,可半夜醒来仍觉得恍惚,唯有身边的小丫头呼呼睡着是最真实的,可她明日就要走了。 这一夜竟过得飞快,转眼天明,嗣音因没睡好而精神不济,强打精神查看初龄的东西,抱着女儿亲了半日,含泪问她:“去了护国寺会想母妃吗?小丫头,你倒是喊一声娘好不好?回头接你回来要是不认得娘了,我一定打你屁股,记住没有?” 初龄仿佛知道自己要出门似的,竟格外得兴奋,歪着脑袋听娘亲讲了这般日,照着嗣音脸上就猛亲了几口,只是那声“娘”终究没叫出口,她还是那样矜贵。 不久皇帝派来的轿子到了符望阁门前,竟直接是羽林军的侍卫来接了,有彦琛安排的老嬷嬷相迎,嗣音把女儿交给她,转身就要落泪,老嬷嬷忙安抚说:“娘娘很快就能见到公主,不要太忧伤,保重身体要紧。” 嗣音忙敛了泪容道:“嬷嬷传本宫的话给明源大师,说他辛苦了。” 老嬷嬷连声答应着,抱了初龄便上轿子去了,初龄还乐呵呵地朝母亲挥挥手,待帘子落下看不到娘了,她也只是愣了愣,而后就仿佛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一脸兴奋。 427.第427章 你若敢伤她一根汗毛 看着轿子远去,没听见女儿哭闹嗣音不知是喜是忧,高兴初龄不难过,却又伤心她竟一点也不眷恋自己。想着便落泪了,比起上回生病将她送走还要伤心。 谷雨安抚了好久才缓过来,不时坤宁宫那儿织菊过来,带了容澜的话说:“四五个月转眼就过去了,好生保重自己的身体,就在护国寺里若身子吃得住,大可常去看看。” 嗣音谢过,托织菊带话给皇后讲她明白了。这件事等传到各宫时,已时近正午,众人都奇怪为何又把初龄送过去,泓暄听说小妹妹不在宫里了,急得哇哇大哭,饶是年筱苒又哄又骂也不肯罢休,非说大人骗他。舒宁无奈抱着过来符望阁,还是嗣音搂着哄了好一阵他才信了。 嗣音也道:“你大姐姐常去那里,哪日叫她带泓暄一起去看小妹妹好不好?” 泓暄总算欢喜,但一个人和宫女们玩,偶尔想起妹妹还会掉泪,众人不由得叹:“再没有比六殿下更疼妹妹的。” 宫外头住在贤王府的淑慎还不知道这件事,因见十四叔他们都忙着整理东西她在一边插不上手,不免心里不高兴。晏珅好容易抽出闲暇来陪她,已是吃了饭,淑慎本有许多话要说,但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晏珅知道她的心思,只是笑道:“你放心,十四叔不会叫你失望的,或言之,十四叔怎么会违背自己的心意。” 叔侄俩心领神会,淑慎便嘀咕:“可我就是看不懂十四叔,这到底算什么呢?爱一个人可以这样吗?但这样太痛苦了,既然如此,十四叔还要坚持?” “据说人生在世会有许多劫难,有些自己能过去,有些就要靠有缘人来渡,若一辈子没有人帮你渡劫,那这个劫就是一辈子了。无关乎生老病死,而是前世种下的因缘。”晏珅缓缓言,神色却清明爽朗,没有半分的纠葛,他似乎看透了写什么,又超脱了些什么。 “十四叔,从前你不信这些的。”淑慎觉得眼前的人好陌生。 晏珅却笑道:“从前的淑慎也不是现在的模样,人都会变的。” “那心意也会变吗?” “就要看这份心意有多重了。”晏珅淡然一笑,幸而这世上还有个小侄女可以让他说些心里话,“十四叔对你母妃的心意,永远不会变的,可是她不能被拿出来,要深深地藏在心坎里,不然就是祸,会伤害她。那不是十四叔也不是淑慎想看的,对不对?” 淑慎点点头,伏入他肩头呢喃:“虽然依旧无法理解,可是我会永远支持十四叔的,我会替您守护在她身边,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忽而又悄声笑问,“十四叔,那你是几时爱上母妃的?” 晏珅想了想,笑道:“大概在寿皇殿前抓住她的那一瞬吧,只是当时我不知道。” “真的?” “自然是玩笑,十四叔也不记得了,就是有那么一天这个人突然就出现在心尖上,然后一辈子也忘不掉了,于是就觉得之前种种都是缘。不过……十四叔和你母妃到底还是错过了。”晏珅笑,略带几分苦涩,继而搂着他的侄女道,“我们淑慎的良人几时才能出现?十四叔到时候必好好考验他,才舍不得轻易叫他把你带走。” 淑慎咯咯直笑满面通红,腻着晏珅道:“那十四叔可要回来啊,不然我才不带那个人去西南找你呢。” “自然自然……”晏珅亦笑。 瞧着叔侄俩欢喜,端瓜果来的周桃便没有靠近,能看到晏珅笑,她最欢喜不过,悄然转身离开,不想去打扰丈夫此刻的喜悦。她心里想,就算将来也不明白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只要晏珅不离不弃,她就要一辈子好好地守在丈夫身边,照顾他伺候他给他一个家的温暖,最初就是这样想的,如今也只是继续保持那颗心罢。 与此同时,和郡王府这边也正忙着打点泓昀的行装,因一概都是梁如雨在操持,赫娅就显得有些多余,她本想插手去做,可那些琐碎的事情她还真的做不来,又不想瞧见如雨和泓昀卿卿我我的腻歪,便退回了自己的屋子。时不时叫丫头去问打点好没有,到后来实在按捺不住,索性又来了后院。却见到梁如雨坐在镜前,泓昀插一支发簪在她发髻上,而后两人对视一笑好不温馨,这些事却是他从未对赫娅做过的。 “啧啧,这样子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王爷何不带着如雨一起去?身边有个人照顾,也妥帖些。”赫娅一步跨入房内,冷言冷语。 梁如雨忙起身来,朝赫娅欠身施一礼,只是静默不敢说话。 泓昀心情好,只是道:“若能带她自然也带了你去,何苦说这挖苦人的话。说起来我不在家的时候,还望你们姐妹互相照顾,时常也进宫去看望母妃,别叫她太惦记我。” 赫娅冷笑:“哪个姐妹,我在这里几曾有了姐妹?”兰花指一伸指向如雨,“她吗?不过是个妾侍是奴才。” 泓昀愠怒:“如雨是父皇钦封的侧妃,与妾侍奴才不一样,你不要胡说贬低了她。” “这是你们的事,在我眼里都一样。”赫娅冷笑,转身在桌前坐下,看着地上排列整齐的行囊箱子,又奸细着声音道,“如雨没叫王爷带个什么念想?你的亵衣肚兜什么的。” 此话露骨非常,直教人羞耻不堪,闺房之中如何皆是私密之事,怎容得在人前言说,梁如雨幼承庭训学得规矩礼仪都不允许她这样做,一时不知如何接嘴,便退几步到了泓昀身后去。 饶是泓昀这个大男人也觉得羞耻,恨道:“好好的,你又闹什么幺蛾子?因了你我被父皇多少嗔责,好容易谋得这件事,你又要闹得我不安宁吗?你才好的身子,还是望你好生保养,别糟蹋了自己又糟践别人。” “我一早明白在你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说什么都难听,既然这样,我干嘛还要装圣人装贤惠?”赫娅冷唇相讥,“放心去你的西南吧,你不就是怕我折腾你的心肝宝贝吗?我没那么傻,你的母后母妃这么宝贝这小贱人,只怕你一走宫里就盯上我了,我会那么傻叫她们捉了我的把柄?你瞧好她如今的模样,回来再看看是不是会缺胳膊缺腿。” 听她一口一个小贱人,泓昀气得忍不住要发作,如雨从身后拉了拉他,悄声说:“爷明儿就走了,别和姐姐闹脾气了,姐姐不比我少心疼爷的,这是何必呢。” 这话虽轻,赫娅还是听得见,不仅不领情,更是厉声骂道:“轮不到你这个小贱人替我说话,我可警告你,往后我和王爷之间的事,就是闹到天上去也不许你插嘴插手,不然我缝了你的嘴剁了你的手,你别不信!” “浩尔谷赫娅,你若敢伤她一根汗毛,我不会放过你。”泓昀怒极了,一步逼到赫娅面前。 谁知赫娅竟不生气,嘴唇轻然一勾露出冷笑,绕开他的身体,媚眼看着一脸无辜可怜装的梁如雨,竟是道:“你别以为他这是对你有多深的爱,不过是一句威吓人的话罢了,这句话相对应的人可多了,什么梁淑媛啊,什么何……” 却是啪的一声响,泓昀一巴掌将赫娅打在地上,眸子里冒出怒火厉声道:“你若再胡说八道发疯,就是舍了这条命,我也奉陪到底。赫娅,你最好明白,我忍你不是怕你。” 赫娅自己爬起来,揉一揉红肿发麻的脸,讥笑道:“你不想她知道呀,那你早说呀,可惜你们大婚那天我就说了符望阁的故事呢,既然你不喜欢她知道,其他的故事我就不说了。不过泓昀,这巴掌你记着,我不会白挨的。”言罢赫娅拂袖而去,将屋门摔得乒乓作响。 泓昀那里冷了半日,猛地转身带了几分怒气问如雨:“她对你说过什么?什么符望阁?婚礼那天你见过她,你怎么什么都没对我说?” 如雨倏地跪下,泫然道:“婚礼那晚姐姐说王爷曾心仪梁淑媛,接纳我只是因为我是娘娘的堂妹,我就算得宠也不过是梁淑媛的替身。” “她这么说?”泓昀握拳恨道,“这个疯女人。” 如雨一把抱住他的腿,怕他去找赫娅闹事,哭道:“如雨若计较,会藏到此刻才与你说吗?姐姐是看不透,钻在牛角尖里不肯出来,不然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辛苦。那些事不管是真是假,统统都过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人,你就是我的天。我要过好的是自己的日子,才不去惦记别的人。泓昀,你不要去和她闹,明日你就走了,眼下我一刻也不想你离开我。我敢指天发誓,不论姐姐她说什么话,我都听过则已,绝不会计较。这世上我只信一个人,只信你一个人。不要怪我瞒着你,是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事而已。” 言罢大哭,伤心可怜的模样,直叫人心疼。 泓昀好生舍不得,又无比地动容,这番话若是从赫娅嘴里说出口,他们夫妻也不会闹到今日的地步,他就是喜欢如雨这份体贴,这份时时处处都为自己着想的心。 “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再哭我要心疼了。”泓昀将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哄道,“我不离开你,到明日出发前,时时刻刻都陪在你身边。如雨啊,若能带你前往我会更高兴的。你千万保重好自己,她若欺负你便进宫去告诉母妃,我要回来的时候仍看到完完整整的你。记住没有。” 梁如雨呜呜咽咽地答应着,如是半日方好。 其实很多事下人们都看在眼里,不管侧妃为人究竟如何,至少她对王爷体贴,又善待下人,所有的事都做得光鲜好看,就是不喜欢这个人,也挑不出刺来,若是喜欢便更是要捧在手心了。而正室那一位,的的确确是对丈夫掏心掏肺,可偏偏他们不是一路人,赫娅又不肯为了丈夫改变自己,依旧率性而为想怎样就怎样,得不到回报后,便只觉得自己的心意被辜负,如是恶性循环弄得所有人都身心疲惫,她却仍旧连一个笑脸一声赞许也得不到。 人生在世就是图个乐字,面对这样两个女人,谁都会倾向梁如雨,而赫娅却执迷不悟反反复复地折腾,终究亲手把丈夫推给别人。众人冷眼看着,都觉得未来的日子只怕还有数不尽的腥风血雨,只要赫娅在王府一天,王爷的好日子就没那么容易。 没多久李子怡又派人从宫里送来东西和嘱咐,泓昀带着如雨接下,又整理了一些可带走的,其余的便留下给她,再三叮嘱说:“别叫她欺负你,你若实在觉得家里过不下去,我已经同母妃说过,叫她接你进宫去住,你别管什么规矩礼节,母妃自有办法叫你妥帖的。” 被丈夫这样珍惜,梁如雨很是幸福,一一答应着又劝他放心,半日便这样过去,转眼翌日清晨,她和赫娅一起送丈夫到门外。因泓昀要去与晏珅会和向皇帝辞行,女眷们就不方便带着了,说些吉利的话就要分开,如雨红眸含泪依依不舍。 泓昀也总算好声好气地对赫娅说一句:“保重你的身子,凡事想想垚儿。” 赫娅心里明明舍不得他,却不要和梁如雨混为一类,硬是强作精神冷着脸,听见这句话心里更是酸涩难当,压着心头的舍不得,冷冷地说:“那地方气候也不好,你自己当心自己吧。” 须臾泓昀要上路,一家人送了几步都止住,瞧着他往贤王府那里去。这边叶容敏挽着周桃诸多不舍,又叮嘱路上须得小心自己的身体,又说到了西南当心水土不服。晏珅早与泓昀会和,两人正要同晏璘一起上朝去,皇帝那里却派人送口谕来说不必去辞行,就此出发便可,让晏璘送一程。 二人便朝上叩首行礼,眼看时辰不早,这就要走了。淑慎站在马下依依不舍,也对泓昀道:“三哥可要建功立业回来,叫泓晔他们好好瞧瞧。” 泓昀听着欢喜,满口答应,那边叶容敏带着女眷送周桃上了马车,又过来对晏珅和泓昀道:“都各自保重身子,我这里酿着好酒等你们叔侄回来吃。” 几番话别,晏珅终究带着众人走了,晏璘相送,其余人不得跟着,淑慎直到再看不见十四叔的身影才作罢。本打算要回宫了,容敏却笑道:“宫里传来的话,说初龄被送去护国寺了,梁淑媛说你若高兴就先去那里瞧瞧再回宫。” “怎么送去那里了?”淑慎也好奇怪,便说要去护国寺,叶容敏派人送她过去,叮嘱早些回宫。 淑慎到得护国寺,她已熟门熟路径直就要往明源那里去,而那个净虚小和尚每见到她,也是乐呵呵的,不过今日却说:“师叔公今日有客呢。” “你是说我的皇妹?”淑慎问。 “不是,是一位男施主。”净虚说着道,“公主要不要去厢房等等,一会儿男施主走了再来请公主过去。” 淑慎却眨眨眼道:“他这么个孤僻的人,一年不见几个人,我倒想看看怎样的人叫他也肯赏脸见一面。”说罢谢过净虚,叫随行的人找些素点心给他吃,自己奔明源这里来。 过来园子,果然见明源与一男子坐着,初龄在边上跑跑跳跳好不快活,一眼看到淑慎,就摇摇摆摆地跑过来扑进姐姐怀里。明源那里才起身笑道:“你来了。” 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起来,谁知与淑慎对视,二人均是一愣。少顷淑慎脱口而出:“怎么哪儿哪儿都能见到你,你不是落榜了嘛,为何不回江城去?” 原来会的客竟是邹皓,他听完淑慎这句话,却是先朝明源投去质疑的目光,而后摇摇头,转过来才对淑慎行礼,礼毕道:“学生列殿试第七名,如何算是落榜?何况圣上命学生入国子监求学,学生怎好擅自离京。公主若不喜欢见到学生,往后学生自然诸多避让。” “你可别这么说,别人还当我是小气的,却不知是你先傲慢无礼。”淑慎哼哼,再不想去理会这个人,而是抱起初龄,见她乐呵呵地心里也放心,再问明源,“怎么又把初龄抱来了?我还当她又病了。”又霸道地说,“别跟我讲缘法,我不是出家人。” 明源摊手,欣然应对淑慎的无礼,“那我无话可说了。”他对淑慎已用“你我”相称,如朋友一般而非普通的香客与僧侣关系。 淑慎哼一声,便道:“你若无话可说我可就要抱她回去了。” 明源笑道:“我不能决定小公主的去留,你问小公主自己吧。“ 淑慎不服气,便问初龄:“龄儿,姐姐领你回家去好不好,这里都是大和尚没肉吃的,一点也不好玩。” 初龄却立刻摇摇头,转身把手伸向了明源。 “坏丫头,你知不知道母妃她一定想死你了?”淑慎在初龄屁股上拍了几下,初龄见姐姐这样,旋即就哭了,挣扎着要从淑慎怀里下来,伸手朝明源求助。 “她究竟是记得你,还是才两天就混熟了?在宫里她虽然肯让别人抱,但委屈的时候只肯要几个人,别人怎么哄都是没用的。”淑慎怕弄疼初龄,已松开手,小丫头一着地就跑去明源那里,等他把自己抱起来方不哭了。 428.第428章 分娩 明源只是笑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淑慎懒得理他,又说些闲话,自顾自地竟把邹皓撂在一边视若不见。明源也不去招呼他,只管陪淑慎。邹皓竟是耐得住性子,偏偏不走。 直到淑慎要回宫,才想起这个人来,便又骄傲地说一声:“别以为你是祭酒大人的亲戚就能在国子监轻轻松松的,那里可是宽进严出的地方,小心一辈子在里头出不来。” 邹皓总觉得,天下没有比这个大公主更刁蛮霸道的人了,听说殿试时就是她弄破自己的试卷,前前后后他们俩还真是哪儿哪儿都能遇上的。想到这里又猛地看一眼明源,他却只是宝相含笑,宁静得叫人好无奈。 且说淑慎回到宫里,将初龄的光景与嗣音说了,坦诚地告诉她初龄不肯跟自己回来,把嗣音气得半死,彼时刘仙莹也在,悠悠笑一句:“你我凡夫俗子,岂能阻挡下凡星宿的佛缘?” 说得众人都笑,嗣音嗔道:“你们又轻狂胡说,改天这孩子当真了闹着出家去,你们一个个替我去拆庙。” 刘仙莹道:“你才越发轻狂,庙里供着菩萨,你也不怕,就是说这句话也改打了。” 这些都不过是玩笑话,说说便罢了,但夜里人静时,听不到女儿的声音,嗣音总觉得屋子里空落落的,心里也跟着缺了一块。谷雨拉着淑慎低声道:“比不得上回生病呢,这次偷偷掉过几次眼泪了,皇上这两日不过派人来问问好不好,忙得都没空过来。好容易把公主盼回来了,盼您好生哄一哄。” 淑慎过来时,嗣音果然手里捏着初龄的娃娃发呆,不由得心疼地抱住她:“母妃还有我呢,那个小东西才不理她。您这样,我可要吃醋了。” 嗣音本还绷着,被淑慎这样一说,眼泪倏地就落下来,哽咽着道:“别怄我了,好好哄我几句呗。” 淑慎啼笑皆非,拉着她坐下腻歪道:“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哭,我不说你,我知道这两天委屈你了,早知道我该回来才对。” 嗣音当然不会特别想哭,只是太想女儿罢,此刻缓过来了便还有心思打趣淑慎:“难道将来你嫁出去,我不高兴了就叫你回来?我可不要驸马爷在背后念我这个岳母多事。” 淑慎忙急道:“你瞧你,我还好心来哄你,你却拿我取笑,再这样我可走了。” 反是嗣音拉着她撒娇,“今夜陪我睡吧,虽然平时丫头也是在楼上的,可到底现在不在那里,我真是觉得屋子里空荡荡。” “父皇他太忙,我想他有空了一定会来看你。”淑慎悄声说这一句,问她:“其实你更想父皇来哄你吧。” “是啊,怎样?”嗣音竟不掩饰,瞪着眼睛冲淑慎道,“我就想你父皇来哄我,你那么有本事,去请他来呀。” 淑慎笑得肚子疼,“原来我不害臊是随了你的。” “随了谁?”忽而彦琛的声音响起,这个时辰他却过来了,脸上有深深的疲倦之色,两日不见似乎又清瘦了。 “皇上吃了饭没?”嗣音忙起来,见外头没什么人,又问,“皇上和谁过来的,怎么也不见人跟着。” “那里许多事还没处理,本是在殿外走走透透气,却越走越想你,索性就过来了。”彦琛笑着,一边又问她们母女,“方才笑什么呢?” 淑慎凑上来啧啧笑道:“母妃总算没有白费相思。” 彦琛拍拍她脑袋嗔笑:“不许没规矩,朕还没有用膳,赶紧叫谷雨去做来,等你母妃挺着肚子去叫人么?” 淑慎哼道:“叫谷雨做饭不难,父皇先说今夜留不留。” “不走了,怎么?”彦琛问。 “自然不行,母妃今晚邀我陪她睡呢,父皇若实在要留下,睡儿臣的屋子吧。”淑慎故意气他们两个,果然彦琛瞪眼道:“你身上哪块皮痒了?竟是宠坏你了,有这么和父皇说话的么?” 淑慎益发娇纵,笑道:“那父皇拿好东西与我换,我可是答应了母妃的,不能反悔。” 彦琛佯怒抬手要打,她倏地躲到嗣音身后,嗣音却推她:“赶紧叫谷雨做饭去,你真想挨打。” 小丫头嘻嘻一笑,乐呵呵地跑开了。 “皇上别理她,今日知道我心里不高兴,特地哄我的,如今是大孩子了,比从前更懂事呢。”嗣音忙解释,一边挽着彦琛坐下,“今日慎儿去瞧过初龄了,问她想不想跟姐姐回家,小丫头竟哭着闹着不肯,方才大家当笑话听,这会子我心里却难受得很,怕她改日都认不得我了。” “你尽胡思乱想,若是如此朕即刻接她回来。”彦琛也不是严肃也不是生气,是正经那般说。 嗣音忙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臣妾相信初龄也不愿意伤害到她的弟弟,自然皇上的梦……”后半句话她没说,怕是说下去忍不住提自己那个梦,那可不比彦琛假寐时梦见佛祖问他留女儿还是儿子,金龙入怀那可是在别人嘴里的皇帝梦,自然,她自己也这样认为。 “朕有些后悔告诉你,如今多你一个人惦记。”彦琛道,“只怪朕太在乎,在乎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那是臣妾的福气,皇上放心,我身体挺好……”正说这句话,突然一阵恶心,嗣音转身到一边好一阵干呕。 原来是小厨房的香气飘出来,谷雨似乎熬的鸡汤,嗣音一闻那味道就反胃了,可分明昨天还进了半碗鸡汤都好好的。 “赶紧换了菜,朕不吃那东西了。”彦琛紧张得很,见嗣音折腾得脸色苍白,更是心疼。 好容易平息下来,缓缓喝了两口水,嗣音才强打精神笑道:“比先前好多了,现在不太发作,偶尔闻着不对味的东西才会干呕,皇上不要大惊小怪,女人都这样。臣妾可是第二胎了。” “瞧你骄傲的,朕是心疼你。”彦琛满目的舍不得,又让她喝了几口水,说,“这两天一直想来看你,偏偏事情一件接一件,今日连见晏珅和泓昀辞行的功夫都没有,委屈你了。” 嗣音淡然一笑,点头说:“本来是委屈的,这会儿一见皇上就全好了。” 彦琛欣然,笑她说:“还真不客气。”忽而覆在嗣音肚子上的手一颤,脸色也紧绷了。 嗣音察觉,忙问:“怎么了?” 彦琛道:“孩子好像在动。” 嗣音静下来细细感觉,果然是孩子在腹内蠕动,忙笑道:“是不是刚才折腾了娘亲一下,这会儿来向臣妾道歉了。” 彦琛将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嗣音的肚子上,直到儿子消停须臾,他才松开,欢喜之色溢于言表,对嗣音道:“若是个小子,这会儿他怎么折腾你,将来我一一替你讨回来。” “皇上才孩子气呢,哪有做娘的会计较这些,他不动我才害怕,皇上真胡闹。”说着也摸摸自己的肚子说,“初龄一定是知道要保护弟弟,所以才不肯回来呢。皇上,若是皇子也就罢了,可若是闺女怎么办?皇上怎么赔我这小半年的相思苦?” 彦琛贴着她暖暖地说:“那就再生一个儿子。” 闻言忍不住羞涩而笑,两人厮闹一会儿便静静地坐下,不时彦琛竟在自己身边睡着,可见他的确是太疲倦了,便叫谷雨将饭菜暖着,直到彦琛半夜醒来,也只给他吃了半碗粥。比起担心自己的身体,嗣音更担心彦琛,半撒娇半责怪地说:“往后臣妾每天往涵心殿送饭菜,不管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就是要送了,总之皇上不好好吃饭,臣妾也不好好吃,您一顿饿着,我就饿两顿,孩子陪着一起饿。” 彦琛拿她没有办法,许诺说一定按时进餐多多休息,好容易才哄住了,一夜相拥而眠,也因丈夫在身边,嗣音自初龄离开后,头一回安睡下来。 日子这样摇摇晃晃地过去,今年的秋天十分短暂,彦琛忙于政务且外交之事比往年多了许多,故而取消了秋狩。而第一场雪落得极早,许多人未及防冻纷纷都病倒,一时京城竟肆虐风寒之症,和郡王府里赫娅也不能幸免,静卧养病反添了安分。好在到了腊月里天骤然酷寒,病症总算渐渐消除。 但叫人奇怪的是,连皇帝都感染风寒发烧数日,养了半个月才见好,符望阁里大腹便便的梁淑媛身体却出奇得好,也没见她闭门谢客,承乾宫、永寿宫和武婕妤时常都过去串门,故而因初龄的奇妙之处,众人开始纷纷对梁淑媛这一胎有了猜测。 太医预估嗣音在正月上旬临盆,过了腊八后便是最后一个月,嗣音的肚子比当初怀初龄同期大了许多,她那里嘀咕说:“不会是双生的吧。” 太医则说不太可能,若是双生肚子会更大,只能说是胎儿比公主当初大一些,嗣音将信将疑,只笑道:“孩子平安就好。” 是年除夕如往常一样过,只是晏珅、泓昀不在少了几个大人,但小孩子们不仅多了,更都能跑动了,承垚的身体也强壮起来,晚宴上跟着泓暄还有惠静家的孩子、贤王府的云葭等等满屋子乱窜,比起往年更加热闹。 只是容澜对彦琛惋惜说:“怎么过年也不把丫头接回来,臣妾怪想她的。幸而还是奶娃娃,若是大一些懂事的,一个人孤零零地过节该难过极了。” 彦琛却笑:“前日淑慎就去瞧过她,护国寺的小沙弥都陪她玩耍,她得意着呢,恐怕是乐不思蜀,你们都白惦记她。” 众人都笑,因见嗣音列席,且精神奕奕行动自如,都说许是要元宵前后再生,容澜便叮嘱她不要大意,想起自己去年在隆禧殿的遭遇,有要她午夜不必去拈香行礼。嗣音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如常人有精神,自然不勉强。 翌日正月初一,礼仪规矩还是那么繁琐冗长,夜里皇后也如往年那样在坤宁宫摆宴,自然皇帝不会列席,与之相同的是,符望阁的梁嗣音也从未参加过。 而之前每年元旦彦琛都会带嗣音去角楼看老百姓放烟花,今年顾及她的身孕怕她吃不住,但嗣音却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问题。彦琛拗不过,也不想打破自己的传统,便叫暖轿抬着,带她来到故地。 两人对酌浅饮,感慨年年岁岁都有这样相聚的时光,而彦琛更挽了嗣音的手说:“你每天都给朕带来欣喜更从不变你那份心意,竟叫朕不觉得岁月流逝,好像依旧是初见到你的模样。朕要如何谢你。” 嗣音笑言不必,她得到的幸福远远胜于皇帝。却是此刻烟花四起,一片绚烂夺目的妖冶美丽,叫她好不兴奋,不由得拊掌说:“这烟花一年比一年漂亮,可不是老百姓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吗?” 忽而一声巨响,窜天一枚金色礼花,彦琛鼓掌叫好,嗣音却猛地一惊,那场梦境莫名其妙地出现到眼前,紧接着腹痛难当,她一手托着肚子,一手抓了彦琛说:“皇上快宣太医,臣妾似乎要生了。” 这一言说,彦琛大惊,一边喊着方永禄,一边抱着嗣音不肯放手,幸因嗣音的身孕而有随行太医,赶来查看后告诉皇帝虽不会即刻就生,但就在今夜,而以嗣音的状况,是不可能再搬回符望阁去生了。 “就在这里生,立刻准备好所有的东西,都听好了,不许梁淑媛有任何闪失。”彦琛很着急,看着嗣音痛得满头是汗,更是心疼,握了她的手道,“朕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但你记着,若有万一,你敢保孩子而舍弃朕,朕就随你而去。” “皇上不能说这样的话。”嗣音大惊,一旁的太医太监们都在他就说这样的话,感动太甚而忍不住哭道,“臣妾一定不会有事的,皇上快出去,您不能在这里待着。” 言罢又是一阵宫缩,痛得嗣音说不出话来,见产婆宫女们都赶来,她用力推开彦琛,“皇上快出去,快出去。” 御医馆的医女们已上来准备,方永禄急得过来对皇帝说:“皇上还是离开吧,您在这里众人施不开手脚,难为的还是娘娘啊。” 彦琛不舍,但终究被劝开了,方永禄怕皇帝听见梁淑媛痛喊声而失态冲进去,竟是趁他神情恍惚时一直把他带出了角楼,等彦琛醒过来要再进去,方永禄跪下拦道:“皇上要相信娘娘,在这里等是一样的。” 而因天寒,他又让人把暖轿抬过来让皇帝坐进去休息,可彦琛此刻心神都在嗣音身上,什么风雪寒冷,根本没有感觉。 “怎么还没有生出来?朕要进去看看。”也不知过去多少时辰,踱步徘徊无数回的彦琛已按捺不住,作势就要上角楼去。 方永禄死命拦着说:“皇上,这还不到一个时辰,您再耐心等等,上回娘娘生公主,可是生了大半夜啊。” “那你去问问,为什么还没生出来。”彦琛急躁难耐,因皇后那次的艰难和宋蛮儿的暴毙,他对与女人生孩子这样的事很发怵,此刻城外烟花爆竹依然轰隆,他竟指着方永禄说,“叫羽林军去清缴,谁再敢放烟花朕剐了他。” 方永禄哭笑不得,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忽见远处隐隐过来一乘暖轿,依稀瞧着是皇后的凤辇,心想也只有她能过来,便道:“皇上,皇后娘娘过来了。” 彦琛回眸看一眼,只是“嗯”了一声。少顷,轿子在不远处停下,却是淑慎先跳了下来,转身搀扶皇后一并出来,忽而轰的一声巨响,但见淑慎指着角楼喊:“母后快看。” 彦琛也抬头望,竟是漫天红光笼罩在角楼之上,轰声隆隆不绝于耳,那红光也片刻不散,皇帝一时怔住,脑海里许许多多的念头横冲直撞,让他的思绪凝滞堵塞。 角楼上,嗣音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当看到烟火腾空而上四散开漫天红光,但觉体下一松,便听产婆大喊:“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心中正感喜悦,却觉得耳畔噪杂的烟火声、人声、脚步声渐轻,眼前是红光弥漫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瞬间自己陷入红光之中不感人事。 “娘娘大出血了,太医,太医……” 角楼外那轰隆声终于停息,红光也消失殆尽,忽见里头冲出一个宫女,奔来跪到彦琛面前,半喜半忧地说:“恭喜皇上,淑媛娘娘生了小皇子,只是……只是娘娘产后大出血,太医们正在救治。” 彦琛才萌芽的喜悦旋即被后一句话拍下,他头脑发懵地指着那宫女说:“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出血。” 边上容澜也听得心惊肉跳,却只能劝彦琛说:“皇上莫着急,梁淑媛吉人自有天相。”又问宫女,“小皇子如何?” “小皇子一切都好,足有八斤六两重,哭声嘹亮。”小宫女道。 容澜不禁“哦”了一声,对彦琛道:“这么大的孩子,实在难为梁淑媛了,可她生得那么快不似难产啊。” 429.第429章 淑慎的嫁妆 宫女道:“娘娘生产很顺利,谁也没想到会产后出血。” “愣着做什么,再去问啊。”彦琛根本没听他们说话,而是指着方永禄,要他再派人去打探消息。 此时又有人跑出来,禀告道:“娘娘已止血,只是元气大伤仍在昏迷之中。” “不要你们一个两个出来说只字片语,把太医叫来,让太医跟朕说。”彦琛怒斥,说着就要进角楼去,容澜拦道,“皇上这样,只能让太医们手忙脚乱。” 幸而此时有太医跟出来,匍匐在众人面前道:“淑媛娘娘性命暂无大碍,但失血过多,臣不敢担保娘娘一定能挺过去。” 彦琛怒道:“朕不要听这些话,你们进去给朕治,立刻滚进去。” 那太医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听闻定康亲王从北国归来进献给皇后娘娘一朵千年雪莲,此乃补血灵物,娘娘若能舍出给梁淑媛服用,比起臣等用药事半功倍。” 容澜那里还没反应过来,彦琛正要开口喊“澜……”,边上淑慎冲口而出说:“我这就回符望阁去拿,你们等着。”她旋身就跑开,叫一干人都愣在那里。 此时容澜也反应过来,来不及去思考淑慎做什么跑开,忙对络梅说:“赶紧去拿来,不要耽误了。” 角楼在皇宫最东南角的地方,而符望阁在最北边,坤宁宫相距此地虽远,但总比符望阁近一些,络梅又机灵,走时带了一路的小太监叫他们在各点等候,如是每人只跑一段路程,比起淑慎独自来回快得多。当淑慎气喘吁吁捧着她那朵雪莲赶来时,容澜那里的早就送进去了。 因见淑慎手里的圆形漆盒与自己的一模一样,不等看里头的东西,容澜便问:“丫头,你这是哪里来的?” “十四叔送给儿臣的。”淑慎得知皇后已答应,且雪莲已送进去给母妃服用,突然觉得自己太冲动了,似乎做了不该做的事,而更糟糕的是,竟然当着父皇的面。 “十四叔?”容澜惊讶,有些事是不是该不言而喻,或心照不宣? “十四叔说这是给儿臣的嫁妆,他答应父亲母亲会照顾我,可是天南地北地总不能在儿臣身边,所以留着这个给我,叫我将来出嫁时当嫁妆。”淑慎豁出去了,天马行空一通编纂,她总不见得说,“是十四叔叫我留着,若有一日母妃身体不好给她用的。” 可是所谓越描越黑,大概就是淑慎此刻的光景了。 “你也愿意给母妃用?”彦琛的声音不似方才急躁恼怒,反透出几分平静。 淑慎连连点头,便听父皇说:“你先收着,若太医那里还要,自问你来取。”便忙捧着手里的漆盒答应下了。 “皇上,您在风里站了许久,先回宫吧。”容澜身为皇后,不得不说这些煞风景的话。 彦琛也不恼,却道:“朕不去她那里,就在楼下的屋子里,叫他们把泓曦抱来给朕看看。” 容澜听闻,心叹果然那小家伙是有福气的,“泓曦”这名字早早在初龄未出世时就定下了,即便自己的儿子在他前头,皇帝都舍不得把这个名字给儿子,虽然只是一个名字,可里头的心意大家不必言明。再有自己的儿子不被父亲所期待,可泓曦这孩子竟是皇帝盼了许久的。 想到这些,心里难免酸涩,容澜一笑掩饰过去,说:“臣妾也想看看那小家伙,八斤六两该是多大的个头。” 二人遂带着淑慎进来,宫女将泓曦抱给皇帝,小家伙果然大大的个头,比起初龄、泓昶软软的身体,他似乎特别的健壮。 “生出来皮肤就这样白皙,像足了梁淑媛,眉毛鼻子也像,等他睁开眼睛再看看能不能像皇上。”容澜笑着,欣喜道,“昶儿出生四个月时才这么大呢。” 抱着儿子,彦琛心里自然是喜欢的,但嗣音生死未卜,他着实又高兴不起来,他根本不敢去想可能发生的事,他坚定的只有一个信念,嗣音不会抛弃自己。 然而情况却并不乐观,纵有容澜的雪莲送下,翌日梁淑媛仍旧昏迷,虽然太医说脉搏比产后有力许多,可昏迷不醒就会影响进食,没有食物补充体力,也怕熬不过去。 宫里本该因过年和梁嗣音产子而高兴的,可因她昏迷不醒,反弄得一派寂静死气沉沉,也因角楼那里不是随便谁都能过去的,一时众人都不得去探望,终日不过零星几条消息传过来,益发叫人不安。 而皇帝心情不好,也没有人敢多问什么,直到初四那天,晏璘把初龄接了回来,众人才期盼皇帝能露出几分笑容。 数月不见女儿,小家伙长高了许多,眉目更加分明像足了自己,一入涵心殿初龄就开口喊父皇,见到自己就飞奔过来一头钻进他怀里。 “父皇……”初龄嗲嗲地拖着长长的尾音喊着,抱着彦琛的脖子照脸上亲了好多口。 晏璘那里道:“臣弟去的时候,明源大师已带着初龄等候了,竟是知道臣弟要去接她的,太让人意外。” “辛苦你了。”彦琛淡淡地说,将女儿亲了两口,便吩咐方永禄,“备辇,朕要去角楼。” 因是第三日,方永禄也不想再阻挠皇帝,这几天他忍得够辛苦了,连皇后今天都不过来了,显然就是知道皇帝会去。 晏璘没有跟随,目送皇帝父女俩离去,拉了身边的小太监问:“梁淑媛还是没有苏醒吗?” 小太监忙将这几日的消息告诉他,又偷下讲:“有御医馆的宫女说是太医们私下里的话,讲梁淑媛只怕醒不过来,或者撑不过几天了。” 晏璘心头一紧,他不敢想象梁嗣音若死去皇帝会痛心到怎样的地步,这对于朝廷和皇室都是极大的隐忧。还记得他与容敏讨论过先帝和皇兄的不同,如父皇那样四处留情,当某一个去世离开,总有别的人填补心里的缺失,若如皇兄这样,梁嗣音若离去,还有人能填补么? 这边,父女俩来到角楼,平时这里只有羽林军会来,如今因嗣音在此静养,竟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然又因在皇城边界不能疏忽守卫,这番宫女太监并御林军侍卫混杂,也是奇景。 彦琛抱着初龄上楼,一步步来到嗣音身边,自那日一别他再也没有见过她,此刻瞧见竟恍如隔世。 “母妃,母妃。”从父亲怀里下来一着地,初龄就奔到嗣音的床边,可是见娘沉睡不醒,便贴着她的耳朵连声喊。彦琛这才一愣,没想到初龄真的开口了。 边上奶娘将泓曦抱来,彦琛接过来到床边,俯身给初龄看:“龄儿看,这是小弟弟,泓曦。” 泓曦没有睡着,此时悠悠地睁开眼睛,见到面前的初龄,竟咧嘴笑了。初龄欢喜不已,猛地就冲弟弟脸上亲了几口,口水都淌了下来,吓得奶娘说,“小公主可不敢亲,小皇子还太小了。” 初龄撅着嘴朝奶娘哼了哼,彦琛笑着说不打紧,一边把儿子抱给奶娘,一边把初龄抱上了床说:“龄儿,母妃几时能醒呢?龄儿替父皇把母妃叫醒好不好。”这一句话音落,皇帝竟是眼眸通红,再说话已然哽咽,轻声对嗣音道,“你再不醒来,朕可又要把初龄送走了。” “母妃呀!”初龄听话一遍遍地喊嗣音,可娘亲就是不醒,她哇得大哭转身扑在彦琛怀里说:“母妃不要初龄,母妃不要了。” 熟悉的哭声在耳畔响起,红色光晕渐渐退散,沉重的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初龄怎么哭了?又是谁抢了她的点心?嗣音努力地要睁开眼睛,想要把她的宝贝搂在怀里。 “母妃,母妃呀。”娇滴滴的声音贴着耳朵传入心里,这是她头一回听见孩子喊娘,旋即有重重的力道落在脸上,湿湿滑滑的,似乎是女儿在亲吻自己。 “初龄……”蠕动嘴唇,嗣音轻轻唤了一声。 “嗣音!嗣音!”又是彦琛的声响,他正不断地唤着自己的名字,脸颊也被轻轻地拍打,几经挣扎,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才睁眼,便见一张胖乎乎的脸贴上来,暖暖的口水糊了半张脸,那奶声奶气娇滴滴“母妃”不绝于耳,初龄见娘亲睁眼睛,竟高兴地整个儿爬到嗣音胸前扑在她头上。 彦琛忙把女儿抱开,笑嗔道:“小东西,你要闷死母妃吗?”旋即唤太医,他倒冷静地退到了一边去。 太医匆匆而来,仔仔细细地为嗣音把脉,趁她有精神,又把雪莲入的药喂了半碗,其间嗣音目不转睛地看着父女俩,彦琛倏地想起什么,放下初龄从摇篮里抱出泓曦给她看,笑着说:“嗣音,咱们的儿子,小家伙好大的个子,难为你了。” 泓曦也醒着,溜溜圆的眼睛看着母亲,忽而咧嘴笑了,竟是异常欢喜。 看着儿子健康红润的脸颊,想起那场梦,想起那场烟花,想起许许多多的事,嗣音潸然泪下,初龄却又跑到床边挨着她,笑嘻嘻地说:“初龄想母妃,母妃抱抱,抱抱。” 见女儿吐字清晰,且数月不见仍记得自己,嗣音又想哭,那一觉睡得太绵长,好像曾离开过这个世界,再回来,让她更加地珍惜眼前人。 “母妃也想初龄,等母妃好了就抱初龄,初龄要听话。”嗣音边说边落泪,一旁太医道,“娘娘不可太忧伤,忧思伤身,您需要静养。” 言罢转身对皇帝道:“娘娘虽然苏醒,但元气大伤极需静养,只是角楼这里不适合人居住,更何况娘娘病体,最好还是搬回殿阁去。” 皇帝道:“这容易办到,只问你们还需什么药物没有,此刻先都想好,莫要急了才来对朕说。” 太医忙答:“有皇后娘娘那朵雪莲花,胜过一切医药,梁淑媛只需日后进食补充体力,一定会好起来。” “梁淑媛若康复,朕必重赏御医馆。”皇帝如是言罢唤方永禄来,要他安排为嗣音搬回符望阁一事。 片刻闲杂人等都散去,彦琛这才近了嗣音的身,却是冷着一张脸说:“你先把身体养好,朕和你的账日后再算,谁借你的胆子,竟敢这样来吓唬朕,梁嗣音,你好啊。” 嗣音又哭又笑,不知说什么好,初龄在边上咯咯地笑着,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擦去自己的眼泪,娇滴滴地说着:“初龄疼母妃,母妃不哭。” “嗣音,泓曦很好,像极了你。”彦琛把儿子抱近给她看,竟又有些哽咽,“这小家伙果然会折腾你,来日若再不听你的话,朕一定狠狠教训他。” 嗣音笑出声来,柔柔地说:“臣妾还指望儿子保护我呢,他怎会不听话。” 初龄则转身来笑眯眯地几乎贴上泓曦的脸那样看着他,嗲嗲地说着:“初龄疼弟弟,泓曦最乖。” 嗣音讶异道:“这孩子竟会说那么多的话,从前为何一句也不开口?” “朕所以要送她去护国寺,此次去虽是为了朕的梦魇,可她本就该去的。”彦琛说得神秘,未及细说,方永禄那里赶来道,“万岁爷,一切都妥当了,等嬷嬷们为娘娘包上棉被就能送回符望阁,您的暖轿也过来了,要不要先行。” 彦琛不想耽搁,有什么话回符望阁自可慢慢地说,遂让奶娘抱着泓曦,他带着初龄离去,便有嬷嬷来用棉被将嗣音裹得严严实实抬起来,用里里外外裹了棉被的车辇将她一路送回符望阁。 而此时符望阁里已等了许多人,皇后听说嗣音苏醒且要搬回来,便先过来这里安排,等皇帝带着儿子女儿先到时,这里一切都已准备好,初龄见到容澜乐颠颠地就扑上去一声声“母后”叫得她酥到心里去。 “真真云开雾散,臣妾心里悬了两日了。”容澜好不感慨,抱着初龄说,“往后更要疼这个小丫头,我们初龄是父皇的福星。” 彦琛笑而不语,心中亦感激容澜这几日的帮助和体贴,不久嗣音被送回来,径直裹着棉被送到了屋子里去。如是符望阁的人、坤宁宫的人、涵心殿的人,太监宫女太医嬷嬷乌泱泱挤得到处都是,容澜便道:“皇上也瞧见了,该劝梁淑媛挪地方了,如今她一个人带三个孩子,怎么也铺不开。” 彦琛亦道:“劝过她几回,总是不肯搬,先头忌讳有身孕不宜搬迁,现在必须搬了。澜儿你看看哪处殿阁空着,等她出了月子就搬过去。” 容澜笑道:“臣妾早就想好了,景仁宫那里也已经在打扫,就等皇上一句话。” “还是你处处周到,这几日朕哪里有这些心思。”皇帝感慨,容澜却笑,“这是臣妾的本分。” 之后与嗣音说了几句话,叮嘱淑慎好好照顾母妃后,容澜便先走了。只是不多时年筱苒和舒宁又来,泓暄太久没见到小妹妹,一进门连请安都忘了,找到初龄就抱着亲亲。初龄也想泓暄,一声声“哥哥”叫得甜腻。 众人行过礼,都为初龄能开口叫人说话而惊讶,年筱苒见嗣音这里拥挤忙碌,便对彦琛说:“把初龄抱去臣妾那里照顾吧,每日抱来给淑媛看看便是,您瞧这里忙的,臣妾都站不住脚了。” 嗣音卧在床上笑道:“只怕给娘娘添麻烦。” 贵妃却道:“添什么麻烦,泓暄会把妹妹照顾得妥妥帖帖的,这小东西每日念三遍妹妹。”说着抱起初龄欢喜道,“我们小妹妹在寺里都被哥哥烦死了是不是?” 初龄大声地“嗯”了一下,逗得年筱苒喜笑颜开,一屋子喜气洋洋,这年节总算是过起来了。 于是初龄被年筱苒和舒宁带走,奶娘抱着泓曦去了楼上,淑慎知道父皇和母妃有话说,也带着谷雨退出去,符望阁里总算安静下来,彦琛才有功夫和嗣音单独说话。 而折腾了这半天,嗣音已经累了,被彦琛握着手对视,她只懒懒地说一声:“臣妾想睡。” 彦琛亦只道:“朕在你身边,你睡吧,只是记得醒过来,不然朕去哪里找你?” 嗣音心底一颤,酸楚涌上心头,她是长长地眠了一场,而彦琛却忍受了几日的煎熬,自己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舍不得他舍不得孩子又回来了,而对于彦琛来讲,正如他所言,他要去哪里找自己? “梁嗣音,你好狠的心。”彦琛缓缓吐出这句话,握着嗣音的手稍稍用了劲,“你是要考验朕会不会随你而去吗?” 嗣音潸然泪下,却是笑着问一句:“皇上这几日可曾好好吃饭?” 彦琛破功而笑,俯下身将她亲吻,柔柔地说:“好生养起来,等你好了一笔笔账我们慢慢来算。” 嗣音软软地“嗯”一声算是应了,纵然睡了两日身体依旧疲惫,到底还是闭目而眠,沉沉地睡着了。 彦琛又守了她片刻,方才唤谷雨来照顾,自己则要回去。出门时瞧见淑慎立在廊下,似乎等自己,他招招手,和颜悦色地说:“过来。” 430.第430章 红光 原来这几日淑慎一边为嗣音担心,一边又为自己的鲁莽生气,她怎么就在父皇母后的面前把那东西拿出来了呢?她为何不再等一等,难道母后那样的人会拒绝父皇吗?现在好了,弄得这样尴尬,别人越不来细问她,她就越觉得不安。长那么大,却不知道“撒谎”是怎么回事。 “好好收着那朵雪莲,父皇把慎儿送到母妃身边,不只是想她照顾你,也希望慎儿能照顾她。父皇知道你为什么会有这朵雪莲,你不必再纠结要不要对朕说实话,你母妃若知道会心疼的。不论怎样,父皇不会动摇对你母妃的信任,所以别人做什么都无所谓。”彦琛轻声细语却字字清楚地告诉女儿,“来日,替朕谢谢他。” 淑慎红了眼睛,几欲要哭,被彦琛揽在怀里哄道:“傻丫头,你这样母妃还当我欺负你了,赶紧擦了眼泪,父皇可把母妃交给你了。” “儿臣一定照顾好母妃和泓曦。”淑慎答应着,总算破涕为笑。 不久彦琛离去,回涵心殿的路上,才总算清醒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嗣音没有离开他,而他们的儿子也那么健康。他感激容澜的大度,可这背后是不是更该感激那个带回这朵雪莲的人?给淑慎的那朵显然是为嗣音准备的,虽然如今用的是皇后的,但又有什么差别?难道冥冥中一切都有安排,老天让他去那个国度走了一趟,让他带回这东西,而这东西也适时地救了嗣音? 可笑的是,彦琛竟然嫉妒,他嫉妒晏珅往后得知雪莲花终于用在嗣音身上时会有的喜悦,而彼时的他却束手无措。如此可笑的嫉妒,让彦琛觉得自己愧为一个堂堂天子。可是怎么办呢,他是帝王,注定从骨子里血液里都充斥着骄傲,来日再面对晏珅,真能如对淑慎所言的,对他道一声谢谢吗? 是,他必须致谢,因为谢过了才没有亏欠,他不要在晏珅的身上欠嗣音的人情,地位也好江山也好,他可以欠弟弟,唯独女人,他最爱的女人身上,绝不能有亏欠。 彦琛回到涵心殿,即刻下旨昭告天下他喜得八皇子,更言明定康亲王进献的雪莲花挽救了梁淑媛一命,更赏黄金千两以示嘉奖。如此一来,要天下人皆知此事,如此一来,那个人还能暗下为自己的付出欣喜吗? 旨意经方永禄递出去后,皇帝独自坐在涵心殿内苦笑,这大概是他这一辈子用意最深的一道旨意,他对嗣音竟爱得如此深刻。 翌日初五,圣旨降临符望阁,因梁淑媛诞育皇子于皇嗣有功,擢升为从二品昭仪,赐景仁宫为处所,不日搬迁。 这样的恩旨和封赏在后宫是极正常的,妃嫔诞育皇嗣多少都会得到晋封,当时宋蛮儿有身孕就被晋升为淑媛,只是她无福消受早早香消玉殒罢。可是今次这道圣旨却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伴随着泓曦出生时的漫天红光笼罩,关于小皇子的命格一时众说纷纭。 其实那日的红光只是烟火罢了,但以讹传讹,便成了神话。不过淑慎却点破一个细节,是日替嗣音接罢圣旨回来她身边时道:“昨日父皇昭告天下的旨意有些奇怪呢,泓曦出生的时候还没过子夜,该是在初一的,但是父皇却说泓曦是初二出生的。” 嗣音对女儿只说:“这有什么可计较的。”但自己心里却明白,彦琛已经在为儿子抵挡麻烦了。 然而世事皆有利弊两面,到底那一日在角楼有许许多多的人,总有人透露出消息去,言说小皇子是在子时前出生的。如此便说明皇帝故意将儿子的生日延后一日避开正月初一这种引人注目的日子,他保户幼子的心昭然若揭,而这一份保护背后的意义,就不是谁都能随意说出口的。 只是这一切,仅仅是个开始。数日后,小皇子出生红光冲天的传说闹得京城里街知巷闻,因皇帝曾昭告天下说初龄公主是星宿下凡国家的福星,既然她是梁昭仪所生,那小皇子定也有些来头,各种传说如雪片一般飞入宫廷,弄得宫里也风风雨雨。 可恼的是,这些都是吉祥的话,不是大张旗鼓可以镇压的,反而叫彦琛无可奈何,倒是容澜和年筱苒私下用劲,暗暗堵住了宫女太监们的嘴。 容澜心里是很清楚的,那日红光虽然神奇,但事实是角楼另一边的宫外在燃放烟花,但其他人不知道,连年筱苒都问她:“娘娘也瞧见红光了?”这些缘故她可以对年氏说,却不能高调地告诉所有人,因为那样又会有人说她容不得别人说泓曦好。 总之各种纠葛,弄得帝后都头疼不已。却不知是什么人在背后煽风点火,把这本平常的事弄得满城风雨。 每日来看嗣音,皇帝都避开这些话题,可是有一日嗣音终忍不住说:“皇上不如下旨扼制这些流言,就说怕泓曦折福,告诉百姓什么红光冲天的事根本是子虚乌有的。” 彦琛却苦笑道:“朝廷是不可以为百信舆论所左右的,那会失去朝廷的威严,朕只能派人悄悄地压下去,可那样不得不伤害一些人命,朕不想我们泓曦才出生就背负这样的孽,所以一直没理会。你放心,朕自然会想办法,怎么能让流言蜚语伤害我们的孩子。” 嗣音亦无奈,幸而她不曾将那场梦告诉任何人,不然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此刻她挽了彦琛的手只道:“臣妾希望孩子平平安安长大就好,其他的事一概都不想强求,泓曦有泓曦的人生,对不对?” “朕一早就应了你的,你放心。”彦琛也只能这样哄着嗣音,但回过身,朝廷上宗室里的压力,还是纷至沓来。 至元宵节前夕,第一份谏言递到皇帝面前,立太子的事终于被提上议程了,最先行动的便是先帝的老臣们,他们大多位高权重且与皇后母家交好,即便有乞骸骨休养在家的,朝中也不乏他们的门生,其中的牵连绵长纠结,是为彦琛登基以来第一头疼之事。但好在平素只是朝务,而他手腕狠辣却每回都有道理,故而至今甚少和大臣们起分歧,但此次就没那么容易应付,毕竟立太子关系的是国家未来数十年的命运。 但这一份折子彦琛没有压下,而是朱批“再议”退了回去,他知道自己若压下,之后的折子必定会连续不断地被送进来,而他批复“再议”却是一种态度,毕竟皇帝的性格脾气摆在那里,他不信自己还镇不住几个老臣。如今一切太平,他们没理由发作,但若孩子们之间有一点波折,必然掀起大风浪,他要做的是未雨绸缪,为到那一天可能发生的事做好准备。而另一方面,他也接受晏璘和嗣音的意见,决定放手让孩子们自己去面对人生。 元宵节一过,正月晃眼就过去了,很快进入二月,正是春寒料峭时。但此刻西南那边却无需棉衣御寒,这里终年湿热,薄薄一件罩衣即可。西南这边的人都熟悉晏珅,他休妻的事也早有传闻,后来见他带来的新王妃和善稳重不似从前那位傲慢凶蛮,也都理解他为何会那般绝情了。 叫晏珅高兴的是,周桃在西南过得很开心,大概是远离皇室远离京城的关系,又大概是因这里也是边陲之地民风淳朴,总之这位王府小王妃表现得出乎他意料的完美。这日军医来府里,因为周桃告诉他自己可能有身孕了,而军医的确给晏珅带来了好消息,一时府里上下皆欢喜。 是日下午泓昀到来,如今他任参将一职,才来的时候的确有诸多磨合,但好在他肯吃苦也聪明,很快就让晏珅满意。 “也不知道该给婶婶送什么,府里的老妈妈说孕妇吃燕窝最补身子,这些是离京时母妃让我带着的,可我并不喜欢吃这些一直都没动过,婶婶若不嫌弃就拿来熬粥吧。”泓昀将李子怡为他准备的燕窝全搬来给周桃,叫他那位小婶婶很不好意思,又重复之前的话说,“殿下何不搬过来同住,衣食住行都有个照应。” 泓昀仍是推辞说:“出来就是历练的,一个人住已经习惯了。也有下人老妈子,吃穿也是现成的,不需要我做什么事情,婶婶不必操心。” 周桃欣然,带着下人们收拾东西下去,晏珅见泓昀益发晒得黑了,知道他****带兵操练和巡防辛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极满意的,只是玩笑道:“你晒得这么黑,改日回京都要认不得你了。” 泓昀却觉得很满足,这也算是一种肯定吧,忽而想起来,便道:“京里来的消息,梁淑媛生下小皇子,据说当时也很凶险,梁淑媛险些丧命,还是母后拿出您进献的雪莲才救下了她。” 提起这件事,晏珅心里不免苦笑,嘴上只是道:“不是晋封昭仪了么,你我该改口了。” “十四叔不高兴吗?”泓昀问。 “不是不高兴,只是觉得你父皇夸张了些,我相信那区区一朵雪莲不足以神奇到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地步,只是梁昭仪命不该绝吧。”晏珅淡淡的,又道,“只怕你父皇这会子正头疼呢?” 泓昀不明白,再要问晏珅却起身离座了,顺手拿了剑说,“到你营子里去看看。” 周桃正出来,便笑道:“早些回来,厨房里已备下饭菜,三殿下也过来一起吃饭。” 泓昀推却不过,应下后便随十四叔一起来到他的营下,众将士见大将军来,群情雀跃,晏珅也竟应了他们的起哄,辟出场地来与将士比武。泓昀却在边上看得心惊胆颤,只因十四叔竟是招招剑剑都透着杀气,好似宣泄一般把所有力气都用上了。 营中数人皆败下阵来,不敢再有人上来挑战,泓昀索性呵斥众人散去,端了一碗凉茶来递给他道:“十四叔莫伤了身体。” 晏珅一气饮下,挥手摔了茶碗,听着那清脆声,忽而拍着泓昀的肩膀大笑:“你我叔侄就好生为他守护江山吧,江山稳固他才能安心,他安心,她才能过得好。” “十四叔?”泓昀听得迷茫,那么多的他,哪个是他,哪个又是她? 晏珅忽而冷笑:“泓昀,你告诉十四叔,你想做太子吗?” 泓昀摇头,“十四叔觉得我有这个资质吗?我纵然想,也明白自己是不能的。我求上进不是为了争什么太子,只是不想让父皇失望,想让自己做个有用的人罢了。” “可若有人把你推到那个位置上呢?”晏珅冷笑。 泓昀一怔,不知如何应答。 晏珅看他这样,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害怕,十四叔不过是一问。” 泓昀道:“十四叔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说那样的话很不孝,但是我的母妃她,似乎心比天高。” 晏珅摇头,缓缓说:“当年十四叔也无意争太子位,兄弟中优秀于我的人比比皆是,我不过是年轻一些,就是所谓的功劳,也因是年轻才显得突出。兄长之中为你皇爷爷建立下功勋的人何止一二。当初废太子,我就屡次因支持复立太子而与你皇爷爷起冲突,到后来看到兄长们斗得你死我活,心里的痛难以言喻。那时候就有大臣来向我靠拢各种游说,渐渐的,我竟心动了。不过也是那时候,你皇祖父把我送到了这里,远远地离开了京城。虽然党争之中十四叔我没做过什么事,但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其他几位构成了威胁,甚至是你的父皇。你也知道,你皇祖母更喜欢我这个小儿子。” 上一辈的事,泓昀不敢多说什么,他也猜不透叔叔的用意,直到随他回到王府吃了饭要回自己的家去,十四叔才说了一句:“如果你无意争太子位,就不要被身边的人所左右,一个真正成功的人不是指他建立多少功勋,能否名垂青史,而是活着的时候,能不能随自己的心愿,做自己想做的事。” 回家的路上泓昀一直在思考自己想做的事是什么,虽然想不到太遥远的未来,但至少明白眼下只想在西南做出成绩,而后他明确地告诉自己,他不想做太子。 想着想着,也忽然意识到,十四叔说了那么多,难道是因为京城那里有动静了?如今论嫡论长,若要立太子,就该是皇后所生的泓昶,如果有波澜,又是谁要与他争呢?泓晔,还是……泓曦? “难怪十四叔这样忧愁,他是在担心梁嗣音吧。”泓昀淡淡一叹,他们这两个男人能算是同命相怜吗? “呵……”长长地苦笑,泓昀没再多想。 这一边,晏珅见周桃忙进忙出,忍不住嗔怪:“你有身孕呢,这些事下人都会做的。” 周桃却嫣然一笑:“我不放心嘛,这些都是你贴身的事,何况我现在身子还不重呢,大夫说我身体很好,不用太担心。我觉得太在乎了,反而是给自己压力,你是知道我的,一有压力心里就闷住了,那样对身体对孩子都不好。”说着上来拉了晏珅道,“这次我会好好保重自己,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的。” 晏珅道:“别累着自己,我只是心疼。” 周桃欢喜不已,乐呵呵地说:“晏珅,西南真好。” 晏珅颔首不语,只是笑着,心中则念:“西南是好,可它毕竟只是西南。” 二月初五,皇帝照例在每月这一日来书房巡视,却不见淑慎,泓晔笑道:“今日梁昭仪搬迁,皇姐便没有来书房。” 彦琛近来忙碌,有几日没去符望阁了,竟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检查完儿子的功课后,便与夫子说,“泓暄今年也要四岁了,改日朕带来与你们瞧瞧,看看资质如何,是否该启蒙了,朕想为他选一个好的启蒙老师。” 太傅们答应下,不久送走皇帝,彦琛今日也难得赋闲,便想来符望阁看看,方永禄却说那里一定忙得热火朝天,不如直接去景仁宫等候。彦琛心想有道理,便随了他。 一行人来至景仁宫,却见容澜已在其中,见自己来,笑道:“皇上怎么不在书房。” “那里忙完了,便想过来瞧瞧。”彦琛道,又说,“这里的确比符望阁大,往后几个小家伙也能跑动玩耍,符望阁那里层层楼楼的,朕总怕他们将来会摔着。” 容澜笑道:“可不是么,如今离得也近了,平日里好照应。当初送去符望阁因为她的病,图那里偏僻,谁知道就这么住下来了。” 彦琛没有直说,其实他就是喜欢那里僻静,平时过去也没什么动静,如今景仁宫虽离得近了,但进进出出难免叫人看着,总有许多不便。符望阁后本有座景福宫,可是先帝在位时那里住过一位疯了的妃嫔,彦琛觉得不吉利,就没往哪里想。又想让嗣音搬到宁寿宫花园的颐和轩去,可是宁寿宫曾是他的太祖母,先帝在位时太皇太后的处所,地位堪比坤宁宫,可谓是栖凤之所,彦琛又是诸多顾忌。 431.第431章 立太子 如是举棋不定便拖了许久,倒是皇后先安排好,选了这一处景仁宫,如是皇帝也不好反对,见这一处也是极好的,便答应了。 二人正说着话,淑慎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来,却是嗔骂:“初龄你别跑,跌着了别来找我揉揉。”但见胖乎乎的初龄笨手笨脚地爬过高高的门槛,乐呵呵地就往里跑,头上玲珑的小牛角辫子一晃一晃,煞是可爱。 她瞧见帝后两人在廊下站着,喊着就朝两人扑过来,可是才跑了半程,就腿一软跌下去,幸而是跪着了,头脸没有着地。彦琛已跑过来将宝贝女儿抱起来,本以为初龄会哭,谁知她却咯咯大笑,乐呵呵地喊着:“父皇抱抱呢,初龄亲亲父皇。”言罢在彦琛脸上猛啃,糊得皇帝满面的口水。 此时淑慎已跟进来,不久嗣音也到了,她月子里养的很好,但是容澜说她那一次元气太伤,要她坐双月子,嘱咐说之后的日子不要出门,就在景仁宫里静养。 而嗣音已长久卧床养身,看起来红润饱满,浑身上下都透着精神,只有彦琛还常常说她:“怎么还那么瘦呢?” 宫女太监们忙着去搬东西打扫,皇帝便带着众人在殿内先坐下,嗣音被封了昭仪后,衣衫首饰也有了不同,比往日更华丽一些,且今日搬迁,谷雨说要讨个吉利,更将她精心打扮一番。容澜虽也是容貌出众者,且多年下来休养得气度雍容华贵,但岁月总是会留下痕迹,平日尚可,此时与嗣音在一起,便显露无余了。 只是彦琛似乎从来不会在意这些,谁若在这上头计较或动心思,只怕是白费功夫。不久年筱苒与舒宁也过来,更是一屋子的明艳动人。却也是这样,才显得这个家兴旺繁荣,每个人脸上挂着的都是欢喜之色。 大人们坐着说话,淑慎带着弟弟妹妹在摇篮旁看泓曦,泓暄看了半日跑来拉着容澜说:“泓曦和泓昶一样大呢,可是母妃讲泓曦是泓昶的弟弟。” 说起来,这一个月泓曦又长大了许多,他出生时个头就大,如今瞧着竟要和泓昶一般了,容澜便让络梅去把泓昶抱来,两个小家伙摆在一起,果然泓曦都快赶上泓昶了。 彦琛笑道:“暄儿真是个好哥哥,连弟弟们的模样个头都记得那么清楚。他疼初龄的份儿,都快赶上朕了。” 初龄听见父亲说哥哥又说她,便乐颠颠地抱着泓暄,说:“哥哥抱抱。” 泓暄竟也像模像样地要抱她,而他才多大的力气,两个小家伙扭着就一起跌倒下去,惹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他们俩也不哭,就索性滚在地上玩耍了。 年筱苒见儿子被夸奖,心里很是高兴,这多亏平日舒宁引导他,自己是个急性子又没耐心,连给儿子讲个故事都懒怠,自从有了舒宁后,就更不上心思了。此刻便笑道:“都是武婕妤教得好,叫这孩子明白自己这个小哥哥该做什么。” 舒宁一愣,继而只是温柔地笑了。 容澜冷眼看着,这个女子身上的确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想当初她在承乾宫里那副模样,谁能想到今天,实在世事无常。如此,竟莫名地想起宋蛮儿,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前些日子派人打扫景仁宫时,她也宫女们打开咸福宫打扫了一番,自己站在里头想着曾经一个鲜活的生命就那么消失了,不由得落了眼泪。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人的的确确该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人。 此时泓曦不知为何哭了,他一哭泓昶也跟着哭,泓暄蹦蹦跳跳叽叽咕咕不知说什么,初龄也跟着哇哇乱叫,一时闹得人头疼,年筱苒第一个受不了,呵斥泓暄闭嘴,她一凶泓暄就瘪嘴要哭,更是闹得天翻地覆。 彦琛却喜欢得很,这样的天伦之乐可不是随时都能有的,且奶娘们很快赶来照顾两个小婴儿,不久哭声便止住,一个乖乖地换着尿布,另一个则香甜地吃奶。舒宁带着泓暄和初龄吃点心,淑慎过来腻在容澜怀里。 容澜搂着淑慎,十指滑过她细软的头发,忽而说:“过了年,咱们淑慎十五岁了吧。” 贵妃忙接嘴:“可不是嘛。”再问彦琛,“再过两年就该嫁人了,皇上心里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你们这么一说,朕还真要留心了。”彦琛也是开玩笑,想起一出是一出,对闺女道:“那****在殿上弄破人家试卷的那个邹皓可好?让古昭仪做媒,跟家里说一声,多便宜的事。” 被拿来取笑也就罢了,父皇偏偏提那个骄傲的邹皓,淑慎有些生气了,撅着嘴道:“你们都爱拿我取笑,再不理你们了。”言罢跑出去,便听她冲小宫女嚷嚷,“我的屋子在哪儿呢?” 吓得外头的人不知所措,这里大人们却都笑得乐不可支,嗣音道:“皇上偏说这个人,丫头最厌恶他恃才傲物性格古怪了,初龄当初才送去护国寺,她从贤王府过去看妹妹竟也碰到那个人,回来也唠叨了好几句,是真的看不惯呢。” 年筱苒却脱口而出道:“不是冤家不聚头。” 众人皆一愣,竟是静了半晌品味这句话。不久彦琛说:“丫头大了,往后不能再让她随意出宫去,便是去护国寺也要先派人告知那里,让他们莫让闲杂人等靠近淑慎。毕竟是公主,出了事不好。” 这话虽严肃煞风景,但也是道理,嗣音忙答应下,之后众人说些闲话,外头也都归置妥当,容澜便叮嘱嗣音好生保养身子,带着贵妃和舒宁都走了。 一时景仁宫里空落许多,嗣音与彦琛立在庭院里四处望,不由得叹:“虽然富丽堂皇又宽敞,可是终不如符望阁,心里空荡荡,好像少了什么。” 彦琛笑道:“符望阁那里也不会有人住进去,将来你若喜欢,再搬回去也不难,总之如今是为了孩子们,那里毕竟太小,哪里挤得下这么多人。” “臣妾就是感慨一下,这里也很好的。怎么能再搬回去呢,往后初龄和泓曦越来越大,那里根本就住不下了。”嗣音笑道,也不掩饰心里的惋惜,“就是可惜不能登高在阁楼上和皇上喝茶下棋静静的说话,这里抬头就只能看到高高的宫墙,砖瓦梁栋,怪闷得慌。” 彦琛浅笑,握了她的手往正殿后面绕过来,指着眼前一汪水塘和小桥亭台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皇后知道你喜欢这些东西,才挑了这里,那么多殿阁里,唯有景仁宫是有水的。你别小瞧这池塘,它可是活水。往后咱们就在这里下棋说话,也是惬意。你若仍旧喜欢高处,朕有了空闲就带你去角楼看看,比符望阁的视野更开阔,也比从符望阁过去容易。” 嗣音喜不自禁,拉着彦琛几步越过那小拱桥,两人在亭台里坐下,伏在栏上瞧见水塘里有锦鲤游动,她笑道:“将来初龄再大些,闹着要抓鱼儿来玩怎么办?这一池子鱼还不叫她折腾死。” “由她玩去,只是你们千万小心别叫她跌下去,着池子有一人深,你我下去自然无事,可初龄还小,往后她再领着泓曦玩闹,一定要有人看着才行。”彦琛提及这些,不免严肃起来,又道,“你手下就这几个人不成,那日皇后与朕说,蛮儿故世后念珍念珠无处安排,他们都是有经验的大宫女,搁在别处怕浪费了,而你正需要人,若你不介意他们曾跟过蛮儿,就想放到你这里来。” “娘娘的安排自然是好的,往后有她们在,臣妾也好省心不少。吉儿、祥儿陪孩子们玩耍还行,做事情就完全不能了,谷雨平日一个人四处照应,也够辛苦。念珍念珠过来的话,就让他们照顾泓曦和初龄好了。”嗣音欣然接受,她并不介怀宋氏的暴毙,也感念皇后对自己的诸多照顾。本来她就觉得人手不够用,初龄虽然大了,却因会跑会走远比婴儿时带她更辛苦,坐月子那会儿谷雨几个围着自己转,若非贵妃那里抱过去带着,符望阁里的人真是忙不过来。 嗣音又道:“淑慎虽在及笄之年,可臣妾心里舍不得的,皇上不要那么早将她嫁出去,她的心性也全没长好,再留她在宫里两年吧。” 彦琛笑道:“你竟在担心这个,傻子,朕作甚急着要把她嫁出去。淑慎对泓晔影响很大,就算是朕私心吧,朕希望她这个姐姐能再多陪泓晔两年。” “那最好不过了。”嗣音放心,之后两人欢喜地说些私己的话,不提。 且说如今已是二月,小皇子出生月余,梁昭仪也正式迁入景仁宫,可谓风头一日高过一日,当初一些冷眼旁观皇帝对那个梁才人青睐有加的大臣也按耐不住,这一晃到了隆政五年,曾经七品宫阶的小才人竟然已跃身为从二品昭仪,且盛宠不衰,更有不可预估的势头,而最重要的是,这个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女人如今儿女成双。 元宵前夕那封折子若说是老臣们试探皇帝的,如今他们是真正要摩拳擦掌付诸行动了,总不见得眼睁睁看着这个江南女子势头日盛,将来她的儿子成为储君太子,让他们这般支持皇后的老臣无处容身吧。 容栗阳虽是读书人,但府中门生无数,当初送女儿出嫁时就看中女婿是真命天子,虽然其间诸多波折,最终的结果还是证实了他的眼光不错。可惜女儿的孩子接连夭折,让他另一个失望最终趋于落空。但如今女儿在这个年岁上喜得麟儿,委实叫他这个外公不得不相信是上天的安排。 既然如此,他怎能容许那些庶出的皇子来破坏外孙的前程,势必要在泓曦未成势前,先定下泓昶的将来。 三日后,一封联名奏折递到皇帝面前,此番不再是提醒皇帝该立储稳固朝纲,而是直接谏言,当依照祖宗规矩立泓昶为太子。 涵心殿里彦琛劈手扔了这本折子,冲着方永禄骂道:“什么东西!” 方永禄吓得匍匐在地,不知所措。 “叫老七进宫来见朕。”皇帝随即怒斥。 之后晏璘匆匆进宫,得知此事也哭笑不得,说:“只怕皇嫂那里一点动静也不知道,他们这么做,不怕皇上迁怒皇嫂吗?” “你皇嫂那里早与朕达成默契,偏这一群老腐朽不知天高地厚。容栗阳自己不出面,他以为朕就不知道他的心思了吗?既然他们那么喜欢闹事,那就让李家的人跟他们去斗,你我作壁上观,看他们能闹到什么时候。” 晏璘听着皇帝的怒言,心里也是无可奈何。而温和了许久的隆政帝再次露出他严苛狠辣的手腕,晏璘离宫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查散播泓曦出生传奇的人,杀罚囚禁,无所不尽其极。一时京城里人人自危,关于泓曦的传说不出三日就平息下来。 这日和郡王府里,梁如雨正打点要托人送去西南的东西,她的丫头秋穗进来道:“王妃出去了,那里的姐姐叫奴婢晚些再过去问。” 原是她让秋穗过去问问赫娅有没有要带给泓昀的东西,好一并打包捎上,此刻听说她不在家,便作罢,只说“再等等。” 秋穗已是如雨的心腹,便不由得嘀咕道:“王爷也不在家里,王妃三天两头往外跑,听说市井街巷哪儿都去呢,实在没规矩。” 梁如雨笑道:“你管这些做什么,家里太平就好了,她爱做什么是她的事,就是不自重也轮不到你我来管。” “可不是嘛。”秋穗说着凑近主子低声道,“府里老嬷嬷说,瞧见王妃在外头私会男人呢。” 梁如雨眸子一亮,反斥责:“不许瞎说,那可是关乎名节的,可不能给王爷脸上抹黑。” “奴婢也是听说的,不过据那位老嬷嬷讲,也不是一回两回,这要是真的,万一叫哪家府里的人撞见,王爷什么面子都没了。”秋穗一本正经地说着。 “就是这样我又能做什么?”梁如雨心想,她不可能去指出赫娅,也不能去提醒她,总不见得进宫去对婆婆说,说她的大媳妇儿偷人? “下回王妃再出去,咱们跟着吧,若是真的话,万一闹出事情来,主子也有话说。”秋穗眼睛眨眨,鬼主意便有了。 “也罢,下回再说吧。”梁如雨嘴上应着,心里却满不在乎,如今只要赫娅不来闹她,她爱怎么样真真和她没有关系,“你去给我准备换衣裳,我要进宫去。” “唉?主子要去对贤妃娘娘说吗?” “哪里为这个,我是去问问婆婆她有没有要捎带给王爷的东西,总不见得派个人去,太失礼了。”梁如雨说罢,便催促秋穗去打点。 不久二人进宫来,李子怡听说是要给儿子送东西去,感慨小媳妇心细如丝,倒腾半日理出一些东西后,便让静堇送她一起出去。一行人缓缓走在宫道上,才至一拐角处,却见三四个宫女跪着,地上是翻了的木盆和衣裳,一个老嬷嬷叉腰斥骂着什么,忽而噼啪两巴掌打在其中一个宫女脸上,看得人心惊肉跳。 梁如雨本不想多事,可突然见静堇脸色苍白,不由得问她怎么了,这一出声,叫那里的人听见,老嬷嬷忙过来请安,向梁如雨行礼。 梁如雨也只能端着身份应付了两句话,便要离去。可她们才走不远,那老嬷嬷又骂骂咧咧起来,几人回头看过去,便见她对着一个宫女又掐又打的,好不凶戾。 秋穗见静堇抱着东西的手打颤,忙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如雨瞧见,也道:“是不是她们里头有你认识的人?” 静堇这才道:“挨打的那个正是和奴婢从前一起伺候主子的静燕,她自从被罚去暴室后,好些年没见到过了,没想到今日却撞见了。” 这般说着,静燕那里似乎是又顶了嘴,那老嬷嬷气得一脚把她踹在地上,厚厚的宫鞋底死命地踩着她的胳膊,吓得旁边的宫女直打哆嗦。 暴室里的宫女大多是犯了错被罚去,或罪臣家里的女眷等,总之都是人下人,奴才的奴才极其低贱,里头的管事嬷嬷们也都挑粗实暴躁的,方能压得住。今日不知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这几个人,但梁如雨见静堇难受,且也看不下去这嬷嬷如此折磨那静燕,不由得又折回来,开口道:“嬷嬷看在我的份上,饶了她们吧。” 那老嬷嬷没想到梁如雨会回来,且态度谦和有礼,念她是贤妃儿媳又是景仁宫的堂妹,也容不得她揶揄发作,便也好脾气地回答:“侧妃不知道,这些贱婢都狡猾得很,三日不打就不行,这几盆衣裳都是景阳宫那里贵妃娘娘的,她们竟这样打翻弄脏了。敬事房那里问起来只怪老奴,老奴自然先找她们算账了。” 梁如雨瞧那静燕,脸上新伤旧伤没有一块皮肉是好的,发髻衣服都被扯烂了,手臂上也沁着血,真真是可怜至极。再瞧她抬眼看静堇的眼神,虽含了几分恨意,却更多的是求助。而回头瞧静堇,她已无奈地转过身去了。 432.第432章 嗣音训女 “不如我去和贵妃娘娘说一声,说我不小心撞翻了你们的木盆弄脏了衣裳,这样娘娘就不会责难敬事房,那里自然也找不到嬷嬷的头上。我想她们都知道错了,嬷嬷往后再慢慢教导便是,今日这顿打看在我的份上,就算了吧。”梁如雨客气不已,将话说到了这份上。 老嬷嬷哼哼了半日,只能答应,又踹了静燕一脚说:“贱婢还不给和郡王侧妃谢恩,难道讨打吗?” 静燕那里匍匐过来朝梁如雨磕了头,和其他几个宫女默默收拾好衣裳,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后,老嬷嬷那里道一声告辞,便斥骂着带她们走了。 “呀,那个宫女是脚跛了吗?”秋穗见静燕一瘸一拐的,不由得惊呼。 如雨睨她一眼,示意不要多嘴,也转身往出宫的方向去。路上见静堇情绪低落,不由得道:“我想老嬷嬷只是此刻给我面子,回去还会打她们的,静堇你若实在不放心,要不我去求求情,索性将她领出来?” 静堇忙着急道:“不必不必,主子千万不能提这件事,贤妃娘娘是恨透静燕的,不然这些年怎么就由她在那里受折磨。是她们自己做了不知廉耻的事情,有今日也是自作孽。奴婢只是念旧情可怜她几分,主子可千万别多想。不然贤妃娘娘知道,也会责罚奴婢的。” 梁如雨见她说的如此严重,也不愿多触碰这些麻烦事,不久出宫去,可回到府里时,她那姐姐竟然还没有回家。 此刻已然黄昏,赫娅带着她的人才从一家酒楼出来,刚走不过几步路,忽而一群士兵冲过来将酒楼包围住,进去的十来个人不久也出来,押着一个用黑布罩了头的男人,为首的将领朝赫娅冷漠不屑地看了几眼,随即又浩浩荡荡地走了。 赫娅的心突突直跳,连下人请她上马车她都没听见,刚才那个被抓走的男人虽然蒙着脸,可他身上的衣服赫娅认得呀,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的事被发现了?可为什么不抓自己?而那个将领,分明就是有意看自己的,他是要表达什么吗? “主子,上马车咱们回吧。”下人又过来请赫娅,赫娅猛地回过神来,却急急燥燥地说,“不回府里去,进宫,立刻进宫。” 王府里,直到天色擦黑梁如雨也没等赫娅回来,秋穗忍不住劝道:“主子先用膳吧,您这样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她也没说不回府里用膳,我若先吃了又叫她说了话去,才刚不是吃过点心么,我不会饿着的。”梁如雨却不以为然,自从泓昀走后,她事事小心、处处谨慎,一切一切都按规矩来做,叫赫娅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总算相安无事,她可不要为了一顿饭,给自己添麻烦。 而赫娅这边,赶着宫里各门落锁前,终于离开了翊坤宫。脸上有淡淡的泪痕,幸而这夜里旁人也瞧不见。她将傍晚在街上发生的事告诉婆婆后,李子怡几乎气背过去,除了将她一顿痛骂,也无能为力,只是冷声说:“你好自为之吧,若追究起来,我真真保不住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不事先来问过我?你这不是在帮泓昀,分明就是在害他。” 此刻赫娅一路往宫外去,恨自己为什么做什么都错,丈夫不理解她,婆婆也不帮她,幸而这件事是为了泓昀,不然只怕婆婆为了自身撇清干系,这会儿就绑了她送到皇帝面前去了。她自恃能做好的事,到头来竟是皇帝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她万劫不复的。 “啊!” 她正愤恨,边上的丫头突然尖叫吓了她一大跳,恨得一巴掌打过去骂道:“作死吗?撞见鬼了?” 小丫头吓得哭着指着远处草丛,竟是隐隐露出一只胳膊,哭道:“是,是鬼吗?” 赫娅也吓得不轻,但不想让丫头们看轻,壮着胆子凑过去看,竟是一个宫女躺在那里,她浑身都是伤,已然奄奄一息的模样。 “静燕?”就着灯火,赫娅认出了静燕,想起曾经许诺她的事,又见她此刻的光景,心里不由得一紧。 亦是此时,远远有脚步声和灯光照过来,熙熙攘攘仿佛是在找人。静燕也睁开了眼睛,见是赫娅,眸子突然放光,一把抓着她的脚哀求:“王妃救救我,救救我。” “你,你放开我。”赫娅吓坏了,挣扎着要躲开,可静燕抓得更紧了,哭着哀求赫娅救她。 而此刻灯光越来越近,十来个嬷嬷太监围过来,将周遭照得通亮。众人认出是赫娅,都行了礼,继而一个嬷嬷指着地上的静燕道:“这个贱婢逃出暴室,惊着王妃了,奴婢这就把她捉回去。” “王妃救救我,王妃……你答应过奴婢的,你答应过的,违背诺言,您不怕小皇孙遭报应吗?”静燕急得什么也不顾了,仿佛就要翻旧帐。 赫娅心里一慌,又听她提到儿子,忙做了决定对众人道:“她怎么了?为何被打得这么惨?” 一个嬷嬷道:“这贱婢犯了错,奴婢们按规矩责罚,谁知她却逃出来,正要抓回去问罪呢。” 赫娅干咳几声给自己壮胆,严肃道:“这里是皇宫,不是地狱,你们怎么能把人打成这样?贤妃娘娘才刚提到她,说她这些年在暴室里悔悟也足够了,正要调回翊坤宫呢,你们这样子打死了她,怎么向贤妃娘娘交代?”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赫娅又道:“人你们可以带回去,但把伤治好不能再打了,过几****要来看的,娘娘那里等着她回去伺候呢,如果再打她,你们自己去向贤妃娘娘交代。” “奴婢记下了。”几个嬷嬷悻悻地答应,上来把浑身是伤的静燕拖走,那静燕一边还不忘记回头对赫娅喊,“王妃记得你答应过奴婢的事……” “主子,您答应她什么了?”边上的小丫头吓得浑身打颤,觉得这满身血迹的宫女就好像是来索魂的鬼怪一般,又弄不懂赫娅怎么连暴室里的人都会有瓜葛。 赫娅却一巴掌挥在她脸上,恶生恶气地说:“几时轮到你管主子的事?你给我记着,回去若敢嚼舌头叫那个小贱人知道,看我不把你抽筋剥皮。” 谁也不知道赫娅究竟答应了静燕什么,这件事虽小,但到底还是让中宫知道了,彼时容澜只是对络梅冷声说:“让她闹去吧,如今她刀架在脖子上自己还不知道呢,翊坤宫里那个也是死人,连个儿媳妇都管束不好。这些年我为她们操心兜着多少事情,如今再懒得管了,随她们折腾去。皇上若怪我,我也有话说。” 络梅却道:“那个静燕似乎不简单呢,当年中秋节陷害梁昭仪的事,她也脱不了干系。据说那晚她口口声声说王妃别忘了答应她的事,您说这小王妃这些年竟也没瞎折腾,连暴室里的人她都能找来用?” 容澜冷笑:“你以为她一个人的本事?” 络梅不言,自然心领神会。此时织菊从景仁宫回来,方才容澜叫她送一些给泓曦用的东西过去,只见织菊笑道:“梁昭仪真是狠心,小公主那么可爱的孩子都舍得打手心,奴婢刚才过去,小公主正哇哇大哭,奴婢把娘娘交代的事说完要走,她抱着奴婢要跟奴婢来坤宁宫呢。” 容澜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小的孩子她都打?皇上知道,该心疼坏了。” 果然,其实织菊离开不久,彦琛就过去了,这几日办成了几件事,叫他心情极好,可是进门却听见女儿大哭,嗣音那里则斥责众人:“谁也不许去抱她,让她自己哭。” 彦琛心疼坏了,疾步进来嗣音的寝宫,便见女儿独自坐在地毯上大哭,一见自己蹭得就爬起来一头钻进怀里,哭着告状说:“初龄疼,父皇亲亲……” “怎么了?做什么让她哭得那么伤心?”彦琛竟有些生嗣音的气,抱着女儿坐下来,一边擦干她的眼泪,一边骂谷雨几个,“主子生气你们也不拦着,闹成这样做什么?” 初龄又举着胖乎乎的小手给父亲看,哼哼哭泣着说:“疼,父皇亲亲。” 彦琛这才明白过来,捧着女儿的手问嗣音,“你打她了?她还那么小,你生气也不至于打她。” 嗣音知道这护犊子的父亲又要没理智了,摆手让念珍、谷雨她们都下去,自己也不理会皇帝,独自坐到边上生闷气。 初龄那里哭了一会儿也止住了,依偎在彦琛肩上,时不时偷眼看一眼娘亲,嗣音那里一个人坐着,不知怎么竟也落泪了。 彦琛两个都心疼,一时不知怎么办,只是道:“你怎么哭了?是朕说的太冲了吗?你看朕几句话而已,你打她,女儿岂不是更承受不起?” 嗣音闻言转过来瞪了一眼,更是生气地背过去,心里委屈起来不由得又落了眼泪。 彦琛更不知所措,只道:“你有话就说,不要哭。” 初龄见爹娘这样冷着,撅嘴哼哼了半晌,挣扎着从彦琛怀里爬下来,一步三退地到了嗣音膝下,轻轻拉拉娘亲的衣袂,娇滴滴地喊了声:“母妃。” “母妃、母妃。”初龄唤了两声,见娘亲仍是不理会,索性抱着她的膝头,呜呜咽咽着,“母妃抱抱。” 嗣音轻轻推开她,赌气说:“这会儿要抱抱了?母妃不抱不听话的孩子,找你父皇去吧。” 初龄哇得大哭起来,蹭着嗣音不肯离开,彦琛看得心疼正要过来劝,嗣音已把女儿抱起来,亲亲她肉肉的小脸嗔笑:“动不动就哭,你不是犟得很吗?还去不去后殿那里了,去不去小池塘了?” 初龄撅着嘴,哼哼着,见娘亲神色严肃,只能点点头。嗣音又用手比了比,说:“娘不再说第三遍了,下回你再犟还是要打你。你要长那么高了才可以去那里,就是去也要谷雨、念珍她们或姐姐带着才行,听见了没有?” 初龄双手勾着嗣音的脖子,把小脸埋到她肩后去,撅着小屁股伏在娘的身上,嗣音顺手轻拍了两下问,“听见了没有?怎么又不说话?” 彦琛看不下去了,站过来说:“你别打她。” 嗣音闻言一怒,竟是瞪了皇帝一眼,也不理他,抱着女儿起来往后走,到后殿临窗指着外头的池塘说:“那里真漂亮呢,可是也很危险,水很深,我们初龄还没长个儿呢,你要是掉下去了,就再也看不到父皇母妃,也看不到哥哥姐姐。娘看不到初龄的话,会天天哭,初龄要我哭吗?” 初龄的小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无限渴望地看着那小桥流水,抿嘴想了会儿,才答应嗣音说:“初龄不去,娘不要哭,不哭。” 嗣音方笑得甜,亲亲女儿说:“初龄要是乖乖的,母妃就给初龄养只小狗,跟云葭姐姐的一样,好不好?” 听说能养小狗,初龄倏地就忘记那池塘亭台,兴奋地抱着娘又亲又啃,弄得嗣音满脸的口水,笑呵呵嗔她:“初龄是小狗呀?” 跟过来的彦琛又忍不住了,霸道地伸手来抢过女儿,一边说嗣音:“你这么说女儿是小狗,越来越胡闹了。”一边哄初龄,“等龄儿长高了,父皇带龄儿去宫外去江南,看山川湖泊,比这小池塘好看多呢。” 初龄大概不是很明白父皇这句话的意思,反正知道父亲是什么都顺着自己的,就用力地点点头,朝母亲得意的笑起来,还不忘提醒她的许诺,嘴里嘟囔着:“小狗。” 嗣音却绕开彦琛,唤奶娘来,“公主该睡了,奶娘抱去哄,带话给谷雨她们,别的事都可以疏忽,但时时刻刻看着初龄,不许叫她到后面去,你们带着也不行。” 奶娘应下,上来怯怯地从皇帝手里抱过小公主,欠一欠身便离开往东配殿去。寝殿内一时无人,嗣音转身气呼呼地看着彦琛,此时此刻仿佛忘记他帝王的身份,竟道:“皇上可知道民间有句话,说‘养女不教如养猪’。” 彦琛一噎,也气道:“你今日是怎么了,教训女儿不够,又来教训朕?梁嗣音,朕可是皇帝。” 见皇帝着急的模样,嗣音嗤得笑出来,说:“皇上自然是皇上,臣妾哪里敢教训您,只是这句话自小听父亲念叨罢了。皇上疼女儿,一味宠着她顺着她,她如今还不懂事,只知道有您撑腰就什么事都能做到。可那池塘是她能去的吗?那日带着孩子们四处逛逛,到那一边时就与她讲清楚不可以去,当时不是没听懂,也是满口答应的。今日却自己甩开奶娘往那里跑,被奶娘捉回来就又哭又闹发脾气连点心碟子都摔了,难道臣妾不教训她吗?” “你看看你,朕不过说一句,你就这么一大车话。”彦琛自知无理,勉强说,“你骂她便是了,打她做什么,那么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手。梁嗣音,你若再打她,朕可就把初龄抱走了。” 嗣音哭笑不得,又听皇帝一口一个“梁嗣音”那样唤自己,心里更生气,索性不要理睬他,坐到一边去闷着。 彦琛本来就没道理,两人僵持半天,反是他先来哄人,如初龄那样拉拉嗣音的衣袖说:“你生完丫头的气,又要生朕的气吗?朕几日才见她一回,她却****跟着你,朕难免多疼她一些,你也要吃醋吗?朕不过叫你别打她,你就不能让一步。” 嗣音气道:“哪里打她了,不过在手心上拍了几下,都不带疼的。皇上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一点点小事就大哭大闹,都是您惯的。” “好好好,都是朕的错。”彦琛坐到她边上,耐着性子哄道,“我们难道要为女儿吵一架不成?你瞧瞧,方才你不是也哭了么?何必呢,慢慢教就是了。” “臣妾那眼泪可不值钱,是哄初龄用的,我才没那么软弱动不动就哭呢。”嗣音道,“只因皇上宠着她,她知道我不会将她怎样,唯有见我难过伤心了,才知道认错。小小年纪已经明白自己金枝玉叶公主的身份,傲气得很呢。” 彦琛闻言竟是啧啧得意道:“到底是朕的女儿。”见嗣音气结,忙把她搂在怀里说:“朕已经把你宠坏了,不宠坏她岂不是太偏心了。朕就想一辈子宠着初龄,什么都顺着她,朕知道她不会变坏孩子。你就不能让朕遂愿吗?” 嗣音挣扎着要躲开,彦琛却搂得更紧了,她正色道:“皇上要宠女儿臣妾不拦着,只是臣妾教训她的时候皇上先躲开去,等臣妾教训完了您再来哄不迟。她总要有一个怕的人,不然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将来变得刁蛮无礼,您就白疼她了。” “是是是,朕都听你的。”彦琛无奈,又轻声道,“咱们好好说会儿话,朕这几日高兴呢。” 嗣音知道他是为朝廷上的事开心,也不便细问,取了香茶点心来,与彦琛到后殿凭窗坐下,二人天南地北说些闲话,彦琛时不时提及朝廷上的事,但见嗣音兴趣索然,也就不再多讲。只是又提到说:“等过了二月你身子全好了,朕想让泓晔每日再来你这里和淑慎温习功课,如是一直到淑慎嫁出去。自然,也就两三年,再大反不方便了。” 嗣音笑道:“其实臣妾所知有限,已经觉得没什么能帮到泓晔了。” 433.第433章 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彦琛则说:“从前是那么想的,如今却不奢求你教他什么,就是个性他也算定下不是轻易能改了,不过想他每日过来,有淑慎初龄,过两年泓曦也会跑动说话,叫他体验兄弟姊妹的一起的亲情。承乾宫里就他一个孩子,冷冷清清的。” “臣妾听您的安排。”言罢窗外有雀鸟掠过,停在那桥上叽叽喳喳,嗣音笑道,“臣妾已喜欢上这地方,娘娘实在用心为我挑了住处。” 彦琛笑而不言,只挽了她的手静静坐着。江山社稷之外,他别无所求,但愿岁月静好,嗣音能永远这样清闲自在。而为此要付出的代价,就让他这个皇帝一人抵挡好了。 转眼到了二月下旬,大半个月来京城里时常有官兵捉人,弄得人心惶惶,一班大臣们也弄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便各自收敛只是观望。立太子一事渐无声息,支持立嫡的那一派先发制人的策略显然完败,皇帝不正面的回应却大大打击了他们的信心。 这一边,和郡王府里竟也静了许久,自那日王妃深夜归来后,就没再见她出门去,往日隔三差五必要出去逛逛,这些日子竟只在屋子里闷着。梁如雨每日晨昏定省,她也推托不见,反弄得如雨担心是不是赫娅病了。 秋穗机灵,终是从赫娅随侍的口中套出一些话,如数搬给如雨听后,说道:“该不是她闯了什么大祸,在家避难?您看连宫里都不去了,平日总要隔几天去看看小皇孙。” “你莫胡说,回头弄得流言蜚语反是我们的错。”如雨一边嗔怪丫头,一边心里却不踏实,她隐隐觉得此次的事情不小,万一牵连到泓昀可怎么好,又不好进宫去问婆婆。如是担心了两天,终忍不住,这日一早过来正瞧见丫头端早饭,便顺手接过亲自进来。彼时赫娅正梳妆,瞧见她不免生怒,将手里的牛角梳拍在案上道,“你如今好,不必通报就自己进来了,我这里是随便你进出的么?滚出去。” 如雨并不生气,反耐心道:“只因姐姐几日不见我,心里担心您的身子,所以才冒昧闯进来。心想万一您有什么事,我怎么向王爷交代。” 赫娅摆手让梳头的婢女离开,冷色傲气地走来几步,斜斜地看着如雨道:“你是盼我死吧,你放心,你还没死我怎么能死,难道我死了把王爷留给你一个人。” 这话叫如雨气得喘不过气来,可又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地欠身道:“知道姐姐身子好,我也安心,姐姐用早膳吧,我先告退。” 正转身要走,赫娅却喝住了她,悠悠闲闲地坐下看了看食盘里的餐点,问道:“这是你做的?” 如雨答:“是厨房做的,方才瞧见端进来,我就接手了。” “嗯……”赫娅喝了口粥,不知嫌弃哪里不好,恹恹地扔了勺子,碰得叮当响,又抬眸看着梁如雨道,“你除了会操持家务,还会做什么?” 如雨不知她的意思,没有做反应,赫娅继续道:“我问你,为了王爷是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是。”这一问,她不假思索便回答了。 赫娅挑眉,哼笑道:“果然他没白疼你,既然如此,我这里有件事交代你去做,别问我为什么,你就记着,我是为王爷好。” 如雨一愣,静默须臾,却答:“姐姐若不说明是什么事,我不敢随便答应。您我都是女人家,许多事本是做不好的,若鲁莽行动适得其反,只会害了王爷。” “放肆,跪下!”赫娅大怒。 梁如雨无奈,只能依言屈膝,却紧紧咬了唇,笃定不轻易为她去办事。 “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京城里风声很紧,皇上到处都在抓人,你知道是为什么吗?”赫娅问。 “只知道外头不太平,我也不常出门,所以并不清楚。”如雨答。 “蠢货,你是王爷的女人,怎么能不知道外头发生什么?他远在西南,京城里的事自然要我们盯着了。”赫娅骂道,叹气说,“你们汉人女子就是扭捏作态,瞧着生气。” 如雨心里苦笑,脸上仍不做表情。 赫娅又道:“这一切都是为了立太子的事,你说和王爷有没有干系?” 如雨皱眉,低声说:“既是这么大的事情,就更不该我们女人家关心了。” “你就是懒,口口声声为了王爷什么都能做,这会子却摆出一副大道理的模样来教训我掩饰你的懒惰懦弱。梁如雨我也坦白告诉你,咱们王府如今有大麻烦,你今日若不应了我,来日出事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赫娅冷声道,“起来坐下,听我慢慢与你说。” 如雨无奈,只能任她摆布,待听完赫娅的话,心里已是惊了无数次,赫娅那里幽幽地说:“别以为我有事你就能做主这个家,你别忘了我是什么身份,我是浩尔谷部的公主,我的部族不会轻易看着我受罪,自然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如今你有两个选择,要么去告发我,要么就是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办。梁如雨,用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如雨心里突突直跳,静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赫娅再道:“你只记着一句话,就是我死了,我的部族也会找你算账的,绝对绝对不会让你在王府里得意的。想想你的身份,再想想我。” 言罢将早餐一推,喝令她端出去:“让他们叫我的厨子做奶茶酥点来,你们这寡淡的粥是给和尚吃的吗?” 如雨收拾好出来,交给丫头让他们找厨子做奶茶去,丫头心疼如雨被欺负,都说:“主子别难过,王爷回来自会给您公道的。” 如雨笑笑不语,心里惦记的却是赫娅闯的祸,她竟然如此直言不讳地告诉自己,究竟是破罐子破摔了,还是另有他意?心中惴惴不安,吃了饭后便让秋穗打点,秋穗问她可是要进宫,如雨却道:“去贤王府看看夏菡,我心里烦闷。” 梁如雨到贤王府时,府里正请了宫里的太医来,她只当是哪位主子病了,不想竟是夏菡有了身孕,贤王妃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益发将儿媳妇当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此刻见如雨过来,忙笑道:“你们妯娌说说话,我进宫一趟去。” 如雨欠身相送,待人去,才坐到夏菡身边,由心地恭喜她:“真是好,有没有给家里送消息去?伯父一定高兴坏了。” “泓昕已经派人送去了。”夏菡羞涩地说,“他也欢喜得不行,笑得像个孩子。婆婆就说他是傻人有傻福,年纪轻轻就要做父亲了。” “还不是你们好嘛!”如雨笑道,又感叹,“我们同时出嫁的,如今你都快做娘了,我却不知几时能把王爷盼回来。他过年也没回来,这一走快半年,那么长时间才送回来两封信,还都被我们家那母老虎抢去,我连看都没看一眼。我又怕写信多了反让他担心我,也只每月一封信而已。” “她欺负你没有?”夏菡问。 如雨摇头:“难听的话是不少,但至少没太为难我,何况这些日子她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儿有功夫来管我。” “怎么了?” 如雨叹了一声,抬头见屋子里没有别的人,这才悄声道:“她胆子忒大了,什么事不好做,菡儿我只同你一人讲。” 夏菡一愣,随即听她絮絮叨叨地将事情说了,听罢捂着嘴惊讶了半天,才道:“这个女人太疯了,她不怕弄巧成拙反害了你家王爷。” 如雨叹气道:“我心里正担心呢,她逼着我进宫去替她收拾烂摊子,可我不晓得该怎么做,实不相瞒,皇后娘娘曾叮嘱我不要时常与我那婆婆往来,她和我家那母老虎都是不靠谱的。” 夏菡无奈地看着她,她这里何尝没有梁昭仪的嘱咐呢,长久以来都是如雨主动登门,她几乎没有去见过她,自己有意疏远,可如雨却浑然不觉,越是这样她越是不好意思说破,这会子又讲这么要紧的事,她可不敢随便瞒着,至少是要告诉泓昕的。 转念一想,难道她是存心来告诉自己,好让自己散播出去?她也是为人妻的,作为女人听到这样的故事,有哪个会瞒着自己的丈夫?想到这里,心里就沉甸甸的,夏菡是脑筋简单的人,一旦有了复杂的事情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此刻益发连笑容也尴尬了。 “你怎么了?”如雨相问,摸摸她的额头说,“你没事吧,我不该对你说这些。” 夏菡笑着掩饰道:“大概有些闷吧,屋子里碳烧得太暖了。”又说,“你我在京城都没有亲人,你不找我说找哪个,只是我也就听你说说,什么忙也帮不上。” 如雨忙笑道:“不求你帮什么忙,有个人听我说话就好了。”言罢便扯开话题说些别的,赶着日暮前离去,回到府里,却是赫娅迎面的责难说:“王爷不在家,你去哪里野了?” “只是出去逛逛。”如雨懒得与她多解释,定了定心又道,“明日我就进宫,为姐姐去办事。” 赫娅一愣,没料到她竟答应了,忙换一副嘴脸,虽不至于感恩戴德,却也客气了几分,说:“明日早去早回吧,用我的轿子好了。” 梁如雨心中不屑,嘴上则答应了。谁知翌日倒春寒,狂风卷着雪粒子整整刮了一天,哪里有半分初春的气息,因此如雨不得出门,赫娅心急便没有好脸色给她,叫她很无奈。 也是这一日,嗣音本答应初龄让舒宁带泓暄接她去御花园玩耍,然这样恶劣的天气是断乎不能出门的。初龄百无聊赖,看着奶娘喂泓曦,陪他咿咿呀呀玩耍半日后就闷闷不乐,饶是念珍她们逗着也不肯笑了。 这会儿一个人坐在嗣音的寝殿门口,趴在高高的门槛上,一手支着脑袋看屋外飞舞的雪粒子,竟是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 念珍她们不近不远地守着,都看得发笑,忙去请嗣音也来瞧,见女儿这模样,她真真哭笑不得,悄声过去就地坐到初龄身边,柔柔地问:“龄儿冷不冷?” 初龄抬起头,见是娘亲,便娇滴滴地钻入她怀里,嗯嗯呀呀地也不说话。嗣音心疼道:“等泓曦长大了,龄儿有弟弟陪着玩就不会寂寞了。” “护国寺里好多小沙弥,每天都跟我玩。”初龄突然说了这句话,竟是一副央求的神态,“母妃,龄儿想去看明源。” 嗣音一愣,虽然女儿会说很多话,但大多不成句或反复几个词语,这么清晰地表达她的意思,竟是头一回。 “龄儿想去护国寺?”嗣音再问。 初龄点点头,又是一副忧伤的模样,伸手指着外面的风雪,忽而就哭得伤心,叫嗣音束手无措,只能耐心地哄她:“龄儿一哭娘的心都碎了,母妃答应你,等春暖花开母妃亲自带初龄去好不好?” “好……”初龄这才破涕为笑,娇滴滴地长长地说了一声好,蹭在母亲怀里又是平日娇憨之态。 此时从德在廊下出现,顶着满身风雪,手里抱着一只盒子,嗣音知道那里头是什么东西,忙抱着女儿说:“龄儿快看,从德带什么回来了。” 初龄好奇地看着从德,见他蹲下身子变戏法一样从盒子里捧出一只才巴掌大的小狗,似乎才断奶,胖乎乎的跟只小猪似的。 “小狗。”初龄乐坏了,却又有点害怕,拉着嗣音一起过来,从德要递给她,她伸了手又缩回来,看看嗣音求助。 嗣音把着她的手一起接过那只小狗,小家伙身上暖暖的,肉乎乎软绵绵,还不太会叫只是呜呜地发着声音,通身是棕黄色的短毛,尾巴却黑漆漆,摇摇晃晃煞是可爱。 “初龄喜欢吗?”嗣音见女儿高兴,自然也欢喜,问她说,“咱们给小狗起名字,往后它就是初龄的了。” “叫明源。”初龄不假思索,响亮地回答母亲,这会儿小狗在怀里玩了片刻,她已经不再害怕,更恶作剧地抓着它的尾巴使劲摇晃,又重复回答母亲,“叫明源。” 嗣音愣了半晌才笑出声,“你姐姐回来知道一定不答应。” 如是过了两天便入了三月,总算雪霁天晴,气候一下子回暖,那些熬过那场风雪的树木花草都竞相抽芽开花,一时春意盎然,叫人忍不住要往户外走。 舒宁如约来接初龄去玩耍,嗣音本欲同行,但临出门泓曦大哭,弄得她只好留下照顾儿子,交代初龄不许乱跑,便让舒宁带出去。而初龄则一个劲儿地显摆她的小狗,馋得泓暄两眼直放光,小丫头更加得意,得瑟地故作大方让哥哥玩。 舒宁带两个孩子到御花园里晒太阳,早有宫女太监在草地上铺了绒毯,又备下点心瓜果,两个孩子抱着小狗摸爬打滚,玩得不亦乐乎。前些日子皇上曾去过景阳宫,说过了五月泓暄就四岁了,要让他入书房启蒙念书去,皇帝走后贵妃便感慨,皇家子弟的童年都是这样的,四五岁就开始念书,一念十来年,长大后便投身朝务,一辈子轻松自在的日子屈指可数。故而这些日子也不拘着泓暄,只放手让舒宁带他玩耍。 此时突然响起泓暄的哭声,将出神的舒宁惊醒,已有奶娘过去抱来,竟是泓暄滚到绒毯之外叫小石头磕着脑袋了,额头上铜钱大的一个伤口,直汨汨地流血。 一旁御花园的小太监们跪了一地,纷纷自责没有将这里清理干净,舒宁素来脾气好,此刻亦没功夫责备他们,只是抱着泓暄哄,拿干净的帕子替他止血,一边已派人去叫太医来。众人正这样围着泓暄,突然听念珍惊呼:“婕妤,小公主不见了。” 舒宁猛地回头,果然方才还抱着小狗在一边的初龄没了踪影,而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她和泓暄身上,竟都没瞧见初龄往哪儿去。心里正慌,刚想开口叫人去找,却听初龄响亮的哭声从不远处传来,她竟是钻过一排灌木绕到另一侧,而因身子娇小在树丛里便难察觉。 舒宁忙把泓暄塞给奶娘,奔着声音跑来,只见初龄抱着小狗坐在地上哭,尚以为是她跌伤了,正抱起来周身查看,初龄却指着远处大哭,神色显然是受惊的模样。 已有宫女先顺着初龄指的方向看过去,竟是失声尖叫,待舒宁再看,不远处的树木里竟是伸出了一只手,吓得她登时腿软。 之后查明,那掩在树丛里的是一具宫女的尸体,而那宫女也非无名之辈,竟是从前翊坤宫的大宫女静燕,消息传开时,李子怡正喂孙子吃饭,闻言吓得将手里的碗碟摔在地上。 而因初龄和舒宁受惊,皇帝震怒,传旨六宫彻查此事,一时宫中人人自危,又因静燕曾系翊坤宫的人,矛头纷纷指向了李子怡。容澜也气得将她传唤到跟前质问一通,却无果而终。 其实宫里太监宫女无数,每年每月都有病死或在暴室累死的,只是这些都能登记在册有迹可循,此番突然暴毙且被抛尸在御花园,的确不是寻常小事可以忽略不计。且容澜素来自信后宫在她的治下太平无事,突然爆出这样的丑闻,无疑是挑衅她的权威,即便皇帝不震怒,她也势必彻查到底。 434.第434章 赐死 然而这些俱是大人的事不提,最可怜的是初龄受惊,小丫头自那日后笑容不再,夜里还时常噩梦哭醒,叫彦琛嗣音心疼坏了。而众人却说,初龄这样小的孩子本不该懂得生死,即便那日瞧见也不至于受惊如是,不由得猜测,难不成小公主的心性已非同龄的孩子能比? 看着女儿难受,嗣音备受煎熬,亦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怕初龄心里留下阴影,更是因为她太小什么也问不出来,更怕她憋在心里。彦琛跟着担心,这日过来瞧女儿,眼见初龄胖乎乎的小胳膊消瘦下去,忍不住道:“不如将她送去明源那里。” 嗣音心里突突直跳,难道这一切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明源不是说这孩子和自己母女缘分深厚,那又为何看起来似乎她更有佛缘? “臣妾……想一起去。”嗣音道,心中则念,有些话该问问那个神秘的明源了。 彦琛深知嗣音舍不得女儿,且他自己亦舍不得将女儿送出去,见她执意要同行,便道:“不同上一回一去数月,不过想叫她住几天,让寺里的梵音净化心灵,你既欲同往朕自然应你。只是一个人我不放心,武婕妤也受惊吓,你带她同行吧。” 嗣音忙谢恩,而怀中的初龄在梦里听见了爹娘的话,一时不再焦躁不安,竟睡得踏实了。嗣音又哄了半日,她益发睡得香。这才有心思问皇帝:“那件事皇上可查出什么了?” 彦琛并不想对嗣音多说什么,只是敷衍:“你安心随女儿去护国寺,宫里的事就不必管了,皇后那里会给朕一个交代。” 嗣音见他如是,便不再相问,翌日打点行装,带着三个孩子和舒宁往护国寺来,****方丈为她们辟出干净整洁的禅房,又有羽林军守护,一切皆妥帖。舒宁随嗣音在大雄宝殿诵经两日后,果然精神好了许多,而初龄这小家伙一见明源就什么事也没了,终日和小沙弥厮闹玩耍,反叫嗣音哭笑不得。问明源:“大师曾说本宫与初龄母女缘分深厚,但为何她颇多周折,反与佛更有缘。” 明源却只是宝相含笑,缓缓点头说:“缘妙不可言。” 几番如此,嗣音作罢,因彦琛许诺他们十日后回宫,与舒宁二人难得离开那金笼一般的皇宫,便益发珍惜这几日的轻松,每日早课后只在寺中各处闲逛、或对弈闲聊、或陪初龄淑慎玩耍,好不自在。 这日,****方丈座下的小沙弥前来通报,说和郡王府两位王妃进寺焚香,有意过来向两位宫妃请安。 舒宁讶异道:“她们怎么来了。”不等她再说别的话,嗣音已摆手:“告诉方丈,本宫与武婕妤是来静修的,一律不见外人,她们的心意本宫与武婕妤心领,叫她们回吧。” 待小沙弥离去,舒宁道:“隐约听得静燕的事与这两人有关系,如今她们还能随意走动,看来皇后娘娘那里没有查到她们头上。” 嗣音却是冷笑:“懒得搭理她们,梁如雨若有心与赫娅同流合污,那她算是辜负皇后娘娘一片心意,也非见你我一面能够扭转的了。” 舒宁笑而不语,半晌道:“您如今比从前更坚毅了。” “你说的好听罢了。”嗣音浅笑,收敛了怒气,“其实是心肠硬了吧。没有办法,为了孩子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这样。” 此时初龄哭着进来告状大姐姐欺负她,缠着舒宁半日方休,众人一笑,将赫娅同如雨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边吃了闭门羹的两人悻悻然回到府里,赫娅自然没有好脸色给梁如雨看,恶狠狠地说:“你若早早进宫去,也不至于出这档子事,现在闹成这样我们竟是撇不清干系了,万一上头硬要强加在你我头上,到时候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如雨忍不住顶嘴:“若非姐姐惹出这些事,又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一切本与我无关,姐姐为何还要怪我?” “放肆!”赫娅怒极,一掌掴在如雨的脸上,呵斥道,“你还有脸顶嘴,给我滚到院子里跪着去,我不叫你起来不准离开,不然你试试!” 梁如雨心中含恨,却不能违抗她,咬牙吞下所有的屈辱,跪在院中看着下人来来往往,地面的冰凉自膝盖渗透全身,她心中暗下决心,今日所承受的一切,势必一一讨回来。 如此这般,上面还未查到和郡王府这里,府里两个女人却先自己闹起来,事实上容澜这里已有眉目,只是因彦琛的意思,暂且压着了。谁又能想一个静燕的死,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彼时容澜也对皇帝道:“臣妾的心意您最明白,若他们为臣妾与泓昶做什么,该罚该杀一切照律法行事,万望皇上不要姑息,时至今日再闹那种事,他们又几时顾及臣妾。” 彦琛自然感慨,果然嗣音不错,皇后还是皇后,不论容家的人在背后做什么,她依旧初心不变。此刻他方忙完政务,因嗣音初龄不在宫中,想见不能,反有了空闲去做些别的事,方永禄从景阳宫将泓暄抱来,他亲自领着去了上书房,几位太傅考教了六皇子一番,认为皇子已可以开始接受启蒙。如是便正式定下,待过了五月就让泓暄上书房。 别时泓暄问父亲:“是不是背不好书,会挨手心板子?” 彦琛对泓暄本诸多喜爱,瞧他憨直可爱的模样,委实不忍心他被受束缚,但身为皇子又岂能不学无术,便只是哄道:“在书房自然有小太监替你挨打,不过若真的不好好念书,父皇会责罚你。但是暄儿这么乖,不会叫父皇失望对不对?你看初龄那么精灵,你若念书不好,她该笑话哥哥了。” 泓暄最疼初龄,忙道:“儿臣一定好好念书,不叫妹妹笑我。” 彦琛闻言欢喜,又交代了几句,方叫人送回景阳宫去,而他自己则遣散了随行之人,只带了方永禄和一二小太监,信步往承乾宫来。待到古曦芳面前,因走了不少路,彦琛面色红润,竟微微有些出汗,而古曦芳殿内还烧着炭,他便说要脱了外衣。 “皇上静坐一会儿就好了,这会儿脱了一定着凉,臣妾这里有温茶,皇上喝两口静静心吧。”古氏拦下,只叫彦琛坐着,亲自端来茶汤,笑融融地看着他喝了半碗。 “你们都下去吧,朕同昭仪说说话。”彦琛喝了茶收了汗,懒懒地朝美人榻上一靠,摆手叫翠芙等退下,一时屋内仅余夫妻二人,但皇帝却并没说什么话,而是如以往过来那样,闭目养神了。 古曦芳静静地坐在一旁守候,她都不记得皇帝上回来是什么时候,但至少今日他又来了。 案上沙漏转了几转,皇帝休息了近半个时辰,方才醒来,悠悠一笑说:“你这里就是安静,如今去景仁宫那里,初龄若没睡着,必缠着不放,一刻不得闲。” 古曦芳又奉了新沏的茶,笑道:“皇上矫情了,谁不知道您一日不见初龄就想得慌。” 彦琛笑着喝了茶,见她熟稔地将水壶架到炭炉上,又重新取茶叶,不疾不徐从容温和的模样,委实叫人观之静心,有些话到了嘴边不由得咽下,转而说:“听说前日你大哥五十寿辰摆宴,邀你回家里去,你拒绝了?” 古曦芳应道:“家里父亲还在呢,哥哥他做什么寿,本不合规矩,而臣妾若出去,他们必定铺张,好没意思。我们古家本是清清静静的书香门第,如今出了臣妾这个昭仪,倒越发没有从前的矜持本分,一心只当自己是皇亲国戚,做事也招摇起来。臣妾本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光景,往后臣妾但凡低调一些,他们也不至于得意忘形。” “你再低调,朕可都找不到你了。”彦琛笑言。 “皇上怎么找不到,来承乾宫便是了。”曦芳浅笑,又道,“除非古家散了,臣妾也不再住这承乾宫。” “你这话……” “皇上今日来,也有话对臣妾说吧。”曦芳放下手里所有东西,一步步走回彦琛面前,忽而屈膝深深福下身子,冷静道,“请皇上直言吧。” 彦琛却伸手搀扶她起来在一旁坐下,问道:“泓昶泓曦相继出生,朕只想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曾动摇过相信朕对你的暗许?” “是。”曦芳直言不讳。 反是彦琛一阵,但随即释然,温和一笑说:“朕珍惜你的素直,但曦芳啊,朕今日要说的话,兴许会叫你失望和难过,你若不想听,朕也不勉强。” 古曦芳淡然而笑,“皇上若能对臣妾说明,本是再好不过的事,其实皇上心里也明白臣妾为何不出宫赴宴的缘故吧。” 彦琛握了她的手道:“正因如此,朕才不愿你难过,你何错之有,而现在的一切也是曾经你我不曾预想到的。” 曦芳的眸子里透出几分凄然之色,轻声问道,“那暴毙在御花园的宫女,可是臣妾家里派人做的?” 彦琛颔首,语调中带了几分愧疚:“也是朕的错。” “皇上……”古曦芳轻唤,眼泪随即落下,哽咽道一声,“皇上已经顾及臣妾太多,你若再这样说,叫曦芳有何颜面再见君?” 彦琛轻叹,“朕最苦恼的,竟是你们都如此善良,最恨的,就是权欲蒙了他们的心……” 原来静燕一死,并非赫娅和如雨所为,浩尔谷赫娅自作聪明,以为她找人散播谣言的事不会有人知道,但事实上除了皇帝知道,古家、李家的人都知道。李家的人按兵不动,皇帝那里肃清谣言散播者,而古家的人,顺水推舟送她们一个人情。 那一日梁如雨、赫娅先后与这静燕宫女接触,而静燕对赫娅那一句话也传得宫里宫外皆知,回想那年中秋,不难猜测当时的事同赫娅无关,本该揪出那宫女叫她说出真相让和郡王府颜面扫地,但那样做未免太招摇,古家索性派人在宫中所手脚,将那已苟延残喘剩一口气的宫女弄死再抛弃于御花园。 原是等着叫太监宫女们发现,谁想到竟撞上了小公主和武婕妤,如此更给了皇帝发作的借口,古家的人尚以为如此是事半功倍。却不知,皇帝仍旧要以静制动,无为而治。 “同样的话朕对皇后说过,然在朕心里你并不比别人轻几分,所以朕也要对你说。”彦琛沉静地告诉古曦芳,“今时不同往日,很多事已是朕也难以左右的了,但朕不想辜负你们任何一个人,也不曾放弃对泓晔的期许。泓昶虽是嫡皇子,但因废太子一事朕心里始终有个梗,所以不会贸然立嫡。相反的,是给泓晔更多的历练机会,他若真正优秀卓尔不群,届时就不是朕履行许诺,而是他自己成就事业。曦芳,朕希望你时时刻刻站在泓晔身边,引导他走在正道上,不要让你的家人影响他动摇他,比起一个优秀的储君,朕更希望得到一个善良的儿子。” 古曦芳眉目皆松,显然是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含泪道一声:“妾定如君所愿。” 彦琛却又道:“一些话仍要说在前头,外头那些人若仍不安分,朕必定不会心慈手软,到时候泓晔一定会有所耳闻,你若无法开导他,就将他送到朕的面前。朕这一生与父亲之间诸多猜忌和误会,至先帝临终仍不能释怀,是一辈子的遗憾。” “皇上莫再说,臣妾明白。”古曦芳擦去眼泪,含笑道,“皇上难得来一回,臣妾做些点心来。” 彦琛见她如是,也放下心头牵挂,只笑道:“泓晔曾说你晒的萝卜条好吃,拿来与朕尝尝。” 曦芳笑道:“陪着小米粥最美味不过,臣妾去去就来。”如是离去,彦琛则起来活动身子,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到案前写下书信,用随身的御印压了,自己找信封装罢,唤方永禄到身边说,“八百里加急,送去西南。” 不时曦芳归来,两人对坐说些家常,不提。 翌日,皇后一道懿旨将赫娅召进宫,她孤独地立在殿内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来,正耐不住性子要去询问,忽而来了太监道:“王妃随奴才来,皇后娘娘和贤妃娘娘在隆禧殿等您。” 赫娅一愣,却不能违抗,依言随同而来,隆禧殿的肃静叫她浑身一震。待入得殿内,只见皇后与贤妃分坐上下,前者一脸肃容,后者满面惊恐。她一步步走到中间,正要福身行礼,边上却出来一排太监宫女,麻利地在赫娅面前搁下两张矮几。 “母后!”赫娅眼见矮几上两件东西,失声喊了容澜,倏地跪下道,“为什么?这是什么东西?”她明知故问,其实矮几上有白绫、鸩毒各一,触目惊心地摆在那里,只等她自己挑选。 容澜面无表情,冷声道:“这是本宫的恩旨,赐你全尸。” “不要!”赫娅失声痛哭,浑身颤栗不止,将两张矮几掀翻,爬到容澜膝下哀求,“母后饶了我,饶了我……” 容澜厉声道:“自你嫁入皇室以来,不懂相夫教子孝敬长辈,只知无事生非到处惹祸,皇上与本宫念你年轻无知一再忍让,你却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浩尔谷赫娅,今日本宫在列祖列宗灵前照祖宗规矩将你处死,容不得你不服。”又厉声喝道,“王海,再取白绫鸩毒来。” 旋即有太监宫女换来新的白绫和鸩毒,依旧摆在那里,触目惊心。赫娅脸色苍白,眼眸瞪如铜铃,她松开手,爬起来指着容澜道:“你们凭什么处死我?怎么不想想你们对我做过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错?我是浩尔谷部的公主,我是泓昀的妻子,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容澜却不为所动,只冷幽幽地将目光投向李子怡,问:“你有话说吗?” 贤妃早就被吓得发懵,只是摇头,更避开两人的目光不敢看。赫娅却冲到她面前来说:“就是你生养的好儿子把我弄成这样,现在你不管了?你挑唆我做那些事,你帮我做那些事,现在你都不承认了?难怪你会生出那样窝囊那样不知廉耻的儿子,你们都是一样的。” 李子怡怒道:“你疯咬什么?谁允许你这样说自己的丈夫?我又为你做了什么?” “你敢做不敢当,而他做得出,我为什么不能说?如果不是他心心念念别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同男人混搅蛮缠,如果不是你们一次次逼我,我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赫娅大哭,疯了一般拉扯李子怡,“是你,都是你害我的。” “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她拉开。”容澜冷声道,言罢就有宫女太监上来将赫娅架开,容澜起身走到她面前,问,“白绫和鸩毒,你自己选一样,本宫赐你全尸就是看在你是浩尔谷部公主的份上。不过赫娅,想想你从前做得种种事情,你觉得自己对得起这个身份,对得起你的父汗吗?” 赫娅尖叫着挣扎着,冲着容澜道:“放开我,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既然你不选,那本宫替你选。”容澜冷眉肃目,根本没有半分动摇,转头对王海说,“把鸩毒给她灌下去。” 435.第435章 是注定的 王海得令,带着几个小太监上来,四五个人死死地捉住赫娅,另两人用勺子将她的嘴撬开,王海遂亲手将一碗黑如浓墨的药灌入她的嘴里,但是即便被那么多人制住,求生强烈的赫娅还是不断地挣扎,故而一碗药竟洒了泰半。 容澜回头看瘫软在地上的李子怡,眉色一凛,冷声道:“再灌一碗。” 李子怡闻言果然浑身一震,几乎将脸埋入胸中,根本不敢看眼前的景象。王海依言,又给赫娅灌下一碗鸩毒。如是小太监们才松开手,赫娅剧烈咳嗽着,面目狰狞可怖,伸手指向容澜,才欲开口,忽而两眼发直目光涣散,紧跟着瘫软下来,重重地跌倒在地。 容澜只是冷声道:“把她拖下去。”言罢徐步走到李子怡的面前,她已然瑟瑟发抖几欲晕厥。 “如果今日被灌下鸩毒的是泓昀,怎么办?” “皇后!”李子怡惊呼。 容澜眸中厉色如利箭直直迫向李氏,怒声道:“不是吓唬你,李子怡,你若再不清醒,下一回被赐死的,就极可能是你的儿子。你过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会有报偿,如果你不想报应在儿子的身上,劝你从今往后安安分分,不要再让我有半分不满,不然我容澜一定会为后宫清理门户,决不姑息你。泓昀若手牵连,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李子怡匍匐在地上大哭,其实她根本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被皇后叫到这地方来,只说今日要执行家法,可她甚至都不知道来的人是儿媳妇。此刻看起来,仿佛皇后认定静燕的死是赫娅所为亦或自己所为,皇后这是要屈死她们婆媳吗?可本还有底气为自己辩驳几句,但一翻旧账她就无言以对,而今次又仿佛是皇后最后一回警告她,如有下回,真的会和赫娅一个下场吗? “赫……赫娅她……”李子怡因哭泣和慌张连话都说不清楚,只是抬手指着赫娅被拖走的方向,她几乎不敢想象容澜会在这样神圣的地方处死一个孩子,这个温柔的女人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送贤妃娘娘回宫,好生照顾着,别叫她吓着皇孙。”容澜根本不理会她,转身拂袖而去。 王海等人上来请李氏回翊坤宫,她不敢拂逆顺从地跟着回去,才进门,王海就另说道:“皇后娘娘的懿旨,即日起贤妃娘娘不得随意出入翊坤宫,外人也不能擅自进入,违者以宫规论处。皇后娘娘另说了,贤妃娘娘若觉得照顾不好皇孙,宫里自有娘娘替您照顾。” 许是孩子也有感应,王海这句话才说罢,殿内承垚就大哭起来,嚷嚷着要找祖母,李子怡心中大痛,哭着答应一切要求,如是王海离去,轰然一声将翊坤宫的大门关上。 “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了?”李氏大哭,此时承垚跑出来扑在祖母怀里,哭闹着要找他的母亲。 “垚儿乖,垚儿乖……”李子怡跟着哭,却实在不忍心告诉孩子他的娘亲已经往生。 且说赫娅今日被宣召进宫,梁如雨在府里忐忑不安,然赫娅才走不久,就另有人来找她,却是从护国寺来的人说梁昭仪要见她。如雨自然不敢质疑,只是随行而来后,便被安排在大雄宝殿内诵经,并未见梁昭仪半面,直至晌午时分,才有小沙弥来引导她到禅房,彼时正有素斋送入,她在门外略等片刻,就见谷雨出迎,笑道:“侧妃请随奴婢来。” 梁如雨进来,却见嗣音与舒宁都在,淑慎也带着初龄坐在一边,竟是家常吃饭的模样。淑慎起身来,唤了一声“嫂嫂”。她忙应着,又向嗣音、舒宁行礼。 “坐吧,一起吃点东西,你诵经半日也累了。”嗣音寻常道,伸手指指舒宁边上的位置。 梁如雨战战兢兢地坐下,却连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此时谷雨端来一碗粳米粥,舒宁夹了两块素鹅到她碗里,温和一笑:“尝尝看,比宫里的好吃。” 如雨不置可否,但也不敢不动,遂跟着动了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吃着。而嗣音她们却仿佛没有她的存在,个个轻松自在,又有初龄玩闹,一顿饭吃得很好。但她们都放下筷子时,如雨碗里才动了几口。 嗣音问:“不合口味?” 她忙摇头,却又找不出更好的说辞,便沉默了。 “你若有喜欢的,挑几样带回去给郡王妃也尝尝,这些素斋是寺里自己用的,外头尝不到,本宫和武婕妤也是沾了初龄的光。” 如雨笑笑,依旧不知说什么好。 嗣音便道:“回去吧,今日要你替本宫和武婕妤诵经,辛苦了。” 梁如雨愣了一愣,敢情她来是为她们诵经的?又不敢多问细问,既然人家已开口叫她回去,自然只能走了。 如此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去,如雨满腹疑惑地回到家里,门前小厮却告诉她:“王妃被抬着回来了,听里头的嬷嬷们讲不醒人事,跟死了似的。” 梁如雨大惊,赶着进来看,果然赫娅昏迷不醒,但显然是有呼吸脉搏,询问下人怎么回事,众人只道是宫里的人送回来的,什么话也不说把赫娅往门里一放就走了。又问请没请大夫,慌了半日的家人才想起来去请。 不时大夫到,诊治后很奇怪地问如雨:“怎么给王妃喝那么多迷药?这恐怕要睡上两天两夜了,若是真醒不过来,或死了或一辈子这么睡下去也极有可能。” 如雨闻言失色,实在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时宫里又传出消息,说皇后娘娘禁了贤妃的门禁,让和郡王府的人往后进宫见她,必定先通报坤宁宫知道。 “这究竟是怎么了?”梁如雨毫无头绪,只是心乱如麻,她隐隐觉得,有些事似乎早就瞒不住了。 只是大夫言重了一些,当天夜里赫娅就醒来,但醒后见如雨等人如妖魔鬼怪一般,惊声尖叫发癫一样地赶走她们,将自己藏在角落好容易平静后,便两眼发直神情呆滞,下人们问不出什么,便更加好奇她今日在宫里遇到了什么事。 如雨私下那里对秋穗道:“你说给她吃药的人,会不会是皇后?难道所有的事皇后那里都明白?” 秋穗不知如何劝慰,可眼瞧着主子忐忑不安,自己也跟着紧张,皇后能这样对付赫娅,有一日若找梁如雨算账,岂不更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宫里头,当李子怡得知儿媳并没有死时,也愣了半天才回过神。原来那几碗根本不是什么鸩毒,就是放了白绫,也是容澜知道赫娅不会屈服就范,不过做做样子吓唬她。只不过那几碗药是笃定要灌她喝下,这一次只是小小的警告,再有下一回,就真的要灌下鸩毒了。 而嗣音在护国寺召见如雨,亦是皇后的意思,她并不知道皇后的用意,只是照她的话办事,也因皇后吩咐不必对梁如雨说什么,嗣音更不必操心。 到了夜里宫里的消息多多少少传来一些,舒宁来帮着照顾泓曦、初龄入睡时,问嗣音道:“看起来梁如雨那里也有故事。” 肆意怀里抱着初龄,漠然道:“她若不能好自为之,赫娅的今日就是她的明日,而赫娅尚是公主,她什么也不是。” 舒宁极少见嗣音如此犀利,心中不免一颤,笑道:“您行事作风,越发像皇上了。” 嗣音却笑:“若是如此,也是好事。皇室里就是这般树欲静而风不止,哪里能像这里和谐宁静。”边说边将熟睡的初龄放到床上,而后临窗瞭望外头的光景,叹道,“你不觉得这里的空气都和宫里不同吗?舒宁,当初那句话,我竟是为了什么才会说出口?” “您是说要一起留下的那句话?”舒宁问。 嗣音回眸看她,却不言语。 舒宁则淡淡含笑,欣然道:“因为您和皇上的缘分,是注定的。” “那……你们呢?你与仙莹尚算好,钟粹宫那几个,难道不可怜吗?”嗣音道,“我又怎能忘记自己是皇帝妃嫔的身份,又怎能不顾忌他对我的盛宠会带来的麻烦。舒宁你看,只是泓曦出生,就闹出这么多的事,不说你们,便是我的孩子何尝不因我的盛宠而遭受麻烦。我时常对自己说,为了皇上也要努力承受这一切,可你知道吗,从有了初龄开始,到如今泓曦出生,我心里已开始动摇。如果没有我们的存在,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舒宁那里将泓曦放入摇篮,过来立定在嗣音面前说:“皇上若听见这些话,会生气吧。”嗣音一愣,她继续道,“没有谁是因为谁的存在而过得好或者不好,其他的我不敢说,可若没有您,皇上一样不会喜欢我多少,刘婉仪亦是如此。既然这样,您又何须怪自己?” 嗣音叹道:“你这样说,益发显得我矫情。”她挽了舒宁坐下道,“皇后娘娘曾对我说,要永远记着自己当初的模样,可是舒宁啊,这好难。” 舒宁却笑:“模样自然会变,心不变就好,有时候我们做一些事也未必是心里所想,依我看,即便被迫做一些违逆心意的事,只要初心不变,还怕什么呢?” “是啊,初心不变。”嗣音低声呢喃,只是陷入沉思离去。 几日后,梁昭仪回宫,离开不过十日,宫里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彦琛许久没见到嗣音,自然小别胜新婚,也因景仁宫里宽敞,他益发把一些折子搬到这里来批阅。 年贵妃那里抱怨舒宁离开太久,这十****被泓暄折磨得身心疲惫,更说:“皇上还说太傅们讲他天资聪颖,过了五月就要去书房,我真怕他把书房拆了。” 舒宁最疼泓暄,自然不理会这些话,只是问其翊坤宫的事,年筱苒啧啧道:“听说皇后在把她们婆媳叫到隆禧殿里,硬生生给赫娅灌下了药,当时都以为赫娅死定了,谁晓得那不过是迷晕人的东西。依我看,皇后还不如结果了她,留着始终是祸害。听说回去后醒了就痴痴呆呆,我虽不是狠心肠的人,可听了这些事竟一点也不觉得她可怜。” “皇后娘娘看起来温和可亲,竟也是能硬下心肠的人。”舒宁感叹。 “你也进宫多年了,皇后的个性还不了解?天下,没有比她更适合做主中宫的人了。”年氏感慨,静了半晌又问,“初龄好些没有,还做噩梦吗?你呢?” “护国寺是个好地方,去的第一晚就睡得香甜,至于小公主,她根本就是去玩儿的。”舒宁笑答,继而与泓暄逗趣,数日不见小家伙很想念她,更骄傲地告诉舒宁,他要念书去了。 半晌,年筱苒忽而悠悠道一句:“前日我嫂嫂进宫来看我,你随我也许久了,几时见他们惦记我,我还想是什么事,竟是替我父亲和哥哥带话的。” 舒宁静静地看着她,心里猜想几分缘故,而年筱苒果然冷笑说:“当年万岁爷艰难的时候,他们只当没我这个女儿,贤妃娘家还时常补给一些,承乾宫、永寿宫里两家也没少眷顾,偏偏我什么也靠不着。隆政元年我生下泓暄,他们就来巴结过一回叫我打发了,后来一直淡淡的,又逢我和皇上闹僵且几番大病,家里就更没信儿了。如今瞧见我好,外头又提立太子的事,他们倒想起我这个女儿了。你是不知道,我瞧见我那嫂嫂的嘴脸,就想扇她几巴掌。” “娘娘别生气,咱们不理会就是了。”舒宁见她越说越生气,不免担心。 年筱苒闭目一叹:“宫里宫外这些是是非非,还不都是为了东宫的位子闹出来的,先帝那会儿万岁爷和兄弟们争的情景你是不知道,总之我绝不要我的儿子再经历一次,只要泓暄平平安安就好。他们若再敢来游说我什么,我定不会客气。” 半晌,舒宁道:“可怜梁昭仪因盛宠而成为众矢之的,泓曦出生至今麻烦不断。” 年筱苒却道:“做皇帝的女人难,做皇帝最爱的女人更难,她既然比你我都幸福,自然要付出代价。而连这些风雨都挺不过,她又如何伴君,如何做母亲?你我也不必为她操心,我想再不济,皇上也会为她守护到最后。” 奶娘将吃完点心的泓暄带去洗手,舒宁便过来为年筱苒斟一碗茶,笑容里带了几分苦涩,说:“和娘娘谈这些话,总觉得有些可怜,若是从前的我一定又钻进牛角尖里去。那****也对梁昭仪说,即便没有她,皇上也不见得会喜欢我。我们可怜,皇上其实也可怜,他不得不拥有我们,却又不愿意违心地博爱每个人。梁昭仪说,护国寺的空气都和宫里的不同,我看其实这皇宫就是一个悲剧,我们能守着自己的几分念想好好活着已经是福气,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新人来,到时候她们又要凭什么活下去?我只是人微言轻,不然真想对皇上说,将来再不要选秀才好。” 年筱苒歪着脑袋听了半日,笑道:“你去了十日,竟是参悟这么多?若住个一年半载,是不是就遁入空门了?舒宁啊,你的日子还长着,你虽淡泊,可旁人看着就是消极,到头来又怪你的梁姐姐,这又何必呢。” 舒宁道:“这些话只对娘娘说罢了。” 年筱苒轻叹:“相信皇上吧,他会把这些事处理好的。你瞧翊坤宫同和郡王府,我看闹出这档子事,还有谁敢继续挑衅皇上。” “这是自然。”舒宁一笑而过,又说些护国寺里的趣闻,不时泓暄回来,便陪着孩子玩了半日。 果然如年筱苒所言,赫娅的遭遇和贤妃的禁足,无疑给宫外那几派蠢蠢欲动的势力当头棒喝,一时立太子之事淡了许多,众人又持观望之态。 和郡王府里,梁如雨也终于弄明白了赫娅被灌药的事,吓得几夜睡不好,亦是精神憔悴。而赫娅痴痴呆呆,每日勉强进些米水,下人们也不知如何开导,直到一日下人们翻春季单薄衣裳出来,承垚的小衣服归置一叠放在那里叫赫娅看见,她才猛然惊醒,抱着儿子的衣服哭得伤心。梁如雨闻讯赶来,只见她抱着承垚的衣服蜷缩在床榻一隅,只是看见自己的那一瞬,目光里仍旧充满了恨意。 “姐姐,您还好吧。”梁如雨怯怯地问一声。 赫娅收住眼泪,狠狠地盯着她看,半晌怒道:“滚出去,滚!” 梁如雨被吓到,不自禁地退后了几步,赫娅仍骂道:“滚出去,别让我看到你,滚!” “主子咱们走吧。”秋穗不愿主子吃亏,拉着如雨就出来,她的心还怦怦直跳,“主子没瞧见么,就跟疯了似的,就差扑上来吃了您了。又不是您给灌的药,她恨我们做什么。” 如雨心颤未平,静了片刻才道:“算了,她想必是受了刺激,但愿不要再做什么鲁莽的事,这次能捡回一条命,下回就不知道会怎样。我也凡事求太平,那些人那些事,一个都惹不起。” 这日孙夏菡随婆婆进宫,容澜一如往常温和客气,也喜欢夏菡乖巧听话,彼时年筱苒在侧,提起她从前的事,夏菡满面通红羞涩不已。叶容敏极疼儿媳妇,护犊子般对贵妃道:“那会儿还是孩子么,如今人家可长大了,家里好些事我都交付她来做,若非有了身孕,我就能享清福了。” 436.第436章 你是故意的 夏菡益发娇羞,腼腆不敢说话。不时容澜便吩咐络梅:“带世子妃去景仁宫坐坐,梁昭仪那里也惦记她。” 络梅便殷勤引路,将夏菡带来景仁宫,此处自然与符望阁风光不同,夏菡见这宫殿巍峨堂皇,而嗣音如今的衣着配饰亦华丽无比,不禁比从前拘束起来,嗣音笑道:“世子妃竟是不认人了?” 夏菡笑语不敢,便有初龄腻来玩耍,闹了片刻嗣音叫奶娘领了去,又屏退谷雨,竟是要与夏菡单独说话,她那里有几分胆怯,分明心里也有事。 但还是嗣音先开口,笑问:“听说静燕的事,皇上从贤王那里听了不少。” 夏菡一颤,颔首道:“娘娘的嘱咐我一刻都不曾忘,只是有时候碍于情面不得不与如雨她往来。至于那些事,的确是她告诉我的,我心里瞒不住事,就全告诉了泓昕。泓昕自然也骂我,叫我往后不要同如雨往来,但一面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公公知道。” “果然是你这里出来的事。”嗣音虽笑着,眸子里的神色却清冷得很,继而对夏菡道,“有些话直说不好听,但本宫喜欢菡儿,王府里也个个都说你好,但你的好可不是用来叫人利用的。梁如雨虽是我的堂妹,可我们自小没有往来,我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孩子,她亦正亦邪城府不浅,这样复杂的人绝不是菡儿你能交往的。不是说不许你有朋友,而是你该知道皇室生存的艰难。你是世子妃,将来要撑起这个王府传承香火的,明白么?” 夏菡连连点头,抿嘴想了半晌,还是素直地说:“我也看得出来娘娘不喜欢如雨,可我觉得她并不是特别坏的人。” 嗣音笑道:“那一回推冯秀女落水的,是不是她?” 夏菡一愣,怯怯地颔首肯定了。 “所以说她若真是好人,为什么不自己承认,哪有那么多顾忌?”嗣音正色道,“她兴许的确不是什么坏人,可是菡儿,一个做任何事都步步算计的人,值得你用心对她么?” 夏菡嗯了半日,终是摇头了,片刻又问嗣音:“娘娘,和郡王妃真的被皇后娘娘灌药了吗?我在府里听说的,不敢问婆婆也不敢问泓昕,怕他们觉得我多事。” “你好奇这些做什么?” “因为皇后娘娘那么温柔那么和善,我看着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夏菡很单纯,问嗣音,“娘娘相信吗?” 嗣音欣然道:“我信,只是我也看不出来。别惦记这些没用的事,好好保护你的身体,她若再来府里看望你,就请你婆婆替你挡下。我不信你们给她几次冷脸,她还好意思来。” “就怕我心肠硬不下来。”夏菡无奈道,“她在家里总是被和郡王妃欺负,我觉得她可怜,在京城除了我也没有可说话的人了。” 嗣音摇头,挽了她的手吓唬道:“你就想,若因她搬弄是非害得贤王府也受牵连,你公公婆婆受罪,泓昕受罪,连带你腹中胎儿也跟着你受罪,你还觉不觉得她可怜?现在不强求你,等你把娃娃生下来他冲你一笑,你就不会再对我说这些话了。” 夏菡连连点头,“我听娘娘的。”正说着,奶娘抱泓曦来,嗣音便让夏菡抱抱,笑说,“小叔叔给嫂嫂带个侄子来。” 如是说些玩笑话,不久叶容敏亲自来接,也略坐说了几句话,婆媳俩早早便出宫去。嗣音这里正要歇歇,皇帝那里却过来了,问嗣音今日做了些什么,听说贤王妃婆媳进宫,便道:“你对夏菡说了没有?” 嗣音笑道:“皇上吩咐的事,岂能不做到,该说的都说了,那孩子太善良太单纯,兴许未必能全懂臣妾的心意,但她愿意听臣妾的话,所以皇上放心吧。” “如此最好。本想让皇后说这些话给她听,可念着赫娅那件事,怕这孩子受惊。”彦琛说着忍不住想笑,说道,“嗣音你可知道,因为赫娅的事,听说宗室里人人都对皇后刮目相看。朕心想,皇后曾经给她们的印象究竟多软弱?” 嗣音看见彦琛的眸子里有骄傲的神色,她知道那是容澜在皇帝心里不可撼动的地位,她不敢想象自己是否能有手腕做那样的事,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是绝不会再容许任何人来冒犯。她希望有一天彦琛眸子里的骄傲,能属于自己。自然她不是要取代容澜,而是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彦琛背后的支持。 想到这些,不免有些怅然,彦琛看在眼里,轻声问:“你怎么了?如今那些事都平息了,不会再有人传言泓曦的神奇,你又素来低调,放心吧,没有人会欺负我们的儿子。” 嗣音没有说话,可心里却想,所有的事都是彦琛和皇后一手包办,她几乎没做什么事,虽然风波平息了,可再有波澜,还要依靠旁人么?而事实上,她又能为泓曦做什么? 之后几日,彦琛时常见嗣音发呆,询问她又说没事,往往敷衍过去,一来二去反是彦琛揣摩出她的心思,只是不得求证,便也堵在心里。方永禄是最会看眼色的,却纠结要不要去提醒嗣音,只怕自己多事,弄巧成拙。 如是时日一晃,四月竟也转眼就要过去,而春末夏初,五月头上是宫里最热闹的时候。今年嫡皇子满周岁,又和泓暄同一天生日,初龄的生辰在初四,初五又是端阳,皇后知道皇帝节俭,便找年筱苒和嗣音商量在一天里把节日过了。年筱苒说往年都在景阳宫,如今嗣音搬了新殿阁,还没有热闹的事情,不如在景仁宫里办了,也热闹一番。 容澜本就担心在坤宁宫摆儿子的周岁宴太铺张给彦琛添麻烦,听年筱苒这样说,自然赞同。嗣音没什么可避忌的,也就答应了。故而这几日景仁宫里忙着摆宴,彦琛也就不常过来,两人数日不见,心里的疙瘩倒自行消散了。 只是初三这日见了,彦琛私下对嗣音道:“一会子朕有话与你讲。”嗣音应着,却猜不到他要说什么。 是日赴宴的均是皇室宗亲,除了和郡王府里,该到的都到了,连贤妃也列席,因她低调地坐在一旁,众人见她神情憔悴,也就不敢去搭讪攀谈。 然宴席开始不久,不知是谁起的头,一时热闹起来纷纷说该让小皇子抓周,容澜那里纠结要不要开口压下去,皇帝竟先把方永禄叫到了身边,解下随身的御印让他找盘子装了,又对嗣音道:“你这里可有笔墨诗书什么的,一并拿来,大家凑个热闹。”又对奶娘说,“把泓昶抱到朕这里来。” 如是嗣音带了谷雨去打点,分别取了书册、笔墨并棋盘、画轴、珠宝之类的东西布置好,彦琛抱了泓昶过来,又指着近身侍卫道:“把你的佩刀解下来。”待一切妥当,彦琛亲自将泓昶放下,指着一堆东西拍拍儿子的屁股道:“昶儿过去挑一件喜欢的来。” 皇帝语毕,周遭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纷纷瞩目嫡皇子的行动,不知那一枚御印能不能到他的手里。 泓昶咿咿呀呀地朝那一堆东西爬去,周遭的人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倘若泓昶抓了那一枚御印,虽然只是玩笑一般的事,但其中的意义却可大可小。而皇帝大方的态度,更是叫人摸不清头绪。 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皇后,她那里却气定神闲从容含笑,眼眉间不见一丝一毫的紧张或期待,这般气度委实叫人叹服。 但见泓昶爬过去,在一堆东西前停留了片刻,眼前有御印、书卷、笔墨、棋盘、珠宝、佩剑等等各色物件,他笑眯眯地看了半日,便整个人扑向那把佩剑。 众人一阵唏嘘,忽而“噌”的一声,小小的泓昶竟拔出了那把佩剑,阳光折射出来,明晃晃地照在嗣音怀里初龄的脸上。早有奶娘上来夺下,怕泓昶伤了手。可小丫头被晃得兴奋,挣脱开嗣音跑来弟弟这里来,在一堆东西里翻腾半日,竟是抓起了彦琛那枚御印。 御印本有锦袋包着,初龄坐在地上耐心地解开,她的手还很小,在彦琛手里很小的印章她一只手正好握满。小丫头看了看,伸手递给泓昶,说:“给,给泓昶。” 一旁泓昶的奶娘心里突突直跳,真想把着皇子的手就去接,可泓昶只是看了一眼,目光又转向边上落到了宫女手里的佩剑,他伸着手嗯嗯呀呀地要去拿。更回头对他的奶娘说,“嬷嬷拿。” 初龄见弟弟不要,便撅着嘴笨拙却仔细地将印章装入锦袋,爬起来蹦蹦跳跳到彦琛的身边,指指自己的腰说:“父皇给系起来。” 周遭的人都傻了,一时不敢出声。 彦琛朗声一笑,拍拍女儿的脑袋说:“这不是女娃娃玩的东西,龄儿乖,父皇回头赏你最好的玩偶。”说着将御印系回自己腰上,见初龄一脸迷惑,一把抱起来,转头看向发愣的众人,笑言,“怎么了,不是要开戏吗?” 方永禄忙张罗,戏班子旋即上台,锣鼓胡琴奏响,顿时沸反盈天。奶娘本要把泓昶抱来,却被彦琛拦下,让一儿一女分坐在腿上,低声不知说着什么,但见初龄笑弯了眉毛,扑到泓昶脸上亲了亲,姐弟俩乐呵呵的叫人看着窝心。 不时泓昭带着泓暄、承垚过来,说要和初龄去玩,彦琛叮嘱几声便放了女儿,自己抱着泓昶来到容澜面前,含笑道一声:“看来朕往后不必再担心除了十四弟外,朝中无可信之人倚靠,澜儿,替朕好好抚养他长大。” 容澜含笑将儿子抱过来,应道:“但愿他不辜负父皇的期望。”转来见儿子一双明眸忽闪,如他出生时一样有着超乎年龄的坚毅之态,莫名地心中竟是一酸。 彦琛低声道:“澜儿,泓昶的确是上天赐给你我的礼物,朕会好好珍惜。一年前的今天,你做了最好的选择,朕谢谢你。” 容澜的眼泪就快忍不住了,硬是笑着道:“皇上和臣妾都老夫老妻了,说这样的话,也不怕叫别人笑话。” 皇帝朗声而笑,坐到了她身边一同看戏。座下众人瞧见这光景,不禁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 戏码演了泰半,谷雨那里突然来找嗣音,想来是为了泓曦,嗣音便离席而去,彦琛瞧见,略作片刻后也借故离开。这一前一后,旁人不必猜就知道皇帝奔谁而去,有胆大地索性说出口,“如今能和皇后娘娘和七皇子争的,只有梁昭仪和她的八皇子了吧。” 自然这话会被淹没在人声里,说出口已是祸,传出去的话说话者定没有好果子吃。 寝殿里,彦琛尾随嗣音而来,嗣音正哄儿子睡,瞧见他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儿子叫朕抱抱。”彦琛说着伸手将泓曦抱入怀,小家伙因动静而微微睁开眼睛,见是熟悉的父亲的脸,又安心地睡去了。 “泓曦比初龄那会儿大多了,你怎么还总自己抱着,不是从前喊胳膊疼,阴雨天就不舒服吗?”彦琛一边说着,一边已坐下。 嗣音替他垫了垫子在腰后,说道:“孩子自然娘亲抱着才睡得安稳,方才谷雨和奶娘都哄不好,臣妾这才来了。” “你们下去吧。”彦琛朝谷雨她们看了眼,待人散去了才道,“不要像宠初龄那样惯泓曦,朕可不要一个女人堆里长大的儿子。他若不肯睡不肯吃,就饿着耗着,熬不过了就懂道理了。” 嗣音扑哧笑出声,“泓曦才五个月,皇上就这么狠心?初龄两岁了您都不让我骂一句?这儿子女儿待遇差别也太悬殊了。臣妾可不依,儿子也是我的心头肉。” 彦琛却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嗣音被瞧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问道:“皇上看什么?” “想你总算又对朕说这些话了,前些日子不知闷着做什么。”皇帝边说边低头看儿子,接着前头的话说,“不管你依不依,朕都不许你宠坏泓曦,方才你也看见了,泓昶他不肯接朕的御印。那么等来年元旦,朕要看看泓曦能不能接。” “皇上。”嗣音低呼,急促道,“臣妾不想让泓曦抓周,这有什么意思?” 彦琛笑道:“既然没什么意思,玩一玩怎么不行?” “不行!” “嗣音!”彦琛敛了笑容凝视着她,沉沉地说,“告诉朕,这几****在想什么?从护国寺回来后就时常见你发呆,敷衍了朕多少回,你心里最明白。” 嗣音心底一颤,她就知道是逃不过他的眼睛的,自己何必自欺欺人,可是闷了半晌,还是不知从何说起。其实这几日不见皇帝,那些心事已经散了,即便有想不通的,她也不愿再捡起来。遂只是道:“臣妾没什么可说的,而皇上又想知道什么?” “梁嗣音,你好啊。”彦琛肃然相对,不似平日之态,竟是愠怒。 “臣妾该死,不知哪里触怒了皇上。”嗣音也强硬,倏地福下身子屈膝在地上,垂首道,“臣妾的确不明白皇上言中所指,还望皇上明示。” “梁嗣音,你故意的。”彦琛有些着急,却因儿子熟睡不能大声呵斥,也怕惊动外头的人。 嗣音贝齿咬着红唇,就是一言不发。 “你是在考验朕,还是考验自己?不过是为了泓曦那点事,至于让你心里背负这么大的压力么?”还是这个骄傲的皇帝先忍不住,怒气哼哼地说,“朕不让你管那些事不是嫌弃你无能,而是不想你多操心这些有的没的。皇后她跟着朕二十多年,什么样的事没见过,对她而言小菜一碟的事,又何必让你费尽心思去做?难道你认为,是朕看轻你的能力?” 嗣音本来已经不想这些了,皇帝偏要翻出来说,既然提了,她也不顾了,看着彦琛道:“当初皇上让我去赐死六王妃九王妃,难道那件事对皇后来说不是小菜一碟?为什么当初可以,现在就嫌麻烦呢?皇上是怕臣妾没能力保护好泓曦,还是怕臣妾只会给你添麻烦?” “梁嗣音,你脑筋里就在想这些?”彦琛瞪大了眼睛,气道,“就因为朕宠你,那些莫须有的事都冲着你和泓曦来,如果朕再让你染指这些事,外头要怎么想?只怕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时候你忙得过来吗?你怎么不想想朕是为你着想,反而猜忌朕嫌弃你?梁嗣音,你是要气死我吗?” 嗣音静了半晌,却不是被皇帝镇住,而是有一句话不敢说出口。 “怎么?没话说了。”彦琛虽然恼怒,但没有真正动气,为了这件事他们不冷不热这些日子,皇帝早就在心里想了几遍了,虽不至于猜到今日的对话,可眼下这光景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意外的。 “臣妾有话说的。”嗣音定一定心,认真道,“皇上说过您不会在乎因为您对我的宠爱而招致的麻烦,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也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一直以来,您都是这样对我说的。不错,您心疼臣妾才不让臣妾碰那些事,让我躲在您和皇后的身后被保护着。但就是皇上刚才那句话里,也分明透着您是在乎别人的目光的,自然这份在乎还是因为心疼我,是为我着想。可皇上有没有想过臣妾究竟怎么想?您问过我吗?” 437.第437章 你们都是杀人凶手 彦琛愣住,却有心思听她继续说下去。 “也许臣妾出面做些什么,的确会让事情变得复杂,甚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这些事既然是关乎臣妾和泓曦,臣妾为什么不能去直面去应付?我总不能永远被保护,那谁来保护我的孩子?我可以被欺负被指责,但绝不容许别人伤害孩子。”嗣音有些激动,眸子里透出的目光竟让彦琛觉得耀眼。 嗣音继续道,“皇上如果真的不在乎,就不该让臣妾躲在人后。既然他们冲着臣妾和泓曦来,我们身正不怕影斜,有什么可躲避的。臣妾只想堂堂正正地陪着泓曦长大,不管他将来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也不希望让他看到一个只会被人保护的娘亲。皇上,您忘记三殿下了吗?您难道不知道在他的心里,皇后娘娘比贤妃更重更亲吗?您说臣妾小心眼也好说臣妾无理取闹也好,至少我不希望泓曦将来也变得和他哥哥一样。” 彦琛从没想过,眼前这个身形娇弱的女人,也会在某一日说出这番话。可幸的是,并非权欲让她变成这样,而是一颗单纯的只想保护儿子的心。 他轻松一笑,反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又反对朕让泓曦抓周?” 嗣音不假思索地回答:“臣妾要自己面对那些纷扰和您让泓曦抓周是两回事,后者显然就是无事生非。” “梁嗣音……” “是您让我说的。”嗣音不等彦琛说话,先抢白了他,竟是很傲气地道,“此刻皇上若生气,就不能怪臣妾前些日子的沉默,这些话早说晚说都是一样的。” 彦琛哭笑不得,又爱又恨,若非怀里抱着泓曦,真相一把将她拉到面前。梁嗣音啊梁嗣音,你总是给朕这些稀奇古怪的惊喜。 嗣音见皇帝脸色尚好,心里松口气,如是一吐心事自然倍感轻松,反自然而然地笑起来,如没事人一般问彦琛:“皇上抱得累吗?不如把泓曦放到摇篮里吧。” 彦琛哼哼道:“方才的话还没说完,你给朕坐下。”只是此话才说罢,外头有骚动声传来,不时谷雨进来,面色慌张苍白,“皇上娘娘,小皇孙不见了,外头正到处找呢。” 此时泓曦忽而醒了,不知为何大哭起来,嗣音忙让奶娘等过来接手,与皇帝一起出来,她心里突突地跳着,一个不安的念头盘绕在脑中,二人才到殿前,还未与皇后说上话,便见几个小太监奔来道,“皇上娘娘,找到了,小皇孙在后殿的池塘里溺水,正抢救呢。” 李子怡那里闻言就瘫软厥倒,彦琛肃冷着脸带着众人赶到后殿,果然见两个小太监围着,一个正在给承垚吐气,有随侍的太医赶来,几番抢救后总算看那孩子吐了水缓过来,众人松口气,容澜这才想起来查问缘故。 几个宫女太监诺诺地答了,泓昭泓暄又胆怯地把事情说了。原是他们几个孩子捉迷藏,各自都躲到景仁宫的角角落落里,谁也不知道承垚是怎么脱离了宫女太监的视线跑来这地方,而今日所有人都在殿前伺候宴席,这后殿竟一个人也没有,刚才也是找过来发现池塘里水纹波动厉害才跳下去摸的,谁知小皇孙竟真的掉入了池塘。 皇后让王海先将有关的太监宫女都扣下,必要细细查问明白才许放人,另一边又让年筱苒去安抚众宾客,只说宴会照旧,而后则将已苏醒的承垚直接送回翊坤宫。 嗣音冷眼看着,她知道这件事发生在她的殿阁,日后免不了会有麻烦,但她怕的不是麻烦,而是看承垚面色铁青几乎奄奄一息,只盼这孩子能逃过一劫,不要出事。 不久众人归席,宴会虽然照旧,但因了这件事总有些尴尬,故而彦琛率先离去,台上又演了一折戏后,容澜便也要走了。如是众人也跟着散了,小半个时辰后,景仁宫终于安静下来。 太监宫女们在外头静静地收拾东西,偶尔有杯碟碗盏的碰击声传进来,却益发显得宁静。 初龄正就着嗣音的手喝奶,香香甜甜地吃了大半碗后就不要了。此时淑慎从外头回来,脸色很不好看,只沉沉地说:“叫母妃说中了,太医们都说承垚不太好,这会子高烧不退,都抽风了。” 嗣音只是摇头,不知说什么好。 “母后已经把三嫂接进宫了,不知道承垚能不能熬过去。”淑慎坐到嗣音身边,轻声道,“万一承垚有事,你可别怪自己啊。” 嗣音苦涩地一笑:“只怕要怪我的人数不胜数,我何苦先怪自己,但是承垚太可怜了,我只是想若不是他自己掉下去的,这宫里究竟有什么人容不下他。他还是个孩子!” 最后那句话,嗣音已然难抑激动,声音语调之响之重,将边上正看弟弟睡觉的初龄吓了一大跳,她跑过来腻在嗣音的膝头,柔柔地唤她。 嗣音将女儿抱起,埋入她散发着奶香的身体里,哽咽道:“初龄,幸好不是你,不是你……” 翌日,是初龄生辰的正日,不知是否因为昨日的事刺激了,嗣音还是重新在自己宫里给女儿单独过了生日,彦琛本想过来,却忙于政务脱不开身。而念着承垚,嗣音也让方永禄带话,请皇帝暂时不要过来,彦琛那里心里也堵着,自然就答应了。 如此两日,宫里人都为翊坤宫里的小生命悬着心,终于到了初六这天,织菊匆匆忙忙跑回坤宁宫对容澜道:“娘娘,小皇孙怕是不行了。” 容澜不得不赶到翊坤宫,进门便听听赫娅的哭嚎,待到面前,只见她拉着何子衿尖声地叫喊:“你救他,你不是谁都能救吗?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而一旁李子怡已昏厥,有小宫女迎过来哭道:“皇后娘娘,小皇孙殁了。” 容澜心头一颤,把持着身子站稳,此时有太医过来道:“小皇孙溺水伤肺,生生自己断了呼吸,臣等回天乏力,还请娘娘恕罪。” 毕竟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容澜忍不住眼圈发红,只见赫娅还缠着何子衿不放,将他衣衫都揉搓得不成型,只是哭着骂道:“你这个废物,你不是谁都能救,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你救救他,求求你救救我儿子。” “赫娅,承垚已经没了,你要保重好自己才行。”容澜这句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虚伪,可是除了这些她还能说什么? 赫娅本哭闹着,突然眼眸放光,却不因容澜,而是为她身后出现的人,皇后转身来看,竟是梁嗣音来了,遂重重一叹痛心地摇头道:“承垚殁了。” “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是杀人凶手,是你们害死了我儿子!”未等嗣音说话,赫娅突然将儿子抱在怀里,躲瘟疫那般一步步往后退,更伸手指着容澜指着嗣音指过每一个人,厉色尖声地嘶吼,“我会替儿子讨回公道,我一定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杀人凶手!你们都是杀人凶手!”而后又软软地跪倒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尸身痛苦,那可怜之态叫人不忍相看。 容澜皱眉对太医们道:“郡王妃只怕要伤心太过伤了身体,你们赶紧让她安静下来。” 随即有太监宫女上来挟制住赫娅,又从她怀里抢过承垚的身体,她尖叫挣扎着,将几个宫女的脸都抓破了。太医不知在布上倒了什么药水,一下蒙在赫娅的脸上,终于让她力气渐失意识模糊,只是闭上眼前的那一瞬,她伸手指向了嗣音。 蒙着布的嘴里发出唔唔的声响,隐隐约约,说的是“梁嗣音。” 承垚落葬的那一日,泓昀意外地出现了,而他本是奉召回京,却没想到赶上为儿子送终。然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按皇室规矩,承垚孤零零地被些不相干的太监宫女们发送入陵寝,直到合棺入土都没有家人相送。赫娅在王府哭得死去活来,彼时皇帝又召见儿子,最后泓昀不得不将她弄晕,托付给如雨后匆匆入宫。 待到父亲面前,彦琛见儿子肌肤黝黑更加壮实精神,再不是从前文质孱弱的模样,且眼线送回的密折里也屡次提到儿子表现卓著,心里虽然高兴,却不敢当面夸赞,只怕这孩子沾沾自喜,怕他捧不起。而此刻因念承垚,倒是温和地说一声:“不要太难过,将来还会有孩子。你也知道,朕失去多少你的兄弟姊妹。每个孩子都要经历十灾八难才能成长,只能说承垚和这个世道缘分太浅。之前种种都挺过来了,这一回最终熬不过。” 幼子夭折泓昀当然难过,但他对承垚的确没有太深厚的感情,自然不至于像赫娅那般,此刻父皇又这么说,便一一应承,又道:“也许对承垚来说,这未尝不是解脱。” 彦琛知道他话中的意思,但不必深谈,岔开话题转而问西南那边的事,泓昀也本就对此有满腹的话要对父亲讲,父子俩聊起来竟一时兴起不知不觉谈了两个时辰,而泓昀出生二十多年来,还是第一回和父亲说那么久的话。 彦琛对儿子的表现极度满意,见他谈吐神情均与从前不同,暗恨自己没有早早放手让他出去历练,竟荒废他那么多年。别时仍意犹未尽,说一句:“家里安顿好的话,再进宫来,西南那边朕还有些事要详细问你。” 泓昀自然也欢喜,虽然父亲从头至尾没有夸一句,可这样的态度,无疑是对自己满意的。才到西南各种辛苦时,他曾迷茫过自己这么做是否有价值,如今看来,真真吃再多的苦也值得。可惜不能事事顺心,儿子夭折的事,终究不能让他真正欢喜起来。 离开涵心殿后,泓昀先去了坤宁宫,容澜见他晒得那么黑,又壮实,本也高兴,然因承垚,只能说几句不冷不热的话,嘱咐他好好安抚赫娅,便叫去翊坤宫看他母亲。出来时,却不想遇见梁嗣音姗姗而来。 许久不见,梁嗣音已贵为昭仪,她身后的奶娘襁褓里抱着的是泓曦,自己的手里则牵着初龄。母性的光彩为她的美丽增色,那样端庄温柔,缓缓走到面前,却如云端上下来的人。 “梁昭仪有礼。”泓昀行礼。 嗣音温和一笑,低头对初龄道:“这是三皇兄,初龄不认得吧,赶紧给三皇兄行礼呀。” “皇兄吉祥。”初龄走上来,规规矩矩地施一礼,小小的年纪正经起来也像模像样。 “初龄长这么大了。”泓昀蹲下身子来,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小妹妹,瞧她玲珑可爱,眼眉像足了父亲,突然觉得世事就是这么有趣甚至可笑,他曾经心仪如今依旧会牵挂的女人的孩子,竟是和自己一脉相承的手足弟妹。 “皇兄好黑呀!”初龄伸手摸摸泓昀的脸,咯咯笑着说:“皇兄也写字的时候把墨溅在脸上了?” 泓昀大笑,嗣音亦笑道:“她就是这样想着什么说什么,叫三殿下见笑了。” “孩子就该这样才可爱。”泓昀起身道。 嗣音则突然想起承垚,敛了笑容,有些尴尬地道一声:“殿下节哀。” 泓昀淡然地微笑:“多谢梁昭仪。” 嗣音却面色肃然:“此事发生在景仁宫,本宫心里很愧疚,如今皇后娘娘调查后说承垚的确是自己溺水,说这样的话很糟糕,但是……倘若有人为之,本宫还能少几分自责,如今明确是承垚自己溺水,本宫总觉得难辞其咎。明知那里有水塘,而那天有那么多孩子,本宫该更加谨慎才对。” “梁昭仪不必自责,是孩子的命吧。”泓昀并不虚伪,一来他对承垚感情淡泊,二来方才皇后也对他说明了承垚溺水并无人为痕迹,他又做什么咬着嗣音不放。甚至他更该防着家里那个伤心欲绝的人,也许她会钻牛角尖,会认为景仁宫难逃罪责。 自然,这都是后话。 “多谢三殿下的包涵,还请多安慰郡王妃,日子还长着,你们都要好生保养才是。”嗣音颔首道,又说,“殿下要去看望贤妃娘娘吧,本宫不多打扰,此刻也要去向皇后请安。” 遂二人别过,各自往各自的去处。只是泓昀走至拐角处,又驻足回身,看着嗣音款款进入坤宁宫,看着那一抹身影消失,自嘲道:“你分明还记着她在寿皇殿外的模样,可如今人家早已蜕变,她身上的光芒早已今非昔比。” 叹着耸一耸肩,让自己释怀一些,泓昀径直来翊坤宫,没想到在宫里照顾母亲的,却是子衿。何子衿乍见他,眸中迸射惊喜之态,但旋即又觉得泓昀黝黑结实的模样,竟有些陌生。 “我的儿!”李子怡一见儿子,唤一声儿便泪如雨下,抱着他哭了半日才平静,抽抽噎噎道,“****都在跟前的孩子,好容易身体好起来,竟就这么去了?如今没有人一早起来扑在我怀里喊祖母,我觉得活着都没有意思了。昀儿,跟你父皇说别去西南了好不好?你也不在身边,娘真的什么盼头也没有了。” 见母亲声泪俱下,泓昀没有去跟她强调什么大道理,只是哄着安慰着,折腾半日方休,待静堇端来药,亲自喂母亲吃过,等她睡下后,泓昀才有机会离开。 到了外头,见何子衿仍等在那里,淡淡一笑说:“难为你了,听说赫娅和母妃的身体,全靠你才缓过来。” 何子衿垂首道:“可惜没有救回小皇孙,微臣失职,难辞其咎。” “你们每个人都说自己难辞其咎,可事实上真正该负责的不是孩子的父母吗?”泓昀淡淡一笑,拍拍何子衿的肩膀说,“孩子已经没了,咱们更该好好地活下去。母妃这里我就交给你了,我在京城不会逗留太久,不久我走后她还会伤心,望你多多照顾。” “这是臣的职责。”何子衿应道,因见宫女们不在左右,才抬眸细细地看着泓昀说,“你还好吧。” “很好,你看人人都说我壮实了,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子衿,谢谢你的精心照顾和治疗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今日我与父皇竟相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你可知道我心里多高兴。”泓昀话有深意,自然听话的人也能够明白。 何子衿只是眸含深情地看着他,自己素来知道泓昀不是庸庸碌碌的人,只是他没有机会没有舞台,甚至一直被皇帝的偏见压制,如今能给他一方施展拳脚的天地,他自然会做出骄人的成绩。只是……当他身上的光芒越来越亮,自己也该离他越来越远了。 “你好,就好!”何子衿淡淡,忽而脑中一个激灵,犹豫了几分后开口道,“有件事,我想我该告诉你。” 这日直至日暮,如雨才等回她的丈夫,今日他一早出现在家里时,如雨几乎欢喜得疯狂,可是家里还有那个哭哭啼啼的正室在,她一点欢喜都不能露在脸上。此刻泓昀回来,也是先去看了看赫娅,见她还昏睡着,才回到自己房里来换衣裳。 438.第438章 生命做代价 许久不见丈夫,替他换衣服时双手触及那结实的古铜色肌肤,如雨忍不住脸红了。可见丈夫脸色深沉,又不敢表露真情,便硬是忍着心里的念头,默默地侍候他更衣洗漱。 不时秋穗带着丫头端来晚膳,摆了满满一桌,她引了泓昀到桌边坐下,温柔地问:“西南那里一定没好好吃吧?都是你爱吃的,有几道还是我亲手做的,你要喝酒吗?” “不喝了,喝酒脑子就糊涂,你盛饭来,我们一起吃了,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泓昀如是说着,筷子已如雨点落在菜肴上,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如雨一边盛了饭,一边问他:“天怪热的,外头一整日的暑气沉下来了还没散呢,这会儿出去该中暑了。” “没事,你们嫌热,我在西南待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京城热。”泓昀笑笑,狼吞虎咽地吃着饭菜,这模样叫如雨看着,竟是全然和从前两个人了,便心疼他在西南吃的苦,轻声道,“若能陪在你身边,我才能真正安心。而你住几日又要离去,丢下我们……” “傻丫头,我不会常驻那里的,你等我回来就是。”泓昀说话的功夫已一碗饭下肚,伸手过来道,“再给我添一碗。” 如雨见他吃得香,总算是高兴的,接过来再添,屋外忽而压进一道声音,那悲戚戚的气氛顿时充满了屋子,只听赫娅冷声哭着说:“儿子尸骨未寒,你这做爹的却吃得香,你怎么不去查查谁是凶手,怎么不去为儿子报仇?敢情承垚不是你的儿子,你不心疼吗?既然如此,你又回来做什么?回来和这个小贱人亲亲我我来戳我的心窝子吗?你们一个个都没有人性吗?” 闹了一整天还是这句话,起先泓昀还觉得赫娅可怜,此时此刻便只有烦恼,他不计前嫌不翻旧帐,念在承垚的份上不想对妻子追究已经过去的事,可她却永远不知好歹,永远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好。 “姐姐坐吧,您可不能再哭了,您看您眼角都红肿破皮了。”如雨上来劝她,不料赫娅竟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哭着骂骂咧咧说,“我和王爷说话,几时轮到你这个小贱人插嘴,滚出去!” 泓昀终按耐不住,起身将如雨拉到身后,蹙眉对赫娅道:“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我问你,这样哭闹承垚会活过来吗?” 赫娅无言应对,再要开口,泓昀又道:“我们若好好过日子,将来不怕没有孩子,可你若一味这样,又叫我怎么亲近你?如雨是被父皇母后选来府里的,也非我去找来的,所以你不要把所有的怨气撒在她的头上,她何错之有?赫娅,承垚没了我也痛心,可你预备全家人都这样痛心地一辈子吗?”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我要你替儿子抓出凶手,那么多孩子在一起,凭什么只有他会跑到那里去?宫女太监都去哪里了,他这么小,难道没有人跟着吗?”赫娅哭诉着,指着泓昀说,“你们皇家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就回草原找父汗,他的外孙被人害死了,他不会不管的。” “赫娅!”泓昀怒声道,“若非你做出种种荒唐的事,若非你触怒了父皇母后,他们怎会将你灌药,他们怎会将承垚长久地抱入宫里让母妃抚养?你若是个安安分分的母亲,时时刻刻守在承垚身边,又怎么会有今天?凶手?谁才是真正杀害儿子的凶手,难道你不明白,你就一点也不自责吗?” 浩尔谷赫娅被丈夫句句戳中软肋,没有半句可抢白的话,除了哭泣还是哭泣,而容澜将她灌药“迷杀”的事更是一回想就会全身战栗,她无力地伏在桌上恸哭,忽而又将一桌饭菜掀在地上,伴着杯盏碗碟碎裂的声响,只听她哭着说:“我要回家,你们放我回去吧,我要回浩尔谷,我要回草原去……” 这句话,当初才嫁来没几天赫娅就对着阿尔海嬷嬷哭诉过,但之后就没再听她说过,而自她强硬地为了给泓昀一个交代而将阿尔海嬷嬷赶走后,整个京城就真的没有第二个人能听她说心里话,什么都憋着闷着或歇斯底里地发作,到头来,竟又兜回到了起点。 “赫娅,你若真心想回浩尔谷,我送你回去。”泓昀竟是平静地说了这句话。 赫娅倏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本有一丝动摇了的心在突然看到梁如雨那唯唯诺诺惺惺作态的脸后,终究还是强硬起来,她冷笑着对泓昀:“我不走,我做什么要走,把这个家让出来给你们吗?我不会走,今生今世死也要死在你泓昀的面前!” 泓昀的心一沉,深深吸一口气后道:“既然你生死都要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只求你保重好自己的身体,能为你做的我都会去做,我想看你活着,不要看你死在我面前。赫娅,你我夫妻一场闹到这番地步,失去承垚是上天对我们最大的惩罚,你也好我也罢,都该醒悟了,不是吗?” “泓昀,我想承垚,我好想他……”赫娅大哭,捧着心口声嘶力竭地哭着,“儿子他走得好痛苦,我好想跟他一起走,泓昀……你为什么才回来?” 泓昀走上来将她抱在怀里,“都过去了,赫娅,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怎么哭了?”宫里,淑慎送走泓晔,回来时却见嗣音呆呆地在后殿临窗而坐,凑近看,她竟是望着那池塘落泪。 嗣音回过神,匆忙抹去眼泪,笑道:“泓晔走了吗?你饿了吧,叫谷雨摆饭。” “母妃,你若有心事,可不要憋着不说。”淑慎有些不高兴,嘟囔道,“承垚的死是意外,谁也不想的,如果你觉得这里住着心里不自在,我们跟父皇说再搬回符望阁好了。初龄跟我住就是了,也不是很挤啊。” “是啊,我也想回那里去。这里那么宽敞,心却空了。”嗣音轻叹,但还是唤谷雨张罗摆饭,不愿和淑慎深谈这些烦心事。 不料皇帝却踩着饭点来了,这几日也不太见他,今日见面,却发现彦琛春光满面,嗣音知道他对承垚的情分很浅,且过去经历了那么多次孩子夭折的事,只怕都快麻木了。这会儿如是喜悦,她也不由得跟着笑:“皇上有高兴的事?” 彦琛颔首不语,却是欣欣然透着欢喜之色。 淑慎行了礼,待父皇坐下,见嗣音没事人似的去忙碌,不由得冲父亲嘀咕一句:“母妃才刚落泪呢,这会子还要陪着父皇笑。” 彦琛一愣,转眸去见嗣音,果然背过自己后,她眼角眉梢露出的神态就完全不一样了。便问女儿:“为了什么?” 淑慎转身见嗣音正和谷雨说话,便迅速道:“大概是为了承垚,方才望着那池塘发呆落的泪。父皇,不如让我们搬回符望阁吧。” 彦琛眉头微蹙,只道:“朕会问你母妃的意思,平日里朕不在,多陪她说说话,该站在哪一边,你心里明白?” 淑慎垂首嘟囔:“那也得父皇疼她我才站您这边。” 彦琛瞪她一眼,此时嗣音已过来,却是笑道:“父女俩嘀嘀咕咕说什么,慎儿又编排我什么话了?”更是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意在敬告她不许乱说话。 “才懒得编排你什么呢。”淑慎哼道,转而冲父亲说,“初龄不知醒没醒,母妃奶娘都太由着她了,总是下午睡到这时候,然后整夜整夜不肯睡地磨人。儿臣去看看,若是醒了就抱来。”言罢扭身离去,留嗣音他们二人。 不久谷雨等也摆好了菜肴碗筷,方才淑慎出去时已叮嘱过了,这会子个个都极有眼色地离了去。 嗣音还嗔道:“越发没规矩了,这都去哪儿了?”皇帝却突然握了她的手道:“嗣音,要不要搬回符望阁?” 猛然回头看着彦琛,硬是平静地说:“是不是淑慎胡说什么了?皇上不要理会她。” “嗣音!”皇帝的手,却越发握得紧了。 彦琛慢慢将嗣音的双手全握在掌心,将她每一丝颤抖都收到心里去:“朕没想到承垚的死对你会有这样大的影响,朕疏忽了。” “臣妾很好。”嗣音微笑,可眸中的晶莹已曝露了她的伪装,一颔首,眼泪便落到了彦琛的手上,她低声道,“他还是个孩子,臣妾怕将来有一天,泓曦……” “嗣音啊。” “皇上,皇室里的斗争,到最后是要用生命做代价的吗?” 彦琛一震,他更没想到,嗣音想得更远。 “承垚的死,当真不是人为?”嗣音再问,皇室的残酷已经让她开始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信任这东西是不可逆的,一旦减少,再也不能弥补。 彦琛却耐心道:“以朕能力之所及,承垚的确是意外身亡,他是朕的孙子,难道朕能容忍别人伤害他的性命?嗣音,你不要怕,不会有人敢伤害泓曦,你不是说也要勇敢地面对那些压力吗?眼下你究竟怎么想的,告诉朕。” 嗣音伏入他怀里,把懦弱的自己交付到他厚实的胸前。 “嗣音,如果你想,我们就搬回符望阁。虽然这些事不是一间殿阁就能解决,虽然你再搬回去也一定会有风波,但只要你不想住在这里,朕就带你回去。”彦琛说着,慢慢笑起来,“朕是帝王啊,当年那般境遇都一一熬过来,眼前这些事情根本微不足道。你身为母亲担心孩子是自然的,可你也要相信朕,朕绝不会让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孩子的身上。难道朕的许诺,在你眼中没有价值?” 嗣音坐起身,摇头道:“臣妾只是太贪恋幸福平和的生活,变得经不起一点点波折,心比天高期望自己也能像皇后一样挺立在您的身后,可面对这种种,才真正看清自己的无能。那一日看着赫娅晕厥过去,臣妾再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去责怪她曾经对我做出的种种,在臣妾的殿阁让她的儿子殒命,只这一件我也终身还不清。今日遇见三皇子,他的宽容,更让我觉得无地自容。我本该想得更多,考虑得更多,更仔细更周到,但偏偏疏忽了这么多,而为之付出的代价,竟是一个孩子鲜活的生命。皇上……你可知嗣音午夜梦回,便听见承垚那一日喊我梁昭仪……皇上……”她泫然而泣,将压抑数日的烦闷悉数吐尽,一时哭得伤心,不免咳嗽起来。 彦琛轻抚她的背脊,一声声地哄着:“哭了就好了,原是你吓着了。傻嗣音,为什么不对朕说呢?也怪,怪朕太忙碌,总没有时间来见你。” 嗣音哭完,只觉得浑身疲软无力,却无比松懈舒适,益发赖在彦琛怀里不动。 彦琛笑道:“你原是撒娇?好好说话,不要叫朕心里悬着。” “哪个撒娇?只是说完,心里畅快些了。”嗣音抬起头,一派娇柔怯弱之态,仍带着哭泣的微喘,却道,“嗣音若无法成为皇后娘娘那样的人,您还会想现在这样疼我吗?” 彦琛屈指扣在她的额头,嗔道:“梁嗣音把朕的心夺走时,她还是个到处迷路的小丫头。” 嗣音莞尔,揉着额头低声道:“可您也曾费尽心思要历练臣妾,所以才如是不想您失望。” “那时朕怕你被人欺负,到如今你已成长不少,朕不再怕别人会欺负你。”彦琛道,又对上她含泪的双眼说,“朕从未想过让你成为皇后那样的人,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你是梁嗣音啊,不是容澜。” 嗣音心里好一阵感慨,缓过劲后才问:“皇上心里一定在想,臣妾死要面子对不对?” “你明白就好。”皇帝嗔怒的目光里,却溢满了溺爱,对于梁嗣音,他没有一点点的办法,她喜他便喜,她悲伤他也跟着难过,犹记得曾嘲笑天下哪有男子会被女人挟制,可如今他心里早就明白,这辈子怕是被梁嗣音挟制住了。 “如果搬回符望阁,定会惹来非议,虽然能换得来日的自在安宁,但一时的风波不知又会闹出什么麻烦,所以并非臣妾矫情,而是真真举棋不定,这才一直不提。如今淑慎既然说了,臣妾也说句心里话,住在这里实在不能安心,臣妾想搬回符望阁。” 彦琛笑而不语,半晌才道:“依你。” “可是……就这样回去吗?”反是嗣音问。 “兴许要你受些委屈,平白无故地搬回去,总是太唐突了,你若不在意位分尊贵,朕便罚了你回去好不好?”彦琛捏了她的手说,“地位身份都是虚的,你在朕心里的分量,早不是这世上任何东西可以估量的了。” 嗣音颔首:“我听皇上的。” 如是,翌日皇帝传旨六宫,问责梁昭仪的失职,造成皇孙殒命,降昭仪为淑媛,迁回符望阁闭门思过。一时朝野哗然,可谁又知道,嗣音却是欢欢喜喜地搬回符望阁的。 彼时初龄腻着娘亲问:“我们做什么又搬回来?” 嗣音笑问:“那初龄喜欢符望阁,还是景仁宫?” 初龄忙道:“喜欢符望阁,在符望阁母妃不打手心呢。” 嗣音失笑,和女儿顶着脑袋说:“初龄最懂娘的心思。” 那边刘仙莹带着立春过来帮忙收拾,忙碌半日坐下说话,却道:“如今念珍念珠在你这里,倒还真是铺不开,难为她们愿意挤一间屋子,别的大宫女可都有自己的房间。” “都是很好的人,可惜敦敏夫人无福。”嗣音叹一声。 “还是在这里与你说话自在,果然是符望阁好。”刘仙莹竟也这般说,起身看立春念珠在外头带着初龄玩耍,谷雨念珍带着吉儿祥儿满屋子熟稔地都收拾着东西,一时无人到跟前,便退身回来嗣音面前说,“早先和郡王妃托我的事,一直没功夫与你说,如今我这里有些眉目了,心想还是知会你知道才好。” 嗣音手里正握了茶,停了半晌才说:“你真的为她做事了?” 刘仙莹不屑地笑道:“与其说是为她,不如说是为你,反正也不害谁性命,只是查一查真相罢了。” “什么事?” 刘仙莹款款坐下来,摸一摸还嫌烫手的茶碗,悠悠道:“旧年中秋,承垚与和郡王侧妃在宴席上晕厥的事你还记得吗?” “记得,不是吃了我送的药么?”嗣音不以为意,翻出旧事来不免心烦。 “那晚回永寿宫的路上遇见和郡王府三位,赫娅特意留下与我说话,却是让我别再惦记她从前说的事,而要我为她做另一件事。”见嗣音皱眉,刘仙莹笑道,“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她说自己在京城人脉稀薄,能力也有限,所以想托我让家里派人为她查一查承垚中毒的事,她说她信不过宗人府。” 嗣音皱眉道:“说起这件事,一直都没有个定论,宗人府那里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查出什么,皇上这里从没对我提过。” “你猜帝后知不知道真相?”仙莹问。 嗣音摇头,抬眸道:“你查出来了?”忽而一个激灵,“你特特来与我说,难道是她?” 439.第439章 返乡 刘仙莹唇际有冷笑,眼眉露出几分骄傲道:“以我刘家之势做这件事,还是如探囊取物的,她小小一个江南女子,在京城无亲无眷的,凭借和郡王几分宠爱和侧妃之位,以为自己就能只手遮天了?你和她,果真有血脉关系吗?为何如此不相像?梁如雨太歹毒了,看似柔弱的人,竟然对一个孩子下手。” 嗣音心冷,含了三分恨意道:“天下姓梁的人数不尽数,便是我和淑太妃,又有几分相似之处?这样说她梁如雨倒和淑太妃作风一样,所以你可别往我身上推。” 刘仙莹掩口笑道:“自然自然。”又问,“你看我该不该把真相告诉赫娅?” “如今承垚没了,翻出这些事也只不过将梁如雨打压,还能有什么意义?只会叫她更伤心,她若能与三殿下好好过日子,有没有梁如雨并不是最大的问题。你先压着吧,我会让人看着梁如雨,她若再敢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一并与她算账,也算替我梁氏清理门户。”嗣音说话时眼角露出的坚毅之色,却是她自己不曾察觉的。 而说这些话时,她心里不得不叹,其实梁如雨这样,才是真正传承了梁氏血脉吧,母亲与表舅已是一表三千里的亲戚,自己身上能有几分梁氏血统?若有一日能恢复本姓,此生当无憾。自然名姓不过是虚的,本性才是真正立足于世之道。 不久小满送东西来,带了贵妃和舒宁的话说符望阁里容不下太多人,她们改日再过来。刘仙莹说完了事便也与小满一起离去,嗣音这里不必应酬,便往楼上看看泓曦,待他睡熟了才到阁楼。虽然时光荏苒,却仍记得当年第一天到这里的心情,原来这天下再富丽堂皇的地方,也终比不过当初他费心为自己挑的地方。 于是,随着承垚的死和嗣音的被罚,宫里宫外都消停不少,而立储之事更因之前皇帝下狠手镇压而许久没被提及,而近日朝臣们瞩目的,不是承垚的死也不是梁昭仪被贬,却是突然秘密回到京城,带着满身朝气的三皇子。且那一日皇帝与他相谈甚欢的事,也早已传遍京城。 那日泓昀本要去贤王府,奈何赫娅一闹,他耐心陪了半夜,便没能成行,今日要来时管家却点明丧葬忌讳,便索性约了七叔在外头见面。因泓昀并不上朝,晏璘倒是头回见他。虽听闻许多传言,但一见仍不免惊讶,这小子哪里还是从前的模样,满身的蓬勃朝气,靠近他也会被感染。脸上没有因失子而悲伤的神情,反是爽朗地笑着,而这样的笑亦是从前少见的。 “你小子还笑得出来,真真没心没肺。”晏璘骂一句,但还是感慨道,“今日皇上私下也对我提了你,竟是十分满意,泓昀你果然没有叫人失望,再好好历练几年,定能独当一面,为皇兄分忧。” 泓昀有些腼腆,憨憨地笑过后,还是转了严肃的神情,语调里虽充满了无奈,但却十分坚定,“七叔,此次回京是因父皇有关西南的事要问我,只怕再过几天父皇就会遣我回去,所以家里的事根本来不及安排好。七叔,我不在京的时候,相托您替我照顾一个人。” “你是说如雨?”晏璘似乎有些不乐意,淡淡地说,“这孩子不讨喜啊。” 泓昀摇头,竟是道:“是赫娅,希望七叔和婶婶能替我照顾她。” 晏璘有些意外,不等他问为什么,泓昀已道:“说来话长,其实我自己也不晓得到底该怎么办,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先把赫娅照顾好。” 晏璘听他慢慢将事情说来,时而皱眉时而叹气,末了道一声:“你贵为皇子却命运多厄,幸而你没有自暴自弃,泓昀你放心吧,这点小事七叔还是能为你办到的。安心去西南,建功立业,把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里。” “说到命运,昨日外祖和舅舅们来了府里,拉着我说了许久的话。”他苦笑道,“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为了立储的事?”晏璘都不屑去猜想。 “我在西南都听说京城里闹得厉害,回来一趟果然是了。”泓昀笑道,“十四叔说,父皇一定很头疼。” “八皇子的出生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线,如今表面上看起来风波已平,可你看李沅江不是还找上你了吗?”晏璘叹道,“只要再有一点动静,就势必掀起轩然大波,皇上此番借故承垚一事将梁淑媛送回符望阁,未必不是考虑到这些,他对于梁淑媛的在乎,非你我可估量,但如是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泓昀笑道:“没有比梁淑媛更有资格得到父皇如此眷顾的人,都是她应得的。” 晏璘一愣,旋即失笑摇头。 此时,和郡王府正有宫里送来的东西,是中宫下派的赏赐,算是抚恤赫娅,赫娅带着梁如雨接过,便叫管家收着,淡漠地回房去了。 秋穗那里陪着如雨一直送到赫娅门前,她进屋时冷声对梁如雨道:“往后不必每日来我这里晨昏定省,我也从不见你,你那么做究竟给谁看?你不在我眼前出现,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 梁如雨默默承受,直到她的房门合上,才带着秋穗离去,小丫头自然不服气,哼哼道:“这几日王爷在她屋子里过,她倒越发神气了。主子真是可怜,王爷回来了也不给你做主,都不曾问问你这些日子有没有被欺负。” “算了,她才失去儿子,我怎么和她比。”梁如雨倒想得开。 但回到房里,秋穗却关了门对如雨道:“算算日子这几日主子身子正是好的时候,王爷若能在您身边,指不定能有好消息。等王爷回去西南又不知几时能回来,您若能抓着现在的机会怀上孩子,将来还不把她比下去?贤妃娘娘那么在乎子嗣,若您有了身孕一定接到身边去照顾,不会让王妃她欺负你的。” 如雨怎不心动,可是泓昀回来至今都不曾碰过她,那日见夏菡怀孕的幸福,她是多么憧憬,而今泓昀从军去,往后不在身边的日子肯定会更多,膝下若有一男半女承欢,也解不少寂寞。更何况赫娅这身体只怕是不能再生养了,自己若为王府传承香火,将来指不定皇后就会兑现她的许诺。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只要赫娅在这府里一日,她就不会有真正舒心的日子。 “今晚想法子让王爷来主子屋里过吧,王妃那里就交给奴婢了。”秋穗眼珠子一转,满腹的心计上头。 如雨皱眉犹豫了半晌,终是点头,“你小心些,这几****瞧她越发比从前仔细了。” “主子放心便是了。”秋穗信心满满,更笑对如雨说,“主子好好打扮打扮,您绝色之姿怎么都比那草原蛮子强。” 主仆俩算计着泓昀,却不知旁人早将过去种种看得明白,这边晏璘与泓昀谈罢事分别,却见一批快马从街道奔过。 泓昀眼明,对七叔道:“看服色似乎是八百里快报,不知从哪里来。” 晏璘亦摇头,“你父皇就没有省心的时候,全国各地每日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那些老家伙却为了一个东宫位置纠缠不休,文武大臣不是更应该务实当下么!” “七叔还是先回府吧,只怕父皇要召见您。”泓昀忙道,于是送了晏璘后,自己也归府去。进门却听管家说赫娅早早睡了,而侧妃那里似乎有些不舒服。 泓昀还是先去看了赫娅,见她果然熟睡不醒,也松口气。遂过来如雨这边,才进门却见她娉娉袅袅立在窗下,并无半分病容,见了自己只是妩媚而笑福身施一礼,柔柔地唤一声“王爷。” 不可否认如雨的确美丽,甚至不差她的堂姐,可是为什么她的心,却远不如这副皮囊? 泓昀才要开口说话,管家急急忙忙跑进来说:“王爷,皇上急召您进宫。” 空费一身华服锦衣,白忙一场粉妆玉饰,梁如雨仍旧立在窗下,眼前的人影转眼便消失,唯有他走时带起的风习习扑在面颊。 “主子,王爷他……”秋穗奔入,一脸失望。 梁如雨长长地叹一声:“罢了,再等等吧。” 这一边,当泓昀赶到涵心殿时,殿门外有一乘妃嫔的肩舆,因认得谷雨,便知是梁嗣音在里头,不免心中疑惑,究竟是什么事,父亲急着召见自己的时候还有心思见她? 方永禄才要进去通禀,殿内忽而一声瓷器碎裂的声响,但听父亲厉声怒斥:“梁嗣音,朕实在宠坏了你。” 殿外的人均一颤,方永禄脸色都变了。 皇帝的声音又传来:“不要仗着朕宠你就忘记自己的本分,滚回你的符望阁,没有朕的谕令再不许出门半步。” “里面果真是梁淑媛么?”听闻这些话,连泓昀都不敢信。 不久便见梁嗣音出来,衣袂略有凌乱,鬓边也碎着几率散发,面容悲戚眸含泪光,抬眼望见自己,只是仓促一颔首,便从身边迅疾离去。 泓昀正发愣,却见父亲已立在殿门前,满面怒色直逼梁嗣音远去的背影,继而怒声对方永禄道:“传朕的旨意,梁嗣音即日起禁足符望阁,任何人不得出入探视,违者斩!” 方永禄和泓昀愣在原地,须臾皇帝又开口:“让淑慎和初龄搬去承乾宫,泓曦送入坤宁宫由皇后代为照顾。” “万岁爷三思啊!”方永禄惊呼,这两个主子究竟闹什么?把孩子从梁淑媛身边带走,这不是要她的命么? 可是皇帝毒辣辣的目光逼过来,方永禄再多半句话也不敢说,泓昀心里忐忑不安,只不敢出声。直到方永禄垂头丧气地去传旨六宫,父亲才沉沉地对自己说:“泓昀,你进来。” 待泓昀离宫时,天色已黑,宫门守卫恭敬地送他出来,外头家仆已等候多时,瞧见便引了马车过来,泓昀却道:“带我去趟夜市。” 家仆问道:“爷这会子去夜市做什么?” 泓昀反问他:“你带银子没有?爷身上没有钱。” 家仆忙掏出一只钱袋给他,一边嘀咕着,一边扶着泓昀上车,继而将马车往街市驶去,隐入一片夜色里。 宫里,没有了淑慎初龄还有泓曦的符望阁一下子变得空荡荡,念珍念珠还有奶娘们都被一起带走了,屋内红光摇曳,李从德正立在院子里一声叹息,忽而有人拍门,他赶去打开,却是一个小太监提着灯笼立在门前,而他身后则闪出皇帝的身影。 “万岁……爷!”李从德愣住。 屋子里,谷雨麻利地收拾好两只包袱,又拿荷包装了许多碎银子,再抓了两把金瓜子包好一并塞入行囊。抬眸看,梳妆台前的主子已褪尽一身华服,发髻低挽唯有鬓边一支竹簪做饰,镜中的她眉目绯红,隐隐有泪光闪烁。 “主子不要着急。”除了这一句,谷雨再无话可说,也是到今日她才晓得原来主子本姓姑苏宁氏。 此时竹帘子被掀起,皇帝穿着常服出现在眼前,嗣音起身相迎,才到彦琛面前还未福身已被他纳入怀里,谷雨见状欠身离去。 “怎么又哭了?”彦琛低语,拂去她眼角的湿润,握了手坐下道,“你穿这些粗布衣衫,反更清丽。” 嗣音垂首,低沉地回答:“皇上恕罪,嗣音此时无心打趣。” “放心吧,老爷子会好起来的。”彦琛耐心相慰,更道,“今日在涵心殿有没有吓着你,你走后朕在想,若有一日朕当真对你说出这些话,能为了什么。” 原来今日泓昀和晏璘所见的八百里快报从江南苏城而来,自当年嗣音被封才人后,棠越书院和宁府便一直在彦琛的关注下,只是宁家人素来低调沉稳,多年来除接宁夫人入京外,从无是非。没想到突然接到快报,竟是宁文铎会罹患重疾,命在旦夕。 彼时皇帝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将嗣音召至涵心殿,命她离宫返乡。被过继易姓迫嫁入宫,已是嗣音一生憾事,即便将来有机会为她改回本姓,这一段事实也不可消除。彦琛不愿她人生里再有遗憾,定要让她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而泓昀和方永禄见到的那一幕,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你若欢喜,便多陪陪你爹娘,不必惦记宫里,孩子们也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兴许入秋朝务清淡,朕便南下来接你。”彦琛握着她的手不放,这一放就是数月不相见,他尚无准备如何面对那份思念。 嗣音离座屈膝,伏在了彦琛的膝头,缓声道:“皇上待嗣音如此,臣妾无以为报。”言毕已泪如雨下,哽咽不能。 “不过回家走一遭,做什么悲伤如是?朕不要你哭。”彦琛道,将她扶起坐到身边,“泓昀会一路送你到姑苏后再转道去西南,而姑苏有朕的亲兵在,会保你周全。你只安心在家里住着,到时候朕会派人或亲自接你回宫。” 嗣音定了定心神,凝眸看着丈夫,珍重道一声:“皇上要照顾好自己,臣妾此去不会太久。” 彦琛浅笑,缓缓颔首说:“朕比你会照顾自己,你安心上路便是。时辰不早了,收拾好就走吧,到了宫外安心睡一觉,明日一早他们会把你送到泓昀身边。谷雨她们不在跟前,你照顾好自己。” 此刻两人依依惜别,说得最多的,却是要彼此照顾自己。嗣音舍不得丈夫、舍不得孩子,却不得不牵挂父亲,心中百般情绪纠葛,强忍忧愁只是笑颜相对。不久各门就要落锁,彦琛目送嗣音被方永禄的人带出符望阁,自己则独自在阁楼待到深夜方离去。 嗣音很快到了宫外,没有了銮驾华服侍卫宫女,突然一身平民服色立于市井之中,她竟感茫然无措,不知如何处身,即便被带到秘密之地,仍一夜不得安寝。原来她曾对舒宁说的宫外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已经没有能力在其中生存,如是也好,也不失为一剂定心良药,就让她终身被高墙所束缚,与彦琛不离不弃罢。 和郡王府里,梁如雨见丈夫夜深归来,本欲前来伺候,却被管家拦驾说:“王爷今日在王妃屋里休息。” “好!”梁如雨悻悻而归,看着空荡荡的卧榻,她敏锐地察觉到泓昀对自己的疏远,并非只是因为赫娅可怜,心底的不安汨汨涌出,挥之不去。 赫娅这里,不知为何傍晚起就熟睡的她终于在午夜过后醒来,睁开眼却见泓昀在面前,他正凝神望着自己,那份专注仿佛要看透自己的七魂八魄。 “你……看什么?”赫娅倏地爬起来,却感头晕无力,有些恼怒地扶着额头,低声说,“给我水喝。“ 泓昀转身取来温水,她喝下大半碗才觉耳目清明,再问:“你看什么?是看我的皮相有没有那妖精好么?” “我只是看你,你为何总去牵扯旁人。”泓昀无奈地一叹,不过赫娅就是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440.第440章 遇袭 近日丈夫****宿在自己屋子里,虽然两人的关系不见得有何好转,但至少自己每念起承垚落泪,他都会递过一方帕子,毕竟夫妻一场,赫娅多少有些动容。且无论自己怎么发脾气,甚至出言不逊,他都不似从前那样瞪大眼睛和自己一辨长短,而是静静地听罢,再好声好气地劝自己想开些。 赫娅时常在心中腹诽:“当年你若就如此待我,怎会有今日。” 此刻泓昀转身行至桌边,拿起一包油纸包了的东西过来,腻腻地就往赫娅手里一放,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吃浩尔谷部的油酥饼吗?听说近日夜市里有你们浩尔谷的牧民摆摊做这酥饼,我找了半天才找到的,你尝尝看地道不地道。” 赫娅直愣愣地看着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梦里,很不信任地反问他:“你要做什么?没事献什么殷勤?” 泓昀无奈地一笑,只是道:“明早我就要离京了,只是想跟你道个别。” “你又要走了?”赫娅一愣,心底显然不舍,但强硬地不露在脸上,低头拆开纸包拿出油饼咬了一口,那浓郁绵密的油酥果然不是中原能有,一时胃口大开,忘形地吃了半只才察觉自己的失态。 “你到底能进食了。”泓昀释然,又道,“赫娅,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们的时日还长着。” 赫娅将半块酥饼塞入口中,满满当当地溢出来,她轻微地咳嗽,那一震眼泪如雨而下再难收住。 泓昀低声道:“不论你我之间感情如何,赫娅,过去总是我对不起你。你再怎样也是一介女流,我却与你计较了这些年。我不敢说这辈子会爱你多深,但你既是我的妻子,我就不能让你伤心难过。那是一个丈夫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责任吧。赫娅,等我回来。” 赫娅因悲伤哽咽而咽不下那些酥饼,一咳嗽全吐在了床下,她边哭便咳嗽,涨得脸通红,泓昀有些不知所措,拍了半日的背脊她才缓和下来。 “赫娅,你……” “我等你回来。”她勉强在脸上扯出笑容,那眼泪仍扑簌簌落下,她本以为这些话,一辈子也等不到了。 泓昀心底一松,又道:“我走后七婶会接你去贤王府,你就在那里住下吧,不要回家里,等我何时回京,何时去接你回来。不是说过婶婶那里就当你的娘家么?我不在家里,你就回娘家吧。” “为什么?”赫娅才松开的眉目又揪紧,淡淡一丝恨意浮现,“你怕我欺负那小贱人?” 泓昀苦笑,却道:“我怕被欺负的人,是你。” 翌日,泓昀动身离家,梁如雨完全没料到丈夫那么快就要走,万般无奈跟着赫娅送到门前,泓昀只是如常道别,更多的话则是对赫娅说,几乎将自己遗忘。待泓昀离去,赫娅看着自己的目光也意味深长,可是等不到如雨验证什么,贤王府那里竟来了轿子,要将赫娅接走。 “带了行礼包袱走的,她这是不回来了吗?”事后秋穗问如雨,而她只是愣愣地说,“不是挺好么,她不在也不会再折腾我。” 且说叶容敏本不肯接纳赫娅,奈何晏璘发话,她不能违逆,但也没想到这孩子经历了种种后的确有些改变,过府后便静静住在西院里,与往日很不一样。叶容敏心软,念她可怜,遂带了姬妾来陪着说话,竟也和乐。 不经意提起宫里的事,言说梁淑媛遭禁足幽闭,众人皆唏嘘,一声“伴君如伴虎”道尽宫廷心酸。赫娅却道:“父皇那样喜爱她,只怕过些日子就好了。” 这日子一晃便是两日过去,这日方永禄将初龄从承乾宫接来,小丫头一见父亲便腻着哭泣,一声声问父亲:“母妃哪儿去了。”彦琛心疼,好声哄了许久她才平静。因带了皮影来,便拉着父皇玩耍,将一整套皮影铺在地上,彦琛则坐在边上看她一件件摆设。 此刻初龄手里正握了一只雀鸟形态的皮影,看了看便放到虎形皮影的边上,彦琛笑着想开口告诉女儿该如何区分飞禽走兽,她却又抓了龙形的摆过去,口里念叨着:“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角、亢、氐、房、心……”竟是背起了四象二十八宿。 彦琛朗声笑夸女儿聪明,小小年纪已背得清这些,可忽而一个激灵闪过,心内猛地一颤,一股肃杀气息自脊梁上窜,眸中怒火几欲燃起女儿手中的皮影。 他腾身而起,怒喝:“来人!” 初龄被父亲一吓,咧嘴就想哭,可看见父亲的神情却是愣住了。奶娘诚惶诚恐地来抱起小公主,她怯怯地朝父亲伸了伸手。彦琛上来握了女儿的手,眼角竟含了淡淡的泪光:“好丫头,不愧是朕的女儿。” 连行四日,泓昀和嗣音已过津水,是日中午因在管道行走,前后无村落街镇,便在路边歇下,与随行四名侍卫分食干粮,嗣音也下车歇息,因有些晕车,便没有进食。泓昀那里狼吞虎咽吃下一块饼,嗣音旋身去取来水壶与他:“何不慢些吃,也不着急。” 泓昀喝了水,笑道:“怎不着急,父皇说越快越好。” 嗣音心里明白,彦琛是怕父亲的病拖不住,想到这些不禁恻然,便稍稍别过脸去。 因是夏日,树荫下的风也是暖暖的,也正好舒缓日夜颠簸的筋骨,远处有湖光潋滟,嗣音看着看着有些迷眼,转眸来,竟见泓昀正细看自己,不免尴尬。 “对……对不起。”泓昀为自己的唐突致歉,继而又道,“没想到我们还能有今天,父皇对我的信任,抵过这世上任何珍宝。” 嗣音释然,亦道:“这是你努力应得的,只盼你的妻妾不要让你白忙一场。”她自然话中有意,只是不便道明。这四日与泓昀日夜相处,可梁如雨的事,她终究不打算亲口对他说。 泓昀道:“回京那几****试着与赫娅和睦相处,处处忍让她,竟也觉得她可怜可爱,与从前不同。说到底,她是个女人,我怎能与她处处计较,十四叔的话果然不假。” 提起晏珅,嗣音心底有些异样,随口道:“十四爷说什么了?” “他自然不喜欢赫娅。”泓昀憨憨一笑,意指当年中秋一事,又道,“十四叔只是说,有时候换一种心态看待人和事,会解脱许多。” “他好么?”嗣音不自觉地便问出这句话。 “很好,十四婶已有身孕,大概在深秋临盆。”泓昀笑言,但旋即皱眉,晃了晃脑袋似不太舒服。 “你怎么……”嗣音见状相问,但话未完,身后守卫的两名侍卫轰一声倒下,另两个才要走过去,却也跟着扑到。嗣音心头一抽,但见泓昀伸手按在佩剑上,刚欲开口说话竟已支持不住,不等嗣音伸手扶他就一头栽倒下去。 “泓昀!”嗣音惊呼,危机感油然而生,她意识到即将可能发生的危险。 果然数道黑影从眼前晃过,六个蒙面黑衣人持刀而立,其中一人怪笑:“没想到还搭上个三皇子,皇帝果然是老了,糊涂了!” 忽而“噌”的一声,竟是嗣音抽出了泓昀腰上的佩剑,她定神看着眼前人,厉声道:“你们是谁?” 因听那黑衣人的话,嗣音便知道他们是冲着自己来,她拔剑不是为了御敌,而是随时准备自刎。她绝不要自己落入谁的手,做他们拿去威胁皇帝的筹码,这电光火石间,她想到的只有这些。 “少跟她废话,立刻绑了,这里是官道别撞见谁。”那黑衣人不理会嗣音,反呵斥身边人。即刻有两个黑衣人朝嗣音扑来,嗣音霍得将长剑架在脖子上,冷目相对那几人,怒道,“再若上前,我即刻自刎于此。” 那黑衣男人发狠,恶言道:“别理她,一个女人没这个胆量。”边上两个黑衣人便继续迫近,嗣音将长剑一横,脖子上赫然一条血印,她呵斥道:“你们真的不怕我死?若不怕我死,还等到这里才动手?我若死了,看你们怎么向主家交代!” 六个人果然被镇住,一人凑上那发话的黑衣人耳语几句,那黑衣人显然很生气,又怒声问嗣音:“你想怎样?” “先弄醒他们。” 那汉子大骂:“屁话,让他们醒了来对付我们,女人果然不可理喻。” 嗣音喝道:“你可以先卸去他们的刀剑。”又指了一人道,“让他也架剑在我的脖子上,到时候我会让他们走远,他们绝不会忤逆我。但是在他们跑远前别想动我,我的剑已入肉三分,再用一分力气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果然鲜血已汨汨从嗣音的脖子流下,半壁衣襟被染得通红,那黑衣人果然慌神,咋咋呼呼地吩咐身边人照办。待泓昀及侍卫苏醒,眼见这状况,作势就要上来搏斗。那黑衣汉子猛喝一声,指了指被刀剑架住的嗣音。 众人呆住,可是泓昀不明白,为什么嗣音自己手里也握了剑。 “泓昀走,走得越远越好。”嗣音厉声呵斥,见泓昀呆立在原地,她再次呵斥,“快走,你若不走,更对不起你父皇!” “嗣音!”泓昀情急之下,直接喊她的名字,可嗣音不等他说话,再次相逼,“你若不走,我即刻自刎。” 眼看鲜血已染红嗣音的胸襟,泓昀将拳头握得咯吱作响,含恨道一声“走”,便带四个侍卫往后退。 “你该放下剑了吧,你说的话我们都照办了!”那黑衣男子冷声道,其余几人也将目光投向梁嗣音。 “呵,你急什么,他们还没走远,他们手无寸铁,我没那么傻。”嗣音冷笑,怒目相逼。 那汉子显然被震慑,一晃脑袋的瞬间,突然呼啦啦飞来一根粗树枝击中他的脑袋,没想到泓昀并没有打算走,只是等他们疏于防守伺机而发,竟赤手空拳又搏击上来。 “泓昀!”嗣音失望至极,亦这一瞬,将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黑衣人趁机打开了嗣音手里的剑,将她拦腰一抱就要掳走。 却是此刻,马蹄声骤然轰隆,远处滚滚尘土翻涌而来,如迅雷之势越逼越近。 “先带她走!”那为首的黑衣人正与泓昀相搏,没想到泓昀虽无刀剑也将他逼得无暇分身,这一喊话更是疏忽,叫泓昀就地一滚捡起散落地上的长剑,更如虎添翼将那黑衣人逼得狼狈。 眼看另有人马赶到,掳着嗣音的人再不敢担搁,抱着嗣音就翻身上马,扬鞭疾驰。 横卧在马背上,嗣音被扼住要害动弹不得,而那尘土渐渐迫近,泓昀与黑衣人厮打处已隐约多出许多人,嗣音猜不到是谁赶来援救,可是滚滚尘土中策马冲出十几人,为首者通体白服,座下骏马风驰电掣,很快将其余人远远甩在身后,而他的眉目也渐渐清晰。 “彦……琛!”嗣音猛然心悸,热泪夺眶而出。 彦琛策马飞驰,眼见越追越近,旋即稳马张弓,利箭离弦,呼啸着风声朝嗣音这里飞来。只是挟持嗣音的黑衣人也非泛泛,耳听马蹄声便知身后有人逼近,又闻风声异变,身子朝马肚子上一卧,愣是躲过一箭,更趁机拿过他的箭矢,转身朝后直直朝彦琛射去。 然箭未离弦,腰下忽而剧痛,被她挟持的女人竟然张口咬了上来,这一吃痛便失了准头朝天上空放出去,亦是此时,彦琛一箭飞驰,直封黑衣人咽喉。热血迸射,嗣音被溅了一脸鲜红,那黑衣人顺势跌落马下,而嗣音仍横卧在马背上。马匹受惊疯狂奔驰,而她已无力爬起来坐稳,勒马停行。 “彦琛……”身后的骏马越行越近,可嗣音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脖子上伤口的剧痛在神经松懈后终于攻城掠池地侵占了所有意识,可若昏厥失去最后一分力气,她一定会被甩落马背。她的夫君来救她了,她怎能在此刻死去? 丈夫就在身后,伸手却抓不到,梁嗣音心中霍然酸楚,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喊了一句:“彦琛。” 这一声不啻利箭穿心,彦琛几乎心碎,又扬鞭抽打马匹迅疾追赶,眼看着马背上的人越来越孱弱,恨不能插翅飞扑过去。 “彦琛……”剧痛和虚弱终于要湮灭梁嗣音的意识,合目前,她用最后一丝力气唤丈夫的名字,却是这一瞬,身子被一股猛力拽起离开了马背,旋即听见马鸣长啸,颠簸了许久几乎散架的身体停了下来,又仿佛从高处离开,终于稳稳地触及了地面。她微微睁开眼睛,面前是模糊的丈夫的脸。 努力地扯出一丝笑容,想伸手去抚摸,却最终陷入一片黑暗,光明消失前,隐隐熟悉的声音说:“金陵负你的,朕终于弥补了,梁嗣音你给我活下去……” 活下去?怎么活?嗣音脖子上的伤口崩裂,鲜血如泉涌出。 “梁嗣音!” 皇帝一声痛呼响彻长空,拍马赶来的泓昀见浑身是血的嗣音卧在父亲怀里,双手握拳几乎将十指陷入肉里,父亲将她最珍爱的女人托付给自己,自己就给了他这样的回报?泓昀,你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此时有三匹马从身边奔过,到皇帝跟前勒马停下,旋即从马身上拿过药箱便飞奔过去。泓昀一震,他竟看见何子衿也在其列。 “皇上,娘娘尚有脉息,但止血前不宜再多做挪动,请皇上下令就地扎营。”何子衿很快作出反应,行医时的他不见半分羸弱。 不等皇帝开口,泓昀已翻身下马朝身后羽林军奔去吆喝众人扎营,另一太医赶来对众将士道:“请将士大人到最近的地方找来冰块,天气炎热,娘娘很快会发烧,没有冰块恐怕熬不过去。” 泓昀闻言,安排人扎营后就上马,点了四五个侍卫随他拍马奔离,他和嗣音一路过来他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冰块。 当营帐扎好,昏迷的梁嗣音被送入营房,何子衿几番努力终于为嗣音止血,只是她失血过多,之后的事便无法预料。 “娘娘年初分娩才失血昏迷一次,虽有雪莲滋补,但若无三年五载静养根本不能恢复如从前,经此重创,微臣不敢保证娘娘能苏醒或活下去。”何子衿沉重而肯定地将这些话告诉皇帝,一字一句无疑如利刃剜心。 彦琛紧握拳头克制情绪,沉着声问:“你有几分把握。” “一分。”何子衿素直地回答,抬眸看着皇帝道,“一切就看娘娘自己了。” 彦琛的心已痛到麻木,但理智仍在,问:“你还有什么需要?” 何子衿想了想,回答:“娘娘因进食过雪莲这等珍贵药材,普通药物药效已减半分,臣听闻淑慎公主手中还有一朵雪莲,若能取来给娘娘服食,臣能再多一分把握。” 皇帝的身子猛然一颤,却不知为何,他将如炬目光转向身边亲信近侍,冷声道:“即刻回宫问公主取来,不可耽误,带一营羽林军护驾,以防歹人偷袭。” 441.第441章 你要救活她! 近侍领命没有拒绝,此番皇帝几乎带出了半支羽林军,带走一营人尚不会对皇帝的安危有威胁。 不久泓昀带人运了冰块回来,而附近地方官员也获悉皇帝的行踪,得知要冰块,都纷纷送来,一时不需泓昀再带人去寻找。 他亲自与侍卫一起将冰块搬入嗣音的营帐,看着父亲沉默无语地坐在床榻边,泓昀心痛如绞,待侍卫都离去,他才缓步到了彦琛面前,皇帝抬眸看一眼儿子,他便嗵一声跪下,“父皇,儿臣对不起您。” 彦琛这才离了嗣音,过来亲手将儿子扶起,他的手臂分明有伤却疲于奔波为嗣音寻找冰块,即便此事儿子有所疏忽,可真正疏忽的人不是自己么?倘若没有泓昀在,兴许嗣音早就死了。 皇帝温和地说:“昀儿,去把伤口处理好,父皇在这里陪梁淑媛,周边一切安危就托付给你了。” “父皇!”泓昀几欲落泪,硬是咬唇忍住了,如今父亲还信任他吗?“ “不是你的错,你做得很好了。”皇帝微微地一笑,“她不会死的。” 泓昀再无话可说,颔首坚定地答了“是”,返身离去。走出营帐,他几乎把持不住眼泪,这一生从未如此痛恨自己,因为他的过失险些让最珍视的人丧命。 “王爷!”有羽林军将军靠近。 泓昀压住情绪,听他说话。 那将军道:“四天的路走了两天就赶上了,皇上两天两夜没休息了,末将怕圣上支撑不住。” “两天两夜!”泓昀眉头大皱,他知道是劝不住父亲的,便奔去寻找何子衿,一见面便说,“有没有办法让父皇休息!” 何子衿却瞧见他手臂上的伤,拉过来剪开袖子,淡定地说:“我已经给皇上服用汤药,再过一个时辰,皇上会睡着的。梁淑媛醒来绝非一天两天的事,不能让还是干熬。”作为医生,他考虑的远比泓昀或那些将军细致周到,而他也跟着皇帝奔波两天两夜,满目深沉的倦意。 “子衿!”泓昀蠕了蠕嘴唇,“你要救活她!” 何子衿淡然一笑,“我会尽力,若救活她,这一生能为你做的事我悉数做到,圆满了。” 泓昀却是冷笑,自讽道:“父皇的宽容,你的仁厚,我一生都在别人的保护下活着,几时能真正强大地去保护别人?” 何子衿细心地为他清理伤口,在浇上药粉泓昀剧烈疼痛的一瞬说:“皇上之所以对你宽容,是因为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你若自责愧疚,是对皇上的辜负。” 泓昀情绪低沉,许久才道:“如今我只想她活下去。” “她会的。”何子衿行医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但这一次,他违心了,他知道即便取来雪莲,兴许也只是让梁嗣音多活几天,她能否真正苏醒康复,全在天意了。 白昼黑夜轮换,转眼又四日过去,羽林军快马加鞭,比先前更快的速度往返,终于取来那最后一朵雪莲,何子衿悉心入药,由皇帝亲手一点一滴灌入梁淑媛体内。再往后,只有等奇迹发生。 而此时,京中早已掀起轩然大波。皇帝突然带走半支羽林军,两日后羽林军返回但迅疾又离京,而京城里贤王持圣谕代理朝政,对此事却只字不提,除了皇帝出行外,朝廷上下似乎一切正常。但消息总会走漏,泓昀护送梁嗣音返江南遇袭的事终究传得满城皆知。 后宫内,年贵妃一时激动带着舒宁闯入符望阁,果然不见嗣音踪影,逼问谷雨,才知传言不虚,而淑慎那朵雪莲被取走更是不能隐瞒,一时众人担忧嗣音安慰,终日不得安宁。 这一边,嗣音服药后虽无苏醒迹象,但何子衿说生命力已强大许多,脉息也逐渐平稳,自然非十分把握,说梁淑媛也极可能随时死去或一辈子不醒。 而经过四五日,彦琛的情绪也稳定下来,他只是寸步不离嗣音,不见大悲大喜。也是这几日,泓昀终于从父亲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份八百里急奏竟系造假之物,虽然信函密印封笺均不假,但奏文文末的署名出了问题,彦琛分布在大江南北的暗线均以四象星宿命名,或急奏或密报或举证,均不署本名,本是为免信函流失暗线遭权贵党派报复的保护措施,想来是姑苏那一暗线被胁迫就范,情急之下留下蛛丝马迹提醒皇帝,幸而彦琛即时醒悟。 彼时他接到急奏,只为嗣音担心,竟没有细辨真伪,若非那日初龄玩着皮影背诵四象星宿,皇帝未必能想起来急奏上的落款有问题。当时没有别的念头,一心只想追回嗣音。虽然他到底赶上了,可他没想到嗣音竟会以死相胁,最终伤害了她自己。但所有的错仍在彦琛自身,他没有理由责怪任何一个人,嗣音若就此往生,他不能面对的人唯有自己。 “梁嗣音,你给我醒过来!” 泓昀端着食物走到营帐外,父亲的怒声混着营帐内的寒气迎面扑来,他驻足不敢再向前,那不曾淡去的愧疚益发深厚。而恨意也渐生,究竟是谁要如此大费周章地将梁嗣音引出,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营帐内,彦琛平静了数日的情绪又崩溃,忍不住冲昏睡的嗣音怒斥,“梁嗣音,你要折磨朕到几时?” 一声声愤怒的责备传入耳蜗,嗣音的意识渐渐复苏,可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奇怪那把熟悉的声音为什么那么生气,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吗? “梁嗣音,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梁嗣音,你忍心抛下初龄和泓曦吗?” “梁嗣音,你要背弃朕吗?” 一声声责骂不绝于耳,嗣音的记忆开始复苏,刀光剑影、骏马奔驰,还有意识消失前他的眼神。光亮徒然射入眼眸,她努力睁开了眼睛。 “嗣音!”皇帝惊喜万状地喊她的名字,旋即又高声喊:“太医何在?” 何子衿等闻声鱼贯而入,彦琛退到一边,嗣音的眼眸跟着转了过来,她似乎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但眸中的光彩却异常坚定,皇帝心头一松,他知道这个女人正要坚强地活下去。 “娘娘因失血太多,不能喝太多水,娘娘若喊口渴,只能拿水润湿她的嘴唇。你们记住不要碰她的伤口,这两天不要让她动。”何子衿那里絮絮地吩咐侍女。 皇帝匆忙离京,只带了太医和羽林军,这些侍女都是从附近地方官宅邸里挑来的,不比御医馆医女,何子衿只怕她们照顾不当,适得其反,故而每一件小事都悉心叮嘱才能放心。旁人只到何太医尽心尽力,而他自己明白,他只是在为一个人做事而已。 一切妥当,太医侍女们退出营帐,迎面便见三皇子立在门外,毒辣辣地太阳将他的脸晒得通红。 “没事了,只要伤口尽快愈合不再崩裂,娘娘性命无忧。”何子衿一句话,让泓昀久悬的心终于落下。 营帐里,皇帝浅浅坐在床榻边沿,只是垂首握着嗣音的手,太医说了这两天还不能让她动,要等伤口完全愈合,除了进药进食,连说话也不被允许,只怕牵动到脖子上的肌肤,让伤口撕裂。 两人静默了许久,彦琛终于忍不住,如炬的目光直直地迫向她,嗣音承接的一瞬果然眼神一颤,似被吓到了。 “你竟然……”皇帝的声音仿佛从深谷而出,厚实而沉重,“你把剑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朕?” “你被他们捉去,朕定能救你回来,可你若死了,朕去哪里找你?梁嗣音,你这个蠢女人!” “还说要带你去周游四海,带你去看朕的江山,下辈子吧,这辈子你就好好在宫里待着,朕再也不会放你出去。” “梁嗣音!你究竟要折磨朕到几时?” 皇帝激怒,双目含火,一声声责备把这几日压抑的情绪统统宣泄出来。 “彦琛……”嗣音柔柔地唤他的名字,眼角有淡淡的泪光,唇际却是最美的笑容,“你骑马张弓的模样,宛如天神。” 皇帝愣住,呆呆地看着她。 嗣音深呼吸,又攒了几分力气,缓缓道:“我总算,为你做了一件大事。” “混账大事!”彦琛怒骂。 嗣音撅了嘴,竟是落泪,孱弱地说:“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抉择,我不要让自己站到与江山皇权较量的位置,我只是一个女人,我的存在不该给你增添麻烦,彦琛,经此一劫,我会有所成长的。” “成长?就是再一次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梁嗣音,你以为自己三头六臂,你以为自己身上的血流不干吗?”彦琛心里分明无比感动,但怒火也委实无法抑制,“这一次朕绝不饶你,梁嗣音你给我等着。” 嗣音哭笑不得,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多爱自己就有多生气,她反手将皇帝的手握住,微微一笑,可是再没有力气说话,脖子上的痛隐隐传来,她不想逞能,她必须好起来,符望阁里三个孩子还在等她回家。 而皇帝虽生气,但终究是心疼更甚,骂了半日眼看嗣音的神情越来越可怜,总算消气,不时嗣音要进药,折腾了半日后,才静静地把事情都告诉了她, “嗣音,朕不会让你的血白流,既然他们走到这一步,往后就怪不得朕了。”彦琛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嗣音却觉得眼前人满身杀气。 但她很快就累了,没有心思再去想这件事,只是软软地坠入梦里去。 一晃,竟又来到那篇树林,可是初龄不在,四周寂静无人。刚想呼叫,忽而狂风四作,那刺眼的金光再次亮起,但见金龙翻卷而出,轰得一声将爪中猛虎扔出数丈远,那猛虎浑身是血、眸含厉色,就地挣扎着起来,竟仰天长啸。 这一声咆哮含了多少悲愤,几乎让大地为之颤动,可金龙却不以为意,飞腾而下一爪将猛虎扣在地上,不过须臾,那斑斓猛虎便被生生扼断了脖子,再无生息。 “母妃!”忽而一把清脆的呼唤,将震惊无比的嗣音拉回现实,她循声而望,却是一清俊少年郎,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目像足了自己。 “泓曦?”嗣音本能地发问。 “是,母妃怎么才来!”泓曦温和而笑,朗朗英气,周身光芒,宛若年轻二十岁的彦琛。 却是此刻,金龙盘旋而下直冲泓曦而去,仿佛是钻入了他的身体,一瞬即逝。 “泓曦!”嗣音惊叫出声,倏地醒来,树林不再,自己仍在先前的营帐,只是这一睡不知过了多久。 “做恶梦了?朕在。”彦琛就在他身边,但已着了明黄龙袍,不是睡前的常服。 “你要走了?”嗣音感觉到他的去意,“我又睡了很久?” 彦琛满面无奈和不舍,握紧了她的手说:“是……嗣音,算上回去的路程,朕离京就要半月了,一切朝政都落在晏璘身上,再有那一群人蠢蠢欲动,晏璘他一人未必能扛住。朕不能再在这里陪你,你好生养伤,附近官邸的贮冰足够你用到伤好的时候,这里虽简陋却不炎热,适合养伤。太医虽说再过半月你就可以动身,但朕要你十足养好了再回宫,回宫后还有更多的风浪等着我们。嗣音,七夕之日,朕要你出现在涵心殿,朕等你回来。此番离别,是我们长久的将来,你不要难过。” 嗣音心酸不已,眼前的人双目深陷,明明十分疲惫,却仍要奔波辛苦,做帝王究竟有什么意思?可是……这些话只能在心里说,她要坚强地站在他身边,与他面对一切困难。 而那一场梦更坚定了她心里的信念,儿子若当真天子之命,她这个娘亲怎能在现在放弃?既然她的夫她的子注定拥有江山,她又怎能做一个柔弱不堪的女人? “七夕之夜,臣妾见君。”嗣音坚毅地一笑,将手从皇帝的掌心抽出,“皇上快回去吧,初龄等您去哄她。” 彦琛为她的目光所动容,欣然道:“朕等你回家。”言罢转身就走,将所有留恋都藏在心底。 出得营帐,泓昀立在门前,皇帝含笑,“泓昀,七夕之日,为父皇把梁淑媛送到涵心殿前。这里的一切,朕交给你了。” 这是昨夜父亲就交代自己的事,彼时泓昀怎么也想不到,父亲竟对自己信任如斯,此刻他单膝跪地,字字有力地回答父皇:“儿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乘辇而去,附近官员纷纷夹道相送,尘土渐息,官员们上来向泓昀行礼,泓昀不愿应酬这些,索性下令一概不见,更以梁淑媛的营帐为中心,将方圆两里内划为禁地,侍卫日夜巡守,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官道亦因此绕开,不提。 一切安顿下,泓昀仍不能松弛神经,总是担心会有人再来偷袭,使得日夜不宁。何子衿看在眼里,担心他的身体,便送来安神凝气的药。泓昀喝着药,却问他:“梁淑媛的身体,能好全吗?” “经年初一劫,就需三年五载静养,没想到不出半载又遭大劫,如今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你若问我她能否好全。”何子衿摇摇头,“再生一场大病或遭逢熬费心血的事,必定在劫难逃,就是九天诸佛也救不了她。自然,她最好不要再怀孕生子。” 泓昀手里的药碗一颤,漆黑的药汁染黑了他的袖口,“这么严重?” “她能活命,能意识清醒已经是奇迹,不是所有人失血那么多都能挺过去的。”何子衿淡淡地,又道,“自然上次服下的雪莲是大功臣,此次又能有它滋补,仿佛一切都是注定的。而事有利弊,雪莲是珍贵奇药,药效非凡,所以往后普通的药对梁淑媛而言可能就没什么作用了。” “如果没有十四叔从北国带回这两朵雪莲,她兴许已经往生了,一切都那么神奇。”泓昀苦笑,将剩余的药喝完,抬眸问何子衿,“吃了这药是不是会安睡?” 何子衿道,“还有很多日子,你不能先熬空自己的身体,改日送梁淑媛回京的路上,不必守在这里轻松。” “多谢你。” 何子衿一愣,只是稍稍动了动嘴角,“你不该言谢。” 泓昀沉吟半日,却道:“这一次,会是古家的人动得手吗?” 何子衿摇头,他所知有限,尚不足用来揣测时政,只是淡淡地说:“若是古家人所为,梁淑媛的一番用心皆白费了。” “呵……” 三日后,皇帝抵京。于涵心殿内同晏璘等一班大臣商讨国事至日暮方散,晏璘最后一个离开,却见皇后的凤辇款款而来,遂驻足侍立,直到容澜从辇上下来。 礼毕,容澜相问:“圣上可好?” “皇上看起来很疲倦。”晏璘据实相告。 “梁淑媛呢?” “据说已度过危险,待静养痊愈后再回京。”晏璘如是说,抬眸望了一眼嫂子,这些日子他持政于朝,已很久没见过她,再见,却觉得她憔悴了许多。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容澜缓言,稍颔首,提裙往殿内去。 “皇嫂。”晏璘不自觉地唤了一声。 442.第442章 二十多年风雨同舟 “何事?”容澜停步驻足,却不曾回身,语调渐息时仿佛有一丝颤动。 “臣弟……告退。”晏璘终究没有开口,目送她款款进入涵心殿,胸前微微一起伏,似在叹息。 殿内悄无声息,容澜莲步轻移,裙幅衣袂、釵环玉饰皆妥帖无声,直至皇帝面前,彦琛似乎都不曾发现,她福下身去,周正施一礼。 彦琛这才抬眉,道:“你来了。” “皇上瘦了。”容澜起身,含笑道,“半月不见,皇上辛苦了。” 皇帝淡淡一笑,只道:“也因有你在,朕才能安心离开。”又问,“孩子们呢?” “都好。”容澜说罢,行至一旁斟茶,稳稳地送到皇帝面前,见他满桌的奏折,便劝,“皇上何不休息半日,奏折总是批不完的,急有多急,缓也不过半日。” “朕依你。”难得皇帝肯答应,便搁下朱批御笔,端了茶碗一边走到窗下吹风。 “暑气还未散,皇上立在那里吹暖风,不热么?”容澜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只是温和地笑着。 彦琛道:“在嗣音那里时,她营帐里满是冰块,日夜都凉如深秋,帐子内外冰火两重天,待的时日久了骨子里生疼。这暖风吹着,倒还舒服。” “梁淑媛几时回宫呢?”容澜道,“荒郊野外,总比不得宫里好。” “七月便可归来。”彦琛道,忽而说,“上回修缮符望阁是谁主持的?” 容澜一愣,答:“是贵妃带着武婕妤。” 彦琛颔首,便唤人:“将武婕妤召来涵心殿。” 容澜道:“皇上要修缮殿阁?” “朕要将符望阁和景祺阁打通,景祺阁改名景祺轩,归属符望阁。”皇帝笑道,“那里太狭小,孩子们长大后就更铺不开了,别的殿阁又与她八字不合,还是仍旧住在那里罢。往后孩子们统统住到景祺轩去,也叫她清静清静。” “如此很好。”容澜笑着应了一声,没说别的话。心里却念:看来你是笃定要将她推上风口浪尖。 不久武舒宁到来,她穿着一身宝蓝色襦裙,低髻轻绾,纱衣飘袅,夏日里瞧着最是舒爽安静,她不知自己为何被召见,面上有忐忑亦有欢喜,见了皇帝便问:“淑媛娘娘可大好了?” 帝后都知道贵妃带着她闯符望阁的事,当初皇帝的谕令是违者斩,然而事情闹到这一步,谁也没心思去追究那一点是非了。更何况如今宫廷内外,又有几个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好多了。”彦琛没多说什么,只是讲明用意,“朕找你来,是想委你扩建符望阁之任,将符望阁与景祺阁打通,个中细节工部稍后会递上图纸,修建的事内务府和工部自然派人来,但里外协调主持和督工,朕就交付给你了。梁淑媛七夕回宫,朕要你务必在那一日前完工。如今淑慎他们也不在符望阁里住,少了挪动的麻烦,明日工部递交图纸后,就动工吧。” 舒宁一一应诺,皇帝突然兴师动众,自有他的缘故,但这些不该是她关心的,她如今要做的,就是将符望阁扩建完善,等嗣音回来。 “下去吧,日后就辛苦你了。”彦琛摆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不冷不热的态度好像舒宁只是臣子一般。在旁人看来,皇帝的行为近乎冷血,却不知当事的武婕妤,她自己一点也不在乎。 “你要照顾泓昶、泓曦,又要统理六宫,所以朕不想再叫你操心。”舒宁退下后,皇帝莫名地向容澜解释起来,更道,“自然,武婕妤年轻,她若有不妥之处,你多多提醒她。” 容澜颔首答应,仅半月不见,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就这么疏远了。 “朕还有奏折要看,你若无事,便跪安吧。”皇帝淡淡的,亦道,“朕自会保重身体,你放心。” 容澜屈膝行礼,默默地退下,然行至殿门,忍不住回头凝望,皇帝已心无旁骛地看起了奏折,他似乎忘记了,才答应自己休息半日。 自那日皇帝突带羽林军奔离京城,容澜的心就久悬不下,此前泓曦抱到坤宁宫时,自己得到的理由与旁人无异,他让梁嗣音私下离京返乡的事,竟然连自己都不愿说明。可到底,还是出事了。 说预感也好,说执念也罢,得知梁嗣音遇袭后,她便觉得此事和自己脱不开干系,而引起这一切的,终究是景仁宫那一场抓周。泓昶没有拿御印,更无视初龄递给他的御印。 玩笑?这若真的只是一场玩笑,就不会有今日了。 无声地跨出涵心殿,一阵热风拂面而来,周身才冒出细密的汗,却有一股凉意从脊梁骨蔓延开,皇后蓦地环臂抱住了自己,她冷。 “娘娘!”络梅关切地上来扶住,便见主子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汗大如珍珠,顺着发鬓直往下落。 “回坤宁宫。”容澜低声吩咐一句便超前迈步,但旋即腿软昏厥,引得众人惊慌失色。 不久方永禄入殿内禀报:“娘娘在涵心殿前昏厥,现已送回坤宁宫,经太医诊治是体感风热,需清心静养,娘娘说怕不能将两位皇子均照顾妥帖,求皇上示下将八皇子交付哪一宫照顾。” 彦琛兀自看着奏折,许久批下朱批才抬眸道:“让太医尽心侍奉皇后,但即日起你派人在坤宁宫外盯着,除坤宁宫内太监宫女,凡有生面孔进出便私下查明核实身份,再向朕禀告。另外……”他顿了顿,道,“把泓曦送去承乾宫,那里多一个也不多,另嘱刘婉仪过去相帮便是。” 方永禄应着,偷眼看了皇帝,只见他气定神闲仿若无事,此番不仅对皇后抱恙没有任何反应,更出言让自己监视坤宁宫,这究竟是走到哪一步了? 他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那里出了问题。细想想,也许梁淑媛遇袭的事和皇后娘家有关联,可是皇帝真的就此不再信任皇后?二十多年风雨同舟,一笔勾销了? “告知承乾宫,朕夜里过去。”皇帝那里又打开新一本奏折,口中如是吩咐。 方永禄告退,出得殿外一阵闷热袭身,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宫殿里沉浮一生,敏锐的他隐隐嗅到了肃杀的血腥气息,也许等不到秋叶落尽宫里就会有一场大变,说到底,世人终究不了解这个踏着兄弟骨血尸身一步步走上皇位的男人,而那班急功近利的大臣更是愚蠢至极。 “赶紧的,去禀告承乾宫,皇上夜里过去。”他吩咐一声小徒弟,自己则去坤宁宫复命,之后更亲自将泓曦送到了承乾宫。 自舒宁搬走后冷清了许久的承乾宫突然热闹起来,符望阁里三个孩子统统住到了这里,不免让古曦芳有些应接不暇。幸而宫女们都是利索能干的,谷雨和李从德也光明正大地过来伺候,她终究能少操心些。 本是听说皇后病倒要去请安的,才到门前方永禄就抱着泓曦来了,更带了皇后的话说不必前去,细想旋即要安排泓曦的住处,又要预备过会儿接驾,到底作罢。 小初龄见人来人往地热闹,就跑到宫门口趴在门槛上朝外张望,淑慎追过来嗔责:“又乱跑,才换干净的衣裳又在地上滚,你再不听话姐姐可要生气了。” “是母妃要来了吗?”初龄却鼓着胖乎乎的脸,黑漆漆的眼眸里含了眼泪似落不落,“大姐姐,初龄想母妃。” 淑慎心头酸楚,不忍再责备,将初龄亲了又亲,哄了半日方好。虽然已得知母妃度过危险的消息,可那日羽林军来问自己要雪莲的时候,她几乎连心都要跳出胸膛,若非皇后拦住不叫她同往,此刻她兴许已飞奔到嗣音身边去了。 “初龄在这里?”此时古曦芳笑盈盈过来,从淑慎怀里抱过小公主,逗她道,“香喷喷的牛乳糕出锅了,我们的小公主却不在,初龄再不去,可叫他们都吃光了。” 初龄忙惦记起她想了一整天的牛乳糕,乐呵呵地蹬手蹬脚地要古曦芳带了去,淑慎无奈一笑,“到底是小娃娃,我还怕她心里放不下呢。” 曦芳却道:“她心里兴许什么都明白。”说着往殿内走去,忽而外头呼啦啦来了人,皇帝一身常服出现在门前,初龄忙喊了声“父皇”,从古曦芳身上爬下来,飞奔到彦琛膝下。 皇帝一把将这香软的小人儿抱入怀里,若不是这孩子,嗣音现在会如何?是被拿来要挟他,还是身首异处?彦琛几乎不敢想。 “父皇不要初龄了吗?好多好多天都不来看我。”初龄眼泪扑簌簌落下,直叫人看得心疼,她小心翼翼地问,“父皇,母妃哪儿去了?怎么不一起来?” “母妃在别处休养,身体好了就来看初龄,你要听话。”彦琛温和地哄她,一边已走入殿内。 曦芳带着泓晔、淑慎行了礼,彦琛将女儿拉到身边说:“她很好,不要担心。”淑慎却红着眼道:“将来还会发生这样的事吗?若再来一次,去哪里寻雪莲救她。” 这一问将皇帝问住,是啊,连何子衿都说嗣音因服用了雪莲而使得其他药物几乎无效,若再有下一次,谁来救他的嗣音? “绝不会有下一次。”他向淑慎保证,亦是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皇上还没用膳吧。”古曦芳见气氛凝重,忙岔开话题,将喷香的牛乳糕端到面前哄初龄,“初龄快叫父皇尝尝。” 初龄一见点心就把什么都抛在脑后,抓了两手,和彦琛一口一口分食。皇帝逗着女儿玩了半日,忽见泓晔在一边,半月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此时奶娘将泓曦抱来,彦琛放开初龄抱幼子在怀,抬头看满室的和乐,可他却半分笑不起来。而是将泓晔叫到跟前,当着古曦芳的面说:“这些年梁淑媛对你的付出,晔儿可曾记在心里?” 泓晔忙道:“儿臣不敢相忘,只不知如何回报。” 皇帝却道:“对你而言,自然生母最重,回报亦该你母亲为先。”古曦芳那里忙走上来,皇帝却伸手拦住,“只是你母妃也罢,梁淑媛也罢,都不会期待你的回报,好好活着,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才是她们最想见到的。” 泓晔单膝跪地,应承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肃然:“来日泓曦的文武骑射朕就托付给你,期你这个兄长为弟弟做出表率,而不论将来如何,万不可忘手足之情,你能做到么?” “儿臣谨记。” 看着泓晔毫不犹豫地答应下,古曦芳在一旁感慨万千,她知道储君之位在皇帝心里已然定下,泓晔他…… “曦芳。”彦琛突然看向她,温和含笑,“你为朕生了个好儿子。” 古曦芳浑身一震,这一份目光竟耀眼得叫她不能承接,自己这一应,就是算放弃了吗?她转眸看向儿子,泓晔平静如常,不见一分一毫的失落,她心里念:其实儿子你也明白了,对不对? “曦芳。”皇帝再唤她。 “全是皇上教导有方。”她笑着应承,看着彦琛怀里的泓曦,终缓缓道,“愿泓晔不负皇上的期许,能把弟弟教导好。” “是了。”彦琛欣然。 是夜,皇帝留宿承乾宫,唯有他和曦芳时,才道:“好好看护泓曦,离了坤宁宫,什么都可能发生,不是为朕也不是为嗣音,是为了泓晔。” 翌日,符望阁大兴土木,消息自工部散开,引朝野哗然。而皇帝回京首次临朝,只问各地政务,对梁淑媛遇袭一事只字不提,更没有解释自己忽而离京的原因,憋得一干大臣心如猫抓,好容易散朝后,皆长吁短叹。可他们还不知道,今日上朝所见的同僚,兴许明天就是阶下囚。 是日,许多官员还未到达家门前,就得到报信某某大臣被捕、某某府邸被封,甚至有些人在半道上被抓,皇帝悄无声息地卷过一阵风,而风中满是杀气。 盛夏的天亮得很早,可是皇后今日失眠,醒的比天还早。 静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天色越来越亮,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消逝,曾以为走到今天这步会因为一个女人,如今仿佛因在她的身上,可果却是自己和家人一手促成。 那****决绝地对皇帝说出那番话,她以为自己能狠下心自此与家人划清界限,可她终究放不下,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岂能说断就断。此番事情闹出来,她无一日不为家里担忧,而细想想,这一份放不下里,是不是还残留着欲望? 可仅这一点点,就吞噬她的坚强,容澜啊容澜,你还是那个曾经坚强地守在丈夫身边的女人吗?你的魄力哪儿去了?你的威风哪儿去了?你输给了别人,还是输给了自己? “娘娘。”络梅悄然进来,行至她身边。 “王海回来了?”皇后问。 “没有回来,捎话说怕出宫又进宫太惹眼,所以过两天再回来,本来敬事房那里就记了事假。”络梅一边解释,一边去倒了水来。 但这些并不是皇后天未亮就醒来等的消息,她看着络梅递过来的茶杯,低声道:“都抓了谁?” 络梅脸色也不好,应道:“娘娘放心,府里一切都好,王海说,似乎抓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和府里没半点关系。” 容澜一口一口喝着温水,忽而呛住了,咳了半日直觉的头脑发胀,翻身朝里卧去,淡淡地说:“今日不想见太医,免了。另外……留心聆政殿上的动静,我想知道皇上抓这些人做什么。” “奴婢记下了。” 此时阳光已愈发强烈,络梅吩咐小宫女们拉下窗幔,通明的寝殿顿时昏黄,容澜却反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里去。 这个时辰,上书房里已经上课,却只听泓暄的哭声嘹亮,他的贴身小太监正在挨打,叫他看得心惊胆颤。 原是泓暄今日起晚迟到,照书房规矩,侍奉的太监们都要替主子挨罚,而主子要在一旁看着。泓暄才四岁,平日年筱苒再怎么严厉,也不过打几下手心,他也从没见过景阳宫里的奴才受罚,这会儿看见每日跟着自己的小太监被按着打,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转身跑进泓晔他们的课堂,抱着四哥哥哭道:“四哥救救他吧,小安子要被打死了。” 可泓晔却起身唤人,吩咐道:“来人,把泓暄带出去,让主子私闯其他课堂,叫那小安子再加十板子。” 堂上夫子愣了一愣,没有说话,待人离去,泓晔说一句“夫子请继续”就归座捧起了书卷。 座后的泓昭吐了吐舌头,今天大皇姐没有来,早晨一见四哥就觉得他特别严肃,想起泓暄才来那几天他对弟弟的温柔照顾,再看今日的严厉,总觉得不对劲。 外头板子声终于停止,可泓暄的哭声不止,隐隐传来很是扰人心神,但泓晔心无旁骛,只是专心于课业,连夫子都在心里感叹。 中午用膳时,泓昭怯怯地说道:“昨天京城里大理寺和宗人府联手九门步兵营抓了不少人,母妃说她本来想去护国寺看父王,但是听管家说街上太乱就没敢出门。我傍晚出宫回府去的时候,也看见在押人犯,四哥知道为什么吗?” 443.第443章 若是晚十年 泓晔倒是才听说这事,他身在禁宫不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只摇头道:“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又怎会知道缘故。” 泓昭道:“母妃讲兴许是为了梁淑媛,父皇在找幕后黑手呢。” “幕后黑手?”泓晔问。 “据说还是因了立储。” “嗯。”提到立储,泓晔反不以为然。 “四哥你说梁淑媛遇袭的事会是谁干的?,是因为泓曦吗?” “猜有什么意思?父皇自然会查清真相。”泓晔说罢专心吃他的饭菜,对此事不再有任何兴趣。 泓昭见他意兴阑珊,也不想再提,不久对面的小太监过来道:“四殿下、小王爷,六殿下他不肯吃饭,怎么劝都不成。” “我去看看。”泓昭起身。 泓晔却喝了口汤,头也不抬地对小太监说:“告诉他,再不吃饭就将小安子打死。若还不肯吃饭,就饿着,饿一顿不会死的。” 屋子里的气氛突然严肃起来,泓昭愣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待回过神见那张口结舌的太监,忙挥手瞪了一眼,叫他按吩咐去做。不久,哭声又传来,泓暄似乎被吓到了。 泓昭有些看不过去,还是想过去看看,“四哥,泓暄还小,慢慢教他就是了。” 泓晔拦下,道:“再小也会长大的,我和你在他这么大的时候,王府里时常不太平,日子很辛苦。而泓暄出生就是皇子,要什么有什么,可他该开始明白,就算是皇子也有不能做的事,也有必须守的规矩,而他现在也是哥哥,将来泓昶泓曦会和他一起长大,但那个时候你我已成年,没有太多时间在他们的身边,我希望泓暄能做个好兄长。” “四哥,你今天……真奇怪。”泓昭耸了耸肩,没再说什么。待他们吃毕了午膳,有半个时辰休憩的时间,此时泓暄也不再哭泣,正乖乖地吃着饭,瞧见两个哥哥过来,一时又红了眼睛。 泓昭坐下来拍拍他的脑袋说:“不许再哭了,小心四哥他生气。” 泓暄可怜兮兮地抬眼看泓晔,瘪着嘴忍了片刻,还带着几声抽噎怯怯地说:“我不哭了,四哥不要生气。” “若再哭怎么办?”泓晔还是板着脸。 “不哭了……”泓暄抽噎一下,想了想说,“反正就是不哭了。” 两个哥哥都不禁笑出声来,泓暄扒拉了几口饭,又问道:“我几时能和哥哥们一起上课?一个人在这里一点意思也没有。” 泓昭泓晔对视而笑,泓晔道:“过几年泓昶和泓曦也要上书房,到时候你就是哥哥了,今日四哥怎么管教你,来日你也怎么管教他们,记住没有?” “真的?”听说自己也可以管教弟弟,泓暄来了精神,那张还留着泪痕的脸突然笑开花,乐呵呵地说,“他们怎么还没长大,快些来才是。” 一屋子人都被逗笑,泓暄愣愣地看着众人,努力地吃起饭来,一心想着快些长大,将来也像四哥这样训弟弟。 上书房这个地方,见证一代又一代皇子孩提时最纯真的时光,纪录下他们一生里最快乐的岁月,只是这一切注定被定格在这书房里,带不走,也不会在书房之外任何地方重演。 而今日的朝会到这一刻才散,昨天连夜抓的人,皇帝当朝一笔笔和臣工们算账,只是所有的事都与梁淑媛遇袭无关,皇帝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反贪抓腐,且一棍子下去,竟打压下二十来个大小官员,一时风声鹤唳,朝廷上下人人自危,天知道皇帝几时留心了这些事,而那一笔笔账又是从哪里得来。这个皇帝,永远都叫人捉摸不透。 众人疲倦不堪地出宫来,晏璘那里正要上马,却有四五个官员拢了过来。 晏璘应酬不暇,远远瞧见容栗阳等沉着脸出来,难为他一把年纪憋这一上午,皇帝昨日抓人的事,肯定将他吓得不轻吧。好容易脱身回到府中,叶容敏却急匆匆跑来说,“赫娅不见了,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了大半,我派人去和郡王府找过,她并没有回去。” 晏璘摇头,一边派人去找,对妻子则道:“多半是寻泓昀去了,但愿她只是去寻夫,别和梁淑媛闹什么事出来。” 叶容敏无奈,只是吩咐下人备膳,亲自为晏璘换了常服,又端茶来问道:“宫里如何?听说娘娘在涵心殿前晕厥了,我本该去请安才对。” “这些日子你就别进宫了,等等说吧。”晏璘含糊地应付着,此时儿媳妇过来请安,见夏菡大腹便便,想起西南那里,便叫妻子打点些东西送过去,只说,“但愿老十四这一次能如愿做父亲。” 容敏自然答应,可见丈夫眉头紧锁,本以为皇帝回朝后他能轻松几日,却不料反更加忙碌和忧愁,屏退夏菡和其他人后问晏璘:“今年以来就不见你清闲过,何日是个头?” 晏璘疲倦地合目休息,连饭也不想吃,只恹恹地说一声:“这句话你叫皇帝去问哪一个?” “皇上这是要做什么?准备立储?”容敏索性直接问了。 晏璘那里却是许久的沉默,不知是他累得睡着了,还是不想回答妻子,容敏也没有再问第二遍,但正要离去,丈夫突然在背后说:“那些人太不了解皇兄了,这些事再晚个十年闹出来,皇兄或许会陪他们玩一玩,现在?呵!” 容敏不懂,呆立了半日,对过去心有余悸地她只是轻声说:“最可怜,还是那几个孩子。” 是日傍晚,新一轮的抓捕展开,京城里的老百姓知道皇帝在抓朝廷蛀虫,不再如前日那样躲在家里不出门,而是成群结队地上街来看热闹,凡被抓一个便围观唾骂,一路跟到大理寺,无异于是让那些平素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官员大臣们游街。 朝廷之中,官员间的人脉层层叠叠盘根错节,仕途中升官进职,免不了送来迎往,有几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是干干净净的,不怪皇帝一抓一个准,而是这不正之风早已烂到骨子里,从前朝一直延续至今。彦琛即位后,因当初党争之故朝中大臣多半是彼时宿敌的党羽,但稳固朝廷江山光靠自己的昔时羽翼远不足以支持新帝,故而在残忍肃清手足的同时对他们背后的大臣却放了一手,只是多年来不曾松懈对他们的监视,所以今次清缴有凭有据,容不得他们不服。 不过朝中大臣也非泛泛之辈,明知自己不能两袖清风立于干岸之上,逃过今日未必明日也能安然度过,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摸清皇帝的脾气,让这件事尽快过去。换言之,给皇帝一个台阶下。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皇帝此次发难的原因全在遇袭的梁淑媛身上,更进一步说是因立储的事将他逼急了,但如今抓贪和立储及后宫完全搭不上关系,众人委实束手无措。故而有今日散朝后围堵晏璘,以期从贤王爷口中探得圣意。 如是,京里上下官员乱成一锅粥,皇帝倒清闲了。是日下午闲逛来承乾宫,正好初龄和泓曦都午睡了,他这个父亲只静静地守在床边看了许久。 初龄睡觉时也不老实,一条小毯子绕着肉乎乎的肚子缠得紧,头早离了枕头,张牙舞爪地横在床上。而泓曦却静静地睡在一边,与他的小姐姐全然不同的个性。 “父皇。”淑慎忽而过来,到了彦琛身边。 “今日没有去书房?”皇帝问。 “泓暄才来,儿臣怕昭仪娘娘忙不过来,又怕他认床,所以留下照顾他。”淑慎答,一壁在屈膝蹲下,伏在了皇帝的膝头。 “怎么了?”彦琛轻声问,又道,“慎儿越来越有长姐的模样,父皇很高兴。” 淑慎微微抬起头,轻声道:“明日儿臣想去趟护国寺,为母后和母妃祈福。” 听女儿提起母后,彦琛才想起来皇后抱病在床,难怪自己刚来的时候古曦芳脸色有些尴尬,她是觉得自己连坤宁宫都没踏足就直奔这里来颇有不妥吧。可是这个节骨眼上,他纵然心疼容澜卧病,也要忍住啊…… “去吧,路上小心些。”说着想了想,屈指轻扣了女儿的额头,“不许顺路离京去找你的母妃,不然朕会生气,若能叫你去还等到现在么?” 虽然这在淑慎心里只是小小的念头,可被看穿还是很窘迫,笑格格伏到彦琛怀里撒娇道:“还是叫父皇看穿了。” “你啊。”彦琛轻轻捋过女儿柔软的青丝,轻声道,“慎儿你可知道,那日看着你母妃被人掳去,父皇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淑慎心疼不已,柔柔地劝道:“好在都过去了,母妃安然无恙。” 彦琛略带苦涩地一笑,“但愿如此。”停了半晌又道,“你不愿行及笄之礼,父皇依你,但淑慎终究是长大了,总有一日要下嫁出宫,父皇希望将来的驸马不会让朕的公主被坏人掳去,要他能守护你一辈子。” “父皇。”淑慎娇嗔,将脸埋得更深。 彦琛笑道:“傻丫头,若是有相中的不许扭扭捏捏地藏在心里,至少也要告诉你的母妃。不然错过了,可不要将来怪父皇。” “知道了。”淑慎反不羞赧了,冲父亲皱皱鼻子,撒娇道,“别家爹爹都舍不得女儿出嫁,偏偏父皇恨不得我即刻离去,您就是有了初龄再不疼我了。” 彦琛失笑,拍了她的额头道:“越来越像你的母妃,一味吃初龄的醋。” 父女俩和乐地说着话,满室静好,连端茶立在屋外的古曦芳也被感染,只是她嘴角虽含着笑,眼角却有些湿润。 遥想坤宁宫里孤独卧病在床的皇后,自己如今这模样,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并非她不能知足常乐,而是完全不明白皇帝究竟要做什么。皇帝那一句“为了泓晔”更是将她吃得死死的,她可以动摇对皇帝的付出,却绝不能动摇为儿子所坚持的一切。 不可否认她深爱彦琛,可是眼看着他几乎用生命去爱另一个女人,再痴情的爱也会日渐淡薄,唯有对儿子的爱,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放弃的。那么眼下与其说她在为彦琛付出,不如说是为了儿子,因为对于后者,她才能真正无怨无悔,一直坚持到最后。 古曦芳定一定神,含笑步入殿内,不久初龄醒了,一时承乾宫热闹开。 这日到傍晚,舒宁从符望阁那里归来亲自绕到书房接回泓暄,一路上听泓暄叽叽喳喳个不停,回到景阳宫更对母妃告状说:“今日小安子挨打了呢,四哥还训我。” 年筱苒却嗔他:“明日你再不肯起床,我先打你一顿再送去书房。” 泓暄见母亲这里没得哄,就躲到舒宁怀里,而舒宁累了一天显然也没力气陪他玩,哄了半日便叫奶娘带开了。 年筱苒见她如是疲惫,便道:“大热天的你不必时时刻刻去盯着,你也不是瓦匠木工,每日点个卯就是了。” “只想她回来住得舒服。”舒宁却仅答了这一句。 “皇上也太大动静了,宫里那么多殿阁空着,即便不喜欢景仁宫也总有别处是好的,偏偏要动土修缮,仿佛上赶着告诉别人梁嗣音是他的宠妃,他这么做可曾想过梁嗣音她自己是否愿意呢?何必呢,非要把她推到人前,非要让大臣们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年筱苒摇头,起身唤梨乐熬参汤给舒宁滋补,回身来又道,“并非我嫉妒她,只是可怜她。我是公侯府的女儿,总有家族势力在,她一个人孤零零在京城,去依附哪一个?不是明摆着任由大臣们宰割?” 舒宁道:“娘娘的心思臣妾自然明白,可皇上和她的心思,我们就不懂了。既然如此,何不支持他们,看到他们幸福,我们也快乐,不是吗?” “梁嗣音她何德何能,有你这样的朋友,而你们本该一较高下,在这宫里翻云覆雨的。”年筱苒长吁,感慨道:“这就是命吧。” 舒宁笑而不语,管她是命是缘是孽,活着高兴就是了。 时光很快过去,翌日因大雨滂沱淑慎未能离宫,好容易天晴,这日到护国寺却香客盈门,更不可思议的是,明源竟在大雄宝殿开坛宣讲佛法,反过来想想,这才应该是香客盈门的缘故。 净虚小沙弥乐呵呵引着淑慎往药王殿去,这一处竟是无人,反让她安心诵经半日,许久明源终于过来,因见淑慎在诵经,便只静静地坐在一边。 “你怎么也开坛讲法了?”片刻后,淑慎放下了手里的念珠,侧头看他。 明源淡淡一笑:“因为今日是你及笄。” 淑慎一愣,却道:“你怎知我今日来?其实本该昨日来的。” 明源正笑,淑慎忙道:“又是缘法?你就是个大忽悠。” 明源点点头,笑呵呵道:“大抵也差不多。” “自娘亲过世后我就再也不过生日了,父皇他们都依着我,提也不提,只是往年母妃会悄悄让谷雨煮碗面大家一起吃,今年她却不在身边,也不知如今伤口可否养好,有没有人贴心伺候。”淑慎很忧愁,竟是落泪道,“当日我想,她若再舍弃我,这世上谁再怜我疼我。” 明源不语,静静地看着她,宝相含笑如那弥勒一般亲和,他总是用这种亲和的目光看着淑慎,任她哭任她笑,如父如兄如师如友,可两人却一生一世分在门槛内外。 此时净虚小沙弥进来,恭敬地对明源道:“师叔祖,邹施主求见。” “请在园中相见。”明源应,待净虚离去,起身问淑慎,“得了极好的茶,要不要去品一品?” “邹施主?是那个不可一世的邹皓么?”淑慎没好气。 “去不去?”明源不答反问。 “做什么不去,分明是我先来的,凭什么让着他。”淑慎倏地爬起来,骄傲无比地哼一声,扭身往园子里去。 明源含笑,心中念,淑慎本该昨日来,偏偏一场大雨让她今日才至,而邹皓早相约在今日,一切总在冥冥中注定。 邹皓难得一日假,京中鲜有友人,国子监内又多纨绔子弟不是他能亲近的,故而自入国子监以来,每有假日必来寻明源,偏偏今日又撞见这刁蛮公主,注定他不得安生。陪着下棋耍赖输不起、谈论佛法她说都是骗人的、论古道今又嚷嚷没趣,想要提笔作画,大公主叉腰道:谁稀罕你!你不是惜墨如金么? 日暮前看着公主一副胜利者姿态得意洋洋地离去,他大大地松一口气,但浑身疲惫的同时,却并无不悦之处,甚至觉得,下一回再来护国寺若能再遇见她,也挺好的。 时光悠悠而去,千年雪莲果然不是凡物,嗣音的身体已恢复得很好,何子衿让她下床走动走动,但因天气太热,只能在傍晚暑气散开后才能出来。 这日是她头一回离开营帐,呼吸到第一口外头的空气,嗣音觉得比吃再多的雪莲都滋补身子,那种实实在在立于天地间的感觉才真正赋予人生存的力量。 “我想到河边去走走。”嗣音望着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她生性乐水,见到便想亲近。 泓昀便让几个侍女跟着,自己则带了侍卫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嗣音许久没有下床,腿下无力路走得极慢,好容易到湖边,已微微出汗。侍女递上来帕子和水,她只取了帕子,又说:“请王爷过来,本宫有话跟他说,你们到一边去等着就是了。” 444.第444章 始终不喜欢你 侍女们忙去请来泓昀,而后与众侍卫一起等在不远处。 自受伤后,嗣音还是第一次见到泓昀,彦琛离开后他从未进过自己的营帐,不管是出于礼仪还是别的什么,总是他的心意。 “何太医说你很自责。”嗣音直接将想说的说出口,微微含笑,“今日是想对你说,如果没有你,兴许我早就死了,这个伤口是我自己造成的,与你没有关系。一直想说一声谢谢,泓昀,谢谢你。” “我……”泓昀的脸涨得通红,半日才憋出一句话,“分明是你救了我,为何还要对我言谢?” 嗣音欣然笑道:“谁救谁都没有意义了,我自然也不介意你对我言谢,总之如今大家都安好,就别去计较那些事了。就算不为之前的谢你,这段时间你的守护和照顾,我也该道一声谢。” “这是我该做的。”泓昀的目光始终没敢看嗣音,而事实上,他很想细细看她一眼,看看她的气色是否如子衿说得那样好。 嗣音没再接话,而是问:“皇上说七夕要在涵心殿外见到我,过两天我们是不是就该动身了?京城距离这里我们曾走了四天,如今我这样子,只怕没有五六天到不了。” “是的,大后天就启程,所以这几天你要好好休息,路上颠簸会很辛苦。”泓昀说这些话时,不经意地抬起了头,面前的女子脸色那般苍白,余晖的昏黄也不能将之染色。 嗣音注意到他没有对自己用敬语,淡淡一笑转过身去,问:“泓昀,你父皇虽在盛年,但膝下诸子皆年幼,能依靠的唯有你一个,过去因种种缘故你们父子生隙,如今能彼此信任实属不易。作为你父皇的妃嫔也好,作为曾经与你相识一场的朋友也好,我诚心希望你能珍惜这份信任,全心全意辅佐你的父皇,稳固他的江山。而你更是泓曦的兄长,我愿你带给他最好的影响,让他学着哥哥的模样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 泓昀静默,她这是请求,还是…… 嗣音凝眸相对,缓缓道:“泓昀,此番回宫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但不论如何,请你站在你父亲的身边,支持他的决定,顺从他的安排。泓昀,你能答应我吗?” “我!”泓昀愣住了,他十分明白嗣音这些话的背后一定蕴藏了什么不能说明的缘故,答应这些事并不难,但若那些不能说的缘故将来会强人所难,他该怎么办? 幸而,至少他还信嗣音,绝不会为一己私欲伤害他人。 “我答应你。”泓昀轻松地一笑,略有些尴尬地说,“你也注意到我没有用敬语吧。对不起,我是故意这么做的,但这是最后一次。其实能像现在这样守护着你,我已经很满足了。将来父皇自然会时时刻刻守护在你身边,而我,就为父皇守护江山好了。嗣音,最后一次这样叫你的名字,只是想说,我希望你一生都幸福。” 嗣音含笑相对,如夏日夜风那样温暖地道一声:“谢谢。” 此时,忽而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个侍卫在远处下马,匆匆奔来说:“禀王爷,禁地外有一女子自称和郡王妃,正要闯入禁地,末将特来请王爷示下。” “去看看吧,若真是赫娅就带她进来,一个人跑来也不容易。”嗣音不以为意,已转身招手让侍女近身,“扶本宫回去,我累了。” 泓昀皱皱眉头,苦笑道:“她怎么来了。” 策马赶来,正与侍卫僵持的女子果然是赫娅,她一身尘土,满面疲倦,但一见泓昀便安静了。 “让她进来,正是本王的王妃。”泓昀摇摇头,命令侍卫放行。 众侍卫忙屈膝行礼,连呼冒犯。 “你们没有错,更该赏。”泓昀却肯定众人的行为,而后才拉了赫娅避开他们,问道,“你怎么跑来了?” “泓昀,我……”赫娅累极了,她不认得路,几度迷路,愣是绕了几天才走到这里,身体的疲倦和心里的害怕一直厮磨着她的意志,若非一心想见到丈夫只怕早撑不下去,此刻见到,更见他安然无恙,精神和身体皆倏地放松,竟是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你怎么了?”泓昀见她摇摇欲坠,忙抱起放上马背,一路带回了营帐。 有侍女来伺候赫娅洗漱,又端来食物,洗过澡的她神清气爽,坐在桌边大快朵颐,她竟是又累又饿,两碗饭下肚,总算缓过来。 此时太医过来,问要不要替王妃把脉,赫娅挥挥手说:“我很好,就是累了。” 泓昀这才问她:“你还没回答我怎么跑来了,不是应该在七叔府里么?你这样出来他们知道吗?” 赫娅摇头,说道:“若是知道就不让我来了,我是偷跑出来的。”她细细地将泓昀上下打量,舒一口气道,“我听说你受伤了,心里着急,见到你没事,我就安心了。” 此时一个侍女过来,放下两盘菜,禀告说:“娘娘说王妃辛苦了,请你用了膳早些休息。” 泓昀谢过,转身来见赫娅脸色怪怪的,便道:“你也不必过去谢,她应该已经歇下,她身体很不好,就不要去打扰她了。” 赫娅瘪着嘴,停了半晌才说:“你父皇真是奇怪啊,竟然让你送她,如今又留下你照顾她,我真是弄不明白。” “赫娅!”泓昀皱眉,叹气道,“事到如今,你还是要纠缠这些吗?” 赫娅忙道:“我只是说说……泓昀,我真的是担心你。”言至此双眸含泪,委屈道,“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知道她在这里,我也知道何子衿在这里,可是泓昀,我就是想亲眼看见你没事,我……” 泓昀耐心地说:“你累了,早点睡吧,我再去巡视一圈就回来,有什么话回京再说,我不能再辜负父皇的信任,赫娅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就在营帐里等你回来。”赫娅忙道,待送走泓昀,却找了个侍女说,“请何太医来我这里。” 之后两日,太平无事,赫娅果然安安分分地在营帐里待着,嗣音也没出门,只是在临行前的傍晚,又到湖边站了站。她在这个地方经历生死,了悟人生,也许将来不会再踏足,也许真的会被彦琛在宫里关一辈子,那就再看一眼,至少初龄泓曦长大后问起这件事,她还能告诉孩子们其实此处风光很美。 “赫娅。”不远处,随侍守卫着的泓昀突然发声,似乎是赫娅跟着来了。 嗣音徐徐回身,远远瞧见赫娅穿着寻常的服色,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面对丈夫的质问,她侧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仿佛在说:“我想见见梁淑媛。” “请和郡王妃过来。”嗣音吩咐罢侍女,便又转过身去,不久脚步声临近,只听一声熟悉的“见过梁淑媛。”,不过这声音里少了几分戾气尖锐,多了几分柔和,倒叫人听着新鲜。 嗣音回眸看她,大概是这几日赶路,赫娅晒黑了许多。而赫娅看她,依旧那么瘦弱纤细,精神虽好,脸色却大不如前,似乎正如何子衿所说的,她需要很多时间来康复。 “我来是想对您说梁如雨的事。”赫娅定定神,开口道。 “她怎么了?” “她……”赫娅停了停,一口气说道,“王爷已经知道当初给承垚下毒的人是她,我们有凭有据,王爷答应我不会姑息她,会照律法规矩处置她。但是她毕竟是您的堂妹,所以还是想来知会您一声,希望您到时候不要插手我们王府的家事。” 嗣音淡然一笑:“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 赫娅一愣,发问嗣音,“娘娘的话我不明白。” “你不记得自己让刘婉仪替你查了?我和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因承垚过世,不想再惹你伤心。”嗣音这样说着,心底还是可怜赫娅没了儿子。 谁知赫娅却气呼呼道:“娘娘何必冠冕堂皇,您不就是想护着自己的堂妹吗?难道承垚死了,这笔帐就不用算了?她做错了事就不必受罚了?梁淑媛,我怎么说服自己不要去想泓昀喜欢你的事,怎么跟自己说这和你无关不要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在你的身上,可到如今,我还是没法儿喜欢你,还是很讨厌你。” “呵!”嗣音冷笑,微微摇头道,“很巧,本宫也始终不喜欢你。” “你?”赫娅噎住。 “还是继续说服你自己别惦着泓昀和本宫那些子虚乌有的纠葛吧,好好看护你的王府,本宫知道你爱泓昀,不然不至于如此,过往的事本宫可以一概不计较,而承垚的死对你已是最大的惩罚。”嗣音语调不疾不徐,极平静地说着,“但若你还嫌这样的惩罚不够,不知自爱继续与本宫纠缠的话,浩尔谷赫娅你听着,泓昀是皇上的儿子,本宫不会看着皇上的儿子家无宁日,到时候本宫定会亲手将你驱逐出****皇室。或死或回浩尔谷,或与泓昀安安生生地过完一辈子,就在你自己了。话至此,往后不会与你多说半句。既然我们彼此互相厌恶,也不必客气寒暄,少见为好。” 赫娅被训得一愣一愣的,这个女人不是受了重伤么?她真的虚弱吗?分明纤细的身子里却散发出如此强大的气势,迫得她几乎不敢正视,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好像变了,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那梁如雨呢?”闷了半日,总算想出一句话,而这本是她来找嗣音的目的。 “既然泓昀已经知道,梁如雨是她的妾,我会尊重他的安排,而你也最好别瞎掺和,让你的男人做出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嗣音冷冷地,最后说一句,“莫说是本宫的堂妹,就是嫡亲的姊妹,也容不得她有此歹念。做人可以不八面玲珑,不招人新欢,但绝不能伤天害理。” “如此最好不过。”赫娅忽而眼眸通红,含泪恻然,“她当初虽然没有毒死承垚,可兴许就是因为她才叫承垚身体孱弱躲不过那一劫,我的儿子不能白死,我不会放过她的。” “这是你的家事。”嗣音很冷漠,继而道,“你走吧,我还要待一会儿。”言罢朝泓昀那里招招手,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泓昀过来将妻子拉开,见她哭了不由问缘故问她们谈了什么,赫娅却倔强地说没什么事,只是想起承垚伤心,走了半路忽而停下来问丈夫:“你一定会处置梁如雨吗,不是哄我的?” “会……”泓昀的声音很沉,“我不晓得怎么去指望一个能对孩子下毒手的女人改邪归正,只是赫娅,如今朝廷上事太多,你容我缓一缓,等忙过这一阵,我一定和她算账。承垚难道不是我的儿子?你要信我,我们只有彼此信任,才能重新开始。” “我信你,我信你。”赫娅泫然欲泣,转身看着河边那一抹纤柔的身影,夏风将她的衣袂吹起,夕阳斜照的光芒从她的周身散开,如镀了一层金子般炫目,不禁喃喃说,“我一辈子也及不上她……” 翌日,在羽林军的护卫下,梁淑媛启程返京,一路有官员夹道相送。至各地驿馆休息也极具排场,这一切不是嗣音想要的,可莫名地所有人都这么去做。即便是在一座小镇歇脚,也浩浩荡荡引百姓围观。 百姓们分不清什么淑媛昭仪这样的位分,都称呼嗣音为皇妃,而众口相传的,是这位皇妃美若天仙世间少有,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女人膝下儿女成双,是大福之人。但这位皇妃不仅从不恃宠而骄,更低调谦和,在宫里也只是避居一处小阁楼,相夫教子贤惠淑德。更重要的是,她就是那位福星小公主的生母,能诞下星宿下凡的公主,她本身也一定非同凡响。 如此,沿路百姓更是热情四溢,争先一睹嗣音芳容。起初嗣音还有些顾忌,一来不愿张扬,二来怕给泓昀添麻烦,到后来实在不忍老百姓们一路追逐,遂挑起车幔,不时朝外相望颔首。 她的目的,本想让大家知道自己也是凡夫俗子,可却适得其反,那些见过她真容的百姓更加锦上添花地将皇妃的容貌品德宣扬出去,一时嗣音未到京城,她的美名却已经传得朝野皆知。 彦琛坐在涵心殿里听方永禄诉说完这些,竟是板着脸道:“她倒是大方得很。” 方永禄闻言一怔,旋即便感一股子酸意袭来,不禁暗自窃笑,正要忍不住,却听皇帝道:“让刘瞻文进宫来一趟。”才得令要走,皇帝又道,“派人去请,来了就在这里等,你先随朕去一趟符望阁。” 一路过来,从符望阁原先的正门进去,尚看不出什么变幻,须得走近几步,才能见到后面的别有洞天。自后门与景祺阁的正门扩开,一溜带顶的长廊相通,基本工程已竣工,如今正在引水。 武舒宁闻知皇帝过来,从景祺阁过来,含笑道:“皇上怎么来了,这里还乱糟糟的,不如到符望阁那里坐坐。” “朕来看看,辛苦你了。”彦琛道一声辛苦后,便皱眉问,“引水做什么?你知道景仁宫那里的池塘是梁淑媛的心病,孩子们都还小,不安全。” 舒宁却笑道:“其实娘娘生性乐水,相信皇上也知道。这引水不是挖池子,只是在长廊两侧挖浅浅半足深的一道沟,铺下五色鹅卵石,便如溪流一般。四季养几尾小鱼,便有了生气,即便初龄他们贪玩下去摸鱼,那么浅的水也不要紧。臣妾请钦天监的大人来看过,如此风水更好。只因皇上近来忙碌,臣妾未敢奏报,自然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那里都已默许。” 听她如此细致周到地安排,彦琛倒有些惭愧方才的误会,不禁含笑道:“难为你如此费心,将此事托付给你果然是对了。” “皇上谬赞了,臣妾只是比别人闲一些,又和娘娘一样从江南来,更懂她的心思。”舒宁落落大方,从娇小的身体里透出这份气质,益发显得干练,竟比年筱苒更有主事之风。 皇帝看了看后又问:“七夕之前能竣工么?” “能,只是还差一样。”舒宁嫣然一笑,转身指着景祺阁道,“皇上有旨将景祺阁改为景祺轩,如今匾额未摘,内务府说新的匾额因无人题字也不敢擅制,皇上今日既然来了,不如为景祺轩题匾,相信娘娘她一定也喜欢。” 彦琛兴趣盎然,忙吩咐方永禄笔墨伺候,一行人退回符望阁,挥毫泼墨将‘景祺阁’三字一气呵成。 “将符望阁的门匾换成烫金的,但景祺轩的匾额要素淡一些,孩子们住的地方,不必太铺张。”彦琛吩咐,又看了看三个大字,提笔在左下落款,随手取下御印,一边压着一边问方永禄,“景祺阁从前谁住过?” 这些事在方永禄脑子里是最清晰的,忙道:“此处太偏僻,从前并无人居住,只有嘉乐三年时,先帝爷出痘疹,在景祺阁养过病,康复后就迁出了。” 彦琛的御印停在纸上没拿起来,愣了半晌才离手,但没再就此话题说下去,只是对舒宁道:“拿去让他们做吧,朕还有朝务,先回去了。你……别太辛苦,似乎又瘦了些。” 舒宁莞尔,只是默默将皇帝送走,回身见小满和景阳宫的两个宫女,她冷声道:“方才方公公说什么了?” 三人一愣,还是小满激灵,忙道:“奴婢什么都没听见。” 445.第445章 母妃回来了 “你们呢?”舒宁再问另两个。她们难得见主子如此严肃,也跟着小满说什么都没听见。 舒宁方道:“我也什么都没听见,但若往后听见什么,不管你们哪一个,三个我都不饶过,记住没有?” 三人忙跪下答应,竟是战战兢兢。舒宁又道:“别人嚼舌头我们管不着,贵妃娘娘和我的脾气,是容不得景阳宫里的人多嘴多舌,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听,不然别怪景阳宫里留不住你们。” 三人连声答应,舒宁方作罢。是日傍晚去书房接泓暄下学,泓晔泓昭也在,却见承乾宫的小太监来说,两位昭仪都在坤宁宫,让四皇子五皇子都去给皇后请安。舒宁便要带着泓暄同往,路上问那小太监,“娘娘身体好些没有?” 这几日皇后免了六宫定省,只深居中宫养病,舒宁也因忙碌符望阁的事疏于问候,此刻小太监则道:“婕妤主子听奴才说便是了,可不敢对别人讲。” 舒宁暗笑这小太监呆傻单纯,只是答应了。 小太监才道:“奴才方才和坤宁宫里的小宫女闲聊,才听说这些日子太医每日来三回,但都是点个卯而已,娘娘并不叫他们见的,但太医们还是开方子,回禀皇上也不敢说是没见过。” “这就奇了。”舒宁道,忙又叮嘱他,“不敢胡说出去,不然我就告诉皇后娘娘是你讲的。” 那小太监一愣,后悔不迭,原以为武婕妤是最温和的,没想到她竟这么厉害,忙答应说:“奴才只对您说过,连自家主子都没提呢。” 舒宁方笑道:“如此才好。” 另一边泓暄跟着哥哥坐一乘肩舆,大声喊她说:“把初龄也抱来吧。”待至坤宁宫,他仍纠缠说,“我去把初龄也抱来。”舒宁拗不过他,方打发小太监去请。 这边先进了坤宁宫,果然见古、耿二位昭仪陪着皇后说话,泓暄见古曦芳怀里抱着泓昶,忙扑过去看弟弟,要带他去玩。舒宁拉他过来行了礼,容澜只道:“随他玩去吧,每日拘在书房里也怪可怜的。”又指着舒宁说,“怎么瘦了这么多,皇上也是,那么大的工程交给你一个人来做。” 众人寒暄几句,不过一些互相敷衍的场面话,舒宁静坐一侧,细细看皇后,虽不至于满面病容,但的确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身上的衣衫都是开春做的,此刻竟全宽松了。 不时淑慎抱着初龄来,小丫头不管不顾地钻进容澜怀里嗲嗲地唤着母后,叫得容澜好不甜腻,淑慎在一边嗔道:“母后问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好事,这会子卖乖呢。” “才没有呢!”初龄哼哼着,腻着容澜问,“母后病好了吗?还疼吗?” 这样一个小人儿在怀里,谁的心都会柔软的,容澜也时常想,若泓昶是女孩儿该多好,一辈子就算嫁出去了,也终究会扑进娘亲的怀里,儿子……竟是从出生起就是麻烦。 却听淑慎那里道:“刚才泓曦吐奶呛着了,一屋子人围着转,这小丫头偏那时刻要吃瓜,但一时大家都忙不开手,又疏忽了,竟将刀和瓜都搁在桌上。” 古曦芳忙道:“怎么把刀拿进屋子里,你们也太不小心,偏我又不在。” 淑慎笑着摇头:“娘娘放心,这小东西怕疼,看见刀连摸一摸都不敢。娘娘听我说完,咱们只怕一辈子都想不出这法子。” “哼!”初龄却哼了一声,钻在容澜怀里撅着嘴一副骄傲之态。 “我们正忙着,忽而听‘嘭’一声响,都吓了一跳以为这小东西从哪里摔下来了。待转过身来看,只见她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爬下来,桌下西瓜碎了一地,她挑了一块还算完整的捧在手里,跑着出去坐到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吃。”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容澜将初龄亲了又亲,迭声问她怎么想到这些,初龄却仍撅嘴哼哼着,不理睬众人。 “因天越发凉了,怕吃瓜寒了肚子,这几日都不许她吃,今日见能吃了,是怎么也不肯错过,啧啧……这小丫头实在太聪明了。”古曦芳笑着,又对泓晔说,“你们这么大的时候,都不如她。” “大姐姐打手心呢。”初龄就是不笑,反伸出小胖手给容澜看,撅着嘴委屈极了说,“母后亲亲。” 容澜忙哄她,又对淑慎道:“别拘着她,她也不是淘气。” “母后。”初龄又嗲嗲地唤了一声,容澜忙问何事,初龄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竟是更委屈地问,“母妃哪儿去了,母妃不要初龄了吗?” 如是,众人笑声俱止,殿内一时无声。 片刻才听容澜柔柔地哄她:“龄儿乖,再过几日,母妃就回来了。” 众人散了后,耿慧茹将儿子送至宫门方回永寿宫,刘仙莹已安排了晚膳等她,姊妹俩坐下吃饭,说起初龄的事,刘仙莹也觉得十分可爱,但须臾就转了话题道:“今日皇上召见父亲,似乎……” “怎么了?” “似乎过几日会大封六宫,算算日子,就是梁嗣音回宫那天。” “皇上要恢复她昭仪的位分?”耿慧茹不以为然,尚言,“她本就没错,不该什么事都叫她担负。” “是册封皇贵妃。” “咳……”耿慧茹一口饭呛住,咳了半晌才喘过气,不可思议地盯着刘仙莹道,“可不能胡说,这要是册封皇贵妃,朝廷还不炸锅了。” “谁知道呢!”刘仙莹笑叹,“她注定不平凡的。” 耿慧茹愣了半晌,说:“今日瞧皇后,她不像有病的模样,似乎是在坤宁宫里避什么,不知道这件事皇上有没有与她提过。” “怎么会提?这几日皇上可一次都没去过中宫那里,皇上对与梁嗣音遇袭的事只字不提,可又明摆着告诉所有人,此事与皇后脱不了关系。虽不至于是皇后下手,但容家只怕难辞其咎,父亲那里的意思,似乎容家最近很不太平。皇上这段日子反腐抓了不少人,多多少少也触及到容家的势力。” 耿慧茹冷笑道:“你我两家门下也不见得干净。” 刘仙莹却道:“有几家是干净的?只是……皇上若借着反腐的幌子抓人,追究的却是梁嗣音遇袭的事呢?” 耿慧茹一愣,刘仙莹道:“有些事不必让全天下人都知道,容栗阳父女心里明白,就足够了。”却不知这句话触碰了表姐心底最脆弱的那根弦,只见她忽而变了脸色,埋头吃饭闷声说了句,“是啊,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足够了。” 随着符望阁的扩建修缮工程日趋完善,日子也终于逼向七夕,初六这晚彦琛回京后首次踏足坤宁宫,没有人知道帝后之间说了什么话,只知皇帝留宿一夜,翌日直接从坤宁宫出发上朝,临朝的那一刻,泓昀护送梁嗣音的队伍也到达京城城门前。 “启禀淑媛娘娘、郡王爷,礼部携文武官员前来宣旨。”泓昀立于车下,听得此话,忙吩咐侍女上来将嗣音搀扶下,她一袭蜜色的阔袖深衣,长裙曳地,云髻高绾,朴素不失端庄。 刘瞻文朗声道:“梁淑媛接旨。” 遂款款行至刘瞻文面前,在蒲团上屈膝行礼。 “淑媛梁氏昔承明命,虔恭中馈,肃雍德茂,安正徽柔。佐理宫闱,以坤仪而辅后德;侍君育嗣,以柔静秉****之礼,朕心甚慰。今赐尔皇贵妃之尊,望卿协理六宫,承宗庙,育皇嗣,其敬之哉,可不慎欤!钦此。” 嗣音微微闭目,俯身叩拜,声音不响然字字有力,“臣妾谢主隆恩,定不负君命,以恭贤之志侍奉吾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泓昀呆立在后,一时没有回过神,直到周遭山呼万岁响彻长空,他才看着缓缓起身的梁嗣音清醒过来,父皇竟然在这个时刻册封她为皇贵妃?册封这个家世单薄无比年轻的女人为皇贵妃? “郡王爷,娘娘此刻要往太庙行礼。”礼部的官员上来对泓昀道,“王爷可否同行护驾?” “自然!”泓昀应答,转身指挥羽林军列队护送,又到妻子面前说,“你先回贤王府,事毕之后我去接你回家。” 赫娅再不懂事也不会在此刻犯病,忙答应下,待看着梁嗣音的仪仗浩浩荡荡地离去,心底亦感叹:“这个女人,究竟是人是神?” 杏黄色蹙金鸾纹华服耀眼夺目,宽阔的裙摆缓缓滑过织锦的红毯,梁嗣音云髻峨嵯、身姿纤袅,一步步周正地走向涵心殿,高髻上的云凤纹金簪、紫晶碧玺步摇,一路折射着光华,一路摇曳着风姿。而层层叠叠的东珠颈链,将她脖子上那一道伤痕完美遮盖。 涵心殿前,那个答应等她归来的人长身玉立,龙袍上五爪金龙腾云之势,仍比不得他面上的轩昂之气摄人心魂。 嗣音稳稳立定,俯身施礼,她想过许许多多归来时相见的情景,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如此隆重如此繁华,但她欣然接受,她知道彦琛亲手将自己捧上云端,定会许诺守护一生。 “皇上,嗣音回来了。”礼毕,嗣音笑语相对,神韵如初。 彦琛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缓缓进入殿内,这一生,即便登基那一日,他都不似今日骄傲,而成全他的,又哪里只是自己? 册封皇贵妃的事,皇帝从未对大臣提过,就是今日刘瞻文突然带了礼部的人前去城门口迎接梁淑媛,众人都想不到他会带着圣旨去册封,甚至直接至太庙礼成。众臣直到朝会将散,刘瞻文回宫复命,才知晓此事,朝堂之上除了恭贺万岁,不敢有任何异议,但一离宫,整个京城炸开了。听着老百姓众口相传册封的隆重威仪,自然有人胸闷气短。 皇贵妃之尊,相当于副后,中宫稍有动摇,就直逼国母之位,她的子嗣也极其尊贵,八皇子泓曦子凭母贵一跃从众皇子最末次至皇后嫡子之下。而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圣上的生母乌太后在先帝在位时也位极皇贵妃之尊,她的儿子能当得皇帝,八皇子自然也能。 就在众臣明里暗里用立储之事向皇帝施压的时候,皇帝将所有人一军。 皇贵妃没有在涵心殿久留,片刻后就离开,盛装前往坤宁宫向皇后行礼,亦在皇后面前接受众妃之礼,而皇后此刻才宣读圣旨,赐贵妃年氏徽号“敬”,昭仪古氏、耿氏晋封夫人,婉仪刘氏晋修容、婕妤武氏晋婉仪、选侍王氏晋小媛,重开钟粹宫,柳美人、李美人晋贵人。 唯独,翊坤宫贤妃不在册封之列。 礼毕既散,武舒宁含泪侍立在坤宁宫外等她,恭恭敬敬地道一声:“臣妾迎娘娘回家。” 嗣音已知道符望阁被扩建,对于殿阁如何繁华她并无心思,此时此刻一颗心只恨不能扑回三个孩子的面前,生死一线时,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她们。 踏入符望阁,眼前的景象并无太大改变,而刻入心骨的熟悉更不会被磨灭,淑慎抱着泓曦含笑相迎,可一见嗣音就忍不住落泪,她接过泓曦,才笑着说:“哭什么,我不是回来了吗?”可旋即自己的眼泪也忍不住。 只是不见幼女,便问:“初龄呢?” 长廊幽静地从符望阁后门直通景祺轩,绵延曲折望不到尽头,廊下溪水淙淙,几尾小鱼儿在五色卵石间穿梭游戏,灵动活泼,生气勃勃。 宽阔绵长的裙幅缓缓曳过花梨木铺成的地板,发髻上的步摇微微碰撞出细琐的声响,嗣音悠悠停下脚步,眼前一个小人儿正扑在栏杆上,一瞬不瞬地盯着溪水里的小鱼,忽见小鱼儿游走了,忙拉扯奶娘说:“快去抓来。” 奶娘抬眸见到华丽雍容的嗣音,先是一愣,旋即匍匐跪下行礼,初龄顺着看过来,竟也呆住了。 她的娘亲虽然美丽,平日却一味打扮得简单朴素,这样隆重繁华,竟是头回见到,母妃那华服上的鸾凤栩栩如生,好似随时都会飞身而出扑向自己。 奶娘在一旁低声说:“公主,母妃真的回来了,奶娘没骗您。” 可是初龄却怯怯地躲到了奶娘身后,只是偷眼看嗣音。奶娘大窘,忙叩首解释道:“因为小公主时常想念娘娘,奴婢就哄公主说母妃就回来了就回来了,但小公主一次次失望,今日怎么都不肯信奴婢,这才没有前去接驾,望娘娘恕罪。 嗣音只是一笑,缓缓蹲下身子来,华丽的裙幅铺开,如锦如缎,她朝女儿张开手,柔声唤:“初龄。” “母妃?”初龄嗲嗲地发问。 嗣音眯眼而笑,心底已一片甜腻。 “母妃怎么才回来,母妃不要初龄了呢。”初龄竟是恻然,泪珠倏地从眼眶滑落,楚楚可怜之态直叫人心碎。 “是娘不好,初龄来,到娘这里来。”嗣音挥挥手,一见女儿哭泣,她再忍不住。 初龄愣了愣,顷刻撒开奶娘,蹬蹬地朝嗣音奔来,一头撞进她怀里,呜呜咽咽地说:“初龄很乖,母妃不要再走,不要留下我。” 嗣音心碎,将女儿紧紧抱起,闻着她身上暖暖的奶香,曾经叫她几日几夜都忘不掉的血腥气终于被涤荡干净。 初龄扭动着身体,不小心将嗣音的东珠颈链扯开,那一条狰狞的伤痕露出来,正啜泣不止的小丫头突然静了。嗣音尚浑然不觉,只是轻声地哄她:“是母妃不乖,往后再也不离开我的小宝贝。” 忽而暖暖的沁着湿润汗水的小手摸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伤口还未完全长好,四周的皮肉因这一触摸徒然收紧,随即便是疼痛传来,嗣音不禁一颤。 但定了神又怕吓到女儿,忙问:“初龄怕么?” “不怕!”小丫头竟响亮地回答了,而后心疼地望着母亲,扭动着小身子爬上来,暖暖地亲了嗣音的伤口,娇滴滴说:“初龄亲亲,母妃不疼了。” 嗣音泫然欲泣,哽咽着说:“宝贝,你知不知道是谁救了母妃?” 初龄歪着脑袋,还不太懂娘亲话里的意思,正很认真地思索着。 “是初龄呀!”言至此,嗣音再也把持不住,抱着女儿哭道,“娘太不乖了,竟然让自己身处险境,娘若离开了,谁疼我的小初龄,将来谁为她及笄,谁为她做嫁衣?” 见母亲哭得伤心,初龄慌了,忙又抱着嗣音的脖子将伤口亲了几下,亦哭着说:“初龄亲亲了,母妃不疼。”自己的眼泪不止,却不忘伸手去抹嗣音的泪水,如是将嗣音的妆容也弄花了,母女俩好不狼狈。 奶娘也垂泪,不久上前道:“娘娘要保重身子。” “奶娘,谢谢你对初龄不离不弃,我这个亲娘实在太糟糕了。”嗣音对奶娘照顾初龄的不辞辛苦感激不尽。如是戳中奶娘心底的软处,竟也泪流不止,哽咽难语。 此时淑慎、舒宁已过来,两人忙将母女劝开,淑慎笑道:“喜极而泣四个字实在不好,叫你们个个都有理由哭了,今日大喜,再哭我可就恼了。” 446.第446章 有她就没有我 舒宁搀扶嗣音道:“陪您去洗漱更衣吧,这一身华服首饰穿戴在身上也极辛苦。” “舒宁,辛苦的是你。”因知符望阁扩建系舒宁一手操持,嗣音很是感激,挽了她的手道,“劫后重生一个人躺在床上想,我怎么能死去,还有很多事没做,很多话没说,舒宁,我……” “都过去了。”武舒宁淡淡一笑,如初见时甜美可人。 初龄已由奶娘伺候擦去了泪水,一张红扑扑的脸蛋又挂了灿烂笑容,跑来拉着嗣音的衣袂说:“母妃去看看,初龄有大屋子住呢,父皇赏了好多好多好吃的。”她笨拙而兴奋地挥手比划着,“这么多呢!” “初龄乖,母妃换了衣裳就来。”嗣音哄着,让淑慎带妹妹和泓曦去景祺轩,自己与舒宁、谷雨等回符望阁更衣。 符望阁的屋子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换了新的帷幔纱帘,一律织鸾绣凤,不似从前的清幽朴素,嗣音驻足看了看,对谷雨道:“还是都换了,这屋子不大,如此隆重反显得闷仄,总是自己住的地方,不必这样铺张。” 谷雨忙答应,说改日就换,只是不着急为嗣音洗漱更衣,而是让她与舒宁端坐上首,继而呼啦啦进来一屋子人,以谷雨、念珍为首,再有小满、念珠,吉儿、祥儿,李从德又带了四个小太监,及两个新来的小宫女,除了两位奶娘不在,符望阁里的宫女太监都齐全了,比起从前嗣音才到这里唯有谷雨一人,委实兴旺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嗣音话音才落,一屋子人齐刷刷地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恭贺嗣音晋封皇贵妃、舒宁晋封婉仪。 望着这一切,嗣音恍然若梦,当日被裹着棉被扔到这里来,就是那几个嬷嬷太监也想不到棉被里得了“怪病”的女人,有一日能贵极皇贵妃吧。匆匆数年过去,身边的人和事都在变化,嗣音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初心不变。其实她很感激皇后,感激她曾对自己说:“记着你最初的模样。” “你们……”她缓缓开口,温和之态渐敛,肃穆雍容的气息则迫向每一个人,“你们每一个人都记着,符望阁从前怎样现在也是怎样,将来更不会改变,皇贵妃也好,梁淑媛也好,我始终还是我,而你们也永远只是符望阁的人。我不会约束你们太多规矩,但不能容许的事,一旦发生就决不姑息。初龄和泓曦慢慢会长大,你们的行为也会带给他们影响,我不希望他们自视过高骄傲自大,切记。” 众人叩首答应,方礼毕起身,唯留谷雨小满等侍奉嗣音更衣。厚重的华服褪去,沉甸甸的发簪步摇摘下,嗣音直觉得全身上下浑然一松,再洗脸卸妆,最后换上柔软的常服,发髻低低地绾在一边,舒宁亲手簪一朵浅蓝色的宫花在侧,外头对着镜子里的嗣音道:“虽然如旧的装扮,可气质神韵还是不一样了,只不知变的是您,还是我们的眼睛。” 嗣音亦静静端详自己,眉目还是从前的样子,可其间透出的光华,的确不同。谁还能记得当年七夕偷入御花园被贤妃罚跪的秀女是什么模样?正淡然一笑,忽而想起那日方永禄的出现,一股暖意由心底散开,方永禄的出现难道不是因为他? “伤口还是要好好保养,颈链什么的总是太粗糙,反正天也凉了,就松松地系一条丝巾如何?又好看,也能遮盖伤痕。”舒宁说着,返身到嗣音的柜子前,一边问谷雨:“娘娘的丝巾收在哪里?” 谷雨忙过来,拉开抽屉说:“应该在这里。”却见满满一抽屉整整齐齐的油纸包,见舒宁愣住,她低声道:“主子一直都收着,不许我们动的。” 嗣音回头见两人愣在那里,起身过来笑道:“你们看什么?”入目这一包包已经被她翻晒得干了蜜饯果子,亦是怔住。 谷雨识趣地让开,带着小满等离了屋子。 “方才说有话对你讲。”嗣音浅笑,伸手拿出一包来轻轻拆开,里头的杏脯已干硬如石头,甚至有了点点霉斑,她抬眸望向舒宁道,“此刻却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想问你,还能听你喊我姐姐么?” 舒宁恻然,含泪道:“姐姐,我想吃洋糖。” 嗣音扑哧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回头问问初龄,可有剩下的。” 屋外小满趴在窗上看罢,对谷雨笑道:“总算盼到这一天,我脖子都等长了。” 谷雨当然也高兴,正要说外,李从德却过来说:“各宫和宗室的礼都到了,赶紧帮忙收拾。” 如是符望阁一时热闹起来,陆陆续续送来的礼物几乎堆满了整间屋子,嗣音让谷雨一笔笔记下,日后逐一回礼,并谢绝一切登门道贺,带了舒宁到景祺轩陪着孩子们度过了半日。 傍晚舒宁离开,淑慎送出去再回来,竟见疲倦的母妃抱着初龄在地毯上睡着了,边上摇篮里吃了奶的泓曦也睡着,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正要开口说话,念珍赶来说:“公主,皇上就要到了。” 淑慎眼眸一转,叮嘱奶娘:“别动她们,也别吵醒她们。”继而翩然出迎,果然见彦琛从正门进来。 “父皇来得不是时候。”她嫣然一笑,拉着父亲的手说,“父皇猜猜母妃此刻在何处?” 彦琛嗔道:“不许胡闹,赶紧带朕过去。” 淑慎欣然,拉着父亲地手快步穿过长廊,却停在楼下不再前往,背手而立俏然笑道:“儿臣要去承乾宫了,古夫人为儿臣备下乞巧礼,今夜就不回符望阁了。” 彦琛自然答应,转身拾级而上。 景祺轩原也是和符望阁一样的楼宇建筑,只是构造不同,仅两层高,而楼上恰好三间屋子,给淑慎他们居住不多不少。楼外亦有自己的院落耳房,只是也不宽敞,但如今孩子们和嗣音分开住,多少比从前好些。 楼上静静的,屋檐下只有一个小宫女侍立着,她屈膝向皇帝行礼,告诉彦琛主子在八皇子的屋里。彦琛循迹而至,奶娘将他引入。 入目,是心爱的女人拥着他们的女儿蜷缩在地毯上睡得正香,边上的摇篮里,儿子轻微的鼾声也透着平稳与安宁。 彦琛驻足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真实。奶娘正要悄声退去,却被皇帝拦下,但见他悄然走到皇贵妃身边,小心翼翼将公主从娘娘的怀里抱出来,转身交给自己时轻声道:“带她回自己的屋子。” 继而从边上拿过一床毯子轻轻覆盖在皇贵妃的身上,又弯腰托起她的身体,打横抱在怀里,转身徐步出去了。 这一路便径直离了景祺轩,穿过绵长的走廊回到符望阁,回到了嗣音自己的屋子。可是这一路她都没有醒,不知是太累还是卧在丈夫的怀里,竟睡得那样沉。 “不必传膳,朕和皇贵妃若饿了自然唤你们。”彦琛将一干人都打发走,再回身来,却见嗣音靠在床头恬然而笑,微眯的眸子里更是露出狡黠之态。 “你在景祺轩就醒了。”彦琛坐到她身边,不屑地说,“还以为朕不知道么?你又不是初龄,非要朕抱你回来。” 嗣音不服气,扭头哼一声,“反正抱都抱过来了。” 彦琛笑言:“一路过来宫女太监们都看着,你不害臊么?” “闭着眼睛又看不见。” “你是朕的皇贵妃啊,这样娇纵怎么好?” “皇贵妃也是女人,娇纵是女人的天性。” “是吗?” “是……”嗣音来不及说话,嘴已被堵住,那炙热的唇不知何时凑到眼前,一瞬间贴住了自己。 气息交融,温存旖旎,嗣音的心好像随时会跳脱胸膛,她环臂而上将彦琛缠绕,可是吻却在此刻停下,丈夫粗重的喘息声渐渐平静,他轻声在耳畔说:“嗣音,再等等。” “可是……” 话未出口,暖暖的吻已落在额头上,彦琛含笑哄她:“朕要你完完全全康复,你看你的伤口边上还留着紫红的淤血,朕怎么舍得?来日方长,待你好了……”他略带邪魅地一笑,几乎贴近嗣音的耳朵说,“朕会要你好好补偿的。” 耳畔酥麻的痒撩拨得嗣音面如火烧,她钻入彦琛怀里娇嗔:“那臣妾就一直这样不要好起来,免得辛苦。” “胡说!”彦琛微怒,拧了一把嗣音的脸道,“你要闷死朕么?” “皇上才胡说!”嗣音跃身而起,傲然与他对视,眼波流转间数不尽的明媚娇艳。 彦琛却哼声道:“别轻狂,那日朕说的话可不曾忘记,这笔账迟早在你身上讨回来,若不让你知道天子之威,来日你还要更加出格不成?梁嗣音,你慢慢等着。” “皇上威胁我么?”嗣音扭过脸去,促狭道,“那就慢慢养着这副身体好了,来日方长嘛。” “小妖精!”彦琛将她捉入怀里,挟在她的腰上轻挠,痒得嗣音连声求饶,几欲要哭了他才松开手,看着她娇喘连连,又有些心疼,凑到耳畔问,“还敢么?” 嗣音羞赧得睁不开眼睛,只贴在彦琛的胸膛前随着他的心跳重重地呼吸着,细如蚊蝇地一声呢喃:“身子快些好才行……” 皇帝朗声而笑,双臂将这副娇柔牢牢地箍在怀里,在她耳边呵气道:“明白就好。” “皇上欺负人……”嗣音娇嗔,正闭目要陷入丈夫的怀里让自己安然睡去,忽而屋外娇滴滴的声音响起,竟是初龄带着哭腔喊:“母妃,母妃不要初龄了。” 隐约有奶娘、谷雨的劝说声,听起来她们似乎都快急死,嗣音直笑得喘不过气。 “你这小妖精生的小魔怪!”彦琛骂一句,起身扔下嗣音去开门,门前抱着娃娃的初龄仰头见父皇出现,竟是愣住了。 彦琛居高临下,对女儿极少露出严肃之态,沉着声音问:“父皇说过什么?初龄往后要自己在景祺轩睡觉,不可再缠着母妃,初龄是大孩子了。” 初龄撅着嘴看了父皇半晌,扭头对奶娘说:“我们回去吧,下回父皇在的话你就告诉我好了。”言罢骄傲地扭身就走,气呼呼的模样让边上的谷雨她们忍俊不禁。 奶娘窘迫至极,连声向皇帝请罪,说公主突然醒了见不到母妃就哭闹,不带她过来符望阁就不罢休,实在是怕吵醒了八皇子,这才过来的。 皇帝自然不能发作什么,沉沉地嗯了几声就转身进去了,可奶娘吓得仍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屋子里嗣音趴在枕头上笑得起不来,彦琛恨得要捉她,嗣音躲到角落里摆手求饶,喘着气说:“闺女闹的,怪我做什么?” 彦琛似乎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竟转身气哼哼地走了,嗣音不知所措愣了好一会儿,不久却见皇帝提溜着一身粉色丝缎睡袍,胖乎乎如小肉球般的女儿进来,往床上一放,恨恨地说:“让她睡在中间。” 初龄因为走到半路又被抓回来,正不开心呢,听见父皇这样讲,便钻入嗣音怀里奶声奶气道:“母妃去景祺轩,让父皇一个人睡在这里好了,初龄不要睡在中间。” 嗣音几乎憋到内伤,将宝贝女儿亲了又亲。彦琛恨道:“朕真想揍她一顿,你们一大一小要吃定朕么?” 初龄听说要挨打,哇得大哭起来,匍匐在嗣音怀里扭动身体,一个劲儿地要娘亲带她走,任凭两人怎么哄都不肯罢休。 皇帝无奈,转身唤人拿来点心,亲自端到女儿面前“道歉”。初龄见有好吃的,果然不哭,捧着点心碟子盘腿坐在床上开吃。 彦琛方松口气,嗔怪女儿道:“有点心就不哭了,比起父皇初龄更喜欢点心吗?” 初龄很正经地抬头回答父亲:“我吃完再哭呢!” 嗣音再也忍不住了,笑得眼泪都出来,却被彦琛拢在怀里说:“输给你们一大一小,朕心甘情愿。” 心中一软,嗣音沉静下来,卧在丈夫地怀里看女儿心满意足地舔着手指,从血液里透出的幸福感让她深陷不可自拔,低声道一句:“彦琛,我能活过来,真好。” 彦琛微微一笑:“碧落黄泉,两处难寻,所以,你只能在朕的身边。” 这一夜,本该无限旖旎烂漫,皇帝却念娇妻柔弱而自制,以为至少能相依相偎共度良宵,谁知自作自受弄来小丫头横在中间,而她半夜梦中不知与谁厮斗,一脚一脚把爹娘踹醒,自己仍睡得香甜。 彦琛困倦至极,伸手揉揉嗣音被女儿踹疼的肚子,合目喃喃说:“将来让我们的外孙踹回来……” 七夕良宵,帝妃热热闹闹又窘迫百出地度过,所谓良宵苦短,因为翌日醒来,他们又要投入现实的世界里,那而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等着处理,唯有闯过这重重磨难,方得永世静好。 而梁嗣音如今贵为皇贵妃,当真再不能躲在皇帝的羽翼下,她已然立在云端,必须承受风雨。只是暴风雨从来不期而至,未雨绸缪才是上上策。 清晨,和郡王府的车马已备好,皇帝传话让泓昀翌日就要上朝,容不得他多休息两天。赫娅与梁如雨相送至门外,直到丈夫的身影不见,方折回。 “姐姐的早膳在厅里吃,还是送去您……” “不必了,往后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这里任何事都不要你管,好好待在你的屋子里,别到我眼前惹我厌恶。” 不等如雨说完话,赫娅就恶声恶气地抢白了她,盛气凌人之势叫如雨相形之下显得娇弱不堪,如此却更惹得赫娅生气,连声叫她滚开。 退回自己的屋子,梁如雨忍不住落泪。秋穗看不过去,恨恨道:“难怪贤王府那里找****来,原来真的去找王爷了,这个女人果然什么都做得出来,草原蛮夷就是不要脸。” 如雨收了眼泪,咬唇不语。 秋穗又道:“您的堂姐封了皇贵妃,无比尊贵,王妃难道也不顾忌么?” “呵……哪门子的堂姐。”梁如雨冷笑,“她从来就没正眼瞧过我,若说在宫里时她怕我有一日抢了皇上的宠爱也就罢了,如今我都是他们的儿媳了,她为什么还这样对我。她那么尊贵那么得宠,只要稍微对我好一些,我也不至于被人这样欺负。她就这么见不得我好吗?伯父还说什么我会得到照应,都是骗人的。” 秋穗叹道:“听说昨天皇上大封六宫,除了咱们贤妃娘娘外,人人都有封赏,这样一来更是要被人看不起咱们郡王府了。” 梁如雨闻言却静默了,泪光盈盈的眼眸微微一转,不知想了什么,手上竟倏地握了拳。 “主子。”秋穗在一旁低声说,“王爷只怕是要留一阵子了,这一回咱们怎么也不能错过机会了,别人的事管不着,自己的事总能做好吧。等您有了身孕怀了皇孙,还有哪个敢给您脸色看。” 如雨闷声道:“有她……就没有我。” 447.第447章 是娘耽误了你 宫里,好容易从钟粹宫脱身的李子忻正端坐在堂姐面前,她被关了那么久,形同枯槁,可是堂姐似乎不比她好多少,病恹恹地歪在床上,面色苍白如纸。李子忻是知道的,就连自己和尚文珏这样倒霉的人都得到了贵人的封赐,可是堂姐这位贤妃却一无所有。当年一度落魄的年筱苒,如今亦得到了“靖”字徽号,虽然不及皇贵妃尊贵,却是六宫得到徽号尊崇的第一人,不论皇帝出于什么目的,至少证明她在皇帝心中还有分量,而堂姐…… “往后你好自为之,我这个堂姐也帮不了你什么,宫里的日子虽然难熬,至少不愁吃穿,别再惦记那些有的没的,不然……”李子怡咳嗽了几声,冷笑道,“天下没有比皇帝手腕更狠的人了,他对付一个人可以悄无声息却让对方心骨俱碎,你看他给予你们所有人封赏,唯独漏下我,如此屈辱,比起真正地削去我的尊贵更让人难堪。对于我们李家,不啻是威胁和警告。子忻,你还年轻,要好好活下去。” “娘娘别这么想,您还有三殿下,听说三殿下近日为皇上所重用,不论如何您是他的生母,谁也不敢轻视您。而三殿下素来孝顺,又怎会让生母受辱。”李子忻如是宽慰,长久的幽禁似乎已磨光她的棱角,益发连说话都变得稳重起来。 可是贤妃却愣愣地,不知是被堂妹哪句话戳中心骨,呆了半晌才说:“正是如此,我这个糟糕的母亲不能拖累他。”言罢竟泪如雨下,痛哭失声。 李贵人吓得不知所措,不时贤妃猛然咳喘不止,她便连声要唤太医。虽然贤妃受冷落是不争的事实,但帝后没有短她任何用度,御医馆仍旧派最好的太医来,诊脉后太医告诉李贵人:“贤妃娘娘并无大病,只是心气郁结,若能散开便能康复。然若长久不散,会酿成大祸。” 可这郁结之气,岂是那么容易就散开的?太医走后不久,李子忻侍奉了半日,至晌午,三皇子却到了。 原是翊坤宫宣太医的事也传到了前面,彦琛与儿子商议完事情后,便吩咐他:“去看看你的母亲。”皇帝没有多说别的话,如果儿子不能明白这一切安排其中的道理,那他也不必再指望什么了。 李子忻向泓昀转述太医的话后便走了,泓昀守在母亲床边许久,昏睡的李子怡才幽幽醒来。见黝黑健壮的儿子坐在面前,她颤巍巍地伸出了手,微微一笑说:“儿子你长大了,母妃……老了。” “母妃从未变过。”泓昀亦微笑,握住母亲的手道,“母妃赶紧好起来才是,不然我怎么安心为父皇做事。” “你父皇派你做许多事吗?” “是啊,父皇如今很信任我。”泓昀尴尬地一笑,“当然不是指皇贵妃那件事,还有很多很多事,但是不能跟母妃说了。” “是吗?真好。”李子怡笑起来,又忍不住咳嗽几声,挪动身子坐正,细细地看了几眼儿子,心满意足地笑道,“你好,母妃就知足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现在我也能跟赫娅好好相处,母妃不要再惦记承垚,我会再给您生很多孙子带的。”泓昀笑道,“所以您赶紧好起来,将来我会更加忙碌,孩子自然要交给您照顾,赫娅她自己也长不大。” “如雨呢?如雨很稳妥。”李子怡问。 “就不要提她了,将来再对母妃细说。”泓昀涩涩一笑。 “好。”李子怡叹着答应了,她没有经历再去管儿子的那些妻妾,忽而笑起来问,“儿子,你想做太子吗?” 泓昀愣住,微微皱眉道:“您怎么又纠结这些事,难道今时今日,母妃还不明白吗?母妃……儿子很珍惜眼前的一切,我资质平庸,若当得太子,这天下就要乱了。母妃,我们别再提这些事了好不好?” “我答应你,不提了不提了,泓昀你别生气,娘只是问问你。”李子怡竟是潸然泪下,摸着儿子的脸颊道,“我儿真是长大了,过去的日子,是娘耽误了你。” 泓昀松口气,笑道:“我自己也不长进,哪里能怪母妃,您只是疼我罢了。”他明朗地笑着,告诉母亲一些自己在西南的见闻,上次回来匆匆一面,又因承垚的死,母子并没说什么话,此刻李子怡见儿子神采飞扬,真真由心为他骄傲。 而反思过往种种,又的的确确是自己险些耽误他的终身。 “昀儿,千万别让你父皇失望,好好做事,好好做人。”李子怡如是嘱咐。 泓昀一愣,欣然应承。 之后母子闲话许久,李子怡便道一声乏了,让儿子也早些离宫去休息,只是临别时一路将他送到门前,叮嘱了许多话才依依惜别。看着儿子宽厚的背影徐徐离去,李子怡眼底的光芒渐渐黯然。 “娘娘,回屋休息吧。”静堇前来搀扶主子,贤妃依着她缓缓走回殿阁,上床歇息后吩咐道:“我累了,谁也不想见,只想沉沉地睡一觉,你们都不要进来打扰。” 静堇自然答应,带着小宫女们退了出去,直至夜里主子的寝殿里都静悄悄的,事实上自小皇孙死后,翊坤宫一直都很安静,宫女们不再听得到贤妃的呵斥,也再看不到她盛气凌人的一面,似乎小皇孙将贤妃一切戾气都带走了。 一夜相安无事,翌日李贵人前来请安,见静堇等侍立在殿外,问道:“娘娘还没起身么?” “平日这时候都唤人的,今日还不见动静。”静堇答。 李子忻皱眉,贴****轻声唤道:“娘娘,娘娘起了么?” 可是殿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李子忻很不安,忙对静堇道:“开门进去吧,娘娘不会生气的。” 小宫女上来将殿门推开,里头竟是寂静如无人之处,李子忻一步步走向堂姐的床榻,见她安然卧在床上,倏地松一口气。宫女上来将帷幔挑起,李贵人含笑道:“娘娘,时辰不早了。” 可是安然而睡的贤妃毫无反应,李子忻一怔,心突突直跳,颤巍巍地伸手去摸堂姐的脸颊,竟是触手生凉。 “堂姐……”她轰然瘫倒,放声大哭,静堇赶来,果然发现主子再无气息,亦当场晕厥,外头的宫女太监闻讯,也跪地而泣,一时翊坤宫内哀声四起。 朝堂上,彦琛正专心听户部汇报半年来全国各地的税赋概要,方永禄那里突然有不小的动静,他愠怒地看过去,却见方永禄索性凑过来,低声道:“皇上,贤妃娘娘昨夜吞金自尽,已经薨了。” 彦琛闻言蹙眉,将目光投向立于殿下的泓昀,儿子的目光与自己交接,他的震怒终究因心软而淡去。 “让皇后决定如何诏告天下,朕散了朝再过去。”他深吸一口气,抬手示意户部侍郎继续。 皇帝的话传到中宫,容澜已穿戴齐整欲往翊坤宫,她想了想还是自己拆下了发簪,吩咐王海道:“传本宫懿旨,贤妃丧仪由皇贵妃主持,至于如何诏告天下她的死因,也由皇贵妃做决定,不必来问本宫。” 王海离去,络梅上来伺候主子褪下华服,问道:“娘娘真的不去吗?” “也不想再见她最后一面,见了反而梗在心里。”容澜冷冷一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对络梅道,“本以为这个女人愚蠢至极,一辈子也不会有聪明的时候,没想到走到这一步,竟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对的事。” 络梅茫然,怯怯道:“奴婢不懂。” “她很明白,皇上看似冷酷实则最重情谊,她这一死,无疑是告诉皇上,她愿意放弃一切,自己也好,她的家族也好,求的,只是泓昀一生太平。”容澜眼眶微红,略带哽咽说,“其实她这个母亲,不见得有多失败,比起我来,她能心甘情愿为儿子付出的远多得多。” “娘娘……”络梅心底一颤。 散朝后,父皇只是让自己往翊坤宫来,泓昀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自进入后宫便见到许多缟素的宫女太监,而愈临近母妃的殿阁,哀殇之气便愈加浓重。 待到门前,翊坤宫的太监迎出来为泓昀披上孝衣,哭道:“王爷,贤妃娘娘薨了。” 泓昀直觉得脑袋一紧,仿佛有大钟在耳畔轰然作响,他愣愣地问一声:“你说什么?” 众人哭着将他送入殿阁内,那里已然有一身华服的梁嗣音立在其中,见到自己,她只是淡淡地说一声:“殿下请节哀。” 泓昀有些语无伦次,“母……母妃在哪里?” “仍在寝殿里,等你来见过最后一面才入殓。”嗣音很平静,得到贤妃自尽的消息时,她正在喂初龄吃饭,不疾不徐地让女儿吃饱后,才换衣服准备过来,临行时又得到皇后的懿旨,让她主持贤妃丧礼。 泓昀的身子看起来很僵硬,他呆立在原地不进不退,眼眸空洞不知看向何处,口中则问嗣音:“母妃……怎么死的?” “吞金自尽。”嗣音说出这四个字,果然见泓昀身子一晃,她继续道,“本宫以为对外就说因病故世,妃嫔自尽违反祖宗规矩,虽然贤妃走到了这一步,但活着的人还是可以给她体面的。本宫相信皇上不会计较。” 泓昀沉默,怔怔地望着殿阁里的白绫缟素,半晌道:“多谢皇贵妃为母妃操持。” 嗣音无声颔首,见他仍不动,温和道:“王爷进去看看吧。” 泓昀却仍没有挪动步子,嗣音再要开口,外头已通报皇帝驾到。然不等他们相迎,彦琛已徐步踏入殿内,皇帝没有换衣裳,仍是庄重的朝服。 彦琛伸手将儿子扶起,问道:“看过你母亲了么?” 泓昀摇头,竟是再也忍不住,涨红了脸落下泪来,半晌哽咽道:“母妃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泓昀,跟朕进来。”彦琛沉声一言,阔步朝李子怡的寝殿而去,泓昀愣住,但旋即跟上了。 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嗣音释然。她并没有去看贤妃的遗容,和皇后一样不愿让这一眼梗在心里一辈子,但泓昀必须去看,必须记住母亲最后的模样,那他心里的梗,除了彦琛再无第二人可消除。 不久赫娅和梁如雨闻讯而来,见嗣音立在殿中,那华丽的皇贵妃服色已让她们怔住,又见她面无表情地吩咐她们去更换孝服,一时都无话,待更换齐整再回来,赫娅方问:“母妃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就死了?” 嗣音冷冷看她一眼,“你们是来服丧守孝,不是来质问的,宫闱之事轮不到你们多问。” “我们……”赫娅噎住,如今的梁嗣音是尊贵无比的皇贵妃,不再是她可以随意冒犯的人了,反正对婆婆也无深厚感情,甚至死了更清静,自己犯不着多找麻烦,遂讪讪住口。 而一旁的梁如雨已哭成泪人,伤心欲绝之势,似乎若非有宫女搀扶几欲晕厥,赫娅很是嫌恶又不得发作,实在忍不住了,便问嗣音:“母妃此刻何在,难道我们连吊唁都不行吗?” “你是儿媳,之后自有你忙的,而所有事都有人安排,你跟着做就是了。”嗣音仍旧冷冷的态度,“眼下与本宫一起等便是,皇上和三殿下在里头。” “王爷他、他一定伤心坏了。”梁如雨听嗣音提及泓昀,一时难抑悲伤,掩面大哭。如此哀痛的模样,叫一旁平静冷漠的赫娅相形之下显得很不孝。 “喂,你……”赫娅正要发作,却见皇贵妃冰冷的目光迫向自己,不禁被镇住。 许久之后,彦琛一个人出来了,神情依旧,并无悲痛。赫娅二人行了礼,他亦只沉沉地说了句“好生照顾泓昀”就离了。对于一旁的嗣音,没有半句嘱咐,甚至视而不见,但去了不久方永禄就折回,对嗣音低语:“皇上请娘娘小心身子。” 此时赫娅和梁如雨已进去陪伴泓昀,嗣音想了想,对方永禄道:“告诉皇上不必操心,这里我能应付。” 方永禄离去,里头有梁如雨的哭声隐隐传来,嗣音抬眸望了望这座殿阁,依稀记得当日李子怡在此掌掴自己,依稀记得她盛气凌人的威胁,一转眼,物是人非,她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吞金自杀?李子怡,你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不论你处于什么目的,如果你的儿子因此与父亲反目,难道你要他来为你陪葬?而你,真的要让儿子一辈子背负着娘亲为我而死的包袱吗?李子怡,你终究糊涂一世。 之后各宫及皇室宗亲前来吊唁,忙忙碌碌直至日暮,嗣音方安排妥帖一切,来坤宁宫复命,但只有络梅出迎,道:“娘娘凤体违和,说一切事情由皇贵妃娘娘做主即可,不必过问娘娘。” “本宫知道了。”嗣音没有强求,反嘱咐络梅好生照顾主子。 回符望阁的路上,随侍的念珍低声道:“皇后娘娘的反应也太冷淡了。” “皇后是气贤妃自尽吧。”嗣音轻叹,并没有忌讳提起李子怡真正的死因,更道,“对外虽称贤妃因病故世,但自尽的事实又岂是轻易能掩盖的,在我赶到前,早传得沸沸扬扬了。翊坤宫里竟没有一个懂事的人,就这么由着消息散开去。” 念珍叹道:“贤妃娘娘生前对宫女太监苛刻严厉,就连静堇那丫头也不能十分忠于她,时常与我们私下说些贤妃的不是,甚至……”她悠悠住了口,怕提起旧事让嗣音不悦。 嗣音淡然一笑:“罢了,都过去了,死者为大。”停了停,将近符望阁时吩咐念珍,“你想法子给我弄条白绫来,不必惊动别人,也不需要多讲究,足够用来自缢就行了。” “娘娘!”念珍闻言色变。 嗣音却一脸冷漠,“自然有人要用。”言罢,惊于自己的冷血,眼前倏地出现当年六王妃九王妃高悬房梁的情景,可今时今日,她真的不怕了。 “母妃!”才进门,初龄就扑来,自七夕归来,这孩子缠她缠得很紧,吃饭睡觉事无巨细都要亲手伺候这小祖宗才行,嗣音也愧疚那么久不在女儿身边,皆由着她了。 “你贤母妃薨了,明日娘带初龄去行礼吊唁,见了你三哥哥,初龄可要乖乖的。”嗣音有些疲惫,竟无力将女儿一把抱起来,便索性蹲在地上说,“母妃累了,初龄今晚自己睡好吗?” 初龄点头嗯了,又抱着嗣音亲亲,便拉着奶娘回景祺轩去,见女儿没有半分纠缠,叫嗣音好不安慰。淑慎则亲自侍奉洗漱,看着嗣音吃下半碗燕窝粥才放心。 “回景祺轩吧,替我看着初龄。”然嗣音另有事情要做,并不想淑慎在边上。 “那你可要好好歇息,人都死了,闹那些虚的有什么意思。”淑慎嘀咕几句,还是听话地走了。 不久念珍闪入,朝嗣音点了点头,嗣音便唤来李从德,吩咐他:“带两个你最信得过的小徒弟,随我去一趟翊坤宫。不必备肩舆,我们走过去。” 448.第448章 皇贵妃之威 “主子,天色很晚了,明日再……”从德的话说一半,嗣音那里冰冷的目光叫他不敢再往下说,他从没见过嗣音如此神情,只能无奈地答应。 谷雨等人皆没有被允许随行,只有念珍李从德和他的两个小徒弟,一行人缓缓行至翊坤宫,值守的太监告诉皇贵妃,三殿下和两位王妃在为贤妃守夜。 嗣音心底一叹,当日宋蛮儿故世,承乾宫、永寿宫等都前往守夜,显然是旧情深厚,可这位贤妃娘娘薨了,竟落得如此冷清的门庭。 “请王妃出来一趟,本宫有话对她说。”嗣音如是吩咐。 不久,一脸茫然的赫娅出来,见皇贵妃一行如此简单,更猜不出她要做什么,嗣音却道:“有些事不如当下做个了断,王妃以为呢?” “了断?”赫娅愣住,半晌才反问,“您是说,梁如雨?” 不久后,泓昀被赫娅强行劝去偏殿进膳,李子怡的灵前唯有梁如雨在,宫女太监们自然也被遣散退出,当她发现仅自己一人时,竟见皇贵妃带人款款而入,殿门在她的身后轰然合上。 如雨上前来行礼,嗣音却视而不见,静静地为李子怡上一炷香,方问梁如雨:“你可知贤妃为何要死?” 梁如雨还跪在地上未起,心里本就忐忑,突然被询问,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梁如雨,你爱自己的丈夫吗?”嗣音旋身来,俯视而问。 地上的人浑身一颤,只是怯怯地点头了。 “愿意为他去死吗?”嗣音再问。 “娘娘!”梁如雨倏地抬头,面如纸白。 “愿意吗?”嗣音不为所动。 梁如雨瑟瑟发抖,眼泪如泉涌出,白森森的牙齿将红唇咬出了血。 “承垚是泓昀的孩子,即便不是,你又怎么下得去手对一个孩子下毒。”嗣音一抬手,念珍抖出一条白绫扔到如雨面前,她继续道,“今日你若不能给本宫一个让人信服的理由,这条白绫送你上路,当日赫娅被皇后灌药,你有没有偷笑?你以为自己不会有那一天吗?皇后仁慈,只是吓唬吓唬她,我不会!” “梁嗣音,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逼我至此?”梁如雨不再柔弱,犀利的目光射向嗣音,愤恨满满,“从我成为秀女起,就不曾利用你的荣耀半分,你我井水不犯河水,难道就因为我也姓梁,你就这样容不得我吗?” “无冤无仇?那承垚与你可有冤仇,让你能对一个孩子下毒手?”嗣音一步逼近如雨,厉色冷言,“你我的确无冤无仇,可是梁如雨你忘记我的身份了吗?我是皇上的妃嫔,是皇贵妃,你以为这个身份只是帝宠的象征吗?你以为我今日是在和你清算私仇吗?” “你……你真的要逼死我吗?”梁如雨向后爬了几步,仰视着嗣音,她和嗣音几乎没有交集,她以为这个堂姐不亲近自己也就不会来管自己,没想到正面交锋,就是要她的命。她几乎哀嚎,“可是承垚没死,承垚没有死在我的手上,我没想毒死他,你没理由让我偿命。” “如果这样就能将你的罪过一笔勾销,堂堂****泱泱大国,还要律法作甚?还要朝廷何用?”嗣音怒色道,“我本以为你若示弱忏悔我会心软,担心这条白绫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你终究没让人失望,这才是你的本色。你以为我对你冷淡,也就看不到你的所作所为吗?”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针对我?”她狰狞着眼眸,质问嗣音,“浩尔谷赫娅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甚至毁你名节,你都不和她计较,为什么偏偏不能放过我?” “她所作所为,都是冲我来,于私我可以不计前嫌。”嗣音微微抬起下巴,不再看梁如雨丑陋拧曲的脸,“但是你做的一切,会毁了泓昀的生活,你的城府心计不是他这个单纯憨实的人可以应付得了的。本宫身为皇贵妃,亦是他的母妃,看着过去种种,我不能等你再次伤害他后才来找你,你和赫娅不同,对你没有任何期待的价值。而如今泓昀若再受伤,最疼的人就是皇上,不妨告诉你,其实我只在乎这一点。” “不要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就是容不得我,没有伯父没有梁家,你会有今日吗?你这样对我,对得起梁家吗?”梁如雨抱着最后一丝生机,爬到嗣音膝下苦苦哀求,“看在伯父送你进宫让你成为妃嫔的份上,看在梁家的份上,放过我,堂姐,求求你放过我!” 嗣音冷冷地挣脱开她,而李从德也带着小太监上来将其挟制住,嗣音道:“的确,我感激伯父将我送入宫廷,可这份感激需要回报吗?即便需要,也绝不是饶恕你这件事。” “不要杀我……” “你会死得很光荣,对外会称你是为贤妃殉葬,致善致孝。”嗣音最后看她一眼,徐步往殿外去,冷声吩咐李从德,“动手吧。” 梁如雨的嘴已经被堵上,呜咽声、挣扎声从背后传来,嗣音挽着念珍,手上暗暗用劲,几乎要心软的那一刻,殿内终于归于宁静。她睁开眼,看见自己的身影被背后的烛火拉得很长,而另一侧…… “轰”一声殿门被推开,泓昀出现在眼前,眼前梁如雨软绵绵被高悬梁上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追着来的赫娅也被吓到,惊叫出声,嗣音心底冷笑,她原不过是纸老虎。 “为什么?”泓昀问。 “你该知道的。”嗣音冷静相对,“赫娅与她是不可能共存的。” “我会想办法处理好……” “我不能等她再在你的府里兴风作浪,不能因为她而让贤妃娘娘白死。”嗣音抢白。 “白死?”泓昀的脸涨得通红。 “我相信贤妃自尽,是不希望自己和家族再给你带来压力,愿你能开始新的人生,好好地活下去。”嗣音缓缓朝外走去,在泓昀身边停下,说道,“我不愿皇上为你痛心,我只愿看到他因你而高兴,逝者已矣,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全在你自己。当日在湖畔你答应我,不论如何都会站在你父亲的身边,同样的,泓昀你可知道,即便他曾经对你失望,可你若有事,他也会不论如何都站在你的身后,你的父亲,比你想象得更深爱你。只是帝王之尊,在你们之间划下鸿沟。你如是,你的兄弟姐妹亦如是,我不想你成为让他们对父亲恐惧的榜样。” 泓昀怔怔地立在一旁,半晌才道:“我本并不想她死的,她也罪不至死,你何苦让自己背上恶名?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嗣音道:“那我是怎样的人?你不记得了,六王妃九王妃死在哪个的面前?而今日……她只是为你的母亲殉葬。” 她仰起头,看着站在殿外瑟瑟发抖的赫娅,正色一指:“你随本宫来。” “我?”赫娅愣了半晌,见嗣音径直往外去,才回过神来跟上。 已有太监宫女进去收拾梁如雨的尸身,翊坤宫里又忙碌起来,嗣音带着赫娅走到宫门外,于无人处立定。赫娅还在发抖,这一幕叫她记起了皇后在隆禧殿对自己做的事,只是她万万想不到,梁嗣音也能如此心狠手辣。 嗣音则直视赫娅:“对于泓昀来说,本宫是高高在上的皇贵妃,是他的母妃,过去的事早早就过去了,一直纠结不清的人,是你。如今梁如雨也罪有应得,不,她是为你的婆婆殉葬了。从此王府里清清静静的,那么你也该明白自己的身份,做一个郡王妃该做的事。方才对梁如雨说的话不妨对你再重复一遍,皇后仁慈,当初只是吓吓你,可我不会。浩尔谷赫娅,我尊重你对泓昀的爱,可是你不要爱得昏了头,不要试着挑衅我的权威。泓昀是皇上的儿子,他若受伤,我会替皇上毫不犹豫地保护他,自然谁让他受伤,谁就要收到惩罚。” 赫娅抿着嘴,她几乎不能承受嗣音身上散发出的光华,几乎不认得眼前是哪一个,憋了很久才道:“她,她可是你的堂妹,你就一点也不……” “承垚还是你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不要让你的善良和心软变得如此廉价,你的骄傲呢?你的不可一世呢?”嗣音冷色相对,最后忠告她,“守护好你的丈夫,王府之外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女人来操心,我说过了,不要试着挑衅我的权威,你的婆婆没了,不代表没有人能约束你。” “我、我知道了。”赫娅怔住,连身体都跟着僵硬。 “不仅要知道,更要铭记在心。”嗣音冷然言罢,转身往符望阁的方向走去。 念珍等人迅速跟上,翊坤宫接下去的事,就不用他们操心了。行至半路时,嗣音霍然止步,转身看向李从德等人,问道:“你们怕么?” 四人均默声,还是一个小太监先道:“奴才不怕。” “很好。”嗣音肯定,其余三人也跟着答“不怕”,嗣音方道,“初龄和泓曦靠我一个人是远不足以守护周全的,你们不只是奴才,更是我的左右臂膀。今日之事并非我滥用私刑,只是这些事从前的梁淑媛不能做,而现在的皇贵妃必须去做。从今往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要你们与我一同守护好符望阁,能做到吗” 四人纷纷跪下应承,嗣音一一将他们搀扶起,“今夜的事,你们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做,记住了,不论大公主,还是谷雨、念珠他们,你们只需说‘不知道’即可。至于将来外头有传言,那是我的事,我自会处理好。” 见四人纷纷答应,且面色坚定,嗣音松口气,而坚持了许久的气势此刻亦松懈,她扶着念珍道:“我累了。” “娘娘……” 翌日,和郡王侧妃为婆婆贤妃娘娘殉葬的事传遍京城,众人皆知和郡王侧妃系皇贵妃梁氏的堂妹,当初贤妃为儿子挑选这个侧妃,就猜她想拉拢符望阁为儿子谋前程,谁知梁淑媛随即生下八皇子,众人便说贤妃白忙一场,且梁淑媛对这位堂妹不闻不问、形同陌路,贤妃一开始就错了。 之后宗室内偶尔聚会,听闻泓昀与新妃琴瑟和鸣,只道梁氏女子贤惠淑德,但之后又有承垚中毒等事件,皆知和郡王府还是从前不太平的模样,新人的到来并没有改变什么。 而近日才见泓昀为皇帝所重用,长子的地位日渐显出,却又是承垚暴毙、贤妃薨逝、侧妃殉葬等事接二连三的发生,而贤妃娘家李氏一族,经皇帝年初打压八皇子出生红光笼罩谣传及此番反贪抓腐,已然元气大伤,更传言李沅江有乞骸骨之意,眼下女儿突然逝世,对他定也打击不小。 有人说,其实皇帝一早就压制着众外戚,登基五年来李沅江都不曾触到工部尚书一职,此外年府也只是一副空壳的公侯爵位,古府、耿府、刘府等的光景更是一如先帝在位时,毫无变化。唯独中宫容家,是皇帝失算的一步棋。 皇后会最终得子,是谁也没料到的,但七皇子就是健健康康的临世,而皇后也度过那一劫。但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以老臣和宗室为筹码,且在几次立储事件上动静最大的容家,却得到了皇帝最大的宽容,皇帝几次下狠手抓人,却至今没有动过容氏家族一根手指头。相形之下,本就无多少胜算的李家,从贤妃到李氏族人,都被严重打压。 也因此,立储之事反而淡下了,众人都作壁上观,只等皇帝对容家和中宫的态度。却在此刻,皇后抱病,贤妃薨逝,险些死在京外的皇贵妃出来执掌一切,站在了后宫的最高处。 “你说,梁侧妃是被皇贵妃逼死的?”景阳宫内,年筱苒正穿戴华服,预备往翊坤宫去为李子怡上一炷香,听梨乐说昨晚翊坤宫里的事,提到梁如雨的死因,梨乐说了宫里的传闻,言说是昨夜皇贵妃连夜赶去翊坤宫,生生将侧妃逼得悬梁自尽,殉葬一说,只是幌子。 梨乐答:“虽然三殿下上奏皇上说侧妃是为贤妃娘娘殉葬的,但很多人都看到昨夜皇贵妃去了翊坤宫,而她走后不久就传出了侧妃的死讯,也有翊坤宫里的小宫女传出来,讲是皇贵妃的人将侧妃缢死的。不管是不是,昨夜皇贵妃去过翊坤宫总是没错。” “泓昀都亲自上奏皇上说他的侧妃是殉葬,传言有意义吗?总有些不怕死的,喜欢搅和主子的事情。”年筱苒不耐烦道,“往后这些事也不必对我说,懒得烦这些事。” 梨乐却道:“奴婢只是想,皇贵妃会不会因此遭麻烦。” 此时舒宁正巧进来,听见这句话,但问:“怎么了?” 待众人来到翊坤宫,皇贵妃早已经到了,舒宁过来她身边,蹙眉说一句:“姐姐脸色好差。“ 嗣音只淡然一笑:“昨夜累了。” 此时方永禄手下的小太监匆匆赶来,对嗣音道:“皇上今日不过来了,一切的事请娘娘做主就好。” “怎么了?”嗣音这一问,缘起今晨李从德告诉他,昨夜涵心殿灯火通宵不灭,早朝前兵部尚书和七贤王就提前先去了涵心殿,似乎有要紧的事。 小太监道:“听朝堂上皇上和大人们的对话,仿佛是西南那里要打仗了。” “西南”和“打仗”这几个字,让嗣音心底不安,面上不做色,只让小太监回去复命,继而入殿内为李子怡上香,谷雨趁机凑到舒宁身边来,低声道:“昨夜突然去翊坤宫,深夜回来累得连路都走不稳,睡得也不踏实,晨起吃了小半碗粥就说没胃口,婉仪主子帮奴婢们劝劝吧。太医再三叮嘱要静养的,这才歇息了几天呢。” 舒宁闻言担心不已,只道:“我明白了。” 然不久,坤宁宫王海突然过来,说是皇后召见皇贵妃前往,嗣音从命,随王海而去,她一走,边听殿内一些宗室女眷窃窃私语。 “听说梁侧妃也是皇后娘娘选定的人,皇后是要找皇贵妃说侧妃殉葬的事吗?” “难道梁侧妃真是皇贵妃逼死的?” “他们可是本家堂姐妹,哪有胳膊往外拐的?” “从前虽然知道皇上宠符望阁的主子,但她素来低调平日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可这两天瞧着,威风不亚于敬贵妃呢。” 如此种种,一时让梁如雨的死因显得蹊跷,年筱苒等不便拉下脸说话,却是赫娅那里冷声对众人说:“各位王妃、夫人,妹妹她尸骨未寒,你们就传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叫她一片孝心如何安宁,又让王爷和本宫情何以堪?你我身为宗室命妇尚如此,要天下人怎么看待皇室和朝廷。” 众人好不尴尬,一时默默。年筱苒私下对舒宁等苦笑道:“遂了她的心愿了,如今怎么都行。” 这一边,嗣音已到坤宁宫,缓步入内,却见殿阁里的帷幔帘子都已换了应季的,阶沿下也有几盆菊花已吐了花苞,此番才觉得,这坤宁宫的确比别处冷一些,外头尚初秋,这里仿佛已是深秋光景。 然进入殿内,嗣音却是一怔。 449.第449章 想跟着你随军 皇后着一身明黄色鸾袍坐于上首,高髻上的双鸾点翠步摇炫目耀眼,颈上有层层累累泛着脂玉光芒的东珠朝链,她只是坐在那里,周身的光芒就已迫得人不敢靠近。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嗣音有些忐忑,但终究稳住身子,周正施一礼。 曾几何时,眼前的女人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嫔,卑微简单、羸弱渺小,那个时候容澜只知道,皇帝喜欢她。 如今,她一步步走上皇贵妃的位子,没有用权术没有耍心机,虽然不再卑微柔弱,却依旧简单干净,而容澜深知,彦琛深爱这个女人,甚至胜过爱他自己。 “坐吧。”皇后淡淡一笑,轻挥手,络梅等鱼贯而入,摆下香茗茶点后,方悄然退去。容澜又道,“没什么事,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嗣音颔首而望,皇后微笑时眼角那几抹皱纹,莫名地叫她心痛。 此时的聆政殿里,虽黑压压站满了文武官员,却寂静如无人之处,彦琛形单影只地坐于龙椅之上,天眉微蹙,举目扫过每一个人,星眸里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那么……”他似一叹,却未出声,顿了顿道,“西南的事搁一下,朕今日把你们心里悬了许久的事拿出来说说,方永禄。” “是!”方永禄应声一诺,转身离去,不久后与一个小太监合力捧上来数十本奏折,放到了御案上,且退到一边。 “看看这里。”彦琛轻拍出声,垂首许久的大臣们抬起头来,面色各异。 “这里都是今年以来朕收到的各种催立储君的折子,起先朕还一一批复退回,到后来纷来如雪,朕也就懒得看懒得批复,就攒着了。”彦琛不疾不徐地说着,见殿下稍有骚动,忽而猛地一推,将奏折推下桌案,噼噼啪啪落了一地,更有从阶上滑落至大臣的脚边。 皇帝冷声道:“今日一并退回,你们谁递交过的,自己拿回去。” 可殿内俱静,无一人敢动。如是僵持许久,直至一本半落在台阶上的奏折终掉下发出的声响,才打破了宁静。 皇帝冷哼道:“怎么?西南的事你们没主意,如今叫你们拿回奏折,也那么难吗?”他霍然起身,将残留在桌上的奏折扔下去,嘹亮刺耳的“噼啪”声惊得殿下众臣发颤。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朕在做皇子的时候,和你们一样,拿着朝廷的俸禄,心里一直就念着这句话,更打小就知道,什么叫君为臣纲。然时至今日,朕接下祖宗基业,可放眼聆政殿,有几个人脸上还写着这句话?”皇帝起身绕到桌前,怒声道,“朕不强求你们记在心里刻在骨上,就是上朝的时候装个样子,你们又有几个能办到?” 殿下大臣呼啦啦跪倒一片,连呼有罪,彦琛却高喝:“起来!”众人不敢,只是匍匐。 “方永禄!”皇帝又冷声唤,方总管旋即上前来,递过一封奏折。彦琛抖落开,将白纸黑字那一面展示给众人,冷声道:“抬起头来看看。” 大臣们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但离得远,字迹又小,均不知奏折上写了什么,但见皇帝掷于地上,冷声道:“容涵,告诉大家写了什么?” 容涵一愣,伸手过来捡起奏折,看了半日后面色微变,却不得不说出口:“西北边的消息,罪臣晏珠因病不治,于七月初一病故。” 殿上一片骚动,但旋即就为皇帝冰冷的目光所迫,安静下来。 “晏珠,朕的胞弟,上书房里还留着我们儿时读过的书本,如今泓晔泓昭在读,泓暄也开始启蒙,而泓昶泓曦转眼也会长大。那是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是不是朕百年之后,下一个皇帝站在这里,也要冷冰冰地告诉群臣,他的胞弟,被贬为庶民的胞弟死了,客死他乡,等尸骨寒透了,他的亲人才知道?” 聆政殿的静,透着彻骨的寒冷。彦琛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你们心里一定暗暗耻笑朕,分明是朕把他送去那不毛之地,分明是朕在他的身上拷上沉重的枷锁,是朕让他成为一个罪人,是朕叫他客死他乡。但摸摸你们的良心,如果没有过去的二十年三十年,朕与他何以走到这一步?而过去的这些年里,你们哪一个没有在他的身上打主意,哪一个没有穷尽心思,把皇子们当作你们升官加爵、稳固家族的筹码?” 大臣们纷纷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更有胆怯懦弱者瑟瑟发抖,脸色惨白。 彦琛面色青冷,继续道:“先帝是千古一帝,文功武治、万国来朝,唯有晚年,看着儿子们为皇权争夺得你死我活,父子生隙、兄弟反目,他治下千秋万世的基业,却管不好家里的事。为什么?今日你们来告诉朕,为什么?” 众人心知肚明,却无人敢点破,更不可能去点破,聆政殿里除了皇帝的怒声仍隐隐回响着,殿上的人们,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彦琛回身走到御案前,手里握起基本奏折,冷笑一声道:“你们有几个不知道皇贵妃是从姑苏宁家过继到梁家的?” 皇帝见无人应答,继续冷声道:“她在梁家待的时间,都不及在宫里的十分之一,试问梁富硕贪污和皇贵妃有什么关系?莫说这几年朕牢牢地压着他没让他有一点动静,你们这一笔笔款子根本是捏造谎报,就是他贪赃枉法了,朕问你们,这与深居后宫的皇贵妃有什么关系?” “朕知道,你们当中有人门生广布朝野,你们各个府里在朝廷的势力已植入到权势的最深处,而朕!”皇帝伸手指向那空荡荡的龙椅,“只是孤家寡人,孤零零地坐在上头。可是,你们想左右皇权也好,摆弄皇子也好,冲这里来,冲朕这个皇帝来,去作弄算计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不要对朕说妲己褒姒,没有商纣王没有周幽王,何来这两个女人?难道在你们眼里,朕和这两个昏君是一样的昏庸?” “臣不敢!”众大臣伏地请罪,连声请彦琛息怒。 皇帝深深吸一口气,敛了铁青的怒色,他本就满面倦色,此刻更显得疲惫,然气势依旧不减,沉声道:“即日起,诬陷梁富硕也好,偷袭皇贵妃间接伤害三皇子也罢,还有这纠缠不清的立储谏言,朕一概不追究。很多事大家心里都明白,若查,根本没有尽头。就像这些日子朕抓腐,跪在朕面前的你们当中,有几个敢站出来跟朕说,家里的每一个铜板都是干干净净的?所以,过去的事就到此断了,而朕既往不咎,你们若再要提,就别怪朕翻旧账一笔一笔来清算。今日,朕把话撩在这里了,东宫之位、立储之事,是皇室的家事,不要用储君关乎未来社稷是朝廷的事来和朕说理,试问朕,何时入主过东宫?” 皇帝一边说,一边已欲离开,却在门前停下脚步,继续道:“太子如何?皇帝又如何?朕若对不起祖宗基业,对不起黎民百姓,你们也不用跪在这里,只需将朕拉下龙椅,扶持你们信任的新君。今如是,将来你们也大可用朕今日的话来惊醒未来的君主。记住了!” 众臣拜服,颤颤不敢言语,彦琛阔步而去,留下满殿肃静。此时,本该初秋惬意的天气,大臣们的额头上却全都冒着汗水。 晏璘起身来,陪着这群老家伙挨训,好不憋气,但他还有事要做,遂徐步到了容涵面前说:“皇后懿旨,召你散朝后入宫觐见。” 容涵系中宫皇后容澜的胞弟,亦是容家长房长子,如今官居朝廷要冲之职,本是彦琛倚重的心腹大臣,然经中宫诞下嫡子,梁嗣音生下八皇子后,一切都不同了。 “是。”容涵应诺。 晏璘见几个大臣又要来搭讪,忙向外走去,却突见八百里加急奏报入宫,在太监的指引下急奔涵心殿而去,众大臣还没回过神,晏璘已跟着往涵心殿去。 “佤纳人进犯边境,抚远大将军不战而退,两日之内连失崇宁、柳阳两城。”急奏字字如刀,几乎剜出彦琛的心血,他直直地看着晏璘问,“手握五十万兵马,为何不战?让区区佤纳人连夺两座城池,晏璘,你说他在想什么?” 这一边,梁嗣音已从坤宁宫退出,阳光正烈,将她杏黄色的衣袍晒得明媚耀眼,她长长地舒一口气,今日这一顿茶点,着实吃得忐忑,吃得辛苦,但总算是值得的。 不远处,太监引着容涵一路过来,因见外臣入宫,嗣音不便相见,遂带了谷雨等速速从另一边离去,而容涵已瞧见嗣音,这并非他第一次见这个女人,只是这一刻,恍惚将她杏黄色的鸾袍看成了明黄色,匆匆而去的背影透出的淡定从容之态,竟与家姊如此相像。 “娘娘先头召见皇贵妃说话。”小太监殷勤地向国舅爷解释。 “嗯。”容涵应了一声,忽而又问,“娘娘的身体如何?为何医药不断?御医馆的药不管用吗?” 小太监无奈的摇摇头,他只是在外头伺候的人,坤宁宫里再深一层的事情,就不为他所能知道的。 不时到宫门前,容涵定一定神,举步入内,他几乎都不记得上一次见姐姐是何时了。 而嗣音离了坤宁宫,正欲往翊坤宫去,行至半路却见方永禄手下的小太监匆匆奔来,火急火燎地说:“方总管请娘娘往涵心殿去。” “方总管?”嗣音疑惑的是,为何不是“皇上”。 嗣音见小太监着急,也不敢耽搁,让谷雨回翊坤宫说一声,自己便改道往涵心殿来,一路上听那小太监说:“皇上今日在聆政殿发好大的脾气,把大臣们吓得一愣一愣的,有些这会子还跪在聆政殿里自己罚自己反省呢。” “可知为了什么事发脾气?”嗣音忧心忡忡,彦琛一夜未眠,又怎么好在殿上大动肝火,他总是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那小太监也素直,答道:“奴才听不懂皇上说什么,只知道什么立储啊,什么先帝啊,还有似乎西北那里的王爷没了。” 说着已到涵心殿外,嗣音径直入内,却不见皇帝在案前坐着,里头方永禄听见动静迎出来,原是都到了内殿。 “皇上怎么了?”嗣音的心突突直跳。 果然方永禄眉头紧蹙,屏退小太监们,低声只对嗣音道:“皇上方才急怒攻心,险些晕厥,此刻正在内殿休息,七王爷在身边,奴才斗胆请娘娘来,是因为……” “公公!” 方永禄无奈道:“因为似乎听见皇上对七王爷说,要御驾亲征,可是皇上的身子骨……” “御驾亲征?”嗣音奇道。 “谁在外头?”晏璘突然出现,许是皇帝让他来看,眼见嗣音在那里,先是一愣,随即竟凑过来道,“娘娘来得正好,臣弟也想让您劝劝皇上。” 方永禄忙躬身道:“奴才多嘴,已经将事情告诉了娘娘。” 晏璘哼了一声,再要与嗣音说话,她却道:“本宫明白了,但可能要让你们失望,对于皇上,我不想违逆他任何心愿。” “娘娘的意思是?”晏璘愣住,心里实则已明白。 “本宫只想支持皇上任何决定。”嗣音平静地应一句,稍颔首,遂绕开众人往内殿而去。 “王爷!”方永禄愣愣地喊了一声,颇自责,“奴才是不是错了,这种事,该请皇后娘娘才……” “罢了。”晏璘轻叹,驻足待嗣音的背影消失,才嘱咐方永禄照顾好皇帝,而后悄然离去。 这里嗣音已到殿内,彦琛正合目休息,因听脚步声熟悉,未睁眼便道:“你怎么来了?”语调里余怒未息,自然也不是冲嗣音。 嗣音去推开一扇窗,微凉的风涌进来,将她发髻上的步摇吹得铃铃作响。 彦琛闻声睁开眼,见嗣音立在窗下,风卷起她的衣袂,勒出她瘦削的身子,更显得弱不迎风,不由得嗔:“站在那里吹风做什么?病了可怎么好?” “皇上只会训我,您自己呢?”嗣音边说边走到床榻边,皱眉道,“衣裳也不脱就躺下,方总管的确是老了,益发不会伺候人了。”说着伸手去解彦琛的扣子,却被他一把握了手,反问:“眼里充满了血丝,昨夜做贼去了?” 嗣音故意娇嗔:“外头人,可不都说臣妾做贼去了吗?” “梁如雨的死?” “是,是臣妾逼她自缢的。”嗣音很坦率,坐正了道,“为了皇上和泓昀,这个女人留着就是祸害。” 皇帝微微皱眉,摇头道:“朕册封你做皇贵妃,并不想让你变成厉害的人,你这性子怎么可能厉害得起来?你也不是皇后。” “仅此一次,其实……”她俯身卧到彦琛的胸前,“昨夜因为害怕,也足足一晚没睡,到底是一条命。” “下不为例。”彦琛轻声说这四个字,将脸埋入她香软细密的发髻里,“朕不要你辛苦,更舍不得你害怕,可惜朕昨夜不在你身边。” “嗣音也不想皇上辛苦。”接着皇帝的话,嗣音道,“可是,您要御驾亲征吗?” “你听说了?”皇帝朝里挪了挪身子,索性将嗣音拉到身边躺下,一壁还说,“陪朕歇会儿。” “方总管和贤王都请臣妾劝您不要去。” “他们多事。” “彦琛。”嗣音突然唤他的名字。 “怎么?”皇帝一愣,她极少会唤自己的名字,每每情到浓时才会忘情一唤,今日这是要求自己别去? “你若去,我便在宫里等你回来,记得家里有个梁嗣音惦记你。”嗣音翻身到彦琛面前,脸几乎贴上他的面颊,不知是想看清楚皇帝,还是想让他看清楚自己,“要早些回家。” 彦琛释然,顺势将她抱在胸前,心满意足地说:“朕今日在朝堂上怒斥他们把你比作妲己褒姒,问他们难道朕也是那昏庸的商纣、周幽,可是转眼就把你拥在怀里,大白天的赖在床上。是朕把你宠坏了,还是你把朕宠坏了?” “是初龄把我们都宠坏了。”嗣音狡黠地避过这个问题,卧在丈夫厚实的胸膛前,小声说,“如果可以,真想跟着你随军。” “手无缚鸡之力,还想随军?”彦琛笑她,忽想起她脖子上的伤口,又笑她,“嗯,能举起长剑呢。” 嗣音娇嗔不迭,片刻后正经地对皇帝道:“真的定下了?” “还没定下,只是这么一说,老七和方永禄瞎紧张,不过也好,把你叫来了。”彦琛星眸微眯,此刻先头的怒气已全然消失,慵慵懒懒地说,“浑身疲惫,只是一把你抱在怀里,就舒坦了。” 嗣音赧然笑出声,伏下脸不再让他看,半晌才道:“方才已对七王爷说了,只怕我要让他失望的。” “嗯。”彦琛应一声,只道,“不提这些事,朕累了,陪朕歇半日。” “是。”嗣音嘴上应着,心里却无比忐忑,西南的事,打仗的事,御驾亲征的事,都不提了吗?连她都知道,西南那边晏珅手握五十万兵马,他更是天下最好的将军,为什么还要闹到让皇帝御驾亲征?难道晏珅的五十万雄师,还抵不过区区蛮夷小国? 450.第450章 皇帝染病 贴着皇帝的胸膛,他的心跳平稳而有力,嗣音忐忑的心渐渐平复,不论晏珅如何,他应该相信彦琛,相信他能执掌乾坤,能给予自己一生的幸福,想着想着,同样疲倦不堪的她不知不觉地便睡着了。 待醒来,只有自己卧在床上,身边的人已不知去向,正要唤人,忽听娇滴滴一声“母妃”,初龄如小蝴蝶般飞来,径直爬上床钻入自己的怀里,嗲嗲地撒娇着:“母妃偷懒呢,大白天睡觉。” 彦琛徐步跟进来,笑道:“朕想丫头了,就叫领来瞧瞧。方才见你睡得香,她连说话都细声细气的,此刻听见你有动静,就跑来了。” “皇上何不叫醒我?”嗣音笑言,见女儿的小发揪散了,便为她重新编来,初龄则摸着被子上的龙凤纹,叽叽咕咕不知自己说什么。 这样美好的景象,叫彦琛看痴了,直到嗣音替初龄整理好头发,抬眸与他目光对视,笑问:“皇上怎么了?”他才回过神,却道:“嗣音,朕有事与你商量。” 见皇帝正色,嗣音亦不敢玩笑,抱了女儿起来,唤方永禄带出去玩,自己理了衣袂发髻,又斟了茶,彦琛才拉着她坐下道:“八百里急奏,西南边陲连失崇宁、柳阳两城,消息很快会散布出去,只怕到时候民心不稳。” 嗣音不语,只静静听他说下去。 “可朕是不信的,晏珅在西南驻军那么多年,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为他所熟悉,绝不可能让佤纳人连夺两座城池,除非他真的不战。自然急奏上的确如此说明,可不战一说,比起丢失城池,朕更不能信。”彦琛说这些话时,眼眸里盛入的是嗣音一张平静的脸,她几乎没有任何情绪的浮动,平静得仿佛能让焦躁不安的人瞬间宁静。 “皇上慢慢说,不要动气。”反是她这样来安慰皇帝。 “晏珅那小子,虽然浑身是刺,可他比谁都仁厚,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崇宁、柳阳的百姓受战火俘虏之苦不战而退,当年第一次上战场,先帝让朕带着他,看到生灵涂炭、遍野尸骨,他曾对朕说,要为父皇和百姓守护这个国家,即便只留最后一口气,也绝不容许蛮夷欺侮我朝子民。那时候的他血气方刚已然如是,到如今又怎么可能如此荒唐?就算他想要朕的皇位,也绝对是挥师北上逼宫于朕,而不会用百姓的生命做威胁。” “皇上……”嗣音握住了彦琛的手,皇帝似乎有些激动了。 彦琛平复了心情道:“所以,朕更想去西南看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去……朕需要你的帮助。” 梁嗣音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帮丈夫做什么,只是坚毅地颔首答应,“嗣音一定尽力而为!” “你听朕说。”彦琛释然,娓娓将事情于嗣音详言。 时光悠悠而过,贤妃的丧礼如期举行,梁如雨死后尊荣,获“孝贤”谥号,作为一个侧妃,已是极致。而皇贵妃主持一切,她虽年轻,但诸事妥帖,不得不另朝臣和宗室叹服。只是一切看似平静,真正的风浪才刚刚开始。 这日将母亲的灵柩送入皇陵后,泓昀终于得以舒口气,可才进家门,还未来得及洗漱喝口水,忽而浩浩荡荡从宫里来了人,竟是宣读皇帝的圣旨。 管家忙设香案,待泓昀带着赫娅来接旨,却是难得亲自出宫宣旨的方永禄出现在了面前。赫娅莫名地觉得不安,拉了拉泓昀说:“什么要紧的事?” 泓昀怎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拉着她一起行礼接旨,待方永禄朗朗读罢,只听泓昀问:“父皇怎样了?” 方永禄正色道:“圣旨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皇上要在涵心殿养病,之后请和郡王代为理政,直至皇上龙体康复。” “公公,我即刻要进宫看望父皇。”泓昀倏地起身,接过圣旨这般说后,便吩咐下人,“给我拿衣裳来换。” 方永禄却道:“王爷,皇上有令,除了皇贵妃及其指派的宫人能进入涵心殿外,其他人就是连皇后娘娘也不能进入,王爷不必前往了。”言罢,他便要走。 泓昀还不能回过神,一来代理朝政是很重的担子,他怕自己做不好,二来父皇的身体真的严重到不能上朝理政了吗?他一步拦到方永禄的面前说:“父皇的病……” “王爷!”方永禄打断了他的话,严肃道:“奴才和王爷一样,都是奉旨办事,王爷千万记得皇上的话,做您该做的事,而奴才自然也会好好照顾皇上,盼龙体早日康复。” “可是!”泓昀不解,但方永禄再不等他说别的话,只道要回宫侍奉彦琛,急急忙忙地就走了。 宫里的人才散去,赫娅便扑过来拉着泓昀无比兴奋地说:“泓昀,这是意味着将来要立你做太子吗?不是只有太子才有资格代替皇帝主持朝政吗?泓昀,你的好运来了呀。” “胡说!”泓昀却喝止她,皱眉冷言,“不要胡说八道,会害了我,更是对父皇的不敬。赫娅你听着,接下去的日子我不许你随便出门,没有我的允许,更不许你在家里接待客人,特别是那些宗室命妇,听明白了么?” 赫娅一愣,脾气就要上来,可想着好不容易才有的和睦生活,到底是忍下了,嘀咕说:“你凶什么,我照办就是了,我还不是为你高兴吗?为什么要把我想得那么愚蠢不堪。” “我要换衣服出门。”泓昀懒得理她,吩咐着就往里头去。 “你又要去哪里?你已经好些天没休息了。”赫娅跟着来,却听丈夫说,他要去七王府。 当泓昀匆匆来至贤王府,却见宣旨的人才离去,府里的香案都不曾撤掉,下人带着他入内,但听泓昕在说:“孩儿也要去,父王,向皇上请旨让我去吧。” 晏璘抬眸见泓昀,便道:“你来了。” “七叔要去哪里?” “泓昀坐。”叶容敏温和含笑,倒是气定神闲,娓娓而言,“方才来了圣旨,让你七叔往西南督军,这不泓昕闹着要跟了去,他也不想想,菡儿就快生了,他不在家守着娘子,去瞎凑什么热闹。” “母妃,难道你要我做一辈子闲人吗?”泓昕很不服气,孙夏菡也在一边,大腹便便的她显得很孱弱,可是看着丈夫吵着要上战场去,脸上竟是满面的兴奋和仰慕。 “不许你胡闹,退下!”晏璘喝止儿子,亦对叶容敏道,“我有话和泓昀讲,你带儿媳妇下去。” “是。”叶氏答应着,张罗了茶水便带了家眷离去,泓昕还是不服气,然怯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再闹,只能悻悻而退。 众人散去,泓昀却道:“七叔何不带上泓昕,我在他这样大时,连提都不敢对父皇提,莫叫他耽误,将来和我这个堂兄一样无用。” “你说的什么话,如今的你不好吗?”晏璘嗔道,又说,“我知你来的用意,皇上给你的圣旨我已知道了,泓昀,京城交给你了,别让你父皇失望,万事放手去做吧,实在不行了,他不会袖手旁观的。” 泓昀垂头静了许久,慢声道:“这几日一直听闻父皇身体不好,没想到……”他竟是红了双目,“只盼我能做得好些,别让父皇又气病了,自然,更希望他赶紧好起来。” 晏璘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说:“此番对你也是考验,泓昀,记住自己的身份立场,千万别轻易被动摇了。” 泓昀茫然地抬头,他似乎有些听不懂七叔的话。 宫里,皇帝染病的消息很快传开,敬贵妃闻讯而来,却被生生地挡在了门外,可她拿出贵妃的架势要挟一班太监宫女,众人只怕要抵挡不住,梁嗣音从涵心殿里款款而出。 因贤妃的丧礼忙碌数日,兼身体本就孱弱,梁嗣音看起来很脸色极不好,唯有眸中的神色还坚定有力,她含笑对年筱苒道:“皇上正在休养,待龙体康复定会召见你,贵妃还是回去吧。” 年筱苒先头已去过坤宁宫,然中宫闭门不见,对此事漠不关心,叫她很不安,此刻见梁嗣音如是说,心底更是十分怀疑,冷声道:“本宫只是想进去看一眼,你一个人能照顾好皇上吗?你自己何尝不是病人?” 嗣音沉着道:“自然有宫女太监服侍,不需本宫操劳。” 年筱苒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安什么,但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实在太奇怪了,昨日她还见过皇帝一次,的确精神不太好,可尚不至于连朝政都理不得,从前也不是没病过,便是养半个月的时候,也不见他有这样的举措。涵心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梁嗣音到底是奉旨行事,还是她自己弄出这些事? “太医呢?怎不见太医?”她问。 “何太医在殿内,贵妃要见一见吗?”梁嗣音侧过头,似乎让小太监喊何子衿出来,不久果然见何子衿从殿内出来,恭恭敬敬地向贵妃行礼。 “是你?”对于何子衿,年氏还是十分信任的,只是难抑心底的不安,愣了半晌才道,“好好照顾皇上。” 此时舒宁匆匆赶来,见这阵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皇贵妃和贵妃皆是她重要的人,她们若有矛盾,舒宁委实不知该站在哪一边。 年筱苒转身要走,忽听梁嗣音道:“调派一对羽林军在涵心殿外守候,再不容许任何人私自闯入,今日之事不可再发生。” 闻言她倏地转回身,却见嗣音立于高处,淡定地看着自己说:“敬贵妃可还有事?” “没有。请皇贵妃好生照顾皇上,让皇上龙体早日康复。”年筱苒目光犀冷,言罢扬长而去。 舒宁跟上来,低声问:“娘娘这是怎么了?难道不相信皇贵妃吗?” 年筱苒愤愤然走了许久,才倏地停下脚步,反问舒宁:“你信吗?”见舒宁点头,她却道:“我也信,可是我心里不平,皇上宠她爱她是一回事,可不代表皇上是她一个人的,为什么我们不能侍驾?她自己也是个病人,不知什么时候会倒下,何必逞强。” 舒宁劝道:“娘娘,咱们静静地等吧,相信皇上,也相信皇贵妃,如果咱们先乱了,宗室里还有大臣们,不知该怎么想呢。” “是啊,所以皇后置之不理吗?”年筱苒叹气,“皇后这是怎么了,打算一辈子一病不起?” 舒宁没有再接话,只是送年筱苒回宫,不时派小满来看动静,小满回去后告诉她,羽林军已将涵心殿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 此时消息尚未全部传开,直到翌日,七贤王奉旨离京赴西南督军,而早朝时,泓昀站到了龙椅之下,将圣旨当朝宣布,引一片哗然。 坤宁宫里,容澜早早起身,带着泓昶在园子里玩耍,小泓昶长得虎头虎脑,行走跑动已十分灵活,会说的话也逐渐多起来,很是惹人怜爱。 络梅从外头来,说道:“方才贵妃娘娘到涵心殿闹了一场,最终也没见到皇上。” 容澜把手里的球抛给儿子,不以为意地说:“她是担心皇上吧。” “娘娘不担心吗?” “担心何用?皇上自有他的主意,小小一个梁嗣音还不至于挟天子,想必她也有她的难言之隐。”容澜正说着,却见儿子和奶娘抢球,抢不过竟张口咬奶娘的手,便忙过来捉了儿子重重地拍了两下屁股责备道,“泓昶,怎么可以咬人?” 奶娘好心说:“殿下牙口稚嫩,奴婢不疼,娘娘别怪皇子了。” 容澜却肃容道:“这样的习惯怎能纵容他?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你们太宠他。下回若再这样,本宫连你们一起重罚。” 泓昶见母亲生气,奶娘挨骂自己又挨了打,便哇哇大哭起来,容澜反松了手,起身吩咐众人:“你们就远远地看着他,让他一个人在这里想想,他何时不哭了,再抱来给本宫。” 众人均不敢违逆,唯络梅扶皇后回寝殿时说了句:“娘娘不要生气,殿下还小。” “我不是生气,是担心。”容澜回眸见儿子仍孤零零坐在草地上哭泣,做娘的岂能不心疼,只是咬牙狠心道,“他的身份与他的兄弟们皆不同,我若不从小约束他,将来如何是好?他现在抢不过玩具会咬人,将来若……”她悠悠停了口,反接着先头的话题对络梅说,“继续看着涵心殿的动静,只是我坤宁宫的人一概不要卷进去,我也不见任何人,各宫或宗室命妇若来请安,都打发了去。” “奴婢记下了。”络梅答应着,见皇后言罢就呆呆地望着七皇子,眸中情绪复杂纠葛,心中也不落忍,都是生儿子,为什么皇后就要如此辛苦? 忽而容澜道:“去府里传个信,让容涵进宫一趟。” 如是,朝廷诸事由泓昀代理执掌,后宫里皇帝的一切被皇贵妃独自掌控,前朝后庭形成了极奇怪的局面,一时人心惶惶,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而贤亲王晏璘南下督军,也不知道失去的城池能否收复,仿佛内忧外患,国本被一瞬间置于为难之地,京城上下乃至宫里,均弥漫着冷肃的气息,而秋色渐浓,天气的确愈发冷起来。 “母妃!”数日后的一天,初龄笨拙地拎着食盒进了涵心殿,嗣音扑来将女儿抱起,拿过那食盒问,“给母妃送好吃的吗?” 因太想念孩子,嗣音便让人带女儿过来,也惦记儿子,可泓曦太小,且太多的人出入涵心殿总不好,故而只叫抱初龄,而皇帝最疼的就是女儿,以彦琛的名义自然就不奇怪。 “父皇呢?”初龄却惦记她的父亲,从娘亲身上挣扎着下来,里里外外跑着找父亲的身影,未果又扑到嗣音膝下,娇滴滴问,“父皇躲猫猫呢!母妃带初龄找去。” 嗣音蹲下身子,温和地对女儿道:“父皇出远门去了,等初龄再长高一些就回来,你乖乖地陪母妃一起等父皇回家好不好?” 初龄呆呆地看着母亲,小嘴儿鼓着,她已经好多天没见到父皇了,可是母妃却说,还要再等等,闷了半天,跑到一边将食盒打开,抓了两块糕点,一块塞给母亲,还有一块自己吃,嘴里咀嚼还不忘呜呜地说话,嗣音隐约听着,女儿仿佛是说多吃饭才能长高。 她一把将初龄抱在怀里,让女儿周身香甜的气息将自己对彦琛的思念和担心融开,轻声呢喃着:“初龄快快长高,父皇很快就会回来。” 言罢抬眸四望空荡荡的涵心殿,心内唯盼彦琛平安。而她也明白,等朝臣们回过味来,她的挑战才真正开始。 正如初龄听母亲所言,她的父皇并没有生病卧床不起,而是悄然离开了宫廷,此时此刻正跟随晏璘的人马,一路微服往西南而去,即便是晏璘身边,也仅有几名亲信侍卫知道皇帝的身份,一切简单而仓促。 当日皇帝对晏璘说出这个想法时,他是反对的,皇帝微服私访的危险性太大,如若此去不返,对留守的皇贵妃也是致命的威胁,她极可能被扣上弑君的污名,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451.第451章 逼宫 可彼时彦琛只对晏璘淡淡地说了一句:“朕的性命与她早就缚在一起,生死相随了。”皇帝话已至此,身为臣子的晏璘,还有什么理由反对。而彦琛更说:“朕和晏珅之间的事,也该做个了结。” 此刻,连行数日的队伍终于停下,晏璘亲自拿了食物来与彦琛,他正坐于湖边望着山水,接过酒肉干粮,洒脱一笑说:“做了皇帝后,去哪儿都是前呼后拥的,像这样自在竟是许久没有过了。” 晏璘在他的身边坐下,感慨道:“父皇当年屡次出巡,几乎踏遍大江南北,可回回都是十里仪仗浩浩荡荡,皇兄和父皇的个性果然不同。” 彦琛笑道:“父皇幼年登基,他过惯了宫廷生活,而你我离宫后自在过数年,自然就不同了。” 晏璘静了会儿,才忧心忡忡地说:“皇兄,若此去晏珅确实不战,崇宁、柳阳真的失守,怎么办?” “你怕朕会杀了晏珅?”皇帝喝了口酒,撕了一大块肉来嚼,悠悠地说,“如若如此,他论罪当诛,已不是朕要杀他了。” “皇兄……”晏璘声音微颤,蹙眉问,“如果另有隐情呢?如果他有理由呢?” “再议。”彦琛目光清冷,远远投射在湖面上,秋风将湖面吹皱,层层叠叠的波纹延绵不绝,他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扔出去,波纹被打乱,但随即换了模样变成一圈圈散开,似生生不息。 “但愿一切是假的。”晏璘沉沉地呢喃着。 “老七。”彦琛吃完手里的干粮和肉,拍了拍手,吞咽下后对弟弟道,“朕至今未收到密奏。” 晏璘一愣,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不等开口,兄长又道:“其实真真假假连朕也分不清了,但此番去见他却势在必行,朕可毫不避讳地对你说,他的存在对朕始终是威胁,他年轻、强大,曾经胆略过人智谋不足,而如今经年的历练,他的个性早就变得沉稳,你我之中,的的确确只有他最像父皇。并非朕霸着皇位不肯让贤,而是比起谁做皇帝,国家的稳定、百姓的安乐更重要,而朕,也自认能做一个好皇帝。” “皇兄自然是好皇帝,可是,十四的兵权,是父皇和您一点点放给他的。”晏璘蹙眉不散,仍挥不去忧虑,“如今您再要收回,只怕很难。” 彦琛举目望着苍穹,缓缓道:“所以朕才随你私访,朕希望他现在,或过些年能自己交出来。” 皇帝沉默片刻,又道:“之前泓昀将西南的情况与朕说过,十四他的确是带兵奇才。他到东北不过短短两年就将边防整顿得固若金汤,而西南那里他所下的功夫远远重于东北,即便他有一日挥师北上,也绝对有能力不让边防有一丝松懈。晏璘你不记得了,先帝将西南交付给他时,仅十万兵马,如今的五十万雄师,是他一手创下的。他这家伙,你就是把他扔到沙漠里,他也能存活,甚至活得很好。你我尚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而朕却和他留着一样的血,他想什么朕想什么,我们彼此都很了解。朕活不过他,为了朕的孩子们,也不得不防着他。” 晏璘听完兄长这番肺腑,更是紧张得不行,“若他不肯交回兵权,更恼羞成怒在西南对皇兄您动手怎么办?此行是不是太危险了?” “呵……”皇帝竟是冷笑,起身来负手而立,浑身散发着洒脱之气,“若他不肯放手兵权,他若要反,朕敌不过他,早晚会死在他的剑下,如此不过是早一些晚一些罢。” 晏璘脸色苍白,他怎么能亲手送皇帝去赴死? 可彦琛却突然笑起来,侧身来问弟弟:“你信吗?你信他会对朕挥剑相向?” 晏璘无语,两人静默了许久许久,直到日暮最后一抹昏黄消失,黑夜笼罩山河,他们才转身回营帐去,此刻晏璘才对皇帝道:“他若有一日用剑指着皇兄,那我们之间再无兄弟情分,我手里的剑也会同时架在他的脖子上。” “晏璘,当年兄弟反目,朕为手足之情的凉薄而悲愤过,若非你让朕知道手足情深不知是四个字,朕的个性兴许会在十多年前就扭曲。”彦琛淡淡地笑,目光和煦温暖,“而十四那小子,也时常给朕作为兄长的骄傲,但愿朕和他的情分,没那么短暂。” 晏璘再无话说,当年早已回不去,而他所要守护的人和事,一生都不会改变。 七月,匆匆而过。是年八月,竟是多雨之秋,而每一场雨过后,天就凉一层,日子渐逝,空荡荡的涵心殿便更冷了。 “母妃,吃药了。”小初龄趴在床边,谷雨正端了一碗药,入了八月后的第一场雨就让嗣音着凉了,彼时她抱着初龄在窗下睡着,女儿被自己用宽厚的衣袂裹着自然没事,而她却遭风雨所欺,染了风寒。 “母妃要乖乖吃药,不然父皇要生气。”初龄一板一眼地说着,颤巍巍地就着谷雨的手一起将要端到娘亲的面前。 嗣音莞尔,皱眉喝下苦涩的药汤,正拿丝帕拭嘴,初龄不知又从哪里钻来,双手捧着一碟杏脯,笑眯眯说:“大姐姐送来给初龄的,初龄留给母妃吃呢。” 嗣音捻了一块来吃,见女儿呷着嘴一副馋猫样儿,心疼得不行,将她抱上床,自己手里的半块送到她嘴边,故意道:“可酸了,初龄尝尝。” 小丫头果然上当,将半块吞到嘴里,忙哼哼说:“母妃骗人呢,好甜的。”见娘亲暖暖地笑着,忽明白什么,咯咯笑起来:“母妃留给初龄吃呀?” 嗣音抱着这香软的小东西,什么病痛都没了,这些日子可怜女儿陪着自己困在这涵心殿,起初她哭闹着要出去玩,嗣音细心地跟她解释为什么不能出去,本以为要花些功夫,正后悔不该把女儿抱来,谁知小丫头竟懂了似的,听完自己的话后就再也不闹。只是整日整日地黏着自己,好像怕娘亲会离开她一样。 “母妃,谷雨说儿臣长高了呢。”初龄忽而伸手比划,“都这么高了!” 嗣音心疼,拥着她轻轻摇晃,“再高一些,胖一些,让父皇回来看见大吃一惊。” “好!”初龄嗲嗲地应一声,大口吃下一块杏脯,嗣音失笑,她更口齿不清地说,“母妃快好起来,父皇看见母妃生病,要生气。” “是啊,母妃会快些好起来。”嗣音笑着,只是拥着女儿不放。 谷雨立在一边瞧,早已心疼得不行,她也不知道皇上去了哪里,这日子一天天过去,就不见有要回来的样子,万一有人强行闯入,娘娘一人之力怎么能抵挡,到时候说也说不清啊。算算日子,又要到中秋,看来今年主子也没法儿过个太平的节日了。 这天,泓昀从朝中归来,浑身疲惫的他独自在后院休息,静思的功夫,想起第一天站在龙椅下俯视群臣时心内的忐忑,只是那么多天过去,他已经习惯那居高临下的感觉。政务也在几位宗室皇叔和外祖舅父的协助下井井有条,虽不敢沾沾自喜,几分骄傲总是有的。唯一让他不安的,是父皇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起色,涵心殿依旧门禁森严,而中宫也不见客,仿佛帝后都不在似的,后宫竟是嗣音一人独大。 “泓昀,你怎么不去房里休息,又来了这里?”赫娅找到他,语调似有些不悦,大概是因她不喜欢这个承载了太多过去的地方。 “我就想一个人静静,过会儿就回去,你让下人备膳吧,我饿了。”泓昀应一声,却半晌没得到回复,抬眸来看,却见赫娅一身新作的桃红云纹锦缎长裙,面颊绯红,宝髻玲珑,整个人娇艳无比。 “好看吗?”见丈夫看自己,赫娅方笑起来,原地转了一圈,骄傲地说,“是新作的衣裳,准备明日中秋穿,你如今监国理政,我不好给你丢脸。” 泓昀摇头,沉着声音道:“我要为母妃守孝三月,你打算这样守孝?” 赫娅闻言,登时尴尬得不行,急匆匆就要跑出去说:“我马上去换。” 泓昀见她如是,倒不忍心了,且管家说最近因为自己的叮嘱,王妃每日只在家里待着哪儿也去,有客****也拒不相见,十分的安分。而自己每日回家来,她见自己疲惫也不再如以往那样唠叨,只是细心地侍奉饮食坐卧,很尽心尽力。算起来,反是自己对不起她多些。 想到这些,忙起身追到门前说:“换一身简单的衣裳,我带你出门去。” “出门?”赫娅兴奋不已,一边说很快回来,一边飞跑着就回房去换装。 只是入了秋白昼渐短,待夫妻俩出门,已然华灯初上。而泓昀有心随处逛逛,便没带家人,只与赫娅同行。嫁给泓昀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就两个人出门逛街,这样的情景从前赫娅连想都不敢想,今日更是兴奋的有些不知所措,一路只是挽着泓昀,做小鸟依人状。 “听说你把京城都逛遍了?不如你带我去热闹的地方,我们都没吃饭,找一家馆子吧。”泓昀也不晓得去哪儿好,便问赫娅。 赫娅却道:“你别揶揄我,不就是想说我总到处疯玩么?可是你想想,我在京城也没有亲人朋友,你们皇室里那些夫人王妃都没意思,我只能到处玩儿了。我可没乱花钱,这两年我都不用家里的钱了。” 泓昀无奈地嗔道:“你就不能简单地听人说一次话,谁那么有心思总要话里有话?我饿了,赶紧带我去你熟悉的馆子,今日我请你吃饭,不花你的钱。” 赫娅莞尔,嘻嘻一笑,拉着丈夫一路小跑,待到一家酒楼前她才松了手,跑进来一边和店家打招呼,一边说:“就是这家,老板都和我认识了,泓昀,你不是喜欢吃烤乳猪吗?” 说着转身来,却不见泓昀,再出店堂,仿佛觉得街上一下子多了很多人,再定睛看,丈夫竟已经不知所踪。 夜深,贤亲王府的大门被拍得震天响,正房里叶容敏正睡得香,忽而听下人禀告说和郡王妃来了。她无奈起身穿衣来见客,谁知才入厅堂,赫娅便扑上来哭道:“婶婶,泓昀不见了,泓昀不见了。” 叶容敏只当是小俩口又吵架,泓昀出去散心了,正要劝她,赫娅却迅速将晚上的事说了,她哭哭啼啼地说:“难道泓昀被人掳去了吗?” 如此说来的确蹊跷,泓昀不至于主动陪妻子出来玩再故意甩了她,且这些日子都说和郡王府里的光景今非昔比,没道理他要扔下妻子去清静。 “让泓昕起来,说我要见他。”叶容敏无奈,丈夫临行时也让她多帮帮泓昀那里,谁晓得一有事就这么严重。 不时泓昕过来,但听母亲吩咐:“你到各家王府去问问,可见过你堂兄,别弄得老大动静的,他现在毕竟身份特殊。” 泓昕答应下,转身就出去,赫娅也派人回府里等消息,可人去了就没再回来,显然泓昀没有着家,直到过了子夜,所有人都疲乏时,泓昕却先回来了,他一大圈找下来,都说没见过泓昀,几位堂兄弟帮着去叔侄们常去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到底是惊动了宗室。 叶容敏也无奈,只能道:“再等等,若天亮还没有他的消息,我即刻进宫向皇后禀明。此刻若去,万一泓昀回来,反弄得尴尬。” 赫娅无奈,只能听婶婶的安排。 一夜难熬,翌日天亮果然各处仍无泓昀的消息,叶容敏梳妆打扮,顶着晨露便往宫里去,送走母亲,泓昕突然问赫娅:“嫂嫂可知道,近日府上有谁来得殷勤?” 赫娅愣愣地想了会儿,说:“是有是有……” 宫内,嗣音一夜未眠,前两****风寒已愈,没想到女儿似乎因和自己太亲昵而感染了,昨晚烧了一整夜,看着小家伙辛苦,做娘得怎能睡得着。好容易天亮时分退烧,她却已全无睡意。 此刻正喂女儿喝米汤,方永禄匆匆到来,嗣音便假手给谷雨,自己出来见他,方永禄皱眉说:“今日早朝,和郡王迟迟不出现,大臣们很焦躁,娘娘这里有个准备,只怕他们会闹出别的事。” 嗣音心头一紧,咬唇半晌,冷静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我等他们也很久了。” 方永禄果然一语成谶,刚入巳时,大臣们从朝堂退出,一路往涵心殿来,自然才到殿门前就被羽林军挡住,有大臣厉声对羽林军侍卫道:“请皇贵妃出来,臣等有话对娘娘说。” 他们也不硬闯,只是要见皇贵妃,侍卫们不得不通报进来,不久,嗣音着一身鸾凤华服款款而出。 此刻正是阳光开始浓烈时,绚烂的日光从她嵯峨高髻上的金银发簪折射而出,晕成炫目的光华,嗣音神形傲然,气度非凡,竟让众臣看得发愣,待回过神来,方一一行礼。 “大人们有话与本宫说?”嗣音淡淡含笑,不怒而威。 一大臣道:“今日中秋佳节,臣等欲向皇上行礼以示恭贺,皇上若龙体康健,还求赐见天颜,臣等躬身聆训。” 嗣音道:“既是如此,各位大人的心意本宫会代为转达,你们且退下,皇上不会见任何人。” 忽而一人在人群中出声:“娘娘如怕惊扰皇上休养,臣等可选出一二人代表觐见。” 嗣音冷声道:“本宫的话已说得很明白,皇上不会见任何人。” 便听有人说:“究竟是皇上不见臣等,还是娘娘不让见?” 嗣音将目光迫向说话的人,大臣们她并非人人都认得,只能从朝服纹案来辨别他们的地位高低,见此人区区三品就敢在殿前说话,很是恼怒,斥责道:“大人这是质疑皇上,还是质疑本宫?” “只怕,是要质疑娘娘了。”突然人群后有高声响起,众人散开,但见容涵带了一队羽林军前来,涵心殿的侍卫们忙拔刀相向,而那一对人也不甘示弱,一时两派人马剑拔弩张。 容涵高声呵斥守卫在涵心殿的羽林军道:“尔等当以皇命为先,如今皇上着和郡王代理朝政,和郡王之令便是皇命,岂能听一介妇人之言?” 嗣音冷声道:“本宫所执即是皇命,容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容涵即答:“娘娘,臣不想做什么,只是想见一见皇上,娘娘若执意阻拦,休怪臣等失礼了。” “容大人要如何失礼?”嗣音纤手指向他身后的羽林军道,“带着这群人逼宫?” “娘娘言重了,只要臣等见到皇上,一切都不会发生。”容涵冷笑,目光扫向众大臣,毫无疑问今日他们会群群而来,在他的算计之中。 嗣音跨前一步,目光逼向每一个羽林军侍卫,厉声道:“本宫所持皇命,你们身为皇上的亲兵,为何听令一个外臣?此刻只要你们放下刀剑退散去,今日之事本宫会向皇上禀明概不追究,但若你们要擅动,莫怪本宫无情。” 452.第452章 屠城 侍卫中有人动摇,一人道:“容大人持和郡王手谕令末将等前来涵心殿护驾,末将并非有意冒犯娘娘。” 嗣音猛然一颤,泓昀? 容涵冷笑一声,举起手信道:“今日赴朝堂的路上竟遭遇和郡王被偷袭,几番厮斗,王爷身负重伤,而偷袭之人供出幕后指使乃皇贵妃。”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容涵继续道:“你们以为皇上还安然无恙地在涵心殿内吗?兴许已死在皇贵妃的手里也未可知。” “容大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嗣音冷色相对,厉声道,“今日之事,本宫不会不追究,即便你是国舅又如何?说这些话时,你将皇后置于何处?” “娘娘,此刻您若让臣等进殿见皇上,皇上若安然无恙,臣宁愿以死谢罪,否则!”容涵毫不退让,“莫怪臣冒犯了。” 他旋身喝令羽林军:“尔等乃皇上亲兵,要看着这妖妇谋害皇上吗?还不速速将她拿下!” 嗣音不为所惧,反呵斥众人:“本宫方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你们若敢擅动,死罪难逃!” 却是此刻,一声嘹亮的呼喝响起,竟是皇后驾到,但见容澜着明黄色凤袍逶迤而来,她冷冷地看着梁嗣音,一步步走近她。 嗣音的心突突直跳,硬是稳住身子周正行礼,只听皇后居高临下地问自己:“皇贵妃,皇上如何?” “回娘娘,皇上正在殿内养病。” “本宫可否进内一见?” “不能!” “不能?” “是!”嗣音不等她开口,自己起身,直视容澜的眼眸,严肃地告诉她,“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相见。” 容涵越前几步,高声道:“娘娘莫听这妖妇所言,她有心弑君篡位。” 皇后霍然转身看向弟弟,见他神情亢奋激昂,竟是绞心而痛,冷冷开口道:“容大人,你唤哪个做妖妇?这里只有本宫与皇贵妃在,你说哪一人?” “娘娘?”容涵愣住,心内徒然慌张,难道他被家姊…… “各位大人在这里,又是凑什么热闹?”容澜广袖微震,肃穆相对,冷声道,“之前圣旨里,皇上的意思说得很清楚,此刻皇贵妃再三解释,怎么,大人们不肯信?” 众人沉默,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容涵,他定了神,匪夷所思地看着家姊,半晌开口道:“娘娘不要被皇贵妃所迷惑,臣手中有和郡王手……” “本王怎么了?”忽而泓昀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他与泓昕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满身尘土,模样有些狼狈。 嗣音的心蓦然放下,见到泓昀出现且安然无恙,竟是悲喜交加,但旋即定了神,严肃地问:“和郡王,容大人说您被本宫所派之人偷袭,便赐他手谕前来逼宫?问本宫挟持皇上之罪,是也不是?” “娘娘息怒。”泓昀躬身,转而怒视容涵道,“偷袭本王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容大人,你们家的府邸,我还是头回去呢。” 容涵脸色惨白,节节后退,泓昀又怒视群臣:“各位大人不在朝堂等候,来涵心殿作什么?方才娘娘说逼宫,你们要逼哪一个?”又指着羽林军道:“收起你们的刀剑,你们这是要指向谁?” 因容涵的话前后矛盾,破绽百出,且泓昀本尊出现,容涵的命令已毫无效用,方才对峙嗣音的羽林军纷纷屈膝请罪。 嗣音则道:“你们退下吧,今日之事本宫可向皇上求情概不追究,然下不为例,记住你们的使命,唯皇命是从。” “是!”众侍卫应诺,迅速离开了涵心殿。 “但是。”嗣音定一定神,朗声道,“容涵违抗圣旨在先,捏造是非诬陷本宫在后,事实若如和郡王所言,更是伤害皇嗣罪无可恕。”她停下,看一眼皇后,见她不为所动,遂道:“来人,将容涵拿下,去官袍打入天牢,稍后发落。” 有侍卫要上前动手,容涵喝道:“区区一个皇贵妃,凭什么捉拿我?我是朝廷一品大员,国舅之尊,皇贵妃,你是不是自视过高了?” 嗣音正要开口,身边容澜忽道:“皇贵妃不足矣,本宫呢?”她一步步走近弟弟,用痛心疾首的目光凝视他,口中字字清晰地说着:“传本宫懿旨,容涵以下犯上罪无可恕,即刻押入天牢。” “大姐!”容涵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额上青筋突起,“大姐,你说什么?” “容涵。”皇后伸手理一理他的衣襟,“去天牢里好好想想吧。” 言罢,她欲行,大臣们分开两列,让皇后徐徐而过,嗣音望着皇后离去的背影,直觉得心在滴血,眼前种种,显然是她……皇后,你何苦? 容澜缓步出来,涵心殿外,站着双鬓斑白的老人,与之双目相对的一瞬,愤怒与心痛纠缠而生,猎猎朝她逼来。 “父亲。”容澜微微欠身,垂首间,含在眼眶中的泪水便滴落,可是再抬起头,她却笑了,笑容凄美清冷,直令观者心碎。她道:“父亲,我能做的,都做了。” 容栗阳的身体发颤,苍老的手攥成了拳头,他不知道该对女儿说什么,眼前这一切,他劝过儿子要三思,他不信女儿会背叛皇帝,可儿子不听,他固执地认为机不可失。 事实呢? 此时,被脱去官袍,只穿着素白内衫的容涵被羽林军侍卫架出来,一眼看到容栗阳,便高呼:“父亲救我。”又冲容澜道:“大姐,你好狠好狠!” “络梅,扶我回宫。”容澜只觉得身体被掏空,飘忽忽已不存在于天地间,边上的人说什么,喊什么,哭什么,都会化作那一句“大姐,你好狠。” 儿子被架走,女儿的身影渐行渐远,大臣们从殿内鱼贯而出,见容栗阳站在那里,稍稍行礼后都尴尬地走开,直到所有人都散去,涵心殿门外一片死寂,容栗阳亦不曾挪动身子。 一位太监凑上来殷勤地说:“容大人,回吧。” “呵……”容栗阳冷笑一声,旋即眼前一黑,重重跌倒下去,惊得一群内侍慌张不已,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走。 殿外的骚动传来,但旋即又静了,嗣音还立在高处,泓昀亦在原地,有小太监跑来禀告说:“启禀娘娘、王爷,外头是老容大人晕过去了,此刻已将他送出去。” “知道了,退下吧。”嗣音漠然,之后深吸一口气,含笑对泓昀说,“谢谢你。” 泓昀此刻才露出茫然之态,他静默了很久才说:“其实,我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是记着对你的许诺,不论如何,我都会顺从父皇的安排,站在他的身后。” 嗣音欣然,颔首肯定他,随即缓缓转过身子,消失在泓昀的眼前。 跨入殿阁,一夜未眠的嗣音脚步发虚,中秋节是不是和她犯冲,为何每年都要闹一场?幸而每次都能安然度过,总算老天没有真正作弄她。 “母妃。”一声娇滴滴的呼唤,嗣音一惊,女儿竟躲在殿门旁,手里抓着她的兔子娃娃,满面受惊的模样,楚楚可怜。 “你们怎么让公主来这里?”嗣音大怒,质问谷雨和奶娘。 奶娘忙道:“发现小公主来这里后,奴婢们要抱她回去,可公主怎么也不肯,一碰她就要叫,外头那么紧张,奴婢们实在不敢让公主惊扰了娘娘。所以就……” 嗣音气道:“今天幸好没事,如果起了杀戮,你们要让初龄看到什么?就是惊扰了我,也要带她走啊。” 谷雨和奶娘都不敢说话,虽然知道怎么做都是错,但不愿怪嗣音责备她们。 “罢了,我不是有心怪你们,希望你们能懂我的心思。”嗣音再安慰一句,就实在没力气说话了。 “母妃,抱抱。”初龄拉着嗣音的裙摆,满面的渴求。 嗣音蹲下身子来,疲倦地说:“娘没力气抱你,亲亲好不好?” 初龄竟哭了,十分委屈地抽噎着,伸出胖胖的小手来摸娘亲的脸,呜咽着:“他们欺负母妃,母妃疼吗?” “初龄。”嗣音再也忍不住,抱着女儿就哭起来,亦哽咽着说,“父皇回来咱们不理他,是他欺负我们。” 初龄边哭边说:“初龄要父皇,父皇不要欺负母妃,母妃不要父皇,初龄怎么办呀?” 嗣音被逗笑了,又哭又笑弄得自己也尴尬,忙叫奶娘抱女儿去洗脸,自己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谷雨搀扶着,含泪说:“主子歇一觉,奴婢做些好菜,今日怎么都要过个节。” 嗣音却心疼她心里那个人,是不是到达目的地,能不能有一口热饭吃。 这一边,容澜同样被络梅织菊搀扶着回到殿阁,一进坤宁宫,大门才轰然合上,她便软绵绵地瘫倒在地,惊得一众人要唤太医,容澜却拦住道:“我没事,就是累了。” 不时王海赶回来,垂首告诉主子:“老容大人晕倒了,被送回府里,娘娘放心奴才派太医去了。而容大人也在押往天牢的路上,奴才会打点好,不让容大人在牢中……” “罢了,你也不必多费心,让他们去吧。”容澜倦倦地说一句,正要扶着络梅起来,儿子却从殿中跑出来,一头扑进自己的怀里,奶声奶气地问:“母后去哪儿了,怎么不带昶儿?” “泓昶。” “母后怎么哭了?” “母后没有哭。” “你们忍母后生气了吗?”小泓昶气势实足,质问络梅等人,又转头来哄母亲,“昶儿很乖,昶儿会听母后的话。” “泓昶,你要乖,母后能做的,都做了。你一定要乖,千万不要让母后失望,更不要让你的父皇失望,泓昶……”容澜抱住儿子泣不成声,小泓昶很茫然,不久也跟着一起痛苦。 在家族和彦琛之间,她最终偏向了后者,她不晓得世上有多少人会理解她无情冷血背后的痛苦无奈,容澜只知道,自己能做的,都做了。 宫外,满身疲惫的泓昀正在回家的路上,车轮滚滚掀起飞扬尘土,一如他缭乱的思绪。 今日这一劫,渡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几乎连发生了什么都没弄清楚,一切就结束了。当泓昕找到自己,更带着自己飞奔回皇宫时,他只是预感有不好的事要发生。而当一切出现在眼前,又迅疾结束,他唯一弄懂的是,父皇很可能不在涵心殿内,而自接到圣旨至今,他竟从未怀疑过。 那他是信任父皇,还是信任嗣音? 难怪最近时不时有大臣聚拢在自己身边说些奇怪的话,可彼时他完全没往那一层想,到今日才明白,他们是在提醒自己机不可失吗?如果父皇果真不在殿内,如果父皇真的病入膏肓,他大可纠结各派势力,逼宫而上,将自己推上皇位。可这一切,根本不曾出现在他的脑中,他唯一想的,就是做好自己该做的一切事,等父皇康复,还政于他。 车轮声戛然而止,小厮在车外说:“王爷,到家了。” 泓昀从沉甸甸的思绪里回神,缓缓下了车,待进家门,只见赫娅飞奔而来一把将自己抱住,他猝不及防向后踉跄了几步,疲倦地说:“怎么了?我很累。” 赫娅抬起一张泪水肆横的脸,哭泣着说:“泓昀,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泓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淡淡地说:“没事了,不过昨晚醒来后,你不在身边,我挺安慰的,如果跟着我一起被抓,你会害怕吧。” “跟着你,我才安心啊。”赫娅言罢,恨恨道,“是谁抓了你,连皇子都敢抓,他们不要命了吗?一定要把他们抓起来,千刀万剐!” 泓昀无奈地摇摇头,赫娅永远都是赫娅,“算了,都过去了,父皇之后会清算一切,接下来的日子不要再出状况就好。赫娅,委屈你继续在家里待着,在家里我多少能安心些。” “我听你的。”赫娅不再哭,拉着泓昀进去,“快去洗澡换衣服,我让厨子做了好多菜,今天过节啊。” 泓昀怔怔地跟着她走,心底一叹:是啊,今日本该中秋佳节,可宫里宫外却闹出那么多的事,中秋宴也早早就取消,佳节之下,更觉得凄凉。原来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竟是真的。 千里之外,晏璘一行已到达西南边界,而一路行来,只见百姓安居乐业,毫无战火气息,崇宁、柳阳更是安然无恙,家家户户都张罗着过中秋。 其实早在到达前,已有快马回报,将边境诸城的情况向晏璘禀明,自然,皇帝在一边听得清清楚楚。彼时晏璘苦笑着对皇兄说:“那小子闹什么呢?皇兄,见了他我非得揍他一顿。” 彦琛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 果然,再来的快报又说,因佤纳人进犯,抚远大将军逼退敌寇之余挥师南下,连夺佤纳两城,更扬言要直捣都城,逼得佤纳王投降示好,表示不再要那两座城池,直接割让给****。可抚远大将军不仅要城池,更逼佤纳王赔偿****军队此次战役中的损失,如是激怒佤纳王,双方正在僵持之中,而今日中秋夜,即是最后的谈判期限。 此刻,晏璘一行已到达边境,地方官衙前来迎接,却告诉贤王,大将军此刻正带兵在佤纳国吉西城,如果佤纳王今夜不答应赔款条件,即刻屠城。 “胡闹!”晏璘大怒,屏退众人后,在彦琛面前也毫不掩饰道,“我朝素来攘夷不外侵,这小子做得这么狠,其他小国定有非议,日后麻烦更大。” 可皇帝却气定神闲,悠悠道:“就是我们友好了太多年,才会让佤纳王自视过高前来侵犯,我想十四这一举,并非贪图那些赔款,他是要警示四方诸国,熄灭他们的狼子野心。” 晏璘无奈,愤愤半日,问兄长:“皇上是要在这里等他归来,还是前往吉西城?” “去走一遭吧!看看他是否真有屠城的魄力,朕也想看看他嗜血修罗的一面,好多年没见他铠甲裹身、傲视苍穹的模样了。”彦琛说得轻描淡写,轻松得叫观者不安。 “皇上,那里很危险,随时有佤纳人暴动。”晏璘不安。 此时,远处疾行来一架马车,待到面前停下,竟是大腹便便的周桃下车来,扶着丫头匆匆来到晏璘面前,福身行礼后,道:“晏珅说,请七哥到家里去休息,他今夜会回城。” 因彦琛衣衫朴素,隐在晏璘身后不太瞩目,且天色昏暗周桃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更道:“晏珅一早嘱咐我在城门等七哥前来,只是我刚才不舒服,竟错过了。” 晏璘见她身怀六甲,本想反问“他今夜不是要屠城吗?如何归来。”,但怕吓着她,还是咽下了,只是道:“不打紧,你保重身子要紧。” 周桃欣然:“我很好,只是晏珅吩咐我要接到七哥的,而他说了会回城,就一定会回来,七哥随我回府吧。” “我知道。”晏璘道,想了想还是说,“你先回去,我想去吉西城看看,夜里兴许和他一起回来。” “可是……” “就这么定了,你保重身子。” 453.第453章 是朕的女人 周桃无奈,憋了半晌道:“七哥小心,路上恐怕会有佤纳国的暴民。”说这些话时,孱弱的她眸中却无柔弱之色,眼角眉梢透出的勇毅,果然与宗室里那些命妇不同,晏璘不由得暗暗感慨。 “你先回吧。” “是。”周桃没有纠缠,转身便要走,而目光似乎掠过什么叫她一惊,再回身却没见什么异样,到底走了。 其实就是刚才那一瞬,彦琛因见周桃看见自己而转过了身去,此刻只听七弟立在背后说:“皇上若要去,就动身吧,天色就要黑了。” 彦琛则道:“你说他为什么要谎报军情?就为了让朕派人来看他的累累战功?” “臣弟不知。” “那日朕对你说了许多此行的目的,其实朕心里只想问他一句话而已。”彦琛似自嘲,却没有再说明后面的话,径直翻身上马道,“走吧!” 边上的人见一个侍从服色的人比王爷先上马,已经十分疑惑,再见晏璘恭恭敬敬的模样,更是茫然。而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周桃探身回眸瞧见这一幕,不由得惊呆,虽然夕阳昏黄,可那个人分明就是皇帝,而自己方才的一瞬异样感觉,也不是错觉。 “皇上……怎么来了?”不安之感袭来,周桃没来由得紧张起来,这一紧张,腹中跟着不适起来。 骏马奔驰,彦琛、晏璘一行穿过边境直奔吉西城,已有快马递送消息,晏珅亲自在城门迎接,见到七哥朗朗一笑,“七哥到底来凑热闹?” “你小子!”晏璘咒骂,因有将士在侧没有发作,只低声道,“谎报军情可是死罪,你不要命了?回头再和你算账。” 晏珅不以为意,竟哈哈一笑问:“京城里乱了吧。”可话音才落,竟见七哥身后闪出熟悉的身影,将他生生定在那里,半晌才吐出两个字,“皇上?” 晏璘低声道:“不要曝露皇兄的身份。”而后朗声说,“快带我去你的营帐看看?佤纳国使臣何在?你这家伙真的要屠城吗?” “七哥随我来吧。”晏珅全完没有了方才得意骄傲的神情,皇帝微服前来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事,竟莫名燃起一股挫败感,让人十分的恼火。 一行人往城里来,却见街道上除了****兵士巡守,竟毫无人烟,原来晏珅已下禁令,不许佤纳人出门上街,不然见一个杀一个,全做暴民论处。 “你够狠啊!”晏璘冷声嘲讽晏珅,他本就说见了十四弟要揍他一顿,这会儿更因他要屠城而恼火,方才已恨不得一拳揍上来,此刻见他手腕如此冷酷,更是恨道:“是不是已经杀过人了?不然他们怎么肯听话。” 晏珅不以为意,“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我的子民,战争没有仁慈可言,七哥,你就是太仁厚,所以父皇从不让你带兵。” 晏璘瞥他一眼,再看看身边的皇兄静默不语,也不再说什么,待入营帐,晏珅向皇帝行了大礼。 “皇上会来,实在意外。”晏珅垂着头,不想让自己满脸的不服气示于人。 彦琛落座,笑道:“你在京城的眼线叫朕拿下了,所以没人告诉你朕卧病许久,也没人告诉你贤亲王身边有形迹可疑的人,你猜不到朕会来,很正常。” 晏珅脸色徒然尴尬,一言不发。晏璘听出其中的文章,没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许多连他也想不到的事,而皇帝也从没在自己的面前提过。 “你和佤纳使臣约了子时吗?如果他们不答应赔款,你就屠城?”彦琛问。 “是,没有任何余地。”晏珅傲然昂首,直视君王,“即便事后服软,也必须屠城。“ 彦琛静静地望了他许久,方道:“朕在这里等你的消息,如若屠城,朕要亲自下令。” “亲自下令?”晏珅怔然,蹙眉半晌,方道,“臣弟明白了。” 彦琛起身来,微微含笑,“去吧,让朕看看你的威风。” 晏珅莫名觉得很窘,嗯了一声便转身要走,谁知皇兄却在身后说:“你想做的事,朕大概已经替你做到了,她远比你想象的坚强能干,所以朕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俊伟颀长的身形浑然震动,晏珅停在那里半晌才重新往前走,口中则道:“女人,是该被保护的。” 言罢,身影消失在夜幕之中,晏璘立在那里很局促,他知道这兄弟俩在说什么,可自己什么话也插不上,皇兄的脸色比方才更糟糕,是累?还是因情绪? “让朕一个人待会儿,你去吧。”皇帝果然下逐客令。 晏璘应诺,退出营帐来,吩咐左右侍卫务必看守严密,而他也浑身疲惫,退去另一处休息。 佤纳人素来不过中秋,且如今全城戒严,更没有一丝过节的气氛,而子时极可能发生的屠城,让营中所有人都紧绷了脸,竟是一副随时待命之势。晏璘很无奈,如果皇帝不来,他兴许会阻止晏珅,可如今皇兄亲口肯定了这件事,他已无力阻拦。晏珅说得不错,太仁厚的人不适合带兵,可他一直觉得,杀戮也绝不是战争唯一可行的事。 夜幕深沉,距离吉西城千里之遥的京城里,四处弥漫着佳节气息,只是皇宫之中一片肃静,是年竟是皇帝登基以来头一次没有办中秋宴,即便当年乌太后薨时,皇帝也不曾避忌,这一回,皇贵妃却以皇帝的名义下旨说为悼念贤妃而禁娱。 夜里淑慎终于在涵心殿外看到母妃,今日的事她也听说了,见到嗣音的一刻将她紧紧拥住,素昔坚强的她竟是低声啜泣,嗣音哄着她说:“我浑身都累,折腾不起,赶紧随我去坤宁宫请安,好叫我早早歇下。” “大姐姐抱抱。”初龄过来拉拉淑慎的衣摆,娇滴滴说,“初龄可想大姐姐了。” 淑慎蹲下身子抱起妹妹,嗔她说:“怎么又胖了,又贪吃了是不是?还发烧吗?”初龄咯咯笑眯了眼,猴在淑慎身上不肯自己走。 奶娘将泓曦抱来,儿子静静的卧在臂弯里,小小的人儿,却仿佛浑身都透着淡定之气,奶娘在一旁笑道:“小皇子这几日不曾哭闹过,特别得乖,刘修容每日过来照顾,一切都很好。” “改日我定亲自谢她。” “母妃,软轿过来了,我们走吧。”淑慎说着,先将小初龄放上去,气喘吁吁地和她斗嘴,姐妹俩这一闹,竟让清冷的宫里热闹了几分。 待母女三人行至坤宁宫,远远见到景阳宫的轿子才离开,值守的太监满面歉意地对嗣音道:“娘娘只怕也见不着皇后,方才敬贵妃和武婉仪也被婉拒了。” “你去通禀吧,娘娘若不见,本宫自然离去。”嗣音并不在意,待那小太监进去,不久出来,竟是笑道,“娘娘请。” 嗣音莞尔,她知道,容澜今日一定会见她。 待于正殿行礼,淑慎带着初龄和泓昶去一边玩,容澜将泓曦抱在怀里,微微含笑道:“这孩子长得真像你,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初龄那小家伙又像皇上,你说这姐弟俩,掉个个儿多好。” 嗣音细细地看皇后,她虽扑粉掩饰了眼眉红肿,然眸中狰狞的血丝还是曝露了她哭过的事实,是啊,她怎能不哭? 皇后将襁褓递给奶娘,吩咐织菊道:“带孩子们去吃点心,把贤王府送来的莲蓉月饼拿给她们,初龄才发烧,不能让她多吃。她若喜欢,一会儿全给带去。” 织菊答应了,便与绣兰二人将公主皇子们带走,殿内一时寂静,络梅换了新的茶水后,也带着小宫女悄然退下。 嗣音见容澜喝茶,便缓缓起身到她的面前,周正地屈膝福下身子,“今日之事,多谢娘娘周全。” 容澜俯视她,见她高髻上的点翠金凤衔水晶步摇玲珑别致,晃晃悠悠间,折射出炫目光华。光环之下,是她白皙细腻的肌肤,美丽清晰的眼眉,高挺俏丽的鼻梁和殷红丰润的双唇,她真的很美,美得那样耀眼,任何华丽的衣衫和首饰都夺不走她自身的美,而自己人老珠黄的时候,她正一步步走向女人最美丽的年华。 “再美丽的人也会有一天满脸皱纹地死去,但即便容颜不再,还是会有一些东西是永恒的,即使经历再长的岁月,它依然生生不息。梁嗣音,就算我变得满脸皱纹也不会输给你,因为我爱彦琛从不亚于你,而他对我的爱也不曾消失,只是停留在那二十多年里,可那二十多年,你一辈子都无法经历和想象,梁嗣音,我从不曾输给你!” 殿内静静的,并不曾有人说话,容澜只是在心里喊出这一段肺腑,许久之后,她才开口道:“你坐吧。” 嗣音身体微颤,她亦极虚弱,摇晃着回到坐席,皇后方道:“你不必谢我,你的感谢不啻是一种嘲讽,我今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皇上,不用你来替他谢我。” 见嗣音不语,容澜继续道:“那一****便对你说,身为皇贵妃,不同于普通的妃嫔,你的一言一行所带来的影响,不亚于我这个皇后,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嗣音,今日的事虽然错在他人,可你不觉得自己太被动了吗?如果我不来,如果泓昀不出现,你要和容涵兵刃相见吗?” “是,臣妾反省过。” “嗣音,不知道将来你我还会面对什么样的事,可你记住了,永远不要让自己立于被动之地,你的身后,是整个皇宫,是孩子们,是你最爱的人。”容澜有些激动,平复了心情后道,“我能做的事,止于此,我希望你能明白。” “臣妾……谨记!” 离开皇后,嗣音亲自来接孩子们,缓缓步入偏殿,忽听织菊笑呵呵问初龄:“这块月饼要带给父皇吃吗?父皇病了,该吃些清淡的,月饼太腻了。” 嗣音心头一颤,织菊这是在套孩子的话吗?虽然让中宫知道真相不会有太大的麻烦,可皇后不是才对自己说,永远不要立于被动之地? “就吃一小块,何太医说了,不用忌口,什么都要吃点。”初龄笑着说,又抓了两块月饼说,“这块给方公公,这块给小陆子。” “娘娘!”有宫女看见嗣音,众人忙行礼,织菊显然有些尴尬,而嗣音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只嗔笑初龄是馋猫,便让奶娘抱了孩子,带着淑慎再去向容澜行辞礼后,母女三人遂离了坤宁宫。 淑慎带泓曦回符望阁,自己则抱女儿返回涵心殿。路上,困倦的初龄已经窝在娘亲怀里睡着了,嗣音亲亲她胖乎乎的小脸,爱得无可无不可。 不用忌口什么都要吃点,是那日病时何子衿对自己说的话,没想到初龄在边上听过记住了,刚才就极自然地回答了织菊。 虽然高兴,可是让那么小的孩子撒谎,好吗? “一切等你父皇回来再算吧,母妃这几日的委屈,势必一一跟他讨回来,到时候可不许你站在父皇身边啊。”嗣音似自言自语,实则释然。 她和皇后之间,终究不能像从前了,但是如今这样各自爱着自己的丈夫,拿捏好彼此间的距离和关系,其实也挺好的。因为皇后还是皇后,可梁嗣音已不再是小小妃嫔。不错,她不能忘记自己曾经的模样,但那只要对着彦琛,对着孩子就好,不然彦琛又何必册封她? 回到涵心殿便洗漱卸妆,早早拥着香软的小宝贝睡在丈夫的眠榻上,入梦前呢喃一句:“彦琛,快些回家。” 时光慢慢滑向子夜,吉西城生死一线,但前方传来的消息,似乎佤纳王仍旧不愿赔款,不知是他笃定晏珅没有那么凶残,还是宁愿舍弃他的子民,总之屠城之事,仿佛势在必行。 晏璘仍抱着几分希望,来到彦琛面前,“皇兄,城里的百姓是无辜的,如若屠城,势必和佤纳人结下世代怨仇,现在阻止十四还来得及。” 彦琛平静地看着他,却道:“若怕结下世代怨仇,那就灭了佤纳族,朕信他有这个能力。” 晏璘呆住,他总算领悟到皇帝那句话的分量,的确,这一兄一弟身上留着同样的血,不论他们彼此的关系如何势同水火,他们的世界旁人怎么也无法进入,也永远无法理解。正如彦琛说的,他们对彼此的了解,早已深入骨髓。 却是此刻,又快马消息送来,可不是从前线而来,竟是从境内送出,来者是晏珅府上的亲兵,竟说定康王妃早产,大人和孩子都十分危险,想请晏珅即刻回府。 “先头还好好的!”晏璘很着急,问道,“王妃预产是何时?” “说是十月。”亲兵答道。 “早了那么多天,大夫怎么说?” “恐怕孩子保不住。”亲兵道,“但是王妃执意要保住孩子,所以才来找王爷定夺。” “你们来的路上,只怕孩子都生好了,你当吉西城是隔壁人家?太胡闹!”晏璘大怒,转身看彦琛,却见他徐步出了营帐,翻身上马,直往城头而去。 城楼之上唯各要处有零星火把,黑夜之中只有身在暗处才能看清楚周遭一切,此时有亲兵向晏珅禀告:“将军,营帐里有飞马奔来。” 晏珅眺目而望,竟是兄长的身影,皱眉吩咐:“让他上来。” “是!” 亲兵离去不久,彦琛便上了城楼,此时距离子夜还有半个时辰,夜风猎猎,将他的青布衫吹得缭乱。 “皇兄好些年没上过战场了。”晏珅淡淡一笑,亲手将一副铠甲套在彦琛的身上,“这样毫无防备地立在城头,很危险。”他细心替兄长系紧,退后两步,赞叹道,“皇上雄姿无人能比。” 彦琛冷笑道:“难得听你夸人。”言罢这一句,便转了肃穆的脸色,直直地看着晏珅道,“方才你说,女人是用来保护的?” “是。”虽然被问这句话有些突然,晏珅到底答得极快,似乎也暗暗讽刺皇帝,“男人,不就是该保护女人的吗?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谈什么天下。” “那你回去吧。”彦琛道。 “皇上的意思,臣弟不明白。”晏珅更加茫然。 皇帝缓缓道:“方才有报信说,周桃早产了,她和孩子都命在旦夕,朕觉得此刻你回去会比较好。” “桃儿她……”晏珅果然怔住,苍俊的浓眉拧曲着,深邃漆黑的眸子里纠杂着各色情绪,半晌却道,“桃儿她能挺过去的,子时将至,我若离开,军心势必不稳。大丈夫言出必行,佤纳王若不肯服软,我必须屠城。****是友善之邦,可不代表能被这些番邦小国随意欺侮。这一次必须杀一儆百。” “若是朕命你回家?”彦琛似有薄怒。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晏珅傲气凌然。 “放肆!现在朕在你面前!”彦琛怒言,停了停道,“难道你所要保护的女人,只有梁嗣音?周桃不是你的妻?” 晏珅被戳中软肋,无话可说。 “你最好不要忘记,梁嗣音是朕的女人,朕会保护她。而你要保护的人,只有周桃。”彦琛向他伸出手,示意他交出佩剑,“去吧,屠城也好,受降也好,朕替你完成使命。但是周桃那里,朕帮不了你。你自己说的,连女人都保护不好,谈什么天下。” 454.第454章 初晴 “报!”此时,有急报飞奔而来,一兵士屈膝在地,双手呈上佤纳国的急函,晏珅接过凑近附近的火把来看,冷笑着对彦琛道,“佤纳王拒绝赔款,让我随意处置他的子民,而城中的百姓,个个都曾硬气地不肯屈服于我,口口声声要等待他们的国君来营救。这样的国君,根本不配受子民拥戴。” 彦琛却问:“你真要屠城?” “是,子时之前若佤纳王若不改变主意,势必屠城。” “老弱妇孺一概屠杀?” “一个不留!”晏珅毫不犹豫。 “朕明白了。”皇帝却点点头,依旧朝他伸出手,“朕不会姑息任何一个人,但是你也必须立刻回去,回到周桃身边去。” “皇兄!” 彦琛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晏珅静立片刻,霍然解下佩剑交付到彦琛手中,转身喝令将士:“今夜子时,佤纳王若不肯签订条约,贤亲王将亲自带兵屠城,贤亲王之令即本帅之命,若有违者,以军法论处!今日之后,亲王将代天子犒赏三军,扬我军威!” 城下将士高喝应和,气势如虹。 晏珅退下城头,策马回到军营,向七哥说明一切后,换下便服,只带了两名亲兵,往境内奔去,行至半路时,已然子时,他回眸望向吉西城,只见火光冲天,似血染了夜空。他定神不让自己去想那些事,策马狂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境内。 换了马再急奔,才至家门前便跃身而下直往府中跑来,府中下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一声嘹亮哭声响彻夜空,本骚动不安的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定格在原地,婴儿的哭声此刻仿佛天籁。 “管家!”一个小丫头冲出来,却见晏珅立在门前,先是一惊,随即喜极而泣,跪下道,“恭喜王爷,王妃生下小世子,母女平安。” 晏珅的心重重落下,举步要进去,下人拦住说:“王爷,三日后才能进产房,此刻进去不吉利。” 晏珅推开众人,骂道:“有什么要紧?本王浴血沙场多年,还怕这些?”言罢奔入屋子里,吓得一群女人手足无措,他也没顾上找孩子,径直到周桃的床边,却见她已经昏厥,他着急问:“怎么回事?不是说母子平安吗?” “王爷放心,王妃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接生婆一边洗手一边对晏珅说。 另一边,小婴儿已用襁褓包好,早就安排下的奶娘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到晏珅面前,含泪道:“王妃生得很辛苦,这早生的孩子通常难保住性命,可是咱们小世子生命力很旺盛呢。” 晏珅有些激动,那双握剑张弓杀敌无数的手,此刻竟仿佛不能承载一个弱小的生命,他晏珅也有孩子的,他终于有儿子了吗? 襁褓中的婴儿合目而睡,他的胎发乌黑茂密,软软地贴在额头上,晏珅伸手拨开,便见儿子天庭饱满,耳垂丰厚,竟是大福之相。 “王爷,给小世子起名了吗?” “需禀报朝廷宗室,我不能擅自给他起名字。”晏珅含笑,似乎怎么也看不够他的儿子,又道,“等王妃醒来给他起个乳名在家里叫还是行的。对了,让管家赶紧修书送到东北去,告诉我岳父岳母,他们有外孙了。” 众人都应着,待屋子里收拾干净,闲杂的人也退了出去,一时只有奶娘和几个小丫头,晏珅一直抱着儿子,就是看到他蠕动嘴唇或动一动胳膊都会惊喜万分,初为人父的兴奋叫他一举一动都像个孩子。奶娘丫头们看着,都捂嘴而笑。 可是周桃一直没有醒,大概是感觉到丈夫回来就在身边,她睡得很深沉,大夫瞧过说没事,接生婆也说好好睡一觉能补回体力。因此晏珅没打算吵醒她,就想这么抱着儿子,等她自己醒来。 “天都快亮了,你们去休息吧,我这里陪着王妃,有事自然叫你们。”晏珅不忍众人一起陪着熬夜,便打发他们去睡。 奶娘却道:“王爷还是把小世子放下吧,他的身体还很软,您抱着若姿势稍有不对,只怕会伤了他。” 晏珅连忙答应,看着奶娘将儿子放入摇篮后,便屏退了她们,他将摇篮搬到床边和周桃放在一起,静静地看着他们,妻儿相伴,竟是这样的幸福。 不过静下来后,先头的事一件件浮现到眼前,此刻吉西城的屠城应该结束了吧,可是看着儿子这个弱小的新生命,他头回对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有反感,战争的确残忍,可是生命真的可以被如此践踏,战争的意义真的可以凌驾于生命?看来七哥的仁厚,并非懦夫的表现。 而抛开这一切,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皇帝的出现。微服前来,就七哥所带那些人马,如若遇到危险根本不够护驾,皇帝以身犯险来到西南,究竟为了什么? “你想做的事,朕大概已经替你做到了,她远比你想象的坚强能干,所以朕才会出现在你的眼前。” 兄长的话在耳畔浮起,晏珅心中冷笑:难道你明白我的用意?可你既然明白,为何总要让她站在风口浪尖?为何要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对你而言,其实江山远比女人更重吧。也是啊,我不曾拥有江山,所以我可以为她做所有的事。 想到这里,儿子突然发出呜咽声,晏珅收回神思来,细细看儿子,他似乎只是做了梦。可心里却很不安,他怎么能在妻子和儿子的面前惦记另一个女人?对周桃不公平,儿子也会生气吧。 “将军!”此时,外头忽而有轻声呼唤,晏珅立到窗下问哪一个,管家说吉西城驻军里的亲兵到了。他忙出屋子来,便见那亲兵单膝跪地禀报道:“佤纳王最终在子时前妥协,愿意签订割地赔款条约,吉西城没有遭受杀戮,全城百姓均保住性命。” “他妥协了?” “是!”亲兵答道,“将军走后,贤亲王命将士绑缚了近百位老弱妇孺置于城头,点燃篝火、鸣炮示警,派出数百将士奔走至与吉西城比邻的三座城镇下,朝城内老百姓喊话,告诉他们佤纳王不顾百姓性命,任由****将士杀戮他的子民,如果城内百姓要救回他们的族人,就在子时前冲破城门自行来吉西城领回,我朝将士绝不阻拦,因此几座城镇皆内乱暴动,佤纳王所在行宫也受暴民围攻,迫不得已签下条约,在子时前送到了吉西城,避免了屠杀。” 晏珅静静地听完,嘴角勾出冰冷的笑,这样的笑容是他用来掩饰自己的挫败,又一次,他又一次输给了兄长。那个男人,真正是天命所归,注定永远凌驾于自己之上吗? “传本帅的话,命驻军留守,另派一营兵马护送贤亲王返回。”晏珅冷冷地吩咐下去,便转身回房了。 回到屋子里,周桃却醒了,她正撑着身子看摇篮里的儿子,抬眸见晏珅进来,没来得及擦去落下的眼泪,便哽咽着说:“晏珅,这是我们的儿子。” 晏珅赶到他身边,扶着她躺下,十分感激地说:“桃儿,辛苦你了。” “说什么傻话呀,哪个女人生孩子不辛苦,这是我们的天职啊。”一边说着一边去看儿子,又抬头看看晏珅,心满意足地说,“他可真像你。” “给儿子起个乳名?”晏珅笑道,“你说你爹娘会叫咱们儿子什么?” 周桃笑:“村里人都给儿子起贱名呢,说好养活,可他是世子呀,不兴那样的。” “叫卓儿好不好?”晏珅不知哪儿来的灵感,脱口而出道,“卓尔不群的卓,就叫卓儿。” “好,就叫卓儿,至于大名,你说过要等宗室拟定对不对?”周桃撅着嘴道,“皇家就是麻烦呀,自家娃娃起个名字都不成。” 忽而一个激灵,忙问晏珅:“你回来了,那贤亲王呢?还有……” “还有?”晏珅反问,旋即道,“你也看到了?” “是啊,你遇见了吧,我好像看到皇上也来了。”周桃点头。 “他来了,也是他让我先回来陪你。”晏珅握了周桃的手,抵在脸颊上道,“桃儿你可知,我真怕自己会后悔,孩子没有了我们可以再生,可你若有什么事……我不该起屠城的念头,这是老天对我践踏生命的惩罚啊。幸好……”他本想说幸好皇兄为他度过一劫,可终究说不出口,只道,“幸好你挺过来了。” “怪我自己不好,今天不舒服就不该再坐车,不然不至于折腾成这样。”周桃嫣然一笑,产后的她更显母性之美,自来西南后她就一直在蜕变,到今日,再不是当日京城里那个怯弱的周桃,西南这湿热的地方,竟让她这个东北生东北长的姑娘绽放了最美的一面。 “都过去了,平安就好。”晏珅笑,静了半晌,突然问妻子,“你喜欢这里吗?比起东北,比起家乡呢?” “当然是家乡最好,你不记得我孕吐那会儿,想家里的酸白菜都想疯了。”回首怀孕时的辛苦,此刻看着娇儿,真真觉得什么都值了,“不过西南也好,我们在这里生儿育女啊,是我们的福地。” “如果回东北,你愿意吗?”晏珅再问。 “回家?”周桃愣住,觉得丈夫的眸子里飘忽出异样的情绪来,她不敢猜什么深层的意思,只是坚定地告诉他,“跟你去哪儿我都愿意,即便是京城。现在,我可是卓儿的娘了。” 晏珅笑笑,“好,既然你舍得离开这里,等孩子大一些了,我们回东北去吧。” “可是佤纳国不用再防了吗?对了,今夜他们答应签订条约了吗?”周桃有些紧张,极认真地对晏珅说,“你不用想着我的,没有娘帮忙我也能带好孩子,你看奶娘老妈妈们都那么好,卓儿会好好长大。好不容易逼退了佤纳人,又夺下两座城池,可不能半途而废啊。” “我明白,你别多想。”晏珅笑道,“虽然那样讲有些无情,可我不会为了家人妻儿,不顾边陲老百姓的安危,更让将士兄弟们的辛苦和努力付诸东流,你安心养身体,之后带孩子会更辛苦吧。” “我听你的。”周桃躺下,缓缓松开他的手道,“你眼圈都黑了,去歇一歇吧,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嘛。” “好。”晏珅没有拒绝,替妻子掖了掖被子,看着她安然合目,方退出来,唤来丫头进屋去贴身照顾,自己则问下人要了酒菜,一个人躲进了书房。 明日他们就会回来,就今夜的事兄弟几个会说什么他猜不到,但皇帝应该很得意吧,因为他做到了自己没做到的事,屠城不难,可让佤纳王屈服不易;而七哥也会重复他的仁厚言论,将自己的残冷贬得一无是处。 那么自己为之付出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 “你来的另一个目的,是想要回那半壁江山吧,我手中的兵权是你心里永远的刺,呵!你就如此不信任自己的兄弟?究竟你和我,哪一个更狠?”晏珅冷笑,就着酒壶痛饮,他本就疲惫,又不曾动过桌上的菜肴,两壶酒下肚便醉了。 趴在桌上,眼前的一切仿佛在旋转,记忆慢慢复苏,看见了幼年母妃偏爱自己时皇兄羡慕的眼神,看见了第一次比剑被皇兄打翻在地时自己的不服气,看见了母妃指着长子责备他不爱护兄弟时皇兄的委屈,看见了猎场上自己拼尽全力赢过皇兄时满面的得意,看见了父皇授自己大将军和亲王衔时皇兄的骄傲,看见了许多许多,可是一切都不能重来。 母亲曾在听说皇兄生病时偷偷落泪,拉着自己的手说:“母妃心疼他,可爱不起他。” 当年皇兄被关入宗人府,母亲亦送来急信,整封信只写下四个字——伊乃汝兄。 父皇驾崩,他赶回京城时兄长已登基,仿佛一夜之间苍老的母亲拉着自己的手说:“别怪你哥哥,别怪他。” 恍惚间,又看见了寿皇殿前那个孱弱的小秀女,自己一把将她拖过时,被勒住脖子的她对自己说“太后会不安的”,从初见起,她就能戳中自己最柔弱之处。 金陵狱中她对自己说:“珍重。”,被掳获救得知刺客是自己的人后那狠狠的一巴掌和几乎让他心碎的一句“你原是这样的人。”还有,“我决不会伤害皇帝的性命,更不要取而代之。苍天在上,可以为证” 自己对梁嗣音许下的诺言,他没有忘记,从不敢忘记。可是她还记得吗?而他,又可知道自己的心意? “皇兄,这一生,什么都输给你,为什么注定我要屈居在你的阴影之下,为什么我想拥有的一切,却都名正言顺的属于你?” 酒让晏珅卸下了所有的包袱和伪装,他怒而挥去桌上所有的杯碟碗盏,在瓷器碎裂的清脆声中狂声大笑,可笑着笑着,热泪涌出,竟是哭泣道:“母妃,我不怪他,我不怪他……” 这样大的动静,下人们不会不察觉,零散的话传到周桃耳里,敏感的她不安起来,从见到皇帝的一瞬她就浑身不自在,细想丈夫方才的话,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为什么,她的心如此不踏实? “你们在外头守候吧,别去打扰他。”周桃这样吩咐下人,可心已扑到丈夫身边,她多希望此刻能抱住他安抚他,可她心里更明白,他希望见到的,绝不是自己。 翌日清晨,贤亲王带兵回到境内。 众人先到定康亲王府上稍做休息,得知周桃母子平安,皆是欣慰。而宿醉的晏珅醒来后匆匆洗漱便前来接待,奶娘将婴儿抱来,他亲自接过,不知是否因身上的酒气,孩子一到他怀里就哭,晏珅递给晏璘,他也是手忙脚乱,反是彦琛抱过来,小家伙就安静了。 奶娘并不认得皇帝,只是笑道:“这位人抱孩子的模样可真娴熟。” 彦琛有些骄傲,笑道:“家里的闺女我时常抱。” “看来大人很疼闺女,男人家带孩子的极少呢。”奶娘最甜,说得彦琛很高兴。 “下去吧,一会儿叫你。”晏珅却屏退了她。 皇帝抱着婴儿坐下,带了几分玩笑又几分揶揄,说:“你这小子也终于当爹了!昨夜是高兴了喝酒,还是为了别的?” 晏珅尴尬,轻声敷衍:“是高兴的。” “周桃还好吧?” “挺好的,就是不能来行礼,让臣弟代为向皇兄和七哥问安。” 晏璘凑过来看看侄子,问:“孩子有名儿吗?” 晏珅答:“乳名叫卓儿,大名还等皇兄钦赐。” “卓儿?”皇帝问,“你起的?” “他娘亲起的。”晏珅不知为何,本能地将此事赖给了妻子。 “就叫泓昇吧。”彦琛笑道,“今日回城的路上看到旭日东升,便想你若得子,就叫泓昇,若是女儿,就随了初龄,叫初晴。你好福气,到底是个大胖小子。” “托皇上的福。”晏珅莫名地欢喜,又道,“皇上,来日臣弟若得女儿,可否叫初晴?” 455.第455章 哥,我没有…… “好啊,朕回头知会宗人府,把这个名儿给你留着。”彦琛满口答应,便叫唤奶娘来抱走,又对晏璘说,“累了一夜,你去歇吧,朕和晏珅说会儿话。” 晏璘知趣,且退下。 皇帝示意晏珅坐下,淡淡笑道:“朕让你失望了,到底没有屠城。” 晏珅道:“臣弟不敢,是皇上妙计,让佤纳王心服口服。所谓杀人诛心,皇上之举才是上上策。” “那你呢?心服口服吗?” 晏珅愣住,没有说话。 “你心里其实不服吧。”彦琛喝了茶,悠悠把玩着杯盖,慢声道,“朕只是想,将来若有一****离开西南,不要把你结下的梁子,留到下一任,虽不是你的错更是你的功,可别人不会这么想,只会抱怨你,留下个烂摊子走人。” 晏珅沉默,半晌道:“泓昀是可造之才。” “是吗?” “皇兄若放心,可继续让他跟随臣弟历练,臣弟必倾囊相授。”晏珅说话时,始终没有抬头看皇帝。 “要多久?” “快则两年,慢,就不知他有多慢了。”晏珅说罢这一句,深吸一口气,终于和兄长对视,“皇上,臣弟不能把这里交付到一个无用之人手上,在东北和江南那段日子,皇上并没有派新人来代替臣弟的位置,将士们依着从前的规矩练兵和生活,所以才能井然有序。臣弟不在和调换新将领是两码事,让西南国门固若金汤,是臣的夙愿,臣弟不能看着多年的心血和将士们的辛劳付诸东流。” “那朕就等你两年。”彦琛欣然,起身欲离开,“如若泓昀不才,朕就继续等你,泓晔也快长大,希望……朕总能等到那一天。” “君子一言。”晏珅离座单膝跪地,“到那一日,臣弟请愿赴东北,将国防整顿完善,而后皇上若再想送皇子来历练,臣如何教导泓昀,必定如何教导他。” “不急,来日再议。”皇帝淡淡一笑,没有将话说满,举步往外头去,忽而被弟弟叫住。 晏珅已起身,道:“谎报军情一事,是我的错。可我没有别的用意,也不是对皇兄挑衅,只是想让那些尸位素餐的大臣醒一醒脑,让他们知道什么才是国家之重。我的目的,仅此而已。” 皇帝负手而立,缓缓问:“她在回姑苏的路上遇袭的事,你也知道。” “是。” “所以做了这样的决定?” “之前就想过,那件事后,就不再犹豫了。” 皇帝只是嗯了一声,转身来看着他说:“那两朵雪莲,最终都用在嗣音的身上,没有这两朵雪莲,她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本打算让淑慎替朕谢你,今日既然提起来了,朕还是亲自向你致谢的。” “臣弟不敢。”晏珅正要屈膝,被皇帝扶住,他深邃的眸子里有浓浓的倦意,却把自己深深的刻入,皇帝道,“十四弟,朕很感激,不要让朕的感激带上别的色彩,会辜负她坚强的活下来。” “是!” 话音才落,管家却带着下人来送点心,两人忙分开,晏珅则责备道:“谁让你们擅自进来的?” 管家抬头看晏珅,脸色青红不齐,不停地挤眉弄眼,晏珅正奇怪,忽见一道寒光闪过,下人中一个男仆从袖中抽出短刀,径直刺向皇帝,他本能地扑上去,一脚踢开了那人,可惜没有站稳,扑在彦琛的身上一起摔下去。 就是这一瞬间,又一男子上前来,利刀直直往彦琛咽喉刺去,可是刀落下,却深深从晏珅的后背插入,受伤的他猛地起身,反手扼住刺客的脖子,五指如肉三分只听咔嚓一声,竟生生将其掐断。而彦琛也已起来,抄起手边的椅子扔向那才被晏珅打倒又扑来的刺客,趁他抬手阻挡的间隙一跃而上卸去短刀,反绑着压在地上,可当他抬起头来,却看到十四弟和那刺客一起倒下。 惊魂未定的下人们上来帮忙制住刺客,彦琛飞奔至弟弟的身边,护住伤口,高声叫人找大夫和军医,但晏珅伤得很重,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然被兄长护在怀里,看着皇帝紧张的模样,他竟笑了。 彦琛怒骂:“笑什么?你给朕挺住!” “皇兄!”晏珅才开口,又喷出一口鲜血,喘着粗气道,“如果我死了,你让周桃带孩子回东北,永远永远别再接近皇室。” “闭嘴!” 又一口鲜血喷出,晏珅笑得更浓:“我当皇上答应了。”,他重重喘气,又笑,“皇上说的不错,我不服气,对你我从来没有服气过,从小就什么都输给你,你从来都不肯让我。” “闭嘴,有本事就赢过朕,少说废话。”彦琛痛心至极,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咽喉,让他说不出话。 “哥……” “什么?” 晏珅又咳出一口血,“母妃她比谁都重视你,你关入宗人府时她派人送给我的信还在书房里,你有任何事她都紧张,你登基后我很不服气,她对我说,要我辅佐好你,让你做个好皇帝。” 那莫名的东西彻底堵住了彦琛的咽喉,他只是嗯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哥……我从没想过要你的皇位,从来都没有,可你不信任我。” “胡说!”彦琛极怒,“朕不是不信任你,作为皇帝朕不能信任你,作为兄长,我从没怀疑过你。” “咳!”晏珅似乎想说话,却又喷出鲜血,他和彦琛的衣襟都已被染红,“哥,我爱她,可我没想过要夺走她,因为她只爱你一个,她心里从没有过我。” “闭嘴,有什么话都伤还了再说。” 晏珅却从衣襟里摸出他从不离身的双扣镯,塞入了彦琛的手里,“我……只是用我的方式保护她,我只是想让你更珍惜他,哥,我没有……”一句话未完,晏珅又喷出鲜血,似乎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凝视着哥哥手里那一枚双扣镯,微微蠕动着嘴唇,仿佛再说:“母后的,留……留给……她……” “晏珅!晏珅!”眼看着弟弟失去意识,彦琛再不能自制,怒骂道:“你给我醒过来,想要给她的话,就亲手交给她。你为什么不和我争,懦夫!” 可是呼唤无用,晏珅已彻底失去意识,门外一阵骚乱,但见周桃穿着睡衣就跑来,她的身子还很虚弱,到门前就跌下,眼看丈夫倒在血泊之中,几乎疯狂,挣扎着爬进来拉住了晏珅的手,哭着喊他的名字。 “你不要死,要死带着我……”周桃旋即亦不醒人事,软软地伏到地上。 此刻大夫已经赶来,众人七手八脚将晏珅和周桃抬走,晏璘冲到皇帝面前,见他浑身是血,紧张地问:“皇兄可否受伤?” “朕没事。”彦琛双眸通红,仿佛正努力扼制什么,他冷声对晏璘道,“告诉他们,救不活十四,谁也别想活。” “砰”一声响,惊醒了假寐的嗣音,随即是女儿嘹亮的哭声,她想也没想就奔出来,却见女儿趴在皇帝的桌案上,皇帝素昔用的玉镇纸被摔得粉碎,散落在地面上。彦琛曾说过,那块玉随他几十年了,早通了人性。 嗣音忙将女儿抱到怀里,问:“伤到哪里了吗?告诉母妃哪儿疼?” 初龄钻入嗣音怀里,哭哭啼啼说,“母妃不要骂我!” 嗣音知道女儿没受伤,又哭笑不得,便问她:“那母妃骂哪个,骂奶娘吗?” “不骂奶娘。”初龄不哭了,抬头看着娘亲,很认真地说,“不要告诉父皇是初龄弄坏的,说它自己坏的好不好?” “如果母妃答应你,从今天起好好吃饭,要是不好好吃饭,父皇回来就告诉他是初龄调皮摔碎的。”嗣音虎着脸吓她,又朗声吩咐奶娘,“赶紧扫起来用盒子收好,如果公主不肯吃饭,就等皇上回来呈给他看。” “我好好吃饭!”初龄哼哼着。 此时谷雨进来道:“何太医来为娘娘把脉了。” 嗣音应了,便抱了女儿一起过去。初龄挺喜欢这个俊美的何太医,每次来都稀奇地看着他摆弄药箱里的各种东西,偶尔嘀咕:“这个明源也有,那个明源没呢。”何子衿不知道公主说的明源是谁,嗣音却惊讶女儿对护国寺里明源的事记忆如此清晰,算算也好些日子没去了。 “娘娘可以开始进补药了。”诊脉后,何子衿开了方子,又道,“药补不如食补,娘娘饮食上要多多用心,就是不想吃,也全当是药,多少吃点。” 嗣音笑道:“入秋后胃口好些,这几日吃得多了。”想了想问,“皇后娘娘那里每日还是瞧太医吗?” 何子衿笑道:“除了每日的平安脉,也有特别指定的太医每日去,至于病症和用药,娘娘恕臣直言,娘娘本不该问,而微臣也不知道。” 何子衿知不知道嗣音很清楚,但欣赏他的谨言慎行,之前不明白彦琛为何会信任何子衿,慢慢相处下来嗣音也觉得,这个人的确很可靠。曾经问过他会不会背叛皇上,他只是淡淡地说:“臣只是为三殿下办事。” “初龄,不许乱动何大人的东西。”嗣音瞧见初龄拿药瓶玩,把女儿拉到身边,“才打碎了镇纸,又要闯祸吗?” 初龄见母亲当着太医的面责备自己,撅着嘴又骄傲又生气,哼哼的模样煞是可爱。 “娘娘,臣有句话需对您直言。”何子衿也喜欢初龄,但因此想起了另一件事。 “请讲。”嗣音莞尔,却见他面有异色。 何子衿道:“娘娘虽年轻康复得快,可经历生皇子和受伤两次大劫,你的身体很虚,最好是不要再有身孕,不然会很危险。” 嗣音心头一紧,默默地点头,片刻后问:“会像敦敏夫人那样吗?” “敦敏夫人是意外,微臣虽初次遇到,但医书里有记载,此类症状至今无法可医。”何子衿解释道,“臣说娘娘危险,是指您的身体太虚弱,怕不能承受胎儿,怀孕时有滑胎可能,而滑胎伤身,即便撑到分娩,您也未必有力气生下孩子。此外您也不可再生大病,不可耗费心血,如此方能延长生命。” 嗣音直视他,严肃地问:“本宫想听一句真话,本宫这样的身体,是不是活不长?” “娘娘不用太紧张,如果您能避免微臣所说的那些事,当可长命百岁。” “是吗?”嗣音淡然,低头抚摸女儿软软的头发,心中念:初龄,娘只要能陪你父皇走过一生,就满足了。如果娘不能活得太长,不要怪我。 初龄仿佛听到母亲的心声,抬起头来看看她,眯眼笑起来,嗲嗲地说:“母妃要好好吃饭呢。” 何子衿已收拾好药箱退出去,嗣音将女儿搂在怀里,她心头有隐痛,有不安,却不知是为了谁。不自禁地叹了句:“但愿他们都好。” “娘娘。”忽见方永禄进来,面带微笑说,“皇上似乎沿途给娘娘送回了什么东西,今日才送到。”说着两个小太监抬进来一口不大不小的箱子,嗣音瞧着便觉得眼熟,打开后瞧见里头的东西,更是一愣,随即笑着招呼初龄来,问她:“这是什么?” “是娃娃。”初龄伸手就抱起一只显然被摩挲过很多次的布娃娃,却听娘说,“这是母妃小时候玩的,你外婆收着呢。初龄喜欢吗?” 十月末,京城下第一场雪时,贤王府逢弄瓦之喜,世子妃孙夏菡顺利生下女儿,嗣音以皇帝的名义册封乐阳郡主,皇后则亲自赐名元雪。三日后淑慎出宫代帝后前来探望,正逢叶容敏要往护国寺还愿,她便跟着来看看明源。 自皇帝抱病退政后,淑慎因要照顾泓曦,一直没有来过护国寺,此番见到明源,他又是笑呵呵地说:“你好像又长高了。” 淑慎则嗔他:“别总拿对付小孩子的口吻和我说话。”又骄傲地问,“我很久没来,你想我了吧。” 明源温和地笑,点点头,“不过想你的,另有其人。” 淑慎狐疑地瞪着他,“除了你,我也不认识别人了。对了,初龄天天念叨你呢,等父皇病好了,我就带她来玩几天。天越来越冷了,她这几日就有些咳嗽,母妃说若不能好起来,就送来你这里过冬。” 明源只是爽朗地说:“好。”话音落,却发现淑慎眼眸间有淡淡的忧愁,便握了她的手,静静的不说话。 片刻后,淑慎才开口:“宫里有传言,说十四叔受了重伤已经没了,但是为了稳定军心一直都瞒着,要等父皇病好后才上报。真真假假的,我都分不清了。明源,你不是通晓前世未来吗?你告诉我,十四叔死了吗?” “生生死死自有天命。”明源敛了笑容,宝相宁和,温和道,“你十四叔纵横沙场杀敌无数,双手沾满了人血,因果循环他必定会遭遇劫难,然能否渡劫,全在个人自身,别人无法左右。自然,你十四叔不会因流言说他死便死,既然是流言,就别庸人自扰,没有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 淑慎抬手抹去要涌出的泪水,点头答应,站起来说:“我去药王殿为十四叔诵经祈福,还有父皇,他们一个人不让人省心。” “去吧。”明源道,“我过会儿来。” 别了明源,淑慎独自往药王殿来,因贤王妃前来还愿并为小郡主祈福,护国寺暂时没有其他人出入,殿内除了值守的小沙弥再无别人,她静静跪在蒲团之上,默默念诵。 可兴许是在佛祖面前,念着经文涤荡心灵,淑慎莫名地落泪,她并不想哭,却抑制不住眼泪。到后来越来越伤心,竟匍匐在蒲团上大哭,足足哭了小半个时辰,哭罢虽十分疲累,却感通体舒畅好不惬意。 可惜没有随身带丝帕,衣袂也早已沾湿,双手怎么抹,脸上还是湿漉漉的,正叹气,身旁怯怯地递过来一方干净的帕子。 淑慎扭头看过去,惊讶道:“怎么是你?”想到自己涕泪滂沱的模样被人瞧见,羞赧不已,一把夺过帕子将脸抹干净,却“忘恩负义”地推开人家,恨道:“本宫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来者正是邹皓,不知为什么,和淑慎打过几次交道后,虽然回回都被欺负,可如今每逢国子监休假,他来护国寺的目的不再是找明源,而是等她。但自那次后再没有见到过,让他倍感失落,也因此更期待能见到淑慎。 “现在护国寺只有贤王妃和本宫,你是怎么进来的?你信不信我让侍卫把你打出去?不好好在国子监念书,总往和尚堆里钻什么?你要是想出家,就赶紧剃发,别在国子监里厮混,浪费朝廷的粮食。”淑慎愤愤,她也不晓得哪儿来的怨气,这样一通发泄后,竟比刚才哭完还舒畅。 邹皓一言不发,不笑也不怒,就静静地听她说话。 反是淑慎有些不好意思了,到底是个大男人,被自己没头没脑地这样数落一番还能如此平静,这性子竟比泓晔还稳当,心里竟不由得佩服了。细想想,其实这个人,也没那么恃才傲物、不可一世,能让明源当朋友的人,必定不俗。 456.第456章 归来 而邹皓眼里,俏丽的坏脾气大公主虽还是那日在古府花园见到的模样,但几番接触后,才发现自己对皇室子弟的偏见不适合用在淑慎的身上。命运多厄的童年并没有扭曲她的心灵,反让赋予她一颗善良的心,明源说,没有比她更真诚待人的女子。 “对不起,是我失礼在先,谢谢你的帕子,改日我让宫女洗干净后给你送还,或者你到明源这里来取。”淑慎觉得自己再蛮横,就和她三嫂没差别了,有些尴尬地说完这句话,便道,“贤王妃哪儿恐怕在等我了,先走一步。” 言罢转身,迅速地往殿外走,将离时,身后追来声音,“公主。” 有奇怪的感觉在身体上四处游走,淑慎停住了脚步,想听他说什么。 邹皓却道:“国子监十一月下旬休学,我会在护国寺过冬。” 淑慎不知该回答什么话,也不晓得邹皓为什么要说这些,只是觉得脸颊发烫,一心只想逃开,犹豫再三终究没开口,身影迅速消失在了药王殿。 不久明源姗姗而来,看见呆立在殿内的邹皓,朗声笑道:“今冬小公主会来护国寺过冬,届时我无力招呼大公主,就托付给邹兄了。” 邹皓一愣,旋即腼腆的笑了。 宫内,各宫各殿都开始烧炭,门帘也都换了厚重的毛毡,可是涵心殿却依然大门敞开,只因初龄每天都要趴在台阶上朝外看,也因为这样吃了风着凉,夜里时不时会咳嗽两声。 奶娘和谷雨都十分担心,唯独嗣音不以为意,每日更陪着女儿看门外的飘雪,偶尔承接在手里,点一点在初龄胖乎乎的脸颊上,总冰得她咯咯大笑。 日子很快进入十一月,朝廷上下虽然平静,但皇帝一直不出现,终究让人不安。更早就有流言说皇帝实际去了西南,甚至除了传言定康亲王遇刺身亡外,连皇帝也被编排上。但后宫有皇后皇贵妃合力把持,前朝有泓昀及几位宗室亲王压制,再加上容涵被关在天牢至今没有要放出来的意思,容府上下包括老容大人都被软禁,到底没有再掀起更大的波澜。 自然,谁都希望皇帝早日出现。 “母妃,我长高了!”此刻初龄站在殿门边,谷雨在边上给她比着,她激动地喊嗣音,“母妃,初龄长高那么多了。” 嗣音过来看,女儿果然长高了小半个拳头,喜不自禁正要开口,初龄却歪着脑袋说:“母妃,父皇回来了。” “傻丫头,又想父皇了?”嗣音点点女儿,抱她起来站到门前看,“父皇在哪儿呢?” 初龄见外头只有宫女太监,果然没有父皇的身影,不由得撅嘴:“反正,父皇就是要回来了。”又一本正经地对嗣音说,“玉镇纸藏好了吗?初龄每天都好好吃饭,母妃不能告诉父皇。” 嗣音亲亲她,嗔:“知道了,知道了。” 见女儿抬手揉眼睛,便抱着往内殿去,亦轻声问:“困了吧,玩半天了,母妃哄你午睡好不好?” “母妃要唱歌。”初龄抱住嗣音的脖子起腻,又恋恋不舍地看着门外,仿佛期待父皇能出现。 “唱什么?”嗣音将小家伙按到床上,哄她睡觉都是极费功夫的事,何子衿还关照自己不要耗费心血,可天天和女儿斗智斗勇,嗣音觉得自己似乎反而更强壮了。 “母妃的名字。”初龄手舞足蹈扭动身体,才盖好的小被子又缠了一身。 嗣音将她掰回去,按住了被子唬道:“老实点,不然母妃不唱。” “哼!”初龄撅嘴,翻身朝里头睡,前些日子还很乖的她,近日又骄傲起来。又自从告诉她初龄这个名字的由来,而女儿反问自己的名字如何来后,她便时常缠着母亲唱《子衿》。 嗣音拍拍她的屁股,凑上去亲了两下,初龄正要哼哼,耳畔母亲清透的声音响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初龄奶声奶气地跟唱,唱着唱着便困倦,很快沉入梦乡。嗣音俯到女儿面前,看她睡得香甜的模样,眉目神态都像极了彦琛,不由得勾起相思。 “都下雪了,你还不回来吗?” 替女儿掖好被子,轻轻放下帐幔,又看了几眼,见她睡得踏实,才安心欲离。 转身,忽见帘幕旁站了颀长俊伟的男子身影,将她吓了一跳。可是定睛看,本因受惊突突直跳的心瞬间凝固不动,嗣音怀疑自己和女儿一样睡着了,正在梦里。 “怎么?不认得自己的夫君了?”彦琛站在那里,淡淡一笑,张开了双手。 “是我怕他不认得自己的娇妻。”嗣音赌气应一句,然言罢再把持不住,一步、两步,几乎扑进他的怀里。 “嗣音,朕回来了。” “彦……唔……” 不等梁嗣音唤丈夫的名字,皇帝便用双唇封住了她的话语,炙热的吻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嗣音直觉得浑身都要燃烧起来,酥酥软软要完全陷入了他的身体般。 “彦琛……”喘息间她到底将话说出,“我好想你。” 彦琛抱住她旋过身再吻,将长久以来的相思全化在这一吻里,恨不得将嗣音含在口中,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分离。终于松开她甜嫩的双唇,皇帝亦道:“朕也想你,想疯了。” 喘息急促的嗣音扑哧笑出声,绯红的双颊更加娇颜,叫彦琛爱不释手地抚过她的肌肤,心满意足地说:“你气色好多了,实在好。” 嗣音嫣然,伏入他的胸怀,呢喃:“为了你,我会坚强地活着。彦琛你回来了,你到底回来了。” 忽而觉得膝下有力道在扯动彦琛的衣摆,夫妻俩低头去看,竟是初龄从床上爬下来了,她一本正经地冲父皇说:“初龄也要亲亲,父皇亲亲。” 嗣音呀一声惊叫,羞得脖子跟都红,不知所措地躲到彦琛背后,皇帝倒大方得很,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嗔笑:“你羞什么?女儿都不羞!” “父皇……”被父亲抱起的初龄嗲嗲地长唤一声,照着彦琛就亲下去,一边模仿嗣音的口吻,说,“我好想你。” 嗣音听得更是羞涩不堪,跺脚道:“我不管了,你们父女俩都太会欺负人。” 初龄骄傲地朝嗣音做鬼脸,但很快就转向父亲,小嘴一撅皱着眉毛气呼呼地问:“父皇去哪里了?那么久都不回家,好多人欺负母妃呢。” 嗣音闻声一怔,连声喝止了女儿。 彦琛亦瞬间收了笑容,严肃地看了看嗣音,转过去重新对女儿笑:“初龄现在长大了,将来就能跟父皇一起出远门。你心疼母妃被欺负,不怕,父皇回来了。” “嗯!”初龄得意而骄傲,“父皇打他们的屁股,他们都不乖。” “好!”彦琛宠溺女儿,又道,“不过初龄现在先午睡,乖乖睡醒了,父皇给你看好多东西,好不好?” 初龄点点头,从父亲怀里爬下来,自己跑回床上,钻入帐子里,须臾又伸出脑袋冲父亲狡黠一笑:“父皇再亲亲母妃哦!” 若是平日定会被女儿逗得哭笑不得,可此刻提起那些事,两人都笑不出来了。彦琛亲自过来帮女儿掖好被子塞好帐子,再转身,嗣音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眸中不含任何悲戚,仅有的,是一丝淡淡的愧疚。 彦琛缓步过来,将她的手捏在掌心,“我都知道了,嗣音,你做得很好。” 嗣音欣然接受,笑言:“臣妾也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只是总欠缺那么一点点,但也是那么一点点欠缺,嗣音还是嗣音,不然……也许你回来就真的不认识她了。” “朕明白。”皇帝将她纳入怀里,低声笑,“就这样一直抱着你好不好?朕怎么抱都觉得不够。” 嗣音嗔笑:“你只是哄我,等闺女醒了,你眼里就只有她。” “你又吃醋。” “怎么办呢,天底下只有女儿能让我吃醋。”嗣音扬起脸来,眉目里有浅浅得意,“我是骄傲,不是吃醋。” 彦琛细细看她,这张脸,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西南诸事妥当后的日子里,思念就占据了他所有的生活,幸终于不用再思念,他心尖上的人终于安安稳稳在自己怀里。这段日子里他的辛苦也好,嗣音的艰难也罢,过去就都过去了。 “来,朕给你件东西。”彦琛牵了嗣音的手,带她往外头来,涵心殿里所有的人都被屏退,唯有一家三口。跟着丈夫走在空荡荡的殿阁里,可心却是满满的。彦琛回眸见她笑得甜蜜,嗔道,“怎么总在笑?” “因为快活。”嗣音娇然回答。 彦琛笑而不语,接着从案上一方小盒子里拿出一枚镯子,嗣音入目便怔住,怎么双扣镯又到了皇帝手里? 皇帝拉起嗣音的手要替她戴上,见嗣音略略一缩有抗拒之意,他正色问:“不想戴?” “臣妾不想。”嗣音不假思索,素直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这不是臣妾的东西。” 彦琛凝视她,平静的神情下实则是一颗无比激动的心。当十四说“她只爱你一个人,她心里从来没有我”时,他不是不信嗣音不信弟弟,而是不敢满分自信。爱得太深容不得嗣音心里有任何人,因为他也有极端自私的一面,只是从不表露罢。 皇帝也是普通男人,天下的男人都有征服欲望,不管是对女人还是金钱、事业。可江山和美人往往不能并重,但似乎他做到了。今生今世他爱的人也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不想戴,朕不勉强你,朕只是做到他所托的事。你替初龄收着,将来给她。不要不喜欢这枚双扣镯,这是母后的东西,是母后让我们相遇,她对我冷淡一生,却最终亲手给予我世间最珍贵的幸福。”彦琛没有将双扣镯套上嗣音的手,而是放在了她的手心,“等初龄嫁人时,你替她戴上。” 嗣音欣然颔首,答应了。 彦琛又问:“你不问朕如何得到这个?” “皇上多问我的。”嗣音娇嗔,“您想说的话,从不需要我问。” 彦琛哼哼:“朕的确把你宠坏了。” 嗣音娇笑,拉着他再看了几件东西,皇帝说给初龄的玩具全都送到符望阁了,嗣音便问:“在涵心殿住了好久了,臣妾早就想搬回去,皇上今天能病愈吗?” “自然是今日,等丫头醒了你就抱她回去,夜里朕过来。”彦琛道。 嗣音面色停了停,整理着他的衣襟,说:“皇上今夜去坤宁宫吧,臣妾只求您这件事。” 皇帝静了,半晌才道:“容涵的事朕在西南就已听说,对了,朕想知道你怎么看。” 嗣音的手停在他的衣襟上没有动,也不与他相对,只是答:“娘娘她爱皇上,比臣妾更深,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只是用她的方式守护您和孩子。臣妾不愿和她分享您的爱,可是臣妾敬重她,自知这一辈子也做不到她对皇上付出的一切。嗣音不求皇上去向娘娘施舍怜悯和虚假的爱,那是对她的侮辱,只求您不要责怪她,不要迁怒她,娘娘和我一样,一直都记得自己最初的模样。” 自丈夫归来就沉浸在笑容里的嗣音此刻落下了眼泪,只是眼泪滑过唇际时,那里仍旧是笑容。 “我不会相让你对我的爱,但是皇上也有责任和我们一起守护好这个大家庭,皇后也好,贵妃也好,是不是?” 彦琛竟笑了,皱眉看着她道:“许久不见你,益发厉害了,会对朕说教了?” “那皇上听不听呢?” 彦琛捏捏她的脸,温和道:“西南那边的男人都喜欢听妻子的话,说男人多听妻子的话才会有福气,朕当然也要听嗣音的话。所以……朕知道了。” 笑中带泪何等娇美嗣音感觉不到,只是丈夫眼眸里映出的那张脸,真的很幸福。 于是等不到女儿醒来,嗣音便抱着初龄回到了符望阁,淑慎得知消息从景祺轩跑来,张口就问:“父皇痊愈了?” 嗣音颔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淑慎转身要往外跑,她追来拉住问:“去哪里?” “我要去问十四叔的事,母妃,其实父皇没有生病,他到西南去了对不对?”淑慎眼眸通红,几欲落泪,哽咽道,“母妃,我好担心十四叔。” 嗣音每日窝在符望阁,很久都没有关心大女儿的事了,不由得满心愧疚,将她搂在怀里,“好孩子,你十四叔没事,他没事。” “真的?” “真的!”嗣音坚定,又细细看她,忽而笑起来,“好些日子不见你,我的淑慎怎么变得这么美了?” “嗯?”淑慎一愣,随即脸红,嘀嘀咕咕说,“干嘛说这些话取笑我?”可是言语之下,满面小女儿的娇羞之态。 嗣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向念珍念珠投去目光,两人皆捂嘴而笑,淑慎转身来瞪:“笑什么呀?” 念珠上来咳咳两声道:“娘娘,奴婢替您收拾东西吧,先把小公主抱回景祺轩去。一会儿醒了认床,就不肯自己睡了。” 嗣音便道:“慎儿,你带初龄回去,我这里收拾好了就过来看你们。” 淑慎又瞪了念珍她们两眼,让奶娘抱着初龄一起回去了。前脚才走,念珠念珍就跑来将嗣音团住,“娘娘,咱们公主怕是有心上人了。” 嗣音笑出声,连道:“她哪里去遇见什么心上人?你们逗我呢。” “可是公主那天从贤王府第二天,自己在院子里洗了一方帕子,又晒在绳子上,盯着半日直到帕子干了才收下离去,之后奴婢们偶尔会瞧见公主对着帕子发呆呢。”念珍笑格格说,“不过奴婢们都装不知道,怕吓着公主。” 嗣音有些不敢信,只道:“改日我问问贤王妃,你们的确不要闹出动静,吓着她就不好了。” 如此方散了,不时嗣音来景祺轩,抱着泓曦时淑慎也坐在一边,似有扭捏之态,半日是嗣音先忍不住,问:“怎么了?” 淑慎灿烂一笑:“母妃,还送初龄去护国寺过冬吗?” 嗣音莫名觉得不安,护国寺?难道,是明源? 便先敷衍:“再议,你父皇那里有好多事要处理呢。” “那我能自己去吗?”淑慎似乎糊涂了,她本就被允许去那里的,如今倒不知怎么乖巧起来,询问嗣音。 “当然。”嗣音不动声色,心里则笃定了要去做一件事。 是日黄昏,养病许久的皇帝终于召见和郡王,泓昀见到父亲喜不自禁,然想起之前那些事,还是十分愧疚。彦琛却肯定了儿子做所的一切,“过去的都过去了,遗留下来的事朕会处理好,你做好准备,过了年朕要派你再赴西南,你若能成才,大可接替你十四叔的位置。” 457.第457章 江山,与你共享 泓昀呆住,半晌才回过神,却憨憨地谦虚道:“只怕儿子不能胜任。” 皇帝却笑:“不能胜任朕也不会怪你,自然会有别人能做,但朕希望看到我的儿子长进,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泓昀单膝跪地,朗声答应。之后起身,壮着胆子问父亲:“父皇可知关于十四叔的传闻?”他小心拿捏着自己的话语,即便猜测父亲是去了西南才回来,也不敢随意表露出来。 “你七叔就快回来了,到时候就知道了。”皇帝淡淡的,一言带过。 泓昀再不敢问,又与父亲说些话后,在天黑前离开。之后敬贵妃带着泓暄来过一次,彦琛也见了,互相说些关心的话后,亦早早散了。年筱苒本以为皇帝要去符望阁,谁知才到景阳宫,小太监告诉自己皇上去了坤宁宫。 年氏不由得对出来迎接的舒宁笑叹:“你的姐姐,是个好女人。” 坤宁宫里,容澜也已得知皇帝“病愈”的事,只是她也抱病,不方便去涵心殿,或者说,她不晓得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见皇帝,遂放弃了见丈夫的念头,只求随遇而安。 吃罢了饭,正抱着儿子教他说话,泓昶很聪明,这么小就已记下了半篇三字经。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容澜满足地看着儿子聪明的模样,可泓昶忽而停住,目光在某一处定格,她顺着看过来,不由得心中打颤。 二十多年的夫妻,竟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心慌意乱。硬是撑着仪态起身来,带着儿子行礼,可泓昶似乎因太久没见过父皇,竟不怎么认得。 彦琛抱着儿子说了会儿话,就让奶娘领走,当殿内只剩下他和容澜,却反而相对无语。 许久,容澜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她背过身子不愿让丈夫瞧见自己的眼泪,可彦琛将她拉过来,“澜儿,发生那么多事,终究是朕对不起你。朕不想说太多的话,只要你记住,从前你我怎样,今后也不会改变。嗣音回宫前那晚朕就对你说过,你无人可替代,她也却不可能取代你在朕心中的地位。倘若有一****先朕而去,你也是朕永远唯一的皇后,中宫之位,除了你朕不会再许第二人。朕此生再多辛苦,然有幸遇到你们两个,苍天终是厚待了我。澜儿,不要哭。” 可是容澜忍不住,太多的眼泪藏在心里,早就快盛不下了,全天下人都可以不信她,误解她,可如果彦琛也不站在她的身边,她的世界就一定会坍塌。 其实,她也只是个女人。 容澜伏入他的怀里大哭,“彦琛,我别无选择……” 夜深时,嗣音好容易和她的小魔怪斗智斗勇罢,初龄终于乖乖睡着后,她方离了景祺轩,从长廊漫步回符望阁,自己的家就是不一样,即便数月不曾踏足,也不会有半分陌生感。 廊下溪水淙淙,月光下竟也波光粼粼,光芒反射到廊上,将她的衣衫照得五彩斑斓。 长廊的尽头,彦琛驻足而立,那翩翩身影来,宛若仙子。 “皇上!”是谷雨先看见了圣驾,忙出声提醒嗣音,她生生愣在原地,不敢露出她的高兴。 虽然是她请皇帝去配中宫,可是…… 彦琛一步步走向嗣音,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根本不在乎谷雨和小宫女在侧,转身就往符望阁去。 “皇上,放下我……”嗣音羞得不行。 “你又害羞?也不是第一回了。” “皇上……” “不许乱动,朕今夜来,是和你算账的。”皇帝哼声道,语调里有薄怒有得意有挑逗有满满的幸福。 只这一句话,嗣音就觉得自己浑身滚烫,又哭又笑地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刚斗完小魔怪,又来个大,为什么被欺负的总是我?” 此时已进了屋子,彦琛将她放到床上,凑到耳畔微吐气息,“朕不会欺负你。” 嗣音耳根极敏感,倏地就缩起身子来,抿嘴呆呆笑了半日,双手勾住丈夫的脖子,娇然一笑:“我不怕!” 屋外,谷雨等自然不敢靠前,正商议谁来值夜,一个小宫女发现什么要紧事似的拉着谷雨道:“姑姑,得赶紧去景祺轩看好小公主。” 谷雨猛地激灵,连连点头,留下小宫女值夜,自己奔赴景祺轩。今夜,怎么也不能让精怪的小公主打扰主子了。 而符望阁里一室旖旎,又岂是只言片语能够道尽。 十一月半,赶赴西南督军的贤亲王回京,但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定康亲王晏珅竟悄然带着二十万兵马一起到了京城,最让人无法相信甚至恐惧的,是二十万人浩浩荡荡从西南穿越半壁江山到京城,竟然没引起什么动静,那些自视颇高的京官们看见这精锐之师时,皆目瞪口呆——如果定康亲王要反,是不是意味着京城绝对会被轻而易举拿下? 皇帝亲自带领文武百官在聆政殿前迎接晏珅,彰其平定佤纳国进犯之功,犒赏三军。晏珅一身银灰铠甲,威风凛凛,立在万人中央,宛如神将临世。言说其重伤不治的谣言,不攻自破。 受赏后的抚远大将军单膝跪地,上禀皇帝,欲将二十万大军送往西北、东北两处巩固国防,奏请皇帝选出将帅之才统帅三军。 皇帝欣然答应,令群臣举贤。之后晏珅卸下铠甲佩剑,与群臣同入聆政殿共议国事,外人便再见不到里头的光景。 聆政殿左侧偏殿的大门后,初龄奶声奶气地问:“六哥,这个人是谁?” 可泓暄早看呆了,痴痴地站在那里半晌没说话。 而淑慎已热泪盈眶,骄傲地将妹妹抱起,“不认得了?他是你十四叔!” “小祖宗们,娘娘找你们呢,定康王妃抱着小世子去坤宁宫了。”符望阁的小宫女奔来相告,正是她们的两个小公主撺掇了两位皇子一位小王爷偷偷来看犒军的。 泓昭满脸通红,激动地对他四哥说:“明日一定让十四叔带我们去骑马,我要让他看看我新练的剑法。” 泓晔淡淡一笑,与淑慎四目相对,他道:“皇姐,男儿当如是,对不对?” 淑慎颔首,可转念一想,却道:“文武各有所长。” 众人有些奇怪,却来不及细究,便被带到了坤宁宫,年轻的十四婶婶已抱着他们的小堂弟来了。 此刻泓昇正被皇后抱在怀里,几个小家伙凑过来看,醒着的泓昇露出了笑脸,他似乎意识到眼前的哥哥姐姐们是自己的亲人,欢喜得手舞足蹈,咯咯笑出声。 “母后,我要亲亲弟弟。”初龄最骄傲,抢了最好的位置就不让别人靠近,容澜稍稍俯身,初龄重重地亲了两下,心满意足地做出小姐姐的模样,“泓昇你乖乖,姐姐回头给你吃点心。” 众人皆笑,容澜更欢喜得无可无不可,竟是含泪对周桃道:“辛苦你了,本宫总算是抱上这个侄子,母后她……在天之灵会很高兴。” 一时触动众人心酸之处,周桃亦哽咽道:“所以王爷让臣妾随军回京,盼除夕元旦时,带着泓昇一起给母后上香。” 容澜颔首,却抑制不住欣喜之泪,年筱苒和叶氏均上来劝慰,方罢。嗣音便借口有东西要给周桃,将她带开。 殿外不知何时开始飘雪,两人均没有坐轿子,各自撑了伞慢行。谷雨等知趣地远远跟着,好让主子和十四王妃好好说话。 “王爷的伤好些了吗?”嗣音先开口。 周桃便知嗣音知晓那件事,颔首答:“好多了,他底子好。” “多亏了王爷,皇上才幸免于难,这就是所谓的骨血相连,不论世人怎么看待这对兄弟,他们自己心里其实都很明白。”嗣音道,驻足看着周桃,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或倔强或怯弱的小姑娘,娇颜明媚、眼神坚毅,拥有为人母的女性该有的光华。 “娘娘,谢谢你。”周桃笑。 “谢我?”嗣音不解,两人又徐步向前。 周桃没有言明,只是笑着重复:“是的,谢谢您。” 嗣音见她如是,知道不必再问,即便心里猜到些什么,也不愿细想。 二人行至半路,忽听一把醇醇之声,“桃儿。” “晏珅。”乍见丈夫,周桃惊喜,疾步走向他,嗔道,“怎么不打伞?怎么不在皇上那里?”言语之中,俨然娇妻女主之态。 嗣音静立原地,看见白雪纷扬落在那一身白袍的男子身上,清俊明朗,如圭如璧。 “参见皇贵妃。”晏珅和周桃再一起过来,朝嗣音行礼。 其实这里并不是从聆政殿或涵心殿过来的路,可晏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怕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而此处,通向符望阁。 “谷雨,你的伞大些,我和你换。”周桃打着伞从嗣音身边擦身而过,往不远处的谷雨走去,笑呵呵道,“那样我和王爷撑一把伞就够了。” 雪中,如璧俊美的男子,如仙婉约的女子,一个傲然立在风雪之中,一个撑伞盈盈而立,相对无语,却万千心绪。 “能再见到你,真好。”晏珅轻语。 嗣音莞尔,眉梢扬起最友好的笑容,温暖宁静,透彻清明的眼眸里将她的心迹袒露无余,“王爷,珍重。” 晏珅怔住,心底的隐痛被暖暖化开,就是想再听这一声“珍重”,才努力地活下来。 彼时大夫军医都判定自己不可能存活,意识昏迷的他听到哥哥的怒骂:“如果你死了,嗣音会替朕内疚一辈子,难道你要让你穷尽一生去保护的女人永远活在内疚痛苦中?” “晏珅,我们去坤宁宫吧,皇嫂在等你。”周桃打伞归来,至晏珅面前,举高将伞遮盖他的身体,他接过来握在手中,下意识地将周桃拢近自己的身体。 “本宫要回符望阁,改日再聚。”嗣音颔首慢言,遂带着谷雨等人缓缓离去。 擦身而过时,晏珅在余光中看见她淡然恬静的目光,只是那清澈的眼眸里,没有留下他的身影。 “我们走吧。”当嗣音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晏珅亦挽了周桃的手,朝另一方向而去。走不过几步,周桃回眸,看着梁嗣音的背影,安然一笑。 行至半路,嗣音驻足,拐角处一身桃红雪氅的刘仙莹立在雪中,她没有打伞,白雪几乎将鲜艳的桃红全部覆盖。 嗣音上前来将她纳入伞下,挽了手恬然一笑:“他很好,我们走吧。符望阁有热热的茶,暖身。” 刘仙莹闻言落下清泪,长吁一口气后亦笑:“走吧!” 腊月,因小公主咳嗽不止,皇帝下旨将女儿送入护国寺由医僧明源照拂,是日皇贵妃亲自送女儿出宫,意外的是,大公主淑慎被皇后缠住没能相随。 初龄一见明源就病态全无,扑过去笑呵呵说:“大和尚,我又来了。” 嗣音清咳嗔怒,将女儿拉到膝下,“要有礼貌,不可以欺负小沙弥,知道吗?” “嗯!”初龄大声答应,可是园门外已聚集之前陪公主玩耍过的小沙弥,初龄双眸放光,狡黠之色溢于言表,甩开母亲就朝他们跑去,骄傲地说,“快带我去滚雪球。” 嗣音见谷雨奶娘已跟过去,也就放心,转身来看着明源,但笑容就不那么和善了,“有些事,本宫想和明源大师您说清楚。” 可明源似乎知道嗣音撇开淑慎前来的目的,宝相含笑,悠悠道:“娘娘请随小僧来。” 嗣音不解,但还是随行,至禅房,明源指着屋内正教授小和尚认字的少年郎道:“国子监祭酒大人妻家的侄子,隆政四年恩科殿试第七名,邹皓。” “邹皓?”嗣音想起来,就是那个不肯为淑慎作画,而让她气得耿耿于怀的人。 明源笑道:“公主那方帕子的旧主人,便是邹公子。” 嗣音愣住,半晌才回过神,却是欣然一笑,对明源道:“方才本宫失礼了。”继而静立门外看了片刻,方离去。 之后和初龄惜别,自然女儿没有半分舍不得的样子,嗣音才离开护国寺,来时细琐的小雪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嗣音正抬眸望天,谷雨惊道:“娘娘,皇上来了。” 嗣音一愣,最近她的丈夫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给她一个又一个惊喜。 皇帝通身玄青色棉袍,屹立天地之间,俊伟如山。他撑伞走向嗣音,“雪突然大了,朕不放心,所以来接你。” 嗣音扑哧一笑,朝四周看看,低声道:“皇上在宫里也就罢了,如今都到宫外来了,旁人瞧见,真的该说臣妾红颜……” 然后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彦琛捂住了嘴,他微怒:“不许你胡说,朕对自己的女人好,碍着谁了?” 嗣音不理他,让开道:“皇上越发小孩心性了,太随性。” “不闹,朕带你去看看下雪后的京郊。”彦琛不恼,拉着她的手钻入雪中,在众目睽睽下将嗣音塞入寻常马车,亲自驾走了。 谷雨众人呆立,半晌才回过神:“行了,咱们自己回吧。” 很快,又是除夕,隆政五年的除夕夜,皇室族人总算济济一堂,各种礼仪自不必多说,最叫人感慨的,是十四亲王带着王妃和世子给乌太后灵前上香,而皇帝与十四弟的关系也今非昔比,本以为最终会以恶斗收场的兄弟俩,竟有一天能相亲如是,众人皆叹:乌太后有灵,当含笑九泉。 翌日初一,皇帝和皇贵妃照例没有参加坤宁宫的庆宴,彦琛一如既往带着嗣音在角楼俯视国土,这一年发生太多的事,然最终都趋于圆满,苍天不负。 皇帝傲然道:“****的国土又向南拓宽了一千里,嗣音,朕会挣下更美好的江山,与你共享。” 嗣音甜甜一笑:“与君一生相伴,足矣。” 此时城外烟花齐鸣,仿佛为帝妃喝彩,轰隆声中,方永禄来到,躬身言:“皇上,一切都准备好了。” 彦琛便牵了嗣音的手道:“来,不论结果如何,绝不让你我之外的人知道,但你也遂了朕的心愿。” 嗣音无奈,跟着过来,看着彦琛解下随身御印,另一头奶娘已把泓曦放下退了出去,楼上仅有帝妃和皇子,她蹲下身子道:“泓曦,来母妃这里。” 泓曦仿佛因他就出生在这一片热闹中,并不畏惧烟火炮竹的轰隆,乐呵呵地就朝母亲爬来,嗣音逗他,“泓曦拿件喜欢的东西给母妃好不好?” 泓曦眯眼而笑,仔细地看过每件东西,胖胖的小手一抓,将拿起的东西塞入母亲手中。 嗣音回眸,与彦琛对视,两人笑而无语。 此时角楼外红光漫天,彦琛道一声来,嗣音便抱起儿子与他并肩立于露台之上,俯瞰国土,享受万民敬仰。 *****本篇至此完结,以下更新《第一宠妃》续篇,故事转换第一人称视角***** 暮色如焰,暖风拂面,从梦中醒来,这一觉美满酣甜,不记得周公赢了我几粒子,只觉口中干渴,但见石桌上有紫砂壶,便随手拿来就着壶嘴痛饮。 茶是好茶,只是闷了半日略嫌苦涩,饮罢,对着茶壶发呆,记得睡前听的那《壶中之天》的故事,寻思哪天是否也能钻进这壶里,到另一个世界游历一番。 此时寺中暮钟响起,搁下茶壶,将凌乱的披帛抖落整齐,拖着曳地裙幅走出这静谧的园子。半路上拦住一个小沙弥,问:“明源呢?” “师叔祖在药王殿诵经。”小沙弥轻声回答,低垂着头不敢看我一眼,似怕又被我捉弄。 “多谢。”我嘻嘻一笑,径直往药王殿飘去。 殿内肃穆俊冷,唯有清香缭绕,佛龛前盘膝坐着清瘦的大和尚,没有华丽隆重的袈裟僧衣,只是一件干净的青灰色衲衣松散地搭在身上。 “我饿了。”行至他身后就地坐下,靠在他的背脊上抬眸望殿外火红的暮云。 “回去吧。” “我说我饿了。”我腾起身子。 “回去吧。”明源重复。 “走了可就不来了。”我怒言娇嗔。 “上回赌气,你也这么说。”明源言罢,合十顶礼,缓缓起身俯视仍坐在地上的我,清俊的脸上是亲和的笑,缓缓道,“淑慎当年及笄时,也如你一样坐在这药王殿里,不同的是,你是逃出来的。” 是啊,我是逃出来的。 天下人皆知,隆政十八年五月初四,是舜元公主的十五岁生辰,因舜元公主是福星临世,皇帝年初便诏告天下,要为她举行盛大的及笄之礼。可眼下已是五月初三,而我却仍在宫外。 说起来,今日亦是我六皇兄和七弟的生辰,而我恼的,就是每年都与哥哥弟弟在今日过生辰,宫里从没有特特为我举行的庆典,如今到了及笄之年,反隆重起来,仿佛就都等着我倒适婚之龄,上赶着要将我嫁出去。 至少,六哥就是这样说的。 “谨郡王到了,跟他回宫吧。”明源笑着将我搀扶起来,露出僧人不该有的宠溺之态,明眸微合,温柔地看着我,“明日,我们的小公主就长大了。” 我纤眉一凛,骄傲道:“长大又如何?反正一辈子也不要嫁人,你伴青灯一生,我就守你一世。” “初龄。” 我话音才落,殿门口传来一把醇醇之声,我循声而望,果然是四哥泓晔不假,明源究竟是未卜先知,还是和四哥约好了今日来接我回宫? “谨郡王!”一旁的明源已朝哥哥施礼。 “四哥!”我柔柔地唤一声,扭扭捏捏地飘到他的身边,低垂着头看他青褐色的鞋履,呢喃着,“我不想参加明日的及笄大礼。” “四哥也不想。”他竟没有出声责备我私自逃离宫廷的事,而是轻轻抚过我垂顺在肩头的长发,我抬头看他,他淡淡一笑说,“四哥舍不得我的龄儿出嫁,总还记得你孩提时的模样,一眨眼都是大姑娘了。” 我欣然一笑,腻着他说:“四哥娶四嫂时,古母妃也挽着您的手说,一眨眼就是大人了。”我将古夫人的神态学得惟妙惟肖,叫他无奈地嗔我淘气。 “时辰不早了,还请王爷早些带公主回宫,明日及笄之礼,小僧会携护国寺众僧前往。”明源上前合十,娓娓而言。 我娇嗔:“你就是想赶我走。” “初龄,不得无礼。”四哥出言,又与明源寒暄几句,便不由分说将我带离,我不敢在四哥面前放肆,唯有跟着他乖乖回去。 “泓暄因助你离宫,被敬贵妃罚跪一夜,他那么大的人了,就为了你?”四哥送我上车时,忍不住说了这句,叫我一时揪心。众兄弟里,六哥最疼我,从小不论闯什么祸,他都一力承当替我受过,这一次又是如此。 行至宫门,四哥却让我独自回去,我到底有些胆怯,扭捏道:“大家生气吗?” “这次的确过了。”四哥只是这一句,静了半晌见我可怜,方道,“谁会和你生气,而你除了护国寺还会去哪儿?父皇是有意让你自在几日,才在今天让我接你回宫。” “哦!” “明日及笄之礼,要乖一些。”四哥轻轻拍了我的额头,“回去吧。” 我答应下,朝他福了福身子,转身进了宫门,李从德一早就等在哪儿,用软轿将我接回。 “公公,母妃生气吗?”我探出头来问李从德,他笑嘻嘻回答我,“娘娘提都没提,这几日就忙您的及笄礼,谷雨还说,公主不在咱们才能干活儿。” 我哼一声,不被重视的感觉也实在不怎么样。 很快,软轿停在符望阁前,我才下轿,便见母妃立在门前等我,她十年如一日的纤瘦柔美,岁月从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母妃!”我如蝴蝶般飞入她的怀里,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气让我觉得安心,却抱怨:“怎么才接我回宫,你们都不要我了吗?” “我的初龄几时才能长大?”母妃双臂拥着我,用她柔嫩的面颊蹭着我的额发。 “你生气吗?”我被蹭得痒痒,抬起头来看她,母妃的眼眉是那么美,可我一点也不像她,谁都说我像父皇,小时候很骄傲,长大了才发现,若能像母妃这样美丽才好。 她含笑摇头,否定。又轻轻掀起我厚密的额发,额头上微微有凉意,她嘟着嘴说:“往后束起额发,就更不像我了,实足是你父皇的模样。” 我嘻嘻一笑,没有说心里话,“所以父皇才最疼我。” 母亲点我的额头,嗔道:“最疼你才最伤心,你出走那日,可知他多担心多难过?” “他真的生气了?”我并不胆怯,只是心疼。 “见了他好好赔不是。”母妃叮咛一句,唤李从德,“不要收起轿子,送公主去坤宁宫。” 马车颠簸半日我浑身疲惫,赖着她撒娇:“要去给母后请安吗?让我换身衣服好不好,这样子去太失礼,我也饿了。” 母亲道:“你母后病了,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好好陪她说说话,在坤宁宫过夜吧,明天早晨母妃来接你。” 母后又病了? 458.第458章 及笄之礼 去往坤宁宫的路上,我不自禁一叹。曾听宫女说,皇后总肯病,是因为父皇对母亲的钟爱和独宠而染的心病。我自然愿意自己的母亲得到父亲最多的爱,但也会觉得母后可怜,敬贵妃可怜,宫里所有的女人都可怜。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至坤宁宫,遇上泓昶从书房归来,他恭敬地向我行礼,性子依旧沉默。众兄弟中,性格比四哥还冷淡的,就是泓昶了。而四哥对我尚会露出宠爱的笑容,这个弟弟却从来对谁都是一张脸孔。 六哥曾私下跟我说,泓昶是早生的孩子,大概先天少长了喜怒哀乐。我晓得那是玩笑,心里还是觉得他辛苦,人生在世,连笑都不会,实在太可怜。 “泓昶你好像又长高了。”我站到他面前一比,果然高出我一些,“今日是你的生辰,怎么还上课?”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我尴尬地一笑:“我来看母后,一起进去吧。” 他点点头,让我先行。 无奈耸一耸肩,我还是放弃改造这个弟弟的念头吧。 待到母后跟前,她正靠在床上吃药,泓昶行礼的空档我已经伏到母后的膝头,她也不理我,只是和泓昶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而这个七弟,对着母亲也是冷冰冰的。 不久他便退下,母后也吃罢了药,我翩然起身拿过果脯碟子来,捏一块凑到母后面前,笑眯眯说:“啊……” 她自己取下来吃,眼眸含嗔,待咽下那果脯,方道:“你舍得回家了?” 我腻到她怀里,柔柔地说:“早知道母后病了,我该更早回来。” 她轻轻地拥着我,如孩提时那样拍哄,悠悠地说:“一晃,我的初龄也长大了。” 母后和母亲,就是不一样。母亲只会抱着我问她的闺女几时才能长大,而在母后眼里,我兴许早就长大了。而从不欺侮母妃的岁月,却毫不留情地将母后催老,每每见到她隐在发鬓里的几丝白发,心尖子都会疼。 “今日怎么不给泓昶过生辰?”我问。 “你父皇说我病了,就别给他们操办生辰,让他们反思母亲的辛苦。”母后答,提起来了,便也说,“你六哥好好的,挨了敬贵妃的罚,也被你父皇数落,你啊!” 我咯咯一笑:“六哥会帮我,就不会怪我。明日及笄礼后,我好好给他赔不是。” 她嗔我淘气,又问:“母后不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初龄会不高兴吗?” “有些可惜,但只要母后康健,初龄才真正高兴。”我仰着头看她,“今夜能和母后睡吗?” 她温柔地应我:“好。” 夜里,时而会听见她咳嗽,但似因我在身边,极力地克制了,起先我还会察觉,后来便沉沉地睡着,翌日被络梅唤醒时,母后已梳妆齐整。 我的礼服都被送来这里,络梅和织菊帮我穿戴,不时绣兰进来道:“皇贵妃到了。” 母妃进门见皇后穿戴齐整,有些惊讶:“娘娘还是要去吗?” “今日精神好些,初龄的及笄礼,我不想错过。” 我不顾才梳了一半的头,就跳来至她们的面前,兴奋道:“母后真的去吗?” 她捋一捋我乌黑浓密的长发,说:“母后还是想亲自替你绾发。” 我伸手将母亲也挽上,夹在她们中间,乐得笑眯了眼,正要说话,外头有高呼“皇上驾到。”因只穿了内衫,我嗖得窜回了内殿去,起先还听见皇后和母亲向父皇行礼,后来就没动静了。 待礼服穿罢,我站到大立镜前,身上的华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隆重,蹙金广绫长尾鸾袍,宽大的衣袂几乎垂坠到地面,我张开手臂,觉得自己像翱翔苍穹的雄鹰。 发式不变,只是两鬓多了赤金凤尾步摇,我使劲动脑袋,那金丝串成的碎玛瑙流苏晃得人直眼晕。侧身瞧见我的及腰长发,心里轻叹:过了今日,它们再不能这样自由自在了。 织菊拿镜子来给我看脑后那朵硕大的粉色牡丹,我说怎么觉得沉甸甸的,却是它的缘故,伸手摘下来塞到她手里,蛮横地说:“这个就免了,半路上掉了才尴尬。” 转身间抬眸,竟见父皇站在身后,而他的位置巧妙地避过了镜子,难道从方才起他就一直在那里? “过来。”父皇眉目含笑,比往日更温和,他朝我张开手臂,轻声地说,“到父皇这儿来。” 恍惚回到了孩提时,每每他来符望阁,便立定在长廊的那一端,张开怀抱喊:“初龄,来。”而我总会飞奔过去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惹得他哈哈大笑。 父皇的胸膛厚实温暖,而我,是这世上惟一能肆无忌惮享受这份宠爱的人。 “父皇!”我赧然一笑,飞入他怀里,将自己藏进他的臂弯,娇滴滴问他,“初龄好看么?” 父皇轻轻松开手,退后几步将我打量,简简单单地回答:“好看。” “仅此而已?”我骄傲地扬起脸,问他,“比母妃好看吗?” 他笑,默默点头。 片刻后,父皇亲手挽着我来到正殿,皇后看我时的惊艳叫人很不好意思,她感慨地对母妃说:“你可被丫头比下去了。” 母妃笑得很甜,亦只是默默颔首。 “吉时将至,不要耽误了。”父皇轻声催促,又宣来内侍吩咐,“公主不熟悉礼仪流程,让礼部来人,路上告诉她。” 众人答应着,便拥簇了帝后、母妃和我离去。父皇所谓的路上,是通往太庙的路上,从来没有哪个公主的及笄礼在太庙举行,但是舜元公主我,得天独厚。 至太庙,我在礼官地指引下,身着华服逶迤走过宗室大臣及女眷们夹道的长阶,父皇母后和母妃已在正殿前等待我,接我一起步入正殿后,向列祖列宗行三跪九叩之礼。 接着我独自一人在殿中央跪下,父皇将发冠交付到母后手中,她缓步至我身旁,将我的齐腰长发束起盘于脑后。继而母妃上前来,与皇后一起用发冠梳起我的额发,我微微抬头看母亲,她恬静地笑着,并不骄傲,只是无比幸福。 她们退下后,礼官上前吟罢颂词,再退下,便见护国寺众高僧鱼贯而入,齐齐为我诵经祈福,我合十祝祷,默念经文,礼毕,翩然起身。 抬眸瞧见明源立在一侧,他很少穿这样华丽的僧服,金丝绣成的袈裟那样炫目,在他的周身晕出光芒,我冲他嫣然一笑,却只得到宁和的神态做回应。 “初龄。”父皇轻声唤我,一边朝我伸出手来,我笑着将手放入他的掌心,由他牵着步出正殿,立于高檐之下,受宗室和众臣朝拜。 除了皇室长辈和我的皇兄们,所有人都跪在我的脚下,父皇松开手,示意我上前,那淡淡的一笑里,莫名掺杂了不舍。 当我独自立于长阶的至高处,看着臣服于我膝下的人群,自小渗透入骨血的骄傲,却不再了。及笄之礼意味着我真正长大,而长大,就意味着责任。 山呼声绵绵不绝,我欣然抬手:“众卿家免礼。”回首看父皇,我为他眸中的骄傲而得意,可是余光却瞥见一抹身影在坠落,我本能地扭头唤:“母后!” 众目睽睽下,皇后应我这一声呼唤霍然倒地,不醒人事,殿前顿时乱作一团。 我的及笄礼虽不至于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可皇后的病倒的确为此添了几分阴霾,她苏醒后瞧见依旧一身华服的我,十分惭愧地向我道歉:“母后真不该去。” 我笑:“能由母后为我盘起发髻,初龄很高兴。” “真的?”她眼角含泪,伸手抚摸我的脸,“初龄长大了。” 我点头,看见眼泪滑过她的面颊,再也忍不住,哭道:“母后不要生病,快些好起来。” 她泪中带笑,伸手抹去我的眼泪,说:“好,初龄不要哭。” “那我们可说好了。” “说好了。”她轻轻点头,又道,“去把衣裳换了吧,这冠子挺沉的。” “是,过会儿再来看您。”我没有拒绝,起身离去。 至殿外,父皇正立于门前不知看什么,母妃静静地在她身侧,我才靠近,便听父皇说:“让泓昀回来一趟,她心里也放不下他。” 母妃答应了,听见动静转身来见是我,便问:“母后醒了?” “是。”我静静地答,垂首嗫嚅,“为什么要召三哥回来,谁放心不下谁?” 父皇转过身来看着我,不答反问:“你母后醒来可说什么?” “母后说不该去参加我的及笄之礼。”我哽咽,终忍不住,“父皇,母后会死吗?” 他们对视一眼,没有人回答我。 回到符望阁换衣裳,见我一直闷闷不乐,奶娘温和地哄我:“今日是公主的生辰,便是娘娘当年受苦的日子,为了娘娘,您也该多笑笑。” “可是母后病得很重。”我叹,“我笑不出来。” “皇后累年缠绵病榻,公主心里该有准备。”她站在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说,“奶娘的小公主终于长大了,真美。” “是吗?”我晃晃脑袋,因要固定发髻而戴了许多釵环,头上沉甸甸的,一时不能适应,也很不习惯这样的自己。 “公主长大了,不能畏惧生死,任何人都会死的。”奶娘静静地微笑,说,“皇上和娘娘,只希望他们的小女儿幸福快乐。” “奶娘,我知道了。”我站起来冲她笑,之所以满口答应,是不想再提这件事,奶娘是母妃一手调教的人,她向我灌输的思想,多半是从母妃那里来,我并非抵触她们要我看淡生死,而是不想让她们知道,我可怜泓昶,更可怜皇后。 “公主要去哪里?”奶娘见我朝外走,问道,“家宴就要开始了。” “我晓得,一会儿自己去。”我笑笑,提着裙子迅速奔走,隐隐听见她叮嘱我要注意仪态,嫌烦的我便益发跑得快,一口气来到和符望阁一样偏僻的地方,隆禧殿。 “公公!公公!”我奔入正殿,高声唤,便见白发苍苍的方永禄从后殿出来,他笑眯眯地看着我,用干哑的声音说,“瞧瞧,谁来了。” 我骄傲地一笑,“你家小公主啊!” 方永禄从前是宫里的大总管,父皇忠诚的近侍,母妃初入宫闱时亦得到他诸多帮助,年老后本该离宫还乡,然父皇念他孤身一人离开宫廷无所依,便叫留守隆禧殿,陪伴先灵。而我因从小被他宠爱,也时常来看他,相约成人礼这日和他一起喝杯酒,今日赴约而来。 他颤巍巍拿出珍藏许久的佳酿,与我大大方方坐在正殿的蒲团上,亲手斟一小盅给我,“公主,尝尝。” 我贪婪地一饮而下,吐着舌头嚷嚷:“好辣好辣!”引得他哈哈大笑。 “公公,母后病倒了,好像会死。”我到底逃不开这份心思,胃里因酒而烧得难受,可情绪却冷如寒冰。 公公眯眼喝罢酒,啧啧赞叹它的美妙,片刻后才开口,却是问我:“公主现在,还时常去护国寺?” 我一愣,歪着脑袋问:“怎么了?”而事实上,从小他就时不时会问我:“小公主,护国寺就那么好玩吗?” “小公主,护国寺就那么好玩吗?”果然,他又问我,再为我斟酒。 我摇着双手谢绝,“太辣了,你留着自己喝。”而后正经地看着他,给她一如既往的答案,“因为有明源啊。” “是啊,明源啊。”方永禄笑笑,眯着眼慈祥地望着我,语气里好多疑惑,“我们的小公主,真的长大了?” 我站起来就地转了一圈,又指指头上繁复的发髻,得意道:“可不是嘛,我长大了。”言罢就要走,“家宴大概已经开席,我过去应个景,还要去坤宁宫看母后,下回再来陪公公喝酒。” 方永禄也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老奴能看到公主及笄,实在高兴。但愿奴才这把身子骨能再争口气,有一日能看着我们的小公主出嫁。” 我赧然,娇嗔:“那你可得好好活着。”言罢嫣然,与他挥手告别,走出隆禧殿,外头一个颀长帅气的少年郎已在等我,也只有他知道今日我会来此处。 我笑嘻嘻蹦到他面前,娇气道:“今日我威风吗?六哥,我是不是很威风?” 459.第459章 皇后的病 六哥泓暄,兄弟中最疼我的人,也因我们年纪相仿而他是哥哥,便特别得亲密,他也像是长不大的孩子,终日跟着我胡闹,母后曾说我们俩是父皇膝下一对活宝。 “威风,威风极了。不过初龄啊……”六哥牵着我的手一路往家宴去,“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想了半天了。” “怎么了?” 六哥一本正经:“你看你已经及笄,是大人了,可是我还没行弱冠之礼,严格来说我还是孩子,那往后你能做的事,我是不是也不能跟着做?大人和孩子,总是要有区别才对。” 我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似乎是有道理的,但转念又拦住他的去路,哼哼着说:“那是不是意指你以后不陪我玩儿了?” 六哥狡黠地一笑,“我的意思是,往后得你陪我玩才对。” 我一愣,随即大笑。 “六哥你太狡猾。”边说边挽着他的胳膊走,然半路遇到诸多宫女内侍,碍于自己的服饰装扮和微微起了变化的身份,到底行得端正,因此又引得六哥窃笑,叫我好生气。 将至宴席,我方周正地朝哥哥施一礼,“出逃的事害你叫贵母妃责罚,如今初龄是大人了,往后再不胡闹,不要哥哥替我受过挨罚,不过等哪一****行了弱冠之礼也成了大人,必须继续保护我。” 他露出对我的宠溺之态,语气亦无比柔和:“六哥一辈子都疼我的初龄。”说罢在我的额头轻轻一吻,“初龄啊,今日你站在那里,好像女神一样美丽,六哥的眼睛都睁不开。” “哼,又嘲笑我。”我用嗔怪掩饰我的羞涩,转身要往殿内去,却见泓昶姗姗而来,他见到我和六哥,便停下行礼。 我惊讶于他不在母后身边,反而来参加我的生辰宴,心里有些不悦,但又觉得似乎不该不高兴,便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三人一起入殿内。 父皇母妃都在,宗室族人皆齐,家宴热闹而隆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所有人都忘记了今日太庙才发生的那一幕,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在意母后的身体吗?就连泓昶,都不曾有要提前退席回去陪伴母亲的意思,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母妃……”我挪到母亲身边,轻轻一唤。 她笑,转身去和父皇对视一眼,便与我说:“去吧,去陪陪母后,母妃一会儿也来。” 我欣然,朝父母福身一礼,便堂而皇之丢下一众宾客,翩然而去。 至坤宁宫时,母后已经睡着了,我静静地守在她的床边,时不时擦去她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水,心里很疼,因为她看起来似乎很难受。 络梅在我身边轻轻道:“娘娘常说,皇子们都长大了,懂礼貌知羞耻,就不如从前那样一个个黏着她,心里总觉得缺了什么。但幸好有公主,不管几时来都要扑到她怀里撒娇,让她觉得自己这个母后,还是被需要的。” 这一番话说得我潸然泪下,垂首不语。 “怎么又哭了?”此时皇后却醒了,瞧见我流泪,嗔道,“初龄可是大孩子了,往后不能动不动就哭,母后会心疼,而你母亲她也会担心,来……” 我在床边跪下,伏在她的面前,她从络梅手里接过干净的丝帕,轻轻为我擦去眼泪,又舍不得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只叫我在一旁坐着说话,她看起来很高兴,悠悠地说:“你呀,又丢下宾客退席,你父皇他惯了你这个坏习惯,也由不得宗室里说小公主太骄蛮。你瞧你现在来我这里,他们又不会猜到,只当你贪玩跑开了。” 我骄傲而不屑:“管他们想什么,反正从小就看不惯我被父皇母后宠爱,我也从不巴望他们高看我什么。” “傻孩子。”母后只是笑笑,她又何尝不纵容我呢? 他们每一个人都宠溺我,四哥离宫自立门户后,宫里就再没有人凶过我罚过我,而即便是四哥,也从不轻易对我虎起脸。 “公主,念珍来接您了。”不久后织菊进来向我说,“皇贵妃醉了,不能前来,念珍来接您回符望阁,不过皇贵妃说您若要留在坤宁宫也行。” “母后,我明日再来看您,今晚我要陪在母妃身边。”我对皇后行辞礼,即便她留我我也要离开了。 娘亲在冷宫生下我的事,是七岁生日那年,我生气为什么总在哥哥们的生辰上顺带为我庆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发脾气,奶娘哄不得我,就索性讲了冷宫里的故事给我听。当我哭着扑进母亲怀里时,她只是温柔地哄我说:“傻孩子,母妃都忘记了,你哭什么?” 但自那一年后,虽然依旧娇蛮地为没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辰宴而愤愤不平,可每逢生日我必腻在娘的身边睡,玩得再疯再野,都不忘记回到她身边。 皇后当然不会挽留我,只是嘱咐多派些人送我回去,便让我走了。出坤宁宫,恰逢泓昶回来,见他脸色扑红,便问:“你吃酒了?” 他点点头算作回应,依旧寡言少语。 我拿出姐姐的架势,道:“你好生陪陪母后,生病的人最怕孤独,这几日就别去书房了,等母后好了也不迟。” 他似乎愣了愣,而后又仿佛有些不情愿地说了声:“是。” 我心底不满,也不便发作,径直走了。出宫门时总觉得哪儿怪怪,回身看,泓昶已步入正殿去,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遂罢。 回到符望阁,泓曦正守着母妃,昨日归来就没瞧见他,今日只在太庙那里见过一眼,回来后这家伙就去书房了,连一声“恭贺生辰”都是才刚随众兄弟一起与我说的,我没好气地拍拍他肩膀,“小皇子,你回来啦?” 泓曦很嫌弃地看着我,“二姐,我可一直陪着母妃呢。” “怎么啦?” “所以你不该说‘你回来啦?’这样,对我!”他道,还很清秀的脸上绷着正经色,“二姐,你是大人了,往后说话别那么小孩子气,别人会笑话我的。” 我哼道:“我说了怎么了?再说了,我孩子气笑话你干什么?” “笑话我有个长不大的姐姐嘛!”他顶回来。 我跺脚:“我生气了!” 他方得意地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二姐你现在是大人了,我不会再让你了,所以往后别再欺负我,别人真会笑话我的。” “泓曦!”我低吼,“二姐我真生气了!” “小祖宗!”谷雨进来,将我们俩拉开,嗔道,“主子醉了正头疼,你们这样吵吵。”说罢就和念珠一起帮母亲洗脸换衣裳,我便拉着泓曦退出了屋子,正要“教训”他泄愤,他反正色起来,周正地说:“二姐,今天在太庙看见您立于高阶之上,我特别自豪,谁说我二姐只是娇蛮的公主呢,您的气势分明像足了父皇,您没瞧见父皇的眼神,我从没见过他如此骄傲。” “真的?”我又得意起来,但须臾就冷静了,亦周正地对他道,“二姐的确是大人了,往后会少欺负你些,不过泓曦呀,你快快长大,像刚才那样,一辈子一辈子都要保护我们的娘,你是男子汉嘛!” “知道!”泓曦爽快地回答我,“还有大姐和二姐。” 委实不是我偏心自己同胞的弟弟,可我家泓曦,就是比泓昶讨人喜欢,小孩子家家的,那么阴沉做什么呢? “公主,娘娘唤你。”念珠出来,我闻言便要进去,转身对泓曦道,“早些歇息,二姐很高兴。” 他欣然而笑。 母亲唤过我后,就睡着了,直至深夜才醒来,见我躺在她的身边,伸手抱住我:“怎么还没睡着?” “怕你醒来看见我睡着了会寂寞,渴吗?要喝水吗?” 她点点头,将我松开。 我翻身起来赤着脚跑到桌边,才略有动静外头就有小宫女进来,我摇手让她出去,自己斟了茶递到母亲嘴边,她就着我的手喝了大半杯,就不要了。 我又去绞一把帕子来给她擦脸,来来回回的,偶尔一转身,却见母亲凝神看着我,专注得似进入另一世界,直到我站到她面前,她方回过神。 “娘!”私下里,我偶尔这样叫她,而每每这样叫,就是不由自主地想撒娇。 她笑着将我拥入怀里,我们又一起躲到被子里去,她轻声问我:“怎么了?” “人家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我地紧紧贴着她的身子,黏腻之态与幼时无异。 她笑出声,半晌道:“母后在想,一眨眼小馋猫就长成了大姑娘,是不是再一眨眼,我的初龄就要出嫁。” 我忙哼哼:“初龄一辈子都不要嫁人。” 她嗔我:“又说傻话,父皇会不高兴。” “反正早就对父皇说过,不高兴也没法子了。”我道,半晌都不听母亲应我一句,我方抬头问她,“初龄若不嫁人,娘也会不高兴吗?” 她静静地看着我,许久许久才说:“只要你高兴,不嫁人就不嫁人。” 不知为何,我觉得心好痛。 翌日,与母亲早早起身,泓曦来行礼问安后便去书房,我和母亲梳妆齐整往坤宁宫来,敬贵妃和武婉仪早早就到了,见了我们便说:“络梅讲昨夜咳了一整晚,这会子才睡下,我看咱们还是回吧。” 我找了一个小宫女问:“七皇子呢?” “殿下上书房去了。” 闻言便生气,我气哼哼朝外走,耳听母妃问宫女:“她要去哪里?”却没有拦我的意思,反是武婉仪追出来,拉着说:“罢了。” “这孩子太奇怪了,母亲病着怎么还有心思念书?连一个孝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还年什么书?”我很生气,还是要走。 武婉仪道:“即便找他回来,不情不愿地陪着皇后,你觉得有意思吗?” 我愣住,婉仪继续道:“初龄啊,有些事是强求不来的,与其怨怼别人的不争,不如我们自己做好,你说呢?” 此时母妃也跟了出来,听见婉仪这样对我说,她就不言语了。 我认同,更无奈,正要随她们进去,涵心殿那里的小太监来,躬身对母妃道:“皇上请娘娘过去。” 母妃问:“皇上不在早朝?” “在朝上,只是请娘娘先过去。” “本宫知道了。”母妃应着,转身来看着我说,“听你小姨的话,泓昶是懂事的孩子,兴许有他的道理,只是性子这样,不爱说出口罢。”而小姨,则是我私下对武婉仪的昵称。 “是。”我反不情不愿了,目送母妃离开,旋即跟武婉仪进去,众人静候了小半个时辰,皇后才醒,外头却通报说,容家的人进宫来请安了。 因有男眷,我随贵妃和武婉仪先退到偏殿,我因好奇躲在门后看,白发苍苍的容阁老在家眷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着,女眷们皆端庄素朴,关于容家的故事我听过,可至于众人唏嘘母后当年的狠心,我从来也不信。 但事实,皇后娘家唯一的弟弟,三十多岁就死在了天牢里,大姐姐曾对我说:“母后的病,多半为了这件事,在她面前,不要问家人。”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轻声叹息,而这小小的动静却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他转脸看过来,竟与我四目相对。我一惊缩回到门后,却又莫名地透过镂花空隙去看他,只看到他淡淡一笑转过去,须臾就消失在殿门里。 “那个少年郎是皇后的侄儿吧。”我听见武婉仪这样说着,转身来看她和敬贵妃对话,原来他们也在看外头的光景,只听贵妃道,“若是侄儿,便是如今容家长房里唯一的香火,据说自小送到南边的庙里养活,这两年才接回来。” 我正听着,忽听外头宫女道:“殿下。”我再看出去,泓昶竟回来了,他似乎不知道我们在偏殿,径直就往皇后的寝殿而去。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轻提裙摆跨门而出,几步走到庭中央,而此时那么巧,泓昶和那男子一前一后从正殿出来,乍见我,泓昶略惊,而那人只是躬身垂首,侍立一旁。 “皇姐。”泓昶向我行礼,那男子便跟着朝我叩拜,口呼“公主千岁。” 460.第460章 皇后薨 我道一声“免礼”,泓昶遂介绍:“这位是我外祖家的表兄,容朔。今日随外祖一同进宫看望母后。” “既是如此,怎么即刻就要走,昶儿你不是才回来么?”我很不客气地点出他,扬眉道,“昨夜你可是答应我的,今日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的火气终究没灭下,故即便在这位什么容朔的面前,也毫不顾忌地“教训”起了弟弟。说来我也是怪脾气,自己在哥哥们面前素昔撒娇撒痴地胡闹,可是转身做了姐姐,对泓昶、泓曦还是极有家姊的模样,只是泓曦乖巧机灵懂得哄我,而泓昶刻板沉郁不为我所喜欢罢。 泓昶被我说得一声不吭,一张脸尴尬得似涂了糨糊,半晌才道:“怕打扰母妃和外祖家人们叙旧,正要和表兄到别处说话。” 我道:“总之今日别回书房了,夫子那里我会派人去说,他们必不计较,至于父皇,我信他更不会生气,反会夸你做得对。就这么定了。” 我言罢转身欲行,隐隐听泓昶闷声说一句“皇姐的话,自然总是对的。”,但因不真切我不能计较,索性径直走了。 出得坤宁宫,我不晓得自己想去何处,今日本是端阳节,可是宫里从来不过这节日,往年我若讨得出宫去的机会,明源会带我去看赛龙舟、逛庙会,而今年注定是不能去了。 闷闷地想着,竟一路往涵心殿来,远远瞧见父皇方下朝,贪玩之心瞬起。不紧不慢地入殿来,我无声瞪退要前去通禀的内侍,更将父皇的新总管魏公公定在原地,继而蹑手蹑脚地跑进正殿来。 涵心殿对旁人而言是皇帝批阅奏折及休憩所在,庄严肃穆,母妃以下的妃嫔及皇子公主不奉召皆不得随意出入。但对我而言,却是和符望阁无异的地方,不知多少回玩累了直接睡在这里,父皇和母妃则会回符望阁去,将我一人留下交付。 后来常想,若非父皇娇惯我让我肆无忌惮,也许就不会有这一天,更也许我一辈子都是个骄傲却长不大的孩子。 当我靠近他们,才发现殿内果然没有内侍宫女,父皇正静默地坐在案前,母妃执一把素娟团扇轻轻摇着。本想叫一声吓唬他们,可父皇突然开口说:“她说她不想嫁人?” 我一惊。 母妃道:“小时候还听着像玩笑,如今大了,昨夜也是极认真地与我说的,兴许这孩子真的是这样想。” “你说什么?” “我说只要她高兴,不嫁就不嫁。”母后的语气,和昨夜一样,我很高兴。 可父皇又道:“但你要知道,这不是拒绝她的借口,她那里满心期盼,朕都不忍拂逆她的心思,总想到这时候了,再多给她些安慰。可这件事,又岂能是朕一人能决定的?慎儿尚且可自行选择驸马婚配,难道朕要强指龄儿,给她一段莫名其妙的婚姻吗?而她……还那么小。” 这些话字字清晰,叫我生生呆立,听得那么清楚,可我却不明白父皇他在说什么? 母妃道:“皇上不拒绝,在皇后看来兴许就是答应了,所以她才会同意召见家人,十几年了,娘娘不曾往家里送过一块点心。皇上,这件事当断则断。” 皇后?父皇口中那个不忍拒绝的人,是母后?等等等等,我需要把思绪整理,可父皇等不得我自己理顺,已道:“那个容朔朕见过了,倒是清俊儒雅的少年,但再怎么好,初龄若不喜欢,朕不想勉强她半分。” 容朔?刚才那个男子? 父皇和母妃在谈论的是我的婚事,而一切的起因,是皇后想让我下嫁给她的侄子,那她这么做,是要补偿对家族的亏欠,换言之,她承认自己曾经的心狠手辣吗? 母妃道:“好好和丫头说,她兴许会懂事,能明白父皇的心意和无奈。昨夜臣妾那样回答她,也是怕自己说的话不妥当,反让她胡思乱想。”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从帷幔后闪出身影冲到双亲面前,含泪咬唇,看着惊呆的他们。 “龄儿,你……”母亲皱眉,显露愠怒之态。 “为什么我会明白,我做什么要明白?”我哭道,“你们要我嫁给谁?你们不要我了吗?我才十五岁,你们舍得把我嫁出去吗?难怪把及笄之礼举办得那么隆重,你们就是要诏告天下人,我可以出嫁人了,对不对?” “放肆!”母亲生气了,几步冲到我面前,而欲挥下的巴掌停在半空,她终究是舍不得打我的,但还是怒声呵斥我,“跪下,向你父皇赔礼,这是你该说的话吗?实在是宠坏你了。” 不错,我就是被宠坏了,从小到大没有什么事不随心,在我的世界里没有得不到,没有不可能,更没有不情愿。 傲然站在母亲面前,我完全被这突然的事冲昏了头脑,无法驾驭自己的情绪和言语,一切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没有半分掩饰。 “嗣音,别和孩子计较。”父皇起身过来,站在我和母妃之间,依旧好脾气地说,“孩子还小,她不懂的事还有很多,你别总觉得她好像长大了。” “皇上……” 父皇拦住她,继续道:“嗣音,女儿她只是表达她心里想的而已,并非顶撞你我,能听到孩子对自己说出心声,而非做作敷衍,是你我的福气。” 母妃不再说话,只静立一侧。 “小丫头,吓着你了?”父皇伸手来牵我的手,呵呵笑道,“昨日那样大的阵势你都从容应对,只是父皇和你母亲几句话,就吓着你了?” 我倔强地扭头不看他,也不答话。 父皇却哄我:“不要害怕,父皇在呢。” 我忍不住落泪,却被什么哽住了咽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皇捏着我的手,索性将事情全都告诉我。 原来母后旧病缠身,深知自己行将不久于人世,前些日子商议我及笄之礼时,就向父皇提出欲让我与她的侄儿容朔婚配。而自她的胞弟在天牢暴毙后,皇后再也没有于任何人面前提过她的娘家,不提则已,一提竟是要让父皇送出他最宝贵的女儿。而容朔,是容家长房唯一的香火传承。 “事情就是这样,父皇和你母妃一直没有答应她,只要初龄不愿意,父皇不会勉强你。”父皇坚毅地看着我,“如何面对你母后,是父皇的事。而其中的纠葛,也是父皇的事,本来就不该牵扯你,更不该牺牲你。” “我不要!”这三个字被我说出了口,更详细地重复,“我不要嫁给什么容朔,不要。” “好。”父皇简单明了地答应我。 “父皇,我想出宫去护国寺住一段时间。”我将手从父亲的手里抽出,不是说我长大了,以后的路该自己走,而不是继续由父皇牵着,我不是长大了吗? “去吧!”父皇又爽快地答应我。 我叠手在身侧,福身朝双亲行礼,礼毕旋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涵心殿,甚至连符望阁都没有回,一直一直走出了宫廷。 护国寺,初园。明源静坐溪畔,合十诵经。 这一处园子本没有名,会写自己名字那年,强迫明源将其定名“初园”,而他和父皇一样,什么都会答应我。 车马颠簸半日,此刻身心疲惫,缓步走到他身边挨着坐下,不管他正虔心诵经,重重地靠在他肩头,闷声不语。 他依旧静心诵经,念珠轮转,心无旁骛。 不过须臾,我就哭了,从低声啜泣到放声大哭,他不曾哄我半句,直至我停下,方问我:“怎么了?” 我冷笑:“你不是通晓古今吗?算不到吗?” 他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淑慎一早说我是忽悠人的,唯独你还信。” 我胸闷至极,自小有咳喘的毛病,一哭便会胸闷透不过气,明源取出香囊给我,淡淡的薄荷香顿时叫人气息顺畅,只是我心里的结,其实这点点薄荷能化解的。 “又是偷跑出来的?”他问我。 “父皇允我来的,要住上一段日子。”我捏着手里的香囊,吞吞吐吐也到底将事情细说了,末了道,“我不想嫁人,你守青灯一辈子,我就陪你一生,反正……就是这样想的。” “若我还俗,你就嫁人?”明源还是第一次这样问我,看我的眼神也稍稍异于平日。 我点头,“你还俗之日,我出嫁之时。” 他皱眉,歪着脑袋问我,“嫁给我?” “嗯?”我愣住,旋即大笑,瞪着他道,“你一个大和尚想什么呀,我不就是舍不得你一个人青灯古佛的孤寂嘛,好像从娘胎里就带来的念头,我要对你负责到底的。” 明源静静地笑了,转身去道:“都说我是忽悠人的。” 经此一玩笑,我也懒得再去想那件事,而之后的日子总算悠闲宁静,或独自一人在佛堂诵经,或捉弄小沙弥,或和明源对弈,只是每每以耍赖收场,不知不觉,竟已到五月半。 这****躲在大雄宝殿一侧看往来香客,只因今日是明源讲经,可我毕竟还是玩兴正浓的年龄,坐久了便觉得烦闷,好容易到晌午香客渐稀,明源也起身,似要与我一起去用斋。却在此刻又有人进来,明源便返回接待。 我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经幡,忽觉得来者的声音似曾听过,探头出来,没想到竟是那个容朔。看情形他似乎第一次来护国寺,虔诚谦恭、彬彬有礼。 且说明源的眉目若在俗世中,便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而这个容朔也确实不赖,只是他和我一样还年轻,眼角眉梢里多少带了几分不羁。 我见四下无别人,便傲然走出来,明源并不意外,容朔似乎有些惊奇,回过神后忙向我行礼。 “明源,我饿了。”可我并不理会他,也不接受他的礼,而是直接对明源说,“斋菜都要凉了,我不爱吃冷的东西。” 明源依旧平静,只温和说一声,“不如公主先行。” “不要!”我骄傲得,自己都觉得过分。 “我没有事了,大师还是和公主去用斋,本是我诸多打扰。”容朔很有礼貌,可他不觉得这样更显得我蛮横无理么?无名火冒出来,我冷声道,“何必惺惺作态,你就是知道本宫在此处,才来做好人的吧。你不要妄想了,本宫不会下嫁给你的。” 容朔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我说的是异族语言。我正欲再发作,忽而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跑进来,冲着容朔道,“少爷快回府,宫里来消息,皇后娘娘上午薨了。” 我闻言,直觉五雷轰顶…… 依稀只听见容朔在问什么,但听觉越来越弱,视线也逐渐模糊,好像有一把巨大的力气拽着我,死命地将我往下拖。天旋地转,胸闷气促,意识消失前感觉到自己被托住,但眼前只一张模糊的脸,什么也认不出。 待我清醒,已是翌日,而我也不在护国寺。 “公主醒了?”一身缟素的奶娘出现在我的面前,柔声问我,“饿不饿?渴不渴?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我呆呆地看着她,那一身素白生生刺疼我的眼睛,仿佛要流出血来。 “谁送我回来的?” “四殿下。” “四哥?” 奶娘细说:“皇后娘娘薨了后,皇上就说要接您回来,正好四殿下还没进宫,就派人请他去接。殿下说到护国寺时您已经晕厥,但是没有大碍,索性就把您带回来了。” “知道了。”我淡淡地,好像只是寻常出宫被带回来一样,分明被奶娘周身缟素刺得眼睛痛心痛,却连问一句,都不愿意。 我以为我不问,就可以当事情没发生过。 但奶娘终究一次次提到“皇后娘娘薨了”这句话,到最后我厉声吼她:“奶娘别说了。”将她吓得不清。 “公主……没事吧?”奶娘脸色很差,眼睛里书满了恐慌,她是怕我痴傻了吗? “你出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很冷漠,见她不动,更递过倔强的目光,逼得她不得不离去。 461.第461章 不得婚嫁 屋子里静了,我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便再没有其他气息。我将自己蜷缩在角落,脸颊搁在膝头,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我努力想让自己想些什么,却空洞得令人恐惧。 我只知道,母后死了,因为我不愿嫁给她的侄子,她气死了…… 外头有急促的脚步声,是符望阁的一个小宫女跑回来问奶娘我醒了没有,奶娘肯定后,小宫女便即刻要回寿皇殿去复命,又多说一句:“敬贵妃哭晕了,贤王妃也哭晕了,那里乱糟糟的。” 她们都在哭?我冷然一笑。 “主子呢?” “就靠咱们娘娘一个人撑着了,皇上一直没来过。” 浑身一颤,我闯的祸,母妃在替我承受吗? 很快外头又静了,我知道奶娘就在外头,只要我轻轻唤一声她就会进来抱着我,可是……我这样的坏人,值得被疼爱吗? 我为什么不答应呢,不就是嫁给容朔么?我若答应了,兴许她一高兴什么病都好起来,就不会死,贵母妃就不会哭晕,七婶婶也不会哭晕,母妃……也不用去支撑那样混乱的场面,所有的错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我将自己蜷缩得更紧,把脸埋得更深,闷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只希望这样别人就再也看不到我。 “主子!” 不久,奶娘的声音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仓促而来,房门被推开,我听见最温暖的声音在喊我,“初龄!” 我稍稍抬起头,看着那纤柔的身子扑向我,亦是刺目的缟素,苍白得让人心惊胆颤。 “初龄,来,到母妃这儿来。”母亲单膝跪在床上朝我张开怀抱,她纤长的眉毛微微颤抖着,从没见她如此担心地看过我。 “母妃……”我呜咽出声。 母妃一叹,索性爬上床来,将我搂紧在怀中,道:“娘在这里,初龄不怕。” “你们都讨厌我了对吗?因为我气死了母后,是我害死她的……”我哽咽,眼泪已扑簌而下。 “傻丫头,我的傻初龄。”母后心疼至极,拥着我道,“为什么这样想?你那么聪明,为什么会把事情想成是这样的?那日在涵心殿的事,怎么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父皇和母妃都不说的话,母后她怎么知道你不愿意嫁?母后是久病不治,和初龄有什么关系?” 我直直地看着她,父皇曾说母亲有一双不会骗人的眼睛,通透得直入心底,我就想从这双眼睛里看到母后死时的模样。 她耐心地对我解释:“你母后去世时,身边只有你父皇,她走得很安详,遗容也是慈眉善目好像睡着了,初龄不要害怕,人都会死的,母妃也……”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抱住母亲的脖子,终于嚎啕大哭起来,咳着喘着对她说,“母妃……不要离开初龄,永远……永远都不要。” “好孩子,哭吧,哭出来就不怕了。”她任由我伏在身上宣泄心中的恐惧和难过,直到我再没有力气再没有眼泪,才将我抱下床,吩咐奶娘,“将公主的孝服拿来。” 看着奶娘捧来素白的衣服,我不自禁躲到了母亲的身后,她暖暖的手牵起我,“不怕,娘帮你穿。” 当一身素白穿戴齐整,我沉重地一步步跟着母亲来到寿皇殿,说是心虚也好,说是愧疚也好,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我,而他们的眼里有愤怒有仇恨,都在怪我…… “初龄。”母亲适时打断了我的思绪,温和平静地说,“跟着络梅进去行礼,不要怕。” 却是此刻,外头通禀皇上驾到,我转身看过去,父皇一身玄色长衫缓缓走上台阶,众人纷纷叩拜下去,唯独我和母亲立在了中央。 父亲缓步走过来,母亲方福身,而我依旧呆立着,心里念着:他一定很生气,因为我的任性刁蛮和骄傲,让他的结发妻子忧郁而终。 “父皇带你进去。”可他还是那样温和地对我说话,牵我的手,一步步往停放皇后灵柩的殿阁而去,我回头看母亲,她只是平静冲我点了点头。 “初龄……”父皇屏退内侍宫女上罢香,又指引我行礼上香,一边看着我行叩拜之礼,一边道,“你离宫的原因皇后并不知道,但是她临终前父皇答应了她一件事。” 我跪在蒲团上没有起来,只等他说话,但父皇却伸手搀扶我,带我缓步走到皇后的棺木边上,正色看着我道:“父皇答应将你指婚给容朔,但那是父皇答应的事。龄儿,此刻你自己告诉皇后,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愿意,三月后即行大礼;你若不愿意,这件事自此不提。” 我呆呆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件事又绕到了我身上?他对我的温和宠溺都不见了吗,为什么他要让我自己来做如此残忍的决定,去……寒一个已逝之人的心! 父皇很平静,似乎在解释我心中的疑惑:“婚姻是你自己一辈子的事,父皇答应母后,是想她走得安详,可父皇相信她在天之灵,也不愿强迫你。你告诉父皇,告诉母后,你是否愿意?” 看着如母亲所言,安详如熟睡着的母后遗容,我松开被紧咬的双唇,深深吸一口气压下欲碎的心痛,回答:“初龄,不愿意!” 父皇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幻,他只是看着我简单地说:“好。” 当我跟随他步出正殿,好让其他宗室族人进入行礼,泓昶披麻戴孝也往里去,作为儿子他要时刻守在灵柩边,我正抬起头恰与他四目相对,是我心虚吗?我看到我的弟弟在恨我! 跟随在泓昶身后的,正是容朔,似乎是特例让他以侄子的身份与泓昶一起为皇后披麻戴孝,守护灵柩,他目光前视没有看我,而我却记起了昨日昏厥前的那张脸,似乎不是明源。 我一步跨到容朔的面前,让他看见我,他一怔,随即后退半步朝我欠身。 “你……”我出声,却说不出后面的话。 “怎么了?”父皇走到我的身边,看看我,再看看容朔。 “没事。”我答,对父皇道,“我们走吧。”一边说一边转过身,见泓昶已跨入殿内,正立在里头等他的表兄,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目光炯炯、深邃坚毅,不知他在看谁,可与我对视的一瞬,迅疾就避开了。 他真的在恨我吗?难道说母后曾对泓昶讲过要让我嫁给容朔的事?若是如此,他一定是恨我。但若不是,究竟是这孩子生性这般的目光让虚心的我误会,还是他因为别的事厌恶我? “龄儿。”父皇又唤我。 “没事。”我依旧重复那两个字,转头又见母妃忙碌,心中不忍,便道,“请父皇回涵心殿歇息,亦请父皇节哀、保重身体。儿臣想留在这里陪伴母妃,帮她做些事,父皇,我长大了。” “很好。”父皇欣然,也没有多说什么,便转身离去。 我遂随着母妃做一些琐碎的事情,或接待宗室家眷,或在正殿诵经祈福,忙忙碌碌时间很快过去,****夜夜的重复后,七日停灵结束,皇后的殡礼正式举行。 父皇写下数千字的悼文,书尽皇后为朝廷、为皇室、为他所奉献的一生,七日内三次追加谥号,最终谥曰孝贤顺德仁皇后。丧礼隆重浩荡,皇帝更下旨举国治丧,全国禁娱一年,京城皇族世家三年不得婚嫁。 三年不得婚嫁,我亦包括在内,我知道,若那****说“愿意”,三年就会变成三月,父皇最终偏心我,漫长的三年,可以让很多事都淡去,而那时我已十八岁,心智性格皆会有所变化和成熟,不论我到底嫁不嫁,这三年,兴许是我人生最后可以挥霍的一段时间。 于是皇后的丧礼一结束,我就踏上了离京的路,我突然害怕这个皇宫,不敢告诉任何人泓昶看我时的异样,怕别人知道我心虚,怕别人误会泓昶给他带去更多痛苦,所以想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犹记得八岁那年父皇下江南,因皇后身体不好不能随行,所以他只带走了母妃,而我本该同行,但是明源却病倒,我舍不得他,便留在了京城。父皇和母妃这一行足足去了大半年,母妃告诉我,父皇带着她几乎走遍了大江南北。 作为他们的女儿,我也该踏遍自己的国土。第一站我要往东北去,母后有遗物给十四叔,我去完成她的所托。记事是在三岁还是四岁?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十四叔回来过一次,且他的妻儿并没有跟随,早就不记得十四婶婶是什么模样,而泓昇、初晴更是完全没有印象,母后说我曾亲过泓昇,可我也不记得了。 不过父皇不会让我独自上路,五哥泓昭成了我的护驾。五哥擅长带兵打仗,对于朝务就不在行,而今四海升平无仗可打,除了练兵外,他便很悠闲。故而父皇托他保护我,言说离开东北后,可随我去任何地方。 众兄弟里,五哥因幼年出嗣十王府,早早就是亲王身份,而功勋卓越的三哥、四哥也都还只是郡王。当然五哥也不差他们,当年西北战乱时,他和四哥带兵前往,曾单枪匹马潜入敌营,秘杀敌将首领,让翌日作战时敌方大乱,四哥得以顺利带兵长驱直入。 凯旋归朝后,父皇将头功赏给了五哥。 不提这些事也就想不起来,此刻挑窗看着骑在高马上的五哥,瞧他雄姿英发的模样,便想起六哥的话,只是仍不敢信。 六哥说当日庆功宴上五哥喝醉了,他帮着将其先送去永寿宫,结果大醉的五哥抱着耿夫人痛哭不止,吓得耿夫人不知所措,胡乱找借口让六哥先回来,可是六哥不放心,走了后又折回去,竟隐隐听见五哥对耿夫人哭说:“儿子总算对得起父皇了,父亲他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吧。” 其实这句话并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六哥说他还听到过传闻,讲五哥其实是耿夫人和十皇叔的私生子,父皇为了手足之情没有问责,而是反让五哥出嗣继承十皇叔衣钵。所以那日听见五哥这样哭,便觉得传闻是真的。 天真烂漫的我实在忍不住,就告诉了母妃,结果被狠狠骂了一顿,母妃更勒令我不许再对任何人提,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生气,哭了好几日,连父皇都惊动了。可是不论他问我们母女哪一个,都不肯说出了什么事,结果闹得父皇和母妃好些天不开心。始作俑者的我还要从中协调,后来也不知怎么,他们又好了。 “其实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关系?”我轻叹一声放下窗幔。 去东北的路很长,五哥因父皇的嘱咐而让队伍走得很慢,这一走竟是从五月末走到了八月,将临中秋时我才抵达东北。十四叔早已得到快报,只是骑马来接我的,却是才将满十三岁而已的泓昇,不过这孩子十三岁,竟长得很五哥一样高。 “皇姐生得真好看!”小家伙一见我,竟是直白地夸我。 “你是泓昇?”我惊讶地站到他身下,踮起脚尖来和他比身量,笑道,“你怎么那么高?你才十三岁。” 泓昇笑道:“还是不及父亲。” 我摇头笑道:“还不满足?你的几个小哥哥,会嫉妒的。” 五哥也拍拍他的肩膀说:“这身量,再过几年可以随十四叔上战场了。” 我朝他身后望了望,问:“到家里还有多远?” “快马走小路,不到小半个时辰,若是坐车,从大路过去得两个时辰。”泓昇答。 “不行不行,再坐车我就要死了。”我转身跳上车,将一身披帛釵环褪下,把母后给十四叔的东西随身带上后,下车来直接对五哥和泓昇道:“让大部队慢慢走,咱们骑马回去。” 五哥也不想再耗功夫,自然答应,我瞧见泓昇的大白马雄赳赳的,不由分说跑过去翻身上马,这马儿竟是温驯得很,半分不排斥我。 “泓昇,这马给姐姐骑可好?” 他笑笑,无声答应了,继而牵过侍卫的马匹骑上,我们一行人便飞驰而去,走小路先回定康亲王府。 路上只听泓昇赞叹:“皇姐骑术甚佳!” 我不言语,只是专心策马,便听五哥骄傲地回答他:“你皇姐五岁就跟着我上校场玩耍了。” “皇姐你太厉害了!”泓昇嚷嚷着,扬鞭策马追上来说,“皇姐我们比比吧!” 462.第462章 私生子 我笑看他一眼,扬鞭算作答应,如是姐弟俩你追我赶的,竟比平日更早到了王府,事后十四婶婶得知此事,将泓昇好一顿训斥,只怕我因此受伤。 且说我们到达时,十四叔还未从营中回来,今日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婶婶说走了也没多久,本是一起在家等我的。 十四婶婶的故事我听过,她大概是皇族中仅有的几个平民出生的王妃,今日瞧见,果然没有七婶她们贵气,然眉目清明、容貌妍丽,又和善可亲爽朗大方,也是极可人的。我们一见如故,客气寒暄皆免了。 堂妹初晴是只有五岁的小娃娃,初见面只怯生生地躲在她母亲身后,我知道她的名字是随我,更喜欢她可爱的模样,蹲下身子凑过脸去说:“我是二皇姐,初晴亲亲不?”这一亲便亲昵了,之后直到十四叔回来前,小家伙都腻着我。 不知为什么,从没来过东北的我,不仅对此处干燥的气候没有不适应,对于十四叔家里的一切,也完全不陌生,就好像在宫里在符望阁,而此时此刻,宫廷对我而言,远不如此处自在。 婶婶亲自下厨为我做饭菜,一路来因车马颠簸和心情郁结胃口都不曾好过的我竟然吃下一大碗米饭,嚷嚷着还要添饭时,婶婶说:“你身子疲累,吃多了不好消化,明日养足精神凭你吃多少,婶婶都做。” 我摸摸肚子也觉得饱了,便答应,而小初晴则拉着我娇滴滴地说:“姐姐去玩儿,去玩儿。” 遂撂下碗筷,跟着小家伙到后花园来,十四叔虽然经年在沙场翻滚,可到底是皇室子弟,生活亦极精致,此处花园陈设丝毫不比宫里差多少,不怪我时常恍惚,好像还在家中。 快八月半,草地上早就枯黄一片,下人铺了厚厚的毡毯,我和初晴在上头玩了半天,午后的太阳尚暖和,小家伙玩累了就往我怀里一滚,呼呼睡着了。我倒睡意全无,一来怕挪动身子吵醒她,二来热闹过后心里便突然变得空荡荡的,思绪飞扬繁复,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甚至我觉得我喜欢这里,如果一辈子在这里也挺好。但旋即就拍下这样的心思,我怎么可能在异地久留,父皇母妃会想念我,而我也放不下明源。 不久,身后有枯草擦擦的声响,是有人在靠近,我略略一回身,便见伟岸的身姿出现在眼前,阳光很耀眼,从他的头上射下来,叫我睁不开眼睛。 可是声音却那样温和:“你是初龄?长那么大了?” 记忆里十四叔只回过京城一次,那年我才六岁吧,几乎没打什么照面,只知道哥哥们都极其崇拜这位皇叔,后来听了他许多故事,我也将十四叔列入大英雄行列,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十四叔!”我甜甜地唤他一声。 他的笑比阳光还浓烈,蹲下来将熟睡的初晴抱入怀里,抬眸细细地看我,深眸里刻入我的脸庞,他道:“你不像你的母亲。” 我笑道:“没有人说我像她,若能像母亲就好了。” “是啊……”他淡淡一声,却又笑道,“大概因为皇贵妃她,是独一无二的吧。” 我不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跟随他一起将初晴送回她自己的屋子,小家伙在父亲的臂弯里睡得更香甜,十四叔很疼爱这个女儿,泓昇先头就与我讲,父亲对他很严厉,但是对妹妹几乎宠溺。彼时我笑笑:“你皇伯伯也一样。” 从初晴的屋子出来,我将一方小锦盒递给他,神色沉重道:“这是母后留给您的遗物,父皇让我带来给十四叔。” 他深邃的眼眸瞬时黯然,沉默半晌后才问我:“皇嫂走得安详吗?” 很惭愧,我根本没有看见,所知道的都是母亲告诉我,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她,而是愧疚的我,根本无法想像她能安心离世。 “母后走时只有父皇在身边,当时的事情我不知道,但母后的遗容安宁慈祥,好像睡着了一样。”我说着,不免眼红起来,哽咽道,“三哥和大姐姐都没来得及赶回来,十四叔您也……” 他低沉地说:“十四叔走不开,边防不可松懈,国有大丧时,往往最容易轻敌。” 我没说什么,我有资格说别人吗? 他抬起头道:“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该更该好好活着。初龄,一眨眼你都十五岁了,当年抱着你,才出生不久,时光真是奇妙,你们长大,我们也老了。” 我赧然,笑而不语,见他当着我的面打开锦盒,我也有一丝好奇,可没想到盒子里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竟只是一封手信。自然,我不能看到内容。 十四叔也当着我的面展开信笺,可本就黯然的神色里莫名地滑过不安,且快得容不得我再确认。 他缓缓将信合起来放回锦盒,又若无其事抬眸对我笑:“还有精神吗?十四叔带你去边境看看,卓儿说你骑术很好。” “卓儿?”我不解。 他笑道:“是泓昇的乳名,走吗?你出宫来,就是散心的,那些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 我欣然,“想和十四叔比一比。” 他朗声大笑。 下午的时光,十四叔带着我和五哥还有泓昇一起策马到边境,我站在边境回望我的国土,国和家的归属感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强烈,十四叔指着境外对我说:“落叶归根,每一个人都要生死在自己的国土,身不入国土,灵魂也不会有归属。十四叔和众将士守护这里每一寸土地,亦是守护天下子民的灵魂。” 这是我听过最慷慨豪迈的话语,他虽只是娓娓道来,却重如千斤。 “十四叔,你是皇族的英雄,是百姓的神佛!”我道。 “有这么厉害吗?”他笑,竟是毫不掩饰地问我,“比起你父皇呢?” 五哥的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他勒马好一阵才叫他平静,众人笑笑又都来看着我,我笑道:“十四叔为天下百姓守护灵魂,父皇则让他们的灵魂安乐宁静,你们是不可比,却都不可或缺的。” 他静静地看着我,欣然。 继而我们策马沿着边境整整跑了一个时辰,将我路途上受束缚的酸痛筋骨悉数活动开,当我们回到王府,已日落西山。初晴早就醒了,正哭着找不到姐姐,一见我就扑来,娇滴滴地问我:“姐姐怎么丢下我?” 十四叔将女儿抱起来问:“晴儿那么喜欢姐姐?” 初晴很肯定地回答父亲:“喜欢姐姐。”而后就挣扎着要从父亲怀里逃开,拉着我的手再不肯放开。婶婶怕她累着我,我却并不在意,反和小丫头一同坐卧,甚至一起洗澡,初晴被我惯得睁眼看不到我就要哭。十四叔说:“这孩子其实很怯弱很认生,到底是骨血相连的姐姐,竟那么喜欢你。” 彼时正吃饭,初晴坐在我怀里,我撕开鸡腿肉喂给她吃,笑道:“初晴这样的个性最讨母妃喜欢,听话乖巧,不似我小时候淘气得没边。晴儿吃饭也好,母妃说我小时候只爱吃乱七八糟的点心,若想我正经吃顿饭菜,能把符望阁闹得翻过来。” 五哥在旁边连连点头为我证明,众人皆笑了。 我喜欢这样和乐的气氛,又不禁在心里念叨:东北真好。 很快就是中秋节,因全国禁娱一年,即便是东北也不得庆祝这一节日,定康亲王府里没有张灯结彩,但十四婶婶当日还是张罗了一桌饭菜。 大家都知道,固然十四叔与他的皇嫂感情笃深,然他的王妃和孩子们对这位皇后实在没什么感情可言,即便悲伤难过,也全因了他。故而他都劝我莫再悲伤,又怎会计较家人对皇后故世的漠然。 我与五哥入乡随俗,该忘的,也就忘了吧。然中秋节对我而言,是谷雨口中一句玩笑,她曾说:这节日同主子犯冲,每年都要闹出点事情方能罢休。 所以,此刻神情黯然的我,是在为母亲担心。 婶婶热心地问我:“初龄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素直地说:“每逢佳节倍思亲。” 初晴奶声奶气地跟着背诵:“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引得众人皆笑,我欢喜地问她,“晴儿怎么那么聪明呀?”小丫头见我夸她,更得意了,叽叽喳喳地显摆她会背诵的诗词,直吵得婶婶说头疼。 十四叔道:“这孩子奇了,平日里扭扭捏捏地,要她当众背诗几乎不可能,这是怎么了,有了姐姐就变得这样活泼。” 初晴也听不太懂父亲说什么,只是忽而抱着我的脖子说,“大姐姐不走,不走。” 我心底一疼,傻孩子,姐姐终究是要走的。 却是此刻,外头飞马来报,说在边境捉拿到几名擅自入境者,本来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然其中一个声称手持书信要见大将军。 十四叔随口问:“什么样的人?” 来者道:“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 “一个孩子哪儿来什么书信?近年我不曾出境,也从未留手信与外族人,莫叫他骗了,你们按律处置,将他驱逐出境便是。” 将士应诺,正要离开,十四叔突然叫住他:“那孩子是哪儿的人?” “他说他是北国人。” “北国人?”十四叔悠悠地问,然眼眸中的神情分明是吃了一惊。 之后,那位少年被留下,十四叔等与大家吃罢饭,才离府到军营里去。我哄了初晴睡下,披了件风衣在园子里散步,月色皎洁如雪,星河灿烂如链如缕。秋风吹在脸上,涩涩生冷,让我蓦地想起那日护国寺里将我吹醒的夏日暖风,怎么好像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再没有快乐可言? “皇姐一个人在这里?”泓昇掌灯过来,瞧见我便靠近了。 我有些冷了,便伸手在他的琉璃灯上烤手,笑道:“京城里没有这样美的夜色,这里的天空通透干净,叫人忍不住想停下来抬头看,看着看着就迷了。” 泓昇笑道:“皇姐若喜欢,就长久住下,初晴也喜欢您,而您来了之后,父王也很高兴。” “是吗?” “是啊,父皇这些天时常大笑,挺让人意外的。” 我笑而不语,我还是个能给人带去快乐的人吗?我的身上不是充满了罪孽么? “皇姐……”泓昇忽而严肃起来,清俊的脸上有几丝愁色。 “怎么了?”我随他到凉亭里坐下,亭子里已铺设毡毯,尚能一坐,我问他,“有什么事吗?你看起来欲言又止,很矛盾的模样。” 泓昇遂道:“皇姐,我是家中的长子,您可知道长子背负的责任?初晴因为您的到来而变得活泼可爱,是因为您愿意陪她玩耍。平日里我随着父王学习各种本事,根本无暇陪伴她。母亲忙于照顾一大家子人,也不能时时刻刻在晴儿身边,又不让她和外祖家的表兄弟姊妹玩耍,而下人们又总当她是个小主子,不能放开来玩,所以晴儿很寂寞,性格自然就沉闷了。” 这些我都不奇怪,只是奇怪婶婶为什么不让孩子和她的侄儿侄女玩耍,是因为他们还是庶民,而她的女儿是郡主? 不过我想,泓昇说这么多,目的不仅如是,便只是道:“你继续说,皇姐听着。” 他似乎又犹豫了一番,方轻声道:“皇姐,我方才听见一些传言,说今日被捉到的那个声称有信函给父王的少年,是当年父王在北国留下的私生子……” 我低呼“怎么可能?”,硬是将泓昇的话打断了。十四叔北国遭遇的故事我听过,两次将母亲从阎罗殿拉回人间的千年雪莲也是十四叔从那冰封的国度带回来的。从某种意义而言,我对这个小国有十分的好感。 “如果是真的,那就是我的兄长,我愿意他认祖归宗,愿意让他成为王府的长子。”泓昇严肃道,“并非我想推脱长子的责任,而是想自己闯出一片天地、成就功名,而非承蒙祖荫。” 我击掌轻叹:“泓昇你实在是个好孩子,你可知道在京城有多少和你一样的王公贵公子不学无术、游戏人间,尸位素餐、不求上进,赖着老祖宗留下的几分家产脸面,就理所当然地过着糜烂奢华的生活。你皇伯伯时常头疼,打压几次,又念皆是宗室子弟或皇室亲家,总下不去狠手。来日回京我一定将你的愿望告诉父皇,让他知道宗室里还是有泓昇你这样的好儿郎。” 463.第463章 遇袭 泓昇被我说得羞赧,腼腆地一笑煞是可爱,我拍拍他的肩膀道:“东北虽好,然我们的国土幅员辽阔,你若真想闯出一片天地,将来就去别的地方,去多看看山山水水,你的心胸也会跟着宽广。” 泓昇很高兴,带了几分感激一般对我说:“能听皇姐说这些话,真好。” 所谓长子的寂寞,当如是吧,反观我的三哥,又何尝没有苦闷了二十多年? 此时下人赶来,对我们道:“公主和世子到前厅去看看吧,王爷带了一个少年回来,他的皮肤像雪一样白,俊美得像仙人。” 我们姐弟相视一笑,便来到前厅,果然是一个俊美的少年郎,若说十七八岁也有些牵强,他的身量并不高,还不及泓昇。 十四叔将我们的身份说明后,对于他却什么也没介绍,只是让婶婶为他安排住处,就叫大家去休息,我和五哥同往后院来,听他说:“这孩子怎么看都比你大,怎么会是十四叔的私生子。” “五哥!”我打断他,“别胡说。” “府里都这么传,你没听到吗?”五哥笑,又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即便是也很正常啊,哪个皇室子弟没有三妻四妾?就是外头有沧海遗珠,也不稀奇。” 五哥早已成家,家里王妃并侧妃侍妾就有四五人,他的观念我是扭不过来了,可骄傲如我,又看尽宫廷女人的悲哀,我若成婚,必当一夫一妻,什么妾侍美姬都不可以有。当然我是公主,驸马本就不能随意纳妾,但即便如此,我的观念还是与世俗相悖。既然这样,那就不婚,反正早就笃定,这一辈子都不婚不嫁。 思绪竟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转过身来边听五哥还在絮叨:“这小家伙长得的确俊美,和咱们很不一样,眼睛大鼻子高,皮肤那么白,他从来没晒过太阳吗?” 正好到我的屋子,我懒得再听哥哥说这些,闪入屋子里去说声:“明儿见。”就生生把他关在外头了。屋子里奶娘正陪着小初晴,我洗漱更衣后便打发她离去,自己拥着这小人儿入眠,然半夜里,初晴突然从梦中哭醒。 我心疼地问她怎么了,小家伙腻在我怀里说:“姐姐要走吗?” “做恶梦啦?” 她楚楚可怜地央求我:“姐姐不要走,姐姐陪着我,哪儿也不要去。” “姐姐不走,姐姐天天和初晴玩。”我擦去她的泪水,亲吻她胖乎乎的脸颊,可是怎么哄她依旧哭泣,直到凌晨时分哭累了,才抽抽搭搭地睡去。我被她这一折腾,也困倦极了,两人相拥而眠,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午饭都开始张罗了。 婶婶带着下人来侍候我们洗漱,笑道:“听奶娘说昨夜小家伙闹了大半夜,所以今日我不让他们吵醒你们,饱饱睡一觉才好。” 我笑着谢过,又和初晴逗了半天,她似乎已经忘记那场噩梦,我也不再提。婶婶又道:“今日是卓儿的生辰,可惜你十四叔一大早就去了军营,不知道夜里能不能回来,虽然禁娱中,但夜里还是摆一桌酒席让卓儿高兴高兴。中午厨房里煮了长寿面,初龄也跟着吃点。” 我答应着,问他泓昇去了哪儿,婶婶说他去外祖家里了,想起泓昇说过母亲不让初晴和表兄妹们玩耍的事,我便没有多问,若是没那回事,兴许我就要跟着去凑热闹。以往出宫在护国寺,明源偶尔出诊会带着我,吃过粗糙简谱的农家饭菜,却觉得比宫里任何东西都好吃,明源说,那是自由的味道,我信。 夜里十四叔带着那个俊美的少年一起回来,我才知道他叫柯里颀,今年十七岁。而年龄一明确,私生子之说不攻自破。晚上的生辰宴一家人说说笑笑很热闹,我甚至贪恋这样小家庭的氛围,然意外的是,席上十四叔便对我说:“过两天就走吧,再不走东北就要落雪,大雪封山就走不得了。” 我愣住,他继续道:“你若愿意,可否顺路往西南去一次,十四叔有东西要你带给你三哥。” 我还没说话,初晴已哇哇大哭起来,抱着我的脖子,反反复复地说“姐姐不要走。” * 晚上还有更新哟。 那人道:“公主恕罪,末将受王爷之命保护公主周全,不可擅自离开。” “废话,没有五哥周全哪里来我的周全,五哥若出了事,你们早晚也护不住我。你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在这里,人家真的要杀过来又有什么用?快过去帮五哥,听见没有?”我急得直跺脚,可是他们一个都不理会我,依旧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你们!”我几欲哭出来,指着他们道,“你们可知违抗我的命令也是死罪?”他们不动, 我再道:“父皇只是让五哥随驾保护我,我才是真正做主的人,你们都要听我的!”他们依旧不为所动。 “你们再不去相助五哥,我就死在这里!”我奔回帐子里抓起一支发簪抵在脖子上,厉声逼迫道,“本宫绝不戏言。” 他们愣住,直直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此时忽听五哥高喊:“快带着公主走!”我闻言抬头,竟见数支火箭朝我的营帐射来,轰然将我的营帐点燃,不等我再反应什么,侍卫一把将我抱起带到马上,飞驰而去。 “五哥……”火光中五哥还在与敌寇交战,而我却越离越远,数十个侍卫尾随而来,他们只一心保护我完全不顾五哥那里的弱势。我几乎绝望,不知接下去还会发生什么。 却是此刻,一道白影仿佛从天而降,随之有数十人骑马挥剑加入战斗,而他们均剑指黑衣人,显然是帮着五哥而来,我的心终于落下。 可是这一松懈,使整个人堕入昏迷里,眼前刀光火影逐渐被黑暗所替代,当我再次醒来,只觉得周身摇晃,耳畔浪声淘淘,竟已在船上。 “五哥!”我翻身起来冲出船舱,忽而船身剧烈晃荡,猝不及防的我仰天跌下去,正天旋地转,忽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出,入目是白皙的肌肤、深浓的眼眉,还有如雪的铠甲。 柯里颀?我惊呆。 “公主!”他扶我站稳后,退后半步行礼,“王爷受了轻伤,正在休养。” “轻伤有多轻?”我不肯信任他,“带本宫去见王爷!” “是!”柯里颀答应着,侧身让道引路。 可我才走两步船又剧烈晃悠,我一个踉跄跌入他怀里,被他牢牢抱住,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待站稳我倏地就逃开了。 “失礼了。”他很礼貌,而我本没有理由怪他。我们俩尴尬地一前一后走着,忽而我驻足,叫身侧稍后的他差点撞上来。 我问:“昨晚带兵支援五哥的人,是你吗?” “是。”他简单地回答我。 “谢谢你!”我道,“可你为什么会出现?” 柯里颀答曰:“末将一直尾随保护公主和王爷一行,大将军交代过,若无险情不得随意暴露踪迹。” “带去西南的兵器呢?” “半数被抢,余下的已带上船。” 我蹙眉问:“是谁干的?强盗匪类?” 柯里颀定睛看了我一眼,道:“尚未查明,为免横生枝节,王爷下令先上船。” 我深吸一口气,与他静默相对,忽而想起什么,周身一抹,在腰际摸到十四叔让我带给三哥的密信,幸而没有丢失这一件东西,可也因此,让我觉得所有的事都那么蹊跷,其中仿佛有不合理的地方,只是一时混沌,我不能发现。 “走吧,带我去看王爷。”我意识到自己精神的放松,因为不再对他自称“本宫”。 可初晴只是个小娃娃,她的哭闹不会有任何作用,我在东北住不过十天,就又要启程。然与其说是让我带东西给三哥,不如说是让五哥护送,因为那一车车冷冰冰的长枪盾牌、箭矢大刀,我委实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而五哥却为之兴奋,临行前更让十四叔带他去兵工厂转了转。 东北铸造兵器是几年前父皇才批下的,只是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十四叔已将他筹建得如此完善,甚至可以为驻守西南的三哥输送兵械,但我也曾质疑十四叔:“蜀中亦有兵工厂,迢迢千里送到西南,路上颠簸不说,万一遭盗匪抢劫,岂不是白白便宜他们,这样还不如自蜀中运输更好。” 彼时十四叔只是笑道:“只是想让你三哥试试手,看看十四叔这里铸造的兵器比起蜀中百年工艺如何。你且放心带在路上,就是半途丢失了,十四叔也不会怪你。这么点东西,能成什么气候。若哪一个从你手上夺了去,十四叔就将他们悉数抓来任你处置。” 我嘻嘻笑道:“太平无事最好!” 他笑而不语,却递给我一份密信,嘱咐:“收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来日见了你三哥亲手交给他。” 我心中有些不安,他却笑道:“兵家常有的事,女孩子家不必太担心。”我方安心。 如此,不等八月过去,我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东北,叫人发笑的是,来时轻车简从,离时的路上竟如此招摇。 最难过的便是初晴,哭成了小泪人儿,我亦舍不得,竟是离别父母时都不曾这样难过,终是十四叔好声哄着,她才摇摇手对我说:“姐姐走好,姐姐再来呀……”言罢又大哭,伏到十四叔肩头去再不看我。 怕小娃娃再纠缠,我辞别十四叔和婶婶,将泓昇叫到面前拍着肩膀道:“等皇姐我回京,你也来,叫你的小哥哥们看看泓昇有多棒。” 泓昇憨憨地笑着答应,策马一路将我送出城。只是这一路都不曾见到柯里颀,才发现我对那个肌肤白皙、安静谦和的俊美少年郎充满了好奇。 “父王似乎将他编制入军营了,已不在府上住,我也好几日没见过了。”泓昇如是回答,更有些惋惜地说,“似乎的确不是父王的孩子呢。” 我笑道:“你这傻孩子,若是的话叫婶婶情何以堪,你们男人啊,都是没良心的。做儿子尚且如是,将来你做了人家丈夫,也这样想吗?” 一阵笑声后,众人分别,我们带着绵长的送押兵器的队伍往南边去,因走水路更方便,出发前我们便研究了路线图,计划走六天后便要登船,我长那么大还没做过大船出远门,而此次上了船就要十天才能靠岸。 彼时十四叔说:“你这深宫里长大的小旱鸭子,上了船可别发懵。”婶婶嗔他不心疼我,自己张罗着找了好些大夫开了药叫我随身带着,我欣然接受,只是没告诉他们,临出门前,明源已经给我准备了一年都用不完的药,而最重要的便是治疗咳喘的,那是我多年的顽疾,秋末冬初若不知保养,就会发作。 而每每发作便能去护国寺疗养,故而我每年都会“发作”,有一年被母亲发现我装病,气得她大半个月不理会我,父皇劝说也无济于事,终是我急得险些真的病倒,才叫她不生气。 也是那一次后,我晓得利用父母对自己的爱达到一些目的,是这世上最要不得的事。父皇亦虎着脸教训我说:“你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哪一件我们不曾答应你,何苦让你母妃担忧?”之后我乖巧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离开他们半步,最后父皇嫌弃我总打扰他们俩清静,硬是将我赶去了护国寺。 想起往事来,充满了童趣和快乐,十五岁前的我当真时时刻刻都浸透在幸福里,即便做错事胡闹挨罚挨骂,也是快乐的。每一个人都爱我,每一个人都那么善良。如果没有专属于我的生辰宴就是得到这些幸福的代价,我宁愿不要那一场及笄之礼,而事实上我根本不曾期待过奢望过,可它……就是发生了。 才好一些的心情因为勾起这些又黯然,五哥也说怎么才见我笑了几天又变得沉闷,我托赖思念父母兄弟和舍不得初晴,敷衍过去,不知不觉已走到第五天。五哥让队伍停下,扎了营帐叫我好好在床上睡一夜,说因马上就要登船,怕我没有体力应付船上的颠簸。 晚上特地给我熬了最喜欢的鸡汤,可我嫌弃做得不好油腻腥气,偷偷将一盅汤悉数倾倒了,五哥来看我时见我喝光了,很是高兴。 晚上我独自睡在帐子里,门外有随侍的宫女侍卫守护,我亦从不认床,浑身疲惫下很快就睡着,只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听见兵刃相击的声响,睁开眼,竟发现自己的帐子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下,帐子上投射出整整一圈人影,而帐子外头呼喊声斥骂声还有冷冰冰的兵器碰击声,直叫闻者心颤。 我胡乱抓了件衣服裹上身,扯开门帘,竟见三排侍卫持械将我的营帐团团包围,见我出现很是讶异,一人忙道:“请公主入营帐。” 外头刀光剑影、一片混乱,仿佛有无数的黑衣人朝那一车车兵器扑过去,五哥带着侍卫死死守护,可来者前赴后继,根本没有要退散的意思,五哥手下的人显然不够用。 我厉声道:“你们围着我做什么?去帮五哥啊!” 464.第464章 密信 五哥的伤的确不重,见我满目心疼,反来哄我:“傻丫头,这点算什么?大家没事就好。”又问我,“可伤着没有。” 我软软地靠在他的肩头,又一次陷入自责里,“如果我不出门,就不会有这些事了。” 五哥笑道:“你不出门,十四叔也会给三哥送兵器,他们要抢终是会来,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讪讪一笑:“是啊。” “初龄。”五哥突然看着我,疑惑道,“昨晚的鸡汤你喝了吗?” “怎么了?”我奇怪。 “哦……看你脸色不好,心想那鸡汤吃了也没用么。”五哥道。 我狡黠地笑起来,腻着他道:“那汤太油腻了,做得不好我一口也喝不下,又怕你特特弄来的我不吃要生气,所以就偷偷倒了。” “我说呢!”五哥道,见我奇怪,忙说,“你这小丫头,再不好好吃饭我就送你回京去了。” 我忙央求:“一定好好吃饭,只是别再出这样的事了,我快吓死了。” “不会了。”五哥淡淡,我抬眸瞧他,竟是气定神闲,经昨夜一事他仿佛没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是因为他经历过沙场浴血多见不怪,还是他真的知道自此不会有事? 我本不是多疑的人,可经此一事浑身不安,看谁都觉得奇怪,唯独看到那个人才会觉得通透安宁,大概昨夜他如天神一般降临的情景深深刻到我心里了。 “即日起贴身保护我。”我对柯里颀说,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异族人,却莫名地得到了我的信任。 “是。”柯里颀答应下。 离开五哥的船舱,望着船外翻滚的江涛,我道:“带我去船头甲板看看,我从没这样坐过船。” “公主,现在船驶得很急,您过去会晕船。“柯里颀拒绝。 我蹙眉反诘:“你呢?是怕你自己晕船吧。” 他却道:“末将坐过海船,比这江船还要颠簸。” “晕船便晕船,我要看看不行吗?”小公主的脾气还是改不掉,我不喜欢被拒绝,扭头朝船头走去,一路侍立的侍卫纷纷朝我行礼,而他就跟在身后,也不再拒绝。 站在甲板上看船只劈浪而行,两岸群山从身边飞逝而去,飞溅的江水夹杂在风里扑在我的脸上,沁凉、腥冷,天阴沉沉的压在山头,那高高的悬崖犹如擎天巨柱插入乌云。 “要下雨了吗?深秋的雨总是凄凉而狰狞。”我问,“柯里颀,你们北国下雨吗?” “北国只下雪,我们终年积雪。”他道。 “所以呢?”我转身看着他,“所以在你眼里,如此阴沉可怖的天气,也是美景?” “不美。”柯里颀回答我,“末将来****前去过其他国度,坐过海船远洋,这样的天气也见过,并不稀奇。” “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我好奇不已,“既然是如此海阔天空的个性,为什么要入我十四叔麾下?” 柯里颀道:“受母亲之托,完成她的心愿。” 如是听来,我不便再深问,我们虽是主仆,我也该尊重他个人的私隐,更何况他是异族人。 “有空给我说说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海船是不是很大?海上的鱼是不是也很大?我听说有像屋子那样大的鱼。”我的心,又何尝不愿扑向蓝天碧海,对他的好感紧跟着又加深了一层。 正要走近他,突然一阵恶心涌上心头,浑身透着说不出的难受和乏力,多走半步便觉得天旋地转。 “柯里颀。”我低呼,见他凑近我,方道,“我好像晕船了,送我……”话未完,胃里翻江倒海,我扑到船边不住地恶心呕吐,好半天歇下,人已瘫软地无力支撑。 “公主,末将……”他朝我伸出手,怯然犹豫,我点了点头,他便伸手将我打横抱起,一路回船舱去。 平躺在床上,我仍旧难受得头痛欲裂,蜷缩在床的一角,紧紧闭着眼睛。我听见他和侍女说什么,不久便没了动静,而浑身无力地我终于在摇摇晃晃中睡着,再一觉醒来,外头漆黑一片,船只的摇晃也不再那么剧烈,侍女告诉我现在是晚上了,船行得慢一些。 我洗漱后恹恹地喝了半碗茶,口中发苦什么胃口也没有,终究是不经世事的小姑娘,忍不住在心中抱怨此行的多厄,一颗心已巴不得飞回家去。 “公主要吃些什么吗?”侍女小心翼翼地问我,她们的脸色也不太好,大抵是晕了船。 我揉着额角道:“你们弄些点心放在屋子里就好,我饿了自然会吃,你们也晕船吧,赶紧休息去,我这里不要人伺候。” “可是……” “去吧!”我有些不耐烦,抱着枕头翻身朝里睡去。直到她们真的都退下,才又转身出来,屋子里空荡荡的,桌上的点心也没有诱人的香气,一切都粗俗简陋与我从前的生活迥然不同。算起来,这是我人生里第一次吃这样的苦,骄傲而娇贵的我,似乎有些承受不起了。 翻身起来胡乱穿了一件外衫,掰了小块月饼充饥漫步走出船舱,外头黑得看不到干岸,船上几只灯笼摇曳着昏黄的光亮,我深吸一口腥冷的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难受,凉意让我头脑清醒,只是深夜的风很冷,我忍不住抱臂将自己团住。 此时从身后披上一件氅衣,还带着温暖,我转身看,黑夜里他的白色铠甲有着耀眼的光芒,而他白皙的肌肤几乎变得透明,深浓的眼眉,高挺的鼻梁,琥珀色晶亮的眼眸,世上竟有如此不真实的男子? “柯里颀,你的母亲该是个多美丽的女人?你的父亲一定很爱她吧。”我忍不住感慨。 柯里颀淡淡道:“母亲很美丽,只是父亲早逝,除了画像,末将不记得自己见过他。” “对不起,勾起你不愉快的回忆。”这一句对不起不知如何说出口的,骄傲如我从不需要向父母兄长以外的人致歉,可我记得我不止向他致歉,之前更说过一句“谢谢”。 “末将知道,公主的母亲是****最美丽的皇妃。”他却这么说。 我欣然又骄傲道:“****最美丽的皇妃是刘修容,她美得好像天上的仙女,所有的女人都会嫉妒她。不过,我的母妃在父皇眼中,是独一无二。” 柯里颀脸上仿佛有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就垂下了目光,我凑近他道:“你不会笑吗?” “会。”他低声道。 “那你怎么从来不笑?”我将身上的氅衣拥了拥,本低落纠葛的心情莫名地好起来,笑着问他,“我可以看你笑吗?” 他很疑惑地看着我,但是渐渐的,温暖的笑容从他白皙的脸颊晕开,眼神里也随之透出柔和的目光,其实不论是他这样俊美的人,还是相貌平平的人,世上最美的容颜,就是笑颜。 “真好!”我很欢喜,佯装半分严肃对他道,“既然做了我的侍卫,我喜欢能笑的人,冷冰冰的话就太闷了。” 他点了点头,那暖暖的浅浅的微笑始终没有散去。 之后几天我适应了船上的生活,胃口渐开,气色也好起来,时常拉着柯里颀让他描述异域风光给我听,他总是不急不缓地诉说着,听着听着,那些奇怪雄伟的建筑和美丽的异族女子都仿佛能到眼前,让人无限向往。 我的羡慕几乎变成嫉妒,偶尔抑制不住骄傲的性子,就会冲他发脾气,可他就那么静静地承受一切,这一点,像极了明源。我忽而疑惑,难道之所以觉得他可信任可靠,是因为明源? 这日船只靠岸休息半天,地方官衙前来侍候,我本有意下船游历一番,可五哥说夜里就要启航,若不走明日天色有变就不能再走,无奈我只能站在船上望着那隐约可见的城镇,我太渴望脚踏实地的生活,只想与泥土树木一亲芳泽。 好几日没舒坦洗澡的我,最终让当地官员为我找来了大浴桶搬到船上,侍女们烧了热热的水,可是没有奶娘念珍,我不习惯被这些人贴身伺候,故而遣散了叫他们守在门外,我自己来洗浴。 衣裳一层层脱下,贴身带着的密信也取出,若说不好奇信中内容自然是假的,可理智克制着它,让我知道什么是不能做的。正想到桌边用茶壶压着,不知怎么船身突然剧烈晃动,我一个踉跄朝浴桶跌去,手腕砸在桶边上吃痛松开,密信随即掉入热水中去。 我慌忙爬起来去捞,捞起后稀里糊涂地就将信拆开了,幸而是牛皮纸包的密信,里头的信笺完好无损。可是…… 信的内容还等不到我仔细看,那一排排娟秀干练的字体已让我惊呆,当年手把手教我写字的人已经故去,虽然如今写字自成一体,可我还是时常会临摹她的字迹,她独一无二的字体我毕生不会忘记。 母后?为什么母后的书信,会由十四叔让我转交给三哥? 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一行行看下来,而第二页已然不同,曾经哥哥们也临摹过,那是十四叔的字迹。 读罢信,我只觉得浑身无力,热滚滚的泪水从面颊滑落,母后……你这番苦心,谁知?而泓昶他更是无辜的,可连您都不站在他身后的话,真的要把他逼到那一步吗? 母后,是初龄对不起你! 我抱着自己大哭,却不敢出声,不想让外面的人发现我在哭泣,更不能让五哥知道我为什么而哭。 可天下怎会有这样的女人,她究竟有多爱父皇,爱到即便自己死了,也要托付信任的人看住自己的儿子和家族,不让他们将来对丈夫有一丝一毫的伤害,可是天下人谁懂她的苦心?给予她的评价,对家族心狠手辣这四个沉重的字,掩盖了她所有的光华。 “我若嫁给容朔,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呢喃着这句话,我慢慢站起来,将信纸卷成长条塞入油灯点燃,看着密信在我的手中逐渐变成灰烬,最后一刻将它抛入浴桶里,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的确不想再有别的人看到母后的遗书。 至于十四叔的书信,他的目的是希望三哥能遏止住容家势力的复苏,在必要的时候扶持泓曦,我冷笑,为什么偏偏是泓曦? 我褪尽衣衫钻入热水里,让四肢百骸都在热水中得到舒缓,初龄你不能懦弱呀,你的父亲你的母亲,还有你的弟弟,他们的存在不只是为了保护你,难道你不更应该守护他们吗? “母妃……”我呢喃着唤娘亲,可她在千里之外听不见,谁也不会应我,谁也不会在这一刻来保护我,我有的只是自己。 我该嫁给容朔才对,嫁给他后朝廷的势力能得以平衡和牵制,母后所担心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泓昶和泓曦不会走到对立面,我的哥哥们也不用在弟弟中做出选择!初龄啊,你可知道自己,险些闯下多大的祸? 我深吸一口气,爬出浴桶擦干自己的身子,穿上干净的衣衫后静心修书,而后走出船舱,外头地方官员仍在侍立,我傲然走向他们,将书信递过:“本宫给父皇母妃的家书,务必妥善送达不得有误。” 他们自然愿意为我办差,谁都知道在帝妃面前,我比皇子还金贵。 回来时,五哥站在船上看我,还笑道:“想家了?” 我压抑心中的难受,欣然作态,“是呀,想着赶紧到了西南,就好回家去。只怕今年除夕没法儿在宫里过了。” 五哥大笑道:“那时候问四哥,父皇怎么就同意让你出来游历,四哥只是淡淡地说:‘那丫头的心系在这里,没几天就会想家要回来。’你啊……全叫四哥说中了。” 我心叹,究竟是四哥了解我,还是父皇未卜先知? 是日夜里,船只启航,五哥从当地护城军里又挑了二十名精壮的侍卫随行,船上的防护仿佛固若金汤,而船只飘摇在江中,本就比陆地更安全,我也仿佛忘记了那日遇袭的事,一心只想快些到西南,而后直接回京。 到那时父皇一定已接到我的家书,他定会为我安排好一切。 这一夜平静地度过,翌日傍晚我坐在甲板上看江中鱼儿追逐船只,是不是抛下一些点心,可是船行得太快,我根本看不到它们能不能吃。身后有铠甲摩擦的声响,听脚步声便知道是柯里颀来了,自昨日后我没与他说过话,而他却仍傻傻地,看见我便露出暖暖的微笑,我甚至想,这样的笑真实吗? 可见,我委实是个难伺候的小主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公主。”他在身后唤我。 465.第465章 姐姐 “什么?” “船即将行如急流,请您回船舱。”柯里颀道。 “知道了。”我随口应一声,却没有半分要起来的意思,直到他再次催促我,我怒而起身道:“你真烦,不是说我知道了吗?” 他一愣,那暖暖的笑容散了,很担心地看着我说:“公主有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我没好气地堵回去,径直往我的船舱去,擦身而过时听见他说,“您一整天没有笑过了。” 我驻足静立,心重重地沉下去,极轻地说:“柯里颀,我笑不出来怎么办?” “公主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呢。”他道。 “是吗?”我转眸看着他,苦笑道,“幸好五哥没有看见我这副样子。”言罢我回船舱去,再没有出来。柯里颀说我把喜怒都写在脸上,我又怎好再出去叫人看到,我还没学会隐藏自己的情绪,那就隐藏自己吧。 晚饭照旧没什么胃口,侍女们只当我一味挑剔,也没说什么,早早遣散她们后,便躺在床上看书,书都是翻过无数遍的旧书,早就兴趣索然,不过是手头有件事做,发散一些心思。灯光昏暗,看久了便感困倦,正要合眼,突然船体仿佛撞上了什么一阵晃动,几乎将我震到地上。 但听一声清脆,我屋里的油灯落到地上碎裂开,火苗就着地毯倏然窜起,我大呼:“来人!” 柯里颀应声便闯入来,扯过床上的棉被将火苗扑灭,却不等我问话,随手将衣架上的黑色氅衣将我兜头裹住,低声说一句“公主不要出声,跟着我走。”便把我拦腰紧紧贴在身上带出了船舱。此时我才发现,外头竟是一片混战,船上多处已被点燃,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一艘大船撞上了我们,不断有黑衣人涌上,一如那一夜。 “怎么回……”我刚想开口,记起柯里颀叫我不要出声,便紧紧搂着他的腰跟随他,我不能让自己身陷险境,只有安全离开这里,才可以做更多的事,我信任身边这个男人,此时此刻愿意将我的生命托付给他。 可我仍旧想不通为什么我们一行屡遭袭击,就因为船上这些兵器?可从前也不曾听哥哥们说哪儿哪儿的兵器运输遭抢劫,为何什么事都叫我遇上? 厮杀声将我拉回现实,柯里颀没有恋战,只是带着我往船尾退去,那里有救生船只,他大概是想带我离开,可是五哥怎么办? 我们一步步退向船尾,也有侍卫赶来保护我,可黑衣人不断冲来,形势十分危险。柯里颀放下我去松开救生船,我看着侍卫们一批批倒下,浑身都跟着颤栗。 此时但见一个黑衣人跃出人群,救生船一处有灯火,我们的行迹很明显,他迅速向我和柯里颀冲来,手中明晃晃的长剑直直朝柯里颀背心刺去,我本能地护过去,张开双臂直面那蒙面人。 却是这电光火石间,那把长剑停在了半空,同时我听到救生船落水的嘭响,柯里颀飞身踢开蒙面人的长剑,拦腰将我抱起,纵身跃下的一瞬,蒙面人竟朝我扑来,我的手无意识地从他的面前拂过,竟扯下了他的面罩,灯火将他的眉目照得清明,我的心几乎因此停止跳动。 当我随柯里颀落入救生船,他奋力将船只划开时,我的视线仍停留在船尾那个男人的身上,他的人尾随而来似要向我们射箭,却被他拦下了,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看着我,而我也正看着他。 容朔!为什么是你? 可你记着,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模样,一辈子不会忘记今晚的情景,容朔,这笔帐我一定找你算来! 当柯里颀划着船带我到达岸边安全的地方,天已蒙蒙亮,我累极了害怕极了,容朔茫然惊讶的脸孔在眼前挥之不去,所有的事情都复杂起来,没有一环可以衔接上,仿佛从我离开京城起,所有的一切就潜移默化地展开,而我似乎是唯一不知情的那一个,可事实上又有几个人知情? “柯里颀,你知道吗?”我大声问他。 他一怔,茫然,沉默。 容朔!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我生命里的男人,当我一封家书上禀父皇我愿意嫁入容家的时候,他亲手将一把无形的利剑刺入我的心脏,他要怎么解释昨晚的出现?偷袭皇子和公主,他意欲何图?他们容家要做什么? “公主。”柯里颀轻声叫我,甚至伸出手握住了我,“不要太激动,您的脸涨得通红。” 我缓缓回过神来,直觉得身心疲惫,而他继续道:“我们上岸吧,您需要休息。” 正如昨晚将生命交付给他,此时此刻我也完全失去了自主意识,如行尸走肉般跟着他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在一个沿江村落安顿下,我心心念念的农家饭在这个时候端到面前,不啻是天大的笑话,我怎么可能咽得下一口饭? 柯里颀却吃得很多,大碗大碗的米饭灌下去。我知道他要积攒体力保护我,可不是我矫情,我真的什么也吃不下。歇脚的这几天,我越发变得瘦弱,而天气渐冷,我的咳喘之症随时可能爆发。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难过,也许在他看来只是遭遇了一场袭击而已,他又怎会知道,我送出去的信函已追不回来,而那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那一晚用剑指着我。五哥行踪不明,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害我的哥哥,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我要如何打起精神,而又该怎么办? 回京吗?回京去告诉父皇一切,是,他一定会相信我,可这就代表着容家的覆灭,代表着泓昶没有未来,泓昶自小生活在母后的阴影下,难道要他以后的生命依旧在外祖家族的阴影中抬不起头吗?他可是我的弟弟呀! 这日柯里颀强硬地将我带入城镇看大夫,配了治疗咳喘的药后,他身上的银子也几乎殆尽。路过一家当铺时,我褪下耳环交付给他,让他当回应值的价钱,本以为憨直的他会被欺负,毕竟我的东西每一件都是稀世珍品,没想到他很机灵,拿回来的银子和我预估的差不多。他更道:“公主这对金镶和田玉红珊瑚耳坠,应该值更多的钱。” 我笑道:“你也认识红珊瑚和田玉?” 他一愣,只是道:“曾经在旅途上和一位****珠宝商贩学过。” 我笑笑不语没有深想,在城镇里休憩一日后,我便吩咐他去买马车干粮和冬衣,更让他打听好出行的路线,他问我:“姑苏是公主想去的地方?” 我苦笑:“那里有我想见的人。” “皇室得不到您的消息,会担心。”柯里颀很担忧。 我却笑:“父皇会找到我的,他比谁都了解我。” 意外的是,并没有什么追兵一路逼迫我们,南下往姑苏的路途一帆风顺,没有了车马仪仗前呼后拥,只有柯里颀随身相行,我竟也感受到从未有过的自在,郁结的心情在路上散开许多,将至姑苏时,柯里颀竟说:“公主你笑了。” 到达姑苏时,已是十一月末,这里早落下第一场雪,我弃车步行,穿着厚厚的氅衣踩着吱嘎作响的白雪前行,一路上我们典当过三次饰品,足以支撑我丰衣足食地来到这里。 而虽然一路辛苦,我竟没有引发旧疾,自然柯里颀悉心照顾是头一件功劳,可我自己也的确小心许多,因为不知该去往何处的我,此处是最后可以匿藏自己的地方,如若连这里也无法到达,我还能做什么事? 柯里颀静静地随着我前行,他总是顺从我所有的决定,让我安心之余也渐渐生出依赖感,甚至一度觉得有他在,就足够了。 “你认得汉字吗?”一路问路而来,我们在一座大宅前停下,我指着匾额上的大字问他。 他暖暖地笑起来:“如果不认字,怎么替公主抓药典当东西?” 我也笑,“那你念给我听。” “棠越书院。” “这是我外公曾经执教的书院。”我骄傲道,“我的母亲出身自书香门第,虽是女流但学识渊博,我四哥就是谨郡王,从小跟着我的母妃念书学习。” 他很认真地听我讲,眸中露出的崇敬神情特别可爱。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突然有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一个胖乎乎的小家伙从门里跑出来,是个才五六岁模样的男孩儿,正不知从哪儿滚了一身雪。 我跑上前将他抱住,凶巴巴地说:“跑什么?”小男孩儿惊慌失措地看着我,几欲要哭,我又凶道:“邹建毅,男孩子怎么可以哭?” 小家伙更是愣住了,一个陌生人竟叫得出他的名字,难道不奇怪吗?此时从门内追出一位窈窕少妇,小家伙如遇救星挣脱开就扑回去,急吼吼地喊着:“娘,娘……” 我缓缓起身与那少妇对视,她静静地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陌生的柯里颀,而后柔声道:“小丫头,怎么一个人来了?” “大姐姐!”我哽咽,看见她,忍了一路的眼泪顷刻泫然而下,“大姐姐,我好想你……” 姐姐纤眉深蹙,几步上来将我拥入怀里,连声问:“怎么了?我的初龄,这是这么了?” “娘。”小建毅扯扯姐姐的衣摆,“这是谁?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姐姐松开我,将儿子抱起来朝着我,笑呵呵说:“这是你小姨,建毅不是一直要看小姨吗?小姨长得好看吧,比娘好看是不是?” 小建毅眯眼瞅着我,坏坏地笑:“小姨哭鼻子呢,小姨羞。” 我赧然抹去眼泪,姐姐则放下儿子拍拍他屁股说:“去告诉爹爹和姐姐,小姨来了。” “嗯!”建毅乐呵呵地朝里头跑,奶声奶气地喊着:“姐姐、姐姐,小姨来了。” 姐姐捏了我的手,柔声道:“进屋去吧,手冰凉冰凉的,我真不敢相信你是一个人跑来的。”她越过我的肩头看看柯里颀,问,“是你的侍卫?” 我点头,她朗声朝柯里颀笑道:“不认识我吧。” 柯里颀茫然地站在那里,姐姐方道:“我是舜元公主的长姐。”他一惊,忙跪在雪地里行礼,“末将参见大公主。” “来。”姐姐牵着我往书院里去,只是跨过那一道门槛,便有暖意袭来,我再不必漂泊。 棠越书院如今是姐夫在主持,眼下正值冬假,书院里空荡荡的,侍女仆人虽不认得我,但听建毅一路吆喝进去,皆已知我的身份,纷纷出迎行礼。不久便见清俊的姐夫带着一个女娃娃出来,那才八岁的小姑娘怯怯地躲在她父亲身后偷眼看我,建毅则乐颠颠指着我告诉她,“大姐,这是小姨呐。” “公主有礼。”姐夫向我行礼,我笑道,“姐夫又闹虚文。” “你别理他,就是瞎正经。”姐姐欣然,忙吩咐下人,“去打扫客房,再烧热水,把葱油饼煎上,煮一壶热热的杏仁露来。”转身又指着柯里颀对管家道,“给这位大人安排屋子,一切都伺候好了。” 众人应着,而柯里颀也被拥簇而去。我几步走到外甥女的面前,蹲下身子道:“璐儿不认得小姨了吧,你都长这么大了。” 姐姐十八岁那年下嫁给了国子监最优秀的才子邹皓,可是他辛辛苦苦研读数年,最终却没有入仕,反退到姑苏这座美丽的江南小城,甘心在棠越书院里做一名授课的夫子,父皇便下旨让他承接棠越书院,一晃十年。 十年里姐姐只回过京城两次,一次是生下璐儿后,再一次就是前年中秋,只是第二次他们仅夫妻俩回来,并没有带着孩子,故我只见过襁褓里的璐儿,转眼我过了及笄之龄,小璐儿也长大了。 “小姨好。”她腼腆地向我行罢礼,又躲到姐夫身后去了。 “先去洗漱休息,来日方长,有的是时候说话。”姐姐不由分说便带我走,建毅那里朝我做鬼脸,还羞着脸说,“小姨哭鼻子呢!” 我朝他凶回去,却被姐姐拉着走了,她嗔一句:“你啊,还像个小孩子。”我娇气道,“我本来就是孩子。” 466.第466章 做一辈子的小公主 她定睛看我,虽满目嗔色,却是心疼地说:“姐姐没能参加你的及笄之礼……” “姐姐。”我先打断了她,哽咽道,“你不知道母后去世了吗?” “知道。”她很平静,“母后久病多年,我心里早有准备。” “可是……”我突然抱住她,才止住的眼泪又落下,“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姐姐任由我嚎啕大哭,也不问为什么,只不住地哄我安抚我,亲手服侍我洗澡更衣,烘干我的长发后,便把我按倒在床上说,“乖乖睡,睡醒了再告诉姐姐怎么了,我的初龄累坏了,你看你的眼睛都模糊了。” 我朝她伸出手,要她陪我一起睡,她无奈地笑笑也躺下来,将我抱住。 紧紧贴着姐姐的身子,她身上有和母亲很像的味道,漂泊了那么久的心,终于安宁了。 “姐姐。”我呢喃。 “睡吧。”她却不急于听我说什么,而是轻轻拍哄我,“初龄睡吧,睡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却仍道:“姐姐喜欢这里吗?” 她无奈一叹,知道哄不住我,遂答:“当然喜欢,这里是母妃的家乡啊。若不喜欢,我做什么来?” “可是姐夫那样有才气的人,他甘心做个教书先生?” “他说只要我觉得幸福,怎么都甘心。” “幸福?” 姐姐柔声道:“你姐夫知道我不喜欢宫廷。曾经的纠葛纷争让姐姐失去家庭失去父亲,自小生活在阴影中,虽然之后得到父皇和母妃的爱,让我和你一样享受女儿被宠爱的幸福,可那里毕竟是宫廷,随着父皇老去,兄弟姊妹们长大,新的纠纷又要开始,那是历朝历代都无法避免的。他不想我再经历,不想我再痛苦。入朝做官可以为国效力,教书育人也功在未来,他是很想得开的人。” 我抬眸看她,姐姐恬淡的笑容里融着幸福的骄傲,这种眼神,在宫里我只瞧见母亲眸中有过。 “我不是偷跑出来的。”我嗫嚅,缓缓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姐姐,说到母后留给十四叔的遗书时,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姐姐何尝不心酸,紧紧地抱着我,告诉我,她得到母后病故的消息时已是八月末,哭了一天一夜后,就再没有眼泪了。已为人母的她,相信母后不愿意她的孩子们为她而痛苦,只有好好地活着幸福地活着,才能慰藉她的在天之灵。她是真正的国母,无人可以替代。 我央求她:“只想对姐姐一人说,所以我来了,姐姐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姐姐笑道:“傻丫头,十四叔既然知道,你不说,总有一天十四叔也会说。初龄,咱们不管那些事不好吗?” 我摇头道:“不是我想管,我只是心疼泓昶。” 姐姐凝神看着我,却叹:“明源那家伙,果然神奇。” “关明源什么事?”我竟是有些生气,嘟囔说,“他总是神叨叨,却又为何算不到我有此一劫,他可知道我一路过来有多辛苦,好几次我都以为会迷路,从此流落在外头,找不到姐姐,父皇他们也找不到我。” 说着说着便又觉得委屈,姐姐哭笑不得地哄我,“初龄几时才能长大?难怪建毅笑话他的小姨,我的小初龄怎么还是从前的模样?” 我腻在她怀里,呢喃着:“我担心五哥,都不知道他怎样了,我这么没头没脑地跑开,他一定担心死了。可我只想来找你,就在你身边待着,哪儿也不去了。” “你五哥应该没事的,姐姐这里什么消息也没有得到过,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对不?”她擦去我的眼泪,无可奈何地笑着,“你都不管不顾地来了,还惦记这些惦记那些。” “姐姐,如果容朔真的是坏人,怎么办?” 姐姐认真地看着我说:“初龄,皇权斗争中没有好坏之分,只是看你站在哪一边。姐姐的父亲当初是太子啊,叔伯们合力将他从太子位上拉下来,那我是不是该认为天下人都是坏人?包括父皇,更何况父皇还是最后的赢家。” 对于曾经那些事,我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当年斗争很激烈,而父皇也为此吃过许多苦,但毕竟没有真正经历,自小生活无忧高高在上的我,委实无法想象那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 我问:“哥哥弟弟们,将来也会争斗吗?做皇帝,就那么好?” 姐姐却反问我:“还记得母后的弟弟为什么会死在天牢吗?” “你说因为当初他陷害母妃,被父皇关入天牢,后来他自缢而死的。”我怯怯地回答,这件事我之所以知道的那么清楚,是幼时宫廷宴会上,听到外臣女眷们私下议论皇后娘家一个人都没有来的事,回去一句句学给姐姐听,她便正色告诉我事实,更不许我再在母后面前提她的家人。 “那一次就是为了立储,母后牺牲她的家族为父皇赢来十年的太平,如今她去了,一切又会重新开始。”姐姐极严肃地看着我道,“既然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对你隐瞒什么,你还小,只知道每天乐呵呵地过日子,所以这些本就存在但你不曾见过的事跑到眼前来,你就糊涂了。可姐姐这些年看下来,心里早就明白了很多事,泓昶和泓曦,势必是争夺储君之位的焦点,他们之间早晚会掀起斗争。甚至这两个小家伙脸上不显露,个个心里都明镜一样。” “真的?”我咬唇相问。 “害怕吗?”姐姐问我。 我点头,眼泪含在眸中,嘴唇被咬得生疼。 姐姐轻轻一叹:“那就和姐姐一直在这里住着,看不到摸不着咱们就不会心痛,让他们这些小爷们斗去吧,等天下太平了,再回去。” 我沉默,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再问我:“若有一日泓昶和泓曦不能共存,初龄,你选哪一个?” “为什么?”我觉得好压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姐姐,即便不喜欢泓昶沉郁的个性,可他毕竟是我的弟弟,为了他也为了泓曦,我才想去实现母后的愿望,可为什么到头来还要面对这样残忍的事? “姐姐我会选泓曦,你三哥、四哥也会选泓曦,五哥会跟着四哥,而六哥最疼的是你?换言之,所有人都偏向泓曦。”姐姐已坐起来,把我也拉起来,“在我看来,母后让十四叔看着泓昶,并不是怕他伤害泓曦,她是不想自己的儿子成为所有人的敌人,她知道泓昶敌不过的,她不想她的儿子以卵击石,甚至为此送命。初龄,你懂吗?” 我摇头,心好乱,我…… “要么就在姐姐身边,哪儿也不去,随他们去闹。”她仿佛是最后一问,容不得我再回避,“要么住一段日子就回去,解决你和容朔的事,陪在父皇和母妃身边,和他们一起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你怎么选?” “姐姐……”委屈地向她求助,恳求她不要逼我,我一点也不想选。 她却松开我的手,蹙眉肃目看着我:“他们是你的兄弟,是你的家人,你怕什么?决定要嫁给容朔时,你就不怕吗?一个人跑到我这里来,你不是也不怕!其实初龄很勇敢,不要给自己怯懦的理由和借口,你是父皇和母妃的女儿,你身上留着****最尊贵的血液,你怕什么?” “可是一定要在他们之间选择一个吗?我若选了泓曦,就代表必须和泓昶敌对吗?”我大声问姐姐,“也意味着,我要去做一些伤害他的事,而姐姐和哥哥们,将来也会和泓昶对里吗?” “泓昶若不争,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若要争,我们势必保护泓曦。我已经说了,皇权斗争中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初龄,你若执迷不悟,那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姐姐似有些生气,但还是好脾气地说,“你还小,姐姐不怪你不明白,即便你选择一辈子不长大,也不会有人怪你。可是初龄,你真的要做一辈子的小公主?” 这一问,生生将我定在那里。姐姐何尝不宠爱我,说出这样的话,她定是感觉到个中的要紧之处,便容不得我再像小孩子那样看待每件事。她更直白地告诉我,他们都会偏向泓曦。即便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即便她远离了宫廷,他们还是早早就做出了决定。 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是那么得莫名其妙,那么得突然。 “你自己好好想想。”姐姐见我愣在那里,终究没再逼问,将我推回躺下,紧紧盖好被子,柔声道,“父皇明知道会有这一天,却还是一味地将你护在手心里,我想他也是在坚持什么,他的心里也十万分不愿意这样的事发生,可决定这一切的不是他,也不是你我啊。” “姐姐……”我呜咽出声,用被子遮盖了半张脸,终是含泪道一声,“我会选泓曦。” 反是她一愣,随即含笑哄我:“罢了罢了,我何苦逼你,早早睡下,睡一觉起来什么都好了。” 几乎是哭着睡着,不记得梦里遇见了谁,只有姐姐的话不断在耳畔反复,我很不安,想逃想哭,很痛苦。 忽而有柔柔的手在抚摸我的脸颊,终于让我缭乱的心恢复平静,我辛苦地睁开双眼,面前是双鬓斑白的老妇人,从未见过的模样,却亲切得让人没有一丝陌生感。 “小公主,醒啦?”她柔声问我,眼角带了泪光。 “外婆?”我本能地问她,泫然泪下。 她点点头,俯下身子来抱着我,“那会儿你还是个小婴儿,转眼长那么大了,你娘太狠心,竟不让我再瞧瞧,我的小初龄,外婆总算见到你了。” 因为皇后的关系,宫里的妃嫔们都克制和娘家往来,实在有要紧的事,也都低调处理,大家只是不想勾起皇后的伤心,却也因此忽略了家人。母亲随父亲南下时回过家乡,近年也虽父亲出游时来过,对于外祖父外祖母而言,他们兴许不那么想念娘亲,却一直都渴望能见到我和泓曦。我也知道,当初是外婆和产婆一起亲手把我带来这个世界的。 我慢慢坐起来,捧着她的脸颊细细地看,而后静静地伏在她怀里,什么话都不必说,就很满足。她那里悠悠地说:“你外公腿脚不便不能来,等你休息好了,随外婆回家去可好?看看你娘长大的地方和她住的屋子。” 不久璐儿和建毅来找我们吃饭,小建毅见我伏在外婆怀里撒娇,不知是吃醋还是存心怄我,在那儿跳来跳去地羞我:“小姨又哭鼻子了,小姨又哭了。”还拉着外婆的手说,“太婆婆,小姨总爱哭呢。” 璐儿很乖巧,温柔地劝弟弟:“别再欺负小姨了,娘知道了要打你。” 建毅便撅着嘴抱着外婆的胳膊撒娇:“太婆婆,娘只能小姨不要我了。” 我便凶他说:“你再欺负我,我就把你扔到山里去,哪有小孩子那么坏的,我是你小姨呢。” 建毅到底是小孩子,被我吓得大哭起来,外婆却笑得前俯后仰的,把我们三个宝贝都搂在怀里,待帮我穿戴衣裳时,仍忍不住念叨:“真想看看小外孙,他一定很乖吧。” “泓曦和娘长得很像,性格脾气都比我好,是很好的孩子。”我这样说着,心里却有些痛,那些烦恼竟挥之不去。 继而众人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的热闹一如在东北十四叔的家里,可是即便欢声笑语,我再不能像在东北时那样高兴,心里有了梗,一切都不同了。 是夜姐姐将外婆留在了家里,说明日一早再派人送我们过去,我因白天睡了一觉,晚上难眠,便拥了氅衣出来看雪景,竟远远看到柯里颀在对面廊下望着我。 “怎么了?”我隔着老远问他。他方疾步过来,答道,“就是想看看公主是否安好,没想到您没有睡。” 我欣然,问:“你困吗?”见他摇头,便道,“陪我看雪景吧,虽然你都看腻了白雪。” 他却笑道:“北国是冰封的世界,很多地方寸草不生,和这里大不一样。” 467.第467章 我不要跟他走 “难怪呢,先头瞧见下雪你竟有些兴奋。”我说着,见廊下有值夜的小丫头走过,便唤她来说,“去厨房给我弄一壶酒来,还有姐姐做的葱油饼若有便拿来。” 小丫头殷勤地去置办了,只是道:“夫人若问起来,可不敢说是奴婢给公主喝酒的。” 我自然答应,随即和柯里颀在廊下坐了对饮,起先他有些拘谨,后来似怕我喝多了,便一直给自己斟酒,反是我舍不得抢过来道:“给我留些。” 他憨憨地笑着,半晌却道:“本以为来了这里公主会高兴起来,可是……” “是啊,本来我也这么想的。”我轻叹。 江南的酒很甜,几杯吃下肚子,身体和脸都热热的,依靠在廊柱上,伸手从花枝上撸下积雪,冰凉得攒在手心里,一点点地化开。 “像你一样没有兄弟姐妹多好,虽然会有些寂寞,可是简简单单什么事都不会有。”我将手指朝下,雪落到地上,化开的雪水顺着指尖晶莹而落,如泪一般。 “柯里颀,我大概要在这里留很久很久,要不等过了年,你回十四叔那里去吧。” 他一愣,茫然地看着我,我继续道:“我想留在这里不走了,至少我还没有强大的心去面对那些事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那天在船上袭击我们的人我认识,并且大概会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原先要找他算账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见他继续沉默,我笑道:“我很没用,对吧。” “不,公主很勇敢。”柯里颀道,仿佛又犹豫了片刻,终看着我说,“末将也有两件事没告诉公主。” 我好奇,想不出来他能瞒着我什么。 “首先是我们这一路过来,末将每到一处都会递送消息给大将军。” “这我猜到了,只是你我彼此没有点破。” “还有就是……”他顿了顿,继续说,“一路过来一直有人暗中跟着我们,末将起先以为是那一日的刺客,很担心公主再次遇险,但渐渐发现他们不仅没有任何袭击的意图,更多次暗中相助。几次露宿野外,末将都发现他们在我们附近驱逐野狗豺狼。其实仅凭公主和末将就如此顺利到达姑苏,您不奇怪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手握酒杯停在半空:“会是谁?” 柯里颀似乎不敢十分肯定,但还是说:“好像就是那天在船上袭击我们的人。” 我看着他,冷笑出声,笑声比手心里留存的雪水还要冰冷,“柯里颀,你知道那一日是谁袭击我们,而他又怎么可能一路保护我?他不是要我和五哥的命吗,难道你不觉得这样更奇怪?” 柯里颀平静地回答我:“末将仅凭观察和直觉推断,不敢十分确认。不过那一日我们逃入救生船后,为首的人曾经阻止手下向我们射箭,末将觉得他似乎认出了公主,十分惊讶之余有些不知所措。所以……” “他当然要惊讶了,惊讶我还活着。”我恨得咬牙切齿,根本听不进柯里颀的话,更永远不会忘记容朔拿剑指着我的一幕。 “公主。” “柯里颀,谢谢你伴随我一路,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我斟酒递给他,正色道,“即刻赶你走我做不到,但是过了年就走吧,回十四叔那里去也好,天南地北地去开阔眼界也好,做你想做的事情,但是……” “公主。” “但是,我十八岁生辰那天来这里接我,我要在那天回京。柯里颀,这是我与你做下的约定,你一旦承诺,就必须保护我到有一天我不再需要你,我很自私很霸道,你要考虑清楚。” “是!”他站起来向我躬身承诺,“末将必定遵守承诺。” “柯里颀,如果到那时我为人妻,你为人夫,你还会保护我吗?”我大概是醉了,竟问出这样的话。 他愣了愣,静静地说:“末将一生保护公主,万死不辞。” “若有一日****再没我初龄安身立命之所,你会带我去北国吗?” 他严肃地看着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很好……”我深吸一口气,自斟一杯酒饮尽。 他却道:“末将相信,不会有那一天。” “父皇和母妃终有一日会离开我,到那时,一切都是未知。”我冷笑道,“柯里颀,我无法面对兄弟相残的局面,从我生日的那天起,我一直赖以生存的世界消失了,残酷的现实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懦弱的我根本无法去面对。我以为一纸婚约可以避免很多事,我愿意为了我的家族去牺牲,可是接踵而至的事实几乎碾碎我的心,糟糕的是,我没有因此变得更坚强,相反我想逃开想躲避,我觉得不去面对这一切,就可以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是如此懦弱无用,我有的,只是父皇母妃赋予的高贵身份,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公主不该这么想。”柯里颀不愿认同我的话。 “我比你们都了解自己。”我苦笑,缓缓道,“三年,给自己三年的时间来躲避。三年内若一切迫不及待地发生了,我远远躲在这里,看不见摸不着,心也不会痛。但若三年太平无事,那一刻我若有所成长,变得坚强,我会去面对我该直面的一切,可我若仍然庸庸碌碌懦弱胆小,那就三年再三年,一辈子做一个小公主好了。” “公主,您醉了。” “我也想醉,永远不要醒来,沉浸在那十五年里……” 身后静静的,柯里颀没有任何动静,当我转身来再欲开口,却见姐姐一身白氅衣站在那里,她手里掌着橘色的水晶灯,柔软温暖的光色,叫人想要亲近。 “大姐姐,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你身边。”我手里的酒杯落到地上,清脆声缭绕在夜色之下。 她几步上来将我拥入氅衣之中,低声应我道:“就在姐姐身边,哪儿也不去。姐姐今日的话太重了,你和我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我凭什么那样要求你。不要再想那些事,明源没对你说过吗?一切皆有缘法,是宿命。乖乖地在我身边,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我低声饮泣,“大姐姐,我好没用。” 雪夜里,我为自己未来的三年做下了决定,怯弱的我终究选择了逃避,给自己成长的时间不过是借口,我心里很清楚,甚至不在乎父皇和母妃是否会因此失望,自私的我最终只选择了自己。 而之后的日子,仿佛真的又回到了那十五年里,我带着璐儿读书写字,和她一起欺负建毅,听外公苍老的声音讲述江南的传奇,累了倦了就往外婆怀里一钻睡得不知天地。一度觉得就这样一辈子,该多好。 除夕前一夜,我正欲去姐姐房里,才至廊下,却听她与姐夫说:“不管怎样,也是三年后的事了,我看没必要此刻告诉她。” 姐夫道:“如果和这次一样,她无法接受呢?初龄若不是被你父皇宠溺,她应该更坚强的,如今的她就好像水晶,高贵绚烂之外,脆弱得经不起任何颠簸。如果三年后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你要怎么办?再收留她三年,还是一辈子。” 姐姐道:“两件事不同,这件事她心里是有底的,向父皇提出要下嫁容家的人是她自己,她或许也预料到会有那一天,总之等等吧,她好不容易高兴了几天,怎么也等过了年再说。” 姐夫则问:“对容朔这个人很好奇,也想见见。父皇真的定下了,让他在初龄十八岁生辰时来姑苏接初龄回京?泓昭他们遇袭的事,父皇不会查不出来吧,为何他还信任容朔?” 我心头一紧,恨意顿生,旋身跑开,也不管姐姐和姐夫有没有发现动静,一口气跑来柯里颀的屋子,彼时他正在擦拭他的佩剑。 “公主……怎么了?” “你答应我的事会做到吧?”我没头没脑地问。 他却很快明白我的意思,依旧郑重地点头。 我大声道:“记得来接我,一定要记得来接我,我不要跟他走!” 然而事实上,我早就学会的一个词却时常被我遗忘,可这个世上就是有太多的“事与愿违”,我的人生分明从十五岁那年起,就完全颠覆了曾经的轨迹,执迷不悟的,唯有我自己。 那晚因我跑开时的动静让姐姐和姐夫发现,当夜她便不得不把事情详细告诉我,原来父皇已下旨将我赐婚于容朔,三年后我十八岁生辰时,他将亲自来姑苏接我回京完婚。 换言之,父皇默许了我留在姑苏这件事,不晓得他们舍得将我留在江南的原因,然除了下嫁,一切皆如我所愿,我欣然接受。 “我会回京城,会去面对这场赐婚,可是……我不会跟他走。”彼时我对姐姐说了这句话,她只是轻轻一叹,没有对三年后才将发生的事做太多决断。 记得除夕那晚姑苏下了很大的雪,因将香甜的米酒当糖水一样喝,不胜酒力的我烂醉如泥,昏昏沉沉直睡到初一的正午,那是新年的第一天,我却蜷缩在眠榻上,渴望自己的人生也能翻开新的一页。 过了元宵后,柯里颀便离开了姑苏,我一路将他送到城门口,挥别之际仍念叨:“记得来接我。”他坚定地答应我,终头也不回地离去。 如是,我继续做回我的小公主,在外祖家人和姐姐姐夫的庇护下,开始我在姑苏无忧无虑的生活。 然快活的日子总是转瞬即逝,从十五岁成长到十八岁,除了看到建毅天天在长个儿,除了璐儿益发亭亭玉立,除了外婆的银发越来越多,我看不到自身有的任何变化,每每站在镜子前,看到的仍旧是我三年前离京时的模样。 便会苦笑:初龄,你还是没有长大? 还有让我不知该喜该忧的是,这三年里京城一切太平,我的两个弟弟还如从前一样和睦相亲,立储的事不见一丝涟漪。我曾问姐姐:“这是好事吗?”她只笑而不语。 时光毫不留情地滑向隆政二十一年的五月,终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 初夏,宁静的姑苏徒然热闹起来,自京城而来的人马打破了姑苏百姓悠闲自在的生活。据说容朔自京城将我的凤辇护送而来,进城时金碧辉煌的凤辇引得全城老百姓围观相迎,甚至很多人到如今才晓得,姑苏竟住了两位公主。 初三这日,璐儿腻在我怀里娇滴滴地问:“小姨真的要走了?” 建毅虎着脸坐在一边,八岁的他还很稚嫩,虽然每天和我斗智斗勇地掐架,可心底还是喜欢我这个小姨的,他闷闷地回应姐姐一句:“你老问这句话干嘛,小姨都回答你八百遍了。” 我欣然揪了揪他的耳朵说:“小姨走后,你可不许欺负姐姐,不然我从京城赶来揍你。” 他站起来神情纠结地看看我,竟是哼了一声后就跑开了,璐儿柔柔地说:“昨晚他还哭了呢,其实心里很舍不得小姨走。” “小姨也舍不得你们,可惜姐姐她不跟我一起回去,不然带你们去京城看看,那里还有好多舅舅姨妈兄弟姐妹,比姑苏热闹多了。”我搂着她,想了想又说,“不过还是姑苏好,你们在这里,纤尘不染。” “嗯?”璐儿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也没有细说,带着她整理了一些东西,除了替换的衣物,我一件东西也不带走,更对璐儿说,“回头告诉你娘,这屋子别动,小姨还回来。” 璐儿自然答应,后来想到我真的就要走了,终是哭了许久,好不容易哄住了,外婆又过来,亦搂着我半天不说话。 虽然不舍,可心底是暖的,在这个宁静的地方,有那么多人喜欢我记挂我,将来京城容不下我,我还能来此处,而哪一日这里也容不下我,也有人会带我去北国,可是答应我的那个人,到今日还未出现。 是日夜里,姐姐与我同眠,我们依偎了半夜都没有说话,我迷迷糊糊要入睡的时候,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小丫头,那一天总会来的,你是金贵的命格,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记得迷糊的自己有没有答应,醒来时已然天亮,五月初四。容朔奉旨来接我的日子,我和柯里颀相约一起回京的日子。一大早外婆和姐姐为我梳妆,一家人默默地用了早膳,璐儿一直依偎着我,直到家仆来禀告说接驾的人到书院,小丫头终忍不住哭了。 老嬷嬷将璐儿拉开,我坐在原地不动,姐夫则已迎出去,不多久带着一个颀长的男子进来,不用看我也知道是谁,而那一把声音,虽然只对话几句,却好像刻入心骨,多年未曾忘记。 468.第468章 被欺负 他周周正正地向我行礼,口中道:“臣奉旨迎接公主回京,凤辇已在书院外等候,随时可以起驾。” 我未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说:“本宫自会回京,然不需容大人护送,你何处来回何处去。” 姐姐端坐一旁没有说话,但似乎是示意众人退下,一时屋子里不见外婆和璐儿他们,唯独我和姐姐姐夫还有他。 容朔已起身,平静地重复刚才的话,更强调了是奉父皇的旨意。我漠然听之,不予以理会,屋内气氛冷凝僵持。 “初龄,柯里颀答应会来接你?”终是姐姐先开口,我无声颔首肯定,目光又幽幽地转向别处,就是不曾看容朔一眼。 “大公主,微臣想和舜元公主单独说几句话,斗胆请大公主和驸马回避。”容朔突然这样对姐姐说。 “快一些,本宫还有很多话和妹妹说。”姐姐淡淡一句,随即与姐夫离去。 我心中恨恼,就在容朔走近我的时候霍然起身,双眸刻到他的脸上,恨恨地质问:“放肆,谁容你近本宫面前?” 他一愣,但旋即镇定,炯炯双目大胆地承接我的目光,没有一分君臣、男女的避忌,好像我已是他的妻。 亦是这一瞬,我被他的形容怔住。 犹记得坤宁宫的一瞥,犹记得护国寺模糊的一眼,更清晰记得掀开他面罩的那一幕,可是眼前这个容朔,除了眼眉口鼻不变,浑身散发的气场,已全然不是从前那个人。 “柯里颀不会来接你,而你若不随我回京,将一辈子也见不到他。”他很平静地说完这句字字威胁的话,恭敬地后退半步,欠身道,“请公主起驾。” 只觉得胸前一窒,半晌不知如何应答。 “公主,请起驾。”见我无语,容朔再重复,这一回算是用了敬语,“早一日到京城,您早一日能见到柯里颀,不然他永不见天日,您也见不到他。” “容朔,别忘了你做过的事,我会让你为之前的行径和今天的话后悔。”我几乎想伸手扼他的脖子,将利刀刺入他的胸膛,至此,我对这个男人深恶痛绝,更恶狠狠道,“柯里颀若有半分不妥,我会让整个容家付出代价。” 他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终是恭谦地垂首道:“请公主起驾。” “本宫要再和大公主话别。”我冷然道。 他默声答应,静静地退了出去,不久姐姐独自进来,我扑到她怀里说:“父皇为什么信任这样混账的人。” 姐姐却问我:“他说你愿意跟他走了,怎么了?” 我呜咽道:“柯里颀在他的手里,我无能为力。但是到了京城,我决不会放过她。” “路上小心些,不论如何珍重自己的身子,姐姐过些日子也会回京,到时再见。”姐姐这般说,再没有提别的事,请来外祖母、唤来孩子们与我惜别,终究将我送上了凤辇,我听不见容朔在车下和姐姐姐夫说什么,很快我们便出发了。 仪仗经过热闹的街道,三年来我时常便服出游的地方,晴天带着璐儿飞奔追赶建毅的地方,雨天撑着油纸伞踏着青石板上水塘厮闹的地方,聚集了无数的百姓,他们夹道为我欢送,争先恐后一睹我的芳容,可我却冷漠地端坐车辇,不愿见到他们的脸,甚至连声音也不想听见。 “告诉容朔,快些走。”我冷冰冰地朝陪我坐在凤辇里的侍女吩咐,她应着便出去了,可是车辇没有半分加速的动静,依旧缓缓行过每一条街,那侍女也一去不返。 我咬牙忍下,心中恨:一切的一切,来日定慢慢和你计算。 终于离开姑苏,因为那些恨恼而冲散的不舍又慢慢地浮现,走了半日后仪仗停下休息,我站在车下眺目远望早已远离的城镇,耳畔仿佛能回响暮钟的嗡鸣,三年来我除了恣意纵乐,留下的记忆除了欢笑,竟再无其他。 “公主。”容朔走近我,我没有回身,只冷声道,“本宫已说过,不许你随便到面前来。” 他那里静静地,似没有半分不悦,回答:“臣有事要与公主说明。” 我漠然,也不说听不听,只是朝前走了两步离他远些。他仿佛有跟上来,语调平和地说:“关于柯里颀,臣并不知道他在哪里,自然他没有来姑苏接您的原因,也不得而知。” 我霍然回身盯着他,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然心里的熊熊怒火已然窜上来。 “为了公主能顺利跟臣上路,臣冒昧欺骗您,望公主恕罪。”他话虽这么说,却并无半分愧疚之态。 “你是不是觉得之前的事不够死罪,所以才一次次试探本宫的底线?”我压抑怒火,冷声道,“此刻本宫抽出你的佩剑将你斩杀于此,父皇也不会怪我,你们容家也不能奈我何。容朔,你信不信?” 他很淡定地回答我:“信。不过臣现在不会让自己死在您的手里,无论如何将您送回京城,是臣事先向皇上许下的诺言。” “好,我们走着瞧。”我恶狠狠地扔下这句话,不再理会他脸上的神情,转身回到凤辇上。 其实我虽然生气,但得知柯里颀没有被他挟制,心里还是高兴的,奇怪于我竟没有对他的“失约”失望,相反更希望他平安无事,心里笃定回京后定要找到他的踪迹,也最好他能去到姑苏,然后大姐姐会告诉他我去哪儿,可能的话,希望他一路追来。 想归想,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又走了三天的路,柯里颀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不过到这一天时,服侍我的侍女已几乎崩溃抓狂,她匍匐在我的面前哭泣:“公主吃点东西吧,您会饿死的。” 三日未进米水虚弱到说话都没力气的我,却依旧强硬地拒绝进食,得知自己被骗那日起我就再没有吃东西,更因听见容朔对侍女道:“没关系,饿两顿她自然就吃了”,而发誓要让容朔后悔,如是整整僵持了三日。 侍女颤巍巍将米粥端到我面前,我用最后的力气拂开,吐出一个“滚”字,她哭着跑出去,我知道他定是去找容朔。 不久,那个骄傲自大的男人果然出现,看着车内一片狼藉,他沉沉地吩咐身后人,“再拿粥来。” 边上似乎早有准备,一碗米粥又送到他手里,他端着粥一步步走向我,沉着声道:“公主再不进食,会饿死。” 我冷笑:“饿死在路上,看你如何向父皇交代。” 他不可理喻地看着我,“你要对付我有的是办法,为什么折磨自己的身体?” “杀你容易,可我就是想看你这样抓狂和无奈。” “你……”容朔皱眉,叹气道,“要我怎样,公主才肯吃饭?” “送我回姑苏。” “不可能。” “那就等我死了,你自刎谢罪好了。”我冷冷地转过脸去,再不看他。 须臾后,有脚步声传入耳朵,旋即便感觉到有身躯在迫近我,等我转过目光,容朔已到了面前,近得几乎贴上我的身体,我大怒,“放肆……” 然话未说完,他竟一把将我捉到怀中,手臂死死地厄住了我的双肩,我本就虚弱无力,如此更动弹不得,容不得我再说话,他竟一手捏住我的下巴,疼痛让我不自禁地张开了嘴,瞬间便有温热的粥滑入咽喉。 “咳咳……”因我克制咽喉不让自己吞下,而他不断地将粥灌入我嘴里,如此终呛到大咳起来,他轻拍着我的背,等我缓过神来,反手就想掴他的脸,却被他捏住了手,只是沉色问:“公主要自己吃,还是继续由我来喂?” 十八年来,我从未被人如此忤逆过,小时候不爱吃饭,闹得天翻地覆母妃也绝不会这样对我,这一份屈辱,将我的自尊和骄傲践踏无余。 “我自己吃。”我冷声道。 “好。”他应着将粥碗递给我,可不料才接过碗来,我就顺手砸在了地上,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恨毒了那般瞪着他。 容朔才舒展的脸色又一沉,闷哼一声后默默地离开,我才想松懈精神,他竟又端着粥碗出现在车里,这一次容不得我再挣扎,他竟强行灌下我半碗粥,弄得我几乎哭出来,方罢手。 “想要看我抓狂无奈,也请你保重身体保存体力,不然就这么死了,多没意思?”他沉声说着这句话,更道,“从今天起,我不会再顺从你,把你安然送回京城是我的责任,你不肯吃饭我喂你吃,你要寻死觅活我会绑缚你,公主的尊贵回到京城随你怎么算,但这一路,你若不想再吃这样的苦头,最好善待自己。” 狼狈的我伏在床上,虽然吃下东西似乎有了力气,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哭,可我不要在他的面前哭。 “如果皇上和皇贵妃知道你这样折磨自己的身体,会做何感想?难道你还是小孩子?我没记错的话,小公主十八岁了吧!” 他说完这一句,终是一叹,继而出去不知吩咐了什么,便有侍女进来伺候我洗漱,她们战战兢兢什么都不敢问,麻利地打扫了车厢,为我换了干净衣裳便退出去了。 可他的话如魔咒一样缠绕在耳畔,想到母妃心疼的目光,便心痛得好似难以呼吸,可他们怎么舍得把我交付给这样的人,他们可知道初龄被人欺负? 越想越委屈,匍匐在床榻上大哭,直哭得没有力气昏睡过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车马仍在行径中,侍女小心翼翼地送来饭菜,“请公主用膳。” 大概因我几日没吃东西,送来的仍旧是清粥小菜,我知道若不吃那个家伙又会来折磨我,遂自行吃了大半碗,可边吃边想着昨日被欺负的事,又忍不住落泪,那些侍女怯怯地在一旁,不知道我为何落泪,便更加得紧张。 如是一整天,我都静静地在车内休息,偶尔挑开帘子看车外的光景,几次都瞧见容朔从凤辇边骑马而过,每四目相对我都愤恨地放下帘子忍不住低咒一句,而他似乎不以为意,下一次瞧见我掀开帘子,还是会礼貌颔首。 午饭和晚饭都准时被送来,我顺从地吃下不少,也因此恢复了体力,夜里仪仗停在路边休息,我吃罢了晚膳问侍女:“队伍还走吗?” 侍女答:“容大人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夜路不安全,不如停下歇息一晚,明早启程中午能到前面的城镇,就在那里歇一天再走。” 我吃了饭要走走,便出了凤辇站在车门前眺望四周,我们果然是到了一片林子一样的地方,边上有绵长的河流,车辇马匹都停在岸边,因为翌日清晨就走,便没有搭营帐,马儿都松了缰绳,散放在河边吃草,侍卫们三五成群坐着休息,不远处燃着篝火,暖风习习而过,一切都静谧安宁。 却有哗哗水声打破宁静,远远瞧过去,竟是容朔裸了半身在河边给他的马匹洗澡,月光让他健硕的肌骨泛出饱满的光华,莫名地心底一颤,他果然是不同了,当初在坤宁宫外见到时,看着还挺瘦弱。 我恨道:“不知羞耻的家伙,这样衣不蔽体。”说着转过身子来,眼瞧那几匹马儿优哉游哉地吃草,四周的人都闲适懒散,一个念头倏地窜上来,心头突突直跳。 “公主。”一个侍女唤我,我因心虚而受惊,大声反问:“干什么?” 她吃了一惊,定定神后才颤巍巍递给我一碟切好的水果,“请公主用香瓜。” 我干咳一声,指了指河边道:“我想去那里吃。” 她忙答应,搀扶我下了车,我款步走到那一处绿草丰茂处,一些本在近处休息的侍卫便识趣地避开。侍女将水果递给我,我拿了银叉子随意地吃过几块便腻了,走近一匹马儿,用手拿了喂它,马儿吃得很欢,也引得其他几匹马凑过来,碟子里的香瓜有限,我便吩咐那侍女:“还有吗,统统拿来。” 侍女忙答应下,匆匆跑开了。 我将手里的香瓜悉数喂给那匹枣红马,又摸摸它的鼻子以示亲近,马儿是最温顺善良的动物,似乎很快就与我相熟,我抬眸瞧瞧四周,似乎大家都没什么警戒,心里一横,悄悄捡了一条树枝做马鞭,抓着枣红马的缰绳就翻身上来,等不得四周的侍卫反应过来,我已一鞭子抽下,夹紧马肚子腾跃而出。 469.第469章 挨打 “容大人,公主骑马跑了!”侍卫们惊慌失措,叫喊声此起彼伏,我竟因此而无比兴奋,策马跑得更欢,笔直往林子里钻去。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人追上来,往林子里钻才能隐匿自己,明知道黑夜入林很危险,可我想摆脱容朔的念头实在太强烈,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也是对自己的骑术有信心,即便在昏暗的月光里穿梭在树林间,我也不怕自己会受伤。而那匹枣红马也极温驯,一入林子便放慢了速度,只是稳稳地穿梭着,一步不停地往林子深处而去。 走了不久,忽而一声鸣哨响起,余音袅袅回荡在林间,我坐下的马儿突然就不走了,任我如何抽打拍哄都不肯再往前,而那鸣哨又响起,马儿竟要回头。 “连你都欺负我。”我恨一句,翻身下来,弃马只身往林子里去,头脑发热的我此刻想的,竟是宁愿被豺狼虎豹吃了,也绝不要被容朔捉回去。 可是越往林子深处走,诡异可怖的气氛便越浓烈,参天大树将月光阻隔在枝叶外,此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时不时不知有什么东西从身旁的树丛里窜过,将我吓得不清,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我终是感到害怕了。 却是此刻,听见有马蹄声隐隐而来,猜想是容朔找来了,我再顾不得害怕,闷头直往林子里钻。 跑了片刻,突然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我闻到浓烈的腥臭气息,旋即有点点红光亮起,擦擦脚步声随之而来,而这点点红光亦合着脚步声慢慢向我逼近,更有低沉短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我方意识到自己遇到了野兽。 一步步往后退,心头的恐惧已容不得我去想别的事,也不敢奢望谁会来救我,仿佛站在生死边缘,这一刻我才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因我的任性而让自己身处险境,完全不顾父母在家中等我三年的思念之情,由始至终我只为自己想,到现在,我终于要为自己的骄傲和自私付出代价。 不知道面前是怎样的野兽,我根本看不清,可那浓烈的腥臭让我几欲作呕,而它们正步步逼近,忽而一只畜生低吼一声,极度恐惧的我不由得尖叫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只觉得耳畔腥风猎猎,它们似乎就要扑上来,正为自己即将被撕裂而脑内一片空白,忽而身体被拦腰抱起又重重地落下,随即是猛烈的颠簸,等我意识清醒,发现自己已被横卧在马背上,腰上被一只手按着动弹不得,也看不清策马人的脸。 马儿跑了好一阵,终于离开了树林又回到了河畔,策马人翻身下马,便听到他在我耳边闷声斥责:“抬眼看看这里每一个人,方才你若死在野兽口中,他们全都会因你而赔上性命,你于心何忍?” 骂我的正是容朔,自然将我从野兽口中救出的也是他,可容不得我说什么,他竟将我扛在肩头一路回凤辇去,待我被重重地扔到床上,才看清他的脸。似乎也受了惊吓,他脸色铁青,身上胡乱裹了件衣裳,大概正洗马的他直接就冲来追我了。 “我以为你只是娇惯一些任性一些,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负责任,你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你以为你的性命是自己的?你想过父母没有,想过这里每一个伺候你的人没有?”他冲我低吼,眸子里仿佛迸出怒火。 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完全无法忍受别人这样对我说话,我竟跃身而起,重重地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咬唇恨道:“是你把我骗来这里的,你有什么资格这样对我说话。” “你!” 容朔似被我激怒,铁青的脸已涨得通红,我正要再开口反斥,他倏地单手拦腰拎起我,将我俯身按到床上,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觉得臀下剧痛,他竟扬手在我屁股上重重地拍了数巴掌。 我尖叫着挣扎,他终是停手松开。我哭着蜷缩到床角,疼痛和羞耻让我瑟瑟发抖,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敢对我动手。 “你……”容朔似乎是发泄了怒意,见我哭得可怜,也渐渐变得平静,只是仍粗重地喘息着,肃目看着我。 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先是受惊过度,此刻又羞耻至极,我竟不再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和欲望,只想蜷缩起来,让所有人都看不到我。 “你走……你走开……”我大哭,抽噎着轰他出去。 “对不起。”他沉沉地开口,声音慢慢凑近,“我刚才……” “你走开!”我哭着将自己藏得更深。 他也不再解释,只是拉着我的胳膊说:“你有没有受伤?让大夫来看看。” “为什么、为什么那天你的剑没有刺入我的胸膛?如果那天死在你的剑下,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挣脱他的手,埋着脸哭泣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没有你,母后不会死,她不会死……” 他安静地站在床边,什么话也没有说。因我自小有咳喘的毛病,大哭就会气短胸闷、咳嗽干呕,如是不过哭了片刻,我便旧疾复发,伏在床边咳了许久,搜肠刮肚将晚上吃的全吐了出来。 几乎虚脱的我,连让他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而应该有的羞耻心都没有力气去维持,只是抱着枕头将自己藏匿。 不久侍女们前来打扫,又要为我洗漱换衣裳,容朔自觉地退了出去,而我也因出了许多汗难耐浑身粘腻,顺从地任由侍女们摆布,洗了热水澡又烘干了头发,方穿着丝绸睡袍回到已替换了干净被褥的床上。 侍女们将车幔都挑起,夜风徐徐而入吹散热气,她们温柔地对我说:“散一会儿就要关上,不然公主睡着了会着凉。” 我孱弱地抱着枕头蜷缩着,也不理睬她们的话,感觉四肢渐凉的时候,已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似看见她们放下窗幔门帘,而后离去,车厢里顿时清静下,疲倦至极的我终究睡着了。 这一觉竟是黑甜无梦,只是醒来天色仍在深夜,不知几更天,车外万籁俱静,掀开车幔,但见皓月当空,那皎洁的光华仿佛能涤荡我心中的恐惧,让之前的一切如梦散去。 再无睡意,我徐步走出凤辇,车门前值守的侍女已经睡熟,四周散坐的侍卫背靠背而眠,马儿静静地被拴在树上,篝火已不如先前熊烈,柔柔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偶有飞蛾扑过,发出哧哧灼烧声。 “抬眼看看这里每一个人,方才你若死在野兽口中,他们全都会因你而赔上性命,你于心何忍?” 容朔的话又在耳畔想起,我的心随之一痛。 六哥说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在书房里,随侍小太监因他而挨打的事,他弄不明白为什么做错事的是自己,而受罚的却是别人。就因为我们是皇子,是公主? 为了不让身边的人遭殃,我们就必须小心谨慎,不错,锦衣玉食的我们若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好,还有什么资格享受富贵人生?可是,是我们选择出生成为皇子、公主的吗?为什么简单的自由在我们的身上就变得如此奢侈?而我们的生死安危,就必须要牵连那么多无辜的人? 这样的念头很可笑,只有我和六哥之间会私下悄悄抱怨,更多的时候,我们会谨守自己的本分,不让周围的人因我们而受责备。 又如今夜,我后悔自己的行径,却又同时为自己的无奈而伤心。在容朔眼里我的刁蛮任性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可我本不是这样的人,更没有要伤害无辜的人,我只是想摆脱他,仅此而已。 “母妃……”越想便越觉得委屈,不由得哭出声来,惊醒了一旁的侍女。 “公主,您……”她紧张地看着我,似乎是怕我再要逃跑。 我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回车辇里去,抱着枕头蜷缩在床角,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想快些回到京城,躲入景祺轩里,永远永远不要再看到这些人。 “公主。”外头突然响起容朔的声音,我竟似怕了他般,应声一抽搐,呆呆地望着车门处,不知该应不应。 “我要进来了。”他在外头继续道。 我没有应,只是将纱被裹在了身上,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不时便见他挑着帘子出现在眼前,一阵风随之扑来,竟带了淡淡的米香。 “饿了吧,晚上吃的东西都吐了,让厨子熬了小米粥,多少吃一点。”他的确端来了食物,在桌上摆下米粥和几碟小菜,然后温和地看着我说,“吃饱了才容易入睡。” 我的确是饿了,可是一看到粥就会想起那天被他逼着灌下的情景,加之今夜的事,各种屈辱从心头涌出,竟没出息地落泪,随即把自己深深藏进角落里,不想再看他的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对你动手,那会儿实在是太生气,公主……”容朔走近几步,开始慢慢为他打我的事做解释,可似乎是听见我的啜泣声,话到一半就停下了,转而是低声一句,“你别哭。” 他不说尚可,这样一说我越发委屈,浑身因抽噎而颤抖。 “那年的事的确对不起你,可当时我并不知道你和五王爷在船上,我不是去刺杀你们的,若是,我怎么会放你走?”容朔竟是转了话题,提起三年前的事,语气平缓地说,“你觉得皇上昏庸吗?当然不,他是世人称颂的旷古明君,既然如此,皇上又怎会把他的女儿再次交付到一个曾经想杀她的人手中?当年的事,眼下不能对你细说,可皇上知道一切,也知道我曾经拿剑指向你,但那一切是误会,一直想对你解释和致歉,可几天来我们俩连半句话都说不上,我不晓得该得从何提起。” 我停止了哭泣,透过眼泪朦胧地看着他,他平静而严肃,见我有反应,又近一步来,温和地说:“那天在船上看到你,是我这辈子最震惊的经历,我为自己险些伤害你而后怕,很想对你说声对不起,或做些什么弥补我的过失,但我也明白彼时再出现到你的面前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路护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而后再回京向皇上交代一切。” 我怔怔地望着他,对于这番话心中并没有太多的质疑,甚至很想听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即便是欺骗,这样的解释也正在驱散那个让我心痛的世界,就算被欺骗,我也愿意。 他的嘴角泛起淡淡的笑容,缓缓道:“对于你而言我是陌生人,但我对舜元公主的了解却很多,姑姑她很喜欢你,每回与我通信都会提到你,从我认字能写信开始,我就认识你了。” 他再解释:“我的姑姑就是先皇后。” 我当然知道他的姑姑就是母后,可是……母后她为什么每次都要在信里提到我?而她又会说些什么? 他指一指桌上的粥和小菜,笑道:“你不喜欢吃饭菜,喜欢吃糕点小食。我们现在在路上不方便做点心,等到了下一座城镇,就给你准备,天亮出发的话,中午就能到达。” “姑姑说你是最乖巧贴心的孩子,总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黏着她,没有人教你也没有人强迫你,可你就是把她当亲生母亲一样,每当她生病时,醒来总会看到你陪在床边。你总是撒娇撒痴无理取闹地黏着她,可她知道其实你只是怕她寂寞怕她不开心……”容朔的语气里带了淡淡的忧伤,转身来对我笑,“一直一直,很想感谢公主对姑姑的照顾。” “你是姑姑最疼爱的女儿,我怎么会拿剑指向你?公主,三年前的事,全是误会。”容朔说完这句话,似乎轻叹了一声,而后又道,“东西不吃的话就搁在桌上,会有侍女来收拾,早些休息,天亮我们就会出发,如果你还睡着我会让队伍走得慢些。此外,你若厌恶我恨我,回京后自然有你处置的时候,在路上就不要再折腾自己,我不会顺从你,也不会纵容你,把你安然送回京城,是我的责任。你再逃跑,我还是会抓你回来。” 470.第470章 笑起来多好 说完这些,不等我有任何反应,容朔便走了,只记得他离去的背影里有道不尽的惆怅,因为他提到母后,那一晚我似乎是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翌日便病倒了。 莫说点心,连着三天我几乎都是以汤药送饭,起先不肯吃药,然见到容朔冷脸站在面前,就无奈地服从了。心里骂自己没用,可就是再找不出理由去反抗他,他那一句感谢,对我而言太珍贵。 精神好些后,队伍又马不停蹄地出发,我终日静静地任凭侍女们摆布,于是我提出任何要求也会迅速得到满足,病好后的几天里,我每天只是在车厢内折纸打发时光,不哭不笑,和容朔更是没再说过半句话。 这日队伍又停靠在野外,却恰恰合了我的心意。 入夜后,我带上火折子和积攒的蜡烛、纸船离开了凤辇。我本没有要避开侍卫或侍女的视线,若是遇上了自然大方告诉他们我要去干什么,可似乎因为这几天我太乖了,他们全都松懈了警惕,我竟顺利地离开了他们,径直到了河边。 点燃蜡烛,用纸船承载,一只只放入河里,看着它们带着点点星火随流而去,我缭乱的心也渐渐平静。容朔说得没错,我是母后最疼爱的初龄,既是如此,她怎么会怪我,怎么会因为我的任性而含恨而终。 此时身后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大概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但很快就有人看到我这里的火光,便见容朔疾奔而来,眼中含了怒气瞪着我质问:“为什么又一个人跑出来?” 可是瞧见我身后漂荡而去的纸船,他的怒气瞬间消散了,我也莫名自己为何能那样好脾气地向他解释:“我没有跑,今天是母后的祭日,我只是来放灯的。” “还有吗?”容朔听完我的话,脸上再无方才的怒意,只是这样温和地问我。 “最后一只。”我伸手将最后一只纸船递给他,他接过点燃了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入河流,而后合十默默祝祷,模样神情很是虔诚。 看着纸船悉数飘入河流,愿他们将我对母后的思念和愧疚都带入天国,我是她最疼爱的小初龄,我不能让自己痛苦地活着,只有我真正快活了,她才能安心。 “你看你还是会笑的,笑起来多好。”容朔不知何时已走到我身边,突然说了这句话,又道,“不要总是哭,弄得我成天欺负你似的。”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但是心里很快活。往年因生日之后十天就是母后的忌日,每到此时就会变得痛苦沉闷,姐姐和外婆都劝不得我,非熬到六七月才能缓过来,三年来,竟是第一次在她的祭日上觉得开心。 很不服气地看了眼容朔,其实心里很明白,他对我的影响很大。至少他解释了当年的事,至少让我明白泓昶和容家还没有被欲望吞噬、急功近利,一切还是可以挽回的。 “记得姑姑曾在信里说你幼时的趣事,说你挨教训后就会哭泣撒娇,骄傲的脾气连皇上都拗不过。有一回哭到一半突然就止住了,姑姑问你是不是不哭了,你却很正经地回答她,要歇一歇,喘口气再哭。” 容朔悠悠地提起我孩提时的事,好像在说一个他很熟悉的人,他笑着看我道,“那时我就想,小公主该是怎样骄傲的一个孩子,前几****算是领教了。” “是你先骗人的。”我嘟囔一句,终究没有反驳什么。 小时候的事我当然记得,每每哭闹不休,父皇都拿我没辙,只有四哥制得住我,可他又不会时常出现在宫里,所以我几乎没有满足不了的事。皇室里的长辈们总念叨我被父皇宠坏了,将来如何以公主之尊示天下,可他就是乐哉乐哉地宠着我,完全不理会那些非议流言。 “容朔。”我唤他。 他笑着看我,眸中无声地问“何事”。 我问道:“那年你真的一路护送我到了姑苏?” 他颔首肯定,缓缓说:“那是当时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本来看到你身边有人保护,我想留手下随行自己先回京,但是瞧他异族人的模样,终究不放心,所以一路跟着了。其实也没做什么事,就是替你打打前站找客栈酒肆腾出房间之类,或在野外的时候替你看着那些飞禽走兽而已。而你比我料想的聪明得多,一路上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很能干。所以前些天瞧见你那样蛮横不知自爱,我都有些不认得了。” 柯里颀果然没说错,我们一路南下的确有人暗中保护,而保护我的人,真的就是他。 “将来真的会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我又问。 “什么?” “就是你在船上袭击我和五哥的事。”提起旧事,我心有余悸,脸色也跟着变了。 “何止这件事,还有很多事,将来都会告诉你。”他欣然答应着,看我的眼神愈发变得专注,忽而道,“你也知道吧,皇上赐婚了。” 我心里一咯噔,笃定绝不告诉他是我上奏父皇请他赐婚的,而此时此刻,我也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履行这个婚约。我不再讨厌他,可也不见得到了能嫁的地步。 “幼年在寺庙的生活很清苦很寂寞,最大的快乐就是收到姑姑的来信,看到她字里行间说和你的趣事,彼时把你当小妹妹一样看,没想过有一天会要娶你。”容朔将目光从我的脸上掠开,看着那已经飘得很远的星星烛火,慢声道,“那天你在护国寺对我说绝不会嫁给我时,我很奇怪,可是来不及问你原因,姑姑就辞世了。送你到姑苏后我返回京城,皇上却告诉我,他要把女儿交付给我。” 他转身来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我,我努力与他对视须臾,到底抵不过目光中的灼热,不自在地避开了。原来,他竟什么都不知道,难怪彼时的他那样茫然。 “母后临终前曾请求父皇将我赐婚给你,在你我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我才得知此事。”我轻叹,重提那些事,不啻剜心,忧伤渐起,哽咽道,“你也知道我有多骄傲,看着大姐姐自行选择驸马婚配,远远离开京城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怎么能忍受自己被指定的婚姻,去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成为她保护家族的筹码……所以我选择逃避,可我又怎会知道那一别,竟是和母后永别。一直、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是自己气死她的,因为我不肯听她的话,因为不肯答应她嫁给你,所以她对我失望,对人世没有留恋。” 我泪目向他,哭泣道:“父皇向我解释过,母妃劝过我,哥哥姐姐们都哄我,可我还是放不下,我忘不掉泓昶看我的眼神,他恨我,我的弟弟恨我,他恨我害死了他的母亲。容朔,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些事,都是因为你……” “不要哭!”他走近我,皱眉道,“怎么又哭了?你真的很爱哭。” “你还欺负我……”我蹲下身子嚎啕,几乎要引得侍卫们来围观。 容朔喝退他们,继续好声好气地劝我,“这些事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不要再哭,我一看到你哭……”他终究没说下去。 我已经顺势坐到了地上,今天心情本是极好的,只因提起那些事才感伤,默默地擦去眼泪,抽抽搭搭地说:“我就坐会儿,我不会跑的,你回去好了。” “坐在这里喂蚊子?”容朔沉声道,“水边的蚊子都狠毒,叮一口半月不退,你那么白皙的皮肤要变得疙疙瘩瘩?”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顶回去,嘟囔道,“侍女们早就给我熏香了,蚊子不会近我身的,我就坐会儿,不可以吗?容朔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又不怕你。” 他竟失声而笑,无奈地看了我半晌,随即也坐下来,温和道:“坐着多没意思,给你讲个故事。” 我默声不理他,只看着那还依稀可见的烛光和纸船,却听他不疾不徐地开始说:“小时候在寺庙里,我闲时就和小沙弥玩耍。有天一个要好的小沙弥跟我说,最近他时常在梦里见到一个陌生的姑娘,每晚都梦见,让他很烦恼。我笑话他小和尚动凡心,当笑话一笑了之没有在意。后来跟大家一起下山化缘,我俩和大师傅们走散了,我因身上有银子,便索性到处去玩儿,日暮时分吃饱喝足才决定回山上去。可半路上走着,他突然就停下,更浑身发抖,我问他怎么了,他指着前面过来的一个姑娘道,就是她,我梦见的就是她。” 听到这里,我心底一颤,只觉得周身发凉。 容朔继续道:“我说你别骗人了,想吓唬我吧。他一个劲说是真的,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我这才去看那个姑娘,很普通没什么奇怪,她慢慢地朝我们这边走来,很平常地从身边走过……” 他忽而停住,炯目直直地看着我,稍稍凑近到我的耳畔说:“那姑娘走过我们身边时,低沉地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只觉得胸前一睹,浑身发冷,心突突直跳,不争气的我快被吓哭了。 “我们回去吧。”我嗫嚅,慢慢自己爬了起来。 “好!”他欣然,利落地起身,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识地,竟伸手牵起我一路往凤辇而去。 因害怕而冰凉的手被他温暖地握着,我竟第一次不想摆脱他,莫名地顺从着,觉得很安心。 因容朔讲的故事,那晚我整夜没有睡好,闭上眼便忍不住幻想那姑娘的模样,然后幽幽地过来说一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一边害怕,一边又会想起那掌心的温暖,他的手虽不如父皇厚实,但很温暖,恰如其分地力度包裹着我的手,普通的牵手,却有微妙的异样。可又会因此想起他灌我喝粥动手打我的事,虽不再恨毒了那样,可这份委屈羞耻和不甘心,到底叫人恼火。如是反反复复,我辗转难眠直至天明。 翌日,一夜没睡的我面色憔悴、精神恍惚,侍女们怕我是又病了,便要叫大夫,我推说夜里太热没睡好,敷衍过去。但连着几天失眠,身体到底吃不住,胃口精神每况愈下,大夫又说不出我什么病,众人一筹莫展。 容朔每天都来看我,见我越来越虚弱,生气地问我究竟哪儿不舒服,可我不愿告诉他,只是赌气不理睬。 这日我们在一座小镇里停留,地方官衙腾出自家的宅子给我们住,家宅毕竟比驿馆客栈要好,虽是陌生地方,但总算能舒舒服服地躺在绵软的床榻上,几日睡不好的我终有了困意。 这一觉从傍晚睡到深夜,好些天没好好吃饭的我因饥饿而醒来,可是屋子里空荡荡黑洞洞,唤了半天也不见人来,才翻身坐起来,窗外却有黑影闪过,盘踞心头许久的恐惧冒出来,要命的是还跟上实足的好奇心,竟定定神起来摸到一件衣裳披在身,光着脚丫走到门边。才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突然一道大黑影挡在眼前,受惊的我尖叫着后退,房门却因此大开,容朔掌着蜡烛出现在眼前。 我恨道:“容朔,你要吓死我吗?”因心脏猛跳,我的呼吸短促紊乱,浑身都跟着颤抖。 他却静静地看着我问:“这几天你是因为那个故事没睡好?” “胡说!”我顶回去,忽而意识到自己衣衫不整,忙裹紧了呵斥他,“谁允许你随意进我的屋子?容朔,你还有没有一点礼法?” 他也有些尴尬,不过还是追问先头的话:“你老实说,是不是怕鬼所以睡不好?” “我为什么要对你老实说啊?”我生气反问,可转念想似乎有些不打自招,便只恨恨地赶他走,喝令他立刻退出去。 可容朔却笑了,那笑容在我看来除了得意还是得意,见我真的要恼,方道:“睡饱了吗?睡饱了就该饿了,换上衣服,这家主事告诉我镇上最热闹的就是夜市,我带你去走走。” 心里想着:我干嘛要跟你走,嘴上却脱口而出:“你在这里我怎么换衣服? 471.第471章 回家 容朔忙笑着要离去,我又嚷嚷叫他把烛火留下,继而自己穿了简单的衣裳,也不梳发髻,只松松地拢在脑后用丝绦束了,便蹦出屋子来,他果然等在门外,见了我皱眉:“夜里凉,再加一件衣裳。” “不必了。”我傲气道,“冷热我自己还不知道吗?到底走不走,我可真饿了。” 他笑笑,带着我离了宅子,出门时我问他:“你那么好心带我出去,不怕我跑了?” 可容朔看也不看我,淡定地说:“你跑了,我再捉你回来不就好了。” 我气哼哼地瞪他,却也无话可反驳,便只跟着他一路往街上去,此处民风开放,夜市果然热闹,灯火通明宛如白昼,虽是小镇子,却不亚于姑苏繁华。走了半路我早就饿了,两人路过一饼摊,见一个年轻小伙子正煎葱油饼,竟是和姐姐做的一模一样,我顿时就馋了。 立定在那里不动,看着容朔自顾自往前走,须臾发现我不在身边,才回身来找我,我指指那油汪汪金灿灿的饼,说:“要吃这个。” “前面就到饭馆,主事推荐说菜肴很好吃,你吃了饼该吃不下菜。”他似乎不想给我买。 我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就直直地看着他,容朔定了半天,忽而笑起来道:“我怎么忘了,你不喜欢吃正儿八经的饭菜。”他边说边掏钱买了饼,大抵是怕我烫着,拿了好些纸裹着才递给我。 一接过香喷喷的饼,我旋即笑靥如花,乐滋滋地吃着往前走,四处游逛,瞧见喜欢的东西就让他买下,或有想吃的,便立定不走只盯着他看。容朔无奈一一给我买来,不多久便捧了满手的东西,时不时站住任我挑了拿来吃或把玩。 我乐不思蜀,他也没有催促我回去的意思,逛了许久夜市渐散而我也累了,才嚷嚷着要回去,只是故意道:“我走不动了。” 本以为他会想法子雇轿子马车,谁知却捧着东西径直往前走,口中道:“吃了那么多东西,走走才好,自己走。” 我没有钱,就没办法,只能气哼哼地跟上他,一路叨叨他小气吝啬刻薄我,直到回到宅子里进了房门他将所有东西一股脑放下,才反问我:“你吃了那么多东西,可问过我饿不饿?” 我无语应对,今晚他的确一直跟着我伺候我,且没有吃喝一点东西,我自己倒吃了个肚圆,走不动也是因为撑着了。便抓了一盒玫瑰酥给他,哼哼道:“这是要给母妃的,本宫赏给你了。” 本想他一定不会接受,谁知竟笑着说:“臣多谢公主赏赐。”叫我气得牙痒,就觉得他似乎洞悉我心里一切,怎么别扭怎么跟我来。 “我累了。”我嘟囔一声,就想唤侍女来伺候我洗漱,他拿了酥饼也要走,只是临出门对我道,“那个故事是假的,世上哪有鬼怪神力,别自己吓唬自己。” 我傲气道:“谁说没有,今晚就会有女鬼缠上你,你等着吧。赶紧走了,本宫要休息了。” “女鬼?是淘气鬼吧。”他哼笑一声,转身离去。 我愣在原地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竟羞赧气恼,可是他人都走了,侍女们陆续进来,我也不好发作。便洗澡换衣裳,好容易静下心来,饱腹又疲惫的我,竟来不及细想今夜的轻松愉悦,便酣然入梦。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容朔派人来告诉我,中午就要出发。吃了午饭,当地官员前来相送,他替我寒暄几句,便亲自送我上凤辇,之后一路上我偶尔挑开车帘看见他,目光对视时,他不再是礼貌的点头,而是会冲我笑。虽然每每递回去冷冰冰的目光,但放下帘子也会欣然而笑,也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所以这不由自主的笑,便更让我奇怪。 轻松自在的感觉和明源一起时不同,而那份信任也绝不是对柯里颀那般,闹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甚至希望回京的路能再漫长一些。 “接下去会路过很多有趣的地方,只要你好好吃饭睡觉别惦记逃跑,每到一处我便带你去逛逛。皇上只让我接你回京,并没有限定日子,我们大可走得慢一些,你若有喜欢的地方,想停留几日也行。”再一次落脚休息时,容朔这般对我说,更道,“不过你若再生病胡闹,就没那么好的事了。” “你哄孩子吗?”我生气地反问,虽然被猜中心事暗喜,可厌恶他总拿教训人的口吻与我说话。 他却平静地说:“小孩子比你好哄多了。”见我要生气,又道,“等快到京城的时候,我带你离开队伍自己走,早几日到皇宫,你好给皇上和皇贵妃一个惊喜,他们三年没有见女儿,该多想念你。” 心底忽而柔软,容朔他,真的很细致。 深知父皇母后想念我,我又何尝不念,故而之后的路容朔虽有心带我四处游玩,可我已归心似箭,他洞悉我的心意,若非不得不停留,便只是一路前行。但每到一处都会派侍卫快马前行,为我买来当地有名的小吃和点心,大大满足我的口腹之欲。 某日听到侍女们倚在门前小声细语:“容大人对公主可真好,公主也不闹脾气了,刚走那会儿真把我们给累死了。” “你不知道吗?公主是容大人的未婚妻啊,容大人将来一定是个好相公。” “是啊,觉得公主和容大人可登对了。” 我本想拿余下的点心分给她们吃,听见这些话,不由得呆立。 一路来,我对容朔从憎恨厌恶,到此刻的信任甚至依赖,我似乎只是顺着心意说话做事,而他的的确确花费许多心思。十八年来,他是第一个没有把我当公主看待的人,只做他觉得对的事,一切顺其自然,让我没有半分负担。 回到窗边挑起帘子,容朔依然不远不近地行在我的凤辇边,用他的方式保护我的周全,可每次都会察觉我挑起了帘子,今日已是如此。 缓缓策马靠近我,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语,伸出手里的点心匣子,“你吃吗?” 他笑起来,摇摇头,“骑马怎么好吃东西,你替我收着,我回头再吃。” “好。”我轻声应着,放下了帘子,想了想又倏地挑起,而他的目光竟不曾移开,两人相对的一瞬,皆有些尴尬,我不敢想自己是否已通红了脸,只道:“容朔……谢谢你。” 他一愣,旋即温暖地笑开,似乎是第一次,我也冲他笑起来。只是嘴角的微微扬起,竟给内心带来那么强烈的幸福,眼中看出去的世界也变得明媚灿烂,万物美好。 正高兴,容朔忽低头问我:“是不是又惦记什么坏主意?” 我嗔怒,瞪着他说不出话,他悠哉悠哉地说:“无事献殷勤。” “你才非奸即盗,再也不要跟你说话了。”我接着他的话嚷嚷,生气地把帘子放下,哼哼着将一盒点心都揉碎了,发泄完后又莫名地掀起帘子,他竟然还在,着实将我吓一跳。 “这就生气了?”他好像很委屈,笑着道,“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笑,我有些不知所措了,胡乱说些什么,你能包涵吗?” 我赌气不说话,悄悄把手里全成了碎屑的点心藏起来,耳边只听他说:“你笑起来那么美。” 之后的路程,我们仍旧吵吵闹闹,容朔虽然对我好,却并非事事顺从我,有时见我穿的少也要嘀咕,我嫌他婆婆妈妈,他却不以为意,只强硬地让侍女给我添衣。我气不过便会伙同侍女捉弄他,每每被我欺负到,他总无可奈何地朝我摇头,或嗔一句:“还是小孩子吗?” 再后来我发现自己每天叫他名字的次数越来越多,“容朔、容朔”地顺口了一般,而心底也有个小小的期待,虽知道有一日必能实现,却希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六月末,我们终于临近京城,阔别三年的我出生长大的地方,似乎近乡情怯,近日来我总有些闷闷不乐。是日,容朔终于备下健硕的马匹,对我道:“我们快马走,明日就可到城下,但是报去皇上那里说三天后才到。” 言罢见我意兴阑珊,面带愁色,轻声问:“不舒服吗?如果你想跟着队伍走,也行。” 我抬眸看他,呢喃:“我第一次离家这么久……” “嗯?”他不明,静静看我片刻,突然笑出声,“你是他们最疼爱的女儿啊,没有父母会责怪孩子远行的,他们只会思念和惦记。” “真的?” 他颔首肯定,牵我的手往前走,“去看看你的马,新买的。” 我跟着他,看他高大宽阔的背影,很安心。 策马飞驰,他带着我和两名侍卫飞奔往京城而去,果然在翌日中午到达城门下,怕我辛苦,他便要雇车送我回宫,可去找车的侍卫回来与他耳语几句,他忽而皱眉,走近我轻声道:“我们去福山吧。” “福山?”我不解,福山临近京城,山上建有行宫,本是我皇爷爷建造给他自己静心反省的地方,母后曾来此处养病,我亦住过几日。 他沉色回答我:“皇贵妃病了,皇上陪她在那里养病,如今朝政是谨郡王代理,我想可以先送你去福山。” “母妃病了?”闻言,眼泪夺眶而出,我哽咽着问,“要离宫休养,病得很重吗?” “去了便知道了。”他心疼地朝我伸手,似乎想抹去我的眼泪,但终究不敢落到我的脸上,只是温和地劝我,“不要哭,我们这就过去。” 我顷刻收住眼泪,定了心神道:“这就过去,我回来了,她就会好起来。” 他浅浅而笑,携我上马,一路飞奔至福山,也并非天下人都认得我,若非他带着腰牌,我们还进不得行宫,入宫后便抓了内侍问父皇母妃何在,恰巧谷雨路过,瞧见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却只问父母在哪里,而后带着容朔直奔而去。 此刻正是午后太阳最浓烈的时候,谷雨说母妃在望城阁休憩,父皇就在他身边。望城阁是临崖而建的殿阁,远远可以望见京城,先帝爷曾在此望城反思。谷雨说,因为那里可以看到京城,母妃说我若回家了,她便能第一时间看到。 想着谷雨的话,行至望城阁下我已泪流满面,容朔轻声哄我:“不要哭,皇贵妃看到你会很高兴。” 我点点头,转身要上楼,见他不动,便道:“陪我一起上去好吗?”他不假思索便答应了。 我们悄声来到阁楼处,隔着水晶帘瞧见母妃躺在美人榻上,她静谧地睡着,身上盖了薄薄的毛毯,三年不见,乍见却是她憔悴的病容,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一只大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将我轻轻往前推。 “咳咳……”母妃突然在梦中咳嗽,父皇的身影随即从一边闪出,手上还握着不曾释下的书卷,疾步到了母妃身边,柔声问,“怎么了?” 母妃轻声道:“梦见初龄小时候追着她喂饭的情景,我急得要骂她,咽喉一痒就咳嗽了。” 父皇朗声而笑:“你也记得?可不肯吃饭的小丫头也终于长大了。”他慢慢坐下,伸手抚在母后的脸颊上,“朕也老了,只有嗣音你怎么不变?” “因为永远想让你看我最初的模样。”母妃笑言,又愧疚道,“可是身体怎么越来越糟糕,总要你照顾我。” “会好起来的,有朕在呢。”父皇轻声说,笑着擦去母亲额头的细汗,“丫头过几天就到了,这回朕会好好教训她,你可别拦着。” 母亲失笑,“只怕是臣妾要教训她,您拦着。” 我已哭得瑟瑟发抖,益发躲到容朔身后不肯往前,他没有勉强我,却握紧了我的手。 “谁在外头?”父皇察觉动静,站了起来,透过帘子先瞧见了容朔,而后才是我怯怯地从他身后探出身子。 “初龄!”母妃惊呼,“小丫头,快过来。” “去吧。”容朔在我耳畔轻语,更侧身让开,将我稍稍向前推。 472.第472章 不准就是不准 父皇已疾步过来一把掀开水晶帘,可那似有薄怒的目光很快被爱怜充盈,他微微蹙眉看着我,醇绵的声音响起:“怎么?不敢回家了?” “父皇……”我呜咽一声扑入他怀里,“我错了。” 他将哭泣的我带进去,一直到了母妃身边,“瞧瞧你娘,想你都想病了,你的心就那么狠?” 母亲将我拉入怀里,柔声笑:“回来就好,龄儿不哭。” “母后的病要紧吗?”我不敢再哭,只是抽抽搭搭地问,“怎么严重到要离宫养病?” “不打紧的,只是在这里能看到你的仪仗入城,能看见你回来啊。”母妃说的果然和谷雨一样,她轻轻抹去我的眼泪,细细地打量我,“瞧瞧我的初龄,三年不见,竟是越来越漂亮了。”她将我的脸转向父皇说,“皇上看,丫头是不是开始像臣妾了?” “江南的水养人,在你长大的地方待了三年,总该有些像你了。”父皇言罢又哼了一声,“可惜性子不见一点长大,有你一半稳重恬静,朕就安慰了。” 我嘟囔着腻入母亲怀里,一回到他们身边,我即刻便幻做娇憨的小闺女,呜咽着说:“父皇根本不想我,才回来就训人家,还说我心狠,分明是你们不要我了。” 母亲欣然而笑,在我耳畔低语:“你这模样叫容朔看见,不要紧吗?” 一语惊醒我,我方想起来他还在外头,父皇的目光已投向他,容朔隔着帘子向帝妃行礼,父皇只道一声:“辛苦了,先回府去,朕改日再找你说话。” 容朔遵从,行礼后正要离去,我却突然叫住他,道:“回头叫他们把我的东西都送来福山。不行不行,不是所有的东西,你知道吧,哪些东西我是要给父皇和母妃的?” 他好似有些尴尬,但点头说:“臣知道,稍后大部队到了,臣便派人将部分东西送来行宫,其他的东西暂时先搁在谨郡王府,可好?” “好。”我应了,见他离去,转身又要和母亲撒娇,却见两人怔怔地看着我,随即他们对视,母亲先失笑出声,似有几分得意地对父皇道,“皇上输了。” 我正纳闷,母亲突然咳嗽了,父皇嗔她:“你瞧你!”便唤宫女,“带公主去洗漱,她风尘仆仆的皇贵妃身体吃不住。” 进来的正是谷雨,满面堆笑地就要拉我走,我舍不得离开,母妃笑道:“一会儿就回来了,三年不见都不想我,这会子黏糊什么?” 父皇却不管我,只亲自倒了热水给她,“太医说了,少说话多喝水,化了痰才好补气。” 我喜欢看他们这样,父皇和母妃在一起时,就完全不是一个帝王,无法想像他爱母亲有多深,但是十几年来,竟从未淡过。其实宫里那些在我眼中很是可怜的妃嫔们,也是父皇对母后的爱的最好证明,因为即便是出于责任,父皇都不愿意分出一点点的爱给她们。 “公主走吧。”谷雨轻声拉我走,早就张罗人准备好了香汤伺候我沐浴,在她面前我无所顾忌,只是衣衫褪尽的时候,谷雨忍不住惊讶出声,“我们的小公主真是长大了。” 我意识到她在看我的身体,而我也明白自己身上所起的变化,穿着衣裳尚看不出,然三年时间,我已不再是那个瘦弱的小姑娘,在姑苏和姐姐一起洗澡时,她还笑我:“到底从小底子好,比我那会儿强多了。 “谷雨最坏了。”我钻入浴桶里,拿水泼她的脸。 谷雨咯咯笑着,拿皂荚首乌等调制的膏子来润我的头发,一边说:“主子担心公主在外头生活不习惯,怕您吃不好睡不着,您才走那段日子,总一个人偷偷地落泪,有几次被皇上发现后,好容易才劝好了。后来知道您在姑苏落脚,才算安心。但好了一阵子后,今年年初莫名其妙就开始想您,寝食难安的,便病倒了。虽不是什么大病,可这样折磨缠绵,身体早晚也吃不住。幸好幸好,您总算回来了。” 一番话说得我心酸,我问谷雨:“你们是不是都讨厌我了,我那么任性不讲理,还让母妃伤心。” 谷雨温和地笑:“怎么会呢,大家都想您才是啊,您不在宫里,那里整个儿就静了,皇上时常来符望阁看主子,可总会先到长廊那里站一站,奴才们瞧着,像是在等您,看您会不会跑着扑进他怀里。” “谷雨……”我已泪目相向,她忙将我抱住,也是哽咽,哄道,“虽然公主长个子长身体了,但在皇上主子眼里也好,在奴才们眼里也好,永远都是小公主啊,谁会和你计较对错,只要疼着你,爱着你就好了。” 方才在母亲面前不敢放声痛哭,此刻伏在谷雨的肩头大哭起来,她嗯嗯呀呀地哄着我,好似孩提时哄我入眠,柔柔地说着:“你看你看,长大了还是会哭。” 容朔曾问我:“你怎么那么爱哭?” 我也答不上来,也许在旁人眼里哭泣是懦弱的表现,可是眼泪能带走心底的哀伤,哭过后的疲惫能让人入眠,一觉醒来,就是新的世界。并非我爱哭,只是这几年眼泪才多了,过去的十几年,我的笑声充斥宫廷每一个角落,所以谷雨才会说,我不在,那里就静了。 “小公主。”片刻后,谷雨的语气里带了几分黠然之态,将哭累的我浸入热水里,继续捋顺我的长发,悠悠道,“那位跟着您来的容大人,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儿吧。” “是。”我应着,转身来瞧她,她眼中堆笑,嘴角有好看的曲线,凑近我道,“是我们未来的驸马?” 我一愣,低头不语,她笑嘻嘻道,“公主好像很信任他,他对公主也好细心,就是刚才您跑去望城阁那几步路,他都处处小心,好像怕您随时会被绊倒。奴婢看过太多贵族世家的公子哥儿,容公子是最稳重的一个呢。” “你说什么呢?”我做起娇蛮之态,正色道,“这与我什么干系?他好是他的,我是我的。赶紧给我洗了,我还要去见母妃呢。” 她笑而不语,边上听见一两句的宫女也掩嘴而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又不知从何发作,只能转了话题问:“母妃的病要紧吗,真的只是小病?” 谷雨解释道:“太医早就说过,主子是不可以动心思熬心血的,说句对公主不敬的话,主子真正是忧思成疾,可还要在皇上面前装着,这三年您连一封信都没有,她能不难过嘛。” 我垂下头再无话可说,大家不怪我,更加让我觉得愧疚,片刻又问:“大家好吗?四哥,五哥他们,我六哥呢?我都错过他的弱冠之礼,我真是个糟糕的妹妹。” “奴婢听说有意让六殿下和公主一起办婚礼,正物色皇子妃呢。”谷雨道。 我呼啦一下退到后头去,水花四溅开,众人只听我嚷嚷:“哪个要成婚了?我几时要成婚了?” 这话自然传到父皇和母妃的耳里,待我梳洗干净钻入母亲身边,她便捋着我丝丝香滑的秀发道:“请父皇赐婚的,不是你吗,这又是怎么了?” 父皇静静地坐在桌案前看四哥每日送来的奏折,似没有注意我们,我便朝母亲比了嘘声,娇声道:“不提这件事好吗,这会子一点也不想,母妃……初龄不想嫁人,我嫁人,明源怎么办?” 父皇那里隐隐有动静,我和母亲一起看过去,却仍只见他纹丝不动,母妃轻声在我耳畔道:“你也答应母妃,近来不要提明源好吗?” 见我不解又不乐意的模样,她正色道:“你知道我的脾气,有些事不准就是不准。” 我当然知道母亲柔弱背后果敢犀利的手腕,她只是甚少甚少示于人前罢了,忙乖顺地应着,再偷眼去看父皇,便见他眉间隐有怒色,却不知是冲哪一个。 之后,疲累的我就卧在娘亲身边睡着了,梦里见到他们俩轻抚我的面颊,父皇眸中是满满的舍不得,母亲在边上嗔笑:“皇上心疼了,不舍了?” 父皇瞪她:“你舍得?” 母妃笑而不语,父皇亲吻我的额头,轻声叹:“朕不想初龄受任何伤害……” 梦醒后,夜色已临,我不知何时被抱回了自己的屋子,唤来小宫女问,才知母妃已安寝,她笑道:“这些日子,皇贵妃第一次睡得那么早,皇上可高兴了。” 我心中愧疚,只要了些东西吃,便打发她们走,但睡了半日很精神,不愿再躺回去,遂裹了衣裳出来闲逛,这福山行宫我并不陌生,只是多年不来,周遭景色早有些不同。 “公主。”小宫女知道我不爱有人跟着,但细心地给我提来琉璃灯,我欣然接过,就着橘色柔光四处游荡,到静心堂,值守的宫女告诉我,父皇和母妃就休息在此处。 我在殿前站了会儿,小宫女问我是否要通报,我笑道:“这样就好,明日总能见的。” 小宫女便笑:“前几日皇贵妃夜里还会咳嗽,今日睡得很安稳呢。” 她们有意无意地说着这些话,分明是高兴的事,却总让我心痛,相反母亲会体察到这一点,便不在我面前提任何事,母爱的伟大,就在这点点滴滴里。 我掌着琉璃灯离开,缓步走在长廊里,行宫依山而建,夜里清冷得很,我不由自主缩紧了身子,可无端端耳畔却响起他的声音:“穿的那么少,赶紧添一件去。” 我哑然而笑,同样的话换做别人,会恭恭敬敬地请我添衣服,而他每次都严肃地喝令我,彼时在眼前厌恶得很,此刻却觉得,不被当作“公主”的感觉最叫人舒服。 正走着,前头忽而亮起数盏灯笼,脚步声急促凌乱,至少有四五个人过来,走近了才发现,是三五个内侍掌着灯笼,一路护送四哥过来。 不由得我奇怪,那么晚,他为何行色匆匆? “谁在那里?”那一行人倏地停下,因我手里只一盏琉璃灯,他们在亮处自然瞧不清我,有小太监匆匆过来,看清是我忙行礼,再回头冲四哥喊:“回四爷,是小公主。” “四哥。”我娇滴滴唤一声,徐步靠近他。 可四哥却似本能一般往后退,但终不及我的速度,硬是让我看到了他额头上的伤痕,还有衣服上的血迹,我受惊松了手里的琉璃灯,在碎裂声中扑到他身前,“怎么了?怎么受伤了,四哥,你……” “乖,回去休息。”他却平静下来,捏了我的手道,“四哥没事,这是别人的血。你回来就好,有什么事往后再说,四哥此刻要去见父皇。” 我不敢纠缠,连声答应着让开了道路。他竟笑着拍拍我的额头,“初龄是长大了。”言罢又疾步而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 已有宫女闻声而来重新为我掌灯,见我衣袂上蹭了血迹都惊慌失色,我定神镇住了她们,听四哥的话先回了屋子里,换了衣服后终难耐好奇心和担心,选了一个面色稳重的宫女道:“就去静心堂那里看看动静,不必刻意打听什么,总之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回来告诉我就是了。” 宫女应声而去,黎明前才归来,却告诉我说什么事也没有,四爷进去后没再出来,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如是我更不安,四哥虽说他身上的血迹是别人的,可他额头上的伤痕很明显,连太医都不要宣吗?伤口不需要处理吗? “公主先睡吧,您眼窝子都陷下去了。”宫女劝我,亦道,“听说皇贵妃睡得好好的呢,您看明日要是瞧见您那么憔悴,又该担心了。” 我无言反驳,也怕母亲操心,只能躺下,然心中不安根本睡不踏实,辗转许久方入眠,没料一觉竟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回忆昨夜的事,惊得一身冷汗,急忙穿戴齐整飞奔到父母那里,可四哥早没了踪影。 “你四哥来过?”母妃反问我,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473.第473章 担心他们欺负你 “父皇。”我唤父亲,“四哥是来过的,对不对?” 他那里忙着看奏折,头也不抬地应一句:“小孩子家别问那么多。” 这样的话他极少会对我说,从前在涵心殿我为他研朱砂,好奇凑过去看几眼奏折,父皇也只当没看到,甚至偶尔会问我几句,听着我小孩子气的建议朗声而笑。今日不过问他一句四哥来没来,就被这样堵回来了。 我扭头不服气地看向母亲,她清透的眼眸却凝神在父皇的身上,黛眉纤柔,隐隐有忧色透出,察觉我看她,才笑着轻声说:“父皇为了陪我养病耽误好些朝政了,咱们不吵他,过几****好了就回宫去,在这里总是诸多不便。” 我乖巧地应了,可挥不去心底的不安,而母亲那双不会骗人的眼睛,也早就将她的心事出卖。之后她问我姑苏的事,问我路上的事,本一心要告状诉苦让容朔吃不了兜着走的我,竟没有半点提那些事的心思了。 父皇忙完了也过来听我说,除了先头堵我的那句话,竟瞧不出半分异样,和颜悦色,适时叮嘱母妃吃药喝水,或听我说些胡闹的事嗔骂几句,我们说说笑笑打发去一天的辰光,夜里被早早赶去睡,可我的小宫女却偷偷来告诉我说:“四爷又来了。” 为此一夜不眠,可翌日如常,谁也没提四哥来的事,我亦不敢询问,下午实在憋不住,便腻着母妃道:“山上怪闷的,想回城里了,也不晓得容朔知不知道哪些东西是我要给父皇和母妃的,不如让我自己去分拣。” 母亲知道我玩心甚重,两日腻下来也补足了相思,见父皇无异议便答应了,只是点了我的头叮嘱:“要么去你哥哥府里待着,要么回宫,若叫我知道四处游荡,你仔细了。” “晓得。”我满口答应,向父母行了辞礼,轻车简从地下山来,入城后直奔谨郡王府而去。 可是四哥不在府里,四嫂卫氏惊讶地将我迎进门,笑说:“怎么先来你四哥这里,去福山吧,父皇和母妃在那里。” 我笑道:“就是打那儿来的,我早就回来了,四哥没跟您说?” “你四哥三天没回家了。”四嫂温和地应着,吩咐侍女,“赶紧把润儿抱来给公主瞧瞧。” “润儿?”我一愣,惊呼道,“四嫂你们有孩子了?” 她含羞而笑,默认了。 除了六哥,三哥、四哥和五哥早就婚配,三嫂悍妒容不得三哥有妾侍,当初那位梁侧妃死后再没有纳妾,不过膝下也早有儿女养在西南,五哥妻妾成群,亦有子嗣,唯独四哥娶了正妃卫氏多年没有生养,却依旧不肯纳妾。 皇室族人都说四嫂娴静端庄、善良温和,眼眉间像我的母妃,宫里的娘娘们都很疼她,古夫人也从不嫌弃儿媳不生养,只是耐心地等待照拂,如今终于开花结果,想必是皆大欢喜。 不久润儿被抱来,是个不满两岁的娇弱小女娃,父皇赐名含润,已封了小郡主。她安静地被我抱在怀里,伸出细柔的小手摸摸我的脸,眯眼一笑,那神态和四嫂一模一样。 “小姑姑。”她奶声奶气地唤我。 我亲亲她道:“小姑姑真糟糕,都不知道有润儿了,空手来连一颗糖都没带。” “不吃糖。”她乖乖地应着,摸摸肚子说,“吃了肚肚疼。” “润儿真乖。”我好喜欢这个小侄女,想必四哥终于做了父亲也一定心疼这个女儿,不过一想到四哥,这两天奇怪的事就涌上心头,我笑着问四嫂,“四哥没回家,那住哪儿?” “他说有要紧的事,我没有多问。”四嫂这样答,没多久便让奶娘抱走润儿,我在奶娘身上闻到浓重的药味,顺口就问,“奶娘病了吗?” 奶娘没接话,四嫂只打发她走,再挽了我坐下道:“润儿身子很弱,奶娘每日按大夫开的方子吃药,再喂奶给她吃,她脾胃羸弱得很,如今会说话走路了,还吃不得稍硬一些的东西。只怪我这个娘没用,让她在娘胎里就落下病来。” “四嫂保重身子,将来再给四哥生胖小子。”我笑着安抚她,如此听来,才觉得润儿的脸色的确不好,初晴、建毅他们终日都是红扑扑的脸蛋,病了也格外精神,哪里像润儿这样孱弱安静,不由得心疼孩子也心疼四嫂,陪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因问不得四哥的事,我便要离去。 谁知正要出门,容朔竟来了,我的仪仗已入城,带回来的东西他先搬到四哥这里来,那么巧我们竟真的遇上,四嫂张罗人去收拾,我趁机叫过他,犹豫了半晌才道:“帮我一个忙,好吗?” 他疑惑得看着我,故意怄我问:“公主真的是在和我商量?” “不要打岔,我说正经的。”我哼哼,随即严肃地将心事说了,好声好气地央他,“我信你才托你的,你可别叫我失望。” 他微笑相待,认真地点了点头。 没多久四嫂过来,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我说了叨扰让她好好养身体,便跟着容朔走了,才至门外,四嫂突然追出来道:“你五哥也不在家里,和你四哥在一起呢,你若是找你哥哥们,就不必过去了,他府里女眷多,别叫她们闹心。” 我心头一紧,分明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是知道些什么的。 “四……” 才想追问,容朔突然拉住我,摇了摇头。 “知道了。”我答应下,上马车离去,半路容朔经允许弃马与我同辇,才道,“这几日京城里的确有事,我回到家中不便四处行动,所以尚不明确。你若信我,就回宫去等,只要能告诉你的,我知无不言。但你千万别贸然做出什么事,关心则乱,而他们都是你的家人。” 我心里突突直跳,容朔这番话意义很深,他已经在告诉我,是“家”里出事了,是我的哥哥们在互相伤害,还是……弟弟? “我信你。”我答应下,“你放心,我不会再鲁莽。” 他温和地一笑,很安宁。 至宫门前,他不能再入内,立在车下目送我入宫,我回身看他,忍不住道:“我等你……的消息。” 他颔首,挥挥手示意我进去。 “公主回来了!”里头已有内侍迎出,高高兴兴地将我接进去,再回头,他已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此刻暮色已沉,但我回到符望阁时泓曦却不在,念珍告诉我自从父皇和母妃去了福山,他就索性住在书房里了,我顾不得她们欢喜地拉着我问长问短,打发她们去各宫替我请安说翌日再去问候,便衣裳也不换就往书房来,课堂里早已空荡荡,内侍引我到偏殿,说八皇子就在里头。 “七皇子呢?”我问。 内侍反讶异,笑嘻嘻道:“在坤宁宫啊。” 我心内嘲笑自己,是啊,何必多此一问,遂拒绝了内侍的通报,悄声进了泓曦的寝室,他却是疲倦地伏在案头睡着了,边上的茶水早凉透,桌上摊了四五本书籍,我略略扫一眼,皆是我从未涉猎的。 从榻上取来薄毯子给他盖上,却因此惊动了他,他懒懒地扭过头去,还当我是伺候他的小太监,慵声道:“什么时辰了?” 我笑道:“旁人只当八皇子苦学用功钻在书房里不出来,谁知他原是闷头睡大觉偷懒,只做给人看的。” 泓曦一震,听出我的声音来,霍然起身来瞧我,面带喜色道:“二姐,你回来了?” 他突然这样站起来,像一座小山似得矗在我面前,我惊得直结巴:“小家伙……你、你长那么高了?” 他憨然笑着,亦有几分得意,“这样才能保护母妃和姐姐嘛,你不是总嫌弃我矮?” 莫名地眼眶发热,几乎要哭出来,难以言喻那种同胞手足间的心有灵犀,我从心里疼我的小弟弟,一边企盼他长大保护母妃和我,而事实上,我也想守护他。 “不想我吧?”我嗔道。 他哼声说:“是二姐狠心才对,看着母妃想你我都心疼死了。” 我伸手摸摸他益发棱角分明的脸颊,笑格格说:“我的泓曦真帅气,天下的女孩儿都会为你痴狂的。” 他嫌弃地拂开我的手,狡黠地笑:“二姐怎么不说自己让天下男子痴狂?”又忙住口,轻拍了自己的嘴道,“实在该死,未来的姐夫听见这话该着急了。” 我不理会他,只道:“我才回来,今夜回符望阁吧,母妃也不在,你舍得我冷冷清清的?” 他欣然应允,收拾了书册后,陪我往符望阁去,半路上见前方吵吵嚷嚷地过去四五个人,我驻足打发内侍去问何事,半晌回来道:“是五王爷府里的主子们,往永寿宫去了。” “怎么了?” 内侍答:“说是五爷几日不着家,几位主子着急了,进宫来问耿夫人拿主意。” 我蹙眉道:“她们果然叫四嫂说中了。”忽听泓曦轻轻一叹,爽朗如他怎会叹气,我只做听不见,待回符望阁,避过旁人,才正色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也惊讶,反问我:“二姐也瞧出来了?” 我不能提四哥受伤染血的事,只是道:“今日去过四哥府上,没见着,四嫂说五哥也忙不在家里,你瞧刚才嫂子们不是进宫来了?我才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二姐,我也是听说的,你可别到处问去。”泓曦见四下无人,才道说,“据说是山西那里过来的库银,都快到京城了却被劫了,劫匪很残忍,把押送的士兵悉数屠杀,整个山道血流成河。” “什么时候的事?”我心头一紧,父皇治下四海升平,京城之治实可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紧邻京城的各地也治安极好,怎会发生如此残忍之事? 泓曦严肃道:“都半个月了,只是压着没报出来,不知是谁拿出私银先充了国库,户部那里的账没问题,但这件事还悬着,朝里没几人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我问。除了皇族里的人,我和泓曦在京城没有任何外戚,他若要知道什么事,只有宗室里的人告知,可四哥五哥显然不会跟他说,那又是谁? “是七哥说的。”泓曦的答案是我最不想听的,时至今日我再看这一对兄弟,已全不是从前的心境。 “容家的人神通广大,自然什么都知道了。”说这句话时,我心底一颤,容朔呢?他知道吗? “二姐。”泓曦凝视我,语气变得低沉,更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缓缓问:“二姐你真的要嫁给容朔,不后悔吗?容朔他会对你好吗?” “怎么了?”我反问他。 他笑道:“舍不得二姐。” 我哼:“不只是这个理由!” “二姐……”泓曦停了停,却垂下眼帘,沉声说,“你知道,容朔他父亲是为什么死的,虽然是自缢,但前因却和母妃有太多关系,我担心容家的人因此嫉恨你,对你不好,担心他们欺负你。” “傻子,我是舜元公主啊,哪个敢欺负我?”我抽出手来摸摸他的脸颊,“有弟弟心疼,真好,自然若真有人敢欺负我,你会替我教训他们吧。” 他欣然而笑,眸中却分明隐了忧愁,“当然,谁也不能欺负我二姐。” “泓曦,你怎么了?”我轻叹,为什么我爽朗可爱的弟弟,看起来那么不愉快? 那一夜我没再问泓曦什么话,我说些姑苏的故事给他听,吃了饭便各自去休息,永寿宫那里的事据说也没有下文,耿夫人素昔安静本分的人,又能给儿媳妇出什么主意。 翌日怕小姨她们来看我,仍旧派宫女等前去道安,只说我出宫去福山了,改日再和父皇母妃一起回来,而事实上我别过泓曦后,便径直往护国寺而来,三年不见明源,我有太多的话想对他说。 马车疾驰而来,我利落地下车直奔寺门而去,对于护国寺的熟悉不亚于宫廷,里头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因阔别三年而陌生,小和尚们自然也还认得我,皆静静地立在路边让我奔走,可行至自出生起就常来居住的地方,我竟生生呆立了。 474.第474章 真的是你吗 初园已不复存在,小溪没有了,假山不见了,葱郁的花草被铲除,褐色的泥土裸露在空气里,空气里留存最后一次芳草的气息,我最爱的那一株杨柳也消失了,眼前只有荒芜的平地,再见不到明源合十盘坐溪边,静静地等我来,也听不到他笑着喊我:“初龄……” “怎么回事?”我怒声问,转来见净虚站在我身后,他是寺里除了明源外,同我和大姐姐最相熟的人,我再问,“初园哪儿去了,明源呢,他人呢?” 净虚答:“师叔祖前日已离开护国寺,离开前亲手拆毁了初园,方丈劝过,但他一意孤行,就成了公主现在见到的模样。” “前天?”前天不就是我回京的那天,我叱问他,“他前天走的,这园子也是前天拆的?他一个人怎么拆,那些山石树木,还有溪水要填埋,他一个人怎么弄?” 净虚抿了抿嘴,低声道:“那一夜方丈下令全寺戒严,不许任何人离开禅房,夜里只听得外头喧嚣声脚步声,仿佛有百人,初园灯火通明如白昼一般,我们在禅房里都感受到这里的光亮,待翌日出来,初园就夷为平地了。” “百人?”我几乎要落泪,好像在听净虚讲述神怪故事,一切都那么荒诞而不真实,哽咽道,“那还叫他拆的?是被人毁了吧,他得罪谁了,谁敢动他?”后一句话,我几乎吼出声。 净虚摇头,继续道:“所谓翌日,也就是前天,我们出禅房时便见师叔祖独自站在这里,他对我们说,等您来过后就可以处理这块地,或耕种或建禅房。而后……”他顿了顿,继续道,“方丈主持仪式,师叔祖他还俗了。” “还俗?” 与此同时,护国寺的大钟骤响,可那嗡嗡声绵绵不绝,一直都缠绕在我的耳边,净虚分明站在我的面前,我却觉得与他不在同一个世界。 “你还俗之日,我出嫁之时……” “你还俗之日,我出嫁之时……” 我自己说过的话伴随钟声想起,如魔咒一般将我的意识一点点侵吞,他要做什么,他到底闹什么? 明源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吗? “公主,公主。”净虚见我神情恍惚,很是担心。 “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问。 “什么都没有,我亲自送师叔祖离开,忍不住问他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您,师叔祖只是笑笑就走了。”净虚很愧疚,好似是他负了我。 “多谢。”我忍痛吐出这两个字,回身望着他亲手拆去我们所有记忆的初园,心似被掏空了,眼泪也干涸了,身体好像脱离了这个世界,阳光落在脸上,风吹散鬓发,可我毫无知觉。 “公主,您……” 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托住,旋即就彻底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在颠簸的马车上,抱我在怀的人,却是四哥。 “醒了?”他探手摸我的额头,将我扶着坐起,手边有水壶,递来给我喝。 我轻轻推开,将脸埋在胸前,呜声问他:“我们去哪儿?” “去福山,父皇说接你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在护国寺?” “我不知道,是容朔把你送到王府的。”四哥答。 “容朔?”我终抬起头来,不信她的话,“他为什么知道我在护国寺?” 四哥有些尴尬,笑道:“大概是受了父皇的命令,时时刻刻保护你吧。” “也就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里?”我心头莫名盘起恨意。 “他是奉命行事。”四哥解释。 “那他为什么不对我说明?”我恨极,莫名地就想把所有的事都归结到他身上。 四哥无语,半晌才道:“你冷静一些,明源的事和他无关。” “那与谁有关?四哥你知道的,除了皇室的人,没有人敢动明源的。”我落泪,哭着问他,“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四哥……那晚你身上的血,是谁的?” “初龄,那晚四哥对你说什么?”他突然怒色相对,如从前训斥做错事的我一般,“两天就不记得了?” 我咬唇,闷了半晌才道:“你说……初龄长大了。” “记得就好,你不是小孩子了。”他说完这句话,马车倏然停下,车下有侍卫道,“王爷,到行宫了。” “他们念了你三年,才回来的你,心里只有明源?”四哥冷声道,搀了我的手,要拖我下车。 我知道他生气了,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我只是问而已,不答便不答,为何如此震怒?是因为明源,还是因为他身上的血,还是……后面的话我不敢想,但意识不由自主地往那里去靠拢,总觉得眼下混沌的一切和明源脱不了干系。 “进去吧,我不送你了,见了父皇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明白。”四哥正色看着我,一丝温和也没有,甚至道,“不要让我生气,记着你不是孩子了。” 出来接我的是谷雨,见我脸色苍白她很担心,四哥叮嘱:“把公主送到皇上和皇贵妃面前。” 谷雨见四哥那样严肃,应了后再不敢多说一句话,拉着我就要进去,走了两步我挣脱开她奔回四哥面前,他正要上马,见我如是,不由得浓眉紧蹙。 “让容朔来,我要见他。”我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更强硬道,“别冲我生气,我可什么都没做错,这些事和我有关系吗?反正我不会再问你什么了,但你若不把容朔找来,我也会自己去找他的。” “你……”四哥要怒,可终究舍不得冲着我来,平静后,无奈地摇头低沉道,“乖乖在这里等着。但初龄你听好了,除非父皇和皇贵妃让你离开福山,不然你敢跨出一步试试!” “我知道了!”大声地顶回去,兄妹俩好像剑拔弩张。 谷雨吓坏了,拉着我就往里头走,一个劲地向四哥保证会照顾好我,我挣脱开驻足,他凶道:“小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我心里很疼,红了眼圈,哽咽:“四哥你自己保重,别再受伤。” 他面色一释,露出温和之态,颔首答应。 茫然跟着谷雨往行宫深处而去,她心疼地问了一路“怎么了?”,我终是默默无语,直到快至静心堂,才拉住她反问:“这三年里,发生了很多事吗?谷雨,你知道些什么,能告诉我吗?” 她却道:“奴婢只在符望阁里伺候主子,公主也是知道的,主子不爱我们四处打探消息,而她也是最爱清静的人,又怎会去关心那些不该她管的事?奴婢只知道宫里一切太平,外头的事朝廷的事实在不清楚。公主啊……您瞧您眼睛都充血了,一会子皇上和主子瞧见,又要问你了。” 我无奈地叹口气,其实很明白,你们不愿告诉我,就谁也不会透露半句,而一切又混沌不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答案,你们就更不晓得该告诉我什么了。 被半推半就地送到父皇和母妃面前,两人竟悠哉悠哉地下棋,恰好是母妃进药的时候,我洗了手一起伺候了,谷雨才带着众宫女离去,也是这间隙里,父皇听说了我在行宫外和四哥大吵的事,他哼笑道:“果然是翅膀硬了,都敢和你四哥顶嘴了。” 我委屈地躲在母亲身边,不敢看父皇,只埋脸道:“是四哥先凶我的。” 父皇离身不知去做什么,母妃便轻拧了我的耳垂嗔骂:“谁叫你去那里的,我说的话你全忘了?你四哥那么忙,你还给他添乱。” 我不敢多提护国寺的事,也不敢相问,我答应一个人不冲动不鲁莽,至少要说话算话。此时父皇已回身来,将我从母亲身边拉开,递给我一张鹅黄笺,道:“钦天监和礼部拟下的黄道吉日,八月、十月和十一月共有四天,你自己挑一个日子。” “做什么?”我茫然地看着那笺子,上头细细书写了四个日子及判文,忽而“宜嫁娶”三个字映入眼帘,而父皇同时道:“挑你和泓暄两人大婚的日子,贵妃和你母妃的意思,都觉得一起操办更热闹些,宫里也清静三年了。” 我转身来看娘,她恬静地冲我笑,招手把我唤到身边,温柔道:“你若不选,就定八月初八吧。” 父皇则跟来道:“丫头,你若不愿嫁容朔,父皇可以收回成命,但若不拒绝,今年就完婚吧。” “您急着赶我走呀。”看父皇面有嗔意,我才道,“容我想想好吗?” 母妃却问:“想什么?日子,还是嫁不嫁?” 我看看她,又看看父皇,他们眼中的期待和不安,叫我好心疼,我微低头,轻声道:“日子。” “真的?”母妃和我额头相抵,问道:“我的小丫头要出嫁了?” 她言罢竟是落泪,将我搂在怀里轻声道:“不会有人强迫你,你也不用为了谁而嫁,母妃只要初龄欢喜就好,知道吗?” 我应下,很轻很轻地在她耳畔说:“女儿真的愿意,他是好人。” 母妃喜笑颜开,我忙撒娇不许她告诉父皇,更偷眼去看那个骄傲的男人,他眸中的不舍化在了笑容里,冲我摇头道:“你像出嫁的模样?” 我跳到他面前,笑道:“父皇不要说违心的话,舍不得就舍不得嘛。” 母妃在身后咯咯笑起来,他无奈地捧着我的脸颊道:“有你这样做闺女,戳自己父亲的心窝子?” 我眯眼而笑,他又道:“过几日朕要回宫,但你母妃还需调养,所以你在这里陪着她,没有朕和你母妃的允许,不可离开福山,记住了?” 和四哥同样意思的话又在父皇嘴里说了一遍,他们就差直白地对我说:“你被软禁在福山了。” 我不做声色,只是答应下,直到离开父母眼前,愁绪才一股脑涌出来,那强颜欢笑实在太累,又不得不自嘲,原来你也学会了伪装。 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去了望城阁,站在那里远眺京城,宏伟华丽的皇宫也变得渺小,只依稀知道护国寺的方位,却连建筑也看不清。 “明源,真的是你吗?” 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我不敢相信是他亲手拆去我们十五年的回忆,他到底要做什么? 明源的年龄在四哥之上,是将近不惑之人,我不明白有什么事是可以藏匿近四十年,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挖出来。而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又为什么是我回京的日子?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 我独自在阁楼露台上席地坐了很久,夏末秋初那湿冷的风我的手脚吹得冰凉,谷雨来过被我喝退,亦不许她去告诉父皇母妃,我只想一个人清静清静,想想明天见到他,该说些什么。 然意外的是,暮色渐深的时候,容朔竟然到了。他先去见了父皇和母妃,被允许后才独自上阁楼来,走到我身后时我还不耐烦地当他是谷雨,冷冷地说:“我不饿也不冷,待够了自然回去。” 他则道:“是公主召见臣的。” 我来不及站起来,只扭过头来看他,眸子里一映入他的身形面容,竟觉得心安。 “容朔,你要骗我到几时?”虽有安心的感觉,可还是忍不住将压在肚子里的火气冲他来发,气哼哼道,“四哥讲你在监视我,是不是?” “是奉命保护你。”他很平静。 “几时的事?” “和你来福山的时候,皇上递给我的密令。” “为什么不告诉我?”说着我已爬起来,奈何身量远不如他,仍旧要仰视他的面容。 他干咳了一下,说:“首先是密令,我当然就不能对你说了。再者,如果你知道身后随时随地有我的存在,想去的地方也不敢去了,多没意思。” “花言巧语。”我没好气地顶回去,瞪了半日道,“陪我坐会儿好么?” 他点头,跟着我到露台,不知怎么察觉到我的手,但问:“你很冷吗?”我发愣的间隙,他已伸手握住了我,那冰凉的手才触及温暖的掌心,浑身就跟着放松了。他似乎不高兴,低沉地说:“这样冰冷,难怪指尖都发红了。” 475.第475章 行刺 我没说话,被他牵着到里头来,扶我在椅子上坐下,倒来温热的茶,说:“就在这里说话,外头风大。” “容朔,父皇问婚期了。”我垂下眼帘低语,“你确定要娶我吗?” “应该是我问你是否确定要下嫁才对。”他笑,将不知从哪里取来的薄毯盖在了我的肩头,“至于我,若能娶你,娶自己喜欢的人,是容朔三生有幸。” 闻言心头一动,益发将手里的茶杯握得紧,左胸里那颗心怦怦地跳,茶水的温热仿佛顺着手臂爬到了脖子根。 “初……初龄。”他第一次唤我的名字,语气间带了丝丝颤抖,“我喜欢你,可你、真的愿意下嫁于我?” 我闷了半日,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终是自己也忍不住了,才轻轻“嗯”了一声,可这一答应,心里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委屈竟冒出来,哽咽道:“只是有太多事情弄不明白,我心里很乱。” “明源的事?” 我点头,抬起脸瞧他,那神情竟有些陌生,顾不得去考究他怎么了,只是道:“能帮我找到他吗?我不要任何人来向我解释,我只想问他自己,听他亲口说了,我才能安心。不然……就算嫁给你,我也不会快乐起来,我放不下他。” 他的眉毛纠结在一起,答应我后,红唇又微动,却半晌没再说出一个字,我将茶碗递给他,“冷了。” 他接过,却顺手捏住了我,沉色问:“初龄,如果明源不是出家人,你是不是更想嫁给他?” “嫁给他?”反问之余,我竟有些生气,冲他嚷嚷道,“容朔,婚姻大事是儿戏吗?可以有排队挨个儿嫁人的吗?什么叫可以的话更想嫁给他,难道你以为我愿意下嫁给你,只是把你当替代品?不对不对……” 我有些糊涂了,闷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对着比我更茫然的他说,“明源是我的朋友,仅此而已,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胡思乱想。” “朋友?”他好像有些尴尬了。 我抽回自己的手,将毯子裹紧,扭过头去再不想看他,可容朔却坐到我面前来,很正经地问我,“那这样的朋友还有吗?” “有啊!”我扬起下巴,但气势随即就弱了,“可也找不到了,我大概不能有朋友。” “谁?” 我哼道:“柯里颀啊,我还能有什么朋友?我可是在宫里长大的,出宫唯一能去的地方也只护国寺而已,难道你们以为我真的被父皇宠得可以为所欲为?” 容朔看起来竟有些高兴,很好心地说:“你放心,我会把他们找来的,明源就算了,柯里颀的话,还可以邀请他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懒得接话,他却又正经地对我说:“往后这样的朋友,能免则免吧。”见我不明白,且要生气,他接着说,“在护国寺见过你和明源有多亲昵熟稔,去姑苏的路上也见你和柯里颀谈笑风生,那会儿没什么,可现在想起来心里就会不自在,不愿他们靠近你,不想他们靠近我的未婚妻。” 呆呆地听他说完这句话,他眼睛里帜热的东西感染了我,才冷下的脸颊脖子又热起来,还有小小的得意和暗喜忍不住爬到脸上,控制不住自己的笑容,只知道自己很开心很开心。 静静地对视,谁也没有再说话,阁楼里静谧得,叫我能听见他平稳的呼吸声。 “我可是公主呢,你这样子,好没规矩。”我矫情一句,笑道,“不过……本公主很高兴。” 他竟欢喜极了,脸上的笑容那么好看,兴奋地说:“看到你笑才安心,不要总是哭,不管天下发生什么事,和你有什么关系?现在你只是个小公主,将来也只是我的妻而已。” “姐姐曾问我,要不要选择一辈子做个小公主,我拒绝了。可是容朔你知道吗?回京以后我才发现,我好像除了做个小公主外,什么都做不了。”我将静谧的屋子看过一遍,叹道,“我心里明白,我是被父皇软禁在这里了,你虽然能来,可我出不去了。好像谁也不想让我看到外头的纷扰,他们对我的保护在我看来,却是禁锢。” “皇上怕你受伤害。”容朔正色,“现在京城有些乱,过了这一阵就好,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不要怪我冲动鲁莽,他们是我的兄长和弟弟,是我至亲的人,而明源也是我十五岁前,枯燥的生活里最大的快乐之一,我谁也放不下。”我的语调益发柔弱没有底气,“我好怕四哥身上的血是明源的……如果是我胡思乱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所知有限,很多也是猜测,所以不能对你言明,万一事实与我所述相悖,失信于你事小,若因此闯祸就糟了。”他认真地对我道,“你安心在福山待着,至少相信皇上吧,他不会让他的孩子们受伤害。而明源的事,我答应你,一定帮你查清。我和他也算是朋友,我也想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听你的。”心里踏实许多,我晃了晃他的手道,“人真是奇怪,那会儿我狠毒你了,可是现在只有你能让我安心,父皇和母后也不能了。” 他笑道:“我也常后怕,心想当初总算没把你逼急了,不然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 我扑哧笑出声,他又道:“有些事还是可以对你坦白,你想啊,你是高贵的公主,我一介臣子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能冒犯你悖逆你。” 我恨恨地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容朔的笑容里有一丝狡黠:“所以路上我会那样对你,其实是有金牌令箭在手。”我大惑,他得意地继续说,“出发前皇上单独见了我,他说因为那些事你一定恨我厌恶我,让我把你接回来其实是很困难且自找麻烦的事。可皇上说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憋太多事在心里,他只想你快快乐乐的。可你太善良单纯,凡是顺着你的人都觉得是好人,你会不忍心去伤害他们,那有心事自然也不会吐露。所以想让你打开心扉,就要逆着你来,逼急了你才行。皇上说只要不伤害你的身体,允许我做任何事。” 我把声音压得很低沉,哼道:“所以你才一路欺负我?” 他朗声笑道:“不能算欺负吧,哪一件事不是你挑起来的?我可没有深夜把你扔到树林里。” 想起那晚在树林被野兽袭击,心有余悸,又念他这番话,我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父皇早早教他该如何应对我。又不可否认,对于容朔的好感,就是从那一次次对抗里来的。虽然总对他大呼小叫,但其实心里头,是希望自己能更多地出现在他的眼底。 “你看,父皇他最了解我,却又最纵容我。”由不得我感叹,“所以他才从不顾忌宗室族人的眼光,从不怕会宠坏我。” 容朔也点头道:“当时我并不太理解皇上的话,直到与你一次次较量下来,才明白皇上是多了解他的孩子,其实每次看到你哭,都特别心疼。” “所以呢!”我冲他笑,眸子里泛出娇俏的神态,诱惑他进入我的圈套。 “什么?” “所以你也要像父皇那样宠我纵容我不可以欺负我。”我正儿八经地对他道,“记住了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温和一颔首,“记住了。” 因他这样的神态而心底柔软,本该乱糟糟烦闷的心情因他而变得惬意舒适,我对他的依赖已远远胜过父母,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陷下去的,但委实不愿再抽身,笃定要一辈子眷恋这份依赖,就做一个无能的只会依附别人而活的小女人好了。 我长长地舒一口,冲他笑道:“你有空就要来看我,我会乖乖待在这里,等你们把外头的事都处理好才出去。” “会的。”他即刻答应,但随之沉默了片刻,才在我要赶他下山的时候问我,“如果你再也见不到明源,真的会一生也快乐不起来吗?” 心底重重的,我颔首道:“那种感觉说起来有些矫情,但很真实,他对我而言好像认识几生几世了。若是他死了,也就罢了,若是自此云游四海却连一声‘再见’也没有,我会很难过,大概一辈子都会不安心。容朔,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他却笑,很骄傲地说:“这大概就是劫吧,只不知究竟你是他的劫,抑或他是你的劫。不过你是我未来的妻子,你的劫自然也就是我的劫,我不会让别人在我妻子心里待一辈子的。” 我笑出声:“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人了。” “做舜元公主的驸马,总是要与众不同些才行的。”他益发得意,和我一路玩笑下去,我亲自送他到宫门,临别挥手,“记得来看我。” 他正要答应,忽而脸色一变猛地朝我扑来,待我反应过来已被重重地压在地上,身旁嗖嗖落下几支箭矢,不及呼叫已被容朔抱着滚到一旁去,侍卫们纷纷涌来,大喊“有刺客”。 “容朔,我……”我被他抱得太紧,呼吸急促,他却低喝,“别出声!” 一阵纷乱过后,刺客逃离,部分侍卫追出去,更多的是留下护驾。 容朔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待我立定,才过去拔起地上的箭矢看了看,但见他浓眉紧蹙,似有怒意。 谷雨带着宫女们闻讯而来,一把抱住我,几乎哭着问我有没有事。 “先回去吧,皇贵妃一定担心坏了。”容朔走近我这般说,见我点头答应,才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不要害怕。” 我惊魂未定,听见这句话更觉得心酸,他却笑笑:“别哭。” “公主,娘娘等急了。”谷雨说着,朝容朔点头示意,便带着我往里头去。 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直到再看不见他才专心走路,很快被送到父母面前,娘亲将我拥在怀里一个劲地说:“吓坏我的初龄没有?小丫头不怕,父皇和母妃在。” 我默默地看向父皇,他天眉拧曲,眸子里一阵阵泛出怒意,额角青筋突起,更微微颤抖着,他是真的生气了,伤害我对他而言,不啻剜心剔骨。 “比起今日来,三年前在船上遇到的事,才更让人害怕。”我朝他说出这句话,眼泪泫然而下,“可那一天容朔不会杀我,但今天的人,好像真的要杀我吗?父皇,究竟怎么了?” “初龄啊……”母妃低呼着要阻止我说下去。 “父皇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那个骄傲的男人沉静下来,渐渐散去脸上的怒意,缓步走近我,捧起我带泪的脸颊,“该来的总会来,父皇不能再逃避了,再逃避,朕的初龄也该恨她的父皇了。” 我伸手抱住他,放松身体伏在他的肩头,没有再哭泣,只是娇声说:“不管发生什么,初龄都不会害怕,因为父皇永远会在我身边。” 他闻言竟是笑了,松开我来,将我散乱的鬓发捋到而后,笑道:“朕见不得别人说我的初龄没有担当、娇纵蛮横,你身上的一切都是传承了朕的,说你便是在说朕。这三年时间看似是父皇给你的,其实何尝不是你给朕的?” 我不解,头摇如拨浪鼓:“不懂,不懂!” 父亲拍了我的额头嗔道:“这个时候还调皮。”随即才说,“父皇不想和你皇爷爷一样,劳碌一生,晚年却仍旧要为孩子们疲于奔命,小丫头,不论父皇做什么,你都会支持吧。” 我有些迟疑,他追问道:“怎么了?” “哥哥也好,弟弟也好,我哪个也舍不得。”我垂下头来,嗫嚅相问,“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 “是。”父皇不假思索。 心头猛跳,脑中有一瞬的空白,继而平复心情,再问:“那明源呢?” 父亲那里沉默了片刻才回答我:“不知道。” 当天晚上,父皇连夜赶回皇宫,再派出两营羽林军前来守护福山行宫,母妃整晚都抱着我,已经不再害怕的我,却能感受到她的颤抖。 476.第476章 他注定要输的 “娘。”我娇滴滴地唤她,她摸着我的脸问怎么了。 “初龄不怕,真的不怕。” 她笑了,亲亲我道:“凭你十五岁还是十八岁,在我眼里永远都是孩子,三年前听说你和泓昭遇袭的事,我后怕了好久好久,更不待见那个容朔,可你父皇看好他,我没有法子。今天又发生这样的事,我的心都要碎了,总算容朔没有让我失望,保你周全。” “嘿嘿!”我故作轻松地笑起来,腻着她问,“原来母妃也曾不喜欢那个家伙?” “这样说,初龄现在也喜欢?”母妃笑眯眯问我,低声道,“听说傍晚你们俩在望城阁待了很久。” 我腻在她身上撒娇,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父皇。” 她欣然而笑,悄声道:“好!” 为了分散母亲的不安,我絮絮叨叨将自己和容朔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她,她或笑或嗔,心情果然大好,听见我被欺负的那几件事,先是愤愤责骂容朔敢动她的宝贝,但又为深夜跑入林子里的事将我好一顿教训。 母女俩说说笑笑终是累了,子时后不久,母亲就在我身边睡熟。可我睡意全无,静静看她美丽精致的脸颊,那纤柔的眉目里隐藏了不安和愤怒,分明显示出她也在伪装快乐,想让我安心。 胡思乱想到窗外晨光微露的时候,母妃醒了,她见我还睁着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忍不住落泪道:“对不起……我实在睡不着。” 她将我纳入怀里,慢声道:“初龄想知道什么,告诉母妃,母妃所知道的都给你说,好不好?” 我哭道:“可以吗?真的可以吗?父皇和四哥都不许我问,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因为他们不晓得从那句话说起啊。”母妃哄着我,不许我在哭,“小丫头,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那天谷雨到中午才应声进来伺候,只因母亲将所知的一切告诉我后,便哄着我睡了大半天,午饭时谷雨笑嘻嘻对我说:“容大人来过两回了呢,可惜您一直睡着。” 我赧然一笑,嗔道:“他若有心,再来呗,我总要起来的。” 饭罢后,母亲吃了药要歇息,我便嘱咐谷雨,“容朔若再来,让他到望城阁找我”,继而独自来到这一处静谧之地,远远望着那繁华的京城,看着人们如蝼蚁般渺小穿梭其中,母亲的话开始在耳畔重复。 其实母亲所知也有限,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到,明源和我竟是表兄妹的关系,虽是遗孤,却是皇室子弟。而京城最近掀起的风波,在母亲这里看来,是以为和他无关的,她觉得只是容家的势力在作祟,因为他们等不及了。 父皇洞悉泓昶一切行为,自母后去世,按耐了整整三年,他以为三年时间可以让泓昶冷静下来,可事实却是那孩子变得越来越无法控制,连父皇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所以这一次,父皇是铁了心要下狠手了。 “初龄。”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在思绪和身体都疲乏的时候,容朔来了。 我转身看着他,问得却是:“泓昶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他的反应很平静,出乎我的意料,更道,“那年会在袭击你和五王爷,也是因为他。” 明知是这样的答案,可亲耳听到,还是不可思议,难以接受。我惨淡一笑,回身坐下,自己斟了暖茶握在手中,他徐步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 茶杯从手里松下,双手随他到了胸前,他笑着看我说:“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我答得口是心非,静了半晌才问,“你来是要告诉我什么?” “是啊,查到明源的踪迹,他好像并没有受伤,你放心。不过还不能找到他,每次要接近时,总会有莫名的人出现。他好像被谁保护着,或者说……” “什么?”我心颤。 “或者说是被谁控制着。”容朔言罢,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我会尽力把他带到你面前,让你问个明白。” “谢谢你。”我满腹感慨。 他轻松地笑:“谢什么?我和你……” 我赧然,将手抽出,嗔笑道:“我是公主,你是臣子,我们什么呀?” 见我有心思玩笑,他放心许多,又与我说些别的事,提到明源时,我道:“你晓得他的身世吗?” 他竟是颔首道:“是荣惠长公主的私生子。” “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又有些生气,“你既然知道,昨天还问我那样的话,你只会欺负我。” 他笑道:“那也不是没可能的嘛。”见我嗔怒,方解释,“是爷爷告诉我的,那天我们在护国寺相遇,我就是慕名而去,想见见这位得道高僧。” “那他的父亲是谁呢?”我好奇不已。 容朔眼里有几分沉重,犹豫后似乎决定不对我坦白,只是笑:“将来总会知道的。” “你骗人。”我生气了,嘟囔他,“你不想说就不想说好了,何苦骗我?” 他尴尬,“叫你瞧出来了,别生气,我能说的自然会对你说,我知道的也不多。你也晓得,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后,我和爷爷的关系就不如从前,七皇子和我也疏远,我只是为皇上做事,和他们几乎没有关系。所以有些事当初爷爷说了一半,便没有人给我说另一半了。” “泓昶他也疏远你了?”想起当年得知表兄进宫而急忙奔回坤宁宫的泓昶,如今却狠心与自己外祖家的兄弟生分,便抑制不住心痛,所以不是我胡思乱想,当日那孩子看我的眼神,真的是恨。 “他想的事我做不到,道不同不相为谋。”容朔涩涩一笑,显然是在惋惜,他那么喜欢自己的姑姑,又怎么会愿意和表弟断了情分? “母妃说,父皇也不明白这孩子究竟要什么,要储君,还是其他的。”我叹气,“他从小性格就阴郁,母后这一走,更没有人能了解他的心意了。大姐姐曾说,泓昶若要争什么,他面对的就是所有兄弟姐妹,因为所有人都会站在泓曦这一边,他注定要输的。” 容朔道:“同样的话我对他说过,可是他执着的,好像并不那么简单。” 他话音才落,外头忽有通报声,竟是母妃前来,我们俩不由自主隔开些距离,当母亲出现在眼前,我垂首上前搀扶她,容朔则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母妃也没叫他起来,只是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我推推她的胳膊,撅嘴撒娇,她方唤容朔免礼。 “你们聊什么?”母亲落座后问,我敷衍道,“没什么,不过聊些奇闻异事。” 容朔在一旁不言语,不晓得他哪里来的尴尬,瞧他诚惶诚恐的模样,我心里直发笑。 “容大人,本宫要托你一件事。”母亲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这句话,让我和容朔都吃了一惊。 半个时辰后,又来到昨日遇袭的宫门前,此番母妃也在,却不是我和她送容朔离去,而是母妃送我离开,容朔则是受母亲所托,将我护送回宫。 我并不太明白母亲突然下决定要我走的原因,只是她执意那么做,容不得我反驳,我问她为何不一起回去,她只笑笑:“你父皇自然会来接我。” 福山到京城的路不远,入城后到皇宫的路却有些遥远,路上可能发生任何事,而母亲却放心地把我交付给了容朔一人。 “你一个人该多寂寞?我留下陪你。”我还想再坚持。 母妃冲我笑道:“那么多人陪着我,我怎么会寂寞?你乖乖去陪在父皇身边,母妃身体不好撑不住那么多的事,就靠你了。” “母妃……” “去吧,父皇他会需要你,还有泓曦,他会要姐姐在身边。”母妃含笑而语,又对容朔肃颜道,“回宫路上公主的安危,本宫就托付于你了。” 容朔躬身承诺,英气飒爽的模样,引得边上几个小宫女艳羡。 母妃笑笑,又叮嘱我几句后,便转身回去,竟是安心得不需要看我离开,反是我再见不到她的身影,才对容朔嚷嚷:“走吧,大公子。” 他冲我无奈地笑:“路上要听我的,虽然不过两个时辰的事,可也不许胡闹。” 我笑他:“谁呀,在我母妃面前唯唯诺诺,一转身就摆出大爷姿态教训人。” 他无可奈何,哄着我上了马,除了他随行的侍卫,没有带羽林军任何人,不过四五人策马往京城而去。 我骑术甚佳,连容朔也赞叹,待入城后不得不缓步而行,我嘀咕走得慢,容朔却不理我,面目严肃地看着四周,好像怕随时会有人窜出来谋害我。 我生气要挥马鞭子抽打他的马匹,忽而在人群里看见熟悉的身影,惊讶得几乎喊出声,他敏锐地转身来问我:“怎么了?” “好像……像明源。”话一出口,我更确定那个穿着俗家衣衫的男子是明源,竟翻身下马朝他奔去,容朔大惊,跟着就过来,可就是这一瞬,明源又不知去向。 “初龄!”容朔抓了我的胳膊生气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无话可说,忍不住又四顾寻找,他叹气道:“实在拿你没办法,跟我来!” 等不及我作出反应,便被他拽着往前走,却不知要带我去什么地方,而他的随行侍卫早早被抛在了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我亦不敢相问,直到在一处巷子尽头停下,他叩门相问,应门而来的人才让我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毫无疑问路上遇见的人就是明源,更意外的是,原来容朔明明知道他在哪里,却在望城阁上编那些话哄我。 我没有喜出望外地扑向明源,而是先狠狠地踩了容朔一脚,冲他嚷嚷:“你怎么回事,往后我还能信你吗?” 明源的笑声响起来,他不笑便罢,这一笑,我的眼泪扑簌而下,转身指着他骂道:“你有什么资格笑?你们一个个,就只会欺负我!” 言罢,我转身就要走,容朔忙拉住我,道:“别生气,进屋听我们慢慢说。” “我不要再信你了。”我气极,为他屡次相欺而难过,恨恨道,“我那样信你,容朔,我那样信你!” “初龄,骗你的确不对,可事出有因,你都不愿意听我们解释吗?”容朔不放手,暗暗用劲将我朝屋子里拉,一边还道,“再闹就该引人注目了,你想明源为了你受伤吗?别犟了,再不走,我抱你进去。” 我狠狠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进门一把推开明源,气哼哼地就朝屋子里去。 这是座很小的宅子,矮墙内仅几间瓦房,一应陈设皆简陋,我知道明源吃得起苦不会在意,但毕竟与他几十年来的生活相差太大,见之难抑心酸。 桌椅漆色斑驳,陈旧得好像百年前的东西,我不知坐到那里,他们俩跟进来,明源在我背后轻声说:“坐吧,知道你要来,都打扫干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跟着说出这句话,心内大痛,忍着哽咽道,“我只是离开三年,三年里为何什么事也没有,偏偏在我回城那一日掀起风波?你们一个个,都是要做给我看吗?” “该发生的总要发生,那么巧,都叫你撞上。”明源淡淡,上前来看着我道,“你若早些回来,经历种种便知道一切本顺其自然,你若再晚些回来,事情过后,也不过几句话的描述。任何事都会成为过去,你何必执着?” 我转眸看向另一边走上前的容朔,他眼带愧色,只道:“虽然是明源的意思,但我也认为不告诉你更好。” 我瞪他道:“不说和欺骗是两回事。” “初龄……”他急了。 “下不为例。”我嘟囔一句,重重坐下道,“好了,前事不提、既往不咎,现在你们谁来说说究竟怎么了?”纤指冲着明源,怒声道,“你毁了我的初园,总该有句交代吧。” 他苦笑道:“本以为此生再不见你,便想拆了他,免得你将来睹物思人,漫漫岁月,总会淡化你的记忆和伤感,我不过在你的人生里出现了十五年罢。” 477.第477章 他是我弟弟 我冷笑:“幸而是见到你了,将来你爱去哪儿去哪儿,爱死不死,我都不会再惦记。可若见不到你,即便你拆了京城,我也会念叨你一辈子的。枉你是得道高僧,这一点都看不透。” 他笑道:“如今不过是一俗人。” “管你生的熟的,赶紧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还是我来说吧。”容朔似乎也急了,或是怕我逗留太久不合适,坐下来絮絮将事情的始末告知我,我听得心头一阵阵发寒,偶尔抬眸去看边上的明源,他依旧气定神闲,宝相安宁。 如母妃所言,明源本是荣惠长公主的私生子,先帝子嗣繁多,荣惠长公主也不过是众多女儿中的一个,生母又是普通妃嫔,如果没有那一场政治联姻,我这位姑姑也会像其他公主那样,平平淡淡地度过一生。 偏偏当年皇爷爷需要有女儿出嫁来完成他的政治理想时,膝下仅荣惠姑姑在适婚年龄,也是那一年皇爷爷才开始注意这个女儿,但只发现她聪慧逼人、娴静稳重,却不知女儿早早种下情根,而那一断情,又偏偏是最要不得的孽缘。 奉旨迎娶姑姑的正是彼时手握天下三分兵权的蜀中异姓藩王施骜,施家本是我朝开国功臣,先祖江山既定后,削弱不少功臣世族的势力,唯独没有动施家,几代帝王也本着世族子弟多骄奢的想法,被动得等待施家走向败落最终收回兵权。不曾想传至施骜这里,本已外强中干的施家因一场战乱迅速重新强大起来。 缘起当年蛮夷入侵,皇爷爷尚年轻,朝中可倚靠之臣若离京御敌,朝中即如空巢,皇权难稳,彼时施骜入京请命,皇爷爷别无选择唯有应允。就在他为战败做打算时,前方捷报频传,施骜出师三月凯旋,不仅肃清来犯敌寇,更乘胜追击,将****领土向外扩展,重振施家雄风。皇爷爷大喜,一时引为重臣。 一晃十六年过去,施骜渐渐拥兵自重,目无皇权,而皇爷爷业已皇权稳固,膝下诸子长大成人,便有了收回兵权之意,为免施骜起疑心,在他发妻过世之后即刻下旨赐婚,硬是将二八年华的女儿嫁给了比自己还年长的人。 姑姑嫁离京城,谁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然婚后两年边关又起战祸,施骜奉旨领兵出征,可仗打赢了,施骜这一去却再没有回来,贯胸一箭成全了他沙场枭雄的宿命。皇爷爷表其功勋,如同以往地命其子承袭王位和兵权,按耐收回兵权之欲,静候时机。 孰料一年后,彼时还是皇子的父皇收到姑姑的密信,求她前往蜀中相助,父皇不敢隐瞒,禀告皇爷爷后奉命秘密前往,不想竟是被托付一才出生不久的男婴,可怎么算这孩子都不可能是施骜之后。 姑姑当初和父皇说了什么,不得为外人所知,但父皇回京半途,便传来姑姑身亡的消息,未抵京城,皇爷爷已下旨问责施骜之子****虐杀嫡母、伤害皇嗣之罪,三日后又以施子不服欲抗旨谋反为由,问罪九族。 但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父皇一路担心施家借此起兵谋反匆忙赶回京城,可当他抱着婴儿出现在皇爷爷面前,同时一道加急密折传入京城,竟是施子及施家族中嫡系老少均自缢而亡,施家军几大将领也已在入京呈交兵权的路上。 据说当时皇爷爷只是对父皇笑笑道:“这孩子是福星,留下吧,既是佛门之人,就归佛门去。”因此父皇奉命将那孩子送入护国寺,知道内因者少之又少,彼时恰父皇一部下病故,发妻殉情,那孩子便顺理成章成了旧部遗孤,而当时施家兵权覆灭朝野撼动的大事之下,一个小婴儿的存在便微不足道了。 多年之后,众人也只知道护国寺有个年纪轻轻法号明源的得道高僧,却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小婴儿。 故事听完,来不及细究后事,我问明源:“你算到自己这样的命运吗?” 他笑:“你不是早就断言我是忽悠人的?佛家子弟不过是侍奉佛祖,传教于人罢了,所谓神通,不过是世人信仰所致。” 我道:“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 他颔首,我又问:“你几时晓得这些事的?” “知道自己生母是何人,是去年。”明源笑道,“他们告诉我父亲是谁,但我觉得不可信,可人家笃信,于是麻烦纷至沓来。” 我听得云里雾里,问:“他们是谁?” “施骜的旧部下。”明源苦笑道,“他们认定我是母亲与施骜之子有染而生下的孩子,换言之,我是施家唯一的血脉。” “他们找你做什么,光复施家?”我益发觉得事情理不清,不知道这些往事和眼下的事有什么牵连。 容朔在一旁冷声道:“那些人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却好像知道所有事,目标直指明源。试想近四十年的光阴,就是施骜当年手下的小兵卒,如今也要在花甲之龄,更莫说那些部下,只怕早已过世,可来寻明源的,皆是二三十岁的青壮,这难道不奇怪吗?” 好像有些明白,却又不敢去想那些事,还是容朔直白地挑明,“其实明源的身世真的无所谓,那些人利用的,也只是他和皇室的一丁点关系,想以此挑出事端,他们的目的不在明源也不在施家,幕后主使真正想要什么,恐怕不得不当面问了。” 我的心突突直跳,憋了半晌才道:“难道说,是泓昶?可他还是个孩……” “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三年前就能让我带兵劫你们的船只,三年后还有他做不到的事吗?”容朔的眼角竟含了一丝恨意,“我不知道祖父对他灌输了什么,可祖父曾对我说,他最大的错,就是听信谬论,将我送去南方求好养活,以至于如今什么都指望不上我。” “容朔!”我有些心疼,不晓得说那句话来安抚他。 “容家在朝中的势力远比你我想象得更庞大,皇上对姑姑的珍爱是成就这些的根本原因,即便父亲成为当年立储之争的牺牲品,即便姑姑去世,对爷爷而言,只要泓昶在,就没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我无法想象年事已高的他,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为何仍不灭野心,为何仍不能清心寡欲。”容朔愤愤,叫我看得发愣,他更道,“父亲也好,祖父也好,他们不仅不去体会姑姑的感受,甚至把姑姑当作满足权欲的筹码,我无法理解权利究竟能给人带来多少愉悦和满足,只能认为他们走上了这条路,除了继续走下去或死,再没有退路了。” 凌乱的心平静下来,我只静静地看着他,明源就在我身边,可我已不会再眼里只有他,甚至还会忽略他。仅是三年的误会和归程的厮磨,容朔不知不觉就占据了我的心,当我意识到这一切时,早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母妃说,这叫爱情,即便和明源再十五年,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 屋子里静静的,三人都没有说话,还是我笑着打破沉默,问明源:“你怎么那么没出息,就躲到这里来了?” 他笑而不语,淡然望着我。 “他们威胁明源若不还俗,就血溅护国寺。”容朔道破个中缘由,似乎因捅破了明源身份和所在地这层纸,他开始对我知无不言。 听到这句话,我想起泓曦所说库银被劫,山道血流成河的事,不敢想象泓昶会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或参与者,他才十七岁…… “初龄。”容朔见我脸色大变,有些担心。 我摇头:“姐姐说,争储没有对错,只有立场,可是泓昶他一定要如此决绝吗?我不敢信。” 容朔道:“所以我们要做的,是避免这些事发生,至于泓昶究竟如何,只有等皇上做决断。” 我颤声问:“如果一切如你们所说,父皇会杀泓昶吗?” 他们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 那一****问父皇这一切是否和明源有关时,他回答我不知道,而不知道的背后却是如此曲折的故事,那今日容朔和明源的“不知道”,又要带给我怎样的局面? “回去吧,你在宫外不安全。”明源说着已起身,褪下手中念珠绕在我的手腕上,“虽然你总说我忽悠你,可事实如此,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所有的人和事都会有归宿,福祸报偿,只看什么因什么果,不必太计较。随遇而安,顺其自然。” 那念珠在手腕上沉甸甸的,我反驳他:“你说的轻巧,那为何不在护国寺待着,要躲到这里?” 他笑笑,不接我的话,只对容朔道:“辛苦了。” 容朔似有些骄傲,不言不语,只等明源再催我走,才护着我离开。深知不能横生枝节,我爽利地离去,只是到路上才问容朔:“他在那里安全吗?” “他死不了,他们要杀的,又不是明源。”容朔一边这样说,一边紧紧跟随在我身边,警惕周围的一切,直到将我送至宫门,才松了几分精神。 他本要一路送我到内宫之外,却是这时候,六哥不知从哪里回来,且说我回京几日了,竟是头回与他见面,六哥的模样几乎没变,一举一动仍是从前的孩子气,果然迎面就重重扣我的额头嗔骂:“臭丫头,你索性别回来了。” 我吃痛不已,又在容朔面前,羞得就差跺脚了,哼哼道:“我那日回宫,也不见你来找我啊,偏说我不是。” 六哥当然不会真的怪我,却似乎有些故意无视容朔,拉着我直往宫门离去,我只能趁空朝身后挥挥手,也不晓得那个家伙能不能看见。走了半程,六哥忽然问:“初龄,你觉得容家的人可靠吗?” 我茫然的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 他定神看着我,半晌却是叹了口气,接着什么也没说,一路把我送到符望阁后就要离去,反是我叫住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和其他人一样,六哥也是这般敷衍的回答。 “那……”我不敢随意起事端,只问,“你从哪里回来?” “五哥府上。” “又怎么了?” “又?”他蹙眉,但没有细问我,只是回答,“耿夫人托我送些东西去。” “那你见到五哥了?” “嗯……嗯,见到了。”六哥很笨,每次说谎,脸上就硕大的“骗人”二字,可他从来瞧不见。 这一问一答,我们俩都尴尬起来,好像彼此都有一肚子话,却因为说不得,各自憋得委屈。正不知如何化解,匆匆奔来涵心殿的小太监,瞧见我忙道:“皇上请公主过去呢。” “父皇怎知道我回来了?” 我没好气地问一句,而这样的话本不需要答案,一边说罢,都不及与六哥辞别,就径直往涵心殿方向而去。不知六哥有没有驻足在那里看着我离开,可宫里的气氛着实压抑得令人窒息。 路上小太监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屡次凑上我,屡次又退下去,我不耐烦,忽地停下转身,将他吓了一跳。 “有话就说!” 他忙道:“其实奴才说不说都一样,只是想这会子告诉了您,您一会儿瞧见了心里有个准备。”见我蹙眉嫌他啰嗦,忙又道,“七皇子和八皇子在涵心殿外罚跪,都一个时辰了。” 大概是麻木了,我竟然表现得很淡定,只是重新往前走,而后问他为什么。从小太监口中知道,父皇今日突然巡查书房,却见到泓曦伏案而眠,本就有些生气,结果随意抽了几本书问,泓曦竟答得含糊其辞,盛怒之下都懒得罚他,是泓曦自己到涵心殿前请罪自罚,至于泓昶,说是作为哥哥没有带好泓曦,一并过来跟着跪。 小太监还讨好地说:“两位殿下兄弟情深呐。” 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我并不因那些事恨泓昶,事情没有查清前,即便是容朔那样说,我也要留存几分疑惑,他不是恶人不是敌人,他是我弟弟。 478.第478章 他真的知道吗? 到涵心殿时,果然见两个少年郎并肩跪在庭中央,挺直的脊梁昭显他们的倔强和傲气,可几乎一样的身形,我竟分不出哥哥弟弟。 径直绕过他们,看也不看一眼直直往殿内而去,他们俩也静静的,反勾起我的好奇。可容不得多想,我已到了父皇面前,他宁静平和、心无旁骛,正专注于手中一本厚厚的奏折。 行至案边,摸到茶碗已凉,便无声息地去换新的,才斟茶,父皇在背后笑道:“不抬头瞧一眼,以为你母亲来了。” 我端茶到他的面前,故意做出娇嗔之态:“父皇心里只有母妃呢。” 他笑道:“你们母女俩一个样儿,你娘口中只念叨朕眼里只有你,朕找哪个说去?”父皇笑意融融,没有半分不悦,我却看得心痛,总觉得他在忍耐和掩饰。 故意岔开话题,笑问她:“父皇看什么,哪位大人这样兢兢业业,这么厚的折子得写几天几夜?” “你十四叔的。”父皇欣然回答,很满足地合上了奏折对我道,“可惜那年你只留了没几天,下回到你十四叔身边多呆一段时间,也好多学些东西。” “我一个女娃跟十四叔学什么?”我笑,故意道,“跟父皇一辈子都学不完呢,十四叔那些就留着给泓昇和初晴吧。” 父亲只是笑,喝了茶后便离开大桌案,携了我的手到缓缓走到殿门旁,那个位置能瞧见外头跪着的两个家伙,而他们看不到我和父皇。 “当年你就在这里看着你娘被众臣逼宫,看着皇后从容而来从容而去。”父皇每一个字里都充斥着哀伤,大概只有他自己以为别人是察觉不到的,他问我,“初龄,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 我的确没有任何记忆,或者说即便有记忆,也是母妃她们灌输给我,于是我把一些事当成了回忆。 “大概所有人都觉得演变到如今的局面,一切是从那天开始的,若是如此,最大的错,在父皇这里。”他负手而立,方才的哀伤已淡去,只是平静地看着外头两个儿子。 很多想说的话,可一触即父皇的眼睛,就心痛得开不了口。 “朕已经老了,不知何日会离开人世,他们之间早晚会有较量,或许是朕百年之日,或许更晚一些。” “朕活着,即便风波四起,也决计闹不到那一天,可朕一旦离世……”他竟笑着停下,复又缓缓道,“初龄啊,父皇不愿你母亲看到那一天,朕容不得任何人伤害她,自然还有你,还有泓曦。” 我已恻然,哽咽道:“泓昶还是个孩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看我,似乎猜到什么,微微摇头:“容朔到底沉不住气。” 我强忍着哭泣,再次道:“泓昶还是孩子。” 这一句话后,我和父亲再没开口,涵心殿死一般寂静,天色越来越黑,风越来越紧,秋日的萧瑟充斥在涵心殿每一个角落,庭中央还跪着那两个倔强的少年郎,而父皇立在门前,纹丝不动。 我的腿已经麻木,不知父皇……父皇,只是一念,我眼睁睁看着身形依旧颀伟却难掩两鬓斑白的父亲在我面前徐徐倒下,落地那轰然一声几乎震碎我的心,我扑在地上哭喊他,一边嚷声唤来人。 太监们慌慌张张进来,七手八脚将父亲抬入内殿,一边已飞奔去传唤太医,外头两个家伙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踉踉跄跄地跑进来。才到面前,愤怒至极的我便打了泓曦一巴掌,怒斥他们俩:“滚!” 两人不敢忤逆我,却呆立着不动,面色一个比一个纠结,脸涨得通红。敬贵妃和小姨闻讯而来,古夫人不久也到了,太医诊治后说父亲是积劳过甚,静养即可,然贵妃不放心,仍要太医随时候命,她与古夫人商议后决定轮流伺候,后宫的事暂时交付给小姨。 “你们回去吧!”小姨来与我三人道,见泓曦脸颊上浮肿的指印,先是一惊,随后只当没瞧见,“回去吧,皇上没事,一会儿醒来瞧见你们杵在这里反不高兴。” “我明日再来。”心里很难受,说完这句话我就走了,他们俩几时离开的我不知道,回符望阁后嚷嚷要洗澡,泡在浴桶里大哭一场昏睡过去,还是念珍来说,“殿下要见公主。”才醒来。 众人都退下,我散发坐在梳妆镜前,身后颀长的身影慢慢靠近,我抬头从镜子里看他,四目相对,他倏地停下了。 拍下手中金篦,对着镜子质问他:“泓曦,大姐姐说过什么,四哥说过什么?” 他闷声不想,微微咬了唇。 “四哥曾经在涵心殿前跪过一夜,事后父皇对他说的话,大姐姐和四哥也对你我说过,你都忘记了?” 他沉色答:“四哥说,父皇不会怪我们做错事,但会恨我们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我起身逼到他面前,含泪道:“可今天,父皇不恨你们不知自己错了什么,是伤心你们明知自己错在哪里,却假装不知道,生生去戳他的心窝子,泓曦,你老老实实告诉姐姐,你要做什么?” 他的眼神全然不是三年前那个小孩子,不再是那个同我玩笑说姐姐是大人不再相让的弟弟,甚至那晚他告诉我库银被劫时的眼神,也和今天不一样。至今我都不曾直视泓昶一眼,泓曦身上的变化已如是,我不晓得会在泓昶身上看到什么。 “我不喜欢七哥看母妃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回答我,“更不会忘记母后的葬礼上,他恨不得杀了二姐的怒意,我没有办法解开他的心结,没有办法去掉他的仇恨,我能做的,就是永远压制在他之上,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们。二姐你忘了吗?你要我对你许下的承诺。” 我是那么没用,方才的凌厉荡然无存,眼泪如珠滑落,完全不受我的意念左右,我扶着他的身体问:“所以你在和泓昶争,在和你的哥哥争是不是?” “二姐,父皇也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和父皇一模一样,“姐姐所谓的‘争’是这三年的事,但事实上从进入书房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和七哥争,只是你没有察觉,而我们俩心照不宣。” 他想了想又说:“父皇应该知道,也许母妃……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姐姐不以为然。” “只有我?”三年前就轰然倒塌的世界又一次被撼动,连仅存的瓦砾残垣都被震得粉碎,我苦笑着问他,“所以,你们就这样看我痴傻了十几年?” 泓曦很冷静,“只有二姐你是最真实的,何来痴傻?” “不真实的人,包括母妃?” “包括。” “泓曦,如果父皇要你让,母妃要你让,我要你让,你能不能不争?” 泓曦不曾犹豫半分,正色回答我:“他若不曾伤害母后,不曾伤害姐姐,不曾伤害五哥,不曾伤害无辜的人,我能。但一切已成事实,我再不能让,即便今日父皇问我,我亦如是答复。” “泓曦……” “二姐,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泓曦的眼眉随母妃,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却是宛如年轻了几十岁的父皇,他不疾不徐地对我说:“并非操之过急,而是我不想等父皇有一日辞世,让母妃独自面对眼下的一切。二姐,我想说的能说的,言尽于此,不论你站在哪一边,不论你是否嫁给容朔成为容家的一份子,我该做的一件不会少,不该做的绝不会触碰。江山之重,远非你我能够想象的,从母后离世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但我会努力承受一切,直到有一天撑起这天下。” 烛火静谧的燃烧着,房内悄无声息,逃避了三年的我,竟然忘记了当初选择逃避的原因。 我不该为泓曦的变化感到惊讶,正如他所说的,看不清一切的人是我,周围的人也好,事也罢,什么都没有变,是我固步自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天偶尔走出来,看清了,便无法承受。 在姑苏的那段日子,不会有任何人来告诉我京城如何,皇室如何,天下如何,于是我很快乐很自在,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可事实上,我真的幸福吗? 若真的幸福,我又为何选择回来?若不想归来,父皇和母妃也绝不会强迫,选择回到这里,选择面对这一切的人,还是我。 “对不起,我说了让你不愉快的话,可是二姐,我……”泓曦见我神情恍惚,很是心疼,扶着我坐下,好生哄我,“你不要生气,即便要和七哥争,我也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母妃对我说过,这是她的底线,也是我必须遵守的承诺。” “母妃?”我心中更惊,在我眼中十几年如一日恬静安宁的母亲,却早早对她的儿子说下这样的话,是啊,她那样清透的眼睛,怎么会看不清这个世界? 他点头,微微笑起来道:“这些事搁到历史里头去看,真真什么都不算了,到父皇这里这样的光景,已是旷古烁今。如果七哥不步步紧逼,我也不会针对他。可眼下这些事,若依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怕有一天想保护母妃和姐姐,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二姐,现实虽然残酷,可越过去之后,世界一片清明啊。” 我的心渐渐平静,闷了会儿,才问泓曦,“为什么一口咬定泓昶是所有事的幕后推手,你们有证据吗?” 他道:“个中细节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提也罢。二姐你要做的,便是照顾好父皇,保护好自己,那日在行宫发生的事极有可能再来,你要小心。” 行宫的事泓曦竟然已知道,我完全想不到这个简单的孩子会有哪些消息来源,自诩看着他长大,到如今才明白,我其实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弟弟。 “泓曦,如果事情闹到最后,你会杀泓昶吗?”索性将最极端的问题问出,我也好了无牵挂。 他一愣,有些莫名地看着我,“二姐在想什么呢?他是我的皇兄,是父皇的儿子,我怎么能杀他?世上只有父皇能杀他,难道你要去问父皇吗?” 是啊,即便是四哥他们,也不能动泓昶的性命,换言之泓昶真正忌惮的人,也只有父皇。 “泓曦,你很想做皇帝吗?” “江山是父皇的,能传承父皇的基业,为何不好?”泓曦有些奇怪地看着我道,“人各有志,四哥他们无意皇位是他们的志向,并不代表我有心传承祖宗基业就是不好。故而我也并不反感七哥和我有一样抱负,只是他想得到这一切的手段太过分,既然他已经挑起杀戮,我就不能保证自己的衣袂不沾染血迹。” 我伸手摸他被我打肿的脸颊,呢喃:“对不起,姐姐打疼你了。” 他憨然一笑:“今日实在该打,明知道父皇最厌恶这样的事,我偏来较劲。” “泓曦啊,姐姐会和母妃、父皇一起支持你的理想,将来你也定会是极好的帝王。方才你说‘言尽于此’,姐姐也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我拉着他坐到身边,紧紧握住了泓曦的手,“泓昶终究是你我的兄弟,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如果可以,不要伤害他的性命。” “我知道。” “皇权斗争里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姐姐这样懦弱的人只会让你们觉得碍手碍脚,要命的是,我竟然也被卷入其中,姐姐虽对容朔有私心,可他除了姓容,和容家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想守护的,是母后的理想和苦心,他只为父皇做事。”我絮絮叨叨到最后,才真正说出想说的,“可以的话,夺去容家的权,毁去他们在朝廷植入的权网,但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他们都是母后的家人,是泓昶的亲人。” 他欣然颔首,还是那简单的三个字“我知道。” 我心里发虚,他知道吗?他真的知道吗? 那一晚自然也不能睡好,天未亮便起身,算着时辰来涵心殿,孰料古夫人正伺候父皇穿戴朝服,他昨日才晕厥,今日竟就要上朝去。 479.第479章 老公公 “不好好休息吗?”我忍不住问这一句,父亲却冲我笑,“昨天吓着你了?” 我便来拉扯古夫人:“您也不劝劝?” 古夫人温和地回答我:“皇上说今日上朝安排好一些事,之后就静养半月,为了那半个月,我今日只能妥协了。” 如是听说,倒放下心来,因古夫人在侧我不便说,待她去取父皇的冠冕,我才低声问:“要不接母妃回来照顾您?” 父皇嗔我:“她身上的病还没好,你怎么舍得?” “那不如父皇也回福山养身体。”我到底偏心自己的母亲,忍不住嘀咕,“她一个人该多寂寞。” “不会的。”父皇笃定地回答这三个字,嘴角竟是满足的笑容,捏了我的手道,“你和你母妃,父皇大概还是更爱她,因为她永远知道朕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初龄却太笨了,永远弄不懂,永远是个小丫头。” 我哪里能为这句话生气,更是听得心里甜甜的,只是撒娇道:“早就知道比不过母妃的,所以才到处胡闹,好让您多为我花点心思。” 此时古夫人已过来,让我和她一起为父皇戴上冠冕,而后便把父皇交付给了内侍,看着他坐辇往聆政殿去。 古夫人这才好好看我,笑道:“初龄是长大了呀,三年没见,益发好看,你瞧你笑起来多好,昨晚看见你那眼神,好像都能喷出火来。小孩子家家的别总操心大人的事,皇上和你母妃会心疼的,那两个小家伙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书房里太傅们总会管教的,你别跟着闹心。” 我只是点头答应着,不敢说太多的话,遂拿出润儿来说事,“小丫头太招人疼了,夫人也很喜欢吧。” 古夫人也笑道:“你四哥好容易有个闺女,可惜润儿身子太弱,我心里总不落实,但愿她健健康康长大。”一边说着,我们离开涵心殿,古夫人又絮叨,“你四哥不知忙什么,我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前日里老五媳妇到宫里来要人,我随口派人去王府看了看,没想到你四哥也几日不着家,实在奇怪。偏你四嫂性子太娴静,什么都由着丈夫来,我不问她,她从来不说家里的事。” 我默默随她走着,没有说话,半道上遇见敬贵妃过来,听说皇上上朝去了,也念叨几句,继而让古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她先去等父皇下朝了。 送走敬贵妃,古夫人问我:“皇贵妃身子可好些?你回来了,她心里的病也该好了吧。这三年她不对人说想你,可谁都看得出来她思念太甚。” 也是到昨夜,我才知道母妃心里有另一件放不下的事,但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我,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笑着敷衍几句,终与她分道而行。 如今敬贵妃她们轮流照顾父皇,想来母亲若在,大概会寸步不离,而她们也绝不会去争什么,不过听父皇安排。这一回母妃不在,她们才能真正贴近父皇去照顾他,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总在跟前待着,那样实在太不懂事。 步行回符望阁,路过宁寿宫花园,便想进去坐坐,让随行的两个小宫女在外头侯我,独自步入。因宁寿宫无人居住,平日宫殿和花园皆只有宫女太监来打扫,娘娘们逛园子也少来这一处,是极静的地方。小时候捉迷藏躲在这里,半天没有人来这里找,憋得我最后自己跑出去了。 秋未浓,园子里犹有夏日繁茂的气氛,木槿花凤凰花还顽强得停在枝头,倒叫人十分意外。然时不时从树上落下一片叶子,到底告诉你,眼下是秋天了。 漫步而行,不知不觉已入得花园深处,略感疲乏,便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树下有宫女们扫成的落叶堆积,绵软如毡毯。花园的景致除了四季交替,眼前的山石树木并无太多改变,蓦然想起护国寺里那一片荒芜的泥土,承载我十五年记忆的地方在瞬间消失,感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 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大概是前来打扫的宫女,果然一把女声说着:“皇上昨儿个晕倒,会不会就为了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吓人了,这都多少年了,而且皇上不仅戴了绿帽子,当初还巴巴儿地把孩子给人家送过去。” “皇上也太可怜了。” “听嬷嬷们说,这些年皇上虽然独宠皇贵妃一个,但是对宫里的娘娘们多少还是有些恩泽的,可只有耿夫人自从儿子被送走后,再没有被皇上临幸过,你瞧平日也不见耿夫人在外头走动吧,兴许皇上是知道的呢?” “啧啧,皇上若是知道的,那也太仁慈了。” “耿夫人也太不是人了,竟然做这种事……” 越说越离谱,我听的心烦意乱,她们也已走进,突然见我坐在树后,吓得呼啦啦跪了一地,我三年不在宫里,这几个小宫女也不知何时来的,随彼此不认得,可宫里能穿成我这样,且随意走动的,能有几人?不必自报家门,她们看服饰年龄,也该知道我是谁。 “把你们的领催姑姑找来。”我冷声道道。 她们即刻便哭了,方才那些话足矣要了她们的命,一个个求我不要找她们的管事说话,发誓毒咒,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我在意的并非她们的生死,在意的,是这些事都能在宫女嘴里嚼舌头,到底传成了什么样儿,而我回来几日,竟浑然不觉。 从她们口中,才晓得这件事也是从我回来后一天开始在京城流传,起因是护国寺突然驱逐高僧明源出师门,明源在民间极有声望,诸多香客上门讨说法无果,便忽而有传言说,是为了我那出家为僧的十皇叔,缘起明源洞悉了宫闱丑闻,得知十皇叔出家是为了赎罪,因为他和皇妃私通生下皇子,对不起皇帝。 我听得哭笑不得,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可言,若真是明源知道了这件事,护国寺将他驱逐出来,难道是为了要他将此事散步更广?何况十皇叔已故,突然牵扯这些事毫无意义,显然散播这些谣言的人根本不在乎所编的瞎话是否让人信服,重点在五哥是私生子,重点在他们要让父皇蒙受屈辱,挑唆皇室内部的矛盾。 懒得再和这些宫女周旋,也不说如何处置她们,我径直就往园子外跑,一路找六哥去,记得他昨天从五哥那里回来,记得昨夜泓曦说“他若不伤害五哥”,彼时我还以为是提三年前袭船一事,此刻才回过味来,泓曦竟是为了这些谣言愤怒。大概也因为传得街知巷闻了,就都以为我也知道,便无人在我面前提起,更何况这是多忌讳的事,也没有人会无端拿来说。 奔来景阳宫,宫女却告诉我,六哥一早就出门去,连贵妃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宫女还有心玩笑说:“殿下大概是快要成婚了,才各处去玩儿吧。” 不怪小宫女不谙世事,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处玩?昨天他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根本就是连他都被牵扯进去了。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我不能出宫,哥哥们若不回来,外头的事我便一无所知,但为了他们不被我妨碍,我也不能任性跑出去,相信他们每一个人,是我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悻悻然回到符望阁,却有宁寿宫的管事等我,问我怎么罚那些宫女跪在园子里,问我要如何处置,他们倒是很客气殷勤,我却懒得理会,敷衍说是吵着我休息才罚的,让念珍打发了去。 随后又找她们到跟前问:“那件事,你们是不是也知道了?” 念珍念珠面面相觑,我不得不坦言直说,她们才道:“谁信呢?耿夫人那么娴静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外头人闲得慌吧,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突然感慨,有如斯安宁和谐的后宫,也是父皇的一大幸事,即便传出这样大的丑闻,除了些许宫女太监好事多嘴外,主子们个个都淡定得很,不然前朝纷乱,后院又起火,父皇该多头疼。 她们离去后,我独自在屋子里待着,因思绪太乱,反变得一片空白,才发现眼下除了等待,我竟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大概静静地等,也是为他们做一件事。”自嘲一句,陷入到无助里,眼前便出现容朔的身影,这一刻好想到他的身边去。 将近正午时,传来聆政殿的消息,父皇宣布要继续休息半月调养身体,朝务仍旧由四子谨郡王代理,只是这回多了一句话,言明让七皇子协理,亦吩咐众大臣,要多多教七皇子些东西。 李从德说,今日四爷、五爷都在朝上,皇上提到七皇子时,他就从偏殿出来了,皇上让他往后也上朝听政,暂时不必再去书房。 说完这些话,李从德忍不住问我一句:“公主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没事。”我微笑敷衍过打发他离开,才露出无奈的神情,一切平静得那么扭曲,让人从心里生出恐怖,父皇的话、泓曦的话、容朔的话,明明都指向泓昶,可是现在却又是这番景象。 午饭时根本没胃口吃饭,念珍特地做了蟹肉饺子哄我,吃了几只便懒得动筷子,正被她们逼着无奈地喝一碗汤,李从德却一脸纠结地进来对我说:“主子,有件事儿得向您禀告。” 还能有什么烦心事?我几乎冷笑,只是点头应着。 他道:“隆禧殿那里的小太监来说,方公公快不行了,想见您。” 闻言手里一颤,险些摔了汤碗,连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打颤,“即刻就过去。” 赶到隆禧殿,方永禄再不会唤着“小公主”从后殿闪出来,只有诚惶诚恐的小太监迎接我,连这里都跟着变了。 我被引到他住的屋子里,苍老的方永禄变得很瘦小,正躺在床上睡着,完全不是从前的光景,他的徒弟们都来伺候,瞧见我来,纷纷行礼。 我道:“传本宫的话,请太医来给方公公瞧瞧。” 一个答:“皇上早有恩旨,一直是太医在照顾公公,但今日公公再不肯瞧太医了,公主能不能劝劝。” “明白了,你们下去吧。”轻声一叹,等他们都离开,才到了方永禄的床边,他安宁地闭目而憩,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在边上的凳子坐下,静静地望着他,虽然身为奴籍,可方永禄用一生对皇室对父皇的忠诚换得了旁人的尊重,而我也从未将他当一个奴才看,自小只觉得他是个慈祥和善的老者。 “小公主来了?”方永禄闭着眼睛,干涩地说出这句话,颤巍巍从被子下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指,含泪笑道,“是呀,这些年你想我没有?” 他笑起来,大概感觉到是我的手,又听出我的声音,喘息了几声后才道:“奴才怕是等不到看公主出嫁了,不过好歹等到您回来了。” “生了病就吃药,吃药就会好起来呢。”我勉强作笑。 “老啦,吃再多的药也没用了,糟蹋银子。”他微喘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的目光还是那样慈祥温和,枯朽褶皱的面容也掩盖不住的光华。 “你就是怕药苦嘛,我有好吃的冬瓜糖,公公不要怕。”我说着,眼泪止不住落下,因为看到他就明白,什么叫生命在消逝。 “小公主,姑苏好玩吗,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泪中带笑:“好玩,公公去过吗?” 他笑:“去过,跟着皇上去过好多地方呢,这辈子没有白活。” “可不是,你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 他又笑,用一如从前的口吻问我:“那比护国寺好玩吗?姑苏比护国寺好玩吧。” 我哽咽:“比护国寺好玩,公公,护国寺再也不好玩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人和事,连回忆都没有了。明源他也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凡夫俗子,是我的表兄而已。” “没有了好啊,不然驸马会吃醋啊。”他没有任何意外,只是释然,更哈哈笑起来,看着我问,“小公主,驸马好吗?他对你好吗?” 480.第480章 纵火 “好!” “皇后娘娘的侄子,一定是很好的。”他道。 “他很喜欢姑姑,也很喜欢我。”对着方永禄说这些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赧,或许此时此刻,只想让他觉得高兴。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直直地看着床上的帐子,突然说:“皇上这辈子背负太多的事,几时才愿意让人为他分担一些呢?” 我不懂他的话,他自顾自继续说:“皇上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啊,为什么要被那样误会?” “公公,怎么说这些?” 方永禄看向我,喘息微促,“公主,小心七皇子啊。” “公公!”我低呼,几乎不敢信自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无比痛惜的神情在他脸上泛开,重重地叹息引出他的话:“连浑身是刺的十四爷也能为皇上所折服,为什么皇上就是解不开和儿子的结呢?七皇子怎么会如此嫉恨他的父亲,嫉恨他的兄弟姐妹?” 我怔怔地看着方永禄,不知道他继续会说出什么来,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心渐寒。 离开隆禧殿时,方永禄又睡着了,他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太苍老,和我说那么多话,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秋日午后的阳光本该和煦明媚,可心冷了,对任何事的感知都会麻木,心想,如果今日不来见他,该多好。 母妃说过,母后去世的时候只有父皇在他的身边,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那天寝殿里还有一个人,就是泓昶。 方永禄之所以会知道,是因泓昶在母后去世不久后,曾一个人跑来隆禧殿,赶走了所有人,抑郁的他哭诉了一个多时辰,道尽心中对于父皇对于宫廷对于母妃对于我的种种不满,可他也不知道,殿内还有方永禄的存在。 这件事方永禄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说皇上是很好的父亲,皇上会解开七皇子心中的结,只是没料到这些年过去,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每当众人来隆禧殿祭祀,他看七皇子的眼神,还是和那一日一样,更似乎怨气越来越重,让他很无奈。 在母后灵前泓昶的眼神,才让我知道他恨我,我从来不晓得原来他自小就恨我。 他恨母妃夺去了父皇对母后的爱,恨我和泓曦夺走了他身为嫡子的骄傲,恨我可以被父皇宠溺得无所不能,恨我这个小小的公主掩盖了他所有的光华,恨母后限制他许多行为不许他有半分得意骄傲,恨舅父容涵给他的人生带来污点,恨自己曾不被父皇期待来到这个世界,恨当初没有捡起那一枚御印,恨我曾送到他手里也被拒绝。 这个孩子,恨透了他出生前出生后,长大成人近二十年里所有的人和事。可我和母妃还有泓曦拥有这一切,同时因此失去爱和机会的人并非他一个,会恨到这样的田地,我再不想怪自己和母妃得到太多,只能怪这个孩子的心太扭曲。 是冤家路窄吗?路上,意乱纷纷的我竟迎面遇上了泓昶,他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去哪里。 “皇姐。”他朝我躬身行礼,抬头后则问,“皇姐这是从哪里来?” “随处逛逛,就走到了这里。”我压着心颤回答。 回京以来第一次这样细细地看他,所谓相由心生,对于人本身和看他的人都有影响,此时此刻在我眼里,瘦高的泓昶满面凌厉之色,眸子里泛出阵阵寒光,每瞧见他的双唇,就好像会从那里说出“我恨你”三个字。 “我还以为父皇病了,您会在涵心殿寸步不离。”他道。 “有各位娘娘照顾,不需我操心,我在跟前父皇只会嫌吵闹。” “父皇怎会嫌皇姐,怕是多看看皇姐,病自然就好了。” 我硬是挤出笑容,违心道:“泓昶也会说玩笑话了,三年不见,果然不一样了。” “是啊。”他也笑,记忆里,我很少看到他笑过。 “你要去哪里?”我定定心,问,“听说父皇让你上朝听政了?要好好跟四哥学呀,父皇又多一个臂膀。” 他看起来很高兴,笑道:“皇姐说的是,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这会儿正去隆禧殿,去给母后上香,告诉她儿子上朝听证了。” “甚好。”我道,“不耽误你了,赶紧去吧。” 他躬身应下,请我先行,我颔首举步,从他身边而过,却听他极轻地问:“皇贵妃,还好吧。” 我心头猛颤。 那一语犹如定身咒,要我迈不动半步,可泓昶已无心再等我,径直就往后走开,脚步声不疾不徐,却透着傲慢,透着挑衅。 “公主。”宫女上来搀扶我,问是否身体不适。 “回吧。”我无力地答一声,虽步步虚无,终是走回了符望阁。 稍事休息,念珍来转达泓曦的话说:“殿下说今晚住在书房里,不回来了。” “他终日泡在书堆里,有什么……”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思量泓曦对我说的,我有资格说他么? 傍晚涵心殿那里来消息说父皇很好,几位娘娘轮流照顾着,一切妥帖,也不说父皇想见我,我晓得父皇也明白其中的轻重,此刻我若在跟前,太没意思。此外六哥还未回宫,敬贵妃心思全在父皇身上,实在不知该如何去问她要人。 因午饭吃得不好,夜里念珠特特弄了点心哄我吃,可我哪有胃口,一概推了,念珍细心,从小宫女口中听说我遇见泓昶的事,悄声来问我:“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吗,要不要请八皇子回来?您别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听不进这些话,泓昶那句“皇贵妃,还好吧。”将我封入了恐惧的世界,坐立难安,分明不吐不快,却偏偏要闷着煎熬。 许久许久,念珍念珠瞧着我干着急,又道:“要不让八皇子回来。” “我去找他。”不知什么念头驱使,我再憋不住,径直往外冲,念珍追上来给我披一件风衣,嚷嚷着叫李从德随行。 出门不久,竟变了天,小雨绵密落下,将我的风衣打湿,小太监们想着法子找来伞,李从德打着一步步紧紧跟在我身后。 奔至书房,我已微喘,风衣沾雨黏腻,闷了一身汗,泓曦的屋子灯火通明,一边脱下风衣一边已到了门前,却是两个小太监如门神一样跪在跟前,连声道:“殿下说今晚要背书,任何人都不见,公主请回吧。” “放肆!既知道本宫是谁,还不让开?”我怒意满满,全无平日可亲之态。 李从德也吆喝他们:“赶紧闪开,殿下怎么会不见公主,便是你们这些小奴才鬼主意多,改日非得好好教训你们。” 他们哭道:“公主若要进去,奴才们只能一死了,殿下说明了,今日除了皇上,谁也不能入内。” 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不知是泓曦太傻,还是小奴才太笨,连我都骗不过,叫旁人如何信?我看一眼李从德,他即刻会意,低声一喝,左右几个小太监上来将那两人拉开,我推门而入,除了满桌的书籍和通明灯火,哪有半个人影。 两个小太监被拖进来,我厉声问道:“八皇子去哪儿了?你们再敢胡说八道,此刻就要了你们的命。” 李从德也上去揪了一个问:“老老实实说!” “殿下出宫去了,可去哪儿奴才真不知道,公主不要杀奴才……”他们含含糊糊哭着回答,显然被吓坏了。 “出宫?”我的心很乱,外头的雨也跟着急了,头脑一热直往外冲,吓得李从德只叫唤,可他们谁都奈何不得我,只能任凭我奔在雨中,一路跟随我到了坤宁宫。 宫门前的小太监吓坏了,迭声请我进去,我却只定身原地问他:“七皇子呢?” “殿下出宫去了。”一模一样的答案从他们口中说出,之后絮絮叨叨的话我就再听不清了。 “公主,我们回……”李从德拉着我要回去,我推开他的手,道,“我要出宫。” “公主!”他吃惊不小,但深知拗不过我,便道,“好,可是您得告诉奴才要去哪儿。” “福山。” 言罢,也顾不得他们是否听清楚,拖着湿重的裙衫我就钻入雨里,他们一路相随,再不咋呼,只因此刻各门早已落锁,便忙着为我打点疏通。 宫闱何其大,等我行至最后的一道宫门,早已没有力气,侍卫们犹豫是否要开门,毕竟深夜大雨,我并非奉旨出宫,这样放我出去,若有万一,他们都担当不起。 却是此刻,宫门洞开,灯火从隔着雨幕透来,缓缓走进高瘦的身影,没有打伞,没有氅衣,雨水浸透玄色长衫,勾勒他狼狈落魄的身形。 他越走越近,最终因看见我而定格,我瞧见他左臂深浓的颜色,正随着雨水一点点化开,更落到地上,染出一道令人心颤的痕迹。 “皇姐。”他朝我躬身。 不知是冷还是怕,我浑身颤栗,眼前的少年郎眸中嗜血,如浴血的罗刹,他站定在那里,我却一步不敢靠近。 他又一躬身,没有说话,直直地朝我走来,但最终擦肩而过,径直往内宫深处而去。我在他的身上闻到浓重的血腥,看着地上绵延的血迹,我知道不再和四哥那回一样,这血,是泓昶的。 “泓昶,你……”我霍然转身叫住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他停了一步,双肩微微一颤,好似在冷笑,而雨声隐去了一切,我听不到他的回应。 此刻,身后忽有马蹄踏雨声匆匆而来,我转身来看,但见一袭白袍的容朔策马奔入宫中,他俯身朝我伸手,我本能地递上去,一股大力将我拉上马背,等我回过神,已稳稳地坐在他的怀里。 一声长啸,容朔勒马停下,马儿原地打转几圈,将雨水踩得四溅,我瞧见他在看泓昶,那眸子里的目光有愤怒有惋惜,让我心痛的是,甚至觉得他在可怜泓昶。 “跟我走?”容朔将目光收回,低声问我。 “嗯!”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他,“我要去见母妃。” “好!”他应一声,似又看了一眼泓昶,旋即调转马身,朝宫外奔去,一场闹剧自此远离我,宫门那里的纷乱要如何收藏再与我无关,一心只想奔到母亲身边去。 我们俩都湿透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却有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给我,迅疾奔跑的马匹颤得我浑身发麻,体力正一点点被耗尽,不知道能否撑到福山见到母妃。当京城大门破例为我俩打开时,大雨终于停了。 “初龄,再忍一忍,皇贵妃也在等你,还有八皇子。”容朔轻声为我鼓劲。 可我问的却是:“泓昶他……怎么了?” “有人在福山行宫纵火,若非这场大雨,火势难收。”容朔的话夹杂着摧心肝的马蹄声传入耳朵,我一瞬间似被掏空了身体,连再问的力气也没有。 “皇贵妃没事,火从静心堂开始烧,而皇贵妃当时和八皇子在望城阁……” 容朔继续说着,可我已听不太清楚,此刻唯一想做的就是见到我的母妃。 当焦灼的气息越来越浓,容朔已带着我靠近行宫,宫门前是重重把守的羽林军侍卫,此刻竟是草木皆兵,将我和容朔细细盘查后才放行。 一路往望城阁去,便看见之前住的殿阁以及静心堂等皆付之一炬,焦木残垣被大雨淋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呛鼻的气息,只觉得脚力虚浮,被容朔牵着向前走的我,脑内一片空白,意识也渐渐模糊。 直到见母亲安然立在楼下等我,高大的泓曦紧紧跟在她身后,看到他们都没事,我久悬的心倏然落下。“容朔……”此刻委实没有力气再迈步子,轻声唤了他的名字后,便任由我的意识堕入黑暗里去。 依稀记得母亲和容朔喊我的名字,可天旋地转和透不过气的压抑,让我想逃离,不愿回应任何一个人,只放纵意识的消失。 “母妃,儿臣要回宫了,您真的不回去吗?父皇也病了,他需要您照顾。” “贵妃她们自然会照顾好,用不着我在跟前。” “可是您在这里,谁都不能放心,如果再来一次……” “该我回去的时候,你父皇就会来接我,你不要操心了。好好照顾自己,更不要惹你父皇生气。” “姐姐她留在这里吗?” “等她醒来,身子好了就送回去。” “母妃,为什么呢?为什么您要一个人住在这里?儿子说句不敬的话,您若在宫里,我们少一分顾忌,做事也更放得开些。” “泓曦,我和你父皇不干涉你们要做的事,可我们也有我们的打算,你可以不理解、不懂,可也不能阻拦不是?” 意识恢复时,只感觉自己躺在了绵软干净的床上,耳畔则是母亲和弟弟的声音。 “母妃……”我弱弱地喊一声,随即却感到胸腔有撕裂的疼痛,一股血腥从嗓子里冒出,这样的感觉久违却并不陌生,我大抵是因淋雨而旧疾复发。 481.第481章 若是有人逼宫 喊娘的声音很弱,咳嗽却猛声急促,母亲闻声而来将我抱起,一声声唤我的名字,可我呼吸越来越急促,直觉得浑身的血都往脑门上冲。 “泓曦,你父皇桌上的匣子里有香囊,赶紧拿来。”母亲吩咐泓曦,便见他们奔出去,外头一阵嘈杂后,泓曦拿着香囊奔回来,冰片、麝香这些浓烈刺激的气味钻入身体,我那越揪越紧的胸终于舒展开,僵硬的身体也绵软下来,无力地落到母亲怀里。 之后有太医来为我诊视,确定是旧疾复发,不过隐隐听见他们对母亲说:“公主小小年纪,怎会肝气郁结?怕是有什么事憋闷着,伤了心肺,继而脾胃不舒,肝气便也难以畅通。静养用药不难,但若心事不除,吃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病得昏昏沉沉,我根本没有力气说话,即便听见这些,也无力去为自己辩驳,意识清醒不多久便会昏睡,醒来就要吃药,那药汤苦得让人颤抖,我哭着不肯吃,母妃耐心地一声声哄我,更在我耳畔低语,“容朔知道,可要来灌你了。” 我哪有力气开玩笑,不过被哄着逼着吃下药,或睡或醒反反复复,三天后才总算缓过来,知道饿了,嚷嚷着要吃饭。 “小丫头,你吓死我了。”母妃叹道,“我没有被烧死,你淋一场雨却险些送命。” 我撒娇要她抱我,母亲只能坐到床头来,将我搂在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我又恹恹思睡,她静静地笑着道:“容朔一天来看你三四回,可是又不敢进屋子来,母妃瞧他那脸跟刷了浆糊似的,丫头啊,他心里一定悔死冒雨接你来福山这件事。” “不怪他,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太担心你了。”我腻在娘的怀里,一边说着,眼前便浮现那一晚的情景,泓昶的身影愈来越清晰,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母亲紧张地问我。 “不是不舒服,是害怕。”我弱弱地应着,凝眸看她,“母妃不怕吗?” “怕?”她静静地一笑,竟是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熊烈的大火,可惜叫一场雨浇灭了,没能看下去。” “母妃……” “更可惜你父皇没瞧见,他倒是为我燃放过盛大的花火,在江南的时候。”母亲点点我的鼻尖,“只是吓坏了我的小初龄。” 我愣愣地看着她,从未觉得母亲如此陌生,想起昏睡时她对泓曦说的话,好像她和父皇,也在做着什么。 “母妃,泓昶受伤了,你晓得是哪个伤了他吗?” 母妃摇头,“我只知道那晚泓曦伤了很多刺客,后来大雨如注,火势被控制,他们就退散了。”她再含笑问我,“泓昶受伤了吗?” 我猛一阵咳嗽,母亲拍我的背脊,轻声道:“如果初龄真的害怕,就不要再问那些事了,母妃送你去安静的地方待着,等事情都过去了,你再回来,好不好?” 此时谷雨端着药推门而入,随身带进一阵风,风里有那依旧没散去的焦灼气息,我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放这里就好,我和公主说会儿话。”母妃不急着要我吃药,吩咐她们一句,直到众人离去,才对我说,“正如你弟弟说他老惦记着我一样,你父皇和我若总惦记这你,也放不开手啊。” 我故意问:“泓曦对你说了这样的话?” 母亲欣然而笑:“他早就长大了,说话一板一眼的,哪儿跟你似的总撒娇?” “你们要做的事……”我的心微颤,鼓起勇气道,“是要治罪泓昶吗?” 母妃垂首静默须臾,再抬头来看我,只是道:“母妃只是为你父皇做他想要做的事。”说着伸手来抚顺我散乱的头发,一边道,“三年了,你父皇用心计算了三年,是该有个了结了。” “三年?” 母亲似一语带过,并无解释的意思,再问我说:“初龄要走吗?你若想走,母妃让容朔带你走。” 我摇头,不要再纠结去留的问题,去或留,事情一样会发生。 正要开口说话,谷雨匆忙跑来道:“主子,宫里出事了。” 我冲口而出问:“父皇的病重了?” “不是,是耿夫人她……她悬梁自尽了。” 谷雨的话音落下后,屋内一片寂静,桌上药碗里的热气渐渐散开,直到我的心跳从急促归于平缓,母亲方深深叹一口气:“逝者已矣,愿她安息。” 谷雨这才敢插话,轻声说:“宫里的意思,问主子是否回宫主持丧礼。” “关于耿夫人自尽,还有没有别的说法?”母亲道。 谷雨面有难色,抬眸看了看我,母亲却道:“不必顾忌,她已经长大了。” “说是耿夫人临终写下血书给皇上,以死证明自己的清白,求皇上彻查严办散播谣言之人,还五爷一个清白。”谷雨道。 “到底还是为了这件事,五哥已经出嗣,还能碍着哪一个?”我心痛不已,没想到这件事竟如此收场,“五哥太……咳咳……”一激动便引了咳嗽,好半天才喘过来。 母亲顺手喂我吃了药,而后问谷雨:“皇上那里可有什么话?” 谷雨答:“皇上病着,在涵心殿里养着不见人,诸事都是贵妃娘娘在打理,娘娘说想请您回去,不过您若身子还不好,就且养着,她有事就派人来告知您。”言罢又道,“还问咱们这里大火的事,问娘娘当真不要查吗?似乎宗人府还是刑部那里等着立案。” “每天都问,他们也不烦?”母亲叹气,转身来看我一眼,方道,“传我的意思,希望能为耿夫人风光下葬,自然也请贵妃拿捏皇上的心意,她会有分寸,我就不回去了。” 谷雨应着,收拾了药碗退了出去。母亲过来拿开我手上的香囊,轻声道:“那日急了才拿这个,本不该你用的,别伤了身子,我已经让容朔找明源去为你制了。” “伤了身子?”我疑道。 “这是我用的,你小孩子家家用不得。”她说着将那香囊放到离我极远的地方,背着我道,“有了这东西,你和泓曦才能没有弟弟妹妹,所以怕伤了你。” 我心底一疼,我是知道的,母亲因身体太弱才不能再生育,不然当初父皇正当盛年,母亲隆宠不衰,符望阁岂能只有我们姊弟俩。 “母妃,耿夫人去世,您不难过?”不想再说香囊的事,我问道,“五哥的事,您清楚吗?” “小时候你就问过,记得吗?”母妃低语,背着我继续道,“我不是不难过,毕竟十几年的情分,可我也知道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错当年就铸下,她战战兢兢过了半辈子,这样的惩罚,远比死来得痛苦。” “母妃的意思是说,五哥他真的是十皇叔……”我惴惴不敢说出后面的话,更不敢想象父皇是如何承受这样的屈辱,而他不仅是男人,更是帝王。 母妃转身来,面上是释然的表情,温和地对我道:“都过去了,错也好,对也罢,都过去了。” 我含泪道:“五哥自己也知道,所以当年他才抱着耿夫人哭,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五哥活得该多辛苦,他又有什么错呢。” “傻丫头,不要哭,哭了又该咳嗽。”母妃轻声哄我,“你十皇叔早故,如今耿夫人也去世了,这件事真的就结束了,你父皇从来没有迁怒过泓昭,他是无辜的。初龄,你有这样伟大的父亲,该很自豪吧。” 我点头,哽咽半日,又问:“可是泓昶呢?你们究竟要怎么对他?” 母亲瞬间沉了脸色,闷了须臾才回答我:“即便是皇子,生死也不过是皇帝的一句话,你们的父亲是帝王,你们之间不仅是父女父子,更是君臣。我们都不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再怎么狠,也会被骨肉血亲所牵绊,可唯独那一个人,他的胸怀可以广阔得容纳天下,也可以狭窄得容不得一粒沙子,对于帝王而言,骨肉血亲在江山社稷面前,轻如草芥。” “我不想泓昶死,不想他落得和几位皇叔一样的下场。”我凝视母亲道,“他是母后唯一的孩子,母后在天有灵,会不安的。” 母亲莫名地颤了颤身子,不知我哪句话震动了她,静静地看了我许久,才道:“初龄啊,赶紧好起来,回到父皇身边去,他需要你。” 直到此刻,我仍不明白母妃为何总要将我往父皇那里赶,甚至巴不得我立刻痊愈回到宫里,也不明白她逗留此处的原因,可她的神情明确地告诉我,不能再问。 翌日,容朔带着明源调制的香囊来看我,因我已能下地,母妃安排他来内室见我。 “那****太糊涂了。”见面他便自责,看着憔悴苍白的我,将心疼都写在眼睛里。 我淡淡一笑,却问他:“你见过五哥了吗?” 他面色黯然,轻声道:“听说五王爷已经进宫守灵,我负责你和皇贵妃的安全,这几日都在城郊,不能见到他。” 我叹:“这两日若能好,我想回宫去,但愿赶得上耿夫人出殡。” 容朔则道:“谨郡王今日早朝宣读了皇上的旨意,言明了耿夫人和五王爷的清白,并着宗人府调查谣言一事,但是耿夫人自尽有违祖制,丧礼将以从二品昭仪的规格举行。” “父皇做得很公平。”我对此没有异议,试问这世上哪一个人有资格为这件事指责父皇? 摸索着手里的香囊,是我习惯了十几年的味道,比起母亲用的的确温和许多,想起那个人,随口问:“他还好吧。” “你好,他便好。”容朔的回答,很奇怪。 我不解,也没有深问,他又道:“定康亲王不日抵京,不晓得这个节骨眼儿他来做什么,或许是奉召。” 我心头一紧,想起那两封被我在船上烧毁的密信,而这件事我还藏在心底。 “初龄。”看我出神,容朔唤我,回过神来问何事,他道,“柯里颀也许会随定康亲王来京,要不要我带他来见你。” “也好,只是想对他说声谢谢,至于为何不来接我的事,就算了。”我冲着容朔浅浅一笑,应对他说方才那些话时的古怪神情。 母妃说,世间最可贵便是两情相悦,我和容朔能走到今日,她很高兴。可本来该欢欢喜喜预备婚事的两人,却不得不为这些混沌不清的事烦恼,不晓得哪天是个头,更不敢想到了结的那一日,我们还能不能毫无顾忌地在一起。 容家的势力,势必要在父皇这一代就拔除湮灭,那容朔怎么办?他要何去何从? “我明白了。”他也淡淡地笑,给我温暖的神情,又说,“明源已换了住处,为了他的安全我不能再告诉你他在哪里,总之你好他就会好,你不要太担心。” 我道:“他不是高僧么,我才不担心呢,这么个大和尚,怎么好连自己都保护不得。”旋即却一叹,“只是弄不明白,他一个出家人,身份来历不明的,到底有什么可利用价值,不管是泓昶还是谁,他们究竟想什么?” “对于此,明源有他的看法。”容朔走近我两步,皱眉道,“他说大概是因伤害了他,就能伤到你,换一个角度,挟持了你也能逼他就范。” 我摇头冷笑:“明源能做什么?是起兵造反,还是逼父皇为施家正名平反?让他拿什么和朝廷对峙,威胁父皇?” 容朔道:“只要明源做出朝廷所不容许的事,就能有人站出来打压他,挑唆逼迫明源的人目的不在于明源能做什么,而是明源做什么之后,能给他们带来何种利益。” 我蹙眉看着他,有些不明,他再解释道:“咱们做最糟糕的设想,若有人逼宫,伤害皇上妃嫔,此刻站出来将他们一举拿下镇压的人,是不是立下大功一件?” 我点头,他道:“如果此刻再挟持皇上,逼他下旨禅位……” “不可能!”我突然明白容朔的意思,心急之下脱口而出,一激动便猛咳嗽,吓得他不知所措,我急促喘息道,“泓昶不会那么坏,他不会!” 482.第482章 错过了最好的时光 “我也希望他不会。”容朔面色很凝重,缓缓道,“可当初我根据泓昶的意思去劫的,应该是悍匪的船,那会儿就奇怪为什么安排我们黑衣蒙面,何不堂堂正正予以伏击,所以看到你的时候,我几乎懵了。” 提起袭船的事,那两封信又跃上心头,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急忙说:“十四叔一抵京,你就来接我好不好?我的身体没事,很快就会好。” 他愣了愣,终是点头答应了。 那日后,我按时吃药吃饭,从没有那么积极地对待疾病,不出两日气色就好起来,母妃感慨地说:“初龄是长大了。” 第三天,容朔再来时,便告诉我说十四叔下午就要到京城,且此番带了五千兵马,未带家眷。 “五千兵马不能入城吧。”我忧心忡忡,心里很不安,不等他回答便奔去找母亲,告诉她我要回宫。 “十四叔来了,我有好些话要跟十四叔讲。”母亲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激动的原因,沉默须臾后,只温和地嘱咐我,“去吧,好好陪伴你父皇,记着母妃的话,他需要你。” 离开福山后,容朔并没有带我往京城去,而是朝着十四叔来的路前行,因为我告诉他,我急切要见到我的叔叔。 骏马奔驰于官道之上,才过正午,便听到了轰隆的马蹄声,我们勒马驻足,不久就看见尘土飞扬,片刻后,浩浩荡荡的军队出现在眼前,十四叔竟然真的带了五千兵马抵京。 他一身银白色铠甲驱马在队伍的最前方,浓烈的阳光下,刺目耀眼。 我挥鞭策马迎上去,瞬时有侍卫策马阻拦,我朗声唤了“十四叔”,他稍一迟疑,而后纵马过来,待看清我,方笑着喝退侍卫,道:“没想到是初龄来接我,三年不见,初龄可不再是小姑娘了。” 他还是三年前的模样,正当盛年的他,身上有着父皇正渐渐失去的光芒。 “十四叔,我有要紧的事对你说,你也知道,那年我没有到三哥身……” 容不得我说完,十四叔在嘴边比了个嘘声,旋即见容朔引马缓步到了我身边,他的身后也跟来一个俊伟的少年郎,这个人,曾经陪我一路颠簸到姑苏,却没有最终履行和我约定。 三年不见,他不仅变得高大强壮,眉目中的神情也不复从前,我想说曾经的柯里颀我了解,可眼前的人,却委实陌生。 “参见定康亲王!”容朔下马行礼,自报了姓名。 十四叔垂目看他,神情温和:“你就是容朔?难怪方才见你觉得有几分面熟,你这侄儿倒有几分像姑姑。” 提及母后,我心头一紧,又急忙道:“十四叔,初龄有话要说。” 他却淡定地看着我:“不着急,等见过你父皇,再说不迟。” 无奈,只能随他回宫,大抵是有十四叔在,容朔轻松了许多,不似平日那样总担心哪里会冒出刺客伤我,但终究离得我很近,而我们之间习惯的一些事,到如今已多少有些越过礼法,于是明眼人一看就该明白其中的缘故,且我与容朔的婚约,早已天下皆知。 顺利返回宫廷,十四叔示意我不要随他去见父皇,便只能回符望阁换了衣裳,往永寿宫来吊唁耿夫人,巧的是,殿内除了宫女太监外,此刻竟无一人,五哥据说有事离开,而他的妻妾才刚去休息,其他该前来凭吊的人早在前几日来过,到现在反而清静。 “初龄。” 我正呆呆地看着耿夫人的灵位神伤,忽而听见刘修容在身后唤我,旋身便见通体白服的她盈盈立于门前,如此更美若尘外之人,我欠身道:“娘娘节哀。” 她点点头,面上闪过几分犹豫,终开口问我:“听说定康亲王进宫了?” “是,十四叔此刻正在父皇的面前。”我道。 她脸上竟滑过欣然之色,但稍纵即逝,我只在一瞬瞧见,而后轻声道:“怎么突然就来了?”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她,两人静了半刻,她才似回过神来一般,问:“皇贵妃身体可好些了?怎么无端端福山会着火?” 我答:“母妃身子好多了,至于大火的事,我也不清楚。” 刘修容不再多问,上前来为耿夫人上香,而后便劝我:“早些回去歇着吧,你脸色也不好,听说也病了是不是?” “我好多了。”我淡淡一笑,正说着,几位嫂嫂结伴而来,我们彼此行了家礼,道了安慰,我与她们不就不熟,自然无话。 她们继续为耿夫人守灵,刘修容则带着我离开,我问:“五哥去哪儿了?” “不知道,似乎是你四哥来找他。”刘修容温和地回应,一边说一边将目光投向涵心殿,目光宁静祥和,红唇微微蠕动,只是没有出声。 “娘娘,我先回去了,您也保重身子。”不得不打扰她这份专注,我出声告辞。 “好。”她应了我,而后静立,目送我离去。 许是秋日固有这萧索气息,饶是宫廷广阔,我仍觉得逼仄压抑,分明走在熟悉的景物和建筑间,却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和这个世界的脱离,我好像寄生于此,如魂魄一般,风大一些就会散去。 半路上,六哥不知从何处来,我们迎面相遇,他瞧见我驻足,我心底一酸奔向他,扑在他怀里,本以为我会哭,却是闷闷得,如何也散发不出来。 “初龄。”六哥松开我,握着我的手道,“别管了,别管那些事了。回福山去吧,或者让容朔带你走。” 我心若刀绞,问他:“是不是有事要发生,你们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唯独不告诉我?” 他面色深沉,吐气凝重,道:“谁也不想的。” “那……”我将心一沉,问,“泓昶会死吗?” 六哥突然红了眼睛,我从未见他如此悲伤过,拉着我往符望阁走,一直到门前,才松手说:“看他走到哪一步了。” “哪一步?” “你说他在想什么,明知道眼前是一个个陷阱一个个坑,偏要往下跳,他到底求什么?”六哥有怒色,恨不争,“初龄,若真有那一日,不是父皇要杀他,是他自己求来的,是他逼父皇动手的,你不要怪任何人。” “不要怪任何人?不要怪……任何人……”我呢喃重复着这句话,而后问六哥,“他是你们的弟弟,为什么不拉他一把?母后厚爱我们每一个人,你们忍心看着她唯一的孩子求死?究竟是父皇太狠心,还是你们太无情?六哥,泓昶是我们的弟弟。” 却是此刻,有面生的小太监往这里来,六哥有些不耐烦,问他是哪里的人,那小太监忙说明来意,谁也想不到,一生忠于皇室,侍候了三代人的方永禄,竟在此刻辞世了。 但不论他生前如何得人心,一个奴才的离世,不过是皇城里稀松平常的事,且此刻有耿夫人的丧礼在,内务府只是简单按规矩办事,这小太监念我平日和方永禄亲近,才特特来告诉我一声。 唤来李从德,我道:“告诉内务府,说是皇贵妃的意思,为方公公厚葬。”因为心里早有准备,对于他的离世并不太难过,况且他带走那个“秘密”,也好。 那小太监见我如是吩咐,那小太监替方永禄谢我,不久离去,我也倦了,对六哥道:“我没事的,你们一个个都来跟我说那么多道理,我再糊涂也该懂了,六哥也回去歇息吧,不是说后日耿夫人出殡的事,要你来主持吗?你们都忙好了,不必担心我。” 他欲言又止,我厌倦了这样的神情,至今每一个人都如此对我,为什么不能说明一切?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正要离去,涵心殿来人,说父皇要见我,我问他十四叔是否还在,得到肯定的回答,莫名心里有些忐忑,别了六哥匆匆而来。 在涵心殿外,我见到了柯里颀,在城外安顿好五千兵马后,他也跟着进宫了,但只是静静地等在外头,不知是等十四叔,还是等父皇召见他。 一路来没说什么话,此刻相见,我含笑相对,他却尴尬地避开目光,不由得气恼几分,走近他问:“我不怪你没来接我,为何见了面反似我欠你什么?” 他垂首答:“实在无颜见公主。” “那你为什么不来接我?” 他抬头看我,但很快又垂下眼帘,说:“因为容大人会来接您,末将再出现,只会平添风波。” 想起回程路上的种种,我也好奇若柯里颀真的来接我了,如今又是什么景象,人生是那么奇妙,一个人一件事甚至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 “公主,皇上和王爷在等您。”小太监来催促我,我便欣然对柯里颀道,“回头向十四叔告假,我要好好款待你,谢谢你一路护送我到姑苏。” 他只是默默地点头,退开几步,让我往殿内去。遂别过,径直往父皇这里来,他们兄弟俩正在桌边坐着,神情轻松愉悦,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行过礼便被父皇拉到身边,我细细瞧他,气色也是好的,仿佛有什么好事发生,满目的喜色。 他们尽说些家常的话,说初晴知道父亲来京城,追到城外要父亲记得带姐姐回家,虽然听得心里热融融的,可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十四叔更道:“已经派人回去接他们了,初龄和泓暄要大婚,不该叫他们错过。” 我尴尬地笑着,再憋不出话来应付了,一时情绪低落,很想离开。父皇好似洞悉我的心思,竟在此刻说:“朕乏了,初龄替父皇送你十四叔出宫吧。” “是。”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不久与十四叔一起离开,见柯里颀还在外头等着,本以为他会和我们一起走,谁知父皇紧接着召见了他,我愣愣地看了半天,没明白父皇见他做什么。 十四叔在我耳畔轻声说:“柯里颀说这次既然来京,就该觐见****皇帝,路途遥远,也许将来再也不会来这里。” 我还是不明白,十四叔笑道:“原来他真的没有和你说自己的身份?”一边离开涵心殿,“柯里颀是北国的王子,是先王柯克辛唯一的儿子,如今的契王是他的叔叔,三年前就下旨要禅位给侄子,但是柯里颀为了完成他母亲的愿望,暂时没有接受。不过……” 十四叔看看我,笑意深浓,“后来就变成要完成他自己的事,可惜他错过了最好的时光。” 我只为柯里颀的王子身份惊讶不已,对于十四叔的话并未做深究,又细想那会儿在路上奇怪柯里颀对金银珠宝价值的了解,如今都变得合情合理,无奈地笑:“这些年我身边不乏莫名其妙的事,看到的听到的,实在是应接不暇。” 不久行至空旷处,见宫女太监也远远跟着,遂对十四叔道:“初龄对不起皇叔,不仅没做好您交代的事,更任性地将书信付之一炬。可我只是希望兄弟和睦,不想看到争执甚至杀戮,十四叔,母后的信我也看了,您会保护泓昶的,对不对?” 他却淡然一笑,拍拍我的肩膀道:“那件事追根溯源,是十四叔对不起初龄在先,来,十四叔慢慢告诉你。” 一路将十四叔送到内宫外,他让我留步后独自离去,我在那里静立了很久才回身,走不多远,却看见刘修容一身素服站在路边,她似乎都不曾察觉我的存在,目光仍远远地看向宫门外,即便不明白她在看什么,也该知道此刻能看的,只有远去的十四叔。 不敢想那些事,却大概明白了这个女人为何如此淡漠父皇对她的感情,除了必要的宴席,我从来没在符望阁和永寿宫以外的地方见过她,而她是比小姨看起来更不在乎帝王恩宠和名分的人。 我选择了同样无视她的存在,静静从另一边走过。本欲往涵心殿去,半路却见敬贵妃坐着肩舆过去,便识趣地打发小宫女去回禀送走十四叔的事,想着十四叔说的那些话,慢慢走回符望阁。 483.第483章 不是你,是我 十四叔的到来,解开我当年许多疑惑,犹记得那年在船上被容朔袭击前,我们曾遭来路不明的人打劫,五哥当时的反应很奇怪,如今想起来他问我有没有喝那碗鸡汤的事,才发现自己多少是敏锐的。 十四叔说,那群人本是他安排的,五哥也知道这件事,因怕吓着我,所以会在当夜给我下药让我昏睡,谁知道阴差阳错我没喝下那放了药的鸡汤,便亲眼见证了“那一场戏”。 所以犹如天降的柯里颀,也对我隐瞒了真相,他只告诉我自己是被十四叔派来秘密跟随保护我和五哥,却没说他也是这场戏里的人。 只是戏里的人都没有料到,他们的戏码散场后,还会在船上发生那一幕。十四叔说,当时他那样做,只是想看看父皇的反应,但没想到父皇将此事垂问诸子,泓昶便举荐了他的表兄容朔剿匪,于是有了后来的事。 此刻将十四叔和容朔的话连起来,当初遇袭的谜团就全解开了,而泓昶那孩子,或者说是容栗阳,他们要我和五哥的性命,五哥可能也是因我而受牵连,经历了那一场劫难,我才知道自己的存在,不仅被父母兄弟爱之甚,也被人恨之极。 可笑的是,我还一心一意想要保护那个对我动杀念的人,对每一个人说:“他是我的弟弟。” “公主。”小宫女突然叫我,怯怯地说,“这条路往书房的,回符望阁不从这里走。” 我停下来望前方,不禁苦笑,怎么来了这地方。 “那就去看看泓曦吧。”我随口应了,继续往前走。 被打断的思绪也继续,十四叔说我毁了那两封信不要紧,他会把母后的嘱托记在心里。我问他为何带五千兵马入京,他笑笑说,这五千精兵是用来扩充羽林军的,临别时更轻拍我的肩胛道:“泓昶不会有事,泓曦也不会有事,你这小丫头,就不要操心了。” 我问他是否能对父皇提母后密信之事,十四叔亦轻松地笑曰:“对于你父皇而言,提不提都无所谓。虽然皇兄钟爱你的母妃,可他对皇嫂的信任,从不亚于你的母亲。” 话既如此,我心里便笃定,父皇若不相问,此事我再不会提。 行至书房,恰见泓曦出来,他一身褐红的长衫,步履轻松,神情愉悦,可一见我却突然变了神色,似乎有些尴尬。 我迎上前问:“怎么,瞧见你姐姐就那么不开心?” 他笑道:“有些惊讶罢了,以为姐姐还在病中。” “既不知我回来了,那十四叔进宫,你也不知道?” 泓曦更讶异,反问我:“只说要进京,竟这么快就到了?现在十四叔还在吗?” 我蹙眉道:“你这样不知窗外事,才是我一直以来以为你该有的模样,可事实上泓曦你知道很多事。” 见我突然这么说,他亦严肃起来,只是没有接我的话。 “你们退下,我和泓曦说会儿话。”屏退随行的人,我和他在不远处的亭台坐下。 “二姐,有事不如回符望阁再说,外头凉,你病才好。”泓曦见我径直往石凳子上坐,忍不住出言关切。 我言说没事,反问他:“方才你遇见什么好事了,看起来那么高兴。” 他面色更严肃,似不愿回答。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我平和地看着他,示意他坐下。 泓曦却仍固执地站着,眼眉间透着十分的不情愿,可他也从来不曾忤逆过我的意思,半晌终是开口道:“找到了福山纵火之人的罪证。” 我心头一颤,问他:“是泓昶?” “是。” “然后呢?” “这罪证,将来有用。” 我闻言眼泪打转,压抑心痛道:“将来?你是说有一天泓昶会像我们那些皇叔伯们一样,被列出一条条罪状,或死或贬或流放?” 泓曦没再说话,我知道姐弟俩之间的尴尬不在于有了泓昶他们纵火的证据,而在于刚才我看到他欣喜的神情。 从来都说我像父皇,泓曦像母妃,但如今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泓曦才真正遗传了父皇的一切,更遗传了帝王的品格。 只有把江山皇权看得最重的人,才会因为握到骨肉兄弟纵恶的把柄后,露出这样的欣喜之****,和泓昶比起来,我亲弟弟手腕之狠,丝毫不亚于他。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会对泓曦说那些话,身为母亲,她真正了解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泓曦势必要扼住泓昶,连父皇母妃都默许他的行为,我还有什么可说?但母妃所说的,她和父皇要做的事,又是什么?是杀,还是护? “二姐,不要怪我,并非我淡漠亲情。”泓曦沉沉地说出这些话,他终究还是在乎很多人很多事,“如果他不做这些事,我也不能凭空捏造,不是我想害他,我只是……” 我起身来,仍需仰面看他,“我不怪你,母妃和父皇都不怪你,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我只是心寒,我们一起长大,如今仍一起住在宫里,世人眼里看着和睦友爱的兄弟姊妹,实际却明争暗斗,甚至以性命相搏。我反省为什么自己要被卷入这一切事件里,心想是不是当年若没有自私地离宫,哄得母后高兴,她如今若还健在,一切就不会发生。泓曦你告诉姐姐,其实一切,还是因为我,对不对?” 泓曦的沉默让我很无奈,我不晓得他是厌恶我的懦弱无能,还是因为再一次不能对我说什么。曾经的劫杀可以是假的,柯里颀也能隐瞒我许多事,容朔那些善意的谎言也一度让我深信不疑。这个世界到底谁是真,谁是假,我又有多少精力去分别哪些是善意,哪些是恶意?难怪明源曾对香客说:何必去看透这个世界?何必去弄明白每一件事?糊糊涂涂一辈子,未尝不好。 “泓曦。”我将手心贴上弟弟的脸颊,含泪道,“五哥的事你知道吧,十四叔曾经和父皇水火不容的那一段你也听说过,父皇是怎么做的,用怎样的心胸去包容的,你和我一样都看在眼里了对不对?母妃说帝王的心胸可以宽广得容纳天下,也可以狭小得容不得一粒沙,可是二姐希望你做前者,仁者得天下。” 泓曦面色稍释,淡淡笑起,“我记着二姐的话。” 我真的累了,只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回符望阁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被太监引着往外头去,泓曦似乎很好奇,我道:“是北国的王子。” “北国?王子?”泓曦更惊讶,因北国之于我们,一直是遥远的传说。 我回过味来,忙道:“他现在的身份是十四叔的侍卫,只你我知道就好了。他就是那个叫柯里颀,三年前从船上救下我,送我一路到姑苏的人。” 泓曦笑道:“为何一个王子要来****从军?”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只一笑而过。 回到符望阁,念珍拿了一方小匣子给我,面有悲色说:“隆禧殿那里的小太监送来的,说是方公公留给您的,方公公前日就因为快不行了而迁出隆禧殿,今日他的徒弟去收拾原来那屋子,想起来方公公曾说这只小匣子是要留给公主的。” “他如今停在何处?”我含泪接过匣子,打开看,却是些我幼年玩弃的琉璃珠子,眼见这些,孩提时快乐的光阴重现在眼前,一时难耐心酸,忍不住哭起来。 念珍知道我和方永禄亲厚,劝我几句,更道:“公主是主子,不能去看公公,有什么心意吩咐李从德便是了。” “我明白,之前能见他一面,他和我都已安心。”我抹去眼泪,长舒一口气。 念珍识趣地带着其他人退下去,只留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摩挲那些琉璃珠子,想起小时候骄傲的我,常常心血来潮要一些玩具,又每每玩不过几天就厌弃,方永禄能有心为我攒下一些,大抵也是怀念那时的岁月静好,可惜那样的时光,再不能来了。 心情不好便不思饮食,吃了药就说要睡,然在床上辗转半夜,终不能入眠,翻身摸到藏在枕边的小匣子,里头的琉璃珠子发出清脆碰击声,一时念起,我翻身起来换了衣裳,欲往隆禧殿去。 泓曦还未入睡,知道拦不住我,便让李从德带小太监跟着,我明白他怕什么,毕竟泓昶也还在坤宁宫住着,虽然他不至于亲自在宫里在父皇眼皮子下做些什么,可难保万一,且如今的泓曦,早已草木皆兵。 一路往隆禧殿,几乎没遇见什么人,符望阁是偏僻的,隆禧殿也是,听母亲讲过他和父皇的故事,母亲曾迷路误来此处,父皇亲自送回,两人静静地从隆禧殿一直走到彼时母亲还为秀女的钟粹宫;三哥染天花,父皇在这里诵经一夜,母亲轻吟心经陪伴他。隆禧殿见证了他们情感的点点滴滴,本该是美好的地方。 “我自己进去,你们在外头候着就是了。”留李从德等人在外头,我独自入殿,值守的小太监很面生,他伺候我拈香行礼后,便也叫我打发了。 盘膝坐在蒲团上,目光所及列祖列宗的灵位,心却无法宁静,看着我点的香,烟气缭绕平缓,心念若真有通灵之事,母后她是不是也在看着现下的一切,能不能听到我的心声? “皇姐。”正宁静,突然从殿后冒出声音,声音来自方永禄时常会出现的地方,可再不是他唤我“小公主”,取而代之,是泓昶从后殿闪出,叫我“皇姐。” 见我吃惊,他立定在那里笑道:“皇姐怕我?” 我平复心情,从蒲团上站起,应答:“你突然出现,谁都会吃惊吧,你是我的弟弟,我怕你做什么?”一边说着,目光定在他的左臂,竟脱口而出,“你的伤可好了?” 他嘴角微扬,“皇姐记错了吧,我几时受过伤。” 见他如是,我实不知如何接下面的话,心中叹气,面上仍勉强作笑,讪讪道:“大抵是我记错了。” “皇姐真的记错了吗?”他又反问我,笑容古怪,目光深邃,看得我直心颤。 “我以为皇姐会坚持,这不像您的个性。”他哼笑一声,徐步过来,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礼,而后瞩目在母后的画像之上,幽幽道,“画师没有将母后的神韵画出来,一点都不像。” “你是最有资格品评的。”我道,“但你眼中的母后是母亲,可挂在这里要给将来世世代代皇室子弟看的,是一代皇后,是国母,所以你才觉得不像。” 他似乎惊讶我说的话,看我的眼神不与方才相似,顿了顿说:“表哥讲皇姐不只是刁蛮的公主,我不信,如今算明白一些。” 容朔?我不解,也不愿细问,来日自找他再听解释,但接着泓昶的话说:“你自小不与我亲近,当然不了解你的皇姐了。” 他哼声道:“皇姐众星捧月,我想亲近也无从靠近,怎怪我不来亲近?” 这样的话题没必要继续下去,而我不自觉地就会去看他的左臂,那一日流了那么多的血,真的好了吗?我回来一天,不曾听任何人提起。母妃说泓曦那日伤了刺客,难道不是泓昶? 他见我这般,竟忽而转身来,扯开衣襟露出被白纱包裹的左臂,冷笑道:“是受伤了,泓曦的剑刺在这里。” 我受惊后退数步,胸闷得说不出话来,可想起那场大火险些要了母妃的命,顿时又怒气冲天,指着他厉声道:“为什么要害我的母妃?她也好,泓曦也好,五哥也好,还有我,几时伤害过你,泓昶,你为什么要变成这样?” “泓曦?五哥?您?”他突然大笑起来,摇头道,“看来皇姐知道的不少啊。” “泓昶,为什么?”终于能直面我的弟弟,亲口问他,我反而变得镇定起来。 泓昶却走到我方才做的蒲团上坐下,静静看了会儿母后的画像,开口道:“听说皇姐一直自责,觉得是你当初拒婚气死了母后?” 我没有应答,只是冷色看着他,他那里带着不屑的目光来瞧我,却道:“皇姐,母后的确是被气得一病不起,不过气她的人不是你,是我。” 484.第484章 你是我的弟弟啊 “你?泓昶,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的眼泪要不争气地流出,心痛得无以复加。 泓昶转而凝视那静焚的香束,依旧是不屑的口吻:“就是皇姐你离宫的第三天,我求她向父皇开口立我为太子,我知道只要她开口,父皇会答应的。可她不肯,我们因此发生了争执,母后在打了我一巴掌后晕厥,再救过来,太医就说为时不多了,之后的事您也知道了。不过让您背负这个罪孽三年,也挺有意思。” 我已泪流满面,哽咽难语,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母后辞世时,你也在寝殿里,是不是?” 他不可思议道:“皇姐,你竟然知道这件事?” “是不是?”我已有些激动,“母后到底对父皇说了什么?让你那样恨我,恨我的母亲?” 他目光如刀一般刻入我的身体,凶戾之气冉冉升起,恨道:“她说什么?她对父皇说,万不可立我为储君,万不可让我成为帝王,因为我恨你们,来日登基,定会伤害你们。她让父皇立泓曦,因为皇贵妃会是很好的太后,她会辅佐出一代明君。皇姐?你若是我,做何感想?” “泓昶……” “皇姐,即便你我不曾经历那一段,可谁都知道你为何会出生在冷宫,那里真的冷吗?父皇对你的期待对你的爱,胜过我们任何一个兄弟。可我呢?一个未出生就不被期待的孩子,就因为我是皇后的儿子,可我有什么错?母后自小教导我要谦让,因为你是女孩子,即便是姐姐,也该让你,因为泓曦是弟弟,我更该让他。又说我是嫡皇子,不能率性妄为,失了尊贵和分寸,须得谨言慎行,甚至唯唯诺诺。皇姐你告诉我,为何我必须尽一个弟弟一个嫡皇子的义务,却得不到连五哥都能有的宽容和父爱?父皇能容忍一个私生子几十年,为什么偏偏对我的存在心存芥蒂?” 泓昶站起来指着我,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因为皇贵妃啊,因为能和皇贵妃和你们姐弟争的人,只有母后,只有我啊。他爱一个女人,爱到了不顾结发之情,不顾父子之情的地步。而我的母亲,却死心塌地地爱着她的丈夫,忠于她的丈夫,就是死了,也要为他的丈夫安排未来的一切。她为此付出一生,得到了什么?而无辜的我,又被剥夺了什么?你告诉我?” 因为他越说越大声,惊动了外头的李从德,他们冒冒失失跑进来,竟惹得泓昶大怒,一脚将从德踢在地上,怒骂道:“死奴才,谁允许你们进来?” 见他又要去踩踏从德,我大声喊他住手,但泓昶岂能听我,眼看要一脚踏在从德脸上,泓曦竟从门外跃进,一掌推开了他的哥哥。泓昶猝不及防,踉跄几步跌开去。 “皇兄,这里是隆禧殿,要打奴才,也不能在此处。”泓曦冷静地说罢,拽起李从德来呵斥,“出去。” 小太监们扶着从德战战兢兢地离开,殿内只剩下我们姐弟三人,泓昶的脸涨得通红,傲声道:“你敢对我动手?” 泓曦道:“那一日顾念兄弟之情,我手下留情,可再有下次,莫怪做弟弟的心狠。皇兄,我不会再容忍你伤害无辜的人。” “那你若死了呢?”泓昶忽而冷笑,双手击掌,瞬时从后殿四周冒出十来个黑衣人,个个手握长剑,其中一人更将剑递给了泓昶。 “一盒琉璃珠子就把皇姐骗来这里,呵!”他冷笑道,“皇姐,你究竟有多单纯,明知我对你们屡下杀手,还敢夜深时分在宫内晃荡?我本以为今夜会空等一场,可你还是来了。” “皇兄,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泓曦挡在我的面前,怒声对泓昶道,“皇兄你做每一件事都那么冲动,可真正想过后果?” 泓昶冷笑道:“走出第一步,我就没想过后果,到如今我还有退路吗?” “皇兄,我才刚说过,再一次的话,我不会手下留情。”泓曦不为所惧,只是将我挡在身后。 “泓曦,即便你刀剑功夫胜于我,可这里那么多人,你还要护着一个没用的姐姐,你以为……” 泓昶趾高气昂的话未及说完,隆禧殿里突然灯火通明,不计其数的羽林军侍卫持械而来,四哥首当其冲,跨入殿内。 “皇兄,我说了,你每一次做事都那么冲动,追杀明源也好、散播谣言也好,福山纵火,还有今夜的事。”泓曦稍松懈几分,朝他走近几步,冷声道,“但今次,我和四哥都不会再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四哥走来,面向泓昶背对着我,道:“放下你手里的剑,你要在母后面前继续糊涂下去吗?跟我走,我带你去见父皇,在你没有酿出真正的祸事前,一切都可以挽回。” “四哥,你以为我们在过家家闹着玩?你以为父皇可以既往不咎?你们每一个人,还有他,不是都在等我做错事,不是个个都巴望着捏我的把柄,好在将来把我死死地踩在脚下,一路捧着泓曦继承皇位吗?一切都可以挽回?怎么挽回?” 他抽出长剑,朗声对身后的黑衣人道:“束手就擒,等待你们的只有死罪,不如拼一拼,若离开这里,自可从西南门离宫。纵然此刻死了,也好过被关押侮辱!” “不要!不要!”我冲到了四哥和泓曦的身前,直直地对着泓昶喊,“你是故意的对不对?泓昶,你故意做这些事的,放下剑,我会和父皇说明,我会求他宽恕你的。” “是啊,你能求他做任何事,你还可以求他,让他立泓曦做太子,让他……” “泓昶,你为何执迷不悟?父皇从没想过立太子,他从不曾偏袒任何一个兄弟,是你自己扭曲了,才以为人人都欠你。”四哥却怒声打断他,一边将我向后拉。 “所以呢?”泓昶含泪,冷笑道,“所以都是我的错。母后把你们个个都当作亲生骨肉,唯独对我这个真正的儿子严苛要求,你们可以得到的我都不能拥有,这是我的错?不被父皇期待来到这个人世,出生后备受冷落,也是我的错?看着母亲幽怨地容忍自己的丈夫独爱别的女人,凄冷得度过余生,也是我的错?四哥,我错了?” “泓……” 然容不得四哥再说话,泓昶已挥剑相向,四哥剑未出鞘,只能闪躲,那十几个黑衣人也与侍卫打斗起来,虽然外头羽林军众多,但殿内容人有限,若冲进太多侍卫只会打斗不开,故而一时泓昶的人未落下风,双方难分输赢。 泓曦护着我退到殿柱后头,我几乎哭着求他:“停手,你让他们都停手,不要杀泓昶,他是你哥哥啊。” “没有人要杀他,可是二姐你也看到了,我们若放下刀剑,他就会把剑稍指向你我。”泓曦大声地应我,似乎要唤醒同样执迷不悟的我。 “不是的,不是的。”我大哭,那兵刃相接的声音刺痛我的心,我不敢看那刀光剑影,怕一入眼就是飞溅的鲜血。 却是此刻,外头进入一列弓箭手,他们个个张弓搭箭,将箭矢瞄准了打斗中的黑衣人和泓昶,而带他们入内的,竟是容朔。 四哥和侍卫们渐渐退开,黑衣人护着泓昶集中在佛龛前,弓箭手已蓄势待发。容朔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眼中只有肃杀的目光,他挥手的一瞬我已挣脱泓曦冲出去,随着“放箭”二字落音,箭矢嗖嗖而来,可我已到泓昶面前,只觉得背心一紧,继而僵硬了身体直直地朝他扑去。 “皇姐!” “初龄!” 只听到纷乱嘈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唤我,倒在泓昶的面前,背心传来的疼痛渐渐要湮灭我的意识,仿佛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告诉他:“泓昶,你是我的弟弟啊,你是母后不惜生命生下的孩子,她怎会不爱你?” 黑暗袭来,我以为自己这一闭眼,再也见不到爱我的人,记得有人捏住了我的手,是当日在河边和我一起放灯,牵着我回去的手…… 那只手仿佛牵着我在黑暗里走了许久许久,终于有一点亮光映入眼帘时,我却听到了谷雨的声音:“主子,殿下又来求见。” 继而是母亲从未有过的冰冷声音:“不见,再来也不必告诉我。” “主子,您何苦呢,殿下又有什么错?” “他是没错,可我也受不起他的礼。” “主子,皇上都不怪殿下,您这样拧着,不是叫皇上也难做么?” “皇上对他,亦父亦君,我对他,只是娘亲罢了。他不顾手足情深,更让自己的姐姐身陷险境,这不是我教的,我也教不得他了。初龄若有闪失,怎么办?” “明源大师都说公主没事了,这不……” “谷雨,你知道我的脾气,为何还要来做说客?他喜欢跪在外头,是他的事,可我受不起,更不想见到。” “是,奴婢告退。” 谷雨这句话后,周遭便静了,似听见房门开合的声音,又隐隐听到谷雨那里喊:“殿下,您……” 好像有水滴在了我的脸上,温热的,但旋即就有柔柔的帕子来擦拭,我听见母亲用她温柔的声音说:“小丫头,还不醒吗?你在怪谁,父皇还是母妃?还是你那要强骄傲的弟弟?” 我努力睁开眼睛,可眼皮沉重如压了重铅,怎么也无法撑起,嗓子里干涩得好似连声音都能在咽喉里拉下伤痕,更不指望自己能发出声音,意识越来越清醒后,背脊的疼痛便也跟着复苏,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总算发现手指似乎能动,便是这一蠕动,引来母亲的惊呼,从未听她如此大声地说过话,嚷嚷唤太医来,嚷嚷派人去告诉父皇,我醒了。 接着来来去去好多人,最后是父皇到了,他坐到我身边,摸摸我的额头又握着我的手,欣喜地对母妃说:“手指也柔软了,明源果然厉害。” “皇上……”母妃未语泪先流,竟是哭起来。 于是我的手就被放开了,身边那暖暖的身子也离开了,只听见父皇对母妃说,“你瞧你,不要等丫头醒了,你却病了,一切都过去了,什么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过去了?我心底一沉,昏迷前的事我当然记得,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一切到底怎么过去了。 但是我的体力太弱,很快又昏昏沉沉睡去,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时醒时睡,来看我和母妃的人也一直在变幻,唯有泓曦求见的事一成不变,母亲似乎还不肯见他,再有便是从来者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一些,泓昶可能没事。 直到那一天,刘修容来看望我们,叹气道:“昨日容府被抄了,据说引得全城百姓都去围观,老百姓们说皇上心狠,对结发之妻的娘家下得去那么重的手,你看,皇上又给自己背黑锅,而十四爷跟着被念叨,都说他忘恩负义,不念嫂子曾经对他的好。他们兄弟俩如今,怎么那么齐心呢?” 母亲则说:“这不好么?难道你想看见他们也如泓曦那么闹,兄弟俩剑拔弩张?” “你又念叨泓曦,明知道皇上默许的。泓晔也有份,他是胡闹的人吗?” “他们一起长大,他看着哥哥一步步往那条路上走,他做了什么?” “好了好了,说这些就生气,从没见你如此固执,你要把泓曦逼成第二个泓昶吗?”刘修容不耐烦了,似乎凑近我,叹气道,“她怎么不醒呢?不过不醒也好,醒过来看到未婚夫被流放、家族被抄,她该多难过?无情也罢,可你却说这两孩子已经对上眼了。” 母亲那里也叹:“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虽然盼她醒来,却不晓得怎么跟他说容朔的事。” 容朔!流放? 我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倏然睁开了眼睛,重复那个人的名字,“容朔。” 等我完全康复能下地行走,已是八月末,中秋节时我虽醒着,但行动不便,宫里便草草敷衍而过,不过母妃却很高兴地对我说:“今年中秋总算有我高兴的事,我的小丫头没事了。” 485.第485章 大结局&番外 我当然会做笑脸哄她开心,可看着母亲不肯原谅泓曦,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至于隆禧殿那晚的事,对外是这样一个故事,言说容栗阳深念独子横死天牢之仇,狠毒了皇帝和我的母亲,一心撺掇外孙篡位夺取皇权,而谋在他,行事则是孙子容朔。嫡皇子不堪外祖权欲蒙心、道德沦丧,遂与众兄弟合谋之下,施苦肉计逼容朔现形于众人面前,容家上下因此获罪,无一幸免。 皇帝念与皇后结发之情,未下杀戮,只是下旨抄家,更将容氏一族悉数流放,永不得返京,自然我和容朔的婚约,也随之烟消云散。 父皇更告诉我,其实当日我若不受伤,不管当时发展到何种地步,最终这件事还是要以容家的覆灭收场,容朔还是逃不过被流放的命运,唯一让我安慰的是,他很肯定地告诉我:“你若愿意,父皇可以送你去他的身边。” 对此我迟迟没有给出答案,他们本就舍不得我离开,自然没人再来问我。 而泓昶那孩子,中秋过后就跟随十四叔离开了京城,六哥私下跟我说:“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和十四叔一样,他要为父皇和未来的帝王,戍守边关。” 泓昶走的前日曾来符望阁向母亲辞行,彼时可怜的泓曦正立在外头,谷雨说他们兄弟俩讲了好长时间的话,和母妃却只是礼貌的几句而已,更叹息:“谁能晓得七皇子如此用心良苦,那孩子实在叫人心疼。” 我却为此释然,为我坚持要保护那孩子而高兴,终究没有辜负母后对我的厚爱,我代替她保护了泓昶。 不过那孩子是真的嫉恨母妃和我,可他更爱更心疼自己的母亲,又怎么会真正去做悖逆她的事呢。 自从父皇发现泓昶每每做什么事都会留下痕迹让人去查到证据,他就觉得泓昶的目的很不可思议,他仿佛是刻意在等别人拿这些证据指证他,让父皇似乎看到了曾经时时刻刻不在挑衅他的十四叔,叫他一度迷茫。犹记得泓曦对我说库银遭劫的事,也全是容家恶意散播的谣言,假话说多了也成了真话,譬如我就对此深信不疑。 所有的事情里,只有耿夫人的死是意外,也因此逼得泓昶急于出手,他是不想再有什么人无辜的死去。 至于泓曦,他一心只以为四哥五哥还有六哥帮着他彻查泓昶的罪行,却不知四哥真正是在为父皇做事,包括那一日四哥会带兵出现,本在泓曦意料之外,却在父皇意料之内。而那日容朔带来的弓箭手并不会伤害到泓昶,那些黑衣人是容家养的杀手,可谓死不足惜,但箭矢绝对不会瞄向泓昶,是我冒失地跑出去,才吃下这大苦头。 我不知道自己若死了,现在是怎样的光景,可我幸好没有死,才能看到这个世界又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父皇告诉我,泓昶会那么极端,是因为当日他还听到了母后临终前说:“臣妾为了当初要生下泓昶求过您,如今再求您一件事,不论将来发生什么,都不要怪那个孩子,静下来听他说话,给他机会,他只是性格孤僻一些,他绝不会伤害别人。臣妾为了家族亏欠他太多,求皇上保重身体,替臣妾慢慢偿还他。” 这些话泓昶那夜没有对我说,若对我说,也不至于发生之后的事,但却是因为这些话,他明白自己和母亲之间的误会,他想做一些事来弥补,却不知道自己走得太偏太极端,险些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幸而幸而,父皇没有辜负母后,给予了泓昶公平的对待。 这是我最想看到的结果,可明源和容朔却成了我的遗憾,后者成为最大的牺牲品遭流放,而前者在救活我之后,决意云游四海,要悬壶济世为我积无量福德。 四哥来探病时,说起明源,我恨恨道:“顶好他跑去姑苏,让大姐姐教训他一顿,谁允许他丢下我四处去游玩?” 四哥却笑道:“他讲如果这世上没有容朔,他会守你一辈子?” 其实我至今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四哥笑得奇怪,让我莫名地想起曾经对明源说“你还俗之日,我出嫁之时”,他问:“嫁给我?” 此外,我再也没有见过柯里颀,只知道他随十四叔一起回了东北去,泓曦说他之后和柯里颀有过私交,说觉得他是个志向远大的人,兴许十年二十年后,那个小小的国家会有改天换地的变化,泓曦更磨拳霍霍,誓言他不能输给柯里颀。 彼时我便拍他的脑袋说:“你讲这样的话,母妃又要生气,他不爱你把权势看得那么重,你说做皇帝有意思吗?总免不了看孩子们斗一场,等你老了,别找我帮你收拾那些小家伙啊。” 泓曦却不以为意,反玩笑挖苦我:“不如把姐姐嫁去北国,两国联姻邦交,多好。” 我一拳头砸在他的脸上,骂道:“小东西,你死定了,本还打算跟母妃美言几句,等着吧,再在外头站几个寒暑,你看我会不会帮你说半句话。” 如是他反正经了,低头道:“虽不至于像七哥那样变得极端,可母妃的态度让我越来越没有底气,皇姐,那日七哥问了我们很多他错了没有,今日我也想问一句,我想做帝王想继承父皇的江山,错了吗?” 我到底心疼自己的弟弟,遂摸摸他的脑袋安慰,“过了除夕带我去找一个人,我就让母妃原谅你,我的弟弟没有错,只要你都在正道上走着,姐姐怎么都支持你。” 自然母亲对泓曦的怒意早化在了时间里,当次年初一我在角楼上告诉父母我要远行时,母亲竟没有悲伤,仿佛她早料到会有这一天,抑或者泓曦那家伙“背叛”了我,父皇则是淡定地牵过我的手说,“来陪父皇和母妃再看看京城的繁茂,去了那里,你就再不是金枝玉叶了,虽不至于辛苦,却是平民百姓的生活。他如今只是一介教头,不能给你锦衣玉食和高门豪宅,初龄,你想好了?” 我依偎在他们的中间,甜甜地一笑,“想好了。” 元宵后,泓曦便亲自送我往西北去,六哥送我出城,恨恨地说:“就不能等我大婚后再走?” 我却道:“赶紧找到他,赶着和您一个日子大婚,才是正经的。” 六哥很不甘心:“你好好保重身子,我们会想法子再让你们回来。” 我道:“随遇而安。” 前往西北的路途比想像的更遥远,泓曦一路念叨的都是:“二姐你真的不回来了?”每次都回答他同样那四个字,直到到达西北边境,我才拍着他的脑袋说:“哪一****再不能拍你的脑袋,我就会回来看你。” 他明白我话中的意思,闷了半日后还是道:“可以的话,母妃一定想多见你几次。” 我点头答应,却催促他,快找人带我去见你的姐夫,泓曦哈哈笑着,忙找来地方官带我去容朔所在的地方。 在西北戍边军队的练兵校场,我终于见到了阔别半年的容朔,他晒黑了许多,结实了许多,彼时正坐在场边晒太阳的他瞧见我缓缓走近,竟呆愣如木石。 “什么都没错的你,沦落至此一无所有,容朔,你敢说自己不后悔?” 他站起来,刚想靠近我,又被我呵斥:“我大老远跑到这地方来,你拿什么养活我?你骗了别人的心,而后一走了之,你算什么男人?容朔,你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一次次伤害我吗?” 他终是迈开步子走向我,脸上因压抑欣喜之色而有些扭曲滑稽,语气却很是坚定:“我最后悔的事,是曾经在船上拿剑指着你,让你忧郁了三年。我能养活你,只要你不挑食肯吃饭。我没有一走了之,我只是在这里等你。至于最骄傲的事,就是当初在林子里,把你从野兽嘴里救出来,那件事,我会骄傲一辈子,告诉我们的孩子、孙子,子子孙孙流传下去。” 我又气又好笑,冲口而出骂道:“你继续等吧,见到你没死就行了,现在本宫回京去,你继续等,本宫不奉陪了,谁爱来谁来。” 言罢转身,可才走出两步,他就从后抱住了我,我浑身一颤,随即两人静默了半晌,他才在我耳边道:“要不再讲个鬼故事听听?” 我哇得哭出声,转身踢打他,却终被他紧紧抱住,难得听他笑得那么憨厚,说:“初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番外】 《容澜篇》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宗人府的秋天,萧瑟,凄凉。 “澜儿,药熬好了,趁热喝下。”晏琛自院子里归来,手里端着他亲自煎熬的汤药,妻子容澜入秋染了风寒,经久未愈。 容澜挣扎着起来,看着丈夫端来药碗,轻轻吹凉后送到嘴边,她忍着苦涩喝下去,微喘道:“老七又弄来什么药,味道又变了。” “之前的方子你吃着总不好,他才换的,若能让大夫进来瞧瞧你,对症下药才好。”晏琛笑着说罢,又埋怨,“你何苦跟我进来,何必吃这些苦。如今吃了药,连一块甜嘴的糖也不曾有。” “我是你的妻啊。”容澜甜甜一笑,有丈夫这样的心疼,苦涩的药又算什么,轻轻挽了丈夫的手道,“王爷莫再说这些话,咱们都十几年夫妻了。” “澜儿,辛苦你了。”晏琛拿帕子替容澜擦去嘴角的药汁,温和哄道,“睡吧,昨夜咳了一晚没睡好,白天补眠也好的。” “王爷也躺会儿,被我折腾一夜,你也没睡好啊。”容澜说着,慢慢将身子挪进去些,腾出位子让丈夫躺下。 晏琛无奈,脱去外衣也躺下来,将妻子揽入怀里,“安心睡吧,澜儿,我们不会长久在这里,我一定会让你重新过回以前的日子。” “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在你身边就好。” “可我不愿你吃苦。” “晏琛。” “嗯?” “我若死了……” “不许胡说。”晏琛捂住了妻子的嘴。 容澜轻轻推开他的手,笑道:“我们十几年夫妻了。”顿了顿,道,“我若死了,你让曦芳续弦吧。子怡太愚蠢,筱苒太骄傲,慧茹的心思不在家里,蛮儿总像个孩子,只有曦芳面面俱到,有女主人的模样,泓晔也是好孩……” “澜儿。” “你让我说完。” “不必说。”晏琛又捂住了妻子的嘴,“澜儿,不论我将来为臣子为帝王,还是一辈子做阶下囚,家中的女主人,永远只有你,即便你死了,也无人可以取代。” “澜儿。”坤宁宫的病榻上,皇帝与妻子同床而卧,皇后软绵绵地卧在他的怀里,已许久没说话,皇帝垂首来看,蹙眉轻声问,“怎么哭了?” “没有哭,只是想起从前的事,风吹了眼睛。” “想起什么了?” 皇后摇摇头,带着泪容冲丈夫恬然一笑。 “别想太多了,好好养病,朕会一直陪着你。”皇帝复拢住妻子瘦弱的身体。 “彦琛。” “什么?还是别说话了,好好休……” “我舍不得你。” “那就把身体养好。” “彦琛,我把泓昶托付给你了。” “朕要和你一起抚养他。” “皇上,嗣音她……”皇后的声音越来越弱,之后似吐息而言,几乎没人能听见她说了什么。 “朕说过,朕的家永远只有你这个女主人……澜儿,不要离开朕。”皇帝颤抖着将怀中妻子紧紧抱住,“澜儿,求你……不要、不要离开朕!” 泪水落到苍白的脸上,容澜幸福地笑起来,合目而眠,让那笑容永远定格在脸上,永远永远。 ——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在你身边,就好。 * 《泓晔篇》 熙延三年正月,京城自元宵大雪,绵绵不绝下了半月,天寒地冻积雪不化,整个京城宛若冰封的世界。 是日二十八,先诚徽皇贵妃生祭,熙延帝率皇亲大臣于太庙顶礼祭祀,至晌午方归。 诚徽皇贵妃宁嗣音,江南两军河营协办守备梁富硕过继之女,隆政元年以梁嗣音之名入宫选秀,因得帝宠,先于六宫受封,是为隆政帝第一位有名分之后宫妃嫔,入宫三十余年盛宠不衰,位极皇贵妃。 隆政三十一年三月初四,皇贵妃因病仙逝于符望阁,翌日,隆政帝驾崩。 皇贵妃之子皇八子奉遗诏继位为帝,因遗诏另述,新帝不得奉其母为先帝皇后,故只以诚徽为谥,以皇贵妃之尊与孝贤皇后随先帝合葬于皇陵地宫。 历来帝王继位,若非嫡子,不论生母从前何种地位,一贯会被追尊为先帝皇后,唯独诚徽皇贵妃是特例,难免引朝野议论,然新帝对此充耳不闻,时日渐长后,终究淡了。 “润儿,咱们走了。” 符望阁每年只开启两次,诚徽皇贵妃生祭和死祭,只因几位太妃会来此处祭奠她。 “润儿。” 太妃武舒宁站在通往景祺轩的长廊上轻唤,廊上那将至及笄之龄的小姑娘是谨亲王的女儿康和郡主,因五岁时生母病故,被祖母接入宫中抚养至今。 “慢些跑,小心摔着。”小郡主撒了手中的雪,如蝴蝶般扑向武太妃。 “瞧瞧,手冰凉冰凉的。”武太妃爱怜地将含润的手捂如怀中,一边吩咐宫女,“拿手炉来给郡主。” 一行人退出符望阁,看着大门缓缓合上,武太妃怅然一叹,抹去眼角未及落下的泪,挽着含润的手登辇而去。 贵太妃因思念先帝过甚,缠绵病榻两年,于熙延二年初夏去世;刘太妃自先帝驾崩后遁入空门,再不见人;古太妃元宵夜染了风寒至今未愈,所以今日只有武太妃独自领着含润前来祭奠。 “方才瞧润儿趴在栏杆上掬雪,姨祖母还以为看到了你姑姑,你姑姑真真是狠心的丫头,西北有什么好,她怎么就不回来呢。” “等润儿过了及笄之龄,你皇叔也要为你指婚了吧,谁会娶我们的润儿呢?” “世上,还有哪个男人能像先皇爱姐姐那样爱一个女人呢?” “姨祖母这一生浑浑噩噩,只指望和姐姐的情分过着日子,恨过却不曾爱过,润儿啊,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 “润儿、润儿……你去哪儿?” 武太妃追出车辇,望着含润往回跑的身影急问,却因一道身影闪入符望阁,喝令要追去的宫女:“不必追了,一会儿自有人送她回去。” 符望阁里空无一人,小郡主跑回长廊上,她的荷包果然卧在廊下雪地里,欣然拾起拍去雪珠子,回身来,却见父亲身穿朝服立在长廊那一头,含润欢喜地笑起来,飞奔到父亲身边。 “怎么你一个人?”谨亲王爱怜地捏着女儿的手,嗔责,“都是大姑娘了,还贪玩,手那么凉。” “这是……皇贵妃送你的荷包?润儿好乖。” “来,父王带你上阁楼看看。” 进入符望阁,沿着阶梯逐层而上,站在阁楼露台上一阵冷风扑来,含润打了个哆嗦。谨亲王脱下氅衣给女儿披上,小女儿甜甜一笑倚靠在胸前,撒娇的模样甚是可爱。 “还记得这里吧,从前总赖着你皇祖母晒太阳,跟小猫儿似卧在她怀里?” “皇祖母总说带着你,好像带着你姑姑小时候。” “有润儿真好,解去你皇祖母许多相思。” “润儿喜欢皇祖母?呵!父王知道……”谨亲王摸摸女儿的额头,又将她纳入怀里,望着金碧辉煌的宫廷,悠悠道,“父王也喜欢,父王这一生只爱过她一个人女人。” “润儿,若不是父王,你的身体不会如此孱弱,若不是父王,你的母亲也不会抑郁而终,父王不是好父亲,也不是好丈夫。润儿,对不起,父王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 “父王太爱她,可她却是你的祖母,是你皇爷爷用生命去爱的女人。润儿你知道吗?遇见你娘时,父王好高兴,原来天下真的可以有如此相像的人,眉目神情、言行举止都那么像。父王以为能给你娘幸福,可我还是辜负了她。” “润儿怎么哭了?傻丫头,父王没有哭,只是风吹了眼睛……” “娘娘,王爷送郡主回来了。”承乾宫里,宫女来报,不久便见含润蹦蹦跳跳进来,一头扑到床榻边。 武太妃将小丫头拉开,嗔怪:“一身寒气,叫祖母她如何承受?来,姨祖母带你去换衣裳。” 挽着小丫头离开床榻,谨亲王已款步入内,朝武太妃行了礼,拍拍女儿的额头,叮嘱她要听话,才来到母亲面前。 “母妃可好些了?” 宫女拿来垫子,古太妃缓缓坐起来,看着一身朝服的儿子,摇头道:“瞧你一脸疲倦,又熬夜了?这么多年身边没个人照顾,你真要****碎心才罢休?” 谨亲王笑道:“母妃若出宫去住,不就有人照顾我了?” “承乾宫是你父皇赐给我的,我不想离开。”古太妃气恼道,“更何况,此刻不该你和儿媳孝敬我吗,怎么反要我照顾你?” “只是说笑,母亲不要生气。” “泓晔啊……”古太妃伸手握住儿子,虽然才从雪地里走回来,儿子的手却似暖炉一般火热,可是她知道,这孩子的心是冷的。 “这么多年,母妃什么都由着你,如今也不期盼你再续弦纳妾,只是润儿可怜,不论如何要为她谋好夫婿,这辈子你什么都让,女儿的幸福,总不能再让了吧。”古太妃的口吻,几乎是恳求儿子。 谨亲王淡淡一笑,“儿臣知道了。” “莫用‘知道了’敷衍我。”古夫人叹气,“润儿这样的确难觅佳婿,可你做爹的心里明白,若非你常年让她母亲避孕使得体内阴寒,再强行生下这孩子,她何至于如此孱弱?这件事你要好好向皇帝争取。” 提起往事,谨亲王心内一阵揪紧,默默不语。 “你怕有了子嗣更加有资本和泓曦争,我理解你。你心里要护的人到底是谁,你心里想什么,我也知道。可是泓晔,孩子是无辜的,润儿她……” “母妃!”谨亲王反握住了母亲手,眼眉间的神情,是在恳求她不要继续说下去。 “泓晔啊……” 院子里,才换了衣裳的含润因见宫女堆了雪人,松开武太妃的手便奔过去,提起裙子一脚踢下了雪人的脑袋,看着几个宫女生气跺脚,她反乐开了花,宫女们便缠着她再滚雪球,嬉闹做一团。 武太妃立在檐下看着,也不阻拦,身边的近侍小满嬷嬷却道:“多好的孩子,偏偏生那一场病,如今连自己的笑声都听不见。” “听不见,才好让他父亲能有个说真心话的人。她听不见笑声,也就听不见是非。”武太妃轻叹,“对她而言,何尝不是福气。” 雪地里,含润已和宫女们滚了大雪球,一起合力搬到了雪人身上,正得意,忽而冲另一侧挥手跳跃,那边,谨亲王长身玉立在屋檐下,温和含笑。 “主子,您瞧王爷,奴婢还以为看到了先皇。” 武太妃顺着瞧过去,淡然一笑:“姐姐她,是最幸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