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长》 秘书长 第一章(1) 我对前来的贵客没有亲切感,但是这不妨碍我忠实履行公务。 贵客可视为两个半,其中两个为男,另半个为女。用开玩笑话说,是两公一母或两雄一雌。我使用这种玩笑说词,有助于界定我同贵客们的特定关联。我认为他们是两个半人,因为两个男子面目比较清楚,随同他们前来的青年女子尽管艳若桃花,身份却是暧昧不清,在本次接待活动中是个明显多余的人物。跟这两个半贵客一起前来我乡的还有小吴,以及司机,均男性,他们是另一回事,自当别论。 事后分析缘故,我断定自己对客人的距离感主要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显得有些目中无人。来客为首的姓石,称“石先生”,年纪大约四十,个子矮胖,头皮略秃,戴一副大黑框眼镜,穿名牌西装,眼神犀利,话语不多,跟我一见面就有一种居高临下屈尊俯就的架势。另一个男子称“黄经理”,年纪小点,三十模样,长得细长精干,鬼头鬼脑有一副精明相,他在石先生身边就是个跟班,跑前跑后跳来跳去,转过身他就另一套嘴脸,口气挺大,架子比他的老板绝不逊色。 另外那个青年女子姓刘,称“刘小姐”,时下这种称呼含义比较丰富。该小姐个头高挑,着短裙,留披肩长毛,明眸皓齿,风情万种,模样够不上倾国倾城,差不多也还称得上准绝代佳人。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位刘小姐跟另两个客人的口音有别,她说一口流利而标准的普通话,也就是两位男客称的“国语”。两位男子的“国语”则让人不敢恭维,他们都有些舌根发硬,咬文嚼字不太灵便,不管怎么衣冠楚楚,一张嘴就我“系”你不“系”,口音十分别致。尤其是那位石先生口音更重得厉害,例如他把“和”说成“汗”,“我和你”说成“我汗你”,乍一听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当然我并不苛求贵客嚼舌头的方式,我知道时下舌头的这种嚼法有一定的魅力,否则就不会有一个“国语”纯正的妙龄女郎陪着这两个人来到我这里。我得进一步说,事实上所谓魅力跟贵客口腔里的舌头关系不大,关键之处不在其嘴,只在其腰包。这就像河里窜来窜去的鱼,它们的魅力不在于会不会嚼着舌头跟我说“OK”,而在于会不会游过来大张嘴巴“啪嗒”一下咬住钓钩。 我这么说有些缘故:今天前来的石先生和黄经理都是商人,来自台湾。 两天前,小吴从市里给我挂来一个电话,告知要带这两位客人前来。小吴是我市招商办公室的一个科长,负责办理招商引资方面的事务。我在乡里管的就这一块,因此跟他时有公务来往。小吴说,来的两位台商对速冰果蔬方面的项目有兴趣,准备在我们市找一个合适地点办一座大型果蔬处理厂,并依托该厂形成一片种植基地,引进台湾的一些果蔬新品种,吸引农民种植,由他们负责收购、加工并销往国外。两位台商准备就此项目进行考察选点,在听过本地农业和外经工作部门介绍后,他们对我市沿海几个乡镇比较看好,小吴建议他们顺道也上我这个乡看看。 我表示感谢。我很欢迎各种有钱人前来我乡考察,如果他们是专程前来,而不是顺道跑来看看,我会更其高兴。我需要的当然不是他们兴冲冲到我这里兜风,或者放几个屁,我衷心希望他们能在这里搞一些项目,我对这样的来客比较愿意笑脸相迎。 然后小吴就陪着他们,坐着一辆“奥迪”于这天下午两点到达我乡。在到达我这里之前,他们在我们北边的北乡考察,用罢午餐后驱车前来,他们准备留给我半小时时间,在我这里四处看看,然后再往南去,到南镇去继续考察,并在那里吃晚饭。 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就是在耍花招,我曾经碰到过类似的事情。我对小吴有些了解,这小子聪明绝顶,心眼挺多,却也比较滑头,这种人搞招商引资,跟东南西北三教九流各路神仙或者各种妖魔鬼怪打交道并讨价还价确实相当合适,不过旁人也得留神,防止让他顺手牵羊卖给哪个人贩子去。我猜想小吴安排客人光临我乡,其实并不是来考察,或者顺道前来看看,他们要看的不是我这里的什么投资环境,也不是我那个摆着张旧沙发的简便卧室,他们其实就是要把那辆“奥迪”开进我们乡政府的院子,然后下车朝院子一侧走去,在那个铺砌着白瓷砖的去处拉开裤裆上的拉链,掏出里边的物件对我乡政府的文明马桶进行实地考察。我这种猜测有一定的根据。我断定今天中午他们的工作午餐一定非常丰盛,北乡我的那些同僚会充分利用招待午餐的机会,对两位腰裹万贯的台商表示热情友好,以争取该项目。南边方向,南镇我的那些同僚也肯定准备于当晚用同样的方式浸泡贵客,全力相争,一般认为晚餐比午餐的机会还会更好一点。小吴没给我安排类似机会,但是他非得在我这里停留不可,因为他们午餐吃得酒足饭饱,上车动身后他们的消化器官便紧张工作,最多一个小时他们就会觉得内紧,小腹胀得难受,然后他们便会急于找一个地方处理一下个人问题。这种问题在乡下本不是大事,我乡境内,沿公路线有许多农民厕所,均为露天,用土坯砌半人高围墙,里边臭哄哄一个粪坑,爬满蛆虫和苍蝇。本地人在需要紧急处理个人事务时不太计较路边厕所的文明程度,必要时他们可以随地大小便,像我们的远亲猴子一样。小吴带来的这几个客人却不行,他们尽管也跟猴子有关,却已经系上了一条领带,腰包里还装满让他们自我感觉良好的纸币,他们踩进我乡的路边粪坑实有失身份,做为负责接待人员,小吴确有必要预先为他们准备一个合适的方便去处。(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2) 于是我就有了迎接贵客的荣幸。从北乡驱车到我这里大约得一个小时,我乡乡政府院内恰有一座文明公厕。该公厕是本乡一项杰作,称为本地一景也不为过。该所的外墙遍贴白色瓷砖,屋顶为黄色琉璃瓦,内设自动冲水小便器和坐式马桶,有精致的洗手盆,旁边还安着一架烘手机以备来客烘干湿手。这座公厕的设施与四星级宾馆洗手间的设施可相比美,是我乡辖区内一座示范性建筑。该厕建于两年前,当时我市有关部门提出在推进农村文明建设时必须抓好改厕,即改造传统厕所。时我乡年轻乡长刚刚上任,他突出奇想,决定搞一座比较超前的文明公厕以为乡村典范,于是就有了这一道至今十分亮丽的风景。我相信小吴及他携带的两个半贵客欣然光临我乡,与这一座文明公厕有莫大关系。这种事自然不好明说,贵宾从大老远跑到本乡乡政府,撒一泡尿转身就走也说不太过去,于是他们便决定拨出半小时时间,为途中解手额外安排了一项在本乡的实地考察活动。 于是我从中午起便在乡政府办公室恭候来客。我推测他们在北乡达到酒足饭饱程度的时间,然后计算他们的奥迪在省道柏油马路上行驶的速度,我估计他们差不多即将光临的时候,大门外传来“嘟嘟”的鸣笛声,他们果然在我预期之刻隆重抵达。 我带着本乡经管站干事小李迎上前去。如我所设想的一样,他们一个一个钻出了奥迪,先是小吴,后是两位贵客,最后从车里钻出个小姐。这位小姐的光临出乎我的预料,但是几位来客到达我乡后的行径跟我推测的几乎分毫不差:他们下了车,小吴勉为其难地倒腾着两腿,以最简洁的语言在我和客人间彼此做了见面介绍,我出于礼貌即掏出名片递给来客,来客把我的名片顺手往口袋里一塞,点点头做一个含糊其辞的表示,便一摆手跟着小吴掉头朝我那间造型新颖别致,外观十分宜人的文明公厕走去。几个客人中,唯小姐知道说声“对不起”,才慌忙如厕。小姐大概可以视为某种专业服务人员,多少受过点职业训练。 我不禁摇头。我想这几位贵客真是蹩得有些失态了。我是本乡副乡长,本地主人,我站在本乡政府院子的场地上恭候客人解手,这种迎宾方式过于殷勤,即使外国元首光临怕也用不着如此隆重。我认为贵客们再怎么憋得急,也应当稍微忍耐一下才是。我由于职便曾经接触过一些类似客人,其中有外商、港商,也有台商,那些人各有各的秉性,绝大多数还是很懂道理,没有哪一个光临我乡时客气话都不说一句就直奔厕所。尽管不怎么高兴,我却也没有怒形于色,毕竟我是主人,不能跟这种客人一般见识。通常我很沉得住气。 我估计这些人要花相当于旁人一倍半的时间来处理个人事务。果然不出所料,贵客们赖在里边几乎有半个世纪,那位姓黄的经理才率先甩着手掌上的水珠走出了公厕,一出门就嚼着他那条富有特点的舌头发表意见,用他的礼貌方式对我这个于厕外守候多时的主人致于亲切的问候。 “不行!”他抱怨道,“不行!” 他跟我说我乡文明公厕的烘手机坏了,送不出热风。我面露惊讶,说:“是吗?那烘手机昨天差点把一个客人的手背烤焦,怎么今天就光是冷风了?” 我是有意装傻。我知道里边那东西早就坏了,我乡这间公厕过于超前,因此在两个半贵客专程前来考察之前,它已经得到过许多人的眷顾,包括我乡四乡的农民,也常趁赶集之便特意前来一访。使用过于频繁,设备便容易损坏,这不足为奇。 “你这一路的厕所,”黄经理道,“太脏!臭!” “乡下嘛。”我说。 这时小吴陪着石先生出来了,他们也都甩着手上的水珠,动作出奇地一致。 “不好意思,陈乡长。”小吴缓过劲便懂得客气,说,“让你久等了。” 我当即吩咐上车,说:“那么就走吧。” 我上了我的吉普车,从车窗里看客人鱼贯进入他们的奥迪。我再次发觉早先我把刘小姐估计在来客之外有些道理:那辆轿车通常只坐四人,包括司机,实不应再加上一位小姐。我注意到小吴按礼仪规矩坐在前排助手位上,后排是两个台商,刘小姐像一只大马桶袋似的塞在后排石先生和右车门之间。我有些感想,我想石先生带着这么个多余的女子风尘扑扑前来我乡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知道那里边是谁会给挤得透不过气来,是矮胖子石先生,还是“国语”纯正的刘小姐。(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3) 我让吉普启动。我们领着奥迪出了乡政府大门,出了门我就吩咐司机拐上一条岔道,司机大惑不解,我说:“你尽管开。” 我们走的是一条土路,这条路高高低低,到处沟沟坎坎。我们的吉普车在那路上迭迭撞撞,像海浪中的船一样拼命晃荡。我紧紧抓住车门上的把手,让自己不至于被晃出座位。我想不知此刻石先生能抓住点什么?小姐身上的汗毛,还是裙头的松紧带?我很为他们感到庆幸,幸亏他们及时跑了趟厕所,否则他们眼下简直要死去活来了。 十分钟后我们到达西岭,停在早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上。紧随我们身后的奥迪停下来,却只有小吴一个人下车,其他专程前来的贵客均缩在后排一动不动,像是经历一场颠簸之后集体昏厥了。 “陈乡长你这路真是他妈的!”小吴骂道。 “我为你们节省点时间,”我说,“抄了条近路。” 小吴过去拉开后车门,跟客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有黄经理如醉汉般蹒跚下车。石先生和刘小姐依然龟缩于车上,把实地考察的重任全数交付给黄经理。 我没怎么在意。我认为不管石先生下不下车,总之我得履行公务。我向黄经理介绍了西岭以及眼前推平的这一片山头,我告诉他这里是我乡未来的工业开发区,这里有着其他地方所不完全具备的种种好处,在这里投资,特别是搞类似果蔬速冻冷藏项目,绝对是最合算的。 “合算?”黄经理说,“不行!颠死人!” “黄经理印象挺深刻的。”我说,“一会儿你们顺右边这条路走吧,你准会大吃一惊,发现这里的路原来出奇地好。” 这倒真不是骗他。西岭右边的这条路足有十六米宽,一直通到省道,五公里长全是柏油铺的路面,路况好极了。但是我认为贵客们往往见多识广,我乡的十六米大道跟北京的王府井大街不可同日而语,对他们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因此必须让他们先在另一条破路上颠一阵,接下来走好路他们的感觉才会意外地敏锐一些。 然后送客。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太计较。我注意到台商石先生对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兴趣,说到底他就是到本乡解个手,连下车顺便看看都不愿意,根本没把我这小小副乡长放在眼里,这并不奇怪。摆架子的人通常都有他们的道理,例如身居要津,或者囊中暴满。一条鱼混成大鱼,在池子里游起来当然格外神气,看什么都斜起鱼眼,碰上了也就只好让它们这么看去。尽管如此,做为主人,我还是得跟他道个别,至少做到于礼周全,让他人无话。于是我把小吴和黄经理送上车后,特地绕过车头,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一拉开我立刻发现不妥,当即“砰”地把车门用力碰了回去。 我感到满意。通常我在某一口池塘边坐下来时总是先观察水面,通过水面的波动推测水下的情形。我认为要办成任何一件事情都必须尽可能掌握有关情况,包括我注目的对象所具备的秉性、喜好或者毛病。 我想我已经让这几位客人留下足够印象。我把他们狠狠颠了十分钟,让他们看了一个被推土机推平的小山头,然后不管人家是否情愿,硬是去拉开车门跟他们道别,同时顺便一窥隐私,进行了一次类似捉奸的活动。我相信他们在北乡或者南镇都不会受到如此亲切款待,能有如此深刻的感官刺激,不管我的那些同僚如何热情,给他们上什么王母娘娘蟠桃盛会上招待神仙的酒水。这就像钓鱼,有的人只知道挖空心思为鱼们准备饵料,他们在自己的鱼钩上串一只小虫,然后逐一换上蚯蚓、鸡块、肉丁、排骨、河蚌,以及他们想得出的所有花样,搞得他们的鱼钩有如串着一桌满汉全席,可他们往往白费劲,钓鱼不能光讲究鱼饵,关键是要在合适的时候用恰当的方式吸引住鱼的注意力,那样才有事半功倍之效。 我这是一种比喻,比喻往往很不恰当却相当传神。我在业余时间喜欢玩弄钓具,所以有时会下意识地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扯在一块,例如眼下把石先生和黄经理想象为两条鱼,然后把自己设想为一个钓手。深究起来,我这种比喻绝对不当,假如人家知道我把投资者当做鱼,谁还会朝我伸出手来?幸好我这不过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一种开玩笑的说法,一种个人喜好的修辞而已,它绝不妨碍我在具体场合中对可望成为投资者的来访贵客热情相待,尽量建立信任并真诚合作。因此我认为比喻只要传神就行,不必太从生物科学或者社会伦理学角度认真计较。(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4) 我对石先生和黄经理没有多少好感,一来因为他们对我没有什么兴趣,二来石先生显然太过好色。但是我的感觉并不妨碍我履行公务,我知道自己的公务不是对来客表现个人的好感和道德观,而是争取把他们的项目引到本乡西岭那片推平的空地上,为此我得有足够的克制和容忍。跟石先生和黄经理这样的人打交道总会碰上某种难堪,例如可能被冷落于侧静候他们撒尿和胡搞,这时我就把自己的接待活动估且视为钓鱼,意识到自己是在垂钩待获,感觉顿时就好了许多,也就格外沉得住气了。我很需要沉得住气,因为我的公务不允许我把这两个尽管有些目中无人却腰缠万贯的贵客轻易放走,我不动声色,其实心里非常清楚,我很需要他们的项目。 我提到过本乡西岭那块被推土机推平的山头,我把这山头上的一片黄土视为本乡葱郁大地的一块疮疤,我相信任何一个乘民航客机从本乡上空飞过的人俯瞰大地时都会有我这种感觉。这片疮疤在本乡西岭上溃烂已经有四、五年之久,它的发作与本乡前任乡长有关,该乡长当年雄心勃勃,要在这里造一个所谓高新技术园,引海外尖端技术和资金于本乡落地生根,将其建设成本乡的“硅谷”。人们都清楚,能掏出这种绝招的人都富有想象力,却肯定是些半桶水,他们生吞活剥知道有个什么“硅谷”,知道国务院或者省市政府对高新技术产业有不少优惠政策,但是他们肯定不知道硅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所谓高新技术与成龙的拳脚功夫有多大区别。这种人要是当个牛皮匠还有些用处,他们要是碰巧当上一乡之长就坏了,这种乡长造不出“硅谷”,却能造出一块疮疤,用本地粗话说叫做“拉一裤屎”。要我看本乡前任乡长在西岭上造出的这块“硅谷”简直不如现任乡长修建的文明公厕,公厕尚能引石先生等人前来落脚“考察”,西岭上的“硅谷”则真是猪不吃狗不啃了。本乡前任乡长在干出这番业绩之后不久即调离,职务小有升迁,有人评价他富有开拓创新精神热心推动科技进步并大有魄力,也有人说这小子就会玩花样,我则对其所作所为有切肤之痛,因为他拉完屎一拍屁股走人,却让我跟着四处找不到草纸。我在这位乡长离任之后才来到本乡,我在乡里分管外经,工作职责之一就是往该乡长制造的“硅谷”里拉项目,我对这些项目不求有硅,只要愿来投资,种蘑菇我都欢迎,可至今尚无有识之士前来问津,这已经成了我的一个麻烦,因为前任乡长为征地和推土施工借下的数百万贷款正在银行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增值,我一想起该贷款眼下要由我负责还本付息,即寝食难安。 由于这种毛病,我决定打石先生和黄经理的主意,用我的玩笑说辞,就是把他们两个钓出水来,把他们当两块卫生纸去擦前任乡长的屁股,也为自己解除点麻烦。我知道要是我在擦屁股上总无建树,到头来是自己要吃苦头,人们可不管早先是谁拉的屎,反正现在该谁谁就得兜着。因此我需要石先生和黄经理,比他们需要我要迫切一些。只是我对这两个人并不摸底,没有多少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我在几位贵客匆匆离去后,即驱车返回乡政府,略事收拾,马上动身离开。我先反其道而行,追溯客人走过的足迹,从我乡赶往北乡。我在北乡工作过,跟那里的人熟,进了门钻进任意一间办公室,都有人招呼喝茶。那天下午我在北乡喝了一小时茶,想知道的事情就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上午小吴领的那两个半客人在北乡呆了两个半小时,其中有两个小时围在餐桌边,主客们共喝掉四瓶五粮液,外加两箱啤酒。客人中石先生只喝白酒,酒量挺好,称得上一个矮胖酒桶,但是他架子不小,说不喝就不喝,只灌别人,不让人灌。两个客人只喝酒,不多话,没对项目做出任何承诺,只说看看再定,他们在北乡看了两块地,即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拿四个眼睛东张西望。但是他们对北乡比对我乡重视,他们在酒桌上分派了名片,不像在我乡时一下车只关心考察文明公厕,不费心掏口袋里的片子让我拜读。我从北乡的旧日同事手中收集到两个人的名片,这才清楚眼神尖锐的石先生是台湾一家大食品集团在本省的总代表,黄经理则是该公司新近于本市设的办事处的负责人。(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5) 我开玩笑说,我打听情况是准备到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去控告两位台商,我发现他们“汗”一个漂亮小姐不清不楚。我的旧日同事都大笑,说纪委哪管这个,陈副你管住自己就得了,别管那两个**。我说行了那只好让他们腐败去。我自己没有问题,单为家庭内部的安定团结,为老婆孩子的身体健康,我也得洁身自好。然后我就告辞。 我赶回市区。途中,我用手提电话通知老婆,要她下班回家后往高压锅里多放半罐米,免得我回家还得吃方便面。我老婆在市建设银行工作,我们有一个儿子,为小学五年级学生,即聪明,又捣蛋,有乃父早年之风。我在乡下当个小官,娘儿们在家相依为命,日子过得马马虎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通电话时老婆问我突然跑回来又什么事了,我说我准备饭后去跟一位小姐幽会,老婆即骂,说你还吃饭?吃土吧。 老婆当然不会让我吃土。我抓住晚饭之机见过老婆,看过儿子,略略享用一下天伦之乐,然后就在市区东奔西走。当晚我找熟人了解两位台商的日程安排,打电话向南镇一位关系特铁的朋友询问客人在该镇的表现,然后亲自前往市中心银都大厦,乘电梯直上九层,去进行实地考察。我在九层电梯口注意到墙上钉有一块制作精致的铜牌,证实黄经理的办事处就设于此处。而后我即驱车连夜赶回本乡。 “干活吧。”我说,“完事了吃夜宵,喝酒。” 然后我坐在水库山坡的一棵树下边,看小伙子下沼泽干活。他们干的是技术活,我插不上手,只能于一侧抽烟。本来我可以躺在乡政府我的那张床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动动嘴发号施令,不必深更半夜孤坟野鬼似的上这里欣赏山水夜景,但是我来了。我知道有我在场,他们干活会加倍卖力,今天晚上我很需要他们格外卖力。 我领着这些人下沼泽不是来挖煤,是来捕鱼的。这些人下的不是一般的烂泥地,捕的也不是一般的鱼。说我们去的这片库区烂泥地不一般,是因为这里方园十数亩区域有六七个泉眼,这些泉眼里冒出来的水是温泉,泉中心温度几乎可以煮熟鸡蛋。靠着从地心某个断层涌出来的温水的耐心栽培,这一片沼泽里出产一种特别的鱼,这鱼其貌不扬,多只有成人的食指粗细,最长的不过五六寸,鱼身浑圆,黑不溜秋,唇下有须,前鳍略有些爪形,模样介于鱼和泥鳅之间。这种鱼的学名是什么,应归入何种何属有不同看法,不过倒也没人把这当一回事,反正本地乡间人们管这种鱼叫做“蹦儿鱼”,大家认为它就叫蹦儿鱼。它这土名非常传神,表面看是说这种鱼能在沼泽泥潭里扑腾扑腾地跳,实际另有所指,这种鱼一跳起来可不得了,把我乡派出所全体干警都派过来也治不了它,这方面有一些典故。除了会跳,蹦儿鱼还特别狡猾,它知道人类通常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因此白天它总藏得不见踪迹,让太阳照耀下的沼泽一片宁静祥和,当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它们才从各自潜伏的地方,从水库底,从库沿边的草丛里钻出来,汇集到水库边这片温暖的沼泽幽会苟且,喜不自禁地干它们的勾当。这时如果它们受到意外的惊吓,便会扑地从泥水中蹦出来,供眼明手快者兜捕。蹦儿鱼不太好捉,沼泽地里即不能用钓也不能用网,我这种业余钓手没一点用武之地,只能靠专业人员用电池灯和小网跟它玩空中兜鱼魔术,这种魔术技术要求太高,劳动强度也比较大,加上黑天暗地光线不足徒增捕鱼难度,因此需要格外卖力,否则弄不好捉上一夜捕不到一碗,那就没戏了。 所以我要亲自督战,不怕为此辛苦劳累。我认为人要做成什么事都必定要付出一些代价,就说钓鱼,要不拿把锄头使劲去刨某块阴湿地弄几条蚯蚓,靠光溜溜一根银光闪闪的钓钩只能钩出几滴水珠,世界上确实没有什么免费的午餐。由于我认识比较到位,舍得亲赴沼泽督战,当晚成效果然不错,六个小伙子共捕获蹦儿鱼三斤,平均一人兜住五两。凌晨时分我率领六位捕鱼高手撤出沼泽,那时六位小伙子都已成为泥人,又饿又累又脏十分疲软像六条吃了农药的泥鳅。我让人领他们去洗澡,换衣服,吃夜宵,对接下来的事情略做安排,自己回宿舍倒头睡觉,时东方已初露晨曦。(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6) 然后我就守株待兔。更个性点说,是守竿待鱼。在第三天上午十点,也就是我让小李上门公关二十四小时之后,一个期待中的电话找到我的头上。 “陈乡长。”打电话的人嚼着舌头说,“我们石先生要我给你打个电话,谢谢你那什么什么蹦的。” “蹦儿鱼。” “对对,”他在电话里笑了起来,“你那什么仙药啊?蹦蹦蹦?” 我注意到这个人口气有些熟络,跟前天大不一样了。 “黄经理也蹦蹦蹦了?”我学着他的口气说,“看起来效果不错?” 他很夸张地在电话里哎哟哎哟几声,问:“这东西是野生的,还是养的?” “你们应当专门来考察一下,不要撒一泡尿就走。”我说,“我可以在我们乡那山头上给你挖一口大池塘,让你试着养去。要真养得起来,你可以把它拿去速冻,出口,肯定发大财。” “听起来挺不错。”他说,“陈乡长打算跟我们合伙吗?” “我给你们最大的优惠。”我说,“挺够意思的对不?” 他笑道:“你怎么会这么周到,给我们送那什么蹦蹦蹦的?” 我也笑,说:“我这人就是热心肠。我看你们俩气色不太好。石先生可能有些肾亏,你比他好不到哪去。” 他大笑,说跟我后会有期,然后收线。 我很高兴。事情正按我的设想发展。从迹象上看,鱼正在咬钩,我知道这时自己尤要沉得住气。 我在业余时间喜欢钓鱼,或上水库,或傍溪流,等而下之时守住一口池塘也照钓不误。我认为钓鱼是一种十分有益身心的运动,这项运动至今未列入奥林匹克运动项目,我很不理解,也感到相当遗憾。我热心钓鱼就跟初级球迷热心足球一样,貌似精通,实则不行。我从来没钓过什么值得夸耀的大鱼,就像我至今还没有给我那块“硅谷”找到一块亮闪闪的硅似的。我在业余垂钓时不计成效,只重过程,对我来说,在假日里握一支名牌钓竿,找一株临水绿树,于浓荫之下悠然甩竿,看水波中的浮子轻轻摇晃,一边静下心等待鱼们上钩,一边细心观察,对世道人生做种种连想,这颇有解除劳累消弭精神紧张之效。现今报章上常有医学爱好者撰文阐述鱼类富有营养,分析鱼蛋白以及不饱和脂肪等等鱼物的妙处,可我并不喜欢吃鱼,可能由于遗传的缘故。我对鱼们的钟情跟其他热心钓者略有些不同,我钟情的不是如何把它们钓到油锅里,而是垂钓过程的愉悦和获鱼时的成就感,可以说是钓翁之意不在鱼。我深知鱼们绝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愚钝,只有用人造饲料催肥出来的鱼才跟某些人一样蠢得胡乱咬钩,真正长成于自然的鱼其实颇有些分辨力,它们看到一块香喷喷的鱼饵在眼前晃动时,会本能地持怀疑态度,它们会转动其鱼眼上下察看,认真思考,然后于饵畔迅速游动,用鱼尾试探拨打,以观其变。如果钓者沉不住气,手忙脚乱,不光鱼不上钩,钩上的饵还会落入鱼嘴,在转眼间跑得不知去向,上了鱼当的钓者在岸上气呼呼恨不得脱掉裤衩跳下水去时,准会看到水里那条鱼的嘴巴在一张一合,那肯定是鱼在大笑不止。 那天我到市里去参加一个为期一天的财税工作专题会议,本市各乡镇同级小官济济一堂。会中我溜到会场外,站在走廊上抽烟,有个人过来撞一下我的肩膀,问我说:“你怎么还呆在这里?喜欢在这抽烟还是事情已经搞定了?” 我问:“说的什么事?” “俩台湾人不是到你那去了?” 我真是吃了一惊。跟我说话的人是老朋友,姓王,早几年跟我一起在政府研究室工作时关系很铁,眼下在城关镇当副镇长。他跟我说,昨晚他跟一个姓黄的台商在一块喝酒,席间听说这台商准备今天一早到我那乡去。 “黄经理?”我问,“‘汗’一个姓石的是不?” “石先生架子大。”老友说,“昨晚没请到他。” 老王问我给台商灌什么米汤了?他说:“姓黄的说到你就哈哈哈笑个不停,嘴巴里又是公共厕所又是‘蹦啊嘣啊’的,那怎么回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7) 我说:“我跟他们开了点玩笑。” 老王突然把我一拽,拉到一旁去。 “跟你说,喂。”他压低嗓子道,“这两个人的事你别太使劲,怎么样?” 我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挺需要。”老王说,“你知道我正用得着,你暂时还不那么急。”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我这位老友年纪比我稍大一点,对仕途升迁略显急切。恰好他们城关镇的镇长前些时候荣调市交通局任职,职位有了空缺。老王大概需要有一些比较耀眼的政绩,办成几件类似当年我乡乡长制造“硅谷”那样的事,有助于引起注意,因此他十分在乎台商石先生的项目。我理解他的心情,不过并不赞成。 我说:“老王,这事早呢。真要是咱俩的事,到时候再说。” 我认为老王有些一厢情愿。他那个镇土地少,价格高,搞房地产开发项目可以,搞农产品种植加工项目不见得合算,我要是台商,绝不会跟他拉拉扯扯白费功夫。当然这话也不好说绝。我跟老王说了会话,抽身跑到一边去给乡政府办公室打电话,追问乡里有什么动静,他们报告说本乡平安无事,有耗子过街,无贵客光临,我让他们多加留意后回会场继续参会。后来我心里总不踏实。我觉得石先生黄经理不太可能突然就跑上门去,如果他们真打算隆重光临,通常他们会预做通知。我不知道黄经理跟老王说起我是什么缘故,也许他只是在对老王虚晃一枪?虚晃一枪历来是商人的拿手把戏。我注意到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本市的活动范围挺宽,接触面相当广,这无疑是精明之举。俗话说货比三家,看得多才能从中选优,谈得多才能争得最有利条件。我想我大概已经非常荣幸地成为台商与城关镇王副镇长谈判中的一个筹码,黄经理在酒桌上适时把我抛了出去,做出立刻就要跑来跟我成交的模样,给老王造成心理压力,迫使他不断压价,其实两个台商跟我酒桌都没一起上过,刚刚在电话里开过几句“蹦蹦蹦”玩笑。我注意到老王他们跟这伙台商似乎已经谈得比较深了,我想可能我得赶紧采取下一步动作,把鱼竿抽紧一些,争取主动,否则大鱼让别人钓走,我就白忙活了。 我说:“这都胡说八道。” “反正你小心点就是。”老婆警告说。 我就笑,说除给我找学习材料外,你还应当注意到车站码头公共厕所等等场合去收集那些张贴在树头墙角的专家门诊广告,弄到家里珍藏起来,免得到时候我染上毛病还不知道上哪儿找“泌尿”专科医生。老婆眼睛一瞪,说:“你还真打算啊你?” 我想老婆确实有必要对我的个人卫生保持高度警惕,除了因为我在外工作,不能每天晚上回家接受监督外,时下我们身处的世界五彩缤纷的确过于复杂,在传统家庭之侧,有“坐台小姐”、“妈咪”、暗娼、小蜜、二奶各式角色骚首弄姿,为了钱赤裸裸四面出击,渔猎那些腰裹万贯或者大权在握事业有成同时不幸具有动物好色本能的男子,造成了一些“泌尿”问题,任警察拼命扫“黄”,总也扫不干净,让贤妻良母们忧心忡忡。也让我这般人耳根难以清静。 这天中午我却没有认真聆听老婆教诲的福气。我那碗面条刚吃一半,就有一个告急电话追到家里。 “小李,我是。陈副,”电话里的小李气喘吁吁,急得口齿混乱,“他们来了,快点。。。。” “去喝一口水。”我说,“喘过气再说。” 于是他就沉住气了,沉住气后话便说得清楚。他在电话里报告说,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在没有任何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对我乡进行了突然袭击。这两个人不像上回那样先造访我的文明公厕,也不要任何人陪同,他们悄悄潜入我乡,直扑西岭,如入无人之地。由于上午我曾打电话让乡里密切注视动态,小李等人都不敢懈怠,恰本乡通讯员上街买烟,在杂货铺边听到几个踩三轮的汉子在议论,说有两辆轿车开往西岭那边。通讯员回乡里一说,多了一个心眼的小李立刻骑一辆摩托赶到西岭查看,果然看见两部轿车停在那里,一伙不速之客正在上边忙活。小李立刻给我打来电话。(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8) “别着急。”我吩咐他,“把客人稳住,我这就赶回去。” “我怕来不及。他们要是一拍屁股跑了。。。。” “跑了我找你算账。”我说,“多想点办法。” 我让小李通知乡食堂准备饭菜,另外多备些酒。我自己则顾不着收拾剩下的半碗面条,立刻起身离家。 老婆大叫,说:“饭也不吃?又什么破事了?” 我说:“我钓鱼给你煮鱼汤去。” 我赶回乡里,路上用了一个来小时,车进乡政府时已是下午一点半,时本乡食堂里已经一塌糊涂。我的得力干将小李喝得烂醉,瘫在饭桌下,丑态百出。乡里另几个陪客人员仍顽强坚持于酒桌,艰难地跟客人周旋于桌上林立的空酒瓶和已经没有一点热气的残汤剩菜间。他们的对手也就是我让他们想尽办法拖住的客人则个个神采奕奕,尤其是老板石先生,这人居然反客为主,坐在饭桌主位上,眯着眼点一支烟,悠然自得,乐滋滋地看着他的人打我的人。 他们告诉我,在刘小姐四面出击之际,石先生和黄经理没喝多少酒,这两条大鱼居然爬到岸上稳坐钓鱼台,只在一旁看热闹。跟石、黄和刘小姐三位一起来到我乡的另两个不速之客也差不多,几乎滴酒不沾,都以逸待劳,不慌不忙地袖手旁观,并静候我的到来。这两个新客一老一少,老的有五十上下,留一撮山羊胡子,模样干瘦,小的只十六、七岁,矮胖个,下巴无毛,一对小眼溜溜打转。两个陌生人都装束特别,着皂色长褂,戴方帽,一望而知是两个游方道士,大约是一师一徒。这天上午这一对活宝随同石先生和黄经理来到我乡西岭,在那里上窜下跳,装神弄鬼,用一只罗盘东量西测看风水。小李告诉我说,当这两上人于西岭上做道场时,黄经理紧随其后为他们点香放炮,石先生和刘小姐一如既往地躲在轿车里,一边欣赏道士做法,一边做他们总也做不完的男女之活。 我一进门就注意到那两个道士。我觉得他们的出现颇意味深长。我们都知道不少台商很迷信,他们在烧香修庙请和尚访道士方面很舍得投资,这种投资当然不是无偿捐献,跟投资某速冻果疏加工项目一样,他们投资神佛是要索取回报的,这回报即让神佛保佑他们平平安安并挣大钱。我很愿意神佛理解他们的一片苦心,对他们笑口常开,只要那两个道士能看好我乡西岭的风水,促成他们把项目定于该处。 但是情况不尽如人意。那天中午跟客人欣然相逢,位子还没坐热,石先生就用他那对极其尖利的眼睛使劲扎了我一下。 “乡长还赶回来?”他说,“我们‘汗’两位先生看过了。不行,破。” 我说:“破什么。把桌上的东西撤了。” 我不跟他说西岭上的地。我知道那块地的确有点“破”,我本人也把这个曾被描绘为本乡“硅谷”的地点视为大地上一块溃烂的疮疤。但是正因为有“破”或者说有疮疤才需要项目和投资,否则我还何必这么费劲。 我也不跟客人喝酒,我让人把酒桌清理干净,然后上茶。 “我这么半路插进来喝不太地道,”我说,“有酒咱们以后再喝。” 石先生即指着黄经理道:“你听好啦。” 然后他身子一抬就准备走人。黄经理对我说石先生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不是小李等人跑到西岭,劫持似的把他们打劫过来,他们根本不会在这里多停留。他们原也不打算在我乡吃饭,呆到这会只是为了等我。 “你不到他们死不放我们走,我说你们怎么回事了?是要叫警察把我们扣了吗?”黄经理说,“我们石先生说还是给你个面子吧,不是你还送那蹦啊蹦啊嘣?” 我就笑。说:“小意思,也就一点土特产。” 石先生突然问:“小意系?什么意系啦?” “不系那个啦?肾亏?” “肾亏没关系,”我笑道,“补一补行啦。” 我说几天前我跟黄经理在电话上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我当时评论石先生有些肾亏并非有所不敬,送几条蹦儿鱼也没有讥讽之意,我只是真诚地表示一种关切。我发现时下有不少男人肾亏,特别是大老板,这跟钱有点关系,通常男人肾亏的程度与他们钱袋的膨胀成正比。对有钱人来说,肾亏了不要紧,吃点药就行,吃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更好,因为纯天然,无污染,不含色素。只是那蹦儿鱼吃一次才上点小劲,起码得两三回才算大补。(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9) 黄经理嘴里啧啧起来,说:“那么神?” “当然。” 石先生忽然哼一声:“乡长亲身体验?” “差不多吧。”我说。 “汗我们讲讲?” 我笑道:“这不行。这不坐着个刘小姐吗?我那些事‘女士不宜’。” 黄经理便大笑,说:“她还怕?你让她说,她那些‘男士不宜’一说出来,什么男人都会从桌子底下钻到她那边去。” 结果我们都没有现场表演,不管“女士不宜”还是“男士不宜”都只点到为止。客人们喝了两杯茶就起身告辞。我也不留他们,送客送到轿车边,在跟石先生握手的时候才看着那两个呆头呆脑的道士说了一句话。 “石先生咱们见过两次面了。”我说,“今天想送你一句古话。” 他挺吃惊,眉毛一扬做了个不解之状。 “关键不在破是不破。”我说,“古人说过: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他忽然不再显得那般目中无人,眯起眼睛笑了笑。 我感到欣慰。我知道这条大鱼有些动心了。我挺感慨,我想当条大鱼身上多长几块肉也真不容易,有那么多人打它主意,眼睛前边晃来晃去生动活泼尽是鱼饵,该吞哪块才够朋友?真是鱼有鱼的难处,大鱼更有大鱼的难处。我没想到我能暗自抒发感慨的时间竟然如此短暂:客人的车刚离去,乡通讯员即跑出门大叫:“陈副!电话!” 这个急电接得我十分丧气:来电话的姓曾,是我的顶头上司之一,官职为本市副市长。我们私下里管他叫“曾老板”。此刻该曾老板正在南镇,他在电话里和蔼可亲地打听台商石先生和黄经理的情况,说他专程到南镇,准备参加招待两位台商的午宴,在那里已经恭候了两个小时。 “这两个人还被你扣在那儿吗?” “没的事。”我赶紧说,“他们早走了。” 我知道自己没戏了。曾老板在本市主管农业,是南镇人。他要插手此事,为家乡父老争取项目,所谓“人和”就尽在南镇,谁也不必再争。 我十分沮丧。我看住了这两条鱼,我精心选择合适的特种饵料,小心翼翼地用钓丝同它们在水面上下周旋,这是两条看起来非常精明不那么容易上钩的大鱼,它在水里优哉游哉,不动声色地观察身边各式钓钩和鱼饵,高兴了就突然窜出水面朝钓者吐出几个水泡。靠着耐心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我在这几轮的智力周旋中慢慢吸引住它们的注意力,让它们从只准备到我乡文明公厕做一次性排泄到再次光临,然后我手中开始有了大鱼试探触碰钓丝时传出来的那种微妙而令人心跳的感觉,突然“轰隆”一个响雷,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三天以后,我再次来到市中心银都大厦九楼,造访石先生和黄经理的办事处。这次我是应邀前来,与上次私自寻访大有不同。 我在头天晚上接到黄经理的电话,说石先生想请我吃饭。黄经理提起几天前他们跟我在我乡食堂二度相逢的情形,当时石先生就指令黄先生安排一次酒局。黄经理还在电话里打趣,说他们是要专门听一下我的“女士不宜”,如果我有雅兴,还可以让刘小姐说一说她的“男士不宜”,看看谁的更“蹦啊蹦啊”一些。 “石先生想跟陈乡长交个朋友。”黄经理说,“他说做生意当然想赚钱,可交朋友更重要。交朋友不在官大,在够意思。” 我就笑,我说:“我跟他差不多,就喜欢够意思。” 我有一种意外捡了个便宜之感。我知道做为一条有资格目中无人的大鱼,石先生不太有必要跟我交朋友。如果他跟南镇谈得顺利,我在他心目里连个芝麻都不算。他突然要请我吃饭,肯定不是因为想听我的“女士不宜”,更不是因为他认为有必要“汗”我礼尚往来,这些人上的酒桌多了,他们实不必桌桌有回。我在黄经理的电话里嗅出了一股味,我断定石先生开始决定打我的主意,也许因为南镇那边自认为有曾老板撑腰,出的条件太苛刻,石先生需要拉我,试着货比三家。(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10) 这可能是我的一次机会。 结果恰如我所料。那天一上桌,石先生就说:“你们那个曾老板系什么?总统?” 他的脸在冷冷发笑。他说总统他都见过,曾老板撑大了也就是个县官,还能把谁吓住?然后黄经理才跟我说了点情况,原来他们跟南镇谈得不顺利,主要原因是曾老板总揪着他们不放,再三强调要他们先跟南镇签一个投资意向书,可双方的条件差距还相当远。因此石先生有点恼火。石先生说,他高兴跟谁签就跟谁签,他的钱不扔曾老板那口池塘,偏仍陈乡长这口池塘,或者干脆扔刘小姐的裙子下边,谁管得着? “我高兴。”石先生说,“不行啦?” 我嘿嘿直笑,说:“黄经理你给我找张纸,我和石先生就在这酒桌上签个字。” 这当然是玩笑之辞。以我观察,石先生眼神比常人犀利十倍,这条大鱼早成精了,他会把他的钱随便往哪口池塘里扔着玩? 那天中午我们就在石先生的办事处喝酒。他们这办事处除写字间外,有一个装修豪华的餐厅,摆着张红木餐桌,还有卡拉0K设备,挡次不逊通常酒馆,黄经理打电话给大厦一楼的银都酒店,点了十数样菜,吩咐直送九楼。 “下面太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石先生不喜欢。”黄经理说,“石先生请朋友喜欢在办事处里。” 我说:“我还真荣幸。” 我注意到那天中午他们没请其他客人,就我一个。加上石先生、黄经理,还有总粘在石先生身边的准绝代佳人刘小姐,一共才四人。我的司机不上桌,被安排到楼下饭店用工作餐,这是台商的规矩,他们认为司机只是雇员,没有跟老板平起平坐共进午餐的资格。俩台商说是请客,其实也就是多几样平常饭菜下酒而已,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知道台商多很精明,有的精到吝啬的程度,不少人只在“汗”小姐玩时愿意一掷千金,其他交往能抠就抠。这天的午宴一开始就充分体现节约待客的精神,十数样菜里包含红烧猪蹄、牡蛎豆腐汤等路边餐馆货色,让我强烈地意识到尽管他们已经不再目中无我,可在他们的眼里我确实也还算不上太贵重。我并不在意,一般而言,一个钓者不太需要计较池中鱼对他吐出的泡泡是大是小。尽管菜式平常,主人在酒方面倒不吝啬,那天中午主人请我喝五粮液,且是52度的高度五粮液。 “什么酒都行。”我说,“反正我就一条。” 我声明不跟他们斗酒。我愿意跟座中每一个人喝三杯,这三杯我自己喝干,对方怎么喝都行,我不管。在这三轮之后我就恕不奉陪,谁敬我都随意。 “你们三人,我就一人,三打一不公平。”我说,“先说清楚。” 石先生立刻摇头,说:“这样喝没意系。” 他指着黄经理,让他马上叫两个人来,随便上街拉两个来也行。石先生说,叫来的两人就归给我,双方凑个三比三,看我还有什么话说。 “酒要喝得高兴。”他说。 我发觉他们像是要跟我来真的,对此我并不感觉意外。在赴宴之前我已经认真考虑过了,我想即来之则喝之,关键是要争取主动,不要被动挨打,且要利用机会,于酒桌上下钩垂钓,看看能不能从酒杯里钓出点什么。时下商业活动的时髦做法是提供大量酒精参与润滑,我既然难以免俗,只能想办法喝得有效益一些。在我盘算斗酒战术之际,黄经理跑去打电话,然后回到桌边向石先生报告说:“马上到。” 我们吃小菜,聊天,等人。大约十分钟后有人敲门,刘小姐跑过去开门,领着两个人走了进来,我一看止不住摇头:这两个应召酒徒竟是女的,一个高个,一个矮个,都二十上下模样,长得略有姿色,脸上涂脂抹粉,画着绿眼圈,粘着长睫毛,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少女。我没想到黄经理居然搞这么两个东西来充当本乡长的部属。 “陈乡长怎么样?”黄经理见我瞅那两个小姐,笑道,“嫌不漂亮就换两个。” 我想他还能换什么人?跑回台北请他老婆小姨子来这里奉陪?我知道石先生黄经理类好色之徒别说睡觉,喝酒唱歌洗澡甚至出行都不能少了女人,他们刚在本市落脚,除街头杂货,一时之间还能拉什么良家女子当他们的公共厕所?(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11) “这样吧,”我说,“这两个小姐我用不着。我点一个人就行,二比四。” “一个?” “一个,就刘小姐。” 他们面面相觑。 我知道刘小姐能喝,是两个台商的酒桌杀手。我想我最划算的办法就是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他们杀不起来,至少我能一避其锋。另外我是台商的客人,通常客随主便,可我又不是台商,有些事是有不便之处,以陈副乡长身份跟石先生的性用品,虽貌美却面目暧昧不清的刘小姐结为一伙似乎不算太合适,但是跟那两位明显的街头杂货结一伙就更不合适了,两害权其轻,相比之下,还是盯住刘小姐比较好一点。我注意到石先生对我的提议颇感意外,便笑,说:“其实我也不想横刀夺爱,我还是主张那种喝法,各干三杯,然后随意。” 石先生即指着刘小姐说:“好,她汗你。” 于是酒宴正式剪彩。像通常酒宴那样,开头桌上男女还人模狗样,敬酒先干,被敬后干,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有来有往,互不相让。酒过三巡,桌中人的马脚便开始显露出来。先是黄经理偷梁换柱企图用矿泉水顶替白酒,被我当场捉住,狠罚一杯。接着两个街头小妞以身子发热为由脱去外衣,各着一圆领短恤,露出半截肚皮搔首弄姿。末了石先生故技重演,胳膊一伸搂住身边那高个小姐,丝毫不管观众如何感觉,只顾肆无忌惮地在小姐胸口搓面团,嘴中大叫道:“喝,喝!” 石先生在有了几分酒意后便显得比较平易近人,眼神不再那么尖锐,话也多了起来。他向我吹牛,说他进过八国首脑会议会场,跟美国国务卿握过手,跟俄罗斯总统照过相,到大陆考察也见过许多大人物,跟国家外经贸委的头头和本省副省长都喝过酒。他说他做生意看地方,更看人,酒桌上跟他摆不平的,生意上根本别想跟他摆平。 我笑道:“你是说今天我在酒桌上把你摆平,你那个项目就摆平了?” “你摆得平?”他瞪起眼说,“你多大?” 后来他又出了个招,不让大家光喝酒。他说干喝有什么意系?酒要喝“花”一点。他说的“花”不是猜拳行令,是说笑话,他的笑话还必须是“荤”笑话,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黄”段子。我知道有些台商挺好色,石先生大概已经不算好色之徒了,他境界更高,快要进入色迷或者色鬼那种层次,对此我已经有些领教,他这种人喝酒时需要“花”话助兴实在只是小意“系”。我对石先生的这种秉性并不赞赏,不过我认为台商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按他们的方式生活,这不妨碍他们做生意、搞项目、挣钱,也不意味他们在做人的其他方面没有可取之处。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我干涉不了,也没有必要去进行干涉,我管我自己就是了。 于是酒桌上乱七八糟开始泛“黄”,其中一些段子我已经在其他一些场合上听过,略有耳闻。黄经理的段子说到野鸡,叫“妓协章程”,说妓女们组织了一个团体,从记者协会借用术语,称“欢迎来搞,搞费从优。”刘小姐则说当官的,说是有一个领导热衷跳舞,后来突然不跳了,有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行了,下面有反映。”石先生对各个人的段子都要掺合,他说黄经理的野鸡还有两句,叫“提倡短搞,长搞也行。”他还问我对刘小姐那个涉及官员的段子有何观点,说:“陈乡长‘下面’反映了没有?”我说迄今为止本人一切正常。石先生便笑,说:“不信你系刀枪不入。” 有了黄段子充当佐料,石先生兴致大涨,喝起酒更为爽快,神情也越发平易近人。一边干杯一边连说今天喝得痛快,陈乡长不错,好酒量,还干脆。然后他就要我也给他来一段“花”的,说:“乡长也不能免,都一个。”我便用笑话打岔,我说我这种正人君子怕就怕“花”,我要“花”起来就完蛋了。石先生却还是死死揪着我不放。 “汗你一样大的官,比你大的,一样,都说,”他说,“假正经不行。” 他说他知道官场上这些官跟做生意的一样也喝酒,同僚喝酒也“花”,轮着讲“段子”,喝完酒也要“活动”,唱歌啦,洗头啦,桑那啦,等等。平日里也玩小姐,包情人,搞二奶,不外就是官身不由人,得偷偷摸摸一点。当官的也是人,人就得饮食男女,男人喜欢漂亮小姐没什么不对,搞同性恋才有悖天然。(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12) 我拍拍屁股笑道:“这么说我不拜拜还不行了。” 黄经理一把拉住我,说:“急什么,石先生刚喝得高兴。” 他建议我把几天前在我乡食堂谈及本乡土特产蹦儿鱼时我提到的“女士不宜”拿出来贡献给各位。他说这里没有女士,今天这三位都是小姐,统统“欢迎来搞”,没有哪个不宜。我说不行,不管是女士还是小姐总之不宜,说出来不是“下面有反映”,是“下面不行了”。石先生直摇头,说真不行算了,罚三杯,下一轮加倍。 “真汗你摆不平。”他说。 我想不行,别弄个前功尽弃。我做出一副不怕立刻“拜拜”之状,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我感觉到酒宴的气氛开始显得比较热烈,意识到自己跟目标已经非常接近,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气短。我注意到今天钓这条鱼的确有些费劲,除了在鱼钩上挂饵,还得往水面上吹口哨像给儿子把尿似的,否则还真摆不平。于是我决定给他们讲个故事。 “其实你们可能都听过了。”我说。 我跟他们说本乡有一个近百户人家的村子,座落在一个小山坳里,周围山清水秀,村中却是民风杂乱,千百年来这个村风流事件层出不穷,村中男女热衷胡搞,有的跳墙,有的野合,各家各户生出的男女常跟父亲之外的某个村中男子相像,因此人伦混乱,名声不佳。据说早年间搞得太不象话,有外村人告到官府,便有一个狠官大兵压境前来整饬风化,该官用百余兵丁弹压淫男**,村中男女个个抓来用刑,结果发现都与他人有染,竟无一个好货。狠官砍了几颗人头,阉了几个壮汉,捉走一大串男女,几乎灭了那个村,可过几年涛声依旧,该村依然风流不尽。后来另有个比较温和的县官深入实地进行调查研究,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村的毛病实有缘故:该村山后有一片沼泽,沼泽中有一个温泉,温水中生长着一种黑不溜秋的“蹦儿鱼”,这种鱼形态介于鱼鳅之间,扑通扑通善于跳跃,村民捕而食之,便如吃了春yao似的一心只想乱搞,扑通扑通像那鱼似的浑身发痒一个劲地乱跳。 “上面跳,”石先生笑着插嘴问,“还系下面跳?” “这你知道。”我说,“蹦啊蹦啊系不?” 石先生大笑,说:“没有的系!” 他把手一招,黄经理跑到一旁打了一个电话,几分钟后有餐馆的两个人提着大篮子走进来,篮子里装着一个大汤煲,满满的是一煲鲜鱼汤。 “陈乡长你看这是什么。”黄经理说。 竟是蹦儿鱼汤! “陈乡长够意系。”石先生说,“这汤鱼不请你汗我们共尝还请谁?” 我居然有些感动。我原以为这两个人只打算拿一顿工作餐充午宴糊弄我,不料他们好戏在后。我知道蹦儿鱼产量不多,一般餐馆根本见不到,非得派专人到我乡组织夜半捕捞不可,如此看来石先生黄经理是真跟我礼尚往来,对今天的午宴还颇用心。 黄经理从旁边一个柜子里另外取出了两瓶酒,我一看却不是五粮液,是金门高粱。我知道这是台湾名酒,价格不菲,酒精度也超过五十,跟高度五粮液一样都属烈性白酒。石先生把自己的这种看家酒都倒腾出来,表明午宴气氛确实不错,他确实挺高兴,不过对我的压力确实也够厉害的。 “石先生是想把我灌醉呀。”我说,“真还喝?” “陈乡长下面不行啦?”他笑道。 “下面没有问题。”我说,“上面也没有问题,把你那两瓶子一口喝干更没有问题。不过你让黄经理先给我找张纸来。” “卫生纸?” “随你。”我说,“趁着没醉,咱们俩先互相写几个字。” “不急。” 石先生用两个大玻璃杯倒酒,说:“你汗我喝了再说。” 他说陈乡长不就是要一张投资意向书吗?这好办,签就签了,反正意向而已。 “不给曾老板,给你。”他说,“你系好朋友。” 我由衷地感到欣慰,我已经听到上钩的鱼尾巴拨打水面的声响。不过我还是提醒自己依然要沉住气,因为有时候已经上钩的鱼还会溜走。我知道这种时候不能退缩,也不能傻冒,我把酒杯端起来说,接下来这酒喝多少都行,躺在这里也喝,但是我有一条就是要一对一,别的人免了,就奉陪一个石先生,这样比较公平,也比较够朋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一章(13) 石先生已经有些失控了,我没说完他就叫:“怕你?” 于是他就跟我干杯。我们用大玻璃杯,碰三次,一次喝三分之一,三碰之后,杯干了,我觉得喉头发干,头重脚轻,石先生也好不到哪去,杯子一放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嘴里“呃”地就是一个大嗝。 我想差不多了,再喝我们都得到“下面”去了。 “鱼汤,蹦啊蹦,”石先生忽然指着桌上的汤煲,舌头打转道,“陈,陈。” 我就喝汤,灌饱烈酒之后喝点鱼汤确实感觉不错。在我喝汤的时候,石先生居然浑身发起痒来,翻身搂住一旁那高个陪酒小姐,当众把一只手伸进小姐的短裙里去。 “刘,刘,”他对我说,“给,给你。” 我吃了一惊,我想我是喝多了,听什么都颠三倒四。不料石先生竟是说真的,他把眼睛一瞪,用手比个手枪对准我,说他今天要搞这高个小姐,同时把刘小姐让给我。 “去,”他说,“蹦蹦,蹦蹦。” 然后酒桌边人做鸟兽散。石先生跟他的高个小姐,黄经理跟他的矮个小妞互相抱着揪着摇进了厅边的两扇门。我更是艳福不浅,一席酒后变成跟我极够意“系”的石先生把他的准绝色佳人刘小姐临时借给我去“蹦蹦”,该小姐有了在酒桌上跟我并肩作战的同伙经历后,对我情有独钟,没等我发表意见她就把胳膊往我腋下一插,将我扶起来紧搂着拉进一旁那间房里。 我有种飘飘然感。我想真有这样的事?我从酒杯里钓到了一条大鱼,湿淋淋跟着还为自己免费钓出了一个销魂美女?(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1) 一星期后我“进去”了。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让我到市林业招待所参加一个研讨会。我从乡里赶回市区,按通知要求时间到达会场,这时才发现不对,该招待所根本没有召开什么会议,前来参加“研讨”的就我一人,外加两个会务人员。 这两个会务人员我见过,我知道他们一个姓汤,一个姓张,都是市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干部,其中姓汤的是科长。两位老兄为我开了间客房,把我带进客房后,科长向我宣布说,根据有关部门的一项决定,我已经被实行“两规定”,从现在开始,我必须呆在这间客房里交代自己的有关问题。 我就这么“进去”了。所谓“进去”了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时下在我们这一行人中不时能看到这么一种景象:某个头面人物昨天还神气活现坐在某主席台上,今天忽然不见了,然后就有消息说他因犯了某一事被拘捕,犯的事或索贿受贿,或买官卖官,或有巨额资产来历不明,或**招妓,或腐化糜烂,等等。由于这类现象有彼伏此起之势,纪委、检察院和法院便时常有这类官员光顾,于是“进去”了的说法成了同僚们彼此通报信息时一种含蓄而略带些感慨的专业行话。我没想到曾几何时我还在跟同事们议论某某“进去”了,眼睛一眨竟轮到了自己的头上。 我立刻猜想到可能是那天在银都大厦九楼的事发作了,我这么想除应了“做贼心虚”那句老话外,还因为我确实暂时没有其他什么光辉业绩能把自己弄“进去”。我做一个乡镇小官,手中有一点小权,自知这样那样的毛病不会没有,大的方面却也一直很注意,不敢太忘乎所以,自己感觉不大对劲的只有几天前银都大厦的那一番经历。我只是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爆发得这样快。我记得那天下午我离开银都大厦九楼时一切正常,那天我没拿到双方签字的投资意向书,原因不是石先生反悔,是他无能为力,笔都拿不起来。临走时我没见到他,黄经理告诉我说,石先生大醉,一直倒在床上,只能等醒了再签,我便离开那里。第二天我打电话找他们,石先生亲自跟我说话,告我说昨天他喝得“不行了”,跟那个高个小姐“搞都搞不进去”,直至今天还感到头痛。他还说合作的事没问题,他已经不跟哪家谈了,就认我,准备等感觉好一些后专程到我乡来,就合作的细节深入探讨一下,然后也不用签意向书,一签就签合同。我觉得这更好,这意味着我不必让这条大鱼在水面上晃荡,不必担心一不留神让它挣脱钓钩又落入水中,我很愿意一下子把它甩到岸上扔进鱼篓里。因此我沉下气等了两天,两天后我再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却怎么都联系不上,他们办事处的电话没有人接,手提电话统统关机,我想他们该不是跟我虚晃一枪,又三人联袂上哪“考察”去了?这时我就接到了某“研讨会”的通知,眼睛一眨发现自己“进去”了。 我叹气道:“果然。” 我想我真有些神机妙算了。我只是想不出会是谁把我告发了。那天在场的几个人中,两个台商没有理由告我,刘小姐是当事人,告发我对她不可能有什么好处。比较起来,倒是黄经理拉来的两个街头杂货相对可疑,那两人明摆的就是暗娼,暗娼容易出事,可能是她们中的某一个从这张床爬到那张床时撞上了警察,也许她们在跟警察卖弄自己的风流史时扯到了银都大厦的那场午宴,以及宴会之后的浪漫活动? 我发觉汤科长等二位办案人员相当沉得住气,他们是两个高明的钓手,具有一种放长线钓大鱼的优良素质和足够的耐心。他们跟我东一棍西一棒,不慌不忙地从外围打扫,谈话中我明白他们对我那些事情已经了如指掌。他们知道我派小李给石先生送了三斤蹦儿鱼。知道我们在那天中午酒桌上都讲了什么,包括“妓协章程”、“下面不行了”和我的“女士不宜”。还知道我一上酒桌就“要”了某刘小姐,并在酒后同她关在一个房间里。 “这些事都有。”我说,“我要说明一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2) 我为自己极力辩解,我相信“进来”了的官员不论职位高低都要千方百计为自己隐瞒、分辩和抵赖,我虽然自认为有些独到之处,这种场合下毕竟难以免俗。我对汤科长他们说,我跟台商石先生黄经理没有什么特别关系,我给他们送一点土特产,接受他们的宴请,在酒宴上开一些玩笑,都不是为自己谋利,只是为了争取他们的项目。 “跟那些女的混在一起也是?”他们问。 我承认自己清楚酒桌上的几个所谓“小姐”是些什么东西,包括那位刘小姐。我相信她不是暗娼,就是被“包”,肯定不是良民。我说我是不得不跟这些社会渣滓共同享受宴请,因为我只是一个客人,客人没法选择其他客人,我们的主人偏是两个来自台湾的,好色的商人。我说我跟那位刘小姐一起关进房间完全是一种权宜之计,我认为台商石先生把他的性工具像一把一次性牙刷似的出让给我使用,是以他的方式表示跟我够朋友,我一口拒绝,等于打他一个耳光,我所做的努力也就有可能全部泡汤。 “你是说,为了让他高兴,你什么都可以干,包括**、跟卖**鬼混?” “那当然不是。”我说,“我也不是什么都干。” “那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们要我老实交代,特别是交代房门关上之后跟小姐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干的。我知道这是关键,是要害问题,跟我此次“进来”研讨有莫大关联,偏就是我对这个房间毫无办法,编都没法编圆,我估计自己是要毁在这扇紧闭的房门后边了。 但是我还是没有轻易放弃。 我向两位办案人员声明我在进入那个房间之前已经喝了很多酒,尽管我的酒量尚可,当时也已经不是太清醒了。但是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下还是保持着足够的意识,我注意到那房间是个相当有特色的房间,铺地毯,安空调,有浴室,摆设却仅有一床,是大床,床上铺席梦思,床两侧墙上均镶有大片镜子,可供床上运动者尽情欣赏自己与他人交配时的各种动作。这房间显然就是一个专业Se情标准间。 我说没那回事,我听说过这种地方却从末涉足,这一回醉中闯入,也什么都没干。 “不要太早咬定。”他们说,“你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 我知道这是他们的常用战术,他们当然不会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也想到他们有可能已经弄到了刘小姐的口供,我不知道这该死的娼妓空口白牙会说出些什么,考虑到刘小姐那天中午对我那般情有独钟,我想这回我真是不完蛋也得完蛋了。 但是我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无比清白。我承认了该承认的事情,我说那天中午刘小姐把我直接扶到床上,然后她就跑到浴室去冲澡,出了浴室后她就坐在床边,因为房间里没有可供她搁置屁股的沙发。我们在床上没干什么,从头到尾一直就在说话。 “光说不做?” “光说不做。”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供词异常苍白,缺乏一种可信度。两位办案人员却没有用哪怕常人都具有的那种敏锐立刻戳穿我的供词。这两个人确实有耐心,活像童话《小猫钓鱼》里那只总是钓到鱼的老猫。他们就是让我说,有时嘴角一弯做个嘲讽的表示,略略表现了一下办案人员的幽默感。 “行,就说说你们在那床上都说了些什么。”他们说。 我回忆说,刘小姐在床边问我是不是头昏,要不要帮我按摩一下。我说不要。我问刘小姐是哪里人,怎么跟上石先生的。刘小姐告诉我她是安徽人,两年前南下打工,在省城一家歌舞厅当坐台小姐时认识了石先生,以后就“跟”上他了。 “你们就说这些?” 我承认刘小姐在我的床边提出要跟我发生性关系。她说,石先生让她陪我,她就得陪好才行,要是没有让我高兴,她会挨骂,石先生答应给她的一笔钱可能就拿不到了。她说她最近一直跟石先生,石先生有洁癖,因此她很干净,没有“那种”问题,如果不放心,她的小包里还备有安全套,可保客人平安无事,完好无损。(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3) “然后你就跟她搞了?” “没有。” 我还是一口咬定没有。我说我把刘小姐推到一边,声明用不着安全套,不是我“下面”不行,是我对同她ing交不感兴趣。我认为她不必担心自己的钱,如果石先生跟她过不去,我会跟他解释清楚,甚至可以为她支付被扣的钱,只要项目能够搞成。实在不行也没关系,她尽管去跟老板说已经跟我蹦蹦蹦完事了,反正天知地知就行。 “你跟刘小姐这么肝胆啊?” “我不想节外生枝得罪她的老板,”我说,“他有个项目。” “你真是那么敬业吗?”汤科长嘴角一弯问。 我说我的确是这么回事。我总觉得就我的表现来说,是应当给我发奖金,不该让我上这里“研讨”来了。 “跟我说那小姐怎么样的,”汤科长问,“她坐在你床上时是什么样子?” “穿着什么?” 我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我承认小姐坐在床边时是一丝不挂,就跟一条从浴室里跳出来的鱼一样。她在冲完澡后把衣服全都丢在浴室里,包括她的乳罩和三角裤。 “你呢?你?” “我就这样。” “你西装革履躺在席梦思上。”汤科长当即挖苦道。 我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先把鞋子脱给他们,再往上承认,对他们逐一脱掉了自己的袜子、外裤、外衣和内衣。我说当时在昏昏沉沉中我让刘小姐除掉了身上的大部分衣物,直到她开始剥我的短裤衩时才突然清醒过来。我在酒精的严重干扰之下依然保持高度的警觉,我知道自己得抓住这块遮羞布,不能把它让给情意绵绵过份殷勤的妖艳暗娼刘小姐,我们两人扯着同一条裤衩,差点把它撕裂于我的两腿之间。 “我把她推到一边。”我说,“她过来我再推,就这样。” “你很清楚的嘛。” “不清楚了,可没忘乎所以。”我说,“我知道自己官不大,也还是个副乡长。” 两位办案人员一起笑了起来。 “原来那天中午你是这么干的。”汤科长讥讽道,“你剥得几乎浑身精光,陪着一个一丝不挂像条鱼的小姐躺在一张床上扯短裤衩,光溜溜推来推去。你一边跟小姐拉扯一边想起自己是个副乡长。你就这样跟小姐一起谈论安全套,只是没干那件事。” “确实没有。” 这话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好笑。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说,“反正我说的是实话。” “这么说还应当表扬你了?” “我正想向你讨呐,”我说,“你瞧,我在醉里还把自己扯住了。” 然后姓张的干事插嘴问了一句:“事情出了后你为什么不报告?” 我说:“我一报告还谈什么项目?而且我也没出什么事。” 他们没再发问。他们并不急着坐实我在床上跟刘小姐都怎么样的问题,只让我再去思考有没有尚未交代的违规情节。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还得跟他们说些什么,哪怕现编也没有。没想到第二天上午他们突然把我放了,只吩咐我回去继续考虑,并不得外出,他们可能随时通知我再来回答质询。 我意外地“出来”了,跟我“进去”得一样出乎意料,我真是大吃了一惊。 那时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麻烦还刚刚开始。我知道并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让我这样有点职务的人“进去”的,这种事肯定要有一个研究决定的程序,当决定开始实施也就是有谁“进去”了的时候,外界立刻就会沸沸扬扬,人们隐隐约约很快就会传说这个人犯的是什么事情,且说得八九不离十。这就是说我尽管只“进去”了一天,我的事迹却已经开始为人们传播,我跟某暗娼关进一个房间里的鲜艳故事恐怕已经传到我老婆儿子和同事的耳朵里,我能想像出他们听到这个艳闻时的绝妙表情。 这是上午时分,正是茶室冷清时刻,我看到装修典型的茶座几乎全空,孤另另只有一个客人向隅而坐,我一看不禁一愣:竟是市招商办公室的小吴。(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4) 顿时我觉得豁然开朗。 我注意到历来一副春风得意之状的小吴面色灰败,已如惊弓之鸟,使我不免联想起自己的艳遇。我想起小吴正是台商石先生黄经理到我乡的牵线人,我犯的案子就跟俩台商有关,该不是这小吴也跟我同案?也许他跟我参加了同一个“研讨会”,也是突然给放出来一时慌不择路不知该往哪去?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跟他在此邂逅绝对不是一种巧合,在林业招待所的“研讨会”上我一直被两位“会务人员”规定在套房里,包括吃饭都是送上房来,现在我明白该“研讨会”的出席者原不止我一个,只是呆在各自的套房里互相不知晓罢了。 我走到小吴的茶桌边坐了下来。 “你也,你也,”他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盯着我,用手指了指林业招待所那个方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跟我猛一见他时相同的,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点点头,说:“喝茶,喝茶。” 我们坐在茶桌的两头静静喝茶,用眼神彼此“研讨”。很快的小吴就忍不住了,他倾下身子把头伸过来,哑着嗓子问了我一句:“你都,说了?” 我点点头:“说了。” “你说了,吃药没有?” “我没说吃药。” 他哎呀哎呀叹了会气,又问:“你,给钱了?” 我说:“没有,还没有。” “你也是,星期一收到那个,那个录相带?” 我啧啧嘴巴,笑了。 “有意‘系’啊,”我说,“跟我说这都他妈的怎么回事!” 我说过钓鱼是人和鱼的一项智力对抗运动,我发现自己这种见解确有独到之处。 原来那两个家伙不是什么台商,既不是石先生也不是黄经理,那就是两个江湖骗子。这两个人的“系”不“系”倒不是装的,他们来自台湾海峡西边厦门附近的一个农村,生来就跟对岸那些人一样的口型。俩骗子早已洗掉脚上的泥巴,开起公司做起生意,在商场拼搏多年,见多识广,然后破产。破产后他们认定只有黑钱翻得快,便结伙冒充台商诈骗。这两个人渣把诈骗的目标对准类似我这样的低级人民公仆,因为我们这些人比无知少女有用,事业略有成,手中有点小权,同时还不够老道。俩骗子对我及我的同僚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并无比热爱,他们精心编制了一个个圈套,引诱我们一步步走向他们那间摆有一张大床的房间,该房间的精彩之处不在于床边两面供交配者自我欣赏的大镜,却在于天花板上那两个防烟尘探头,那探头竟是一对经伪装的专业微型摄像机头,在此房间专用于偷录Se情操作活动。所谓刘小姐是两个骗子高薪聘请的暗娼,她在骗子的导演下,于那间专业交配录相室里认真表演,让天花板上的一对色眼为她拍摄了六部黄色录相,有六位蒙在鼓里的男性低级官员分别充当群众演员,积极配合小姐完成了黄色录相的制作活动,制作过程中高潮迭起,声情并茂,富有特色和个性的动作令人眼花缭乱。由于针对官员的诈骗活动有一定的风险,且商场风云变幻,商机稍纵即逝,两个骗子在积累了六部作品之后,迅速中止了在本市的活动,赶紧转移阵地,藏匿于外地,同时分别将录相带复制寄送给各参演人员,并附恐吓信一封,要求每位当事者拿出二十万元购回此带,否则将送给纪委等有关部门。接到带子的人全都如五雷轰顶,当下都呆若木鸡。这些人都是大有希望的低级官员,他们的前途远远超过二十万人民币,因此每一人都如火烧屁股般四处奔走,多方集资筹款并按恐吓信要求的地址和帐号汇到外地一个户头上去。由于骗子是分而治之,黄色录相活动分头安排,六位主演都只知自己,不知同案有谁,无法共同切磋,也不敢让他人知道,只求赶紧“私了”。有意思的是他们无师自通,不约而同采用了某种汇款技巧,有如他们在任上讲究领导技巧一样:他们及时付款,却没有付够,多的汇八万,少的汇两万,都以迅捷的行动表明自己合作的诚意,给骗子一点小甜头,让其不至立刻狠下杀手,从而争取时间考虑对策。这些人在克扣骗子的预期所得时都想尽办法跟他们取得电话联系,并讨价还价,说大家都是朋友,钱当然得给,可哪来那么多那不要了命了?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出了点岔子,这人是南镇镇长,他弄了五万人民币准备搪塞骗子,正在银行独自填单时手机响了,一个告急电话称其母亲病重住院,院方说要立刻进行手术,要预交一大笔款项,镇长摇头一叹,把汇款单撕掉,回头就到公安局报案去了。本案一发作便好戏连台:俩骗子落网,黄色录相全部曝光,然后各位主演官员相继前往林业招待所参加“研讨”,一个跟着一个“进去”了。这些人中,有官至副市长的曾老板,有南镇镇长,北乡副乡长,城关镇镇长助理,招商办小吴,还有我。在审查中,众难友不约而同为自己寻找开脱,有的说是醉后失去责任能力,有的说当天喝的酒有问题,那不是酒,是迷魂药,还有的如小吴则一口咬定暗娼在他的酒里下了“伟哥”。骗子和暗娼则否认曾做上述手脚,他们供称他们的五粮液和金门高梁的酒瓶都是真的,里边的酒都是假的,但是没有下药,如果客人醉得不省人事,对他们还有何用?他们还供认他们自己喝的基本是矿泉水,他们的醉态全是装的。(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5) 我免不了受点小处分,却没有伤筋动骨,家庭后院亦没有起火,让我有种劫后余生之慨。我跟其他五位身败名裂的同僚不同,我在私下里对俩骗子怀有一种特殊情感,我十分庆幸并感激他们为我安装了一对贼眼并如实录下一切,使得我不必为自己跟一个暗娼关入某房间后的情节多费口舌,说一些让人无法相信的,极其浪漫的清白故事,这也是“研讨会”会上汤科长等人对我比较耐心的主要原因,他们当然都看过了与我有关的那些录相带,知道我的那些作为,只有我自己还蒙在鼓里。我猜想当初俩骗子看了我那卷带子肯定暴跳如雷,我让他们少发了一份录相带和恐吓信,克扣了他们的一大笔收入,他们为我费尽苦心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回报,让我想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不久,有一天我在一个会场外的走廊上抽烟时与城关镇的老王邂逅,我的这位老友已经如愿以偿当上了镇长。早先他曾在另一会场的走廊建议我把两个骗子让给他,帮助他创造升任新职需要的政绩,末了他在百般努力后接到骗子的盛情邀请,自认为胜利在望,准备前往银都九楼,偏在那一天患急性肠炎卧床不起,连水都喝不下,只好临时派遣他的一位助理代他前去赴宴,结果那位助理替他上了小姐的床,成了五位身败名裂者中的一位,他则安然无恙,得享后福。他还振振有词,说要是那天他亲自赴宴也不会给陷进去,他认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官员应当知廉耻有足够的自制力,在自以为不会给台商出卖的情况下也不做不符合自己身份的事情。有人对他表示怀疑,但还得承认我这老友的肠炎来得很是时候,他还真亏了自己肚子里泄不止的那些稀屎。 那天老友笑着问我:“你那种鱼到底有没有用?说得挺神,怎么对你不管用了?” 我说产于我乡温泉泥塘的土特产蹦儿鱼可能含有某种性激素,有刺激ing欲之效,有补于克服纵欲过度造成的肾亏。不过鱼总是鱼,人到底还是人。 “你在那时真那么回事?”他追问道,“你想起自己是副乡长就坐怀不乱了?” 我说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总之人这种灵长目动物很特别,什么样的都有。 我们交流各自的见解。老王说,看来确实有一种玄机叫做运气,运气就是运气,不服不行。我则说我对自己十分喜爱的钓鱼活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我发现人和鱼的关系其实非常微妙,有时候人钓鱼,有时候是鱼钓人,或者说有时候人以为自己是人,其实他已经变成了别人眼中的鱼。例如这一回,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钓鱼,以为自己用三斤蹦蹦鱼做饵,一步一步把两个腰裹万贯的台商勾引上自己的鱼钩,到头来恍然大悟,才明白其实自己才是一条鱼。那两个骗子做出一副目中无人的老板相,雇用两个业余道士做法,制造一个维妙维肖的骗局,把一个所谓速冻果疏项目弯成一只金钩,挂上一个光溜溜的美女为饵,不动声色悄悄打水吸引我的注意力,让我自投罗网,又是送礼,又是赴宴,被晃来晃去的金钩和美女弄得眼花缭乱,然后他们抛出几条“花”段子试探反应,营造Se情氛围,放出一些泡沫,吹出几声口哨,牵引我围着他们的金钩打转,用自己的尾巴轻轻拍打鱼饵,最后终于在午宴的酒杯里让他们钓出水来,所幸我在最后一刻到底挣脱了鱼饵。 老王大笑,自我解嘲道:“怎么我也是?” “你不是,我是。”我说,“一条鱼。” 老王直摇头:“你糟糕了,‘进去’一回,一出来就满嘴鱼话。” 我说:“满嘴鱼话不要紧,只要不是满嘴鱼钩就好。” 我对老王说,做为一条漏网之鱼,我颇觉“物伤其类”,对未曾逃脱灾祸,被两个骗子和一个娼妓毁坏了的五位同僚深表痛惜。尽管都不是什么大官,在一个小地方能干到这个份上也属不易,居然一锤子买卖就这么一起报销掉,实在令人痛心。我说我有幸“进去”参加了一次“研讨会”,我在里边狡辩之余,多少也做了点自我反省。扪心自问,我觉得鱼之上钩,包括我这条鱼之基本上钩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关键不在于鱼钩太漂亮,或者鱼饵太诱鱼,实在是因为鱼自己馋嘴,一馋嘴就没得救了,今天不给钓上,明天的钩子也在那里侍候着呢。(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6) “经验之谈啊。”老王又大笑,说。 我说当然是经验之谈,我这经验之谈有独到之处,供健在的,依然在快活地游来游去的那些不是鱼的鱼们参考。 老王这家伙这时才开始露一点原形。他说你老弟这么说其实也不算什么独到,早先有一个大人物就曾说过,人民是水,而我们是鱼,你使用的比喻不过就是抄袭这位大人物。我说不管抄袭与否反正就那么回事,要我说这位大人物还真应当多告诉我们一句话,就是这个世界不光有鱼和水,在鱼和水之间还有鱼钩和鱼饵在晃来晃去。我们这些鱼们如果不多长点鱼脑子,不把鱼眼睛睁圆一点,那就不是游在水里,该是煮到汤里去了。 我们都管霍建明叫“霍师傅”,或称“老师傅”,简称为“老师”,我们从不叫他“霍老板”。时下习俗,老板当然要比师傅时髦,不管是开公司的,拍电影的,搞按摩的,引车卖浆者流还是出没于地下Se情场所的各种形迹可疑的人物无不喜欢自称老板,也喜欢别人如此称呼。我们这类下层官员不免沾染时俗,在私下里也把老板帽子往上司或同僚头上戴,但是对霍建明例外,我们不叫他老板,只称老师。霍老师当然不是某山区小学的民办教师,他这个“师”在读法上有讲究,要读成“筛”,“老筛”,猛一听跟浑身是洞在各建筑工地筛沙子的那种竹制工具有些牵连。在我们本地土话里,“筛”有匠人、师傅之意,因而这面筛子让霍建明顶在头上倒也恰如其分。 霍建明在我们中确实有些独到之处,这家伙属师傅级人物,就是说他早已出徒了。霍老筛其实不上四十岁,跟我们比起来年纪不算最大,资格却相当老,他在本县两个乡当过副乡长,在他现在那块地盘当镇长也已经四年有余,他那个镇的书记因患癌症不能正常工作,他是事实上的最高首脑,份量尤重。应当说霍建明的资格在我们当中也不能算是最老,但是他总是最有声音,这就是当“老筛”的派头,让你不服不行。 霍建明问:“谁赢了?” 四个人全都满脸胀红,都说没赢。霍建明点点头说:“行,没赢就接着打。”而后他掉头走开。草寮里边的人谁还敢呆着,立刻作鸟兽散。负责那段工地的小伙子屁颠屁颠跟在霍建明后边走回工地,霍建明挺满意,说:“上车。” 而后他带着那小伙子继续视察,像带着个秘书一般。路上,霍建明问小伙子躲在草寮喝过几回茶了,小伙子说就一回。霍建明点了点头,又问小伙子是不是跟那三个女孩中的哪一个谈恋爱了,小伙子说没有,他们就是在一起玩玩。霍建明又问小伙子家里是不是都好,小伙子说他父母身体都不错他叔叔一家也都挺好,霍建明便不再说话了。他们坐着那辆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一直开到路头,霍建明跟小伙子下了车,趁司机掉车时在路旁解手,那时天已将暗,施工队都回去了,工地上没人,两人并排站在路边,拉下裤裆的拉链畅快排泄,不必担心有碍观瞻。在解手时霍建明又问了一句:“真是第一次吗?” 小伙子咬紧牙关,说:“第一次。” 霍建明让小伙子慢慢解手,自己拉开车门上车,吩咐立刻开车。小伙子目瞪口呆站在路上,下身那玩艺儿还拖在裤裆外滴滴哒哒,就这样被丢在夜幕四合的工地上。 这小伙子有些背景,其父亲退休前是县里的卫生局长,其叔叔更了得,眼下在县里当副县长。因为这些背景他一直有些吊儿郎当,没想就这么样让霍建明收拾了。那天晚上小伙子又饿又累摸黑从路头往回走,直到半夜才回到镇上。第二天一早通讯员把他叫醒,说镇长要他立刻就去。小伙子满脸晦气进了镇长办公室,霍建明还问那句话:“是第一次吗?” 小伙子说不,他说他跟那些女孩时常藏在工地旁边打扑克,不计其数。 霍建明说:“行了,去gan你的活。” 后来霍建明颇自鸣得意,他说人有时是需要修理的,就像他那部破吉普车一年半载要不小修要不大修,不修就出毛病。他的破吉普得修理,奔驰宝马什么名牌车也免不了,总有被弄一弄的时候。霍建明说眼下天下太平,山里没有土匪,林子里的老虎早都被猎人熬成虎骨胶了,一个年轻人走几小时夜路丢不了小命,就让他去领教一回好了。该年轻人当然是辆宝马车,他们家有些大家伙,可该修理还得修理,其他的事就顾不着了,以后总归有办法对付。(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7) 霍建明有很多类似花招,他在修理人或者修理事情上有许多独特的招数,充满了想象力,所以他才能够被尊称为霍老筛。我们得说这家伙的修理工艺绝对不是教科书上的标准工艺,虽然可能有效,却绝对登不了大雅之堂。例如对一个在工作时间聚众偷懒打扑克的年轻人,标准的处置方式应当是晓以大义,当众批评或者扣发奖金,哪有以丢弃山间独走夜路为罚的。对此,霍建明倒有自知之明,他承认自己不过就有些散步儿,他就是个散步儿大筛。所谓“散步儿”是我们这里的土话,指的不是两个谈恋爱的年轻人吃饱了没事干跑到公园里牵着手一步三摇那种好事,霍建明散步儿的“散”不念去声,应当念成“伞”,“伞步儿”,那意思是说,这不是正儿八经的规范动作,这是些零零散散类似左道旁门的步数,“散步”后边加个“儿”,亲昵中暗含一种轻视:霍建明的花招就那么回事,“散步儿”。 我们常开玩笑说,霍建明霍老筛武艺高强刀枪不入,他要坏事只会坏在女人身上,所谓女人是祸水绝对是错误言论,但对霍建明而言有些道理。 去年秋天,我们县组织各镇头脑到厦门参加“98投洽会”,这是每年9月8日在厦门开展的一个外经贸投资洽谈活动,有如每年正月十五的花灯展会一样热闹且经久不衰。我们每年都要利用其机于厦门国际会展中心设一摊位,辟一洽谈间以跟四面八方来客认识、接头、交流、商洽,这些来客虽良莠不齐,却有不少腰裹万贯,胸有项目,寻求合适投资地和投资条件以办厂大赚其钱的真家伙,这类家伙只要抓住个把,就够我们快快活活地忙上些日子。在以往,霍建明陪同我们参加“98投洽会”总有公款旅游之嫌,因为他虽然贵为老筛,在厦门国际会展中心却全然没有地位,他那些散步儿从来都是只供内战,不打外人。这倒不是说霍建明有当年国民党“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毛病,主要是人家客商一贯对霍建明丝毫没有兴趣。霍建明盘踞的那个镇位于我县北部山区,所谓“山头县尾”地带,原有一条县道经数乡镇与县城沟通,这条县道建于文革时期,依山傍水修筑,狭窄多弯且全线为沙石路面,乘车从县城颠颠晕晕前去拜访霍建明虽算不上地狱之旅,跟那感觉也差不到哪去。据说早先曾有几位不知底细的客商被霍建明甜言蜜语软硬兼施所动,兴冲冲跟着他跑去采风,到点了灰头土脸一下车进厕所时几乎个个尿不出来,连膀胱都吓得不愿工作。于是每到98霍建明总是特别无聊,除了风言风语凑热闹嘲讽我们外,他只能去看电视上表情冷艳的女模特抬额晃腿做时装表演,无事可干。这终于迫使霍建明痛下决心,另辟蹊径。从霍建明那个镇往东,县境之外,有一条省道从邻县地域贯穿而过,该道为交通干线,全线水泥路面,是霍建明所能利用的最便捷通道,他可以修建一条县际公路把自己跟外界直接联系起来,但是这条路牵涉到两县之间的协调,又只对霍建明一个小镇有意义,从全县县内交通格局看没有太大价值,因此霍建明难以靠县里投资,只能主要依靠自己筹钱。这家伙上窜下跳于两县之间,用尽他的散步儿,包括把他镇上的大小官员都赶到工地去充当监工,还下狠招把一个偷懒的小伙子丢弃在工地路头,这事我们已经介绍过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沤心沥血终于修好了那条路,霍建明也欠下了一屁股债,这种情况下他有一种双倍的急迫,急需有一些客商到他那里办厂,让他的新道路产生效益并能够从新增税款里提成以还债,因此霍建明跟我们跑到厦门绝对不是前来招商,那完全是捉商来的,那一年他在厦门逮谁打谁,见一个爱一个,爱得人家四散而逃,只可惜广种薄收,没哪个人被捉上他的贼船。 有一天,我们的一位老乡调来一部中巴车,请我县全体与会人员参观厦门的一个高新科技园区。我们的这位老乡是厦门某重要部门的一位官员,年纪不大,已经有些出息了,这人最出息之处当是不忘根本,对家乡事务依然热心。那一天他安排我们参观一些高新技术企业,尽管我们乡巴佬进城,一时搞不清楚高新门道何在,毕竟外行看热闹,图个满眼新鲜,大开眼界。参观完后,老乡再尽乡谊,在厦门宾馆宴会厅设宴款待我们。这位驻厦老乡本事确实不小,高新科技园本不是一般人能够随便涉足的,特别是那些工厂进门就得换衣服戴帽子挂口罩,弄得有如到医院手术室参观名医给病人开膛破肚一般,哪能让人说来就来说看就看,我们那老乡一个电话居然就把我们弄进去了。最厉害的还在晚宴,节庆期间厦门宾馆贵宾如潮,能找到一副碗筷就属万幸,他居然弄那么大一个宴会厅,请我们这些人不算本事,人家居然弄来一批客商作陪,客商们个个高视阔步,怎么看怎么像全球五百强的老板。当然我们清楚老乡尽管能干,层次毕竟还不到顶尖,他找来的这些人离比尔.盖茨还稍差一点,出席我们这次晚宴的客商主要跟台湾和香港有牵连,也有来自我们刚参观过的高新科技园,跟我们一样属黄种,长黑头发。虽然如此,这些人还是让我们感到有些气喘,略觉压抑。(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8) 这时霍建明的老筛水平就鹤立鸡群般凸显出来。霍建明在群雄宴中毫无气短之态,他主动出击,积极周旋,很快就盯住了一个目标。这是个女人,是那天晚上出席晚宴的为数不多的女性中比较扎眼的一位。根据她给我们派发的名片,她是英国某名校的化学博士,是进入厦门高新科技园的某台商独资企业的副总裁。这位女老板头衔如此了得,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她个头高挑,脸略长,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额头光洁饱满,戴一副小巧的无框眼镜,穿大翻领上衣和套裙。这人应当说挺漂亮,却嫌冷峻阴沉,颇傲慢,居然还抽烟,抽的是一种细长的咖啡色的有一种淡淡香味的女士烟,看上去不像民航班机上和蔼可亲且绝无烟瘾的小空姐那么阳光灿烂,因此我们都没打她的主意,只霍建明例外。后来他开玩笑说,他是叫人家女老板的两条眉毛给勾住了。他说的两条博士眉我们全都注意到了,那是两条人造眉毛,不是原装货。其实这种人造眉毛眼下相当通俗,不外就是把自己那个部位的原装毛用摄子一一提拨,提拨光了再用一种灰中带青的时髦眉笔在额头上长长弯弯画上两条,这玩艺儿不新鲜,所以我们谁都没被勾住,只老筛例外。 我们得承认霍建明用心良苦,确有过人之处。在那种场合,一帮进城的乡下小官在酒桌上争先恐后跟客商们交换名片,场面乱哄哄谁是谁根本就记不住,我们知道那些名片通常当晚就给扔进某老板大班桌边的字纸篓里,而后彼此间彻底拜拜没有谁再去怀念谁。霍建明偏就有办法让人记住他:他去向女老板敬酒,人家一手刁烟敷衍了事跟他随便碰碰杯,他顺手一晃就把半杯红葡萄酒倒在人家的西装套裙上。事后他一再狡辩,说他那回绝不是故意的,他在向女老板敬酒时身后有人撞了他一下,才让他失态,失手洒了酒。我们得说那时场面确实相当热烈,人们走来走去互相敬酒,磨来蹭去有些肢体碰撞完全可能,只是鉴于霍建明前科太多,我们无论如何总是认定那杯酒肯定是他瞄准了特地倒的,绝对的散步儿。在他跑去向女老板敬酒之前,我们那位挺得道的驻厦老乡隆重介绍了这位女强人,说她的企业正不断扩大规模,有一个高新科技项目在厦门已经摆不下了,要往内地发展。霍建明一听便冲了上去。 我们都说:“霍建明你真是他妈的。” 霍建明笑而不答。 后来我们听说霍建明居然跟这位脸色极其不好颇有化学气味的女施主挂上钩且异常隆重地把她领到他那个镇去,我们没有一个不大惊失色。对这戏剧性变化的关键情节霍建明一直讳莫如深,从不对我们如实招供,可能是怕我们剽窃他的知识产权,学他那些散步儿把他的女老板勾搭私奔。这人很老道,无关紧要的事,例如陪同某个小伙子不顾公共卫生在一个黄昏于山间路旁随地大小便这类破事跟我们津津乐道,要害的东西倒是绝对的守口如瓶,我们只能从一些侧面和迹象去嗅出其间包容的信息。我们听说在98之后的那段时间里他异常频繁地奔走于他那个镇和厦门之间,有时两天就要跑上一趟,起初通过我们那位神通广大的驻厦老乡跟女老板接触,建立联系之后便单独行动,常来常往热火朝天有如少男少女约会。据说霍建明在厦门某精品店自费为女老板买过一条上等套裙,后来这条裙子倒回来穿到他自己老婆的身上————女老板拒不接受。霍建明自嘲说他老婆穿那戏服好像有些糟蹋了。据说霍建明还送给女老板一张特制的名片,名片背面精心画了一张军事简图,像台湾特务绘制的秘密情报图一般标有他的准确方位、交通路线、手机以及传呼密码。这些传说都似是而非,但是他到底如愿以偿,在睽睽众目中把女老板那种女士烟的淡淡香味热烈迎进了山里。 有消息说女老板对霍建明的那条柏油路印象颇深,认为地处偏远的该镇交通条件意外地不错。另外,女老板对霍建明处的空气质量和水质未受污染的状况表示满意。这种印象不足为奇,老筛霍建明那个地方位居深山,当然是山青水秀,该镇连一家像样点的工厂都没有,最严重的污染源除了蟑螂的屎球就是人类的粪便,想让空气和水质恶劣一点都办不到。据说女老板还对霍建明镇上的那些女孩感到惊奇,说:“你们这里怎么搞?女孩都这么漂亮?”霍建明不失时机地吹嘘道:“这可乱搞不来。我这里的女孩漂亮全因为风水好,把你的厂搬过来准没错。”女老板摇头道:“迟了。”(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9) 那时我们才知道这位女老板果然是真料,非假货。她的博士头衔和副总裁职称确不仅是名片文字。这个人姓黄,来自台湾,她的公司背景是一家台湾大公司,其总裁是个男的,台湾某政商两栖名人,这位大老板平时主要在台湾忙他的事,厦门公司的事务全部交付给女老板打理。有传闻说该女老板和大老板的关系挺特殊,隐隐约约好像有些暧昧,据我们所知台湾时髦男女关系不暧昧似乎倒有些奇怪,上至高官下至槟榔西施绯闻不绝,让我们隔海听来都觉好玩,因此我们对女老板的私生活不予深究,充分理解,只要她不跟霍建明乱来就行,在这方面我们对霍建明有足够的信赖。我们听说霍建明请来的这位女老板确实正在搞一个大项目,这个新项目跟她的专业关系密切,属高科技尖端产业类型,她的高科技项目对环境要求很高,产品生产过程中要求无尘、无菌,还要无噪声,因此有必要在厦门之外选点投建。应当说霍建明的那个地方差不多是块未开垦的处女地,颇符合女老板的要求,只可惜他迟了一步,在他往人家身上倒半杯葡萄酒之前,女老板已经跟他人商洽了投资办厂意向,办厂地点就在我们邻县,位于霍建明那条新建柏油路搭上的省道边上,恰跟霍建明这个镇方位相当。霍建明就是利用这个地理位置上的巧合,千方百计盛情相邀,才说动女老板在视察她的新厂址后,让她的奔驰车顺道跑到霍建明这里看上一眼。女老板的这一眼挺奢侈,费了霍建明那么多的心血,她不过随意拐了个弯,抬起她那两条人造眉毛朝霍建明的青山绿水轻轻一瞥,然后驱车离去,霍建明情深意长,为她的到访精心准备的全部散步儿全都用不上,这人没留下来吃饭,连霍建明的水都没喝上一口。 “起码先充个候补。”霍建明自我解嘲道,“这他妈就跟搞三角恋爱一样。” 那时候我们已经知道女老板是留英化工博士,她那个对环保要求特别高的高科技项目很新鲜,不做VCD,做一种怪物,叫纳米布。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纳米布,但是我们都听说过纳米。我们都有大专以上文凭,有的出身名校有的来自杂牌,不管学文的学工的我们总归看过几张报纸。我们知道纳米不是某种植物上结出来的,不能把它放在水里淘一淘再放入高压锅煮成稀粥,所谓纳米其实就是一种计量单位,是一微米的多少份之一。我们还知道一段时间以来报刊上时有关于纳米和纳米技术的科普性文章问世,那些文章彼此抄来抄去互相重复,却反映出纳米行情看涨,有如饥荒年代的大米行情一样一日三变特别时髦特别引人注目。 那些日子里只要碰上了我们总跟霍建明打趣,我们问他纳米多少钱一斤,是不是跟扔进金鱼缸里的鱼饲料一样五颜六色。霍建明声称纳米不能喂鱼却可以喂人,他说有朝一日女老板回心转意,他一定请我们到他那里吃纳米大餐。这当然都是些玩笑之辞。我们注意到尽管女老板没打算跟霍建明勾搭,那些日子里霍建明还是把他的老筛劲痛加收敛,虚心学习,认真研究了不少科普读物,于是不时便能听到他向我们布道。霍建明告诉我们纳米技术其实就是在纳米级次上对物品进行加工的技术,这是一种超微型超精细的技术,几乎能够做到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进行加工,这种技术会让物品的性状产生意想不到的变化,例如铜,我们都知道那是一种优良导体,几乎所有的电线都裹着几根铜芯,但是用纳米技术对铜的分子进行加工重排,却能把它变成一种绝缘体。反之,一些通常状态下连一丝电都通不过的绝缘物,经纳米技术处理后却能成为优良导体。霍建明说未来会有一种纳米机器人,小得就跟一粒灰尘似的,那时候的人不怕中风,你要是因为肥肉吃多了三脂过高血液过于粘稠,有一天不得了突然口鼻歪斜涎水四流半边身子不能动弹,没关系,医生赶紧就往你血管里注射几个纳米机器人进去,不一会儿它们便跑到你的脑子里,迅速清理你的脑血管,把血管里被梗住的那个地方挖开,于是你的血管通了就像肠子通了噗噗噗几个屁一放,你的病就好了。我们不知道霍建明这类科学布道的知识产权归谁,是他贩卖来的还是他编造出来的,总归有些出处。我们当然不跟他纠缠什么中风梗阻,我们只是抓住纳米布穷追猛打,我们说你那纳米布肯定导电,那玩艺儿一沾上就四处来电,男的女的嗖嗖嗖电来电去彼此电鱼似的,要不怎么会把一杯葡萄酒倒在人家裙子上?霍建明便笑,他说你们懂什么。霍建明跟我们解说纳米布,按他的说法,这是一种纳米技术与纺织技术的结合,用这种高科技手段生产的布料有一些奇异的特性,例如格外耐磨,特别耐脏,强度和柔韧全都绝佳,可满足一些特殊需要,例如可以大大提高汽车轮胎蒙布的寿命,等等。我们开玩笑说那是什么呀,耐磨耐脏又强又韧,避孕套嘛!霍建明说你们这些家伙就是歪,悟性还特差,我老筛跟你们苦口婆心,你们光知道那些**事情。我们说关键是你没说清楚,也许是你自己没搞清楚纳米布什么玩艺儿,是公是母都不知道。霍建明说,公的有个屁用,你们不都是公的吗?公鸡拉屎,母鸡生蛋,找项目当然要找母的,要不怎么生钱?我们说人家女老板可没给你生蛋,这母鸡到那边开种植园种纳米去了,你这里捞不到一块破布。霍建明说:“瞧着吧。”(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10) 谁料突然就出了意外,让霍建明白捡了个便宜。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老天爷爱上霍建明,旁人只配在一旁酸溜溜说几句风凉话,不服还真是不行。 有一天,女老板抽着她的烟,带着她的一批随员,驱车从厦门赶到她选中的那个新厂址视察,为项目的开工做最后准备。女老板的光临引起当地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一批大小官员汇聚于某路口恭候女老板驾到,而后陪同她步行前往拟议中略显神秘的高科技纳米布厂厂址,不料还没走到目的地,忽然意外地被围堵于山岭之间。女老板选中的那片地位于一个山谷,谷间有一条小溪流,四面青山郁郁葱葱,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沟通山谷和山外公路,这条山路将在项目投建后被取直拓宽修成一条水泥大道,那一天却成了一条死路:有人在山路的一个狭窄险要处堆积乱石,堵塞道路,让女老板一行人无法通过,当地官员事前没有听到一点风声,一看山路不通不禁发懵,那一段时间天气晴好,没有泥石流或水灾可以推托,且那种堵路方式明摆的不是什么不文明施工的后果,那分明是一种有意破坏。没等当地官员跟女老板说个缘故,附近山坡忽然冒出一片人头,像是当年抗日游击队打鬼子埋伏似的黑压压一片蘑菇一般从地里冒将出来,几分钟后那些人前呼后拥跑下山来,越跑越多,把当地官员及女老板等一行人团团围困于山路上。 这些人却不是什么打家劫舍之辈,全是当地的村民。他们包围前来投资办厂的女老板和地方官员,绝无劫财劫色企图,也不是要跟官员们对抗,他们只是表示不满,要求女老板出局,退出他们的山谷。他们说,他们村到处都是稻田,他们吃的所有粮食都是自己种的,他们不欢迎无关人等到这里开工厂,他们不管那工厂科技多高,投资多大,种的什么米,织的什么布,反正不能到这里毁他们的树林,坏他们的风水,害他们的后人。 女老板颇有博士风度,处变不惊,在村民的包围下只是紧锁两道人造眉毛,一声不响,只她指缝里的香烟轻烟缭绕。陪同女老板的当地官员跟我们一样天天跟百姓打交道,什么场面没有见过?碰到这种时候谁都会来那么几招:不跟村民讲气话,先跟他们拍胸脯,天大的事情没什么了不起,好说,派几个代表,回头到镇上去好好商量,咱们自己的事都好办,别缠着人家客人丢自己的面子。如此这般,多费些口舌,老百姓终究还是老百姓,再闹腾也有终了的时候。结果村民被劝回去了,女老板也掉头走开,她一言不发,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刻原道返回,上了停在路口的车,直奔厦门。 此后当地官员紧急出动,竭力弄清事件症结。不要说他们,就我们这些隔老远看热闹没一点关系的人凭两个鼻孔一嗅,也能感觉到里边有些蹊跷。老百姓怎么会那么说话?女老板到山沟里投资又不是来扔炸弹,本来就是一件好事,凭什么说人家要毁林坏风水还要害村民的后人? 当地官员一再解释,说明女老板的纳米布是高科技产品,那肯定不是一种食品,绝对不必担心吃死人。村民们却异口同声,说他们不会上当,他们知道做那种纳米布要用一种药叫氰化钾,那是剧毒品,比以前乡间用来杀虫的滴滴涕六六六敌敌畏都要毒上百倍。这山沟里没有谁愿意让那个台湾女老板用她的药水一喷而光像那些菜虫一样。谁也别想哄骗他们。官员们顿时明白情况异常。别说山村里这些种地打柴的乡巴佬,就是我们这些地方小官们也没有谁说得清人家化工女博士的纳米布是怎么回事,更别提什么氰化钾了。村民们如此发难肯定有名堂。 于是当地官员迅速展开调查,几个镇干部带着公安派出所的干警到村里走了一趟,立刻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闹事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藏着一张传单,传单上用大字印着一个醒目标题:《环境保护警钟轰鸣,凶神毒爪伸向我们》。传单呼吁人们提高警惕,严防一些利益熏心的不法外商打着“高科技”幌子,把因严重破坏环境而被禁止在厦门投建的工厂搬到内地山里,危害山区人民。传单称专家们对这类项目疑虑重重,认为它可能造成重大环境污染,它在生产过程中使用的氰化钾是剧毒品,一旦泄漏会对人畜造成毁灭性毒害。工厂生产中使用的另外一些化学药品尽管暂时没有明显毒害,长远看却更其危险。专家们指出,这些药品造成的环境污染将导致妇女排卵功能紊乱,男子**里的健康精子数大幅度锐减,其后果不是不育症的大量出现,就是一大批残疾畸形婴儿的问世,如三条腿、两个头或联体怪胎的出现。传单在传布这些极其恐怖的世纪末预言后呼吁重视环境保护,注意可持续发展和山区人民的生命安全,文辞时而闪烁不定,时而慷慨激昂,颇有些蛊惑性。如此美文显然不是本地乡巴佬包括我们这些准乡巴佬所能泡制。(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二章(11) 派出所干警们如获至宝,他们顺着这张传单查下去,一个自称“林先生”,像一只水鬼一样藏在深潭里的老头被gan警们拖出了水面。据人们描述,这位林先生有六十出头,白发满顶,戴一副眼镜,穿一套西服,扎着领带,有儒雅之风。此人操外地口音,身材细长,高约一百七十五厘米,体重最多约五十五公斤,瘦削干瘪,走起路来有风吹杨柳之态。老先生不辞劳苦,远道而来,搭乘一部载客摩托于两天前到达山村,进村后即一户一户叩门上访,如当年小学教员家访一般跟家长们促膝谈心,从氰化钾谈到敌敌畏、男人的精子和女人的怪胎。他的公文包里装有许多张联体怪胎的照片,一张比一张恐怖,看上去比他的已经无比生动的环境宣传还要生动无比。该林先生没有说明自己的来历,他在村长家借住了两个晚上,走时还付了房租和饭钱。 警察扑向该村,两小时后将蛊惑者拘捕于作案现场:该林先生果然瘦高,满头白发,穿西服系领带,时正坐在某农户的厅堂里,陪一位老妪捡豆角,一边劳动一边宣传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全是同一种传单。 警察把案犯带离现场,他们立刻发现这是他们碰上的最难缠的案犯。此人除了懂环保外还懂法律,他向警察们做普法宣传,警告他们必须依法办事,否则他会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让他们从今以后一看到穿西服的瘦高老头就吓得往小便所里藏。这人跟警察搬弄法律条文,口齿伶俐滔滔不绝,比电视剧里的讼棍律师绝不逊色。他夸口说自己有律师资格,在厦门的大法庭上为人辩护过。这样一个案犯真让我们那些乡下警察发怵,他们不敢揍他,甚至没敢给他上铐,只是哄着劝着,把他带回派出所。 经审查,这位林先生是厦门近郊某中学的退休教员,在校时教化学,业余研究环境保护和法律,有演讲之癖。林先生自称虽退休仍关心环保,曾在所住社区组织少年儿童爱鸟周活动,曾就某些人捕杀麻雀问题上书全国人大常委会,直到法律宣布保护麻雀为止。林先生说他密切注视跟踪一些有悖环境保护的项目和企业,发现了必痛打之而后快。但是他闭口不谈自己什么时候和为什么像我们的霍建明一样盯住了女老板以及她纳米布,他说:“我不上你们的当,我的传单里没有一句提到哪个人哪个厂哪个项目,传单里全是些报纸上的话,你们抓不住我的把柄。” 所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厦门是个大码头,码头大了当然什么鱼都有。电视里常有一些外国佬到处闹腾环保,称“绿色和平组织”,林先生要不是秘密加入了这一类组织,就是厦门那大码头下边的一条刁鱼,这种刁鱼是会咬人的,没有谁喜欢贸然跟这种人作对。邻县我们那些地方基层同僚们商量许久,决定将这条刁鱼驱逐出境了事。他们让警察用警车将林先生送回厦门,按照他的要求将他放逐于厦鼓码头附近,方便他步行回家。人们只是警告他不得再次光临,他们说,假如林先生不听劝告,警察不会再管他,却会有许多山里的野狗欢迎他,那些狗咬起人来一点也不考虑法律,它们都有些疯,绝对狂犬。希望林先生好自为之。 然后当地官员们再去拜会女老板,他们向女老板说明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个别环保人士过激言行不足为虑,乡下百姓还是比较好说话的,他们请女老板再下去视察,担保不会再让她碰上上一回的那种尴尬场面。同时他们还支支吾吾地向女老板打听究竟,包括氰化钾、不孕症和怪胎问题。女老板扬起她的两道人造眉毛看着他们,在桌上一只精致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霍建明白捡了一个便宜。这个便宜同剧毒物氰化钾手牵手甜蜜蜜一起从天上掉下来,砸到霍建明的头上,这是天意,让人不服不行。 女老板给霍建明打了个电话,说:“我要再去你那里看看。”老筛说:“欢迎。”(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1) 霍建明散步儿多。他知道女老板在邻县那里吃了哑巴亏,遭到意外围堵,他就在这事上做文章。女老板到来的那天,霍建明早早动身,轻车简从,司机也不带,自己开车,把他那辆破吉普车开到省道边通往他那个镇的公路路头,独自在路旁恭候。霍建明会开车,但是没有驾照,他是跟自己的司机学的技术,只是铁公鸡一毛不拨,不愿给交警捐钱交培训费,因此只能在他那个地盘上偷偷摆弄方向盘,出了镇就有红灯。那一天女老板来到路口时,一眼看到霍建明单人独骑呆在那里,挺惊讶,问道:“就你一个?”霍建明说本来是打算组织本镇村民夹道欢迎,让小学生吹号,女青年献花,后来没干,主要是怕女老板不喜欢。听说邻县那边搞得挺隆重,太热情,漫山遍野弄出一大堆人迎客,弄得女老板烦了,掉头就走。霍建明说到时候该来还来,工厂落成时是应当热闹一下,好彩头才有好赚头。那时搞人山人海,女老板就不要见怪了。 女老板一声不吭。 霍建明送给女老板一件见面礼,说是他想方设法在最短的时间内用重金收购来的,给女老板做个纪念。女老板一看那就一张折成四折的黄纸片,感到十分吃惊,当场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张关于《环境保护警钟轰鸣,凶猛毒爪伸向我们》的传单。霍建明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女老板一见那纸片即气坏了。 “什么意思?” “我这里绝对不会有这种东西,”霍建明面不改色道,“你就放心吧。” 那天中午,霍建明在本镇食堂设便宴款待女老板一行。那一回也巧,女老板带着一位随员进山,该随员也是个女的,霍建明见到二女相携便突发奇想,即召来他们镇上四、五个女士披挂上场,男士则一律撤下来退居二线,弄得满桌色彩斑谰,仅霍建明一个公的。霍建明在酒桌上举起右手指着东头天边对女老板说,他知道邻县那边聚集了许多粗壮汉子欢迎女老板,因此他这边尽请女士出场,在座的女士肯定比那些汉子们要细嫩十分。他还说邻县那些汉子手里举着木棍锄把,他的女士们手中是酒杯和汤勺,彼此反差巨大。女老板摇头道:“这个你不能乱讲,根本没有谁拿什么木棍锄把。”霍建明说:“赤手空拳更危险,没准带着暗器。”霍建明向女老板推荐他的那些女将,顺便也拍了下马屁,他说尽管在这里本镇女士们是众星拱月,没有谁可跟女博士比美,不过在这个前提下还是要请女老板做一个公正评价,他这一桌乡下女星是不是也相当耀眼?女老板说不错,这里的女士都挺漂亮,她上回来就感觉到了。霍建明说,我们这里风水特别好,这里的女人不光漂亮,她们还十分纯朴,而且能干。霍建明建议女老板立刻把她的纳米工厂搬过来,他会帮她招一批织布女工,担保她们苗条秀气个个跟这桌女星一样,到时候不管纳米布厘米布随便什么布往她们身上一套都是时装,人家蜂拥而来,到这里即看纳米,又看美女,女老板可在工厂门外设一门岗,专收参观美女的门票,做为高科技产业的额外收入。女老板笑了,点起一支烟说:“把你准备的那几块地给我看看吧。” 我们总是在性别问题上攻击霍建明,因为他在用人方面也有些散步儿。我们曾经提起过霍建明的那些事情,例如他看到一个小伙子跟三个女孩藏在工地边的一间草寮里打扑克,便追问那小伙子是不是跟其中哪一个谈恋爱了,还有那个女老板跑来眯上一眼就问霍建明这里的女孩怎么都这么漂亮?这里边都有些缘故。霍建明那个直辖地盘确实有几个漂亮女孩,客观地说那也不是特别多,但是却特别显眼。外边的客人到他镇上公干,在食堂吃饭时东张西望,时常被他那几个美女吓一跳,错以为进了某一个地下夜总会,忽然来了个端盘子徐娘半老之流,细心一看居然也是风韵犹存。霍建明那个地方水土并不特别优越,此局面实为他苦心经营。有一年夏天台风要来,霍建明跑到一个小学校视察危房,有一个年轻女教员冲他喊叫,说她那个班级的教室屋顶漏雨,早该修了。霍建明指着他的破吉普车让女教员上车,答应到镇上给她拨钱。女教员胆子挺大真跟他去了,而后便成了该镇机关的借用人员,专管校舍危房维修的资金筹措,这女教员英勇善战还特别漂亮,长于公关,省里敢去,市里敢磨,别说县里,于是真让她从上边搞来了不少钱。类似情况还有不少,据说该镇每有用人,特别是用女人,必霍建明亲自挑选,包括镇财政所临时雇用几个女收款员,都要过霍建明目测一关,经他选中的无一例外均秀色可餐,因此霍建明便令人惊叹地搜罗起三五成群的美女,其中乡级精品有三、五个,次精品也有四、五个,聚拢过来,在一个乡下镇府便堪成风景。霍建明常自鸣得意,除说他那地方风水好外,就说他是善用女将,把她们用成了他们镇的一面招牌。我们则一致攻击霍建明好色,我们说他是小土皇帝,后宫佳丽不足三千,也有十个八个。霍建明感叹说时代不同了,眼下一个漂亮女孩就是一颗地雷,看看不错,动了就麻烦,必须在每一女孩的裙子上粘一张标签,像展览橱窗的那些珍玩似的标明:眼看手勿动。霍建明说他不过是用人之长,女性大多比较细致,责任心强,一般也不偷懒使坏,用女将既有利完成工作任务又能调节工作气氛,让大家赏心悦目,何乐不为。霍建明这类散步儿怪论不足为训,我们也还得承认尽管这家伙金屋藏娇在他的权力范围内搜罗了一些乡级美女,倒也不出事情,据说他对镇上的那些女将管得挺严,末婚女青年宿舍单独分区,实行半军事化管理,如大学女生宿舍一般。霍建明本人率先垂范,不越雷池,严禁各好色之徒染指,允许垂涎三尺,务必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喜欢拿霍建明搜罗的这群美女开涮,我们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胆敢把一位来自台湾戴无框眼镜的留英化学女博士编入他的乡巴佬美女军团。我们吓唬霍建明说,那女老板看上去虽然标致,明摆的是个厉害角色,特别是那两道人造眉毛,还有那一支细长的刁在指缝的咖啡色香烟,怎么看都是克相,不是个好鸟。霍建明对我们的看法嗤之以鼻,他说:“你们懂什么女人。”(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2) 我们发觉霍建明确实有眼光,他盯住的这位台湾女老板果然比我们认识的所有挺着个啤酒肚的男老板们要厉害十倍。这女人是个办大事的,干脆利落且资金雄厚。她放弃原定的厂址就像丢掉一块抹布一样,预付定金管都不管,掉头就要霍建明,眼皮眨都不眨一下。霍建明在这位大财神身上当然也是下足了功夫,包括不惜重金购买并提供某环保人士的传单,借他方的恶毒攻击抬高自己的热情相迎,千方百计拉住女老板,防止她吃回头草。我们提醒霍建明,我们说不管所谓纳米布跟避孕套有没有关系,该搞清楚的还是要搞清楚,例如氰化钾问题,那玩艺儿弄不好要死人的。霍建明说他心里有数,他翻遍所有能够找到的关于纳米技术的科普读物,他在那里没有嗅到任何氰化钾的味儿,他认为环保人士林先生是耸人听闻,混淆视听,用一些世纪末预言和恐怖图景吓唬百姓,采取极端手段破坏女老板的项目。那也是一种散步儿,不足为虑。霍建明知道类似林先生那样的绿色和平人士会对邻县下手,肯定也没有理由放过他,因此必须及早防范。霍建明向本镇派出所所长提出要求,让他赶紧搞情报。该所长通过一些警界的关系,找到了邻县那个派出所,从有关案卷中查到了一张林先生的照片,这张照片是林先生案发时被那边的警察拍下来的。霍建明让人将该照片拿到市里请技术人员翻拍并大量翻印,分发给派出所全体干警、各村主任和治安员,以及镇有关干部,比上头下发的通缉犯照片的分发范围还要宽广,特别是纳米布项目拟落脚的村庄,林先生的照片发到了各家各户。霍建明要求所有这些方面的人密切注意动向,如发现林先生出没要立刻报告,镇里还通过驻村干部暗地悬赏,答应为提供林先生线索者提供信息费若干百元。所有这些霍建明的散步儿都让他玩得炉火纯青,他自吹已经建成了铜墙铁壁,肯定能够御敌于镇门之外。 纳米布项目再次进展神速。女老板在霍建明那里选中了一块地,也是位于一个山谷,山谷四周青山环抱,绿树满山,谷中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有小鱼成群结队在水中风一般飘来飘去。霍建明只怕夜长梦多,自己赤膊上阵,组织一个工作班子,亲自带着东奔西跑,上下努力,处理项目报批、征地及其他有关事宜。这人毕竟是个老筛,抓住什么就是正步散步儿一起上,程序让他一一走过,难题叫他一一化解,两个月后推土机轰鸣不止,施工队伍开进了山谷。 这期间风平浪静,绿色和平组织的林先生似乎知道霍建明已严阵以待,一直龟缩于厦门,没有动静。如果他不是害怕山野里的恶狗和狂犬症,也可能只是暂时潜伏,伺机待动。霍建明要求他的手下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时刻提防。 有一天下午,霍建明由该镇经管站人员陪同视察本镇工业开发区,该开发区是因纳米布项目开工而正式设立的。他的手机忽然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位要员,电话通知霍建明立刻派得力人员到县里去,处理一件群众上访事宜。霍建明一问,居然是他这工业开发区所征土地所在村的十数位村民跑到县里去了,这些人未涉及毒药和怪胎问题,他们反映的是该工业区征地赔偿不合理,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霍建明赶紧处理此事。尽管与环保无关,村民们上访总不是好事。霍建明派了一位副镇长赶到县里,从县里包了辆面包车,把十数村民赶紧接回村。霍建明亲自下村,在村部跟那些村民会谈。霍建明对那些人说,他知道本镇工业区征地赔偿确实比较低,特别是眼下低得简直说不过去,几乎是倒贴利息白送人家外商一样。但是如果不这么干,谁会大老远跑到这山沟里投资办厂?你不给人家一点甜头,人家尿都不会给你尿上一泡。霍建明用他的如簧之舌担保村民们的付出最终将得到回报,他说,只要工厂一家家建起来,村民们都可以洗掉脚上的泥巴,穿上工作服走进车间,可以每个月拿工资,不必担心刮风下雨和农产品价格低迷。只要最初项目成功,外商纷纷进入,地价也将迅速抬升,到时候什么好处都有。村民们看着霍建明,将信将疑,不吭不声,这些人比较实际,霍建明给他们一盆口水,他们却宁愿看到一枚硬币。(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3) 霍建明说:“你们好好想想,我什么事没替你们做下来?修渠,还是说修路?” 村民们面面相觑,末了他们说,确实,霍建明是给他们办成了不少事情。 霍建明说得那些老乡愧色满面,哑口无言,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镇。他没想到这回这些村民竟然只是跟他装傻,对他虚晃一枪。村民们悄没声息地在村里呆了两天,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装得顺民一般有如霍建明麾下的那帮娘子军,霍建明一大意他们忽然又结伴跑了,这回干脆直接跑到市里上访去了。村民们对市政府信访官员说,如果他们不能得到更多的征地赔偿,他们还将到省里去上访。市里的官员记下村民的反映,即通知县里研究解决并用一辆车把这些人送回县里,车到县城时,霍建明已经亲自驾到,在那里守候了半个多小时。霍建明沉着脸,没跟那些村民说一句话,拉开车门上车,立刻让司机快走。从县里到乡里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一个多小时里霍建明一言不发,其他村民也都咬紧牙关,车里双方对峙,没一丝声响,气氛极其压抑,划根火柴就能引起爆炸。其间霍建明接过一个手提电话,他在电话里询问那边的人是不是到齐了,东西是不是准备好了?那边的回答看来没达到他的要求,他在电话里大发脾气,说:“赶紧给我弄好,弄不好看我修理你!”恶狠狠有一种咬牙切齿之态。车内村民面面相觑,几个胆小的满脸通红。他们明白霍建明这回不会善罢干休,明摆的是在召人备家伙准备修理他们,一车人互相看来看去,捏紧的拳头里全是冷汗。 “一个都不能走。”霍建明对车上那些人说,“都给我下来。” 车上人脸开始发青,一个个抬头看坐在车中的一个三十左右的汉子,这人留小胡子,暴牙,有些痞状,显然是领头的,他瞪着眼不下车,车上人也就没一个抬起身来。 霍建明指着那小胡子说:“你搞什么鬼?让大家饿肚子?” 那人暴牙一咧说:“你要跟我们做什么?” “做什么?吃饭!” 车上人看来看去,暴牙把牙一咬说:“怕什么,吃。” 霍建明说:“好,有种。” 村民们下了车,霍建明把他们领进镇食堂,宣布说:“先修理肚子,然后修理脑袋。”神经全都崩紧的村民们一看食堂里两桌鱼肉,还有几箱啤酒,当下松了口气,知道霍建明黑了半天脸,其实是虚张声势,他哪里敢让他的人非法拘禁或者拷打上访村民?酒肉修理有什么好怕的?霍建明让那些人坐下来吃饭,吩咐说:“倒酒。”大家都饿得不行,上桌后便如饿虎扑食,夹菜吃肉,开怀畅饮,没一个客气的。 霍建明说:“你们又是县里又是市里的给我长脸,今天我得陪你们喝个够。” 村民们几杯酒下肚,胆气上来了,说:“喝个够就喝个够,谁怕谁是母的。” 霍建明手一摆,就有十来个女子鱼贯而入,正是霍建明的那些女将,这一回又让他派上了用场。霍建明指着那些女子对村民说:“今天我专给你们找母的,你们要喝不过她们,出这个门都别穿裤子,上省里上北京随你们去,光着屁股就行。” 于是就喝开了。乡镇干部职工特别是霍建明特选的女将们哪个不是久经沙场,给几个已经喝得半醉的村民灌酒对她们实是小菜一碟。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大人物如此,小民也不例外,那些村民特别是那个受到重点进攻的暴牙小胡子不一会儿便被霍建明的小镇美女们灌得颠三倒四。霍建明问村民们今天是不是喝得挺痛快,乡下人比较朴实,通常不说假话,他们承认有鱼有肉有啤酒,还有女人,确实喝得挺痛快。霍建明便把眼睛一瞪,说:“那还干不干?”几个脑袋尚未全晕的村民听出他话里有音,他不是问大家还干不干杯,是问他们还上不上访。村民们拿眼睛看那小胡子,小胡子已经喝得不太行了,但是嘴还硬,牙一暴说:“干。” “灌他。”霍建明说。 霍建明的女将把那乡下汉子当场灌醉,椅子都坐不住,“嗤溜”一下整个儿滑瘫在地上。霍建明让人把桌上的酒杯杯杯倒满,揪着小胡子的衣襟把他拖起来,还问他干不干?小胡子眼皮几乎抬不起来,暴着牙,嘴里咕咕哝哝含糊不清,霍建明认真听了半天,点点头说:“好,不干就算了。”(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4) 其实他听到什么只有天知道。那天霍建明让人把一车醉汉拉回村去,第二天马不停蹄立刻又扑上门,不等人家酒醒够就穷追猛打,逐户登门,给每户农民送慰问金若干元。霍建明声明镇上没有钱,慰问金是从镇干部包括他自己的工资里扣下来的。霍建明在那个村里许诺说,待镇工业开发区开工之后,即筹集资金,为这个村修一座桥,以方便村里孩子到小溪对面的小学校上学,可保春夏山洪暴发时孩子们安全过河。该村村民在非常畅快地大醉一场之后终于偃旗息鼓,如霍建明询问的那样不再“干”了。 半年后高科技纳米布厂在霍建明的地盘上修建起来,通往该厂的一条水泥路也建成投入使用。留英女博士办的高科技工厂果然同她抽的那种女士烟一样不同凡响,厂区宽敞规整,厂房高大雄伟,确有一种大家气派。特别是厂区建筑的色彩醒目鲜明,黄色基调,蓝色点缀,在四面青山中气象独具,看上去竟有一种腾越之状。该工厂的设计是大手笔,厂房前部一排六支青灰色花岗石大立柱,把个工厂装点得就像宫殿似的,贵族气派十足,极具辉煌。不要说村中老乡,我们这些也算见过些世面的乡中小官看了都不免目瞪口呆。 但是我们只能眺望其形而难知其真,做为一家高科技纳米技术企业,这家工厂从投建之初即戒备深严,从不让无关者涉足,不像我们各村的蘑菇房似的允许各界人士随时前往观赏。我们不知道女老板和她派来的人员是为了保护我们的身体健康,减少我们接触剧毒物质氰化钾一类物品的危险才严加戒备,还是为了看住女老板的知识产权,防止我们侦察和偷窍而百般防范。在整个基建过程中,人们只能看到那房子在一群从厦门、台湾甚至英国、美国来的训练有素的专业技术人员指挥下一点一点地成形,然后有一辆一辆的载重汽车开进山区,车箱上蒙着土黄色帆布,有绳索密密地缠绕于帆布之上,我们猜想那是工厂所用的机器,或者生产所需的原料,它们究竟是什么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纳米布在我们的心目中空前地神秘,绝对不像避孕套那样老少咸宜。 老筛霍建明也不知道那些名堂,他时常到工地上视察,却跟那些在工地打工的本地泥水小工一样什么都弄不清楚,对此他时有感叹,他说咱们就会本地话,普通话还行,美国话确实一点不懂,要懂的话咱们也不要什么女老板,咱们自己拿纳米织布不就得了。霍建明说运进那家厂子的机器包装箱上全是英文,除了女老板那些人没有谁知道写的是些什么。据说该厂几乎所有机器的包装箱上都画有玻璃酒杯,那当然不是请霍建明给它灌酒,那是要人们小心轻放别打碎了。据说有的包装箱上还标有张牙舞爪异常恐怖的骷髅图形,我们不知道那里边是装着死人骨头,还是氰化钾一类毒药。霍建明说,女老板告诉过他,这家厂子开工后将两头在外,所有原料都从美国进口,所有产品都将出口美国,工厂生产完全自动化,由为数不多的技术人员在总控制室监督和掌控整个工艺流程,除吞进原料和吐出产品外,生产全程均在密闭状态下进行,不像我们乡下人种稻子产大米尽是露天作业。霍建明对自己没法掌握该纳米布工厂的机密并不过于在意,他说:“美国话让他们自己去说,到时候给我交税就行。” 那一天,霍建明的小镇张灯结彩,节目气氛隆重异常。纳米布厂所在的该镇工业开发区更是处处见红,人山人海。在霍建明笑逐颜开,周旋于来宾,准备郑重行其仪式之际,有一个小伙子挤进人群,称有极其紧急的事情,将霍建明拉到仪式现场一侧。 “刚才我在厕所小便时,有一个人也走进来小便。”小伙子说。 “别给我说厕所,”霍建明道,“跟我讲要紧的。” “我从厕所里跑出来,那个人还在尿。” 这小伙子不是别个,就是当初修路时因为偷懒,约三个女孩于工地草寮打扑克,被霍建明收拾过的那年轻人。年轻人显然难以忘切霍建明跟他一起在暮色路头随地排泄然后突然把他丢弃的不雅场景,情不自禁总要提起厕所。那天,在彩旗飘飞热气腾腾的庆典现场,小伙子对霍建明说,他在厕所里一眼认出那个跟他一起小便的人,那人身子干瘪细长,六十左右年纪,穿着一套西服。(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5) “我们都有一张照片。”小伙子说,“就是照片上那个。” 霍建明呆了。他没想到这活宝居然也跟着众贵宾凑热闹来了。 “你没看错吧?”他问。 “没错,他说了,姓林,从厦门来,看纳米布。” 霍建明说:“好,亏你有眼色。” 他当场调兵遣将,派镇里一位分管治安的干部率几个人立刻出动,由报信的小伙子带路,从发现不速之客的小便所查起,务必将林先生堵截于庆典会场之外。 “扣住他,”霍建明说,“什么都别跟他说,把他带到电影院去。” 然后霍建明一边操作他的庆典项目,一边心怀鬼胎,等着林先生的消息。幸好霍建明派出的这几个人颇得力,不到半小时便在工业区庆典现场外的一辆摩托车旁查获了该不速之客,按霍建明的安排,他们没跟这位林先生多嘴,立刻把他架上一辆农用车,拖离现场,带回镇上,弄进镇电影院里。治安干部用手机向霍建明报告说,林先生大喊大叫,说他不是流窜人员,他没有犯法。他是厦门的一位退休教师,他懂法律,上过法庭,谁敢限制他的人身自由,实施非法拘禁,他就让谁进监狱。 霍建明问:“电影院现在怎么样?” “正放片子,一部香港搞笑片。” “瞧,”他说,“谁说我们非法拘禁?我们是请客人看电影。” 治安干部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这看什么呀,全是鬼叫。” 原来这也是霍建明的散步儿。这边纳米布工厂试产和工业开发区落成庆典隆重举办之际,镇电影院同时举办日间电影专场与民同乐。只是霍建明并不是真的大开场门请本镇父老乡亲们欣赏免费电影,他的电影专场紧闭门户,连窗子都锁得严严实实如同看守所,场内稀稀拉拉只有六、七个观众,且都是些特殊人物,不速之客林先生不算,其他观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就一个共同特点:都是十不全。 在霍建明的庆典鼓乐齐鸣隆重开张之际,负责看管林先生的那位治安干部给霍建明打来一个电话,电话里说林先生在电影院里大闹,比里边的十不全闹得还要厉害。该先生居然指名道姓地大骂霍建明,要求立刻放他出去,他要找霍建明算账。 “你跟他说,”霍建明道,“请他好好看电影,别乱叫,小心哪个女疯子抓破他的脸。让他别担心,完事了我就去见他。” 于是再无电话干扰,那天的庆典因此格外成功。当仪式议程全部顺利结束,专程前来参加庆典的本县县长和女老板按动电钮,纳米布工厂的机器发出轰鸣开始启动时,霍建明的工业区鞭炮齐鸣,主宾皆大欢喜,庆典异常圆满,彩头大好。 霍建明在办完他的庆典,送走贵客后立刻赶往镇电影院。这时已过中午,霍建明让他那些保安人员打开电影院大门,把非法拘扣在里边多时的林先生释放出来。霍建明没等林先生喊叫什么,把他推上吉普,即驱车离去。而后霍建明失踪长达十数小时之久,直到当天午夜时分他的吉普车才悄悄开回镇上,其时只有他一人从车上下来,林先生已不知去向。 没有谁知道霍建明如何摆平这位难缠的老头,也没有谁知道他把这位即懂环保又懂法律的老头搞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断定霍建明要不是把他送回厦门,就是把他扔在深山僻野某个无人之处,绝对不敢把他活埋在哪个没人知道的坑里————以老筛的智商论,这种事是肯定不能干的。总之林先生不见了,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当然也没有看到跟他有关的任何认尸告示。 但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传说开始在我们中间流传。我们查究其出处,发现消息同那位曾经被霍建明狠狠收拾过的小伙子大有关联。这位背景深厚的年轻人显然对霍建明耿耿于怀,霍老筛过于自信,竟没想到要提防这个很会记仇的小伙子,居然让他参与办理把林先生与十不全者一起拘扣在镇电影院的有关事务,该林先生在电影院里大喊大叫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小伙子竖起他的耳朵留心细听,然后就把他听到的东西骇人听闻地广为流传。于是我们知道这位林先生专程前来并不为了撒传单,他是特地来会霍建明,找霍建明要钱来的。早些时候,这位林先生通过一家品质低劣的广告公司接了一项业务,按照客户的要求策划炮制了一份传单并到客户指定的地点四处分发、百般游说鼓动,制造事端,直接导致了原拟在该处投建的某台商纳米高科技项目无疾而终,就地夭折,为此林先生获得了一份可观的酬金。林先生好奇心挺强,对自己接手完成的这项特殊业务充满新鲜感,认为奇货可居,有必要扩大战果,因此在酬金到手后不像旁人一样见好就收,反是锲而不舍,继续追踪,不动声色一直追到霍建明的身上。林先生认定通过广告公司跟他发生关系的人就是霍建明,他还认为与他为霍建明所做的贡献相比,他所得到的酬劳远远不够,于是就在霍老筛费尽心机搞来的项目大功告成之际专程赶入深山,找霍建明讨价还价,并严加要挟。(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6) 我们没想到老筛霍建明到头来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用散步儿修理过的人也用散步儿修理他,他弄别人的那些花招最后弄到了他自己的头上。霍建明亲手制造的充满想象力的关于毒药和怪胎的世纪末预言居然奇迹般地悄悄冒头浮现,有如春雨之后露出草地的草芽。霍老筛言之即灵,真让人不服不行。 女老板的高科技工厂开工半年之后,流过厂区的溪流极其可疑地依然清澈,只是水中已经没有小鱼三五成群如风一样飘来飘去。厂区四周的青山上,林木依然健在,只是许多嫩叶的叶梢开始焦黄,如火灸般星星点点。 他们在邀请函里说,如果我决定到会,他们可以负责我这一次旅行的全部费用。这就是说,我可以乘坐厦门航空公司,或者是我能碰上的任何一家航空公司的合适航班,从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直飞厦门,然后前往他们那个县城。我可以不带任何一种银行信用卡,吃喝住行只管花钱,自有人替我理单。这个提议确让我为之心动。 我决定前去。我因各种原因曾数次游历福建南部那一带,该走的地方差不多走遍了,偏偏就是他们那座县城从未去过,因此也算一个遗憾。我没想到该县居然有人会知道我,在他们举办自己的百年县庆时居然给我发来这么一份邀请函件。他们找上我当然也不是没有道理,从发给我的邀请函里可以看到,他们办的是“建县百年庆典暨首届民俗文化节”,他们搞这种节庆活动肯定是挂羊头卖狗肉,表面上相当文化,实质可能全为利益。据我所知时下各类文化活动的主角尽是些商人,真的假的鱼龙混杂,其中一些最活跃者颇有时代精英派头,他们像猎狗追逐野兔子似的追逐各种活动,吃饱喝足玩够之后签下堪称天文数字的某一张投资意向书,擦擦嘴巴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充当座上宾,这已经成为当代一景,渐渐具有某种民俗学意味。当然,任何一种文化节庆活动也都还需要一些陪衬,需要一些如我这样的专业人员到会捧场。我在大学里搞民俗学研究,博士、教授、研究员头衔应有尽有,在所谓“民俗文化节”之类场合出头露面似乎还算合适,因此他们为我奉献一张来回机票不无道理。 我按邀请函提供的号码发去了一份传真,表明自己愿意应邀与会。同时我也说明,我希望借此机会在该地做一些民俗学方面的考察,为我正在进行的课题研究补充一些资料。由于某一全国性学术讨论会在即,我必须在参加完该县节庆活动后立即离开,因此考虑提前几天到该县从事我的考察,如此安排,不知主人是否方便? 三天后他们把一份节庆日程安排电传给我,有人在打印稿上手写一行文字,称他们热烈欢迎我光临,不管什么时候到都行,只需把航班或班车车次提前电告。 走出厦门高崎国际机场到达厅时,我看到接站的人群里高高低低竖着一片小牌,其中一面小牌写有我的名字,举那面名牌的是位女子,短发,戴眼镜,约三十出头,着一种深色职业女装,模样宜人,秀色可餐,看上去令人心情挺好。我凑过去跟她打招呼,她却面露惊讶之色,转头直往我后边看,脱口问:“教授呢?” “我就是。” 我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她,她仔细看了两遍,又抬头看我,眼中满是疑惑。我正琢磨是不是得像碰上警察似的出示身份证,她忽然冒出一句话:“《走婚与传说》?” 我说:“对,是我。” 她点点头道:“欢迎您光临,教授。” 而后我们上车,直奔主题。 后来我才知道这里边有些误会。这里的人大概把我跟某一位学术界的泰斗级人物搞混了,误以为我是个年过八旬,一嘴假牙,满头白发,离轮椅只差半步,跟阎罗王开始有些交情,出门时要带上个把随员的老者。据说他们在接我的轿车里备有一只药箱,氧气瓶救心丹之类应急药品应有尽有。一看接来的这人居然剪平头,穿牛仔裤,那个县里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把我当成准骗子,就跟他们接来的某个十分可疑的来自某南太平洋岛国的所谓富商一样。(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7) 由于同样的误会,当晚我非常荣幸地当了一回主宾。虽然县庆活动正式开张的日子还在几天之后,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一些客人已如我一样提前到来,其中有本地籍旅外人士,有曾在本地工作现已退休在外却对本地充满怀旧之情的老人。为了表示欢迎,当地县政府特安排晚宴为大家接风。我因被误为德高望重且将近人瑞而被隆重安排在县长身边,做为当晚的主要客人,位居衣冠楚楚的商人和退休领导之上。我从机场赶到该县城时已是下午六点半,主人和其他客人都已在宾馆的酒桌前虚席以待,因此我连房间的门都没进,直接就被领到宴会厅里,弄得主客都没了退路,无法纠正误会重做安排。我注意到所有那些人无论大小都往我身后直瞧,我想他们一定想找出隐身在我后边的那个老家伙,接我来的那位女子赶紧出面证实:“就是他。” 于是大家将错就错,共同举杯。 后来那个县长开玩笑说:“当时我光想打电话让15来一下。” 据说他们县工商局属下的15消费者投诉电话信誉度很高,该县人等遇到各种假货时总是求助15。 我说的这位县长有三十八、九年纪,身高体壮,相貌堂堂,穿一身深色西装,言谈得体,风度翩翩。这个人姓魏,叫魏远东。他说他这名字取自某专业名词,他的父母都是中学地理教员,因此他兄弟姐妹的名字都从地理书里出来,分别叫“北亚”、“南海”、“河西”、“关中”之类。我不知道这位魏县长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个人也开了我几句玩笑。他在席间问我有二十公岁没有,我说据我所知学术界尚无公岁的准确定义,不过如果一公岁等于两岁的话,我离那个目标还稍差一点。县长便感叹,说你可怎么办呢,眼下就是博士教授加研究员,等三十公岁得拿什么词叫你?他还指着坐在我身边那位到机场接我的女子说:“早知道你这么年轻,我可不敢把她派给你,这不是把绵羊往狼嘴里送吗?”说得那女子直瞪眼睛。 “曾馆长是我的校友,比我晚几届。”县长对我介绍说,“我们都从厦门大学历史系出来,眼下她干的活跟当初教授们教给她的多少有点沾边。我不行,我本该去读生物系的,你知道厦大生物系可是名牌系。” 我问县长为什么该读生物系,难道一个县长也需要会一点细胞切片?魏县长大笑,他说人家不是管他这类人叫官场动物吗?对生物学的这一特殊物种,生物系的教授们总该有点真知灼见才对。 县长说,节庆之前,县里事情很多,但是事情再多也不能怠慢客人,特别是不能怠慢专家和学者。他指定曾惠华馆长负责当我的向导,配合我在本县做民俗调查。在这一方面,曾惠华可以说是本地最杰出的专业人员。 “把你那些宝贝隆重推荐给教授,毫无保留。”他说,“再见多识广的教授也会挂一漏万,你别怕他。教授研究的是民间婚姻习俗,你正好可以给他做点性教育。” 我看到曾惠华的脸当场发红。她抗议道:“什么话!” 魏县长当即笑着解释:“教授不要误会,我这是卖关子。” 他说,所谓食色性也,涉猎广泛的民俗学当然涉及性的问题,例如教授研究的纳西走婚习俗。有关性包括性教育应当视为一个严肃的学术名词,不应等同于三级片淫秽录相或者黄段子。事实上所谓性教育不是今天的人类才碰上的问题,古人甚至猿人都会碰上类似问题,说不定他们还比今人感到头痛,因为古人所在的年代里资讯缺乏,信息太少,没有电视可看,没有眼下无数的“儿童不宜”,因此他们进行性教育挺麻烦。那时候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孩对男女之事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傻得像个布娃娃似的,到了灯一黑爬上婚床,要没一点思想准备,弄不好简直就要闹出人命案子,因此应当事先对新嫁娘进行一点有关的性教育,这种事从来都让人难以启齿,本地民间却有一种独特的办法来加以完成。 “这是悬念。”县长笑道,“这里点到为止。”(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8) 我注意到这位县长除了能说会道,还确有点学识,以他而论厦大历史系看来还行。他开玩笑说,难得跟一个教授坐在一起,他要尽量对我施展一点鬼力。我觉得挺纳闷,不知所云,后来才明白这个人是在故意卖呆,他说的实为施展魅力。跟我所见过的一些过份长于权术的政坛人物比较,这人让我觉得还是颇有些特别。席间,他对我说本地有句俗话叫“老婆是小的妙,医生是老的好”,他要以此说明本地人认为民俗学教授应当有些年纪才对。我说这俗话说的是医生,跟我没有关系。他说你不博士嘛,博士和医生在英语里都叫“doctor”,是同一个词。这位县长招呼桌边的所有客人,跟这个谈几句,跟那个碰一杯,处理得周到细致,恰到好处,除了开玩笑,他跟我谈的主要是民俗学方面的问题,我不知道他是对我心存疑惑,要多方考证我是否骗子,还是真有些民俗研究的兴趣,仅从他跟我探讨的问题而言,这个人知识面确实相当宽。我对这位县长说,眼下我正在搞一个课题,我把它称为“民俗话语的解读”,我的研究涉及图腾、民俗符号以及它们包含的内容。早些年,我曾多次到闽南采风,虽然从未到过魏县长治下的本县,却心仪已久,因此一有机会便欣然前来。我说我对本县的心仪,究其根源有些特别,主要是当年我在附近探访时听到的一些故事,知道一些跟本县有关的陈年掌故和趣事。 县长说:“都是过去的事。” “我还听说你这里历史上多产土匪,曾经出过一些大土匪。” 我意外地发现酒桌上忽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竟无人以笑声附合我的笑谈,几个陪客者均情不自禁地东张西望,颇不自在。只有县长表情正常,他笑道:“好!” 散席之后,这当县长的一把揪住我,说:“教授,今天我可不放过你。” 不知为什么他对我印象特别深,他不揪那些德高望重的返乡贵客,单独揪我施展他的“鬼”力。他抓着我的胳膊把我带出宾馆,趁夜色走向外边的林荫道,让所有人员都退到一边,只要我跟他在一块。我们顺着林荫道走向一个广场,我看到一支广场灯高高立在一座大楼之前,三三两两有几撮游人在广场漫步,有轻风在夜空里飘拂。 “楼是政府办公大楼。”县长说,“前边广场叫人民广场。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他让我看的是广场前的两尊石雕艺术品。该物勉强有些民俗艺术意味,却是本地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说白了那就是一对石狮子,在闽南这玩艺儿随处可见。 “考考你,你不专家吗?”县长说,“你说这对石狮哪是公的?” “我没研究过这个。”我说。 我凑上去看那两尊石雕。我注意到明亮灯光照耀下的一对广场石狮算得上上乘之作,雕得颇精致,看上去落落大方,威严凝重,有一股霸气。从狮子表情中当然分不出雌雄,但我想要对其进行分辨也不会太复杂,石狮子要不是男左女右,总会有些象征,例如雄狮掌下按着粒球,或者雌狮掌下按着头小狮。 “怎么会有股臭味?”我说,“这狮子怎么啦?” 那石狮身上确实散发着一股臭气。其味恶劣且十分浓烈,远远地我就闻到了,开头以为是附近某个旮旯里什么东西沤了,走近了一抽鼻子,臭味竟像是出自那两石头雕的狮子。我一说,县长赶紧凑上前,鼻子一直伸到石狮的嘴上。忽然他把我往边上一拽,说:“等等。” 他举起一支手臂。眨眼间他的随员从后边扑了过来。 “叫管理主任。”他指着石狮的嘴下令。 他没让我呆在那里看热闹,即拉着我的手离开现场。 “尴尬尴尬。”他对我嘿嘿一笑,“是狗屎,味道好极了。” 没等我们走回宾馆,他的手机就响了。他绷着脸听了半天,只说:“给我查。” 我注意到这位县长在电话里谈的是广场石狮嘴里的恶臭,他对电话那边的人发号施令,要他们把作案者查出来。 “让他吃狗屎!”他斩钉截铁道,“否则你吃。”(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9) 我意外地发现这位厦大历史系毕业生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总是彬彬有礼。 曾惠华是个冷面美人,严肃有加,直言不讳。 她说:“你知道那狮子叫啥?那有名字的。” “这就是让县长一家吃狗屎去。”她说。 那天我们坐一辆三菱吉普到乡下去,曾惠华按县长指令陪同我前往。我们去一个叫前山的山区镇看“霸王阵”,那是一种堪称古艺术化石的,来历久远的民俗表演。曾惠华对我说,我真找了个合适的时候来,由于县里的节庆活动有民俗踩街表演一项内容,各乡镇都组织了踩街队,把乡民组织起来赶排节目。随着庆典临近,这几天各乡镇表演队都在彩排,正好让我先饱眼福。我在前往前山镇的路途中说起昨晚的事情,谈到广场上那一对石狮,曾惠华对我说,不过一个晚上,此事已在整个县城传遍。 “听说不光狗屎,石狮嘴里还有其他东西。” 我不知道昨晚那团臭气里还藏着什么宝物,曾惠华也不多讲。她只是说,广场前的一对石狮真是有名字的,当然那不由县长亲自命名,那是约定俗成,属民间方式。她说,广场一带原是片破库房,魏远东当县长后才拆光整平,搞出一个广场。那一对石狮是本县富源石制品公司雕的,用的是本县出产的极品黑色花岗岩,石质绝佳,雕工成本颇高,据说价值在五十万元以上。魏远东给该广场摆这么一对宝贝只费两行字,不花一分钱,那两行字就是恩准制作单位老板在石狮的底座刻上来历,标明是“人民广场落成庆贺。富源石制品公司敬赠”。广场落成时,两头镇场狮子各披一条鲜花红授带,打扮得像是准备晋京接受表彰的劳动模范一样,没想竟有一位喜欢恶作剧的家伙用黑炭笔在授带上各写一个名字,雄狮魏远东,雌狮陈春梅,一时满城笑谈。 “居然把县长夫人的名字写得一字不差。”曾惠华说,“这人厉害。” 她说,县长魏远东不是本县人,是四年多前从市里调来本县任职的,他的家并没有搬来,一直都在市里,他妻子陈春梅在市国税局工作,几乎不在本县露面,要拿她给广场上的狮子命名开涮,除了需要一些想象力,还真得有点侦探功夫。 “那么孩子呢?”我问,“小狮子谁给起名的?” 她说:“他们光记着给那俩大狮子起名字,把小狮子忘了。这不是美中不足吗?因此另有人主张加以弥补,让县长一家子都有个去处。” 据说魏远东知道自己两夫妻被人们拿去给两头广场石狮命名后并没有动怒,他只笑骂了一句,说:“妈的这些家伙。”后来这个人竟有了一种石狮情结,对这两尊石雕宠爱有加,他喜欢带客人到广场欣赏这两个东西,喜欢在狮子身边,特别是在那头雄狮身边照象,谁要不留神把瓜子壳矿泉水瓶废塑料袋一类垃圾扔在石狮座下,那就像在县长家客厅的沙发上拉屎似的,让他看到了非给训个狗血淋头不可。 “让他逮住了可麻烦,”曾惠华说,“这人土匪得很。” 她说,本县前任县长姓刘,四年前调离,后魏远东才隆重光临。前任刘县长跟魏远东风格差别很大,那人脾性温和,喜欢打哈哈,却做不成事,执政三年,建树不多,有一个毛病是好喝酒,有时醉得第二天起不了床,误了开大会。魏远东来后宣布除接待县外客人,政府公务活动一律禁酒,有几个局长不相信这人会真来,于当年元旦期间借过节之机公款聚餐饮酒,被魏远东查获,整了个半死。后来县政府大楼里开始传播一句顺口溜,叫“走了一个酒鬼,来了一个土匪。”对魏远东颇有不敬。 “这人要凶起来比谁都土匪。”她说。 我恍然大悟。 那天上午我们动身得晚,到了前山镇已近中午。我们在镇上吃了中饭,再赶往镇中学操场,看该镇民俗表演队排练的“霸王阵”。用曾惠华的话形容,这节目真是土得掉渣了,参加表演的有二十来位乡民,都土得很,有的脚上踢拉着一双拖鞋就来参加排练。排练中,他们一人顶一个人头高,奇形怪状的头具,曾惠华说那是麒麟头,由于这种奇形怪状的头具,该“霸王阵”也叫“麒麟阵”。我看到那些麒麟头具都用竹篾编成,用牛皮纸糊实,绘上彩画,有角,头部造型类龙非龙,似鹿非鹿,看上去怪异非常。村民们顶着这么个高耸于头角的怪物,按照一个打鼓师的鼓点在院子里走圈子,一会布长阵,一会变成方阵,舞得兴高采烈。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场上担任表演指导,两人都是城里人打扮,他们用一支哨子指挥,时而把表演停下来,跟那些乡民凑在一起,商量变一个阵势,改一个造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10) “这两个是我的人。”曾惠华说。 她自己跑下场去,对那两人指指点点,领着他们走到场子中心,然后又跑到场外。末了哨子一吹,散在一边抽烟的乡民们又聚在一块,重新布阵开演。我发现这个女馆长挺有本事,那些人全听她的,经她一调理,节目忽然就变得紧凑好看了一些。她对我说,踩街节目光土得掉渣不行,得注意观赏性,这一带乡间的民俗节目多未整理,保留着很多质朴,表演性却嫌不足,她的民俗文化馆负责对每一个参加活动的节目进行整理编排,以便让节庆踩街活动更好看一点,为此他们已经忙了好几个月。眼下各乡镇的节目正在合成彩排,她在陪我参观的同时,要把所有这些节目都再过上一遍。 “这个节目要突出一点气韵。”她说,“我要他们威风凛凛,不慌不忙,大摇大摆。霸王阵应当摆出一种大气。” 我在院子里看他们忙碌,用掌中摄像机拍资料。我感觉到乡民顶在脑袋上的麒麟头非常别致,节目中麒麟的动作笨拙而奇特,整个节目在不经意间流淌着诙谐,确有一种让人心驰神往的久远遗风。我注意到曾惠华对这个节目特别看重,她让那些乡民一遍一遍做,不厌其烦。休息之际,有一个乡民跟我说,他们这霸王阵是祖上传下来的,之所以顶个麒麟头摆阵,是因为西楚霸王项羽骑的那匹宝马叫“玉麒麟”。这时忽然有个人插话说:“这种说法不对,张冠李戴。玉麒麟是《水浒》好汉卢俊义的绰号,项羽的马不叫玉麒麟,叫乌骓。《霸王别姬》就这么唱:骓不逝兮可奈何。” “我下乡路过,听到这边锣鼓声,就跑进来了。”他说。 这位县长居然有此兴致。他说,他喜欢乡下的各种热闹,不管婚丧嫁娶,只要有时间,碰上了总要寻声过来看上一眼。有一回下乡时碰上乡人送葬,他让司机把车停在路旁,摇下窗玻璃听送葬队中的民间艺人哭丧,事后他的司机心惊肉跳,车开得特别慢,唯恐被哪个晦气鬼把车拖进地府里去。县长跟我探讨眼前的表演,问我认为怪里怪气的这个霸王阵有何来历。他说,他觉得这台节目粗中有细,看上去野,有豪爽之气。那些麒麟头让他想起木偶戏《大名府》,那出戏说的正是梁山泊好汉扮做各种杂耍艺人,混过大名府城门,进城搭救玉麒麟卢俊义的故事。魏县长说本乡民间这一霸王阵恐怕脱胎于早年的某个杂耍,跟行伍有些瓜葛,尤其可能跟土匪有关。 “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三百年前的一股土匪。”他笑道,“他们刚刚洗劫了城关,大碗酒喝醉,大块肉吃饱,然后他们玩。洋洋得意,庆贺胜利。” 看来这位在私下里被一些人骂为“土匪”的县长在一个外来的民俗学教授面前并不过于忌讳有关土匪的敏感话题。他坐在小学校操场边的一块条石上,以一个历史系毕业生训练有素的专业水准细述以往,跟我讲起本县早年的匪患故事。他说,昨晚吃饭时教授曾提起本县历史上出产土匪,这话不错。他到本县任职之初,曾仔细研究过县志,根据县志记载,本县一带匪患自古就有,源远流长,尤以元未和明清之交为烈,民国期间匪患更势如洪水猛兽,只到解放后才彻底剿灭,使匪患成为历史。县长认为本县当年多产土匪的主要原因与地理因素有关,本县地处山区,山高林密,比较偏远,历史上一直以交通不便,人民贫穷著称。本县设县之前长期被视为化外之地,政府很难进行有效管理,这一带居民的前身多为各种流民,其中不乏杀人越货负案逃亡之辈,隐居山林后亦农亦匪,一边开山种地,一边聊做土匪,农忙耕田,农闲时弄把锅灰往脸上一抹,操起菜刀就要四处收买路钱,渐渐形成骠悍民风,动不动挺而走险,揭竿而起。民国期间,本县出过一个大土匪头,拥兵自重盘踞于城北山间,当时政府任命的县长到县就位,都要屁颠屁颠吹喇叭抬全猪前往匪穴拜会匪头,奉上重金,唱几台大戏,热热闹闹从匪头手里求一张护身符,否则只能准备滚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11) “当年他们唱大戏搞热闹时大概就摆这种霸王阵。教授有什么感觉?”他问。 他又开我玩笑,问我在这个霸王阵里解读些什么了。我也用玩笑回敬,说我在这里解读村民顶着的头具,我觉得它们似曾相识,我想起昨晚在县城广场上看到的那对石狮,感到二者竟十分神似。县长嘿嘿道:“教授果然不同凡响。”他说这霸王阵的麒麟头质朴之中确显阳刚,有一股大气,如那两头石狮。他还顺便告我说,昨晚我看到的县城广场上的两头石狮眼下已经被冲洗一净,嘴里喷上香水,再无狗屎之臭。 他说,他要求采取最有效手段,以最快速度查获广场石狮案的做案者。据管理部门报告,昨天傍晚,有人在广场大门口处看到两个穿夹克衫的人,神情诡异,手中抓着黑塑料袋,袋中飘出一股臭气。有关人员正满县城四处抽鼻子,兜捕这股子臭味。我忍不住问他是否有这必要。他笑了笑,说当然有必要。他本想把两头广场石狮做为自己的得意之作隆重推荐给尊敬的民俗学教授,不料却捧出了两摊狗屎。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他自嘲着做痛苦状,“尴尬。” 当晚我们住在镇上。镇政府的几位官员腾出他们的房间,让县长和我们几人暂住一夜。县长说他平时并不经常在镇上过夜,不过有一个跟教授呆在一起的机会他决不放过。他当然还是在开玩笑。晚饭后他立刻就没影了,曾惠华告我说,镇上人领他到村里去公干,肯定半夜以后才会回来。她说:“你别看他哈哈哈满不在乎,要命的事多着。”于是我就不等他找我讨教,在房间整理一下当天笔记,就早早上床睡觉。正睡得香时,砰砰砰一阵打门声响,是那县长回来了。我一看表:午夜一点。 他却不是来找我说话的。 “咱们换个地方。”他说,“你到楼上去睡,那房间好。” 我说:“不必了,我这也挺好的。” “你还非上去不可。”他说,“镇里这帮家伙简直就是猪,没脑子!让我睡曾惠华旁边,房间后边还一条走廊相通,这不要我死吗?” 我没想是这缘故。 “有美人睡于侧,赶紧屁滚尿流,呆一边独卧空床,梦中巫山云雨。”他笑着对我一摇头,“你看我这处境如何?挺美妙的不是?” 我只好跟他换房,他还补开了一句玩笑:“机会很好,可得坐怀不乱呀教授,别招惹人小寡妇的。” 曾惠华说,她哪都不去。她要把节目再排一遍,然后按计划到下竽岭村。 县长说:“我们感觉很不好,是不教授?” 我胡乱应答:“哎呀哎呀。” 那是早饭时间。在餐桌上魏远东县长对我说,他想占用我一点时间,领我看本县民俗之外的一些东西。我便问曾惠华后面的日程怎么安排。曾惠华说她还得花两小时左右时间搞她的霸王阵,这两小时里其他人干什么悉听尊便,怎么都行。魏远东县长便开玩笑,说他觉得挺遗憾,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曾惠华馆长不跟我们一起走,让我们太没劲了,怎么办呢?只好像高中男生那样偷偷暗恋?曾惠华瞪起眼睛说:“县长你敢吗?”魏远东即笑,说:“问得好。” 他正色对我说,别看曾馆长年轻,这个人可不得了,他早有一句评价,叫做“有了曾惠华,本县才有了民俗。”这话说来没道理,不过传神。民俗自在民间,跟某个曾惠华无关,但是如果没有她认真挖掘整理,谁知道什么霸王阵狮子吼?因此曾惠华颇有功劳。曾惠华对县长的高度评价却不动容,只低声应道:“县长真看得起。” “当时谁都认为事情办不成,因为县财政困难,没多少钱。我说,有钱谁还不会干?我是读历史的,我知道历史怎么写。”他说。 这个人颇有些自命不凡。他跟我说他怎样不动声色地挤项目,如何赤手空拳从一些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搞钱,言谈中略有自鸣得意之状。他对我说,他们改造眼前这座号称鬼门关的乱坟岗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在那一年里本县城里城外最热闹的行当最让人眼红的职业就是土公,土公们个个印名片买手机,有的还坐上奥迪,业务特别红火。他问我是否知道什么叫土公?我说我知道闽南人拿这称呼替人办理丧事的,包括替人挖墓拾骨抬棺材的。县长大笑,说教授知道的可不算少。(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12) “我在这里挖了不知多少人的祖坟,还让他们自己花钱烧他们祖宗的骨头,这不让人骂土匪成吗?”他说,“他们让我吃点狗屎看来不无道理。” 这人果真有个石狮情结,说着说着又说到那俩石雕去了。他说前天晚上真是尴尬,把两堆臭狗屎隆重推荐给教授了。他说干这勾当的人不会凭白无故请两头石狮吃大菜,他们塞进狮嘴里的东西肯定有些象征性,藏着某些“话语”也就是潜台词。他笑着问我能否对这些话语做点解读。我说要我看这些人也许就是要表达某种情绪。他摇头道:“不对,他们肯定有所指。”这位县长当即发挥想象力,对我诠释石狮嘴里的狗屎。他说,那晚他不是在宾馆里宴请客人吗?这县城不大,县长小杯一举,县头县尾全是酒味,好事之徒感到鼻子发痒便往石狮嘴里塞狗屎,意在抨击县长大吃大喝。 “他们大概是想对我的舌头进行一点教育,他们要我的舌头不要贪酒,他们要告诉我的舌头:你还吃,吃狗屎吧。”他说。 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县长笑眯眯进一步发挥,说也许他这种人真的活该狗屎。他到本县上任伊始即宣布公务活动禁酒,禁令至今有效,为此还整过人。但是他自己照喝不误,上边的贵客,远方的教授来了,不喝还是不行。这种酒有时一杯就换几十万拨款。说来是挺矛盾,号称禁酒,不少干杯,什么山珍海味都吃,有时碰上了无可奈何确实也得尝尝狗屎。他说这就是他这种人的处境,这种处境有点尴尬,一言难尽,不太好形容,总之就那么回事。他笑着问我对此有何见解。我不正面应答,只问:“听说那些人还在石狮嘴里塞了些其他什么东西?” 他的眼睛一亮:“你听说啥了?” 我说我只是偶然听到,具体情况不清楚。魏远东不跟我说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只是摇头,似笑非笑道:“真是香不出门,臭遍千里。可不是吗,除了舌头,也许我的指甲爪子什么的也应当接受一点教育,是不是?教授你这回来得挺值,除了有看的,你肯定还要大饱耳福。” “这家伙好像碰上些麻烦了。”他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跟我提到这么一个处长,他也没说该处长碰上的是什么麻烦。恰在那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站着接电话,嗯嗯嗯只是听,面带满意之色。 “有进展。”他对我说。 他的人在县城那边找到了几个目击者,一致证实那天晚上进入广场的两位穿夹克衫拎黑塑料袋的人士中有一个是“摆摆”。“摆摆”是本地土话,特指一类或先天或后天造成两腿长短有异,走路有如摆渡一样晃荡的人,通俗说那就是瘸子。魏远东县长对这一“摆摆”进入视野感到满意,认为这一来破案容易多了,因为擅长用摆渡方式走路的人不多,在人口比例中肯定居少数,便于调查人员排查。魏远东说,不管该肇事摆摆动机如何,其行为至少已经构成破坏公共设施卫生,妨碍精神文明建设问题。这类在暗中行动的人有如恐怖主义分子,他们无端攻击两块石头实无道理。魏远东希望能尽快将肇事者捉拿归案,他很想让人脱了他们的裤子,用皮尺量一下其中摆摆的两条腿,看看到底相差几分,搞清楚是长是短是哪条腿痒了,让这人吃饱了撑着要去搬弄那些狗屎。魏远东想知道他们是纯粹的恶作剧还是确实想影射一些什么,例如影射魏县长大吃大喝等等,说不定他们的影射还有些根据? “我准备灌他们酒,一天三餐,日日不停,直到他们像我一样听到应酬就反胃,陪我体验一下其中美妙滋味。”他半开玩笑说,“教授要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会见案犯,没准狗屎也能进入民俗学,让教授好好解读一番。” 我们上车返回。在车上魏远东不再谈狮子和狗屎,跟我说起他自己早年的故事。他说他父母都当教员,他是近水楼台,五岁就上了小学。那时是十年制教育,十五岁他就高中毕业。他谎报年龄,通过一位姑父帮忙入伍当了兵,入伍不久南疆战事爆发,他所在部队的驻地在广西,一打就拉上了前线。他那时稀里糊涂就一个新兵,啥都不懂,就是挺勇敢,连长一喊“冲!”,他懵头懵脑端着枪就拱,打了半天才发现不对:他一头钻进密林里,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后来他在那片密林里转了两天,迷了路,怎么也钻不出去。有天下午他找到几颗野果,坐下来刚想填填肚子,忽然有支冲锋枪管从草丛里伸出来,顶住了他的脑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三章(13) “是对方一个女兵。”魏远东说,“脸黑,挺漂亮,冷若冰霜,会讲中国话。” 女兵命令魏远东举手投降。魏远东突然抱住头,一躬身子顺着山坡滚了下去,女兵噼哩啪啦朝他射击,还追了过来,不料一脚踩中他们自己在山坡上埋的地雷,“轰隆”一下炸得血肉横飞。 魏远东大难不死,摸着跑回部队。战事结束后他离开兵营考上大学,从此走上了另一条路。他初到本县时,有一天准备下乡,刚上轿车,一个女子突然从一旁扑了过来,抓住他的车门让他没法关上,他抬眼一看,冲上来的女子竟跟二十多年前差点把他打死的女兵有点像,也挺漂亮,冷若冰霜,手中抓着个东西,不是枪,却是支钢笔,这人就是曾惠华。事后魏远东才知道,这曾惠华的丈夫在县城中学当教员,患白血病,欠下五万多元的医药费,搞得人财两空才走。学校经费困难,无法报销死者的医药费,曾惠华找县政府解决,屡求未果,便采用守株待兔古俗,终于把魏远东狙击于车旁。 他说,古人讲红颜薄命,看来不无道理。曾惠华这人非常优秀,可惜命途多舛,眼下守寡,带一女儿辛苦渡日,还让人说是命硬克夫。家庭不幸却没有影响她的工作,这人敬业精神极好,人又能干,本县民俗文化馆靠她一手操持办起来,其中一流的展品全是她发现收集的。她很有眼光,对专业很有研究,能够在别人两眼一抹黑的地方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去年县城修路,掘土机挖到了一眼旧窑,年代久远大约是晋代废物,人们一看全是破砖烂瓦没一点用处,她却说别急,看看再说。结果她在那些废物里找到好几样珍品,其中有一样非常特别,粗看就是一截陶土烧制的小土棒,细一观察,竟是一支**模型,造型刚健,力度十足。 “你瞧,一不小心揪住那玩艺儿,还是古人的。”魏远东道。 我倍觉兴趣。数年前,我在西藏林芝的一座喇嘛庙前见过一个**造型,那是木质的,我没想到闽南这个山区里也有这类物件。我认为这种民俗物件带有某种符号意味,藏着原始生殖崇拜的影子。我问县长这东西现在在哪?他说遗憾得很,它早被市文化部门调走,现收藏于省博物馆里。 他特别交代我别跟曾惠华提起这事,她挺忌讳人说她找到了那么一根东西。除专业人员身份外,她毕竟还是个女子,一个寡妇。把她跟某一根古人烧制的男性生殖器陶具掺合在一起咀嚼,简直跟欣赏卤大肠一般出味。 我们回到前山镇。曾惠华已经排完她的霸王阵,等着我一起动身。县长魏远东跟我们告辞,说他另有安排,不再打扰我们。他问曾惠华接下来带教授到下竽岭去看什么?曾惠华说不看什么,看鬼去。县长说你要拿鬼吓唬咱们教授?曾惠华说我不吓唬教授,我是很想吓唬一下县长,跟我们去看看怎么样?魏远东说他见过的鬼多了,能吓住他的看来暂未出生。下竽岭的鬼他早就知道,他还仔细地琢磨过。 “教授也可以仔细琢磨一番。”他说,“曾馆长可以帮着解疑。” 曾惠华眼睛一瞪没有说话。 “他们民俗馆打报告向我要钱,说陈列室里物品珍贵,得有一面防盗铁门。我的口袋里存货不多,只批准他们买一枚大铁锁,这样就把曾馆长得罪了。”魏远东对我嘿嘿道,“从那以后她看到我总是翻白眼。” 曾惠华道:“瞎说。” 县长扭头跟我握别。 “瞧,我的处境总这么尴尬。”他笑着把腿一晃,“咱们拜拜,回头请你一起去见一见那个,那摆摆。”(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1) 我们去看“跳加关”。我们去的下竽岭是个大村落,有三千多人口,居于群山中的一个小盆地。我们去了村委会,那儿有一幢两层小楼,楼前一圈围墙围了一小块广场,有数十村民围在那广场边,大声说话,抽烟,忽然有一个人从场外蹦进来,噼哩啪啦一阵声响,一股怪风扫过,“跳加关”郑重开场。 我不知道大鬼念的是什么咒语,只觉它简短有力且凶狠,节奏感和表演感都特别强。有些人相信咒语具有魔力,他们熟悉的咒语通常分两大类,一类字面上含有具体意思,如《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芝麻开门”,一类则已经完全形而上,成为某种音节的组合,听来让人不知所云。我向曾惠华询问究竟,她对我说,大鬼喊的是本地话,俗语,表达一种赌咒,没有特别的意思。我让她把这两句乡土咒语教我说一遍,意外地发现她表情有些尴尬。 后来她问我对大鬼和他跳的“加关”有何见解。我问她是不是准备把这个节目拿到他们的民俗文化节上去露一下脸。她说挺遗憾的,大鬼和他的表演已经让县长魏远东枪毙了。县长几乎欣赏过这里的每一个预选节目。我评论说,魏远东学的是历史,他还真懂一点民俗,所谓“跳加关”要我看脱胎于民间某种迷信活动,可能是跳大神捉鬼的一种变体,这种节目难登大雅之堂。曾惠华当即发笑,承认我说的不错。 “从专业观点看,跳大神也是民俗,当然另类了一些。”她说。 曾惠华说大鬼姓林,有些来历,曾贵为下竽岭村的村长,当年威风凛凛,在村里说一不二,曾率村民在村子外的一座乱坟岗上开荒造梯田,把满山野坟挖开,将死人骨头四处丢弃。后来有一年,有人告发该村长肆无忌惮地聚众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县里派员一查,居然确有其事。这位林村长少年时,村里一个有家传的老汉时常“跳加关”,让孩子们看得心醉神迷。后来闹文化革命破四旧,类似表演一时绝迹。时过境迁之后,林村长不禁怀旧,想看看“跳加关”,恰好老汉留有一个儿子,曾偷偷摸摸学过几手,于是如文物出土,被林村长挖掘出来,每逢村中大事或者节庆热闹,必拎上来热烈出场蹦哒几圈,对村民来说其新鲜劲远胜于芭蕾电影《天鹅湖》里的四小天鹅。因聚众闹神被告发后,这人索性不当村长,弃官而就神,改任庙公,主持集资重修一座早已毁弃的土地庙,成庙后亲自坐台收香火钱。后来他开始跳加关,他的跳神动作在本地传统技俩之外更有创新,动作更凶狠,更野,渐渐的前村长也就变成了大鬼。据说大鬼跳加关能一直跳到地狱里去,他会在地狱里帮鬼卒拉大锯,把某个刚下地狱当过biao子的女鬼从头到胯锯成两半,还能弄几滴鬼血滴到地面上。据说有一次他跳着跳着就咬住某个厉鬼的喉管,然后几百米外村头那边,一块大青石下忽然就渗出了一缕黑血。由于凶猛强劲,本乡各野鬼特别怕他,有如害怕钟馗。 大鬼让我拍了一张照片。他把双臂张开,躬身抬腿,做苍鹰扑食状,模样颇凌厉。拍完照片一收姿式,他朝站在一旁的曾惠华眯了一眼,忽然一指:“饿坏了。”在众人发愣之际他又补了一句:“老公不能用,废了。”而后丢下个纸包即掉头离去。 后来人们偷偷跟我说,大鬼会看相,据说特别会看女人相。这个人跳加关捉鬼之余还兼看病卖药,他只卖一种药,叫“还阳散”,该药专治男科疾病,价格不贵,每包十元,与乡间地摊卖的毒鼠药大体相当。所谓“还阳散”其实就是一种民间春yao,本土伟哥,治成年男性房事中痿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久而不泄之类。大鬼一向行事怪异,也不知他在曾惠华的脸上看出什么了,竟白送给她一包男科药。 曾惠华让我看大鬼的“还阳散”,我发现那就一些土灰色粉末,杂有一些小碎片。曾惠华说,有人讲大鬼的还阳散是一剂猛药,其主要成份是死人骨头,是大鬼从野坟里挖出来的,百年以上半烂不烂的老年女性死者的陈尸朽骨研磨的粉末。据说他有一根专砸死人骨头的小铁锤,他在一块烧红的瓦片上磨骷髅粉,一边使劲研磨一边眼冒青光,恶狠狠地念咒驱鬼:“哈掉!哈掉!”(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2) “够生猛的吧?”她说。 我说民间确有一些偏方专用凶险毒物,事实上这不可能真有效用,只能估且做为一种习俗加以研究。曾惠华说,我们这里能让教授你研究的还真不少。 她跟我说了魏远东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秋收,他坐一辆吉普车下乡,因为刚下过雨,他的车陷在路上的泥坑里。他看到路边有一伙割稻子的青年农民把镰刀丢在一旁,围在田头,不干活,也不抽烟,他就下车看热闹去了。”她说,“那些人不干别的,掏小老鼠吃呢。” 她说,县长魏远东走到农民堆里,请他们帮他把吉普车从泥坑里推出来。有个年轻人从掏出的老鼠窝里揪出一只刚出生眼睛还睁不开身子粉嫩的小老鼠递过来,说:“敢不?”魏远东眼睛一眨不眨,接过那只小老鼠,张开嘴巴就塞进去,只听那小老鼠“吱”一声尖叫,就让他给活活吞进肚里。 “你说土匪不?”她说。 这位女馆长对县长颇不敬,我发觉她语气里的“土匪”不是名词,可以当形容词看。她对我说,你别看魏远东彬彬有礼,读过历史,非常自以为是,说出话来全是资治通鉴,这人骨子里特匪。他当过兵打过仗,据说当年在战场上差点报销,饿得连四脚蛇都生吃过,一只小老鼠对他算不上什么。本地乡间民俗,认为生吞还没开目的初生小鼠有大补,能提高人的性能力,魏远东这人倒是颇入乡随俗。那一回他居然镇服那一伙青年农人,大家一哄而上帮他把吉普车推出了泥坑。 那天我们在下竽岭村路旁的一家小饭馆里吃中饭。乡间中饭挺简单,炒两个菜,开两瓶啤酒,随便对付。吃饭间,忽然有人从小饭馆里边的雅座走出来向我敬酒,我一看却是该村村长,一小时前看大鬼“跳加关”时我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忽然躲到这小酒馆喝酒来了。他对我解释说,他在陪镇上来的客人。曾惠华跟村长在桌边叽哩咕噜说了好一会,我意外地发现他们的表情有些异样。他们的话里提到省城,提到修路,还有包工头。 村长走后,曾惠华对我说,此刻村长在小酒馆雅座里陪镇长,还有镇长带来的客人,客人有两位,是省里派到这里办案的。省直某重要部门的一个处长出事了,牵连到本县一些人,据说其中有几个要员,案子涉及修路。昨天,有关方面正式在一个有不少大小官员出席的会议上公开宣布限期,让涉案人员坦白自首。眼下全县满城风雨。 “早几天已经有些风传。”曾惠华说。 她忽然提起县城广场的一对石狮。她说,那天晚上管理人员从石狮嘴里掏出了两摊臭狗屎,跟狗屎一起塞在里边的还有钱,用橡皮筋扎成一迭一迭的钱。据说狮嘴里起出的这些钱都是美元,每张面额百万,一迭合数亿,全部加起来足有百亿美元。 “是些纸钱。听说眼下阴间里的鬼也喜欢美元,所以有人用‘冥国美利坚中央银行’名义印这种纸钱,让人们买去上坟时烧。” 我不禁“啊”了一声。 我想起魏远东。我记得他在领我观赏他造桥修路的政绩时,似乎很不经意地说起他的一位老同学,这老同学在省直重要部门当处长,官不大,神通不小,给他帮了大忙。他提到这位老同学好像出了点麻烦,却没再说下去。没准他说的就是曾惠华讲到的这位犯了案的处长?这位处长的案子看来正在我涉足的这个县发作,该案会牵连到哪个要员,难道是县长魏远东?广场石狮嘴里总额数百亿美元的纸钱也许真有些意味,魏远东说有人要对他的爪子指甲什么的进行一点教育大概就指这个,他手脚发痒总想找出某个“摆摆”,看来是有些缘故。 那天真所谓“说曹曹到”,曾惠华刚跟我说起狗屎堆里的纸钱,下竽岭村村长忽然从小酒馆雅座里直扑出来,举着一支手机对我叫道:“教授,县长找你!” 魏远东居然把电话打到这小酒馆里来了。 “教授还好吧?”电话里他还是不慌不忙,彬彬有礼,客气备至。 我说我挺好的。(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3) “下竽岭的大鬼有趣吗?”他问。 我说有些意思,挺耐琢磨。他马上笑出声,说教授一定看出这就装神弄鬼一个跳大神的。我学他的话说,这个人跳神捉鬼也还有些“鬼”力。魏远东大笑,说教授你在损我呢。他问我觉得大鬼最有意思的是什么。我说这人的捉鬼咒音调特别铿锵,节奏感特别强:“郎爬!哈掉!”魏远东头一回没听明白,让我再说一遍,而后就在电话那头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我立刻明白这一回不对了。 原来那是一句民间粗话。所谓“郎爬”在本地土话里即男性生殖器,“哈掉”一词直译起来大致相当于“夹住了”,两个词合在一起的意思是说那玩艺儿给夹住了。本县多产竹子,早年乡间多用竹凳,竹凳用竹篾子做凳面,竹篾子弹性大,时有男子坐姿不好,在凳子上摇来晃去,一不小心腿间那团东西陷进凳面的竹篾之间,让两边两片竹篾紧紧夹住,挤不下去也拉不上来,上刑一般痛得你丝丝抽气,偏又局面尴尬让你说不出口。这就是所谓“郎爬哈掉”。本地人将此引伸到形容一些尴尬境况,有时简化到只用一个词,就叫“哈掉”,即“夹住了”。 “这个就不用解读,只要设身处地想象。”魏远东笑道,“教授你琢磨一下。” 魏远东找我当然不是就为了拿他们的本地粗话打趣。他是要向我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姓曹,叫曹志刚,是本县一个农民企业家,办了一家赫赫有名的“富源石制品公司”,县城广场上两头俗称石狮的石雕艺术品就出自他的这家公司。这位农民大亨的总部设于县北黑虎山区,离下竽岭村不远,魏远东让他开车到这里接我去该公司走走,为此特地给我打来电话,先行说明并做介绍,以免唐突。 “这个曹志刚跟我差不多,”他说,“业余民俗家。他有些好东西。” 我说:“恐怕我得跟曾馆长商量一下。” “她你就别管了。”他说,“我会交代清楚,让她做她自己的事。” 他竟然又提起“摆摆”,他说,他们已经在县城里找到了六个摆摆,其中四个有作案能力。他已经郑重其事的让人在他的办公桌前摆上一张适合瘸脚者端坐的椅子,兴致勃勃地等待同其中有关的一位进行一次亲切的会见。 “教授你应当早点回来。”他笑道,“咱们怎么办他?哈掉?夹住他?” 我注意到魏远东情绪挺好,不像是碰上麻烦的样子。 曹志刚大约四十上下,是个矮胖子,肥头大耳,貌似忠厚,却异常精明。这个人开着一辆崭新的本田车,专程赶来接我到他的大本营,并非请我去给他开讲座,是拉我入伙去的。这个人打算任命我为他的高级顾问,为此我可以得到一套呢子军服,军服上有两杠三花上校军衔标志,我可以背一支驳壳枪,带两个马弁也就是勤务兵,马弁背的是乡人打鸟的土铳,驳壳枪和土铳均为木制,涂以黑漆,如戏台上的道具般纯属摆设。我和我的同伙们将驻扎于黑虎山一带,占据那里的一座大炮楼,扼该山区通往县城的主要通道边,我们要在那条道路上用粉笔划一条白线,所有企图跨越这条白线者都必须付费,就像他们企图进入高速公路一样。我们把不服从者头朝下吊在屋梁上,用鞭子抽打他们,在他们尖声嚎叫的时候,我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这个民俗学教授被邀请入的如此一伙说白了就是土匪。 曹志刚是土匪头。时代不同了,如今此地的匪伙不再称某军某团某队而称某公司,曹志刚的匪部称“黑虎山大炮楼险境公司”,曹为公司总司令。曹志刚说,他这个总司令是县长魏远东特封的,县长同意将黑虎山一带交给他,让他当土匪头,杀人放火收买路钱悉听尊便,县政府只管提成收税。 以上描述有如天方夜谈,我在这里使用了一些修辞手法,主要是因为时下市场规则已全面渗透,需要有一些新鲜方式以求刺激消费。 那一天我应邀前往时,并不知道有入伙分赃那么好的事在黑虎山翘首以待,我听说农民企业家曹志刚业余时间喜欢收集民间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手中有一些珍贵的民俗物品,为此才同意前去。曹志刚亲自开车到下竽岭接我,他有一副忠厚相,见人笑笑,算是招呼,一看就让我觉得顺眼,于是我就上了贼船。我们顺一条山间公路前往黑虎山,曹志刚开车,乘客仅我一人,一路上有一句没一句随意说话,闲来可以看看车外风景。我发觉我们行进的山间公路是一条新修道路,铺柏油,路况不错,曹志刚说这段路是他公司的工程队承建的,已经完工一年半,工程款还没拿到,今年春节民工们要回家过年找他讨工钱,他卖了一批石料,好不容易凑几个子把他们打发走,要不如此,他自己就别想回家,只能躲哪逃债去。我问他为什么没拿到工程款,他说县里没钱,县长魏远东在这里修路造桥,都是只靠一点启动资金先干,空手套白狼。(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4) “不让干,”他说,“断我的根了。” 一路上,我注意到黑虎山一带山高林密,自然风光很好,但是这里一处那里一处有一些打石场散布在路旁,这些场所无一例外,都是林木凋零,岩石裸露,被凿开的黑石创面灰白,山坡上刨出的堆堆黄土堆像大地上的疮疤一样,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路旁的小溪流水混浊,淌着一种淡白色的浆液。曹志刚承认这都是他的“富源石制品公司”的功德,他们在山间采石并用磨机把石料磨成各种可以在市场上出售的东西,在群山留下疤痕,把磨石的废水排入溪流,这些含有机油、润滑剂、石料软化剂和石浆的废水一直流到县城,成为人们吃的饭菜里的调味素。所以曹志刚在劫难逃。 我不知道对这位曹老板应当同情还是应当反对,我只问他眼下打算怎么办。他说:“只剩一条路:上山为匪,县长特准了。”我一听就懵了,不明白他讲的是什么黑话。 我们到了曹志刚的公司总部,我在不经意间吃了一惊:在高山深谷之间,竟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扼于山道边,这建筑琉璃瓦屋顶,外墙遍贴黄色瓷砖,装修得非常现代,却肯定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建筑,其结构为土木结构,形状为园筒形,状如碉堡。 这确实就是一座碉堡,为早年土匪所建,本县人称之为“大炮楼”。这座大炮楼位于黑虎山中心地带,民国时期黑虎山一带为本县最凶悍的土匪头子的地盘,大炮楼即为当年土匪司令部所在地,眼下为“富源石制品公司”的大本营,盘踞在这座大炮楼里的是一位家资数百万的今日山大王。这位山大王开着他的进口轿车,带着我以大炮楼为中心,绕黑虎山转了一大圈,让我看山上的密林,看小溪上的踏脚石,看缠绕于两座险峻山头间的崎岖小道,我们还下车登山,探访了一个巨大的山洞。曹志刚对我说,这个山洞当年也是匪窟,它藏得下三、四百个土匪。 曹老板在经营采石卖石和承包交通建筑工程之余兼事收藏,他收藏各种民间器物,从石磨盘到水车风柜,整整摆了他那炮楼的两间屋子。他领我看了他的收藏,我觉得良莠不齐,他的收藏品中不乏一些从民俗学角度上看有点意思的民间物品,总的看却嫌粗疏。我问他是不是还有些其他收藏品,他笑而不答。 “通常我只让人看这些。”他说。 当晚我住在大炮楼的内设招待所里,该招待所的设施非常先进,绝对不比县城宾馆逊色。曹志刚跟我在招待所里说了会话,他的一个手下跑来报告,请总经理去接一个电话,曹志刚告辞出去,片刻又转了回来。 “县长问你好。”他说,“是他的电话。” 他在我的房间里对一个跟进来的部下发布命令,要他带某几个人到县城去。我注意到他点的几个名字都怪里怪气:“阿角,死猪,还有老三,让他们去,马上。”言谈间确让人感觉到一点山大王的味道。 他说,他知道自己的石制品企业早晚面临困境,他得从长计议,另想办法。前些时候他去县里找了县长魏远东,县长对他说,黑虎山除了山青水秀自然资源好外,还有一种资源叫人文资源,包括散布于四处乡间的风柜石磨水车之类民间物件,也包括昔日的土匪及其遗存,这些都可资利用。县长的话使曹志刚大有感触,他找了一些擅长谋划的人商量,认为可以利用本地优势,转业投资旅游,搞一个黑虎山大炮楼险境旅游区,可以搞股份公司合资开发,修路建房,购置设施,成立机构专事经营。策划人员提出,可以把专营公司老板称做“总司令”而不叫“总经理”,下设参谋作部后勤诸部,分别管理各有关事务,把个公司弄得跟军事机构一般,以求最大限度的刺激效果。曹志刚说,他这个黑虎山大炮楼险境旅游区要突出特色,要设民俗展品陈列馆,把他收藏的那些民间器物加以充实,陈列以供欣赏。另外,可设本县匪患和剿匪战史馆和旧日土匪兵器陈列馆,本县不乏这些方面的实物。旅游区还要设射击运动场、野外求生训练区和奇境溶洞群等供游客锻炼、消费和探险,大餐厅可安排在山洞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像东北威虎山土匪一般上“百鸡宴”。同时,还可考虑一些能让游客玩个痛快的旅游活动项目,如让游客自愿选择角色,或扮土匪,或扮剿匪小分队人员,双方均发给仿真汽枪和带颜料塑料子弹,让他们成队结伙上山入洞,按某几条游戏规则乒乒乓乓打去,胜者有奖,土匪胜者奖大洋若干,剿匪人员胜者记功授勋。在这种地方玩这种战斗游戏肯定比在电脑上玩要有意思得多,估计可以吸引不少热衷寻求刺激和冒险的游客。曹志刚把这一想法告诉魏远东,魏远东很感兴趣,说这恐怕真是一条路子。魏远东开玩笑说曹志刚这是上山为匪,曹志刚说,这还不都你逼的?(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5) “他让我请你当公司的民俗学顾问,”曹志刚说,“他说,搞这种名堂不是打石头,层次要高,品味要新,要找一些有学问的牌子硬的人加盟。” 曹志刚并不需要我常驻大炮楼,带两马弁背一支木制仿真匣子枪为他看门,我还当我的教授,只把我的名字和职称及其知识产权供他使用,帮助他招揽游客,显然我还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好处。我没显出对这些好处过于热心的模样,因为曹老板的这一计划略显大胆,尚在拟议中,还不到需要我做出决定的时候。 为了表示他对我入伙的百般期待,曹老板提前支付定金,他没有在大炮楼提供现钞或支票,而是赠送一份礼物,应当说该物对我而言胜于现金和支票。这是一只扁园形状的青瓷小罐,小罐外形精致,纹着浅色花纹,由上下两片对扣在一起,一看就是古物。曹老板说,乡下人把这玩艺儿称做“秘盒”。他把该秘盒的上盖轻轻旋开,里边竟塑着一幕春gong,两个精巧的小瓷人一男一女,束发**,正准备行其房事。其中最带符号意义的是挺立于裸男身下的**既大且坚,夸张得失常,却让人望之难忘。 我立刻想起魏远东跟我说到的所谓民间的性教育,也许他指的就这东西?我得承认尽管自己研究过民间婚俗,曹老板的这类收藏品却是第一次见着,光看着就觉挺兴奋,别说还能据为已有。我觉得曹老板确实不简单,对我这种民俗学者,此类物件比什么都珍贵,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收下这份定金是否合适。 “看起来挺有意思。”我说,“恐怕我不好拿。” “你又不当县长你怕什么?怕查你受贿?就一点小见面礼。”他说,“你不教授吗?它对你有用。我就拿它当摆设,你还能拿去研究不是?” 曹志刚说,眼下办事都有价,干什么事花多少钱大致都有行情,他只是不知道请大教授当顾问行情多少,如果是承包修路工程,应当拿个百分之几出去他清楚得很。 我忍不住问:“你修那些路也送?” 他说:“送啊。” “他们收?” “行情嘛。”他说,“别碰上爪子特别硬的就算好。” 我把他的秘盒收了下来,我想我怎么收都跟那些人不一回事。我想起县城广场上那一对石狮,它们原都出自曹志刚的手下,我不知道他把它们摆进广场是不是也需要根据某个“行情”买通公共权力。看来光对该石狮的舌头进行一点教育还不太够,确实需要有人用某种方式对它的爪子也进行一点教育,否则似乎就太不公道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离开大炮楼,曹志刚亲自开车送我返回。按昨天走时所约,他把我送到水头乡跟曾惠华会合。路上,曹志刚特地交代我不要把秘盒给曾惠华看,他说:“魏县长说过,别让她知道这东西。” 我挺惊讶。曹志刚说:“早些时候她从破窑里找到一根家伙,弄得到处声音,现在再加这一个春gong还了得,县长都吃不消。” 我觉得他的话言外有音。 这一天,最让我意外的事情发生在跟曹志刚告辞之际。那时我们到了水头乡乡政府所在地,曹志刚把我送进办公楼内,曾惠华已经等在那里。曹志刚跟我笑笑,掉头走开,没料有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人在门口堵住他,“咔嚓”一下给他上了手铐。 我们全都呆若木鸡。我在那时想到他提起过的“行情”,看来该行情出轨了。 早些时候,有一天下午,一个穿皮衣,涂口红,打扮入时的女子来到本县县城,进了位于县城西边的民俗文化馆,指名要找曾惠华说话。有人把女子带进曾惠华的那个屋子,那女子也不坐,只是站在窗边看曾惠华,脸上冷若冰霜。 “我叫陈春梅。我儿子叫魏小东,魏远东是我丈夫。”那人说。 曾惠华对那女子说:“听说过。” “你就那寡妇?你丈夫死了?”那女子问。 曾惠华说:“看住自家老公,旁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这个曾惠华与陈春梅以及陈春梅后边的魏远东之间的事情肯定是一言难尽,平常表面之下极耐研究。可以想象一下,哪个人的老婆会无缘无故忽然大老远跑到某民俗文化馆,专程探望这里的某一位寡妇曾惠华?(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6) 我们赶回县城,比原计划提前一天。此前,县政府办公室给水头乡乡长打了个电话,要他通知我们提前返回,特别说明是县长亲自交代的,结果我们匆匆动身。 我不清楚魏远东县长有什么事要催我们返回,不清楚是跟所谓“摆摆”有关,跟让人突然逮走的曹老板有关,还是跟他自己有关。曾惠华对此不做任何评说或猜测,我们只是赶路。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开足马力奔跑,两个多小时后赶到县城,那时约是上午十点光景,县城里热闹无比。我注意到离开不过几天,这座小小的山区县城几乎变了个模样,满城楼宇刷洗一新,到处张灯结彩,县城主要道路的上空纵横交错都拉着三角彩旗条,路边的每一根隔离栏杆都绑上旗杆,有五颜六色的广告旗迎风招摇。所有沿街店面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门楣上高悬标语,多为“热烈庆祝建县一百周年!”“祝首届民俗艺术节园满成功!”之类。 曾惠华说:“街上人多得有些不对头。” 我们的吉普车开到县城中部十字路口,曾惠华要司机停车,她让我在车上坐着别动,说她要下车问个事情。我看她就在路边一个水果摊前站了会儿,跟摊主说话,那摊主可能认识她,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好一会儿,摊主模样相当兴奋,比手划脚动作幅度挺大。然后曾惠华跑了回来,拉开吉普车的车门。 她说出事了,魏远东出事了。她抓过她的包,说她要先下车一下,让吉普车司机把我送回宾馆。刚把车门关上,她又摆手让司机别动,她站在车下边翻她的包,从里边翻出一个小纸包,把它递给我,说:“麻烦你了教授。托你把这交给他。” 她说的是魏远东。我一看,她让我交给县长的竟是下竽岭村大鬼给她的还阳散,据说其主要成份为骷髅粉,主治“痿而不举”等男性性功能障碍疾病。 “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不像表面上听来那么简单,教授,”她说,“不要一听就信。有些事不光是那么回事,有时候人很无奈,是注定的。” “到底怎么回事!” “教授就别问了。” 我转口问她魏远东究竟出了什么事?她答得简略而生动:“让人阉了。” 她背起她的包,一甩头发走开。我在车上抓着她留下的纸包,心里纳闷不已。我想这还阳散如果还能疗治阉割,那简直没谱了。然后吉普车开进宾馆,那边汽球高悬,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热闹非凡,正汇集着四面八方前来参加本县庆典的贵客。 我在大堂意外地见到了魏远东。这位县长穿件衬衫,系条领带,风度翩翩,精神抖擞地在跟贵客们周旋,声如洪钟,笑声不断,根本没有一点出了事的迹象。他一看到我立刻挤出人群,一把将我拉住,把我介绍给厅堂里的那些客人。 我从他的玩笑声里听出他至少是生殖器无恙。他给我介绍的那些人都有些身份。省里市里某部门的领导,某跨国公司驻本省机构的代表,某日本华商株式会社社长,加上一些港商和台商。我在这些政商人士中略显孤单,如一只狗熊混进了猴群。 魏远东对我说,他让办公室的人通知我赶紧回县城来,是因为本庆典定于今天下午举行新闻发布会,该会原参加者为各新闻单位人士,后决定特别邀请我参加,因为本县办节打的是民俗文化旗号,教授专家出场可壮声威。 “让你给我们当一次道具,”他开玩笑道,“请多包涵。” 我只能答应。俗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没拿魏县长钱财,却是吃他喝他住他还拿他机票,让他当个玩具木偶在某个需要的场合舞弄几下似乎难以避免。 午饭后我在宾馆里睡了一觉,下午在宾馆会议厅参加了庆典的新闻发布会。整个期间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抽动鼻子,以期从空气中嗅出一点异样的气息,这个县城里似乎正在出一些什么事。我感觉到整个宾馆弥漫着一种油炸食物的香味,我知道本地一些厨师善长油炸物品,能够把自己到手的任何东西拿去下油锅,鸡鸭鱼肉飞禽走兽蛇鳗龟鳖,甚至香蕉都能裹粉勾芡油炸出绝妙味道,我不知道他们这会是否正在把魏县长远东油炸成本县又一道小吃名点。(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7) 我在新闻发布会上的没有一句台词,只做群众演员按预定脚本友情出场,在被介绍给众人时起身鞠躬,拍两下巴掌,然后洗耳恭听。幸而整个演出时间不长,魏远东县长发布完新闻后把我一拽,说有事找我,还轻轻晃了下脚,一挤眼说:“摆摆。” 我挺吃惊。难道他们真把某个瘸子给弄住了? 散会后我们走出会场,上了场外一辆轿车,车开出县城,忽又从一个十字路口绕回来,从另一个方向驶向县政府大楼前边的广场。 “从宾馆到广场的通道暂时不通。”魏远东解释说,“只好舍近求远。” 我在县长的轿车上终于找到机会,可以把曾惠华托付的事情办掉。我从我的摄影包里取出下竽岭大鬼的还阳散,把它交给了魏远东。 他惊讶道:“这什么土特产?” 我说还真是你这里的土特产。我向他介绍了该药,他一听说本药专治阳痿即嘿嘿发笑,也不多话,只说:“教授,你这是给我送温暖嘛。” 我们的轿车七拐八弯开进广场,我注意到广场上稀稀拉拉有一些行人过客,广场四周遍插彩旗,广场前部有一块用塑料布隔出一小块隔离带,一眼看去有些扎眼。 “隔离带前边那条路出去就是县宾馆。”魏远东指着那块塑料布说,“你来的那天晚上,我就领你从那条路过来。现在我让他们把道路封锁起来,暂停通行。” 没有其他人,包括腿脚麻利的或者不麻利的。 我问:“隔这块塑料布干什么?不让人看?” 魏远东说:“我让他们隔的,临时措施。” 他说,县庆庆典还没开张,这里就已经热闹得不成样子了。从昨天傍晚起,这个广场上人山人海,石狮面前人挤人,挤得比正月十五的庙会还有厉害。昨晚本县医院收治了十五位被挤伤的群众,其中一位六岁男童差点被踩死。据广场管理处说,仅被踩脱的各类男女鞋就拾了半箩筐,可见拥挤之甚。 “昨晚我带政府办主任到这里疏散人群,把城关派出所的全部警察都用上了。”魏远东说,“封锁道路,隔离石狮,组织人员,防止事故。一直弄到半夜两点。” “这儿怎么啦?那么多人挤什么呢?” 魏远东咧嘴一笑道:“喂,教授,你看这俩石狮哪是公的?” 我记得我到本县的头天晚上,他就问我这个问题,当时没容我细加观察,就因发现狗屎不了了之。不知为什么此刻他不回我的话偏要旧事重提,又问到性别鉴定上了。 我说:“让我瞧瞧。”我凑上前,稍一观察我就断定靠宾馆一侧的石狮为雄性,因为此狮爪下按着一粒石绣球,而另一狮爪下却是一头小狮。 “教授你不能只看表面,你应当从本质去把握。”魏远东说。 他拉我在雄狮的一侧蹲下来,我当即瞠目结舌。 这头雄性石狮的腹下雕有一段近一尺长的狮根,雕工把这条花岗石仿生雄狮生殖器雕得粗壮坚挺,虽藏于下腹,其猛劲简直要冲天而起。可惜我只能从它的残段去推想其原有的勇猛:它的前部已经被人打断,花岗石面上留着一条不整齐的断痕,石狮底座上散布着凿石丢弃的碎石残渣。 这时我才搞清楚曾惠华跟我说过的那句话。她说魏远东让人阉了,这头雄狮俗称魏远东,它真让人断根截鞭去势,一凿子击废。 “这回不光夹住了。”魏远东道,“干脆是割掉了。” 他对我说,偷袭石狮者估计是在大前天午夜趁广场无人之际下手的。第二天上午,县城里的人开始传说这件事,然后越来越热闹,一些好事之徒笑嘻嘻跑来一睹为快,知道的不知道的一起扎堆起哄,闹腾腾正月十五看花灯般热火朝天。广场是公共场所,管理人员只能帮助维持参观秩序,无法阻止人们一群群拥来,直到昨晚午夜人们尽兴而去回家睡觉,他们才紧急封锁道路,布置隔离区,把一对石狮暂时保护起来。 “你没亲身感受一下还真是遗憾。”他说,“盛况空前。大家争先恐后来看石狮的断鞭,就像争着上饭馆去吃什么牛鞭驴条子似的。有意思吧?”(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8) 他眯起眼瞧我,问我有何感想。他一直记着我偶然提起过的研究课题,他说,你在试图解读民俗话语,你能帮我解读一下跟这石狮有关的话语吗?我摇头不止,我说这显然超越了我的专业研究范围,我只觉得,不管因何缘故,这般行事似乎过份了一点。魏远东摇摇头,说这些人显然听说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些事情可能跟某个人的生殖器有些关系,他们忍不住要表达自己的一点感想。他们曾经对有关人的舌头进行过一点教育,他们还对他的爪子进行过教育,现在他们决定对他的生殖器也进行一点教育,从舌教育爪教育一直到性教育,真叫周到全面。 他掏出下竽岭大鬼的还阳散,打开来,把包里的骷髅粉全部倒进惨遭阉割的雄狮嘴里,抬起手在狮背上拍了两下。 “挺起来。”他说。 庆典隆重开幕,鼓乐齐鸣,鞭炮声震耳欲聋。 魏远东开玩笑道:“教授想起什么了?当年土匪们放排子枪?” 恰在那个时候,县城西北一十字路口意外地发生一起车祸,一辆满载水泥的大卡车驶进路口时,空中突然响起热烈的鞭炮声,司机一时走了神,没有注意对面驶来的一辆轿车,两车快速冲到一块,互相闪避不及,卡车慌张中扭成横向堵住道路,轿车车头一滑撞上卡车,而后飞上一旁的隔离花坛,翻了半个个,幸好车上的气囊及时弹出,顶在司机面前,让他逃脱一死。司机刚从车门爬出来,那车便忽地烧了起来。 那时我坐在庆典大会的主席台上,做为知名教授,我是本庆典一只合适的花瓶,他们总把我摆在应当摆放的地方。在隆重宣布开幕之后,庆典大会的开场总是一系列比较冗长和乏味的话语,包括主持人介绍来宾,宣读贺电贺信以及领导报告、来宾讲话、各界代表发言和海外客商致辞等等,我在洗耳恭听之余心有旁鹜,认真关注着发生在会场之外的各意外事件,包括县城西北角十字路口的车祸。我知道在车祸发生之后,有两辆消防车冲到现场,用高压水龙灭火,而后有吊车及时赶到,把烧得半焦的破轿车拖走,卡车也被拖离现场。警察在车祸之后封锁了附近的所有路口,把准备穿城而过的各类机动车全部挡在县城之外以保证车祸现场的迅速清理和道路的畅通。除了车祸,那天上午还发生了一些意外事件,有近千人着各式服装操各样物件在庆典会场所在的县体育场外道路上聚集,有人持刀,有人举棒,有人手持三节鞭杀气腾腾。这些人当然不是预备图谋不轨,他们手中的武器已经只是符号和象征,最多是带点怀旧意味的一种道具,人们是在准备欢天喜地地举着它们参加庆典之后的踩街活动。有一桩流血事件发生于踩街队伍聚集等待期间,有位农村小伙子在练习他的鞭技时,不慎一鞭抽到旁边另一支队伍一个小伙子身上,在对方脖颈上抽出一条血痕,而后两队人发生口角。幸而立刻有负责人员赶到现场调解,未酿成重大事端。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魏远东告诉我的。那天上午的庆典大会上我始终跟他在一起,因为我在主席台上的座位紧挨着这位县长大人,由于县庆贵客盈台,高朋满座,我们的位子只能安在主席台前排右侧的最边上。魏远东对我说,是他特别吩咐调整座位安排,非常荣幸地把我跟他搞在一块。他说他要跟我说些有意思的事。但是开头他没顾上跟我说话,因为他还有不少活要干。该庆典大会的主持人是这个县的县委书记,这人很年轻,时正在北京学习,是请了假,专程回县参加庆典活动的。魏远东代表该县政府在庆典大会上致辞,读完两页稿子后他就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位子。但是他并不就此赋闲,他是庆典活动的总指挥,他把他的手机放在桌上,把振铃方式调为震动,于是我就不断地陪同他感觉桌面的轻微震动,有关场外车祸和踩街队伍口角之类消息源源而来,他在指挥调度处理之余,不失时机地把情况告诉我,使我得以与之共享。 庆典大会的语言程序终于完结,踩街表演在鼓乐声中开始。我看到曾惠华从人群中冒出来,手持红黄旗站在主席台下方左侧,具体调度踩街队伍的行进。按照预定方案,踩街队伍从体育场北大门进入庆典大会现场,从主席台前经过,再绕场大半圈,从东大门出场上街,然后就在县城的主街道上游行,让百姓共赏,举县同乐。魏远东在踩街开始进行时对我说:“教授你要有思想准备,这种踩街最多算是现代仿民俗,图个热闹,有时就成了不伦不类一锅杂烩。”待队伍入场,果然如其所言:民俗踩街队的前锋竟是一支摩托车队,九十辆摩托成三路纵队缓缓行进,每辆摩托车都系小红旗一面,摩托车手着迷彩服,戴钢盔,像一支县级摩托化步兵突击队似的。紧跟摩托车队是十来辆彩车,彩车上或有女孩花枝招展,或有各种木制或铁制模型,均为体现本县经济和社会建设成就内容。然后就有了我感兴趣的东西:前山的霸王阵打头阵,乡民们顶着麒麟头,在锣鼓师的指挥下一伸一缩,左穿右插,一行人大摇大摆,威风凛凛地晃过前台。霸王阵后边是顺风旗,百余面各色旗呼拉拉飘忽而过,景象颇热烈。其后腰鼓队叮叮咚咚一番就轮到“竹马队”民俗表演,数十乡民每人腰间扎一竹马头,在响锣声中晃荡而过。竹马队后边是小学生军号队,小号手们头戴圆柱形高帽,穿红色制服,制服上又是流苏又是饰品眼花缭乱就跟民国初年北洋水师的将军服一般有趣。在军号队后边出场的民俗表演“蜈蚣行”颇为壮观,出场的乡民有百余人,每两人一组,一前一后,每人左右肩膀各杠一长竹竿,每一对竹竿中部各绑有一只小竹筐,坐一个六、七岁模样,穿黑衣持黑旗的小男孩,一组一组的乡民前后相衔成长蛇阵,他们称“蜈蚣行”,如此招摇而过,没有太多动作,虽质朴,却显得相当大方。(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9) “有些土匪模样不是?”魏远东笑道,“教授挺感兴趣的?” 我说:“是有点意思。” 我颇注意身边这位县长。在观赏表演之际,他依然不断操纵着他的高跷队,时而明说,时而暗语。我听到他下令高跷队打鼓奏乐,越起劲越好。后来我听到他决定高跷队留在三号地区,不必前来体育场参加绕场表演,他还让高跷队准备参加踩街队在县城街道的游行,但是要在他同意后才撤离该地区。 后来他把手机扔在桌上,指着台下兴致勃勃的人群给我披露一个惊人内情。 “这一番热闹其实建立在一个不准确的基础上。”他说。 他告诉我,严格说来,到今年为止,本县建县实为99年,不是百年。本县在清末从邻县析分出来,先设厅,一年后才升置为县。虽然建县前设的厅建置是本县行政区划的最初形成,按通常观点,县庆还应以正式建县为准。魏远东是读历史的,他当然知道这些情况,但是正是他力主不管当年如何折腾,就在今年搞百年县庆。一个原因是两个时间相差不大,另一个原因是他等不及了。 这位略有学识的县长确实很有些自命不凡,尽管他的那头石狮刚刚遭受某摆摆或其他什么人暗中阉割,且县城里风传种种。他对我说,他力主举办的这一场庆典花了不少钱,虽然财政相当困难,他认为这些钱却花得值得,他在各种场合都说,本县知名度可以因此提高,外来客商可以亲眼一见本县交通道路情况的改善,增强投资的信心。这都是事实,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却是因为他喜欢那些东西,那什么霸王阵顺风旗蜈蚣行,他早都一一浏览过,不光浏览,他还仔细琢磨研究过这些民俗。他十分欣赏本地民间表演处处流露出来的某种意韵,他觉得该意韵极具“鬼”力,能够抓住一个机会把这些民间精髓亲手烩于一炉,热热闹闹做一锅大菜,他自我感觉良好。 “也给治下百姓弄点实惠。”他说,“你看吧,赚得最多的可能是土老板曹志刚。一场庆典帮他找到一个民俗学高级顾问,让他那些收藏身价百倍,让外边人知道深山里的大炮楼。他那个土匪旅游项目看起来有些搞头了。” “这个人不是犯事了刚给铐走吗?” “过几天就出来了。”他说,“他就一个土老板,不是官员,他送钱贿赂哪个官员肯定有一本细账,交出账本就是立功,官员们痛苦地进去了,他就愉快地出来了。” 我对魏远东说,曹志刚送了我一个“秘盒”,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魏远东让我心安理得把它拿回去研究,绝对没有问题,因为我是研究员,不是官员。他说他知道那东西,旁人只看它是春gong,专家看到的肯定不光这个。他仔细研究过,觉得该“秘盒”里**男子腿间的**做得过于夸张,却颇耐琢磨,这小古人的玩艺儿让他想起本县各民俗活动,包括霸王阵蜈蚣行之类表演里边那种威风凛凛,大摇大摆的味儿,其强劲、大气意韵竟绝妙相通,让他觉得心驰神往,也让他不免自惭形秽。 “真是没法比。”他自嘲道,“眼下我这类人物什么精采模样?腿根缩紧,两手掌迭一块护住私处,总是让什么给夹住了一般。” 他说这就叫尴尬,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经典处境。眼下他这种人大概注定必然陷入其间,就如他禁酒,声称不能喝,但是自己又非喝不可,其他事也一样,说一套做一套自然难逃尴尬。自认为千方百计为大家做事,反过来却被骂为土匪塞以狗屎,因为被注意到裤裆下边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令人可疑地好像有点黑,这又是一重尴尬。这种境况最动人之处还在于无话可说,叫不出声,说不出话,只能呲牙咧嘴,丝丝抽气。 “我们管它叫哈掉,夹住了。”他笑道,“你的宝座忽然裂开条缝,你那玩艺儿陷进缝隙被紧紧夹在里边,挤下不去拉不上来,疼死了还不好意思说。这处境如何?” 他扔在桌上的手提电话又振动起来,他抓起电话听了会儿,颇为满意。 “好。”他下令,“请他们喝酒。”(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10) 他跟我谈及“摆摆”。他说,他的人已经锁定了一个做案者,他还没让人动该摆摆,原准备等手中诸事办妥后,再如约陪我去与之进行一次亲切的会见。 “难得他对我教育如此认真。不管怎么样,我还得承认这瘸子干得挺准确挺及时还特别有勇气,不亲自面谢一下真过意不去。”他说,“现在看来不行了,遗憾。” “为什么?” 他顺手抓过我放在桌上的一支圆珠笔,在桌上一张《庆典大会议程》的背面写下一行字做答,竟是项羽传世的诗句:“骓不逊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的楷书不错,尽管是述说无奈,横竖撇捺依旧强硬坚挺。 “散场后你可以再去看看那石狮。”他站起身离去。 后来我才知道,在庆典隆重开幕之际,这位魏远东县长一边办正事一边指挥一伙人悄悄在干私活,他们的私活就是修补被阉割了的与县长同名的雄性石狮。魏远东在会场遥控指挥,他的一个心腹在现场督阵监工,修补工作由阿角、死猪和老三等人实施,这几人都是曹志刚的大牌石工,善雕石狮。曹志刚出事前,曾在大炮楼接魏远东的一个电话,当时广场石狮已经遭阉,魏远东着手组织救援,打电话向曹志刚调人,他们联络时我恰也在大炮楼里。在县城热闹之际,阿角等人躲在塑料布隔开的空间里悄悄地干,利用了县城各界人士多汇集到体育场参加庆典大会,妇孺人等多守在大街上准备看踩街表演,政府大楼前广场上人员较少的空子。为了确保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魏远东特意把一支原准备参加踩街游行的高跷队抽出来,安排在政府广场的另一头,也就是所谓的“三号地区”,他让那些踩高跷的敲锣打鼓弄得热气腾腾,把广场上已经不多的闲杂人员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尽量避免人们去注意塑料棚里边吱吱叫的石刀研磨之声。待踩街游行进行将尽之际,几个巧手石工已经磨去雄狮腹下狮根的断痕,他们巧妙地利用原作品腹下一段石脉,细作加工,重做了一条狮根,让它比较深地埋入石狮的腹壁。在一番细心打磨之后,雄狮魏远东终又完好如初。 魏远东接到完工的电话,吩咐请石工喝酒,给我留下一行有关无可奈何的诗句后悄悄出场。事后听说他坐着轿车跑到广场,那里的塑料布已经被迅速撤去,隔离区不复存在,碎石粉屑打扫一净,广场完全恢复了本来面目。魏远东蹲下身子,亲自验收了石狮的根,对该修补工程表示满意,而后他下令将封锁了一天多的道路重新开放,便坐上轿车离去。 他没有再回到体育场庆典大会现场。 她一声不吭。我一看不对:这人已经泪流满面。 我回到学校。有关消息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魏远东出事了。他收受了工程队老板曹志刚的五万元贿赂,他那位在省里当处长的老同学也收了曹志刚十万元。魏远东的这位老同学是个雁过拔毛的大贪,前些时候因其他事项失手被查,审查中牵出了曹志刚,曹被拘后,魏远东自知插翅难逃,便于庆典开幕之后匆匆前去市里投案自首,那一天已接近本案涉案人员自首的最后期限。 紧接着,魏远东受贿案忽起波澜。该县民俗文化馆女副馆长曾惠华自动投案,声称曹志刚的五万元是她拿的,与魏远东无关。曹志刚如此重视精神文明建设事业,无偿赞助起文化事业从业人员来,这不是笑话吗?不料一查还真有此事,这五万贿赂果然全数落入曾惠华之手,只是没能进入她的银行存折,它们一分不剩都进了市医院的财务室。曾惠华的丈夫因病医治无效死亡之前,欠下该院巨额医药费,死者所在单位无法支付这一笔钱,县财也不能为之理单,魏远东就让曹志刚付了款。县城里早有议论,指漂亮寡妇曾惠华是魏远东的情fu,魏远东此举涉嫌为情fu弄钱,与自身受贿没多少区别。魏远东曾在不少场合公开夸奖曾惠华,他的妻子陈春梅曾专程去民俗馆热情会见曾惠华,弄得满城风雨。曾惠华当上副馆长跟魏远东力荐有关,女馆长最为县长称道的是在一座废瓦窑里发现了一只古人烧制的男性生殖器,这事儿再怎么涂上学术油彩都暧昧之极。人们仔细考究这两个人的关联,不放过任何与生殖器有关的蛛丝马迹,结果发现了发生在近期的一件颇耐人寻味的事:有一天晚上,魏远东跑到山前镇,说是要跟某一位外来的民俗学教授聊天。山前离县城并不特别远且县长有专用车辆,完全可以返回县城住宿。但是他偏要在山前过夜。原来那晚曾惠华就住在镇上,他俩的房间紧挨在一起,有一条走廊将两室悄悄通在一块,那天晚上他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案子因为牵涉到一位好像是我的外来教授而更加扑朔迷离。(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11) 后来消息渐渐稀少。 半年多后,我意外地收到了魏远东的一封信。魏远东在信里彬彬有礼地向我道歉,说那一回他匆匆离开,没能跟我道别,以后也因故一直没跟我联系,因此颇感歉意。他说这段时间他碰上了一些事情,估计我可能有所耳闻,事情一言难尽,幸好已基本弄清,没大事了,人有时确实挺无奈,有些遭际想来几乎是注定的。他说,他已经离开工作多年的那个县,有关方面会给他另外安排工作,待有消息他一定及时告知。魏远东说他很怀念我们一起共享民俗学和还阳散的那几天,他也十分怀念他曾为之工作过的县份,包括那里的历史和民风。据他所知,在他离去之后,那地方的人竟然有些想念他了,不光他杰出的校友,为他蒙受过委屈的曾惠华和即得利益者曹志刚,连那些骂过他的人,说不定还包括终未被他捕获归案的摆摆都在开始想念他。为此他颇觉欣慰。他说,今后如果他还能去掌管某一块地盘,他一定再请我前去考察民俗,他打算故伎重演,在该地某个显眼之处安放一对石狮子,这回他一定格外注意,为了谨防“哈掉”,他会让人把雄狮腹下之根打得更深一点,藏得更紧一些。 首先是那些孩子跳了下去。那些孩子在无意中为自己挑选了一个节日,那天是五月一日,国际劳动节,虽然肇事的孩子尚未以劳动谋生,跟这一节日关系不大,且这种劳动者欢天喜地的日子通常不适于悲剧ing事件,但是事件偏就发生在这一天。 后来我们听说是一个女孩提议举行这一次未经批准的郊游,女孩在事件发生的前一天忽然感到厌倦,声称一定要到哪里放松一下,否则会精神崩溃。女孩的提议在那些孩子中得到共鸣,他们开始策划第二天的私自行动。事后这些人全都一口咬定,说策划时金炎并不在场,但偏偏就是这个金炎后来出了事。金炎之出事完全是鬼使神差————他在五月一日早晨如平时一样夹了本书走过宿舍走廊,途中碰到充当本案首犯的那位女孩,女孩对他说:“我们今天不干了。”金炎问他们今天想干什么,女孩说他们要去南园郊游,看看流过那里的江水。金炎即转过身回宿舍放书,一头扎进了本事件里。 他们骑自行车去了南园。据事后追查,擅自参加本次悲剧行动的共有七人,其中三个女孩,四个男孩,年龄都在十七至十九岁之间,他们在动身时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鸽子似的咕噜咕噜叫个不停,间有笑声,暂时还没有悲伤的意味。男孩女孩所选定的郊游点南园位于我们这座城市的近郊,挨着国道,傍着江流,有大片菜地和果园,中间星星点点散布着一些村舍。孩子们边说边赶路,以每小时十千米左右速度行进了二十来分钟,穿过国道边的一个小村,沿一条黄土村道一直往南,直到再也无路可走。他们停下来,爬上面前的一条堤坝,他们的自行车乱七八糟就扔在堤岸的草坡上。孩子们爬上堤坝之后继续前进,顺一条小径走进江边的一片竹林,来到沙滩上。 那时江流平静,宽阔的江面上清风习习,水流不慌不忙在浅浅的河床上流淌。 男孩女孩们一个跟着一个跳了下去,准确点说,那会他们是一个跟着一个涉下水去。那地方水深三十五厘米,流速秒六十厘米,平稳而浅,男孩女孩们脱下鞋子提在手上,把袜子塞在鞋子里边,然后把裤管挽到膝盖上,就那么下到江里,踩着沙滩往下游走。孩子们涉足的这条江从西边山地蜿蜒而来,极其舒缓地流入平原地带,于南园这里走了一个“之”字,在一些合适的地段形成平缓而漫长的沙滩,这些沙滩颇“环保”,纯天然,无污染,看上去令人心旷神怡,值得我们那些被挤压得喘不过气的孩子不经许可私自跑来透一透气。那一天天气挺热,江流因此更显得凉爽宜人,让我们那些孩子难以想象如此美妙且清秀腼腆得有如一位村姑的江流竟埋藏着危机,正有一样东西不动声色地潜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静悄悄地观察和估摸着从上游走下来的这几个孩子,像一只盘旋在半空中的猎隼注视着地上几只沉浸于愉快嘻戏的雏鸡。(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四章(12) 那时孩子们走得散了,两个打头的男孩远远走向下游,一个女孩远远地落在后边,中间是金炎,还有早晨跟他打照面宣布“今天我们不干了”的女孩和她的同伴,两女孩并肩而行,走得稍稍偏了一点,她们竭力把挽起的裤管往大腿根提,免得被没到膝盖的江水打湿。金炎走在她们的外侧,在某一河段上他回头看了两女孩一眼,笑着说了句:“这沙滩。” 忽然他一下子陷入水中,没等他说完沙滩的什么事,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身边的女孩目瞪口呆僵在那里,几秒钟后才见金炎在下游十几米处冒出一个脑袋,挣扎一下,回过头来,似乎还笑了一声,像是要把没讲完的话讲下去,然后又消失在水中。 站在水里的两女孩懵了,竟一声都没喊出来。 后来我们才知道金炎消失的那个地方靠近一条航道,有一些经合法手续持证作业或末经批准非法作业的采沙船经常在该处出没。南园一带江流中有数以千万吨计的优质淡水沙随水流从上游而来,沉淀在各流水平缓处,其沙色白无泥,颗粒均匀,是上等的建筑用料,因此备受青睐,引许多采沙船来来往往。采沙船有如江中侠客,它们刀锋般割开江底,船后浊流滚动,只让流水掩去江底的创痕。采沙船跟洪水一样时常造成河道的变迁,我们相信金炎可以用我们教他的流体力学原理准确地描述这种变迁,可是没用,他一个趄趔立刻就在水里消失了。 金炎是我们最优秀的学生之一,时读高三,原定于一个多月后的六月七、八、九三天参加本年度高考。金炎为理科高材生,早已选定中国科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为奋斗目标,根据平时成绩和他在刚刚结束的全省应届高中毕业生质量检查考试中取得的成绩,比照去年和前年中国科大在本省录取情况进行分析,今年金炎必取无疑。 但是他却去了南园。那天在前往南园的路上,金炎对同行的孩子说,他挺想吃一碗“四果汤”,他曾经到过南园,记得那里的“四果汤”特别便宜,还特别好吃,他一想起南园就嘴里发馋。把这孩子引到南园并最终把他陷入水中的“四果汤”是本地一种廉价消夏清凉饮品,用绿豆、莲子、葡萄干、花生仁四种物品蒸煮后加糖水勾兑而成,售价以碗计,大小碗不等,最便宜的为一碗两毛,对金炎来说,这是眼下他适宜接受的价位,这个有如诱饵的便宜最终引发了灾祸。 后来我们才知道,在许多人看来事情远不像表面上就一碗“四果汤”那么简单,金炎之落水失足有着更为深奥的缘故,这种缘故无法用我们的几何证明方式或微积分准确描述,它非常模糊,你只能用感觉去试着捉摸它。根据这些人的见解,金炎溺水事件的诱因源远流长,已经潜伏了十几年,就像他身上的遗传基因一样在他出世时就暗藏其中。这事不能怪任何人,不管是那个提议郊游的女孩,还是当天同行的其他哪个同学,这事要怪只能怪金炎的父母,怪他们给金炎起了那么个名字。金炎祖上姓金,他不能不跟着姓,但他不该叫炎,炎者火也,火能克金,他的名字已经自相残杀,他还要去下水,水者火之克星也,不管你炎有几火,碰上大水全都没救,你说金炎能不完蛋吗?(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 前往南园进行本次溺水之旅的本校七位高三学生中有三位女生,其中一位曾于前一天在学校食堂旁边对金炎说:“我们不干了。”这一位女生后来被指为本案首犯,当然是在一些非正式非官方的场合。该女生显然挺冤,无论如何她不会预先知道金炎走到南园就会一下子没入水中,要知道的话,打死了她也不会向金炎开口。且她根本没有谋害金炎的动机,更没有亲自动手把金炎拉下水去。 但是还有更冤的,是涉案另一位女生。这位女生跟金炎相同,参与本次事件纯属偶然。这一天她一早起床就在家中复习做题,读得头昏脑胀,实在闷得慌便跑到学校找同学,对家长说是要去问一道题,其实不排除找同学聊天有所放松之企图。女生在学校寄宿楼那边突然跟六位未经许可结伙私奔的同学碰了面。别看这些孩子十八、九岁个个大人模样,心还都小,有时还真是克制不住,女孩一听数位同学不干了,心血来潮也跟着不干了,就这么一起跑到了南园。在南园江中,女孩跟另一位女孩也就是所谓肇事首犯两人手拉手走在一起,南园江中清爽的风让她们特别高兴。金炎出事的时候,她们所在的位置离他最近,她们脚下水浅得只及膝盖,她们都听到了几步远处金炎说的那半句话,然后眼睁睁看他滑下水去。 后来两位女孩都哭得天昏地暗,她们的眼前全是金炎从水里又冒出来时那副古怪的笑脸。一个曾朝夕相伴的同学就这么突然从眼前消失掉,别说对两位涉世未深的女孩,老于事故的成人亲自碰上不免也会感到刺激过于强烈。两位女孩事后于南园江边接受了警察的讯问,这些警察属附近派出所人员,听到报案后最先到达现场。警察在了解情况时发现两女孩已经接近崩溃,出于关心之动机,警察动用警务车将她们先行送回学校。谁也没有想到此行立刻成为事件,学校里一些同学对两女孩从警车上下来颇为不解,目光炯炯关注她们,似乎她们真在南园有所肇事。 两女孩中,最冤的那孩子回到家中已经一副神经错乱模样,不吃不睡,不言不语,目光呆滞,十分骇人,女孩家长心急如焚。这女孩属单亲家庭,家中仅有一位母亲,父亲早在数年前与母亲离异,现远在广东谋生。女孩的母亲是一位银行职员,性格比较软弱,看到宝贝女儿忽然变成这样,一时间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她终于想起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一条标语:“有事请打110”,赶紧拿起电话报案。 当然她不是打110,家长毕竟是成人,知道有些事不归警察管理。女孩母亲打电话向她的堂兄报案,寻求帮助。一个家庭之中,不光有些诸如扛煤气罐之类事情以成年男性为宜,碰到灾祸时也不例外。女孩父亲形同虚设,无可指望,情急之下,她的母亲找自己的堂兄,也就是女孩的堂舅舅救。 没过多久,有人按门铃,进来的是一位医生,还有他的助手。他们为女孩检查了身体,给她打了一针,留下一些药片,交代家长让女孩按时服用。他们用女孩家中的电话,把为女孩检查的情况和处理意见向某个人做了汇报,然后告辞。医生走后不久,女孩终于平静下来,昏昏沉沉上床睡觉,看来医生的那一针起了作用,估计其中当有镇静剂一类物品。一小时后女孩家的门铃再次响起。这一次来的人多,一对中年男女,后边跟着两个陪同人员。女孩的母亲一见来者就放声大哭。 原来是女孩的堂舅夫妻驾到。女孩的母亲像溺水者终于抓到一块救生圈似的,一时间有了依靠感。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推开女孩卧室的门,让堂兄和堂嫂看望了昏睡于床的女孩。躺在床上的女孩看上去颇显单薄。 女孩的母亲哭诉说,她真不知道这怎么回事。女孩昨天在家复习还好好的,今天一从学校回来就傻了一样。一会哭,一会呆,说话颠三倒四,什么谁谁淹死了,什么不是她干的,还有什么警察没有抓她。这都什么时候了!眼看着就要上考场了!这个样子还考什么呢! 女孩的堂舅舅依然十分冷静,他说:“别着急。”(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2) 他吩咐跟他进门的一位年轻人:“给教育局打个电话。” 年轻人说:“他们局长刚出国,找成峰?” 中年人点点头。 别看女孩的母亲光会哭,不怎么样,她的堂兄还真是不简单。这中年人不是别个,刚好就是本市的市长。他要找的这位成峰对我们来说不是什么陌生人,刚好就是我们的一个老朋友,也是顶头上司,本市教育局的副局长。成峰眼下显然流年不顺,运气有些问题,什么好事不找,偏就撞上这种破事。这人跟我们的学生金炎一样过于优秀,容易在任何场合里脱颖而出,不由我们要对他深表同情。 后来我们才知道,我们这位女生之母同市长夫妇的关系非同一般。通常而言,五服之内皆堂,一个大家族里,有堂系亲缘的人像沙子一样多,现代社会里这种关系不太重要,彼此也就同一姓氏有些DNA方面的联系,一旦有谁犯案可以提供血样帮助警察做点鉴定比较,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太多关联。但是我们这位女生的母亲跟市长的关系特别了一些,他们俩的父亲是亲兄弟,老家在乡下。市长的父亲是老大,当年在家务农,生的子女较多,抚养困难,便把一个儿子也就是后来的市长寄养在自己的弟弟那里,老农的这位弟弟在城里当老师,生有三个女孩,独缺个儿子,有亲侄自乡下投奔,自然视如亲子。市长在叔叔的家里生活,在叔叔任教的中学读书,直到上大学,出人头地。这种经历,使市长与叔叔家的几个堂妹不是亲如一家,完全就是一家人了。出事女生的母亲在市长几位堂妹里排行最小,据说当年初上小学时,要由堂兄牵着手才肯过马路,所以如今一朝有事,在堂兄堂嫂面前尽可放声大哭。 他对堂妹反映的问题颇不悦,说:“这些人都怎么搞的。” 几分钟后就有一个电话打来。 “我是成峰。”电话里那个人说,“市长您找我?” 市长问成峰现在在哪里。成峰说他在外边。 “市长有什么交代?” “你们实验中学是不是有个学生溺水了?”市长问。 “我马上了解,马上向您报告。”成峰说。 显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不知道我校应届考生金炎掉进了南园的水窟窿里,下落不明外,更不知道本案有位女生蒙受惊吓和冤曲,这位女生还跟市长有着特殊的亲缘关系。局长先生此刻稀里糊涂。不过他比我们要强一点,没被那么大一个市长的电话吓懵。轮到我们,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市长,我们像瞎子一样什么也没看到,我们还像个聋子似的没听到什么。成峰不一样,他说了两个马上,马上了解,还马上报告,该省略的省略了,该表达的表达了,这话说得还是有些水准。 当然最有深度的是他的托词。市长问他在哪里时他说他在外边。说得很明确,其实纯粹含糊其辞。什么叫外边?本局办公室外边?自家洗手间外边?还是本市外边?通常情况下,含糊其辞具有一定弹性,有如埋设在皮沙发下的弹簧,成峰可能是在试图谋求这种弹性。如果找上门来的是一件好事,例如要找他去拍拍肩膀,表示一下领导的关心,他可以说自己马上就到,因为他眼下只在本市某学校听汇报。如果市长要说的是一件坏事,例如问他为什么不知道某一个学生溺水,他可以称自己远在天边因此未及时知道情况并赶到现场。通常情况下市长不会追问他究竟躲在什么地方,因此他尽可含糊其辞。 但是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世上没有任何物体具有无限弹性。 我们为成峰捏了把汗。 跟着金炎跳下去的当然首推家长。 我们得说一说金炎的父母。在出事的那天也就是国际劳动节的上午,这两个男女虽未参加各类节日家庭活动,却也都出没于张灯结彩的本城公园附近,有如采沙船于南园沙滩边出没。金炎的父亲穿一件不伦不类的旧西装,肩上扛一支扁担,扁担头挂一个用塑料绳胡乱捆成一团的编织袋,在公园边的各居民点游荡,不时拉长嗓门吆喝几句,吆喝的都是我们的家常垃圾,如书报废纸、牛皮纸盒、马粪纸包装箱,还有橡胶底破鞋等等。金炎的父亲老金是个收破烂的,他用低价进高价出的方式把我们各家各户的破烂倒腾到废品回收公司去,赚取其中差价。金炎的母亲金母则采用蹲守方式开展工作,她不收破烂,只制造垃圾:她在公园边菜市场的一个角落的空地上支起一只铁锅,下烧从各建筑工地拾来的破模板烂木块,热气腾腾烧出一锅沸水,静候从菜市场出来的那些家庭主妇。金母当然不是准备当众拿哪一位主妇涮火锅,她等的是有关主妇从菜市场禽类品摊位买到的那些活鸡和活鸭,主妇们把那些活物拎出来交给金母,金母即从地上抓起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手脚麻利地往那些禽类的脖子上一抹,顺手扔到一旁一只大铁桶里,让那些鸡鸭在里边垂死挣扎够,再直挺挺血淋淋提出来下锅褪毛、开膛破肚,十来分钟收拾清楚,用一只塑料袋装了,交顾主拎走。金母慈眉善目,却日宰生灵三五十,每宰一只收服务费若干,并获得一堆略事加工便可以斤论价出售给收购商的禽毛。这家人即以此为生计。(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3) “老金在哪?”摩托车手问。 “在那边收破烂。”金母说,“刚刚还拿了块木头来。” “快把火灭了,走。” 金母看着一地杂乱,颇有生意好做欲罢不能之状。摩托车手即叫:“还磨蹭啥!金炎掉水里去了!” 摩托车手是本校保卫科的一位保安,平日里着一件模拟警服,戴一顶大盖帽于校门口站岗,防止社会闲杂人员混入校园偷窃自行车或者制造事端。这一天出事了,他把大盖帽换成摩托头盔,用摩托车把骤然不知所措的金炎父母送到了南园。 学生家长赶到现场时,现场已经以尽可能快地速度自动聚集了一些这种场合总会出现的人员。陪同金炎一起前来从事本次溺水郊游的数位学生坐在江岸边,个个丧魂落魄,未经批准的这次美妙活动未能放松他们的神经,只成了他们记忆深处永远挥之不去的一场噩梦。附近派出所来了几位警察,其中一位警察手持一本向目击者询问事件,做现场取证,另一位警察在指挥江中的两条小船,让船上的人用竹杆东捅西探,寻找藏匿于水面之下的事主。如同各种灾难现场一样,有一些不请自来的看热闹者聚集到江边,其中有在附近放牛的农家小孩和他们的牛,有来自邻近村落的游手好闲分子,还有一些准专业人员像闻到腥味的猫似的迅速赶到,包括给死者换衣物的民间殡仪工,乡村丧事经纪人,红白喜事吹鼓队召集者和寿衣寿金的零售贩,各式人等的聚集使这一段偏僻的江畔倾刻间热闹得有如集市。 金炎的父母立刻就跳了下去。先是金母,这个禽类克星并不会游泳,她也没打算学,她一到江岸发现儿子不在岸上,二话不说穿着她那件沾满鸡毛鸭绒和血迹腥气的工作服就扑进南园的江水,紧接着她的丈夫老金连带着他的旧西装扑通赶紧跳下去捉拿他的妻子,免得她也一去不回,这时站在岸上的警察大喝一声,岸上扑通扑通接连跳下几个人,把金炎父母从仅齐膝深的水里湿淋淋拖上岸来。 “别添乱!”警察喝道,“一个就够了!” 金母这才清醒过来,她一屁股坐在江岸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我们全都摇头叹气。我们知道这一家人挺特别:金炎是农村生员,他的父母原先都生活在本市北部山区,以种稻为生,文化程度尚可,达到分得清公共厕所外的“男女”字样那种水平。这一家人十代八代没出过一个走得出小村的人物,偏就在这一代因某种遗传特殊变异出了个金炎,这孩子早年以乡小学第一的身份考入所在县城的初中,三年后以全县第一水平考入我校高中,明摆着还将以高分进入中国名牌重点大学。老金和金母对这个独子寄以厚望,金炎到本校就读后,两人即将几块收入微薄的水田弃之不顾,卷起铺盖进城陪读,在城东老城区垃圾处理站租一地下室落脚,开始在城里游击谋生,干城里人不愿干的活,赚一点苦力钱供孩子上学,就近照料其生活,还节省费用。据说两家长已经做好北伐准备,一旦金炎如愿以偿考上中国科技大学,他们就要到该校所在的安徽合肥去收破烂,如果金炎接下来要去美国读研,他们也打算陪同前往,他们认为只要美国人吃鸡吃鸭,就需要有人去开膛褪毛。 在金炎的父母赶到江边并跳下去那时,江中小船上的人用探杆在江底发现了一样东西,他们喊叫起来,在岸边引起一阵骚动。很快地大家便大失所望:两个船工跳下水后又悻悻然爬上船去:水里滚动的是一口破铁锅,不是金炎。 这时有关“那个东西”的传说开始在聚集江岸边的人群中不胫而走。该传说称,南园一带江中除了江水、沙和破铁锅之外,还有一样东西潜伏其间并时常作乱,该物非常神奇有如著名的尼斯湖水怪。数年前,曾有一男性青年在附近游泳,一眨眼不见了,这位男性青年个子很高,人见人爱。去年夏天,有一个手气特别好,曾替家长摸到一个彩票大奖的男孩坐着一条采沙船从这里经过,好端端忽然从船头掉了下去,第二天才从下游浮一具尸体出来。本地乡下人认为上述两人是被潜在水中的那个东西拖下水的,他们管那东西叫“水丫”。看来该“水丫”应为雌性,喜爱男性人类,尤其喜爱素质优良长相英俊者。除了性别比较清晰外,听起来南园江流水下的类尼斯怪物跟传说中的水鬼相去不远。(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4) 我们对这一说法嗤之以鼻。我们认为任何物体不管它叫“水丫”还是“水妖”,不管它是没于水下还是现身于水面,它必定要有自己的质量和重量,可以用砝码、烧杯、制剂或者光谱分析仪加以测试,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水丫”能够逃过我们所知的理化手段。但是我们无法改变金炎父母等人的见解。我们看到金炎的母亲开始试图跟“水丫”沟通,她在岸边烧香许愿,涕泪四流,哀告“水丫”水下留情,放了她的儿子。她儿子快考大学了,他要上的是中国科大。 后来我们才知道,金炎弱水事件发生,市长追查教育局副局长成峰何在之际,成峰确如其言在“外边”。他这“外”居然外得相当远,不说远在天边,也绝非近在眼前:他跑到黑龙江边去了,在哈尔滨。此刻我们这座南方城市已经显热,人们已经穿着一件背心四处招摇,并有小孩冒险下水溺于江中不知去向,哈尔滨还得穿薄毛衣,早晚凉意袭人。 根据旅游杂志介绍,在以下两个时间前往哈尔滨者有公费旅游之嫌:一个时间是严冬,那时候哈尔滨办冰雪节,有冰雕琳琅满目,还有个什么滑雪场男女雪客如织。另一个时间是炎夏,那时候哈尔滨非常适宜避暑,有一个松花江中的著名小岛叫太阳岛供游人仔细品味。成峰前往哈尔滨的这个时间不属旅游旺季,说冷不冷,说热未热,非常适宜于避嫌。做为一个教育行政部门领导,成峰当然不是自己一高兴买张机票就跑到哈尔滨的,他是手持一张开会通知,到此参加某个研究机构召开的素质教育研讨会议,与会者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界人士,不少人带有论文拟于会上宣读。当然这是表面现象,时下凡表面非常完整非常光洁没有一丝破绽的事物都值得怀疑,其精心打造的光滑表面下往往隐藏着一些复杂内容,就像某种假货喷涂着一层电镀面一般。成峰在哈参加的会议研讨罢素质教育之后,将组织参与者集体旅游,滑雪场已经无雪而太阳岛尚不得其时,非常遗憾,但本会安排得更具吸引力:杀出国门,到俄罗斯观光,去符拉迪沃斯托克体验异国风情。所谓“符拉迪沃什么克”是俄语音译,这座远东城市的中文名字叫海参崴,有关知识中学地理课本里有,我们都略知一二。 成峰没有试图一避。可能是他断定自己这一回很难脱逃。 他从遥远的黑龙江打电话询问情况,教育局办公室主任报告说,市实验中学确有一学生溺水,目前下落不明。学校已经按规定向局里报告,没有试图隐瞒。局办公室接到学校报告后,已经做了及时处理。 “怎么没跟我说?” 成峰的音调里充满不快。办公室主任非常冷静,回答得十分得体,也极为微妙。他说:“这件事已经直接向局长报告了。” 成峰问,此刻远在美国的局长对该学生溺水事件的处置做出什么安排?办公室主任称局长有三条指示,已向实验中学做了传达。 “成副是不是也想听一下?” “免了。”成峰说。 他对局长的三条指示兴趣不大,因为这三条里显然没有一个字与他有关。成峰没对表面彬彬有礼实则心存不敬的主任透露任何信息,不说自己为什么忽然要过问一个学生溺水事件,主任也不做询问,这里边当然都有缘故。成峰把电话挂了,却没就此住手。他绕开其他有关层次,从遥远北国直接打电话给我们校长,亲自指挥对溺水学生的搜寻工作。对我们校长他立刻就亮出底牌,说自己是受命行事,市长已经找到他头上了。 校长向成峰报告说,溺水者叫做金炎,是一位乡下生员,寄宿生。成峰颇觉意外,询问这孩子的父母都是些什么人?我们校长比较老实,脱口说不知道,没有成峰对市长那两个“马上”的水准。 “马上把情况搞清楚。”成峰下令,“我等你电话。” 几分钟后校长回了电话,说已经搞清楚了,溺水生员父母双全。其父人称老金,是个收破烂的。其母人称金母,是个宰鸡鸭的。一家人租住老城区一地下室,现在老金和金母都在南园现场,参与对金炎的施救。(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5) “情况有没有搞错?” 校长坚持说:“不会错。我核实过了。” 成峰又问:“你们向市政府汇报过这件事吗?” 校长说没有,他们只是按规定向主管局做了报告。 成峰感到怀疑。这个人脑筋好用,总能从一想到二从二想到三,不像我们一是一二是二满脑子公式。要说起来他感到疑惑也对。夏日里中小学生因学校或家长失管,偷偷下水游玩并溺水的事件常有,这种事传来传去传到一位市长的耳朵里也不奇怪,但是一位市长亲自拿起电话就此向一位局长询问,就显得不那么寻常。要不是溺者与市长有什么牵扯,就可能是其间有些特殊背景。无论什么因素,惊动一位市长就很难轻易对待,这个道理不说成峰清楚,我们也略知一二。 成峰又给市长打了个电话,以回应自己曾说过的两个“马上”。成峰说,他已经做了初步了解,实验中学确有一位学生于南园溺水,目前尚无踪迹。当地警方与学校人员正在联手搜寻。成峰说,溺水学生叫金炎,为应届毕业生,在校成绩优良,一贯尊纪守法,从未触犯校规,这一次为什么突然跑到南园并下水溺失,原因正在加紧调查。成峰说,他已对学校要求三条,一是同当地警方以及南园村民密切配合,全力搜救,务必尽快有明确结果。二是迅速调查事件起因,追查责任,严肃处理。同时做好学校的安全教育,加强防范。三是做好溺水学生之父老金,其母金母的思想工作,让他们配合有关搜救和善后事宜。成峰特别强调说,除了这三条,他还布置全市所有学校开展紧急安全教育,举一反三,防止再次出现此类事件。 成峰连连称是,他说,市长考虑得周到。高考在即,学生思想波动对应考不利,这一点,他会再三强调,立刻给各校校长打电话,让各校不折不扣按市长指示做好。 直到这个时候,成峰才向市长交底,说出自己的下落。他说此刻他在黑龙江哈尔滨,参加一个全国性素质教育研讨会。这个研讨会规格很高,专家学者云集。会上交流了论文。根据局长安排,他在局里分管素质教育工作,局长在出国之前特地批示,安排他到哈市参加这次会议。目前会议议程刚刚过半,接下来还有一些重要议题,包括参观学习和交流。但是他决定中途退会,立刻返回。 “我会亲自处理实验中学这件事。有什么进展我会马上向您报告。” 市长啊了一声,说:“是这样。” 他认为成峰也不一定即刻赶回,有关事件处理要抓紧,可以委托在家的其他人办。成峰说:“谢谢市长关心,我已经定了机票,明天一早动身。” 我们意识到成峰考虑得确实比我们周到。他为什么早不从实招供,要到这个时候才说呢?如果当时市长电话一问,成峰不说“我在外边”,一口掉出个哈尔滨,没准市长先就反感,说你们怎么回事?局长去美国,你不在家呆着跑那么远干什么去?什么素质教育什么论文交流不就那么回事?你给我回来。你们实验中学出事了你知不知道?要那样真是自讨没趣。成峰对市长虚晃一枪,争取了时间又争取了主动,等到搞清情况还弄出三条措施,市长认可后再告知行踪,这时不光没有妨碍,隐然还有听从市长召唤放弃个人利益毅然归返紧急处理学生溺水案的意味,听起来跟911事件当天美国纽约消防队员冲进世贸大厦救火还有些相像。人家买机票要付款,成峰买机票付款之外还能得几分,我们这老友毕竟有些水准。 不过我们也替他挽惜。哈尔滨毕竟太远,去一趟不容易。特别是俄罗斯,还有符拉迪沃什么克,不是想去就能去的。就金炎溺水一事,成峰搞清事由,提出三条意见并报市长,差不多也就可以交差了。市长都让他不一定即刻返回,允他委托他人处理,轮到我们准会顺水推舟欣然接受,这人却不,偏要做义无反顾状从天边直飞回来,一头扎进南园的江水里。他不知道那水挺深的吗?学生溺水事件的处置历来令人头痛,与素质教育搭界不多,成峰自己尚淹在他那洼水里,何必多此一举?(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6) 有懂行者笑我们迂。他们说,你们光知道什么“线圈切割磁力线产生电流”,你们不知道电话线里流的也是电流吗?别看就那么一小股电线,里边的电流才真叫莫测高深,就像你们南园江面下的水流。 现在轮到我们了,我们不能不接着一个一个跳下去。 我们对金炎的溺水失踪有一种职业性痛惜,也有一种职业性慌张。金炎及一群男女学生未经批准擅自前往南园郊游,虽祸由自取,校方及老师却不能拍拍手没一点事。金炎是在一个特殊时段出的事,此前他所在的毕业班学生已经用数月时间强化复习,完成了学校规定的各项日程,眼下则进入迎考的休整阶段,这个阶段学校不开课,按惯例给毕业班学生放假备考,学生们称之为“温书假”。在该假时间里学生根据自己的情况自行安排复习,做各科目习题,力争将桌头堆积如山的各种练习本做烂。假期约二十天,完了后学生们将返校,在老师指导下做高考前的最后准备,然后一头扑向考场,以“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悲壮情怀挥汗苦战,一搏命运。在温书假期间,有条件的城市学生多呆在自己家中,凭借空调和冷饮对付题海,金炎等农村生员则坚守于本校,他们本就寄宿于校学生楼,这种时候更不敢分心回家,只是从早到晚一味淹没于题海之中,不到接近精神崩溃决不罢休。如果金炎们在学校放假后即四散而去,哪怕他落水失踪十次,我们都只需抹抹眼睛深表痛惜就行,可偏偏他们一直坚持在学校里,处在校方及老师的日常管理之下,因此在金炎突然消失之后,金母首先当然要向“水丫”求情索人,接下来毫无疑问就轮到我们,她向我们讨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因此我们必须跳下去。我们纷纷从学校赶到南园,在众多旁观者热烈的目光中脱掉衬衫和长裤,把我们的园珠笔和眼镜丢在江边,光溜溜只剩一条裤衩,一个跟着一个跃入水中。我们用拉网方式沿江而下,搜索区域从金炎落水处向下延伸,并把重点放在下游三百米外的江流回弯地带。根据常识和我们熟悉的某些物理定律,金炎如果不被令人敬而远之的“水丫”水屋藏俊塞入它的绣房,就只能顺流下行并可能在水流舒缓一点的区域滞留下来。出事地点下游三百米的江流回弯区恰是一块适合金炎临时逗留的去处,我们的职业和专业敏感都告诉我们绝对不能放过那一片平静的水面,我们的优秀学生金炎此刻很可能就在那片水下,无助地晃着他的脑袋,像平日里坐在教室后排的学生椅上一般。我们包围了那一片水面,在流水和江岸竹林间展开彻底的围剿,或涉水或潜泳或依托充气轮胎在水上游弋,一边用自己的肢体朝水下打探,一边高声呼唤金炎。我们相信这孩子听到我们的呼唤了,他马上就要把一支胳膊举出水面,像平日里响应老师号召要求到黑板前解答某一道物理难题一样。 但是我们一无所获,直到黄昏来临。 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断定金炎已经离开了我们的搜索范围。物体在水下运动中会受到许多方向的力的影响,除向下的重力,向上的浮力,还承受水平的推力和不同流速水流间的侧向压力的作用,一定是这些力中某一个未被我们注意到的变数加速了金炎的流动,将他远远地带离南园。我们从江里爬上岸,急急忙忙穿上我们的裤子,在夜幕下分头奔向远方。南园以下江流曲折平缓,有几个沿江村落傍水而建,五公里外有一大型拦河坝将江流拦腰截住,这一地理特点对我们寻找金炎有利,这孩子如果不在沿江村落出没,只能顺流访问拦河坝并最终被拦截在拦河坝的大水闸边,他的这一次郊游的终点必定在那里,除此之外他没有地方可跑。 这时我们终于又想起“水丫”,我们只觉手心出汗,脊背上有阵阵凉意。 我们在江边看到大队人马到来。我们的老友成峰果然一头扎了进来。 我们由衷地为他感到担忧。 事情看来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只要看看我们穿条短裤湿淋淋从水里爬上岸的模样,便可以预感到结果不容乐观。说实的我们不知道金炎藏到哪里去了。我们面临的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7) 从金炎落水的南园江段到下游拦水坝一共有五公里的江段,失踪的金炎只会躲在这一段江底,不可能跑到其他地方。他不是土拨鼠,不可能在拦水坝下打一个洞,从坝里钻到坝外。他也不是一条大马哈鱼,可以溯流而上到哪条河汊藏匿产卵。无动力物体在水中漂流的方向应与水流方向一致,金炎当不致连他熟识的这类规则也加予破坏,他只可能躲在我们为他划出的这段江面下。但是如此断定没有多少意义。我们怎么找到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我们讨论了决策学。它为我们提供了许多可供选择的方案,以寻找金炎为例,最简单的方案是无作为,等待金炎憋不住了自己跑出来。不管是死是活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但是我们不可能不作为,无论是社会还是领导都不会允许。那么另一端,最极端的方案是无限作为,例如把这一段江面彻底封锁起来,在金炎落水处另筑一道拦水坝,同时挖一条水渠,把上游来水导到下游现存大坝以下,如同修筑三峡工程的导流明渠一般。完成了这项浩大工程后,我们就可以把这五公里的江水抽干,那时江底下什么东西都得出来晒太阳,不管是破铁锅、“水丫”、还是我们的学生金炎。 这一招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我们为成峰感到担忧。他不老老实实呆在他的哈尔滨,去俄罗斯海参崴,一路飞回来赶到南园,陪我们的学生金炎玩水。这个人在他自己那洼水里已经水深没颈,难道还准备在这里跟金炎一起整个儿溺没?那孩子要真是不出来就不出来,成峰将如何向市长交代? 我们看到他不慌不忙倒是挺有把握的模样。他要不是对南园这洼水估计过浅,就是对自己过于自信。我们知道他一向十分自信。如我们以往形容的,他总是“胸有成排”,这个成语的准确用法应当是胸有成竹,只是哪个人胸脯里边长有竹子?那里边倒是有一些排骨,通常人们管那叫肋骨,猪或者牛身上的东西才叫排骨,虽然那其实是一回事。肋骨者人人有之,但是谁敢说自己总是胸有成排?除了成峰。 那天成峰率大队人马前来南园。他充分利用局长出国在外的有利条件行使职权,除市局里叫得出来者,本市教育界各路诸侯也就是市属各大中小学校长全部被他召集到南园,黑压压开来了十几部车辆,其中有局里的轿车,有学校的面包车,还有一辆本市电视台的采访车。南园江畔浩浩荡荡停下一溜车辆,可能是本地段有史以来最风光最排场的时刻,有两位记者扛着一台摄像机跑前跑后,为这番风光增添了许多花絮和激动。 成峰在现场会上没有多说话,这当是一个聪明之举。但是成峰有不少动作,一个时间不长的现场会在他安排之下开得有声有色。在各校校长轮番表态之际,南园江面上异常壮观,有十数艘大小木船游弋于江面,像《水浒》里梁山泊好汉操练水兵一般,其中一些木船上的水手们向江面四处撒网,这些人的任务当然不是捕鱼,他们是试图用鱼网捕人。我们觉得他们已经把我们的优秀学生金炎视为一条潜伏在水中的鱼,他们那副架势更接近于捕捞而非救助。 成峰在我们校长的陪同下,在南园江畔一株树下会见了老金和金母。金炎的两位家长蓬头垢脸,已在江畔坚守了四天四夜,他们看上去对成峰所率的大队人马感到麻木,没有特别激动的表现。平心而论,此刻无论千军万马如何热闹,对两位家长而言实不如金炎一副略有菜色的脸面来得有意义。 成峰给了老金一个红包,成峰将它称之为“慰问金”。他说,知道老金和金母没有固定职业,收入不高,生活比较拮拘,局里研究拨出五百元,聊补困难。金炎的父亲老金两手发木,有些茫然失措,不知怎么接过并收受这笔巨款,成峰顺手把红包往老金那件用为收破烂工作服的旧西装上衣口袋里一塞,圆满完成了本次慰问程序。 与老金相比,金母比较难缠,她在成峰面前痛哭流涕,哭诉说,她不要钱,只要儿子。儿子出事的前一天晚上,她曾到学校给他送过米,那时孩子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还跑到了南园?言辞中,隐含追究学校责任之意。(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8) 成峰当场表态,说:“不要急,我们一定把你儿子找到。” 他说,他是本市教育局的领导,他已经责成市实验中学加大搜寻力度,务必尽快搞清金炎的下落。金炎是应届毕业生,对他的溺水,学校不会不管,教育局做为行政主管部门,也不会袖手旁观。今天他带这么多人来到现场,就是一个表示,他还愿意在这里向家长承诺,对金炎的救援负责到底,直到有一个明确的结果。 我们断定成峰死定了。我们已经深感金炎溺水案超出我们的常识范围,有莫大蹊跷之处,所谓“水丫”之说可能是无稽之谈,金炎落水四天不见踪迹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不知道成峰根据哪条力学定理,断定金炎在第四天之后将摆脱“水丫”或我们未知的某个因素之拘控,响应成峰的号召,欣然浮出水面。成峰的承诺似乎作得太快,也太绝了。 我们理解成峰的想法,他可能想用这种方式表明自己态度的坚决。他还不清楚市长过问金炎溺水案的缘故,不知道市长其实跟金炎无关。金炎之父老金在他漫长的拾破烂路程中可能从市长家的保姆手中收购过旧报纸,金母在农贸市场边屠宰的数以千计的禽类中,不排除有个把鸡翅鸭爪流入了市长或者其亲属家的厨房,除此这外,千真万确他们两不搭界。我们知道在搞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成峰只能宁信其有,不计其无,把金炎内定为特殊人物,视同市长的亲生儿子,如他们任免干部时在有关名目后边加个括号,称相当于副科级云云,以此防备万一。不过这一来他就把自己摆在一个险峻的境地,须知南园水面尽管平静,却可能有“水丫”神妙莫测在水下浮动,那玩艺儿无论算什么级别,肯定不是教育行政部门属下的科长,别说水深及颈的成峰指挥不了,正局长来了也未必管用。 我们不能不为之叹服。成峰敢向金母拍胸脯承诺不是没有根据的。以他这种架势,不说我们不能不服,南园水下的“水丫”怕也心里发毛,如果非常可疑的该水怪果真因某种我们未知的定律确实存在,我们敦促它审时度势,早早投降。 成峰在南园现场会结束之后,即赶到市政府向市长当面汇报。这当然是需要的。成峰没有预约,因为这种事情如果预约就无法当面汇报,市长很可能让他在电话里一二三四,不安排其他时间,这就很不理想。成峰了解到当天市长在政府会议室开市长办公会,认为机会大好。成峰不是市长,没有资格进入会场,不可能见到市长。但是市长其实是人,不是庙里的菩萨,凡人就不可能永远纹丝不动端坐一处,哪怕在主席台正中位置。市长在会议期间不可能不离开会场,他总有些议题之外的事情要处理,例如上一下洗手间。成峰知道自己的事情也就是适合在类似场合插进来当面告知。 他在会议室外守候了半天,果真在市长离会方便时于洗手间外把市长逮住。他用非常简洁的不会让人厌烦的语言向市长报告了他在南园组织救援的情况,市长直到最后才想起这是件什么事来。 “小孩还没找到吗?”他问。 “我们已经采取措施了。”成峰肯定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 “其他小孩也要注意。”市长说,“不要这边淹了一个,那里倒了一个。” 当晚,成峰给我校校长打了电话,吩咐追查与金炎同时前往南园的那些考生。他说,调查绝对不事声张,主要了解有关考生在事件发生之后受到的刺激情况,是不是有哪一位有所异常。另外,要了解这些孩子都有什么背景,特别是跟市里领导都有些什么人所未知的关联。 “市长在头一天就说要注意学生的思想状况,稳定他们的情绪。”成峰说,“看来他不是随便说的。” 我们尊敬的校长们扑通扑通往水里跳了下去。 他们有些着急了。在如火如荼的高考即将来临之际,本校一位住校优秀学生末经许可私自参加了一次郊游并落水失踪,这件事的责任追究尚可斟酌,是咎由自取还是监管失职都好说,金炎没有找到却绝对是个麻烦。金炎的父亲沿街收取破烂,母亲每日操刀屠宰家禽,他们用这种方式供养出一个品学兼优的儿子并把他交给学校看管,有朝一日他们伸出四支胳膊向本校讨这孩子,不管活蹦乱跳一个活人还是软不拉塌一具尸首,校长们总得交出一个,否则确实说不过去。(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9) 校长们毕竟是领导,不管是正的还是副的,他们都有些身份,不能像我们一样裤子一扒就跳入江中,他们的职责是指挥救援行动,动用他们的智力以及他们握有的权力来实施救援。在金炎落水之后,校长们都及时赶到现场,他们百般劝慰在江岸上哭嚎的金母,向家长保证不惜一切代价把金炎找到。在我们的施救行动莫名其妙地受困于“水丫”,金炎迟迟不从水下伸出手臂的情况下,校长们在上级主管领导成峰副局长的指导下,紧急提升救援层次,动用专业人员。本校分管安全事宜的一位副校长赶往本地水上施救中心,经多方努力,终于把一部卡车、两艘充气橡皮艇和四位潜水员弄到现场。我们注意到前来施救的四个专业人员全副武装,头盔气瓶脚蹼,加上一身黑色潜水服,打扮成四个水鬼,比传说中潜伏在南园江面下的“水丫”毫不逊色。这四个人看着南园一带缓缓的江水都略显不屑,据了解他们通常在海上作业,见过大风大浪和呲牙咧嘴的大鲨鱼,让他们进入深不及两米的江水去会见一头莫名其妙的雌性“水丫”及被该物劫持的一个男孩实有些大材小用。但是没有其他办法,眼下只能请他们下水。 我们的校长终于在这时跳了下去。校长戴着他的金边眼镜,穿着他的白衬衫和黑皮鞋从江岸上直接坠入江中。他当然不是想用这种打扮去勾引“水丫”,他是急切中情不自禁意外落水。在专业打捞人员于南园打捞金炎的那些日子里,我校的正副校长们根据成峰副局长的要求,像春节轮值一样按照校长办公室排定的一个值班表到南园办公,校总务处派员在南园江岸精心布置了帐篷救援总部,内设折迭桌一张,折迭床两张,做为救援行动临时指挥部,也是轮值的校长在现场的临时办公地点。校长们表现出来的决心很大,对形势的估计却显然过于乐观,他们以为请来水鬼,“水丫”立刻就会举手投降,哪想那该死的东西全然不吃这一套,它裹胁我们的金炎始终深藏不露,任你水鬼打扮得再标致迷人也毫不动心。这种局面一拖四天,这一天我们校长赶到现场,一听说没有任何进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两眼发黑腿发软,身子一瘫从江岸上滚入江中。然后身边的副校长们主任们一窝蜂似的一起跳下水,七手八脚把湿漉漉一个校长从江里打捞上来。校长醒过来后叹气道:“怎么捞得出我,就捞不出那个孩子?” 我们感觉得到校长们的极度痛苦。高考在即,学校里事情正多,这当儿淹死一个毕业生就让人受不了了,淹死了还不见尸体更让人简直没法活。校长们要为金炎的失踪承担责任,这个责任比较虚,尚可斟酌。而他们要为救援金炎承担的责任却无比坐实,躲都躲不掉,哪怕藏到“水丫”窝里也不管用。特别是四个专业水鬼的业务开支数额惊人,随着时日的拖延逐日累加,如果金炎还不出来,校长们就得考虑把自己的工资全数投进南园的水里去了。 这时金炎的父母意志愈坚。他们完全放弃自己赖于为生的破烂和屠宰业务,全力投入救援爱子的行动。在渡过最初的丧魂落魄黑暗期后,两家长化悲痛为力量,摆出跟“水丫”奉陪到底的架式,在南园江边安营扎寨,长驻我校在江边搭盖的救援指挥部近侧。这两个人很本份,他们充分理解校方的难处,不敢有过份的要求,就是恳求学校看在金炎如此品学兼优的份上,帮他们找出他的下落。为了减轻学校负担,两家长在帐篷外埋锅造饭,每顿喝粥,佐以咸瓜,单调乏味,甚为清苦。然后嘴一擦他们就下水忙活,金父撑一竹排,金母于竹排后用竹竿沿江乱捅,并高呼金炎。南园平静的江面上飘浮着失子之母高一声低一声凄楚的召唤,令人闻之落泪。 现在我们的校长们除了自己跳水去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看到南园江边的人们忽然鬼鬼祟祟起来,他们嘀嘀咕咕,眼光扫来扫去。那一天南园附近下了场小雨,水鬼们偃旗息鼓,暂停作业。有一辆白色面包车忽然冒雨前来,从小路一直开上江岸,该车在岸上逗留十数分钟,静悄悄一声不响,没有人从车上下来,只有小雨下个不止。然后车又开走,像传说中的飞碟一样跑得无影无踪。(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0) 我们都说这不是什么遥感这其实就是跳神。我们听说车里装神弄鬼的那个半仙在本地颇有名气,据说某一次一有钱人一辆奔驰车失窍,警方束手无策,一警探偷偷找到该半仙,命他赶紧遥感,这人鼻子一嗅像狗一样立刻就有感觉,他说那辆失窃奔驰正在路上行走,方向是西南方,距离约二百公里。警方根据他的感觉追踪,竟然查获,半仙因此暴得大名。我们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半仙自己杜撰的还是他人附会,我们只是感觉到有关人士们心里的急切,他们已如癌症晚期患者一样什么药都愿意试着一吃。我们也一样,我们一样毫无办法,这种时候也许不妨让半仙之流试上一试。 我们注意到四个水鬼开始转移阵地,搜索方向转向西南,距离约二百米,我们明白他们正在按照半仙的遥感工作。看来半仙把金炎当成另一辆失窃的微型奔驰,因此搜索方向不变而距离按比例缩小。 这一回没有结果,水鬼们在新的地方折腾三天,使尽吃奶之力,一无所获。 成峰没有松口,他坚决如初,说:“不惜一切代价,继续找。” 显然他已经骑虎难下。他对市长表过态了,他如果不从南园江水里折腾出失踪考生金炎,确很难交代。我们发觉成峰的处境跟我们的学生金炎越发相似,他俩都被一个莫名其妙的被称为“水丫”的不明物所困,前景莫测。我们知道成峰在他自己那洼水里早就陷到水深及颈的境地,他不知深浅跑到南园,在亲自指挥的大规模救援行动毫无结果之后,大约已经上升为水漫鼻尖,到了不踮起脚掌就没法喘气的程度。我们不得不为之感叹的是,此人居然还表现得胸有成排。 我们得介绍一下我们这位老朋友。我们称他老友绝非时髦,与领导密切联系群众的优良作风无关。成峰本就是我们中人,此人毕业于师范大学,读的是物理,最初的职业是中学教员,起步就在本校。当年成峰跟我们一起在本校初中部以后到高中部教书育人,跟我们一样在黑板上演示推导力学公式,那时我们就料定该成老师绝对优秀,肯定前程远大,就像后来我们料定我们的学生金炎前途无量一样。不同的是,成峰并非在物理学上显示出太高的悟性,这个人对流体力学等等业务问题的研究其实不怎么样,但是他非常能干,活动能力特强,办什么都胸有成排。 有一年春天,市教育局在市直各中学抽年青教员到农村支教,除担任教学工作外,还需兼任所在中学副校长,为期一年。成峰踊跃报名参与,态度坚决,经努力终于脱颖而出。当时我们感到不解,因为到农村支教虽是扶贫助学之善举,毕竟对本人业务水平提高没有多大好处,所谓副校长更是鸡肋绝少滋味,那跟北大清华的副校长是两回事,小小一家农村中学里的副官就像本校初一某班的班主任一样,除额外劳碌外别无可取。所以我们响应领导号召都签字画押,报名参加,以表态度,到时候摊上了该谁就谁,没摊上谁也不会特别失落。成峰不同,这人棋高一着,他报了名,还写了申请书,打印若干份,有关领导人手一份,这就给他们留下了一个不浅的印象。于是本校的这一名额非成莫属。事实上他的脱颖而出让我们松了口气,有他就用不着我们了,到乡村中学支教毕竟不是前往哈尔滨游太阳岛,那多少得吃点苦,看上去好处不多。我们没想到就是本次支教成就了我们这位老友。 我们为成峰感到可惜。这个人虽然对流体力学不算特别精通,中学物理教得也还过得去,并无误人子弟之嫌。该同志即聪明又能干,他要是打算在专业上有所造诣,能不能跟爱因斯坦齐名不好说,到头来弄个特级教师绝非不可能。比较起来,当个乡下中学校长有何意思?大不了谋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在乡间土路上蹦来跳去,今天上县里搞点经费糊一下漏雨的教室,明天上乡里讨一点钱填补拖欠的教师工资,除此之外他还有多少天大的事情可干? 可人家就是愿意。所谓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难以强求一律。有一句老话叫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当个小鸡头,执掌一间小小乡村中学,成峰居然干得有滋有味。我们都没想到,也许成峰自己也没有想到,末了还就是这个小鸡头喔喔一啼,为成峰旭日东升叫开了一条道路。(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1) 那一年,本市公开招考领导干部,成峰再次踊跃报名,如当年报名下乡支教一般。成峰报的职位是本市教育局副局长,这个职位要求任职者熟悉教学和教育行政工作,有基层学校任职的经历,成峰的那个乡村中学校长职务,为他完整了条件。经资格审查、笔试、面试和考核一系列程序,成峰再次脱颖而出,隆重入选,来到本市教育局任职,俨然已成领导。直到这个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在他下乡支教、留校任职和当上领导之间画上一条联结线,感叹我们的老友真是有能耐,不惜吃苦耐劳而终于功德圆满。我们当然也自叹不如,我们对诸如电流的左手定律之类名堂也许比成峰更为通晓,对此间的另一些玄妙问题,例如怎么在黑压压一片人头中脱颖而出这类问题缺乏理解和悟性,我们非常聪明地推测这类人间场合错综复杂有如一块磁力线纵横交错的磁场,里边当也有不少类似于左手定律的规则在发挥作用,只是那玩艺儿教科书上没有,成峰比较清楚而我们还懵然不明。 成峰这人不错,是我们几位顶头上司里保持密切联系群众优良作风最好的一位。春节期间他来到我校,拜访我们每一户人家,给困难老师送红包,加一桶花生油以示温暖;给新婚青年教师说好话,断言他们早生贵子,让大家心里高兴。这老弟依然如昨,热心肠还特别能办事情,我们有一位同事的儿子高考败北,分数不理想,在重点线上下挣扎,该同事找了成峰,成峰大力相助,电话一直从省招办打到招生学校,终于把这位眼看要被淹没的考生打救回来,让一天前还如丧考妣的同事一家举座皆欢。我们有一位同事搬新房,请成峰喝酒,人家认真反腐败,没有出席酒宴,却在当晚亲自到同事家视察新居,并手写一副对联相送。在该同事家成峰发表了重要讲话,主张同事将主卧室的床从东西向改为南北向,成峰笑称他通晓风水,按他说的做不会错。毕竟话出局座,份量不同,该同事抱着一试之心真的把床改了位置,起初并未有立竿见影之效,半年后居然发现自己体重有所减轻,这位同事是个胖子,体重减轻与之就如上帝赐福。这事经百般喧染,广为人知。我们在惊异之余,也努力分析其因由,我们不相信成峰通晓什么风水,他让同事改床,可能是使之与地磁场的磁力线方向一致,其中适用什么力学规则我们尚不清楚,可能也就是顺乎自然一理吧。 半年多前,我市教育局德高望重的老局长因突发心脏病,猝死于家中。老局长身后留有两位副局长,类似于两位具有遗产继承权的直系亲属,当然他们无权继承老局长家庭的动产和不动产,跟他们有关的只是老局长空出的职位。我们知道这种比喻很不恰当,在这一方面我们很无知,也就姑妄做比而已。两位副局长中,我们听说另一位人也不错,但是资格略老,官架子大了一些,不如我们的老友成峰平易近人。另外,这人比较会做官,却不比成峰会做事,老局长在世期间,凡教育界大事难事,成峰都受命在前台张罗,没有他办不好的,相比而言,另外那位副座车坐得好,事却办得少,抓抓学习,看看考场,我们不知道他还能办些什么。 所以我们认为应当让成峰继任局长。我们这样认为当然是有道理的,我们没道理的只是我们不光认为我们还要表示出这种认为,这就不对了。有一天我们一位同事拿着张纸走过来让我们签名,就像当年校长拿一张纸让我们报名下乡支教似的,这位同事要我们签的不是奖金发放收单,竟是一纸推荐信,该信发给上级领导,称本市教育事业非常重要,一局不能总也无长,在老局长过世之后,建议上级及时选派新任局长。该信推荐成峰担任局长,列举成氏几重优秀,请上级领导派员考察。我们不知道这封推荐信后边是否别有名堂,不知是该同事主动之举,还是应成峰之邀而成,但是我们都签了字,如同当年我们在下乡支教报名表上签字一般。平心而论,我们认为自己做了件好事,我们确实认为成峰不错,我们愿意看到他执掌本局大权。(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2) 结果花落别家。另一位副座当了局长,成峰则处境艰难。有人说,教育局两位副局长争当局长,成峰资历浅,基础远没有另一位扎实,偏偏还想后来居上,没有成功不说,还顶上一个为自己跑官要官之名,这回完了。 我们这才发觉外边的世界果真精彩,比我们校园色彩丰富得多。我们听说新局长上任之后很细心地安排了竞争并败北的对手,他让成峰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分管素质教育,其余诸事一律不管,本局各科有关事项一律由局长直接过问,哪些事情需告知他人例如让成峰有所耳闻,由局长确定,局长未发话之前,任何事情不得向成峰汇报。于是成峰什么都插不上手,许多要事都只能在事后才得而听之。一些势利者争相躲开,视成副局长为艾滋病患者,一些比较肝胆尚敢于与之来往者开始使用暗号,采用当年地下党创造的各种秘密活动手艺。我们理解成峰碰上的大约是一种权力封杀,这种封杀是无形的,跟溺水有些不同,其窒息性倒也异曲同工。局长如此安排,其基本考虑应是尽量不发挥成峰特别能办事的长处,因为这种长处发挥的结果就显得新任局长比较会做官例如比较擅长权力封杀,在这一类事情上手法特别细腻,却不会办事。我们听说,局长此次出国之前,特地远远打发成峰到哈尔滨开会,表面上与素质教育有关,其实还是意在防备,不让成峰有另做手脚之便,局长对这个人始终极不放心。 这就是陷成峰于没颈的那一洼水。我们对这洼水流缺乏了解,只是肯定地知道我们的流体力学对之无用。所以我们为成峰捏了把汗。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非常地能干,在如此水深及颈的情况下,实不具备跟南园“水丫”叫劲的资本。传说中的这个怪物已经拖走我们一位优秀考生,我们担心接下来就轮到我们的老友,我们说过,我们这位老友跟金炎一样过于优秀,容易在各种场合脱颖而出。 自金炎落水时起,我们这些当事者一个跟着一个跳入水中,直至本校最高首长。在校长湿淋淋从水里爬上岸之后,“水丫”依然无动于衷,金炎还是下落不明,我们的沉痛迅速接近极限。 那时南园一带普降大雨,江水暴涨。校长们松了口气,以天气恶劣无法作业为由遣散了打捞队,让他们按合同带走自己的设施占用费和劳动所得。近十天时间里,这支大才小用的打捞队以其富有个性的时装为南园江面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这道风景处处闪烁着金钱的耀眼光芒。我们的校长们对付给打捞队多少钱讳莫如深,因为这项风景工程虽为成峰副局长的大手笔,毕竟由本校实施,所费钱财如数丢进水里,一点效益都没有,令校长们难以启齿,我们只能从他们欢送水鬼后松一口气的表情里感觉到他们如释重负的心情。我们断定他们肯定慌不择路,无意中浪费了本校一笔巨款。俗话说请鬼容易送鬼难,水鬼们是那么容易打发的吗? 但是金炎依旧踪迹杳然。我们本以为他会在大雨及江水暴涨之后最终浮出水面,并且在下游的拦河坝处跟我们重逢,事实再一次粉碎了我们的一厢情愿,尽管我们在南园和拦河坝处均重兵设防并斩获甚丰,于大水中捞取到不少上游冲下来的疑物,如破木板、烂草席和溺毙的小猪,却始终不见金炎。我们越发感觉到南园“水丫”的阴险和恶毒。它掳走我们的金炎,强迫这位优秀初成年者与之共渡蜜月,却让我们像一群傻瓜似的在大雨中苦苦守候那些破木板和烂草席。 雨过天晴,南园江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时金炎的父母蓬头垢脸再次浮现于蒙蒙水雾之上。在大雨涨水的那个星期里,两位家长寸步不离,始终坚持在江边。对他们而言金炎就是这个家全部的世界和希望,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只剩一件事情要做就是找到这个孩子的下落。我们看着那两张杂草丛生,粗糙而沉痛的脸,猛然意识到眼下我们的真正问题可能不在于金炎,而在于他的父母。金炎已经消失,而他的家长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时我们又回到传统的思路和方法上来。在最新潮最现代的半仙式遥感失效之后,我们故技重演,用流体力学的原理再次分析了金炎的失踪。根据物质不灭定律,我们断定金炎并没有像我们的一个念头一样突然消失,做为一个具有重量和质量的物体,不管是死是活,他的躯体在理论上依然存在,他始终不露面的原因,除令人生疑的“水丫”作祟外,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受沙漠化影响,一种是受制于绿色环保因素。这当然都是一种形象化借用。所谓沙漠化指的是南园江底盛产优质淡水沙,采沙船日夜出没,进行掠夺性开采,导致河床地形复杂,金炎落水后可能进入某一个河床塌陷区,被塌陷的的河沙埋在江底。所谓绿色环保因素说的是南园江岸的竹林,该竹林风姿绰约,绿意盎然,断断续续连绵于江岸,稀疏处一两丛形影相吊,茂密处层层迭迭,枝叶相缠。在一些临水地段,竹林从江岸一直延入江畔浅滩,大片竹丛雨季半没于水,旱季浮出江面,水下竹根盘结,旧本新根网绳一般交错于水流和泥土之间,制造出无数旋涡逆流和暗道机关。以我们的学识判断,金炎要不是陷进沙里,必定就是缠在这些竹质水下秘网之中,我们担心他钻入的这个绳扣像警察的手铐一样越挣扎上得越紧,要真那样金炎只能待猴年马月才有望重见天日。(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3) 我们可能需要往水里扔一个什么人。我们知道战国时有个著名的小官叫西门豹,他骇人听闻地把几个巫婆扔进漳河,从而挽救了一个无辜少女的性命,制止了该地把女孩扔下水充河神之妻以防水患的陋习。我们该上哪去找这个可供入水救命的巫婆? 我们看到校长们越发频繁地来去南园,他们形式主义地视察江岸,巡视江面,然后钻入江边帐篷与金炎的父母促膝谈心,进行实质性接触。我们知道他们苦口婆心,耐心细致地展开了教育和劝说,把两个家长当成本校两个执迷不悟的问题少年。校长们希望金炎的父母节哀,他们说,时至今日,金炎已经生还无望,逝者如斯夫,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这世界多么美好,还有多少破烂待拾,多少家禽待宰,金炎的父母不能从此沉伦于江边,应当振作起来,重新生活。没有谁比校长们更擅长说理,他们总是把金炎的父母说得涕泪四流,无比感动,但是这两个问题少年感动过了之后总是立刻反悔,他们始终不愿离开南园重新生活,他们只要儿子金炎,他们这个独子聪颖过人,从来都是读书尖子,谁都说他长大准是个状元,眼看着他就要进中国科技大学了,怎么可以就这么消失掉?那一天有一位局长来过,那是个好人,他给了五百块钱,还说一定要把金炎找到。那局长哪去了?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管守到什么时候,他们与儿子不见不散。 校长们个个面如死灰。 我们沉痛地意识到,眼下能够让我们摆脱困境的办法可能只有一个,就是把我们的老友成峰扔下去,这人特别能干,也许他能把南园水下的怪物最终摆平,至少他可以以身殉职拿自己去填塞“水丫”美丽的绣房,以此向市长交差,同时不再一天一个电话要我们拼命寻找我们失踪的学生。成峰在自己那一洼水里挣扎之际还要口出大话,向市长和我们学生的家长承诺找到金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折腾至今人尸全无,金炎不见踪迹,倒把我们搞得比死还难受,他不该死谁还该死? 我们校长找他汇报,建议他下令结束南园劳而无功的救援行动。他说不行,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有关情况他都清楚,怎么处置他自有办法。 这人一贯地胸有成排。他说:“现在你可以去告我。” 他指令我们校长到市长那里告他的状,与我们早些时候联名上书推荐他的方向相反。他说,要让市长知道学校的正常工作已经被金炎案全部打乱,应战高考这一教育系统天字第一号任务已经被危及,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是金炎,是教育局副局长成峰。这个人非要学校全力以赴找到溺水失踪的考生金炎,不论死活一定要有个结果,学校被逼得没有办法。 成峰不是开玩笑,他是来真的。他把我们一位考生的家长推荐给校长,这位考生不是别人,恰是那天未经批准前往南园后神经有所失常的女孩。早些时候成峰曾经电话要求我校校长了解跟金炎一起到南园郊游的考生的有关情况,校长让班主任一查,果然查出一位在该案中精神受到严重刺激的女生,此后顺藤摸瓜,终于搞清这位女生与市长的关联,成峰对整个事件完全心里有数了。 他说:“现在可以来考虑收场。” 我们校长只能听从安排。当天晚上,校长连同毕业班班主任一起,去了成峰推荐的那位女生的家,进行未经预告的家访。高考前夕,校长和老师对重点考生进行家访,了解学生备考情况,为考生鼓气并为家长提供忠告,这是本校一个优良传统。这一次,在发扬优良传统的幌子之下,校长心怀鬼胎。他在跟女生家长闲聊时有意提起金炎溺水一案,以示女生及其家长的关心,该女生及其家长不幸与此案有所牵连。校长说,学校挺麻烦的,按照历年经验,温书假放过之后,把考生全部集中起来最后突击辅导备考,对考生迎考很有好处。今年恐怕够呛,金炎始终没有找到,教育局成峰副局长紧追不放,学校领导几乎要搬到南园江边上班去了。成峰总是强调说,这事上级领导非常重视,无论如何一定要学校拿出结果。(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4) 校长说:“我们真是没有办法。” 女生的家长急了。这位家长的女儿在南园受到一次莫大刺激,迎考状态已经受到严重损害,如果学校把最后的集中辅导跟着取消,她肯定更糟。校长在家访中没有一字提到市长,似乎不知道女生家长与市长的关系,也不知道正是市长亲自过问过金炎溺水一案。女生家长却是清楚的。当天晚上,女生的家长就给自己的堂兄打电话,市长听完情况后沉吟片刻,说:“别急,我来考虑一下。” 其实也不用他多考虑。第二天一早,成峰就主动找上门去了。 他向市长汇报了南园救援的有关情况,说,教育局和学校不折不扣落实市长指示,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看起来南园一带水下情况比较复杂,失踪考生目前还没有找到。他已经要求学校决不松劲,继续抓紧,他打算自己亲自再去南园,安排救援事宜。 市长点点头,说:“你抓得很紧,好。” 他表扬了成峰,再婉转道:既然是这种情况,也可以考虑暂告一段落。目前高考在即,教育部门的重点工作是组织考试,失踪孩子当然还应当想办法找,力量顾不过来时,应注意轻重缓急,抓好当前最重要事项。 成峰点头不止,说:“我明白了。” 市长说善后问题也还要注意,不要留下难以解决的包袱和后遗症。成峰让市长放心,说他会亲自处理有关善后事项,一定要圆满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市长点点头。 市长这两个“不错”显然早在成峰的预料之中。事实上从校长、考生家长到市长所有这些人本轮出场都是在按成峰创作的脚本扮演角色,包括成峰,不管剧中人自己意识到没有。成峰安排校长家访,料定女生家长会立刻向自己的堂兄告急,而市长出于其特殊身份会感到为难,得考虑一下怎么办,因为他不好干预教育部门太具体的事务。这时成峰把自己送上门去,就让市长在听取汇报之余十分自然地发表了意见。 但是事情的最后摆平真就那么简单?成峰是不是忘了谁了,例如“水丫”? 向市长保证亲自善后的第二天,成峰再次来到南园。他坐一辆轿车,带着几位随员。他们到来使南园江岸顿时鸦雀无声。我们看到从他自己那洼水里走到南园的这位老友满脸倦容,跟我们一样忧心忡忡,我们明白他很清楚现在他的难题何在。我们充分意识到这个世界上为“水丫”所苦的不光有金炎的父母和我们的校长们,伤脑筋者实还大有其人。我们相信如果“水丫”具有足够的耐心能坚持下去,事情还会发展,那时就不光局长光临,会有更多更大的头头脑脑被惊动,果真那样,别说我们的校长们,就是局长们也要苦不堪言。 我们看到成峰在校长们的簇拥下钻入江畔的帐篷去慰问金炎的父母,我们注意到两个家长已经更加麻木,他们四眼茫然看着局长,校长们在一旁多方介绍,他们总没显出对这么大的官亲自再来问候有何特别感觉。朦朦懂懂间他们跟着涌进帐篷的人一起涌出帐蓬走上江岸,以成峰为首的一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开始脱衣服,很快的就在睽睽众目中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他们赤条条接二连三地跳下江中。 我们看到成峰一个猛子扎入水下,潜水片刻后又钻出水面。那一段江水有齐肩深,成峰站在水中,露出一个头和两个光膀子,看着身边的人们此起彼伏在水上劳作。我们相信在历经多次严密搜索并被专业“水鬼”们百般蹂躏之后,南园这一段江下恐怕早已异常干净,泥鳅都会吓得溜之大吉,何况金炎,因此我们认为成峰和他的随员们的救援行动纯粹是一种象征性举动,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我们只是感叹他们竟做得如此认真,绝对不像早先那四个收费“水鬼”那般敷衍了事。 我们看到成峰再次潜入水下。身边那些人紧随其后一起鱼跃下潜,江面上“哗哗哗”一片水声。同上几次潜水一样,成峰钻出水面时依然劳而无功,没有顺手湿漉漉拎出一个溺水的男孩来。遗憾间,忽然他立于水中大喝一声:“金炎,出来!”他身旁的人略略惊骇,然后一起响应:“出来!出来!”,个个大喝不止。(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5) 金炎当然不会出来,他吓坏了,藏得更深更远。 这以后老金和金母泪如雨下。俩家长被我们的正副校长们包围在岸边,校长们头发湿淋淋依然不住滴着水,他们顾不着擦拭干净,只顾苦口婆心劝告两个问题少年,要他们放弃阵地,离开南园,搜寻事宜从长计议。金炎父母均口呐,跟能言善辩的校长们不是一个档次,他们无言以对,只是一口不松,令校长们异常焦急。 “局长都下去了,你们还要谁?”校长们问,“要市长,还是要省长?” 金母在这当儿放声大哭。 “我只要儿子,呜呜,”她哭道,“我谁都不要。” 校长们黯然失色。 成峰一行白白脱了回裤子,其善后之举归为徒劳。我们十分失望。我们这位能干的老友看来已经黔驴技穷,他这么隆重地除衣下水,只能表示一下姿态,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金炎的父母虽然老实,却显然不吃这一套。我们有一种天昏地暗之感。我们不知道猴年马月究竟是在公元第某千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幸运活到我们的学生金炎出土的那一天。 三天后喜从天降,南园江边的帐篷忽然被彻底拆除,金炎的父母收拾起他们的锅和草席,在一眨眼间撤离了前线。 我们瞠目结舌,不知道事件的这一突然转机是与我们擅长的流体力学有关,还是与局长校长们擅长的心理学和政治学有关。后来我们才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消息,断断续续知道这两个“问题少年”最终告别南园的玄机。 原来金炎并没有在水中消失,当我们费尽心机在那片江面与“水丫”苦苦较劲的时候,他已经随同神妙莫测的江水,通过某一条神秘通道远远离去。眼下他如愿以偿进了大学,是以保送生的身份进入的。由于学习比较紧张,且他们学校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所以暂时没有办法回到南园来跟父母和师长们话别,他对此深怀歉意。 金炎的父母得到了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复印件,该通知书表明其爱子金炎被该校计算机系录取。根据该录取通知书的落款以及落款处郑重其事加盖的学校印鉴,我们了解到金炎上的是“冥国国立大学”,我们对这所大学相当陌生,只知道所谓“冥国”绝非物理概念,它是一个迷信词汇,通常指传说中归阎罗王掌管的那块地盘。我们曾听说有一个被称为“冥国银行”的虚拟机构,其印制的钞票面额极大,动辄数以亿计,却无法在市面上流通,只能充为纸钱烧给鬼用。我们不知道该国居然设有一所国立大学,据说还是该国唯一一所重点大学,虽然知名度绝对比不上我们熟知的由中国科学院主管的中国科技大学,听起来好像也略有档次。我们颇感惊讶,不知道金炎主修的计算机在阎罗王的地盘里有何用途,运行的是什么操作系统,视窗九五,indos000,还是道士作法时画出的那种乱七八糟的鬼符? 我们隐约感觉到这匹瞎马身后有一个什么影子在晃动。我们想起前些日子一个雨天里一辆悄无声息开到南园进行所谓“遥感”的白色面包车,想起我们的老友成峰。这个人曾建议我校一位喜迁新居者重摆其床,并称自己通晓风水。我们恍惚明白为什么成峰敢跟市长打包票,并总是那般胸有成排。 我们相信成峰想得出任何主意。这个人不像我们一样总是拘泥于“线圈切割磁力线产生电流”,他知道怎么撰写脚本,让市长念出“不错不错”四字,也知道如何搞定老金和金母,能够让人替他办事,还能把鬼拖进来一起忙活。这个人确实能干,可能跟宋朝的苏轼有关。苏轼曾经到庐山游玩,他写了一首著名的诗描绘庐山,说那座名山“横看成岭侧成峰”。近千年后,有一成姓人家生有两个儿子,老大叫成岭,老二就叫成峰。当年苏轼已经说过了,成岭要横着看,成峰则要侧着看。为什么只能侧看,不能横看,也不能正着看?这个我们不知道,恐怕要去问问苏轼。总之我们的老友侧着才能成峰,正了就成不了了,横了也不行,看来就是这个样子。(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五章(16) 事后证明,南园江中神出鬼没的“水丫”是成峰的同伙,它陷没了我们的学生,却伸出一条胳膊到成峰那洼水里,把他从灭顶之灾里拖出来,解救了我们的老友。 成峰头上摇摇欲坠的乌纱帽终于掉落,其教育局副局长职务被一纸免去。但是同时另有一纸通知把他调到市科技协会,升任该协会主席,尽管位子略偏,却肯定是个说话算数的头,远甚于做那种惨遭权力封杀的凤尾。这个安排很耐人寻味,像是对成峰的处理,又是对他的任用。我们听说成峰绝处逢生跟市长有关,市长就成峰说了一句话:“我看这人挺能干的。”市长良好的印象显然在很大程度上得自金炎溺水一案。 我们为成峰感到高兴,我们得承认成峰那一洼水莫测高深,不是我们略知一二的流体力学可以完整描述,只有如此聪明能干的成峰才对付得了。我们听说成峰上任后一如既往地干劲十足,很快就提出一个建设科技馆方案,以加强本市十分薄弱的科普基础设施,并为之四处寻找建馆合适地点。我们不知道成峰的科技馆是否给“水丫”留有一个地盘,其选址构想是不是隐含着一些非物理概念,例如所谓“风水”?我们不知道他对此真是“通晓”,还是半通不通必须求助于某一个瞎子?我们听说不少官员对此很有研究,我们觉得成峰肯定也有相当水准。 成峰在选点中途曾路经市公园,他吩咐停车,在路边呆了会儿。 他用手提电话叫通了我校校长,问他:“你们图书馆改建工程差不多了吧?” 校长称成峰为“成主席”,对他依旧十分客气。校长说本校图书馆工程差不多完工了,工地的脚手架眼下正在拆除。 后来有人用板车把一车旧模板运到公园边菜市场,送给在那里宰鸡鸭的一个妇人,供其在现场烧开水褪禽毛之用。该妇人头发星星点点已经显白,对忽有厚礼自天而降的原由完全茫然不知。 成峰还去过南园。他看着南园异常平静的江水说了句话,胸有成排。 “水挺深的。” 时至今日,金炎依然下落不明。(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1) 唐中和打通苏世光的手机,问:“你老兄在哪?” 苏世光说:“我在搞腐败,你来不来?” 唐中和笑道:“我行吗?” 苏世光也笑:“你是稍差一点。” 他说这种事其实不难,以唐中和老弟的聪明,包管一学就会。只是他还舍不得拉唐中和下水,因为这个世界多少应当留几个好人做种。 玩笑归玩笑,玩笑完了就是正事。唐中和通知苏世光下午三点到政府大楼开碰头会,市长陈东要跟他们俩商量市区道路整治问题。 “有什么可商量的?”苏世光说,“有钱就行。钱在哪里?你老弟藏起来了?” “你来搜吧。”唐中和笑,也不跟苏世光多说,只交代道,“市长说就在我办公室碰头,他那里跟菜市场一样,找的人不断,电话也没停过,没法商量事情。” “咱们这种市长不是人干的。”苏世光评论说,“应当找些妖精去干。” 他们也不多扯,玩笑一开,事情一谈,彼此挂断。唐中和即给市长陈东回电话,报称已经跟苏世光联系好了。陈东只说:“行。” 那时唐中和根本没有想到其他事去。苏世光也一样,他们都以为就那么回事。本市城区基础设施很差,城市通道没几条像样的,特别是老城一带道路拥挤破旧,永远交通混乱,市民怨声载道,需要彻底整修偏又财政困难难以如愿,令历届政府异常头痛。今年上半年雨水多,本已非常恶劣的路况让雨水弄得更其恶劣,省里几个记者扛着摄像机光临本市,拍了又拍,把几个著名的破烂路段拿到省台新闻里隆重曝光,弄得市长非常生气。唐中和在政府班子里分管城建,城市道路的麻烦跑不了他。苏世光是常务副市长,管的事多,政府里城建这一块原先也归他,一年前唐中和从外地调来,才接走这一块工作,因此市长找他俩一起碰头很正常,不会引起任何敏感联想。唯一不合常规的是碰头地点不在市长那儿,也不在苏世光的办公室,偏定在唐中和这里,唐中和在下意识里曾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样安排好像有些奇怪。不过这念头也就一闪即逝,立刻被市长关于自己的办公室就像菜市场的说明给糊弄过去。应当讲市长的这一解释也还说得过去。 后来唐中和免不了时常回味自己忽然闪过的那个念头。 那天下午三点,苏世光准时来到唐中和的办公室。这个人个儿不高,瘦小精干,办事干脆利落如他的语言风格,他一向十分守时,不管是到哪里“腐败”去了,该在什么时候出现在什么地方,总是精确得几乎分秒不差。 苏世光说的是市长的办公室。显然他已经先去试着钻一钻市长那个门洞,并且发现市长不在现场。 唐中和说:“他的事多,也许在路上。” 唐中和用办公室的电话打陈东手机,一挂就接通了。唐中和对陈东说苏世光副市长来了,按早上的吩咐,他们在唐中和这里恭候市长驾到。 陈东说:“好,你们稍等会。” 他们也没多等。一分钟后有人推门进来,不是陈东,却是政府办的通讯员。他向唐中和报告说外边有人找。唐中和让通讯员给苏世光沏茶,自己抽身出门。门外走廊上站着三位访客,也不进门,列两边守护,像是三个乡下老农守着一口废砖窑等着捕一只藏在里边的黄鼠狼。三人中唐中和只认得一位,叫林树,在本市纪委当副书记,兼任市政府监察局长。一看到他,唐中和立刻警觉起来,知道情况不太寻常。 林树介绍了他领来的两个人,竟是省纪检机关的两位主任,一位姓赵,一位姓江,他们来到唐中和的办公室,要找的不是唐中和,是苏世光。他们声称奉命到这里对苏世光宣布一项决定,并把他带走。 唐中和感到十分意外。 “这是什么意思?”他直截了当问,“两规?” 姓赵的主任是负责人,他当即予以认定,直言不讳:“对。” 苏世光犯案了! “你们稍等会。” 唐中和没让来人立刻进门带人,他站在走廊上用手机找陈东。唐中和当然知道碰上的这件事情不太适合在手机里无线广播一般说,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他一定得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陈东。电话接退后唐中和说,林树带着省里的两个人在他这里,省里来人提到的事情不知市长清楚吗?陈东只回了一句:“我知道,按他们说的做。”(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2) 唐中和明白了。所谓市区道路整治碰头会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眼下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早经精心策划,其用意就是要在当事者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对贵为常务副市长的苏世光采取行动,这位几小时前还自称在“搞腐败”的苏老兄一语成谶,惨遭“请君入瓮”。唐中和非常荣幸地被物色参与本次行动,充当了一个次要角色,他跟本场悲喜剧的主角苏世光一样完全蒙在鼓里,就像误入女厕所一样处境十分尴尬。 唐中和忽然决定给自己的脚本加上几句台词,这个脚本是突然塞给他的,他在其间纯属客串,连一句对白都没有,在把苏世光诓来之后,他的角色已经演完,只剩不声不响转身走开一事可做,但是他却感到似乎应当有所动作。 “请稍等会儿,就一两分钟。”唐中和和颜悦色告两位主任,“我有事跟他说。” 赵主任警觉道:“说什么?” 唐中和不做明确说明,含糊其辞:“我们正在研究城区道路整治问题,这事一直是他负责抓。他这一去怕是三天两天回不来,人走了事情可带不走。” “有这个必要吗?” 唐中和不动声色上了点劲:“要不要我给你们的领导打一个电话?” 唐中和知道自己这句话的份量。事实上他不必要也不可能去给两位奉命行事人员的上级打这种电话,但是他决定还是要表达得如此坚决。 赵主任略迟疑片刻,摆手同意。唐中和是现职领导,跟此刻苏世光的境况不一样,应当受到足够的尊重。另外他们确不必担心,唐中和的办公室在政府大楼十二层,苏世光没长翅膀,他飞不掉。唐中和也不太可能有意做什么手脚,给自己找麻烦。 唐中和推门进屋,苏世光坐在沙发上悠哉游哉,翘着脚抽烟看报,茶几上一杯茶飘着热气。市长们的办公室隔音效果不错,苏世光对外边跟他有关的音响毫无感觉。 “什么破事粘住了?便秘?”他跟唐中和打趣,“年纪轻轻也不行了?嗯!嗯!” 唐中和摇头做痛苦状,学苏世光的模样嗯嗯两下。他说自己暂时没有便秘,但是有些事比那厉害,不是坐在马桶上使劲就能弄下来的。 苏世光立刻起了疑心:“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唐中和说:“没事,一切正常。” “我看你忽然不大对头,”苏世光说,“没有谁藏在外边突然给你一棒子吧?” 唐中和不由在心里感叹,这个人确实敏感。 唐中和没有跟苏世光说什么市区道路整治,如他对门外赵主任声称的那样。此刻跟苏世光谈那些简直就是肆意调侃。唐中和抓紧时间直奔主题,从房中大书柜下边一个抽屉里取出一条中华牌香烟,放到苏世光的面前。 “我弟弟在省烟草公司。”唐中和说,“他给的烟绝对真货。” 苏世光即起了疑心:“怪了,怎么会轮到你唐老弟来拉我下水?” 唐中和笑了笑,不做解释:“你老兄就试一试吧。” 他起身说要去看看市长到了没有。也不等苏世光说话就走出门去。 门外三人还像刚才那样分列两侧,六只眼目光炯炯紧盯着他。唐中和把手一摆,示意自己的事完了,接下来悉听尊便。他掉头走开。 唐中和进电梯,下楼,坐车离开政府大院。他到城北建设中的城区二期供水工程工地转了转,钻进一个施工工棚跟几个工程管理人员聊,消磨掉一下午时间,黄昏时他赶回市宾馆参加宴请省建设厅视察组的宴会。饭后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还飘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是苏世光留下来的。唐中和的那条中华烟丢在办公桌上,苏世光没带走,不知道是突遭重击惊异匆促之余忘了,还是有意不拿。唐中和感到有些失望,这里边有些缘故。唐中和确实很希望苏世光把它带走,否则他也不必节外生技要在人家让他客串的脚本里添几句台词。 当然他想表达的意思也已经准确而含蓄地传递给了苏世光。 当晚唐中和彻夜未眠。在亲历了一个特别的场面后,他是有些睡不着的理由。他回味下午曾经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翻来复去地思忖,猜想自己为什么会给推上台友情出演,在把苏世光弄走的这出戏里承担了一个稀里糊涂的角色。这是市长陈东的考虑,还是省里来人的安排?市长陈东原可一个电话把犯事的苏世光叫到他的市长办公室,或者叫到其他什么房间,直接交省里来人处置,不必劳驾唐中和不清不楚地出马。他却不这么干,他要拐一个弯,以商量道路整治为由把唐中和拉进这件事里,这为什么?是市长不想亲自料理这种破事,要略加回避,隔开一点距离?市长是政府一把手,半年前本市市委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后,市长主持全面工作,是本市最高首长,自然应当超然一些,不必把什么都揽过来。眼下当领导的需要亲自出马的事情确实已经够多了,例如亲自批示、亲自召集,亲自视察,亲自探望等等,如果还需要亲自赤膊上阵去抓自己一个主要助手,那实在不是太有趣,至少还是有点尴尬。因此市长不出面在情理之中。(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3) 但是会不会是省里来人的安排呢?他们是不是有意让唐中和参与,让唐中和从中去感觉一点什么?古时候有一种名堂叫“陪斩”,把嫌犯跟死囚掺在一起拉到刑场,大刀一劈把死囚砍了,再问陪斩的怎么样感觉不错吧?有什么想法?说还是不说?唐中和是不是于浑然不觉中已经让人“陪斩”了一回? 半夜里唐中和爬起来翻箱倒柜,想给自己找一点可以吃的药。末了不找了,他往机关医疗室打了个电话,那时大约是午夜两点。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子,嗓音嘶哑,整个声调里充满一种被从好梦中意外弄醒的强烈愤怒:“干嘛?” 唐中和问:“姚医生在吗?” “姚医生今天不值班。”那人道,“往家里挂。别他妈瞎吵。” 唐中和把电话放下,骂道:“小子真他妈的。” 唐中和找到弟弟唐中坚,问他眼下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唐中坚在电话里说,他正在广州,他们公司派他到广州处理一项业务。唐中坚在省烟草公司当业务经理,是公司的骨干人员,总是天南地北到处跑。唐中和问他在广州要呆到什么时候,唐中坚说大约还得三、四天。唐中和有些失望,说:“你还真是会跑。” 唐中坚问:“有什么事,哥?” 唐中和说:“急事,找其他人不合适,只能找你。” 他让唐中坚办完自己的事后,想办法赶到他这里来,越快越好。他说,这件事电话里不好多说,来了再讲。唐中坚啊了一声,不再多问。 唐中和如此急切,当然跟苏世光被突然带走有些牵扯。 按唐中和的看法,苏世光一个跟头栽倒纯属活该,此人早该如此,要是他不以所谓“研究市区道路整治工作”之类美妙原由于“嗯嗯嗯”玩笑中被带走,这个世界倒真太瞎了眼了。但是唐中和只能在自己心里发表如此观点,他在跟苏世光相处时彼此“老兄”、“老弟”依然显得十分亲切,因为都在一个班子工作,是相当级别的官员,得按同僚交往的通常规矩,加上彼此间一些特殊因素行事。 苏世光比唐中和大了将近十岁,已经过了五十,做为常务副市长,是市长之外,本政府班子里最有实力的人物。与市长陈东和唐中和不同,苏世光是本地人,从乡镇干部起家,到县里、市里,一路上升到市政府第二把手,履历特别丰富,本地情况非常熟悉,人脉更是江南水网般纵横交错,如他以文革用语自嘲叫“社会关系复杂”。唐中和调来任职不几天就领教过他的这种社会关系:唐中和主持研定对市区一段下水道工程组织招标,一个匿名者给他寄来一封信,建议将工程直接划给省某局属下的某工程公司。匿名者嘲讽说,组织招标纯属脱裤子放屁,工程归属早就内定,花一笔钱费老大劲假惺惺玩花样只是骗自己,连世人都骗不了,干脆免搞,直拨了事。匿名者是用讲反话的方式发泄怒气,唐中和颇不以然,因为工程根本没有内定,他也没打算把它划拨给谁,并且一再交代具体操办部门坚决秉公办事。后来招标完成,中标的果然是匿名信提到的那家公司,唐中和也不认为这就是问题,因为只要参与投标,任何一家中标都有可能,符合程序,以优取胜,当然该谁就行。不多久唐中和到省里开会,恰跟中标公司所属局的一位副局长在一块,那人原本也跟唐中和相识。唐中和随口提起招标的事,才得知果然有人进行了暗中操作,省里这家公司其实只是应邀出出面并弄点转包费而已,接该工程的实为本市一家资质尚缺的私营建筑公司,这家公司老板的本事大到能够操纵政府部门的招标,他姓朱,是苏世光的小舅子。 唐中和立刻警觉起来。唐中和一向不缺乏警觉,他出入工地多年,知道安全帽总是需要的。唐中和记得苏世光在本次招标过程中没有出过面,没有做过任何交代,也没对他施加任何影响,还在市政府办公会听取有关情况汇报时表过一次态,要求组织招标的部门一定要公正,绝对不要偏颇,不为任何人情所动。讲得绝好。唐中和知道自己接手的这一摊子隐隐约约留有许多苏世光的痕迹。苏世光在本地摸爬滚打数十年,基础可谓根深蒂故,因此敢了,也就过了,手伸得太长了一些,不该做的事眼皮一眨也就做了,尽管手法老道有如唐中和领教的这次招标。唐中和觉得苏世光这么干不行,本市并非苏氏庄园,除了姓苏的,还有其他百姓,没有谁能够始终一手遮天。(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4) 唐中和一声不响,对自己被当做傻瓜耍了的这一次招标装聋作哑。他只是暗中留意有关人员和情况,了解了一些内幕,知道那个下水道工程被转包四手,前三手包主已经赚得钵满肚圆,最后一手施工者只有拼命偷工减料才能捞回一点,毕竟表面一抹,埋在地下的阴沟质量好不好只有天知地知。唐中和还是一声不吭,直到有一封检举信放到他的案头,他才采取行动,组织可靠的质检人员突击检查,抓住把柄,跟踪追击,步步进逼,摆出准备升级报请检察部门介入之状。唐中和不做则已,一做就是坚决、有力,他的本行是建筑,在类似问题上没有谁骗得了他。在这期间,唐中和接到过无数个说情的电话,还有人通过熟人找到唐中和的办公室,递上一个厚厚的信封,该信封自然立刻被退了回去。让唐中和暗暗吃惊的是,苏世光依然从不出面,开会时碰上了还是哈哈哈唐老弟你的气色不错小心便秘啊,似乎事情完全与已无关。 然后有一天开市长办公会,研究本市政府部门的廉政建设工作,苏世光在会上真真假假开起玩笑,动议要收集唐中和副市长的先进事迹,以政府名义行文上报,要求列为本市廉政建设标兵。苏世光说唐中和是不吭不声干大事,除了精明能干,还是个“五不”领导,不擦脸不刷牙不洗澡不往身上抹一抹还不换坑,这么优秀的干部现在还到哪找去?苏世光所谓擦脸指的是美容也就是包装自己,所谓刷牙指的是口腹之欲过于旺盛山珍海味礼物钱财什么都吃,所谓洗澡就是桑那浴一类高消费,所谓往身上抹一抹则是拉拉扯扯结帮营私,最后所谓不换坑最反动,意思是只在一个穴位上撒尿,讽指唐中和不包二奶,从来只跟一个人zuo爱,就是自己的老婆。 唐中和也用开玩笑对付苏世光,说其实我这人挺注意个人卫生的,我这个好习惯从上幼儿园起就养成了,当时我有个老师特别喜欢检查个人卫生,有洁癖。苏世光大笑,说原来你的毛病是这么来的。你小心,本老师也有洁癖,今后本老师天天查你。 那时候他就说唐中和是戴安全套出身的,对各种安全隐患包括脚手架倾倒和艾滋病都高度警惕,只要大家都向唐中和学习,那肯定天下无事,国泰民安。 后来唐中和总想,苏世光这家伙总这么把正经事当做玩笑,这肯定要坏事的。这种见解唐中和当然从不公开表露。在政府班子里,唐中和跟苏世光的工作联系最多,他得跟苏世光保持一种良好的合作关系,争取“苏老兄”、“唐老弟”彼此亲切相宜,但是他也不动声色地跟苏世光拉开一点距离,这一距离必须感觉得到,却又显不出来,其分寸的把握颇讲究,需要相当的经验和水准。唐中和自认为总体上处理得还算可以。当然有时不免也要碰上一些意外。 唐中和给弟弟打电话的第二天,唐中坚搭乘上午的航班忽然从广州飞了过来。直到进了机场临上飞机才他给唐中和挂来电话,说已经想办法调整了日程,抽空先到哥哥这里。唐中和听了连声说好。唐家兄弟俩从小感情很好,唐中和一向很少让弟弟为自己做什么,这一次紧急召见,唐中坚知道不是小事。 那天下午唐中坚赶到唐中和的办公室,兄弟俩没顾得上寒喧就一起离开,去了唐中和的宿舍。唐中和打开房间的柜子,取出里边一个物件让唐中坚欣赏。该物件裹在一只薄薄的,皱巴巴类似宾馆小垃圾袋般的黑色塑料袋里,解开塑料袋,里边却是一瓶酒。是印着外文的洋酒,酒瓶精巧,形状特别,瓶盖金光闪闪,瓶身晶莹剔透,瓶中红色的液体明净清澈,跟包装它的黑塑料袋反差强烈。 “这玩艺儿你比我懂。”唐中和对弟弟说,“给我看看这是什么。” “你觉得这酒很名贵?”唐中和问。 唐中坚点点头。唐中坚做烟草生意,见过的贵客和上过的高档宴席都很多,对唐中和柜子里的这瓶用黑塑料袋裹着的酒却不敢贸然认定。他说这是洋酒,他不太喝洋酒,如果是水井坊五粮液,他还能说出点道道。(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5) “你要是说不出道道。”唐中和说,“你就给我说感觉。” “感觉不太好。”唐中坚说,“哥你怎么回事?让我大老远赶来,火烧屁股一样,就为这个?一瓶酒?” 唐中和说:“最近我们市里出了点事,面团似的正发酵着呢。你不用多问了。” 他什么都没跟唐中坚说,虽然他知道自己兄弟绝对靠得住。处在他这种位置上的人经常需要斟酌自己的言谈,不管对谁,有时候有些事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一些。 末了唐中坚判断道:“可能是路易十三。” 唐中坚说这酒应当是号称洋酒极品的路易十三。唐中坚曾经在一次宴会上喝过那种酒,是一个金融界的老总带到宴会上的。据说一瓶要卖八千多元,早先甚至叫价到一万几千人民币。唐中坚不喜欢喝洋酒,不管极品还是次品,在他嘴里都有股怪味。那一回他只是稍稍品了几口,没喝出什么味道,只对该路易十三精巧的酒瓶子印象深刻。但是他又觉得唐中和叫他看的这瓶酒跟他见过的那瓶路易十三有些不同,瓶身,特别是瓶盖,好像都有不一样的地方。 “要不要我去找个懂洋酒的鉴定一下?”唐中坚问。 “不必,这样就行,我心里有点数了。”唐中和说,“这事可能牵扯我这里一些比较敏感的情况,你对谁都不要提起,明白吧?” 唐中坚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后,唐中坚连夜赶赴机场,返回广州。唐中和送走弟弟后去了办公室。 晚十时,有人往办公室给他挂电话,是位女士,机关医疗室的女医生姚莉。 “唐市长找我?”她问。 唐中和说没有,他没有找她。 “我查了电话记录,”女医生说,“我们值班室电话有来电显示功能。星期二凌晨两点十分,有一个你宿舍的电话。那天不是我值班。” 唐中和哈哈笑,说那天晚上也没什么好事。他看到柜子里有蟑螂,想讨点蟑螂药。也没注意已经那么晚了。后来他才自觉好笑,他想机关医疗室要有毒药的话,那也是药人的,药蟑螂的东西或许应当去找兽医。 “你这样恐怕不好。”姚莉说,“你还记得‘非我疗法’吧?它的关键是降低对自己的关注,这种办法有助于缓解焦虑症。你还可以采用卸载方式,把压力释放出来,求得放松。这就是‘释放法’。你都可以考虑。” 唐中和果断把话绕开,问:“姚医生怎么忽然想到去查电话记录?” “我刚听说那件事。苏市长出事了,整个大院都在传。我马上想到电话记录。” “他不是在你的办公室被带走吗?” “这你都听说了?”唐中和问,“姚医生还都听到些什么有趣的?” 医生说,大院里眼下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人士说,苏世光的案子跟旧城改造方面的事情有关,据说数额巨大,牵涉的人很多,为了办这个大案,省里来的人把农业局招待所整个都包了下来,已经有不少人给叫到里边去了。 “我忽然想到查一下电话记录。”女医生平静道,“果然有你的电话,就在苏市长出事那一天晚上。你肯定彻夜不眠。你挂电话找医生可能是有意识的,也可能是下意识的,你心里肯定有一件事,可能跟突然发生的这些事有些关联。别跟我说什么纯属巧合。毒蟑螂药,亏你说得出来。医生这么容易欺骗?” 唐中和嘿嘿道:“碰上这么聪明的姚医生真是没辙了。” “假的。”医生语调非常冷静,“没有谁比唐市长更聪明了。但是为什么你不试一试呢?不想跟医生说,哪怕对着墙壁,你把它说出来。会有效果的。” “好的,遵命。”唐中和道。 他挂了电话,抬头看着墙壁,情不自禁咬紧牙关。 市长陈东什么都没有提起,只说:“看来老苏挺麻烦。” 他却不具体谈苏世光有什么麻烦,即使他知道恐怕也不便多说,唐中和清楚这个规矩。这种情况下唐中和也不便多问。市长找唐中和,是询问他能不能去省里参加全省民政工作会。本市民政工作原归苏世光分管,眼下看来确实很难指望该老兄哈哈哈莅临会场,市长得赶紧抓一个人去应急顶替,在这种关键时刻市长总是很亲切地想起唐中和来。市长用的是一种商量的口吻,唐中和却知道自己没有推托的余地,暂时只能当苏世光第二,接管该领导遗憾地丢弃在本市的各相关事务。(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6) “这两天我那摊子事也特别多。”唐中和说:“不过没问题。我先去顶一下。” 市长点头,摆摆手没事了。唐中和把自己的嘴咬住,什么都没多说。 他觉得按常理似乎不该这样。既然提起了苏世光,市长似乎应当略为深入一下,谈一谈唐中和。为什么要让唐中和介入苏世光的事情?是谁这么决定的?纯粹让唐中和临时上阵跑跑龙套还是另有什么考虑?市长不做任何解释,特别是不对唐中和做一点宽解或者安抚,这好像不大对头。但是唐中和决不表露自己的这种想法,市长不说,他就不问,否则倒像是沉不住气,有问题了。 第二天唐中和按市长要求赶赴省城开会。同行的有市民政局局长,唐中和还特地多安排市政府一位副秘书长陪同与会。在前往省城的路上,唐中和让随行人员通知本市驻省城的办事处,让他们立刻安排一个小型宴会,于当晚请几位重要客人吃饭,要谈一个城建项目的配套资金问题。副秘书长说:“放在明天晚上会不会从容一些?咱们马不停蹄没关系,客人叫得齐吗?”唐中和一摆手斩钉截铁:“就这个时间。” 唐中和匆促间决定安排的这个晚宴效果还不错,该请的人基本上请到,想谈的事情基本上谈清,顺带着唐中和还悄悄摸了些情况。省政府一位特别有来头的处长告诉唐中和,苏案是巨额受贿案,跟城建项目有关,是从省城发作的,省里一家建筑公司老总前些时候被抓,供出该公司在各地搞项目时的一些事情,牵扯到苏世光。现在这种案子都是窝案,拖出一个人,下边跟着都是一大片,案子眼下正在发展之中。 “这种事就这样,”唐中和评论道,“有的人今天还坐在那里喝酒,明天忽然不见了,后天就听说是进去了。” 那天晚上他们喝洋酒,是唐中和定的。唐中和声明自己乡巴佬不喝洋酒,但是他知道省城人士品味高,特别擅长洋为中用,座中有政界新锐,有金融界要员,当然主随客便。那天请客人喝蓝带马哆利,喝着喝就谈起酒经,唐中和悄悄把话题引到高级洋酒上,一位见多识广且略有些喜欢张扬的银行副行长说,目前洋酒中的王者路易十三是法国雷米.马丁公司的产品,该公司标志即半人马神,也就是俗称的人头马,路易十三是人头马的顶级品种,用十八世纪法国著名国王路易十三的名字称呼该酒,其档次可以想见。这种酒酒精度百分之四十,每瓶均珍藏五十年以上甚至一个世纪,闻香丰富浓重,有悦人的果香、酒香和橡木香,各种香协调平衡,极有风格,口感极好,留韵绵长,那感觉能在人的舌尖萦绕逾一小时之久,是一种完美享受的极限。行长还提到数年前雷米.马丁公司为庆贺新千禧年的到来推出了一种特制路易十三,据说其酒瓶是水晶做的,瓶盖是纯金的,装瓶量极少,一瓶价值在两万元以上。 “市长欣赏过没有?”行长问。 唐中和摇头,开玩笑说一个基层副官也就成天瞎忙,跟当年乡下的生产队长差不多,别说见识什么法兰西国王,见一个银行行长都不太容易。银行家年薪制,手中一支笔特别管用,人人都拜跟庙里的菩萨一般,对银行家来说路易十三算个什么?十四十五十六只要有的什么没见识过?行长笑着说,市长这是取笑人。这些年洋酒在中国热销多半还跟地方长官有关。求官员帮助办点事,送钱嘛是贿赂,送厚礼嘛弄不好也有麻烦。怎么办呢?喝吧。喝光了剩一支酒瓶,给场中最尊贵的贵客怎么样?再怎么说也就一支空酒瓶是不是?其实这酒瓶可不得了,水晶瓶身纯金瓶盖,值多少钱?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一定。”行长说,“法国也没几个叫路易的国王,今天一支明天一瓶,这种酒产量有限,全都从大西洋上漂到中国来了?真的还是假的?” 大家都说可不是现在假货流行,洋国王当然也能国产,跟冒牌西装一样。 隔天出席省里的会议,唐中和只参加了上午的大会,在下午讨论的中途抽身离开会场,乘车溜号。直到车出省城,他才给他带到省城待命的副秘书长打了个电话,让他接替自己接下去开会。唐中和说,他有急事需要立刻返回市里。如此一走了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7) 那顿段晚饭是在公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吃的。唐中和的司机小黄点了米饭、鱼、青菜和豆腐汤,两人坐在一张满桌斑驳的旧饭桌前草草吃过,唐中和在心里自嘲,说自己果然有些先进模范如苏世光所谓“五不”的模样,放着酒店里的美味佳肴不吃,赶到这家破店自费欣赏如此大菜,这种大菜尽管味道不怎么地道,东西有些可疑,油有点焦,饭有点馊,毕竟筷子一丢擦擦嘴就走,特别节省时间,也算一大优势。 唐中和在那家路边店里用手机挂了个电话,那时是五点四十五分,离下班还有一刻钟。唐中和挂的是机关医疗室,他估计这个时候可以找到人。 果然,电话听筒传来的是个女声,正是姚医生姚莉。 “我是唐中和。” “知道。”她很平静。 唐中和说有事要请姚医生帮忙。他没直接说事,先问姚莉是不是又像那天一样在她的机关医疗室听到些有意思的事情,例如又有谁怎么样了,事情发作在什么地方等等?姚莉说当然啦眼下相当热闹。她提到市政工程公司两位老总给叫进办案人员驻扎的农业局招待所,另有一个涉嫌在旧城改造承包项目中贿赂政府官员的包工头跑了,躲得没地方找了,人们议论说这还都是小把戏,案子后边还会冒出类似苏世光一样的大人物。 “唐市长肯定都知道了。”她说。 “姚医生怎么能断定我都知道呢?”唐中和问。 “你分管城建,他们当然要向你报告。”姚莉问,“你是不是一直在操心这事?” 唐中和说:“我就随便问问。” “我跟你说过,焦虑症和恐惧症有连带关系。”医生说,“唐市长这些天恐怕得尤其注意心理调适。本来就是一种亚健康状态,压力突然加大就可能脱轨。” 唐中和说:“你不是什么姚医生,你就是一面照妖镜嘛。” 唐中和请姚莉给他准备点药。他说,他现在在车上,正从省城往市里赶,估计九点来钟才能赶到。姚莉可以把为他备的药交给政府办的通讯员,由通讯员送到他的办公室去。姚莉听罢即哼了一声,说:“唐市长要什么药?药蟑螂的,还是药人的?” 唐中和说:“都行,姚医生看着办。” 姚莉说:“有些问题靠药物不能解决。我告诉你过,绝对不能老用药。有副作用,还有药物依赖问题。” 唐中和说:“我知道。但是还得劳驾你姚医生药一回,确实需要。” “我建议你把心里压着的事情试着说出来,释放压力有利健康。” 姚莉不说话了,电话“嗒”一下收线。 唐中和上了车,继续前进。他知道姚莉会按他的意思办,回到办公室时,他的桌头会有一个小药瓶,装着姚莉为他备下的,连他都不知道那是什么的药物。如果没有姚莉的这些物品,今晚他将彻夜无眠,那样的话,明天他肯定脸容灰败,额上眉间飘荡着黑气,是一种标准的心事重重的晦气面相,这是此刻唐中和绝对不能拥有的面相,因为它会让一些关心者产生丰富联想,这些人的想象力已因苏世光出事被猛烈激活。 唐中和不能不果断离会,匆匆赶回。一来如他对陈东所言,近来他分管一块的事情特别多,苏世光突然落马,所有未竟事宜尤其是各种麻烦事只能唯唐中和是问,他在省城会场根本坐不住。二来在公务之外,苏老兄还给唐老弟留有若干后事,这类后事原先无足轻重,忽然间都因苏老兄犯事变得捉摸不定,务必赶紧考虑处理。此刻唐中和所处局面特别敏感:今天上午,就在唐中和坐在省政府民政工作会议的会场上翻看会议材料的时候,本市召开了一个季度经济形势分析会,参加者为市级各班子领导成员及各经济部门主要官员。按以往惯例,本市各新闻媒体将对该会进行重点报道,本市各界人士将从电视镜头里注意到有一些人不在现场,例如苏世光,还有唐中和。明天上午,本市会议中心有一个学术讲座,一位省内著名经济学教授莅会,向本市千余干部做国际经济形势的演讲,有关部门通知各位领导尽量到会并在主席台就坐,以示对学习的重视。由于各种消息的传播,与会者会用一种格外热切的目光观察有关的主席台,看到昔日由苏世光占据的位子空缺,他们会会心地一笑。他们立刻又发现还有一个位子空着,那是唐中和。唐中和引人注目地接连没有出现在他应当出现的主席台上!他去哪了?是不是也出事了?没有谁会去发布有关唐中和接替苏世光前往省城开会的消息,即使有人发布也没有多少作用,人们总是热衷于自己的兴奋点,在有关事实得到澄清之前,唐中和已经跟着苏世光出事了。这一消息将迅速传开,不待影响消除,当事者的形象已经遭受严重损害。唐中和有必要尽量防范于未然,在受命前往省城时,他就打定主意一跑了之。逃会事实即成,此刻他开始考虑明天对得起观众的问题,他得努力显得荣光焕发一点,不能面带晦气,心事重重马上就要跟着苏世光倒楣了一样。(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8) 因此今晚他要睡好。对一般人而言,睡好睡不好只是个自然问题,不需刻意考虑。唐中和不一样,唐中和患严重的失眠症,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当年唐中和大学毕业到建筑公司当小技术员时,从不知道什么叫失眠,那时年轻,精力特别充沛,白天在工地跑上跑下,晚间一倒几乎立刻睡着,用不着翻两下身子。唐中和是在从政之后也就是所谓“走上领导岗位”之后开始患失眠,先是偶尔失之,大事一来不知有觉,而后日甚一日,直至大大小小任何鸡毛蒜皮都能成为失眠的理由,且失眠得非常顽固,一旦睡不着,想什么办法都无法挽回,连哈欠都找不到一个。唐中和想过很多办法对付自己的失眠,包括早起跑步、爬山,晚上散步、做操,躺在床上遥想蓝天白云和牧场,默数想象中跳过篱笆的绵羊等等,凡报纸上见到的办法,不管是洋方子土方子或者宫廷秘方都曾被他找来,认真一试,只是均无效果。他曾经在床上数过一万只羊,数到想象中的整个牧场没有一只羊愿意再跳过篱笆,依然没有一个哈欠。唐中和到本市任职后,失眠症越发严重,有时略好一点,有时发作起来一连几天彻夜无眠。出于一种谨慎的考虑,唐中和从不让自己的这种毛病为人所知,好在他精力过人,不管夜半三更在床上翻来复去如何痛苦,第二天该干什么干什么,倒也从不误事,只一些细心者会发现他脸色发暗,有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疲倦。 半年多前,有一天下午,唐中和在政府大楼小会议室召开一个小型会议,研究城市环卫工作,散会时他感到喉咙有点痛,可能是刚才会上话说多了,声音大了。那天也不凑巧,跟他工作的政府办干事小陆因故外出,通讯员也一时找不到,唐中和便决定自己到机关医疗室去取点药。机关医疗室就在大院另一头,离政府大楼不远。唐中和知道那个去处,却从未自己去过,一向都是身边工作人员代劳。 那天恰是姚莉值班,下午时分机关医疗室比较冷清,看病的人不多,姚莉在翻一本书,唐中和到时她把书丢在桌子上。唐中和眼光一扫,注意到那是一本《心理医疗概论》,他有点吃惊,他想,怎么会叫一个搞心理学的女医生在这里给人开药把脉? 唐中和注意到姚莉挺年轻,看起来也就三十三、四,模样俏丽,让人印象深刻,一身得体的白大褂穿在身上,竟穿出某种时装的韵味。这女医生的表情显得有些冷淡,带职业特点,有一种随时对病人实施解剖大卸八块的冷静水准。女医生的房子里有一张诊疗床,墙上挂一张人体穴位图和一张视力检查表,居然还贴着一张罕见于这种场合的画,是一幅摄影作品,画面背景为蓝天白云,主体是一座雪峰,高耸入云,晶莹剔透。在人体穴位图和视力检查表之间,这座雪峰有些不伦不类。 唐中和说要取点治喉咙痛的药,这些天有些上火。女医生也没多话,手一比让唐中和坐在一张四方凳上。她给唐中和把脉,吩咐唐中和张开嘴巴,拿一支检查小匙伸进嘴里压住他的舌面要他“啊。”唐中和应声一“啊。”自觉那场面有些滑稽。 “毛病主要不在喉咙,在头脑里。”她说,“你心浮气燥,经常性心理紧张。” 唐中和说:“不会吧。” 医生却不听他分辩,说:“你每天晚上一进房间,看着床铺就会感到心里发虚,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睡得着觉。” 唐中和大惊。他没想到这个女医生会这么断定,还说得如此一针见血。但他本能地加以掩饰,说:“没那么严重。有时有点睡眠问题,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见过你这种病人。”医生警告说,“有时候会挺麻烦的。这就像一条内部千疮百孔的水库堤坝,表面看上去好好的,碰上一阵暴雨就可能突然崩溃。” 女医生也没多说,随手在处方笺上写处方,也不多交代,只说:“按要求吃药,不要自做主张。不然效果很难保证。” 唐中和没跟姚莉说自己是什么人,姚莉也没问。取药时,唐中和注意到处方笺上已经填有称谓:“唐副市长”。唐中和不由自嘲,如今他这样的官员实属公共用品,跟电视节目主持人一样谁都认识。唐中和到本市时间不长,可已经颇为人所知,别说这个女医生,到什么地方上个洗手间,都得准备跟凑上来打招呼的人略略点头致意。(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9) 他挂电话找到姚莉,说自己是唐中和,用了女医生的药,效果不错,特地打电话表示感谢。姚莉反应很平淡,问唐中和是不是还想拿几天药?唐中和说:“是的。” “最好不要。”姚莉说,“你不如去听听音乐,音乐能舒解心理紧张。” 唐中和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心理紧张?” 姚莉说:“你没有,你只是喉咙有点疼。” 那天中午下班前,通讯员给唐中和送来一个小纸袋,说是医疗室姚医生托过来的。唐中和不禁暗暗惊奇。他把纸袋放进抽屉,没有带回宿舍。第二天上午,他在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竟是姚莉主动打来的。姚莉问他:“你昨晚没吃药吧?”唐中和说是的他没吃药。姚莉问:“你听音乐了?”唐中和说是的他听了会。姚莉说:“看起来你是个好病人,你相信医生。不过昨晚你到底还是没睡着,是吧?”唐中和承认昨晚他几乎彻夜不眠。姚莉很冷静,说唐市长你挺麻烦的,实在不行你就吃点药吧。 她在电话里给唐中和介绍了一种“眼球运动法”,她让唐中和眼看着一种节拍器,或者一支摆动的棍子,左右移动眼球,同时想着精神上的困扰,这样可能会有效果。她说这是国外一个资料里披露的,唐中和可以试一试。女医生自称研究过类似病例,她清楚唐中和患有相当严重的失眠症,时间很长了。她知道这种病人有时挺痛苦的。 唐中和本能地进行抵挡,说自己就是工作紧张,休息受点影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医生竟在电话那头当场嘲讽,说:“当然,唐市长就是喉咙有点疼。” 这女医生确实让唐中和印象深刻,同时感觉有些怪怪的。 他悄悄留意了一下。唐中和知道机关医疗室不是一个独立医疗单位,它是市医院在机关大院里设的一个点,方便机关干部处理头痛脑热一类小毛病。有一天,市医院的院长找唐中和汇报该院建设新门诊大楼的事宜,唐中和随口问起姚莉,说“这位医生怎么样?还行吧?”院长搞不清唐中和的意思,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一时显得支支吾吾。他说:“这人原来嘛,是搞妇科的。后来就这样。她丈夫是搞内科的。” 唐中和没有再问下去。他意识到当过妇科大夫现在有时研究一下心理学的女医生姚莉可能有些复杂,弄得她的顶头上司医院院长提到她要支吾一番,还得把她丈夫拉出来遮挡。唐中和总是十分警觉。 有一天开市长办公会,专题研究本市旧城改造问题,苏世光提出要专设一个旧城改造办公室,让市建设局的吕全副局长担任改造办主任。苏老兄的这个提名立刻勾起唐中和的警觉。建设局的副局长吕全才四十出头,长得短小精悍,颇能办事,唐中和对他却有些看法。这人跟苏世光的关系比较特殊,唐中和初到本市时碰上的那起涉及苏世光小舅子的操纵招标案里,负责整个招标事务的就是这位吕全。唐中和觉得需要防一手,他考虑再三,采用迂回战术,以分管领导的角度,对苏世光的动议给予有力支持,同时提出他准备让吕全承担筹划新区建设的重任,这人抽不出身,他会考虑另找个人来负责旧城改造。那天会中休息时,苏世光跟唐中和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唐中和棉里藏针,“偶尔露峥嵘”。唐中和对苏世光指的什么当然心知肚明,但是他一味装傻,王顾左右言他。唐中和提起自己到机关医疗室取药,一位女医生张大嘴巴要他“啊”,像幼儿园女教师教小孩学拼音一样。苏世光大笑,举起右手食指道:“还好她就教你‘啊’,没教你这个。”那时身边便有人哧哧发笑。 唐中和不觉大笑,说你们这不是糟蹋人嘛。唐中和知道这是一个通用黄段子,把它略加剪裁并具体化,栽给姚莉,让她闪亮登场,说明该医生确实让人印象过于深刻。 后来唐中和又听到了一些故事,发觉让姚莉举起一支戴安全套的手指不光挺有幽默感,它还挺有意思。姚莉这样的女人除了适合充当性想象的对象,还适合各种色彩丰富的流言蜚语,她实在漂亮了点。当然这个人身上也颇有可供人们进行加工的传奇性题材。这个人是外省人,大学毕业后才来到本市,年纪尚轻,已经嫁过两个丈夫,两个都是医生,其中还有一个是死人。据说这位女医生的头一个丈夫是个内科大夫,该男大夫追了四五年时间,好不容易把她追到手,两人选了个春节到男方的老家完婚,婚礼非常隆重。也许因为过于兴奋,也可能是因为过于劳累,新郎在新婚之夜赤条条猝死在新娘身上。新娘极其不幸地成为寡妇的同时,也被人们视为具有非凡克夫能耐的传奇尤物。五、六年后,才终于有一个勇敢的大夫不惜蒙受生命危险,跟这位女医生结婚,这位大夫很巧,也是搞内科的。女医生的第二次婚礼比较低调,不事张扬,第二位内科大夫的运气也比较好,没有像他的前任一样猝死在婚床上。但是很快地好像也不太行了,据说婚后没多久这位当丈夫的就总躲在医生值班室不回家,可能是怕老婆往他手指上套安全套。半年多后这一对夫妻就开始分居,形同路人。(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六章(10) 唐中和谨慎地避开机关医疗室,没再亲自前去取药。他一向十分警觉。尽管他认为有关女医生姚莉的流言瞎话居多,他这类人物最好还是不要在其中谋一个角色。 但是他绕不开这个女医生,像是注定的一样。 一个多月后,本市举办一个大型会展,省里有关部门头头脑脑来了一大批。会展开幕前夜,唐中和到宾馆看望与会的一位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注意到该主任咳嗽不止,看起来挺严重。唐中和当即打电话,吩咐宾馆老总找医生,要求立刻赶到,他亲自守在这里等着。几分钟后医生来了,却是姚莉,机关医疗室女医生真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哪管哪。姚莉给病人看完病派完药,很认真地瞅了唐中和一眼,随手在一张处方笺上写了个电话号码递给唐中和,说:“今晚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通常组织大型活动都要设立临时医务室以备应急,姚莉就是被抽来做这件事的,她给唐中和的是会务组设在宾馆的临时医疗室电话,当晚她在那里值班。 那天晚上,唐中和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直到深夜,回到宿舍后马上上床,在床板上翻了一个来小时无法入睡,他非常痛苦而无奈地知道今晚又不行了。这时忽然想起女医生留给他的纸条,一时兴起便爬起来给姚莉打了电话。他表示歉意,说自己忙到这个时候才想起要打个电话,否则好像不太礼貌。 唐中和说哪会他什么事都没有。 “这是一种本能。”女医生说,“你的防范意识很强,它有时不利健康。” 她说人们通常都迷信药物,实际上药物往往只能治标,而治本最为关键。唐中和应当注意自己心理和精神的调理,这才是治本之策。她问唐中和是否注意过所谓“亚健康”的说法,这种说法眼下仅仅被当做一种时髦而不受正视,事实上有很多人就处于这种“亚健康”状态。“亚健康”概念既适用于生理方面,也适用于心理方面,有些情况下更多地会体现在心理方面。处于这种状态下的人应当找到一种办法,解决威胁其健康的问题,如同让医生用镊子把鱼刺从喉管里夹出来一样。 “你可能需要一些心理咨询。”她说,“你可以试试在电话里说。” 唐中和大笑。他说他知道电信部门有一种心理咨询热线服务,据说颇受失恋、丧偶、破产者看好,但是也有议论称提供有关服务人员的专业水平不太够。唐中和开玩笑说,如果姚医生愿意,他可以把她推荐给电信部门,以有效提高该咨询热线的水准。 “至于我就不必了。”他说,“我打电话只是想向姚医生问一声晚安。” 姚莉说谈不谈无所谓。她认为唐中和会打这个电话,至少表明他在下意识里想跟医生做某种交流,不管他在理性意识的层面上是如何坚决否认。如果唐中和不打算说点什么,他将如何对付眼下这个不眠之夜?姚莉说她知道唐中和准备让自己服几粒安定,这是人们通常采用的办法。用不了多久时间,唐中和就会发现自己必须增加药量,从每天一粒到两粒、四粒、六粒,直到吸毒一样成瘾,然后失效。 “不信看吧。”她说,“今天晚上无论吃多少药,你肯定睡不好。” 唐中和挂了电话,不禁在心里骂道:“这女巫咒我呀。” 唐中和吞了两片安定。果如姚莉预言,这晚他根本没有入睡。他在床上翻来复去,彻夜想着自己碰上的种种事情,在一种极其烦燥的状态中无助地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地发亮,女医生的咒语幽幽起落,始终在他的床上回荡。 第二天唐中和再到宾馆探望主任。该主任咳嗽见好,看来姚莉不仅擅长指导乡下人戴安全套,她派什么药都还挺有效。唐中和在那里再次见到姚莉,她是特意上门查访了解疗效的。这女医生尽管态度冷淡,职业道德倒不错,就像传闻中她举起一支手指做安全套指导一般充满严肃而认真负责的精神。在宾馆姚莉也没多说,给了唐中和两粒药片,吩咐他吃一粒就够。当晚这一粒略带酸味的小药片让唐中和一觉睡到天亮。 唐中和把姚莉给的另一粒神药藏在公文包里。几天后市里开一个会,唐中和把该药片交给与会的市卫生局局长,让他想办法鉴定一下药片的成份。该局长不愧专业人员,经验丰富,身手不凡,眯起眼看了看即果断地伸出舌头一舔,斩钉载铁道:“这什么呀,维生素C。”(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 唐中和决定把那瓶酒赶紧处理掉,这事有点急了,不及时处置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但是唐中和也得考虑采取一种巧妙而精细的方式。他不想再确认该酒的准确称谓和价值,不管它疑似路易十三,或者是其他什么狗屁,做为唐副市长,以不知或佯为不知为好,但是总归得把它处理清楚。处理它的基本原则应当有以下两条:一是用于公务,二是以一种公开的方式,其关键之处是让参与者浑然不觉,到了需要的时候又能想起来并为唐中和提供佐证。 唐中和很快就碰上一个合适机会:省规划设计院一个专家小组前来参与评审本市的新区规划,唐中和代表市政府设宴款待。那天下午唐中和到城区一座人行天桥工地视察,赴宴前以“换一件衬衫”为由先回了宿舍,再前去宾馆。事实上他既用不着换衬衫,也不必费心换裤衩,他就是从房间的壁橱里抓出那只黑色塑料袋,连带着带走了里边那瓶可疑而又烫手,以当年某著名法兰西国王命名的洋酒。唐中和在黑塑料袋上部打个结,吩咐司机把它放在车后厢里。 “一会儿有用。”他说。 他并没有一下子把国王抛上桌去,那样的话会显得过于急切而拙劣,如成语所言叫欲盖弥彰。他让客人一行以及陪同的本市人员按有关接待安排喝葡萄酒,让大家频频举杯,为省里专家的到来,为本市的新区建设,为全市人民的安宁和幸福,努力营造热烈气氛。唐中和本人不喝,却有规划局长等部下可供派遣,他只需要不断出题目并加以适当鼓动来推波助澜。在唐中和精心调理下,按照通常的规律,大约四十分钟后,酒宴的温度已升腾到合宜的高度,省里来的几个人包括专家组长的话开始显多并有些热情洋溢,本市几个陪同者也在兴奋状态中略有些意识模糊,唐中和觉得时机成熟,拍拍桌子对专家组长说:“咱们不喝这个了,来点更有意思的。” 他说,难得组长亲自光临,为本市新区建设贡献力量,为群众造福,今天一定要让省里客人一行尽兴,否则他愧为主人。他说,有一位朋友送给他一瓶酒,据说还不错,他要用这瓶酒缟劳尊贵的客人,表达本市数百万人民的谢意。 他拿起电话,对在另一处用工作餐的驾驶员下令:“你上来!” 他准备让驾驶员去取车后箱里的酒。不料有人捷足先登,一位宾馆服务员跑进来喊他,说是外边有人找,急事。唐中和起身出去一看,却是监察局长林树。 “市长让我赶紧找您。”林树说。 市长陈东指示唐中和立刻到市建设局,视察当地一个突发事件现场。十分钟前,有人发现该局副局长吕全摔死在局大楼楼下水泥地上。 唐中和兴致全无。他向专家组长告罪,说另安排时间再聚,而后匆匆离开。 此前一小时,唐中和还从人行天桥工地上给吕全打过电话。他在视察时看到那里施工进度缓慢,十分恼火,打电话要吕全想办法赶工。吕全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唐中和训了他一句:“你怎么回事?这些天掉魂了?拿工作开玩笑?” 吕全竟然在电话里痛哭失声。说:“市长,市长,我要向您汇报。” 他说他的事很重要,很急,想马上找唐中和。唐中和说,他现在没空,要接待客人,让吕全就在电话里说一说。吕全说这件事在手机里讲不合适。唐中和说没关系,要急的话尽管说,否则明天再找时间谈。吕全迟疑片刻后告诉唐中和,他于今天下午被叫到农业局招待所,有两位办理苏世光案的人问了他一些问题,主要是旧城改造办公室的有关事情。吕全是旧城改造办主任。 “他们还问到了你。”吕全说。 “行了,明早八点,到我办公室。”唐中和没让他再讲。 这种事确是手机不宜。 那时吕全在建设局他的副局长办公室里。他在那儿呆到下班时间,再离开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只是没像往常一样出大门坐电梯,这一次他别出心裁从窗户走,取了一条捷径,从天而降,一跃了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2) 唐中和赶到建设局大楼时,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吕全的尸体已运走,地上留有一滩血迹以供领导视察。唐中和问了一下情况,负责处理现场的一位警长十分谨慎地不使用“自杀”的字眼,只说,目前没有发现他杀的迹象。 “也基本可以排除不慎失足。”警察说。 死者当然不可能如三岁小儿般爬到窗台上看风景,再不慎失足从那儿掉下去。 唐中和于当晚十点回到宿舍,陪同他归来的还有包在黑塑料袋里的前法兰西国王。国王再次被关进壁橱,在一片黑暗中欣赏唐中和的又一次失眠。 这晚上唐中和翻来复去总在想着吕全。唐中和断定吕全死于自杀,这个人一定有他非跳楼不可的理由,就像那些在股市里破产债台高筑几辈子都还不清身败名裂的倒楣鬼一样,这个人跳楼的理由一定跟苏世光有关,牵涉的金额肯定小不了。吕全自杀前要说的是些什么?想解释一下跟苏案的关系,或者申诉、忏悔、坦白?唐中和是分管领导,吕全找他谈这些事也对,说不定唐中和答应立刻见他,这个人就不会一转身从窗口跳下去?吕全说:“他们还问到了你。”这是正常的,唐中和分管城建,这方面出的事情,办案人员当然会问及唐中和。也许他们是在调查苏世光之余顺便为唐中和澄清一些事实,但是会不会是另一种情况?唐副市长是不是已经成为下一个目标? 大约凌晨两、三点时分,唐中和决定采取一点行动,当然不是从窗口跳下去。他已经在床上极其努力地折腾了半宿,大脑皮层依然活动兴奋,没有一丝的睡意。偏偏今晚他必须多少睡上一会,因为天亮之后有事,市区新自来水厂动工兴建,唐中和要参加开工剪彩活动,该活动还请来了一位本市籍的省领导,唐中和将在这位上司、众多参与者和摄像机前发表所谓重要讲话,眼下各级官员们不幸总有这么些事情要做。在吕全跳楼之后,唐副市长不宜一脸黑气一副忧心忡忡之状,他应当精神饱满,所做的讲话是否重要倒在其次,关键必须一如既往地铿锵有力。 他没有再找姚莉。苏世光出事之后,他已经不事声张数次求助过姚莉,姚医生给他开过药片,给过药丸,有一次还送来一只白塑料袋,里边封着已煎好的中药汤剂,市场早餐点上出售的袋装牛奶一般。无论如何花样翻新,如早先唐中和已经领教过的一样,姚莉的药物几乎百发百中。唐中和惊异之余,不免有些顾忌。他觉得自己应当小心一点,他似乎有些离不开这个漂亮女医生了。不光她的药,有时候这位医生在电话上跟唐中和闲扯,说一点焦虑症什么的,都使他有一种神经放松的感觉。意识到这一点让唐中和挺不安,要是这样下去,弄到没有她的一粒维生素,或者没有电话上的几句闲话就睡不了觉,那就真没治了。身边包着许多流言蜚语的姚莉让唐中和感到捉摸不定,依赖她,或者让她知道太多肯定都不是什么好事。 唐中和一向十分警觉。他发觉姚莉表情冷淡却聪明过人,她的所谓“心理医学研究”出神入化得有些邪门了。唐中和隐隐约约听人议论这位姚医生“挺怪”、“有病”,不知是不是说的这个。姚莉曾对唐中和说,因为工作环境的关系,她对机关干部的心理问题研究比较多,唐中和这类领导官员的心理状况尤其让她感兴趣,她觉得这个课题颇有价值。唐中和听罢就觉得心里跳了一下。有一回姚莉到政府大楼给市长们送体检化验单,她对唐中和说,不能因为体检单上的数据正常就自认为健康,亚健康问题通常隐藏在正常数据之下,特别是一些心理性隐患最经常受到忽视。她认为唐中和处于一种经常性精神焦灼之中。唐中和懂得节制,善于掌握分寸,自控能力极强,这种人总是能适应复杂环境,抓住机会实现自己的目标。但是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某种力量越强,反作用力也就越强。一个总在对自己施以强力控制的人难以寻得解脱和释放,内心会充满焦灼,继而浮燥,长此以往,最极端的倾向就是精神分裂。(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3) 唐中和大笑。他说,不管自己的健康是准的还是亚的,如果有朝一日不幸像姚医生所言他得去光顾精神病院,这座政府办公大楼里肯定就不剩几个人了。 姚莉说唐市长真的以为自己比这座大楼里的大多数人,例如比苏世光市长要健康吗?所谓“闹病的不死,没病的才死”,吃喝嫖赌什么都敢的人睡得着觉,小心谨慎认真检点的倒要失眠,这不是很有道理吗? 唐中和意识到对这个人得留点神,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 唐中和问姚莉怎么会研究起心理医学来,她原先真是个妇科大夫吗?姚莉说是的她大学毕业分配到市医院后就搞妇科,后来因为一个缘故到了机关医疗室,从那时起她才对心理医学产生了兴趣。她并不想当专职心理咨询医生,或者如唐市长说笑的那样在家里安一部电话受雇电信公司搞心理援助热线。她研究心理医学纯属业余爱好。 姚莉说唐中和总是本能地要进行抵制和防卫。他的真实心态其实是另一种,唐中和需要一个人例如一个医生来帮助他释放和解脱心理的压力,他一直在下意识里找这么一个人,虽然他不承认,因为领导们的身份意识总是很强的。其实对医生而言,病人就是病人,跟什么长辈啊,领导啊没有太多关联。 唐中和不懂医学,对心理学更没有研究,跟姚莉的交谈让他感到颇受刺激有如智力游戏,该游戏的一个奇特后果就是使人精神放松,但是也可能意味着更深地陷了进去。苏世光出事之后,唐中和跟姚莉有过几次电话联系,有时是下意识地就拿起电话,他感到自己有些上瘾跟抽烟相似。姚莉显然注意到他的一些细微的异常,她好像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断言唐中和心里堵着块东西,与突然发生于此间的事情有关。她用释放压力有利健康以及所谓“释放法”之类医学术语诱导唐中和开口,虚虚实实,屡次三番,让唐中和觉得她不如直接了当请她的所谓病人,本唐副市长“坦白交代”算了。 所以唐中和对她不能总是那么想念。 这天夜里,唐中和摆脱姚莉,自己给自己当医生,他立刻发现路边小药店所售仙丹果如卖药人所言相当有效,吃药没多会他就开始迷糊,不料刚睡过去却又突然惊醒过来,他感到心跳,气喘,身子发冷,整个人发抖不止,怎么都控制不住。唐中和猜想可能是药物反应,打算起身倒杯水喝,竟爬不动,人像是瘫了一般。他费老大劲咬紧牙关翻身下床,忽然天旋地转,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揪着被子滚在床下,浑身酸痛有一种虚脱感。 他挺诧异,他想这什么鬼药好厉害。 没多久他又遭遇第二次发作,心跳,气喘,周身发抖。他知道自己麻烦了,当机立断拿起电话,找的还是姚莉,这种情况下只能找她。他直接把电话挂到了姚莉家。 十五分钟后姚莉赶到,唐中和挣扎着给她开了门,只说一句:“别让人知道”就昏倒过去。等他再醒过来时已经天色微亮,姚莉守在床前,桌边放着只急救箱,支在床头的输液架上吊着只玻璃瓶,瓶里的液体一滴滴落入输液管,注入唐中和的左腕。 唐中和吃力道:“不好,意思,这样找姚医生麻烦。” 姚莉把唐中和丢在茶几上的药瓶拿起来晃晃,表情冷淡而认真:“谁给开的?” 唐中和说是自己弄的。姚莉说为什么不先问问医生?唐中和说也不能总麻烦医生。姚莉说不是这样,是什么情况她心里清楚。 “有一种病人总是本能地拒绝面对真相。”她说,“这不好。今晚唐市长你差一点就把自己药死。幸亏你终于想到还是应当求助于医生。你是被你这个念头救了。” 他问姚莉是不是还惊动谁了?姚莉说没有。按照通常处理规矩,唐中和这样的情况应当立刻送医院抢救,挂急诊。她已经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想一想还是没打,因为唐中和眼看不行了之际还特别交代别让人知道,唯恐扩大影响,他一定有一个天大的理由。姚莉因此决定冒一次险。她谁都没叫,独自对唐中和施救,给他打了一针,再摸黑跑回机关医疗室,取来药品和器械为唐中和打点滴,直到把他弄活过来。(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4) 唐中和不知道自己不省人事躺在地上时,姚莉是怎么把他弄上床去的。唐中和有一米七八,块头不算太小,交由这位年轻细弱的女医生独自拖过来拉过去,显然过于沉重。有关细节却是不好问,也不好说的。唐中和只得装傻。他看墙上的挂钟,这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唐中和对姚莉说自己感觉好些了,让她回去休息。姚莉指着正在点滴的药瓶说:“唐市长是打算让我去叫一个护士来?”唐中和说那可不好,碰上一个多嘴的,弄不好全城轰动。姚莉道:“那就只好劳驾我了。” 后来唐中和颇感叹。他想,要不是姚莉如此有头脑,这晚上的事件肯定变成一个 爆炸性新闻,人们传来传去没准会把唐中和传成吕全第二,吃安眠药自杀,只是未遂。 唐中和身体状态渐渐平稳。姚莉说,她知道唐中和非常想睡上一会,哪怕半个小时。在刚刚出现如此强烈的药物反应之后,她不能再给唐中和派药,但是唐中和可以试试“呼吸法”,这种方法不复杂,很简单,就是病人跟随提示,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在医生的引导下入眠,这法子对一些人效果还行。唐中和说姚医生真是神了,要是呼吸就能管用,吃什么鬼药?行了就再麻烦医生一回,天亮以后还有要事,得打起精神对付,因此他确实非常想睡一会儿。姚莉说天亮以后的事情不要多想,现在放松。 “你可以讲点什么。”她说,“你把它讲出来。” 唐中和立刻警觉。他问:“讲什么?” “你想说出来的那件事情。”姚莉说,“你心里头的那件事情。” 唐中和摇了摇头。 “无可奉告是吗?”姚莉笑了笑,“不说医生就没有办法?”后来他睡着了。他睡了大约有三个小时,清晨时让电话铃声唤醒,打电话的却是姚莉。唐中和发现明亮晨光中自己宿舍没有一丝异样,输液架、急救箱和药瓶药罐之类应急物品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见过一样,刚刚经历的那番惊险有如梦境。 他感到不可思议,姚莉所谓“很简单”的“呼吸法”让他睡得如此沉迷,身边的动静包括医生的离去全都茫然不知。好在姚莉记得他上午有要事,一个电话把他唤醒。 “感觉怎么样?”她问。 “还行。谢谢你。” 唐中和愣了片刻,追问姚莉怎么忽然说起这事,她从哪里,都听到些什么了?姚莉说句:“也没听到什么。”就放了电话。 苏世光威风凛凛还在当他的常务副市长时喜欢给人“洗脸”,这老兄的所谓洗脸自然不是理发店那种勾当,他才没有发廊小姐的好脾气。苏副市长个性强硬,说一不二,什么人什么事看不顺眼,眉毛一横开口就骂,直接了当,丝毫不管对方面子上能不能挂住,他把这叫做“洗脸”。他说,有的人就是贱,客气不得,狠狠洗他一把他才精神。当然这种洗脸也不能乱来,通常只为下属服务,不能用于同僚或者上级。 但是苏老兄弟偏就敢给唐老弟洗脸,用一种特别的方式。 那段时间里,有一个下午,苏世光让秘书给唐中和打电话,请唐副市长立刻到旧城区中山公园展厅跟他会合,一起检查工作。唐中和放下手头的事情赶去,到地方一看已经黑压压一片人头,除唐中和分管的建设等部门外,公安民政文明办之类部门一应俱全,都被苏副市长一个电话召集前来。唐中和一到,苏世光就宣布临时召集的这一次检查的中心内容,他说,最近他屡屡接到市民就旧城区现状的投诉,涉及到多个部门,他要让大家跟他一起实地检查,看一看真实的情况。 然后苏世光指着吕全让他站出来。语带讥讽:“我要看看吕大局长有几个脑袋。” 吕全说他只有一个脑袋。苏世光即勃然大怒,桌子一拍骂道:“你还敢说!” 他当众数落吕全,说建设局拖拉推诿,全然不把市政府的严肃要求当回事,本市旧城改造迟迟不见行动,因此产生的各种问题建设局要负全部责任。苏世光警告说,谁要是生痔疮拉硬屎,占着茅房不出货,谁就会给推到粪坑里去。(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5) “不管你有几个脑袋,我一个一个砍,看你把乌纱帽往哪戴!” 唐中和笑了起来,接过苏世光的话开吕全的玩笑。 “吕副局长,明天给你放假。”唐中和说,“去医院脱裤子查痔疮。” 场上竟没人敢笑。 事实上谁都知道苏世光怎么回事。吕全只是建设局一个副局长,建设局的事情包括旧城改造的问题根本轮不到他负责任,同时他还是苏世光一手重用起来的爱将,苏世光骂他是指桑骂槐,骂的是唐中和。苏世光早就动议让吕全管旧城改造,兼办公室主任,唐中和一直不表态,苏世光肯定大为光火。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公开骂唐中和,只能搞苦肉计让吕全顶替挨骂,用这种方式传递出他的强烈不满和警告。 唐中和心知肚明。他不跟苏世光公开较劲,却也绝不退缩。唐中和办事有自己的方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有自己的考虑,不管苏世光想怎么给他洗脸。唐中和知道有关事情不能无限期拖延,苏世光是他无法绕开的一个现实,在这个问题上他能够施加的影响十分有限。但是他坚持要用一种含蓄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再酌情行事。在可以坚持的时候应当坚持,不到合适的时候不能松口。 陈东找唐中和个别交换意见,问唐中和对吕全究竟是什么看法,为什么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个问题是唐中和没法回答的,因为牵涉到苏世光,时机不对不宜轻言。唐中和说他对吕全了解不多,心里不太有底。同时目前确实也没有其他比较公认的人选可供选择,因此有些举棋不定。他说,事实上旧城改造事宜并没有因为是否用吕全而受影响,他在早些时候已经搞了个工作班子,自己亲自抓,工作推进不慢,根本不是苏世光说的那样。但是唐中和也表态说,这件事情,如果市长做了决定,他服从。 陈东说:“本来我想这事你们商量就可以,我不多管。现在看来还不行。要我看,如果没有更合适的,就先考虑吕全,毕竟工作熟悉,也没发现有什么太大的问题。这事情再拖下去不好,不光对具体工作不好,对班子里边的协调也不好。” 他显然有所指。他指的只能是苏世光,一定是苏世光到他那里放过火了。 唐中和说:“听市长的。” 事情只能这么办。在这种情况下,唐中和继续坚持个人意见就不合适了,该表达出来的已经表达了,今后只能走着瞧。 第二天召开市长办公会,旧城改造办公室的组成方案在会上一致通过,两天后,唐中和到建设局宣布该项决定。吕全走马上任,兴高采烈地为半年后苏世光的垮台和他自己的跳楼埋下了伏笔。 那天晚上,大约十点时分,唐中和刚回到宿舍就接到苏世光的电话。苏世光让唐中和不要急着上床睡觉,有事。唐中和说行,他这就去办公室。苏世光让唐中和哪都别去,就呆在宿舍里,别害怕。说:“我要上门查户口,你要是不小心偷藏着一个什么小姑娘,让她穿上裤子钻到床铺下边就行,我不管。” 他的话大大咧咧里透着一种亲切,流露出浓厚的老兄老弟情谊。这是个老手,他敢横起眉毛重重地给你洗脸,同时懂得在什么时候修补篱笆主动向你伸手示好,唐中和知道今天晚上他就是要干这个。 几分钟后苏世光隆重光临,该老兄满脸红光,有几分酒意。他说,下午他跟市长一起去部队慰问,在那边吃晚饭。市长不能喝酒,全由他对付。从部队返回路过,他拐个弯就找唐中和问罪,说有难同担怎么单单跑了你个唐老弟?唐中和说不是他偷懒,是下午有事实在跑不开,否则他一定陪同两位大市长去部队参加会战。不过他跟着去也没用,因为他不能喝。苏世光说这什么屁话,你唐老弟的酒量我一清二楚。你戴顶安全帽在省建筑公司当施工员那会就名声在外,你是官越大安全套越细,老怕别人说腐败连酒杯都不敢动一动,其实你的事我都知道,所有情报都在我掌握之中。 他在唐中和的宿舍里用手机打了个电话,让楼下一个什么人把他车上的一样东西拿上来。他对唐中和说:“不能便宜了你唐老弟。”(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6) 这瓶酒最终没动。有一个电话找苏世光,苏世光接电话说了半天,非常遗憾地起身离去,一包物件稀里糊涂丢在唐中和的茶几上。 “你看就这么多破事!”他抱歉道,“下次吧,下次再喝。” 出门时他指着唐中和说:“你老弟就是聪明。我看出来了,没有谁比你能干,你还特别稳,你这种人可不能得罪,没准一眨眼就看你升到天上去了。” “承蒙表扬。”唐中和大笑,“别说我死无葬身之地。” 唐中和把苏世光的酒收进柜子里。他不熟悉洋酒,搞不清楚,也不打算搞清楚那是个什么,先丢着算了。这瓶酒确实不像唐中和碰到的类似东西一样可以一退了之,因为它出自苏世光之手,你说它是礼物吧它又不是,你说它不是吧明摆的它又是,只有如此老道的苏世光才想得出这种巧妙的方式。苏世光不是唐中和的下属,是比唐中和资格老得多,影响大得多,地位也重要得多的同僚,以彼此所处位置和各自秉性理念论,唐中和必须十分小心谨慎地与苏世光相处,太近了没有必要,也不能拉得太远。唐中和曾经考虑用礼尚往来的方式,“以货易货”对付这瓶酒,还掉一个人情。他从唐中坚那里拿来一条好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塞给苏世光,不管是否价值相当,略表其意就行,不料没等把它送出去,苏世光就出事了。唐中和在苏世光被带走的关口上还想把那条烟悄然相送,供苏老兄在失去自由接受审查时聊为享用,这家伙却没带走,可能是顾不上,也可能是不领情。苏世光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就复杂了,他留下的国王变得滚烫灼人,让唐中和不知道如何为好。收受这么一瓶酒要没事时可能没事,一旦有事就会非常麻烦,如果它真是唐中坚所称的那种高价极品洋酒就更其麻烦。这么昂贵的酒肯定不是苏世光用自己的工资购买的,它极可能出自某一位贿赂者之手,再经苏世光送给唐中和,唐中和因此连带着可能有受贿之嫌。唐中和无法否认这瓶酒的存在,因为除他和苏世光外,还有当晚拎着袋子上楼的人可以提供旁证。苏世光落马之后,唐中和曾动过几次脑筋,想用合适名目在宴客场合不声不响把国王处理掉,像上回接待省里客人时一样。但是都“未遂”,国王始终没有出手,因为搞不好只会更糟。唐中和当然有一个选择,就是在事情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把它交出去,同时说明该国王稀里糊涂只是苏世光“寄存”于此,声称准备来日再来共饮的物品,且自己根本不知道它何等高价。这种申辩让人感到勉强,连唐中和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不过毕竟是把东西交出去了,跟被人查到头上有很大不同,真到那种时候可就来不及了。但是一交真就可以了之了吗?唐中和一直下不了决心。他知道此刻各有关钟表的指针滴嗒滴嗒走个不停,无一偷懒,可供他选择和考虑的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 “老苏的事看起来挺严重。”他说。 他没有谈及具体问题,只说,对苏案上边有四个字,叫“彻底查清”。吕全的自杀使案子更显重大,因此务必一查到底。苏世光在本市任职时间长,管的事多,案子牵涉面广,上边的态度是涉谁查谁,绝不手软。 “在座各位过去可能也都听到些情况。”陈东说,“如果有,可以跟我说,也可以直接向有关方面反映。总之尽快吧。” 唐中和低着头收拾桌上的材料,做出不太留意的模样。他猜想陈东说这些话时眼光可能抬得很高,在天花板之下,众人的头顶之上。如果他直盯着谁,例如直盯着唐中和,或者流览场上每一个人,就不免过于直露。陈东说这番话当然不是兴之所至随口就来像是相声演员在即席发挥,这有些“打招呼”的意味,表面上他是在问哪一位先生过去听到过苏老兄什么情况,实际上他的意思是谁要跟苏老兄有染,最好赶紧,在被人家“彻底查清”之前争取主动。做为市长,在这种场合面对这些人说这种事,他倾向于既要严肃又要含蓄一点。在座的都是些什么人?要听不出市长话里的内容和来头,他还能在这个会议室里谋得一席之地?(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7) 唐中和对自己调侃说:“咱唐老弟好像得上了。” 当天晚上,唐中和像往常一样准时前往办公室。他的宿舍离政府办公楼不远,往常他都是步行前去,这晚他让司机专程来接,因为除公文包外,他还带上了国王,把它包在当初苏世光提供的塑料袋子里。晚间时刻,政府大院的林荫道上有不少饭后散步者,这些热心全民健身活动者多为住在附近机关宿舍的干部和家属,唐中和不想让他们满眼好奇地注意他手中的物件。唐中和知道今晚陈东会到办公室来,晚间相对安静,干扰少些,可容从容谈事,例如对牵涉数百年前一位法兰西国王的事情做比较详细的说明。在吕全跳楼,市长郑重其事打过招呼之后,再不有所表示可能就为时晚矣。 轿车经过政府大院一个交叉口时,唐中和忽然举手:“停!” 轿车急刹。唐中和打开车门,走下车去。 他看到姚莉。美丽的姚医生看来也热心全民健身活动,此刻独自散步于林荫道上。唐中和一看见她就紧急叫停,下车问候。说:“有一件事我老想问你。” 他问姚莉所谓“呼吸法”是怎么回事?心理医疗领域里真有这种怪招吗?姚莉不动声色道,如此命名是她的专利,这种疗法的标准称呼应当是催眠法。 唐中和点点头道:“我猜到了。” 姚莉说,催眠法已经成为一些心理医生了解患者深层心理问题的一种有效手段。有经验的医生会让接受催眠者进入一种半睡不睡的状态,这种时候患者的防备意识松驰,他会回答医生提出的各种问题,会把原先捂得紧紧的,藏在潜意识里的、梦境似的东西都说出来,醒来时对自己说过些什么却一点都不记得。 唐中和说他没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的。 姚莉说恐怕不是这样。不过唐中和可以放心。那天晚上给唐中和做“呼吸”时,她确实打算诱导他把梗在心里的事情说出来。她注意到唐中和几次提到“那瓶酒”,显然接触到一个症结,但是却死活不说下去。那是什么酒?怎么特殊?为什么不能把它说出来?一碰到实质性问题他就缩了回去。看来唐中和的确有些特别,他的防卫本能已经深深渗透到潜意识的层面上,在那里他还紧咬牙关。 “我想不是我的医术不行,是外部条件还不充分。”医生说,“现在好像有些不同。唐市长是不是已经准备说出点什么了?” 唐中和想起车里的国王,有几分钟说不出话来。 医生说,在高山雪峰地带,有时候一声咳嗽就能引起一场大雪崩,因为在平静安祥的表面状态下,厚厚积雪的巨大压力同承载它的雪坡间的平衡已经非常脆弱,处于一种崩溃前的临界状态。 唐中和记起机关医疗室的白墙。第一次找姚莉拿药时,他曾注意到那里有一幅雪峰摄影图,挂在人体穴位图间显得不伦不类。看来该医生的心理医疗倒是颇得益于此图。唐中和还想起吕全。他想,吕全是什么?姚莉本医案中的一声咳嗽? “姚医生你让我觉得十分奇怪。”唐中和说。 “我喜欢破解难题。”她说。 她问唐中和是不是正需要帮助,他看上去特别不好。她说,她可以为唐中和再提供一些处理失眠的办法,例如十粒葡萄干,或者二两白酒。这类方子出自她对心理问题的个人见解,可能奇怪,却多半有效。姚莉在这个时候再次提到酒显然是有意试探,她不动声色在观察唐中和有何反映。唐中和做不在意状,只说这些天睡眠还凑合,如果需要姚医生的帮助例如需要什么“释放法”,他会打电话的。 唐中和告辞。上车后他吩咐司机倒车,不去办公室了。 “出大院,找个工地转。”他说。 他决定再事斟酌,国王难以一交了之。今晚真把那酒放到陈东的桌上,就是正式公开唐中和跟苏世光的某种关联,这种关联表现得如此昂贵,让人不能不打问号,任你浑身是嘴巧舌如簧,都无法消除它可能招致的后果。对唐中和这样的人物而言,此类后果可能立刻显现,也可能成为仕途上一个潜在的,长远的,具有根本性伤害的问题。因此不能听风是雨心里一毛冒失行事弄得没了退路。假如苏世光根本就没把这瓶酒当一回事,没有就此郑重其事提交作案说明,或者该号称路易十三的美酒如某一位银行家言是一种假货一种赝品,唐中和心事重重跑去坦白交代,不光会成为笑柄,还会没事找事,主动把自己同苏世光“腐败”在一起,难以说清,越洗越黑,从此一蹶不振。(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8) 来者做了自我介绍。事实上用不着,大家早就见过,两位来客一位姓赵,一位姓江,是省上办苏世光案子的两位要员。前些时候他们来到唐中和的办公室,把苏世光带走。唐中和曾经在自己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跟他们谈过话。 今天他们又来了,这一次是找唐中和,找苏世光已经不必上这里费劲了。他们自称找唐中和了解“有关情况”,请唐副市长“给予协助”。这种说法有很大弹性,可以理解为与苏世光有关,也不排除了解唐中和的情况。他们对唐中和表现出一种客气,唐中和感觉非常复杂。他想他们终于是找上来了。 两位办案人员向唐中和了解了旧城改造工程的情况,询问了招标程序和实施过程的一些具体问题。唐中和一一做了说明。办案人员问唐中和是否发现该工程中一些主要项目存在违法违规行为,唐中和说,他曾一再告诫负责具体工作的吕全,要求吕全严格照章办事。他也曾听到些议论,可惜都还只是些风言风语,没有比较明确可以深入了解的东西,否则他一定会查下去,从中发现问题,并尽自己的可能予以纠正。 唐中和没有提供多少有价值的帮助,一来手头确无有把握的东西,二来他也不想多说。他在回答办案人员问题时谈了对苏世光的看法。他说尽管自己分管的工作是从苏世光那里接手的,工作中的交叉也比较多,但是毕竟跟苏世光共事的时间就这么一点,彼此了解并不太多。以他观察,苏世光工作能力很强,有魄力,但是太敢。本地人,长时间担任领导,握有重权,社会关系和交往比较杂,要照顾的方面多,这都容易造成问题。这人性格强硬,喜欢当老大说了算,喜欢插手种种事情,同时又对一些该当回事的事情不当回事。这种人身边总是围着些人,如果不是很小心很注意,一不留神就会让人有机可乘,把自己陷进去,严重的话就违纪违规甚至违法了。 “对这类问题确实应当严肃查处。”唐中和表态说,“我如果听到什么值得重视的反映,会及时告诉。眼下道听途说的东西就没必要了。” 唐中和强调了自己跟苏世光的工作关系。办案人员用貌似轻描谈写的口气问了一个暗藏杀伤力的问题:“跟他没有什么个人交往吧?” 他笑笑道:“班子成员之间个人交往总会有,但是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他不知道苏世光跟他们都说过什么了,除了苏老兄本人之腐败情节外,是否还兴致勃勃地谈起他人例如唐中和的有关事迹?这一次苏老兄大概不是提议以所谓“五不”为由评选唐中和当廉政标兵。他会不会提起一位前法兰西国王?提到一只普普通通的黑色塑料袋?以及本项个人交往的缘故?有关办案人员今天会不会核实这件事?他们要是直接了当问起来该怎么说呢? 办案人员最后问起吕全自杀前在电话里都说了些什么?他们显然查过了有关电话记录,可惜能查到的只是些记录,没有录音,否则不必劳驾唐副市长为此做出解释,这类解释永远都是无比费劲而效果欠佳的,因为死无对证。对唐中和而言,这个电话很不幸悬念众多:为什么吕全早不死晚不死,要在跟唐中和通完电话后跳楼?唐中和跟他之间到底什么瓜葛?什么样的共同利害关系?吕全被办案人员盯上大祸临头时急急忙忙想跟唐中和谈什么?订立攻守同盟?统一口径?联合抵抗?这个人用自杀封掉了自已的嘴,肯定有许多条线索断在他的尸体上,是不是有谁逼迫他如此行事?他跟唐中和最后的电话会不会就是置他于死地的一颗毒丸? 唐中和没做更多的说明。他说,事发后,他已经把具体情况告诉了相关部门。 当晚九点半,唐中和给姚莉打了个电话,问医生是否有空,能不能来一下。他特别交代说,他在宿舍这边。此刻离就寐时间还早,通常这种时候他会在办公室里。 姚莉说:“我给唐市长打过电话。宿舍、办公室、手机都没人接。” “姚医生又听到些什么有趣的事了?”他问。(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9) 姚莉说,从下午起,大院里就有传闻,说唐中和已经“进去”了。 “这消息让姚医生什么感觉?” 姚莉说,通常这是病人说出一些东西的时候。 唐中和笑。他说,上午两位办案人员找他了解情况时,他就估计外界沸沸扬扬会传他当了苏世光第二,会有很多人打电话来“验明正身”,摸摸他是“依然健在”,还是如传闻所言已不知所往。从下午起唐中和切断了自己的所有电话,直到现在。 “就让他们传得更像那么回事。”他说,“然后再找姚医生帮忙。” 十分钟后姚莉赶到。看到姚莉是空着手前来,唐中和问她怎么没背个急救包?姚莉说用得着吗?唐中和便点头,说可不是吗,姚医生绝招多着,只是他对所谓“呼吸法”依然有点不放心,因为那里边鬼鬼祟祟似乎有些问题。唐中和对邀请医生前来做什么含糊其辞,只说自己从下午起就一直考虑今晚吃什么药好,想来想去最后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不说自己想出的是什么妙计,只说想跟医生聊聊,这一定有助睡眠。姚莉问唐市长是不是打算找医生做一次心理咨询?唐中和说咨询一下当然也无妨,随便聊聊可能更轻松些。姚莉笑道,唐市长看来是想通了。 唐中和先打听姚莉以及她的心理学。他说,他认为心理学恐怕有专业和业余之分,他不明白应当把姚医生视为专业的还是业余的。他听说姚莉纯属半路出家,她曾是市医院一位出色的妇科大夫,却没有心理医生的从业经历,他很想知道是什么缘故促使姚医生自学成才,她层出不穷的各种疗法究竟是真医术,还是纯粹就是歪门邪道? 唐中和摇头,说:“没这么简单吧。” 姚莉说唐市长真是不好骗。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当初院长派她到机关医疗室时,她刚出了事:在结婚的当天成了寡妇,心情恶劣,也想换换环境,一声不吭,离开医院的妇产科就到这边来了。时过境迁后,她还想回去搞本行,因为机关医疗室职能所限没法在专业上发展。不料院长根本不听,总说再看看再看看,光怕挨苏世光骂。于是她就一直耗着,饱受刺激,她对心理医疗的研究就此起步。她的这一起步很特别:不是从当学生,是从当病人开始。生活和工作很不如意,身边无穷无尽的目光和议论既暧昧又富有杀伤力,有一段时间她几乎精神失常。一位大学里的女友把她带到北京,找一位专家进行心理咨询,治疗近一年,才使她免于抑郁症的困扰,没有彻底崩溃。 “很有趣?”姚莉看着唐中和笑,“医生自己先疯,然后给人看精神病?” 唐中和也笑。他说姚医生的心理咨询怎么叫法?“恫吓法”?虚虚实实,让人不知道哪是真的,也许这是心理医生的特种战术?姚医生不必言过其实,在座两位包括医生和副市长目前均健康,没有精神病,更没有疯,要有的话充其量所谓亚健康而已。市长大约如医生所言有点“亚健康”,医生可能也有一点。 于是他们探讨亚健康问题。唐中和说亚健康这个词挺有表现力,除了描绘某种身体状态外,还能扩展内涵,多方影射。例如苏世光,该老兄出事前看上去何止健康,他算得上极其健壮,其实他身上的关键部位已经彻底腐败。姚莉说那不是亚健康,那是伪健康。从医学角度说,所谓亚健康的应当是这么一种人:因为某种病源的悄然侵蚀,其身体正从原有的健康状态向发病状态发展。处在这种景况中的人是非常多的,有统计数据表明,人群中患各种精神疾病者高达百分之五甚至百分之十,而存在潜在病患暂未表露出来的恐怕比例还要高出许多。唐中和说姚医生的疯子或者准疯子真那么多?这个世界不是太悲哀了?当然这么耸人听闻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就以腐败为例,苏世光那样的人不能说太多,能找出这样那样毛病的人可能也不是太少。姚莉说,亚健康状态并非完全不可逆转,从亚健康到发病有一个过程,有的人会发病,有的人可能不发病,一直处于一种临界状态,有如肚子里长了颗总未恶变的瘤。唐中和说有一句话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按姚医生的说法,看来还是有些没给抓住。(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0) 在唐中和与医生神聊之际,有电话一个一个打进唐宅,让他们的谈话不断暂时中止。给唐中和打电话者身份挺杂,有下属分管部门的头头,有同学朋友,有沾亲带故者,还有远自省城来的电话。绝大多数电话都毫无内容,说说刮风下雨,问问吃饭睡觉,而后彼此心满意足。唐中和问姚莉是否感觉到其中大部分电话的潜在目的?姚莉说唐市长已经形容过了,这是“验明正身”。 他说,从上午到晚间也就这么一点时间,连他远在上海的妻子和到北京出差的弟弟都听到风声,急急忙忙分别打来电话,真所谓坏事传千里。唐中和烦了就掐电话,但是最终还是把电话打开,因为工作不能耽误。唐中和说,明天上午他在旧城改造工地现场安排了一个办公会,有关部门负责人全都到场。苏世光、吕全以及几个包工头相继出事造成许多混乱,一些在建工程处于半停滞状态,拖到来年雨季收不了摊,局面会更糟。他要想办法在最短时间内让工地的搅拌机开足马力,为此得采用一些强硬措施。本来计划在后天开这个会,他临时决定提前,赶在明天上午。 “我让他们把电视台记者叫来,要求当晚新闻无论如何一定要上。”唐中和说,“一来因为工作需要,二来也因为满城风雨。” 姚莉说她明白了。唐市长准备上上电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依然健在”。因此唐中和今晚需要一点睡眠。 “药片还是呼吸法?”她问,“或者释放法?我一直推荐的。” “看来不从我的嘴里掏出点什么,姚医生是誓不罢休。”唐中和说。 他给姚莉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早些年,他在省里一家建筑公司当副总,主管业务。有一回,一个包工头想方设法要从他嘴里掏出某工程发包的底数,送钱送礼送女人什么招都使,被他一一挡住,无效。包工头便搞迂回战术,让唐中和的一个好友出面请客,在酒席上拼命灌唐中和酒。当时唐中和年轻气盛,能喝,也敢喝,直喝到人事不省,醉到酒桌下边去了。第二天该包工头感叹说,唐中和这家伙真他妈刀枪不入,醉得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嘴还是咬得死紧,醉话一套一套居然滴水不漏,拿到报纸上登都不会错,不说的还就是不说。 “所以姚医生不必再给我催眠,没用的。”唐中和说。 姚莉笑。她说她是医生,她清楚病人的症状都是如何表现。唐中和有一种超级防卫本能,即使所承受的精神刺激和压力接近极限,例如这些天这种情况下,除了被催眠时含含糊糊提到某一瓶酒外,唐中和一直无可奉告,很让医生产生挫折感,对医生也挺刺激的。她知道唐中和跟苏世光很不一样,在机关里唐中和是一种“好官”形象,口碑一直不错,这种人也许更有研究价值,因为一个人越想维护自身形象,心理压力就会越大,无所顾忌什么都来的倒是什么都不怕。但是唐中和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道貌岸然吗?她想让唐中和说出心里的事情,不是有意尝试某种新型侦察学,要配合有关方面开展反腐败活动,也不是窥私欲太强。她是医生,医生当然也会有点好奇,但医生更注重疗效,就像官员需要成效一样,这里边也有一个成就感问题。 “只能走着瞧,该你出局你就只好认了,坚持得住你再继续干吧。”他说。 姚莉说,她能从唐中和的话里听出一点很内心的东西。给她的感觉有如一个总是咬紧牙关的病人开始谈及其症结。 唐中和笑笑道:“你看你真是了不起。有人终于开始‘释放’了不是?” 他说他决定彻底释放,以成就姚医生的疗效。他起身进屋,几分钟后拿着两个玻璃酒杯和一瓶酒走了出来,这酒不是别的,正是在副市长官邸潜藏多时,近日曾几次出手未遂的法兰西前国王。酒瓶里却只剩大半瓶酒。唐中和晃着那酒向姚莉示意。 “就是它?”姚莉有些惊讶。 “你说呢?” 他们一问一答,似乎彼此心领神会,其实他们都知道不是。 唐中和断定姚莉注意到了,这酒只剩大半瓶。(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1) 唐中和没向姚莉介绍国王,好像它樵夫一般不值一提。唐中和知道姚莉很难糊弄,但也不是姚大仙万事通晓,她对极品洋酒的熟悉程度不可能太高,因此她只能注意到酒瓶以及它里边大半瓶红色液体而不知道它是什么。唐中和对姚莉说,这半瓶酒是一位朋友到他这里喝酒聊天剩下来的,据说还不错。以往他总是滴酒不沾,今晚决定开戒,因为姚医生曾经推荐过“二两白酒”,古人说“一醉方休”,在某些特别的时刻,例如今晚,酒精应当有助于睡眠。他说,在跟姚医生聊天或如姚医生所言叫“心理咨询”之前,他已经计划用一个新办法对付失眠,就是酒。这种想法其实由来已久,在他饱受失眠之苦,特别是吃了三片甚至四片安定依然无法入眠时,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试一试酒精的效果,只是一直担心从药物依赖转而酒精依赖直至不可收拾,这瓶酒因此在他的下意识里起伏不定,以至于在被催眠时还念念不忘,引发了姚医生的关注和疑问。所谓梗于他心中的酒其实就这么回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姚医生对“唐市长们”的心理健康异常关心,研究得深入浅出,为了表示钦佩和感谢,同时也对姚医生生活中的某些遗憾表示亲切慰问,他请姚医生一起喝一杯,不愿喝的话也不勉强。他说,酒精也许有助于医生开展心理咨询,可能会让本次释放活动内容更丰富一点,感觉更温暖一些。他还要借这杯酒祝愿美丽的姚医生在她的心理医疗研究领域里取得新的,开创性的建树。他说,姚医生遇到的肯定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案例,如此优秀的唐副市长为什么会苦于失眠?为什么要这般喝酒?姚医生可以就此写一篇极具深度的研究论文,采用诸如《领导干部的亚健康问题》之类题目。 在心里他对自己说,管她怎么不信。到头来可能什么事都没有,就像她说过的某位老兄肚子里长个瘤却始终没有发作。但是如果最终过不了这一坎,如果苏老兄果真从监牢里拉唐老弟一把,人们真的查到唐副市长头上,那他就要委屈苏老兄,让他自食其酒。他要说那晚苏世光在这里把酒瓶打开,邀唐中和跟他干杯,没说杯中酒什么牌子如何值钱,因故离去时还留话说过后再干。唐中和此说的要害是三点:第一这瓶酒是苏氏喝剩的酒,只是因故暂时丢在他这里。第二唐中和没有收受该礼品,因为半瓶剩酒不可能成为礼品。第三唐中和对该酒牌号价值一无所知,所以在苏氏出事后未主动交代此事。至于为什么后来他喝掉剩酒,原因在于他听从机关医疗室姚医生的意见,废物利用将它聊当失眠药水服用。那晚上他睡得不错。 “老秘”曹成功有很多个人见解,其中不乏奇谈怪论。例如他认为人类的祖先在跟猴子分道扬镳时犯了错误,他们没像猴子那样坚持四脚着地,偏就要直立行走,这一直立就把人所承受的各种压力集中到腰部,于是腰椎就成了人身上最薄弱的环节,椎间盘突出、腰肢劳损、肾虚,特别是阳萎、男性不育等等腰疾便如乱毛丛生。也许人应当重新变回去当猴子,以爬代走,也不必穿衣服,全身毛,光溜溜露出屁股,在树枝上晃来荡去自由自在玩,其最直接好处和最大幸福就是不患阳萎之类毛病。 曹成功患椎间盘突出,时常疼得呲牙咧嘴像公园猴山里的老公猴,因此他就有关腰椎问题发表奇谈怪论不足为奇。曹成功是市政府秘书长,年57,自称老秘,秘而老者,道行必深,尽管腰椎可能不好。 星期三上午九时,曹成功陪同市长赵明匆匆离开政府大楼,驱车数公里前往高速公路收费站口,专程迎候一批贵客。曹成功擅长安排接待细节,时间掌握几乎分秒不差,本次来客有一些特殊重要性,为保险起见曹成功比往常多留点余地,设定了十分钟提前量,一行人果然没有多费功夫,只在接站处等了十分钟,客人乘坐的中巴车便在主人热切期待的笑脸中如期到达。双方在高速公路收费站口旁的停车区里亲切会见,握手互致问候,幸好均为国人,不必拥抱贴脸来那一套。随后市长上了客人的中巴,以便一路热烈交谈,曹成功则依惯例坐另一车在前边开道,主客长驱直入,返回市区。(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2) 客人住进东湖山庄,该山庄为市政府所辖接待机构。客人一共六位,主客为一中年人,市长和曹成功都管他叫厅长,该厅长被安置在山庄最好的一间套房里,其套房卧房之外加一会客厅,设施比较完整。曹成功陪市长一直把厅长送入房间,待市长跟厅长在会客室沙发上坐定,本山庄最美丽端庄的特配接待小姐上茶之后,曹成功悄悄退出房间,到外边打电话。实际上主要不是为了打电话,他在外头一边举着手机一边摇头晃脑活动脖子,此类活动虽不占地方,在上级领导面前却有失雅观甚至有不敬之嫌:人家正在说个什么事,你一边听忽然一边摇晃起脑袋,这像什么话?这种活动只能像解手一般躲到一旁自己干。没等曹成功多晃一会,市长就从套房里走了出来。 “汇报材料怎么样了?”他问了一句。 “已经改完。”曹成功汇报道,“小陈把它放在你的办公桌上。” 市长一摆手说走。事后证明这是个错误,就像古时候那只从树上爬下来的猴子没用四脚走路一样。市长赵明打算让客人休息一下,自己回去审定有关汇报材料,再返回山庄陪客人用餐。他没想到离午饭还有近两个小时,足够发生一件意外的事情。 那天上午在市政府值班室值班的是一位姑娘,该女面貌难得地十分姣好,留披肩长毛,如一只精致的细花瓶摆在值班室的办公桌后边。客人进门时该花瓶把一张报纸铺在桌上,认真加以学习,两个陌生人进门丝毫没有影响她对报纸的认真态度。 客人们喊了她。姑娘十分遗憾地放弃她的学习。她注意到客人均满头大汗,问他们要做什么?客人说他们要找政府反映问题。客人说他们住在前边道路拐弯处一条小巷里,那边到处污水,简直没法走路,可能是阴沟堵塞了。没等客人把话说完,值班桌上的电话机响了。值班员摆摆手让客人别往下说,自己就去接电话。值班员的这个电话不光如旧日老婆娘的裹脚布般又臭又长,且来者不善,她一接电话就脸色不好,起初光听不说,一声不响,接着开始着恼,然后便跟电话那边的人吵了起来,她问人家有完没完,末了骂了两声“你神经病!”就甩了电话。在该女跟电话里的神经病患者愤怒周旋之际,两位满头大汗的访客坚定不移,死守在值班室里。值班员放下电话后,他们毫不知趣地揪着她接着再谈污水和阴沟。姑娘一声不吭听了会儿,忽然站起身,把上午刚由市长亲自迎接来到本市的贵客丢下,自己走了出去。 这件事于午餐时分被市长赵明得知。厅长率队光临本市,依例首餐接风。根据本市有关接待规定,客人到来原则上只安排一次领导宴请,因此接风不称设宴,但由于市长亲自陪餐,本午餐自然提高标准。那天中午一上桌,市长就发现情况异常,厅长的表情比较板结,不喝酒,没有笑声,说话不多,却对午餐菜肴不断关注,竟接连三次交代:“已经够了,别再上了。”弄得一桌接风菜很没气氛。在午餐行将草草结束之际,厅长的随员才把两小时前厅长走访市政府的经过轻描淡写了一番。 市长的反应很有水准。他没有失态,也没有多话,只是当场打开手机,责成老秘曹成功立刻赶到山庄来。 “厅长先休息吧。”他在餐桌上和颜悦色道,“这种事真不该出,我们得检讨。” 他感谢厅长及各位同志帮助本市发现了问题。有问题不怕,就怕自己看不到,或者熟视无睹。发现问题痛痛打之,举一反三,坏事就能变成好事。 曹成功首当其冲先挨了市长一番痛打。曹成功是市政府秘书长,负有直接责任,凡政府大楼工作人员的毛病,痛打曹成功绝对不错。曹成功是下属,市长不必对他过于客气,也不必顾忌分寸,像在餐桌上于厅长面前讲究水准一样。总之市长勃然大怒,训得曹成功体无完肤,用老秘自己的话说,叫:“三椎断了两椎,六毛刮掉四毛。整个儿就是老子训儿子。” 曹成功所谓的“三椎”和“六毛”自然都有出处,所谓“老子训儿子”则充满了谦虚精神。事实上那不是老子训儿子,说儿子训老子还差不多。曹成功年已57,号称“少帅”的市长赵明年轻气盛,才四十出头,用曹成功开玩笑的话说,他老秘当初要是早点下手,像时下中学生早恋那般,差不多也能生赵明这么大一个儿子了。但是曹成功自觉地采用谦虚的说法,下级就是下级,这是规矩。(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3) 曹成功从宾馆驱车返回办公室,他用手机通知副手陈水路,让刚刚下班回家的陈水路立刻到办公室找他。 “中午你老婆给你做什么精彩的?”曹成功问。 陈水路说老婆给他买了一盘卤猪手。 曹成功嘿嘿道,什么猪手猪脚的,那不就是猪蹄子吗?如果用书面语,也就是规范的公文用语或者官方语言,大约得写成“生猪的前肢”。所谓卤猪手就是“用酱油熬制过的生猪的前肢。” “曹秘你这又是怎么啦?”陈水路问。 “赶紧来。”曹成功说,“咱俩四条前肢,这会一条不剩,全让酱油给烧糊了。” 他把厅长光临本府大楼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陈水路当场叫了起来,说:“这算什么?没事找事嘛!” “你是干什么吃的?”曹成功训道,“你我不就干这个吃的吗?” 陈水路这才不吱声了。陈水路反应有些强烈自有其道理。这个人除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外,还兼政府办主任。政府办内部工作人员的问题,他最脱不了干系。 平心而论,发生在市政府大楼的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充其量就那么回事,类似事件每天都在成百成千地发生,早让人们司空见惯,决不像欣赏当红歌星巡回演出似的让人感到新鲜和兴奋,不管歌星们在观众面前大张其嘴是真唱还是仅仅对对口型。政府大楼这件事之所以成为一件事只因为出现在值班室的两个来访者不寻常,他们看上去满头大汗像是两个普通市民,其中之一却贵为厅长,他们又是污水又是阴沟拿那些东西投诉女值班员是一种蓄意行为,当然不是性搔扰,是一种暗访,类似于测试。他们是有备而来,居然就把值班姑娘逮个正着。此事最麻烦之处在于贵客厅长,他叫南铁生,不是一般角色,肉身而称铁生,南则难也,这人有时挺让人头疼。 曹成功已经为南铁生忙了好几天了。不光曹老秘,他的副手陈水路,还有他的上司赵明都一样,本政府机关包括下属各单位早都忙坏了。曹成功们为南铁生忙碌是出于这么一种机缘:南铁生是省政府特派检查组的组长,他带到本市的七、八位检查组员都是省府各厅抽调的官员,省府这支检查组前来检查的不是生猪定点屠宰或者公共厕所建筑之类题材,查的恰就是各行政机关之工作作风。省府拟通过这次大检查推动各地政府机关提高工作效率,整顿机关作风。为表明此次检查是动真格的,赶赴各地的检查组均配备重要人物领军,南铁生即为最重量级一位。这人的正式身份为省监察厅厅长。身任此职,南厅长经常干的当然不是奉命到处走走检查检查,他的主要业务是负责对官员的监察,曾亲手办过一些大案,笔下残花败絮,掉着大大小小不少顶乌纱帽,还搭着几颗人头,或巨贪,或极劣,均大有民愤,在报纸上非常抢眼。这样一个重要人物临时客串当检查组长,所到之处当然令人格外操心,因为他即宰犯案的,也处理没犯案的,从职能上讲,机关作风亦属监察部门监察的范围。为欢迎南厅长所率检查组光临本市,曹成功已经开过数次会议,严令本府各成员单位,包括各室各局做一次严格自查,认真回顾工作开展及成效并形成书面材料,同时彻底搞一次卫生,以备检查。曹成功还组织力量撰写市政府的汇报材料,调集办公室最强写手,反复讨论,提炼观点,确定素材,并挽起袖子自己干,捉刀修改。市长赵明对南铁生的到来及这次检查的开展异常关注,因为事关本府在省内的形象和声誉。除亲自过问准备工作外,市长亲自前往高速公路收费处迎侯检查组,亲自接风,这都有力地提高了接待规格。南铁生是厅长,市长与之级别相当,彼此本不必太过客气,市长亲自料理有关事项旨在表明本府及首席长官的高度重视。不管谁算老子谁算儿子,曹成功还得承认市长也是高手。只是他们都没料到南铁生出手如此之快,沙发还没坐热,汇报还没听听,材料还没翻翻,满头大汗就暗访去了,且直捣黄龙打上市政府大楼,不像以往各检查组留有余地,眼光向下,公安财政文化之类局的干活。南铁生果然让人有些头痛。(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4) 那天中午曹成功和陈水路都没吃饭,他们和办公室另一位副主任一起紧急研究几条应对措施,立刻做出安排。首先成立了一个调查小组,曹成功亲任组长,陈水路及办公室副主任为副组长,市政府办公室人事科长为唯一组员,具体负责调查上午事件的基本情况并提出处理意见。曹成功要求尽快行动,一查到底,彻底查实,不管牵涉到谁都坚决处理,绝不姑息。除组织力量严加查处外,市政府办要于当天下午通知本市各机关单位,就配合做好省政府检查组检查提出要求,特别点明要注意配合检查组的暗访,不得出现任何问题。通知用口头方式,电话必须直接挂给各单位第一责任人,通电话情况要留下记录以备查实。最后一条措施是本市所有机关,特别是市政府机关要于当天晚上召集全体干部职工,就整顿机关作风问题组织深入学习,各机关第一把手要做强调性讲话。这就是三大措施。其实在这三条之外还有一条对策,是要害,却不宜公然列出,那就是加强东湖山庄的值班和接待人员,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随时配合检查组的工作并及时通报情况,不允许再出现错漏。这一条如此表述比较隐晦,采用的是十分含蓄曲折的机关公文语法,或称“文读”,如果直白一点,用“卤猪手”那类“俗读”的方式,其意思就是:“把那些人死死盯紧。” 研究毕,曹成功即给市长打电话汇报。那时是中午一点四十五分。 陈水路提醒说:“曹秘,市长可能在午睡。” “我估计他中午睡不好。”曹成功站直身子,用双拳捶击后腰道,“也得表个功,让市长知道咱们不吃不喝不睡,带病坚持工作,认真落实他的指示,态度没有问题。” 曹成功对市长赵明的午休实施骚扰,市长十分气恼,当然不是因为没睡着。他一声不吭听完曹成功们研究的几条处置意见后只说了一句话:“都给我落实好。” 曹成功下令立刻行动。特别交代说,调查过程要注意方法,不动声色悄悄进行,严格保密,只做不说,不要搞得沸沸扬扬,把本没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变成个天大的事情。曹成功让调查组排出一份名单,将市政府办公室的所有女性人员全部列上,一一了解,搞清这些人这天上午都干些什么,同时别让她们知道调查组是在查些什么。 陈水路不服:“把办公室搞个底朝天?” 曹成功说:“不搞公的,只搞母的,别搞错。” 在研究对策的过程中,曹成功有意避开“值班室”字样,将上午事件发生的地域扩展至整个政府办公室范围。陈水路等人并不知道底细,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细节。所有事情布置停当后,下午上班时间已经到了。曹成功让陈水路等人各自去办事情,自己打了个电话,吩咐通讯员到秘书科找张淇,让她立刻到他办公室来。两分钟后张淇袅袅婷婷,仪态万方地敲门进来。这姑娘年轻漂亮,表情略有些冷淡,留披肩发,千丝万缕又黑又亮,像是刚从某洗发水广告片上走下来的。 曹成功不再干涉她头上的毛,只问她上午是不是在值班室值班。小女子不知死期将至,供认不讳。原来她就是曹成功刚刚布置不动声色秘密搜捕的肇事疑犯。此犯上午十一点半前都在值班室,后因私人的一些情况离开,她去找了另一人来帮助替班。 曹成功问张淇值班时是不是看到些什么东西。张淇说她看了今天的报纸,报纸上有一条关于狮子座流星雨的消息。她还翻了一本时装杂志,是过期的,不知哪个人丢在值班桌上。曹成功又问那段时间里有什么陌生人到值班室去过?张淇回忆说一上午还真来了不少人,有的认识有的陌生,有的问事情,有的问路。曹成功让她把记得住的一一说一下,张淇扳起手指数着说,没扳几根手指就说到要害。 “有两个陌生人。一个老点,一个年轻点。满头大汗,说小巷里的阴沟堵了。我让他们去向有关部门反映。” 曹成功不声不响,让她继续数手指。完了后才接着发问:“电话多吗?”(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七章(15) 张淇说电话也不少。曹成功单刀直入问:“有一个什么神经病人的电话?”张淇大眼睛一睁看着曹成功,表情十分惊讶。几秒种后她垂下眼睑,神色低落。 “不是神经病。”她说,“是小王。我爱人。” 曹成功不再追问。他把眼睛往上一抬,看了看天花板。 “很好,很好。”他说,“我一听那情况就估计可能是你。” 张淇大睁杏眼,十分惊讶:“曹秘书长什么意思?” 曹成功摆摆手说:“什么意思你就别管了。给你一个好差事,马上走。” 他当机立断,通知张淇马上前去省城参加省政府办公厅组织的信息工作干部培训会。这个会是昨天报到,今天开始的,市政府办信息科女干部小齐昨天已经到会。考虑到政府办信息工作需要加强,曹成功决定增派一个人中途插进去参加该会。这是件好差事,与会者在省城只坐一天冷板凳,然后集体乘车前往安徽黄山,一边参观一边继续工作交流。整个会议和参观加起来大约要一周左右时间。 “机会难得,赶紧动身。”曹成功说,“我会跟省府办他们说,你去就是了。” 张淇却也不是那么容易上当,不像通常美女智商偏低。 “这挺奇怪的。”她说,“出什么事了?曹秘书长?” 曹成功把脸一拉,严厉道:“听我的。什么都别问。” 张淇转身走出门去。曹成功对着她的背再补一句:“赶紧把你那些乱毛扎起来。有人印象深刻着呢。”(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1) 曹成功另有一个奇谈怪论,论的是他这类人充任“老秘”之处,也就是机关。他说:“机关是什么?机关是各级领导出没的地方。”他把领导跟出没相提并论,让人忍不住做某种不敬的联想,例如想起小偷,说来挺可恶的。当然曹成功只在同僚开玩笑的场合发表这类奇谈怪论,绝对不在上级,也不在下属面前说,因为上下有别。有同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说谁出没啦?你曹老秘不也是那种东西吗?曹成功就笑,说我当然也算,你看我不就天天出没于机关?说过来说过去总是他对。 曹成功明追暗纵,做出一副全面整肃姿态搜索肇事者并应对检查的那个下午,南铁生厅长一行末有出格之举,他们按原定计划蹲守在东湖山庄,认真阅读有关材料,没有紧急出动,也不再微服私访如宋朝的包公在当今戏台上经常干的那样。提交检查组的成人读物中有本市十个重点抽查单位的自查材料,十单位都为局级行政机关,是省政府办公厅统一指定的,早在一周前即通知他们做好应查准备。细究起来,就是省府这一指定坏了事情,因为它十分机智而微妙地末将市政府本身列入名单之中,如果不是这样,让曹成功陈水路早做安排,可能就会少些个麻烦。 曹成功不敢有丝毫松懈。有一句老话说“咬人的狗不叫。”这句比喻拿到这里用很不恰当,但是颇让人警觉,曹成功密切注意着东湖山庄的动静。 当晚情况依旧,一夜平安无事。 第二天上午,检查组日程安排为汇报会,由市政府及十单位负责官员到会向检查组汇报。当天会议原定本市常务副市长出席并汇报,市长赵明不必出场,已安排他到城市管理会议上讲话,这种讲话通常都冠以“重要讲话”之称。凌晨时分,赵明突然打来电话,把曹成功从床上弄起来,通知立刻取消城市管理会议,市长要亲自出席为检查组及南铁生厅长召集的汇报会,以示对整顿机关作风的高度重视。 “你那个事查得怎么样?”他追问道。 “正在查,有结果会马上向您报告。”曹成功说。 “你给我抓紧点。”市长下令,“南厅长走之前,一定要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我们会尽量做好。” 曹成功略有保留。他是老秘,他知道话该怎么说。 那天上午,市长在东湖山庄会议室正襟危坐,整整听了一个上午。会议的议程没有更改,依然由常务副市长代表政府做汇报,市长赵明除了几句插话,没有多少活干,摆在那里似乎有些多余,可他却坚持到底。曹成功秘书长也同样坚持不懈,只是不时抽身出去打一下电话,在摇晃脑袋的同时,表明自己丝毫没有放松,正在加紧查处某一个要犯。检查组组长南铁生一如既往地严肃有加,表态不多,笑容更其稀罕,让清楚内情的赵明和曹成功不免有所联想。 在市政府和下属各重点单位汇报结束后,南铁生依例说了几句话。通常在这种场合检查组长都要有所表示,包括对当地政府所做工作所汇报情况和表现出来的重视程度略做肯定。南铁生却不说这些,只说不能为检查而检查,检查的目的是为了推动工作。大家把工作做好,是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不说也是。不是什么的话,材料写得再好也不是。南铁生还说检查组到来充其量三、五天时间,不可能所有单位跑,即使那样也不一定能了解到很多情况。他们只能搞些重点,抓些典型,解剖一两只麻雀。他们将在市里汇报材料的基础上,根据实地检查情况,形成他们的看法。检查中发现的问题,他们会如实向市政府反馈,帮助市里推动机关作风的整顿。 曹成功垂下眼皮,对市长视而不见,当老秘的总是沉得住气。 末了南铁生请市长讲话。南铁生说赵明市长今天亲自到会,非常难得,到了这里不说话可不行,大家是不是都想听听市长的高见?是的话鼓掌。 与会诸官员响应厅长号召,一起鼓掌。 赵明当然是有备而来。即使不备而来他也有办法对付。他手中没有厚厚一本打印稿子,不像在其他做“重要讲话”场合,说的话仅聊聊数语,却份量十足。他说,省政府组织大检查,南厅长率检查组来到本市,这是推进本市工作的一个绝好契机。本市各行政机关,上至市政府,下至各处局,程度不同都存在一些问题,有的问题还比较严重,必须切切实实,狠加整顿。这一方面取得成效的要褒,解决不了问题的要批,拖拖拉拉敷衍了事的,撤。(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2) 曹成功头都没抬,却知道赵明此刻肯定在看着他。他刷刷刷做埋头认真记录状。 汇报会结束时已超过十二点。赵明笑mimi对南厅长表示歉意,说中午只好请常务副市长陪检查组用餐,他得先行告辞,因为来了一位台商,有一个大项目要谈,他得去对付一下。南铁生连说你忙你的,谁也不用陪,我们自己去餐厅就行。赵明说那不行,副市长留下来,秘书长也留下来,我先走,晚上我来。 然后他就走了。 曹成功知道他这位号称少帅的顶头上司心里那把火上得够大了,毫无留下来陪餐的情绪。秘书长是市政府的大管家,市长的公务活动他基本清楚,他当然知道根本没有什么鸟台商,没有什么大项目,也没有什么午宴在哪里恭候赵明。本市市长眼下肯定是让轿车把他送回宿舍,市长的夫人孩子都在省城,他在本市那个空荡荡的住处只有方便面,他会一边唏哩呼噜吃那种垃圾食品一边自个儿生气,恨不得把某治下不严出了纰漏又没能立刻补上漏子的曹老秘泡到面汤里一起啃下去。 那天中午,曹成功在陪检查组用饭时抽空跑到餐厅洗手间,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打电话找陈水路,了解调查开展的情况。陈水路说他上午也在外边开会,不清楚人事科那人搞得怎么样了。曹成功不禁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说还真就是没事找事无事生非。”陈水路叫道,“曹秘,还是劳你老人家亲自找他们问问,省得我来回传话。” 曹成功眼睛一瞪道:“好哇,你小老弟不想管这破事是不是?我让你走着瞧。” 当天傍晚,赵明果然如约来到东湖山庄,陪南铁生用晚餐。赵明已经缓过气来,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努力营造气氛,看不出丝毫不高兴的影子,似乎根本没有什么检查,什么暗访和后来的种种尴尬。那顿晚餐虽有市长出场,却严格按照规定,不上酒水,上一盆米饭,一盆面条,配以数样菜肴,有荤有素,做的都精细,却不过份。南铁生是干监察的,此行又是带队实施检查,对违禁犯规的事自然十分敏感,当晚赵明的朴素招待让他毫无负担,因此便有些高兴。于是饭桌上难得地比较宽松,主客两人拉家常,大有安定祥和的气象。市长赵明原也在省城工作,在林业厅当过副厅长,虽跟南铁生不熟,却也找得出几个彼此都认识的人,于是他们就谈那些人,某人去哪里了,某人出什么事了,某人闹什么笑话了。大家谈得有些愉快,市长忽然兴致来了。 “哪个小张?”曹成功问。 “还有哪个?张淇。” 赵明扭头对南铁生说,他要叫一个人到这里,露一手给南厅长和检查组的同志们看看。本市政府办公室虽有个别干部不太像话,需要痛加整顿,毕竟大多数不错,其中藏龙卧虎还有些第一流的人才。赵明稍微卖了个关子,不说张淇是何方神圣什么人才,也不说让该人才到这里露的哪一手,只是点到为止,吊桌边诸位的胃口。这时曹成功不禁暗暗自鸣得意,为自己有先见之明,手脚麻利早把那个惹麻烦的张淇远远支开,否则这一叫来冤家路窄那还不裤破了。即使该姑娘没到这里跟南厅长亲切再见,只要她还呆在政府大楼里,不需五分钟时间就足够被捉拿归案,那时就没有退路了。曹成功采取断然措施对这位美女实施保护是有缘故的,敢在市长严令追查声中一声不吭做这种手脚当然有相当风险,曹成功却认为值得一试,以他的经验估计能挺过去,大不了翻船落水喝上几口。曹成功把张淇支走那会忍不住眼睛一抬去看天花板,说了两个“很好”,那时他已经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他如此行事不是为了让这位肇事美女高兴了接着上本餐厅来露一手,他是像法官吩咐把一个得了胃穿孔的死囚抬进手术室抢救,那是为了紧跟着把该死囚活蹦乱跳拉出去依法处决。 “市长,张淇不在。”曹成功对赵明说,“出差到黄山去了。” 赵明略一怔,遗憾地一拍手:“你们怎么老这样?没用的时候总在那里晃来晃去,哪一天用得上偏又跑得没地方找。”(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3) 南铁生居然也开了句玩笑:“看来赵市长你老弟手中也没几个货色,就等着你露一手,忽然没有了。” 赵明大笑,说:“我要不是怕你检查组回去东说西说,什么没有?” 那一顿饭还真吃得挺安定团结的。但是曹成功心里有数,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饭后,赵明和曹成功把南铁生送回房间,随后赵明一摆手让曹成功跟他走,两人去了山庄的小会议室。赵明一进门就把脸拉了下来。 “跟我说,你们怎么搞的。” 曹成功也不管他到底要问什么,从身边小包里掏出一张纸就递了过去。 “政府办公室的干部职工中,一共有十八个女的。”曹成功说,“除因事出差不在本市的三位外,每个人的情况都摸了一下。” 曹成功十分技巧地提到三个因故不在的人。按通常的理解逻辑,这三个人不在本市当然就更不可能呆在政府大楼遭受检查组暗访,套用警察术语叫不在案发现场,因此自然排除在嫌犯之外。他当然不能说这其中的某个人是在什么时候被谁派离本市,这事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曹成功给了赵明一张受查人员清单。赵明不看清单,也不听曹成功多说。他不要过程,要结果。曹成功说目前没有结果。受到调查的十五人里,未发现其中任何一个曾经在那个上午接触过两位自称反映污水和阴沟问题的陌生人,或者见他们受到冷遇。 他说除个别领导外,南厅长受到冷遇的事目前没有人知道,受调查的人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问那上午的事,因此不可能也没必要说谎,勿需有意识地回避和推卸责任。 赵明说:“如此看来倒是南厅长说谎了?” 曹成功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曹成功说他已经要求调查小组考虑各种因素。政府办公室管的事多,外边来找的多,人员来去很杂,常有些外单位的人到政府办办事,有时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临时出去处理事情,外来人员坐在里边等人,不知情的一看还以为那就是这里的干部。 “这是鬼话。”赵明一针见血,“你不要胡弄我。” 曹成功说情况确实比较复杂。赵明一摆手打断他。 “我说过了。”他说,“南厅长走之前必须给他一个结果。做不到你就说吧。” 他说,本政府大楼里谁不知道老秘曹成功?这种事曹成功查不出来才叫笑话。如果搞到需要市长本人亲自进行调查,或者派公安局侦察员来办这种事,甚至要把那十几二十个老老少少女干部女职工包括打扫卫生洗厕所的老婆子全都找来,站一排请南铁生指认,像请目击证人指认罪犯一样,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了。 “我听说你有三椎六毛。”赵明说,“这回我倒要看看你都什么椎什么毛。把事情给我搞清楚。别让我说得太难听。” 曹成功不声不响做沉重状,极其沉重。那种情况下似乎也没有其他表情可容采用。 所谓“三椎六毛”是曹成功的一个玩笑说辞,在本机关流传甚广,也颇多非议。按曹成功的说法,一个人有三椎,还有六毛。三椎即颈椎、腰椎和尾椎,六毛则分四外二内,头上四种,为头毛眉毛鼻毛嘴毛,这四种对外放开,另两种属内部事物,即上身的腋毛和下身腿根处的那种毛,学名称**。曹成功有一句名言对此加以概括,叫做“一秘二老,三椎六毛”,堪称曹老秘的自画像。 曹成功的三椎六毛说时常为同僚群起攻之。时下在机关里出没的各级官员哪一个不是满腹经纶?除了大专以上文凭,哪一个的智商都不是太低,天文地理有什么事不知道?有人从解剖学的角度攻击曹成功的三椎,他们说人哪有尾椎?人就长有一块尾骨,是从猴子尾巴那里退化掉的。人的脊椎是个整体,颈椎和腰椎之间还有一段椎柱,那叫做胸椎,相当于猪大排。所以曹成功的三椎说不完整,完全是信口胡扯一点也不科学。曹氏六毛说受到的非议更多,有人说什么叫头毛?那应当叫头发。嘴毛更其不通,那应当叫胡子,这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例如女人就不长胡子。另外六毛中没有列入体毛、胸毛、腿脚毛和眼睫毛,这都说明曹成功的毛发体系漏洞百出,不足为训。除了这些准备跟曹成功做理论争辩和商榷的观点,三椎六毛说在机关里还有不同版本流传,有人拿那些版本拷打曹成功,追问何为正版何为盗版,曹成功一律笑而不答。在他看来怎么说都行,反正就那么回事。(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4) 曹成功在机关已经呆了近三十年时间。仅以年齿论当之无愧已属老秘。在进入机关之前,曹成功的经历比较复杂。他那茬人大都一样,先是闹“文革”,然后下乡当知青种地,以后招工,在哪个什么厂满手油污出大力流大汗,后来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去了某个基层单位,不做工,开始坐办公室了。办公室的冷板凳坐了几年,抄抄写写,夹夹报纸,给领导端茶倒水,某一天因为写一份什么简报被某一位领导看中了,叫到身边写讲稿,也写些公文和汇报材料,渐渐便有些展露头角。末了来了个意外机缘,可能是领导高升了,也可能是又被上边贵人发现了,总之一张调令下来要进首脑机关,就当了个小秘。这里说的小秘跟时下社会上那种披头散发模样可人粘在某些肥头大耳汉子下身上的“小秘”是两回事,当年那些小秘都在机关,就一些小秘书或称小干事,男男女女一律以小称之,小张小李小王之类。从这种小秘一直成长到老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比女人生孩子要漫长得多。有的人硬是没走过来,或调离,或辞职下海,或早早前往火葬场报到去了。也有人春风得意及时出头,不做秘了,有职有权当诸候或叫领导去。像曹成功这样不屈不挠从小秘一直走到老秘,还真的很不容易。曹成功用一句笑谈概括自己这番漫长经历的心得,说干机关秘书工作实为“炼椎”即磨炼脊椎,“搞个秘很简单,三段椎不容易。” 曹成功在三十五岁那年患了颈椎增生。这疾患接近职业病性质,机关里不少从小秘向中秘过渡的人程度不同都有这种毛病。医生对该病的病因有多种解释,比较通俗的一种是认为坐办公室处理文字材料者长期伏案工作,颈部缺乏运动锻炼,久而久之便生出毛病来。曹成功的颈椎增生可能真就是这么来的,病发那时他已经是办公室里的中坚力量,领导要的大材料不经他过一手就很难通过,因此能者多劳,没有哪一个晚上不在加班,其加班镜头无一例外就是一张桌子一迭稿纸加一支笔。曹成功颈椎增生生得很有水平,严重时头痛背酸,指尖发麻,动作都受影响,曾到医院里做牵引,躺在床上,头部套个箍,挂重物往一边拉,脚那头也挂重物往另一边拉,据说这两头一拉慢慢就把增生拉开让患者不再指尖发麻。只可惜曹成功脖子里边的增生挺顽固,总没拉开,于是他头痛背酸二十多年,时而好点,时而差些,他之所以不时摇头晃脑,就因为这种头部运动有缓解疼痛之效。曹成功所患的腰椎间盘突出大约是在颈椎出毛病后七、八年的事,那时他已经当了办公室副主任,正在接近主任的位置,也就是从中秘走向大秘,秘到了这个份上材料写得相对少了,会却多了,参与的会大都领导云集,时间特长,对坐功要求很高,在办公室写材料尽管也坐毕竟自由,可以这里走走那里动动,陪领导开会可不行,连上厕所都得悠着点,别让领导看了眼累心烦,因此腰椎就得多受点苦,间盘不突出还行?到后来曹成功经主任而任副秘、秘书长,从大秘直奔老秘,当政府的大管家,与赵明南铁生一类大官朝夕相伴,这就出现了矛盾:要当老秘不可能不熬到白头,秘当老了手脚却得特别麻利,因为领导随时有请。于是便出了事。前任市长在任期间,有强寒流成灾,市长急令组织灾情材料上报,曹成功在市长办公室和政府办公室跑上跑下,下楼梯时一不留神一跤滑倒坐地,啪啦一下坐裂了尾椎骨,一时大小便失禁,送医院卧床两个月,好不容易才又从床上爬了起来。 可见曹成功把惹祸的肇事美女张淇死死捂紧并非偶然,有他自己的理论依据。 老秘曹成功年已57,在南铁生检查组隆重到来,市长赵明施以重压的这个时候,他身边的境况正有些特别,有些微妙。一个市府秘书长工作干的是否顺手,最关键的是跟直接领导也就是市长的关系。曹成功跟以前数任市长关系都挺好,特别是赵明之前的一任市长,跟曹成功非同一般。那位市长姓武,曹成功从基层调来当小秘时,该武是他的主任。曹成功当小秘那会道行还浅,有些自以为是,有一回写一份材料,交稿后主任做了些改动,曹成功取回重抄时,居然把主任改过的地方再改了回来,因为老婆是别人的漂亮,文章总是自己的好。主任发现后把曹成功叫去,劈头盖脑狠狠训了他一顿,曹成功还表示不服。没想不打不相识,就这样曹成功引起了该主任的注意,从此饱受他的悉心调教。这位主任后来到县里任过数年主官,返回市里当副市长,而后当了近十年的市长,当年胆敢擅自修改该市长手笔的曹成功如今在他的关心栽培下一路上升,直至当上了市府的大管家。这其中还有一段插曲:曹成功当副主任时碰上一个改写经历的机遇,被派到县里当了个副县长,手中略有职权,愉快地脱离了三椎六毛大小秘那类境遇。不料仅逃脱半年,武市长就受不了了,办公室那些人送的材料总让他不满意,内务管理也让他不断发火,于是他痛下决心,又把曹成功从县里弄回来,还就是只有这家伙才行。曹成功只能认命,死心塌地报知遇之恩,一秘到底了。(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5) 武市长已经退休。新任市长赵明是从省里下来的,与曹成功毫无瓜葛。这人年轻气盛,颇有个性,少帅老秘,磨合起来相当费劲。从许多迹象上看,赵明对曹成功不满意,包括曹成功不时找个地方摇头晃脑,握拳头敲打一下腰椎,还要什么“三椎六毛”的发表一些奇谈怪论,这都让赵明皱眉头,觉得秘而老之确实好像有些油条了。曹成功对此倒也不太在意,机关这类事他见得多了。他不是虚心学习过猴子吗?他说要有上帝的话,在上帝看来人他妈就是猴子,都是腿间一丛乱毛,没什么本质区别。公园里猴山谁都见过,老猴王总要下台,新猴王总要上任,谁当老板谁都要建立权威。有时候挥泪斩马谡,就得弄一个谁谁来收拾一下以威严服众,秘书长号称秘书头,实就一个大秘书,收拾一下何访?这也是曹氏一怪论,虽然充满了理解豁达之精神。 曹成功已经在私下里散布议论,说自己“官至老秘,夫复何求?”这种年纪了不再指望提拨,能做就做点,不能做就算了,准备退居二线,保养一下自己的椎和毛,过几年幸福生活。曹成功自认退下来不会过于无聊,依然有事可做。比如可以去研究猴子,探讨从猴到人进化的方向对不对,那毛发是怎么变过来的。他最想干的事是写书,准备写一套系列丛书,叫《机关工作体会点滴》,有几个分册,如《科长必读》、《处长指南》、《副职处理要点》、《主官的心理锻炼》等等。他还可以搞一本《机关战术百例》或者叫《机关工作方法百例》,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前一个书名,因为更其醒目,但是最后可能还是冠冕堂皇会用后者,有些意思似乎隐晦一点为好。在这一方面他比较谦虚,说自己尽管经历丰富体会良多,充其量也就是搞战术的,不敢提到战略的高度。他还认为术就是术,术非本也,仅为本末,无本之术,没个鸟用,绝对不能舍本而求术。机关工作首先还应重本,就是要认真学习,提高素质,深入调查研究,掌握真实情况。在这个基础上,工作方法也就是战术的重要性就不可忽略了。 “曹秘咱们怎么办?” “还要我说?” 陈水路倒也不必多说,这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曹成功知道自己不能多说什么。市长赵明绕过他直接追陈水路,这不是规范动作,却也没什么好说,有什么条文规定市长不能找副秘书长了?市长明知陈水路按规矩还非得把市长找他的情况跟曹成功通气不可,偏就要这么干,这也是有道理的:市长是明白无误地要传递一个信号,表明他有一些小小的看法,诸位看着办吧。 曹成功不禁鬼使神差再次想起他的所谓《机关战术百例》或叫《机关工作方法百例》。他想也许有朝一日他真可能写这么本书,也许他会在书里写上本例,虚心地与各位读者共同探讨此类破事之处理要诀。机关里有时确会无事生事,就像这回,一个叫张淇的姑娘值班时在电话里跟自己的老公吵嘴,本是个个人家庭纠纷问题,却因某位负有特殊使命的重要领导意外光临或称突然出没于机关,个人家庭纠纷变成了一个行政事件,且事儿一生就非常凶险,跟夏天里吃错东西闹出了霍乱似的。这时候绝对不能慌了手脚,一定要沉得住气,任何风波无论其来势多么凶猛迟早都会演化,古人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关键是要心里有数,在各不同阶段,或因势力导,或迂回周旋,或适时应对,最终促成事情向需要的方向转化,这当然要靠经验和水准。 曹成功自嘲道:“这都他妈什么玩艺儿。” 他对自己说这算什么呢?有些东西弄得再怎么冠冕堂皇,再怎么公文语言官方语汇,骨子里就那么回事,就像猴子的屁股不管怎么包装总是两圈发红。机关里总有些破事,你拿如何巧妙的文字去乔装涂抹都没用,可做不可说,做就是了,写个鸟。 南铁生给赵明打了个电话,说:“还到你府上去好不好?” 市长笑声爽朗,表示热烈欢迎。 “下午去可以吧?”(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6) “任何时候都行。” 检查组果真来了。南铁生当然不是想去赵明的单身居室喝茶做客,他是要对老秘曹成功所在的市府大楼再次进行探访,让人想起所谓杀回马枪。这一回厅长大人不再玩报社记者和老年戏迷都十分热衷的微服私访那一套,他公开前来,事前十分亲切地特意打了招呼。他说他比较注意首脑机关的状况,既然来本市检查,还是应当对市政府核心机关多一点关注,如果能在这里发现和总结一些好的做法经验,这一次检查就更有实效了。该组长在这里也采用“文读”,说得挺客气,他其实也用不着那么客气。 那两三天里,检查组把列在名单上的各重点检查部门都跑了一遍。这种检查从来都只能蜻蜓点水,时间空间上的各种局限任谁都不能不这样。但是南铁生自有他的办法,这人确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具体表现为碰上什么就揪住不放,有如他在**的本行时碰上某贪污官员即揪住不放一样。 于是赵明也就不必亲自出面与各位来宾周旋,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检查组再次隆重光临的那个下午,市政府原定召开市长办公会议,听取财政局的财政情况汇报。该会议照常举行,未受影响,仅在列席人员上小做变动,曹成功被抽出来,不用与会,全权负责检查组莅临的各项事宜。 市长轻描淡写道:“你就看着办吧。” 曹成功当然知道如此轻松有些不对头。 那天检查组的处长和组员们充满了认真精神,符合他们这种临时职业所需的职业道德规范。但是他们也没有采用超常的过于认真创新之举。他们不要求受检部门领导按常规做专题汇报,也不要求提供任何他们擅长欣赏的公文或材料。他们只需要提供一间会议室,打算开一个小型的座谈会。这种检查简单得令人生疑,有认认真真走过场之嫌。凡令人生疑和有嫌之事总是不像表面上那么清白,必须报以百倍之重视。在曹成功的亲自督促下,有关会议室受到了突击搜索,以最快的速度彻底卫生了一番,然后墙上挂图,屋角摆花,尽可能加以美化。检查组人员到来时,会议室打扮一新,如一位美丽的新嫁娘一样千姿百态,曲意逢迎。 这时检查组提出要求,让负责接洽的政府办副主任出具全体工作人员花名册。 曹成功对跑来请示的副主任说:“给。” 有关花名册即提供给检查组。跟通常使用的花名册一样,名册披露了本单位工作人员的最基本情况,包括姓名、性别、年龄、文化程度、所任职务及备注等。负责执行检查任务的处长在花名册上随意打勾,勾出了十数个名字,做为本次座谈的出席者。 “有的可能不在家。没关系,说明一下就可以。”处长和颜悦色交代说。 这份被打了勾的花名册以最快速度送到曹成功的案头上。按曹成功的应对策略,那天下午市政府大楼外松内紧,秘书长不在前台走动,迎客接洽一番后就退到后台,给检查组一个宽松的印象,表明没有任何刻意动作,完全呈现常规状态,实事求是接受检查。但是曹成功在后台可没闲着,他得“看着办”,这种时候开不得玩笑。 曹成功紧急分析了名单。这份名单显然藏有玄机。采用这种方式可以抽查有关工作人员的到位情况,如果太多的人不在他们应当在的地方,且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显然此单位人员的出勤情况值得怀疑,工作人员是否勤于政事便成为问题。曹成功对此不太担心,他心里有数。如果管不好自己属下部门,曹成功还算什么老秘。本市行政首脑机关毕竟是首脑机关,工作要求较高,素质太差的人员一般很难一直混下去,因而本机构工作状态不敢说好到天上去了,也确实差不到哪儿,不怕某个检查组随机开一个什么座谈会。对此曹成功挺清楚。但是如果一个检查组隆重出台只为核对出勤情况,该组全体同志实不如回家睡大觉去。所谓座谈会肯定有名堂,分析一下花名册上的那些勾勾,有经验者便可以探知一二。 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偶然巧合因素,曹成功却无法掉以轻心。检查组很可能心境难平耿耿于怀,依旧叼念他们在暗访时遭遇的某位本府美女,期待在明访中试着再遭遇一次。曹成功非常留意地查了一下,发现自己和远走黄山的肇事美女都挺走运,张淇的名字未被处长打勾,用不着为该同志何时因何故往何处去多费口舌,倒是跟她一样到省里开会的那位小齐勾中有名。如此看来,检查组目前还没掌握准确情况,他们依然半瞎,戴着墨镜在黑暗中摸索。(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7) 于是依照处长要求,有关人员被临时召集到会议室座谈。除小齐外,名单上的人员无一缺席。其中有两位奉命到本市其他机关公干,都被以最快速度传唤到会,市政府首脑机关的工作效率基本无可厚非。 曹成功没有参加座谈,由办公室一位副主任领衔参与。曹成功呆在自己的办公桌后边摇头晃脑,耐心等待各重要消息经过他设定的路径及时送达。 检查组的处长未发表重要讲话,只说占用一点时间开个小型座谈会,共同探讨机关作风建设问题。然后与会众人随意发言。顺序按通常习惯从大到小,依级别递减,先处再科最后轮到一般干部。首脑机关的干部一般较重视学习,口头表达大多不错,坐而谈之,男女老少谁都能来上几嘴,场面气氛良好,没有冷场。待到差不多都说过话了,处长忽然从他的提包里取出一迭纸道:“有件事希望大家跟我们配合一下。” 他出具的是一份调研问卷。 这也不是什么超常动作。时下有不少活动都以这种问卷调查为辅助手段,反正纸张不缺,印刷术也已非常发达。处长的调研问卷表面上看来很普通,跟他随意勾划过的花名册一般,只有曹成功这类老手才能从缕缕油墨香中嗅出一丝异味来。 他们要与会者回答一些知识性常识性问题,例如政府机关职能的几个选项,然后在这张书卷气十足有如业余大学考卷的问卷里边突然插入诸如“你对本单位作风建设的评价”、“你认为本单位作风建设的主要问题有哪几项”以及“你认为就此进行整顿有无必要”等等暗藏杀机的问题。这类问题对一些心怀不满的工作人员无疑具有相当大的诱惑力。机关工作人员只要打算不满,总是能找到很多理由,包括某领导太爱管事,自己的收入比人家小舅子少了很多,职务升迁怎么如此缓慢等等。这种不满当然也不是全无道理,通常无碍大局,大家私下说说而已。如果有人提供了这么一张用无记名方式划几个勾,像人代会代表投票选举市长一样的问卷,对心怀不满的答卷者来说,没有任何损害同时还能略做渲泄,何乐不为?据说适当的渲泄有助身体健康,但是大家渲泄了身体健康了的同时,便有一些数据被仔细收集起来并加以综合分析:有百分之多少的人认为你单位存在何问题,百分之多少的人对你单位评价不高以及你单位有百分之多少的人有关认识存在错误。这类数据有时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检查组卷走他们下发的调查问卷,圆满结束对政府办的公开检查。曹成功送走处长和他的人员,立刻去找市长,时市长召集的办公会已经结束。曹成功在市长办公室门外刚要举手敲击,门忽然从里边拉开,陈水路一头挤出来,差点撞到曹成功身上。 “刚,刚好。”他说,“曹秘,市长找你。” 陈水路表情有些特别,笑得挺亲热。正副两秘老人家小老弟之间通常不必这么亲热。陈水路还略显结巴,他通常口齿清楚。 市长不听曹成功汇报检查组做问卷调查之类事情,说他都知道了。曹成功估计可能是陈水路已经及时做了报告。陈水路跟曹成功一样没有直接参加检查组的座谈会,他另有公干,不过看来他在百忙之中没忘记市长关心的事情。自从市长直接找他询问后,陈水路的状态有了十分积极的变化,对本办公室暗中开展的有关调查予以高度重视,亲自掌握第一手情况并认真布置开展工作,同时异常勤快地主动跑来向市长汇报,不再像早先那样恨不得甩鼻涕似的甩掉这件破事,还总是抱怨人家无事生非。 赵明忽然问起了曹成功的脖子。 “你那个椎怎么啦?”他问,“你好像挺喜欢把个脑袋晃来晃去?” 曹成功开始做沉重状。他知道此刻挺不对头。市长赵明个性很强,火一上来想骂就骂,这人忽然和蔼可亲起来,那绝对有名堂。 “看来我还得跟你认真一下。”市长说,“来来来。” 他让曹成功“来来来”说一说那件事。曹成功说情况以前汇报过了。办公室里的女干部个个都再三了解,没有发现问题。曹成功已安排陈水路等人往外围了解,看会不会是下属单位来政府办事的女士惹的麻烦。这一来涉及面很宽,又不好大张旗鼓做,核对事实也要特别小心,因此进展不快。赵明即眯起眼睛,问曹成功是不是准备用上几十年时间,地球上搞不清楚,就到月亮上去搞一搞?他曾经两次下令,在检查组走之前要有一个交代。现在只剩两天,看来是做不到了?(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8) 曹成功做一苦笑,说:“市长,要这么急吗?” 他说,南厅长对这暗访碰上的情况可能是有看法,但是他也没有提出要查处这件事。关键不在一个人如何处置,而在整个机关是不是所有动作。在检查组暗访之后,本市各单位包括政府办都迅速行动起来,又是学习又是整顿,检查组也是知道的。那个惹出麻烦的姑娘是该找出来狠狠收拾,等检查组走后再从容处置不是更好吗? 市长哎了一声,似乎颇赞赏。 “听说你有一句名言,叫做‘秘老鬼大’,果然还真有点意思。”市长从表扬入手,用力敲了曹成功一棒,“看来秘书长当老了,市长的话就可以不当回事了。” 曹成功直叫冤,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曹成功说:“市长,我们是很认真的。” “南厅长带着一个人进了你的值班室,你带着一伙人绕到一旁,天上地下胡乱扑打,五分钟搞定的事让你弄得如此复杂,你这是怎么回事?” 曹成功明白赵明真是认真起来了,现在市长不光要结果,他还要过程。看来他已经明白不对头,亲自了解了一些过程并发现了破绽,陈水路可能就是他了解的渠道。 这倒也吓不倒曹成功,老秘就是老秘,市长虽是市长,不管是老子还是儿子,以年齿论毕竟还有长幼之分。曹成功表情异常沉重,立刻接茬说:“是我的问题。” 他说,那天中午市长把他叫去山庄谈时,是他没把情况听清楚,回头就在整个办公室里查,没有一心一意盯住值班室。市政府值班室属政府办管理,值班人员由各科室轮流派遣,有时轮到的人有急事便临时抓人顶替。因此值班室里出的事,从政府办全办范围里查也对,只是范围大了便费劲许多。 “后来我发现了问题,亲自查了值班记录,已经找到了那个人。”他说。 赵明面露惊讶:“是吗?” 曹成功却不跟他说找到的肇事者就是张淇,只说:“情况可能有点出入。” 他说这位值班人员那天确实在值班室里看过报纸,但是并无条文规定值班不许阅读。这人确实也在电话里跟人吵,但是并非向来电群众发脾气,该女子有些家庭问题,那些天跟丈夫赌气,两人在电话里吵了起来。至于她把来访者丢下来不管自己跑掉也有些实际原因,可能跟女人的一些私人生理问题有关,例如来例假什么的。 “连这种名堂都搞出来了?”赵明挺不耐烦,“别多扯,跟我说这是个谁?” 曹成功道:“我把事情核实准确再报告。也不凑巧,这个人到省里开会去了。” “我说你们怎么总这样?没事时老在眼前晃来晃去,一旦有事找都没地方找。”赵明下令,“立刻把她给我弄回来,用最快的速度。” 他说,什么叫情况有出入?光这么一听就该狠狠收拾。值班看报纸不错,人来了还敢?把来访客人丢一边,跟丈夫电话里吵架,行吗?把她开除,让她回家吵去!回家换卫生纸去!我不管她是谁,一句话:这人一定要处理,一定在检查组走前有个交代。这不是一个姿式,也不是要整谁,这是一种态度一种决心。现在机关是个什么状况?省里为什么大张旗鼓搞检查?门难进脸难看话难听事难办,加上吃拿卡要,拖拉推萎,以权谋私,不整顿行吗?怎么整?杀一警百。这件事办不好,唯曹成功是问。 曹成功道:“市长真问得我全身老毛都是汗。” “你还敢说!” 曹成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恰有个电话铃响:是陈水路。 “刚才老板把我叫去骂了一顿。追问什么值班室啊办公室啊,我真给搞懵了。”陈水路做一种急于表白解释的模样,并略装点傻道,“他没把你老人家怎么样吧?” 按照老秘曹成功的见解,机关这种地方有时好比一台电视,里边又是管子又是按钮各有其用,电一通就有图像,红的蓝的花花绿绿丰富多采。但是一台电视机用老了免不了就要出毛病,这里接触不良,那里机件磨损,用还能用,就是图像乱翻人头乱摇,都患了颈椎增生一般。这时怎么办呢?你得伸出手掌往那机壳上使劲拍它几下,没准行了,它又红的蓝的花花绿绿了。这就是整顿。事实上所谓整顿机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古已有之,春秋战国时期兵家人物孙子早就干过。当年孙子为吴王给宫女搞军训,任命大王的两位宠姬当队长,令二女负责指挥宫女操练,俩宠姬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被孙子一摆手砍了脑袋。血淋淋两颗美丽的头颅往地上一摆,上下发抖,全宫振作。这就是整顿机关作风。吴王的宠姬一不受贿二不贪污,也不犯腐化罪,再怎么样也上不了南铁生厅长手中的那种名单,可光是嘻嘻哈哈就掉了脑袋。这是她们的运气,否则岂能进入司马迁的《史记》从而百世留芳?(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9) 曹成功对孙子情有独钟也是有缘故的:被孙子砍头者为吴王的宠姬,身份特殊,女性,且身任宠姬,必绝色且能来事。绝色女子能来事加上身份特殊,这种人该收拾,收拾这种人还非得讲究点水准不可。 去年夏天,曹成功和陈水路陪市长赵明到基层视查工作,时赵明到任半年有余。有天下午一行人来到本市最南边的一个县,在县宾馆歇脚。该县两位主官早早在宾馆恭候,双方握完手,相让着进了宾馆会见室,里边已经摆有水果,小姐们端上茶,主人便开始谈事情,做一种不必念稿子,非正式却颇需要功力的即席汇报。 这时出了件事:市长的隆重光临使该县县长十分激动,为了表达非常喜悦之心情,县长殷勤备至,请市长一边听汇报,一边吃点水果。他不光说他还要亲自动手为市长剥一只香蕉,结果在取香蕉时不小心碰掉了茶几上的一副墨镜。该墨镜是市长的,他平常并不戴眼镜,这一回下乡视察才戴的。年轻市长工作挺深入,下基层常冒着大太阳这里看那里走,连草帽都不戴,只是偶尔用这副墨镜挡一点强光。进宾馆里他取下墨镜随手丢在茶几上,却让县长给碰掉了。该县宾馆会见室较简陋,铺的是磁砖,那玩艺儿硬度大,市长的墨镜质量似乎也不太行,掉地上啪啦一个脆响,一块镜片就破了,呈现出几条放射状裂缝。 县长连叫“糟糕糟糕。”立刻回头喊人:“小张!”一个年轻女子应声出现,从外边推门而入,不是别个,就是后来惨遭曹成功百般搜捕的美女张淇。 那时候还没有后来的故事,张淇还在该县任接待科科员。县长闯的祸由她负责收拾。她胸有成竹,大有处变不惊之气度,并没有因为大官在场而怯场。 张淇莞尔一笑道:“市长总这么浪费,能用的东西也随便扔吗?” 果然美女就是美女,她就敢这么跟市长说话。市长居然也不生气,反而笑,说:“好家伙,你们这里还藏着这么个会说话的。” 他问张淇打算怎么不浪费这眼镜。张淇说她准备拿张透明粘纸把那块破镜片粘牢,然后让市长戴着几条裂缝接下去到各地视察。市长不禁大笑。 张淇把市长的墨镜拿走。拿回来时是一副全新的,模样跟原来那副有些像,明摆的要高档很多,只要不使劲往水泥地上砸,想必摔一两下还是安然无恙。市长有些过意不去,说这哪行?多少钱?张淇说钱就从县长的工资里扣,县长碰掉的,该他赔。张淇保证不从县财政经费里开支,到时候一定把县长的扣单电传给市长,让市长放心。 那天晚上在县宾馆餐厅里吃饭。张淇里里外外张罗,细致而周到。因为是市长首次正式到本县视察,主人们不摆酒实有些说过去。市长说那就只限葡萄酒吧。有了酒不管是红是白气氛总是不一样,餐桌上就有了敬一杯回敬一杯的活动,敬到末了张淇也参加进来,以请市长给她们的接待工作提意见为由,一定要跟市长干一杯。然后还为市长的墨镜再干,一共干了三回。市长依例只抿三口,张淇则三满杯三饮而尽,弄得市长大为震惊。说:“你行啊你。” 县里领导一起说:“小张还有更行的。” 于是当即表演。张淇为市长唱了支歌,有卡拉OK伴奏。这人一张嘴就把餐厅里的所有人镇住了。凭良心说,唱得实在不错,水平绝不逊于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会上那些票房价值惊人的歌星大腕。 原来这人就是搞音乐的。她读的是师大艺术系本科,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县一所中学当音乐教员,以后被县里领导发现,调入县政府接待科工作。 市长赵明颇认可,说:“小张是个人才。”他还对曹成功说:“怎么你们就没有找几个这种人才?” 赵明对曹成功管辖之下的市政府接待处人员不太满意。该接待处几员女将其实也都不错,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擅长给客人灌酒,自己从不喝醉,敬业精神和工作态度无可指谪,也有从事该工作必须具备的泼辣作风和奋勇精神,只是均为年龄在四十岁以上的半老徐娘,身体略嫌臃肿,皱纹明显偏多,属耐用而不耐看类。老秘曹成功偏就喜欢用这类女将,他总说:“老娘们比较成熟,情绪稳定,工作认真,麻烦事少,还靠得住。”特别看中这些人。有一年政府办系统评先进,本室四位女士,接待处三位女士得优,七个都是老娘们。曹成功在全室干部职工新年联欢会上灵机一动,即席授予荣誉称号,叫“办公室四朵花,接待处三美人”,一时全场大笑,效果绝好。(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10) 后来陈水路就找曹成功谈这件事。他说市长又批评了,市长说咱们的美人一回头,吓死路边一头牛,就不能多少考虑一下客人的感觉吗?陈水路说曹秘咱们是不是该换几个人?曹成功把眼一瞪说,你小老弟别给市长造谣,他真这么说了?他哪能这么说。接待处工作人员是公务人员,又不是三陪小姐要拿身上几个部件挣钱。陈水路便换一个提法,他说咱们也得考虑新老交替,找几个接班人总是应当的。陈水路提到的第一号接班人就是张淇,他说把这女孩调来吧,市长挺赞赏,说过几次了,是个人才。 曹成功不同意。说:“不行,这人不合适。” 他说机关就是机关,不是时装模特店,有的人适合去走猫步,不合适呆机关。曹成功倒不是专贬张淇,他是对这类女性有所偏见。他说机关里弄些漂亮妞只会找麻烦,没个鸟用。曹成功对此颇有些个人见解和心得。所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曹成功说他没有,早就刀枪不入了。谁要是像他这样在机关里勤奋炼椎,不用炼到老秘,最多中秘大秘那会儿,腰椎就不太管用了,那以后还有什么本钱好色?秘到老时就跟太监差不多,真是连自己的老婆都照料不好,什么美人都像纸片,根本就用不上。有同僚跟曹成功打趣,说原来你不是刀枪不入坐怀不乱,你主要是有刀枪偏就入不了,因此有些嫉妒,性变态,专跟美女过不去。曹成功挺谦虚,只说哪里哪里,主要是椎不行。 其后不久,市政府组织一个大型节庆活动,成立了一个活动筹备机构,由曹成功具体负责。有一天召开包括会务、接待部门在内的筹备小组会议,有关工作人员列席参加。曹成功意外地在会议室看到了张淇,这人穿裙装,亭亭玉立,在一群老娘们中如鹤立鸡群。曹成功大为惊讶,不知道此奇鸟怎么会混到本会议室来。会议一结束,张淇居然走上来向曹成功问好,说:“秘书长,我到秘书科挂职,一星期了。” 曹成功摆摆手,什么也没说。 那时市委组织部安排干部上下交流挂职锻炼,除从市直抽若干年轻人下基层外,还从各县抽一批年轻干部到市直机关挂职,时间一年。曹成功听过人事科汇报,知道有三个干部安排到政府办公室,两男一女,他没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就是张淇。曹成功是老秘,他当然清楚张淇驾临本办绝非碰巧,其中必有人进行操作,让县里割爱推荐出来挂职,让市委组织部同意挂到市政府办公室。这个从中操作者只可能是陈水路。 曹成功大有感慨,说:“小老弟看来火候不够。” 曹成功的副手陈水路才三十五、六,在本市秘书一行里为年轻一辈,这一辈人跟曹老秘们大有不同。陈水路原来在市交通局当办公室主任,能写材料,被曹成功看中,调到政府办公室,从科长一路走到主任,还兼了副秘书长,这种年纪干到这个职位,已经快得让很多人眼红,但是他自己似乎还有些想法,或称“还不自满”。陈水路不说是曹成功栽培,至少也是曹言传身教,看着长大的,年轻人自己总说曹成功是他的前辈、老师,曹成功却对亲手扶植起来的这副手有所保留。实际上也不是对他一个,曹成功觉得机关里陈水路这一辈新人有些共同的东西,说长处是长处,说毛病是毛病,反正一茬人有一茬人的特点。陈水路出自上海交大,名牌,知识面宽,非常聪明,有时过于聪明了一点,例如总在情不自禁地琢磨领导,投其所好,眼下他这种表现显然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曹成功已经57岁了,本来就再干不了几年。加上新市长对他不满意,说不定眨眼间就给换掉。曹老秘下台以后谁可取而代之?陈水路看来是有些主动考虑。这是一种机关年轻辈的通常心态,曹成功十分清楚,也十分理解。不管如何,如果让曹成功决定,他也还是会挑选陈水路接替自己,尽管略有保留。 曹成功密切注视有关事态发展。他发觉张淇表现得十分聪慧而善解人意,其实颇有个性,骨子里有一股傲气。美女通常有这种秉性,她们往往有两副面孔,时常保持宜人的一副,另一副恼人的则偶尔一现,例如在跟丈夫吵嘴,或者碰上两个满头大汗的陌生人来访时。曹成功已经听到张淇夫妻开始吵闹的传闻,张淇的丈夫目前还是某县城中学普通教员,与市长赵明身份天差地别。张淇这类家庭纠纷人们早就司空见惯,通常是有牵连的某则隐秘绯闻公开化的前奏曲。对曹成功来说,本绯闻牵涉到的两个人一个是他的下属,留披肩发让他总觉扎眼。另一个则是他的上司,该上司可以当他的儿子,对老子倒是从不客气,似乎已在准备痛下杀手,眨眼间把本老秘一下换掉。(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11) 如通常的规则,在传闻满天的时候,最后总是只剩当事者,在本次就是市长赵明自己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 那天下午下班时,曹成功乘轿车回家。他在车上扭腰晃脑,忽觉窗外有个东西一闪而过,曹成功连叫停车。那时轿车刚驶出机关大门,曹成功拉开车门往后边看,后边正有几个下班人员在匆匆来去。 他不禁暗笑,说我他妈白日梦梦到黄山上去了。 他看见有美女骑一小巧女式跑车从轿车旁穿过,长毛披肩,是张淇。待停车细看一下,却是另一陌生女郎,不是他如此牵挂的那位。 按照常规做法,检查组的最后一项议程是反馈。这项议程理所当然地受到当地主要官员的高度重视,因为它将提出检查组对整个检查活动的的结论性看法。出于惯例和某种情面上的缘故,检查组的公开反馈跟返回省城后的个别汇报大有不同,通常不会搞得很尖锐,但是不管他们反馈得多么含蓄多么公文化多么“文读”,如何斟酌词句,总能从字里行间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可以猜测到检查组回去后将说得多好听。 那天下午的反馈会阵容强大,主客双方所有该露面的人物全部出场,无一缺席。市长赵明率各副市长加上下属各有关部门领导与会,认真聆听检查反馈。曹成功关闭手机,不再跑出跑进扭头捶腰处理事务,只是一味埋头苦干,虚心做会议笔记。 事实上他只是在本子上乱画。他捉摸南铁生厅长声音里的抑扬顿挫,感觉里边潜藏的意思,却一字都不记。反馈材料有打印文本,同时也指定了专门工作人员整理会议记录,曹成功认真动一支笔只是在表明一种态度。这类检查活动的反馈材料里充满曹成功熟悉并反复使用的官方语言,曹成功可以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涂抹自己的另外一套语言,他称这叫“搞研究”。曹成功的这类研究范围很广,从猴子到人,从《机关战术》到“三椎六毛”,想到什么就研究什么。那一天他兴之所至研究对联,想了上联想下联,想了下联想横批,研究到哪里就涂抹了哪里,同时做认真记录状。 就在刚才,反馈会之前,赵明还追问曹成功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曹成功咬紧牙关向赵明检讨,说他治理无方,办公室想尽办法,没有追到出差去的那姑娘,看来是误事了。只好等这人回来后深入调查,严加处置。赵明一言不发。曹成功断定他的反映只有一个字,没说出来是碍于该场合还有其他人员。市长的这个字肯定是费老大劲压抑住满腔怒火,好不容易才说得比较公文一点多少文雅一些,那就是:“走!” 曹成功略略有些伤感。他想也许真就这么走路,回家写书去了。 反馈会结束后,市长于当晚设便宴欢送南厅长和检查组一行。曹成功没有参加,因为邻市一位政府秘书长率办公室系统干部到本市参观,按对等规格,曹成功得去主持接待。事前他向赵明请了假,建议由陈水路陪市长请南厅长。赵明手一摆算是认可了。事后曹成功挺后悔,这就像头天没有盯住南铁生,让他跑去暗访一样又是个错误。 曹成功是在接待完邻市秘书长,准备返回时发现问题的。那时他从餐厅二楼下来,一眼看到一楼大堂沙发上坐着位半老徐娘,随口问了句:“小朱干啥?” 这小朱是接待处干部,荣膺曹成功所授“美人”称号者之一。她告诉曹成功,市长和陈主任欢送南厅长的宴会还没完,陈主任通知她赶紧找张淇,让张淇给客人唱歌。她用接待处的车把张淇带来,刚送上去。 曹成功呆住了。 “张淇?她在黄山啊!” “昨天坐飞机回来了。陈主任打电话催她,说有重要接待任务。” 曹成功哎了一声,说:“真他妈的。” 他上车离去,如自己事后形容:“跑得比兔子还快。” 曹成功在轿车上给市委组织部的叶青山打了个电话。叶青山在那里当副部长,跟曹成功年龄相仿,两人曾在一个办公室呆过,彼此关系很好。曹成功找叶青山说有急事,电话上不好说。叶青山让他到办公室来谈。曹成功家也不回,也不上政府大楼,穿过夜色一头就扑到组织部去了。(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12) 他找叶青山商量张淇的事情。张淇目前在市政府办工作,却不是政府办在编人员,是组织部从县里抽调上来挂职的,对张淇的任何处置都必须经组织部同意。曹成功打算让张淇提前结束挂职,立刻离开市政府返回所在县工作。叶青山一听即表示为难。 “不好办。得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曹成功说:“你还不知道什么理由?” 叶青山笑了笑,不置可否。有关市长赵明跟美女张淇的传闻,在机关里已不是秘密,叶青山肯定听到过,但是他不便就此表态,传闻毕竟是传闻,且涉及本市主要领导,不是下属各部门官员方便谈论的。叶青山只是说,他知道这个张淇。陈水路曾经找过他,探讨能否把她正式调到接待处工作。他答复说,等挂职一年到期后再说吧。 “总比真的闹出丑闻好。”曹成功说,“这还得快。” 曹成功说,陈水路这个人确实还嫩,居然想把张淇这么搞来。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一个当下属的不能一味迎合领导,那样的话最终只会把事情搞砸,弄得不可收拾,这是为秘之道非常重要的一条。眼下市长赵明也就是喜欢听听唱歌,不可能跟张淇真有什么事。那个张淇则很难说,漂亮姑娘,感情丰富,对赵明怕是已经由仰慕而动情了。已婚男女各自离家独处,郎才女貌,惺惺相惜,难免日久生情。人就是人,不是神,跟猴子一样充其量是一种高级动物。人都有弱点,包括赵明。等到市长真的卷进一个丑闻里,大家都不好受。曹成功并不喜欢当风化警察,但是他领教过涉及机关大人物的桃色风流案,他可不想再折腾这类破事。应当及早动手,棒打野鸳鸯,打散了完事。 “你倒是真敢啊,打什么野鸳鸯?市长?”叶青山说。 曹成功说他是为赵明好。他在机关从小秘干到老秘,别说上边的毛,连下边内裤里的毛都白了,他什么事没见过?什么官没碰过?赵明对他曹老秘不满意,眼看着把他换了,他心里清楚,他这一棒下去打飞一个张淇,市长嘴上不说,心里准把他恨死,这个他也清楚,但是他还是得干。反正这么大年纪,老秘当到头了,不让干回家睡觉,无所谓。机关干了几十年,热爱本职工作,有点敬业精神总是起码应当的,该干什么总得干什么,该怎么干还是应当怎么干,哪怕把这事做成一曲绝唱。说心里话他是可惜赵明,年纪轻轻就当市长,不容易,不要一个丑闻倒栽了。这市长其实不错,实干,有头脑有干劲,也有才,只是略嫌历练不够,这没关系,见识多了自然就有了。市长对机关老油条工作状况不满意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他曹老秘到这份上闭着眼睛上班都行,但是这样子机关还能有什么生机?也许让一个年轻市长用劲搅一搅,使大家都振作起来,倒真是件好事。因此市长要保,张淇该打。 “说到底还得有个摆得上台面的理由,单因为传闻怎么行。”叶青山坚持道。 曹成功也点头称是,说他早想打这一棒,总下不了手,就因为理由不足。不过现在有了。曹成功把此次检查风波的内情告诉了叶青山,忍不住随口又来了点曹氏怪论,跟叶青山提起当年孙子杀吴王宠姬的故事。他说《史记》里有记载,孙子下令把两个嘻嘻哈哈的宠姬宰了,吴王在台子上看了不忍,叫孙子别杀她们,孙子不听,硬是砍了整肃军纪。所以曹成功有意不让市长知道在值班室惹麻烦的姑娘就是张淇,否则市长可能会向吴王学习,连叫刀下留人,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市长还特别爱才。曹成功说,现在市长话说满了,已经无法反悔。特别是陈水路只知迎合偏又帮了倒忙,糊里糊涂把曹成功远远支去黄山的张淇召回,冤家路窄去给南铁生唱歌,这一来还有什么退路?事情本可以从容操办,根本用不着如此这般,搞得当事者个个异常尴尬。 叶青山真的拿起电话试,试了四回,其中三回都碰上忙音,这才相信此刻确实有人拼命在挂电话,要把关掉手机躲到组织部来的曹成功捉拿归案。(未完待续) 秘书长 第八章(13) 叶青山终于有所松动。他说毕竟牵涉到机关和领导,要顾及影响,不宜弄得沸沸扬扬,让张淇走可以,最好由她所在单位找个理由来要回去,不要造成犯了错误被撵走的感觉,这样可能少些麻烦,稳妥一些。曹成功说:“这好办。”他在叶青山的办公室一边捶腰晃脑一边拿起电话就打,找到张淇那个县的政府办主任,让他立刻写一份书面请求,连夜电传到市委组织部来,就说最近该县拟组织大型招商团前往深圳招商,因工作需要,请求让张淇提前结束挂职锻炼,马上返回县里参与招商团的接待工作。那位主任挺吃惊,问:“小张出什么事了?”曹成功说:“哪有事,没有。” 曹成功还问了一个问题:“小张在你们县有些什么职务?” “就科员吧。” “没有些其他零活?什么工会啊妇女的?” 主任想了半天说有了,好像是办公室工会的妇女委员。 “行了,免掉,另找个人干。就对她说,那些零活要重新洗牌调整,过两天再给她安排别的什么委员干。还有这段时间你们要特别关心她,帮她把家庭关系调整好。” 主任叫了起来:“曹秘书长,这怎么回事?” 曹成功即训道:“你不搞秘书工作的吗,那两句话怎么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明白了?我让你做的这些难吗?这么简单你还办不了?” 叶青山亲睹曹成功操作其事,也大为不解:“曹成功你这是做什么?” 曹成功哎了一声,摇摇头。 “要是闹出丑闻,最倒楣的其实是她。”他说,“这种姑娘其实都很脆弱,经不起挫折,像根脆黄瓜,弄不好卡嚓一下她就完了。” 他还说:“我有个女儿。她就跟我女儿一样的年纪。” 市长一直把客人送到高速公路收费口。他们下车,握手,互相道别。 曹成功凑上去,低声道:“市长,那件事已经处理清楚了。” 市长把手一摆,让曹成功把情况直接向南厅长汇报。曹成功便对南铁生说,厅长昨天反馈时谈到先正其首,确实讲到了要害。市政府办公室这些天借省政府检查的东风,抓住厅长暗访时发现的问题,对本办的机关作风进行了全面整顿,工作状态焕然一新。为了表明坚决态度和巨大决心,本办严肃处理暴露出来的问题,对一位女工作人员进行深刻批评并做组织处理,现已免掉她有关职务,调离了市政府办公室。 厅长略一摇头,未做重要指示,上车走了。市长目送检查组的中巴车驶向收费口,举起右手招了招以示再见。曹成功鬼使神差脱口道:“有了。” 后记 我在这个集子里选了自己的六部中篇小说。这六部小说都是新世纪以来创作的,其中《钓鱼过程》、《霸王阵》、《秘书长》分别于2000、2002、2003年发表于《人民文学》,并被有关选刊、选本选载。我把这六部中篇小说结为一集的原因,除了都是近作,都是中篇小说外,还有一点相同,即它们表现和描绘的范围比较相当,似乎也比较能够代表自己目前的创作水准和风格。 我出生在闽南名城漳州,在这座城市生活、工作了四十余年,当过下乡知识青年、小学教师、乡村基层干部,以后曾在群众团体、新闻单位任职,并长期在党政机关工作,如自己笑称“社会经历复杂”。我在工作之余从事小说创作,有书若干,这一业余爱好有朝一日使我告别生活多年的城市,前往省城工作,落脚一个相对陌生的环境,让我颇感叹生活的机缘。虽然已经离去,漳州却在心里,那是永久的。 漳州市的有关部门在编选本市作家丛书时,将我列为一家,颇让我有一种认同感,让我再次有了根之感受,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还有文学创作都植根于这一片沃土。我知道我和我的漳州文友们都在努力,以不负这块土地。 null 全书结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