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门遁甲》 引子(1) “妈!——” 一声惨叫,倒地身亡。 北京。 胡同纵横交错,长长短短,宽宽窄窄。 芍药地一带,有一条特殊的胡同,它拐了九个弯,最后却是死路一条。这有点儿像人生。 附近居民都叫它“死胡同”。 几年前,死胡同被打通了。这样一来,就和人生有了不同,人死能复活吗? 从死胡同走过去,是芍药地菜市场,很大,终日讨价还价,吵吵嚷嚷。混杂着蔬菜的土气、水果的香气、水产的腥气、肉类的血气。 不过,大家依然习惯地称它为死胡同。 死胡同长长的,窄窄的,显得很静谧。 灰墙灰瓦,显得有些冷清。朱红的门紧紧关着,很少有行人走过。一些鸽子在屋顶上咕咕地叫,忽而呼啦啦飞上天空。 两年前,也就是2005年6月29日晚十一点二十四分,农历五月二十三,乙酉年壬午月甲申日子时,一个女工下夜班回家,当她经过死胡同时,正下着倾盆大雨。天上突然炸了一个惊雷,她一头栽下自行车,被雷劈死在第五个拐弯处。老公等不回老婆,出门寻找,在死胡同里看到了一具焦糊的尸体,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如同烧死的人一样。他认不出这个人是谁,却认识那辆自行车,一下就跌坐在雨水中,双臂伸向天空,号啕大哭:“老天爷啊,你为什么选中了她……” 死胡同地势不高,而且两旁都是平房,附近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物,甚至没有一棵树。这个女工穿的是雨披,并没有撑伞,她为什么就偏偏被雷击中了呢? 同年的8月11日下午三点半,农历七月初七,乙酉年甲申月丁卯日申时,雨下得越来越大,一个修鞋的老人只好收工回家。天上电闪雷鸣,家家关门闭户。老人背着工具箱,在死胡同里缓缓朝前走,突然,一道电光从天上劈下来,老人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头就倒在地上。他也是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全身黑糊糊…… 这个老人没儿没女,没人哭喊着质问老天爷。 这个老人被劈死的地方,也是第五个拐弯处。 北京这个城市太大了,房屋如海,胡同如网。两次炸雷,在同一条胡同,同一个地方,两个月一先一后劈死两个人,这种巧合的几率是亿万分之一。 媒体纷纷报道了这件奇闻怪事。 气象局两位雷电专家专门考察了这个地方,最初,他们以为这条胡同的地下有金属矿藏。可是,经过勘探,排除了这个推测。直到最后,他们也没有发现什么奥秘,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一到阴雨天,死胡同就很少有人露头了。就是晴天,大家走到第五个拐弯处,心里也觉得疙疙瘩瘩的。大家都说这个胡同之所以接连劈死两个无辜的人,就是因为名字不吉利。 这能怪谁呢? 这条胡同现在的正式名字是:通达胡同。地名办公室三年前就确定了。可是,就像我家乡小镇的人都叫我周二,却没人叫我周德东一样,你若问死胡同的居民,通达胡同在哪里,估计一半的人都会挠着脑袋说不知道。 后来还有传说,半夜时,有人经过死胡同,在第五个拐弯处,看到一个全身闪着电光的人,双腿弯曲,双臂弯曲,怪模怪样地徘徊。嘴里还喜滋滋地叨咕着:我中彩了,我中彩了……这都是老百姓的演绎,不可信。 2006年,死胡同平安无事。 2007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 桑丫去菜市场买菜。 这一天,她的心上人娄小娄过生日,她要亲手为他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为他庆祝。 为此,今天她没有去上学。她是去年9月份来北京的,在中医大学一年级读书。她家住在一个叫花都的小城市,在北京的南边,千里之外。今年她十七岁,属马。 这个女孩的脸蛋不算漂亮,不过,她身材颀长,气质文静。今天她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白t恤,学生头,简简单单。一般说来,只有在内心做加法的女孩,才会在外表上不停地做减法。当你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如果碰巧她抬起头来,你看到她那双淡定的眼眸,就会知道,这个女孩不能轻视。 引子(2) 她住在芍药地一带的浩鸿小区。从南门出来,走过过街天桥,就是那条死胡同。穿过大约一千米的死胡同,就可以走到芍药地菜市场。实际上,浩鸿小区北门出去,马路对面就有一家副食商场,那里面,蔬菜水果肉类蛋类,什么都有,不过价格比较贵,因此,现在桑丫专门跑到南面的芍药地菜市场去采购。 娄小娄早晨打来电话,说晚上等桑丫放学之后,接她去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吃晚餐。桑丫表面上同意了,背地里却忙起来。她要给娄小娄一个惊喜。这个女孩从来就不爱口头表达什么。 她准备做一桌她的家乡菜:棒棒鸡,冰糖肘子,干烧岩鲤,锅巴肉片,清炖牛尾汤,赖汤圆…… 天阴得严严实实,雨哗啦啦地落下来。她举着一把红色的雨伞,走出小区,经过过街天桥,进入了那条死胡同。 胡同里没有一个人,如同一个无人居住的空巷。千条雨丝,万条雨线,砸在地上绽出千万朵雨花。 桑丫经过胡同里的老门老墩,走过第四个弯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曾经一先一后劈死过两个人。乌云压在头顶,就像一张巨大的脸,死死地盯着人间。毫无表情,天意难测。 雨越来越大,满世界只有水声。 她到达菜市场的时候,雷在万丈厚的乌云里来回跑动,似乎在人间寻找着什么人。 菜市场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顾客。多数摊主都回家了,剩下一些摊主缩在铺位里,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牌。 桑丫买了很多菜,几乎都要提不动了。 她刚刚离开菜市场,忽然想起刚才买的一捆葱没有拿,就返了回去。如果没有这捆葱,接下来的一切都可能发生改变。回到摊位前,小贩没等她说话,就把那捆装在塑料袋里的葱递给了她,她谢了摊主,走了。 乌云压得越来越低了,天地间无比暗淡,天就像快黑了一样。突然,一道闪电把黑糊糊的天幕从东到西撕开,如同一个巨大的照相机在闪光,于是,这个城市里所有的生灵都被摄入了一张神秘的胶片里。接着,响起一声惊雷,好像就是在桑丫头顶炸开的,整个城市都抖了一下。桑丫拿伞的胳膊一麻。她吓了一跳,小跑起来。 走着走着,她的手机短信响了。她用脖子夹住伞,腾出一只手,把手机掏出来,打开短信看了看,是娄小娄发来的: 桑丫,你在哪里?下雨了,待在学校里不要乱跑,尤其不要去那条死胡同。前年,曾经有两个人在第五个拐弯处遭到雷击!娄小娄。 桑丫抬头朝前看了看,又朝后看了看,她现在站立之处,正是第五个拐弯处! 死胡同里还是没有一个人。 她**地抬头朝天上看了看,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双眼一下就瞪圆了,喊了一声:“妈!——”接着,“咔嚓”一个惊雷,对准她直直地劈下来,她一下就倒在地上。 一个青春的女学生,转瞬就变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那些菜散落一地,都被烧焦了。雨伞只剩下了一根柄,黑糊糊的,七扭八歪,很像从古墓挖出的一件兵器。 和前两个不幸者一样,她的双腿弯曲,双臂弯曲,一双黑洞洞的眼眶,似乎还在惊恐地瞪着天上的什么东西。 这一刻是九点零四分。 第三个人在死胡同被雷击身亡。 次日,雷电专家又来了,他们勘查了一番,回去了。他们无能为力。下雨天,如果雷电专家走在户外,也有可能遭到雷击。老天爷不管你是总统还是平民,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不管你是雷电专家还是修鞋的。 不知是来自哪个方面的干涉,这一次雷击事件,媒体并没有报道。 桑丫死了之后,死胡同里的一些居民先后搬走了,他们把房子租给了外地来京人员。这些租户住了一段时间,陆续也听到了三次雷击事件的传闻,很多人宁可不退房租也要搬走。 死胡同越来越没有人气。一些草从墙角砖缝探出头来,越长越高。一些野虫也陆续滋生,纷纷爬出来,在死胡同里大摇大摆地穿行。 如果你来北京,在晴朗的天气里,我可以带你去探视一下这条诡怪的死胡同。它离我现在工作的《青年文摘·彩版》编辑部不太远。 1 古怪的传真机(1) 夜里,娄小娄做了一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在湖边钓鱼。那个地方既熟悉又陌生,好像什么时候来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四周怪石嶙峋,古树参天。一两只乌鸦“嘎——嘎——嘎——”地叫,只听见它黑暗的声音,却看不见它黑暗的身影。 天地间,只有娄小娄一个人。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依然不见鱼上钩。 娄小娄有些不耐烦了,准备收拾渔具回家。从梦中古怪的湖畔,回到现实中北京的家,他不知道该怎么走。 这时候,天色突然暗下来,并且起了风。草丛里有一只什么动物一闪即逝,似乎在仓皇逃命。天上不停地闪着电光,却无声,就像一只灯泡,由于电压不稳,忽明忽暗。 平静的湖水开始动起来,越来越汹涌,很快就成了惊涛骇浪。娄小娄惊呆了,直直地盯着水面,预感到了要发生什么。 突然,有个东西在水中“轰隆”一声冲出来,身体几乎和湖面一样大!娄小娄吓得一哆嗦,想跑却站不起来。 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乌龟。它的肚皮是黄色的,壳是黑色的。它没有眉毛,光秃秃的眼睛阴郁地盯着娄小娄。 娄小娄傻傻地和乌龟对视着,不知所措。 它慢慢转过身去,娄小娄看到了它水淋淋的脊背,上面隐约有一个圆形的图案,配着繁体字。 还没等娄小娄看清楚,这只巨大的乌龟就慢慢地降下去了,湖水涌动了一阵子,终于恢复了平静。 接着,天上传来童声吟咏: 阴阳逆顺妙无穷,二至还归一九宫。 若能了达阴阳理,天地都来一掌中。 …… 娄小娄从梦中惊醒过来。 卧室里黑糊糊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他爬起来,摸到手机看了看,午夜十二点。他躺下去,一边回想梦中那个奇怪的图案和那首歌谣,一边闭上眼睛,想继续睡去。他是北方中医院的医生,接触过一点儿《易经》,他知道,那个图案是八卦图,那首歌谣是著名的《烟波钓叟歌》。 他翻个身,四仰八叉地躺着,感觉很舒适。 他离婚三年了,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前妻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离婚完全因为娄小娄。娄小娄是一个讨女人喜欢的男人,一米七八的个子,一双温和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墩墩的性感嘴唇,风一样清爽的笑容,身上淡淡的来苏水味道…… 他太博爱了,身边的女人越来越多,织成了一张网,他几乎整天在这张网里游来游去。明明一转身就可以成为漏网之鱼,他却不愿意。 如果换一个女人,找了这样一个老公,肯定要吵闹,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她却不,她意识到,她不可能改变这个男人,就像无法把一棵麦子变成一颗谷子,于是安静地离开了他,去了美国。 虽然娄小娄爱女人,却并不是色鬼类型,应该算色仙。他不放浪。离婚之后,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是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一个房子。一个世界。 太安静了,就会有声响。 娄小娄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是书房飘过来的,是传真机的声音:“吱吱啦啦……”就像一个动物,在慢腾腾地吐着什么东西。 他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出去,打开书房的灯,传真机果然吐出了一份文件。没有对方的电话号码。他拿起来,是一张文王八卦图。 文字描述了奇门遁甲地盘的空间模型:坎,北方,代表水,月。离,南方,代表火,日。震,东方,代表雷,动。兑,西方,代表雨,泽。巽,东南,代表风,散。艮,东北,代表山,固。乾,西北,代表天,父。坤,西南,代表地,母。 这是谁发来的? 在这样的深夜里,一份来历不明的传真,让娄小娄有一些不安。 他慢慢走回卧室,开始琢磨刚才的梦以及这个传真,似乎有什么玄机。 1 古怪的传真机(2) 应该说,娄小娄曾经对奇门遁甲很感兴趣。小时候,他经常听人说:学会奇门遁甲,可以“穿墙遁地”。不过,你要是学习这门奇术,就必须钻透它,否则就会疯掉。大学时代,他学过一点儿奇门遁甲,由于它过于高深复杂,后来放弃了。 不过,他至少知道,传说中,最早的奇门遁甲,就是一只元龟巨鳌送给人类的。轩辕黄帝和蚩尤在涿鹿大战,无法取得胜利,梦见天神,欲传授符诀,于是筑坛祭祀。水中浮现一只元龟巨鳌,嘴里衔着一册书,似皮非皮,似绸非绸,文字是血写的。黄帝根据它,排兵布阵,最后打败了蚩尤。这就是《奇门遁甲》了。 娄小娄相信,像奇门遁甲这样揭示宇宙玄机的方法,并非哪个圣贤创造,而是在远古时代,某种神秘之物赐予人类的。 可是,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醒来之后,为什么那么巧就接到了这样一份传真? 如果说,梦是没有逻辑的,睡着之后,什么梦都可能做出来,那么,现实中为什么就出现了一个跟梦境相配的传真呢?这绝不是偶然了。 如果说,传真发错了——这也是经常有的事,那么,为什么梦中出现的情景偏偏就跟这份传真呼应上了呢? 奇门遁甲被称为“方术之王”。 近年来,它成了探索中国神秘文化热潮的一个焦点。 娄小娄早就想静下心来,重新学习这门伟大的预测术,以便掌握未来,为自己的每一个决定做出趋吉避凶的时空选择。从某种意义上说,奇门遁甲是一门决策学。可是,他一直忙于尘事,没有实现这个想法。 不过,如果梦里的那只乌龟,真是某种征兆;如果某种神秘力量,每夜都用传真的方式,教授他奇门遁甲——他肯定害怕。他还是希望买一本有关奇门遁甲的书,在家里静静阅读,旁边再有一个女孩红袖添香就更好了。 第二天,娄小娄跑了几家书店,想买一本奇门遁甲辅导书,却发现这类书很少。现代人整天忙忙碌碌,买书也是彩票指南、凶杀猎奇、爱情三十六计之类。几乎没人关注奇门遁甲这类玄书,它让人们感到不具体、不现实。偶尔看到一两本,写得也是云山雾罩,让人根本看不懂,或者作者本身就是一知半解。 这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手中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 他的电视有八十个频道,其中五十八个频道有节目,竟然没有一个好看的。接下来的二十二个频道就是雪花了。 今天,娄小娄意外地发现,第六十四频道竟然出现了影像!屏幕左上角的台标是一个太极图,一个穿中式对襟服的老人,他面容清癯,坐在台上在讲课,他的背后是深邃宇宙的背景。影像很模糊,似乎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时空。噪音很大,娄小娄隐约听到,他在讲九宫格与天上星座的关系。 娄小娄急忙拿起电话,打给了一个叫林要要的女孩。这个女孩是一家制药厂的“医药代表”,通俗地说,就是到各个医院推销药品的,她一直在追求娄小娄。 娄小娄问:“你在哪儿?” 林要要说:“我在家呀。怎么了你,慌慌张张的!” “你赶快打开电视,看看有没有一个太极图标志的台?” 他听见林要要打开了电视,搜索了半天,才拿起电话对他说:“没有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娄小娄愣住了,说:“没事儿……” 放下电话,他再看电视,屏幕上已经满是雪花了,吱吱啦啦在响。那个老人不见了,那个台也不见了。 他关掉了电视,一直在发呆。 过了一会儿,他不甘心地再次打开电视,寻找那个诡异的台,没有。五十八个频道之后,都是雪花。 这天半夜,娄小娄又听见书房里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他跑过去,看到传真机又吐出了一份文件: 492 357 816 戴九履一,左三右四,四二为肩,八六为足,五守中央。 1 古怪的传真机(3) 娄小娄面对这组数字,琢磨了很长时间。这是一个三级幻方,不论是正方位,还是对角线,三个数字加起来都是十五。 抬起头,仰望浩瀚的夜空,娄小娄心中充满迷茫。 繁星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明明暗暗。 天上有九组最亮的星,给古人辨别方向: 正北方是一颗北极星,正南方是九颗为一组的天纪星,正东方是三颗为一组的河北星,正西方是七颗为一组的七公星,东北方是八颗为一组的华盖星,东南方是四颗为一组的四辅星,西南方是两颗为一组的虎贲星,西北方是六颗为一组的天厨星,正中央是五颗为一组的五帝座。奇门遁甲的数字神奇排列方式,与天上九组星的数字、格局完全一致! 娄小娄有一种预感——自己似乎接近了某种人类之外的神秘事物。 他伸手把传真机的电话线拔下来了。 第三天半夜,娄小娄又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辨别出声音还是从书房传来的:“吱吱啦啦……” 他披上衣服下了地,走进书房,打开灯,顿时瞪大了眼睛——传真机又吐出了一份文件!发传真者还是没有留下电话号码。 这一次,传真讲的是奇门遁甲地盘的时间模型: 把十天干的甲藏匿起来,于是神妙无穷。剩下九干,占领九宫。 讲阳遁阴遁总共十八局…… 娄小娄朝传真机的后面看了看,顺着电话线,在桌子底下找到了昨天拔掉的插头,它在地板上静静地躺着。 娄小娄瞪大眼睛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 他呆住了。 他仿佛看到了这样的场景:水泥地上,躺着一个咽气多时的死人,他突然张开嘴,操着某个地方的口音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第三天早上,娄小娄把传真机装进箱子,抱下楼,放在了银灰色的宝来轿车上。 接着,他给林要要打了个电话。她在制药厂,制药厂在远郊。 “你等我,我马上到你那里。” “尊贵的娄医生,你怎么突然想到光临我们这个小厂呀?” “我给你送礼。” “别开玩笑了,都是我们这些药品推销员给医生送礼,哪有医生给我们送礼的!” “你收下这个礼物,就算帮我了。” 说完,他驾车直奔制药厂而去。他巴不得把这台传真机送得越远越好。 他到制药厂的时候,林要要已经在大门口等他了。看得出来,她刚刚精心打扮过,身上有一股浓郁的香水味。 娄小娄下了车,把传真机搬下来,说:“就是这个东西,送给你们的。” “这是哪儿来的呀?怎么不要了?” “我家的买了一台新的,没地方放置它。” 林要要一脸疑惑:“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你不帮忙是不是?” “这是哪儿的话!走,进去喝杯水吧。” “不了,我还得回去上班。” “你的脸色不太好,最近干吗了?” “失眠。” “晚上我带你去吃,补补吧?” “我不需要,谢谢,我得走了。” “别走哇,我还想问你呢,昨天晚上那个太极图电视台是怎么回事呀?” 娄小娄已经钻进了车里,他回头看了林要要一眼,说:“你要好好看管这台传真机,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林要要大声说:“我什么时候能请你吃顿饭呀?” 娄小娄留下了一股尾气。 回到北方中医院,娄小娄走进他工作的针灸科,已经有患者在等了。是个老人,穿一件中式对襟服的老人,面容清癯。 娄小娄仔细看了看他,问:“您怎么了?” 老人指了指嘴巴,然后在纸上写道:这里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1 古怪的传真机(4) 三天后的晚上,林要要终于把娄小娄请了出来,一起吃晚餐。 吃饭的地方在三里屯南街,叫“咱家”。木箱,旧书,老式收音机——很有特色。 林要要是一个像男人爱女人一样热烈地爱着男人的女人。 她坐下就说:“我今天请客,跟业务没关系。我请的不是一个大夫,而是一个男人。” 娄小娄说:“我来赴宴,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医药代表,也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我贪吃。” 服务员端上菜来。这个地方不需要客人点菜,店家给你搭配。 林要要说:“我感觉,你最近的神态有些不一样哎。” 娄小娄淡淡地说:“怎么不一样?” 林要要说:“好像……好像出了一趟很远的门刚回来,很累的样子,让人心疼。” 娄小娄说:“我挺好的。” 林要要说:“你现在跟谁在一起?” 娄小娄说:“一个人啊。” 林要要坏坏地笑了一下:“不可能总是一个人吧?” 娄小娄也笑了:“百分之九十八的时候,我是一个人。” 林要要立即追问:“那百分之二的时候跟谁在一起?” 娄小娄说:“不是一个人,我无法回答。” 林要要说:“我的猜测正好相反,百分之二的时候,你是一个人。百分之九十八的时候,你身边都有人。” 娄小娄说:“错。” 林要要笑道:“不会错。” 娄小娄说:“最近,我一直在思考我和女人的问题。这是一个男色时代,我越来越发现,我成了被女人泡的对象,于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老子不干啦!” 林要要哈哈大笑:“臭美!” 娄小娄说:“你不信就算了。” 笑了一会儿,林要要认真地说:“你总是一个人生活,太孤单了,你需要有人照顾。” 娄小娄说:“这几天我正准备找个保姆呢。” 林要要说:“我是指女朋友!” 娄小娄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两个异性,一个是现实的配偶,一个是梦中的情人。虽然我太太已经离开我了,但是,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的老婆。只是现在,我有权力寻找梦中的情人了。” 林要要说:“说说,你梦中情人什么样子呀?” 娄小娄说:“介绍老婆不难,但是,描述梦中情人就难了。她永远和现实不搭界,或者说,我和她永远没有可能在一起。遥远,模糊,绝望……这才是梦中情人的感觉。” 林要要说:“那是空中楼阁。” 娄小娄说:“我就是要做一个空中建筑师。” 一边吃一边聊,林要要对旁边的老收音机来了兴趣,伸手去拧开关。 娄小娄说:“估计是50年代的东西,只是一个怀旧的摆设罢了,肯定已经报废了。”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老收音机里竟然吱吱啦啦发出了电流声。林要要兴奋地说:“还能听呢!” 娄小娄说:“你找找台,说不定我们听到的是五十年前的新闻,或者是五十年前某一天的天气预报。” 林要要定定地看了看娄小娄,轻声说:“这句话太恐怖了……” 她拧着拧着,里面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各位听众,大家好。我们现在进行奇门遁甲第四讲:二十四节气与阴阳二遁……” 娄小娄突然伸出手,把它关掉了。 林要要叫道:“你干吗呀!吓死我啦。” 娄小娄说:“我不喜欢听收音机。来,叫服务员,我们点一瓶红酒。” 林要要按了按心口,喊道:“服务员!” 一个穿紫色工作服的女孩跑过来:“小姐,您需要什么?” 林要要说:“把酒单拿来。” 服务员说:“好的,您稍等。” 林要要点酒的时候,服务员侍立一旁。 娄小娄问:“你们是从哪里搞到这台收音机的?” 1 古怪的传真机(5) 服务员说:“旧物市场。” 娄小娄说:“太神了,它还能收到节目!” 服务员说:“不会吧,买来的时候,它就是坏的。再说,我们没有安电池。” 林要要抬起头说:“我们刚才还听了呢。” 服务员笑了,说:“不可能。” 林要要说:“不信,你听。” 她把手伸过去,拧开开关,没有一点儿声音。她拍了拍它,嘟囔道:“奇怪了!” 娄小娄说:“点酒吧。” 很晚的时候,娄小娄把林要要送回家,自己驾车回到亚运村的景山小区。 进了门,他四处看了一下。搬走了那台蹊跷的传真机,他觉得这个房子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 他脱衣躺下,耳朵还是忍不住留意着书房的动静。 书房安安静静。 半夜的时候,他又被惊醒了。外面刮起了大风,在铺天盖地的风声中,他隐约听到书房再次飘来吱吱啦啦的声音。 他悄悄爬起来,走过去,猛地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漆黑一片,那个声音并不存在。他小心地伸出手,摸到电灯开关,打开,书房里一切照常——架上的书一本靠在一本的肩头,似乎睡着。一张单人床,静静地躺在靠窗的地方。写字台上空荡荡的,除了一台电脑,只有一个黑色笔筒…… 他松了口气,关上灯,退出来。 从梦中惊醒是习惯性。 听到那个传真机的声音是错觉。 这样想着,他就安心地入睡了。 风渐渐停了,失去了风声的遮掩,书房里的声音就变得非常清晰:“吱吱啦啦……” 娄小娄气呼呼地爬起来,再一次走进书房,“啪嗒啪嗒”按了几下电灯开关,电灯竟然不亮了。他眯着双眼,四下里巡视,竟然看见那台传真机又在电脑旁了,它又慢腾腾地吐出了一张纸。娄小娄走上前去,小心地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我认得回来的路。我是顺着电话线爬回来的。 娄小娄一惊,醒了。 这次是梦。 这一天,娄小娄很晚才来到单位。 他走进北方中医院,在走廊里迎面看到了林要要,她刚刚从肿瘤科走出来,肯定又去和哪个医生进行袖子里的交易了。 林要要看到他,立即跑了出来:“娄小娄!” 他问:“怎么了?” 林要要从挎包里掏出一张纸,说:“我正要去找你呢。你的传真。” 他没有接,皱了皱眉问:“谁发的?” 林要要说:“不知道。是夜里自动接收的一份传真。” 娄小娄说:“你们接上线了?” 林要要说:“我们办公室一个男孩接上的。过去,我们收传真只能到隔壁。” 娄小娄说:“传真机是我的,可那是你们的电话线!” 林要要说:“你什么意思?” 娄小娄说:“我是说,你怎么确定这是我的传真?” 林要要哈哈地大笑:“我有那么笨吗!你看,上面写着‘交娄小娄’。你这么别致的名字,全北京就一个。”说完,她又嘀咕了一句:“想想,这件事确实挺怪的,给你的传真怎么发到我们那里了?” 娄小娄迟疑了一下,把传真接过来,还是奇门遁甲内容。 之前,说完了地盘,现在传真机开始说天盘,画出了九个实际不存在的天体,它们对应地球九个方位,在冥冥中产生着神秘影响:与北方相对的贪狼星;与南方相对的右弼星;与东方相对的禄存星;与西方相对的破军星;与东南相对的文曲星;与东北相对的左辅星;与西南相对的巨门星;与西北相对的武曲星…… 林要要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娄小娄把这张纸叠了叠,装进口袋,说:“密码。” 林要要又问:“什么密码?” 娄小娄说:“为什么我的电视上出现了一个太极图标志的台,你的电视却没有呢?为什么那台已经报废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了声音?没有人知道我把这台传真机送给了你们,可是,为什么收到了转交我的传真?——我说的密码,就是揭开这些秘密的密码。” 1 古怪的传真机(6) 林要要说:“你变得神神道道了。” 娄小娄说:“你们把这台传真机还给我吧。” 林要要叫起来:“你怎么属皮筋的,一会儿伸一会儿缩?” 娄小娄说:“我把我新买的那台传真机送给你们。” 下午,娄小娄果然到中关村买了一台新传真机,去制药厂换回了那台旧传真机。 他把它装进后备箱的时候,一个老头蹬着三轮车过来了,说:“先生,卖吗?” 娄小娄抱歉地笑了笑,说:“不卖。” 那个老头停下来,坐在三轮车上,一直在旁边看。 娄小娄钻进车里,把车开走了。他离开制药厂,来到了一个郊区的垃圾场。附近有一排工棚一样的简陋房屋,那里住着一群捡破烂的。 他把这台传真机从车上抱下来,扔了。转身要走的时候,一个捡破烂的妇女走了过来。他走到车里拿出一个铁扳手,返回来,对准传真机,一下下地砸。一张卡片从他的口袋里蹦出来看热闹,他丝毫没有察觉。 很快,传真机就变得瘪了。 他走开之后,又回头看了看,它趴在垃圾堆里,就像一颗变形的脑袋。 那个捡破烂的妇女停在远处,静静地看。 她方脸,大眼,有一颗大龅牙。 她穿着一双白鞋子。 2 北方(1) 花都在南方。 桑丫在花都重点高中读书。她是母亲一人养大的。 她的父亲原是财政局的一个干部,因贪污受贿,被判了十五年徒刑。 父亲被抓的时候,桑丫只有六岁。她至今还记得,一些警察来到她家搜查,把所有现金和存折都拿走了。桑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着双膝,缩在床头,怯怯地观望着这一切。 一个警察拿起桌子上的存钱罐,在手里摆弄。 那是桑丫的存钱罐。外形是一只笨笨的小猪,紫色的,十分可爱。里面装着她存了一两年的硬币。 她轻声说:“叔叔,那个是我的,你可以留给我吗?” 那个警察愣了一下,放下那个存钱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小脸蛋,离开了。 当时,妈妈并没有告诉桑丫实情。她只是说,爸爸的工作调转了,去了一个新的单位工作,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要好长时间才能见面。 桑丫十分想念爸爸。 和妈妈比起来,爸爸就像个大孩子,天天下班带她玩。她要蝉,爸爸就爬树;她要鱼,爸爸就下河。下雨的时候,她想出去玩,爸爸就穿上雨衣,把她藏在里面,到外面玩泥巴,最后,父女俩都变成了泥猴。天气晴朗的时候,她要城堡,要王子和公主,要会飞的大象,爸爸就买来彩色粉笔,带着她在小区的水泥甬道上画。有一次,爸爸画了一个漂亮的城楼。 桑丫问:“爸爸,这是什么?” 爸爸说:“这是天安门。” 桑丫问:“天安门在哪里?” 爸爸说:“在北京。” 桑丫问:“北京在哪里?” 爸爸说:“在北方。” 桑丫问:“北方在哪里?” 爸爸笑了:“你的背后就是北方。” 桑丫转过脑袋朝北方望了望,说:“我怎么看不到天安门呀?” 爸爸说:“很远很远呢。你看到最远方的那朵云了吗?差不多在那下面。” 桑丫说:“北京太偏僻了。” 爸爸笑了,说:“哪一天,爸爸带你去看看。” 桑丫问:“那我们怎么去呀?” 爸爸说:“坐飞机,或者坐火车。当然,我们也可以赶爷爷家的驴车去,不过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难给驴车找到停车场。” 在桑丫心里,爸爸无所不能,就是天塌了,爸爸也能笑吟吟地顶起来。 可是,现在爸爸离开了。妈妈说得很含蓄——要好长时间才能见面。桑丫没有细问,那些日子,她一直在琢磨“好长时间”是多久。 爸爸在家的时候,有一次三个人躺在**,爸爸曾经对她说:“爸爸是太阳,妈妈是月亮,你呀就是小星星。” 现在,家里只剩下了月亮和星星,桑丫觉得总是黑夜。 妈妈确实像月亮。她的性格很严谨,在桑丫看来,她的面孔总是冷冷的。她不怎么陪桑丫到外面玩,对于玩,她似乎也不太在行。爸爸离开这一年,她就送桑丫上学了。更多的时候,她都在教桑丫写字和算数。尽管她也努力采用有趣的方式,桑丫依然觉得枯燥,于是就更加想念爸爸。到了晚上,妈妈说:“到时间了,睡觉。”桑丫就必须睡觉。她觉得妈妈像一个电子计算机,而爸爸就像一个游戏机。 有一天,她忍不住,问妈妈:“爸爸去的地方是北京吗?” 妈妈想了想,说:“不是。” 她就没有再问。那些日子,她又开始琢磨,“很远”有多远,难道比十个学校还要远? 这一天,妈妈终于说:“桑丫,妈妈带你去看爸爸。” 这个消息没有让桑丫高兴得跳起来,她当时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幸福突然来临,她有些害怕。 妈妈观察了她一下,问:“你不想见爸爸?” 她小声问:“是……原来那个爸爸吗?” 妈妈安静地说:“是的。你永远只有一个爸爸。” 妈妈带桑丫坐上客车,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来到了一个很高的大墙外,铁门关着,严严实实。妈妈拽着桑丫,经过层层关卡,最后走进一个冷冰冰的屋子。 2 北方(2) 爸爸已经等在那里了。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爸爸穿着一身怪兮兮的衣服,灰色的,上面有斑马线一样的条纹。他似乎很累,胡子长了许多,乱蓬蓬的。不过他依然笑吟吟的,见到桑丫,一下就把她抱起来了,亲了亲她的脸,说:“丫,想爸爸了吗?” 桑丫看着爸爸,使劲儿点了点头。 爸爸说:“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 桑丫说:“你在这里赚钱吗?” 爸爸说:“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 桑丫说:“时间还要赚吗?” 爸爸说:“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 从那以后,“时间”这个词就烙在了桑丫心中。 离开的时候,桑丫看见妈妈哭了。这验证了她进入大墙之后的某种悲凉感,她已经怀疑爸爸变成一个坏人了。走到门口时,桑丫回头看爸爸,爸爸弯下腰去,正在系鞋带。 回到家,夜里桑丫睡不着,想过去和爸爸在一起的时光。 有一次,爸爸带她在大街上走,聊起了时间。 爸爸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爸爸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爸爸很成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愚蠢地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爸爸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爸爸当时激动得不得了,马上给妈妈打电话,眉飞色舞地讲述桑丫的智慧。 后来,桑丫还想过,也许时间经常会停的,但是我们不知道,因为时间停下来的时候,人是没有记忆的。这件事深想起来挺可怕的,说不定我们的这一秒钟和上一秒钟中间,时间停顿了一亿年。但是我们毫无所知。因为没有参照,时间停止,草也不长了,水也不流了,环境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 那么,会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一个人的时间不停,另一个人的时间却停了呢? 桑丫问过妈妈,妈妈说:“时间不停是活人,时间停了就是死人。别总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好好想想白天妈妈教你的生字。” 妈妈是爱她的,妈妈把爱都投入到她的学习上,管理十分严格,学习一定要拿第一,为此,她为桑丫报了好几种课外辅导班。她对桑丫的举止言谈也有明确要求,不能和男生打闹,坐着时两膝要并拢,吃饭不能发出声音…… 随着一天天长大,桑丫发现她对母亲越来越抵触,内心越来越反叛。 十四岁,她偷偷抽烟;十五岁,她和女生偷偷接吻;十六岁,她爱上了一个三十三岁的未曾谋面的大男人…… 首先,她和妈妈格格不入。 接着,她渐渐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渐渐知道了爸爸所谓“赚”时间的含义。父亲成了她心中永远的伤痛。这一年,美国的《越狱》进入中国。里面的michaelscofield总让她想起爸爸,他和爸爸长得很像,只是michaelscofield不爱笑,爸爸总爱笑。可是,michaelscofield越狱是为了亲情,为了正义,而爸爸呢?——贪官。 她一直没有放弃思考“时间”。同时,她的关注点由霍金的科学转为《易经》的哲学。 高二这一年,她在手腕上文了一幅太极图。 高三这一年的某日,桑丫来到网吧上网。 本来,她家里有电脑,但是妈妈严格控制她上网。她在区文化馆工作,现在正在宣传青少年戒网瘾的问题。 桑丫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篇文章: 作者讲述了一段奇异的经历——某一天的夜里,他家的传真机吐出了一份传真,上面是有关奇门遁甲的内容。他觉得莫名其妙,就把电话线拔掉了。第二天夜里,这台传真机照样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把这台传真机送人了。没想到,第三天夜里,这台传真机依旧吐出一份有关奇门遁甲内容的传真,并嘱托新主人交给他……最后,作者说:想来想去,我觉得我和奇门遁甲这门古老的数术有着某种切不断的缘分。 2 北方(3) 这时候,桑丫对奇门遁甲特别感兴趣,她想,如果学会了这门预测术,就知道爸爸什么时候能出狱了。 作者留下了qq号码:200826414。桑丫根据这个号码,查询了他的资料: 昵称:奇门遁甲。 真实姓名:娄小娄。 年龄:三十三。 性别:男。 国家/地区:北京。 个性签名:我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个人主页:blog.sina****/u/1253263117 她喜欢他的签名,喜欢那个“去”字,喜欢那个“来”字。 她的脑海中出现一幅意象:一个五官周正的男子,成熟而清爽,他给她全方位的安全感。这个人超凡脱俗,穿越时空,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来去自由如风。 他的一只胳臂环抱着她,温柔而有力,他携带她一直朝南飞。不知为什么,在她心里,南方是过去。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他带她飞过高中时代,飞过初中时代,飞过小学时代……她看到了地面上有一个粉笔画的城堡,就说:“我们在这里降落,玩一会儿,好吗?” 有时候,他站在遥远的北方,那个方向代表未来。白云从他身边华丽地飘过,背景是蓝盈盈的天。他朝她挥手:“你来。”她惊讶而惭愧地说:“我不会飞的……”他笑起来,他的笑也是蓝盈盈的,桑丫忽然感觉到,他很像爸爸。他说:“很简单,我教你啊。只要你心里默想三遍——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我要飞起来。接着,你双脚并拢,双臂展开,眼睛望着前方,就会飞起来。你试试。其实每个人都可以飞起来,只是不敢这样想罢了。”她按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她的肉体凡胎一下就没有了重量,一怀沉重的心事,也卸在了当时当地,轻飘飘地飞了起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妙极了。她幸福而娇羞地笑着,一点点朝他飞去。那是北方,北方,桑丫的北方。 他的号码很好记,2008是奥运靓号。她只记住26414就行了。 桑丫加了他的号码。附加一句话:我是你的过去,你是我的未来。 他不在线,也许是隐身了,她没有再加,耐心等待。过了好久,仍不见他通过。她没有失望,她相信他会通过自己,凭直觉。 她戴上耳机,一边听陶喆的歌一边继续等。朝外看了看,天黑了,不,是有点儿阴了。她摘下耳机,听到阵阵雷声滚过。她从小就怕打雷,那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刽子手,提着雪亮的砍刀,在半空中急躁地跑来跑去,搜寻死囚的脖子。阴雨连绵,正是行刑的天气。它有置人于死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它是人类的不可抗拒力,它的降临没有任何征兆,它居高临下拥有制控权,它会让人死得无比丑陋…… 小时候,一打雷,她就会钻到爸爸的怀里,寻求庇护。爸爸被关进监狱之后,每当打雷的时候,她都会一个人深深藏进被窝里,堵上耳朵,从没有投靠过妈妈。不知道是一年年大了,还是觉得妈妈保护不了她。 手机短信响了,她拿起来,是妈妈发来的,已经发了三个了,刚才她戴着耳机没听到。妈妈说:下雨了,早点儿回家。 她再次看了看电脑屏幕,qq在闪。她的心激动得猛烈跳起来,娄小娄通过了自己! 3 似乎有个人(1) 这一天是周末,天气很好。 桑丫接到一个电话,是那个喝醉酒之后曾跟她接吻的女生打来的,她说,几个同学今天想一起去公园玩,问桑丫去不去。桑丫说没兴趣,拒绝了。 接着,她一个人离开家,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地转悠。她不愿意在家里听妈妈唠叨。 公交车在公园站停下时,她戴上草帽下了车。 她不愿意和那些同学在一起逛公园。从小到大,她一直不太合群,只喜欢独处。 公园在市中心,人挺多的。 桑丫走进去,找了一块草坪,坐下来。 这时候是四月,花草娇嫩。风软软的,闻起来无比清新。 这里很安静。桑丫旁边只有一个小男孩,在观看地上的蚂蚁。这群蚂蚁的个头很大,桑丫甚至看见了它们的眼和嘴。它们有它们的生存手段,有它们的交流方式,有它们的分工,有它们的秩序……只是它们不知道,此时有人在观察它们。如果,把蚂蚁比作人类,那么小男孩是什么? 小男孩的眼里突然露出杀机,他伸出两根手指,捉住一只蚂蚁,一下就把它捏死了。那是一只工蚁,它刚从外面采集食物回来,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个女工,正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它不知道,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手,转眼就要了它的小命,正像那个女工,不知道在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有一个直击雷会劈死她。捏死蚂蚁的是小男孩,劈死女工的那个直击雷的背后是谁? 小男孩看来看去,又选中了第二只工蚁。这只工蚁的死也是必然了,因为小男孩的手已经伸过去了…… 桑丫喊道:“小朋友!” 小男孩立即缩回手来,抬头看桑丫——这个人类的偶然事件,改变了第二只工蚁必死的命运。 桑丫笑了笑,问:“你几岁了?” 小男孩说:“八岁。” 如果那个神秘力量在劈死下夜班女工或者修鞋老头的一瞬间,它的一个同类突然在背后叫了它一声呢? 接着,小男孩低头寻找那只工蚁,却认不出它了。他的手又伸向了第三只工蚁。如果第三只工蚁被捏死的话,应该纯属偶然,但是,刚才那个时间,桑丫必定要打断小男孩的行动,现在,第三只工蚁的死又是必然的了…… 桑丫正想再一次叫住他的时候,有人喊道:“桑丫!” 桑丫回过头,就看见了那个约她出来的女生,她和另外几个同学一起走过来,说:“你不说你不来吗?” 桑丫抱歉地说:“我等个帅哥。” 那个女生说:“哈哈,明白了,原来有约会!我们一起等他吧。” 桑丫说:“别捣乱,拜托。” 那个女生说:“我们几个现在都变成了重友轻色,看来老啦。” 在她们寒暄的时候,那个小男孩捏死了第三只工蚁,高高兴兴地跑开了。 几个同学离开之后,桑丫坐下来,继续观望那些蚂蚁。 如果桑丫的几个同学没有走过来,如果桑丫再一次阻止小男孩,那么,第三只工蚁就捡了一条小命,而死亡的厄运就可能落在第四只工蚁头上了…… 蚂蚁不可能了解这些事。 即使它们有宗教,有哲学,也永远不可能了解人类的存在,不可能了解人类的电脑、情感、字典等。 换一种思维,如果我们这些活在尘世上的人,都是书中的人物,那么,作者是谁?谁在安排我们的生死?谁在安排我们的悲欢离合?谁在安排我们的鸿运与厄运? 看了一会儿蚂蚁,桑丫抬起头来,遥望北方。 那是和爸爸相反的方向。 这时候,她和娄小娄已经相识一个多月了。他是一个中医。两个人经常在网上聊天,不过,他们没有通过电话,没有发过照片,没有看过视频。 他和她互相都是模糊的。 桑丫喜欢这种感觉。 离开公园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公园大门口,有人在录像,应该是电视台的人。围了一些路人看热闹。 3 似乎有个人(2) 桑丫从旁边绕过去,却被电视台的人拦住了:“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桑丫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 然后,她就匆匆走了过去。她觉得作为一个路人接受采访,在电视上显得挺傻的。她不知道就是这个镜头,救了她一命。 当天晚上八点二十分,这个节目在花都电视台娱乐频道播放了,是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 桑丫关掉电视,回卧室看书去了。 她虽然是个中学生,却从来没有崇拜过明星。她有她的姓名,她有她不同于其他人的经历,她有她的梦想,她有她的指纹,她有她的个性和脾气,她是她。一提起粉丝,一个尊贵的个体,马上就变成了缺乏个性特征、盲目从众、没有五官的一群了。粉丝,没有骨头,软软绵绵;没有韧性,一拉即断;没有滋味,跟什么在一起炖就是什么味道…… 粉丝的前身是土豆。 桑丫觉得自己可以是一个平凡的人,可以是沉默的大多数,但是她永远不可能成为谁的粉丝,她宁愿做一个土豆,绝不会被某种狂热的风潮摧残成丝丝缕缕。土豆是完整的,尽管它藏在地下,不为人知,那也是一种任何人都不敢小觑的低调。 她家的电视关了,千千万万家的电视开着。 她在千千万万台电视里出现了。记者问:“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她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 这也是一种态度,于是电视台保留在了节目中。 桑丫怎么都想不到,她在电视屏幕中一闪即逝,竟然吸住了一双想不到的眼球。这个人以她更想不到的方式,悄然跨入了她寂寞的生活之门。 还有两个月才高考,妈妈已经忙活儿上了,四处咨询给她吃什么补品,报哪个高考冲刺班,买什么高考填报志愿软件……桑丫懒得想这些,照常平平淡淡上学。 周一,她放学之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看闲书,天快黑了才离开。 走在路上,她忽然感到有些异常。 她回头看看,暮色中,一个老头儿和另一个老头儿在路边聊天;一个年轻的母亲艰难地拉扯着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小男孩举着水枪,嘴里哒哒哒地发射着;五六个人骑着自行车,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朝前蹬;三辆汽车不快不慢地行驶…… 她观察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朝前走。 如果有人伸出手来,摸你的脊梁骨一下,你是有感觉的。如果背后有人,一直用眼睛盯着你的脊梁骨,你也会有感应。不信你还可以做个实验:闭上双眼,伸出左手掌,用右手的一根手指,对着左手掌一圈圈画圆,左手掌和右手指不要接触上,离一厘米的距离。很快你的左手掌就会感觉到这个圆圈在旋转。 最近班里有个男生,叫朱玺,一直在追桑丫。他老爸是一个房产商,天天有专门司机开车送他上学,接他放学。他从小被娇生惯养,说话总带着一些扭捏样。 朱玺今年十七岁。 有一段时间,桑丫心情不好,朱玺陪她喝过两次酒。那小子酒量不行,每次都喝醉,还是桑丫把他送回家的。在桑丫眼中,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有一天,他给桑丫发来了一条流传甚广的求爱短信,散发着一股手机味道。桑丫以为他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没想到,从此类似的短信就不断出现在她的手机里,都是在网上泛滥成灾的现成短信。害得她每次回家之前都有一项体力劳动,那就是删除他的肉麻短信。她不想被妈妈发现,觉得丢不起人。 桑丫一直不同意早恋这个说法。爱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如果因为年龄小,就把这份爱扼杀掉,非要等到年龄大了,再去制造一份,还有比这更愚蠢的事吗? 她回绝朱玺,和年龄无关。 一次,桑丫正跟几个女生在公园划船,再次接到朱玺的短信:你在时,你是一切;你不在时,一切是你。她回道: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这许多鸡皮疙瘩。 3 似乎有个人(3) 又一次,朱玺约桑丫吃饭,被桑丫拒绝了。放学的时候,他把她堵在学校门口,双眼通红,问她为什么拒绝他?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子午卯酉。 她真的说不清为什么。 那天夜里,她梳理了一下情感世界,竟发现,不仅是朱玺,她对身边的任何男生都提不起兴趣来。为什么会这样呢?想来想去,她似乎终于找到了原因——因为那个叫娄小娄的北方男人。这个答案让她很吃惊。 朱玺虽然纠缠,但是毕竟天天见面,他还不至于当尾巴。 这样想着,桑丫就觉得自己有点儿疑神疑鬼了。 她放开脚步,继续朝家里走。 背后的那双眼睛似乎还在跟随着她,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 是妈妈?不可能。妈妈如果怀疑她什么,会把她叫到面前,劈头盖脸问个明白。是老师?也不可能,她在老师眼里,从来都不会受到这样的重视。 她再次回过头去,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他戴着一顶鸭舌帽,留着小胡子,很像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特务。他见桑丫回过头来,双眼一下就从她的臀部移开了。 桑丫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朝前走。她以为他会放弃追随,可是当她走出一段路,再次回过头的时候,他依然走在后面,还是刚才那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见桑丫第二次回头看他,竟然怪怪地朝她笑了一下。 此时,桑丫走在街上,一会儿必须得穿过一条小巷,才能回到家。她住在密云小区。 她低头看了看,今天竟然鬼使神差把运动鞋脱掉了,换上了一双麻色坡跟鞋。这双鞋显然不适合奔跑。 孤独感从小到大伴随她,现在忽然又加入了恐惧。她想,自己无疑是遇到了色狼,或者变态杀人狂。她甚至想给朱玺发一个短信,让他来解救自己。掏出手机,竟然没电了!她想,不能让这个跟踪者发现这个秘密,于是,她没有把手机立即放回口袋,而是假装打起了电话。 她们几个女生曾经聊过,如果遇到色狼,实在无能反抗,怎么办?有人说,随身带着安全套,迫不得已,就只好自己采取措施了。有人说,跟色狼好好商量,用嘴巴给他做出来。这样在身体和心理上,都会把损失降到最低…… 桑丫想到这里,一阵恶心。 前面就得拐进那条小巷了,她不敢再走了,停下来,走进一家店,假装看衣服。她透过玻璃朝外看,那个人走到了公交车站牌下,正巧一辆车靠站了,他一步跨了上去,车门关上时,他还远远地朝桑丫笑了一下。 桑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她走出那家店,拐进了必经的那条小巷。 小巷非常安静,只有她一双脚步声。不,不是一双,背后似乎还有一双…… 那个戴鸭舌帽的青年男子上了公交车,她明明看见公交车开走了啊,难道真正的跟踪者不是他? 她停下来,回过头,那双脚步声似乎也停止了,小巷静悄悄,不见人影。她的头皮有些麻,转过身,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她感觉背后还是有动静,再次回过头,眼睛就瞪大了——空空荡荡的小巷里,出现了一辆婴儿车,红底黑花的车篷,前面垂着纱帘,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车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婴儿,静静地看着前面的桑丫。没有人推这辆婴儿车,它自己在慢慢朝前走!歪歪斜斜,忽左忽右,就像一个不会驾驶的人开车,走着“s”路线。 她把脑袋转过来,加快脚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自己家小区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婴儿车已经离她很远了,它还在朝前慢慢地走,那里面的婴儿还在隔着纱帘看着她…… 她钻进她家的楼门,全身疲惫,慢慢上楼,脑海里一直浮现着那一辆婴儿车,它在空荡荡的小巷里,不动声色地慢慢朝前滚动……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最令她恐惧的是,纱帘后那双婴儿的眼睛!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也许那个婴儿有个淘气的哥哥,他把婴儿推出来,桑丫看不到他,是因为他在车后,正躬着腰朝前推…… 3 似乎有个人(4) 不过,她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牵强。 终于到家了,她用力按门铃。 妈妈打开了门,严肃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电话也关机了!” 这时候,妈妈养的小狗跳跳从门缝挤出来,朝她汪汪叫起来。平时,她一回来,跳跳就会冲过来,围着她又蹭又舔,今天却有点儿反常。桑丫没有回答妈妈,进了门。妈妈还没有关上门,跳跳就挤了出去,继续仰着脑袋叫。 桑丫看到这一幕,头皮一麻,她觉得跟随她的人,就站在门外!他不管跳跳在脚下怎么叫,眼睛依然定定地穿过门缝,盯着桑丫…… 妈妈走出去,拦腰把跳跳抱起来,嘴里嘟囔着:“你今天怎么了?见鬼!” 妈妈关上门之后,桑丫走过去,透过猫眼朝外看了一下,楼道里空荡荡的,她的心也空荡荡的,转身靠在了门上。 妈妈放下跳跳,跳跳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跑了。 妈妈看了看她的脸色,问:“你怎么了?” 她低下头,说:“我想爸爸了。” 周五放学的时候,桑丫打开手机,短信就响了。 是朱玺发来的:明天是周末,今晚陪你去韩国烧烤店喝酒吧? 尽管桑丫个性很强,但是她并不喜欢这个“陪”字。她喜欢娄小娄的口气:我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我带你。 她需要一个强大的成熟的男人“带”。 而且,朱玺用的是问号,给人的感觉是犹豫、试探、请求。娄小娄用的是句号,霸气、坚定、不容拒绝。 她给朱玺回了一个短信:不,我回家。 然后,背起书包就走了。没想到,她走到那条巷口的时候,正要朝里拐,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她身旁。车门打开,朱玺提着一个纸袋子,从车上下来,回头对司机说:“刘叔叔,你先回去吧。我跟同学有点儿事。” 那个司机点点头,把车开走了。 朱玺站在桑丫面前,有些拘谨地说:“桑丫,你为什么拒绝我?” 桑丫说:“我没心情。” 朱玺说:“说不定,你跟我在一起,就会变得快乐起来呢。不信,你可以尝试一下啊。” 桑丫说:“我连试一下的心情都没有,你回家吧。” 朱玺看了桑丫一会儿,把手里的纸袋子递给她:“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你应该喜欢的。” 桑丫接过来,提出那条裙子看了看,很高档。她把它装进纸袋子,塞给他:“谢谢你。我不可能要。” 朱玺问:“为什么?” 桑丫有些恼怒:“我们是同学,你给我买裙子是什么意思?” 朱玺说:“我看你总穿牛仔裤,从来没穿过裙子,所以……” 桑丫说:“好了,我得回家了,太晚老妈又该骂了。等我有心情的时候约你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了。 走出了很远,她才听见朱玺说:“桑丫,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拒绝我喜欢你。” 桑丫头也不回地说:“随你。” 4 神秘力量(1) 周日,午后。 北京的天很少这样蓝,娄小娄站在窗前,回想近来发生的一切异常事件。从窗子望出去,越过楼群,可以看到远山的清晰轮廓。 电话响了三次,是林要要打来的,他没接。 现在,除了林要要的打扰,他的生活很平静。那台传真机扔掉了,也许它还在顺着电话线顽强地朝回爬,不过,它爬得非常缓慢,因为它的脑袋四分五裂了;电视台的第六十四频道再也没有出现过影像,那个穿中式对襟服的面容清癯的老人,消隐在屏幕的雪花中;驾车的时候,他经常听收音机,也没有出现过有关奇门遁甲的节目…… qq响了,是桑丫。 桑丫:我该叫你叔叔,还是哥哥? 娄小娄:你十六岁,我三十三岁,当然叫叔叔。 桑丫:你给我的感觉,在叔叔和哥哥之间。 娄小娄:那就叫娄小娄好了。 桑丫:我跟你讲一件事——前些天,我觉得背后有一个看不见的人,一直跟到七楼,跟到我家门外。 娄小娄:是不是今年你要考大学,压力太大了? 桑丫:绝不是,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就是看不见他。 娄小娄发来一个笑脸:说不定,在另一个时空里,有个人背着米袋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总感到前面有双脚在行走,就是看不见人。我们这个世界和他们那个世界重叠到了一起。好在那个人在另一个时空里,住在八楼,他继续朝上走了,离开了你,不然,你会感到他一直和你生活在一起。 桑丫: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 娄小娄:世界太深邃了。有空间就有可能,有时间就有可能,没有空间,没有时间,仍然有可能。 桑丫:嗯,很多事情科学解释不了。 娄小娄:科学就像一个气球,里面是已知,外面是未知,已知部分越大,和未知的接触面就越大。 桑丫:你是不是开始学奇门遁甲了? 娄小娄:没有。 桑丫:你不相信它? 娄小娄:相信。 桑丫:我对神秘文化总是半信半疑,不然,我早学了。 娄小娄:如果说,这个世界的本质是物质的,并不完全令人信服;如果说,这个世界有鬼有怪有神有仙,也不完全令人信服。但是,如果说有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影响或者操纵着世界万物万事,就没人能反驳得了。 桑丫:这正是我相信一半的原因。 娄小娄:举个小的例子,四个人打牌,如果背运,你把把都是烂牌;如果走运,你把把都是好牌。似乎四个人之外还坐着一个看不见的人;举个中的例子,一个人刚刚出生时,还没有被尘世的繁杂所干扰,似乎总能看到什么。临终时,似乎接近了某个世界,也总是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举个大的例子,人类历史几千年,兴与衰,穷与通,分与合,都有一定规律…… 桑丫:那种神秘力量是什么呢? 娄小娄:它应该是无形的,存在于一个更大的世界里。如果把它拟人化,成为一个老人,那么人类就是棋子。棋子不会了解老人的肌肉、骨头、情感、思想,也不会知道下棋的意义。打个比方,他推动一个“卒”,于是,那天你就去了网吧;因此,“卒”挨上了“炮”,于是,你通过qq就认识了我。这是必然的。 桑丫:假如,这个老人拿起“卒”的时候,偶然改变了主意,放下它,又去走“炮”了,偶然不就把必然打破了吗? 娄小娄:是的,偶然和必然是辩证的。 桑丫:他走“炮”的时候,很可能还是放在“卒”的旁边,那样的话,就是你加我qq,主动跟我认识了。 娄小娄:哈哈。 桑丫:如果,那个大世界里出现意外,突然把棋盘弄翻了呢? 娄小娄:无法想象。估计就会时空错乱,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像梦魇一样发生了。 桑丫:我倒期盼发生那样的事。 4 神秘力量(2) 娄小娄:你胆子很大。 桑丫:从今天起,我想学习奇门遁甲了。 娄小娄:你年龄太小。这个世界就足够让你眼花缭乱了,还想窥视另一个世界? 桑丫:其实,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吸引我,简单得就像阿拉伯数字。 娄小娄:学习奇门遁甲,我现有的水平就可以做你的老师。从今天起,你不用叫我叔叔,也不用叫我哥哥,就叫我老师吧。 桑丫: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娄小娄:都是学校害的。 桑丫:我叫你北方。 娄小娄:北方,这个词大气。 桑丫:你了解《易经》吗? 娄小娄:皮毛。大学的时候,试图钻研过,后来放弃了。 桑丫:我只知道,《易经》是六经之首。 娄小娄:通俗地说来,《易经》就是通过阴爻阳爻、八卦、六十四卦、天干地支、金木水火土等这些符号,揭开宇宙万物的秘密。正像通过一滴水,照出一个世界。我们中医诊断的时候,讲究“望、闻、问、切”,就是看看患者的面部气色,或者闻闻患者呼吸的气味,或者问问患者的胃口,或者摸摸患者的脉搏——通过患者的一个局部,或者一种表象,探求整体的健康状况。 桑丫:中医的经脉和穴位深不可测。我刚刚看过一篇文章,说科学家在一次实验中发现,人体的各个部位都有不同颜色的辉光。辉光明显的部位,正好和中医的七百多个穴位对应。太神奇了。 娄小娄:现在,越来越多的西方国家承认了中医合法化。 桑丫: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娄小娄:什么想法? 桑丫:我要报考中医大学。 娄小娄:好啊。毕业之后,你和我在一个诊室上班。 桑丫:没有患者的时候,我们就一起研究八卦之类。终于有一天,两个医生双双变成了算命的大仙。呵呵。 娄小娄:实际上,近代有很多学者受《易经》启示获得了诺贝尔奖,比如丹麦的玻尔,德国的汉森堡,中国的杨振宁、李政道…… 桑丫:我以为科学和玄学是背道而驰的。 娄小娄:在更高的层面,它们是统一的。《易经》通过阴爻、阳爻两个最简单的符号概括和演绎万事万物,和现代计算机通过0和1两个二进制符号概括和演绎万事万物,异曲同工。而现代科学发现,生物遗传密码排列起来正巧与六十四卦对应。《易经》是一种思维科学,圣人用它解决天下一切疑难。源于《易经》的奇门遁甲,被称为中国方术之王。现代科学证实,人活着时,遗传物质呈左旋状态,人死后,遗传物质呈右旋状态,这和奇门遁甲中的阳遁顺行(左旋),阴遁逆行(右旋),一模一样。 桑丫:我不懂什么阳遁顺行和阴遁逆行。 娄小娄:我也是一知半解。 桑丫:上课的时候,我总是偷偷看一些闲书。前几天,我看《三国演义》,里面写到赤壁大战,周瑜利用庞统向曹操献连环计,于是曹操用铁索把战船连在了一起。可是,周瑜站在山顶观望曹营水寨时,忽然意识到,这个季节只有西风和北风,没有东风和南风,火攻之计无法实施!于是,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诸葛亮探视周瑜的时候,称自己遇到异人,学会了奇门遁甲,可以呼风唤雨。于是,周瑜遵照嘱咐,在南屏山修筑祭坛,派遣一百二十人执旗守护。诸葛亮沐浴戒斋,披上道衣,跣足散发,登上祭坛作法求风。将近三更的时候,东南风浩浩荡荡地刮起来……你说,有那么神吗? 娄小娄:我读过一本书,易学专家张志春揭开了这个千古之谜。他查出赤壁大战的年、月、日、时,再用奇门遁甲推算,当时天辅星落九宫,主有东南大风。而且,曹操所在的西北方位出现凶格,很不利。 两个人聊了一下午。 下线的时候,桑丫对娄小娄说:听你讲这些东西,是饮。听老师讲那些东西,是灌。 4 神秘力量(3) 第二天,娄小娄下班的时候,刚刚走出门诊楼,迎面走过来一个妇女,穿着一双白鞋子。他没有太在意,和这个妇女擦肩而过。走过去之后,他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那个妇女也停下来,正在那里看着他。 他感觉这个妇女有些面熟。几年前曾经雇过的保姆?不是。在北方中医院诊治过的一个患者?不是。小区里的清洁工?不是。 看着这个妇女的方脸,大眼,龅牙,他忽然想起,她是在他扔传真机的时候,出现在垃圾场的那个捡破烂的妇女。 不管什么人,只要一和传真机挂上钩,娄小娄就紧张起来。 妇女辨别了一下娄小娄的相貌,走了过来,操着一口河南话说:“我来给你送东西的。” 娄小娄说:“你给我送什么东西?” 妇女说:“你扔掉的那台传真机,给你发来了一份传真。” 娄小娄感觉自己在做梦,他说:“那台传真机不是被我砸瘪了吗?” 妇女说:“我把它抱回家了,想给老公看看,还能不能拆些零件下来,卖几个钱。老公说零件都报废了,我就把它扔在了院子里。没想到,夜里它发出了一份传真。” 妇女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白纸。那台传真机已经被娄小娄砸变形了,它吐出的纸也不平展,皱巴巴的。 娄小娄没有接,说:“你怎么找到我的?” 妇女说:“那天你离开之后,我在地上捡到了一张名片。” 娄小娄说:“我不理解,你为什么跑这么远给我送传真?” 妇女说:“传真上说,必交原主人。这台传真机本来都报废了,又没接线,深更半夜却发出来一份传真,你说这是人发的吗?我和老公都吃斋信佛,我们可不敢违抗天意。” 娄小娄把传真接过来,说:“你不要扔它,哪天我去取回来。” 回到家,娄小娄在灯下查看这份传真,讲的是奇门遁甲的人盘。 所谓人盘,就是根据五行八卦,根据不同方位,对人间之事产生利弊影响的八门—— 与北方相对,五行属水的休门;与南方相对,五行属火的景门;与东方相对,五行属木的伤门;与西方相对,五行属金的惊门;与东南相对,五行属木的杜门;与东北相对,五行属土的生门;与西南相对,五行属土的死门;与西北相对,五行属金的开门。 5 妈妈出差了(1) 周五这天,妈妈穿得整整齐齐,准备出差了。 出门前,她抱走了跳跳。她知道桑丫不喜欢它。实际上,桑丫挺喜欢小动物的,不过,因为跳跳是妈妈的宠物,她排斥妈妈,也就排斥她的“同伙”了。 妈妈说:“我三天之后才回来,把跳跳送到姥姥家去,让姥姥照看。你在家好好看书。” 桑丫淡淡地说:“嗯。” 妈妈皱了皱眉,显然对她的态度不满意:“妈妈一个人拉扯你,供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今年就要上战场了!你怎么还这样不温不火?只有考出好成绩,上了好大学,才有好未来,这是硬道理!” 谁会知道,不到一年,也就是2007年4月23日,那个雷雨交加的日子,桑丫就死在了北京的那条死胡同里。 她没有未来。 跳跳在妈妈怀里扭动起来,似乎要下来。 桑丫笑了笑说:“妈,你看跳跳都急着要走了。” 妈妈白了桑丫一眼,说:“我知道你烦我。” 接着,她又啰嗦了一番生活的注意事项,这才出了门。 桑丫麻利地走到窗前,看妈妈走远了,这才坐下来,打开了电脑。娄小娄不在线。不见娄小娄,这个世界就少了一个方向,变得残缺不全。 尽管,桑丫至今没见过娄小娄,但是他的体态、容貌、微笑、气味,越来越明晰。而爸爸似乎越来越模糊了。 她每个月都会跟爸爸通一次信。 她知道,她成了爸爸在深牢大狱里的唯一的精神支柱。娄小娄却是她的精神支柱。 她浏览了一会儿情色网站,不知不觉已经是中午了。她到厨房转了一圈,懒得做饭,就拿了些零钱,下了楼。 她来到附近吉野家,买了一份中碗牛肉饭,一份泡菜,一杯可乐,打了包,然后回家。 从吉野家到她家,大约一公里。她走在人行道上,一直低着头,看路砖的花纹。一只红蚂蚁在爬行。如果她抬着头走路,也许就把这只蚂蚁踩死了。可是,现在她看到了它,于是小心地绕开了。 走着走着,她又感觉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这次他和她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些,离她大约十几步远的样子。 她回头看了看,没有人。 但是她没有动,双眼一直在搜寻。最后,她盯住了刚刚走过的一个公告栏。 公告栏下有一双脚。 桑丫观察了一会儿,突然大喊一声:“朱玺!” 那双脚一动不动。 桑丫又喊了一声:“朱玺,你出来!” 那双脚还是没有动。 她不再喊了,慢慢转过身,继续走。 背后那个人似乎又继续跟随了,距离她还是十几步远的样子。桑丫再次回过头去,那双脚还在公告栏下面,看来,走动的是另一双脚! 她知道,噩梦又来了。如果不是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错觉,或者神经出现了问题,如果背后确实有个人存在,那么,她断定,前几天的那个人和今天的这个人,绝对是同一个人。 这个人在桑丫脑海中有个模糊的模样: 三十多岁,高高的,瘦瘦的,脸色白白的,没有什么表情。他朝前走的时候,目不斜视;停下的时候,也是目不斜视。他的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似乎是……医院的味道。 她没有再回头,只是走路轻多了,双耳严密地捕捉着背后的声音。 那双脚好像一直踩着她的步伐,这样,她自己的脚步声就成了干扰的噪音。 迎面走过来一个盲人,他拿着一根竹棍,一边敲打一边前行。他听到了桑丫的脚步声,停下了。桑丫马上躲到一旁,不再走,盲人这才继续前行。 桑丫转身看他。 他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走出了十几步远,又停下了,等了等,才继续前行。 桑丫的头皮就像过了电,陡然一麻。 前面就是那条小巷了,她不敢再走,拐进了一家路边的服装店里。 5 妈妈出差了(2) 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她迎上来,热情地问:“小姑娘,喜欢什么衣服啊?” 桑丫说:“随便看一看。” 老板就围着她介绍起来,天花乱坠,宝雨缤纷。看来,这个店生意太冷清了。 桑丫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衣服,一边转头朝外看。她感觉,那个人的脸好像就贴着橱窗上,直直地盯着她的不诚心的举动。 桑丫对老板说:“你帮我看看,橱窗外是不是站着一个人?” 老板愣了一下,朝外看去,说:“没有啊。” 桑丫说:“谢谢。” 老板说:“遇到坏人了?” 桑丫说:“好像是。” 老板说:“别怕,你住在哪儿,我送你!” 桑丫说:“没事的,我能行。” 然后,她怀着歉意离开了这家服装店。 拐过那条静悄悄的小巷时,她忍不住又回了一下头,顿时瞪大了眼睛——她没有看到那个高高的瘦瘦的男人,却看见了那辆婴儿车!它又出现了,它还是忽左忽右地朝前滚动,那个婴儿还在纱帘里隐隐约约地看着她…… 她加快了脚步,想躲避一个噩梦的纠缠。 走着走着,背后突然传来那个婴儿的哭声,那分明是哭给她听的。她没有回头,直接走进了密云小区。 爬楼梯。 掏钥匙,开门。 楼里静极了。这时候,桑丫突然想到,应该把跳跳留在家里,看看它是不是还像上次那样狂吠不止,这样就可以检验出背后是不是真有一个什么东西了。她是一个普通女孩,是一个肉眼凡胎,对于自然之外的东西,是一个盲人。而跳跳可以借给她一双眼睛。另外,晚上妈妈不在家,跳跳在家里,还可以壮壮胆。 她打开门之后,似乎有一股力量拽了一下她手中的袋子,“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她愣了一下,回头看看,没人。她蹲下身,把牛肉饭和可乐重新捡起来,然后急忙进了家,把门反锁了。 她来到窗子前,朝外看去。有两个小孩在踢足球,一个女孩在轮滑,三个老太太在聊天。 没有什么异常。 她平息了一下心跳,走进卫生间洗了洗手,然后坐在电脑前,一边吃一边继续看qq。 奇怪的是,她找了半天,也看不到娄小娄,他在她的qq里消失了。她没有删除他啊! 不过,她牢牢记得他的号码,于是又加了他一次。 此时,他在线,很快就通过了她。 娄小娄:怎么了? 桑丫:我也不知道,我在qq里找不到你了。 娄小娄:是不是有病毒? 桑丫:我不懂电脑。 娄小娄:我也一样。 桑丫:今天我又感觉有人跟踪我了…… 娄小娄:如果我精通奇门遁甲,就可以帮你预测出这个人到底存不存在了。 桑丫:我只想知道他是人是鬼。 娄小娄:我给你出个主意,下次你带一个录像机,放在书包里,镜头朝着身后,拍一路。回到家,你看看拍到了什么…… 桑丫:想一想都害怕。 娄小娄:如果你永远都看不到他的长相,那不是更可怕吗? 桑丫:今天妈妈又出差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娄小娄:没事,我陪你聊天。 桑丫:谢谢你。 吃完饭之后,桑丫让娄小娄等一会儿,她要拾掇一下桌子。她把餐盒和可乐杯装进袋子,扔进了厨房的垃圾桶。又拿来抹布,把桌子擦干净。又到卫生间刷了刷牙,这才回到电脑前。 她愣住了——娄小娄又一次在她的qq里消失了! 她在qq里上上下下找了很多遍,还是没有,于是,她只好再加他。 娄小娄通过之后,他又回到了桑丫的qq里。 桑丫:你又在我的qq里消失了! 娄小娄:肯定是病毒。 桑丫:我怀疑是老天跟我作对,不让我跟你说话。 5 妈妈出差了(3) 娄小娄:不可能。我们的相识就是老天安排的。 桑丫:既然它安排我们相识了,那就再保佑我考到北京吧。 娄小娄:你还要考中医大学吗? 桑丫:不管什么大学,我只想考到北京去。 娄小娄说:因为我在北京? 桑丫:我从小就向往北方。 娄小娄:我等你。 桑丫:在你心中,对我是女儿的感觉,还是女人的感觉? 娄小娄:女儿和女人之间。 桑丫:偏重于女儿还是女人? 娄小娄:你的内心很成熟。我和你认识之后,一直用文字聊天,我一直在跟你的内心对话,因此,我对你的感觉偏重于……女人。 桑丫:这是我喜欢听到的答案。 娄小娄:但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等我们见了面,我对你的感觉就会变成女儿。我给你做干爸吧。 桑丫:人家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 娄小娄:这个说法很浪漫。 桑丫:我不希望是这样。 娄小娄:你希望怎么样? 桑丫:我希望女儿是父亲来世的情人。 聊着聊着,桑丫抬起头,看到外面已经万家灯火了。 桑丫:真抱歉,耽误你吃晚饭了。 娄小娄:我们一起吃。晚上我们再聊。 桑丫:好的。 离开电脑之后,桑丫走进厨房,下了点儿面,吃了。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是朱玺。 “你在干吗?” “学习。” “学习网恋?” “朱玺,你现在越来越神秘了。” “是你变神秘了,我才变神秘的。” “你是不是一直在跟踪我?” “没有。” “你就嘴硬吧!” “你要相信我,桑丫!如果有人跟踪你,我可以让我老爸派人查清这件事。” “不用,我自己能解决。挂了。” “哎……” 朱玺没留住桑丫的声音,她挂了。 朱玺再一次打过来,桑丫没有接。 她回到电脑前,准备和娄小娄继续说话的时候,又一次发现娄小娄在qq里消失了!一种巨大的惊恐涌上心头——这个房间里,肯定还有一个人,他三番五次阻止桑丫和娄小娄的聊天! 桑丫回头查看了一圈,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奇怪的医院味道。 她把头转过来,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动不动,实际上她在聆听背后的动静。 她感觉到,那个人跟她回家了…… 可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呢?桑丫家住在七楼,爬上来显然有难度……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才她进门的时候,袋子曾经掉到地上。如果没有这个细节,她打开门,进来,接着把门关上,即使那个看不见的人就在她背后,他也没有机会挤进来。说不定,就在她蹲下身捡东西的时候,那个人从旁边跨了进来。 他在这个房间里! 今天,桑丫一个人在家,她将和这个看不见的人同居一室,度过漫漫长夜…… 她越想心里越冷。 电脑的电流声,吱吱地响着,这影响了桑丫的听觉。她慢慢滑动鼠标,关闭电脑。关机的音乐声很大,把她惊得一哆嗦。 电脑关了,娄小娄一下变得遥远,他在千里之外的北方。世界一下安静下来,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桑丫似乎察觉到,房间里越安静,背后那个人越小心翼翼。 她猛地转过身,伸手朝后摸去,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她像盲人一样朝前摸着,一直走进厨房,操起一把菜刀,然后慢慢走进了卧室。 她把菜刀塞到了枕头下,关上卧室的门,锁上,没有脱衣服就躺下来。躺了一会儿,她又把那把菜刀抽出来,放在了枕头旁边。然后,熄了灯。 这一夜很黑。 桑丫悄悄朝里挪了挪,靠在了墙上,心怦怦怦狂跳不止。 5 妈妈出差了(4) 她开始胡思乱想: 也许,多年前,她就读的那个重点高中还有一个叫桑丫的女生,考大学落第,自杀了,现在她沾上了另一个叫桑丫的女生…… 也许,有个男人爱上一个女孩,女孩不同意,男人殉情。那个女孩跟桑丫长得一模一样…… 也许,妈妈杀了一个人,那个人很可能是当年爸爸的同事,他把爸爸告发了。妈妈把这个人碎尸之后,一块块藏在了冰箱里…… 桑丫感觉这个人直挺挺地贴在了卧室门外,隔着门板,她似乎听到了他压抑的呼吸声。 如果换了一个人,也许不会发觉这个人的存在,但是桑丫能。娄小娄跟她说过,人类有三种思维:逻辑思维,形象思维,直觉思维。 她属于直觉思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熬到半夜的时候,桑丫依然没有睡着。她一直在绷紧神经和门外这个人对峙。她不知道他是为色,还是为钱,还是为命。或者什么都不为,他只想在她旁边站着…… 什么事情都要有个结果。桑丫不相信,他就永远这样站着,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也许,在她睡着之后,他就会从门下的缝子一点点爬进来,就像一条扁扁的虫子然后站起身,恢复原形,慢慢地爬上床…… 突然,客厅里响了一声,似乎有人摸黑走路,不小心撞到了椅子上,接着,他敏捷地把椅子扶住了,很慢很慢地恢复了原样。 接着,就再没有动静了。 桑丫抓紧被角,吓得想吐。终于,她忍受不了了,颤巍巍地叫了一声:“谁?” 漆黑的客厅里没有任何声音。 她再也不敢出声了。她意识到,只要对方知道她还没有睡着,就不会暴露自己。于是,桑丫渐渐发出了伪装的鼾声,细微而均匀。 她相信,门外的人在严密聆听她。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又听到有人在厨房吃东西,在这深深的夜里,那个咀嚼的声音显得极其恐怖。 这时候,桑丫已经困极了,脑袋里像糨糊一样。平时妈妈管得严,十点半必须睡觉。而此时至少已经凌晨两点钟了。她不能确定,这个吃东西的声音是不是幻觉。 听着听着,这个声音又消失了。 她隐约又听见沙发传来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像有人轻轻坐在了上面…… 天亮之后,一夜未合眼的桑丫下了床,打开卧室门,警觉地看了看客厅里的沙发,似乎没有什么异样。 她慢慢走进厨房,看了看每一个角落,似乎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拉开冰箱,眼睛落在了那袋面包上——面包是妈妈给她买的,留给她当早餐。她还没有动过,现在,塑料袋却被打开了,里面的面包少了三片。 6 神秘短信(1) 桑丫莫名其妙就掉线了,再也没有上来。 娄小娄不知道她怎么了,他关了电脑,想看看书,却没有心情。 他发觉,这个叫桑丫的女孩在他心中越来越重要。 尽管未曾谋面,他却认定她是一个高贵的女孩。男人想高贵,需要很多附属的东西,比如金钱,比如地位,比如修养,比如服饰。而女人不同,只要她清高,立即就没有人敢轻视了。 第二天早晨,娄小娄出门上街了,他要买一块腕表。 他走出小区,朝附近的南辰商场走去。这时,他的手机短信响了,打开看了看,写着这样一行字: 请不要去南辰商场买表,否则你会破财。换一家商场! 这个短信太奇怪了!对方怎么知道他要去买表?又怎么知道他准备去南辰商场买表?他停下来,前后左右看看,没有任何可疑的人。 他想了一会儿,怎么都想不通。 他回了一条短信: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南辰商场买表? 对方没有回复。 娄小娄不信邪,偏偏就去了南辰商场。 商场里的人摩肩接踵。娄小娄特别警惕,注意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没有人故意接近他。 他来到一个柜台前,选表。表的款式琳琅满目,有天价有地价。很快,他就选中了一块,去收银台交了钱,然后转身去取表。 一个小孩蹒跚地走过来,拽住他的衣襟,叫道:“爸爸爸爸!” 他低头看了一下,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大约一岁左右,卷头发,小脸蛋白嫩得能挤出水来。她应该刚学会走路和说话。她认错人了。 孩子的妈妈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她也在买表,回头看见孩子拽住一个陌生男人喊爸爸,急忙跑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对不起!” 娄小娄也笑了,说:“你女儿真可爱。” 妈妈把女儿的小手从娄小娄衣服上拽下来,说:“宝宝,爸爸在门口等咱们呢!你怎么乱叫啊!” 然后,她抱起孩子,抱歉地朝娄小娄笑了笑,急忙离开了。 这一刻,娄小娄下定了决心,假如自己要小孩的话,一定要生个女孩。把她放在两个手掌中,一直养育到十八岁,然后郑重地交给另一个男人…… 买了表,戴在手腕上,他走出南辰商场,一路上依然保持着警惕。 商场门口,有人卖炒栗子,热气腾腾,很香。他停下来,想买一些带回去当午饭。他把手伸进口袋里,却没有抽出来——他的钱包不见了! 想起刚才那个短信,他呆住了。 他买表的时候,一直留意着身旁每一个人,没有人接触过他的身体,钱包怎么会丢失呢? 在回家的路上,他又给刚才的那个人发了一条短信:请告诉我,你是谁?你怎么了解我的动向?你怎么测算出我今天要破财?谢谢。 终于,对方回复了:朋友,你发错了。 他不甘心,又发去了一条短信:刚才,你的这个手机号码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提醒有人要偷我的钱包,结果我的钱包真丢了。我想知道你是谁?不方便告诉我就算了,总之我要感谢你的热心。 对方回复了:刚才我去卫生间了,这个手机在办公桌上放着,不知道哪个人恶作剧,溜进来给你发了那条短信。不用谢,那个雷锋偷偷做好事,连个人影都没留下。 回到家,娄小娄一直在琢磨这件蹊跷的事。 他的思路是这样的:总共两个小偷,其中一个经常出没在娄小娄身边,比如北方中医院的清洁工。昨天,娄小娄跟一个同事通电话,说了打算去南辰商场买一块腕表的打算,碰巧被这个人听见了。他不会偷,只是个情报提供者。于是这个人就通知另一个同伙在南辰商场等候。可是,这个人跟同伙闹翻了,改变了主意,又发短信提醒他,不要去南辰商场…… 这样的推断太牵强了。 他索性不想了,打开电脑,继续等待桑丫。 6 神秘短信(2) qq在闪,有人请求加好友。还是桑丫。 他加上她之后,问:你在家吗? 桑丫:我现在在网吧。一个人在家空落落的,有点儿怕。 娄小娄:昨晚怎么了? 桑丫:我也不知道。我在厨房里吃了一点儿面,回来就发现,你又在我的qq里消失了。 娄小娄:真是怪了! 桑丫:昨天夜里,我还听见有人在厨房吃东西……最近,我的精神可能真的出了毛病,出现了幻视幻听。 娄小娄:你的精神没有任何问题。你认为自己出了毛病,这是你唯一的毛病。你明白了吗? 桑丫:你很强大。你的身上总是有一种感染力。 娄小娄:在我看来,你就像一棵阴郁的小草,天天垂着头,面对自己的影子发呆。你极其需要一颗太阳把你晒一晒。 桑丫:我跟你聊天,就是在晒太阳。 下线之前,娄小娄让桑丫服用一些安定神志的中药: 茯神,合欢花,首乌藤,朱砂,合欢皮,远志,柏子仁,酸枣仁,龙齿,龙骨,马宝,猴宝,珊瑚,琥珀,磁石,金精石,紫铜矿。 这天夜里,娄小娄睡不着,继续想今天的经历。 想来想去,他进入南辰商场之后,只有那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拽过他的衣服,而她抓的地方正是他装钱包的位置…… 她揪着娄小娄的衣襟,嫩嫩地叫道:“爸爸,爸爸!” 想到这个场景,娄小娄的心一下就掉进了冰窖。 7 脚印(1) 天黑之后,桑丫才离开网吧。 一想起今夜还要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恐惧就油然而生。 她想去姥姥家,可是,姥姥比妈妈还严厉。而且,舅舅结婚之后,和姥姥一起过,房子根本住不下。 她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儿,看到一家粮店,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走进去,买了五斤面粉,装进一只不透明的袋子中,抱着回家了。 爬楼梯的时候,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像一只猫。到了家门口,她停下了,竖起耳朵,聆听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过了一会儿,声控灯灭了。她还在听。 终于,她听见了一男一女在嘀嘀咕咕对话,声音很小。 桑丫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就在这时候,突然“哐当”一声响,楼道里的灯亮了。桑丫一哆嗦,回头看去,对门打开了,那对夫妻站在门里,警惕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赶紧掏钥匙,打开门,走进了自己家。 过了半天,她才听到对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她把面粉抱进卧室,放下,然后走出来,四下观察。 书房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张打印纸。她走过去,看到最上面的纸上写着一个日期: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这是谁写的?妈妈?在她的记忆中,桌子上本来是没有纸的。 她把第一张纸翻开,发现下面一张纸上是一组四格漫画: 1.一个女孩走在过街天桥上。 2.她在市场买菜。下着雨。**hi.baidu**/云深无迹 3.她举着伞,穿过一条胡同。 4.雨水浇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里笑着。 她看了半天,没看懂什么意思。最后,她又拿起第一张纸,久久端详起来:2007年4月23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子让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 睡觉前,她把家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厨房的门,妈妈卧室的门,衣柜的门,电视柜的门。 她决定,今夜不关客厅的灯。 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关上门,没有锁。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用菜刀割开了那袋子面粉,后退着,从门口均匀地散到床前,直接上床关灯。 明天早上,她要看看,地上会不会有脚印。 这一夜外面有风。 风一下一下推搡着窗子,啪啦,啪啦,啪啦。这影响了桑丫的听觉,她再也捕捉不到客厅里那些细碎的声音了。 她依旧感觉到,他就贴着门板,站在她的卧室外。 客厅的灯亮着,她转头朝门板下看了看,有一条明晃晃的缝隙,没有脚的影子。但是,这不能证明他不存在,白天的时候,桑丫同样看不见他。 桑丫一边听着客厅的动静,一边回想那个日期:4月23日。一想到这个日子,她的心里就生出一种黑暗的情绪来。她想不通。真相隔着一个拐角,她又感觉自己是一个盲人了。 客厅里一直没有什么声音。 昨晚,桑丫一夜未睡,现在又临近午夜了,她的眼皮千斤重。她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可是,她实在挺不住了,大脑的转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了门外的人干笑了一声…… 桑丫一觉睡到天大亮。 她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后一骨碌坐起来,朝地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面粉上清清晰晰有一行脚印! 她下了床,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些脚印。大约四十三码,跟爸爸的脚差不多。 不管过去她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都可以找到一种借口:幻觉。现在,这双脚印真实地印在地上,谁也欺骗不了谁了。 就是说,确确实实有个人,一个男人,跟她同住这套房子里。半夜之后,他还走进了她的卧室,停在她的床前,在黑暗中静静地观望她,很久很久…… 7 脚印(2) 桑丫傻傻地坐在了**,盯着这些脚印,使劲儿地想,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不伤害她?他为什么执意要走近她?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和娄小娄交往?他为什么画那张漫画? 忽然,她的思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爸爸。 爸爸身陷囹圄,对这个家,对心肝女儿,那种思念可想而知。他要回家,他要见到桑丫。仅仅是看一眼,而没有任何举动,这样的男人,只有父亲。地上那双脚印,和爸爸的尺码一致…… 爸爸越狱了? 他怕女儿担心,一直躲藏着? 这世上没有隐身衣,桑丫怎么可能连爸爸一根头发都看不到? 只有一种可能:爸爸在监狱里自杀了。 可是,从桑丫第一天感觉到这个看不见的人存在,到现在已经很多天了,监狱方面不可能不通知家里啊。 还有一种可能:监狱方面已经通知妈妈了,而桑丫临近高考,妈妈不想影响她,把这件事隐瞒了…… 想到这里,桑丫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拿起电话,拨妈妈的号码。 偏巧妈妈关机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卫生间。她不知道那个人在哪个方位,但是她相信他在看着她。她匆匆洗漱完毕,出了门。她下楼来到小区门口,上了一辆黑车,对师傅说:“花都监狱。” 黑车司机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小声说:“那地方太偏远了,不管你回来坐不坐我的车,我都要收双程的钱……” 桑丫挥挥手,说:“随你了。” 于是,这辆黑车载着桑丫,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一天不是探监开放日,直系亲属来了也不让接见。桑丫被隔在高墙之外,无论她怎么央求,值班的武警都不放她进去。 最后,桑丫说:“哥哥,我只要你带我进去,远远看一眼,只要看到他就行了。” 武警目视前方,摇了摇头。 桑丫又说:“那么,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只要你告诉我,我爸爸还活着,我马上就走!” 武警还是摇头。 桑丫悲伤地退到了路边,坐下来。 她望着眼前的高墙,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这时候,朱玺正巧打来了电话,嬉皮笑脸地问:“桑丫,你在干吗?” 她病急乱投医,马上说:“朱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朱玺问:“什么事?” 桑丫说:“我来监狱探视老爸,可是进不去……” 朱玺说:“我现在就赶过去,你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跳进去。” 桑丫说:“你不帮忙还调笑我!”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接着,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哭了一会儿,桑丫站起来,打算回家了。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是朱玺的,这一次他的口气比较严肃:“桑丫,你等着,我正在联系人,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桑丫:“好的,我等你。” 放下电话后,桑丫的心里有了一些光亮。现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朱玺这个家伙身上了。 监狱大门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有一些低矮的小商店。有几个人坐在门口,朝这个孤单的女孩张望着。远方,就是碧绿的山了。桑丫避开那几个人的目光,低着头在高墙下徘徊。 半个钟头过去了,在桑丫已经感到没有希望的时候,朱玺的电话又来了:“桑丫,你别急,我老爸现在去监狱管理局了,他去找人批条子,你等我,一定没问题的!” 桑丫的心里一热,低声说:“朱玺,真的谢谢你。” 朱玺说:“跟我客气什么。” 过了中午,桑丫终于看见远方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朱玺来了!轿车停在桑丫面前,朱玺下了车,拍拍桑丫的肩,没有说什么,牵起她的手,就朝监狱大门走过去了。 两个高中生依然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被放行了。 7 脚印(3) 桑丫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监狱同意她见爸爸了,说明爸爸还活着! 朱玺停在监狱大门外,对桑丫说:“你去见你老爸吧,我在外面等你。” 桑丫说:“好的。” 由于不是探监日,接见室里空荡荡的。这里还算宽敞明亮,设有餐厅和客房,颇像招待所。 桑丫等了一会儿,爸爸终于出来了。现在接见犯人,旁边已经没有警察监视了,只是墙角多了一个摄像头。 爸爸依然穿着那身灰色的囚服,他好像刚刚理过发,干干净净的。他见到桑丫感到有些意外,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妈妈呢?出了什么事吗?” 桑丫说:“老妈出差了,没什么事。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很担心你,就来看你了。” 爸爸隔着长条桌,在桑丫面前坐下来:“我很好,担心什么。” 说着,爸爸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女儿的手,中途却放在了长条桌上,两只手掌抱在了一起,局促地捏弄着:“今天不是开放日,你怎么进来了?” 桑丫说:“我有个同学,他找他老爸帮我搞到了一张批条……”说到这里,桑丫从爸爸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愧疚和尴尬,急忙转换了话题:“爸,你近来好吧?” “我很好,还当了组长……哦,我写信跟你说过了。爸爸减刑三年,很快就要出狱啦,还有——七百二十二天。那时候,你已经上大学了,对吧?今年你要高考了,不要牵挂我,要心无杂念。” “我的状态很好。” “有人是国王,是富豪,他们给他们的儿女带来荣华和富贵。但是,爸爸特殊的经历,却给了你另外两种东西——**和坚强。**,让你的生命更柔软,更丰盈,热爱这个世界。坚强,让你战胜一切,赢得未来。” “爸,我要考到北京去,干一番事业,接你去过好日子。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梦了。你放心,爸爸会活到九十九,直到你成家立业生小孩。你谈恋爱了吗?” “没有。” “很好。等出狱之后,我帮你把把关。” 桑丫笑了:“我不相信你的眼光。” “爸爸的眼光不差。我甚至看得出,你今天之所以搞到批条,是一个男生帮忙,现在,他就在外面等着你。” “老爸,你真神哪!” “嘿嘿,我猜的。” 离开监狱的时候,桑丫感到心情很畅快。 看到桑丫出来了,朱玺降下车窗,朝她笑了一下。桑丫也朝他笑了一下。 朱玺说:“你回哪里?我送你。” 桑丫说:“进城就可以了,我自己回家。” 朱玺说:“反正我也没事,把你送回去。”接着,他对司机说:“刘叔叔,密云小区。” 郊区的路很颠簸,朱玺观察着桑丫的脸色,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没睡好?” 桑丫说:“失眠。” 朱玺说:“应该买点儿补品,蜂皇浆,龟鳖丸,铁皮枫斗,印尼血燕……我老妈天天让我吃这些东西。” 桑丫看了看窗外,说:“我家跟你家哪能比。” 走了很远,车终于驶上了宽敞平坦的大路。司机打开了音响,放的是李珉宇的歌。刘师傅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他不可能喜欢韩国歌曲,看得出来,音乐也是为小主人服务的。 朱玺问:“桑丫,你准备报哪个大学?” 桑丫说:“北京。” “那我也考北京,有什么事还可以照应你。” 一直看窗外的桑丫突然转过头来,对朱玺说:“你今天晚上可以不回家吗?” 8 另一个女孩(1) 娄小娄丢钱之后,并没有报案。 他感觉,这个小偷是个高高手。 她可能是那个小女孩。 她可能是小女孩的妈妈。 也可能是一个看不见的隐身人…… 商场那么多人,流水一样进进出出,想查到这个高高手,无异于大海捞针。那就不给警察添麻烦了。 丢钱固然郁闷,但是娄小娄更关心昨天那个短信。 这两天,他一直在琢磨这件事,越来越觉得,给他发短信的人,精通预测术,提前为他测算出了丢钱的结果。而且,藏在暗处的这个人,和自己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否则,他不会如此关注自己。 这个人是谁呢? “咚咚咚!”有人敲门。 他走到猫眼前,朝外看了看,是林要要。她穿得十分鲜艳,隔着门,就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娄小娄打开门,说:“你怎么来了?” 林要要笑着闪进来,说:“路过,来看看你。” 娄小娄还闻到了另一股香味,看了看她手里提的袋子,问:“什么东西?” 林要要把那个袋子举向娄小娄,说:“炒栗子,吃吧,谗猫。” 娄小娄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吃炒栗子?” 林要要说:“门口有卖的,我就顺便买了。” 娄小娄一边吃一边说:“今天,你怎么没出去推销你们那起死回生药啊?” 林要要说:“大哥,我也需要休息呀,不然我就得吃我们的药了。”接着,她四下看了看,说:“没有别人吧?” 娄小娄说:“有。” 林要要问:“谁呀?” 娄小娄指了指电脑上的qq,说:“都在那里面。” 林要要说:“大周末的,你一个人憋在家里,要修炼成仙哪?” 娄小娄说:“我准备学习奇门遁甲。” 林要要说:“听说,那东西弄不懂就走火入魔了,你小心点儿。” 娄小娄说:“不是仙就是魔,我就是不想当一个凡人。” 林要要说:“凡人才好呢,可以吃法餐,可以蹦迪,可以k歌,可以看《越狱》,可以玩‘嘉年华’……” 娄小娄说:“没追求。” 林要要笑嘻嘻地说:“谁说的,我有追求,我追求你。” 她一边说一边走进卧室,打开衣柜门。 娄小娄说:“你来搜查吗?” 林要要说:“我又不是你老婆,没有那资格!我只是一个钟点工,给你洗衣服的。” 说完,她拿出一团脏衣服,去卫生间了。 桑丫出现了,这时候已经是下午。 娄小娄在电脑前坐下来,跟她说话。 桑丫:我去监狱看爸爸了,刚回来。 娄小娄:他好吗? 桑丫:他呈现在我面前的,应该都不真实。虽然他很乐观,但是我怀疑,每次我离开之后,他都会哭,只是不让我看到而已。 娄小娄:一切都会过去的。 桑丫:你怎么没出去玩? 娄小娄:一个人待着,我感到很愉悦。狂欢了,尽兴了,最后剩下的只是沮丧。你太小了,不理解的。 桑丫: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太孤单,两个人太拥挤。 娄小娄:也许恰恰相反,两个人才孤单,一个人才拥挤。 桑丫:那你准备一辈子单身吗? 娄小娄:可能。 桑丫:你等我。 娄小娄愣了一下:你? 桑丫:你等我长大。 娄小娄发去一个笑脸,说:那我就不长了,等着你。 桑丫:我是认真的。 娄小娄:你……多大? 桑丫:你知道的。 娄小娄:哦,十六岁……等你十八岁再说吧。然后他又给桑丫发了一个笑脸。 桑丫:是真心话吗? 娄小娄:你说呢? 桑丫:有一天,我学会了奇门遁甲,就可以预测出你的话是真是假了。 8 另一个女孩(2) 娄小娄:那时候,我们互相预测。想想,一男一女,都精通预测术,心怀鬼胎地生活在一起,在背后互相预测对方有没有外遇,有没有隐藏工资,有没有不洗脚。结果呢,互相都预测到了对方正在预测自己……太喜剧了。 桑丫在电脑前哈哈大笑。她很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 林要要忙活儿完了,走出来,在背后趴在娄小娄肩上,静静地看。 林要要问:“你在跟谁聊天?” 娄小娄说:“一个女孩。” 林要要问:“她是哪儿的?” 娄小娄说:“南方的。” 林要要问:“干吗的?” 娄小娄说:“高中生。” 林要要问:“多大?” 娄小娄说:“十六岁。” 林要要瞪大了眼睛,说:“你不会有洛丽塔情结吧?” 娄小娄说:“她管我叫叔叔的。” 林要要强行把娄小娄的身子转过来,霸道地说:“我要你给我预测一件事。” 娄小娄无可奈何地问:“你要预测什么?” 林要要说:“今夜我会不会有桃花运?” 娄小娄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算了算,说:“有。” 林要要惊喜地说:“真的吗?在哪里?” 娄小娄说:“花店。” 林要要捶了他一下:“讨厌。你再测测,今夜你会被劫色吗?” 娄小娄又假装算了算,说:“嗯,有这个苗头,不过我奋起反抗,她没得逞。” 林要要一下把娄小娄掀翻在地,说:“我倒看看,你怎么反抗!” 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一团,娄小娄一边推她一边说:“林要要!别闹!” 林要要骑在娄小娄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脖子:“我就闹我就闹!” 娄小娄说:“我不想!咱俩就是闹到联合国秘书长那里去,他也会判定你这样做是在侵犯我的人权!” 林要要笑嘻嘻地说:“联合国秘书长才没工夫搭理你,因为他也面临同样的难题!” 娄小娄抓住林要要的两个手腕,朝两旁一掰,林要要一下就趴在了娄小娄身上,娄小娄一翻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然后迅速站起来,整整衣领,说:“你的力气还真大!” 林要要坐起来,把头扭过去,没有说话。 娄小娄感觉到了什么,走过去扳过她的脑袋,看到她满脸都是泪水。 电脑qq上,桑丫问:你在干什么? 娄小娄很在意桑丫的每一句话。 她说:你等我。 她说:你等我长大。 她说:我是认真的。 自从和桑丫相识之后,娄小娄的内心就交织着两种情感——甜蜜而悲伤。 他接触过很多女孩,却都是异性相吸。相吸,就会贴在一起,某一天再分开。可是,他和这个未曾谋面的桑丫,却不是相吸,而是相融,一男一女混为一体,就再也分不开了,所谓真正的爱情,估计就是这样子了。这是甜蜜。 可是,他三十三岁,她十六岁,他们各有各的生活,无法交叉在一起……这是悲伤。 9 空位(1) 天黑之后,朱玺来到了桑丫家——他回家跟父母请假去了。 他提着一只很大的袋子,里面都是食物:开心果、巧克力、饼干、薯条、瓜子、啤酒…… 夜越来越黑,小城的灯火越来越鲜艳,赤橙黄绿青蓝紫。 朱玺和桑丫并排坐在沙发上,喝酒。 朱玺感觉桑丫好像有心事,就不停地给她讲笑话。讲着讲着,他不再说话了。 桑丫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怎么了?” 朱玺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然后继续讲。 桑丫说:“你这些段子都在手机上传滥了,会不会点儿新鲜的?” 朱玺苦思冥想了半天,说:“那我给你讲一个黄段子吧?” 桑丫说:“好呀。” 朱玺就讲起来:“有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年龄很大的男人结婚了。第二天早晨,这个年轻女子扶着墙壁走出新房,骂道——” 桑丫接着说:“妈的,他说他有三十年的积蓄,我还以为是钱呢!” 朱玺眨眨眼,说:“你怎么都听过啊?看来,我得给你讲恐怖段子了。” 桑丫说:“不听。” 朱玺顺势用胳膊搂住了桑丫的肩:“有我在,你不用怕。” 桑丫没有阻止他的胳膊,也没有阻止他的故事。 朱玺讲道:“一套老房子里,住着一对母女。这天夜里,母亲醒了,听见女儿的房间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她轻轻走过去,贴在门上听。女儿似乎在跟一个男人聊天,声音很小,就像谈恋爱的人在说悄悄话,始终听不到那个男人说话。母亲使劲儿敲了敲门,十八岁的女儿就走出来了。母亲问,你在跟谁聊天?女儿说,我老公呀。母亲问,你什么时候结婚了?女儿说,我都结婚十八年了,你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奔波做事,今天终于回家啦!母亲感到全身发冷,推门就进去了。茶几上,摆着两个杯子,插着吸管,都剩下了一半饮料。茶几两旁的沙发空荡荡……” 朱玺停了。 桑丫又抬头看了看他。 他把胳膊从桑丫肩上移下去,又开始四下张望。 桑丫跟着他的视线,在房间里看了一圈,问:“你到底在看什么?” 朱玺说:“桑丫,我想说件事。” 桑丫说:“你说。” 朱玺说:“我怎么感觉这个房子里……还有一个人?” 桑丫喝了一口啤酒,半晌才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最近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现在,我怀疑他潜入了我的家……老妈出差了,我特别害怕,只好找你来陪我了。” 朱玺的表情有些复杂。 在此之前,他误会了桑丫的用意,现在终于明白了,脸上不由显出不安的神色来。 桑丫说:“你怕吗?” 朱玺说:“你检查过房间吗?” 桑丫说:“跟你讲的故事一样,我从来不曾看见过他。但是,我怀疑,现在他就站在我们旁边,静静地看我们说话。” 朱玺的脸一下就白了。 桑丫说:“你怕了?” 朱玺说:“要不……我把刘叔叔也叫来吧?” 桑丫低下头,半天才说话:“我一个人在家里住了两夜了。” 朱玺想了想,说:“好吧,桑丫,我不怕。” 桑丫继续说:“说他不存在,可是,我总能听到他的某些声音,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来苏水味道。说他存在,可是他从来没有显过形,只有……” 朱玺警觉地问:“什么?” 桑丫本来想说:只有昨夜,他踩出了一行脚印。但是,她担心朱玺害怕,就改口道:“只有一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停了停,朱玺问:“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桑丫说:“你怎么知道?” 朱玺说:“我随便问问。” 桑丫说:“是的,一个北方的男人,叫娄小娄。” 朱玺说:“他是医生?” 9 空位(2) 桑丫说:“你怎么知道?” 朱玺说:“猜的。” 桑丫说:“是的,他是一个中医。” 讲起娄小娄,桑丫眼里的不安、阴郁、孤独,一扫而光,流露出明朗的憧憬。 朱玺一直在听。 讲完之后,桑丫看了看他:“你在想什么?” 朱玺说:“我在想来苏水……” 桑丫不解地问:“来苏水?” 朱玺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跟你在qq上聊天的这个人,其实就是一直跟在你背后的人?” 桑丫头皮一炸。 要睡觉的时候,朱玺试探地问了一句:“我睡哪儿?” 桑丫想了想,说:“你睡我的卧室,不过,不许乱动。” 朱玺说:“我睡觉很老实。” 桑丫说:“我怕你的心不老实。” 这一夜,两个人躺在了一张**。 他们躺在床的两端,中间距离将近两尺宽。 桑丫靠着墙,说:“你再朝外一点儿。” 朱玺说:“宝贝!再朝外,我就掉地上去啦。” 桑丫说:“你要朝我这面移动一点,我就睡沙发去。” 朱玺说:“睡着之后我不敢保证。” 桑丫说:“我不管你睡着不睡着。” 朱玺说:“你爱上qq里的那个人了。” 桑丫说:“我爱他。通常说来,喜欢是浅的,爱是深的。我却觉得,爱是广义的,有各种各样的爱,喜欢才是狭义的,专指男女之情。我知道我爱他,而且很深很深,不过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喜欢。” 朱玺:“我对你百分之百是喜欢。” 桑丫:“你喜欢我什么?” 朱玺:“每一个地方。” 桑丫:“我很感谢。” 朱玺:“其实,我的胆子很小,十四岁的时候,还和老爸老妈一起睡。但是,今天你让我变成了英雄。” 桑丫:“我怀疑,你陪我喝酒之前,你根本没沾过酒。” 朱玺:“是的。酒太难喝了,我喜欢喝饮料。” 停了停,朱玺说:“你现在害怕吗?” 桑丫:“你呢?” 朱玺:“心里有点儿虚虚的。你知道抵抗恐惧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桑丫:“不知道。” 朱玺:“我是指一男一女在一起的时候。” 桑丫:“你不要难为我。” 朱玺:“好吧,等我们长大的时候,读大学以后,或者工作以后。” 桑丫:“这些不重要。等我喜欢上你的时候吧,现在我把你当朋友。” 停了一会儿,朱玺突然说:“睡觉之前,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桑丫没说话。 朱玺:“吻额头。” 桑丫还是不说话。 朱玺就爬起身,把嘴凑上来。 就在他要吻到桑丫额头的时候,突然停下了。 外面传来一种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书房没有开灯,是谁在黑暗中慢慢地翻书? 桑丫一下就抓住了朱玺的胳膊。 朱玺把手指竖在嘴巴上,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小声问:“你老妈回来了吧?” 桑丫颤颤地说:“不可能。” 朱玺说:“那就是风吹的。书房的窗子关了吗?” 桑丫说:“我忘了。” 接着,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房子里一片死寂,再也出现任何声音。 过了很长时间,桑丫小声问:“你睡着了?” 朱玺口齿不清地说:“没有。” 桑丫说:“你不能先睡,你要等我睡了你再睡,答应我。” 朱玺说:“好。” 承诺过去几分钟,朱玺就发出了鼾声。 桑丫一下就陷入了孤独中。窗外挤进来的风,一下下撩动着纱帘,如同桑丫的心绪。她在想念娄小娄,以此驱赶恐惧。每次想起他,都是最初那个情景—— 9 空位(3) 桑丫和娄小娄并排朝前飞。 远方大海辽阔,鲜花盛开。 飞过朱玺,他想拦住桑丫。娄小娄一挥手,就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女孩,于是,朱玺和她手拉手欢快地离开了。 飞过学校,面孔冰冷的老师跳起来,勒令她不要异想天开,马上降落,脚踏实地,投入学习,这牵扯到学校的升学率问题。娄小娄一挥手,老师就满脸桃花笑春风了,朝她伸出两根手指,摆成v形晃了晃,鼓励她远走高飞。 飞过考场。千千万万的学子都在紧张地答卷,无数家长在周边焦急等候。娄小娄一挥手,桑丫就得了全省最高分。 飞出花都,妈妈拽住了她的裙摆,严厉地呵斥她,不许她离家出走。娄小娄一挥手,妈妈就放了手。 飞出国界,戴着白手套的士兵,威严地阻止他们前进,请他们出示护照之类。娄小娄一挥手,士兵就退避两旁,纷纷敬礼放行。 飞过高山大川森林湖泊,出现怪兽,娄小娄一挥手,怪兽就化成烟雾,消弭了…… 桑丫终于在想象中沉入了梦乡。 不知道几点钟,朱玺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桑丫的身体挨着了自己。他迷迷糊糊地想,她一定是害怕了,慢慢靠了过来。在黑暗中,朱玺试探着把胳膊伸过去,抱住她,却被她一下推开了。她的力气很大。 桑丫也醒来过一次,她迷迷糊糊感觉朱玺紧紧挨着自己,就狠狠踹了他几脚。可是,朱玺纹丝不动,似乎睡得正香。这小子也许是害怕了,半夜靠了过来,他并没有过分的举动,桑丫就不再踹他,翻个身,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一亮,桑丫就醒了。 她睁眼一看,朱玺还在睡着,他和自己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她叫道:“喂,今天我们得上学,快起来吧。” 朱玺睁开惺忪睡眼,说:“你先起,我再眯一会儿。” 桑丫说:“你蒙上被子吧,我穿衣服。” 朱玺就蒙上了被子。 桑丫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睡觉就像一头猪,我踹了你几脚,你知道不?” 朱玺说:“不知道。” 桑丫说:“谁让你睡着睡着就跑我身边来了。” 朱玺一下掀开被子坐起来,桑丫惊叫了一声,一下就把外衣裹在了身上:“你干吗!” 朱玺看着桑丫半天,说:“有问题……” 桑丫说:“什么问题?” 朱玺说:“昨天夜里,我一直睡在这个床边,没有动啊!” 桑丫说:“可能是你睡迷糊了。” 朱玺说:“不可能,我从小睡觉就特别老实,从来不乱滚!” 桑丫也愣了:“你的意思是?” 朱玺说:“昨天夜里,有个人躺在了我们中间!” 一股寒气从桑丫脚掌涌上头颅。 朱玺继续说:“我昨天半夜,也感觉你跑到我身边了,我伸手……想搂着你睡,你把我的胳膊推开了,力气好大!” 桑丫摇摇头,说:“我根本就没有……” 两个人同时看床中间,那里空荡荡的,正好躺下一个人。 10 跟踪狂(1) 这一天是周二。 娄小娄吃完晚饭,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步。 林要要打电话来,说:“娄小娄,我们一起去泡酒吧,好不好?” 两天之内,她已经约过娄小娄三次了。这些医药代表都如此执著。 娄小娄:“不去。” 林要要停了一下,委屈地说:“你连个理由都懒得编吗?” 娄小娄:“我有约了。” 林要要:“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难道是和月亮有约吗?”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娄小娄转转身子,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发现林要要的影子。她怎么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溜达?最近怪事连连,娄小娄都有点儿麻木了。 娄小娄步行了几十分钟,一直走到了西坝河。 水中晃着一轮圆满的月亮,河边草深风凉。 娄小娄坐在石凳上,望着河水发起呆来。 他知道林要要的心思,但是,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况且,他早已经打定主意,永远不再结婚。 他和前妻在人生的中途走散了,说明他们的婚姻只是一个人为的错误。那么,未来他也许会遇到真正的另一半,他与她默默相守,好一辈子。结婚证是没用的,除了离婚的时候才用得着。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领结婚证不是多此一举吗? 想到男女之事,娄小娄有些伤感。 在这个尘世上,有很多很多很多条河,横亘在男和女之间,人类无能跨越—— 生死之河。通常,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1+1=2,两个人恩恩爱爱一辈子。可是,有的爱情宿命却是1+1=1,其中一个必死。留下一个,孤单地活在世上,永远无法跨越幽明,挽回曾经的甜蜜与幸福。 时间之河。茫茫时间无限,不同年代的人,如果生活在同一个年代里,会有多少可歌可泣的爱情发生?可是,这些爱情却被时间隔离了。即使相隔几十岁,不管两个人爱得多么深,也不能跨越时光距离…… 等级之河。一个人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普普通通,一个是贵族或名流,光芒万丈。她(他)不能接近他(她),如同不能接近太阳,否则只能自毁,成为他(她)的祭祀……如果这条河不存在,这个尘世不知有多少对爱情要重组。 地域之河。一个在东半球,一个在西半球,如果他和她相遇,将是世间最完美的一对,但是茫茫人海,万水千山,他和她就像两粒沙土,被命运的风裹挟着,永远不可能在半空中相遇。 舆论之河。不管两个人爱得多深,可是他结婚了,她也结婚了,他和她中间隔着她和他…… 机缘之河。她一眼就爱上了风一样清爽的他,或者他一眼就迷上了水一样纯净的她,可是,两个人一个向左转,一个向右转,再没有相遇过…… 单爱之河。一个爱了,另一个却不爱,这是最无望的一条河。你爱一个人,爱到了骨头里,血液里。可是,痴情总是遇薄情,对方一句尖刻的话就戳穿了你的全部柔情,就像打掉身上的一枚雪花,根本不在意它经过了那么漫长、那么精心的准备,根本不在意它其实是那样的晶莹剔透,那样的完美无缺。对方繁华着,根本不在意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经受煎熬,就那样轻易地冷落了你一辈子,就如同不在意路边的一颗石子…… 梦幻之河。每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模糊的异性影像,那是梦中情人。真实与梦想隔着一条河,现实中,没有任何一个异性,可以和梦中那个影像完全叠合,总有这样或那样的一点偏差,我们匆忙而仓促地和这个现实中的人生活在一起,对方占据了你一半世界。你在孑然一人的时候,望着冷月,心情黯淡,忽然就想起梦中那个人来,泪水就悄悄蒙住了双眼。这泪,是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你无法说清楚,你怎么哭了…… 周期之河。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人性的某些规律,更是一条河,我们不可能超越。有时候,爱情之无奈,恰恰是因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爱是鲜活的,如花如草,它绿过、开过之后,就该枯了谢了…… 10 跟踪狂(2) 短信又响了,还是林要要: 宝贝,河边太凉了,小心感冒,回家吧。 娄小娄猛地抬起头,朝对岸看了看,草木阴森,不见人迹。 难道这个女孩一直在暗处监视自己? 他想起最近看过的几篇报道,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报道说,有个女孩总怀疑男朋友另觅新欢,渐渐变成跟踪狂,天天尾随监视男朋友,一直跟踪了半年,最终还是没抓到实据,竟然把男朋友杀死了。调查显示,美国百分之九十被配偶谋杀的人,生前都被对方“跟踪”过…… 娄小娄刚进家门,电话就响起来。 他以为又是林要要,拿起来看了看,是母亲打来的。 娄小娄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两年后母亲改嫁一个姓常的男子,现在和继父一起生活。娄小娄结婚之后,很少回去。 母亲问:“小娄,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娄小娄一愣:“我在北京啊。” 母亲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娄小娄说:“我最近一直在上班,没出差。” 母亲说:“你不是给我写了信吗?你说你在南方,一切都平安,让我别挂念。你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事情还没有办完……” 娄小娄问:“我还说什么了?” 母亲说:“你还叮嘱我,犯胃病的时候,揉内关穴有神效……” 娄小娄沉默了半天,低声问:“妈,你收到的是纸信?” 母亲说:“是啊,怎么了?” 娄小娄说:“那笔迹是我的吗?” 母亲说:“怎么不是你的?歪歪斜斜的。小时候让你练字,你就是不听!” 娄小娄说:“那封信还在吗?你再看看。” 母亲从什么地方拿出了那封信,娄小娄听到了纸张的声音。母亲翻了半天,似乎有些犹豫了:“好像比你写得好看些……你说不是你?难道有人冒充你?谁能知道我有胃病呀?” 娄小娄说:“信是哪里寄来的?” 母亲说:“没写。” 娄小娄说:“你看看邮戳。” 母亲看了半天,说:“邮戳模糊了,根本看不清。” 娄小娄说:“可能有人恶作剧。没事,妈,明天我就回去看你。” 母亲愣了一下,突然问:“你是小娄吗?” 娄小娄笑着说:“妈,你耳朵出毛病了吗?” 母亲说:“我怎么感觉有点儿不太像……你一个人要注意身体,不要熬夜,不要酗酒。” 娄小娄说:“我好长时间不喝酒了。” 母亲说:“还有,遇到合适的女孩,赶紧结婚吧。你一个人飘荡,我不放心。” 娄小娄说:“这事不用你牵挂,你和常叔叔好好过日子就行了。” 挂了电话,娄小娄又陷入了恐惧中。 这个给母亲写信的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冒充自己? 琢磨来琢磨去,他一下想到了一个不该想到的人——母亲改嫁之后,和继父生了一个男孩,叫常役,他比娄小娄小八岁。虽然这个弟弟和娄小娄同母异父,两个人长得却特别像,脸面都像是母亲脸面的影印件。不过,他们的人品和性格却截然不同。 常役有一个怪毛病——嗜好跟踪和偷窥。 有一次,他盯上了高年级的一个女生,连续跟踪十几天,终于被那个女生察觉报了警。从那时起,家里人才发现他的心理有病。 常役十七岁那一年,带着一副游泳镜,一根长长的塑料管,来到郊区的一条河边,蹲在草丛中,一连守候了好几天,终于来了几个当地女孩,她们说说笑笑地跳进河里游泳。于是,常役从远处潜进水中,慢慢靠近,想偷窥女孩们的身体。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他中途突然窜出水面,大呼救命,喊了两声他就沉下去了,再也没上来。警方在河里搜寻了五六天,一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认定他被河水冲走了。母亲为此哭得死去活来,经过很多年才渐渐平复这个伤痛…… 10 跟踪狂(3) 想着想着,娄小娄的心里有些发冷了。 当年,这个常役溺水而亡,尸体不知被河水冲到了何方。难道他顺流而下,一直漂到了千里之外的岸上,慢慢站起来,拧干身上的衣服,挖出嘴和鼻孔里的沙子,出现在了南方另一个城市的街头? 最近,发生在娄小娄身上的事情,越来越荒诞。 他索性不再想。 睡觉之前,短信又响起来,他以为又是林要要,原来是电子邮件提醒短信。 他打开电脑,登陆电子邮箱,是一封广告邮件,专卖针孔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他发现,有三封邮件,他还没来得及看,已经被什么人看过了。三封邮件都是他大学时代的女朋友写来的,她一直没结婚。 娄小娄很惊诧——谁破译了自己的邮箱密码? 他又登陆qq,却发现上不去,系统提示说:“你已经登陆了一个相同的qq账户200826414,不能重复登陆。” 这一刻,他忽然对桑丫充满了担忧。 他和桑丫唯一的交流渠道就是qq,现在他上不去qq了,就好像一个娇弱的孩子在视野中突然消失了一样。 他觉得林要要的嫌疑最大。这些医药代表像特工一样,不但能搞到任何一个医生的手机号,还能搞到他们配偶的手机号,甚至知道他们的家人都有什么喜好。 几个月以来,只有林要要和他走得最近。而且,只有林要要才关心哪个女孩给他写了信,都写了什么。只有她才在意他在跟哪个女孩聊天,都聊了什么。 他又登陆自己的博客,竟然发现有人为他更新了博客!只有两行字—— 我在四面八方看着你 你在千方百计躲着我 娄小娄忽然感到了林要要的可怕。 虽然娄小娄一直在拒绝林要要接近自己的生活,可是她却利用网络的通道,从四面八方渗透进他的一切隐私中…… 夜里,他梦见自己上班了。 林要要打来电话,说:“娄小娄,今天你将丢失一个最重要的东西。” 他不以为然地说:“你会预测啊?” 林要要说:“你不信就算了。” 说完,她挂了电话。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挂电话。 下班的时候,娄小娄检查了自己的钱包和手机,都在。到了停车场,他的车也在。他驾车回到家,打开门,看到房间里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被翻动过的痕迹。 他放下心来,觉得林要要在捉弄他。 有些女孩专门没事找事,给你制造一点儿小麻烦,作为接近你的方式,或者说是一种撒娇的表现。 到了半夜,他睡着之后,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吹气,他一下就醒过来。 一张白脸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说:“你丢了家里的钥匙。” 11 目击(1) 这天下午,妈妈回来了。 桑丫没有对她说家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她和母亲几乎不沟通。 跳跳一进门,就围着桑丫的鞋子又啃又咬,很是亲昵。桑丫低头静静看着它,总觉得它的眼神跟妈妈很相似。 妈妈走过来抱起跳跳,说:“我的乖乖,你可要分清敌我,这个大小姐心里烦着你呢,你还跟她亲热!” 房子里有了跳跳,似乎多了很多生气,桑丫感觉不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存在了。 她说:“妈,我去一趟同学家。” 妈妈说:“等一等。有件事,我得跟你谈一谈。” 桑丫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妈妈。 妈妈一边摩挲跳跳的毛一边说:“你不要报考北京了。” 桑丫问:“为什么?” 妈妈说:“大学毕业以后,你肯定不愿意回花都,对吧?北京有一百来所大学,每年平均有十五万应届毕业声,绝大多数都不愿意离开首都。一年又一年,北京积压了多少大学生?水涨船高,现在北京的单位用人,基本只要研究生。所以,你还是报考其他省城大学比较好。” 桑丫说:“你不是一直都支持我报考北京吗?怎么突然变卦了?” 妈妈说:“出差这段时间,我总是接到一个人的短信,他好像是北京人,很了解情况,就是他对我讲了这些道理。” 桑丫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吗?” 妈妈说:“不知道。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呢?” 桑丫说:“妈,我报考北京已经铁心了。未来不管多难,我都会一个人去面对。” 说完,她就出门了。 桑丫去了家里附近的网吧。 上了qq,娄小娄不在线。她一直等了好久,才看到他上来了,立即给他发了一个笑脸。他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很忙吗? 娄小娄还是没有回复。 桑丫想,他可能不在电脑前吧,就不再说话,搜出几个sh音乐动漫,一边看一边关注着qq,娄小娄一直在线。只要他的头像在,桑丫就觉得他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于是就什么都干不下去。 她再一次对他说:你很忙…… 娄小娄还是没回复。 她依然相信他不在电脑前,于是把qq框缩小,继续看sh音乐动漫。她在听樱桃帮的《亲爱的王子》:潘多拉的玻璃瓶,海伦娜的魔法镜,天上的星星地上的眼睛,谁也看不懂真心。迷雾森林幻境里,王子傻傻地苏醒,妖魔的世纪天使的心情,谁来握住你手心。睁开眼认清迷惘人间,纯真只是谎言承诺等于后悔。不如让我亲吻你的颈边,拿走你不需要的热血。亲爱的王子别害怕,我将对你倾诉撒旦的情话,反正魔鬼亦睁只眼,反正天神亦闭只眼。没有人会想来改变这世界,亲爱的王子别再哭,从今以后不再孤独,没有感动没有知觉享受幻灭。然后当你不再有希望,然后你就不会再受伤,然后你就会得到力量,生命是一部黑色童话……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始终不见娄小娄说话,她忍不住了,对他说了两个字:你狠。 娄小娄居然还不理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说了一个字:你。 然后下线,起身离开。 在回家的路上,桑丫走得很慢,她的心里酸酸的。 她发现,这个北方的男人对于她已经十二分重要。假如,他突然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那么她会像失去脊椎一样坍塌下来。她这才知道,自己看起来很坚强,其实无比脆弱,不堪一击。 突然,她想喝酒。 她掏出手机,给朱玺发了一个短信:今天你带我去喝酒。 朱玺很快就回复了:好的,我一定陪你去!你现在在哪儿? 他又把带换成了陪。 扶不起来的阿斗。 她告诉他:我在路上,走到红星商场门口了。 11 目击(2) 朱玺说:你等我,我马上去接你。 不一会儿,朱玺就坐着那辆黑色的轿车来了。司机刘叔叔似乎看透了她和朱玺的某种关系,朝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她也尴尬地朝他笑了笑,然后小声对朱玺说:“你让刘叔叔回去吧。” 朱玺说:“他送我们去酒吧。” 桑丫有些恼火地说:“你来跟我见面,为什么总让人开车送你?你没有腿吗?” 朱玺说:“好好好,听你的。”然后,他对司机说:“刘叔叔,你回去吧。老爸要是问我,你说我跟同学去踢球了。” 司机又笑了笑,说:“好的。晚上我要来接你吗?” 朱玺看看桑丫,桑丫把脑袋转向旁边,朱玺就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司机就把车开走了。 朱玺说:“我们就去‘汽车酒吧’吧,不太远,可以走走就到了。” 桑丫说:“你有烟吗?” 朱玺说:“你知道我不抽烟的。我去给你买吧,什么牌子?” 桑丫掏出两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大前门。” 烟买回来,桑丫点着一根,狠狠吸起来。 朱玺一边走一边观察桑丫的眼睛,小心地问:“你今天心情不愉快?” 桑丫说:“始终就是这样子。” 朱玺说:“我能猜到原因。” 桑丫扫了他一眼:“我都不知道什么原因,你怎么会知道?” 朱玺说:“因为他。” 桑丫说:“谁?” 朱玺说:“那个北方的男人,中医。” 桑丫没说什么,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朱玺伸出手,说:“给我一根,我陪你吸。” 桑丫推开他的手,说:“不学好。” 朱玺说:“你身上有严重的恋父情结。” 桑丫说:“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 朱玺说:“你应该给他做干女儿。” 桑丫说:“我不会那样做。我都拒绝叫他叔叔。” 朱玺说:“以后你会嫁给他吗?” 桑丫说:“太遥远了……” 朱玺说:“还有四年。” 桑丫说:“四年?什么意思?” 朱玺说:“二十岁,法定结婚年龄。其实,再过两年,你就成人了。” 桑丫仰头看了看天,静静地说:“我对他这场漫长的等待,胜过了一场热烈的爱情。” 朱玺说:“你可以考到北京去啊。” 桑丫说:“我肯定要考到北京去。可是,他不理我了。” 朱玺说:“为什么?” 桑丫说:“不知道。今天,我在qq上跟他说话,他一直不回我。” 朱玺说:“这说明不了什么。” 桑丫说:“也许是我对他太**了,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忧虑和难过……” 朱玺说:“你该向我学习。” 桑丫说:“什么?” 朱玺说:“你从来就没理过我,可是我并没有长吁短叹。” 两个人很快走到了“汽车酒吧”。 半个吉普车镶嵌在高高的墙壁上,成了这家酒吧的标志。 朱玺跨进酒吧的木门,转过身,见桑丫站在路上朝后看,就喊道:“桑丫,你怎么了?进来啊!” 桑丫似乎没听见。 暮色的马路上,那辆婴儿车又出现了!它忽左忽右地朝前滚过来。 马路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可是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辆没有主人的婴儿车。 红底黑花的车篷,前面垂着纱帘,里面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婴儿,桑丫隐约看到,那个婴儿直直地盯着自己…… 朱玺跑过来,拽了她一下:“你看什么呢?” 桑丫低声说:“你看到那辆婴儿车了吗?” 朱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说:“哪有什么婴儿车啊?只有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老头——你是说它吗?” 桑丫惊异地问:“你说那是一个老头?” 11 目击(3) 朱玺反问:“那不是老头是什么?你的眼睛近视了吧?” 桑丫收回目光,几步就走进了酒吧。朱玺也跟着走了进来。 那辆孤独的婴儿车,慢慢从酒吧门前滚了过去。桑丫看到,那个婴儿经过酒吧的窗子时,还扭头朝她望了望。 两个人找一个角落坐下了。侍应生走过来,朱玺说:“两瓶carlsberg。” 桑丫说:“三瓶。” 朱玺愣了一下,说:“那就四瓶吧。” 桑丫朝侍应生竖起三个手指,说:“三瓶,三个杯子。” 侍应生说:“好的,请稍候。” 侍应生离开后,朱玺问桑丫:“为什么?” 桑丫说:“还有那个看不见的朋友也来了。” 朱玺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你别吓我啊。” 桑丫说:“他肯定来了。” 朱玺左右看看,酒吧里人不多,大家都在静静喝酒聊天,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靠窗的一个孤独男子,偶尔抬头朝他们这里张望。 侍应生把酒端上来了。他在朱玺面前摆了一个杯子,在桑丫面前摆了一个杯子,把第三个杯子摆在了桑丫旁边的桌面上。 桑丫把三个杯子倒满酒,朝朱玺举了举,两个人碰了一下,接着,她把杯子举到旁边,和那个无人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口喝掉了半杯。朱玺看了看那个杯子,喝了一小口。 朱玺说:“桑丫,你知道尾行游戏吗?” 桑丫说:“知道。” 朱玺说:“咱班里至少有一半男生,都在玩这种成人游戏,日本illusion公司出品的,现在已经出第四款了。被尾行的女孩有小爱、小禀、小莎、夏娜、saber、枣真夜、凌波丽、小樱公主、拉克斯、米娅姐妹……游戏中还有**工具、q币和各种游戏的点卡。” 桑丫说:“跟踪狂?” 朱玺说:“差不多。我觉得,并没有什么隐身人,而是有人在尾行你。” 桑丫说:“尾行不可能不露一点儿马脚,可是我从来没看见过他的一只耳朵!” 朱玺说:“这些人很专业!你在大街上回头看,他可能钻进垃圾箱里面;你走在小区里,他可能蹲在你旁边的树上。你在家里洗澡,他可能藏在窗帘后面……” 桑丫说:“目的是什么?” 朱玺说:“我不知道。他们想要的,估计就是尾行的过程。” 桑丫说:“我看过新闻,有很多明星被跟踪。专家说,这些跟踪者百分之七十五都是精神病。”突然,桑丫盯住了朱玺的眼睛:“你在现实中体验过尾行吗?” 朱玺愣了愣,急忙说:“我没有。我只是玩过游戏。” 停了停,桑丫说:“朱玺,你有没有录像机?” 朱玺说:“干什么?” 桑丫说:“别问了,你如果有的话,就借给我用一下。” 朱玺说:“有,微型的,明天我就拿给你。” 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一直到深夜。桑丫把手机关了,不然妈妈隔五分钟就会打个电话来。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朱玺说:“桑丫,我们回去吧?” 桑丫说:“再待会儿。” 朱玺说:“哪有踢球踢到半夜的……” 桑丫想了想说:“扫兴。好吧,我们走。” 朱玺扬扬手,把侍应生叫了过来。 桑丫说:“我们aa制。” 朱玺说:“你瞧不起我。” 朱玺话音刚落,桑丫已经把自己的酒钱递给了侍应生。朱玺苦笑着摇摇头,说:“我能做的,只有送你回家了。” 桑丫说:“这里离我家近,不用你送,我自己回去。” 朱玺笑道:“你不怕被人尾行啊?” 桑丫说:“这个人已经长在我后背上了,我已经习惯了。” 朱玺说:“要是真遇到歹徒怎么办?” 桑丫说:“要是我遇到了歹徒,就算你在旁边,你敢打吗?” 朱玺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帮你打啊,至少多个帮手。实在不行,我还可以跑开喊人来。” 11 目击(4) 桑丫说:“瞧你那点儿出息,连句大话都不敢说。” 两个人走出酒吧,剩下满满一杯酒摆在桌子上,似乎在等待什么。 桑丫抬头看到马路对面坐着一个男子,他直直地盯着桑丫看。 这个人大约三十多岁,穿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他个子挺高,眉毛浓密,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咄咄逼人,似乎能看透桑丫的灵魂。 桑丫只看了他一眼,急忙把视线垂下来。 她感觉自己很奇怪,一个偶然出现在路边的男人,竟然在她心里荡起了如此巨大的波澜!她觉得他的眼神好像来自前生或者来世,她抵挡不住这样的眼神。 难道是自己喝醉了? 仔细想想,其实这个人很奇怪,他的着装考究,可是却很脏,衬衫袖子上还有一条很长的口子。他的胡子应该好多天没刮了,乱蓬蓬的。 这时候是十二点整。 桑丫拦住一辆出租车,对朱玺说:“上。” 朱玺说:“我不放心你。” 桑丫打开车门,看了看他说:“你需要我送吗?” 朱玺愣怔了一下,弯腰钻了进去:“你小心啊。” 看着出租车载着朱玺远去,桑丫迈步离开之前,又看了马路对面那个人一眼,她现在不能确定,这个男子是个艺术家,还是一个流浪汉,或者是什么公司的经理…… 这个男人依然在看着她。 桑丫再次避开他的眼神,朝家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回味那个男人的眼神。也许,他的表情,或者他的眼神,或者脸上的某个部位,有点儿像爸爸,才使自己有那样激动的感觉。可是,仔细回想,他哪里都不像爸爸。他带给桑丫的心理冲撞,仅仅是一个陌生男人的。 花都不大,这时候街上的人已经非常少了。 走着走着,桑丫似乎又听到背后传来了小心翼翼的脚步声。 她不再琢磨刚才的男人,加快了脚步。这个看不见的人跟随她太久了,并没有什么危险,她有点儿适应了他的存在。 桑丫两岁的时候,在医院里丢过一次,其实她是趁爸爸和医生交谈的时候,跑到另一个诊室去了,当时爸爸差点儿被吓得晕过去。找到桑丫之后,爸爸竟然哭了,他说:爸爸这辈子都不会撒开你的手了!果然,从那以后,只要是在外面,爸爸总是紧紧拽着她的手。她感觉,爸爸很像《海底总动员》里的小丑鱼。 后来,她上幼儿园了,吃完晚饭,其他孩子都在小区里奔跑玩耍,只有她后边总是跟着一个爸爸。妈妈为此跟爸爸还吵过架,她说这样下去桑丫就会缺乏独立性。有一天,爸爸终于撒手了,让她一个人到外面玩。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背后总有人跟随,回头找,却看不到人。终于有一天,她看到爸爸在假山后露了一下脑袋…… 如今,一堵高墙隔开了她和爸爸,爸爸再也不可能跟着她了。 走进那条小巷,背后的脚步声真切了一些,从声音判断,这个人一伸手几乎就能抓到她了。在这样的深夜里,在没有一个人的小巷中,一个人和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距离如此之近,显然是有歹意的。 桑丫猛地回过头,果然在两三米之外站着一个人!他看到桑丫回头,一下就停住了。 他不是刚才坐在酒吧对面的那个沧桑男人。 他大约二十多岁,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一双廉价皮鞋,头发长长的,贼眉鼠眼。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 桑丫突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很突兀:“你是谁?” 那个人沉默着,突然抽出一把刀,颤巍巍地说:“我要钱!” 桑丫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两条腿立即抖了起来,跑都不会跑了。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刚才应该让朱玺送自己回家的…… 那个人一步步逼近过来。 桑丫说:“我把钱给你!你别过来!” 桑丫话音刚落,突然,这个歹徒就像中风了一样,踉跄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挣扎了一下,想往起爬,却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桑丫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12 常役 稀稀拉拉下了一夜雨。第二天,雨还继续下,天好像漏了一样。 路上塞车,娄小娄迟到了。 诊室里,没有一个患者。 娄小娄松了口气,快步走进诊室,脱下外套,换上了白色工作服。这时候,手机短信响了,他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娄小娄,我要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他坐在椅子上,回道:你是哪位? 对方:我不想说我是谁。我只想对你说,现在要高考了,你必须拒绝桑丫考到你身边去。 娄小娄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争风吃醋的男人。或者,是桑丫的爸爸出狱了?他对“必须”这个词很反感,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桑丫什么人? 对方:我跟你一样爱她。我现在就在她身边。 娄小娄:抱歉,我现在要工作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吧。 对方:你必须答应我。 娄小娄摇摇脑袋,无奈地回道:北京有那么多大学,我有什么权力阻止一个人考到北京来? 对方不回话了。 过了好半天,短信才又一次响起来: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是常役。 娄小娄刚刚看清这行字,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咔嚓!”诊室都哆嗦了一下。接着,雷一个连一个地炸响。 娄小娄傻住了,他不想再发短信了,直接拨了过去。可是,连续几次,电话刚一响,对方就挂断,显然是不想接电话。他只好继续发短信。 本来,娄小娄是不信鬼神的,现在却接到了死去多年的弟弟的信息,他的思想顿时乱了套。不可能是有人恶作剧,除了林要要,没有一个人知道娄小娄和桑丫的交往,而林要要却不知道常役的事情。 娄小娄:是你?!你……去哪儿了? 对方:花都。 娄小娄:你是十七岁那一年去的? 对方:嘿嘿,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是的,那一年我十七岁。 娄小娄:你是……怎么去的? 对方:不是坐火车,不是坐飞机,不是做轮船,你猜我是怎么去的? 娄小娄没有回答。 对方很快就把答案发送过来:我是漂去的。 娄小娄:你不会游泳的。 对方:肚子喝满了水,自己就浮起来了。顺着那条河,漂啊漂啊,几天就漂到了。 娄小娄的心里涌上巨大的惊恐,停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你在那边……冷吗? 对方:哥哥,花都在南方,这里又湿又热啊。 娄小娄想探出一点儿实质性的话来,就说: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妈妈,她身体不太好,总犯胃病。 对方:我给她写信了啊,还告诉她,胃疼按内关穴最有效。 娄小娄突然问:你认识桑丫? 对方:我一直跟踪她啊。当然,她是看不见我的。 娄小娄:你跟踪她干什么? 对方:我一直就喜欢偷窥女孩子,你应该知道的。桑丫太美了,她放学的时候,我尾行在她的背后,观看她的身材。别人的臀部是固体的,她的臀部是流动的;她睡觉的时候,我站在她的床边,观看她的睡态。一进入梦境,她的脸上就呈现出桃红柳绿来;她去卫生间的时候…… 娄小娄没有看下去,低低骂了一句:“去死吧!”然后,把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短信又响了。 娄小娄想了想,还是把手机拿了过来,继续跟他对话。 对方:从现在起,你不要再理她了,她是我的,永远的。 娄小娄压制了一下情绪,问:世界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盯上她了? 对方:我去那个世界的日子,十六年前的7月7日。她来这个世界的日子,是十六年前的7月7日。我们在两个世界交接处擦肩而过,见过一面,我记住了她的相貌和气味,从此她就摆脱不掉我了。你和她断绝往来吧,她属于我。 娄小娄马上想到,常役死的时候,确实是十六年前的7月7日,而桑丫的生日也是十六年前的7月7日。这就是命运的安排?说不定,他和桑丫的相识,也是命运特意安排的,为了让他拯救她逃离这个追索的阴魂。 娄小娄:你得逞不了。 从此,对方就像一缕阴魂飘散了,再没有回复。 13 相貌比对(1) 第二天,朱玺果然把录像机给桑丫拿来了。 放学的时候,桑丫把录像机塞进书包里,朝后露出摄像头,然后慢慢朝家走。 然而,这一天,她并没有听到那个人的脚步声。 妈妈今天在单位加班。 桑丫回到家,上网。 娄小娄在线。 她没有跟他说话,面对电脑静静地坐着,等待。 跳跳安静地趴在角落里,眨巴着眼睛,看她。 娄小娄说话了:桑丫,你来了? 桑丫给他发了一张怒气冲冲的表情。 娄小娄:跟谁生气了? 桑丫:跟妈妈吵架了。 娄小娄:为什么? 桑丫:昨天我去酒吧喝酒,回来有点儿晚了,她就对我大嚷大叫。我觉得,她根本不理解我,无法沟通。 娄小娄:其实,我的骨子里也是反叛的。不过,现在渐渐明白了一些事。你如果能理解母亲对你的不理解,你就是成熟了。 桑丫:你也变成家长嘴脸了。 娄小娄:昨晚为什么喝酒? 桑丫:因为你。 娄小娄:跟我扯上关系了? 桑丫:我跟你说了四句话,你都不理我。我以为你从此不再理我了呢。 娄小娄:误会! 桑丫:编。 娄小娄:我的qq号码好像被人破解了,昨天我怎么都登陆不上去,系统告诉我,有人已经登陆了。 桑丫:那个人不是你? 娄小娄:你看见我上线了? 桑丫:是啊。 娄小娄:昨天我一直没有上qq。 桑丫:我以为你又跟哪个女孩聊天去了。 娄小娄:现在,跟我聊天的只有你一个人。 桑丫:鬼相信。 娄小娄: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要害怕。 桑丫:你越这样说我越害怕。 娄小娄:我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叫常役,他十六年前淹死了。昨天我接到一个人发来的短信,自称是常役,他说他在花都,一直在尾随你。 桑丫:啊! 娄小娄:我觉得可能是有人在搞恶作剧,只是想不到是谁。这个人对你很了解,对我也很了解。 桑丫:可是,我真的感觉背后有个看不见的人啊! 娄小娄:我从来不信鬼神,那套逻辑太浅薄。但是,现在这件事确实让人很难理解,就像一根绳子,穿越千里,一头系住了我,一头系住了你。 桑丫:你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和你长得像吗? 娄小娄:很像。他像母亲,我也像母亲。 桑丫:你有没有视频? 娄小娄:有。 桑丫:我想看看你。 娄小娄:为什么直到今天你才想看我? 桑丫:昨天半夜我回家,看到一个人坐在马路对面,直觉告诉我,他就是那个一直跟踪我的人!我看看你,就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你说的常役了。 娄小娄:我家里有些乱。 桑丫:我不看你家,只看你。 娄小娄:你有视频吗? 桑丫:没有。那是小孩子玩的东西。 娄小娄:你老了。 视频开始连接。 桑丫的心 很快,视频接通了,娄小娄的图像一下就从qq屏幕里跳出来。一双温和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厚墩墩的性感嘴唇…… 桑丫愣住了。 这个人跟她的想象不完全一致,应该说,真实的他更让桑丫着迷。 而昨夜那个人,跟娄小娄太像了。只是,面前的娄小娄服饰整洁,满面春风,双眼精神;而昨夜那个人衣着邋遢,脸色枯槁,眼神沉郁。 娄小娄:怎么了? 桑丫:你家里确实够乱的…… 娄小娄:你昨天看到的那个人跟我像吗? 桑丫:简直就是一个人。 沉默了一会儿,娄小娄说:即使你真的见了鬼,那也不过是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力量,根据人类的想象做出的一个鬼脸罢了。实际上,这个世界比所谓的鬼神体系更辽阔,更深邃,更复杂。 13 相貌比对(2) 桑丫:你说,人能战胜命运吗? 娄小娄:我相信,人的命运有定数,但是,如果我们能够预知,也可以通过主观的努力改变它。这就像下棋,马只能走“日”,象只能走“田”,炮只能隔山打,车只能走直线,卒只能一步一步走,将只能在老巢活动,士只能守卫走斜线。但是,你走哪步棋却是自己决定,每一步都决定着你的输赢吉凶。 关掉电脑之后,桑丫接到了朱玺的电话。 朱玺出事了,正在医院里。 桑丫给妈妈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自己的去向,然后打车就赶过去了。 她来到花都第二人民医院,在急诊观察室见到了朱玺,他躺在病**,脸上包着纱布,上面渗出血迹,只露出一双青肿的眼睛。 他的父母都在,还有一些桑丫不认识的人。 桑丫这是第一次见到朱玺的父母,跟她的想象差不多——肚子很大,满脸油光。她母亲一看就知道做过整容,垫出了一个欧式的高鼻子,造出了一个古典的樱桃小嘴。她全身都是金光银色。 桑丫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问朱玺:“怎么回事?” 朱玺说:“我撞鬼了……” 接着,朱玺就哭咧咧地讲起了他的诡怪经历: 放学后,朱玺和几个男同学出去玩,很晚才回家。**hi.baidu**/云深无迹 路上黑糊糊的,没有一个行人。他走着走着,突然撞到了一个强壮的身体上,却看不见人。他的头发一下竖起来,转身就朝后跑,却被一条腿绊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满脸都是血。 他爬起来,撒腿朝前跑,没跑出几步,又被那个看不见的身体挡住了! 他一边喊救命一边又朝后跑,这个人却从背后搂住了他的脖子,那只看不见的胳膊像钳子一样,很快他就喘不出气了。 这时候,一辆出租车开过来,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只胳膊终于松开了,他踉跄了一下,就坐在了地上。 出租车停下来,司机探出脑袋问:“小兄弟,你一个人在这里跳舞吗?喝醉了?” 他奄奄一息地说:“送我去医院……” 朱玺的父亲愤怒地站起来,在病房里来回踱步,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如果让我找到这个人,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旁边有人毕恭毕敬地说:“朱总,是不是……请个高僧来看看?” 朱玺的母亲也说:“就是就是!这孩子明显是撞到什么不好的东西上了,赶快去天灵寺找个高僧吧,你不是给他们募捐了很多钱吗?” 桑丫说:“朱玺,不用怕,好好养伤。不管你撞见的东西是人还是鬼,只有你强硬起来,才会占上风。” 朱玺的母亲看了看桑丫,问:“你是不是朱玺经常提起的桑丫呀?” 桑丫说:“阿姨,是我,朱玺的同学。” 朱玺的母亲立即笑了,她上下打量着桑丫,意味深长地说:“朱玺说,你是班里最优秀的女孩子,这小子的眼光还挺准!以后,你没事就到阿姨家玩,好吗?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桑丫笑着说:“谢谢阿姨。” 坐了一会儿,桑丫找个空当,赶紧溜了。 14 尾行被尾行(1) 林要要多了一个习惯:照镜子。 在奔跑各个医院的路上,只要有空,她就会拿出镜子来,端详自己的容貌。 圆脸,白嫩,淡眉毛,小嘴,牙齿洁白……她觉得自己不难看,还有几分姿色。她想不通娄小娄为什么不喜欢自己。她怀疑,娄小娄一定和哪个女孩暗中勾搭着。 据她了解,娄小娄在单位并没有什么绯闻。 那么,这个狐狸精是谁呢? 林要要开始思考狐狸精问题。 现代女性都很独立,她们在光天化日下和男人并肩做着大事,大部分智慧都用来跟男人竞争了。 而狐狸精似乎天天没事做,躲在幽暗的地方,所有的智慧都用来算计如何让男人迷上自己。男人被重视到这种程度,备感兴奋。 但是,他们表面上对狐狸精十分排斥,那其实是给女人看的,而心里都在急切地呼唤狐狸精出现。也许,这是男人的真实审美,天然的**取向。 可是,由于男人的伪装,给女人造成了一种错觉,她们认为不管男人和女人都是不喜欢狐狸精的,狐狸精是一种万人恨的女人,于是她们都朝着相反的方向塑造自己了,南辕北辙。 林要要知道,自己是一个工作型,绝不属于狐狸精的那种类型。她也知道自己永远学不会那一套。 相思是一种脑力劳动。林要要减了一年肥毫无效果,最近却明显瘦下来。 有一天,她去找娄小娄,娄小娄不在家。她就坐在楼道里一直等,每当声控灯一灭,她就跺跺脚把它震亮。 在她跺了几百次脚的时候,娄小娄终于回来了,这时候已经是午夜。她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还把他吓了一跳。 林要要什么都没说,只是仔细打量娄小娄的脸,还有他的衣服。她试图发现一根狐狸的毛发。估计,娄小娄离开那个狐狸精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了,林要要没发现任何东西。 娄小娄问:“你在找什么?” 林要要笑了笑,说:“找她。” 她坚信那个狐狸精的存在,因此她决定跟踪娄小娄。 这天晚上,她蹲守在娄小娄的楼下,盯着娄小娄的窗子。里面的灯亮着,他在家。前后有七个人走进这幢楼的楼门:一对老夫妻,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头,这四个人都不是怀疑对象。另外,先后有三个女孩,大约都在二十岁左右,其中两个很漂亮,其中一个明显不是这里的业主,她一边观看楼号,一边进了楼门。她拎着一个包,看得出,刚刚化过妆,林要要似乎嗅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 她很可能是来找娄小娄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娄小娄的灯就灭了。这么早,他关灯干什么? 林要要决定去他的门口,听听里面的动静。 她正要朝楼门走过去,却看见娄小娄出来了。西装笔挺,皮鞋锃亮。 这么晚了,他去干什么?毫无疑问,去幽会。 林要要急忙跑出小区,上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你等一下,跟着另一辆车走。” 不一会儿,娄小娄驾车从地下车库出来了,林要要对司机说:“跟在它后面。” 娄小娄似乎故意想甩开她,拐弯抹角,终于在郊区一条街道旁停下了,他下了车,走进了一条胡同。 林要要付了钱,下了车,远远地尾随他。 娄小娄走到一个四合院门楼前,掏出电话打起来。不一会儿,门就开了,林要要没看见开门这个人是男是女。娄小娄走进四合院之后,门又关上了。 林要要不能继续跟踪了,只有在胡同里等待。 胡同很长,很黑,只有她一个人在徘徊。夜里有些冷,她裹紧了外衣。 胡同深处,好像有蹑手蹑脚的走路声,但是她看不见人影。 她顿时害怕起来,难道自己被人尾行了? 她想报警,却不知道这是什么街道,什么胡同。她想给娄小娄打电话,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了这个胡同里。 14 尾行被尾行(2) 林要要一害怕就想撒尿。 她朝旁边看看,胡同里有一座公共厕所,没有灯,黑糊糊的。她一边回头张望一边走到厕所门口,打开手机,借着微弱的屏幕光亮,跨了进去…… 她从厕所出来之后,继续朝胡同深处张望,没想到,有个人突然在背后把她抱住了,同时一把尖刀顶在了她的脖子上。 这个人低低地说:“要命就别叫。” 林要要的两条腿一下软了,她颤颤地说:“大哥,千万不要伤害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对方**猥地笑了笑,说:“我要插。” 林要要说:“你放下刀子,我跟你说几句话,然后我们做,好不好?” 对方把她拖到了厕所旁边的一个死角,挡着她的出路,放了手。 她回过头,和这个歹徒面对面了。夜太黑,她看不清他,这个人大约二十岁出头,体形高大,健壮如牛。 林要要突然冷静下来,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吗?” 歹徒没说话。 林要要说:“我在尾行一个男人。在正常人看来,我的内心有些变态。” 歹徒歪了歪脑袋,问:“什么叫尾行?” 林要要说:“就是跟踪一个人,就像你跟踪我一样,在跟踪中享受偷窥的乐趣。” 歹徒问:“有什么乐趣?” 林要要说:“比如,我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比如,一路上我都在观察他的身体,比浏览黄色网站刺激多了,因为真实。” 歹徒问:“女人也喜欢干这样的事吗?” 林要要说:“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喜欢。” 歹徒突然问:“你说这些干什么?” 林要要说:“我想让你对我有所了解。你比我跟踪的那个人还健壮。刚才你在背后抱住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昏眩。实际上,我经常梦见被一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强行进入,不容抵抗,那种感觉非常刺激……” 歹徒有些信任林要要了,他说:“遇到你是我的幸运,我们开始吧!我很大,保证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要要说:“不过,现实和梦想是两回事,此时,我确实很紧张,你要温柔些。希望我俩都把今夜当成偷情,在这样一个又脏又乱的环境中,肯定很新鲜。” 歹徒说:“靠,你比我还变态!” 林要要慢慢走上前,跷起脚,一边亲吻歹徒的胡子,一边抚摸他的下体。 歹徒有些冲动,收起刀,说:“把裤子脱下来。” 林要要说:“我不好意思,你先脱。我要看看它。” 然后,她后退一步,盯住他的下体。 歹徒手忙脚乱地把裤子褪到了脚腕子处,那个东西果然很大,炫耀地朝前挺着。 林要要猛地抬起脚来,朝那个东西踹去,歹徒惊叫一声,急忙弯腰,用双手护住它,却坐了一个屁股蹲。 林要要从旁边跳过去,撒腿就跑。 歹徒不可能追上来了,他的裤子成了他的羁绊。等他提起裤子,系好腰带,林要要早没影了。 林要要跑到街上,上了一辆出租车,眼泪哗哗流下来。 第二天,林要要就在路边买了一把蒙古刀。木制刀柄,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宝石。牛角刀鞘,花纹精美,配着红缨穗。 晚上回到家,她开始磨刀。 安静的夜里,只有霍霍的磨刀声。两个钟头过去之后,蒙古刀开刃了,雪亮雪亮,充满了杀气。 她要随身携带这把刀,以后跟踪娄小娄的时候,如果再遇到歹徒,她将用这把蒙古刀进行自卫还击。 可是,后来她跟踪了娄小娄很多次,却再也没有遇到歹徒。 不过,她一回到家,还是忍不住要磨刀,渐渐成了一种嗜好,而且磨刀的技术越来越高超。她一天不磨刀,就像瘾君子离开了毒品一样难以忍受。 渐渐地,林要要的生活只剩下了两项内容:跟踪、磨刀。 越跟踪,她的内心越黑;越磨刀,那把刀子越亮。 前面是娄小娄的背影。 蒙古刀在她的皮包里晃动,刀锋指向娄小娄。 15 一双新皮鞋(1) 高考临近了。 母亲变得更加严厉,天天监视桑丫的学习,不许外出,不许上网。 同学们都进入了临战状态,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气息。 桑丫并不着急,她对自己有把握,按部就班地上学、回家。 那个看不见的人似乎好久没有出现在背后了,桑丫就像剪掉了尾巴一样轻松。 这天晚上,妈妈去姥姥家了,桑丫在家里偷偷上网。 娄小娄没在线。此时,他正驾车行驶在路上,背后跟随着一辆出租车,车里闪现着林要要那双猎手一样的眼睛。娄小娄要去一个喜欢奇门遁甲的朋友那里聊天。 她登陆了自己的博客。 她的博客只有十几篇文章,只有一百多次点击。 她看到了一则新留言: 博主: 你好。从你开博那一天,我就把你添加到收藏夹了,没事我就会来看一看。很喜欢你的文字,很喜欢你的心性。遗憾的是,我不能跟你交往,你永远在明亮处,我永远在黑暗处。你要记住,2007年4月23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那一天,你将遇见我。看到请回复。 2007年4月23日 看到这个日期,桑丫的心里又冒出了一种抵触感。 她给这个神秘的人写了回复: 谢谢你关注我的博客。 不知道你是谁,期待相遇,成为朋友。 刚刚回复完,就听到传来了开门声,妈妈回来了。桑丫手忙脚乱地退出博客,关掉电脑,然后拿起一本书,跑进了卧室。 妈妈走进家门,一边换鞋一边用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扫视,然后走到电脑前,伸手摸了摸主机,脸色一下就阴了。 放学的时候,桑丫总是走得很慢很慢。 她不愿意回家,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走在路上。夕阳在楼群中露出半张脸,光线柔和,就像爸爸的笑容。微风轻轻吹在面颊上,无比惬意。 她一边走一边想心事。 朱玺最近不太纠缠她了。他从小就被大人宠着,对什么事都不可能执著。最近他好像又喜欢上了班里的另一个女生,放学的时候,桑丫几次看见他带着那个女生一起坐进他家的车。那个女生叫帕丽,挺漂亮,她的父母是进城务工的农民,生活很贫困。不过,前几天,她突然有了一部新手机。看来,那是朱玺给她买的,他那些散发着手机味道的短信,终于有了可以发送的号码了…… 桑丫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管前方是什么。 可是,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着她,她必须走进去。 走到巷口的时候,她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继续胡思乱想。 不知不觉,天就擦黑了。 天一黑,她就感觉到了那个人的存在。 今天,她没有带录像机,前些天已经还给朱玺了。 她站起来,快步走进了小巷。那双眼睛始终晃动在她的脊背上。她没有回头,她知道回头也看不见什么,照常朝前走。 走出一段路,背后的声音复杂起来,她转过身,大吃一惊,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几十只猫,都是白色的,它们迈着猫步,静悄悄地朝前走,一双双眼睛都阴翳地盯着她。 这是城市,哪来这么多的流浪猫? 桑丫呆住了。 这群猫慢慢走过来,经过她的两旁,继续朝前走,像一片白色的云团飘了过去,没有一只猫回头。 它们走过去之后,桑丫看见远处有两只黑糊糊的东西,朝回走了几步,她看清那是一双黑皮鞋,它们摆在巷道中央,鞋尖朝着她。 她一直习惯垂着头走路,因此,她断定刚才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这双鞋。 她一步步走近这双鞋,打算看个仔细。 通过目测,她猜这双鞋大约四十三码,这个尺寸与那天半夜在面粉上显现出来的脚印差不多!不知道是不是风吹的,桑丫看到鞋带在动。 就在她停在这双鞋跟前时,两只皮鞋突然动起来,退着走到墙壁下,然后转过去,蹬了几下就爬上了墙头,跳进里面的院子里。 15 一双新皮鞋(2) 那绝对是人的动作! 桑丫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很疼,这不是噩梦。 她一直呆愣着,不知道是没有回过神,还是在等那双皮鞋出现。她忽然后悔起来,刚才她应该朝皮鞋上方摸一下,说不定能摸到一个身体! 第二天,小巷里一户人家的女主人,早晨出去买菜,打开门,看见一双崭新的皮鞋丢在院子里,她捡起来看了看,又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突然返回家中,大喊大叫起来:“昨天夜里家里进贼了!” 老公正在睡觉,不耐烦地问:“丢什么东西了?” 她说:“没发现丢什么……不过,我在院子里发现了这双皮鞋!” 老公爬起来看了看,又穿在脚上试了试,竟然很合脚,于是说:“人家什么东西都没偷,还给你送来了一双新皮鞋,你管人家叫贼,冤不冤哪?” 说完,蒙上被子继续大睡。 “皮鞋”事件,让桑丫受到了惊吓,她高烧了。 第二天一放学,她赶紧回家。她再也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了。 这天,她放学回到家,妈妈刚给她打开门,跳跳就对着她乱叫起来。 妈妈抱起它,摸了摸它的毛,轻声说:“乖宝贝,你这是怎么了?连姐姐都不认识了呀?” 然后,她指着桌子上的饭菜说:“快吃饭吧。” 桑丫放下书包,说:“妈,我今天有点儿头疼,想休息,不吃了。” 妈妈说:“怎么能不吃饭?喝点儿粥再躺下!” 桑丫已经走进卧室,在**躺下了。 妈妈走进来,摸了摸她额头,说:“是不是中暑了?我给你弄点儿药去。” 桑丫说:“不需要,躺一会儿就好了。” 妈妈说:“不行!你马上要高考了,身体最重要,千万不能马虎!”一边说一边出去拿药。 跳跳站在客厅里,依然对着半空叫个不停。 桑丫的心里一冷——难道他又来了? 妈妈端来了粥,拿来了药,桑丫吃下后,拉上窗帘躺下来。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跳跳一直在叫,一会儿跑到沙发的拐角叫,一会儿跑到阳台叫。妈妈恼怒了,对它吼:“你总叫什么?见鬼了?” 天黑之后,妈妈抱起跳跳,回了自己的卧室。她关上门后,跳跳又叫了好半天,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房间里恢复了沉寂。 桑丫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来到了一条陌生的小街上,两旁是低矮的店,都打烊了。有一家店门口挂着灯笼,幽幽地亮着。她看了看牌匾,是一家鞋店。于是,她趴在窗户上朝里望去,想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鞋子。这一看不要紧,倒吸一口凉气——货架上都空了,所有的鞋子跑到了地上,一双男鞋搭配一双女鞋,一对对在地上跳着舞…… 她还梦见了一个足球场,高处亮着水银灯,苍白得就像死人的脸。环形看台上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观众。足球场上,奔跑着十几双球鞋,纷纷争抢一只足球——她自己穿着一双红色绣花鞋。她想逃离这场诡异的球赛,可是却找不到出口。这时候,有一双球鞋径直朝她走过来,停到她跟前,说:“绣花鞋,我们一起踢好吗?” 她还梦见她走进了一片坟地,阴风阵阵,荒草萋萋。她看到,每个墓碑前都有一双鞋子,每一双鞋子的鞋尖都朝上。她怕极了,转身想跑,那些立起的鞋子纷纷倒下来,鞋尖转向她,一下下整齐地跳着,朝她逼近过来…… 半夜的时候,有人冲进了桑丫的卧室,桑丫被惊醒了,一下就坐起来,大声问:“谁?” 妈妈说:“我!” 她转身把门锁上,然后就摸起了电话。 桑丫感觉到出事了,急切地问:“妈妈怎么了?” 妈妈一边拨号一边低声说:“家里进来人了!” 桑丫说:“在哪儿?” 妈妈颤巍巍地说:“在书房里!” 电话通了,妈妈大声说:“110,快来人!密云小区33号楼702!” 15 一双新皮鞋(3) 放下电话,她四处寻找武器,只看到一副网球拍,她拿起来递给桑丫一只,把另一只紧紧抓在了手中,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死寂无声。 妈妈一动不动,继续听。 警察的速度非常快,不到十分钟,他们就敲响了门。 妈妈立即跑出卧室,冲到门口把警察放进来。 来了三个警察,一个胖的,两个瘦的。他们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妈妈说:“刚才我起来上厕所,听到书房有动静,就走过去看了看,竟然看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 三个警察同时拔出手枪,悄悄逼近了书房。 桑丫起来了,站在卧室门口紧张地看。 三个警察在书房门口停住,胖警察抬脚就把门踢开了——里面没人。 警察打开灯,四处搜查了一番,确实没人。一个瘦警察撩开窗帘,看了看窗子,窗子完好无损。接着,他们又检查了所有的房间,还是没人。 三个警察都收起了枪,胖警察对妈妈说:“你能描述一下那个人的体貌特征吗?” 妈妈说:“当时书房很黑,看不清楚……对了,他光着脚,没有穿鞋!” 胖警察问:“你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 妈妈说:“他好像在写字……” 胖警察问:“摸黑写字?” 妈妈说:“嗯。” 几个警察互相看了一眼,胖警察继续问妈妈,其中一个瘦警察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一张纸,上面写满歪歪斜斜的字,瘦警察拿起来走出书房,对妈妈和桑丫说:“你们来看看,这是谁写的?” 妈妈接过去看了看,摇摇头,又递给了桑丫。 桑丫看了看,也摇了摇头。纸上写着: 2007年4月23日。雨。 我闲着没事出来散步,在半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在一条胡同中行走,无比艳丽。你是一朵花,我是一滴雨。我想我必须降落,才可以跟你相遇。亿万滴雨,如果我能砸到你的脑袋上,那真叫运气。就这样,我扑向大地。一阵风推动我偏南,我没有同意。一阵风推动我偏北,我没有同意。正正当当,我俩撞在了一起……天意。 胖警察说:“看来,今夜确实有人潜进了你们家,也许是个流浪汉,也许是个精神病。以后睡觉之前,千万要锁好门窗。” 三个警察离开之后,妈妈走进桑丫的卧室,坐在了她的**。 桑丫安慰说:“妈,你可能看花眼了。” 妈妈说:“他都留下字迹了!” 桑丫说:“前几天,我的几个同学来过咱家,说不定,是他们瞎写的。” 妈妈想了想说:“可能是我神经过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好像这个房子里总共有三个人……” 桑丫说:“这话你不要跟爸爸说,爸爸会以为第三者插足了。” 妈妈拍了一下桑丫的脸:“傻丫头,胡说。” 桑丫说:“妈,你要是害怕,就和我一起睡吧。” 妈妈轻轻应了一声,扯过被子,和桑丫躺在了一起。 桑丫有十年没和妈妈一起睡过了,她轻轻抱住了妈妈。这一刻她忽然觉得妈妈其实很脆弱。 她再也没有睡着。 她又开始思考生命的秘密。 有个叫丸子老婆的人,曾在她的博客上留言: 我们的一生,也许只是某人的一场梦。我们的死亡是因为某人的梦醒了,那人醒来后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对于做梦的人,不过一夜的时间,而对于我们却是一生。那么所谓的来生不过是另一场梦的开始。在另一场梦里,我们会忘记一切,开始新的生命,偶尔遇到熟悉的场景或似曾相识的人,也只不过是两场梦的相似之处罢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丰富别人的一场梦,毫无意义。那个操纵你一生的做梦者,他也许同样是活在别人的梦里。真实的世界套着虚幻的世界,无穷无尽。 那么,昨夜你是否也主宰了你梦中人的一生? 天快亮的时候,跳跳在另一个卧室里,又好像看见了什么,“汪汪汪”乱叫起来。 16 更改(1) 不管是上班的时间,还是八小时之外,林要要总是不停地给娄小娄发短信。 开始的时候,娄小娄偶尔还回复,时间长了,她的短信就全部泥牛入海了。 这一天,林要要偷偷来到北方中医院针灸科门外,一边给娄小娄发短信,一边透过门缝朝里窥视。 里面有三个患者,都是老年人。 娄小娄穿着一身白大褂,洁净而端庄。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束素雅的百合花,白色的诊室中,它的娇黄显得无比可爱。娄小娄是北方中医院唯一养花的大夫。 林要要:“上上个月,我给你发了四百五十六条短信,你总共给我回了六条。上个月,我给你五百一十四条短信,你总共给我回了三条。这个月,我给你发了六百九十三条短信,你一条都没回。” 很快,娄小娄的短信就响了,他拿起手机看了看,随手放在一旁,继续工作。他在给一个老人针灸脖子。 林要要:“帅哥,来点儿互动好吗?” 娄小娄又拿起手机看了看,不耐烦地嘀咕了一句什么,打开抽屉,把手机扔了进去。 林要要:“你可以不理我,不过我还是要不断给你发短信,你就当是一个信徒在对她的神喃喃祷告吧。” 这次,娄小娄的短信响了后,他连看都没看一眼。 林要要沮丧地离开针灸科,眼圈有点儿湿。一个医生迎面走过来,正巧她认识林要要,她问道:“林要要,怎么了?” 她干涩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匆匆走了过去。 这天下班之后,她到超市买了一摞杂志,回到家,趴在**,查找关于男人喜欢什么样女人的文章。 最后,她得到一个很老旧的答案——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 她想来想去,变则通,既然现在娄小娄怎么都不接受自己,那么就要从头到脚改变自己,以崭新的形象出现在他的面前。 第二天,她买来一大堆碟片,都是青春偶像剧,美国的、韩国的、日本的、香港的……连续看了好几夜,她仔细研究每一个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主角,学习她们的表情、说话、服饰、手段。 一周后,她带上自己的银行卡,取出了大部分积蓄,来到商场买了十几套时装,一些高档首饰,还有一瓶巴黎兰蔻香水。 回到家,她仿照电影中女主角的打扮,开始包装自己。 这天下班之后,林要要来到地下停车场,倚靠在娄小娄的车上,等他。娄小娄看到她之后,差点儿没认出来:“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林要要用电影女主角的表情对他微微一笑,说:“我搭你车好吗?” 娄小娄说:“我今天去郊区办点儿事,我朝西你朝东,你搭不了。” 林要要说:“傻瓜,我也可以朝西呀。” 娄小娄说:“你到底想去哪儿?我送你。” 林要要说:“我跟你一起去办事,然后去你家,给你洗衣服。明天是周末了。” 娄小娄说:“昨天我叫了钟点工,都洗了。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找你,谢谢。”然后,他就钻进了车里。 林要要站在了车前,说:“傻瓜,你没发现我不一样了呀?” 娄小娄抬起头,从上到下仔细看了看,笑了。 林要要问:“你坏笑什么?” 娄小娄说:“我感觉有点儿怪……” 林要要说:“为什么?” 娄小娄说:“我总觉得,你穿上了别人的衣服,化上了别人的妆,搽上了别人的香水,挂上了别人的笑——不自然,还不如过去了。” 林要要泄气地说:“臭嘴。” 娄小娄说:“好了小姐,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林要要没有上车,她站到车窗外,说:“娄小娄,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如实告诉我吗?” 娄小娄说:“没问题。” 林要要说:“你喜欢哪个女明星?” 娄小娄笑了:“没有一个喜欢的。” 16 更改(2) 林要要说:“撒谎。” 娄小娄说:“我不喜欢光芒四射的女人,太虚假。相对说,我更喜欢灰姑娘。” 林要要想了想,又说:“你能把你心里喜欢的那种女孩画出来吗?——我知道你会画画的。” 娄小娄说:“你到底要干吗?” 林要要说:“我只想看一眼。” 娄小娄说:“好吧好吧,哪天我画一张给你。” 娄小娄驾车又来到了那个垃圾场。 他把车停在那排工棚一样的房屋前,看到了那个有龅牙的河南妇女,她正在院子里洗一堆空瓶子。 娄小娄喊道:“大嫂。” 妇女抬头看了看他,说:“噢,你是来拉那台传真机的吧?” 娄小娄说:“它还在吗?” 妇女说:“当然了。” 她走回屋里,很快就把那台被砸瘪的传真机抱了出来。 娄小娄接过它,说:“大嫂,谢谢你替我保管它这么多天。” 妇女突然说:“你去找一个大仙,在它身上贴一道符吧。” 娄小娄说:“有必要吗?” 妇女说:“它的身上一定附了什么东西。你把它拿回家,天天待在一起,不害怕吗?” 娄小娄回到家,把传真机抱进书房,端端正正摆在了桌子上。 他不怕它。 他甚至对它有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如同一个前生前世的旧友,你误解他,你怀疑他、训斥他、抛弃他……几个轮回之后,他依然紧紧跟在你的身后,心平气和地跟你聊天…… 他把林要要的嘱托给忘了。 这个女孩忽风忽雨,娄小娄根本没在意她的话。 不过,林要要没有忘。她发来短信,提醒道:娄小娄,别忘了画那个女孩。 娄小娄知道,如果他不画的话,她又有理由没完没了地纠缠自己了。 于是,他苦笑一下,走进书房,支起画板,准备动笔了。 梦想中的她,到底长什么样呢? 这是娄小娄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的心思渐渐凝重起来。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让你在纸上描画出你的梦中情人,这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还有一种近乎庄严的感觉。 从他有了性别意识起,那个女子就出现了,梦里梦外,忽远忽近。她一直很模糊,他只能感觉到她的笑容和芬芳…… 这时候,短信又响了。 他打开看了看,愣住了。短信是这样写的:不要给林要要画像,不然,你就毁了她! 这个人是谁? 他怎么知道,此时自己正要动笔给林要要画像? 他下意识地四下看了一圈,又打开窗子朝外看了看,没有人啊。 他又陷入了冥思苦想。 以前,有个短信曾经提醒自己,不要去南辰商场买表,他没有听,结果把钱包丢了。现在,这个短信又提醒自己,不要给林要要画像!他感觉,今天发短信的人,和那天发短信的人,应该是同一个人…… 不管这个人是谁,娄小娄都不敢轻易动笔了。 第二天,林要要打来电话,追问他画没画出来。 娄小娄说:“我太忙了,过些日子吧。” 第三天,林要要又打来电话,追问他画没画出来。 娄小娄还是说:“再过些日子吧。” 第三天晚上,林要要直接闯进了他的家。 她说:“娄小娄,除了这张画,我还求过你什么?” 娄小娄说:“我想画,怎么都画不出来。” 她说:“你骗我。我要你现在就画!” 娄小娄说:“你别逼我了。” 她说:“你不画,今天我就不走。你信不信?” 娄小娄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好吧。” 他再一次来到书房,支起画板,准备描画梦中的女孩了。 林要要坐在他旁边,等着。 娄小娄的心思有些乱,说:“你干扰我了。你出去,画完了我叫你。” 16 更改(3) 林要要说:“好,我去上网。” 娄小娄把门关上,继续捕捉那个梦中女孩的面孔,追忆她的气质,终于动笔了。 这是一个艰巨的工程。一直过了两个钟头,一个陌生的女孩才显现在画板上。娄小娄久久凝视这个画中人,为自己的画技感到震惊——他相信,他已经准确地把幻想中的那个女孩勾勒出来了! 就像一个离奇的梦,被导演展现在屏幕上。 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像,一点点被电脑复原。 就像一个抓不到的幻影,被道士固定在光天化日下。 就是她。 他把这幅画复印了一份,然后打开门,说:“林要要,给你吧。” 林要要跑过来,接过这幅画,仔仔细细看了半天,不屑一顾地说:“这就是你喜欢的女孩?” 娄小娄说:“差不多吧。” 林要要说:“我以为你喜欢的女孩肯定倾国倾城,没想到这么普通!” 娄小娄说:“她不漂亮吗?” 林要要说:“你觉得呢?” 娄小娄说:“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漂亮。” 林要要说:“这就叫王八瞅绿豆——对眼了。好了,你完成任务了,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离开了娄小娄家之后,林要要坐在了楼梯上,借着灯光,反复端详这个画中女孩的五官。 有一个小男孩跑上来,伸过脑袋看了看,问:“阿姨,这是谁啊?” 林要要说:“这是我,你没看出来呀?” 小男孩看了看林要要,又看了看画中人,摇了摇头,说:“这是谁画的呀,一点儿都不像。”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娄小娄感到很清净。 他想来想去,忽然意识到:林要要的短信中断好长时间了,她好像也好长时间没来北方中医院了。而且,娄小娄走在路上,再也感觉不到背后有人盯梢了。 他认为,林要要已经放弃,从他的生活中蔫巴巴地隐退了。 想起以前对林要要的冷漠,他感到了一丝歉意,想着哪天请林要要一起吃个晚餐。 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却关机了。这有点儿反常。 这一天,他去那家制药厂办个事,顺便去看了看林要要。林要要不在。她的同事说:她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可能跳槽了。 回来的路上,娄小娄一边驾车一边琢磨,她去哪儿了呢? 回老家了? 林要要的老家在东北。她不可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开北京。 被人害了? 近期,并没有发现什么无名女尸之类的新闻。 某种人在你眼前晃动,你可以安心。有一天,这个人突然在你视野里消失了,那么你就要当心了。 想着想着,娄小娄听到背后传来衣服摩擦座椅的声音,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是空的。 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背后传来降落车窗的声音,他又回头看了看,后面还是空的。 他打开了收音机。 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今天中午,有一位家长,送孩子参加高考,在某中学大门外等候的时候,忽然昏厥。医生说,这位家长是由于过度劳累和担忧导致的虚脱,经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娄小娄忽然想到,今天是高考第二天。不知道桑丫怎么样了…… 开着开着,娄小娄竟然迷路了,他在一条立交桥上转悠了好长时间,才驶上回家的路。他快进入小区的时候,天色暗下来。 娄小娄从反光镜中看到了一辆车,也是一辆银灰色的宝来轿车。娄小娄的车快,它也快;娄小娄的车慢,它也慢。它没有开车灯,近近地贴在娄小娄的车尾上,娄小娄始终看不见司机的脸。 是林要要? 娄小娄慢慢停下来。它也停下来,贴在了娄小娄的车后。 娄小娄朝前走,突然加速。那辆车也同样加速。 娄小娄开进小区地下停车场,那辆车依然跟随。娄小娄恼怒了,突然踩了一脚刹车,它“哐”一声就撞上来了。 16 更改(4) 娄小娄下了车,径直走了过去。 他终于看到这个司机了,是个男的。他满身酒气,趴在方向盘上“呼呼呼呼”睡着了。 他推了这个醉鬼一下,说:“醒一醒!” 这个醉鬼含糊不清地说:“我是修传真机的……”又睡了过去。 林要要拿着娄小娄画的那张画像,走进了一家整形美容医院。 接待员是一个漂亮女孩,她牙齿伶俐地向林要要介绍了他们医院的设备、专家、信誉,然后她询问林要要做什么项目。 林要要把手中的画像递给她,说:“依照这个女孩的模样做。” 接待员说:“这个……我请一个专家来跟你谈吧。” 她出去之后,很快就走进来一个中年男医生,十指修长,眼神温和,气质十分让人信任。 林要要把手中的画像递给他,说:“这是我希望中自己的样子,专门找人画了出来,你们能做到吗?” 医生拿起画像看了看,又打量了一下林要要的脸,说:“这个画像和你的长相差距比较大——她是长脸,你是短脸;她是窄额头,你是宽额头;她是尖下巴,你是圆下巴;她是高鼻梁,你是塌鼻梁;她是大眼睛,你是小眼睛……这几乎等于换了一个人。作为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整容医生,我个人觉得你有你的姿色,有你的特点,不如根据现在的基础做,让你变得更完美。” 林要要有些不耐烦:“我只想变成这个画像上的女孩,需要多少时间?” 医生想了想说:“大约六个月时间。” 林要要说:“我现在就交费。” 晚上,娄小娄上网登陆qq,寻找桑丫,桑丫在线。 娄小娄:桑丫,你考得怎么样? 桑丫:过去了。 娄小娄:顺利吗? 桑丫:没问题。我三个志愿报的都是北京的学校——中国人民大学,北京中医大学,北京传媒大学。三个月后,我就可以去北方了。 娄小娄:我接你。 17 显形(1) 桑丫又把那台小巧的录像机借来了。 她把它塞进书包,露出摄像头,随时准备着。 一连几天,那个看不见的人都没有出现。 这天离开学校之后,桑丫走进那条小巷,终于听到背后响起了那个人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他出现了! 桑丫心中一阵紧张。 回头看,小巷里不见一个人,也没有出现鞋子。 她若无其事地把书包转到前面,颤抖着按下录像键,又把书包转到背后去了,然后,慢慢朝前走。 也许是桑丫刚才的小动作,引起了那个人的警觉,他尾随桑丫走了一段路,终于站住了。桑丫也停下来,一步步地朝后退去——她要让这个看不见的人在录像中更清晰一些!没想到,她竟然听见那双脚快步离开了。 她转过身,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心中生出一股快意,原来他害怕录像机! 回到家,桑丫反身把门锁上,急急地掏出录像机,和电视连接。 妈妈还没有下班,外面已经有点儿黑了。跳跳围着她,咿咿呜呜地撒娇,好像在问她录像机是什么东西。 要按下播放键的时候,桑丫忽然犹豫了。 这一刻,她又紧张又害怕。 她想,还是等妈妈回来一起看吧。可是,她怎么向妈妈解释这段录像的来龙去脉?或者,明天拿到朱玺家去看,又担心经过漫漫长夜,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会在录像机里一点点淡化,最终无影无踪…… 她一狠心,播放了。 她在走,镜头在晃…… 跳跳突然冲到电视前,对着画面“汪汪”叫起来——空荡荡的小巷里,果然影影绰绰走着一个男人! 桑丫的心像犯了心脏病一样狂跳起来。 录像中的房舍、巷道、院墙,都十分清晰,只有这个人的影像很模糊。 他好像就是那个曾经出现在“汽车酒吧”对面的那个男人。现在,他穿着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却没有穿鞋。他光着一双脚丫子,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小巷中,显得十分古怪。他的眼睛始终直直地盯着桑丫的背影。 跳跳叫得越来越激烈了,开始一下下朝电视上扑,好像看到了哪辈子的死对头。 她死死盯着电视,全身开始哆嗦。她发现,录像中的影像很不真实,甚至是半透明的,穿过他,桑丫隐约能看到巷口那家小宾馆的招牌。他如同一个幻觉,和真实的景物重叠在一起…… 走着走着,他把视线降低了,似乎发现了桑丫书包里的摄像头,一下就站住了。镜头一点点推进,那是桑丫在后退。 他盯着摄像头,突然转过身,快步跑到巷口,一转弯就不见了。 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只毛烘烘的蓝眼睛,画外音惊天动地:“你在看什么?” 桑丫一下就跌坐在地上。 那是原来的一段录像,一个外国的恐怖片。尽管如此,桑丫依然很难从那种惊吓中回过神来——两段录像怎么剪接得这么巧? 那个人的影像消失之后,跳跳就不再朝电视上扑了,它对着画面中的小巷叫了一会儿,咿咿呜呜地走到桑丫身旁,开始撒娇地舔她的鞋。 桑丫坐了一会儿,把录像倒回去,想再看一次。 没想到,第二次播放时,那个影像就消失了,画面中只有一条空荡荡的小巷。桑丫倒吸了一口凉气。跳跳却仿佛看到了什么,小脑袋警觉地转向电视,又开始狂吠起来。叫着叫着,就愤怒地朝电视上扑去…… 有人敲门。 桑丫说:“谁?” 妈妈说:“你是不是欺负我的跳跳了?” 桑丫把录像机还给朱玺的时候,对他说:“我拍了一段录像,你回去看看。” 朱玺说:“你拍了什么?” 桑丫说:“我不知道你能看见什么。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都要告诉我。” 朱玺说:“听起来挺恐怖的。” 第二天,朱玺来上学,对桑丫说:“桑丫,你吓死我了!” 17 显形(2) 桑丫一愣:“怎么了?” 朱玺说:“你怎么拍到的啊?” 桑丫说:“你看到的是什么?” 朱玺说:“一条空荡荡的小巷,一身衣服在朝前走。” 桑丫张大了嘴巴,说:“你没看见人吗?” 朱玺说:“哪有人啊,只有一身衣服!” 桑丫说:“什么衣服?” 朱玺说:“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18 函授 那台传真机摆在桌子上,就像一具木乃伊,没有一丝呼吸。 娄小娄甚至有些怀疑了,说不定那个捡破烂的妇女在说谎。一台已经被砸得七零八落的传真机,怎么会吐出传真来呢? 可是,一台已经送人的传真机,为什么还能接到发给原来主人的传真?难道林要要也在撒谎? 可是,一台不连线的孤立传真机,为什么还能接到传真?难道自己也在撒谎? 娄小娄对这台传真机越来越期待了,每天早晨,他都要跑到书房看一看,有没有传真发来。神迹没有再现。 一些朋友来家里做客,对他的家居摆设赞不绝口,只有看到了这台传真机很不理解:“这是什么?” “这是传真机啊。” “还能用吗?” “要是你们给我发传真,它收不到。” “那你怎么不扔掉它?” “它只能收到一个人的传真。” “这事真新鲜。它能发出去传真吗?” “我只能接收,却无法给对方发送任何东西。” 这一天,娄小娄给传真机接上了电话线,好像给一具尸体的嘴里塞进了氧气。期望它再一次吐出奇门遁甲。 几天过去了,传真机没有任何动静。这个老朋友终于伤心了,跟他割袍断义,拂袖远去了,天高地远,云深不知处。 娄小娄不由后悔起来。 总在书房里放这样一个难看的东西,总是不合适的。娄小娄准备把它扔掉了。 就在这天晚上,半夜里他隐约听见书房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他的心一下兴奋起来:传真机又开始工作了! 他起身下了床,走进书房,顿时目瞪口呆。 昏暗的夜色中,一只手从传真机里费力地伸出来,另一只手也伸出来,那是一双苍老的手,接着就卡住了。这个人全力挣扎着,如同分娩一样艰难。 娄小娄愣愣地看着,不知道应该帮助他,还是应该把他推回去。 终于,一颗头发花白的脑袋也伸了出来,露出一张清癯的脸,他青筋暴凸,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来帮我,把身子拉出来!电话线太细了,箍住我了……” 娄小娄走上前,抓住他冰凉的双手,使劲儿朝出拽,终于把他拉了出来。 娄小娄问:“我怎么看你这么面熟呢……你是谁?” 老人看了看书房里的摆设,说:“你猜。” 娄小娄说:“你是我的祖先?” 老人说:“再猜。” 娄小娄说:“你是我老了之后的样子?” 老人说:“再猜。” 娄小娄打量着老人身上的中式对襟服,突然说:“我知道了,你在第六十四频道出现过……” 话音未落,这个世界就像电视屏幕一样,一下布满了雪花,老人消失了。 娄小娄一激灵,醒过来。 万籁俱寂。 他爬起来,走进书房,打开灯,看到传真机吐出了一张纸。 这一次,传真的内容是奇门遁甲的神盘,传统叫“神煞”,就是八种影响人吉凶祸福顺蹇穷通成败贫富的神秘能量:天乙之神,值符。所到之处,百毒消散;虚诈之神,螣蛇。性柔而口毒,专司惊恐怪异之事;荫佑之神,太阴。性质阴暗,善藏匿;护卫之神,**。性情平和,专司婚姻交易中介牵线;凶恶刚猛之神,白虎。嗜杀,专司兵戈争斗杀伐病死之事;奸谗小盗之神,玄武。热衷阴谋贼害,专司偷盗逃亡口舌之事;万物之母,坚固稳重之神,九地。性质柔韧好静。万物之父,威严强悍之神,九天。性质刚直好动。 地盘,天盘,人盘,神盘,都已经具备。 地球上的九宫八卦,八个方位,天上九星、人间八门、自然界八种神秘力量,一年二十四节气、月、日、时辰,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具有宇宙全息特征的立体时空模型。不过,奇门遁甲的信息很抽象,需要自己去思考、梳理、解读。这时候,娄小娄并不能完全解悟其中奥妙。 19 泪(1) 桑丫接到了录取通知:北京中医大学。 朱玺打来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朱玺说:“我完了……” 桑丫问:“落选了?” 朱玺说:“我知道我考不上。不过家里会拿钱送我读大学,我告诉他们,我要去北京,他们已经运作好了。我不是说这事,我是说……她不理我了。” 桑丫问:“帕丽?” 朱玺说:“嗯。” 桑丫说:“真没出息,连个帕丽都搞不定!她这次高考的情况怎么样?” 朱玺说:“好像是北师大。” 桑丫说:“你要记住,女孩子是征服来的,不是乞求来的。你先冷落她一段时间,不要太主动。开学之后再说,我帮你。” 朱玺说:“我听你的。” 妈妈回到家,面孔第一次不再严肃,笑得极其灿烂,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都不见了。 她说:“桑丫,今天晚上妈妈选了一个大酒店,带你去庆祝一下!” 桑丫说:“妈,那得多少钱呀?咱家又不富裕。在家吃吧,我来烧菜。” 妈妈说:“不行!再困难,今天也要奢侈一下。这十二年,妈妈没有白操心!” 桑丫说:“十年。你忘了,我在小学时连跳两级呀。” 妈妈从口袋里小心地掏出一叠东西,外面用报纸包着,里面是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里是百元钞票,厚厚的。这让桑丫很吃惊,在她记忆中,妈妈一向省吃俭用,口袋里从来都是零钱。信封里这些钱,差不多是她全年的工资! 妈妈说:“桑丫,今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要心疼钱!” 桑丫鼻子一酸,说:“妈,我们就在楼下那家成都餐厅吃吧。” 妈妈说:“那怎么行呢?妈妈有钱的。” 桑丫说:“妈,如果你想让我高兴,你就听我的。” 果然,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在一家简陋的小餐厅,完成了她们的庆祝。妈妈喝多了,她不停地说:“妈妈今天高兴……”母女俩总共花了六十二元钱。 同一天晚上,在一个叫“6号公馆”的夜总会,朱玺的父亲请了一些商界朋友,为儿子即将独立远行去北京读书欢庆。还有一个内容——庆祝朱玺成人。朱玺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 就在这一天,朱玺的爸爸竟亲自为儿子选了两个小姐作陪,称:“这是让你接触社会。”他知道儿子失恋了,近些日子,儿子一直萎靡不振。 大家喝酒唱歌,一直闹到深夜。朱玺的父亲共消费了三万四千元。 去北京入学的前一天,桑丫又激动又紧张。因为,她要见到娄小娄了。 她就像写小说一样,反复设想她和娄小娄第一次相见的情景,每次的想象都不同。 本来,妈妈已经请好了假,一定要送桑丫去北京。桑丫死活不让她去。她说:“妈,你相信我,没事的。” 妈妈说:“从明天起,你就要一个人面对一切了。你要时时谨慎,处处小心,一个不留意,就可能导致让你悔恨终生的失误。不要相信陌生人。天一黑就要回到学校去。永远不要吸毒。要节制自己的欲望,不要轻易把自己给哪个男人。你要有强大的内心,要有永不屈服的信念。走出一段路之后,记得要回头看一看。不要小看一分钱。缺钱的时候,就给妈妈打电话……” 说着说着,妈妈的眼睛就湿了。 桑丫说:“妈,你这样就好像生离死别似的!” 妈妈想给桑丫买一张卧铺票,桑丫没有同意,她自己到火车站排队买了一张硬座票。妈妈在家为她打好了行李,装了两大包东西,有书,有衣服,有泡菜——豇豆、嫩子姜、海椒、大蒜,有干咸菜——萝卜干、节节菜、麦酱、豆腐乳。 下午,妈妈带着她,去监狱看望了爸爸。 爸爸依然穿着那身灰色囚服,他似乎突然老了很多。 当他得知桑丫考到了北京之后,双眼陡然射出惊喜,接下来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女儿能行的!”接着,他把目光投向妻子,说:“谢谢你,谢谢你……”又把目光转向桑丫:“谢谢你……” 19 泪(2) 桑丫说:“爸,以后来我看你的次数就会少了,你保重自己。” 爸爸说:“爸爸还有一年多出狱了,很快的。出狱之后,就去北京看你!” 桑丫离开的时候,又感觉脊梁骨上有眼睛了。她转过头去,看见爸爸正难过地望着她,眼泪顺着焦黄的脸颊簌簌流下。 这是桑丫第一次见到爸爸哭。 爸爸见她转过头来,慌乱地朝她笑了一下,然后急忙转过身去。 走出监狱,桑丫跟妈妈去小街的尽头坐公交车。两旁是无际的田野。 桑丫说:“妈,你等我一下,我去采点儿花。” 妈妈说:“太晚了,快走吧。” 桑丫说:“我很快就回来。” 她走进田野之后,坐在草上,迎着风,眼泪“哗哗”淌下来。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似乎这次离开父亲,她和父亲就再也不会相见了。 田野上,开满一簇簇鲜艳的野生红玫瑰。那些花儿都朝她微微摇晃着。 她莫名其妙想起一句戏词——抬头看见红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 回到城里,桑丫和妈妈直接去市场买菜了。 回到家的时候,桑丫看见跳跳趴在角落里,盯着半空,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它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 吃完饭,天就黑了。桑丫躺下后,妈妈走进来,躺在了桑丫身边。母女俩在黑暗中一直聊到半夜。 桑丫在妈妈身边一直长到十六岁,这是她第一次即将离开妈妈远行。过去,在她心里,妈妈是一个单调而专制的人,她跟她在感情上很难接近。现在,她忽然感觉到了母亲的慈爱。 终于,妈妈说:“明天你得坐车,好好睡一会儿吧,妈妈走了。” 桑丫说:“妈,你也累了,早点儿睡。” 妈妈为桑丫掖好身上的毯子,轻轻走了出去。 桑丫的卧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不可能睡得着,继续想象她和娄小娄见面的情景—— 黄昏,夕阳,一片宽敞的草地,开满了红玫瑰。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姗姗走向他。他已经坐在草地上等她了。 桑丫笑着说:“我迟到了吗?” 娄小娄急忙摇摇头,说:“是我早到了。” 于是,她就坐在了他的身边。他的身上有一股来苏水味…… 傍晚,一个非常幽静的酒吧。几个服务员一个比一个优雅。这次是她等他。酒吧的色调暗红,她就穿一件黑色t恤;酒吧的色调墨绿,她就穿一件米白t恤。他来了。 她笑着说:“我早到了吗?” 他急忙摇摇头,说:“是我迟到了。” 然后,他就坐在了她的身旁。他的身上有一股来苏水味…… 她慢慢坐起来。 来苏水味。 她又闻到那股来苏水味了! 意识到这一点,她一下就坐起来,打开了灯。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卧室的各个角落,不知道他存在于哪里。不过,她有了一种预感——今天是她在家乡的最后一夜,他要显形了! 最后,她的眼光落在了梳妆台上——那上面出现了一张纸。那应该是从她一个笔记本里撕下来的,她认得那种花纹。可是她从来没有撕过那个本子。 她面对着那张纸,突然说:“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你想说什么,说吧。” 深夜里,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她为自己的喃喃自语感到恐惧。 过了一会儿,那张纸上果然出现了字迹! 不见笔,却能听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 她的心蓦地收紧了,注意观看上面的字,写的是:千万不要去北京。 她紧张地问道:“为什么?” 那支看不见的笔又写了一行字: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按了按胸,压制了一下心跳,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纸上又出现了一行字: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北京。 19 泪(3) 桑丫说:“我不会改变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现在请你离开。” 纸上再没有出现字迹。 过了好半天,有两滴水落在了纸上,把钢笔字洇了。 桑丫想了想,忽然意识到,那是泪。 1 初见北方 火车上,人很多。 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但是桑丫能感觉到,其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在盯着她。 她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旁边是一个商人模样的胖子,已经呼呼大睡。对面是一个拘谨的男孩,好像也是去读书的学生,旁边坐着他的母亲,她不时地四下张望,无疑在提防小偷。过道另一侧在打牌,有几个看热闹的人,都是背影。 没有一个认识的。 一个老头端着茶壶走过来,一边走一边谦卑地说:“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气啊。哪位需要?” 没有人搭腔。 老头走到桑丫跟前,说:“姑娘,需要茶水吗?我刚泡的,尝尝吧。” 桑丫说:“大爷,谢谢你,我不需要。” 老头就走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气,尝尝吧。 桑丫靠在窗子上,闭上了眼睛。 在半梦半醒中,她感觉那双眼睛一直游移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注意力一直系在自己的短裤上,妈妈在那里缝了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妈妈给她带的生活费。 迷迷糊糊一直熬到天亮,终于到了她朝思暮想的北方。 南方的山水,北方的平原。黑夜,省略掉了中间的变化过程。她一睁眼,就被北方的平坦和辽阔征服了,一直痴痴地朝外看。 火车缓缓驶入首都。 这是一个大气的城市,她看到了密匝匝的高楼,看到了一座座立交桥,看到了甲壳虫一样的汽车,看到了公园里晨练的老人……列车缓缓驶进北京站,终于停下来。 大家陆续走下去。 桑丫背着大包小包,随着大家走过地下通道,走向检票口。她依然感到那双眼睛在纷乱的人流中,紧紧跟随着她。 现在,桑丫接近了娄小娄,胆气壮起来。她没有回头。 走出检票口的时候,背后传来吵闹声。回头看,有个高个子男人被拦住了,他好像没买票。 桑丫感觉这个人有点儿面熟,却想不起来是谁。出站的密集人流把她推走了,她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警察把那个男人推进了补票室。 北京火车站广场上,竖着很多牌子,大部分是各个高校来接站的。 桑丫眯着眼睛寻找中医大学的字样,却没有看到。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刚才那个高个子男人,很像她和朱玺在“汽车酒吧”门口看见的那个邋遢男人!后来,他在录像中露过头,又消失了……桑丫的两条腿马上就软了。 设想一下,你偶尔回过头,看见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他的穿着很普通,他静静地看着你,见你回头了,就把脑袋转向了别处……你会是什么反应? 当然,你可能不在意。 一天,你回忆起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心里有点儿犯嘀咕,于是又多疑地回头看了看,却再一次看到了这个陌生人,他还是穿着那身普通的衣服,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你,见你回头了,他就把脑袋转向了别处……这一次,你会是什么反应? 假如,你离开家乡,来到了一个很远的城市,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又感觉到背后有人了,于是回过头去,看到这个人还在背后跟着你……这时候,你会是什么反应? 他好像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没有目的,他存在的全部内容就是跟着你……桑丫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寻找中医大学的牌子。 清华大学,邮电大学,北京大学,政法大学,理工大学……看了半天,有一块牌子把她的目光吸引过去,那上面写着: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她的心一阵狂跳,偷偷看一眼举这块牌子的人,正是在qq上跟她聊天的那个男人。 他也看见了她,朝她微微笑着。他从来没有见过桑丫,现在,他却朝桑丫微微地笑着。 桑丫是一个冷静的女孩,此时却有些慌乱。她很想假装不认识他,低下头匆匆走掉。可是,在他那样透视一般的目光中,她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开。 现在,她感觉还没有做好准备,坐了一宿车,蓬头垢面,双眼红肿……还有,在她想象中,她和这个男人相见并不是在这样一个场景中啊,那应该是一个黄昏的草野,四周开满了红玫瑰,晚风轻拂,花心荡漾。即使走不出城市,也应该是一个幽静的酒吧,烛光闪烁,音乐轻柔……而眼下却是大清早,是杂乱的火车站。 最后,她掠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径直朝他走过去。 他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站在他的面前,安静地说:“我不是不让你来接吗?” 娄小娄放下牌子,说:“北京太大了,我来接你,你就感觉这里是你的家了。”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桑丫永远不能忘记的动作:“你的鼻子上有一个脏东西……”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桑丫乖乖地等着。他用修长的手指在她的鼻孔上拨弄了一下,动作很轻柔,桑丫闻到了他的手指上有一股来苏水味道。这一刻,桑丫感觉他就像父亲。 他把桑丫的行李和背包都接了过去,说:“跟叔叔走。” 桑丫说:“不叫你叔叔。北方。” 娄小娄说:“很好,那以后我就叫你南方。” 娄小娄开车载着桑丫行驶在繁华的北京大街上。 王府井,北京饭店,天安门,西单……桑丫看着窗外,说:“我跟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娄小娄说:“我早就画过你。” 桑丫说:“什么时候?” 娄小娄说:“三个月前了。” 桑丫说:“你照什么画的?” 娄小娄说:“我照我的梦画的。” 说着,他从工具箱里抽出一张纸,递给了桑丫。 桑丫接过去看了看,瞪大了眼睛:“你一定见过我!” 娄小娄说:“你从来没给我看过视频,也没给我看过照片,我怎么可能见过你?” 桑丫说:“不然,你不可能把我画出来,你一定见过我的!” 娄小娄说:“真没有。” 桑丫忽然不说话了,她打量着娄小娄的侧面,忽然想到:开车接自己的这个人,和一直跟在自己背后的那个人,太像了。他和他是不是同一个人呢?他摆脱了警察,冲出火车站,迅速刮了胡子,换了衣服,然后举起牌子,换了一副表情,静静等她自己乖乖地走过去……娄小娄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在想什么?” 桑丫说:“没想什么。北京真大。” 娄小娄说:“你不要瞒我,你肯定在想什么。” 桑丫说:“你跟他太像了……” 娄小娄说:“谁?” 桑丫说:“那个总是跟踪我的人。刚才我又看到他了。” 娄小娄说:“他跟到北京了?” 桑丫说:“我知道,他不是常人。我来北京的前一天,他出现在我的卧室里,我俩对话了,他的话出现在纸上,我看不见笔的存在,只能看到一个个汉字写出来。当时我特别害怕,不知道他是一缕能穿墙遁地的魂魄,还是通过高科技手段隐身了……” 娄小娄说:“怕什么,你就当做是进入《哈里?波特》的那个魔法世界了。那些孩子骑着扫帚,念动咒语,可以满天乱飞,哈里?波特就不可怕。” 桑丫说:“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如果现在童话中的一只兔子出现在路旁,拦住车,对你说,我妈妈饿坏了,你送我去市场买点儿胡萝卜好吗?——你不害怕才怪。” 娄小娄点了点头,说:“没错。” 桑丫说:“他反复阻止我来北京,我不知道为什么。” 娄小娄说:“也许他怕你见到我。” 桑丫说:“为什么?” 娄小娄沉吟半晌才说:“他可能真的是另一个我。” 他的话音刚落,天地间突然一黑,他急忙踩了一脚急刹车,车怪叫一声停在了马路中央。幸好后面的车离得远,并没有发生追尾事故。 开始,娄小娄以为自己瞎了,他问桑丫:“天怎么黑了?” 桑丫说:“我哪知道!” 这时候他才确定,就是天黑了。他四下看了看,生来第一次感到如此惊悚——北京的夜,也是一片灯火辉煌,而现在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只有车辆行驶的声音,却看不见一盏车灯。 黑暗持续了半分钟,“呼啦”一下又亮了。娄小娄发现,各种车辆都在正常行驶,它们纷纷从他的车旁开过去,还有司机在朝他看,嘟囔着什么。 他从车窗探出头,朝上看了看,天空是一片罕见的蓝。 他说:“刚才怎么了?” 桑丫说:“是不是日食?” 他说:“没有预报啊。” 桑丫说:“那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一个英俊的警察走过来,朝娄小娄敬了个礼,让他靠边。 娄小娄说:“麻烦了。” 他把车停在马路边,警察就走过来,问:“车坏了吗?” 娄小娄说:“没有。” 警察诧异地问:“那你停在马路中央干什么?出了事故谁负责?你把驾照拿出来。” 娄小娄拿出驾照,递给警察,说:“刚才天突然黑了,你没看到吗?” 警察看了看他的驾照,说:“你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眼球或者血压。身体不达标一定不能开车。” 娄小娄说:“哦,我马上就会去医院。” 警察把驾照还给娄小娄,又看了看桑丫,挥挥手说:“走吧。” 娄小娄说:“谢谢。” 继续上路之后,娄小娄说:“看来,我们出现了幻觉。” 桑丫说:“一个人出现幻觉,不可能两个人都出现幻觉。两个人可能做同一个梦吗?” 娄小娄说:“我刚才说什么?” 桑丫说:“什么时候?” 娄小娄说:“刚才天黑之前,我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桑丫说:“你说跟踪我那个隐身人可能是另一个你。” 娄小娄没再说什么。 桑丫的宿舍有八个人,她被安排在上铺,靠门。 娄小娄说:“我家有一套房子,一直空着,就在你们学校附近,你住那里吧。” 桑丫说:“不合适。” 娄小娄说:“房子跟人一样,不能孤独,不然,它会老得很快。” 桑丫说:“那你呢?” 娄小娄说:“你指什么?” 桑丫说:“你也会老得很快。” 娄小娄说:“我不孤独。自从跟你认识之后,我就不孤独了。” 桑丫说:“谁知道你在qq上认识多少阿姨!” 娄小娄哈哈笑了:“看看看,我还是你的叔叔。” 在娄小娄的坚持下,桑丫到底住进了娄小娄的空房子。 门口,有一副绝对: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所有的字都是相同的偏旁部首,而且分别与“金、木、水、火、土”五行相对应。 进屋后,桑丫看了一圈,十分喜欢这个房子的格局,好像是专门根据她的理想设计的——两室一厅。书房很大,卧室很大,客厅很小。她觉得,书房是装思想的地方,一定不能小。卧室是休息的地方,一定要舒服。客厅是接待外人的,她不喜欢和很多人在一起说话。书房的颜色是淡青的,卧室的颜色是浅粉的。还有一个宽敞的大阳台,放着一个茶几,一个躺椅,光线很好。 这天晚上,娄小娄带桑丫在附近一家茶餐厅吃饭,算是为她接风洗尘。 娄小娄点了很多吃的——吞拿鱼三文冶,沙嗲牛肉三文冶,椒盐鸭下巴,咖喱鸡扒,葡汁焗西兰花,原锅鱼粥。 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他们一边喝奶茶一边聊天。 桑丫说:“在你的房子里,我看到了你全家的合影。那个常役确实跟你挺像,但是,五官还是有一些差距。在花都一直跟踪我的那个人,我目击过他一次,他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娄小娄说:“这件事确实奇怪……” 桑丫说:“我有一种想象,那个人就是你,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你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一次次去花都看我。那种状态类似于梦游,不过,你的实体并没有移动,只是你的灵魂在游走。因此,跟随在我背后的那个影子,其实是你的灵魂。” 娄小娄说:“可是,你见过那个人出现啊?” 桑丫说:“也许,你被梦想携带着,飞越千山万水,到了花都。更多的时候,你的身体和声音没有传输过去,只是你的灵魂到位了。个别的时候,你的身体也传输过去了,于是我就看到了你。一直到最后,你的声音都没有传输过去……” 娄小娄笑了,说:“我也愿意这样想象。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经历的所有恐怖事件都是虚惊一场,原来是爱情故事。” 桑丫停了停,脸上透出恋人般的红润,望着娄小娄问:“问题是,去花都见我,是你的梦想吗?” 娄小娄说:“当然是,不过好像没那么强烈。我一直在耐心等着你来。” 桑丫望着窗外,说:“在我的想象中,你会飞的,像风一样。你带着我,朝过去飞,朝未来飞。我紧张地闭上双眼,听到浩浩荡荡的风呼呼作响。后来,你还教我飞,你说,不难的,只要双脚并拢,双臂展开,眼睛望着前方,就会飞起来。我果然飞起来了,那种感觉真美妙极了……” 娄小娄坏笑着说:“别说飞,我连车都开不好——网恋真害人哪。” 桑丫继续说:“胡扯,我才没有跟你网恋。” 娄小娄说:“你这样的想象,是典型的网恋症状。嘿嘿,我是医生。” 桑丫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继续说:“在那种梦游状态中,你和你是分裂的,你不允许我来北京和另一个你见面,就像你排斥他一样。” 娄小娄说:“这样说来,你被两个男人争夺,那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却觉得恐怖了——难道我真的灵魂出壳了?” 桑丫说:“你想想,如果你没见过我,你怎么可能如此逼真地把我画出来?” 娄小娄一直有点儿嬉皮笑脸,桑丫这句话让他认真起来。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说:“吃鸡扒。” 送桑丫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狭长的死胡同,黑糊糊的,没有一盏路灯。两旁灰墙灰瓦,显得异常阴冷。死胡同如同命运,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拐了九个弯,让你看不到底。 在空荡荡的胡同里,两个人的脚步声很响。 桑丫说:“下次,我们要喝酒。” 娄小娄说:“你能喝多少?” 桑丫说:“估计你喝不过我。” 娄小娄说:“好,哪天我们试一下。”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桑丫说:“过去我还抽烟,后来戒了。” 娄小娄说:“抽烟不好。”同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桑丫说:“你在看什么?” 娄小娄说:“背后好像有个人……” 桑丫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说:“难道是他?” 娄小娄说:“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说完,他大步流星地朝后走去。夜色昏黑,很快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剩下桑丫一个人,她害怕起来。 过了很长时间,胡同深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显出了一个人影。桑丫眯眼一看,正是娄小娄。 桑丫问:“你看见他了吗?” 对方没有说话,继续朝她走过来。 桑丫说:“你看到他了吗?说话呀!” 对方还是不说话,望着她,继续走过来。 桑丫打了个冷战,她发现这个人很像娄小娄,却不是娄小娄!娄小娄穿的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这个人穿的是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另外,这个人的头发和胡子都比娄小娄长。他的眼神直直的,步履显得十分疲惫……娄小娄哪儿去了? 桑丫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跑掉,就那样呆愣着。 这个人走到桑丫面前,停下来,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使劲儿朝她摆手,似乎在告诫她什么。 桑丫望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人指指地下,还在不停地摆手。 这时候,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是娄小娄,他喊道:“桑丫!” 面前这个人回头看了看,又悲伤地看了桑丫一眼,然后,匆匆忙忙离开了,转眼就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娄小娄走过来,说:“我一直跑到胡同口,都没看到什么人。” 桑丫说:“刚才他走到我面前了!” 娄小娄大吃一惊:“他人呢?” 桑丫说:“他看你回来就走掉了。他简直就像是你的复制品,他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呢!” 娄小娄问:“他对你怎么了?” 桑丫说:“没怎么。” 娄小娄说:“他说什么了吗?” 桑丫说:“他好像是一个哑巴。我觉得,他好像要告诉我什么秘密……” 娄小娄呆住了。 2 另一个我在干什么 桑丫来到北京已经两个多月了。 周末的时候,娄小娄带她去登长城,游故宫,带她去参观中国科技馆,玩欢乐谷。 桑丫好像对这些地方都不太感兴趣,她更喜欢和娄小娄坐在一起聊天,跟他聊奇门遁甲。 娄小娄说:“那台传真机终于没扔掉,它又回到了我的书房里。现在,半夜的时候,它偶尔还会吐出一份传真来,都是关于奇门遁甲的内容。” 桑丫说:“你不怕吗?” 娄小娄说:“我就当是一个看不见的老师,在遥远的地方天天为我函授了。” 桑丫说:“你在学吗?” 娄小娄说:“太忙了。不过,我把那些文字和图案都收集起来了,装订成册。等我闲下来的时候,一定要学会它。” 桑丫说:“最近,你的老师在给你讲什么?” 娄小娄说:“五行。” 桑丫:“五行里的金木水火土,跟这五种物质有什么关系吗?” 娄小娄:“五行其实是将世上万事万物按照性质分为五大类。它们相生,相克,相冲,相利,相害,相合,相化。也就是说,一种事情与周围事物有着五种走向的关系,谁也离不开谁。比如,一个人上有父母,下有子孙,左有贵人和小人,右有配偶和情人,中间是你和兄弟姊妹。以父母、子孙、上司、配偶、你和兄弟姊妹为中心,又各自产生了五种走向的关系,万事万物就这样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动态地构成家庭、社会,乃至宇宙。比如,这个人的父母的五行关系影响了他,改变了他的五行关系。而这个人改变后的五行关系,又影响到了他的子孙的五行关系……” 桑丫:“这有点儿类似于生物链理论。” 娄小娄:“除了生物界,万事万物都存在着这种链条关系,只是肉眼看不到而已。” 平时,娄小娄上班,桑丫上学。 天冷了,下雪了,人间一片素净的白。 一下雪整个世界都变成了医院。那是老天在为人类医治蒙灰的灵魂。 这天,娄小娄在单位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想问问她,最近有没有收到自己的纸信,或者有没有接到过自己的电话,再或者有没有见过自己。 母亲不在家。 那个冒充自己的人,现在跟随桑丫到北京了。娄小娄替母亲感到担忧起来。他决定,给母亲买一个手机,这样就可以随时联络上她了。 他放下电话,正要上街买手机,诊室里走进来一个人,他是娄小娄过去的同事,两年前,被一家私人整容美容医院挖走了,去做整容师,据说年薪五十万。 他一进来就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娄小娄的椅子上,压得“咯吱”一声。然后,他跷起二郎腿,说:“娄小娄,你胖了。” 娄小娄说:“有钱人,你才胖了呢。” 整容师说:“三天前我见你那次,你至少比现在瘦十五斤。” 娄小娄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三个月以前了!” 整容师说:“胡说,三天前我们不是见过吗?” 娄小娄说:“你肯定认错人了。” 整容师一下就坐直了身子,说:“我还送了你一盒普洱茶呢!想赖账啊?”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娄小娄警惕起来,说:“我去找你干什么?” 整容师说:“你去查找一个叫……”他拍了拍脑袋,一下想起来:“对了,林要要,你去找一个叫林要要的女孩。” 娄小娄感到阴森了,林要要是一年前做医药代表的,这个老同事并不认识她。他小心地问:“他穿什么衣服?” 整容师说:“什么意思?那个人不是你?怎么可能!” 娄小娄不想让他害怕,就说:“我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跟我很像。我怀疑是他。” 整容师想了想说:“外面穿一件棕色夹克,里面穿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下身穿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娄小娄继续问:“他长什么样?” 整容师打量了一下娄小娄,说:“跟你一模一样,双胞胎都没有这么像的。我跟你在北方中医院一起工作了七八年,我对你太熟悉了。你说他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打死我都不信。” 娄小娄不管他信不信,继续问:“他都说什么了?” 整容师想了想,说:“他是用笔跟我交谈的,他说他喉咙长了息肉,不能说话。他说那个叫林要要的女孩,为了一个男人,来整容医院改头换面了,他要阻止她。我帮他查了一下,我们医院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他就走了。临走前,他还在纸上说,他就是找遍北京所有的整容医院,也要把林要要找到。我还叮嘱她,找到这个女孩,一定推荐到我们医院来,我们有好几个韩国专家,还可以给他优惠……” 娄小娄说:“还有呢?” 整容师说:“没有了。” 娄小娄说:“北京有多少家整容医院?” 整容师说:“太多了,没有统计过。” 娄小娄说:“如果你再看到他,马上给我打电话。” 整容师说:“如果他真的不是你,我再看到他的话,肯定报警。” 娄小娄说:“先核实一下,万一是我呢!” 整容师看着娄小娄,突然笑了:“你不是在跟我编鬼故事吧?” 娄小娄说:“你就当是一个鬼故事吧。” 整容师离开之后,娄小娄又给林要要打电话,依然关机。给制药厂打电话,人家说她依然没有出现。 看来,林要要果然去干蠢事了。她拿着他画出来的女孩肖像,去做整容了,想以他梦中情人的面孔出现在他的眼前……可是,另一个自己怎么知道林要要的动向呢? 下午,娄小娄开着车在大街上寻找,只要路过整容美容类医院,他就会进去问一问,有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如果没有,他就问,最近有没有一个男人到这里找过林要要。 他在几家整容医院都嗅到了另一个自己的气味——在他走进来之前,那个穿棕色夹克、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的人,正好刚刚离去。 娄小娄没有棕色夹克,没有浅黄色衬衫,没有藏青色裤子。 吃过晚饭,娄小娄继续开着车瞎转悠。 在西南三环附近,他看到一家手机店,就停下来,进去给母亲买了一部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手机。巧的是,这家手机店旁边,正好是一家整容美容医院,名字叫“完美风暴”。他一步就跨进去了。 前台没有人,他喊了几声,才跑过来一个穿浅蓝色套装的女孩。 娄小娄说:“麻烦你帮我查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林要要的顾客?” 这个女孩打量了他一下,说:“你昨天不是来查过吗?我告诉过你了,她没在我们这里。你是她男朋友呀?” 娄小娄索性跟她聊起来:“我不是。我问你,如果一个女孩,痴痴地喜欢一个男人,男人却不喜欢她。有一天,这个女孩突然消失了,最大的可能是什么?” 女孩想了想,说:“自杀了。” 娄小娄看了她一会儿,说:“你会吗?” 女孩说:“我才不会,这世上的男人多啦!咦,你的嗓子这么快就好了?” 娄小娄没有回答,只是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回到车里,娄小娄靠在座位上,开始前思后想:为什么那个人跟自己一模一样?如果他真的是另一个自己,为什么两个人的服饰不一样?还有,他为什么踏破铁鞋要阻止林要要整容? 忽然,他想到了一种荒诞的可能——那个一直在寻找林要要的男人,并不是自己。他像林要要爱自己一样疯狂地爱着林要要。他知道林要要的梦中情人是娄小娄,于是,他通过整容,变成了娄小娄的样子。现在,这个变成了娄小娄复制品的男人,得知林要要又为娄小娄去做整容了,他疯狂地寻找她,要她悬崖勒马,因为,他已经变成娄小娄了……想到这里,娄小娄马上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既然,这个男人为了林要要都甘愿改变自己的容貌,那么,在他变成娄小娄之后,就可能把真正的娄小娄干掉,这样的话,林要要就别无选择了……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些猜测。也许,这样的情节在电视剧里存在,却不可能在生活中发生。 他驾车去母亲家了。 在不知道这个人是善是恶的情况下,他十分担心母亲的安全。 一路上,他甚至想,此时,那个人最好就在母亲身边,被他堵个正着……不管对方是不是另一个自己,据目击者描述,他和自己的身高、体重、强壮度差不多。那么,如果发生冲突,他肯定会取得胜利,生擒对方——在两个人势均力敌的前提下,总是邪不压正。 可是,就像真假美猴王一样,他怎么才能证明自己就是真正的儿子呢?想来想去,他又释然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既然对方是假的,肯定破绽百出。实在不行就报警。 娄小娄几个月没回来,这座楼似乎老了许多,他闻到一股衰朽之气。楼道里的灯没有一个是亮的,黑糊糊的。 他轻轻朝楼上爬去。 有个人“咚咚咚”地走下来,他和娄小娄擦肩而过时,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楼道里太黑了,他们都没有看清对方。 那个人走过娄小娄之后,好像还停下脚回头望了望。 娄小娄没有理会,继续朝上爬,心里在紧急地盘算,如果在母亲家和那个人狭路相逢,该怎么应对……他来到母亲家门口的时候,心提溜起来,深吸一口气,重重敲响了门。 母亲来到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哗啦”一声拉开门,说了一句让娄小娄全身发冷的话:“你怎么刚走就回来了?落什么东西了?” 娄小娄朝黑糊糊的楼梯看了看,转身就朝下冲去。 母亲在门口喊:“你跑什么!” 娄小娄追到楼下,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一阵风吹过来,甬道旁的树丛都伏了下去。娄小娄打了个冷战。 他慢慢爬上楼,母亲还站在门口等他,她说:“小娄,你看到什么了?” 娄小娄说:“没什么。我给你买了一个东西,忘在车里了,刚才下去拿了上来。常叔叔呢?” 母亲说:“他出去遛弯了。你的嗓子好了?” 娄小娄随口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就好了。” 母亲说:“你要小心!喉咙的病,严重了就会导致窒息!” 娄小娄从包里掏出那只手机,递给母亲:“妈,这是我给你买的。你要领情啊,我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呢,比我自己的手机都高档。” 母亲愣愣地说:“你给我买这么多手机干什么?” 娄小娄的脑袋迅速转了转,马上意识到,刚才,另一个自己肯定也送来了一部手机!他磕磕巴巴地说:“刚才那部……是送给常叔叔的,这只是送给你的。” 母亲说:“我俩都不出门,还用两部手机?能退吗?” 娄小娄说:“妈,你把我刚才给你的那部手机拿过来,我再看看。” 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只崭新的手机,竟然跟娄小娄买的手机一模一样——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 母亲说:“刚才我想问你一件事,忘了,正好你回来了。” 娄小娄说:“什么事?” 母亲说:“昨天晚上我去芍药地那个房子了。那个女孩是谁?” 娄小娄说:“一个朋友。” 母亲说:“女朋友?” 娄小娄反问道:“她见你叫什么?” 母亲说:“奶奶。” 娄小娄说:“这不就得了。她叫你奶奶,就叫我叔叔。怎么可能是女朋友。” 母亲说:“这个女孩挺不错的,就是太小了……” 娄小娄说:“妈,我早跟你说过,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母亲说:“你说不操心我就不操心啊?等我不在世了,你还孤零零一个人,我闭得上眼睛吗!没人给你做饭,没人给你洗衣服……” 说着说着,母亲盯住了娄小娄的衣服:“你刚才下去换衣服了?” 娄小娄支吾了一下说:“刚才我穿的是什么衣服?” 母亲迷惑地看着娄小娄,说:“一件棕色夹克,一件浅黄色衬衫,一条藏青色裤子……你换衣服干什么?” 娄小娄说:“一会儿我要去参加一个聚会。” 母亲说:“你在哪里换的?” 娄小娄说:“在……车里。” 母亲说:“你肯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娄小娄说:“妈,你太多虑了。什么事都没有。” 母亲又问:“刚才,你换衣服之前,我叮嘱你什么了?” 娄小娄顿时慌乱起来,低头看了看表,说:“妈,聚会要开始了,我得走了。” 说完,他拔腿就走。母亲追到门口,对他喊道:“小娄,你回来!……” 娄小娄陷入了深深的不安中。 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走在一个黑暗世界中,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一阵阵阴风吹过来,他听见荒草哗啦哗啦乱响。 突然,天上亮起一道闪电,他倒吸一口冷气——有一张男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他的脸上,由于太近了,他根本看不清是谁。 他后退一步,天上又亮起一道闪电,这次他看清了对方的全貌。他穿着一件浅黄色衬衫。 他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在第三道闪电亮起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是一张照片,镶嵌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上面写着三个血红的字:你的墓。 闪电再也没有亮起来。 娄小娄看不见任何东西,一个人在野坟地里奔跑,突然被绊倒在地。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边响起来:我是你的照片。每个人一生都会拍很多的照片,其中肯定有一张是用在墓碑上的。我就是那一张。 这个梦断断续续做了一夜。 第二天,娄小娄很晚才起*。他走进书房,看到传真机又吐出了一张纸。 这一次,写的是八卦每一卦在自然界代表什么东西,在社会里代表什么角色,在家庭里代表什么身份,在地理上代表什么场所,在空间上代表什么方位,在时间里代表什么季节,在人类之外代表什么动物,在静物中代表什么东西,在人体上代表什么器官,在色彩里代表哪一种颜色,在食物中代表哪一种味道。 还有天干、地支、八门、九星、八神的信息含义,对应的具体事物,以及它们之间错综复杂又恒定不变的关系。 还有奇门遁甲的常用吉格和常用凶格……娄小娄把它收起来,出门了。 这一天,他没有去上班。有个大学同学来北京旅游,他带她去登长城了。 第三天,他来到单位,刚刚打开诊室,有个人就跟了进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白白的,戴着眼镜,眉心长着一颗很大的瘊子。“瘊子”谦卑地说:“娄大夫,昨天我爷爷在您这里针灸之后,回到家半个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我们不知道怎么回事……” 娄小娄打了个激灵。 那个人来了。 那个人似乎知道他今天不上班,于是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他的诊室,坐在了他的椅子上,煞有介事地给患者看起病来。 可是,他怎么能打开诊室的门呢? “瘊子”还在等着他答复。他回过神来,急忙说:“走,我去你家里看看。” “瘊子”连忙说:“谢谢,谢谢你,娄大夫。” 在路上,“瘊子”关心地问娄小娄:“你的嗓子能说话了?” 娄小娄说:“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早上醒了就好了。” 患者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他坐在藤椅上,一言不发,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敌意。儿孙们对他毕恭毕敬。老人独居一室,窗明几净,色彩鲜艳。娄小娄感觉到,这户人家的晚辈十分孝顺。 由于老人不开口,娄小娄只好向他的亲属询问情况。 他们告诉娄小娄,老人患有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近些天,他感到脖子僵硬,口齿不清,昨天就去了北方中医院。可是,经过“娄大夫”的针灸之后,回到家却变得更严重了。现在,他连路都走不了了。 娄小娄问道:“昨天我针灸的穴位是哪里?” “瘊子”看了看娄小娄,眼神里明显露出了不满。他在爷爷身上指了指。 上肢肩髃、曲池、外关、合谷、内关、十宣。下肢环跳、阳陵泉、足三里、承山、三阴交、昆仑、涌泉。 看来,另一个自己也精通穴位和针灸。 娄小娄在老人的怒视下,给他做了一番身体检查,然后他对他的家人说:“现在,他是发病初期,最好给他服西药。另外,对于半身不遂患者来说,推拿治疗效果更明显一些,你们可以带他到我们北方中医院的推拿科看看。” 娄小娄离开老人家的时候,“瘊子”送他下楼。 娄小娄说:“你太客气了,请回吧。” 儒雅的“瘊子”突然停下了,露出凶相,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爷爷从此瘫痪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3 母亲的质问 这一天,桑丫放学之后,回到芍药地,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听见背后有脚步声。 他回过头去,竟然看到了朱玺。 转眼都来北京半年了,朱玺只是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两个人没有见过一面。此时,桑丫看到他,竟然感到很亲切。这小子胖了。 桑丫高兴地说:“朱玺,你怎么在这儿呀?” 朱玺说:“我来找你啊。” 桑丫说:“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朱玺说:“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监视之下,嘿嘿。” 桑丫说:“你不会尾行我吧?” 朱玺说:“我有卫星定位系统。” 桑丫说:“别吹。你现在在那个学校怎么样?” 朱玺说:“混呗。我老爸说了,毕业之后根本不用我出去找工作,他把家里的公司给我,直接当总经理。” 桑丫说:“这个我不赞成。你是一个男孩,为什么不闯闯呢?万一不成功,再退回去继承家里的现成事业。” 朱玺说:“我听你的。我可以看看你的房子吗?” 桑丫说:“随便。” 朱玺各个房子看了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娄小娄的照片上:“这房子是他的?” 桑丫说:“是。” 朱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醋意:“他是谁?” 桑丫说:“我跟你说过的,中医。” 朱玺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桑丫说:“你住在学校里吗?” 朱玺说:“我老妈给我买了一套房子,我又让她卖掉了。” 桑丫说:“为什么?” 朱玺说:“因为离这里远。她最近又在这附近买了一套。” 桑丫说:“天,你家倒腾房子就像倒腾玩具一样!” 朱玺说:“我老爸就是造楼的,在我眼里,房子就是水泥和砖头!说真的,我老妈对你印象非常好。她还说呢,哪天让我带你去看看那套房子,如果你说不好,我们就再卖掉。” 桑丫岔开了话题:“你跟那个帕丽怎么样了?” 朱玺说:“人家都谈上了,跟一个画家。听说,还是她追人家!” 桑丫说:“你现在有人选了吗?” 朱玺说:“其实,女孩也是身外之物,只有你不一样,你长在了我心里,偏偏不能移植……” 桑丫说:“又是手机短信吧?” 朱玺指天发誓说:“这绝对是我原创的!而且,这些都是我的真心话。撒谎的话,天打五雷轰!” 桑丫认真地说:“朱玺,爱是两个人的事,我衷心希望你幸福,但是我做不了什么。抱歉。” 朱玺的眼圈湿了,说:“难道一点儿余地都没有吗?我可以等,等一辈子都行。” 桑丫说:“我们只是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 朱玺擦了擦眼睛,说:“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朋友。” 桑丫说:“谢谢了,我今天有事,改天我请你。” 朱玺有些伤感地说:“你抬头看看,对面四楼那个窗子,那就是我的房子。你遇到什么难处,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等着你。” 朱玺离开之后,桑丫朝对面望了望,那扇窗里,开着一盆粉色的格桑花。想到格桑花的花语——“怜取眼前人”,桑丫的心里生出几分感动和歉意。 几天后,桑丫从一个要好的同学那里听到了一件事,令她大为恼火——朱玺去了桑丫的学校,四处散布谣言,说桑丫被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包养了,那个男人还给了桑丫一套房子……桑丫是一个心性高洁的女孩,她觉得,这样的谣言对她是一种侮辱,对娄小娄是一种诬陷,对她和他的纯洁关系是一种亵渎。 为此,她回到芍药地的住所,一直趴在*上哭。 正巧娄小娄打来了电话,尽管她极力掩饰着,娄小娄还是听出了她的哭腔:“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说:“没怎么。” 娄小娄说:“你哭了。” 桑丫说:“心情不太好。” 娄小娄说:“为什么?” 桑丫说:“可能是想家了。” 娄小娄说:“你骗我,到底怎么了?” 桑丫想了想,终于说出了实情。 娄小娄笑了,说:“那套房子是我的,给你住着,没错啊。怕什么,我们身斜不怕影子斜。” 一句话把正在流泪的桑丫给逗笑了。 是啊,没什么好怕的,实在不行,她就随他一起飞。 晚上,妈妈打来了电话。 妈妈说:“桑丫,今天有人给我打来了匿名电话……” 桑丫心中一紧,马上想到是朱玺。她不安地问了一句:“说什么?” 妈妈说:“他说你被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包养了。” 桑丫勃然大怒,想骂一句“妈的”,第一个字吐出来又改了:“妈……你应该了解你的女儿,除了爱情,别的东西打动不了我。” 桑丫了解妈妈的性格,她要求严格,观念传统,她绝对不能容许女儿做这样的事。她以为妈妈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妈妈的口气始终很柔和:“这几天,妈妈一直在想一句老话——穷养儿子富养女。妈妈对不起你,咱家是穷人家,妈妈不能给你提供很好的物质保证……” 桑丫鼻子一酸,说:“妈,你别说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房子的主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人很好,他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我。” 妈妈突然问:“你喜欢他吗?” 桑丫顿了顿,说:“喜欢。” 妈妈说:“你大了,离开妈妈的翅膀了,很多事需要你独立决定。只要你喜欢,妈妈就不会反对。但是你要记住,宁可把身外的所有东西都给他,也不能轻易把自己给他。不管到了什么时代,女孩的纯洁都是最重要的。不论你失去了什么东西,只要你没有失去自己,就会加倍换回那些东西来的。” 桑丫听得懂,现在,妈妈没有唱高调,她的话实实在在。这是实实在在的爱,尽管里面有某种世故。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其实妈妈是很漂亮的,只是被艰难的生活蒙上了灰尘。年轻的时候,说不定她经历过丰富的风花雪月……半夜的时候,刮风了,桑丫隐隐约约听见书房里有什么动静。 是不是那个隐形人又钻进来了? 她爬起来,轻轻打开卧室,走出去。她睡觉之前,关掉了所有的灯。现在,书房的灯却亮了。 是娄小娄? 她走到书房门口,趴在门缝朝里看了看,大吃一惊:有什么东西从电脑显示器中扔出来,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她走进去,弯腰仔细看——“我的电脑”,“我的文档”,“网上邻居”,“inteexplorer”,“开始”……她感到更奇怪了,这些东西都是电脑里的,要扔的话,也是扔到“回收站”里,怎么可能扔出来呢? 正这样想着,“啪啦”一声,“回收站”也被扔出来了。这个小筐子一直滚到墙角才停下来。 她抬头看,显示器上什么都没有了,光秃秃的,如同一张没有五官的脸,让人有一种说不清的恐惧。 接着,她猛然听到背后有个男人很礼貌地问:“请问,这台电脑没人用吧?” 她回过头,背后没有人!她一步就跳开了。 椅子朝前移了移,似乎有人坐在了电脑前。接着,鼠标就慢慢滑动了,它在没有那张被挖掉五官的脸上缓缓游动,似乎在耐心寻找“我的电脑”,“我的文档”,“网上邻居”,“inteexplorer”,“回收站”,“开始”……桑丫从怪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 她爬起来,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洗脸,然后走进书房。 电脑安安静静地摆在桌子上,没有任何异常。 她把它打开了,她要看看,显示器上是不是真的空了。 进入xp系统之后,她傻眼了:桌面上的蓝天野花不见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死”字,背景写满了莫名其妙的数字:234234234234234234234……谁进来了? 4 一块橡皮,在错误上舞蹈 林要要出院的时候,已经是初春。 实际上,她就是在“完美风暴”整容美容医院做的手术。她叮嘱过前台:如果有人来查询自己,不能透露任何情况。 可怜的林要要并没有变成娄小娄画上的女孩。 她割双眼皮的时候,引起了感染,技术操作也不到位,术后,两只眼睛形状明显不同,其中一只还成了疤瘌眼。 隆鼻手术失败。先是鼻子红肿疼痛,注射了大量消炎药,总算不肿不痛了,可能是填充材料质量差,鼻子变得一边高一边低,还有三四个丑陋的洞眼。 做牙齿整形,变成了漏风嘴。 想圆脸变长脸,削骨之后,变得面无表情。 唯一成功的手术是隆胸。她的胸一下变大了,大得看起来很是夸张。 六个月里,手术反复多次,最后林要要放弃了。她不是怕疼,她是没有了信心。 最后一次,林要要去医院谈索赔,那么大的一家整容医院,竟然突然就关门了,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它的存在,好像专门是为了毁掉林要要的容颜,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要要一个人憋在家里,过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她一直坐在镜子前。 她已经不再是林要要了。 她已经变得面目可憎。 第八天晚上,她给娄小娄打了个电话。 林要要:“娄小娄……” 娄小娄:“林要要!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听到娄小娄的声音,林要要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娄小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这是林要要变成魔鬼面孔之后,第一次哭。 娄小娄:“你在哪儿?我现在接你出来吃饭,一边吃一边聊。” 林要要:“你不要来接我。定个地方,你等我。” 两个人定的地点还是“咱家”。 放下电话,林要要擦了擦眼泪,然后走到梳妆台前,在脸上扑了一点粉,描了眉,画了眼,涂了唇,又换上了一身最漂亮的衣服,离开家,打车奔去“咱家”。 到了饭店门口,林要要下了车,开始犹豫了。 她没有马上进去,透过窗子,她看到娄小娄坐在里面,一边喝水一边在看报。桌上点着一根粗粗的红蜡烛,烛火在他英俊的脸上闪闪跳跳。 她掏出化妆盒,再次照了照镜子,终于走了进去:“娄小娄……” 娄小娄抬起头,看到她之后,愣了愣,马上恢复了常态,避开她的脸,说:“快坐吧。” 林要要坐下来,一直在看娄小娄。 娄小娄没有再看她的脸,跟服务员喊道:“上菜吧。” 林要要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她湿着眼睛笑了一下,说:“娄小娄,你看我是不是变了一个人?” 娄小娄看了她一眼,说:“是啊,刚才我差点儿都认不出你了。” 林要要说:“现在,我和你画的那个女孩有点儿接近了吗?” 娄小娄叹了口气,转头看旁边,轻声说:“林要要,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林要要说:“娄小娄,我只想问你,你还爱我吗?” 娄小娄说:“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好吗?” 林要要说:“你看着我的脸,回答我,你还爱我吗?” 娄小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林要要,你做我的妹妹吧。” 林要要痛苦地摇摇脑袋,说:“你还在拒绝我!你怎么这么狠心!为了你,我都把自己毁了!” 娄小娄激动地说:“你是你,林要要!你为什么要变成别人?你变得了别人吗?” 他平静了一下,声调柔和下来,又说:“你做我妹妹吧,我会爱你一辈子。” 林要要“呼”地一下站起来,说了句:“永远不可能!”然后,大步朝外走,差点儿撞到服务员身上,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了上来。 林要要在中医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在北京打拼,已经三年了。房子是租的。 回到家,她一直趴在*上哭。 她的眼睛还没有彻底恢复,又肿了起来。 她肿着眼睛爬起来,似乎有什么事要做,终于打开抽屉,拿出磨石和蒙古刀,坐在地上,低下头,继续磨刀。 她的头发垂下来,挡住了眼睛。 她的两只硕大的**,随着动作剧烈地晃动。 夜深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 这天晚上,林要要装着那把蒙古刀,继续跟踪娄小娄。 现在,她已经不太关心娄小娄迷恋哪个狐狸精了,她只有跟踪他,才可以满足一下思念之苦。 白天,她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相思病是一种精神病。这个标题把她吓了一跳。心里有点儿怀疑起来——自己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了呢? 娄小娄下班之后,没有回到亚运村的景山小区,而是去了芍药地那套房子。 他停好车,下来后整了整衣襟,然后走进了楼门。 林要要躲在一片竹林中,使劲儿想。这个房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女孩呢?她是不是那个勾引娄小娄的狐狸精呢?今夜娄小娄会不会在这里过夜呢? 半个钟头之后,娄小娄带着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她的年龄似乎非常小。 林要要死死地盯住那个女孩,觉得这个女孩十分面熟,想着想着,心里就像打碎了五味瓶——她正是娄小娄画中的那个女孩啊! 她才是画中人。 林要要却变成了鬼。 她看着娄小娄和这个女孩说说笑笑地钻进了车里,开走了。 林要要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 他和她一定去“咱家”了。他和她一定会坐在林要要和娄小娄一起共进晚餐的那张桌子上。他和她饮酒作乐。他和她晚上会回到这个房子来。他和她将乘着酒兴缠绵到天亮……林要要感觉到,这辈子她和娄小娄肯定没机会了。 除非还有一个娄小娄,一个归这个画上的女孩,一个给自己。可是,娄小娄怎么可能有两个呢? 只有等到下辈子了。 怎么才能快速到下辈子呢? 想到这里,她的蒙古刀在挎包里跳动了一下。 同时,她的脑海里蹦出四个字——同归于尽。 5 锵锵四人行 周末,太阳很好,娄小娄带着桑丫逛王府井大街。 这里的人太多了,大家摩肩接踵,你拥我挤,好像买东西不花钱一样。 桑丫对万里鞋店、盛锡福帽店、精益眼镜店、亨得利表店这些老字号都不感兴趣,她更喜欢路旁的雕塑。 走到黑褂黑裤黑鞋的车夫前,桑丫顽皮地爬到了车上,让娄小娄用手机给他拍照。娄小娄拍照时,不小心把胳膊划了一下,伤口挺深,鲜血汩汩流出来。 桑丫一下跳下来,说:“天哪!都怪我……” 娄小娄抬起胳膊看了看,说:“没事。” 桑丫说:“这么深的口子还没事?赶紧去医院!” 两个人朝前走了一段路,看到了一家药店,娄小娄走进去,买了点药和纱布,自己包扎上了,然后说:“好了,我们继续逛吧。” 转了一会儿之后,娄小娄说:“一会儿,我带你去‘东来顺’吃涮羊肉。” 桑丫说:“我喜欢麦当劳。” 娄小娄就笑了:“还是小孩子。” 逛东安市场的时候,娄小娄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桑丫:“妈妈每个月给你多少生活费?” 桑丫说:“三百块。” 娄小娄说:“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桑丫有点儿尴尬,说:“下个月的生活费快寄到了……” 娄小娄穷追不舍地问:“我问你,你现在卡上还有多少钱?” 桑丫说:“询问别人的经济状况是不礼貌的。” 娄小娄说:“你必须告诉我。” 桑丫说:“四十块。” 娄小娄说:“一会儿我给你存进一千块,你先用着。” 桑丫说:“我不需要。我在学校食堂吃饭,根本不需要钱的。” 娄小娄说:“你一个孩子在外地,没有钱怎么行?北京是个高消费的城市,你干什么都需要钱!卡里没钱,你的心里就会没底。节省总是对的,我给你钱,你可以不乱花,我只是不想让你整天提心吊胆。” 桑丫说:“我住你的房子,花你的钱,那真是被你包养了。” 娄小娄说:“等你工作了再还给我吧。” 桑丫坚定地说:“不可能。假如有一天我实在没办法了,会跟你借的。” 娄小娄想了想,说:“那我给你买两件衣服吧?” 桑丫说:“谢谢你,我从来没有要别人东西的习惯。” 娄小娄说:“就当我是你爸爸。” 桑丫说:“你永远不可能是我爸爸。” 两个人走出东安市场,继续前行。 桑丫说:“我好像有特异功能了……” 娄小娄说:“听字?” 桑丫说:“尽管大街上这么多人,但是我听得出,一部分是来闲逛的,一部分是来购物的,还有个别的脚步声是跟踪我们的。” 娄小娄回头看了看,万头攒动。他说:“你太**了。” 丑陋的林要要远远地跟在两个人的背后。**hi.baidu**/云深无迹这时候她已经知道,这个女孩就是娄小娄在网上认识的,叫桑丫,现在在北京中医大学读一年级。 他们在路边买了两份dq冰淇淋,一边走一边吃。桑丫拉起了娄小娄的手,娄小娄没有拒绝,两个人的手一直就拉在了一起……这个动作,深深刺进了林要要的眼眸里。此时,她的心里失火了。 她在想,怎样才能把他们两个人的手分开。只有一个办法,扑上去刺死娄小娄,那时候,这个女孩就会惊叫一声松开手,一步跳开。接着,林要要会用一只手握住娄小娄,一只手把刀刺进自己的胸口。这样,她和心爱的男人就永远在一起了。 在这里下手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周围人太多,说不定,她刚刚刺死娄小娄,刀子就被人夺下来……在林要要和两个跟踪对象之间,隔着纷乱的背影,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有人走进了路边的店铺,有人从路边的店铺走出来——变幻不定。 有个背影似乎一直挡在林要要的前面。 这个男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他总是用背影把自己遮住,好像他也在跟踪娄小娄和桑丫。 林要要对这个人警惕起来。 走着走着,这个人终于回了一下头,林要要大吃一惊:这个人竟然还是娄小娄! 她一下就愣住了。难道老天真的可怜自己,又给她复制了一个娄小娄?回过神来再看,这个人已经不见了。她举目四望,再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她使劲儿摇了摇脑袋,告诉自己,刚才不过是错觉而已……她再找娄小娄和桑丫,已经找不到了。 她冲进旁边的店铺里,一家家搜寻,还是没见到他们。 她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双眼迷茫。 娄小娄和桑丫来到了王府井北端的天主教堂。 灰色的欧式尖顶建筑,直指天空,透着一股神秘色彩。广场上,有几个前卫青年踏着滑板,从容地玩着惊险动作。教堂里,传出唱诗班的圣歌……一个丑巴巴的小孩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定定地望着娄小娄和桑丫。他大约一周岁左右的样子。 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孤独的小孩,他们被教堂里的音乐吸引,慢慢朝里走去。 在他们走过这个小孩的时候,小孩含糊不清地说道:“1+1=3。” 桑丫停下来,转过身看了看这个小孩,蹲下来,说:“小朋友,你刚才说什么?” 小孩盯着桑丫看,不再说话。 桑丫又说:“告诉姐姐,你刚才说什么?” 小孩还是盯着他,不说话。 娄小娄也走了过来,问小孩:“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啊?爸爸妈妈呢?告诉叔叔。” 小孩把眼睛转向娄小娄,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冷冷地开口了:“1+1=1。” 娄小娄说:“什么?” 小孩又不说话了。 娄小娄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有几双眼睛在朝这里看,于是说:“没事,他的父母可能在附近。” 于是,两个人就离开这个古怪的小孩,走进了教堂。 教堂里正在做弥撒,气氛庄严而肃穆。很多老人,双手合十,在圣歌中默默祈祷。 两个人感受了一会儿,悄悄退了出来。 那个小孩已经不见了,一个青年踏着滑板在他坐过的台阶上一跃而下。 娄小娄说:“你总不肯叫我叔叔。刚才那个小孩,他应该叫你姐姐,却应该叫我叔叔。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大一辈?” 桑丫说:“我有一个亲戚,今年十岁,我的一个邻居小孩管我叫姐姐,管他叫弟弟,可是我却要叫这个十岁的小孩叔叔。” 娄小娄哈哈大笑。 走着走着,桑丫又提起了那个小孩:“那个小孩为什么说1+1=3,又说1+1=1?” 娄小娄说:“算错了。” 桑丫说:“我觉得不这么简单……” 娄小娄说:“难道他算对了?” 桑丫说:“我觉得他在暗示什么。” 娄小娄说:“你听我给你解释——1+1=3,一个男人加一个女人,生个孩子,就是三个人。一个三角,覆盖了一个三角,还是三个角;1+1=1,一片夜空加一颗星星,还是一片夜空。天上的月亮加上水里的月亮,还是一个月亮。满意吗?” 桑丫没有再说什么。 她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从爱情角度说,1+1=2。从婚姻角度说,1+1=3。从人类繁衍角度说,1+1=全人类。那个小孩偏偏在她和娄小娄走过来的时候,说了一句1+1=1。那是不是在暗示,只要她和娄小娄在一起,就有一个人会死掉? 那么1+1=3呢? 难道注定只要她和娄小娄在一起,就会出现另一个娄小娄? 想着想着,她忽然回忆起一个可怕的情景:一辆红底黑花的婴儿车,没人推动,却慢慢地跟随在她的背后。里面端坐一个婴儿,隔着纱帘,定定地看着她……那个婴儿和这个古怪小孩的眼神多像啊! 6 硬上弓 在学校,桑丫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越来越多的同学,对她的眼神变得异样起来。 谣言还在扩散! 这天桑丫放学回到家,给朱玺打了一个电话。 “朱玺,我想跟你谈谈。” “你的口气怎么这么严肃啊?” “你做了什么?” “我又给你买了一条裙子。” “不要转移话题。” “我把裙子放在你的邻居那里了,托他们转交给你。你收到了吗?” “我可能要吗?” “反正那是我的一片心意,如果你不要就扔掉好了。” “朱玺,我告诉你,我和娄小娄只是朋友关系,以后你不要信口开河。” “桑丫,你误会了。” “我没有误会,是你误会了!” “在电话里说不清。我请你喝酒吧!” “我没心情跟你喝酒。”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半个钟头之后,有人敲门。桑丫走过去,通过猫眼一看,果然是对门的邻居。桑丫把门打开后,邻居递给她一个纸袋子,说:“小姑娘,这个东西是下午一个男孩让我转交给你的。” 桑丫犹豫了一下,接过来,说:“麻烦你了。” 邻居说:“不用客气。那个男孩长得挺不错的,是你男朋友吧?” 桑丫笑了笑说:“不是。” 邻居说:“我经常看见他在楼下转悠。” 桑丫愣了愣。 邻居回去后,桑丫拿着这个纸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想了想,她拎着纸袋子下了楼。她要把裙子送回去。 刚刚走出楼门,朱玺又打来了电话:“桑丫,你在家吧?我要当面跟你解释。” 桑丫说:“过去了,不必解释了。” 朱玺说:“你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来接你。” 桑丫想了想,说:“不用,我过来了。” 朱玺的房子也是两室一厅,不过装修得很豪华。茶几上有一个精致的相框,里面竟然镶着桑丫,桑丫开心地笑着。那应该是高中的照片,不知道是哪一次聚会,朱玺用手机拍下之后,冲洗出来了。 朱玺说:“桑丫,坐,我给你冲咖啡。” 桑丫把手里的纸袋子放在沙发上,说:“朱玺,你再不要给我买任何东西了。我只希望你不要乱说话,ok?不然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朱玺拽着桑丫坐下来,一边冲咖啡一边说:“我真的没有说什么,都是我几个哥儿们搞的鬼。” 桑丫说:“你负责。” 朱玺说:“桑丫,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让他们胡说八道了,我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了,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 桑丫站起来,说:“你别忙活了,我从来不喝咖啡。我得走了。” 朱玺走到桑丫前面,突然跪到了地上,他抱住桑丫的腿,哭起来:“桑丫,我爱你!你为什么这样折磨我?他有什么好?” 桑丫冷静地说:“你放开我。” 朱玺停止了哭泣,抬头看了桑丫一眼,猛地站起来,抱住她,把她摔到沙发上,然后疯狂地亲她的嘴。 桑丫一边躲闪一边说:“朱玺,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朱玺并不说话,开始气喘吁吁地解桑丫的腰带。 桑丫一口咬住朱玺的下巴,疼得他嚎叫一声跳了起来,桑丫也趁机爬了起来。 朱玺捂着下巴叫起来:“你们赶快出来帮忙!” 接着,卧室里就冲出来两个男生,一起朝桑丫扑过来。原来早有预谋! 桑丫一下看到了旁边的落地灯,顺手抓过来,对准三个无赖,说:“谁过来我就跟谁拼命!” 落地灯通着电,雪亮雪亮的。 三个人都愣住了。 桑丫慢慢移到门口,猛地拽开门,扔下落地灯就朝楼下跑。 回到家,桑丫接到了朱玺的短信:桑丫,原谅我!这是我爸教我的,他让我生米做成熟饭。我爱你! 桑丫感到一阵恶心。 7 听不懂的话 这天半夜,书房里又传来“吱吱啦啦”的声音。 现在,娄小娄已经见怪不怪,继续睡。 第二天,他起*之后走进了书房,把传真机吐出来的东西拿起来看了看。 是一个口诀,总结了十天干时辰出行的吉凶:六甲出门最吉利,金马玉堂逢贵人。 乘着六乙出门去,秃头公吏宜终身。 执持弓弩遇骑射,盖为时乘六丙行。 州官县衙相遇见,只因行时正六丁。 若是戊己出门去,两个妇人身着青。 庚辛壬时最为恶,大凶无吉有灾祸。 六癸出门逢箭戟,多遇山林隐逸客。 他把传真塞进抽屉,就出门了。 他驾车刚刚出了小区,就撞在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农民工身上,这个人一头倒在了车轮下。他急忙下了车,把农民工扶到车上,送到了最近的急救中心。 如果,他不去书房看那个传真,就会早出来几分钟,那么就撞不到这个农民工了。如果,他好好研究一下那个口诀,也许就会选择平安的时辰出门了……这一天,娄小娄没有去单位,一直在急救中心忙到半夜。 农民工终于没事了。他不但对娄小娄没有任何怨恨,脸上甚至还有一种卑谦的感激。 那眼神令娄小娄很难过。 离开急救中心,他驾车把这个农民工送回工地,然后驶向景山小区。 4月23日越来越近了。 这是北京的春天,它一改常态,不怎么刮风,却总是打雷下雨。 刚才还是晴天,一转眼就变脸了,刮起大风,下起暴雨。天上偶尔响起一两声闷雷。 娄小娄并不知道桑丫今天差点儿被人暗算。在路上,他的短信响了,是桑丫发来的:你在哪儿? 娄小娄:我在路上,回家。有事吗? 桑丫:哦,没什么事。你开车小心。 娄小娄:好好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害怕的话,你就给我打电话。 桑丫:好。 雨越下越大,马路上一片烟雨迷蒙。车辆很少。 娄小娄莫名其妙想起了天主教堂的那个小孩。 实际上,那个奇怪的小孩,在娄小娄心里留下了更重的阴影。不过,他不想让桑丫惴惴不安,于是就轻描淡写地滑了过去。 他为什么说1+1=1?难道这是娄小娄和桑丫某种命运的谶语? 他为什么说1+1=3?难道他是在警告娄小娄和桑丫,另一个娄小娄就跟在旁边? 娄小娄越来越觉得,那个小孩并不是一个普通小孩,他一遍遍回忆他的脸,忽然感到,他虽然看起来是个小孩,其实他的脸上藏着一种老相。或者说,那个小孩的躯体内,装着一个老头。 天上亮起一道闪电,娄小娄脑海中的小孩,就像突然被什么曝光了,蓦地变成了一张老态龙钟的脸!那是一张衰老的、丑陋的、充满敌意的脸,颇有点儿像那个一言不发的半身不遂患者。 这个幻景让娄小娄抖了一下,车差点儿冲向路中央的隔离墩。 他又想起了宁静的桑丫,想起了为爱毁容的林要要,想起了家里的那台传真机,想起了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脑袋乱成一团。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必须要学会奇门遁甲!掌握了这门预测术,就可以穿透烟雨迷蒙的表象,知道他和桑丫的未来,就可以在林要要没整容之前阻止她,就可以顺着电话线进入某个时空,查到是谁在给自己发送传真,就可以知道另一个自己是不是克隆人,就可以知道那个像老头的小孩到底是小人还是贵人……快到景山小区的时候,雨渐渐停了。 娄小娄关掉雨刮器,打开了音乐。 北京的道路很少这样干净、宽阔、通畅,这是午夜的北京,这是刚刚下过暴雨的北京。 进入小区之后,尽管路上没有一个人,娄小娄也开得非常慢。两旁的草木更绿了,更深了。路灯静静照在地上,一洼洼的水清清亮亮。娄小娄能听见车轮碾轧积水的声音。 忽然,娄小娄的视野里出现一个人的背影,他在慢慢朝前走。他的步伐在午夜里显得有些不正常。 走近之后,娄小娄看清了,这个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在他的惊愕间,这个人转个弯就不见了。 娄小娄踩了一脚油门,追了过去,转过弯之后,却没看见那个人。路上空荡荡的,两旁是草坪,很宽阔,那是专门用来给孩子们踢球的。按照一个人正常步行的速度,他不会消失的。那么,他到哪里去了呢? 娄小娄停下车,走出来,前后左右看了看,心里有些害怕了。 他回到车里,关上车门,正要开动,另一扇车门竟然自己打开了,接着,他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娄小娄……” 娄小娄吓得一哆嗦,立即问道:“你在哪儿?” 看不见的人说:“我现在站在车门口。” 娄小娄问:“你是谁?” 看不见的人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娄小娄说:“什么秘密?” 看不见的人说:“年月日,将在被,你千万小心!” 娄小娄惊恐地说:“年月日,将在被?我听不懂你的话!” 对方缄默了一下,接着车门“啪嗒”一声就关上了。 娄小娄四下张望,还是不见那个说话的人,一只很大的蝙蝠在半空中“呼啦啦”飞过。娄小娄急忙开动他的车,掉转车头,直奔地下车库去了。 “年月日,将在被……” 这六个字太古怪了,什么意思?他提醒自己千万小心什么? 回到家,娄小娄换了一件睡衣躺在*上,还在回想刚才的奇遇和那些听不懂的话。前六个字很像是什么秘诀……他百思不得其解。 忽然他坐了起来,这个人此时会不会就在房间里呢? 他左右转了转脑袋,好像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气息。他沉着地下了*,平伸双臂,一边朝前走一边上上下下地摸索。这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恐怖电影中的僵尸。他几乎摸遍了家里一人高以下的所有空间,没有摸到任何看不见的实物。 接着他走进了卫生间,继续摸。 最后,他摸到了镜子,猛地后退了一步——在镜子中看到了别人,那才是恐怖的,而他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问题是,他穿着一件白色睡衣,镜子中的人却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 他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镜子里的人又变成了白色睡衣。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觉得镜子中的变化是一种欺骗,或者是一种恶意的恫吓。他把它摘下来,反过来放在了地上。 然后,他慢慢退出去,回到卧室,锁上了门。 他拿起了电话,犹豫一会儿,终于拨通了桑丫的号码。电话响了半天,桑丫才接起来。 桑丫问:“我没害怕。难道你害怕了吗?” 娄小娄说:“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桑丫问:“因为我是你的主心骨?” 娄小娄问:“恰恰相反,因为我是你的主心骨。” 桑丫说:“你才回来吗?” 娄小娄说:“是的。我一直不放心你,总觉得你刚才给我打电话,好像有什么事。” 桑丫说:“没什么。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被父母包养的男生,今天给我设了一个套,想干坏事,被我摆平了。” 娄小娄说:“没事就好。” 挂了电话之后,娄小娄心里踏实了一些。 不过,这一夜他没有关灯。 不知道几点钟,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本来他不想睡的,因为他知道今夜肯定会做噩梦。人在梦中最孤单,最软弱,最无助,因为在梦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梦中人却控制不了任何局面。可是,现实中的人就能操纵自己的命运吗? 今夜,娄小娄最恐惧的地方是卫生间。 果然,在梦里,他又一次恍恍惚惚走了进去。 灯光苍白,马桶苍白,墙壁苍白,浴缸苍白……娄小娄低头寻找那面镜子,它不见了。他抬起头,发现它竟然回到了墙上,挂得端端正正。他慢慢走过去,朝里瞄了一眼,他又看到了自己,这一次,镜子中的自己穿着白色睡衣,没什么问题……没什么问题吗? 想到这里,他警觉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穿上了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他猛地抬起头,注视着镜子中的人,已经不知道哪个才是自己了。 镜子中的人也冷冷地看着他,突然把手伸出来,“喀嚓”一下镜子就碎了,那双手穿过镜子碎片,顿时变得血淋淋,死死抠住了他的喉咙,叫道:“你是谁?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 8 他和他 桑丫放学后,想好好做一顿饭,请娄小娄来一起吃。 正好娄小娄发来了一条短信:你在干吗? 桑丫:我今天买了很多菜,要好好做一顿饭,正想请你来呢。 娄小娄回道:嗓子长了一块息肉,痛得厉害,说不出话来,吃东西也难以下咽。等好了再说吧。 桑丫:怎么搞的? 娄小娄:不知道。 桑丫:吃药了吗? 娄小娄:我是医生,不用你操心了。对了,我给你买了一条裙子,有空我给你带过去。 桑丫:谢谢。我喜欢裙子。 放下电话之后,桑丫想到了一件事——那个和娄小娄一模一样的人,好像从来都说不出话,现在娄小娄突然得了这样的怪病,难道是命中注定? 剩下桑丫一个人,她就没有了做饭的兴致,下了一碗面,草草填饱了肚子。 天黑之后,她来到窗前,朝外望去。对面是朱玺的窗子,里面黑着,看不到那盆粉红色的格桑花。 她望着望着,心慢慢提了起来,她感觉那扇黑洞洞的窗子里,似乎有一只黑洞洞的巨大眼睛,正在盯着她。她想了想,离开了,转了一圈,关了灯,又回到窗前,眯眼朝朱玺的窗子望。她终于看清,那是一副单筒望远镜,有支架,正瞄准她的窗子。 变态! 她一下把窗帘拉上,接着心就怦怦怦乱跳起来。 从此,桑丫再也没有拉开过这面窗帘。 她开始怀疑,上次朱玺来,会不会在自己的家里安放了监听器或者监视器。她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 她的眼睛又盯住了电脑。 监听器和监视器都是实物,如果存在,她可以看见,拆除。如果他通过网络,在她的电脑里安放一个小小的木马程序,那么也就等于钻进了她的家中。监视器和监听器只能窥视到她的行为,而木马却能窥视到她的内心。 记得有一次,她正在网上和娄小娄聊天,朱玺打来了电话。 “你在干吗?” “学习。” “学习网恋?” “朱玺,你现在越来越神秘了。” “是你变神秘了,我才变神秘的。” 朱玺睡在桑丫家那天晚上,两个人还有过这样的对话:“你最近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 “我随便问问。” “是的,一个北方的男人,叫娄小娄。” “他是中医?”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现在想起来,很可能那时候朱玺就在她的电脑中安放了木马! 尾行,监听,木马……桑丫感到生活越来越不安全了。心里光明的人永远在明处,心里阴暗的人永远在暗处。心里光明的人永远要被心里阴暗的人偷窥,防不胜防。 既然防不胜防,也就不管他了。 她坐在了沙发上,拿起娄小娄的照片,静静地看。 一片银色沙滩上,只有娄小娄一个人。那无疑是广西。海风浩浩荡荡地吹过来,撩起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帅帅的。蓝天白云,像他的神态一样清朗。 放下照片,桑丫开始自问:你愿意嫁给这个人吗? 没见面之前,不可否认,远方的娄小娄有父亲的影子。现在,在她心里娄小娄是一个纯粹的男人。她愿意嫁给他,结不结婚都不是重要的,她设想着,毕业之后,给他生个孩子。在她想象中,她和娄小娄一定会生个女孩……有人敲门。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朱玺——她挡上了窗帘,他一定知道她发现了他的望远镜,于是跑来解释了……她的心里陡然有些害怕,随手拿起一把剪刀装进了口袋里。 她轻轻走到门前,通过猫眼望出去,门外站着娄小娄。他穿着米色t恤,黑色西裤,笑吟吟地朝上扬了扬手中的裙子。 她打开门,说:“我又不急着穿,这么晚了你还送来!” 娄小娄指了指嗓子,摇了摇头,然后走进来,坐在沙发上,指了指裙子,让她换上看看。 桑丫笑了。 这是一条浅绿色的裙子,正是桑丫喜欢的颜色。款式别致,质地精良,一看就知道挺贵的。她拿起来,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几分钟之后,她换上了这条浅绿色的裙子,又换上了一件无袖白背心,姗姗走出来。 娄小娄上下看了看,眼神里透出浓浓的爱意。 桑丫又走回卧室,换上了刚才的衣服,走出来说:“你等着,我给你熬点儿梨汁去,败败火。” 娄小娄对她摇摇头,不想让她去。 桑丫说:“听话。” 外面隐隐响起了雷声,看来今夜还是要下雨。 桑丫端着梨汁走出来的时候,娄小娄正在看电视,他调到了花都卫星电视台,里面正在放一个电视剧,演的是北京的故事。 桑丫把梨汁递给娄小娄,说:“趁热喝吧。” 然后,她倒了两杯清水,放在了茶几上,又搬过来一个软凳子,坐在了娄小娄的对面。 娄小娄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了沙发上,坐在了他的旁边。他一只手轻轻搂着她的肩,一只手在茶几上的便笺上写字。 桑丫第一次这样被娄小娄拥抱在怀里,幸福而紧张。娄小娄的动作很自然,就像抱着自己的女儿。 娄小娄在纸上写道:你喜欢这条裙子吗? 桑丫不再说话,她学着娄小娄的样子写字表达:很喜欢。 娄小娄:你喜欢,这裙子就价值连城了。你不喜欢,这裙子就一文不值了。 桑丫:对于我来说,是你买的,就价值连城。不是你买的,就一文不值。 两个人就像网上聊天一样,房间里只有写字的声音,十分安静。雨点已经打在窗子上。 娄小娄:你小心,我又看到那个人的踪影了。 桑丫:那个像你的人? 娄小娄:是的。 桑丫:好长时间没有他的踪迹了,我都感觉他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娄小娄:昨夜,我遇见他了,可是一转眼他就消失了。虽然他消失了,我却听见他对我说话了! 桑丫:奇怪,他能说话了,你却不能说话了。 娄小娄:说不定,我出现的地方,他就不能显形。他出声,我就不能说话。 桑丫:他说了什么? 娄小娄:他说——年月日,将在被。 桑丫:什么意思? 娄小娄:这句话一定被什么力量遮挡了某些内容。他说的应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哪个人在哪个地方被怎么样了。 桑丫赞许地点了点:嗯。 娄小娄:我想他要说的是……这时候,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把桑丫吓得一哆嗦。接着,娄小娄手中的笔就写不出字了。 桑丫看了看娄小娄,跑进书房,从书包里又掏出一支笔,递给了娄小娄。娄小娄又在纸上试了一下,还是写不出来。 两个人不安地互相看了一眼。 娄小娄干脆用手指在茶几上写字,写得很大。桑丫紧紧盯着,看了半天,她皱起了眉,说:“你写的是什么字啊?繁体?我不认识!” 娄小娄愣了愣,站起身,走到书房,拿出字典翻起来。 桑丫明白,他想把一些字指给她看,连成语言,她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他翻来翻去,似乎找不到他需要的字! 娄小娄沮丧地摇摇头,指了指那六个字:年月日,将在被,指了指天;指了指那两支笔,指了指天;指了指在茶几上写字的地方,指了指天;指了指字典,指了指天;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指了指天……他在告诉她:昨夜那个人说话被遮挡,今天这两支笔写不出字,他在茶几上写,她看到的字却如同乱码,他的嗓子说不出话,他在字典上找不到他需要的字……所有这些,都是某种神秘力量在左右着。 接着,娄小娄用动作比画起来。 桑丫说:“哑语?” 娄小娄使劲儿点点头。 桑丫说:“好,你想说什么,比画出来,我明天买一本哑语方面的书对照一下就明白了。” 娄小娄正在比画着,突然像小丑一样乱扭起来,动作很不协调,很难看。桑丫感到,娄小娄好像突然变成了木偶,被几条看不见的线牵扯着,在不由自主地动。她傻傻地盯着他,一时不知所措了。 炸雷一个接一个,越来越响。猩红的闪电忽明忽暗,满天乌云乱七八糟,如同被炮火炸遍的土地,坑坑洼洼,残破不全。地下似乎也有轰鸣声,如同一万辆坦克车从地下“轰隆轰隆”开过,楼房微微颤动着——世界好像到了末日! 娄小娄像中风了一样,还在狂乱地挥舞着手臂,身体一下下扭动,露出惊恐和痛苦的表情。 桑丫一下站起来,紧紧抱住娄小娄。 她能感受到支配他身体的那股神秘力量的强大。她用尽全身力气按着他,明明知道不是娄小娄的问题,还是大声说:“娄小娄,你怎么了?你躺下别动,我害怕!” 娄小娄控制不住,依然舞动着,脸部肌肉都扭曲了。 桑丫死死抱着他,六神无主地喊道:“你不要向我再透露什么了!让我像所有的凡人一样,低头朝前走,未来听天由命!答应我!” 过了好长时间,娄小娄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跋涉回来,异常疲惫,脸色苍白地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桑丫注意到,他左手的无名指还在一下下抖动着。 桑丫一直抱着他。 过了很久,娄小娄彻底恢复了。桑丫突然说:“娄小娄,今天夜里你别走了,在这里陪我吧。” 娄小娄睁眼看了看她,表情有些吃惊。 桑丫又说了一遍:“仅仅是陪我,我们什么也不做,好吗?” 娄小娄点点头,紧紧抱住了她。 两个人合衣躺在*上时,外面的雷雨消退了。刚才它似乎在警告什么。 他们没有关灯。 娄小娄仰面躺着,桑丫侧身躺着,静静地观望着娄小娄。她有一种幻想——她结婚了,躺在身边这个人就是自己的丈夫,两个人一起过日子……这样想着,心里就充满了甜蜜和幸福。 娄小娄突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就坐起来。 桑丫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 娄小娄双手搓了搓,做了一个洗手的动作,桑丫就明白了,他要去卫生间。 接着,娄小娄就下了*,快步走了出去。换了平时,娄小娄去卫生间是很正常的事,可是今天不一样,桑丫竟然有些担心他。她等了一会儿,想去卫生间看看他,又不方便,只好等。 过了大概两分钟,娄小娄回来了。 他对桑丫笑了笑,侧身躺在了她身边,望着桑丫的眼睛。这时候的世界一片安静,似乎所有人都睡了。 桑丫有些困倦,她聆听着娄小娄的呼吸声,轻轻抚摸着娄小娄的下巴,鼻子,额头,头发……摸着摸着,她停止了动作:“你理发了?” 娄小娄摇了摇头。 桑丫有些疑惑了。最后一次她和娄小娄在一起逛王府井,是三天前的事情,那时候,娄小娄的头发比现在长许多。 娄小娄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急忙点了点头。 他在悔改,他在更正,桑丫的心里一下就布满了阴影。她继续望着近在咫尺的娄小娄的眼睛,忽然头皮炸了——这个人是娄小娄吗? 娄小娄似乎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闪过一丝慌乱。他用手把桑丫的眼皮合上,不让她再看他,然后轻轻拍着她,示意她该睡觉了。 娄小娄的手抚过桑丫的脸之后,她又把眼睛睁开了,这个人的一双眼睛正在近近地观察着她的眼睛。桑丫立即把眼睛闭上了。 她的心狂跳起来。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在背后跟踪自己的那个人呢? 他是娄小娄的复制品?他是娄小娄不知道的双胞胎?他是附在娄小娄身上的鬼魂? 如果这个人不是娄小娄,现在桑丫却和他同居一室,并且将度过漫漫长夜,这太恐怖了……桑丫的大脑快速飞转着,辨别真伪。 跟踪自己的那个人,他好像一直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而今天,他穿的是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她记得娄小娄跟她说过,虽然他这件米色t恤看起来很普通,却是他去阿联酋考察时买的,上面印着阿联酋的国旗。如果面前这个娄小娄是冒牌的,他不可能拥有这件比较特殊的t恤。 那个跟踪桑丫的男人,似乎不能说话,而眼前这个娄小娄也不能说话!不过,她和娄小娄通过短信的,她知道他的嗓子确实长了息肉,说不出话来。 还有,娄小娄在短信里跟她说过,他给她买了一条裙子。眼前这个娄小娄如果是冒牌的,他怎么也给自己带来了一条裙子? 桑丫感到自己太多疑了,心里这才安稳下来。 她轻轻睁开眼睛,继续看娄小娄。 他没有合眼,还在望着她。 她轻轻抚摸他的胳臂,小声说:“娄小娄,你说,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你,我们未来三个人在一起生活怎么样?” 娄小娄愣了一下,做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 桑丫说:“你们两个人上班赚钱,我在家给你们烧菜煮饭。黄昏的时候,我一只手挽一个娄小娄,到公园里去散步……” 娄小娄闭上了眼睛,静静听。 桑丫说:“不管你们谁跟我生气了,总有另一个人理我。不管我是跟你们其中哪个人生气了,就统统不理你们了……” 娄小娄还是不说话。 桑丫说:“不过,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可能发生,我觉得那个娄小娄总是在回避你,似乎你们两个人永远不能面对面出现。如果真是这样,我该选择哪一个好呢?” 娄小娄的眼皮**地跳动了一下。 桑丫继续说:“在天主教堂,那个小孩说的话,肯定是一种暗示,说不定你跟我在一起就会有灾难。你要小心,他在暗处,你在明处……” 说着说着,桑丫缄默了。 她低头看了看娄小娄的胳膊。三天前,两个人逛街的时候,娄小娄这条胳膊不小心被雕塑划了一条大口子,短短三天时间,即使愈合了,也会留下伤痕,可是,这个人的胳膊上根本没有一点儿伤痕,很光滑。 桑丫怀疑自己记错了,她又抽出娄小娄的另一条胳膊看了看,也没有任何伤痕。 桑丫放下他的胳膊后,他睁开了眼睛,皱着眉头看桑丫,那个表情是在问:怎么了? 桑丫摇摇头,说:“没什么。” 然后,她坐了起来。她看了看这个躺在*上的男人,也搓了搓手,告诉他自己去一趟卫生间。 他点了点头,翻了一下身,仰面躺着了。 桑丫爬下*,走到客厅,四处寻找她的手机——她要给娄小娄打电话! 可是找了半天,她都没有看到自己的手机。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手机放在卧室的梳妆台上。 她走进卫生间,锁上门,靠在墙上,用手摸了摸胸口,心跳得要蹦出来。她又摸了摸口袋,那把剪刀还在!她把它拿出来,紧紧抓在手里,又把它放了回去。 她靠在墙上站了几分钟,假装冲了冲马桶,走出了卫生间。 她走回了卧室。 她走得很慢很慢,一只手始终插在口袋里,那里面装着剪刀。 终于,她走到了卧室门口,停了一会儿,一咬牙,走了进去。她直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了手机。 *上的人一下坐了起来,警觉地看着她。 她回过头,两个人的目光就撞在了一起。她笑了笑,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要给妈妈打个电话。一句话就完了。” 这个人没有表态,直直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来,慢慢地按下了娄小娄的号码。 里面传来了接通的声音,但是房间里并没有电话响!桑丫的内心一紧,她已经确定,眼前盯着自己的这个人不是娄小娄! 终于电话接通了。 娄小娄说:“桑丫,都一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桑丫说:“妈,你要尽早来看看我。”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回过头,*上的人还在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什么东西。 桑丫要走出卧室的话,必须经过他。她没有勇气逃跑,于是软软地靠在了梳妆台上,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电话急切地响起来。 桑丫没有看,一定是娄小娄打来的。 突然,桑丫从口袋里拔出那把剪刀,对准了*上的这个不知道是人是鬼的东西。他本能地朝后仰了仰身子,然后抬起一只手使劲儿摆了摆。 桑丫的眼光和手中的剪刀,一直对准他,她慢慢移动脚步,他的身子随着她缓缓转动。终于,桑丫来到了卧室门口,她猛地打开门,一下就冲了出去。 她冲出家门,冲到楼下,一直跑到小区门口才停下来。 小区门口空荡荡的,亮着苍白的灯。保安不在,估计睡觉了。 小区外面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路边有一个孤独的垃圾箱,一只猫站在上面,朝她望过来。它的眼睛闪着绿色的光。 桑丫发现,她的手里依然紧紧抓着那把剪刀。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口袋,寻找手机,这才想起,她没有把手机带出来。 她蹲在街道旁边,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委屈,眼泪簌簌地流出来。 她的大脑里浮现出一幅场景:手机在梳妆台上不停地响着,那是娄小娄打过来的。她跑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那个人,他慢慢站起来,走到手机前,把它拿起来,摆弄了一下,终于接听了。 娄小娄担心地问:“桑丫!你怎么了?” 那个人说话了,他竟然变成了桑丫的声音:“你快救我!” 娄小娄问:“你在哪里?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人说:“我在芍药地的房子里!你快来!” 娄小娄说:“我马上来!” 挂了电话,那个人露出了一丝笑意,他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了那条浅绿色的裙子,又穿上了那件白色无袖背心,接着,从鞋架上取下桑丫的那双坡跟鞋,套在了脚上。 然后,他快步走进卫生间,用两只手把眼睛捏了捏,就变成了桑丫的眼睛。把鼻子朝上推了推,鼻子就小了,变成了桑丫的鼻子。把嘴巴揪了揪,太小了,又朝外扩了扩,就变成了桑丫的嘴巴……这时候,一张娄小娄的脸上长着桑丫的五官,看起来极其恐怖。 换颜术还没有做完。 他捧住自己的脸揉弄了一番,终于变成了桑丫的脸型。可是,他的头发太短了。他举起双手,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那头发就像皮筋一样,一撮撮地被拉扯长了,很快,就变成了桑丫的发型。 接下来,他给自己淡淡地抹了一点粉,涂了一点无色唇膏,然后,对着镜子做了一个桑丫式的安静微笑,似乎很满意。 这个高大的桑丫走出卫生间,从厨房拿起一把锋利的菜刀,在手上掂了掂。似乎为了练习刀法,他打开冰箱,搜寻了一番,看到了桑丫放学之后买回的一只白条鸡,他把它放在案板上,一刀下去,那只白条鸡的脑袋就掉了,脑袋掉在了地上,他弯腰捡起来,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就吞了进去。 他走出厨房,把茶几旁那把软凳子搬过来,放在了门口,然后关掉所有的灯,就在黑暗中坐在了门口的软凳子上,朝着门,模仿桑丫微微地笑着,等候娄小娄的到来……正在胡思乱想,一辆车开过来。 桑丫立即抬头看去,正是娄小娄的那辆银灰色宝来轿车。 她一下就站起来,想朝他挥挥手,举起胳膊之后又放下了。她转身跑回小区,一直跑到她住的楼下,躲在了草丛后。朝上看看,正像她想象的一样,她房间的灯关了,一片漆黑。她把目光收回来,紧紧盯着路面。 路灯昏黄,有很多蛾子围着光亮,在不知疲倦地无声飞舞。 那辆车快速开了过来。 桑丫死死盯着车里的人。她觉得今夜就像一个噩梦,她谁都不信任了。 那辆车停下来,熄了火,走下一个人。这个人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桑丫揉了揉眼睛,心里生出一丝寒意。 她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娄小娄了。或者两个都不是?那娄小娄去哪里了? 她没有露头,继续观察这个娄小娄。 他下了车之后,朝上面看了看,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快步朝楼门走去。 如果这个人真是娄小娄,那么他走进那个恐怖的房子,肯定有危险……这时候,桑丫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站起来喊了一声:“娄小娄!” 这个人愣了一下,停下来,猛地转过身。 桑丫没有走过去,在草丛后盯着他。 他慢慢走过来。 这时候,桑丫不知道是该等他走过来,还是逃跑。 他问道:“桑丫,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桑丫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他。 他的脸在午夜里模模糊糊,两只眼睛黑洞洞。他越来越近了。当他离桑丫还有几米远的时候,桑丫突然叫道:“你站住!” 这个人愣了一下,马上停住了。 桑丫说:“你是谁?” 这个人说:“我是娄小娄。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说:“那你告诉我,你的胳膊怎么了?” 这个人想了想说:“你怎么问这个?” 桑丫说:“楼上还有一个娄小娄,我现在不知道你们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你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人说:“我们逛王府井的时候,我的胳膊划了一个口子……” 桑丫又问:“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吗?” 这个人说:“你不打电话我怎么会深更半夜跑过来?” 桑丫说:“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这个人说:“你说,妈,你要尽早来看看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出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桑丫有点儿相信他了。 正要走出草丛,她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问:“放学之后,我们通过短信吗?”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的心又提起来了:“我们明明通过短信的!” 这个人说:“今天我确实没有跟你通过短信!” 桑丫说:“你是不是给我买了一条裙子?”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想着想着,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说:“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你有没有离开过你的手机?” 这个人想了想,说:“哦,离开过。我去医务科查一个病历,大约离开诊室半个钟头吧,没带手机……” 桑丫说:“你的嗓子没长息肉?” 这个人说:“没有。” 桑丫静默了一会儿,说:“计划太周密了……” 这个人说:“你说什么,桑丫?” 桑丫说:“另一个你出现了,他来了我家,我以为他是你。他现在就在房间里,我发现不对头,就跑了出来……” 虽然这样说,但是桑丫并没有接近面前的这个娄小娄。她依然保持着警惕。 这个人说:“走,我们上去看看。” 桑丫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走了两三步,她又停下来,盯住了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说:“我是娄小娄,不要怕!” 桑丫突然问:“你怎么穿上了这身衣服?” 9 他和他 昨夜,娄小娄在小区里遭遇了另一个自己。 晚上,他做了一宿怪梦。他看见镜子中的自己穿着白色睡衣,而他却穿上了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早晨,他醒得很晚。睁开眼,朝阳穿过紫色的窗帘照进来,似乎带着露水的味道。他伸了一个懒腰,坐起来。 正准备穿衣服的时候,他愣住了:他的衣服不见了。 他清楚地记得,他睡觉之前把衣服脱在了*头柜上,现在,*头柜上空空如也。 他四下看了看,头皮一下就炸了:在*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身衣服——那是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他傻傻地想了好半天,终于没想通这是怎么回事。 唯一的解释是:昨夜,另一个自己,那个会隐身的人,穿过墙壁,潜入了他的家。他把自己的衣服穿走了,又把他的衣服留下来……上班已经迟到了。 他爬起来,打开衣柜,以前的衣服都没有洗。他拎起那个人留下的衣服看了看,直接穿上了,然后下楼,驾车去单位。 一路上,他一直在回想昨夜发生的事情,几次差点儿追尾。 低头看看身上这套陌生的衣服,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穿上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此时在哪里,他变成了自己……越想脑袋越乱。 来到单位,他忙活了一天,晚上,想给桑丫打电话,告诉她这些事,又不想让她害怕,于是就没有打。 实际上,在桑丫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着。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在想,那个人此时是不是就在这个房间里呢? 如果他来了,他会站在哪里? 他在阳台上发呆?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他在头上三尺远的地方盯着自己? 想来想去,他觉得他应该在卫生间。他站在镜子里,穿着那件他从阿联酋买的米色t恤,黑色西裤,静静等他半夜上厕所,然后突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脖子。 他在思考一个逻辑问题。 有一篇文章,讲述一滴眼泪,能够穿过任何物质。它从一个女人的眼里流出来,穿过地球,从这一端到那一端,到达心爱的男人那里……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滴**,那么什么是它的容器? 如果,另一个自己能够穿墙而过,就说明什么都挡不住他,包括大地。那么,为什么他能够在大地上站立和行走,而不会掉下去? 突然,电话响起来,是桑丫的。 桑丫只跟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就挂了电话。 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娄小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复制人今夜并不在自己的房子里,很可能在桑丫的房子里出现了……他再打电话,桑丫就不接了。 他的心提起来,穿上衣服,驾车就跑来了。 现在桑丫问他:你怎么穿上了这套衣服? 他说出实情之后,桑丫才彻底信任他。她走过来,抱住娄小娄,把头扎进他的怀里,抽抽搭搭哭起来。 在娄小娄眼里,桑丫从来都是坚强的。这一刻,他才感觉到她是个女孩,是个小孩。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说:“宝贝,不怕。走,我们上去看看。如果他还在,我们就跟他谈一谈,问问他到底是谁,到底想干什么。今天,我和他必须有个结果了。” 桑丫止住哭泣,说:“我担心……” 娄小娄说:“有我在,你不用怕。” 然后,他扯着桑丫就走进了楼门。 两个人慢慢朝楼上走,楼道里一片死寂。桑丫的脚步很沉重,走得很慢很慢。娄小娄一直用力拉着她。 来到了房门前,娄小娄对桑丫小声说:“钥匙带出来了吗?” 桑丫点点头,把钥匙掏出来。 娄小娄接过钥匙,让她后退一步,然后他打开锁,把门轻轻推开了。 里面黑糊糊的,没有任何动静。 娄小娄伸进一只手,摸到了走廊里的电灯开关,打开了。门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一个高大的桑丫坐在那里等候。 娄小娄试探着慢慢走进去。 他打开了客厅里的灯,没人。打开了书房的灯,没人。打开了卧室的灯,没人。打开了卫生间的灯,没人。打开了厨房的灯,没人。 他又检查了所有的窗帘后面,还有各个衣柜,都没有发现什么。 他回头看了看桑丫。 桑丫说:“他确实来过!他还跟我躺在了*上……” 说到这里,她的脸有点儿红,又解释道:“他似乎来告诉我什么秘密,但是出现了很多奇怪的现象,好像就是不允许他说出来。我很害怕,就让他留下来陪我了……我是让你留下来陪我的,我并不知道他不是你。” 娄小娄说:“天亮还早,今天晚上我陪你。” 桑丫点了点头,说:“就是你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 娄小娄轻轻抱住桑丫,说:“如果你让我一辈子都不走,我就会一辈子留下来陪你。” 桑丫说:“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两个人合衣躺在了*上。 桑丫紧紧地抱着娄小娄。 桑丫说:“你要有一个防伪标识,这样,我才能确认你是你。” 娄小娄说:“他连一个大活人都仿造出来了,何况一个防伪标识呢?” 桑丫说:“那……我们定个暗号吧。” 娄小娄说:“这个主意好像不错。” 桑丫说:“有了暗号,即使到了下辈子,你变成了一把土,我变成了一根草,我们也能互相认出对方来。” 娄小娄说:“用什么做暗号呢?” 桑丫说:“我想想……” 娄小娄忽然说:“你不要说出来,用短信发给我吧。” 桑丫明白娄小娄是什么意思,不由打了个冷战,惶恐地四下看了看。 娄小娄坐起来,从梳妆台上拿起她的手机,递给她。她想了想,给娄小娄发了五个字:带我去过去。 娄小娄收到之后,回复道:带你来未来。 然后,两个人同时把短信删除了。 娄小娄说:“不过,这个暗号只能用一次。” 桑丫说:“为什么?” 娄小娄说:“我们看不见他的存在,在我们对暗号的时候,他什么都听得见。因此,我们的暗号要不断改变。” 桑丫说:“白色恐怖。” 三十四岁的娄小娄和十七岁的桑丫抱在一起,睡了。 有个人穿着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静静地在黑糊糊的楼道里站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 10 两个尾行者 第二天下午,自习课,教室里的人不多。 桑丫闲闲地翻着书,提不起一点儿精神来。 隐隐约约教室的门开了,有个人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她抬头望去,竟然是娄小娄。 他穿着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他朝她笑了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她惊了一下,心里闪过两个字:假的! 揉揉眼睛再看,教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似乎是幻觉。 过了一会儿,教室的门隐隐约约又被推开了,有个脑袋闪现了一下,还是娄小娄!这次,他穿着一件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他朝她笑了笑,又把脑袋缩了回去……这次是真的……桑丫又揉了揉眼睛,教室的门关得紧紧的,似乎还是幻觉。 她转头看了看其他学生,没有一个人在意那扇门。 快下课的时候,教室的门又开了,还是娄小娄!这一次,他穿着一身医生的白大褂,探头朝她笑了一下,接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这次是真的假的? 她不知道了。 她不能确定他的工作服里穿着什么衣服。 下课之后,大家陆续走出去。她趴在了桌子上,想睡一会儿。 有个声音在门口喊道:“桑丫!” 这个声音是真实的。 她抖了一下,抬起头,同学们都走出去了,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娄小娄又在门口出现了,他探着脑袋朝她笑着。 他穿着一件浅灰色衬衫。她从来没见过他穿这件衣服。 她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是真是假。 他轻轻走了进来,桑丫的眼睛越来越大。 他站在桑丫面前,说:“你怎么傻了?” 桑丫说:“你,你怎么来了?” 这个人说:“我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 桑丫说:“你来过几次?” 这个人疑惑地看了看她,说:“什么意思?” 桑丫盯着他,忽然想到了那个暗号,于是说:“带你去过去。” 这个人想了想,笑了,说:“难道桑丫也出来冒牌的了?” 桑丫没说话,她没明白他的意思。 这个人说:“我和你的暗号不是这样的。” 桑丫更糊涂了。这就是他的qq签名啊,这就是昨天夜里两个人在手机里定下的暗号啊! 她低声问:“暗号应该是什么?” 这个人说:“带我去过去。带你来未来。” 桑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你把我吓死了。” 娄小娄说:“我不带你去过去,也不带你来未来。我带你到楼下操场上走一走。” 走在操场上,桑丫说:“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 娄小娄说:“哦,明天就是4月23号了……我一直不太重视自己的生日。两年前,我带一个外地的实习医生。有一天,我偶尔听说第二天是她的生日,于是就把她叫过来,说,明天是你的生日,你怎么不说呢?明天晚上,我要设宴为你庆祝一下。她不好意思地说,您这么忙,不敢麻烦您。我说,不行,生日是大事,一定要重视。第二天,我买来蛋糕,红酒,水果,叫上几个护士,一起给她庆祝生日。闹腾了一晚上,我一个人回到家,躺在*上,忽然想到,这一天其实也是我的阴历生日。” 桑丫说:“听了让人生气……” 娄小娄说:“去年,就冒出六个女孩陪我一起过生日了。” 桑丫说:“听了还是让人生气!” 娄小娄笑了,说:“今年,只有我们两个人。” 桑丫说:“我给你做一桌菜!你把酒买回家来,我要跟你喝酒。” 娄小娄说:“三里屯南街有个饭馆叫‘咱家’,很别致,我带你去那里吃。” 桑丫说:“那不是咱家。” 娄小娄说:“不要在家做,太累。你放学之后等着我,我接你。” 桑丫不再和娄小娄坚持,不过从眼神里看得出来,她已经打定了主意。 两个人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桑丫说:“4月23日,我总觉得这个日子似乎跟我也有什么关系……” 娄小娄说:“什么关系?” 桑丫说:“想不出来。” 娄小娄说:“是你哪个亲人的生日吧?”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哪一年的这一天,你得过什么奖?”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那就是哪一年的这一天,你被老师骂了一顿。” 桑丫说:“不是。” 娄小娄说:“那是什么?用你的直觉思维想。” 桑丫说:“这一天好像是我的一个什么日子……” 娄小娄说:“也许……多少年以后,将有一个男孩出生,这个男孩是你的儿子。” 桑丫说:“他的名字就叫娄小娄。” 娄小娄说:“他的爸爸一定得姓兰才行。” 桑丫说:“他爸爸也叫娄小娄。” 娄小娄愣愣地看了看桑丫。 桑丫笑了,说:“这个世界上肯定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叫娄小娄的。” 娄小娄说:“至少有两个。” 操场对面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女人,她在看书。 她的两只眼睛形状明显不同,其中一只是疤瘌眼。 她的鼻子一边高一边低,有三四个丑陋的洞眼。 她的嘴是一张漏风嘴。 她脸上的肌肉好像死了,面无表情。 她的胸出奇地大,好像充了气似的,一点儿不真实。 她戴着一顶凉帽,遮住了半张脸。她的眼睛从帽檐下书本上穿过去,紧紧盯着娄小娄。 “完美风暴”整容美容医院关门了,她一直没有找到负责的人。不过,前几天她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钱数是她整容费用的一半。汇款者在附言一栏写了两个字:抱歉。 她把钱取出来,汇给了东北的父母。 现在,她不需要钱了。 她跟踪娄小娄来到了中医大学,就知道他来找桑丫了。过去,她每次看到娄小娄和桑丫在一起,心里就充满了仇恨。现在,仇恨已经消弭。她感觉她和桑丫都是娄小娄的女人,她是妻,桑丫是妾。在阳间,是娄小娄和桑丫在一起的日子。在阴间,是娄小娄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她把下手的时机选在了2007年4月23日。 她不会像某些人那样,失恋之后一个人殉情。她觉得那种爱还不彻底。她一定要和娄小娄一起走。即使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她也要紧紧抓住。 朱玺一边偷偷观望着娄小娄和桑丫,一边慢腾腾地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高丽民族风情的白衬衫,那是爸爸从韩国买回来的,一条深蓝色的西裤,裤线像铁轨一样直,一双仿造的黑色贝路帝皮鞋,亮莹莹的。 他坐在了林要要旁边。 林要要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林要要一眼,然后他们都朝两旁移了移。 在花都的时候,朱玺通过木马程序,确实进入过桑丫的电脑。他偷窥桑丫和娄小娄的聊天记录,觉得那只是一种精神寄托,见光必死,因此并没有多少醋意。 来了北京,他发现,桑丫和娄小娄的恋情见光之后,不但没有死,反而如同禾苗遇到阳光,产生光合作用,更加茁壮了。 每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朱玺的心里就如同百爪挠心。 他不明白,桑丫为什么偏偏喜欢上了这个老男人,他不知道这个老男人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论钱财,论年纪,他怎么都不应该输给娄小娄。他只是个子不如娄小娄高罢了,不过他还可以继续长啊。 此时,娄小娄和桑丫就坐在对面。中间隔着操场。 他和她坐得很近。 朱玺把脑袋垂下来,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一边玩一边瞄着对面的两个人。 他在玩手机里储存的“暗杀”游戏。在这个游戏里,杀个人只需按一下键,扔一个手榴弹就ok了。 他用手狠狠按着这个键,眼睛抬起来盯住了娄小娄。 杀。 用炸药,省事。 如果做得干净些,没人会怀疑到自己。 如果露馅了,那不过稍微麻烦一些,需要按十一个键——拨老爸的手机。从小老爸就告诉他一个道理,没有什么事用钱摆不平。 娄小娄被炸死,桑丫在北京无依无靠,说不定就会投奔他的怀抱了。 上哪儿搞一个手榴弹呢? 朱玺在琢磨。 桑丫说:“你看到对面那两个人了吗?” 娄小娄朝远处看了看,说:“嗯,有两个人。” 桑丫说:“我觉得那个男的好像是朱玺……” 娄小娄说:“哪个朱玺?” 桑丫说:“就是造谣的那个男生。” 娄小娄又看了看对面,说:“奇怪了,他旁边那女的好像是林要要……” 桑丫说:“谁是林要要?” 娄小娄说:“一个药品推销员。” 桑丫说:“她怎么到我们学校来了?” 娄小娄说:“可能他们两个人目的一样。” 桑丫说:“走,我们过去看看。” 娄小娄说:“好。” 两个人走到操场一半的时候,那个女的先站了起来,从操场左侧离开了。那个男的随后站起来,从操场右侧离开了。 娄小娄说:“看来,我俩的关系很受人关注啊。” 桑丫说:“下次,你别来我们学校了,我们这样明目张胆在一起,人家更会说我被你包养了。” 娄小娄说:“流言飞语需要三个器官——首先有人用眼睛捕风捉影,然后用嘴巴传播出去,再有一些听众用耳朵听。抵制流言飞语也需要三个器官,合上眼睛不看别人的脸色,闭上嘴巴不去解释,捂上耳朵不去听无聊的议论。” 两个人坐在了林要要和朱玺刚才坐过的长椅上。 再看对面,刚才那两个人已经转到了操场的对面,分别坐在了娄小娄和桑丫刚才坐过的长椅上,依然偷偷朝他们观望着。 第二次坐在一起之后,林要要排斥地看了看朱玺。 朱玺无辜地看了看她。 林要要:“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 朱玺:“不是。你呢?” 林要要:“我是。不过,我已经毕业三年了。” 过了一会儿,朱玺问:“可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 林要要说:“我叫桑丫。” 朱玺愣住了。 林要要说:“你呢?” 朱玺随口说:“我叫娄小娄。” 林要要不信任地看了看他,不再说什么,低下头继续看书了。 朱玺也低下头,继续玩手机游戏了。 过了一会儿,两双眼睛慢慢抬起来,一齐射向了对面的长椅。 晚上,林要要一直徘徊在景山小区的门口。 娄小娄离开中医大学后,林要要把他跟丢了。现在,她在等待娄小娄回家。 她想再给他一次机会。 她要再问问他,今生今世两个人还有没有希望了,如果他铁了心,依然拒绝,那么她也就铁了心要带他走了。 此时,林要要的身体显得有些单薄,她瑟瑟地抖着。也许是晚风太凉了。偶尔有情侣路过,他们都穿着半袖,有说有笑。 她的口袋里依然装着那把蒙古刀,它已经锋利得不能再锋利了。不知道它会不会刺破牛角刀鞘,从里面拱出来。 远处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要要抬头看了看,马上闪到了一棵树后——这个人正是娄小娄。他没有开车,而是步行。林要要猜测,他一定刚刚跟桑丫吃过晚饭。 娄小娄没有发现她,慢悠悠地走过来。 他穿着一件米色t恤,黑色西裤。 当他走过林要要藏身的那棵树之后,林要要慢慢走出来,跟在了他的背后。进了小区之后,她叫了他一声:“娄小娄。” 娄小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林要要站在了他的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娄小娄,我不甘心。” 娄小娄没说话,只是惊愕地打量她的脸。 林要要说:“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就那么吓人吗?”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查过了,桑丫只有十七岁,你和她太不现实了!我希望你从这种虚无缥缈的感情中拔出来,我希望你能珍惜我……”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是个直筒子脾气,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你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娄小娄,不知道你信不信,到现在我还是个**。我知道这件事说出来很傻,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因为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你的注意了……”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我知道,我普通得就像一个鸡蛋。我想涅槃,想变成一只美丽的凤凰,可是我笨,我把自己摔碎了,变成了一地破碎的蛋壳。我希望你能珍惜这些不好看的蛋壳,每一块都是一颗心……”说到这里,林要要哭了。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说:“哪怕你给我一个指望,你说让我等你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我都会等,尽管我活不到那一天,我也会高高兴兴地等。这些年里,我不会计较你跟别的女孩相爱……我只想要一个指望。”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擦了擦眼泪,说:“娄小娄,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到底要不要我?” 娄小娄难过地看着她。 林要要的眼睛突然变冷了,说:“我再给你一夜的时间,你如果后悔了,给我打电话!” 说完,她转身大步走开了。 娄小娄想拦住她,他朝前跑了几步,又停下了,呆呆地看着林要要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夜幕中。 娄小娄疲惫地转过身,险些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穿着一件高丽民族风情的白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西裤,一双仿造的黑色贝路帝皮鞋。他退了一步,说:“娄小娄,我想跟你谈谈。” 娄小娄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朱玺说:“你是桑丫的长辈,我希望你不要欺骗桑丫的感情!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即使桑丫同意,她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即使她的父母同意,社会舆论也不会同意;即使社会舆论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娄小娄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还是不说话。 朱玺说:“老实告诉你,我是她的男朋友,我们从高中就开始相爱了!你是一个中年男人,就像一缸染料,而桑丫单纯得如同一块白纱,你会污染她的!对于我来说,桑丫是我的染料,她是红的,我就是红的,她是绿的,我就是绿的,因为我爱她!希望你不要破坏别人的幸福!好吗?大叔!” 娄小娄还是不说话。 朱玺说:“我刚才都看见了,你有女朋友,她爱你爱得那么深!你为什么不珍惜?你这样做对得起良心吗?” 娄小娄伸手朝旁边指了指,示意朱玺让开路。 朱玺眨巴眨巴眼睛,一咬牙挺直了身体,没有动。 娄小娄朝他走过去。他马上闪到了一旁。 在娄小娄走过去之后,他开口说:“如果你继续坑害桑丫,我不会放过你!” 娄小娄停下来,回头看了看他。 朱玺一边后退一边说:“你动我的染料,我当然要还你一点颜色!等着!” 11 我遇见了我 这天夜里,娄小娄在单位处理一件棘手的事,很晚才离开北方中医院。 他去探视过的那个半身不遂的患者,已经嘴斜眼歪,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儿孙们带他四处医治,不见任何好转,而且日益严重。 他们认为,老人是在北方中医院针灸之后,才变成了这个样子,属于医疗事故。于是组织十几个人,到北方中医院闹事。 他们把老人用轮椅推来了,堵在北方中医院门口,导致别人无法通过。 他们还四处寻找娄小娄,要讨个说法。北方中医院领导担心出现人身伤害,把娄小娄藏匿起来,然后派人跟这群人协商。 对方提出了天文数字的赔偿,北方中医院领导没有答应。对方表示,不赔钱他们就不会离开。最后来了警察,总算把这群无理取闹的人弄走了……娄小娄回家进了门之后,四下检查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蛛丝马迹。 他打开衣柜的时候,发现那件浅黄色正装衬衫和那条藏青色正装长裤不见了,他丢失的那件米色t恤和那条黑色西裤挂在上面,像个悬空的人。 他马上意识到,那个人又来过了! 这个家里,好像生活着两个人,往往是,他外出了,另一个就回家了。他回家了,另一个就外出了。即使两个人都在家,互相也看不见。另一个人穿腻了一套衣服,就挂在了衣柜里,换上他刚刚脱下的衣服。他穿腻了一身衣服,就挂在衣柜里,换上另一个人刚刚脱下的衣服……可是,他一次次到底是怎么进来的呢? 娄小娄陡然想起了那个梦:林要要对他说,今天,他将丢失一个最重要的东西。可是,直到上*睡觉,他都没有发现丢失什么。可是,半夜他突然醒来,看到一张白脸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低声低气地说:你丢了家里的钥匙……如果另一个自己不会穿墙遁地,一定就有这套房子的钥匙。可是,娄小娄的钥匙只有一把,一直装在口袋里啊,难道被人复制了? 那个人不但复制了这套房子的钥匙,一定还复制了汽车的钥匙,复制了单位诊室的钥匙,复制了桑丫那套房子的钥匙……娄小娄离婚的时候,走了一个人,财产一分为二。 现在,来了一个看不见的人,财产再次一分为二。 娄小娄不关心财产。如果这个噩梦一样的幻影,在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他宁愿把全部的财产都给他,只要留下桑丫就行了。 他走进书房,看到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祝我们生日快乐。 他仔细观察这些字,竟然和自己的笔体一模一样。 这时候,有人敲门。 他一下警觉起来,走到*头关掉灯,慢慢走出去,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一看,是一个陌生的老头,大约六十岁上下,身体颇健壮。他穿着朴素,拎着一个塑料袋子,还有一杆老式的秤。他站在搂道里,不安地朝楼上看看,又朝楼下看看,等待娄小娄开门。 娄小娄厉声问:“你找谁?” 老头急忙说:“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收废品的。你家有什么多余的东西要卖吗?” 半夜了,他收什么废品?保安也不应该放他进来! 娄小娄没有发怒,他感觉这个老头肯定有来头,他要知道对方的真实目的,于是高声问:“你收什么?”同时一直在猫眼里观察老头的表情。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书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瓶子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衣服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对着门板问:“你家有多余的电器吗?”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似乎没什么说的了,他低头想了想,突然小声说了一句让娄小娄想不到的话:“你家有……多余的人吗?” 娄小娄哆嗦了一下:“人?” 老头说:“是啊,多余的人。” 娄小娄说:“没有!” 老头说:“你好好想想。” 娄小娄说:“你什么意思?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老头冷静地说:“不,你家里并不是你一个人。” 娄小娄说:“他在哪儿?” 老头说:“你自己找找吧,找到之后,我把他带走。不着急,我在这里等着。” 娄小娄说:“我都找过了,确实没有!” 老头盯着猫眼,似乎在盯着娄小娄的眼睛,他突然说:“还有个地方你没找。” 娄小娄又哆嗦了一下:“哪里?” 老头说:“你的*下。”**hi.baidu**/云深无迹娄小娄蓦地一惊!离婚前,他和前妻一直住在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卧室是一张双人*。亚运村景山小区这套房子里,只有两张单人*,一张放在卧室里,一张放在书房里。刚才,他怀疑家里有人,哪里都找了,就是没有找*下! 书房的*下都是书,那里不可能藏人。那么,这个“多余”的人就应该藏在卧室的*下了……娄小娄慢慢地转过身,朝卧室望去。 里面十分安静。 他一步步走过去,走进卧室,他盯住了*下。*单很大,垂下来,把*下挡住了,有一条黑糊糊的缝隙。 他猛地把*单掀起来,没有人。他弯下腰,朝里看,*下扔着两只不一样的鞋子,还有一只空可乐瓶子。 他松了一口气,忽然又紧张起来,站在卧室门口,朝书房望去。 书房里没开灯。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停在了书房门口,那一纸莫名其妙的生日祝福,影影绰绰地摆在桌子上。他忽然后悔起来,刚才不该随手关掉书房的灯。开关在*头,现在,他想打开灯,必须走在*边。如果下面真的有人,一伸手就会抓住他的脚……他四处扫视了一下,忽然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架上的书多了!一周前,他刚刚收拾过书房,把一些不经常看的书从架上撤下来,塞进了*下。现在,这些书又回到了架上! *下确实藏着人! 他一步步退到厨房,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家里的菜刀,于是就拎起一根擀面杖,再次来到书房,对着黑糊糊的*下喝了一声:“出来!” *下没人说话。 他又喝了一声:“你出来,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伤害你。不然,我报警了!” *下还是没有声音。 他弯下腰,朝里看了看,太黑,看不清楚。于是,他到卧室拿来一只手电筒,在很远的地方朝里照了照——下面的书都被搬了出来,摆在了架上。不过,*下空空如也,确实没人。 他放下擀面杖,打开灯,越想越糊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走出书房,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那个老头还在耐心等待。 他说:“我检查过了,没有人。也许,白天有人进来过,现在却不见了。” 老头说:“我告诉你,这个人还在你家里。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你不让我把他带到废品站,他就会把你扔进垃圾桶。” 说完,老头蹒跚地下了楼。 娄小娄追到窗前,看到老头拎着塑料袋,扛着老式秤,朝小区门口方向走去了。正好一个夜里巡逻的保安走过来,他和这个老头擦肩而过。一般说来,在这个时间里,保安见到这样的人,一定会拦住盘问一番,可是,这个保安似乎没看见这个老头,目不斜视就走过去了。 娄小娄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琢磨:老头说,这个人还藏在房子里,那么他能在哪儿呢?所有可以藏人的地方都找过了……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这个人隐身了。上一次,娄小娄曾经见过他的背影,可是一拐弯他就不见了。也许,他一直趴在卧室的*下,或者书房的*下……朝卧室瞄了瞄,又朝书房瞄了瞄,娄小娄后悔了。刚才,他应该把那个老头请进来,让他帮自己寻找这个人。既然老头知道他还在这个房子里,既然老头说能够带他走,那么,他一定能够看到他,一定能够治住他……可是,他让整治病毒的医生走掉了。今夜,病毒肯定要发作了。 坐了一会儿,娄小娄实在太累了,走进了卧室。 脱了衣服躺下后,他关了灯,月光一下就涌进来。 娄小娄在月光**视着衣柜门,它关着。那里面,挂着米色t恤和黑色西裤,它们组合在一起,像一个悬空的人……娄小娄忽然想到,那个人是不是一直站在衣柜里呢?他穿着米色t恤,黑色西裤。娄小娄只能看到衣服,却看不见衣服里面的人……*下传来了响声。好像一只老鼠跑过,好像*上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好像一个人躺在*下实在不舒服,轻轻动了动身子……娄小娄想起一个段子:老师说,人死之后就变成了灰。学生说:我的*下有很多死人。 *下又响了一下。 娄小娄警觉起来——刚才他朝这张*下看过了,除了两只鞋子,一个可乐瓶子,没有人啊。 正这样想着,就明显听见*下有人爬动的声音,而且,这个东西碰到了娄小娄身下的*板,娄小娄的脊梁骨被顶了一下!绝不是老鼠,这个东西比老鼠大多了! 他一骨碌坐起来,*下已经钻出了一颗脑袋。这个人麻利地爬出来,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娄小娄。 月色不明不白,他的脸黑糊糊的。 娄小娄怔住了,他和这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脑袋突然就大了——这个人就是他自己! 他颤巍巍地问了一声:“你……是谁!” 对方不说话。 娄小娄又问:“你想干什么?” 对方还是不说话。 娄小娄说:“我报警!” 对方的眼里竟然流出两滴**,在月光下,娄小娄看到那是眼泪。接着,这个人猛地抽出一把雪亮的东西,那是菜刀,那是娄小娄家的菜刀!娄小娄急忙后退,靠在墙上,这个人已经扑过来,挥刀就砍。 娄小娄本能地一闪身,竟然躲过去了,他一边抓起被子护住身体,一边跳下*。对方的刀一下下砍在被子上,娄小娄已经冲到了卧室门口,撒腿就朝外跑。 对方追出来。 娄小娄扔下被子,对方被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这时候,娄小娄已经打开了防盗门,一个箭步跳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一直朝小区大门口奔跑。 一个保安在门口走动,他见娄小娄跑过来,迎上来问:“先生,怎么了?” 娄小娄冲到他旁边,回头看了看,甬道静悄悄的,并不见另一个自己追上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又看了看双手,没有血。接着,他又看了看胳膊和腿,都没有受伤。他这才说道:“我家有歹徒!” 保安问:“几个?” 娄小娄说:“一个!” 保安问清了楼号,然后说:“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马上带人去看看!” 说完,他拿起对讲机,开始呼叫同伴。在一个路口,这个保安和另外两个保安会合了,讲清了情况,一起朝娄小娄家跑去。 他们来到娄小娄家楼下时,看到娄小娄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把菜刀。保安说:“你不要插手了,赶快报警!这里的事我们来处理!” 娄小娄看了看他们,没有说什么,顺着甬道朝远处走去了。远处一片漆黑。 三个保安放慢脚步,走进楼门,一步步朝楼上逼近。 12 他们 朱玺有一个山西同学,老爸开煤矿,他和朱玺关系很铁。 朱玺打算让他帮忙,搞一些炸药。 朱玺要把炸药放进娄小娄的车里,只要他一开动,就会被炸上天。朱玺希望他别下来了,直接飞进天堂。毕竟,他跟他无冤无仇,他只希望他消失。 这天晚上,朱玺到那个同学的寝室找他,寝室的人说,他出去蹦迪了。朱玺立即给他打电话,说:“我在你的寝室,你马上回来一趟。” 那个同学说:“老大,什么事啊?” 朱玺说:“人命关天的大事,需要你帮忙。” 那个同学说:“你等我,我五分钟就到。” 挂了电话,朱玺就躺在那个同学的*上了,随手拿起一本书,是韩浩月的《给美女让座》。他一边翻一边想,现在他要让这个娄小娄给自己让座了。 他等了半个钟头,还不见那个同学回来。这小子说话从来不靠谱,说不定玩得太高兴了,把这件事忘了。于是,朱玺又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你掉下水道里了?” 那个同学说:“我在路上,五分钟就到。” 朱玺继续看《给美女让座》。看着看着,一阵睡意袭来,他闭上了眼睛。昨天,他跟几个花都老乡打牌,打了一宿,输了三百块。三百块是桑丫一个月的生活费。在朱玺的概念里,三百块就等于老爸给他买一个小姐。 朱玺睡了过去。 他大约睡了十来分钟,却做了一个梦。正是因为这个梦,让他推翻了原计划。否则,一切可能都随之改变了。 他梦见了花都**。 他给桑丫搞到了一张批条,她要去看望她的父亲。朱玺在大门外等她,情景就像从前。**大门外很萧索,没有一个行人。只有对面的店铺里,有一个老头在观望他。 他左等右等,一直不见桑丫出来。天快黑了,他有些着急,直接走进了**大门。 没想到,他一进去,**的门“哐当”一声巨响就关上了。 他愣愣地回头看了看,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这时候,一个警察走过来,朱玺就问:“你看到桑丫了吗?” 警察冰冷地说:“她走了。” 朱玺很诧异,说:“她怎么走了呢?她来看她父亲的。” 警察说:“他父亲也走了。” 朱玺说:“走了?去哪儿了?” 警察不再回答他,却从屁股后掏出了一副闪光的手铐,说:“现在你走不了了。” 朱玺说:“我是来找人的!” 警察麻利地给他戴上手铐,说:“你自己送上门来,省得我们去抓你了,你表现不错啊。” 朱玺说:“我犯什么事了?” 警察说:“你把娄小娄炸上了天。” 朱玺一惊,这时候,他看见一排犯人经过,其中就有那个山西同学。他看了朱玺一眼,急忙低下头去,踮着小碎步,随着那排犯人远去了。 朱玺说:“不是我干的!” 警察说:“被害人亲自来告你,你还想抵赖!” 朱玺说:“他不是死了吗?” 警察就笑了:“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朱玺傻眼了,突然大叫起来:“我有批条!” 警察的表情陡然严厉起来:“我有逮捕你的批文。” 朱玺大叫起来:“老爸!救我!” 警察很生气,一脚把朱玺踹进了一间黑屋子,“哐当”一声锁上了,然后,他通过小窗对他说:“除了老鼠,谁也听不见。”接着,小窗也“哗啦”一声关上了,最后一缕光亮消失之后,这个世界就暗无天日了。 朱玺又恐惧又悲伤又绝望。 这时候,无数肉乎乎毛烘烘贼溜溜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爬上了他的身体。它们无疑是老鼠! 老鼠说话了:“我们这里执行死刑,从来不用*的,一直都是交给我们来执行。既节省子弹,又喂饱了我们的肚子,一举两得。” 接着,它们就从四面八方撕咬朱玺的肉……朱玺猛地坐起来。 原来,有人拿着一个毛茸茸的玩具熊蹭他的胸。 是个女孩,朱玺感到很面熟,一时竟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女孩说:“你的同学告诉我,说你在这里,我就找来了。你不认识我了吗?” 朱玺一下想起,她是帕丽。他试探着问:“你怎么来了?” 帕丽说:“怎么?你不希望我来呀?” 朱玺说:“一直等你呢!……你最近好吗?” 帕丽说:“不好。” 朱玺说:“为什么?” 帕丽说:“和你分手之后,我就不好了。” 朱玺说:“你那个画家呢?” 帕丽叹了口气,说:“早结束啦。” 林要要躺在*上,怀里紧紧抱着手机。 她在等待娄小娄的消息。 昏黄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更加古怪和丑陋。 谁家的音响在放歌曲,断断续续传来——表白是我的错,沉默是我的错,连哭也是我的错。爱你是我的错,恨你是我的错,开始是我的错,结束还是我的错……短信突然响了。 林要要的心一下就狂跳起来,她等了好半天,才把手机慢慢举到眼前——竟是一条莫名其妙的短信:本人高大,帅气,大四学生,素质高,专为寂寞女士提供服务,收费合理,质量第一,有“鸭王”之称……林要要一下就把手机扔到了地板上。 外面的天阴了,月光渐渐消隐。 林要要消失在黑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磨刀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 桑丫睡得很香。 她做梦了。 她梦见艳阳高照,蓝天如洗。 今天,娄小娄过生日。她在浩鸿小区南面的菜市场买了很多菜,经过死胡同回家。 走到第五个拐弯处的时候,出现了一个老人,他身体健康,面目慈祥,有点儿像画上的寿星。他坐在一扇朱红的大门前,笑吟吟地对桑丫说:“小姑娘,你怎么买这么多菜啊?” 桑丫说:“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老人说:“来,坐下喝点儿茶水吧,我泡的,尝尝。” 桑丫说:“我还急着回去烧菜呢,谢谢您。” 老人难过地说:“唉,都走过去十七个人了,没有一个人愿意喝我的茶……” 桑丫停下来,笑了,说:“您为什么非要别人喝您的茶呢?” 老人说:“人老了就寂寞,总想着给别人做点儿什么。” 桑丫说:“大爷,我来尝尝吧。” 老人说:“太好了,我总算有点儿用途了。” 桑丫放下手中的菜,坐下来,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一股清香沁人肺腑,老人笑得更加灿烂,死胡同陡然焕然一新,房檐上的鸽子呼啦啦飞上天空……桑丫谢过老人,拎起菜快步走回家。 喝下一杯茶之后,她感觉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无比轻松。很多路人都朝她看过来。 这一天,桑丫的手艺出奇的好,一桌菜肴,色香味俱全。烧菜需要爱的作料。 烛光闪烁,音乐飞扬。娄小娄戴上了五颜六色的帽子,满脸幸福。 爸爸竟然也赶到了——他被提前释放,并没有回家,直接就来北京见桑丫了。他出席了娄小娄的生日晚餐。妈妈没有来,她工作太忙。爸爸满面春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憔悴。他望着桑丫和娄小娄,眼里饱含祝福……桑丫说:爸,你怎么来的呀? 爸爸说:你猜。 桑丫说:飞机? 爸爸摇头,说:不是。 桑丫说:火车? 爸爸还是摇头,说:不是。 桑丫说:爷爷家的驴车? 爸爸还是摇头,说:不是。 桑丫说:那你是怎么来的呀? 爸爸神秘地说:我、是、飞、来、的。 13 越狱 夜里,桑丫的父亲在囚室里,做了一个怪梦。 他梦见了密云小区,梦见了他的家。 天更蓝一些,云更白一些,空气更纯净一些,世界更安静一些……哦,这是十年前的时候,桑丫才四五岁的样子。 吃完晚饭,他牵着桑丫的手,准备出去玩。 妈妈说:“你让她自己出去玩吧!孩子早晚要长大,你不能总是牵着她。” 父亲想了想,说:“桑丫,那你自己出去玩,可以吗?” 桑丫说:“爸爸,我能找到家的!” 他慢慢松开了桑丫的小手,感到心里一空。 他说:“你只能在门前玩,不能越过对面的楼。听到了吗?” 桑丫说:“知道啦!” 他说:“天黑的时候,不许贪玩,必须回家。听到了吗?” 桑丫说:“知道啦知道啦。” 她已经急不可耐了。 他又说:“不要跟任何陌生人说话。即使对方是熟人,你也不要轻易相信。不管是熟人还是陌生人,只要他要领你离开小区,你就赶快朝家跑,喊爸爸。在来不及的情况下怎么办呢,你要大声喊保安。如果没有这样的危险事件,你就不要轻易相信保安,因为保安也有坏人。如果,保安把你抱走了,你一定要喊警察救命。如果没有这样的危险事件,你也不要相信所有的警察,因为还有假警察……” 桑丫说:“知道啦知道啦知道啦!” 父亲觉得,对于他的心头肉桑丫来说,全世界都是不安全的。除了自己。桑丫的母亲带她出去玩,父亲都不放心,他必须自己牵着桑丫的手。 他给桑丫带了一瓶水,然后,桑丫就像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听到她跑出了楼门,父亲就坐立不安起来,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终于,他拉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楼下静悄悄的,没见到桑丫的影子,只看到她带的那瓶水,静静地放在路旁。父亲一下就慌乱起来。他绕着楼房跑了一圈,还是不见桑丫的影子。 他的腿一下就软了,大声呼喊起来:“桑丫!——桑丫!——” 不见桑丫答应。 在梦中,小区似乎有四个门。他转了一下,不知道该冲向哪个门。 最后,他狂奔着冲向了正门。 一个保安在值班,父亲一边跑向保安一边喊道:“你见到我女儿了吗?”他几乎天天带桑丫在小区里玩,所有保安都认得这对父女。 保安说:“她出去了。” 父亲颤抖着问:“跟谁出去的!” 保安说:“一个老头。” 父亲大叫起来:“你为什么不拦住她?” 保安说:“她都是大学生了……” 父亲顿时怒不可遏,吼道:“她才是几岁的小孩!”然后,他像失常的野兽一样冲出了小区大门。 保安在后面愣愣看着他,嘀咕了一句:“明明是大学生了,怎么还说是几岁的小孩呢?” 父亲冲出了小区,呆如木桩——四面八方,人来人往,上哪儿追寻我的心肝宝贝? 他沿着大街,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一直朝前跑……他竟然跑出了市区,看到了一片青草地,上面侧躺着一个小女孩,那是桑丫! 父亲傻住了。他紧紧盯着她,不敢再迈一步。 桑丫似乎在动。 父亲一下放下心来,快步跑过去,却看到桑丫安详地闭着眼睛。黄昏的风,一下下撩动着她的黑头发和花衣衫。 父亲抱起她,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使劲儿摇了摇,说:“桑丫,你怎么了?” 桑丫没有睁开眼睛。 他又喊道:“桑丫,爸爸来了,爸爸来了啊!” 桑丫没有睁开眼睛。 他惊恐地说:“桑丫,你不要吓唬爸爸啊!好吗?千万不要吓唬爸爸……” 桑丫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呆了一会儿,把脑袋慢慢贴在了桑丫的心口上。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声。 她刚才还像小兔子一样欢蹦乱跳,她刚才还说:爸爸,我能找到家的……青草地上开满了红玫瑰,它们随风轻轻摇晃。小时候,他经常给桑丫唱两句戏词——抬头看见红玫瑰,一生一世不流泪。此时,两行泪从他的眼角滚下来。 他突然抱紧了桑丫,在风中号啕大哭:“桑丫,爸爸答应过你,一辈子都不会撒开你的手!刚才,爸爸没有遵守承诺!爸爸错了!从现在起,爸爸再也不会撒开你的手了!给爸爸一次机会吧!……” 他哭着哭着,哭醒了。 睁眼看看,手里紧紧抓着一个被角。 他坐起来,怔忡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记得那个保安在梦中说:她都是大学生了……难道这两天桑丫要出什么事? 再次躺下后,他就翻来覆去睡不着了。他对桑丫的牵挂和想念突然变得无比强烈,心如火焚。 他开始用回忆温暖自己。 小时候,他陪桑丫打扑克。玩着玩着,他就说:“桑丫,给爸爸倒杯水去。” 桑丫就一颠一颠地跑去了。 趁这个时候,他按照一好一坏的顺序,快速把扑克牌穿插着摆好,等桑丫回来后,他让她先抓。由于每次抓的都是好牌,这让桑丫十分高兴。她怕爸爸发现这个秘密,用扑克牌挡着小脸蛋,忍不住偷偷地笑……他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她的表情,满心幸福。 幸福就这样简单,只需要做一点点手脚,她也幸福了,他也幸福了。 现在,他身陷囹圄,无法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了……他又想起桑丫小时候父女俩的对话:爸爸,这是什么? 这是天安门。 天安门在哪里? 在北京。 北京在哪里? 在北方。 北方在哪里? 你的背后就是北方。 我怎么看不到天安门呀? 很远很远呢。你看到最远方的那朵云了吗?差不多在那下面。 北京太偏僻了。 哪一天,爸爸带你去看看。 那我们怎么去呀? 坐飞机,或者坐火车。当然,我们也可以赶爷爷家的驴车去,不过北京的人太多了,很难给驴车找到停车场……第一次桑丫的妈妈带她去**看他,他心如刀绞,不过他今生今世都不想让桑丫见到自己的眼泪。 爸爸在这里努力地工作,为了带你去北京。 你在这里赚钱吗? 不是,爸爸是在赚时间。 时间还要赚吗? 没有时间,我们就什么也干不成啊……现在,桑丫一个人单*匹马去北京了,她还是个孩子,在父亲心中,她永远是几岁时的模样。她的手脱离了父亲的手,父亲再也没有能力保护她了……父亲坚定地认为,刚才的梦是个预兆,桑丫很可能要出什么事。可是,他却不能去看望她,没有时间,什么都干不成。 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里跳出来:越狱。 这几天,犯人们一直在野外修路。父亲在**里表现良好,每次劳动的时候,都可以自由走动。明天,趁警察不注意,他迅速冲进树林中,一直跑,很可能逃出去。他回忆那里的地形,觉得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如果不逃跑,他很快就可以出狱见到桑丫了。万一被抓回来呢?肯定要加刑。桑丫盼他盼了十一年了,他却又一次让她陷入绝望的深渊……想来想去,他放弃了越狱的念头再次睡着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梦,它和前面那个梦竟然一模一样! 桑丫离开家,出去玩。他放心不下,随后跑出去,只看见了那个装水的瓶子。他发疯地冲到小区门口,保安告诉他,桑丫跟一个老头出去了。他一直追到郊外,看到了桑丫,她静静地侧躺在青草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又一次哭醒了。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父亲暗暗下了决心,明天一定越狱,扒火车去北京,看他的女儿桑丫!如果桑丫没什么事,那么他就安心了,哪怕再加刑十年! 接下来,父亲开始考虑每一个越狱的细节,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感到万无一失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他又做梦了,梦见桑丫被一个老头带走,再也回不来了……父亲和其他几十个囚犯,坐着有铁栏杆的大轿车,来到了野外修路的工地。 下车之后,警察进行了简短的训话,然后大家就拿起工具干起活儿来。 总共有六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其中四个警察站在高坡上监视工地,两个警察在车里聊天。 不远处就是那片茂密的树林。 树林那一端,是一个很陡的山坡,山坡下种着一片庄稼,跑过庄稼就是公路。刚才,囚车就是从那条公路绕过来的,父亲在车上观察得十分仔细。 父亲已经计划好,如果他逃跑之后被警察发现,追赶上来,他冲过树林之后,将从那个山坡滚下去。然后,再顺着公路奔跑,不远就是一个集镇。 两个站在高坡上的警察一前一后朝囚车走过去了。他们可能去抽烟了。现在,高坡上只剩下一胖一瘦两个警察了。其中那个瘦警察对父亲比较好,父亲在**里写黑板报,经常跟他打交道。 父亲举起手来。 高坡上的警察朝他勾勾手,他就跑了过去。 他对那个瘦警察说:“干部,我要解手。” 瘦警察说:“快去快回。” 父亲还有一年多时间就出狱了。通常这种囚犯是不可能逃跑的,警察对他并不警惕。 父亲跑到路边的草丛中,蹲下来,抬头朝远处看了看,囚车里的四个警察并没有注意他。他又看了看高坡上的两个警察,他们在说话,瘦警察还笑着捣了胖警察一拳。 时机到了。 他直起腿,弯着腰,迅速朝树林冲过去。其实他并没有解开裤带。 此时,他的心跳得就像打鼓一样,一边跑一边在心里祈祷——老天保佑,不要让警察发现我!让我冲进树林,让我滚下山坡,让我跑上公路,让我一直朝前跑,朝前跑,一直跑到北京,让我看到桑丫!我不是一个坏人,我只想看我女儿一眼! 突然,背后传来警察的喊声:“站住!” 父亲的脚下一滑,差点儿摔倒。 他一下就站住了。 他回过头去,看见两个警察从后面追了过来。他突然大声喊道:“求求你们别追了!我只想看看我的女儿!你们让我看她一眼,我很快就会回来!求求你们!” 警察厉声喝道:“你站住!” 父亲转过身,继续朝前奔跑。 如果前面是国王的宝座,如果前面是全世界的财富,如果前面是一个绝世美女,如果前面是一个永生的机会……他可能就停下来了。可是,前面是他的女儿桑丫! 她有危险了! 她在等待爸爸去救她! 警察又喊道:“赶快站住!不然**啦!” 父亲一边跑一边哭着喊道:“我看我女儿一眼就回来!她被一个老头带走了!她遇到危险了!” 这时候,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树林,没有了山坡,没有了公路,只有桑丫的面容。他朝着他的桑丫奔去。 一声清脆的*响,一颗子弹从他的脑袋旁边飞了过去,他听到“嗖”的一声。 他抖了一下,继续朝前跑。 又一声清脆的*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身后的田地里,“扑”的一声。 他踉跄了一下,继续朝前跑。 又一声清脆的*响,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脑袋。那一刻,天地之间陡然变得红彤彤,好像全世界都在流血。桑丫在无边无际的红色中,朝他笑着,说:“爸爸,爸爸,你快点儿跑呀!” 父亲被子弹射中之后,又歪歪斜斜朝前跑了十几步。 这个地方离北京还有一千多公里。 他跑出了十几步。 桑丫喊:“爸爸,爸爸,你别停下呀!快跑,快跑!你能行的!” 从小到大,在桑丫眼里,父亲无所不能。她要蟋蟀,他就能在石缝里给她捉到蟋蟀。她要蜻蜓,他就能在半空中给她捉到蜻蜓……可是,现在他让女儿失望了。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慢慢躺在了杂乱的草丛中。 他似乎听到了桑丫的哭喊声:“爸爸,爸爸,你爬起来呀!你一定要爬起来呀!” 他的脑袋里钻进了子弹,他不可能再爬起来了。 警察小心地围上来,踢了踢他。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直直地望着北方。在警察看来,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实际上,他的大脑还有一缕意识。 他隐约看到了桑丫小时候的脸蛋,甜甜的,嫩嫩的。 父女俩一起躺在草坪上聊天。那片草坪平坦而新鲜,不像这片草丛,荒凉杂乱,死气沉沉。父亲说:“桑丫,你想想,假如这一刻时间停止了,会怎么样?” 桑丫说:“所有的汽车都会停下来。” 他说:“还有,每个人都会停止动作,就像被施了定身法。” 桑丫说:“还有飞机,飞机也悬在天上!” 他说:“飞机恐怕都得啪啦啪啦掉下来……” 桑丫说:“不会掉!” 他说:“我想想我想想,它们会不会掉……” 桑丫说:“飞机掉下来也需要时间啊。” 她的脸蛋越来越模糊,她的小手一点点从父亲的手中抽了出去。整个世界陡然变得空空荡荡。 现在,父亲已经不再拥有时间,只拥有空间。 这一天,离他出狱还有四百三十三天。 1 寻找一个梦 4月23日。 桑丫在死胡同遭雷击身亡。 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十七年,生命还那样娇嫩。 这一天是娄小娄三十四岁生日。 早晨,娄小娄还给桑丫打过电话,叮嘱她放学之后,在学校等他,他接她一起去三里屯南街的“咱家”吃晚餐。 去年,有六个女孩陪娄小娄过生日。 今年,他只想和桑丫在一起。这个女孩让他感到宁静、充实、愉悦。 离婚的时候,娄小娄和前妻协商了一下,全部存款都给了前妻,家里的两套房子留给了娄小娄。基本等于一人一半财产。现在,他住在位于亚运村的房子里,芍药地的那套房子始终空着。他不愿意出租自己的家,就像不愿意让别人使用自己的牙刷。 桑丫来北京上学之后,他让桑丫住进了那套房子。那里毕竟比学校的宿舍清净,而且有电脑,十分方便……这一天下雨,患者却非常多,娄小娄忙了一天,终于要下班了。他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中医大学,这时候电话响了,是一个邻居打来的,他说:“娄小娄,住在你家的那个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一惊:“出什么事了?” 邻居说:“上午,她去菜市场买菜,路过那条死胡同……” 娄小娄一字一顿地问:“还有救吗?” 邻居说:“和前两个一样,都焦了。警察封锁了现场,他们已经确认,这个女孩死于雷击。” 娄小娄问:“几点钟的事?” 邻居说:“上午九点零四分。” 第三个。 没想到,第三个竟是桑丫! 娄小娄扔掉电话,跌坐在椅子上。 窗外依然电闪雷鸣,像一群吃了人的狼,暂时还不肯离去,它们在尸骨旁边舔着嘴角,四处走动着,不时发出低吼声。 娄小娄想到了,桑丫之所以去买菜,一定是想亲手为自己做一桌生日晚餐……如果,当时她和他没有相识;如果她不是为了他,执意考到北京来;如果他没有让她住进芍药地那套房子里;如果他不告诉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如果他对她说过,2005年有两个人先后在死胡同遭到雷击,下雨天千万不要经过那里;如果他学会了奇门遁甲,提前为桑丫预测吉凶……都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娄小娄站起来,想去死胡同看一眼桑丫,走到门口,又停下了。他痛苦地思考了半天,终于打消了这个主意——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她那种惨烈的样子。 挚爱的人死了,他希望看一眼她的遗容,或者看一眼她的骨灰。可是,他不想看到她在焚尸炉里被烧到一半的情景——现在的桑丫,正是被焚烧一半的样子。 她的家人很快会赶来,把尸体火化。那时候,他会去看她。那时候,她会在骨灰盒上微微地笑着,就像娄小娄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娄小娄一直在诊室里坐到天黑。 他的生日,桑丫的忌日,雨一直在下。 他在雨中驾车回到景山小区,把车停在路边,迎着雨,踉踉跄跄地走回家去。车里有伞,他却没有使用它。 进门之后,他的全身都湿透了。 他没有换衣服,湿淋淋地坐在了沙发上。电视没有开,屏幕映出了他苍白的脸,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苍老了许多。 他曾经对桑丫说:带你去过去,来未来。 现在,她连现在都失去了……他又一次开始思考命运。 桑丫之死,绝非偶然,一定是某种神秘力量造成。如果说桑丫是一个“卒”,那么那个雷就是一个“帅”。下棋的老人朝前走了一步“卒”,挨上了“帅”,“帅”必定要把“卒”吃掉。那么,下棋的老人可不可以悔棋呢? 如果在这个世上,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术,能够让桑丫复活,就算花一辈子时间,娄小娄都要把这门法术学到手。那时候,娄小娄满头银发,面部布满岁月的坎坷。桑丫复活了,她依然停留在十七岁,明眸皓齿,娇嫩如雪。她好像做了一个长梦,愣愣地望着娄小娄,问:你是娄小娄的爷爷吗? 娄小娄心绪不宁,悲痛万分,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去。最后,他的目光停在了电视上,他想到,电视应该报道这个事件,那就远远地看她一眼吧。 这样想着,他就打开了电视。 搜索了一圈,没有看到这个雷击事件的报道。也许已经播过了。 最后,他把频道停留在花都卫星电视台上。 正在播一个专题——《说偶像,说粉丝》。娄小娄没心情看这样的节目,却没有关掉它。雨已经停了,房间里太安静了,他需要电视的噪音。实际上,他的眼睛看着屏幕,却什么都没看到。 突然,他的眼睛一亮,一下弹直了身子。 记者在花都公园门口采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学生,记者拦住她,问:“你是中学生吧?我们想采访一下,你喜欢刘德华吗?” 这个女生用草帽挡住了脸,说:“对不起,我不认识。”然后就匆匆走过去了。 娄小娄目瞪口呆——这个女生分明是桑丫! 桑丫! 从记者的解说中,他知道,这些采访镜头就是当天上午在花都公园录制的。 这是怎么回事? 桑丫死了,她怎么会出现在电视上?难道是另一个容貌酷似桑丫的女孩? 不可能。娄小娄认定她就是桑丫!她的态度,她的眼神,她的服饰,她走路的姿态……可是,即使桑丫没有死,她早晨还跟娄小娄通过电话,不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花都公园去啊。 娄小娄越想越糊涂。 突然,他站起来,换上了新买的一身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正装长裤。接着,他走到书房,打开抽屉,拿出那叠传真过来的奇门遁甲,又带上身份证,装上一些钱,匆匆下了楼。他要去寻找桑丫。他要去一个梦中寻找桑丫。 要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有人喊他:“小娄!” 他抬头一看,母亲迎面跑过来。 她焦急地说:“刚才我去了芍药地那个房子,听说住在那里的女孩出事了?” 娄小娄说:“是的。” 母亲说:“这下麻烦了!说不定,我们会被她家人讹上……” 娄小娄不耐烦地说:“妈,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母亲说:“你别不信我的话!” 娄小娄说:“好了,我得走了。” 母亲诧异地看了看儿子,问:“你干吗去?” 娄小娄说:“我去花都。” 母亲说:“花都?你去花都干什么?” 娄小娄说:“散散心。” 母亲说:“我不让你走,你跟我回家待几天。” 娄小娄说:“妈,我一定要去。” 母亲说:“那个女孩住在你的房子里,现在她死了,你突然离开北京,警方会怀疑你的!” 娄小娄说:“无所谓了。” 说完,他甩开大步,走出小区,伸手叫过来一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母亲追上来,拦住车,眼泪就流下来了,说:“小娄,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似乎是个预示。你这次出去,肯定凶多吉少!为了妈妈,你能不能改变主意?” 娄小娄眯着眼睛看了看母亲,说:“什么梦?” 母亲说:“我梦见,你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旋涡就像太极图,黑中有白,白中有黑,像两只古怪的眼珠子。黑的推白的,白的推黑的,还有无数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笑。从此,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娄小娄说:“你找个高人解解梦吧,然后打电话告诉我结果。我在旋涡里等着。开车。” 司机早等不及了,车一蹿,就开远了。 母亲傻傻地站立。 两盏尾灯,驶向黑暗深处,越来越暗,终于被吞没。 天上的乌云散开了一部分,露出几颗奇亮的星星。 梦中的那个旋涡象征着什么?为什么有无数小孩子在嘻嘻哈哈地笑?为什么儿子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没有人告诉这个可怜的母亲答案。 满世界的雨腥气。 2 消失了 娄小娄顺利地上了火车。 从北京到花都需要九个多钟头。 娄小娄上了车就躺在铺位上,闭上了眼睛。 有一句老话:剪不断,理还乱。娄小娄的脑袋里乱七八糟,不可能睡着。实际上,他并不相信到花都能够找到桑丫,不过他一定要来看看,才会死心。 火车提速了,这趟车一站抵达花都,中间不停。 迷迷糊糊中,有个老头说:“师傅,我泡的茶,尝尝吧。”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老头不知道是哪个铺位的,他穿着一件白背心,一条灰衬裤,趿拉着火车上的拖鞋,端着一壶热乎乎的茶水,正在对邻铺的男人说话。 邻铺的男人说:“谢谢,谢谢。”然后拿起保温杯,倒满了。 热心的老头又对其他几个乘客说:“还有人喝吗?大家出门在外,不要客气。” 询问了一圈,老头唯独没有理睬娄小娄,然后就走了过去,到旁边的卧铺送茶了。 娄小娄闭上了眼睛。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喝。 半睡半醒地过了几十分钟,车竟然停了,接着娄小娄听见有人下车。他感到有些奇怪,以为是临时停车,因此,并没有太在意。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先生,终点站,下车了!” 他一愣,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圆脸乘务员,她在对邻铺旅客说话。 那个人迷迷糊糊坐起来:“到站了?” 乘务员说:“是的,到站了。” 娄小娄看看表,开车才半个钟头,应该刚刚离开北京市区,怎么就到了? 可是,大家都提着大包小包下车了,窗外还有接站的人急切地观望。他看看站台上的牌子,确实是花都站。 邻铺旅客迅速穿上衣服,提着一只大箱子,下了车。 那个圆脸乘务员好像没看见娄小娄一样,根本没理他。 他爬起来,快步朝车下走去。 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慢慢下车,圆脸乘务员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地鞠躬说再见,只有他下车的时候,乘务员好像没看见,什么都没说,转身就上车了。 娄小娄满腹疑惑地走向了检票口。 他是最后一个人。 一个瘦高的检票员在检票。娄小娄走到她面前,把票举向她。她却像没看见一样,根本不理睬。 娄小娄说:“不用检了吗?” 瘦高的检票员跟另一条通道的同事挤眉弄眼,似乎在嘲笑着刚刚走出去的一个农民,还是不理娄小娄。 娄小娄试探着朝外走,检票员竟然没有拦他。 于是,他就走出去了。 车站广场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娄小娄有些迷茫,抬头看看天,天刚蒙蒙亮,这个南方山城有一种湿漉漉的气息。 他慢慢朝前走着,有个瓦刀脸小伙子迎面走来,竟然撞到了他身上,瓦刀脸小伙子惊叫了一声,一下就跳开了。 娄小娄也愣住了。 瓦刀脸小伙子盯着娄小娄站立的地方,看了好半天,终于挠挠脑袋,走开了。走出很远,还不放心地回头看。 娄小娄前思后想,突然如同五雷轰顶——这个城市的人看不见他! 为了验证一下,他慢慢走到一个卖茶蛋的妇女背后,小声问:“茶蛋多少钱一个?” 那个妇女没反应。 他把声音提高,又问了一遍:“茶蛋多少钱一个?” 那个妇女还是没反应。 这时候,娄小娄已经确定,他成了隐身人,并且被消音了!别人只能触碰到他的存在! 他抬头看了看火车站的电子计时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2006年4月23日。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回到了一年以前的时间,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桑丫,是一年以前的桑丫。现在,她还活在这个城市里! 他记得看过一本书,上面说,1975年莫斯科发生过一起不可思议的失踪事件:有一辆地铁,从白俄罗斯站驶向布莱斯诺站,它在中途运行的十四分钟内,载着满车乘客,神秘失踪了。这起诡异事件迫使全线地铁暂停,警察和地铁管理人员在专家的指挥下,对莫斯科的地铁线展开了地毯式搜索,始终没有找到这辆地铁。想起来真可怕——洞道黑糊糊的,像一张巨大的嘴。上一站的工作人员眼看着这列地铁钻了进去,可是下一站的工作人员却没有看到它驶出来。洞道死寂无声,深不可测……专家猜测,这列地铁可能进入了某种时空隧道,不知会在哪里现身。 那么,就是说,在2007年的人们看来,娄小娄乘坐的火车也半路失踪了? 娄小娄还记得一个报道:1990年,在南美洲委内瑞拉机场的控制塔上,工作人员突然发现上空出现了一架早已经淘汰的“道格拉斯型”客机,而雷达根本找不到这架飞机的存在。这架客机降落之后,立即被警卫人员包围。驾驶员和乘客们走下飞机后,立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机场人员说:“这里是委内瑞拉,你们从哪里来?”飞行员听后惊叫道:“天哪!我们是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从纽约飞往佛罗里达,怎么会飞到这里?误差两千多公里!”接着,他拿出飞行日记:该客机1955年7月2日起飞,时隔三十五年!后来经过查证,这架客机确实在三十五年前从纽约起飞,飞往佛罗里达,途中莫名其妙地失踪,一直没有找到。 美国著名科学家约翰。布凯里经过研究,对“时空隧道”提了几点理论假说:1.“时空隧道”客观存在,它看不见摸不着,长久关闭,偶尔开放。 2.“时空隧道”与人类世界不是一个时间体系。进入另一套时间体系里,有可能回到遥远的过去,或者进入遥远的未来。在“时空隧道”里,时间可以正转,也可以倒转,还可以相对静止。 3.对地球上的人类和物质来说,被吸入“时空隧道”就意味着神秘失踪;而从“时空隧道”**来,又意味着神秘再现……来花都之前,母亲说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娄小娄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那个旋涡就像太极图,黑的推白的,白的推黑的,他再也没有出来……看来,这个预兆应验了。 想来想去,娄小娄认为,自己不是进入了科学意义的“时空隧道”。过去,他跟桑丫聊过,如果把控制万事万物的某种神秘力量,比喻成一个老头在下棋,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偶然事件,这个棋盘突然被弄翻了,于是,他莫名其妙地进入了另一个维度的时空…想到这里,娄小娄又恐惧又激动。 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去。 令人激动的是,他终于能见到桑丫了!说不定,他还可以拯救她躲开2007年的那场灭顶之灾! 他远离车站人群,坐在一个角落的台阶上,慢慢思考。 他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 比如:人们看不到他的肉体,也看不到他肉体之外的附加之物,包括衣服,钱包,钥匙,手机……那么,是不是挨着他的东西,大家就看不见呢? 那样的话,他的手摸到大楼,大楼就会在大家的眼中消失?大楼里的员工呢?他摸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就会在大家的眼中消失?和她牵手的那个男人呢?他摸到马路,马路就会在大家的眼中消失?大地还存不存在?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既然不可能,那么,为什么大家看不到他的衣服、钱包、钥匙、手机?如果把手机扔在大街上,离开了他的肉体,大家能不能看到它呢? 他想试一试,于是就站起来,走出十几步,把手机放在地上,退回来观察。 走过来一个旅行的女孩,她背着一只很大的包,昂着头,直接朝售票大厅走去,没看见地上的手机。 又过来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人,他一边走一边吃茶蛋,也从手机旁边走了过去。 又过来一个穿花衬衫的小偷模样的人,眼珠子滴溜溜四处转,似乎在寻找什么机会。他踢在了手机上,“哐当”一声,回头看了看,骂了一句什么,继续朝前走了。 看来,这些人对他的手机视而不见。 他把手机捡了回来,装进了口袋里。 接着,他小心地避开人流,走进了一家商铺。他随手拿起了一只烧鸡,一边慢慢朝前走,一边注意观察周围人的反应。时间太早,商铺里没有几个人。一个母亲牵扯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在挑选食品。那个孩子一直盯着他手中的烧鸡,终于奶声奶气地对母亲说:“妈妈,那只烧鸡在飞。” 母亲没有理睬孩子的胡言乱语,拿起一袋方便面,在仔细查看出产日期。 娄小娄手忙脚乱地把那只烧鸡扔在了货架上。 那个孩子直直地盯着这只烧鸡,又说:“妈妈妈妈,那只烧鸡降落了。” 母亲回头看了一眼,说:“别胡说!走,跟妈妈买酸奶去。” 娄小娄又来到收款台前面,趁那个女孩转身喝水,他把手伸进了半开的抽屉里,在一堆硬币上划拉了一下,那个女孩一下就转过身来,警觉地盯住了那个抽屉。他慢慢缩回手来,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走出商铺,娄小娄似乎明白了,他从2007年带来的身体和物品,这里的人们都看不见。而他进入2006年之后,拿起这个时空的任何东西,大家都看得到。 他从2007年带来的声音,这里的人们听不到。他在这个时空里弄出声响,他们就能听到了。 对于娄小娄来说,现在最急切的事,就是去桑丫的学校,看看她是不是在那里读书。 桑丫跟他说过,她高中时就读于花都第三十中学。 首先,他得知道第三十中学的位置,那就必须买一张地图。 他来到一个报摊前,把一块钱慢慢放在卖报的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没反应。他又把这枚硬币朝老太太面前推了推,老太太依然没反应。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老太太看不到他的钱。他的钱在这里不存在,给不给是一样的。他把钱收起来,想了想,又放到了报摊上,全当是一种良心安慰吧。接着,他蹲下身,趁老太太不注意,快速拽下一张本地地图,想借来看一看。没想到,老太太发现了,她满脸诧异地绕了过来。他赶紧把地图扔在了地上。老太太走过来看了看,弯腰把地图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土,又放在了报摊上。 娄小娄继续等待。 来了一个买报的人,趁老太太忙活的当儿,他又把那张地图拽了下来,打开铺在地上,紧急寻找第三十中学的位置。终于找到了,它位于花都市中心,离火车站不远。记下了街道和门牌号码,他再把地图叠起来,趁老太太转身的时候,小心地放在了报摊上。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一排出租车,转来转去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后,他只好来到公交车站。 他看了看站牌,确定了路线,然后站在没人的地方,等车。 等车的人三三两两,大家都一言不发,焦急地朝远处张望。 终于,公交车开过来了。娄小娄等大家都上去之后,乘务员要关门的时候,一个箭步跳了上去,车门就在他背后关上了。 车慢慢朝前开动了。 娄小娄小心地躲开站着的乘客,来到车厢连接处,这里没人。人总是谨慎地活着,怕撞鬼。现在他才明白,其实鬼更谨慎,它们也怕被人撞到。 乘务员说:“刚上车的乘客买票啦。” 娄小娄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元钱,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车摇摇晃晃地朝前开。一个人站起来要下车的样子,他旁边一个女孩朝他摆了摆手,叫道:“你过来坐这里!” 他一愣——难道自己显形了? 就在这时候,有人在背后撞了他一下。他一边靠边一边回头看,一个男孩惊悚地盯着他刚才的位置,张大了嘴巴。 原来,那个女孩是叫这个男孩过去。 女孩显然怕有人占了那个座,又对男孩喊道:“你怎么了?快点儿过来啊!” 男孩突然伸出两只胳臂,朝前摸了一圈,娄小娄猝不及防,被他摸到了!男孩一下缩回手去,后退几步,大叫:“有鬼!!” 车里一下静下来,乘客都看这个男孩。 售票员大声问:“怎么回事呀?怎么回事呀?” 男孩指着娄小娄的位置,大声说:“那里站着一个人!我摸到了!” 车里人的目光“刷”一下都射向了车厢连接处,临近的几个女乘客纷纷朝后退。 娄小娄紧紧靠在车厢上,像被捕到网里的鱼,惊惶不安。 那个女孩跑过来,站在了男孩身旁,挽着他的胳臂,小声问:“你摸到什么了?” 男孩说:“一个人!就在那里!” 一个屠夫模样的高大男子大大咧咧地走过来,说:“小伙子,你神经过敏了吧?哪里有人?我看看。”他一边说一边四处**。 娄小娄蹲下身,狼狈地躲避着这双粗壮的胳臂。 车慢慢停下了,满脸胡子的司机走了过来。几个男乘客走了过来。 那个女生对司机说:“千万不要开车门,赶快报警吧!” 司机说:“报警?要是真见了鬼,警察也捉不住!” 娄小娄四下看看,有一扇车窗敞开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抓住窗沿,跳了出去。这时候,几个男人还在车厢连接处**。 跳下车后,娄小娄快步朝前走。 走出了一段路,回头看,那辆车还停在马路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后来,有人在天涯社区“莲蓬鬼话”写了一篇文章《亲历:花都市55路公交车闹鬼》,写的就是这件事。 他不可能走到第三十中学。 交通成了大问题。 他想买一辆自行车,可是,他非把售货员吓死不可。而且,尽管他带来了很多钱,在花都却等于身无分文……正想着,他忽然看到马路边一棵树下,停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没上锁。他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四下看了看,没人,就把自行车搬到了马路上。接着,他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放在原地,又用手指在土地上写道:对不起,买走了你的车。钱在砖头下,你能摸到它。尽管你看不见它,不过它肯定不是假钞。 然后,他就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两个上学的中学生,肩并肩朝前走,他们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脚步——大清早的马路上,有一辆无人自行车,在神奇地向前滚动。脚蹬子还一圈圈转着,似乎有人在用力蹬。 一个中学生大叫:“哇噻!太酷了!” 接着,很多人都发现了这辆诡异的自行车,它的后面,观看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不上班了,不上学了,有人奔跑着追随,有人骑着自行车跟随,有人慢慢地开着车尾随……有一辆摩托车追上来,坐在后面的那个中年人大声喊道:“这是我的车!拦住它!” 娄小娄的目标太大了,他不得不跳下来,把自行车扔在路边,一个人逃之夭夭。 娄小娄步行来到了花都第三十中学。 他一直没有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他来到学校附近,挑选了一家日本餐馆,溜进厨房,趁人不注意,吞了几个紫菜卷寿司,填饱了肚子,然后走出来。这一次,他没有付钱。 他来到学校大门口,等待桑丫。 放学的时候,学生们三三两两鱼贯而出,却始终没看到桑丫的影子。他没有放弃,继续等待。 天快黑的时候,一个女生从校门里孤单地走出来。 桑丫! 她穿着一件红t恤,一条蓝色牛仔裤,短发。她的眼神比2007年更忧郁。 娄小娄看着她,忽然想哭。他是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即使进入了另一种时间,也三十三岁了,他是一个叔叔,他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桑丫忽然想哭。 他湿着眼圈,仔细打量走过来的桑丫。她根本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朝前走。 她要走过娄小娄的时候,娄小娄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拦住她,马上又把胳膊放下了。 他和她不在同一个时空里。 接着,他一直跟随着她,心里谋划着,该如何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如果拦住她,用这个时空的笔和纸和她交流,可以把事情说清楚的。可是,想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不惊扰她。 她太小了,而且是一个女孩子,如果突然被一只看不到的手拦住,她肯定会吓昏。即使,她没有吓昏,通过一张纸一支笔,知道了他是谁,知道了他从哪里来,知道了未来的实情——2007年4月23日是她的死期,那么她的世界顿时会暗无天日——就像医生对一个只能活一年左右的癌症病人说明病情,那是一件最残酷的事。 娄小娄决定,以后再见机行事,暗中阻止她避开2007年4月23日那个死局。 跟着跟着,桑丫似乎发觉了什么,一直回头看。 走进小巷之后,桑丫似乎真切地感觉到了他的存在,一次次回头。 娄小娄也看到了那辆婴儿车,他走在它的后面。 他发现,这辆婴儿车并没有人推,却慢慢朝前走,看得他毛骨悚然。又一想,大清早的时候,不是还有很多人看到,一辆没人骑的自行车在大街上朝前滚动吗?在这样一个错乱的世界,没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推婴儿车的人来自2005年4月23日,由于某种娄小娄不能理解的逻辑,娄小娄是看不到他的。 这辆婴儿车在跟娄小娄作对。 它忽左忽右,娄小娄走哪边,它就走哪边,阻挡着娄小娄的跟踪,娄小娄明显能感觉到它的故意和敌意。后来,娄小娄猛地冲了过去,超过了它。回头看,有一双眼睛在里面盯着他,阴森森的。 他没有再理会这辆婴儿车,一直跟随桑丫回到家,知道了她的住址。没想到,那条小狗好像能看到他,朝着他叫个不停。他赶紧下楼了。 3 宾馆 离桑丫家不远,有一家很小的宾馆。桑丫回家要路过一条小巷,这家宾馆就位于巷口。由于偏僻,显得很冷清。 一个清洁工在打扫404客房,她手脚麻利,拾掇干净之后,出来,锁好门,又打扫另一间客房去了。 都打扫完之后,她走过长长的走廊,要下楼。忽然,她在404客房门前停下了,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接着,她走到服务台,问值班的服务员:“404住进客人了?” 服务员说:“没有哇。” 她说:“里面好像有电视声。” 服务员说:“我去看看。” 她拿起一串钥匙,走过去打开404客房的门,电视果然开着。她走进卫生间看了看,没人。又打开衣柜,没人。最后,她把电视关了,走了出去。 无人的客房,整整齐齐,安安静静。 半夜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电视又被打开了,声音调得很小。花都卫星电视频道,正在播放川剧绝活“矮子功”。 *下的那双拖鞋一前一后地移动了,它们走进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冲澡的声音。 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娄小娄就拿出那叠奇门遁甲学习。 每个人前方的拐弯处,视线的盲角,都有不同的命运等待着——有人会发财,有人会破财运;有人会被提升,有人会被降职;有人会遇到一生的爱情,有人会遇到露水缘分;有人会欣喜,有人会哭泣;有人会得到贵人相助,有人会遭到小人暗算;有人会平安,有人会伤残;有人会长命百岁,有人会身患绝症……所有人都在匆匆忙忙地奔波,对未来一无所知。每个人都是盲人。 奇门遁甲就是给人类一双趋吉避凶的眼睛。 如果娄小娄当时掌握奇门遁甲,桑丫就能够避开那个死局。 现在他回到了过去,对未来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可是,桑丫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在盲目地度过一天又一天。她根本无法想到,2007年4月23日那个直击雷在耐心地等着她。 只有娄小娄一清二楚。 那种神秘力量把娄小娄扔进了2006年,一定是想通过这个伟大的行为艺术,告诉他奇门遁甲的伟大意义。 娄小娄十分懊悔,过去为什么不珍视传真机吐出的那些古怪文字?想来原因有三:第一,天性懒散,每天被世俗琐事淹没;第二,奇门遁甲过于高深,过于复杂,太难啃;第三,骨子里对这门古老的数术并不是全盘信任。 如今,他茅塞顿开。 如今,他要静下心来,认真学习奇门遁甲了。 这天夜里,娄小娄洗完澡,他穿上衣服,站在镜子前,一边擦头发一边看镜子。 这是一个习惯性动作,其实他早就发现,自从来到2006年之后,他就在镜子里消失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有很多日子没见过自己的长相了,只能时不时地摸摸脸,看看胡子多长了。他猜测,现在自己的脸色一定非常难看。**hi.baidu**/云深无迹擦着擦着,他看到镜子**现了一个人,这个突然出现的影像把他吓了一跳!他马上发现,这个人是他自己! 难道,自己显形了? 为了验证这件事,他立即打开门跑了出去。猩红的走廊里,正好走过来一个服务员。他慢慢迎着她走过去,严密观察着她的眼神。 服务员朝他笑了一下。 娄小娄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他掩饰了一下狂喜的表情,说:“请问,这里是花都吗?” 服务员停下来,客气地说:“先生,你说什么?” 娄小娄打着手势,一字一顿地说:“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服务员遗憾地摇摇头,说:“你应该找个哑语翻译。” 娄小娄沮丧地放下手,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就慢慢走出去了。 他走出宾馆,一个人在午夜的大街上晃荡,走着走着,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一个真实的人,要穿越时间,完整地回到过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些天,他的灵魂已经来到了2006年,可是,他的影像和声音并没有传输过来,这很像qq视频。 视频技术,需要把影像和声音变成数字再传输。谁知道,一个物质的生命需要变成什么成分,才能在时间里穿行? 现在,他的影像已经成功地传输过来,只差声音了,因此,他暂时成了哑巴。说不定,他的声音正在半途,过些日子他就会恢复生命的全部功能。 现在,他不可能再吃霸王餐,再住霸王店。他要找一家宾馆,光明正大地走进去,登记住下。他不需要再做贼了! 有一个醉鬼,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逆行而来。他想躲避却来不及了,自行车一下撞到了他身上,醉鬼“咚”的一声,摔了个嘴啃泥。娄小娄想把他扶起来,这个人却自己站了起来,伸手在半空中摸了一圈,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王八蛋!你敢挡我的路,怎么不敢现身?胆小鬼!” 说完,扶起自行车,骑上去,摇摇晃晃地走了。 娄小娄傻了眼——他又成了隐身人! 后来,娄小娄渐渐摸出了一个规律:每天午夜十二点,他都会准时显形,时间仅仅是一分钟,然后就会再次消失。 有一次,他站在镜子前,拿着手机对照了一下时间,发现手机快了三分钟。 在这家宾馆里几天之后,娄小娄发现了一件不可理解的事:有个老头,一直在这家宾馆里住着。娄小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他住在几楼。每天半夜的时候,他就在楼道里出现了。 娄小娄第一次看到他,是一天半夜,他躺在房间里快睡着了,就听见有人敲门——不是敲他的门,而是敲别的房间的门。这个人似乎很有礼貌,敲得小心翼翼,每次三下,隔好长时间,才会轻轻再敲三下。那个声音在深夜里很清晰。 没有人开门。 这个人就换一个房间敲门,还是敲得小心翼翼。 依然没人开门。 这个人于是再换一个房间敲门。 娄小娄觉得十分奇怪,就站起来,透过猫眼朝外看——走廊里亮着灯,空荡荡的,有个老头,上面穿一件白色背心,下面穿一条灰色衬裤,趿拉着一双宾馆的白拖鞋,手里端一个茶壶,正在敲对门。 他应该有七十岁了,驼背,头发半灰半白。娄小娄觉得,他很像火车上的那个热心老头。 对门没人应。 老头就弯弯腰,从黑糊糊的猫眼朝里看看,就走开了,走到下一个房间的门前,再敲。 他小心翼翼地敲过三下之后,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很高大的男人,他穿着睡衣,打着哈欠,不耐烦地说:“深更半夜的,你找谁啊!” 老头友好地笑着弯弯腰,说:“我也是住店的,来给您送点儿茶水,我泡的,尝尝。” 那个男人有些疑惑得打量了一下这个老头,说:“我都睡了,不喝茶。”然后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把门关上了。 老头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又走到下一个房间门前,小心翼翼地敲……这个楼层里大约有二十个房间,一些房间有人,一些房间空着。他不知道哪个房间有人,哪个房间没人,于是就一扇挨一扇地敲。 老头一扇扇地敲过来,终于敲到娄小娄左首相邻的房间了。娄小娄开始琢磨,给不给他开门。他马上意识到,即使给他开门,他也看不到自己的。 左首相邻的房间没人。老头就走过来。娄小娄没想到,老头在他的门前并没有停,而是慢慢走了过去,停在了他右首相邻的房间门口,开始轻轻地敲……娄小娄觉得更奇怪了。 为什么他单单绕过自己的房间呢? 右首相邻的房间也没有人。 除了娄小娄的房间,老头敲遍了这个楼层的每一扇门。只有一个房间要了他送的茶水,娄小娄听得出,那个房间的几个人正在打牌。他们给老头打开门之后,听说他来送茶,很高兴地接了,还连声说“谢谢”。 老头温和地说:“都是异乡客,不用客气的。” 那个房间的门关上之后,这个老头就离开了,娄小娄只能听见他走楼梯的声音,却判断不出他是上楼了还是下楼了。不知道他是继续给其他楼层的客人送茶水去了,还是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 从这以后,几乎每天一到半夜,这个热心的老头就会端着一壶茶水出现。他穿着背心和衬裤,一扇接一扇地敲门,送茶水。走廊里铺着地毯,宾馆的拖鞋又很柔软,因此,老头走路无声无息。 每一次,他都会绕过娄小娄的房间,从没有敲过一次。 4 跟踪 桑丫的妈妈出差之后,娄小娄第二次跟踪桑丫。 走进那条静悄悄的小巷,那辆婴儿车又出现在了他和桑丫之间。它依然在前面挡着他,不让他前行。 他逮个空当冲了过去,然后转身用手抓住了这辆婴儿车。它似乎被什么驱动着,动力还挺大。娄小娄一只手用力挡着它,一只手掀开了那个纱帘……纱帘里的情景让他魂飞魄散——里面哪里是什么婴儿!一个小小的身体,却长着一颗大脑袋,那是一张老人的脸,双眼像死鱼一样浑浊,皱纹密密麻麻,寿斑深深浅浅。 这辆婴儿车其实是一辆有篷的轮椅,老人用两只小手在转动轮子。他见娄小娄把纱帘掀开了,看着娄小娄,突然用婴儿的声音咯咯笑起来。 当时,桑丫听到的却是婴儿的哭声。 娄小娄吓得一下就松开了这辆婴儿车,纱帘于是又挡住了老人的脸,娄小娄转身跑开了……这一次,娄小娄跟着桑丫走进了她的家——和桑丫在一起,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进屋之后,桑丫去卫生间洗手了,娄小娄乘机坐在电脑前,查看了一下她的qq.他发现,自己的qq竟然在线! 他惊愕了。 他不在北京,那么,坐在千里之外那台电脑前面的人,是谁?难道是自己?是2007年的自己,还是2006年的自己? 那个自己和桑丫在qq上联络,应该是2006年的事。就是说,现在的北京依然是2006年,至少在桑丫的世界里,网络另一端,娄小娄的时间是2006年。 他和她刚刚认识不长时间。 本来,娄小娄活到了2007年,却被某种神秘力量抛了回来,来到了2006年,而2006年的娄小娄和桑丫正在按部就班地交往,现在的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他要阻止桑丫和这个旧的娄小娄交往。 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成了自己的情敌。 第二,因为娄小娄,桑丫才考到了北京,才住进了芍药地那套房子中,才在死胡同被雷劈死。如果,她现在和娄小娄中断了交往,那么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一切。 只要桑丫能活着,他宁可放弃未来和她有任何关系。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桑丫要出来了。娄小娄迅速地把她qq里的娄小娄删除了。 桑丫回来之后,很诧异。这时候,娄小娄就站在她的身边。 她又加上了他。 在桑丫去刷牙的时候,娄小娄再次将娄小娄删除。可是,她又加了他。 接着,他们开始聊天,几乎和2006年他和她的聊天内容一模一样。他们在重复过去。 娄小娄: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桑丫:不管什么大学,我只想考到北京去。 娄小娄:我等你。 桑丫:在你心中,对我是女儿的感觉,还是女人的感觉? 娄小娄:女儿和女人之间。 桑丫:偏重于女儿还是女人? 娄小娄:你的内心很成熟。我和你认识之后,一直用文字聊天,我一直在跟你的内心对话,因此,我对你的感觉偏重于……女人。 桑丫:这是我喜欢听到的答案。 娄小娄:但是,你毕竟只有十六岁,等我们见了面,我对你的感觉就会变成女儿。我给你做干爸吧。 桑丫:人家说,女儿是父亲**的情人。 娄小娄:这个说法很浪漫。 桑丫:我不希望是这样。 娄小娄:你希望怎么样? 桑丫:我希望女儿是父亲来世的情人。 ……站在一旁的娄小娄心里涌上一阵悲凉。他有些绝望,命运似乎是不可以更改的……他第三次删除了娄小娄。 桑丫有点儿察觉了他的存在,显得很害怕。 晚上,她睡进卧室之后,娄小娄实在太饿了,就轻轻走进厨房,拿起面包,大口吃起来。 吃完之后,他轻轻坐在沙发上,在黑暗中开始胡思乱想。 离开北京的时候,他在小区门口遇到了母亲,她还问他桑丫被雷击的事,说明那时候还是2007年,是正常的。那么,娄小娄从什么时候进入了过去的时间?应该是上了火车之后。 可是,他在家里看电视的时候,却看到了桑丫,不然他也不会来花都。 如果那个节目不是重播,就只有一种解释:那时候他已经接近了另一种时空的边缘,就像站在了一片海岸上,尽管还没有跳进去,却有一个个浪涛涌过来,偶尔舔到了他的鞋子……娄小娄无影无踪地潜入了桑丫的生活。 第二天,桑丫离开家,去了网吧。 娄小娄一个人待在家里,在一张纸上写满了:2007年4月23日。 他要让桑丫牢牢记住这个日子,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她就会有所警惕,不再出门。 接着,他给桑丫画了一组四格漫画,告诫她提防那个遭雷击之日。 本来,他画的最后一格漫画是:天上一道霹雳,直直地劈在女孩的头顶,女孩仰望苍天,呈现出**之前的惊恐神情……可是,画完之后,他发现,第四格漫画迅速变成了——雨水浇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里笑着。 他明白,有什么在阻挡他泄露天机。 看来,他只有想另外的办法了。他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夜里,桑丫没有锁卧室的门。 他一直在门外聆听桑丫的呼吸,直到后半夜,他确定桑丫已经睡熟,轻轻走进去,站在*边,在月光下静静观望桑丫的睡态。这个时候,他感觉她就是自己的女儿。 她是那样美丽,脸蛋娇小,五官精巧,让人情不自禁想用一双大手捧起来,狠狠揉搓一下。又不忍心,担心弄掉了她长长的睫毛……这一夜是晴天,可是远方却闪了一道无声的电光。那一瞬间,娄小娄看到*上变成了一具被烧焦的躯体!她仰面朝天,弯着双腿和双臂……娄小娄被这个幻觉吓得一哆嗦,定睛再看,还是桑丫,静静地睡着。 娄小娄没想到,第二天晚上,桑丫把一个男生带回了家。 娄小娄认出了这个男生,他就是2007年差点儿把桑丫糟蹋的那个阿斗。看着他,娄小娄感到很恶心,很想给他一耳光。但是他不能出现。他一直站在朱玺和桑丫旁边监听他们的聊天。 他不知道,今夜桑丫和这个男生会不会发生什么。如今,有**经历的高中生并不罕见。从某个角度说,桑丫是一个反叛、思想前卫、追求新意、不安分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很容易提前吃禁果。 两个人躺在了一张*上。 娄小娄一直在门口聆听。 他们说到了娄小娄。 桑丫说:我爱他。通常说来,喜欢是浅的,爱是深的。我却觉得,爱是广义的,有各种各样的爱,喜欢才是狭义的,专指男女之情。我知道我爱他,而且很深很深,不过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喜欢……在朱玺提出要吻桑丫额头的时候,桑丫没有拒绝,似乎是一种奖励性质。娄小娄在门外故意翻动一本书,进行干扰。这时候,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孩子。 在朱玺和桑丫睡着之后,娄小娄也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是他不放心,最后他悄悄溜进了桑丫的卧室,躺在了朱玺和桑丫中间。 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桑丫的父亲。 他要把桑丫和这个臭小子隔开,免得半夜发生意外。 朱玺在半梦半醒中,以为他是桑丫,把一只胳膊伸过来,想抱他,被他一下推开。 桑丫也用脚狠狠踹了他几下,娄小娄没有动,只是轻轻地笑了。 这天晚上,娄小娄躺在宾馆里,一直睡不着。 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哦,是那个热心的老头。他天天夜里送茶水几乎成了规律,如果他不出现,娄小娄就觉得还有什么事没有发生,竟然睡不着了。 他拿起奇门遁甲继续学习。 他幻想着,掌握这门数术之后,在未来的日子里,他就可以携带桑丫,避开各种各样的凶险,像童话里讲的那样,过上平安、幸福、长久的好生活。 快半夜的时候,娄小娄终于听到了敲门声,很轻:咚咚咚。 他爬起来,站在门口,透过猫眼朝外看。空荡荡的走廊,猩红色的地毯,不太明亮的壁灯……他轻轻拉开门,探出脑袋看,果然是那个老头出现了,他穿着白色背心灰色衬裤,趿拉着一双宾馆的白拖鞋,手里端一个茶壶,正在敲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的门。 没人应。 老头小心地等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敲了三下,还是没人应。他不甘心地从猫眼朝里看看,然后才走开,来到相邻的房间门前,继续轻轻敲。 第二个房间里也没有人。 他敲响第三个房间门的时候,里面传来一个女人不耐烦的声音:“谁呀?” 老头马上对着门板说:“师傅,我也是住店的,给您送壶茶水喝。” 那女人叫起来:“天哪,都几点了,你送什么茶水?毛病!” 老头静静站了一会儿,只好继续敲下一个房间……他走近娄小娄的房间门口,连看都没看一眼,好像这扇门不存在,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来到另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来,卑微地轻轻敲响了门…… 5 无法告诉 娄小娄来到花都之后,给母亲写过一封信。 对于他来说,这是一个艰难的工程。首先,他要搞到信封信纸,写好信,还要搞到胶水,封好之后,还要搞到邮票。白天,他又不能带着这封信走出去,否则大家就会看到一封纸信在半空中行走。如果纸信能够自己行走,邮递员就该全体失业了。他只有在半夜时悄悄溜出去,把信塞进邮筒……寄走这封信之后,他才意识到,另一个自己还在北京存在着!担心母亲受惊吓,从此,他没有再跟她联系——在北京,她还有一个儿子,他会照顾她的。 一天早晨,娄小娄游荡在大街上,忽然想起,去年今日,他在北京的南辰商场买表,丢了钱包。回到家之后,他怎么都想不起有什么可疑的人接近过自己。只有一个一岁左右的小女孩,曾经拽着他的衣襟,叫他:“爸爸爸爸!”后来,小女孩的漂亮妈妈走过来,满脸歉意地把小女孩抱走了……想到这件事,他赶紧溜进一座办公楼,走进一间没人的办公室,用别人的手机给北京的娄小娄发了一个短信,提醒他去南辰商场买腕表会破财……走出这座办公楼,他高兴起来。他要认真回忆,过去的一年里,自己都有哪些失误,然后一一更正……这一天,他又潜入一间无人的办公室,上网,登陆自己的邮箱,看到了大学时代一个女同学写来的三封甜腻腻的信。 接着,他又登陆了qq.桑丫在线!她给自己发来一个笑脸。 他立即说:桑丫,你不要来北京! 桑丫没反应,过了一会儿,她问:你很忙吗? 他说:你看不见我的话? 桑丫还是没反应。 他不再说什么了。他已经意识到,桑丫看不到他的话。 过了好半天,她说:你很忙。 他对着电脑呆愣着。 她说:你狠。 他继续呆愣着。 她说:你。 然后,她下线了。 他像木头人一样坐了好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又登陆自己的博客。想了半天,留下了这样两行字:2007年4月23日桑丫将有大难十几分钟之后,他再打开博客,这两行字已经被删除了。 他离开办公室,走在街头,思考对策。他怀疑,他在博客上留的言,另一个自己看到了,可是文字变了样,不然他为什么删除? 走着走着,他看到了桑丫!她跟朱玺走在街上。 一看到这个坏小子,娄小娄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跟在了他们背后。 那个坐轮椅的老头又在他和桑丫之间出现了,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每次只要他看到桑丫,这个老头就会出现在他和她之间。 他不再前行,在酒吧对面一个台阶上坐下来,看着那个老头渐渐远去,看着桑丫和那个男生走进了酒吧。 他一直在等候桑丫出来。 桑丫和那个男生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桑丫走出来的时候,似乎发现了他。他猛然想到,这个时刻自己正好显形。 桑丫似乎很害怕他的眼神,把头垂下去了。那个男生先打车走了,剩下了桑丫一个人,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了。他慢慢站起身,尾随上去。 没想到,在那条小巷里,又有一个男子出现在他和桑丫之间。 这个人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怀好意。 果然,桑丫回头发现他之后,他掏出刀子要抢劫。娄小娄在背后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摔倒在地。他惊恐地往起爬,娄小娄再一次把他摔到地上……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佐罗一样神勇。 歹徒的刀子划伤了“佐罗”的胳膊,流了血。 娄小娄决定,他要跟2006年的自己——也就是现在在北京的那个娄小娄直接联系,让他不要再跟桑丫交往。 凭他对自己的了解,只要挑明事情的原委,他会同意的。他爱桑丫。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即使两个人素不相识,他也肯定愿意拯救一条无辜的生命。 至少,他要阻止她考到北京去,这样,2007年4月23日那一天,桑丫就不会钻进那条胡同的**怀抱。 最起码,他也要让另一个自己预知那个雷雨天将发生的祸事,这样就可以避免桑丫一死。 他想和北京的娄小娄联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机来到2006年信号就断了。仔细想想,这个世界虽然错乱了,却依然有新的逻辑——他从未来回到过去,因此,他的手机自然就不能再使用了。如果这只手机穿过时间,依然能正常使用,话费应该属于2006年的某个月,还是应该属于2007年的某个月?如果,他依然正常生活在2007年的北京,而过去的自己来到了未来,那么他的手机也会没有信号。 这一天,娄小娄溜进宾馆另一个没锁门的房间,趁房客去卫生间洗澡,拿起这个人的手机,首先设置了无声,然后给北京的娄小娄发短信。 他没有声音,不可能跟2006年的自己对话。他只能发短信。 花都娄小娄:娄小娄,我要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 北京娄小娄:你是哪位? 花都娄小娄:我不想说我是谁。我只想对你说,现在要高考了,你必须拒绝桑丫考到你身边去。 他不能告诉另一个自己,他就是娄小娄,否则另一个自己会吓死。 北京娄小娄:你是桑丫什么人? 花都娄小娄:我跟你一样爱她。我现在就在她身边。 北京娄小娄:抱歉,我现在要工作了,我们有机会再聊吧。 花都娄小娄:你必须答应我。 北京娄小娄:北京有那么多大学,我有什么权利阻止一个人考到北京来! 花都娄小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想了半天,他只有捅破这层窗户纸了,于是他写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就是你。 北京娄小娄把电话打过来。 花都娄小娄挂断了几次,没有接。 对方终于又发来了短信:是你?你……去哪儿了? 花都娄小娄:花都。 北京娄小娄:你是十七岁那一年去的? 花都娄小娄:我是2007年4月23号离开的! 北京娄小娄:你是……怎么去的? 花都娄小娄:乘火车,十几分钟就到了,下车之后我才发现,我来到了2006年的花都。 北京娄小娄:你不会游泳的。 花都娄小娄:那一天,桑丫在死胡同被雷劈死了! 北京娄小娄:你在那边……冷吗? 花都娄小娄:这是什么季节?这里很暖和。你千万记住,如果不能阻止桑丫去北京,你在2007年4月23号那一天,也一定要阻止她出门! 北京娄小娄: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妈妈,她身体不太好,总犯胃病。 花都娄小娄:你看到我说的话了吗?2007年4月23日,桑丫被雷劈死了! 北京娄小娄:你认识桑丫? 花都娄小娄:现在,我一直在她身边转悠,试图想告诉她这些事,可是我不能显形,不能出声。她看不见我,也听不到我。 北京娄小娄:你跟踪她干什么? 花都娄小娄:她在你心中多重要?你不知道吗?我必须救她。我相信,在某一个时间里,我和你肯定还会归到一起,桑丫是我们的!即使我们永远分开了,再也不能合二为一,那么,我和你也不会成为情敌,因为我们是一个人,只要她好好活着,跟你在一起,跟我在一起,都无所谓了。 北京娄小娄:世界这么大,你为什么偏偏盯上她了? 花都娄小娄:难道你不爱她了?难道你不想救她了?这个世界的人很多很多很多,但是属于你的,你也属于她的,只有一个。正像书里说的,你和她,于千万人之中,于千万年之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在茫茫网络中相遇了。现在,你要做一个英雄,保护她的生命。 北京娄小娄:你得逞不了。 他发现,他和另一个自己说话始终不对接。那么就是说,他的文字在穿越千里的过程中,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被什么神秘力量给篡改了,它送到另一个自己的眼前时,已经面目全非! 难道桑丫2007年4月23之死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他的心里涌上巨大的悲凉。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娄小娄赶紧把北京娄小娄的短信一条条删除,然后把电话放在桌子上,快步朝外走。在门口,那个房客裹着浴巾走出来,差点儿撞到他。他急忙闪到了一边,让这个人走进去,然后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就是这一天晚上,他在大街上巧遇了那个叫朱玺的公子哥——他顺手牵羊,替桑丫把他暴揍了一顿。 娄小娄改变了对象——他要对桑丫讲出真情。 这天夜里,娄小娄在大街上转悠,看到一家网吧,里面坐满了上网的人,噼里啪啦,热火朝天。 他继续朝前走,溜进了一座办公楼。 这时候正下班,电梯拥出很多人,大家说着笑着走出去。 他刚要走进电梯,偏偏跑过来一个美女,也走进了电梯。这座大楼共有24层。她按了一下3层,娄小娄伸手按了一下24层。 美女看到24这个数字亮了,马上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任何东西,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3层到了,美女出去了。 电梯继续上升。 24层到了,这是最高层,很安静。娄小娄在走廊里慢慢朝前走,同时观察每一间办公室。只有一间办公室里还有人,是个年轻的员工,皱着眉头,似乎在赶写什么报告。 娄小娄一直在走廊里徘徊等待。 半个小时之后,这个人终于忙完了,关掉电脑,匆匆收拾东西。娄小娄立即走了进去,轻轻靠在一个角落里。 这个员工出去后,关好门,乘电梯下去了。 娄小娄打开了几台电脑,才找到一台没有密码的。 他上了网,找到桑丫的博客,要给她留言,想了半天,终于写了这样一段文字:桑丫,我是娄小娄。 这个世界很深邃很神奇,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在我们眼中,宇宙是无穷大的,那么,在一定程度的边缘,肯定存在一种神秘力量,控制着万事万物。如果把它拟人化,成为一个老人,那么人类就是棋子——2007年4月23日,有一颗棋子被推到了死局。这个人就是你。 就是那一天,我一下掉进了2006年。我们曾经想象过,如果那个老人突然弄翻棋盘,这个世界就会时空错乱。现在应验了。 桑丫你千万不要怕,也不要消沉,既然我回到了2006年,就可以挽救你避开那次灾祸。我们从必然的命运中,钻了一个偶然的空子。那个日子,你在北京的一条叫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被雷劈死。因此,那一天你千万不要出门,等我回去一起吃饭,我们在家里点上蜡烛,摆上蛋糕,你给我唱《happybirthday》……好吗?看到请回复! 写到这里,娄小娄的眼睛湿了。 发表了留言之后,他看了看,文字没有改变,不由激动起来。 他盼望桑丫赶快登陆博客,看到这则留言。 他一次次刷新网页,焦急地等待着。在天黑之后,他终于看到了桑丫的回复:谢谢你关注我的博客。 不知道你是谁,期待相遇。成为朋友。 娄小娄又傻眼了。 桑丫看到的留言肯定又变了样! 6 破鞋 在博客上留言失败之后,娄小娄不知所措了。 他沮丧坐了好长时间,终于离开了这间办公室。他乘电梯来到一层,走出办公楼,下台阶的时候,两个保安抬着一卷地毯走上来,他急忙朝旁边躲避,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那两个保安听到“扑通”一声,都停下来,回头看了看,其中一个说:“什么声音?” 另一个说:“好像有人摔倒了。” 两个人远远近近看了半天,终于走进了办公楼。 娄小娄坐在地上,使劲儿揉脚脖子,他发现,右脚的鞋帮和鞋底分开了,露出了脚趾头。这双皮鞋已经穿了快两个月了,从来没有换过鞋。现在,它要退休了。 他把这双皮鞋脱下来,打算扔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拎着它们,赤脚回宾馆了。 他一直住在桑丫家旁边那家小宾馆里。他每次选择的房间,都可以望见密云小区。每天桑丫上学,回家,都在他的监视中。 鞋没了,他不能总赤着脚走路。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他轻易就可以搞到一双鞋来。可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个时空里的任何东西,都不会随着他隐失。那么,如果他穿上一双新鞋,大家看到的就是一双鞋子在大街上奔走,那还不炸了锅! 这天晚上,他正在宾馆里休息,突然有人开门。他吓了一跳,本能地站起来。 走进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后面跟着一个*艳女子。秃顶好像喝醉了,一进房间就搂住那个女子疯狂地亲吻起来,发出“唏溜唏溜”的声音,好像在吞吃冰淇淋。女子推开他,嗲声嗲气地说:“老板,你得先付哟。” 秃顶不满地说:“难道我还会赖账不成?扫兴。” 说着,他拿过皮包,抽出几张钞票,塞进女子的胸罩内,然后抱起她扔在*上,低头开始脱裤子。 女子说:“别急,你先洗个澡。” 秃顶说:“你耐心等我,要是等不及了,先用手。” 女子说:“讨厌。” 秃顶摇摇晃晃地走进卫生间后,那个女子从*上爬了起来——娄小娄以为她已经拿到了钱,肯定要跑掉,那样的话,他也可以趁机离开了,可是他低估了这个女子——她拿出一包绿色口香糖,抽出一片放进嘴里,然后把剩下的塞进挎包内,又拿出一包黄色口香糖,撕开,抽出一片,放进挎包,把剩下的摆在茶几上……娄小娄马上意识到:这个秃顶要倒霉了。 女子一件件脱衣服,剩下最后一条**时,娄小娄轻轻伸出手,把灯关掉了。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女子叫了一声:“老板,怎么停电了?” 秃顶走出来,卫生间里的灯亮着,他说:“可能是灯泡坏了,摸黑干更好。” 他一边说一边扑到*上。女子挡住他的嘴,说:“你吃一块口香糖,我去洗个澡。” 秃顶说:“哪里有口香糖?” 女子说:“茶几上。” 说完,女子爬起来,跑进了卫生间。 秃顶摸起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然后躺下来,拍着肚子耐心等待。很快,他的手就软塌塌地趴在了软塌塌的肚子上,昏睡过去。 女子溜出来,来到*头推了推他,确定他已经昏迷,立即穿好衣服,拿起那包黄色口香糖,拎起秃顶的皮包,轻手轻脚朝门口走去……娄小娄想了想,快步追上去,一下就把那只皮包拽下来,回手扔到了秃顶的肚子上。女子猛地回过头,看了看在*上昏睡的秃顶,又看了看他肚子上那只皮包,惊叫一声,打开门就跑了出去……娄小娄打开灯,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眼睛落在了*下那双皮鞋上。那是一双新皮鞋,黑色的,亮得照人。 娄小娄站起来,过去穿上它试了试,尺码正合适。 他把自己那双“破鞋”摆在了*下,然后,穿着秃顶的鞋走了。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来,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外面黑了,宾馆里却灯火通明。他不能穿着这双皮鞋走出去,不然,大堂里里的保安就会看到一双皮鞋在行走。 他走到窗前,把这双皮鞋扔了出去。然后,他赤着脚出去了。 他刚刚走出门,就看到那个送茶水的老头又出现了。今天他来得比较早。 娄小娄靠在墙壁上,静静观察他。 他还是一扇接一扇地敲门,一直敲到娄小娄刚刚走出来的这扇门前,和过去一样,没有敲,走了过去,可是,走过去之后,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终于返了回来,又停在这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咚咚咚。” 这是他第一次敲娄小娄的房门。 而娄小娄已经走了出来。里面的秃顶昏睡着,他不可能听见。 老头又敲了敲,友好地说:“师傅,我来给您送茶水……” 里面还是鸦雀无声。 老头似乎感觉到里面没有人,于是摇摇脑袋,离开了,来到下一扇门前,轻轻敲了三下。 他的热情让娄小娄感到骨髓发冷。 他不再观察他,轻轻走到楼梯口,下楼了。 他在窗子下捡起那双皮鞋,穿在了脚上,刚刚走过来,就看到桑丫坐在巷口的石凳上发呆。 他停在墙根下,静静观望她。 坐了一会儿,桑丫起身回家了。她垂着头,慢慢朝前走,神态很安静。 娄小娄每次看到她,心里都会十分难过。 他轻轻跟随她,考虑着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把未来的信息传达给她。 走着走着,背后传来一片唧唧喳喳的说笑声,他回头看,是一群穿白色校服的中学女生,她们似乎刚刚参加什么演出回来,脸上都化着舞台妆。 这群女生从娄小娄旁边走过去,他看到她们是清一色的短发。她们手拉手走成一排,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娄小娄感觉,她们就是某个学校的学生,她们就是刚刚参加什么演出回来。她们没有敌意,更不是故意跟娄小娄作对……可是,她们的存在确实形成了对娄小娄的阻挡。 娄小娄相信,这是某种力量安排的。 桑丫也听见了背后的喧闹声,她也停了下来。 那群女生走过她之后,她盯住了娄小娄的鞋子。 娄小娄这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另一个人的鞋子,她看得见! 他当时想把鞋子脱下来,留在原地,赤着脚离开,可是,鞋带系得太紧了,他还没有解开,桑丫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情急之下,娄小娄本能地后退,最后爬上院墙跳了进去。他在一户陌生人家的院子里,解开鞋带,把这双可恨的皮鞋脱下来,一直等到桑丫离开,才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他知道,桑丫肯定吓坏了。 第二天,娄小娄想去桑丫家探望探望她。 同时,他想在书房给她写一封纸信,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试试能不能成功。 这天,他在放学之前就来到密云小区,守在桑丫家门口,等待机会走进去。 桑丫回来了,她的脸色很难看,步伐很疲倦。 娄小娄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脚,光着,才松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这次他进入桑丫的家,遭到了跳跳的排斥,它一直对着他乱叫,他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嗓子都叫哑了。它在报警。 也就是这天夜里,在他现身的时候,桑丫妈妈正巧起来上厕所。当时,娄小娄趴在桌子上,摸黑给桑丫写信。 他写的是:2007年4月23日!雷! 那一天,你将在北京的“死胡同”遭到雷击! 请你不要去北京。 如果,你考到了北京,也不要住进娄小娄在芍药地的那套房子。 如果,你住进了那套房子,在娄小娄过生日那一天,也不要出门去买菜。 如果,你非要出去买菜,也一定去小区北门外的副食商场,而不要经过那条死胡同! 切记! 写到这里,他听到了桑丫妈妈的脚步声,顿时乱成一团。这一刻他才感觉到能够隐身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他拿出手机死死盯住上面的时间,在桑丫妈妈走出厕所的时候,正好变成十二点零三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个时间他该隐身了。 桑丫妈妈似乎听到了书房有动静,走了过来。她打开门,娄小娄静静地看着她,没想到,她惊叫一声,几步就冲进了桑丫的卧室。娄小娄立即想到——这只手机快三分钟! 好在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之后,娄小娄彻底消隐了。在他们检查各个房间的时候,娄小娄就靠着书架站着,静静地对着他们笑。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确实很恐怖。 他蓦地想到一个问题: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 想到这儿,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7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娄小娄终于换了一家宾馆。 这家宾馆离桑丫家大约有三站地的路程,从此,他跟踪桑丫就不容易了。不过,必须离开原来那家宾馆,他已经对那个每天半夜出现的热心老头恐惧到了极点。 一切都在向着桑丫的死局顺利推进:桑丫的三个高考志愿都是北京的大学。 在桑丫的妈妈出差时,娄小娄曾经“借用”别人的手机,给她发过几个短信,希望从她身上打开缺口,阻止桑丫进京。结果,没有效果。最后,桑丫被中医大学录取。中医大学离娄小娄的那套空房子非常近。 明天,桑丫就要奔向北京了,就要奔向娄小娄了,就要奔向那条死胡同了,就要奔向2007年4月23日了。她显得又激动又紧张。 这一天,桑丫和妈妈下楼去买菜的时候,娄小娄正守在门外。她们走出房门,跳跳也跟着钻出来,朝楼下跑去。妈妈追上它,把它抱起来,扔进了门里。借着这个空当,娄小娄又一次溜进了桑丫家。 跳跳在家。 他似乎认识娄小娄了,有些敌意地哼了几声,不再狂叫。娄小娄从厨房拿来一个馒头,一块一块掰给它吃。跳跳吃人家的嘴短,也就不再揭短,哼都不哼了,甚至还走上前友好地舔了舔他的脚丫子。 这一刻,娄小娄感觉跳跳成了他唯一的亲人。 在他隐身的时候,跳跳是这个时空里唯一能看见他的生灵。有了它,他才觉得自己是存在的;有了它,他才不感到那么孤单。 他对着跳跳做了一会儿鬼脸,它竟然很爱看,目不转睛。 在桑丫和妈妈快回来的时候,娄小娄走进了桑丫的卧室,他从她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撕下一张纸来,放在梳妆台上。然后,他拿出自己的笔——那是他从北京带来的钢笔,抽进了桑丫的墨水,然后在手中玩弄。他在思考,给桑丫写什么文字,才不会被冥冥之中的某种东西所篡改,才能成功地阻止桑丫去北京。这需要智慧。 这天夜里,妈妈躺在桑丫的*上,关了灯,和女儿聊天。娄小娄一直站在梳妆台旁边,静静聆听。十二点钟左右,他轻轻趴在了地上,躲过了显形的一分钟,又慢慢站起来。 母女俩在谈未来,满怀憧憬。 她们对未来的灾祸毫无所知。 妈妈离开了桑丫的卧室后,桑丫突然打开灯,坐起来,空茫地看着前方。这时候,娄小娄站在她的对面,他能看到她,她却看不到他。娄小娄的心里非常难过。今天是他阻拦桑丫进京的最后的机会了。 最后,桑丫的眼光盯住了梳妆台上的那张白纸。她感觉到了娄小娄的存在,竟然对他说话了:“我知道你在我的房间里,你想说什么,说吧。” 娄小娄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道:千万不要去北京。**hi.baidu**/云深无迹她看了看纸上的字,紧张地问:“为什么?” 娄小娄又写了一遍:千万不要去北京。 此时,他的心如刀绞。没有比这更令人痛苦的事了——前面是一片**的沼泽,你最亲爱的人却不知道,她以为是美丽的草地。你知道真相,却不能明确告诉她,只能看着她一步步朝前走去……桑丫说:“我不知道你是人是鬼,不过,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他又写道:听我的,千万不要去北京。 桑丫没有听从娄小娄的劝阻,她坚定地说:“我不会改变了。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要去。现在请你离开。” 娄小娄傻住了。 这一刻,他感到了空前的绝望。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命运之神的强大,不可违抗。他静静地望着桑丫,两行眼泪滚落下来。 他的眼睛是2007年的眼睛,他流出的泪是2006年的泪。 桑丫看不见他的眼睛,却看见了他的泪。 桑丫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其他学生,大都是父母双双护送入学,桑丫只有母亲一个人送站。 两个人在进站口分手时,桑丫的妈妈哭了。桑丫一个人上了车。 娄小娄光着脚,跨过栏杆,尾随她上了车。这时候,他想到,想让桑丫知道2007年4月23日的灾祸,只有一个办法——到了北京,在他显形的时候,通过手势告诉她一切。那么,他必须学会哑语。 在火车上,娄小娄站在了桑丫旁边。 桑丫第一次出远门,他怕她的钱被人偷去。 如果,现在他已经熟练地掌握了奇门遁甲,就会预测出桑丫此行有没有破财的迹象,没有的话,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开车之后,娄小娄忽然想到,这趟火车能不能像来时那样,半个钟头之后就抵达北京站呢?那样的话,就说明他从错乱的时空回到了正常的时空……想到这里,他马上担心起来——如果是那样,桑丫就不会存在了,因为她已经死在了2007年4月23日! 半个钟头过去了,火车依然在湿漉漉的丛林里穿行。娄小娄放下心来。 半夜的时候,那个热心的老头又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背心,灰衬裤,下面穿着一双火车上的拖鞋。他端着茶壶,一边走一边谦卑地说:“哪位旅客需要茶水?不要客气啊。哪位需要?” 车上的人都警觉地看着他,怀疑他是在出售茶水,没人搭腔。 他走到桑丫跟前,弯下腰,说:“姑娘,需要茶水吗?我刚泡的,尝尝吧。” 桑丫睁开眼睛,说:“大爷,谢谢你,我不需要。” 老头就走过去了,一边走一边说:“哪位乘客需要茶水啊?不要客气,尝尝吧。” 娄小娄一直盯着这个苍老的背影。老头走过一排排座位,终于走出了这节车厢,去另一节车厢了。他没有回一次头。 黑夜漫长,旅途漫长。 火车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均匀地摇晃着所有的乘客。桑丫闭上了眼睛。她旁边那个商人模样的胖子闭上了眼睛。她对面那个拘谨的男孩闭上了眼睛。男孩旁边的中年妇女闭上了眼睛。车厢里的人都闭上了眼睛。 只有娄小娄睁着双眼。 这一夜好像有十夜那么漫长。 下车之后,娄小娄紧紧跟随着桑丫。 没想到,他走出检票口的时候,竟然被检票员拦住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受到过这种“待遇”了,大吃一惊。 检票员:“先生,请出示你的车票。” 他看着检票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在花都上车的时候,他是隐形的,想买票也买不来。如果他真的搞到了一张车票,那么,整个火车上的人将看到一张车票在车厢里飘飞……他哪里想得到,到了北京,他竟然显形了! 他嗫嚅道:“你,你能看见我?” 检票员说:“你不要装聋作哑,先生!请出示车票!”一边说一边打量他的脚。他没有穿鞋,这显得很古怪。 他一下就急了,大声说:“你听不见我说话吗?” 检票员说:“即使你是聋哑人,也不能免票乘车!听清楚了吗?” 正在争执着,一个警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带进了补票室。 补了票,挨了一顿批评,娄小娄终于出站了。 桑丫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知道,是娄小娄把她接走了。去年的这一天,就是他举着牌子把桑丫接走的,牌子上写着:带你去过去,来未来。第一次见面,桑丫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发现她的鼻孔上有个脏东西,伸手帮她拨拉掉了……他还知道,他没有让桑丫住在学校内,而是让她住进了芍药地浩鸿小区那套空房子里……他猛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另一个自己住在亚运村那套房子里,桑丫住在芍药地那套房子里,他回来之后住在哪里呢? 还有,他是一个医生,他的工作单位是北方中医院。现在,另一个娄小娄在那里上班,他去哪里工作呢? 还有,那辆宝来轿车也不属于他了。它的里程表减少了一万多公里,被另一个年轻三百六十五天的娄小娄驾驶着……一次出游归来,他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娄小娄一分为二,房子和轿车不可能一分为二。不过,钥匙却有两套。其中一套娄小娄带在身上。 他一边在大街上游荡,一边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里是北京,这里有两个娄小娄。一个是他,从2007年来的,一个是2006年的自己,他是自己的过去。他和他只能有一个出现在父母、朋友、同事的面前,不然会把人吓死……这天晚上,他知道另一个自己要带桑丫在茶餐厅吃饭,他还知道他们将谈到那幅画像。去年,他确实不知道桑丫长得什么样,可是他给林要要画出来的那个女孩,确实和桑丫一模一样。他把这理解成缘分。 他还知道,一会儿,另一个自己和桑丫吃完饭出来,会经过那条死胡同,送她回家。于是,他悄悄尾随了他们……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 另一个自己穿着一件米色t恤,一条黑色西裤。那正是去年这个日子自己的装扮。而现在的他,穿的还是2007年4月23日去花都时的衣服,浅黄色正装衬衫,一条藏青色正装长裤。 一个人看着自己在前面走,那种惊恐是深邃的。 8 这么多牵挂的人 娄小娄一直住在宾馆里。 这家宾馆远离母亲家,远离北方中医院,远离亚运村,远离芍药地。他不想碰到熟人,太麻烦。 但是,他还是遇到了熟人——那个热心的老头。 娄小娄发现,一到了半夜,他又在走廊里出现了,端着茶壶,一扇接一扇地敲门。 他是娄小娄从小长到大,感到最恐怖的一个人。 说起来,这个老头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是半夜泡一壶茶,送给住店的客人喝而已。他也许只是一个热心人。 可是,娄小娄却惧怕他。 为什么他每次都不敲娄小娄的门? 为什么每次娄小娄住在哪家宾馆,他就在哪家宾馆出现?还有,为什么娄小娄乘坐哪辆火车,他就在哪辆火车上出现? 娄小娄又换了一家宾馆。 现在,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他不能再去上班,一转眼就失业了。 他心爱的桑丫,正在跟另一个娄小娄火热交往,他搞不清三个人算是什么关系。他不知道自己是多余的,还是另一个自己是多余的。如果警察同时检查他和另一个自己,会发现两个人持有相同号码的身份证,不过这样的几率太小了,就像一辆轿车,很难在大街上和另一辆克隆车相遇。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有没有头……没事的时候,他就四处寻找林要要。 他知道林要要整容失败的结果。在花都的时候,他给另一个自己发过短信,提醒他不要给林要要画像。可是,回到北京之后,他到制药厂打听过林要要的情况,制药厂的人告诉他,林要要好久都没来上班了。他就知道,他的短信没有改变什么,最后,林要要还是走进了整容医院……他开始怀疑,林要要改变容颜也是不可更正的命运。 不过,他没有放弃努力,还是要阻止她。可是,他不知道她在哪家医院,只能乘坐公交车,满北京转悠,只要看到整容医院,他就会进去询问一下。 他一直没有找到她。 回到宾馆,他就学习奇门遁甲。父母给了他一双黑色的眼睛,他用它寻找另一双眼睛。他要通过奇门遁甲,测算到桑丫的死局,再从九宫八卦中,从方位和时辰中,找到一个突破口,拯救桑丫性命。 他还买了一本哑语,一直在学习几个基本的动作——2007年4月23日,你将遭雷击,千万不要出门。 天已经凉了。 娄小娄到商场买了一件棕色夹克穿在了身上。他庆幸离开北京时,没有带银行卡,而是带了充足的现金。 一个冬天,只有这件羽绒服包裹着他。 他牵挂的人却太多了:桑丫,林要要,母亲……这一天,他冒险去看望母亲了,而且给她买了一只银灰色的诺基亚8800手机。他用笔对母亲说,他的嗓子有病了,不能说话。听了母亲一顿八宝粥一样黏黏糊糊的唠叨之后,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在楼梯上,他和另一个自己擦肩而过。 蹊跷的是,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和另一个自己做的梦竟然是呼应的: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张相片,贴在一块巨大的墓碑上。天黑得像锅底,阴风阵阵。他害怕极了,却无法从相片上离开。 突然,一道闪电刺破黑夜,他看见墓碑和荒草**现了一个人,他正是另一个自己! 第二道闪电刺破黑夜,这个人已经逼近了! 第三道闪电刺破黑夜,这个人的脸已经近近地贴在他的眼前。 闪电过后,一片漆黑,这个人在黑暗中说:“你是我的照片。每个人一生都会拍很多的照片,其中肯定有一张是用在墓碑上的。你就是那一张。” 第二天,娄小娄知道另一个自己没有上班,他带一个大学同学去登长城了。于是,他来到了久违的北方中医院,想重温一下工作的感觉。 就是这一天,他接待了那个半身不遂的七十岁患者。他没想到,这次针灸给后来带来了非常大的麻烦。 对于桑丫,娄小娄还是不甘心,一天他偷偷潜入了芍药地那套房子——现在他回到自己家,都像做贼一样了。他趁桑丫没放学,把她的电脑更改了桌面,写了一个巨大的“死”字,背景全是那个恐怖的日期:423423423423423423……他没想到,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把第一个数字摘掉,放在了最后,这组数字就变成了234234234234234234.如此轻易的一个举动,桑丫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这个周末,娄小娄知道另一个自己和桑丫要去逛王府井。 他也去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不知道他的背后还尾随着一个林要要。 他回过一次头,但是并没有留意林要要的存在。他跟着另一个自己和桑丫,来到了天主教堂,竟然看到了花都那个坐轮椅的老头,他在北京出现了!这一次,他没有做轮椅,而在坐在天主教堂的台阶上晒太阳。 另一个自己和桑丫还走到他面前,跟他说了几句什么。他们离开之后,这个老头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消失在天主教堂的背后。他的步伐很奇特。 9 最后的办法 某一天夜里十二点,他又隐形了。 这时候,他已经有点儿适应这种梦魇般的变化了。甚至感到挺好玩。 在花都,他是隐形的,只有午夜十二点才显形一分钟。在北京,他是显形的,只有午夜十二点才隐形一分钟。 那么,在花都,他显形的时候无声。在北京,他隐形的时候会不会有声? 他想试一下,就来到了一家酒吧门口,在午夜十二点隐形的一分钟里,突然走了进去。酒吧里有个歌手在故作忧伤地唱歌。角落里坐着站在一个孤独的老男人,年龄不是失恋的年龄,表情却是失恋的表情。娄小娄走到他背后,轻声说:“被那个女人抛弃了?” 老男人头都不抬地说:“别提她啊!谁提她我跟谁急!” 娄小娄心里一惊:这个真正忧伤的老男人听到了他的话! 他不能确定这个老男人是不是在说醉话,于是又说了一句:“唉,我也失恋了,我们一起喝个一醉方休吧。” 老男人说:“坐,今晚我请你喝酒。” 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来,向娄小娄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可是,他没看见人,一下就傻在了那里,惺忪的醉眼陡然瞪大了,四处找了找,然后无比绝望地把脑袋转了回去,更加悲伤地说:“骗子!你们都在骗我……” 娄小娄转身离开酒吧,很快他就感觉自己又显形了,也就是说,他又开始没有声音了。 不过,他的心里很高兴。他从陷入过去时光的一年来,第一次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尽管只有短短的一分钟,但是他完全可以把真相说出来了。 这一天夜里,娄小娄想在自己能说话的时候,把4月23日的死局直接告诉另一个自己。他不知能否成功,想试验一下。 他相信自己的胆量,对于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声音,还不至于被吓晕。而且他也相信,另一个自己能够感觉到这个声音的善意。 他没想到,另一个自己回来得特别晚,而且,在十二点钟的那一刻,他们相遇在那个拐弯处。 在另一个自己下车寻找他的时候,他跟他说话了。 他一字一顿地对另一个自己说:“2007年4月23日,桑丫将在死胡同被雷击,你千万小心!” 另一个自己反问道:“年月日,将在被?” 他一下就明白了,某种神秘力量删除了几个关键词——2007,4,23,桑丫,死胡同,雷击。 另一个自己驾车离开之后,他一个人在小区甬道上徘徊了许久。 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办法——哑语。 他要再一次和桑丫面对面,通过动作告诉她那个可怕的死局。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阻挡他的文字和语言,总不能改变他的动作。 但是,他要走近桑丫,必须要伪装。想起来挺心酸的——他要做一次自己,却需要伪装!就像大灰狼伪装成小羊的妈妈。另一个自己才是真实的,而他就像一个幻影。现在,桑丫只接受另一个自己。 桑丫见过他两次,在花都酒吧门口,在北京的那条死胡同里。他一直穿着浅黄色正装衬衫,藏青色长裤。他想取得桑丫信任,必须要穿上另一个自己的衣服。 于是,凌晨时分,他回到家,用钥匙打开门,溜了进去。另一个自己睡得正香,他轻轻把衣服脱下来,放在了*头柜上,却把另一个自己的衣服穿走了。 第二天,他溜到北方中医院,寻找机会,想用另一个自己的手机给桑丫发一条短信,做一些重要铺垫。这时候,他发现他很有犯罪天才。没想到,快下班的时候,另一个自己离开了办公室,去医务科查病历,真是天赐良机,他立即溜进诊室,跟桑丫用短信联络上了,他透露给她两个信息:第一,他的嗓子长息肉了,不能说话。第二,他给她买了一条裙子。 实际上,他并不能确定另一个自己有没有对桑丫说丢衣服的事。不过,这件米色t恤独一无二,他只有偷。当然,他也可以买一套其他的衣服穿上,不过这一身更能取得桑丫信任。冒险吧。 见了桑丫,桑丫似乎没有怎么怀疑他。 当他用几种办法都不能说出那个秘密之后,他感觉到了那种神秘力量的强硬。它不择手段,它不留空子可钻。 最后,桑丫发现破绽,逃了出去。 1 最后一天 明天多云转晴。天气预报说。 明天其实有雷阵雨。 明天是娄小娄的生日。 明天桑丫遭雷击。 如果阻止不了桑丫走进那条死胡同,明天就是桑丫的忌日。 娄小娄站在宾馆房间的窗前,俯瞰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车辆,心里焦急又悲伤。 夜幕中,很多车首尾相衔,皱着眉,慢慢朝前走。一辆救护车从相反方向驶过来,大喊大叫,呼吁大家让路。一辆灵车哭哭啼啼,步履踉跄,慢慢走过……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三兔子买药,四兔子熬。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来。十兔子问它为什么哭,九兔子说,五兔子一去不回来……健康的人都在奔忙。其中有人病了,被送进医院。这种救治是在掰手腕。人和某种神秘力量掰手腕,就像蚂蚁和大地抗衡。输了,于是被抬上灵车,奔赴火葬场……娄小娄已经感觉到,桑丫不可能避开这个死局,就像过去不可以更改一样。他进入了2006年,只是回到了过去,重温了一下桑丫活在人世时的情景。或者说,这只是一场梦。 我们无法改变上一秒,也许也无法改变下一秒。 病人远去了,大街上剩下活人和死人。娄小娄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明天,桑丫走进死胡同是为了到菜市场去,买菜给娄小娄过生日。如果娄小娄突然病了,住进医院抢救,生日就过不成了,桑丫就会改变路线,去医院看望他……他要让另一个自己住进医院。 他要使用暴力了。 想来想去,他决定,今天晚上,在另一个自己的胳膊上砍一刀。 另一个自己不会死掉。 顶多留下伤疤,将来他可以用衣服遮住……接着,他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了。 他没料到,他来到景山小区之后,遇到了林要要和朱玺。 林要要的痴情和疯狂,朱玺的请求与威胁,让他无语。他即使有话要说,他们也听不见。 另一个自己还没有回来。 他打开门,进入自己家,把另一个自己的衣服挂在衣柜里,又走进书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另一个自己在纸上写道:明天是我们的生日,桑丫的死期!不要让她出门! 经验告诉他,这些字进入另一个自己的眼睛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 他把*下的书搬到架上,然后从厨房里拿来一把菜刀,钻了进去。想一想够荒诞的,这将是人类史上第一起自己杀自己的案例。 另一个自己回来之后,四下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娄小娄。他在书房里看到了那张纸,似乎没什么反应。接着,就有人敲门,敲得既有节奏又有力度,就像宾馆送茶的那个老头一样。 另一个自己走了过去。 娄小娄听到了两个人隔着门板的对话:“你找谁!”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收废品的。你家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卖吗?” “你收什么?” “你家有多余的书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瓶子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衣服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电器吗?” “没有。” “你家有……多余的人吗?” ……娄小娄一惊,他急忙从*下钻出来,一闪身进入了衣柜中。 娄小娄回来检查了两张*下,都没有发现人。他又去了门口,和收废品的人对话。这时候,娄小娄趁机钻到了卧室的*下。 另一个自己说:“我检查过了,没有人。也许,白天有人进来过,现在却不见了。” 收废品的人说:“我告诉你,这个人还在你家里。你的眼睛出问题了。你不让我把他带到废品站,他就会把你扔进垃圾桶。” 说完,他离开了。 娄小娄躺下之后,关了灯。 这时候,他在*下想起了一个段子,他不知道*上的另一个自己也想到了这个段子:老师说,人死之后就变成了灰。 学生说:我的*下有很多死人。 这个段子又令想到了那个问题——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不然,宾馆那个老头为什么给每个客人送茶,唯独绕过他的房间?为什么刚才这个收废品的人说,这个房子里有一个“多余”的人? 想不清楚,他就不想了。就算自己是鬼吧,今天他为了桑丫,一定要自己害自己。 当他从*下爬起来,站在了另一个自己面前时,娄小娄遇见了娄小娄。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面对面。 他要用刀砍自己了。 月光下,他看到另一个自己的惊恐表情,两行泪就流了出来。 没想到,另一个自己十分机敏,竟然用被子做盾牌,逃了出去。 他感到自己很失败。 娄小娄回到宾馆,已经是半夜了。 想来想去,他只剩下一个办法——明天亲自前往芍药地,阻挡桑丫走进那条死胡同。 能不能成功呢?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叠传真过来的奇门遁甲,坐在沙发上,继续学习。 桑丫此时肯定在熟睡着,死神已经摸到她的鼻子了,她却不知不觉。说不定她还做梦了,也许梦见大学校园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洋;也许梦见她爸爸出狱了,一家人幸福团圆地吃饺子;也许梦见她和娄小娄生活在一起,一起在天上飞……他又想到了自己。 明天就是他离开北京,进入旧时间的日子。到了那个时辰,他会重新回到原来的时间吗?如果他回到了原来的时间,另一个娄小娄会怎么样?两个人合二为一? 他不知道。 你也想不到。 我也想不到。 这些问题超出了我们的逻辑。 正在胡思乱想时,娄小娄听见了敲门声,不是敲他的门。他轻轻走到猫眼前,朝外看,那个恐怖的老头又出现在走廊里了,他依然穿着那件白背心,灰衬裤,穿着拖鞋,端着一个茶壶,孤独地敲客人的门,敲得谨小慎微,十分真诚。 这时候,天都快亮了,宾馆里十分安静,只有他小心的敲门声。 多数房间没人。部分房间有人。 有人开门查看,有人闭门不理。 娄小娄一直站在门口听。 这个老头终于敲完了隔壁的门,走过来。这一次不同,他站在了娄小娄的门前! 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今夜,他一反常态地敲响了娄小娄的门。 娄小娄犹豫了一下,终于拉开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和这个老头面对面相见。对方好像没什么异常,只是一个平凡的热心老头。他笑着弯弯腰,说:“我也是住店的,来给您送点儿茶水,我泡的,尝尝。” 娄小娄眯着眼睛,审视这个老头的眼神,他想从中发现一些茶水之外的机密,却没有。 娄小娄突然问:“你为什么天天给人送茶水?” 老头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小声说:“你为什么天天上厕所?” 娄小娄猛然觉得这句话很深邃,他一时没有想明白。 他干脆捅破了窗纸:“过去,你每次给大家送茶,为什么偏偏绕开我?” 老头想了想说:“不会吧?这个宾馆每一个房间我都要送的,除了我自己住的房间。” 这句话更深邃,绕了几个弯子,娄小娄还是没有想明白。 老头扬了扬手中的茶壶,诚恳地说:“来,倒一杯吧。” 娄小娄摇了摇头,说:“我不喝,谢谢。” 老头愣了愣,有些失望地笑了一下,转身要走了。接下来还有好多房门。可是,他又转过身来,说:“今天你千万不要在辰时出去。” 娄小娄说:“为什么?” 老头已经走了,敲响了下一扇门。 娄小娄退回来,关上门,回到沙发上,继续学习奇门遁甲。 这是最后一夜,他不打算睡觉了,他要突击学习,彻底掌握奇门遁甲。只有对明天的情况了如指掌,他才会避开阻碍和凶险,成功地拯救桑丫。 看着看着,他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黑糊糊的街道,淅淅沥沥下着雨,没有一个行人。 他朝前奔走着,似乎去阻止桑丫走进死胡同。 路上很滑,他为了快点儿到达,好像穿上了旱冰鞋,可是他并不会滑,总是摔倒。他蹲下来,想脱掉它,赤脚跑。可是,鞋带却系了死结,怎么都打不开。桑丫在远方等着他,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只好站起来,继续滑行。 桑丫说过,在她心中,他会飞。他可以带她去过去,来未来。 现在,他觉得自己其实很笨,什么都不会做,连旱冰鞋都不会滑,歪歪斜斜,像一只笨鸭子……不知道谁扔了一个塑料娃娃,塑料娃娃仰面躺在路上,望着满天的水,微微笑着,花衣服上沾满了泥水。 娄小娄没有避开,一脚踏在了塑料娃娃身上,这个塑料娃娃“哇”一声哭了出来!娄小娄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塑料娃娃用一双小小的假手,捂着肚子,望着他,哭得极其惨烈。 这个塑料娃娃是一个阴谋! 穿着旱冰鞋的娄小娄,继续笨拙地朝前滑行,进入了一段低洼路面。雨越下越大了,天上电闪雷鸣,四周是一片水世界。他淌着水前行,越来越吃力。 前面游过来一只鲜艳的游禽,好像是鸳鸯,羽毛苍褐色,眼周纯白色,嘴巴灰黑色。鸳鸯应该成双成对,它却形单影只,看起来很奇怪。两只鸳鸯才是一个整体,现在,娄小娄遇到了一只鸳鸯,就像看到了半拉身体的人。 它游到娄小娄跟前,从水面上一跃而起,飞到半空,突然撕开了趾间的蹼,阴险地变成了利爪,像老鹰一样俯冲下来,抓向娄小娄的双眼。 娄小娄感到双眼一阵剧痛,就知道自己瞎了。他不顾一切地朝前滑,跌跌撞撞,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桑丫在等他……一群狗狂吠着冲上来,咬他的腿。他被拽倒,爬起来,又被拽倒,再爬起来……他已经绝望,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桑丫面前了。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迷失了方向。桑丫却在等待他送去光明。 他一点点朝前爬去,那群狗穷追不舍地扑上来……他一下醒了。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 他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洗脸,一下就精神了。接着,拿起奇门遁甲,继续学习。他一边阅读看一边琢磨一边演练,将近卯时,有一股气从他的脚心涌泉穴冲破了头顶的百汇穴!他感觉自己开窍了! 奇门遁甲,世人皆知,极少有人彻底了解它的奥妙,它太神秘了,太高深了。但是,通过传真机给他函授的那个遥远的“老师”,却采用最通俗的手法,为娄小娄打开了这扇神秘之门……这一刻,他对那个遥远的老师充满了感恩之情。 他慢慢地放下手里的奇门遁甲,端正了一下姿势,举起了手掌——现在,他要运用这门伟大的数术,预测今天他和桑丫的命运了! 地盘,天盘,人盘,神盘……一个具有全息特征的立体宇宙模型,在他的手掌上呈现出来。接着,他的眼睛像卫星定位一样,穿越时间与空间,锁定芍药地,锁定桑丫,锁定九点零四分。 桑丫生于庚午年,属马。2007年4月23日,农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九点零四分,乙巳时。庚落离宫,午落离宫。她的南方,上乘**,庚加丙凶格,八门正是死门。 他又预测自己。 他栖身的这家宾馆,位于芍药地的南方。也就是说,他前去阻止桑丫,必须朝北走。今天五点至七点,癸卯时,他的北方为景门,临庚,有刀剑阻挡。八门伏吟,不宜动。 而七点至九点,甲辰时,北方景门,同样有血光之灾。不过,由于临丙奇,上乘玄武,天显时格,可以悄悄出行,暗中做事。 现在快五点了,也就是说,如果他此时出去,路上很可能丧命。他想阻止桑丫,只有选择辰时。尽管凶险,却有几分成功的可能性。 一路上,他可能受伤。不过,无论是缺胳膊还是断腿,只要能让他走到桑丫面前,阻止她走进那条死胡同,那么,他无怨无悔。 2 倒计时 2007年4月23日。 农历三月初七,丁亥年甲辰月丁亥日。 娄小娄要修正过去,要改变心爱女孩的**之局。或者说,桑丫已经遭雷击而亡,他要让她起死回生。 通过以前的努力看,他不可能成功。 再把人世万物比喻成一个棋盘:桑丫是“车”,**是“马”,“马”下一步就要吃掉“车”。而娄小娄是“卒”,他要朝前走一步,绊住“马”腿,把“马”挡住。如果下棋的老人不走这个“卒”,他就实现不了自己的想法。 这是人类和某种神秘力量的抗争。 这是棋子和下棋人的抗争。 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也就是正在读这本书的人,都是棋子,都在关注这个结果。 娄小娄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看,乌云布满了天空,但是雨还没有落下来。娄小娄感觉到,乌云背后藏着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人世间,这双眼睛一眨不眨,剑拔弩张。 突然有什么声音急剧地响起来,娄小娄吓了一跳,回头看了看,是手机在叫——昨天他怕自己睡过头,设置了闹钟。现在是六点三十分。 今天,桑丫也起得挺晚。 娄小娄的生日,她希望是个大晴天。朝外看了看,天却阴着,黑咕隆咚的。 她走进卫生间刷牙,冲澡,认认真真地梳头。也许是水气太重,镜子中的她很模糊。她拿干毛巾擦了擦,还是不清晰。 她走出卫生间,从衣柜拿出刚刚洗过的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白t恤,穿好,准备出门了。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那个寂寞的老人,他的长相十分清晰。看样子今天要下雨,如果这个老人存在,他肯定不会坐在胡同里给路人泡茶,他会坐在家中一个人独饮。 她不知道,她梦中的老人,就是爸爸昨夜梦中带她走的老人。在爸爸的梦中,爸爸并没有见到这个老人,他只是听保安说的。 她也不知道,爸爸现在正在修路。此时,他一直窥视着远处的那片树林,他准备行动了。 天空响起第一声霹雳。 沉闷得太久了,人间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整个城市抖了一下。 娄小娄抖了一下。 正是上班时间,路上的车辆排成一条长龙,行进得十分缓慢。也许,这里面就有自己的车。 娄小娄离开窗子,到卫生间洗漱。 从这家宾馆到芍药地桑丫的住所,大约三公里。 他看看表,七点整。他要出发了。 这时候,电话响起来。 不是他的手机,他的手机自从进入2006年那天起,就没有信号了。这个号被另一个自己使用着。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和所有的亲友都断了联系。所有的亲友和他却没有断了联系。 是房间里的有线电话在响。 他感到很奇怪,没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谁会打电话来? 他忽然想到一个故事,上部分讲的是,有个人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他着急出去办事,没有接。结果,他一出门就被一辆巨大的卡车撞死了;下部分讲的是,这个人要出门,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匆匆说了几句话就挂了。结果,他一出门就看见一辆巨大的卡车“轰隆轰隆”开过去,扬起一片尘土……娄小娄的手碰到了电话,又缩了回来。 他没有接,直接出门了。 宾馆走廊里依然安安静静,不见那个送茶水的老头。估计他太辛苦了,正在哪个房间里睡觉……他走出宾馆,朝芍药地奔去。 这时候,桑丫的爸爸也朝她奔来。 但是,桑丫不知道。 她要出门了。可是,她走到门口时,电话响起来。也是有线电话。 她返回去,接起来,竟然是朱玺。 朱玺说:“桑丫,我向你道歉。” 桑丫说:“我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朱玺说:“尽管你恨我,讨厌我,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我今天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和帕丽要和好了。” 桑丫说:“她不是跟一个画家好了吗?” 朱玺说:“他们分手了。昨天帕丽对我说,她现在才明白,我是最好的。” 桑丫说:“得了,别哄抬你的物价了。” 朱玺说:“以后,娄小娄要是欺负你了,你就告诉我,听到了吗?虽然他比我高大,但是他欺负你我绝不答应!” 桑丫说:“长这么大,除了你,没人欺负过我。” 朱玺说:“爱得太深就失去理智了……帕丽昨天也欺负我了!” 桑丫说:“又吹牛。” 朱玺说:“还有,你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比如被人抢了,没钱花了,要立即给我打电话!我分分钟就赶到。” 桑丫说:“那你换个手机号吧。” 朱玺说:“为什么?” 桑丫说:“换成110.” 如果朱玺不打这个电话,桑丫就会早出门十分钟,早出门十分钟,就不会在那个时间正好走到那个地点,就不会被那个直击雷劈中,就不会死。 可是,朱玺这个电话肯定要打过来。 放下电话,她朝外面看了看,雨还没有下来。她还是拿上了那把红色雨伞。然后,她带上了母亲刚给她寄来的三百块钱,这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不知道,此时,一颗子弹从爸爸的脑袋旁飞过,接着一颗子弹射进他身后的田地里。她的脚迈出家门的一刹那,一颗子弹射进了爸爸的脑袋。 她不知道。 她朝楼下走的时候,爸爸跌跌撞撞朝前走了十几步。 爸爸朝她的方向奔来。 爸爸躺在了荒草丛中,眼睛定定地望着北方。 桑丫“噔噔噔”地下楼。 她走出浩鸿小区,本来想去北门外的副食商场,又改变了主意,朝南门走去了,她要去芍药地菜市场,那里的物价更便宜。 娄小娄朝芍药地奔走。 奇门遁甲告诉他,这条路上将有血光之灾。他没有坐出租车,以免和司机在狭小的空间里发生争执或者打斗。他要远离任何人。 他慢慢地朝前走,同时警觉地四下张望。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有人挤公交车,有人开车,有人骑自行车……大家都匆匆地走在上班的路上,没有任何可疑的人,也没有任何可疑的事。 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骑车的男子撞着了一个走路的女子,两个人争执起来,旁边站着几个看热闹的人。那个男子的嗓门比被撞的女子还大,而且出言粗鲁,蛮不讲理。 女子说:“人这么多,你干吗骑那么快?” 男子说:“自行车限速吗?嗯?限速么?” 女子说:“那你就往人身上撞呀?” 男子说:“你要是不想被撞,就他妈在背后安一双眼睛!” 女子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不讲理呢?”一边说一边向周围的人投去求援的眼光。 看热闹的人都不言语,等待着争吵升级。 女子把眼光投向了娄小娄,委屈地说:“你们见过这么不讲理的男人么!” 换了平时,娄小娄一定会上前说几句公道话。现在,他却把眼睛收回来,继续前行了。 此时,在他眼前出现的任何情况都是可疑的。尽管他相信这个男子和女子并不是在演戏,他们的心情和表情都是真实的,但是,如果娄小娄参与进去,这件事就形成了对他的干扰。 走过吵架的男女之后,路边出现了一个道士,看起来道貌岸然——头戴混元巾,灰白的长发挽成髻。身上是蓝色宽袖道袍,背一个布袋,上面绣着:道法自然。下面穿一双踏云鞋。 道士的面前摆着一张八卦图,写着两个大字:**。 如今,很多**人伪装成道士,娄小娄从来不会上当的。他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 **人说:“先生,请留步。” 娄小娄没有停下。 **人说:“你只需听我一句话。不收钱。” 娄小娄迟疑一下,停下来,回头看这个**人。 **人朝娄小娄的前方看了看,说:“你有血光之灾,赶快朝相反方向走。” 娄小娄朝他摇了摇头。 **人叹了口气,说:“那就去吧。” 娄小娄转过身,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回味**人的话。他知道自己有血光之灾,但是他必须继续前行。**人想改变他的命运,他却是去改变别人的命运。 走着走着,有人在旁边喊了一声:“娄大夫!” 他愣了愣,转头看,原来是那个曾经和他同事的整容师。 他笑吟吟地走了过来,观察着娄小娄的眼神说:“上次,我送你的那盒普洱茶你喝了吗?” 娄小娄指了指自己的嘴,摇了摇头。 整容师说:“你的嗓子还没好吗?” 娄小娄指了指前方,示意他自己有事,然后就继续前行了。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偏偏冒出了这个整容师,太巧了。北京这么大,在街上遇到一个熟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娄小娄认为,这次莫名其妙的邂逅也是一种故意的干扰。 整容师在背后喊道:“哎!你找到那个叫林要要的女孩了吗?” 娄小娄不能再跟这个人纠缠,他回头挥手再见。 这时候,雨噼里啪啦地落下来。 娄小娄没有带雨伞,身上很快就湿了。 街上的自行车和步行者转眼都不见了,只有匆匆行驶的车辆。 路边有一个地摊,一个中年女子举着一把鲜红的伞,在出售雨伞。她拦住娄小娄说:“先生,买一把雨伞吧!” 天上滚动的雷声,让娄小娄着急起来,他摇摇头,躲开她,朝前走。 中年女子追上来,拽了他一把,说:“不撑伞,您会感冒的!” 娄小娄一下把这个中年女子推开了,加快了脚步。 雷声越来越大,如同野兽的怒吼,一声声揪扯着娄小娄的心。 他朝前奔跑起来。 迎面出现了一辆有篷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娄小娄在花都见过他!透过纱帘,娄小娄看到了那张阴森的脸,像死鱼一样浑浊的眼睛,像渔网一样的皱纹,像疤痕一样的寿斑。老头用两只小手转动着轮子,在人行道上慢慢滚过来。 娄小娄跑得太快了,没有停住脚,老头突然一转轮椅,朝他撞过来。“嘭”的一声,轮椅翻了,老头摔到地上。 娄小娄也差点儿摔倒,他踉跄了一下,站稳了。 老头在地上抽搐起来,发出了婴儿的哭声。 娄小娄知道,那种神秘力量开始阻挡他了!它首先采取的是用不动声色的方式,现在,图穷匕首见,它显出了阴险的嘴脸! 娄小娄没有理会,继续奔跑。 前面出现了几个路人,他们挡住了娄小娄,有个女人气愤地叫道:“你把人家小孩撞倒了,怎么不扶一下?” 一个老太太说:“太缺德了!” 一个青年男子说:“不许走!” 娄小娄一下冲到马路上,绕过他们,继续在雨中朝前跑。那个青年男子追了上来,揪住了他的衣领:“你跑不了!” 娄小娄回过身,奋力地把青年男子摔倒在地,继续跑。 他一直没有回头。 天上的雷声越来越响,雨越来越大。雨中的娄小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跑! 3 命运的突围 桑丫出了楼门。 她特别喜欢雨点落在伞上的声音: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啪啦……小时候,爸爸经常带着她,在雨中漫步,爸爸一边走一边给她讲故事:有一条大街,路边有个商场,叫爸爸商场,里面专门卖各种爸爸,有新款爸爸,有旧款爸爸……桑丫走进了商场,果然看到有各种各样的男人,有的在摆造型,有的在上网,有的在扫地……桑丫问售货员:“都有什么类型的爸爸啊?” 售货员告诉她:“有巨人型爸爸、袖珍型爸爸、勤劳型爸爸、懒惰型爸爸、诗人型爸爸、暴躁型爸爸、大款型爸爸、细腻型爸爸……” 桑丫就说:“我先看看巨人型爸爸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就把巨人型爸爸从库房领出来了。他太高了,进门得钻进来。桑丫说:“这个爸爸得吃多少饭啊?我们养不起。换一个袖珍的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就一个人回来了——其实不是她一个人,那个袖珍爸爸在她的手里拿着。袖珍爸爸见了桑丫,细声细气地说:“你好啊!” 桑丫说:“这么小啊,不行不行,睡觉的时候我不把他压死才怪。再换一个……新款型的爸爸。” 这次,售货员领来一个染着红头发,穿着漏窟窿牛仔裤的男子。桑丫一看,说:“这哪是爸爸啊,简直像我的同学!换一个旧款型的吧。” 售货员又领来一个梳中分头,穿长袍的男子。那男子一出来,就指着电脑问:“那是什么东西啊?” 桑丫说:“这个爸爸太落伍了,不要不要。再换一个大款型的爸爸吧。” 一会儿,售货员就领来了一个头发光光,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一口鸟语,满不在乎的样子,对桑丫说(学南方话):“你想要轿车吗?毛毛雨啦……你想要别墅吗?毛毛雨啦……” 桑丫身上直起鸡皮疙瘩,说:“太俗了吧!不要不要。换一个诗人型的爸爸吧。” 不一会儿,售货员领来一个诗人型爸爸,他一出来就仰天吟咏道:“天啊,为什么这么蓝!大海啊,为什么也这样深!……” 桑丫的身上再一次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换一个换一个。换一个勤劳型爸爸。” 售货员就带来了一个夹公文包的男子,他一过来就急匆匆围着桑丫转圈,很忙很忙。桑丫的头都晕了,赶紧说:“换一个懒惰型的,我看看。” 售货员又带来一个懒惰型的爸爸。他一过来就坐在了躺椅上,慢悠悠地说:“我们可要先谈好啊,你上学我不送,你吃饭我不做……” 桑丫说:“哪有这样的爸爸啊!换一个,细腻型的爸爸。” 售货员就带来了一个细腻型的爸爸。此人走着女人模特步,扭扭搭搭。他说:“宝贝啊,你的头发好乱乱哟,来,我给你细细地梳一梳……” 桑丫说:“赶紧再换一个!” 售货员说:“你等一下。” 一会儿,他带来一个男子,对桑丫说:“这个是最便宜的暴躁型,最便宜。” 那个人怒气冲冲地问桑丫:“你要不要我这个爸爸?赶快说话!不要?不要拉倒,我走了我走了!” 桑丫问:“还有什么类型的爸爸啊?” 售货员说:“还有一种,不过这个爸爸太贵,一般人买不起。刚才你看的这些爸爸,价位都在两千到三千之间,只有暴躁型的那个最便宜。而剩下的这个爸爸,要一百个亿!” 桑丫马上来了好奇心:“这个爸爸为什么这么贵?” 售货员说:“这个爸爸最爱你,他宁可自己饿着也要你吃饱,他宁可自己痛苦也要你快乐。而且,他做你的爸爸,不想要你一分钱,因为他的爱不需要一点回报……这个爸爸就是你现在的爸爸。” 说到这里,爸爸很得意。 桑丫有些抱歉地说:“爸爸,我,我……” 爸爸说:“怎么了?” 桑丫说:“我还是想要……那个大款型的爸爸!” 爸爸轻轻打了她一巴掌,笑道:“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桑丫一边躲一边笑着说:“只要他把口音改一改!” 想起小时候的故事,桑丫心中无比温暖。 娄小娄还在朝前奔跑。 迎面又走过来一个女子,也举着一把鲜红的雨伞。雨伞把这个女子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娄小娄只看见她穿着一条黑色长裙,一双黑色高跟鞋。她一只手举伞,一只手在背后藏着。 娄小娄想从她旁边跑过去,没想到,她故意朝娄小娄撞过来。 娄小娄警觉起来,朝旁边跨了一步,想躲开这个不露脸的女子,她却一下扔掉了雨伞,又挡在了娄小娄面前。她的一只手还在背后藏着。 竟然是林要要! 娄小娄愣住了。 林要要满眼痛苦地望着他。 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顺着那张丑陋的脸簌簌淌下来。突然,她从背后拿出一把雪亮的蒙古刀——这把蒙古刀被磨了无数次,霜刃未曾试——林要要号啕大哭地扑上来,刺向他的心窝:“娄小娄,今天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娄小娄惊惶地朝后退了一步,还是被刺中了左肩。他没有感到疼。他抓住林要要的手,把刀子拔了出去。林要要的手冰凉,刀子冰凉。鲜红的血“呼呼”冒了出来,和衣服上的雨水混杂在一起。 他跳开一步,想躲开林要要。她再一次扑上来,一边刺他一边哭喊:“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我们一起死!” 路边有人在喊:“杀人啦!——” 娄小娄撒腿就跑。 林要要披头散发,脸色纸白。她甩掉了高跟鞋,赤着双脚,在雨水中一边号啕一边追上来。 娄小娄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他只有朝前跑。 桑丫走得很慢。 漫天的雨水,草更绿了,花更红了。 她还在回忆爸爸。 一次,爸爸带桑丫上街,她耍赖说:爸爸,我累了,你抱我。 爸爸笑着摇摇头,说:“你都五岁了,自己走。” 桑丫不情愿地走了一段路,又说:爸爸,很快我就会长大的,那时候,我成了一个大姑娘,你想抱也抱不了了,肯定会后悔的——她小时候,我怎么不多抱抱她呢? 爸爸想了想,一下把她抱起来。 娄小娄终于甩掉了林要要。 林要要摔倒在积水的马路上,扔掉刀子,号啕大哭。 在雨水中,娄小娄全身都湿透了。他一边跑一边看了看左肩,鲜血还在流淌着。 街上的车辆越来越多,行人越来越少。很多人在路边的窗子里朝外看,看一个没有雨具的男子在孤独奔跑。 天上的雷渐渐少了,只是偶尔轰鸣一声,闷闷的。 娄小娄想起了昨夜的梦境——他穿着一双旱冰鞋,奔向桑丫。可是他不会滑,却怎么都脱不下脚上的旱冰鞋。 后来,他脚踏在了塑料娃娃身上,塑料娃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它的哭声跟刚才的老头太像了!难道那个梦是一种暗示? 接下来,他遇到了一只孤单的鸳鸯,它突然跃上半空,撕开趾间的蹼,变成利爪,抓破了娄小娄的双眼……这只鸳鸯就是林要要了。 接下来还将出现一群狗冲上来咬他。 这个暗示是什么呢? 娄小娄有些紧张起来。在这个时刻,他已经不怕死了,他只担心自己被阻拦,救不了桑丫。如果可能,他甚至愿意在桑丫遭雷击的那个时间,站在死胡同的第五个拐弯处,承受那个灾难。 他一边跑一边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 没什么异常。 现在,他已经能远远地看到那个过街天桥了,它一边连着浩鸿小区南门,一边连着死胡同。 前面有一个老头在慢慢朝前走,他举着一把黑伞。娄小娄对这个背影十分警惕,但是,他跑过这个老头的时候,老头并没有什么举动。 娄小娄刚刚松了一口气,就看见前面的胡同口突然出现了七八个男子,他们呈扇形朝他包抄过来。 这些人没有雨具,在雨中冷冷地盯着他,逼近过来。他们有人拿着片刀,有人拿着棍子。 娄小娄慢慢停下来。 在这些人距离他十几米远的时候,他认出了一张脸——就是那个半身不遂患者的孙子!他说过:如果我爷爷从此瘫痪了,我绝不会放过你。 娄小娄绝望了。 毫无疑问,这些人是来寻仇的。现在,他有口不能言,更无法解释了。 对方人太多了,娄小娄想到,自己可能过不去这一关了。 此时,如果他转身朝后跑,也许还能逃脱厄运。但是,他不能退,他的桑丫在前方。 一想到桑丫,他就像一个百米运动员听到了发令*,猛地冲了过去。 那个孙子叫了一声:“就是这个庸医!扁他!” 于是,那些人迎着他扑了上来。 娄小娄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向了那个孙子,就像运动员冲向终点线。“咚”的一声,那个孙子被撞出了几米远。冲出了一个缺口,娄小娄发疯一样狂奔。 那些人却咬牙切齿地追上来。 其中一个人追到他的背后,举起片刀朝他砍过来:“妈的,我让你跑!” 他感觉脑袋一麻,血水就顺着头发流下来,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继续跑。 另一个人举起棍子,“嘭”一声,砸在他的脑袋上:“整死你!” 他踉跄了一下,并没有倒下,继续跑。 又一个人跳上来抱住了他,他使出全身力气一甩,竟然把那个人甩到了他前面,“叭叽”一声,摔在了地上。其他人都愣了一下,娄小娄一步跨过这个人,继续跑。 很快又冲上来一个人,再一次举起片刀,砍在了他的右肩上。娄小娄的身体冰凉,他感觉到一股滚烫的**涌出来,却没有转头看。 他甩不掉这些人的话,很快就会被打倒。这样想着,他疯了一样冲向了机动车道,跑进了快速行驶的车辆中。这些车辆纷纷惊叫着转向,躲避他。 这一次,那些人傻了,一个个停在了路边,不再追赶。 娄小娄一直在车辆中朝前跑。 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女孩,她身材颀长,穿着一条蓝色牛仔裤,白t恤,举着一把红伞,走在前面的过街天桥上。她的步履缓慢而娴静,不像是走在雷雨中,而是在夕阳下漫步。 他想喊她,却发不出声音。 他举起胳膊,拼命朝她挥舞,她却看不到,继续悠闲地朝前走。 4 阴差阳错 花都没有下雨。 一个犯人已经扛起爸爸的身体,走向囚车。这个犯人很高大,在他身上,爸爸的身体显得又瘦又小。 两个警察跟着他,其中一个在打电话汇报情况。 犯人说:“他死了吗?” 警察说:“废话!” 犯人说:“他的脑袋好像在动……” 警察说:“胡扯!” 犯人说:“他好像一直在朝北面转……” 警察说:“快走吧!” 桑丫不知道。 昨夜,她还梦见爸爸了。爸爸满面春风,没有一丝一毫的憔悴……娄小娄跑到死胡同口,桑丫正好走过来。 她看到了娄小娄,一下愣住了。娄小娄脸色苍白,身上已经被雨水和血水湿透。 桑丫颤巍巍地说:“娄小娄,你怎么在这里?你受伤了!” 娄小娄没说话,他伸出手把桑丫拦腰抱起来,一下就扛到了肩上。桑丫的雨伞掉在了地上。 娄小娄扛着桑丫,冲上过街天桥。 这时候,已经快到九点了,如果他不离开大街,很可能遭遇车祸! 桑丫问:“你要干什么?” 娄小娄不言语,跑得越来越快。 桑丫喊起来:“你怎么了!放下我!” 娄小娄还是不言语,他扛着桑丫冲进小区,冲进家里的楼门,并没有上楼,而是直接冲进了地下室。 这里是业主们的储藏室,黑糊糊的。 娄小娄把桑丫放在一个角落,然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哗哗流下来。 桑丫挣扎着,大声问:“娄小娄!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如果,这个时间,娄小娄不阻止桑丫,桑丫现在正好走过死胡同的第四个拐弯处,慢慢走向那个死局……娄小娄一言不发,就那样死死抱着她,全身颤抖,泪如雨下。 桑丫被阻止了,她的手表还在“滴答滴答”朝前走。她央求道:“娄小娄,你放开我,我必须带你去医院!一会儿,你的血就流光了!” 手表终于走到了九点零四分。 就在这时候,地面上突然惊雷四起,好像天下的原子弹都被引爆了!也许是娄小娄的行为违反了天道,什么东西暴跳如雷,满世界狂轰滥炸起来。刹那间,天崩地裂,震耳欲聋:“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桑丫吓傻了,也紧紧地抱住了娄小娄。 人间似乎一下就暗无天日了,地下室里黑得不见人,闪电的光从楼梯那里一下下照进来,照亮桑丫惊惶的脸,也照亮娄小娄流泪的脸。 雷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储藏室的锁头在摇晃,楼房在摇晃,地球在摇晃。 娄小娄感觉到,雷声越来越近了,它们好像从天空滚了下来,就在楼顶盘旋,咆哮。不,它们已经到达地下室的入口处了,“咔嚓”一声巨响,一个很大的火球就滚了进来。 娄小娄翻身将桑丫紧紧压在了身下。 带着某种神秘使命的雷,在地下室入口处不停地轰炸。桑丫已经傻了,她在娄小娄的身下,不停地哆嗦着。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雷声才渐渐远去。 雨渐渐停了。 世界变得一片安静。 桑丫说:“娄小娄,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娄小娄捧起桑丫的脸,含着泪笑了一下。 桑丫说:“你不能说话是吗?” 娄小娄摇了摇头。 桑丫说:“你是另一个娄小娄,对吗?” 娄小娄点了点头。 桑丫说:“不管你是哪个娄小娄,我知道,你是对我好的。现在,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好像刚刚大病一场,从**线上爬回来。那个娄小娄是爱我的,你是救我的,对吗?” 娄小娄再一次紧紧抱住她。 死胡同的入口处,桑丫掉下的那把伞变成了灰。 已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