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誓》 2、引子 赢得误他生 紫玉成烟-锁寒窗 /?novelid=2718697 【完稿,不是坑】 她双手反缚,跪在中庭。双肘紧紧捆在一起,因着这样的绑法,不得不挺起胸,方使双肘痛楚略略减缓。绳索向下延至手腕,毫不怜香惜玉地勒过纤腰,腰部象是折断了一般,呼吸欲绝。七月里,毒日头底下,不多一会她浑身衣衫便已湿透。她蒙着眼睛,却想着自己的窘相,一定是既可笑复可怜,不知多少双眼睛,密密地藏着,等着看她这曾威风八面风华绝代的韶王王妃,触怒皇帝,也就是她丈夫的哥哥,即将受金瓜击顶之刑。 眼睛上的黑布蒙得极有技巧,即使正午,光芒万丈,她也见不着半星光亮,正如她心里,那样绝望,那样黑暗。是这样的刻骨耻辱,她还不如快快死了的好。她恍恍惚惚地想着金瓜,素日与金斧、金钺及旗罗伞盖等一起举在武士手中,排在仪仗前列,逢宫人有罪,施以金瓜击顶之刑,那样黄金烂漫美丽的东西,就是冰冷无情的刑杖,在日光下横扫下来,带起凛冽的风声,只是一霎的疼痛而已,她似乎看见自己脑浆崩裂,鲜血漫天,身子横卧在地下,还在微微抽搐。 她唇边流出一丝笑意,想象得如此真切,宛若即将死去的并不是她,也并不是一个人,而只是无知牲畜罢了。也对,她被捆绑着,禁锢着,静静等候大人物一声令下,便是她漫漫此生最后一刻,与待宰恙羊何异。 她不知跪了多久,两只膝盖密密麻麻地痛楚起来,身子也禁不住微微摇晃。她隐隐期待起那一阵死亡的风声,可是那一刻却怎么总也不到? 那一刻终于来临。她听得脚步渐起,有人立到她身后,有宫中女官开始报时,平静的声音,吐出一个一个字眼,每说一字,便将她向鬼门关送近一步。她不知宫中规矩,是否处死宫女必须经过是如此繁琐的步骤,抑或那只是单单为了让她胆颤心惊。皇帝大约是想看她惊惶失措、痛哭流涕丑态毕露的样子,可是她即便再怕死,也不会在这个时刻示起弱来,皇帝高高在上,可以任意践踏人的生死,然而最后一点人心,他终究是抓不住的。 “云罗!云罗!”一声声呼唤凄楚欲绝,由远及近,韶王终究还是闯进来了。她本来有些跪不住,这时更是一颤,记忆中十八岁的小王爷举止温存笑颜柔和,在故皇帝与他母后双重强势压迫之下显得懦弱无为,不出意外地败落于残酷的皇权之争,然而为了他执意看取的妻,竟可以这样不顾一切。 接下来发生的事件如电光火石,她目不视物,全然不知发生什么,只感呼吸一窒,有物牢牢封堵于口鼻,柔软的绸缎样东西当头罩下,连同她身子一起罩住,顿时无法挣扎。有人将她一头一脚抬了起来,匆匆急奔,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在那瞬间她好似听见金瓜当空击下干脆利落的风声,以及女子闷在嘴里的半声怆呼,韶王悲恸大呼陡然咫尺清晰:“云罗……云罗……” 抱着她的人还在急急赶路,她不能呼吸,渐渐神智涣散,然而昏迷之前已经明白这发生的一切。她一颗心荡荡悠悠沉落下去,如坠冰窟。 4、002 如今憔悴,蛮烟瘴雨,谁肯寻搜 微灯如豆,跳跃似鬼火。她在稻草铺上辗转反侧,受刑以来整整三日,每日里昏迷不醒,昏沉中并无片言,唯热泪滚滚流落两腮。 她名字未改,依旧叫做云罗。只是,在永巷这个地方,没人知道她曾经是呼风唤雨风光无比的韶王妃,更没人知道,是由于皇帝没得到他想要的女人,才使她落到这般地步。 然而重伤之下,她依然是这般惊人美貌。——三天前她被装在麻袋里,扔到永巷西场子里头,当将这几乎□□的女子从麻袋里拉出来,她倾国倾城的美丽便惊呆了西场子里上百宫奴。永巷里都是身份最为卑贱低微的宫奴,之前的身份却不一定卑贱,多半都是犯了事的罪官囚女,以及后宫犯错的妃嫔宫侍。她们来到永巷之后,尽管做的是最为下贱的苦役,然而每个人都还刻意保留着之前自己的优势,尽量规范容颜、衣着,抱着万一微弱的指望,能够在最最灰败肮脏的地方,终究开出不败的花来,有朝一日得谨天颜重获荣华。 宫奴们见到她,心头都是不期浮现一句话:所谓不败之花,只有这样女子方可担得。 她昏迷着,蓬首赤身,从背至腿,并无一片完肤,鲜血淋漓,解下蒙眼巾,因蒙得太久太紧,眼眶上下一圈儿青紫,整个儿人有多么狼狈,可还是美。那晶莹透彻洁白细腻的肌肤,那乌黑长亮流瀑一样的头发,乃至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肢、修长莹润的大腿、完美无瑕的十指纤纤,眉目口鼻,一笔一划,皆是细细的工笔、天工的雕刻,美得极致,美得灿烂。她静静地、人事不醒地躺在那里,若万里云霞,流光异彩,铺展于屏息静气的众人眼前。 这样美丽的女子,谁都猜到,只怕曾是皇帝跟前得宠的后妃,成日无事的西场子轰然起来,大家都存了相同的心思,要看这昔日后妃怎么来做低下的奴。然而这个指望似乎没有了,这美女自到永巷,一天天伤重难治,昏迷若死。管事嬷嬷小心翼翼报将上去,却得到回覆,若这贱奴死了,与其相关者,也就一个不用活着了。这可把永巷西场子上宫奴们吓得魂飞魄散,什么叫与其相关者?她既在永巷,打量着这里所有人都与她相关了。 隔了一天,上头赐下伤药,那伤药任凭永巷宫奴出事前如何贵重的身份,一个也不曾见过,是装在一个碧玉雕缕的盒子里,装着满满一盒胭脂红色的如玉膏子,用象牙做的挑匙盛一小勺,香气四溢,隔着一个院落也还闻得到。把这药膏抹在伤口之上,短短两个时辰,那边原先老是流血不结疤的伤口突然愈合,连肌肤也恢复如初。 万分不愿地,云罗终于还是醒了。 其实她倒底年轻,一夜之辱加三十刑杖,虽然当场要了她大半条性命去,却不到伤重致命的地步。只是万念俱灰,总是想着“我还是死了罢”,求生意志之微弱,才令得高烧不退旧伤延绵。然而天子治下恩威难测,即使想死,也是不得自由,外伤既痊,又没甚么内伤,一天天恢复起来。 缓缓取过枕边那只碧玉盒子,轻轻一按消息口子,打开了它,怔怔地看着,热泪潸潸而下。她当然知道这个东西的来历,叫做袅红水精膏,是西昌国的贡品,西昌国如今坐大了,不再俯首称臣,近五六年都没有进贡。如今国中,这个膏子不多于三盒。他是那样大方,从前就胆敢从母后那里偷出一盒来赠她,如今又是一盒,这样珍贵的贡品,大半倒叫自己得了,要叫人知道了,还不定以为是如何的皇恩浩荡。但是他赐下来,救自己的命,用意不过为了更一步打她到万劫不复的地狱罢了。 灯火微弱地跳跃,从晕黄的光里浅浅地漾出一点点影子来,而后放大、清晰,是一张眉眼深刻的脸,黑郁的眸子里藏着永远看不透的秘密,薄而长的嘴唇似笑非笑,曾有人告诉她那是刻薄寡恩的面相,然而她当时全然不信。到现在,那个关于面相的预言完全得到证实,只是她依旧不懂,那个准确预言的人是这样聪明、这样睿智,既看穿了刻薄寡恩的底细,又为什么慢慢地竟与失势六皇子走到一起,为了帮助他登上皇位,殚精竭虑,谋算天下人。表面上只是六皇子登基,实际则意味着与那人最为交好的十二皇子、还有她,这辈子打落谷底,再也不能翻身。 那个人云淡风清的笑脸也在微光里浮现,以往嘴角温柔的笑意,而今仿佛挂着最大的一个嘲讽。 柳欢宴,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 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刚能下地,又一道秘旨下到永巷,按常理来说,贬入永巷的罪奴,是极少再有人过问的了,遑论旨意,可是这位女子的待遇显然很不一样,而秘旨中所提及的命令又大大使人侧目。 简单而言,这个云罗身犯十恶不赦之罪,不仅贬为宫奴,且是奴才中的奴才,换言之,西场子百余宫奴,个个在其之上。而必须受到的管束也是绝对超出一般范畴上的意义。 若要贬至如此低贱卑微,何必拿那种珍奇宝物来替她疗伤?若是还存着怜香惜玉心思,又何必如此有意横加凌贱?得到命令的永巷管理老奴,四名精奇嬷嬷一面应承,一面心头打鼓。按旨意其后自然是严加管束打骂并重,可她们不确定,今朝对这女子所做惩罚,日后会不会算到她们头上? 就算心里打鼓,圣旨谁敢违抗?翌日晨,云罗便被嬷嬷带到院子里跪下,秉承教训,一大段规矩指令读下来,云罗神思恍惚,只听条条框框严苛无比,哪里能够记住?教训已毕,嬷嬷便如狼似虎般把她的鞋子脱了,套上十来斤重的脚镣。 “去干活!”只有一声生硬的命令。 西场服的是苦役,两百多宫奴分为四个部分,其一是灌洗阖宫上下衣服,其中也包括主子娘娘乃至皇帝的服饰;其二是打扫宫苑,上等的地方去不得,后宫冷苑墙角便门荷塘假山各个个角落都必须每日打扫,以保证宫内任何角落片叶不惊,尘絮不染;其三是操办节日祭奠用品织物食品乃至修葺等,这宫里头一年光是生日就过不完,数不清多少新人进旧人死;最后一项是粗役重活,包括舂米荷担,乃至灌洗宫里的马桶等秽物,这项任务最为简单,却是任何人都不愿意被分配到的,阖宫数千人,而且主子娘娘所用的玉壶金桶又是一天要换上多次,数量惊人,可却只分成两班二十四人,日夜颠倒轮流。分到这一苦役的,日夜黑白不停地做,也还是常常无法完成。通常宫奴们都保证将各位主子娘娘的灌洗完毕,至于普通宫人的,早有一份在后仓备着,这批脏的便运出宫去灌洗了再运进来,这需要另外拿钱出来。因此做这项,既费力,又费钱,永远讨不了好处去,人人避之若瘟。 云罗被指派做这个。 四更方交时,她在宫苑西角门候着。有人将各种各样的马桶便壶送来,放满一车,便推走。到了指定的地方,一一卸下,挑水,涮壶,再挑水洗过,方放到太阳底下去晒,然后再放上车子,推回西角门。各宫归各宫摆放,丝毫错不得。 规矩是十二人一班,四人一组,可是她不归入任何一组,需得一个人从头至尾把这些单独完成了,嬷嬷给她定的是每日十车。 她明知自己做不了。 梁云罗世代书香,父亲尚书祖父宰相,往上五代都是大官豪吏,她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琴棋书画针线皆精,十五岁即名满京华,与柳欢宴神秘的孪生妹妹柳欢颜并为双绝。 这样的她,怎么可能完成苦役?光是那四十斤重的脚镣,已禁锢得寸步难行,更何况分配给她洗涮的,都是最下等房中,又粗又笨的,她简直没法搬上车。搬得一二个,其他人也在搬,粗暴地将她挤到角落,她只有等人家都散了,才气喘吁吁地搬上车子。推了两步,那车子硌到石子,顿时翻了,她不知所措地站在秽臭冲天的脏物之中。这一天从天麻麻黑时她起来,直到三鼓之后,把第五车送至西角门上,没见着其他的马桶,筋疲力尽地坐倒。 “贱婢,竟敢怠工!” 精奇嬷嬷如同幽灵般出现,不由分说将她带回西场子的院里,喝命,“跪下!” 云罗早就认了命,低头欲跪,借着月光看清地上的东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地上堆满了碎瓷片,尖利的磨口微微闪烁狰狞的光。“还不跪!”嬷嬷照她背上挥了一鞭,她不由自主双膝跪倒,千百片碎片猛地刺入膝盖以至小腿,她轻轻呼出了声,冷汗刷的流满脊背。 “拿来!”嬷嬷伸出了手。 云罗痛得全身蜷缩,低声问:“什……什么?” “还装傻!”那嬷嬷抓住她的肩膀,死命地把她往地下压,“你一天规矩洗十车,可才洗了五车而已,另外五车,自然是嬷嬷们出钱帮你去买了新的补上了,计一两六钱银子,快拿来!” 她惊呆了。她死而后生地绑到这里来,哪会有银子:“我……我没有!” 嬷嬷勃然大怒,照面一记耳光:“呸!贱婢,竟然连个规矩都不懂,还敢你你我我!你还要不要命了!” 云罗不防,身子一歪,忍不住就将手一撑,登时掌心划破,鲜血淋漓。她痛得瑟瑟发抖,一场噩梦未休,又来一场,这地狱般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她悄悄握住一片碎瓷,往腕上割去。 精奇嬷嬷眼力如电,抓住她手腕,迫得她放开瓷片,冷笑道:“想死?身为奴才,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你这贱婢,居然就敢寻死?” 这边一闹,把西场其他宫奴都惊醒了,西场荒凉冷落,谁不贪这热闹,纵是干了一天苦役,相继围上来瞧着不走了。一张张麻木的面容里透着幸灾乐祸的神情,云罗低头伏身,纵然已低若微尘,可当面临那么多人围观、嘲笑、羞辱,依然无地自容。 “哼,贱人,竟敢寻死,给我绑上了!” 两名粗使仆妇老鹰抓小鸡似地一把将云罗拖了起来,三下两下,将她双臂反绑捆了起来,扔在地下。 嬷嬷道:“我再问一句:有钱没有?” 云罗含泪摇头。 “家里呢?我不信,你三亲六眷全都死光了,要不然邻居啊朋友啊,都成,只要借得到银子,我就不难为你。” 云罗入宫前,父族早已失势,而母亲早在她襁褓之中便已去世,她的丈夫韶王也被皇帝贬去亲王之位,不过变成了一个闲散挂职王爷,料想如今也是步步维艰如履薄冰。何况皇帝故意在韶王赶到时以另一宫人代替她金瓜击顶,就是造出自己已死的假象,而西场受苦,皇帝又怎会让韶王得知?就算这会儿把韶王供出来,除了拖累丈夫,复有何益?她哭着摇头,哀恳道:“我……奴婢已是家破人亡,实是拿不出银钱来的,求嬷嬷宽谅。” 精奇嬷嬷板着脸道:“既没银子,只能按规矩办事,你误了工,认罚吧!” 院里几棵大槐树,枝桠粗犷,叶浓如盖。粗麻绳往上一吊,一头扔上去甩过树桠,她便缓缓吊了上去。脚上锁着十来斤重的脚镣,一旦足尖离地,镣铐的分量立刻显示出来,直要将她两面身体生生裂开似的。 这时周围已然聚集了上百人,几乎一半的宫奴都半夜爬起来看好戏了,不知是谁点了火把,照在她脸上和身上,惨淡而可怜。 “再问你一遍,有没有银子?” 她哭着摇头。 “呸,任你是只精光鸡蛋,我有本事叫你生出缝来!” 长鞭落在身上,她全身一震,自腰至腿的衣衫顿时破裂,□□的雪肤,浮起一道两指粗的红痕。 要数心狠,没人狠得过后宫女子去,而后宫女子当中,最怀怨毒之情无可发泄,以至于最为心狠的女子就在这批困囿于永巷的宫奴之中。“可不象只精光鸡蛋吗?”有人故意拉大那道破衫的口子,指甲掐住她细嫩白腻的肌肤笑道,更多的笑声冒出来。她满脸通红,泪水却不由得掉下来了。 第二鞭、第三鞭,比方才越加用力,一鞭下去,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她吃不住痛,双足不自禁向上缩去,宛转□□。 “嘻,这个贱样,做给谁看呢?还以为在哪个男人身底下呢?” 她本来痛得不能思考了,听见这分外恶毒的话,猛然张开眼睛,看到一张脸——一张冰冷却妖娆,眸子里闪动着莫名阴暗光辉的女子的脸。宫奴中不乏有姿色者,这女子在其间也称得上佼佼,只是……看那女子衣装打扮,并不是永巷宫奴才是。 精奇嬷嬷眼睛更尖,一眼就看到她垂于两肩以及腰裙之下的黑绶带,意味着这名女子来自于宫正司。虽然一时无法断定这女子所任职务,但宫正司掌管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西场子临时改为刑场的院落里突然都静止下来。 “大人……” 精奇嬷嬷虽曾得到秘旨,仍旧禁不住忐忑不安,不知道刚才的所作所为是否会算到动用私刑这一条,讷讷地上前行礼。 女子身后踏出一名宫女,亮出腰牌:“锦瑟大人乃是宫正司典正,听说这儿有个屡教难改的贱奴,奉上命特意过来,代替你们永巷精奇嬷嬷,来管管那贱奴。” 精奇嬷嬷鞠躬哈腰地道:“是是,典正大人,就是这个奴才,干活懈怠,老奴正在严加管教。” 女子鲜润的薄唇微微向上一挑:“是在管教么?我好象听见,你在问她要银子吧。” 精奇嬷嬷两腿一软,吓得扑通跪下:“大人恕罪!” “我何曾说要怪你?干不完活,要让别人代替,总得付出代价,永巷也有永巷的规矩,我何曾说你的不是?” 精奇嬷嬷这才放宽心,笑得老脸如菊花:“是是,大人教训得是。” 宫正司的典正锦瑟摆动腰肢,款款地走到云罗之前,微抬起头,若有深意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巡梭。 云罗闭上眼睛,可是仍然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就象是火一般,烧穿了她仅有的破破烂烂的外衣,一直看到最深处。 “记得我吗?”锦瑟两指抬起她的下巴,“睁开眼睛,看着我。” 云罗不得已睁开眼睛,入目是那女子美艳然而充满恶毒之意的一张脸,她并不认识她,然而意识之中却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曾在何时、何地见过对方?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只是锦瑟那恶毒的目光令她不由自主地战栗着,深深地绝望着。 “看起来不如意时,人就会变笨。你果真想不起来了?”锦瑟红唇朝上一撇,“我可认得你。云罗大小姐,别怪我不提醒你,没有银子,坏了这里的规矩,可是要吃现亏的。你也不是当真精光一个人吧,昔日贵千金歌倾城,舞倾国,一字一画一绣帕,都足抵万金。纵使落难,随便开个口,还愁没有护花使者抢破头子送钱进来?” “你……” 锦瑟掩了口,嘻嘻一笑,手指一点点落下来,指甲划过她的身体,从颈部,到肩,到胸,到乳,最后一根涂着红蔻丹的长指甲狠狠钉入她的雪肤,瞧着云罗下意识地一瑟缩,目中忽地透出狠光。向后一招手,宫女捧了个装满水的面盆过来,面盆里飘满了各式各样的竹夹子。锦瑟从水中拈出一枚,不等云罗有所反应,即夹在她刚刚被鞭打出血的肉上。 “啊!” 云罗募然叫起来,双足一收,身子象弓般蜷曲起来。 痛的不是夹子所夹到的肉,而在于那个夹子水淋淋的夹上去,云罗方才意识到,宫女手中所捧,是一盆盐水! 伤口里灌入盐水,与此同时又遭夹刑,那样的痛,即使前面使之皮开肉绽的剧痛似乎也难以抵销这种痛楚。锦瑟手下不停,往她身上各处,夹了二十来个夹子,连一处伤痕也不曾漏过,每一个都只夹住一点点肉,颤巍巍、荡悠悠,衬着雪白如玉的肌肤,和东一道西一道鲜血的血迹,说不出的凄艳残忍。 “还没想到适当人选?”锦瑟悠然地问,仿佛适才所做的,不过是绣花画画这样的闺中密事而已。云罗身体不住扭动,大汗淋漓,哭道:“没……你是谁?不要……求你……饶了我罢!” “我们看看谁熬得过谁?”锦瑟淡淡吩咐,“精奇嬷嬷,把这些夹子,一个一个都打下来。” 皮鞭不再专注于鞭打肉体,而是重重抽到那些夹子上面,使之受力震脱,夹子离体的痛楚,犹胜夹上之时。随着夹子一个一个坠落尘埃,云罗终于忍不住地长声惨叫:“啊——啊——” 那凄惨的声音回荡于院落之中,回荡于深夜寂静的宫苑之中。 “我说……我说……嬷嬷,请你们到……丞相府,见柳大人……” 能见到柳大人吗?不单单是银子的事,而自己脱出灾难的指望,也全在于此了吧?可是,她又是那样的怀疑,皇帝立意叫她受苦,又怎么可能任意由她递出消息去? 尽管是屈服了,也说出了一个足够尊贵、足够风云的名字,可是惨酷的刑罚却未就此离开她,夹子抽掉以后,随即又夹了更多的上去。她被吊绑在树下,无望地辗转扭动,而人们满足地去睡觉。 5、004 碧云信杳,谁为日日报平安 灯下,柳欢宴翻来覆去看着那枚以头发做成的同心结,神态之凝重,根本不象是刚才在谢盈尘面前表现得那样无所谓。 乌丝柔软,可是一旦剪下、离开主人,这青丝就光泽不再。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否就象这缕剪落的头发,失却了光芒润泽。 想当初自己藉云罗往江南探亲的机会,与她相识并相知,若非如此,凭他一个毫无来历、身家一清二白之人,怎能如此之快地崛起于京城,若非借她的缘故,又怎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认识那么多达官贵人,从而使得那个传言,轻松飞入千万家。说倒底是自己利用了她,然而如今只能眼睁睁看她受苦却不能稍加回护。 递同心结出来定非她的本意,可是这同心结毕竟是她亲手所打,也就意味着她如今在深宫内的生活有多么艰辛。以皇帝的脾气,就算仍然想要这个女子、想得要死,他都不会让她轻易解脱。 只不过,自己也就只能得知她受苦,除此而外,什么也做不了。 浣纱托着一个茶盘踏进书房,见状毫不客气地揶揄:“刚才在夫人面前那么嘴硬,这会看个不停,表面一套心里一套,你不累吗?” 柳欢宴微笑道:“今时今日,也就你这小丫头敢跟我没大没小了。”说着,手就上烛火,引燃发结,眼看着它在自己手上慢慢地焚去,烧成灰。 浣纱道:“大人进京,就交了两个朋友,韶王爷和韶王妃。韶王妃是不用想了,不过看来大人对韶王爷终究心存怜惜,还是想保住他性命的吧?” 柳欢宴看她一眼:“何出此言?” “皇上登基,最大的受害者是韶王,而同时韶王也始终是皇上最大的威胁。如今风波平息,皇上没有任何理由再处置韶王了,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伴眠,所以宫中传出了这个同心结,不送给大人却落到夫人手中,分明就是想借夫人之口放出消息给韶王,韶王妃还没死,韶王一旦因此而做出任何不理智的行为,皇上就有理由把他治罪问斩。大人你先堵了夫人的口,又把这个同心结烧去,不是为了救韶王一命,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吗?” 柳欢宴微微一笑:“浣纱你跟我多年,果然心思缜密,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如果要让韶王得知云罗未死,何不把同心结直接交给韶王,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呢?” 浣纱摸着头笑道:“大人不要取笑了,浣纱这点小心思根本就是拾大人的牙慧,不值一提。关于这点我也想过,是不是因为韶王被软禁,消息传递相对不易,如果轻易就让韶王看到同心结,反而会让韶王起疑而不敢轻举妄动,这样的话这一步就失去意义了。我说得对吗?” “对,又不对。”柳欢宴道,“这么推测原也不无道理,如果韶王太过轻易得到求救信息,他会起疑心,而导致小心行事。但这个同心结不是假的,也就是说云罗确实还在人世,以韶王的个性,多半不管那是不是个陷阱都会一头跳下去的。” 浣纱道:“那,浣纱就不懂了,同心结送到大人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柳欢宴唇边微露笑意:“今天我去看韶王,离开的时候,他和我讲了一句话。dd凤皇既已择主得天下,可并不意味着凤皇还能佐主平天下。” “啊?” “飞鸟尽良弓藏。”柳欢宴就象说一件寻常事那么自然,语气中没有半点特别,“只是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就开始试探了。” 浣纱睁大眼睛道:“大人是指皇上他一石二鸟,借这个同心结同时想针对你和韶王两个人?” “一石三鸟。” 浣纱眼睛睁得更大了,显然也很糊涂:“一石三鸟?” 柳欢宴却显然不愿就此再多说,只笑而不言。 浣纱道:“大人想得太深我始终不懂,但是大人既已识破,想必也有了反击之良策。” “反击?”柳欢宴反问,“谁说我要反击?” “皇上初登大宝,就想一石三鸟,这样的皇上,有何可恋?” 柳欢宴笑道:“说你聪明,又经不得夸,三言两语,这话就不着调起来了。” 浣纱不服气道:“我哪儿说错了?” “我早在决心辅佐他之前,就知道皇上是这么样一个人,如果动不动因为这些小事而改变初衷甚至予以反击的话,当初又何必下这决心?” “小事?”浣纱张口结舌,觉得眼前这个丰神如玉的家伙根本是满口胡言,歪理连篇,偏偏她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反驳他。 “大人你小心,引火自烧身!”最后她只能不服气地哼哼道。 柳欢宴微微一笑,烛光在他眼睛里跳动,这一瞬间,云淡风清的离俗男子恍若妖魅的恶魔:“这游戏才刚开始,这把火就算有朝一日烧到我自己,日子也还远着呢!” “浣纱不懂,也不想懂,反正听大人的吩咐就是。”浣纱道,把茶盘上的那只碗端起来,揭开盖子,“不过这件事情,大人得听我的,快喝药!” 柳欢宴愁闷地盯着那只茶碗:“天天喝,真的好苦,好浣纱,能不能停两天呀?” “不能。” “真的很苦啊,要不我就着白糖把它喝了,行不行啊?” “不行。” “那个,哎呀浣纱,我刚才忘记了不小心已经吃过茶了,我看我今晚不能再喝这个药了。” “不,可,能!”浣纱一字字叫,柳眉倒竖,“你回府来一粥一汤我照料的,我不让人给你茶吃,你哪来的茶喝?” “可是dd” “柳欢宴、柳大人!这药天天喝,不能耽搁不能停、不能与他物混吃,可是你天天找些不成器的理由出来耍赖,赖掉一刻是一刻,天天搞这么一套你烦不烦呀?” “可是我不想喝嘛dd” “喝不喝,不喝我灌了!” “不喝!” “我灌!” “……” “……” 最后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堂堂丞相柳大人百般求饶的声音:“别灌别灌了,我喝了它还不行?” 6、007 锦屏罗荐,何时拘管 张华背一个小包囊,匆匆忙忙拜别太后之时,掉了眼泪。 太后只知他忽生恶疾,不能延留宫中,却不知一只脚踏出宫闱,世上就再没有张华这个人了。 皇帝能容忍柳欢宴在宫里面张出一张细密周全的网来,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区区一个内侍胆敢与外臣勾结。留给张华临走前足够的颜面,是有意让一无所知的太后继续蒙在鼓里,也是作为张华明白事理、并不敢借着服侍太后多年这个因由来又哭又闹闹得大家不欢的一点奖赏。 太后虽也舍不得张华的离开,不过眼下更让她烦恼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宫中消息当真传得飞快,少了张华这一只忠心耿耿的耳朵,她还是于皇帝临幸于缇的翌日便得知,她那皇帝儿子又干下这件殊不光彩之事。dd当然,这也是柳欢宴动作最快的给予皇帝的一个反击。这件事让谁知道不成?唯独太后不能听说,可想而知的一场烦恼气。 太后是越听越惊,越想越气,越思越悲。 皇帝登基,龙座未稳,九城驻军尚自虎视眈眈,满朝文武待时而发者亦大有人在,但皇帝这些日子以来似乎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先是以九五之尊近乎下三滥地对待一名弱质女流,紧接着又发生了私通母妃的□□。 但这件事情也透着奇怪,皇帝从来就不是个耽于美色之人,十八岁分府出宫时娶了议侍郎之女为妃,不幸这位王妃难产而死,这位年纪轻轻就h然一身的皇子别说续弦,就连侍妾都没收上一个。如此自律甚严之人,怎么一当上了皇帝,好象种种行径大变呢? 皇帝照常过来请安,太后憋了一天的话,准备痛责一番,但皇帝只说了一句,就把她所有的怨念都打发到九霄云外:“今日朝议册后以及选妃等若干事宜。” “册后?!”太后又惊又喜,这方面她的情感和普通人家的母亲没有任何两样,想儿子讨媳妇、抱孙子,早就想得望眼欲穿。皇帝即位,没有个与之相当的皇后,本来也不大象样,若是有了皇后,昨晚那类丑事就不大可能发生了。 不料皇帝若无其事道:“但是为朕所拒,如若这帮死脑筋、古板的家伙继续不肯承认母后太后地位,朕就是不选妃、不册后,朕这就和满朝文武卯上啦,其奈我何?” 太后一则以喜,喜儿子的孝心,一则以忧,哪有皇帝和满朝文武硬掰闹别拗的:“这可使不得,册后选妃与我为太后,本就是两回事,不相干的,皇儿你可别胡乱呕气。” 皇帝笑道:“母后别管,反正您安心,不久的将来,他们准得低头,母后,你就等着正式入宗庙上尊号,将来亦能进入寝陵,与成皇帝同椁。到那时他们让一步,朕也让一步,岂不皆大欢喜?” 能够成为为皇家宗室所承认的正式“太后”,这也是太后梦寐以求的夙愿,听皇帝说来很有把握,便道:“哀家不懂政事,更不敢干涉皇儿,但皇儿你自己要好好把握了,可千万别卯得太久。” 皇帝微笑道:“儿臣心中有数,母后不必耽忧。”又道,“张华有病离宫,母后身边少了得力之人服侍,余下那几名宫女必然一时之间难以凑手,朕给母后带了个人过来使唤。” 他拍了拍手,外面走进一个美貌女子,向太后叩首:“奴婢锦瑟,叩见太后娘娘?” “锦瑟?”太后还记得这个名字,这不就是那位在永巷把云罗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锦瑟吗?她沉着脸道,“她不是宫正司的人吗?皇儿何故叫她到这里来?” 皇帝笑道:“锦瑟为人能干,能解朕忧,先前她也并非是宫正司的,不过因朕有要事,临时派她过去。如今母后身边少一个得力之人,朕思来想去,锦瑟她一定适合的。” 太后哪里知道皇帝是防慈元殿里尚有张华余子,特意调派锦瑟过来,但见了这名心狠手辣的女子,倒想起来:“你把她打发到哀家宫中,永巷那边呢?” 皇帝呵呵一笑,道:“母后之意儿臣领会,试问儿臣何时又曾令母后失望?以后母后别再半夜里赐酒给人家喝了,永巷那有些什么人,朕贵为九五之尊,哪儿记得住呢?” 言下之意他不再过问永巷云罗情形,太后颇为欣慰。皇帝趁机提出告辞,等他走后,太后方才想起来,准备了一下午责备他的话,竟然一句也没说出来,真拿这宝贝儿子毫无办法。 皇帝回至养心殿上,见到于缇还未离开,似乎很是诧异,淡淡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于缇眼巴巴等了一天,满心指望再续前缘,没料到皇帝冷淡如冰,这和她预想的相差颇远:“我等皇上……也没人赶我走啊。” 皇帝怒道:“你是先皇妃嫔,留在朕宫中,成何体统!那帮奴才不知请主子离宫,真是岂有此理!” 两旁内侍慌得跪下,道:“皇上,奴婢也有请过于娘娘离宫,怎奈于娘娘不理,奴婢们未敢作赶,罪该万死!” 白天确是有个小太监说了声,不过声音极低,态度又是胆怯,于缇嫌他多事,只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会,如今太监为自己分辨,她倒不能说奴才们不曾请她离开过,一时窘迫难当,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皇帝道:“说你两句就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怎样欺侮你了呢。”忽然起手,给她拭了一把泪,他本来冷若冰霜的颜面,微微露出暖意,手指更是轻柔,口中却道,“好了回去吧,养心殿不是你能常来之处,以后别再来了。” 于缇如五雷轰顶,哭道:“皇上!臣妾已是皇上的人了!” 这话说得,真是太不配合了,皇帝明明只是演一场戏,但这个唱对手戏的小女人配合得如此生涩,他实在有些索然乏味,临止笑咪咪向皇帝躬了躬身,皇帝沉着脸点了点头,临止便忙上前道:“于娘娘别哭,恐有损凤体,奴婢先送娘娘回宫。” 次日传出消息,先皇昭容于缇为太后祈福,自愿带发修行,修行地点暂时定于宫内的玉清观。 是夜一乘小轿将于缇接到闲人少至的延春阁。 皇帝在那儿等着,笑道:“今日可尚怨朕无情?” 于缇羞红双颊,却又心慌意乱,将身一倾,投入皇帝怀中。皇帝抱着她娇小的身子,一双大手毫不客气地满身游走,却在她耳边笑道:“朕在荷池边上见卿,与今日之卿,判若两人。” 于缇已经浑身酥软如麻,听得此言,募地一僵。 “你身后有个智囊,”皇帝嘴唇贴近她的耳垂,吻得她痒痒,“告诉朕他的名字。” “皇上……” 皇帝轻笑:“神机妙算的柳丞相?” 于缇惶然,但是皇帝依旧在吻她,吻得心神不定,欲躲不能,根本不能集中注意力思考问题:“皇上……” “投朕所好,朕很喜欢。”皇帝轻声道,雪白肩头□□在他手下,“不过你听智囊的话,也只能到那一天你把河灯推过来为止,卿可明白?” “是,”于昭容双颊如火,眼睛亮晶晶的,便是这时让她去死,只怕也毫不犹豫地死了,更何况是让她不要再听别人的话而已,“皇上!我是你的,我是你的!” 同一个夜晚,不同的地方。柳欢宴着一袭薄绸白袍,对着天上澹澹月色,悠然道:“于缇怎么可能是皇上的对手?一败涂地是理所当然,今后她是皇上的人,从身到心,全部都是皇上的人。” 浣纱问:“大人,你处心积虑将于昭容送到皇上身边,却是为了给他一个全心全意的身边人吗?大人岂不枉为他人做嫁衣?” 柳欢宴微笑着道:“如何?不能吗?” 浣纱眨眨眼:“大人笑得很狡诈的样子。” 柳欢宴笑骂:“没大没小的坏丫头!” 浣纱格格笑着躲开,闹了一阵方道:“可我是真的不懂,请大人指点。” 柳欢宴正色道:“这次我是真的送他一个人,别无他意。” 浣纱瞪大眼睛,还是满脸不信任。 柳欢宴道:“浣纱,有些事情,需知分寸,如果出手,更需时机。皇上他不是一个听人摆布的皇上,所以君臣之间偶有小小的龉龃,但自我辅佐皇上起始,何曾有过二心?如今九城未平,军心未伏,宫中那位先帝的遗妃于昭容,便是可居于其间调停作和,一粒很有用的棋子,你接着看就明白了。” 浣纱似懂非懂,笑道:“大人的深意或者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不过这毕竟不是浣纱关心的事,浣纱所关心的,还是大人的身子。” 柳欢宴一见她提起手中食盒,立即道:“哎呀浣纱,你看月上中天,好风徐来,真是良辰美景。” “对啊。”浣纱把食盒放在一边石桌上,笑盈盈地回答。 “你看那残荷风摆,多象一位袅娜美貌的少女,咳咳,浣纱,就象你的身姿。” “嘻嘻,大人过奖了。”浣纱打开食盒。 “咦,浣纱,你看是谁来了?” “深更半夜的,还能有谁来?”浣纱端着药碗,还是忍不住回头一望,月洞门边空空如也,她再转头,发现原来柳欢宴站立的地方也是空空如也。 她咬牙切齿:“柳欢宴!” 7、008 拶破愁城,夜半鼠窥灯 云罗睡得不安稳,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口渴、心跳、胸闷。经过这些日子了,每当梦中醒来,都是同样的感受,一丝儿也不曾舒缓,手和腿被压着,由麻木至痛楚,由痛楚至酸涨,由酸涨又至麻木,手脚上的肌肉都突突跳着,她的神经也是这样突突跳着,好似随时要绷断。 伸手拉紧身上所盖的那条味道很重的薄被,把身体蜷了又蜷,完全躲在那下面,可她还在不断地发抖。隐约听得窗外虫啾鸟鸣,一声长,一声短,枭啼夜泣地响着,她仿佛突然之间又回到那个荒野露郊,目不视物,手足皆锢,她的世界是将她溺毙其中的无际黑暗,耳朵里只有这些声音,她如同浮在万年沼泽之上等待腐烂的一块朽木。 眼泪慢慢地滑落下来,多少夜了,那天晚上被伤害得彻底的身体也逐渐养好回来,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疤也都结完痂脱落了硬壳甚至褪完之后的浓一块淡一块的痕迹也日复一日淡下去,可是那种密密麻麻无处不在的痛痒从不曾在她心里淡过,她死也忘不了,那一夜浑身万蚁噬心的绝望呼号,那么难受,宁愿死上一百次也不愿意那么难受,她要真是一块朽木就好了,可是她偏偏有感觉,她有心,她这娇生惯家的大家千金远远没有比一般人更能持久的耐力。 那一夜过后病得又一次快要死了,皇帝大概是折磨她久了失去兴味,又或者是他不想把她在短短的日子里弄死了,最近一阵都没再派人专程来难为她,连锦瑟也走了,只是派人以言语打磨她一番,大意无非就是不要想着自杀,别要死不成反而引来更多灾祸,再者,让她想一想韶王和家人。 她很清楚韶王之辞,不过是一句恐吓,流血之夜皇帝没能趁机除得了韶王,暂时皇帝就动不了他,毕竟韶王是先帝嫡子,于朝中又一向广有贤名,他可以竭尽所能打压但是不能草率动他。皇帝就算再怎么荒淫无耻,那也是对着她一个弱女子使尽恶毒,面子上该装的一样不能少。 但是家人就不一样了。她母亲早逝,只有父亲,但还有一位异母的兄弟。他才八岁,她父亲中年方才得子,爱之若奇珍,就是她也宠得什么似的,她完全没有抱着什么等弟弟长大了报仇雪恨重振梁家这些念头,只是再难熬的时分也在想着要给弟弟有一个机会平安地长大。 所以她受刑时虽痛不欲生,恨不得立刻便死了,从此后无知无觉,当清醒过来,理智回到心里,就不敢妄动。她知道那不是威胁,皇帝要是折磨她还没出够了气,她就草草地死了,势必将把一腔怒火对准她如今已全无凭依可言的家族,韶王她丈夫的日子也会更加难过。 纵然夜夜噩梦,夜夜惊心,她却不得不咬牙忍着,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君要臣不死,千难万劫也只能活。“活着有时比死了更痛苦”,柳欢宴的孪生妹妹柳欢颜曾说过这句话,她只不信,如今信了,但又有什么用? 角落里蟋嗦一声,她陡然大大一惊,几乎没跳将起来,把被子缠得更紧了,浑身僵硬地听着些微异声,毛骨悚然。她把头也藏在了被下,可是没用,她明明见着了两道利光,因饥饿而凶狠。这种光芒越聚越多,且越来越近,逼着她,她已可触摸到那些毛茸茸的感觉,它们近身了。 “啊——”她尖利地嘶声长叫,叫声划破夜空,顿然失去知觉。 她从很深很深的梦境里醒来,还是噩梦,只是耳边依稀听到人声了。 “又是这样,晚晚都晕,她有完没完啊?” “就是这样,病没好,一天天拖着,拖得越久,上头越发怜重,要是我也就好不了啊。” “哼,她是到永巷来当奴才的,还是享福的。” “你眼红,不上趟啊,还是做好咱们的奴才本份罢了!” 虽然是绝非善意的对话,可她不管,只要是清清楚楚的人声,就能让她想到满地阳光,如许明媚,可以驱走她心头寒冷与黑暗。 不过终究不能这么一天天躺下去了,永巷上人人都认为她好了的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怕也认为她好了,无非装病躲懒,一怒之下不知又会做什么。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绾了把头发,扶墙慢慢走了出来。 如今脚镣早就去掉了,唯体犹虚弱,走一步都象是踩在棉花堆里,天旋地转。这样子确实是干不了活,一想到一车车高山似的净桶,由不得满心发慌,眼中噙泪。 然而众人虽是口舌尖利,因精奇嬷嬷受了吩咐,倒也不难为她,看她这副样子,既是自己出来了,也不叫她回去,只打发她在院子里干些闲活,洒扫之类,却连井水都不教她挑。直到四五日后,精神略复,才派她正经一些活干,依然是最易发付的差使。 夏季的尾声于蝉噪中送远,秋凉渐浓。 永巷是整个宫廷里最消息最为闭塞的地方,就算他们包揽了整个皇宫最重最苦的那些活,一般也都是由主事的太监宫人替她们领来,做完了自有人交接回去。就是难得因清洗洒扫等活走出永巷,必受严格看管,不许与外人交谈一语。 即使是这样,有些消息象长了翅膀,迟来、晚到,终究还是会飞进来的。 云罗听说,皇帝即位后,便立意要尊其生母为皇太后,至少是与先帝永昭皇后并肩,两宫皇太后有失制仪,起先朝臣不允,而这次在言官掌有绝对影响力的柳丞相也未出面帮忙,所以胶着下来。但皇帝不达目的势不罢休,和一干朝臣梗着,不尊太后,自称不孝,连选后大典都不肯进行。皇帝在位没有皇后,罕纳妃子,而且隐隐听说还有不端之事,大大关乎朝廷颜面,而且不立皇后,不选妃子,也伤害了各方势力,于是群臣退让,朝议尊两宫皇太后,永昭皇后尊为圣母皇太后,皇帝生母尊为母后皇太后,此一回合皇帝胜。 圣母皇太后于宫变那夜之后立刻搬出宫去,对外名为静养,实际上是暂避风头,也是为了保全韶王给皇帝一个天大的面子,但此时圣母皇太后继续居于宫外不合祖制,而皇帝也需要这位太后来配合一场母慈子孝的戏,便将圣母皇太后请回宫来,居住寿春宫。 这其实还是母后皇太后占了便宜,向来历代太后都是住在长安宫的慈元殿,可是圣母皇太后先前贵体不适出宫静养,母后皇太后先一步住在那里了,她到了今天,再强势也不能逼人移宫,只得委屈住到寿春宫去了。 圣母皇太后即是韶王亲生母亲,云罗正经的婆婆。性格极为强势,人又生得极美,那时候连先帝爷有时也怵她三分,韶王温柔多情遇事隐忍性情绝佳,云罗曾经诧异宫中高上云霄的贵人居然还能保持如此人见人爱的性情,拜见如今的太后当时的皇后方知,这都是叫他母亲生生逼出来的,母亲太强势了,儿子处处都听她的,不知不觉就养成一个互补的性格。 但在纳韶王妃一事上面,韶王意见是与其亲相左的,当时的永昭皇后并不喜欢梁云罗,梁家虽则三公五世家大族大枝繁叶茂,可从来都占着清名,说白了就是个书香世代,没什么实质性的力量,而定王穆澈日益在军中拥有无与伦比的号召力,封妃是大事,更是个招揽力量的机会,怎么能够平白放弃。韶王在这件事上坚决不肯让步,最后还是皇帝亲自召见了云罗,十分欢喜,才让韶王如愿。 云罗听着圣母皇太后回宫,也只淡淡的,连眉眼也未动一下,她如今是冒了不知什么人的名额发进永巷的贱奴,原来的韶王妃根本就已经死了,太后还宫时永巷贱奴备受折磨引起的风声渐已告一段落,未必能够听说她的。更何况太后从前就不欢喜她,如今想必更加恨她,若非韶王娶了个没用的梁家女儿,韶王或者也没那么容易被打压下来。如今顶着韶王妃名头的梁云罗早已死去,就算太后听闻永巷有一个来历蹊跷的贱奴,也不会上心。 起先十来天,云罗还天天担惊受怕,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又会记起她来,将近一个月过去了皇帝没再找她麻烦,听说选秀在即,估计他有一阵子忙的了,等到众妃入宫,中宫有主,自然更加记不起她这个蒙着尘灰的人了。于今只要她谨言慎行,不出差错,没有任何意外发生,两三年一过,什么风声都淡了,那时自己是死是活,怕都不会有人在意了。 她想得甚好,却偏偏有人从始至终记得她。 这个人是宫中另一位要人:万太妃。 万太妃绝对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只要看她既不住在婊膊灰栏搅焦侍螅堑ザ勒甲乓桓雒蹈9阒话摺g也凰荡忧八诠凶ㄉ镁枰蝗酥峦蛉酥仙砦箦褪撬亩佣ㄍ跄鲁海沧阋允谷瞬桓仪嵋撞嗄俊 穆澈于宫门有变那夜不知何故只身离京,正因这样,他成了皇帝最想铲除而又没能铲锄成功的人之一,穆澈如今远在边防握有重兵,既让皇帝头痛,又让他不得不将万太妃以奇货居之。万太妃几次请求离宫到定王那边去,这也是符合制仪的,可皇帝硬是扯着十万八千里不相干的孝道把她强留在宫中。 先前圣母皇太后未曾归宫,万太妃独木难支,很是老实。圣母皇太后一回了宫,便等于立刻她面前起了一座大大的屏障山,有风有雨,都先吹到那座屏障山上面,虽说她之前与圣母皇太后也算不上和睦,可眼下两个人的眼中钉,毫无意外是那个母凭子贵飞上凤凰枝的母后皇太后,自然而然就走得分外亲密起来了。 这阖宫里没人敢讲皇帝不是,万太妃敢,先是把于缇失节之事添油加醋讲了一遍,接着说明韶王妃未死,充入永巷,更隐晦点明皇帝这般大费周章让她隐姓埋名活下来的原因,也无非于临幸于昭容相似。 圣母皇太后性烈如火,一听这般奇耻大辱,如何能忍,当天就拿了七尺白绫,叫人带给于昭容。可怜于昭容哭闹不休,挣扎不已,再三巴望熬过时辰把皇帝盼来,终究胳膊扭不过大腿,被生生吊死在带发清修的玉京观里。皇帝知闻,不过一笑了之。 差不多的时候,云罗也被秘密召唤至寿春宫。 8、009 叠叠如愁,却向幽香暗断魂 云罗是直等见到寿春宫,方才明白两名凶巴巴的内监要带她见的是谁。她心内惶惑,原本对那位性情刚硬的婆婆便有所畏惧,没入宫后她更是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想着见到圣母皇太后的滋味,那一定不好受得很。 不料圣母皇太后难得的客气,她刚刚跪下叩首,她便一迭声叫起,并且打发闲人远避。云罗怔怔地被她拉了起来,太后上上下下打量着粗布衣衫的女子,忍不住滴下泪来:“我的儿,你可受苦了!” 觉出云罗身子轻微颤抖,目光更是不敢与她相接,便叹道:“哀家有这么让你害怕?” 云罗不知说什么好,太后的儿媳只有一个,可是“韶王妃”已经死了,她是贱奴,可她又实实的不是这个贱奴名义上所代表的人,说是欺君,不说也是欺君,只有沉默。 太后道:“哀家当初不赞成你和潇儿成婚,难道你至今犹自记恨?” 记恨?她怕她尚且不及,何来记恨?更急的是,太后竟然打听到了她的真实消息,并且公开派人来找她,这消息怕不久就要传到韶王耳朵里,叫十八岁小王爷怎么办才好? 她脸上流露出些微惶急,叫太后瞧了出来,柔声道:“好孩子,你心肠那么好,可惜老天怎么不开眼,把女儿家禁不起的噩运都让你受了?” 云罗脸色唰的变白,旋即涨得通红,那些酷刑若噩梦,想到一点都是剧痛。太后若是真有些许爱惜之心,绝然不会这么清清楚楚地面说,和恶语羞辱毫无二致。她无地自容地重又跪下去,深深埋着头,咬着嘴唇不让哭出来,两边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着,每个夜里被惊醒的所有神经全部紧绷的那种感觉又来了,秋凉天气,瞬间夹衫都是湿的。 太后仿若无觉,只握着她手,态度一味的怜爱温存,甚么异样也看不出,以沉痛的语气续道:“好孩子,你受了那么多苦,哀家原不该火上浇油。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哀家万般不忍,却也不能不来求你。” 求?事到如今,她还有什么可被“求”的?云罗悲中带泪,止不住想笑,忽又一凛,顿时悟出太后那一层话意来。 说下去,果然是:“好孩子,现如今潇儿他不知你在宫内受苦,虽然假韶王妃尸身发还,你是没名没姓地没入宫中,可是纸里包不住火,宫中的消息终是有一天要传到潇儿耳朵里。潇儿爱你犹胜性命,届时必不怪你受辱给他蒙羞,定会豁出性命进来闹!于当前情形来看,一旦这样做了,无异于自寻死路啊!” 受,辱,蒙,羞。每一个字都似寸许长的钉子,缓缓敲进心房,痛不可当,云罗死死咬着唇,嘴唇破了,咸味顺着舌尖流入咽喉,与泪意稠在一起,血泪难分。 “你说哀家偏心也好,自私也好,可哀家只有那一个孩儿,我的儿,你真也忍心见到那一天,韶王莽莽撞撞地进宫来惹祸,可那位,等的不就是那一天?哀家一个做娘的,是宁肯自己代替潇儿死了,我的儿啊,难道你就忍心坐视你夫君为你惨死么?” 她说了半天,云罗抵死不开口,渐渐有些急了,心一横,最后的话语倏然冲出口来:“我儿,你——就成全了你夫君吧!” 云罗自太后手中缓慢地、一点一点抽出手来。她没抬头,可是太后看见她浓黑的睫毛上晶莹剔透地坠着两滴泪,十指发颤,将身上宫奴所穿蔽衣理了一理,以大礼拜伏于太后之前:“太后有命,奴婢不敢违,奴婢尚有一事,恳求太后应允。” 太后答应:“好!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这时急燥得很,连“哀家”的自谓也顾不上了。 “奴婢若死,天颜震怒,奴婢一家未必能够保全,只望太后垂怜,将奴婢的爹爹与兄弟……”她说不下去,圣母皇太后于今在宫中是架空的,哪有实力可言,就是口头上作了承诺,也保不住亲人性命。然而太后要她死的话出了口,这便是懿旨,岂能有违?难不成闹起来,指着某人来搭救?倘若如此,粉身碎骨犹为轻,父亲还真是没有颜面活下去了。所以太后这话一出,她自愿死、不愿死,结果都是一样。 或许本来就是她想得简单,委屈求全,在她想来是保护家人、保全丈夫不得已而为之,但旁人看来,则是她贪生怕死,这样被无限羞辱过的女子,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存活于世。 太后于此亦是沉默,亦好象觉得她这求恳不近情理。云罗拚命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生生地使其干涩,连最后一点泪意也逼了回去,再拜道:“请太后赐死。” 语音陡然暗哑下去,透一丝冷冷疏离,她向来语气极是温柔,语速又慢,听着总是给人温顺之感,这丝疏离,大体上也算是对于这个人生最后一点怨怼。太后做着一脸慈爱,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侧目,身边心腹女官明菡便把云罗扶起,引往偏殿。 待她走后,万太妃方才踱出来,微笑道:“姐姐,云罗该死,但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将她唤来处死,不是摆明和皇帝作对头?” 太后犹自沉着脸,道:“只有这个办法能治她死。那姓于的小贱人只消叫人过去传话就行,但是她,哀家若是派谁过去,无论叫她服毒或自缢,皇帝一准能保她下来。可是进了寿春宫,哀家倒要看看,皇帝再怎么没皮没脸,怎么到哀家宫中来捞人?” 万太妃笑道:“姐姐高见,妹子不及万一。妹子确也听说,那边那位也曾半夜里叫递壶毒酒过去,果然不成功,可不是姐姐深思熟虑?那一位要和姐姐比,这辈子都别想。” 太后微笑道:“人家正在上风头上,咱们犯不着和她比。”语气亲昵,俨然两人抱成一团,不过太后太妃两个斗了廿年,彼此再了解不过,明知太妃把云罗未死的消息透露给她,绝对不可能是聊天拉家常那么简单,只是太妃心里打得什么主意,自己还真一时猜不出来。今天这个行动,确实是就和皇帝结下了不小的梁子,不过她不怕,她在宫里什么都不做也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宫外还有个心腹大患,她和皇帝早晚是要刀戎相见的,眼下却不是时机,皇帝即位之初欲搏得个善名,不免顾忌多多,在这个时刻杀云罗没有任何不妥。 万太妃又笑道:“不过这个云罗也满可笑的,还在求什么保父亲和兄弟平安,难道她的意思是忍辱偷生就为这两个人吗?梁家早就死得干干净净了,她居然不知道?” 太后微微一凛,道:“你说梁大人全家早就死了?” “是呀,当时是说梁云罗欺君谋逆,念在韶王以及梁家世代有功,只追其一人之罪,所以只把梁尚书打发到偏远地方作县丞,可是前番有消息传来,那对父子熬不过路途艰苦,都死在了半路上。”万太妃说得极快,竹筒倒豆子般快快倒完,而后若无辜般问道,“姐姐,莫非这消息连你也不曾听说?” 太后脸色微微沉黯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答得却迅速:“哀家不知。” 万太妃目的已达,当即微笑着施礼退出宫去。太后迫不及待跳了起来:“传明菡。” 偏殿里十几扇长格窗户关得严实,有种空气凝止的寒冷。垂地纱帘,在黑暗中氤氲出带着雾气的白,微呈诡异。云罗跪下,听着明菡用毫无感情的冷漠声调道:“太后有旨,恩赐云罗全尸。” 纱帘后面放一张长条春凳,内监过来扶着云罗在那上面仰面躺下,分别按牢她的手足。 她静静仰面躺着,也猜不出太后要用什么法子来折腾她。看样子不象是缢死,她心里也是不希望这样,听说缢死的人吐舌暴睛,临死前丑态百出,她虽是什么丑都出过了,什么面子都下过了,总想着死后保存一些儿颜面。太后要是给予她这点颜面,她也就感激得很了。 明菡却迟迟不来,她听到有人轻手蹑脚走进来,把明菡唤了出去。过一会明菡带着一炉点好的苏合宁神香回来,却招手令内监把她扶坐起来。 “太后请韶王妃更衣。” 云罗莫名其妙,她也不说话,任凭摆布,不一会儿拿了衣服过来替她换上,黑暗中扫了一眼,发觉是套宫装,明菡又替她梳头,她明白过来,是让她以韶王妃的体面死去。其实她只要留个不出乖露丑的全尸便满足了,但太后多番手脚,也算好意。 换好衣裳,又梳了一遍头,照样儿如前扶她躺着,两头各有人按定手足,心知大限到了。 忽觉面上一湿,铺天盖地的黑暗向她袭来,鼻息受阻。紧接着第二块湿巾敷上面庞,第三块,第四块……一重重上到七块,这种蜀锦绣帕里混着天蚕丝,最是厚密沉软不过,浸了水,越发沉重,密不透气,第一二块尚有些微缝隙可供呼吸,再往后便透不出气来。云罗以为她能冷静直面死亡,可是死亡来到,还是这样的痛苦,窒息过后是胸闷,胸胀,胸痛,胸口一股气流阻塞,在她身体里疯蹿,要寻一个出口,直似将她身体撑破一般。 她手足不住抽搐,被按得死死,不能动弹分毫,只有头部微微晃动,意欲寻找半毫缝隙,眼前有金光闪闪的小点涌出,越涌越多,到后来密集地布满了她眼界的天空,她那个黑暗的世界里突然充满不同寻常的光亮,但这光亮更象是无限痛苦爆发出来的绝望。没有呼吸!没有希望!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 全身痉挛渐无力。 9、012 云台高议正纷纷,从来系日乏长绳 云罗没醒的时候,因为平躺不动,身上的宫装、梳好的发髻垂饰等并不显得特别累赘,但她醒了,头微向里偏,右鬓所插步摇细细密密的流金珠络便拂在脸上,耳也卡到了耳垂,她不敢有所动作,轻微调整姿态。皇帝注意到这一点,替她拿开珠络,道:“起来,先把衣裳脱掉。” 云罗听得“脱衣裳”之语,眼神微滞,由着皇帝把她扶起来,解开大衣裳,这套宫装穿上去麻烦脱下来更为麻烦,云罗只任由皇帝摆布,皇帝何曾这般服侍过人?一颗扣子解了两次都解不开来,不耐烦地一手将云肩扯落,云罗瑟缩了一下,好象有点害怕,皇帝按定她道:“不怕。” 他的声音很是温柔,云罗虽然仍未回过脸来,却又由着他主动了。皇帝动作生疏,好歹是把那件纠结无比的宫装给脱了,再脱衬裙,云罗就明显有些反抗,皇帝没让她躲,继续拔下金步瑶,取下一双明珠耳,最后乌云般长发如瀑披下。 皇帝轻揽她的肩,让她慢慢转过脸来,烛光滟滟,沿着珍珠帐曲折射入,团团氤氲的光照在面颊,宛若琉璃之色,眸色幽深,烛光倒映其间,仿佛千万丈深潭里漾起波光缓缓流动。她瑟缩不安,惶然咬着淡而无色的嘴唇,这个轻微的表示却象是难以抵挡的诱惑,皇帝忍不住把她揽过来,低头向她唇上吻去,他的唇滚烫,宛似烧着了一把火,而她的唇没有丝毫温度。他的唇辗转往下,呼吸拂在她颈间。他攻城掠池,最后的亵衣无声落在地面,而在他看清她身上点点斑斑伤痕之前,她终于惊醒,用手一撑,迅速地逃了开去,躲向大床最深处。 皇帝略有失望,却没生气。 “别怕,”他逗弄小孩般道,“朕这次会很小心,不会弄痛你的。” 云罗仍是受惊小兔般惶惶望着他,皇帝对她注目半晌,终于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轻声道:“你怎么了,云罗?” 她眸间烛光跳跃,幽暗明昧,与皇帝对视良久方想起应为失礼,垂下眼睑,语音微颤道:“皇上恕罪。” 平平无奇的四个字,皇帝更加忍不住挑起眉来,习惯性的凌厉锋芒在眼中掠过,道:“你还记得你是谁,朕是谁?” 他一动,遮住了帐外明灯,云罗落在一片大大的阴影里,双眸顿然失色,黑黑深深然而没有一丝波动,她轻轻回答:“奴婢云罗,叩见皇上。” 皇帝眉头锁得更紧。两次开口,对答尚算是正常,问题出在她说话的方式,语气既平,语速又慢,绝对不是正常该有的现象。再看她脸上虽有受惊之色,却也是显得非常迟钝、麻木。 他就觉得不对。为什么她醒来以后,大难不死,乍见自己这个曾经往死里折磨过她的人,反映如此微弱,既不为自己遭遇伤心,也不为这般处境羞愤,不哭,也不闹,要说害怕,也远远没有到他认为她可能达到的那种程度。 “你是怎么了?”他轻道,“傻了?” 她依然用惊惶可是不泛光彩的眸子迎住他探究的目光,依然如同受伤的小鸟一般蜷缩在他遗留下巨大阴影之下,良久,嘴唇微微一动,依然用梦呓般语气轻声回答:“奴婢罪该万死。” 皇帝不作声,许久,探身狠狠一掀帐帘,走了出去。珍珠罗帐禁不得他大力甩,相互撞击连响成一片,有若干向内飞溅,弹上云罗面颊,雪白的脸庞顿时一片红。 卯时过后皇帝准备上朝,特意进来看了看。云罗面向内侧睡着了,身子蜷缩着,在锦被下只得一点点。这个睡姿和那夜在黑屋子里捆绑的形态如此相似,奇异地挑动起皇帝某根神经,不说不动注目良久。 临止轻声问:“云罗姑娘如何安置?” “让她睡。”皇帝轻轻放下罗帐来,走到外殿,忽又道,“等她醒了,叫宫女伺候沐浴,替她捶捶腿松背,舒活经脉。” 皇帝一早上看折子,听奏议,都有些恍惚,眼前不断跳动着云罗那张并非特别惊惶、然而尤其可怜的脸。她的眸子黯淡无光,烛光照在眼底,跳跃的只是那片外来光芒。 直到丞相柳如宴出班奏议,皇帝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过来。 柳如宴说的这是冀州军中贪污一事,历来军中贪污就是极为敏感,但这件事还是先皇在世期间一件陈案:军营出于需要征当地农耕地几十亩,并对该村庄补发了赔偿金,结果用作赔款的近万两银子俱被村官和游击合谋吞落,没有一文落到百姓袋里。事实俱在,这名游击革职查问。 到这里为止此案本来是已经结束的了,不料最近又横生枝节,有人出来控告这件征地案,指游击贪污征地赔款,只是代人受过,真正的银子最后不是落到他手里。矛头直指冀州兵营参将。而这个控告人之所以为人注意则是由于她的双重身份,她是这位参将的小妾,也是之前出事游击将军的姐姐,因为违反家规受责,她就认为参将是把他们姊弟利用后准备踢掉她了,激怒之余,就把这件事重新挖出来,不止如此,她还隐约提到了一些更严重的事端,牵涉到更上层的人。 光是征地案的话,几千两银子不算大事,但真正让这桩案件陷入扑朔迷离的是,这名小妾在指控过后的当夜,即离奇暴死。更严重的事端是什么?更上层的人有哪些?参将之上,还能有谁?出首人为何暴死?是否她说了不该说的话,而使某些人害怕了?这件事情飞报上来以后,柳欢宴十分看重,认为不能当普通小事来对待,所以特意禀知皇帝,要求派人严查。 这件事的首尾皇帝和柳欢宴两个人你知我知,柳欢宴正式在朝廷上提出来,表示下面的一些要点都准备好了,可以正式吹号角进攻了。因此皇帝有再多的心事,也立刻抛开,仔细地听了丞相的奏禀之后,非常高调地下旨严查,当场决定派遣兵部郎中程颖田为钦差大臣,亲往冀州军部,协助总督严济乾查办此案。 对于这个人选,众人心知肚明。朝堂中大部分是由柳欢宴一手辖制住的,但这大部分中的绝大部分,还算不上是亲信党羽,而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程颖田,则是由柳欢宴一手提拔培养,心腹中的心腹。皇帝派这个人出去,很明显要严办了,甚至有聪明人也想到,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查案是假,真正目标,在于京中脱身前往冀州的定王。这是要向定王以及军部挥屠刀了。 皇帝意旨表现得如此明确,自然没人敢捋虎须,况且这件事从表面上来讲,抓不住半分错处,该查,该办,谁能讲皇帝一个“不”字?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皇帝下朝,一如既往命柳欢宴到御书房,这次还多了个人,就是那位年轻的钦差大臣程颖田。三人逐条商议,把此事由来以及未来发展,每一个步骤都详加推敲,包括程颖田到冀州,将会遇上的意外、阻梗,乃至危险,都一一抽出来分析。程颖田此去冀州,也知危险重重,前途多艰,但是皇帝居然想到他可能经历的危险,甚至帮他一起来分析如何面对以及避免,不由感动得一塌糊涂,拜伏于地道:“臣年轻无知,蒙圣上信任重用,必当肝脑涂地以报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柳欢宴轻笑,在一旁提醒:“程大人,肝脑涂地粉身碎骨皆是虚,皇上对大人期许甚高,希望大人你此行,只许成不许败,切不可辜负圣恩。” 自古以来,“肝脑涂地粉身碎骨”报君的不计其数,然而那多半只是些愚忠臣子,因为能力不够才想到的下策,以一死搏忠名。皇帝根本不需要这些,只有当程颖田此行成功,那才是皇帝真正所期望的,“只许成、不许败”,等如是一道变相的生死状。程颖田思路敏捷,立刻道:“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君恩!” 皇帝微笑颔首,柳欢宴一手培养出来的年轻臣子果然还是个机灵的,这个程颖田军伍出身,倒是文武皆通,这就很不容易了。温言嘉奖几句之后,挥手令退。 只剩下君臣两个,那就随意得多了。皇帝在书案后面,柳欢宴随随便便地盘腿坐在榻上,笑容如春风缱绻。皇帝对他的君前失仪也视如不见。君臣相对气氛融洽,看不出一丝一毫日前还曾借着一个因由暗中你来我往大打出手的痕迹。 还是皇帝先开口问:“昨日之事,丞相想必有所耳闻。” “回皇上,”柳欢宴懒洋洋地答,“臣消息闭塞,一无所知。” 他在宫中的消息网,不是被皇帝一手破去的么?就算没有完全破掉,皇帝金口玉牙,他说他柳欢宴的网该破了,那么就破了,破得很彻底,拾缀不起来了。从此以后宫中哪怕惊天动地都和他没半分关系。 皇帝对他这种无赖腔早有预感,翻个白眼,也不绕圈子,道:“朕,要收云罗。” 柳欢宴神色不动,淡淡问道:“皇上想好了么?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没必要做,至少眼下没必要做。” 皇帝道:“朕不是马上要给她册封地位之类,但云罗人在朕的行宫,不出三日,当是无人不知。” “皇上不能再把她放回永巷么?或者交给母后皇太后?” “不行,阖宫上下全是要她死的人,不放在朕身边,朕保不了。” “既然皇上决定了,又何必与臣商议呢?” 皇帝微微迟疑,道:“朕想知道,免于吵闹的法子。” 云罗未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韶王耳朵里,宫中圣母皇太后又暂时不能动,皇帝别的都不怕,就怕这对母子来吵吵闹闹。杀意空前凌厉,他一刻也不能等,就算韶王早被架空,就算韶王早已无碍于他的大权在握,可是他再也不能等,再也不能看见他的这位兄弟在世上,多活一刻。 “柳爱卿,”他语音微沉,黑眸陡然深不见底,“他早该死了,如不是卿家念旧,他早就死了。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卿宜早作决择。” “杀韶王吗?”柳欢宴沉思,脸上那股春风般的笑意终于消逝不见了。 他眸光微烁,分明有话想说,但是,没有说。 10、013 恨楚城春晚,不与人留 无处不在的黑暗,她迷失于其间。 跌跌撞撞,寻寻觅觅,凄凄惶惶。由骨子里散发出的恐惧,弥漫在黑暗的每一个角落,扑天盖地的溺毙感向她涌来。 两道莹莹绿光穿透自最深处的黑暗,幽幽逼近。更多的绿光,伴随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她全身僵硬,动不了,躲不开,惶恐至死。 “啊!” 云罗从全身禁锢中挣扎出来,一坐而起,满身满头的汗。 还有,泪。 残留在面颊之上的泪水,肆虐冲击着她所有的委屈和害怕。 每一夜如常而来的噩梦,并不随着她从低贱肮脏的永巷迁至高高在上的皇帝休养正殿,而减轻半分。她的心,早碾同尘灰。 一双手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揽在宽阔胸前,感受她在怀里瑟瑟发抖,如受惊的小兔,不,远比小兔更为弱小。 “没事了,云罗。” 他低声道,吻上她冷汗淋淋的额头。 “不要把身体绷得那么紧,放松开来,云罗,没人可以再打你,伤你,云罗,你放松一点,放开手脚,这样子睡觉很累的,天天晚上会做噩梦,跟你不肯放松了睡觉有关。” 皇帝轻声说着,并不断抚摸怀中人的手足,试图让她放松。半夜闹醒,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相反,这种认真与细致,哪里看得出不久之前,还就是出于这个恶魔的授意百般折磨云罗? 在他耐心安慰之下,云罗终于渐渐停了颤抖,抬起一双黑白莹澈的眸子来看他。 眸中的光芒依然是躲躲闪闪的,又似乎有所迷茫。虽然似乎该有的情感表示云罗都还有,却总是显得有那么一些迟钝、凝滞的感觉,对于万事并非不能反映,但又总是落后好几拍,并且反映的程度总是极其平缓。 如此迟缓的反映出现在曾经灵慧如清晨最最晶莹剔透的女子身上,轻而易举攻进皇帝守护森严如堡垒的心。 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自从把云罗留在芸华轩起,就发现她有哪里不对。虽然她认得人、认得皇帝,并且害怕皇帝、害怕所有人,可是表现出来的方式,却象是心智失常。 皇帝传召太医来瞧,十几个白胡子、花白胡子、黑胡子、没胡子天天会诊,三天以后得出结论:那天寿春宫的溺刑,产生了巨大的后遗。由于长久停留于窒息的状态,令得脑部神经受到极大损伤,她现在的情况,虽然拥有喜怒哀乐识人待物等一切基础能力,但是每一样又不能如同常人,说白了是有点“弱智”,医术上来说,就是五官感觉部分缺失。她的记忆还在,情感还在,只是由于感觉部分缺失,反映要比别人慢上许多,也平缓上许多。 除此之外,云罗的听觉好象也出现一点问题,这也是溺刑后遗,整个过程中由于窒息,呼吸在脑部乱蹿找不到出口,挤压到耳部神经,以至于造成短期内难以恢复。所以她除了反映慢以外,经常性在别人说话时露出白痴神情,是因为她光是听见自己耳朵嗡嗡在响,却听不到别人说些什么、但是之前受惯压迫的恐惧感却迫使她想听清楚每一句话,于是造成这种局面。本来就已神经迟钝,再加听不清楚,这反映何止慢三拍,慢上十七八拍都不奇怪。 同时,由于她反映太慢,等到某些知觉终于缓缓沁入她大脑中时,所有最初该有的可能较为激烈的情绪,就通通变得沉缓平滑,于是喜怒哀乐的情感,十分最多只出两分。这样的好处是皇帝似乎不必因为之前对她狠酷,而担心她抗拒过激。 但是皇帝不喜欢,非常不喜欢这样。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云罗。象从前那样,聪慧过人、善解人意,就象十二岁的她,哭过后睁着雨天天青的灵透双眸,听他为她一言一语缓缓讲述十六岁少年所能看到的世界。就象十五岁的她,及笄之后他们相见机会锐减,每次难得相见她总是拿如水的目光凝视着他,令得他有多少不平不忿不如意,就悄然平息于那月光一样的剪水柔瞳之中,她郑重接过他的玉佩。就象十八岁的她,那个天覆地倾的风雨之夜他在楼下,痴痴等待,滂沱暴雨千条万条如鞭抽打在身,他坚执不退,终于她出帘相见,目中似有千言万语,他和她守望彻夜。 对此,临止觉得有必要打击一下皇帝,或是提醒他给予些许理智:“便是云罗姑娘清醒如前,她也不可能回到十二岁、十五岁,乃至……三个月前。” 皇帝当然知道,唯其知道,这才恼怒dd恼羞成怒。 “狗奴才,要你多嘴!”他骂道,“前儿不是说,幸亏是溺刑,才没后遗吗?现在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临止瞧见不妙,早就远远的溜了。 “别这样,云罗。”他抱紧一点怀中始终没有什么温度的身躯,“别这样,哪怕你痛哭、你抱怨,你恨朕……” 他语音半哑,眸间却似有幽邪暗火在烧。恨朕……恨朕……云罗,是朕把你弄到这个地步,你果真不恨朕吗? 幽深的目光射入云罗的眸子。 半晌,云罗缓慢地闪了闪眼波,受惊的神色出现在眼底,她下意识有些想往后退缩。 皇帝箍紧了她。 半欠起身,把云罗平放下来,一条手臂卡在她脖子以及肩上,不让她动,另外屈膝压住了她的下半身。 云罗嘴唇半张,似乎有点困惑,转过头去,身体不能动了,然而僵硬无比,似在拚命地往下面沉,欲沉入这张铺满锦绣软褥大床的最下面去。 “慌什么呢?朕不会吃了你的。”他冷酷地说着,把她的脸转回来,继续锁住她的目光,“看着朕,不许躲开,不许逃避。” 皇帝动手解她衣裳,她穿的是上下两截式的白绢内衫,不带扣子,右衽合欢襟仅以细绳相连,抽开那条绳,那件衣裳就毫无羁绊地一扯而落。 “啊!”云罗低低尖叫了一声,双臂不自禁抱向胸前,下面略微麻烦一些,皇帝抬身,手指勾住她的裤子,明显觉着云罗挣扎的力度加强了,用力一扯,竟是生生撕裂开来,薄云般洒落地面。在云罗下意识蜷起之时,又一次压住她的大腿。 他压在她身体之上,将她双手硬生生掰开,分向两侧压着。 她全神戒备,动弹不了,挣扎不了,只是能感觉到她身体每一根弦都是紧绷着的。或者是夜间太静,他听见她的心脏砰砰跳着,她小小的脸颜色苍白,但是不哭也不叫,眼神里流露出细细密密的恐惧,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幻般神情。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在做梦?她身体表现出的每一个抗拒,也都以为是在梦中下意识的自我保护吗? 他压着她光洁的身子,她的肌肤那样滑,如最上乘的华美绸缎,也带着与绸缎同样的微凉,明明她在畏惧、在退缩,甚至把整个身子都绷得紧了起来,可还是那样,微微凉凉的,似不带半分红尘气息。他的唇抵在她最丰满的地方,没有能让她温暖起来,可是,自己热起来了。 小腹中有一团火,上上下下疯了似地蹿动。他开始喘起了粗气,略微放开她,打开她的双腿,但是云罗立刻向上蜷缩,弄得他又不能不去抚平她的双腿。他不是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唯一的正妃死后寂寞之时偶而也有做过,加上前阵的于昭容……可是不会有什么女子象她这样,笨拙地反对,笨拙地逃避,反而勾起他无穷欲望,却偏偏被她没有一刻安宁的细小然而关键的扭动和躲闪,搞得无处发泄。他越来越火,不再顾及什么怜香惜玉,把她双手反剪,整个身躯金山压倒,右手抚上她的小腹,这里始终是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她不自禁微颤,一系列蜗牛似地自我保护动作缓了一缓,他便趁机打开那里,强行进入。 她痛得眉毛眼睛鼻子都仿佛顿时揪到一起,嘴里止不住发出细细碎碎不成调的□□,身体不断轻微抽搐着,那里更加紧了。“放松!蠢货,放轻松!”皇帝低低含混地骂着,这样不但她痛,搞得他也有点疼了。 他满身大汗淋漓,心火旺肝火更旺。他突然放开她,她立即裹着被单滚向大床角落,全身缩成小小一团。他竟然拿着一大壶酒回来,半夜三更也不知何处找的,用力拉她到面前来,什么话也不说,往嘴里倒了口酒,嘴对嘴喂到她嘴里去,她咬住唇齿,他恼了,索性举起酒壶没头没脑地灌下去,一大半洒在外面,他也不管不顾,一倾全部倒在她身上,大床上到处是暗红色的酒液,酒壶悄没声息地滚到地毯上,打开了壶盖拚命在空气中散发浓醉气息。 她哭着闪躲,皇帝昏乱的意识里完全顾及不到这一点,再度将她拉到面前,他的手没一刻停止,抚摸揉搓甚至抓捏,在她的后背,过腰,移至小腹,她身上是湿的,酒气触鼻,她嘴里呼出的气也带着浓浓的酒味,一直以来苍白的脸颊之上飞起红云,连带她的身体,也逐渐逐渐有所反映。 他吻住她的嘴。她眸间掺着泪光点点不清醒地看着他,那丝醺然使她的容颜减去病态添出娇美,帐帘上一排排珍珠在闪动,晃在她的眸心,星光灿烂清浅流动,象是盛着满天星斗。他吻遍她的全身,她不住轻微颤抖,肌肤一层层地发热,发烫,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的双手挽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她主动贴近他,应和他,向他求讨,宛转索要。 11、014 闲碾团凤消短梦 那张床不能再待了,狼藉一片,不知是经过了怎样疯狂的一夜,被褥、锦单都是湿湿的不去说它,大半都还扯碎了。空气里充斥着酒味、汗味,还有欢爱过后残存的甜美。 他抱着她起来,将她轻轻放置于榻上。 她还睡着,长发凌乱,几许碎丝湿搭搭地挂着额前,粘在细长美好的脖子上。滑嫩如雪的肌肤上深深浅浅一片红印,是他爱抚过后留下的痕迹,也有烈酒上身后焚烧的灼伤,除此之外,也能够看到背上、腰间、臀部以及大腿部分各处残留的鞭痕,虽说伤后及时涂抹不会留下鞭印的袅红水精膏,但是印迹太深,有些并不容易完全消褪。 小心翼翼抚摸过身上每一处印迹、每一道伤痕,都是自己给她留下的。 喉间莫名滑过一缕叹息。 云罗,你真的不会恨我吗? 疯狂期间,几乎不考虑她的感受,然而,她刚刚,好象是哭了? 为何会哭?只是潜意识里的害怕?还是清晰地感受到屈辱时由衷流出的泪水? 云罗她这种思路迟钝反映过慢的样子,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实的?当她哭出来绝对是最好弄明白的时机,可惜,那个时候他的冲动远远多过理智从而让好机会遁走。 秋波慢闪,她逐渐醒了,先打了个寒噤,这天气本就偏凉,更何况她现在身无寸缕。皇帝注意到这一点,随意扯了件袍子给她裹上,把她抱起来,走向殿后。 角殿里有浴池,临止料到他们这一夜纠缠少不了早起洗浴,样样都安排好了。皇帝和她一起跃入池子,昨夜的酒尚给她留下三分醉意,她仍在半梦半醒间,不留神呛了一口,转头轻咳。皇帝看着她,心中募然转过一个森冷的念头:要是就在这里,把她压下去,压到水底深处,让她窒息得不能思考,是不是能够令她放弃伪装?但她在他臂弯中的身躯是这样轻,瘦如落花,他一时有点不舍,想了又想也没动手,还是抱她坐着,亲自替她一下下擦拭背部。 她的下颔支着他的肩,玉体微曲任其摆布,他的手经过她敏感之处,有些微地反映,却是原先那种紧巴巴的抵抗却没有了,始终温顺如小猫。皇帝渐渐有一丝意外之喜,好象经过昨晚之事,她有点习惯他了。 “云罗?” 她迷迷鞯捻犹鸲允樱肷危嵘溃骸盎噬稀! 语气仍然不脱迟钝,表情也还有些呆滞,而眼底的惊吓大大减少,相反有种清清浅浅莫名的信任,皇帝却很是高兴,揉揉她的发:“这样才乖。” 一上午皇帝兴致都极高,直到早朝以后柳欢宴硬是拉扯不准他即时赶回寝宫,这种情绪才有所低落。等柳欢宴把袖子里一大撂奏章拿出来给他看,他只看了两三篇,每篇只看两三行,已经脸如锅底。 “混帐!该死!一帮吃干饭不办正事只会鸬拇啦牛◇汲妫 焙衾怖舶咽缸嗾氯ㄔ诘亍 这十几道奏章,每一道都是上谏皇帝不应强占臣妻、理法有亏。有些还好,转弯抹角只隐晦地引用其他例子来劝说,有些火性大的老头子,甚至都毫不客气将他指为桀纣!皇帝坐上这个位子,心里本就难免有块东西,见到不识相的人胆敢如此斥责,想必私底下更不知如何腹诽他得位不正,一旦眼前的“家事”与皇帝宝座联系起来,皇帝就更加坐立不安、怒火中烧了。 “一定是韶王联合这批食古不化的禄蠹上的折!一定是!” 柳欢宴不紧不慢地把奏章一一拾起,慢条斯理道:“皇上暂勿动怒,据臣所知,韶王到目前为止,都还被瞒在鼓里。多半圣母皇太后也认为此事传于韶王不妥,反倒想方设法来保住消息不外泄到韶王耳中。” 皇帝冷笑:“她有这么好心?喔,是了!为了她儿子性命不得不这么做,暗中还不拉党结派勾结党羽?朕看这些禄蠹就是她挑动的。” 转眼矛头又指向圣母皇太后。柳欢宴道:“皇上稍安勿燥,皇上如此,除了授人以柄之外,复有何益?” 皇帝一想也对,他对此反映太过冲动了。 “卿家对此,有何高见哪?” 柳欢宴微笑着道:“近期时令有变,许多官员都不小心着了风寒,这两天告假卧床的不少,还有两人运气欠佳,出门时正巧碰在一起,一个坠马而另一个轿门未稳从中摔出,双双摔断了大腿。剩下那几位体恤圣心,断然不会使皇上为难。” 柳欢宴递给皇帝看的折子,分明是被他中途扣下的,扣下以后,就做了上述那些事情,伤筋动骨的那两个定是死硬分子,告病的官员多半胆小,暂且躲在家里避风头,至于若无其事继续上朝的,自然和丞相达成了某种协议。皇帝脸色略舒,道:“爱卿办得很好。” 柳欢宴大义凛然地拜倒:“臣为陛下,v躬后瘁,死而后已!” 皇帝笑道:“行了行了,这里又没外人,你一副精忠报国的样子做给谁看?” 柳欢宴无辜地道:“做给你看哪,皇上。” 柳大丞相虽然总是一派和气,春风扑面,但是总让人觉得笑容底下,无时不刻藏着凛凛寒锋,如此他表面上虽是随和,实际则是很不易亲近的一个人,与同样亲和随便的韶王大相迥异。这也难怪,他相貌过美,人又生得有点弱不禁风,不能不显得高深莫测一些,否则丞相威严无存。但象这样流露这种貌似小白兔般无辜无害的表情,反而更令皇帝警觉,每当他这么做,那么就是有一件事,他是非不达成不甘休的。柳欢宴的执拗劲皇帝可不是第一次领教,立即如临大敌,连退三步:“卿有何事?” 柳欢宴微微一笑,道:“皇上请恕臣直言,你把她深藏宫中,自以为加以保护,实则令天下人共愤之,到最后你总有一天保不住她,而对皇上的名声也没半点好处。” 皇帝沉脸道:“朕的帷薄之事……柳丞相是不是管太多了?” “臣今日可以扣下这些折子,安排数人意外,但不代表明天、后天、将来一直可以。试问陛下一句,倘若朝中有人,因为连折子都递不上,他干脆不递,直接于早朝开门见山扯一嗓子,皇上将如何处之?莫非也象现在这样,骂完禄蠹骂韶王,骂完韶王骂太后?”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皇帝也意识到方才的行径有些小孩子气,梗着嗓子道:“朕贵为天子,要一个女子也办不到吗?” “办得到,当然办得到。”柳欢宴柔声道,此时语气真如哄小孩差不多,“但是皇上也要看看她的身份如何,背景如何,倘若是花解语、玉生香,收之则喜,倘若红颜祸水,除了拖累君王什么也不行,皇上今日固然心存怜惜,但时日长久,你为她绞尽脑汁乃至数种利害关系对峙长久,这怜惜也不过似那错金鼎中袅袅涌出的轻烟,极易随风散逸。” 说来说去,还是云罗的身份过于敏感。她是韶王妃。要是当初瞒天过海之计行得通,他让云罗在永巷默默无声地过个两三年,再找机缘收进宫中,就毫无问题,偏偏是他沉不住气,过分折磨一个奴隶,使得大家都注意到了,这样就等于把云罗推上风尖浪口,万众瞩目,于是之前做下的功夫全都白废,云罗的真实身份纸包不了火,在这种情况下,尤其是韶王还活着的情况下,他想收云罗,被唾骂无道昏君仿佛也不是没有道理。 柳欢宴轻声道:“皇上,冀州成败尚未可知,圣母皇太后和韶王在朝中影响未能根除。当此时机,实不宜节外生枝。” 皇帝盯着他,沉声道:“柳爱卿,朕今日方知,你与云罗韶王俱为知友,但还是韶王更在你心?” 柳欢宴眸心稍凝,仿佛这句话说得他有点气恼,笑容微冷:“臣愚钝,不懂皇上何指。” “呃,”皇帝也觉这话不大妥当,但不肯承认,“那么为何卿死保韶王,却想方设法要云罗死呢?” “生和死,在乎时势之需要,而非私人情感。”柳欢宴硬梆梆顶了回去。 皇帝默然,话到这里就没甚可说了,仿佛他句句都在强辞夺理,而柳欢宴句句都是金光闪闪理正情直。 但无论理由有多么充足,他都不能接受。 如接受柳欢宴提议,向他服软,从而处死云罗。那么,之前他做的一切又算甚么? 设计金瓜击顶,让云罗代替其他身份没入宫中;百般折磨,为的是放不开心中那一个魔障;寿春宫硬强抢夺,行事冲动不顾后果。dd要是转了一大圈,云罗还得死,他身为皇帝,就连一个女子也保护不了,他这皇帝,岂非成了天大的笑话?! 不行,那是绝对不行,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云罗死的! “丞相,”他低沉开口,“朕要云罗活,朕要她在宫里。就是这么一句话,别的朕都不想再听。” 柳欢宴清水眼眸微霎,其中流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谑,应道:“是,皇上。” 皇帝没想到他答应得那么爽快,原以为有的和他搏斗一番,闻言反而楞了:“你同意了?” 柳欢宴微笑道:“生与死,视乎时势而定。就目前来看,臣也看不到非要云罗死的理由,而且是由于云罗入宫消息外泄,皇上不得已处死云罗的话,岂非等于向臣子示弱。皇上心存芥蒂,今日不语,明日不语,秋后总归要找臣等一总算帐的。” 皇帝心想就是这个道理,但说死也是他、说生也是他,不耐烦道:“你别绕圈子了,有何两全齐美之法,说来听听。” “臣的意见是:先出宫,后进宫。” “嗯?” “皇上,臣听说云罗自打寿春宫溺刑之后,便患了痴呆之症?” 皇帝皱眉道:“稍有些反映迟缓,不算痴呆,朕看她的情形,有康复可能。” 柳欢宴含笑道:“如此甚好。臣dd臣的孪生妹妹柳欢颜,素通歧黄,精于针炙,臣有弱疾,一直是由妹妹替臣主治。云罗既然有些病症,依臣之见,倒不如由臣把她悄悄接出宫外,一则,暂避锋芒,二则让臣妹替她看看有无治愈良策。选秀在即,国中秀女三千皆来上选,到那时便由臣再为云罗找个全新的身份,重头开始,重新入宫,未知圣意如何?” 皇帝从看到奏章起的满肚子怒火,随着他不快不慢带着一丝懒洋洋腔调的话语,渐渐消除,最后消灭得干干净净,转而心花怒放,笑逐颜开。 “柳欢宴!”他恨恨地一掌拍在柳欢宴肩膀上,把柳大丞相拍的一个趔趄,“你这小子,就爱故弄玄虚,有这主意,也不早说!” 柳欢宴一手抚着肩头,躲到了七尺开外,呲牙裂嘴地吸气:“皇上,微臣乃是一介文职,你、你、你dd太狠了!” 12、015 少年功名频看镜,绿鬓鬅鬙 镜中少年男子粉面朱唇,洗漱过后颊上仍有睡余残红未褪,水墨般双眉衬托下的眼睛比秋水还清。黑亮长发以一枝松玉簪松松束就,浣纱拔掉簪子,顿时有如黑瀑飞落,越显得一张脸凝脂般细腻,红唇似丹,墨瞳胜珠,恰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望之使人心动神移,移不开眼目。 浣纱给柳欢宴梳发,一面把一些琐事向他禀告,突然想到说:“对了,夫人昨天晚上又哭了。” 柳欢宴无聊地拿着那根松玉簪子在手里玩,淡淡道:“她哭什么?” 浣纱把那犀角梳子斜过来敲了敲他额头:“大人你装傻还是怎么,自然是为大人冷淡而哭啦。” “嗳,小心点小心点!”柳欢宴瞧着镜子里,八宝梳横过来时扯断的几丝头发,不住皱眉,“嫌我头发还掉得不够多么?她有什么好哭的,婚前我和她讲的明明白白,我有虚寒之毒,不能房事,她也答应了。” 他的头发真是易掉,浣纱梳了两三下,够小心了,掌心里还抓到黑油长亮的十几根,叹道:“大人这是用心过甚,所以掉发多,但凡把心思给个半分给夫人,就算你说的不能那个什么,嗯,只要对她更加好一点,想必夫人也不至于如此伤感。” 柳欢宴道:“我也知亏欠甚多,可是眼下国事忙碌,我们那位皇上还嫌我不够烦,另外给我找些事情过来,我只有一个人,怎么□□?夫人那里,最近有所疏忽是难免的,回头你找个机会,替我说说。” 浣纱笑道:“何需我找机会去说,大人你只消把这等梳头喂药的功夫交给夫人来做,她就一准就满意得不得了,也不至于看到浣纱就两眼冒绿光,恨不得把我吞吃了。” 柳欢宴眼睛斜斜一瞟道:“浣纱不喜欢继续帮我梳头喂药了?” 语气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那斜瞟眼光里的秋意肃杀,使得浣纱莫名打了个寒噤,笑道:“浣纱开个玩笑,大人切莫在意。” 柳欢宴也恢复常态,道:“这样罢,今晚下朝后,我去安抚一下夫人,同时你把那个药,就在夫人房里拿来给我喝。” “是。” 柳欢宴反过手来,按住浣纱的手,温言道:“最近事多,心燥,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你只管提。为了我的事每一件都在麻烦浣纱你,现在又凭空多了鼓楼那位那件事出来,让你几头奔波,我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变相在为刚才那句话道歉,浣纱笑道:“大人快别这么说,浣纱自小追随大人,只恨能力有限,要是能为大人多做几件事,实在是浣纱的荣幸。” 说话间头发已梳好,髻上松松地挑着秋香巾,两边各有一绺细发沿鬓,饰以金坠角,越显得妩媚风流。这样过后并不立刻穿戴朝服,而是拿起一枝笔来,松涎墨是刚刚一早就调好的,浓墨饱蘸,把笔头在白玉盘子上舔掉余墨,如是者三回,笔头平滑如新,浣纱这才举起笔来,仔仔细细在柳欢宴眉毛上添了几笔。柳欢宴双眉形若杨柳色如烟墨,本就用不着任何修饰,但是浣纱几笔画下来,双眉有若刀裁,减却秀气添了英气。浣纱再取过两点特制黏胶,替他细细抹在两额,并看不出分毫异样,但牵动双目微挑,不语亦微有凌厉之色。最后柳欢宴自行取过唇纸来咬着,使得不涂即丹的红唇鲜艳淡化,近以常人唇色。 浣纱最后举镜,让柳欢宴自行检查一遍。经过刚才一系列步骤,柳欢宴表面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早起初醒之后的倾城国色便为另一种沉稳大气所替代,同时使得他的美貌,也稍稍平和一些,不再如绝世之璧乱人眼目。这时的他仍只一袭生绢单衣,眉挑眼动之间,便隐隐有了上位者的威仪。他见浣纱目不转睛地看他,笑道:“成日家看,难道还未看厌不成?” 浣纱笑道:“大人的容貌,我就是看一辈子也看不厌呢。只是可惜,人家都是越打扮越美,大人矫饰目的,却是要使自己看起来略微平凡一些。” 柳欢宴哼了声,有点悻悻然道:“别提了,我只恨自己生就那一副妖孽相貌,不得不如此矫揉做作于人前。” 凤栖梧者得天下,这是柳欢宴传奇的出道神话,但是另外一方面,因他相貌过美,自打他一出现,各种各样的流言就没有断过。一开始和梁云罗,与韶王走得近就变成韶王,白身娶到谢阁老千金也是流言纷纷,一直到如今与皇帝的谣言更是尘嚣甚上,遇女说女,遇男道男,简直就是男女不拘生冷不禁。殊不知这已经是他每天精心妆饰,掩盖了些许绝艳的结果。 浣纱等柳欢宴上朝之后,把梳妆台上那些常用工具收起来,锁进单独的箱子,一切均已收拾妥当,这才回到自己的地方。 因为侍药的缘故,浣纱在柳府有个单独院落,这里丹房药炉,一应俱全,还给她安排了两个小丫头。浣纱晚上睡在柳欢宴旁边的耳房内,所以这里只有白天才来。紫儿见面便上来道:“姐姐昨儿吩咐的药,已经煎好了。” 浣纱接过来,打开闻了一下,看紫儿面色犹豫,问道:“有什么事?”紫儿道:“姐姐,刚才跟着夫人的暖碧姐姐来过这里,东看西看的,让她看见这药了。” 浣纱脸一沉道:“我院里的事,一向都是独立的,就是夫人也管不着。你是怎么回事,跟着我做事越做越傻了?” 青儿瞧见不妙,忙上来道:“姐姐,都怪我不好,夜里起了凉,早上肚子就不好了,一连去了几趟,暖碧姐姐说夫人感了风寒,要一副煎药,走到哪儿看到哪儿,紫儿的药正在火头上,她一个人挡不了。” 浣纱道:“算了,这也不是大事,以后小心吧。回头我上夫人那请个安,看她风寒如何。” 说的是回头,也就是现在要出去。青儿紫儿忙给她准备衣裳,把那药放进食盒保温。浣纱拎着它出了门。 穿过两条街就是方才柳欢宴口中所提的鼓楼街。有一座面南朝北的独立院落,也不知是柳欢宴什么时候买下来的,从来不住人,最近才突然多了几条人影晃动。云罗出宫以后,暂时安排住在这里。 浣纱进门。这院里分成内外两进,如今内院里彻底封锁起来,除了一天三餐由外院递进,里面只留一个哑巴小鬟服侍。 浣纱命小鬟开了门,走进屋内。这屋子除了一床一几,别无他物,一人半高处开了个窗户,上半天才有光线射入,住在其间终日混沌。云罗在这里,实际与被囚禁无异,又有些象是回到永巷的日子。 她如小兽般微蜷在床,似是睡着。那天皇帝强行欢爱,受了凉,她体质几经折磨以后变得虚弱无比,当天晚上送出宫来,就发烧躺下了,昏昏迷迷始终不甚清醒,柳欢宴原来还有些计划,无奈都只能权且搁下,叫浣纱每天送药。 因烧得厉害,云罗两颊飞起大红,但是深深凹陷下去,显得憔悴不堪。浣纱是跟着柳欢宴在江南就认识云罗的,对比从前,看看今天的模样,不由唏嘘不胜。 “姑娘,起来吃药吧。” 云罗姓梁,但是这个姓氏,不论何种情况下都是不会再用的了,浣纱在这种偏院里,连“云罗”两字都不想提,因此只含混叫着。 她叫了几遍,云罗才迷髡隹郏缴窗阉銎鹄矗顾纫t坡尬诺揭┪叮纪肺18澹淹吠嵯蛞槐摺d缴吹溃骸罢庖┧淇啵媚锍粤怂硖宀呕岷玫摹! 不管她怎么哄,云罗就是不肯吃,前两天烧得厉害,喂她吃药时眼睛都还睁不开,更不会拒绝,但今日较往日清醒,便执拗起来。而且,望向浣纱的眼睛,既有畏生,也有些戒备在内。 浣纱笑道:“姑娘,干嘛这样看我?难道我会害你吗?你以前认得我,不记得了吗?” 云罗还是那么看着她,突然,一个细小的声音滑出唇间,说得很慢,却是清晰:“皇上。” 浣纱一怔:“姑娘?” “皇上。” 不管浣纱和她说什么,劝也好骗也好逗也好,她总是只有两个字,就是“皇上”。云罗得了痴癫之症,浣纱当然早就知晓,傻瓜闹起脾气来比聪明人难办多了,聪明人可以讲道理或压或哄,傻瓜一旦执拗起来,嚼破舌尖也没用。 眼看一碗药就快凉了,浣纱端起来道:“姑娘,你是不肯吃?” 云罗定定看她,半晌,缓缓地摇头。 浣纱顺手就往地下一泼,药香刺鼻四溢,浣纱跳了起来,指着云罗鼻子道:“别以为你还是什么千金之体,你的生死,无人在乎,你喜欢作践自己,那就继续,老娘才不来跟你来磨磨唧唧。” 她朝外面走,快到门口时,顿了一顿,回过头来,冷笑道:“我告诉你,皇上不会要一个傻瓜。他早就不要你了,只有丞相还算好心留你一命,别作践得丞相都不要你了,到时一个傻瓜流落到街上也无人理会!” 门重重地一关,碰出极大的响声。云罗受惊一颤。 她缩在墙角,半天慢慢地抬起头来。 视线起初是茫然无从,落在哪里都没有焦点,看着地下被浣纱泼掉的那碗药,依旧浓浓地散着药味,她有些苦恼地揉揉额头,闻到那药味有些恶心,想吐却又吐不出什么来,这几天她几乎未曾进食。她又看到旁边桌上,浣纱走了,可药罐还在那里摆着。 她看了许久,眼皮仿佛打起架来,慢慢阖上眼睛,就这么又睡着了。 另一边屋子里,浣纱轻轻关上用于窥探的小镜门。 柳欢宴相当怀疑云罗的痴癫之症是假的,借出宫这个机会,决意对她有所考验。不告诉她原因,皇帝事先也未安慰两句,突然地便将她转移出宫,随后又关进了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屋。如果云罗是装作痴呆,面临这种情况一定阵脚大乱,从而露出伪装的蛛丝马迹。 怎料,云罗打那天出宫就发起高烧,成天昏迷,不得已只好让浣纱天天过来照顾,私底下却嘱咐浣纱,择机试她一番。 今天她固执不肯服药,浣纱觉得是个机会,便佯装动怒,说了一番难听话以后离开了。小屋里成天幽禁不见外人,药味泼地触鼻,再加上断绝了她某种程度上的希望,浣纱觉得是个正常人都会受不住,哪知道云罗对此毫不在意,转头就又睡了,而且连被子也不懂盖盖好,这一作践,赶明儿病又深了。 浣纱撇撇嘴:我那英明赛过神仙的柳大人哪,只怕你这次是猜错了,这位姑娘禁不住你们这些大男人几番折腾,真的变傻了。 13、016 柴米油盐酱与茶 浣纱回到柳府,暖碧守在西角门,跳起来笑道:“可叫我抓着了!” 浣纱起先一惊,待看清来人之后抚胸笑道:“你这死妮子,想吓死人哪!” 暖碧笑道:“姐姐莫惊,我哪敢啊,是夫人叫我在这里等着姐姐,姐姐一到,让我请姐姐去见夫人。” 阖府上下尽知浣纱是柳欢宴贴身小婢,柳欢宴样样事体都离不开浣纱照顾,每日所服之药,茶汤点心,乃至柳欢宴素日洗换、随身小物等,无不经由浣纱之手,在这个府里浣纱虽没什么实权,却是没人敢得罪她,夫人身旁的得意大丫头,也个个对她奉迎有加。 不过浣纱想到夫人哭了一夜,以及暖碧今早来搜她院子,便知这个邀请没那么简单,答应道:“好啊。”走了两步,才象是猛然想起,“哎呀,差点忘了,我煎着大人的药,就快到火候了。暖碧姐你先去,我就来。” 暖碧“重任”在身,焉肯轻易放她走,笑道:“我陪姐姐一起过去吧,夫人等了很久了,要见我一人回去非打我不可。” “哦,是吗?”浣纱道,“这可糟了,我那个药恐怕得弄上一阵子。” “一阵子,多久的一阵子?” 谢盈尘着一袭翠绿烟衫,笑微微地看着她,“等到大人下朝?” 浣纱心虚,笑道:“夫人怎么亲自来了?浣纱当不起。” 谢盈尘淡淡道:“当得起,谁不知浣纱是阖府中丞相最亲信得力之人,连我都可以不看在眼里。” 浣纱无言以对,谢盈尘道:“药还煎着吗?” 浣纱叹了口气,老老实实道:“还不到时辰。” “那就走吧。” 浣纱硬着头皮跟谢盈尘走,寻思着谢盈尘突然来这么一记倒底是为哪档子事。女儿家成了亲过了门,终日只守空房,那些闺怨寂寞是难免的,不过谢盈尘如要发泄也该找上柳欢宴,犯不着找她的麻烦。她从西角门进来,一进来就逮个准,这么说,是柳欢宴在鼓楼街藏人的事发了,按理这与谢盈尘半点瓜葛也无,难道她竟误会了? 谢盈尘把浣纱等如是“劫”回房,倒不急于逼问,坐在妆台前,笑道:“我听说浣纱生得一双巧手,大人每天早起梳洗都是你服侍的,我可羡慕得很,能不能帮我也来梳个头?” 浣纱这才注意到她仅以额帕束发,无可推托,只有笑着应承下来。 解开发髻,一头长发倾下,浣纱不由赞了一声。谢盈尘自小养尊处优,这头头发保养极好,乌黑油亮,有如闪光玄缎一般。谢盈尘道:“你一定觉得我这头发很是一般。” “阿弥陀佛。”浣纱笑道,“夫人这头发还叫一般,那就没几个人有好头发了。” 暖碧快口道:“我看大人头发就极好。” “也不是啊。”浣纱想到早上一段公案,随口道,“大人头发瞧着柔顺,却是极易干枯落发。” “头发好没什么稀罕,”谢盈尘淡淡接口,“头发长得好,那一定是相貌差了。” 浣纱情知今天这日子不好过,笑道:“夫人说哪儿的话,叫奴婢可接不上口了。” 谢盈尘便不作声。浣纱专心梳发,她明知谢盈尘有意挑隙,一心要替她梳个无可指摘的发髻出来。 但暖碧在旁不时打岔,又问:“对了,浣纱姐姐方才说煎药,大人吃药吃了很久了,未知身体可有康复?” 浣纱道:“大人体内的寒毒是天生带出来的,只能慢慢调治。” 暖碧叹道:“大人年纪轻轻,怎么就落下这病根。夫人,阁老相识满天下,是不是认识什么良医,不如介绍给大人来看哪。” 浣纱手一颤,梳子上便缠着了两根发丝,她放缓了速度,微笑道:“夫人,大人这些年来吃的药,都是我家二小姐一手操持的,临时换个医生,就怕不太妥当。” 谢盈尘才缓缓道:“二妹成日家忙些什么,我从未见过她。” “二小姐性子是有些古怪的。” 暖碧又抢着开口:“她既忙成这样,大人的病交她一手操持,也不是很妥。夫人,依奴婢之见,二小姐虽是主治,日常也该再备一个才是,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也好有备而无患,夫人你说是不是?” 谢盈尘道:“这,得问过浣纱你这位大总管。” 她两个一唱一和,浣纱吃不消,把这个难题踢给不在场那人:“是,大人今日回朝,奴婢这就问问,夫人一片爱护之意,大人自当领会。” 谢盈尘冷冷道:“我们夫妻之间,随便一个话也要通传,不知哪里的规矩?” 浣纱额上冒出冷汗:“是是,奴婢说错了,大人先还说近日事忙,今日定要与夫人抽空一聚。” 谢盈尘道:“他可有说何时下朝?” 浣纱道:“这两日大人事情极多,都是黄昏时分方才到家的。”五更出门,向晚至家,柳欢宴最近好象是有无数事情缠身,浣纱可没问过,就连今天,也说的是“今晚下朝”,浣纱想到很可能要应付谢盈尘应付到晚上,暗中连连叫苦,不知道有没有机灵一点的人,注意到她被中途劫走,通知柳欢宴回家来救急。 谢盈尘手忽往她梳子上一按,冷冷道:“你在梳什么?” 这个发型中分,梳成两股,虽未定型,已可约略看得出来,浣纱随口应道:“流云望仙髻。” 这么五个字说得谢盈尘脸色灰黑,募然回身,照着她脸就是一巴掌,喝道:“大胆丫头,连你都嘲笑我不是?” 她力气不大,浣纱也有躲了,一掌扇在脸上,几乎没什么感觉,可是浣纱哪里经过这等委屈,当时捂着脸眼泪就下来了:“我、我……”她和柳欢宴主婢不似主婢,从来都是“你你我我”,情急之下,把个什么“奴婢”“主子”的完全抛在了脑后。 暖碧也指着她骂道:“浣纱你真大胆,望仙髻那是未出阁前所梳的发髻!” 浣纱这才明白过来,她从小到大只服侍柳欢宴一个人,从未梳过女子发髻,有限会的几样发式,都还是自己好奇学习出来的,让她分男子冠礼前后的发式区别她是清清楚楚,女子的发髻就远远没这么精通了。 谢盈尘还在气头上,她有万般委屈也诉说不得,只得跪了下来:“是奴婢一时想得不周,夫人恕罪!” 谢盈尘冷哼一声,吩付:“把这贱婢给我关起来,好好思过!” 暖碧不由分说,指挥几个丫鬟来把浣纱带了下去,就在谢盈尘所住小楼后面的一间独立小屋内,这里没有外人来,谢盈尘将浣纱扣起来的消息,料想也不能这么快传到外院去。 暖碧回来,谢盈尘也收拾妥当,草草挽就一个慵懒髻,发间只插了两朵珠花,还是穿着那套衣服,暖碧拿过披风来替她系着,笑道:“正想着用什么法子把她扣起来好,这蠢丫头自行找了个没趣,真是好笑。” 谢盈尘冷道:“这么一来,与浣纱的冤家做定了,这狐媚子专会在相爷面前讨好,你以后注意避开她。” “奴婢晓得。” 两人匆匆忙忙下了楼,西角门那里是浣纱走惯的,她们不从那边走,从东边侧门出去,早有软轿一顶在门口等着,抬了谢盈尘,车马不惊地往鼓楼街而去。 谢盈尘坐在轿子里,心里有如十五个水吊桶,忽上忽下,又象有无数的蚂蚁,在那里爬来爬去,既急,又痒。自打听说鼓楼街上的消息后,她天天就在筹谋法子,今天好容易把浣纱扣留起来,防止她报信,又想着柳欢宴最近的行程,是要晚上才回府的,但是只怕仍会走漏风声,她所能抢的时间并不充裕。 无论如何,她今天一定要到别院,一定要打开那间神秘的屋子,看一看住在其间的人。 柳欢宴同她成亲两年,至今未有圆房。婚前也曾说过,他体内带有寒毒,难行房事,那时她爱他爱得天昏地暗,毫不以此为意,甚至没向父亲说明,就欣欣然同意出嫁了。 可是这两年多来,夫妻间朝夕相处,就不是难行房事的问题了。柳欢宴对她,只可说是表面维持着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而已,实则那是当真的相敬如“冰”。夫妻间不经房事,可是假如连一般的爱抚都没有、乃至寻常肢体接触都极其罕见的话,意味着什么? 柳欢宴名声传遍京城,皆是梁云罗之故。那时谢盈尘亲眼所见,梁云罗和他同处坐同处行,常常小鸟偎人依在身边,他能对她如此,何以到了她这里,就束手缚脚,处处忌讳寒毒了?再说浣纱小丫头,不也是成天服侍,寸步不离,就连给她的单独院子,也是晚上从来不用的,一个小丫头尚能如此,对她,又意味什么? “柳欢宴啊柳欢宴,我今天不把真相揭出来,誓不甘休!” 谢盈尘不由得暗暗发狠,一双手拢在袖内,紧紧握拳,指甲早便嵌入了掌心。 14、018 寒绡素壁,露华浓 谢盈尘虽然怕的要命,但到了这一步,不死撑下去又怎么行? 她几乎是僵硬地被柳欢宴一把拖起来,僵硬地跟着他走出那个尘结蛛网的大厅,僵硬地一路踏过衰草积灰的回廊,经破败不堪的垂拱门进入更加阴冷森森的后院,冷风四面八方吹来,谢盈尘抱起了肩,断然不肯走了:“这是什么地方?” 柳欢宴道:“是我刚来京城时所买的一个小院,弃用多日,不过最近皇上有所需要,暂时放个人而已。”他着重强调,“一个很重要的人,不能让他生,亦不可顺其死。” 先前还是有所含蓄,到了后院,柳欢宴仿佛也没什么顾忌,直接就说了出来,语音微低,眼睛同时一瞬不瞬专注地盯着妻子。谢盈尘听到皇家之事,正合她猜想,再看柳欢宴这副祸之伏兮的表情,头皮更是炸了起来。皇家之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大忌讳,更何况眼下这位皇帝还有很多地方不寻常,和他有关的就更加忌讳百倍,对这种事情追根究底的话,自己也太愚蠢了。 第一次意识到丈夫权倾天下的背后,似乎隐藏着种种阴暗,她想象的风光无限,亦绝非表里如一。在达到某种震惊天下的效果以前,是行走于悬崖边上和明暗交汇的惊险,只看那明艳无俦的少年宰相,静静伫立于斜阳荒院中的身姿,谢盈尘忽然感到她感同身受的体会比之前强烈了一千倍。 柳欢宴忽然绽开笑容,犹如春花怒放,他说:“夫妻本是同林鸟,贤妻如今甘愿为我分担,乃柳某人之大幸。你跟我来,我让你看看这个人,我的秘密,对自己夫人,从来不是秘密。” 他拉着她的手,用上三分力道,她脚似生了根,哪里肯动弹半步。不远就是一排低宅,看似破败与前院并无差别,可是谢盈尘从中看到微冷铁光,饱含杀气。柳欢宴笑道:“夫人,请哪!”侧眸看她,雪白颊上浮起一团潮红,连额上眉心,都微微有些红,他的笑容几乎狰狞,“夫人,请哪!” 谢盈尘力弱,被他拖动了几步,哇的一声哭出来:“相公,对不起!” 他手一松,她趁势一跪,哭道:“对不起,是妾身是非不明,轻重不分,既不能为相公分担重忧,更任性为相公增添烦恼!” 柳欢宴转身低头看着她,半晌长叹一口气,柔声道:“没事,没事,是我不好,都是下官不是。” 谢盈尘哭得更加伤心,趁势扑进他怀里,柳欢宴本来站着的,本能地用手格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不妥,已经伸出的手临时转推为拥,谢盈尘身子虽轻,一扑之力也不小,把他带了个趔趄,往前一冲,结结实实地就压到谢盈尘身上。 谢盈尘惊吓之间瞪大双眼,在她困惑未起之前,柳欢宴头一低,便吻在了她唇上。 谢盈尘脑海里轰隆隆一片,无数嘈杂之声在那里滚来滚去,眼前更有五光十色种种灿烂之极的色彩迎光飞舞,她什么意识也没有,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努力迎接他那个吻。他的唇软软的,沁凉,气息馨香,她一下闭上双眼,无数眼泪飞涌出来。他的唇缓缓移动,向她腮边,舌尖微挑,吮走一颗晶莹泪。 “相……”她的嘴又被他堵个正着,舌头趁机入侵她半张的唇齿,顿时呜呜地发不出声音。他在其间肆意妄为,挑逗纠缠其情汹汹,渐渐喘息之声低微可闻,手上一勾一拉,她的裙子翩然而解。谢盈尘彻底瘫倒在地上,对此浑然不知。他冰冷的手探入她颈间,游走在她丰满的胸部,挤兑她芬芳的蓓蕾,感受到那里底下分外激烈的心跳。他半蹲半爬的模样着实狼狈,然而仍旧全部掌握主动,膝盖并不怜香惜玉地碾过她的大腿,停留在使她情不自禁想要挣扎和尖叫的地方,唇舌的纠缠更为紧密,把她每一记□□堵在喉咙口。她颤抖而胆怯,死死闭上双眼,被动迎合着嫁为人妇后第一场属于夫妻之间的激情,全然没有发现他双目清冷如冬日清爽寥远的天空。 一股凉气从她小腹部分升起,迅速转为沉甸甸的冰凉,如同金蛇狂□□舞般于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的惨叫照样被他堵在唇齿之间发不出来,头一歪就此晕绝。 柳欢宴一下子跌在她身旁。苍白的脸色、浑重的呼吸,纠缠间甩落在旁的巾帽,以及零乱不已的头发,哪一样都是欢情未遂之后的表现,唯独眼睛里缺乏半丝激情。 他慢慢地爬起来,似乎经过刚才这一场搏击他也是筋疲力尽,就这么坐在她身旁,寒冷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他低低地道歉,嗓子干涸的沙哑,“我非故意……” 他偏头瞧着他的妻子,寒毒发作如此厉害,这么一会儿她的脸冻成青灰,小腹、胸口、肩头,那些被他无情撕开坦露出来之处,都似乎密密结起一层严霜,连她的嘴巴、头发都蒙蒙地披上一层黯淡之冷白。 柳欢宴替她拉上衣服,手颤抖得厉害,勉力系好裙子,但是怎么也遮不全那些撕坏的地方。 一袭白袍仿佛从天而降,把谢盈尘盖得严严实实。 柳欢宴头也不抬,轻声道:“你终于来了。” 白衣青年低头看他,眼神里带着不知是谴责还是心疼,说道:“就算你不愿意让她见到那里面的人,也不至于就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柳欢宴微微一笑:“还好啊。” “还好?”白衣青年道,“你还有力气站得起来不?” 柳欢宴哼了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我没事,麻烦师兄送我夫人回府,叫浣纱好生侍候调养,她受了寒毒,没有两三个月下不了地。” 白衣青年瞠目道:“就这样?你呢?” 柳欢宴淡淡道:“皇上早朝说让我出城办个外务,十来天光景,我今晚不回府了,天一亮就动身。” “嗳,何至于赶成这样,你把你夫人伤了,不回去安慰两句吗?” “你又不是不知,卿卿我我那一套,为我至恶。”柳欢宴微皱起眉,“我无能,险令夫人身中寒毒无救,自然一时没脸见她,她醒了自己一想就能想得过来,要是还不明白,浣纱提点两句不就有了。” 白衣青年有点啼笑皆非:“做下这么一摊子事,叫我和浣纱给你收拾烂尾,亏你想得出来。纵然不想与她面对面尴尬,何至于需要半夜动身?” “我赶时间。” 白衣青年瞪着他。 “怎么啦?”柳欢宴摸摸脸,“我脸上生花了?” “你脸上没花。”白衣青年淡道,“我只在想,有什么在背后追你吗?事事赶得这么急,就象后面有人用鞭子赶你似的,你现在不是以前白身之时了,身为丞相日理万机,尚且如此拚命,身子总有一天扛不住的,小师弟。” 柳欢宴笑了笑,缓缓道:“就是有鞭子在后面赶。师兄你不明白的,我没有太多时间,我知道很多事我央你麻烦你,你也很累,可是真的时间不多,能帮你就尽力帮帮我吧,啊?” 他和师兄一样高,只形体偏瘦,这么一说一摇袖子,孩子似可怜,白衣青年笑了起来:“还象小时候挂着双鼻涕求我偷糖似的那样儿。” 柳欢宴脸一红,整整巾帽,衣襟略理:“胡说。”少年宰相威严又回来了。 谢盈尘这个样子,是不可能抱到前院再回去了,白衣青年自然有办法悄悄地将她送回去,柳欢宴返回前院,打发了谢盈尘来时所坐的轿子,又不知和暖碧低低讲了几句什么,把个小丫头吓得急赤白脸,半句不敢多嘴,这边柳欢宴的大轿过一刻缓缓启动。 柳欢宴慢吞吞地走回来。 矮房子里关的是云罗。谢盈尘本是认得的,即使让她见了,以皇帝来堵她的口,想必堵的住。但柳欢宴真正想要做的是放韶王和云罗共逃,这件事多一个人知晓多一分危险,多一个人知道今后也有可能多一重罪。谢盈尘于他所作所为本是个外人,不到万一时刻,他不想拖她下水,这是他故弄玄虚吓她的原因,所料未及的是这场戏做到最后,差点连自己也吓着了。 他在门前默默地站了会,那个哑巴小鬟幽灵似地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替他把那具大锁打开。他迈步走了进去,举止稳妥冷静,他又是那个周身无懈可击的柳丞相。 天色已然阴暗,这个房里,更是没有半点光亮了。 他眼睛闭了一会,重新睁开,望出去才有蒙蒙一线光。他缓缓朝着床边走去,淡然道:“起来。” 床上人影一动不动。他轻声嗤笑:“这种把戏瞒得了皇帝瞒不过我,我知道皇太后是因为得知你父亲已死才放你一条活路,而你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拿你这条命去向皇帝索偿。对于深知你的底细的我来说,尚且做出这副痴态实在是个愚蠢的决定。” 黑暗中的女子一声不吭。 “不说,是吗?”柳欢宴伸过手来,摸到她,她受惊,躲向更里面,“为什么躲我,云罗?你是怕我多一些,还是恨我多一些?云罗,不要装,不要试图伪装,在让你得到自由之前dd” 他有意顿了顿,等待着,云罗果然有所反映,黑暗中他瞧不清她的举动,然而他敏锐地感到她有所反应,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让你得到自由之前,我一定会弄清楚你的心思。云罗,我能放一个无辜受害者出去,但我不能放一枚随时随地会开弓回头的箭出去!云罗,你理会也罢,不理会也罢,向我示好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则,就算你瞒过我,伪装很好的瞒过我,你以为,透过你一人之力能报得了这仇?” 云罗静悄悄的,黑暗之中,她连呼吸都似乎停了,柳欢宴眼睛不好,听力却一向极好,居然就连他也听不见她的半点声息。他也沉默。 太久,太久,久到不知情的人一定以为这两个人都睡着了,才响起低微而真切的语声,在她发鬓,耳畔: “云罗,你恨我,我不怕,我是注定了下地狱的人,单愁不能把更多的人一起带下地狱。我这样坏,你可别学我。我是宁可你一早就死了,带着你原来的纯真和洁白,也不想你被我拖到同一个地狱。” 语气森森,他们仿佛同时堕入了地狱深处。 15、019 碧潭冷浸寒玉 柳丞相因外务出京,因为不耐烦俗套的送别祝福那套公干,一大早便排出阵仗经西城门出城。差不多的时候,一顶青帷小轿悄然抬出鼓楼街柳宅别院,由东城门向京郊的青麓山而去,这条路若是骑马赶车两个多时辰就到了,但是轿柑Ы瘟η笃轿龋蛔匪俣龋挝缭谏窬┕坌靡恍镣矸降执锎诵心康牡兀谝痪财戎兄窭槊┥幔鹗且环娜ぁ 云罗被扶下轿来,她本就高烧未愈,经此一天颠簸更是委顿非常。但没想到一下轿就有个侍女模样的人扑上前来,一把把她抱住又哭又笑:“小姐!小姐!没想到香吟还能见到小姐,小姐,你受苦了,香吟听说,实在好生心痛,我的小姐啊!!” 云罗微有一惊,低头瞧了她半晌,目中方才凝聚些许沉吟:“香吟?” “是我啊!”那丫头哭得断断续续,“小姐,你还记得香吟么?小姐,香吟后悔离开你,害小姐受苦,香吟不能追随于左右。” 云罗缓缓道:“你,嫁人。” 香吟脸上微微一红,随即恻然道:“香吟多蒙小姐恩典,将我发付嫁给表兄,只是香吟无福,表哥他开春之时就撒手尘寰。” 她见云罗目中犹有困惑,她感到有些奇怪:“小姐,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那时还说香吟一个人无依无靠,好生可怜,想把我一起陪嫁到王府去,只是老爷嫌孀居不够吉利,小姐那时还许诺我以后找机会再让我进王府的。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香吟尚未进府,小姐便遭不幸。可是香吟若随小姐一起到王府,现在只怕也就见不到小姐了。呜呜,小姐啊,你怎么这样可怜?” 她哭诉许久,云罗最终只简单说了一个字:“累。”神情依旧木然,她折腾了这一天,路上还呕吐两次,给香吟哭着抱着纠缠这么一会,早就很不耐烦,说“累”的同时,便站着也几乎阖上眼睛了。 香吟虽是柳欢宴找来的,其中缘故却所知不详,而随同云罗过来的一名聋哑小丫头以及两位嬷嬷,也是一问三不知,见到云罗大异往日,非常紧张,陪在云罗身边不肯离开,摸到她额头滚烫,一晚上换了无数块冰泉里冒过的巾帕。天将明时云罗体温有所下降,她也累了,伏在床边打盹。 半夜惊醒,听到云罗梦呓一般的语声。 “锦瑟。” “小姐?” 云罗又说了一次:“锦瑟。” 香吟道:“小姐,你在叫谁?” 云罗两眼微阖,象是醒了,又象是梦话:“锦瑟。” 香吟依稀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想了半天,猜道:“小姐,你是不是说的表小姐?怎么想到她了?” 云罗不答,半晌幽然微声:“表小姐……” 锦瑟本姓方,她母亲和云罗亡母乃是同胞姊妹。锦瑟八岁那年家里坏了事,梁尚书念着至亲旧情,悄悄地把她母女接到府中,待以锦衣玉食。这样的日子大约维持了不到一年,某日突然来了很多气势汹汹的人,把锦瑟母女带走,听说是没入宫中为奴。梁尚书因为隐匿亲戚不报,还曾遭受上斥。一入深宫如海,香吟之后再也没听说她们的消息。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香吟比云罗大了两岁,所以提起这个名字勉强还能记起,按说云罗不太可能记得这位表小姐了,是什么原因让她在既病且落难的日子里突然问起呢?锦瑟当日入宫,莫非是在宫中遇到了? 香吟欲待追问,却见云罗阖目而眠,鼻息微酣,早又睡着了。香吟对她既爱又怜,轻揉她的长发,低声道:“小姐,你受苦了,香吟再也不会离开你。” 时天色微明,烛花不停毕剥,香吟回身吹灭蜡炬,没有发现,云罗眼角微濡的湿意。 此行就是柳欢宴曾向皇帝提及的,让他的孪生妹妹来替云罗看看,她的痴呆之症能否痊愈或减轻。但柳欢颜行踪向来莫辩,云罗一顶小轿抬到这里,这位更多只在传说中的二小姐仍然未到。 出了京,云罗待遇略好,安排了一名小丫鬟以及两个老成嬷嬷在此服侍,也不再将她多种限制,禁足禁身都已取消,加上有香吟的细心照顾,云罗身子日渐康复,除了神情依旧呆滞以外,内伤、外伤,一天天都好得差不多了。 云罗在宫中受尽苦楚,时日虽不很久,却养成见了惊惶胆怯的习惯,禁足限令纵然取消,她还是更愿意躲在房里不见天日。香吟在她到来的第二天,终于弄清楚小姐受不起折磨,变得痴呆了,大恸之下又哭了一场,服侍越发经心,等她精神好转,硬把她拉出来散散心。 “小姐,这个地方,你也曾来过,还记不记得啊?” 不管香吟问什么,云罗总是一片茫然,现在的她,就算提到父亲,她也愣愣的也不改变神情,其实香吟想她是知道的,就象那天见到自己,马上就认了出来,只是表情略微呆滞而已。至于韶王,香吟小心翼翼避免提起,这个名字过于忌讳,万一激起云罗反映只有适得其反。 她们行走在枫叶林里,其时秋光明媚,枫叶树梢仍然一片翠绿,只偶有两三片悄然改上红装。三秋桂子的清香隐约随风送到。云罗停了脚步,听着什么,似有水声苍苍,流泉漱石。 山角背后,一挂瀑布浩然起于目前,犹如天坠玉河般万流奔腾。 瀑布看似极近,实则还有一段距离,落入其下深泉之中,形成一道溪流,而湍且急,就在云罗眼前奔涌而过。云罗眼色显得有些奇怪,好似想起什么,第一次不用香吟的搀扶,自己移动脚步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转过弯,水流顿时平缓起来,缓缓向东注入深池,连山角那边的瀑布之声也变得绰约难循、玲珑轻响。一方碧玉湖,周围绿意盎然,山花拥簇,宛有轻雾缥缈起于其间,神光离合。 云罗眸光幽微变幻,有画卷于她眼前徐徐打开。 那年暮春天气,草木更深,花更艳,湖光滟潋清绝尤胜仙境。 梁云罗神京观访谒柳欢宴未遇,随意游览山景,且赏且走,无意中闯进了这个生人不容易走到的幽僻山谷,并且发现了这方水比琉璃还清的碧玉湖。 她走得累了,就在湖边,脱下鞋子,双足入水嬉沐。 忽闻水声划破,轻雾间有人出浴,倾城颜色,水墨眉眼熟稔至斯,她怔了怔,不禁脱口而出:“欢宴!” 那人乍然回眸,在水中,碧玉般的水波轻轻回漾,衬着她晶莹肌肤,妖娆身段纤缕毕清,云罗见是女子,兼又无一物遮挡,当即羞得满面红晕抬不起头。 少女笑容初生,犹如春花璀璨,或者只是女子见着了女子,她也不怎么慌忙,从容开口道:“请你回转身去。” 云罗依言转身,心中惊疑不定,少女眉眼是柳欢宴无疑,叫她也回头,难道柳欢宴竟是女儿身? “好了,梁小姐,请你转过来无妨。” 梁云罗依言回转,眼望她有无穷疑惑,千言万语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少女着一袭宽大白袍,全无式样可言,但身材玲珑曲线毕露。她尚裸足,坐在石上,两足一晃一荡甚是自在,其人其形,美得不可方物。一手拿了梳子,缓缓梳理玄缎也似长发,语音清幽,漱漱水声中如有回音:“我叫柳欢颜,是欢宴的孪生妹妹。你一定是我哥哥经常提到的梁云罗。” 梁云罗惊疑未定:“是吗?我从未听欢宴提过家有二妹。” “不足为奇。”柳欢颜淡淡道,“我在这世间,本是虚无的存在。” “何意?” 柳欢颜道:“萍踪浪迹,寄情山水,是我的兴趣,我哥哥热衷功名,红尘痴迷,我们俩同源同根不同生长。” 梁云罗那时对柳欢宴也当真说得上“痴迷”二字,闻言微觉不喜,道:“那么小姐毕竟来此何为?” 柳欢颜道:“梁小姐与柳欢宴相交一场,不曾听说他有寒毒之疾?” 提起此事梁云罗深以为憾:“知道,还曾见发作数次。” 柳欢颜道:“欢颜忝为药王弟子,这个奇难症候一向是由我主治,故此一年之间,我总有两次过来寻找哥哥。” “原来如此。”梁云罗道,“欢宴今日却不在。” 柳欢颜道:“原来梁小姐与哥哥今日有约,被我打扰,真是抱歉。” 梁云罗脸一红,道:“原也不曾说定日子。” 柳欢颜道:“我没什么爱好,多少有些挑嘴,酷爱芳响斋的点心如曼陀罗蒴果、金银夹花平截等,所以一年来两次,哥哥就被我折腾两次。他是出山帮我买这个了,最迟傍晚就回来的。” 关于曼陀罗蒴果,梁云罗倒曾听柳欢宴提起,说是有个人最爱吃这个,这道点心之所以难做,在于原料难寻,对于烤制的工具也有特别要求,是采集曼陀罗、玫瑰、鸢尾、石竹,后两样除花以外再拿刚刚开裂的果实,将蒴果捣汁,浸入鸡蛋调和的面粉,鲜花拌为馅料,蜜制后放在特制工具之中嵌成曼陀罗形状,置于炉上蒸烤,两面金黄之后另外洒上玫瑰花瓣、香晶与桔片。做起来已是烦琐,出笼之后更是三个时辰内必须吃掉,不然味道就掉了,原来就是他的妹妹爱吃。柳欢宴本人对于吃食不甚讲究,他妹妹就酷爱挑嘴,柳欢宴的传说与皇家密不可分,他妹妹远离红尘,这双兄妹,当真算得上是一对奇人。 柳欢颜留她:“梁小姐既然进山来了,不忙急着走,等哥哥回来,当山野之风尝一尝这平时高楼盛宴中所食的点馔滋味,想必别有味道。” 那天下午梁云罗与柳欢颜相交甚欢,柳欢颜性子冷漠,笑容寡淡,不过谈得还算投机,柳欢颜还引她看了一个大药圃,神京观后面有个偏僻山谷本是世所未晓,居然还有一个显然不是培育了一年半载的药圃,更是令人吃惊。柳欢颜说平时这都是浣纱在料理,浣纱跟她学来,也算是半个大夫了。 三年多里面梁云罗只与柳欢颜见过两面,后来一次是她把柳欢颜拉去参加诗会,故此柳欢颜与梁云罗并称双绝的美名遍于京华。 16、020 牢锁金关,坎离颠倒,须要识根源 水声响,惊破云罗遐想,抬眼望向湖中,这冷的天气,自不是又有人出浴,苇丛中拨出一只独木舟。 其上白衣翻飞,缟袂如仙,白衣少女遥遥对她颔首:“别来经年,云罗尚安否?” 柳欢宴比云罗大四岁左右,那么这少女也是,云罗初见她在三年以前,可是岁月光阴不曾给她刻下任何痕迹。云罗神态平静,这句“尚安否”于她毫无影响,香吟却着实有些气恼,梁云罗薄命多骞世几无不知,更何况她是柳欢宴孪生妹妹,这种轻飘飘的语气简直岂有此理! “我们小姐不是很好,”她如母鸡护雏鸟,挡在前面,“所以要麻烦姑娘,费心替我家小姐看上一看了。” 柳欢颜清冷如星子的眼眸在云罗脸上停留片刻,说道:“人生多苦少甜,云罗失慧倘是真,那是幸福,不是噩运。” 香吟为之气结,梁云罗与柳欢颜相见两次,两次都恰是香吟随侍在侧,所以深知柳欢颜一直是这种淡漠若即若离的性情,但在故交旧友发生惊天动地改变之后,她的态度依然如此轻飘飘,真象是心如明镜台未惹半点尘埃,外人看来,未免过于不近人情了。 长篙轻点,小船儿搁在浅滩,柳欢颜招呼:“上来。” 这只小舟载两人已属超额,香吟不情不愿地让开些些,看着云罗慢慢地伸出手来,与柳欢颜相接,她在底下扶了一把,助云罗上船。 “你坐好。”柳欢颜招呼了声,“开船啦。” 船声破水,小舟晃动,自小生长于北边的云罗果不习惯,紧紧拉住船舷儿。 舟行碧湖中央,船速缓慢,左右晃动的频率亦大辐减少,上船时那阵眩晕减轻得多,她才睁开眼睛,静静而坐。 “我哥哥巴巴儿将我找来,是要替你诊治痴呆之症。”柳欢颜专注地看向对面女子,“不过他的意思,看病是假,他其实怀疑你这样子是做出来的,你要想明白了,装成痴癫,固然可使人对你戒备大减,但相对的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诸如上位者的宠爱,以及因此而来的权力。如果你是假痴假呆,不妨可以借此台阶来下,就说是被我治好了,便于行事。” 云罗不避她的目光,嘴唇忽然动了动:“欢颜。” 柳欢颜道:“想好了吗?” 云罗道:“这里,沐浴。” 所答全非所问,柳欢颜不以为意,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我就当你是真的痴呆了,我会替你治疗,治疗过程有点难受,你忍一下。” 云罗没有反映,柳欢颜道:“还有一点我有必要提前告诉你,痴癫之症,经脉之中经行血流与常人不同,我将对此进行针炙,是酸是痛,我不确定,但是你那时的表情,一定会明白无误告诉我的。假若是酸而你做出痛楚的样子,意味着什么呢?” 云罗好似看得她累了,缓缓偏过头去,望水波。她的眼神,似乎在那瞬间动了一动,但又似乎从未动过。 柳欢颜轻点竹篙,船行甚快,云罗一直都很安静,眼见小船即将入港,云罗忽道:“欢宴。” “嗯,”柳欢颜应了声,意识到她唤的是另一个相似的名字,“怎么?” “欢宴,”云罗睁大眼眸,神情楚楚,“自由。” “什么?” “自由,他说。”是那夜柳欢宴所讲的话,云罗虽未回应,却似乎深深记在心里。 柳欢颜瞬瞬双目,道:“叫我怎么说你好呢,云罗?有些人成了白痴话很多,你就变得言简意赅。我只是接到哥哥传书,很多事情他书简里不会对我提的,假如你想问他,等几天,他就快过来的。” 云罗不开口,看着她的脸。 船儿停下了。 柳欢颜上了岸,也不招呼云罗,自顾系好绳索,走了段才回头道:“要是不跟着我,我倒是不介意你在这里坐上一夜看风景。” 她说话的语气、方式,都是绝无可能在对一个白痴讲话。 云罗似乎领会了些什么,慢慢站了起来,船靠岸,水一冲,又离开得有些距离,一步显然跨不过去,她便连人带衣跳掉水里,攀着弦,牵着水草,拖泥带水地到了岸上。 柳欢颜观察着她,很难得露出笑容的她也不自禁微微一笑:“云罗,我承认我看不出真假,你真厉害。” 两人走回草堂,这里原有几个下人,似乎是接到了事先通知,避得一个都不见,柳欢颜把云罗引入最后面的一间大屋内。 这间屋子依山而建,在外面看平平无奇,实际上屋后直接连着一个很大的山洞。云罗刚刚走了进去,身后的洞门便无人而自启,自行轧轧连声关上了。 “别害怕。”柳欢颜清幽的语音响在耳侧,“我在替你看病。” 有微光打出,云罗靠着门,神色紧张。柳欢颜不知躲在哪里,说道:“看到前面有张座椅吗?过去,坐下。” 她说得极慢,非常清晰地重复了两遍,云罗似是听懂了,朝着那张椅子走过去。 “很好,把两只手,放在扶手上。” 这是一张宽大的太师椅,红木锃亮,扶手特别的宽,镂刻精美,外表虽说不上有何怪异,总之是不太象一般的太师椅。云罗也不知道看出来没有,在柳欢颜的连声催促下,最终如她要求。 刚刚搭上那扶手的一霎那,忽然有皮条子从底下弹出来,绕住她的手腕。云罗惊得跳了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又有带子蛇一般缠上纤腰,缚住双足。 天花板上微弱的光芒,陡然熄灭,周围陷入死一样的黑暗,而在云罗头顶上,徐徐呈现一道光芒。 光芒起先很弱,逐渐逐渐地打亮,将她全身笼罩在内。云罗感到非常不自在,忍不住用手遮挡眼睛,手不能动了,欲行躲闪,也全然无法站起。 她叫了起来,略有挣扎,听得柳欢颜的声音道:“别动,我不会伤害你,只是看看你的精神状态,还有看看你的耳疾。” 云罗不管她说些什么,还是挣扎,但觉那光线加强到某一程度,不再变亮了,只是光亮如同水波摇曳,极不舒服,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脸上神情也是紧张之至,她养成习惯遇到任何情况都象只蜗牛一样把自己深深藏起,可现在非但无法躲藏,还全身都似坦诚无秘密似地放开于人前,内心惶惑,难以言表。她不自在地挣扎着,只是那张看起来寻寻常常的红木太师椅,稳稳矗在当地,宛若生了根似的并无分毫移动。 有嘎嘎的声响起自于耳旁,起先她没听到,逐渐这个响动侵入耳轮,这是有规律然而难听非常的一种杂声,聒噪的,就象生铁在锅底上刮,刺耳翻心。云罗吃了一惊,摇头叫道:“别!”她叫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的声音可以略为干扰杂音,便大声反复叫起来,象是猛然想起某个救星,叫道:“皇上!救我!” 募然一双微凉的手扶正她的头,脑后心微微一痛,她意识陡然迷茫,那双手在她头顶按摩,有醍醐灌顶般的清凉。银针接连刺入耳廊,微痛,杂音还在持续,云罗的注意力却被奇异地吸引过去,跟着银针的方向而一点点地辨别着,刮声大约响过几遍,几长几短。 明亮的光束笼罩着云罗,脸因此洁白而近似透明,光束外面,柳欢颜微微蹙眉,瞧着她。 检验出她耳疾的严重程度,按说这种试探方式也该结束,但柳欢颜使用这个方法最主要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她的耳疾,换言之检验耳疾根本就用不到这种方法。 在旁边的托盘,另外取过一枚银针,轻轻插入云罗头顶要穴。 云罗浑身一颤,随即瑟缩。 这一针是加强她的视觉神经,光束虽明亮,其实不伤眼,也不伤身,但在她这时的感觉里,这光亮已经到了难以承受的强光程度,仿佛无论她躲到什么地方,内心里最灰暗、最隐蔽的地方,都无从隐藏。 聒噪停止,是死一般的寂静。这是过了多久?云罗不能计算时间,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久到地老天荒,她茫然不知所在,于漠漠苍苍中大声的叫嚷,那些声音好似细碎的水流迅速渗入漫漫沙漠,漠漠万里,荒芜干涸,她如同打开了蚌贝的珍珠,在风沙强光里坐以待毙。 遥远而空鞯纳粝炱鹄矗骸跋衷冢卮鹞业奈侍狻d憬惺裁疵郑俊 她梦寐般木然回答:“梁-云-罗。” “不对,云罗,记得不管到哪里,你都只叫云罗,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 “你叫什么名字?” “梁-云-罗。” “错了,再想想?” “再-想-想?” 柳欢颜眼神微动,接着问道: “你是谁?” “藉贯?” “几岁了?” “告诉我,三个月前发生过什么事情?” “……” 连续不断的问题,各个方面,各有用意,虽然并非十分复杂的问题,却很显然需要组织言语去回答,而非是点头、摇头即可解决。持续强光的照射,能够迫使人的意识昏乱,从而把心底深处最自然的回答逼出来,云罗在断断续续地回答着问题,而当她不能够准确回答时,柳欢颜就重新问一遍,极有耐心地一遍遍重复,似乎得不到答案就永无止境,这是给被问讯的人一个信息,只要没得到心中想要得到的答案,这种讯问就不会停止,终结这种讯问最好的途径只有回答。 “你恨不恨?” 这是第一个非常简单的、可以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的问题,同样问了两遍,云罗却没有点头或者摇头来表示,而是极慢且清晰地说:“我-好-恨。” “恨谁呢?韶王?皇上?柳欢宴?” 云罗神情茫然:“恨dd” 柳欢颜一遍遍地问。 云罗又开始了结结巴巴的回答。 反复烤炼之问,声音渐渐嘶哑。什么时候停止提问,而她什么时候停止回答,她并不知晓。 她从极至的光亮中,陷入到一团团混沌的鲜红之中,鲜红转为暗红,暗红终至漆黑。 昏沉中似有人将她轻轻解了下来,并替她双眼涂抹清凉药膏。她的手抬了抬,可只觉累极,一点儿也不想动,嗓子里如有火烧,阵阵灼痛。她的意识隐约浮沉。 柳欢颜似乎在很远的地方说话,又似乎很近。那又不象是柳欢颜,而是柳欢宴。 “假如你是伪装的,那么恭喜你,你伪装得真好,我还是看不穿真相,没有人能在如此无所遁形的情况之下几个时辰,依然丝毫不吐露半丝真实心理,每一种回答都是混沌蒙尘,非智者能言。唉,云罗,我想你并不是这么坚强之人,所以,你的痴呆,大概也是真的了。” 你并不是这么坚强之人。dd这是以前的千金梁云罗?还是现在的贱藉云罗? 没有人知道,她在永巷所受的苦,没有人能体会,她如凤凰浴火重生般的煎熬。 17、021 一眼即是天涯 柳欢颜在山谷中停留了三天,除了第一天试探云罗之时出人意料的举动以外,其他的时候照料云罗还算尽心,为她各个方面都进行了治疗。 那光照并不伤眼睛,云罗感觉刺眼,其实是针刺神经所致。次日敷药之后云罗眼睛只是略有红肿,其他无不良反应,但她由此看到柳欢颜,对之颇有抗拒见外。 柳欢颜也不计较,终日只替她针炙治疗。 寿春宫溺刑之后云罗耳力受影响确实是真,从她对杂声的滞后反馈便可验证,好在不甚严重,耳疾相对易治,柳欢颜替她针炙了三天,几乎使她的听力恢复了□□。 至于痴症,那着实是难以把握。柳欢颜的针炙是对她的耳痴和精神滞后同时进行,偶尔会问她的感知,云罗回答,每次都极端准确。对此柳欢颜得出结论:从病者无罪角度出发,不认为云罗仍是伪装。但若到了这个地步,云罗如果还是假做痴呆,她这一系列对于“痴呆”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反映,只能意味着她的精神确实也已压迫到了崩溃边缘,通过针炙、药物诊治都已非治本手段,柳欢颜给出医嘱,最好是让她从此少受刺激,不然很容易加深再无痊愈希望。 在这三天内,柳欢颜还准备了多种草药,给云罗泡浴,那些草药有着神圣的治愈及淡疤效能,竟比西昌国价比千金的水精膏管用得多,云罗泡了三天澡,浑身肌肤细腻若脂,再也看不出半点瑕疵。而她表情的略有痴呆和反映的相对迟钝,与眉眼之间隐约多出的一重挹郁相呼应,非但不显得愚鲁可笑,反而使她莫名更添诱人光彩。 这三天也耗费了柳欢颜极大精神,云罗容光焕发的同时她却脸色苍白,不过似乎是很满意诊治的结果,含笑端详着她,道:“最初让你吃苦,甚为抱歉。但是想必你若有知觉,一定恨着我哥哥,那么连带恨我也没有关系了。我不能治好你的心病,总算是把你身子调理过来,只望你以后多保重,人生还是自己掌握些主动比较好。” 说完这番话以后,柳欢颜便不告而别。她一向是这样,来得突然,走得也是突然,没有谁能掌握她的行踪。 柳欢颜走后,先前柳欢宴派在这里的两名老成嬷嬷才开始派上用场,原来她们竟是宫中派出的教习嬷嬷,她们接受的任务,便是继柳家二小姐之后,开始教导云罗一些宫中礼仪,为云罗重新入宫做准备。 云罗大家闺秀,自小所受教导不浅,嫁给韶王自然也尝试学习过某些皇室规范,虽然她此时愚钝木讷,但是重新学习,拣起来也不甚艰难,很快就学得个似模似样。 除了教习规矩以外,没人拘管,少有压迫,也不再有柳欢颜这样似友似敌、若即若离的人处处监视观察,这段日子,可以算是云罗“重生”以后,过得最为舒坦的日子了。 这个幽僻山谷内,草堂精舍只得三五间,前面的疏林花园后面的药圃,占了极大面积。或许是深秋花开较少,云罗不怎么注意那片疏林及花园,倒是对药圃表现出了不一般的耐心,每天学习规矩以外,不管香吟怎么劝怎么拉她都不再出去散步,而是整天整天地坐在这个药圃之间,仿佛看这里面数十上百种药物出了神、入了迷。 事实上这个药圃在柳欢宴搬去京中以后,就荒芜下来,到现在还能在生长的都是一些生存能力特别强的植物,至少在香吟看来,稗草杂花,是占了绝大部分,剩下的都是残存药根、未剪去的茎叶等。只是云罗每天坐在这里,目光搜搜寻寻,仿佛有看不完的兴味。 云罗以前从未学医,打小就跟在身边服侍她的香吟知道,小姐应该是连一本最简单的医书都未看过。 倒底她在看什么?难道小姐经由柳小姐一治,对医术产生兴趣了?可是她整个人痴呆呆的,又怎么会懂得对医术产生兴趣呢?这么整日枯坐,对着众多杂草以及泰半腐烂的药根,究竟能看出什么名堂来呢? 有一次香吟替她倒茶,回来就看到云罗俯下身去,在草丛中挖出一个黑乎乎的残根看着。 香吟服侍她已久,从前很多事就不必云罗关照她心领神会,是以她一向就是云罗用得最贴心的使女。今日仍然如是,尽管她一点儿也不明白小姐在干什么,但每当云罗到药圃长坐之时,她往往有意识替她把嬷嬷及那个聋哑丫头打发开,不过云罗大半功夫就呆呆坐着,实在无需这么小心她也露不出多少端倪。 云罗每天睡得极早,不到掌灯时分便睡下了。 黑夜中望帐如流云轻垂,双眸清炯,每夜皆是如此,安安静静绝无半点声响,都道这痴傻弱女朝起夜息,甚好服侍,未曾想夜夜对着自己深涵如海的心事,瞬不交睫。 但这一夜与往常不同。 深山无更鼓,云罗但听得长风呼啸穿行于山脊林梢,想是浓云蔽月,窗前并无如雪月色挥洒。 风入松,进园,扣门。 不,不是风,是人。 那人轻捷的脚步径自停在床前。 “云罗姑娘。”女声轻唤,“云罗姑娘。” 云罗阖目而眠,一幅绫罗锦被盖得端端正正,她睡姿也似足大家闺秀。 外面的女子却等不得,掀开她罗帐,悄声再唤:“云罗姑娘。” 云罗睁目,与之安静对视。 “别声张。”她轻声道,“云罗姑娘,起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罗表情分毫没变,那人知她反映一向慢几拍,等不及了,伸手就来抓她,半哄半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一个你很关心的人。姑娘,不要声张哦,当心嬷嬷听见了来抓你。” 裹上斗蓬,半拖半拉,把云罗领出了门。 穿□□,走疏林,转过山角来到那方碧玉湖。一只小船靠在水汀。云罗象是突然吃了一惊,开口道:“船!” 那人拖着她,云罗死也不肯移动脚步,那天柳欢颜带她坐完船,就在山洞里饱受折磨,显然留下至深印象,见到旧物,触景生情。 那人回脸欲对她说话,星夜微光照着她面庞,云罗猛吃一惊,道:“橘子!” 橘子就是那个聋哑婢,她不会讲话,这名字也不知从何而来,宫里嬷嬷闲余无事还笑橘子原是无口之物。 谁说橘子无口?橘子剥开皮,一瓣瓣都是水灵灵的嘴巴。 橘子知她是个痴呆,大半夜的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便伸手一揽一抱,另一只手便掩住了云罗的嘴。 她力气大得很,云罗一路过来多半就是她拖过来的,这么一抱轻轻易易就抱了起来,跳上船,点篙撑开。 舟儿行得飞快,寂夜唯有破水之声,橘子行了一段,低下头来想再行哄骗云罗几句,却哭笑不得:她蒙上嘴不得说话,又夹住了不得自由,居然就这么半倚半靠地睡着了,青丝一绺飘在橘子肩头。 橘子感慨万千,轻叹道:“唉,傻姑娘,二小姐说你痴癫是福,可是若你与王爷顺利逃脱,重归自由之身,尚且如此痴痴呆呆,江湖漂泊,全在自己,又怎见得是福呢?” 青丝随风,云罗连眼睫都没晃上一晃,睡容甜美。 划到岸边,橘子抱着云罗跳回到岸上,也不再叫她了,索性抱着她奔行。 山另头落拓青衫,焦首踮足,身后停一辆青布篷大车。 脸儿煞白,嘴儿紧咬,手儿紧绞,乱步踏得枯草成片儿乱折腰。 车帘门掀开,露出一张清颜绝俗的脸,也穿着黑夜里容易混淆的深蓝衣裳,气定神闲地微笑:“何必如此紧张?” 那心慌意乱的人驻足,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他道:“从前,是我误会你,从今而后,我们恩怨一笔勾消。只是我的母后人在深宫,还望柳大人能够分神照应。” 柳欢宴懒洋洋道:“圣上事母至孝,圣母皇太后定得安康,王爷无需挂怀。” 穆潇叹道:“唉,你不必安慰于我,此番远赴天涯,母子相会只在来生,穆潇不孝,思之其心如煎。” 柳欢宴道:“圣母皇太后与王爷不一样,她生是那宫苑之人,魂梦骨髓都浸入宫苑气息。你们母子两种心肠,到头来一定选上两条路,我以为王爷在作出选择之前,就看得很是明白了。” 他语气平常,不知怎地,穆潇有侵骨的寒冷,仿佛那个俊美无伦的年轻人虽然不过是就事论事,尚嵌着一层其他的意思。 没有来得及追问,柳欢宴跟着说的两个字打消他一切疑虑,狂喜如潮将他顿时吞没:“来了。” 橘子抱着云罗奔上了山。 云罗途中醒了,实在被一个身量比她还矮些的人抱着上山若犹能安睡,她不是傻子,简直是头猪了。 橘子好气力,一口气奔上山也有些气喘,把她放下来,低低笑指前方:“王妃你看。” 云罗未曾注意到她连称呼都改了,怔怔直目不远之处。 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抹身影,连他的走路姿势,举手投足,纵然多经磨难,亦未曾轻意抹灭半点。他乍然回头,是梦里依稀不变的脸。 天上有星光仿佛瞬间汇入双眸,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穆潇揉揉眼睛再看,确定没有可能认错,怆然大呼出声:“云罗!” 他不顾一切冲上前来。 而云罗似是傻了,只看着他,橘子轻轻地推她,她浑然不觉。 穆潇跑得近了,三十丈,二十丈,十丈,五丈…… 静夜之下只有他的呼唤,除了他的呼唤还有风,除了风,还有…… 还有一抹绚丽到极至的艳色。 18、022 谁将凉风雁,来报榴花信 那朵艳丽无比的血花开在穆潇胸前,云罗只是怔怔瞧着,未能转回神来,就连她眸中刚刚点亮的光芒,也似反映不过来,并未就此寂灭下去。 穆潇捂着胸口,踉跄走了几步,摔倒在地上,艰难抬起头,犹向她望着,向她伸出手来。一道火箭倏然射在他指尖所指的方向,烈火点燃他身前的枯草,从中断开两个人的距离。 隔着火,乱得人眼花缭乱,乱得一颗心都乱扑乱跳,云罗看不清他的面目,只依稀见他睁大一双黑而无彩的眸子,唇边,缓缓绽出一缕微笑。 最后一记凝视,最后一个笑容,他见到她,不及和她说一句话,不及给她一个拥抱,不及道一声:你受苦。他就那样,睁大了双眸,盛满在这世间最后见她一面的倒影,死去。 从他中箭,前行,倒下,到火堆隔开他们的生死距离,云罗自始至终,一动都没动。 好象已然痴呆的大脑里,一下子接受不了那么多的信息。 她站在那里,透过燃烧至烈的火光,她一点点收起痴痴看他脸上那个笑容的目光,抬起、抬起,直至平视,那辆大车上,蓝衣青年的表情丝毫未变,连他掀着车帘的手都是如此镇定,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吃惊,就象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有这个结果似的。 他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有力地撞击在一起。 有那么一霎那,她眼内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情感在奔泻,在冲击,火影摇曳,模糊她的容颜,当重新清晰映现她双眸时,又仿佛那里面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除了韶王临死惨白的脸,和他面前熊熊的火,汇聚在她眼中缩小成一个点,除此,甚么也没有。 火在蔓延,烧到了死者衣角。云罗募地退开一步,好象终于醒悟了,指住那里大叫:“火!火!穆潇!” 她仓惶转过脸来,拉着她一点儿都不熟悉的橘子,募地放声大哭:“火在烧穆潇,火在烧他!穆潇要死了!” 橘子脸色煞白,不知从何回答,云罗再回过头,欲向火丛奔去:“穆潇!穆潇!” 橘子忙将把拦腰一把抱住,叫道:“危险!姑娘,不要上去!” 云罗凄厉地伸出头,试图离那边更近一些,哭叫:“火,火啊!柳欢宴,柳欢宴,救救穆潇,我不要穆潇死啊!柳欢宴,你救救穆潇!” 柳欢宴,柳欢宴,她叫他名字,每一个字都饱含无穷怨毒,一声声切入柳欢宴耳中。大火卷着了穆潇的衣裳,将他彻底卷进去,云罗大声地哭,一口气接不上来,就此倒了下去,人事不醒。 大火无处不在,烈焰至深而红,如血。 泼天泼地的血。 奇怪的是她心里却是幽凉幽凉的,并没被那如血的大火烧着,她好象只是站在火边的冰块上冷眼旁观,虽然明知那火里有此生此世早就沉入她血脉心灵的那样一个人。 但是她却不伤心。 或许很多天以前,该伤心的都伤心过了,该哭的也都哭过了。 那个人在她心目中,早就没有幸存的理由,只不过是亲眼教她看见了他性命的终结而已。 “我承诺给你自由。” 似真非真,重又看见柳欢宴。坐在旁边,伸手摩挲她病中憔悴不堪的脸,低低唤着:“云罗,云罗。” 他慢慢地呢喃:“我是注定了下地狱的人,我这样坏,你可别学我。” “我不想你被我拖到同一个地狱。” 茫茫大造,漠漠苍苍,四顾无依。募然间回首,他俊美的脸微微狰狞,如同九幽里最深处的恶魔。 焚尽三界的红莲之火,陡然张牙舞爪淹灭天地所有,把柳欢宴和她共同卷入。 dd若世间有地狱,我和你一道进地狱。 她轻声答覆。 泼天血样的火光渐渐淡去,眼前蒙上一层明媚。 “醒了醒了!” “云罗姑娘醒了!” “快去禀告……” 一连串叫声,围着她,叽叽喳喳,她轻轻蹙起眉头,为何这样闹法?她只觉头痛,不耐烦。 “都别作声,悄悄的,成何体统!” 有个老成的嗓音骂道,各般声音于是静止下来。 她这才抚着额头,艰难地睁开眼睛。 认得是教她宫规嬷嬷中的一个,笑意盈盈,但这笑容又和往日不一样,掺着明显的谄媚。她困惑地瞪着她。 “云罗姑娘,你可醒了。” 她殷勤将她扶起,回头道,“主子醒了,还不快呈面水上来,供主子洗漱。” 云罗有点茫然地任由摆布,看看这房里摆设,还是日前所居住的屋子,并无改变。 一梦一醒之间,有个人走了永远也回不来,而她心里缺了一块也永远再补不上。可是上位者把一切回复旧观,就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真能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皇上!” “皇上!” “皇上!” 此起彼落的叫唤,呼啦啦跪下一大片,云罗迟疑地再对这个房间看看,应该不是换了地方才对。忽见门帘一掀,她很自然地往内缩了缩,果然就是那个人。 那个人明显心情很好,脸上春风洋溢,径自走到她床边,握定了她手,看了半天笑道:“你瘦了点。” 总是有哪里不怎么对,云罗说不上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好似笑容变明朗了,整个人也明亮起来。这不象是他,一点都不象凶神恶煞的皇帝,就算芸华轩那几天他待她不错,可是笑容里也总是浸透着挥之不去的阴霾。 他稍稍用力,她就势滚到他怀里,怔怔注视这张依稀眉眼与韶王有几分相似的脸,眸间旋出晶莹的光,哭道:“皇上,穆潇死了,他死了!” 声音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哭音象是细细碎碎的黄金,一点点嵌入皇帝今天特别易感动的心,带着柔软的疼痛,他轻拍她背,低声道:“好的好的,朕知道了,朕会将他风光大葬,没事了,都过去了。” 他语音轻柔,十二万分耐心,似乎有种喜气难抑的滋味,蝶翅一样轻轻柔柔地伸展出来,似得到破蛹而出新生的喜悦。 但是他这么哄小孩的态度令她更加伤心,抽抽噎噎说不出完整的话,泪珠大颗大颗滚出来,她抓着他的袖子,因为在外面,他穿一件白色暗龙纹锦衫,她的眼泪很快打湿了他的前襟,他不住柔言安慰,低声笑道:“好了,好了,别哭了,那些伤心不快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瞧,都快做妈妈的人了,还这么孩子气。” 她哭声静止了一下,抬起孩子样纯净的眼眸,满是疑惑。皇帝轻轻按住她小腹:“这里有我们的宝宝,你要做妈妈,朕就快是爸爸了。” 她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他便抓着她的手,轻轻移到她小腹部位按着,笑道:“才一个多月,就是出宫前那晚。你摸摸看,是不是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我们的宝宝在那里。” 云罗好象是懂了,泪花噙在眼里,笑容却绽在脸上:“宝宝……” 皇帝笑道:“是啊,是啊,就是宝宝,我们的宝宝。就在那个晚上,云罗,你真厉害,你知道么?” 巨大的快乐令得他简直有点发疯了,那些毫无遮拦的话出自口中,癫狂中略微带着几分调笑。云罗困惑地眨眨眼睛,浓长的眼睫象小翅膀一样舞动,皇帝觉得看见他们的孩子也象那样插着翅膀在云端晶莹飞舞,雪白的皮肤,漆黑的眼珠,欢乐的笑容,似他爹娘一样出色。这是他和云罗之间共有的联络,唯一的维系,曾经他失去她,曾经有那样巨大的阴影横亘在他们中间,哪怕他凶狠地、强硬地再三占有她,那片阴影都始终存在。而现在他和云罗之间终于有了别人绝对插不进来的联系,那片阴影不翼而飞,云罗是他的了,全部、永远,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了。他那样快乐,这种心情飘啊飘的洋溢出来,他完全没有办法消化,只好把它化作满满的疼爱,全部赋予怀中这个不怎么明白世事、就象小孩子一样的人儿。 宫婢捧了面汤进来,云罗见不是惯常服侍她的香吟,蹙眉说:“香吟。” “香吟?” 云罗殷殷望向他,固执重申:“我要香吟。” “好好,朕让香吟来服侍。”皇帝挥手命令,安慰道,“你要养好身子,乖乖地别再想从前的事,朕从此每件事都依你,你说好不好?” 云罗靠在他怀里,点头:“好。” 不一会香吟进来,她虽是云罗的旧人,却是柳欢宴带来的,所以云罗昏迷的这两天她一直关在黑屋子里,也很吃了点苦头,这时皇帝一道赦令下来,匆忙间只来得及换件衣裳,挽了头发就赶过来了。皇帝也不避让,就看她在床前,一口口喂云罗喝了大半碗碧荧荧的梗米粥。云罗昏迷中只是灌药,这时吃开了,倒觉分外有胃口似的,慢慢地吃着,神色宁静,偶然对皇帝笑一笑。 从他分府成婚以后,皇帝并不曾见她如此纯澈的笑容。 时光好象呼呼地倒流回去,那悠长的青葱岁月长河里只有她和他。东风纸鸢,鬟翠双垂,一双眼睛如同最最明亮的水晶,熠熠生出无限光华,照耀他们今后长长远远携手一生的路。 19、023 错把莺声做雁啼 皇帝心情愉悦走出来,看见柳欢宴坐在枫树底下,一脸默默。 难得神机妙算又惯会笑模笑样的柳大丞相如此郁闷,皇帝加倍愉悦,故意地走来走去,直到柳欢宴终于没法无视这么老大个人形移动物体在眼前晃悠,慢慢地站了起来:“她醒了?” 皇帝笑吟吟道:“嗳。” “情绪尚安否?” “还不错。”皇帝笑道,“就是这次连累卿家,先两天她昏迷的时候咬牙切齿叫柳欢宴,在她还没彻底忘记这回事之前,卿家小心回避即可。” 柳欢宴道:“嗯……好。” 皇帝看着他笑道:“爱卿好象不甚开心的样子。” 柳欢宴艰难地迎接他的视线,淡淡道:“痴呆之人犹能记恨,何况臣与韶王也算是数年知交,一旦故去,难免有丝伤感。” 皇帝想了想,笑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返身欲走,柳欢宴倒又不让他走了:“皇上且慢。” “何事?” “云罗既已醒了,皇上打算何时回转围场?” 云罗晕倒之后,随即诊出怀孕之象,算日子极浅,就是出宫那会有的,消息传入宫中,皇帝大喜。但她伤心之余久久不醒,皇帝十分担心,正好秋狩的日子差不多就在这几天,本来皇帝登基不久,去与不去都在两可,等到这个事发生了,他变得比谁都热衷,地点时间都由钦定,没给后宫任何准备的时间次日就出发了。这片围场离开神京观不远,皇帝借口故地重游就煞脚拐出来,这一拐就是两天,估计围场那边禁军卫队都该急疯了。 皇帝恋恋不舍:“云罗刚醒,朕欲多陪她两天。” “好。” 皇帝不意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一愣。 柳欢宴板着脸接道:“鉴于上次皇上与微臣合作得如此如鱼得水,臣也不计较再安排一场小小的意外,让侍卫统领巧巧地寻到这里。” 皇帝无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家伙肯定要报复! 原本,一切都是按柳欢宴的思路来进行的。 韶王经三思后同意他提出的建议,向皇帝告病提出离京休养,皇帝没有多加考虑就同意了这个请求。韶王在皇帝派出人马的护卫下出京,“一场小小的意外”发生了,韶王只身逃离监护网,进入深山,在某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欲与云罗共逃。 出了差错的只是那个结果。 结果是,韶王从来就没有甩开监视,当他与云罗见面的刹那,飞箭射入胸膛,当场格毙。 因为已经离京,韶王行踪于众人眼前消失,皇帝甚至连给大臣一个交代的必要都没有。 柳欢宴亲眼目睹这个变故但是无法阻止,而他种下的苦因也只有自己吞吃苦果,违心承认这是同皇帝一场默契无间的“合作”。 这大概是骄傲的凤皇平生头一次尝到失败的苦滋味。 从他开始设计让言官谏言宫中收留韶王妃起,他就落入皇帝的圈套而不自知。都怪他一直以来都太强大,自我感觉良好,皇帝虽然是个强势的皇帝,但总是事事跟着他的步伐走的,制造一点小混乱就足以让皇帝乱了阵脚,从而乖乖地交出云罗,“先出宫后进宫”,既然出宫了,什么时候进宫另作别论。他盘算从皇帝手中要人,殊不知皇帝同样在盘算借他的手杀人。 这一局,皇帝完胜。 不但除掉韶王这个眼中钉,掐灭韶王妃仍在宫中的谣传,同时还成功地让云罗亲眼目睹柳欢宴双手沾满韶王鲜血的“真相”。 败给皇帝的这种耻辱感时刻撕扯柳欢宴的心,而眼睁睁看着他一心想要成全的人因为他的误中圈套白白付出性命,这种心情更是难熬。 所以他不可能再放过任何一个让皇帝能微小地阻梗一下的机会。 皇帝微一思索,招手令临止过来:“叫人准备准备,等云罗午憩醒了,朕带她一同回去。” 柳欢宴皱眉道:“皇上,这不太好吧?” 皇帝唇间弯出轻松弧度,道:“这不就是朕猎到的一只珍奇猎物?” 当初他和柳欢宴商量定计,云罗出宫以后,让她顶一个官宦女儿的名额,趁选秀重新入宫。如今全国各地都在送秀女入京,但云罗身怀有孕,总不能继续让她冒充秀女从头开始,等那套程序全部走完孩子都快出世了。所以皇帝的意思就是于秋狩时“邂逅”一名秀女,因为爱幸当场给予名份收入宫中,这实在也算合情合理。柳欢宴翻翻眼睛,哑口无言。 殊不知皇帝还不肯就此作罢,又道:“先前给云罗办好的户藉等,地方偏远,这会子就说朕碰上未免稍有牵强,这样罢,反正是你柳大丞相结束公干,赶至围场向朕禀告,就借你的贵人身份,只说云罗是你的远房表亲,如此不但合理,而且云罗失慧,今后在宫里还能仗你柳丞相的靠山不受欺侮,岂非两全其美?” 柳欢宴忍无可忍,厉声道:“微臣乃是畸零之人,哪里来的甚么三亲六眷!” 皇帝不以为意道:“皇帝都有几个卖草鞋的远亲,爱卿你从前是孤儿,也未必今后继续六根清净,断绝十族的了,多这门表亲又何妨?” 从前柳欢宴自称孤儿,由于那时无钱无势,任凭他怎么天花乱坠都行,说什么身世别人都会相信。但现在不一样了,柳丞相位极人臣,权倾天下,自有一班拍马奉承之辈,没有亲眷也非要攀出八辈子亲眷来不成,事实上柳欢宴已经遇到过这类无稽之事。更何况皇帝还隐隐暗指他柳欢宴并不曾经历过甚么抄家灭门、诛连十族的大事,人生在世怎么可能清清白白,一点沾惹也没有?这是隐隐带着些威胁之意了。 柳欢宴注视着皇帝,低声道:“皇上也说了,云罗视我如仇,臣福薄当不了皇亲。” “她现在就象个孩子,你避开她,过两三个月想点法子哄哄她,这不就揭过去了?”皇帝特意加重一句,“今后云罗在宫里,尚需爱卿多加提点。” 柳欢宴微微一凛,立即明白皇帝坚持认这一门子虚乌有表亲的理由,除了给云罗一个合理的身份和后台,同时也是一种挟制手段。说倒底皇帝还不是百分百信任云罗,她的仇恨会和她的智慧一样随潮汐卷去,但当柳欢宴作了云罗的表兄,他就不得不因此而关注云罗,不把仇恨的刀子举向皇帝。云罗在宫中万一出了任何差错,都有可能最终查到他柳欢宴的头上。 换言之当皇帝心存不爽,他也随时随地可以利用宫内傻傻的云罗犯下任何的微小错误,光明正大来找他柳欢宴的不是。 这一招,真是好棋。 皇帝微笑看着柳欢宴隐隐有些发白的脸,道:“就是这样罢,云罗孤苦无依,爱卿切莫推辞。” 柳欢宴咬牙道:“内外有别,臣无能为力。” 皇帝笑道:“是么?话不要说得太早,咱们走一步瞧一步,说不定卿倒是仗着云罗恩宠无边呢,呵呵呵呵。” 柳欢宴迅速恢复常态,道:“臣岂敢,臣只希望云罗这一辈子毋须醒转,如此她要恨,也就恨臣一人而已。” 这回轮到皇帝不笑,但也只短暂一瞬,旋即又哈哈大笑,一边走一边笑骂道:“临止,你这狗奴才,还不给朕手脚快点!” 柳欢宴沉默着,重新无所事事地坐回石上瞧着叶尖儿开始泛红的枫叶。秋风渐紧,再过十来天,这里山上山下,都变成火红燃烧的海洋。可是他已经多久没有心情仔细看着花开花谢叶华深秋?皇帝说得对,他从来都不是六根清净、断绝十族的人,现世象一个重达千钧的龟壳,沉沉压在背上,他日益佝偻。 即位后的皇帝所表现出的种种手腕与魄力,远胜当初。他虽一眼看穿六皇子穆泓虽然不是什么庸才草包,可也是没有料到他的隐忍守拙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要是没有这个台阶供他位极九五,那种守拙无疑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他虽一生没有大出息但也能做个平安王侯。只是这种心计,便已至为可怕。 但是他并不曾后悔与虎谋皮,当皇帝才干一步步显示出来以至峥嵘之时,柳欢宴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眼角里瞄到临止的身影,出言唤住:“大总管。” 柳欢宴和皇帝相识多久,就和临止有相识多久,奇怪的是这两个对皇帝v躬尽瘁的人几乎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盘,或许是聪明人对聪明人彼此看不过眼,柳欢宴从来就把临止视为最危险的那一类人,他跟在皇帝身边,从不显山露水但是永远深莫可测。 临止微笑,微微欠身,一如对任何人的谦卑恭下:“丞相大人。” 那一夜,正是临止亲自跟踪,才使柳欢宴布下的声东击西的疑兵之计失效,射向韶王的那一箭,也正是临止亲自下的手。柳欢宴缓缓道:“大总管,好威风,好手段,好本事!” 临止对柳欢宴的这个评价似乎很诚惶诚恐地接受:“奴才为皇上办事,那是天经地义,丞相大人不也一般?” 柳欢宴凝视他片刻,道:“好一条忠心耿耿的忠狗。” “大人所言极是,”临止兴高采烈地接受,“奴才谢过大人谬赞。” 目视将要走出枫树叶的背影,柳欢宴忽然一字字说道:“忠狗,通常没有好下场。” 他眸子里泛出幽冷的光。 20、024 东风欲到冷霜天 正如柳欢宴所猜测的那样,围场那边整个行在御营已经沸腾,御前的人急得都快疯了,把皇帝素日喜用几个的小太监都几乎没抠下一层皮来。 禁军统领周应桢,原先是龙护军侍卫长,主守永定门,皇帝登基后一手提拔起来。这才过了两天,周应桢眼底通红,嗓子沙哑,连嘴上都起了一串水疔。皇帝临走之前,倒是交代了他一句“故地重游”,嘱咐他暂为保密,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准备些必要措施什么的,皇帝就带着临止不见踪影了。周应桢把附近方圆三十里山上、镇里都筛子一样筛过两遍,毫无结果。先还没敢把这消息捅出去,但此行是皇帝登基以后第一次秋狩,随行官员不在少数,皇帝不见这等大事,无论想出多少借口,两天下来营内也渐渐有些风吹草动,眼看再也瞒不过去。 到了夜间,周应桢咬牙准备豁出去了,就要把皇帝失踪的消息正式公开,出动大队兵马搜寻,正在和负责驻跸的几名官员商量着,救星终于回来了。 皇帝并不曾遮遮掩掩地回来,虽在暮色之间,却是正大光明直闯行辕,且由柳欢宴亲自陪同,把那些尚不能确定皇帝失踪的人惊得目瞪口呆。 周应桢和驻跸大臣等几乎急成失心疯,见皇帝回来,早就顾不得什么仪态体统,一干人迎的迎,扶的扶,一拥而上,如重得了凤凰珍宝一般。 皇帝马前还抱着一人,看皇帝长胳膊将那人围在当中还时不时低头说话的样子,不啻于也如捧着一个凤凰。那人所披斗篷很显然是皇帝御用之物,长长大大,将其从头至脚都包裹起来,只露出一点雪白下颔,那明明是个女子,周应桢等人心中一凛,赶忙伏地不赶再看。 皇帝小心翼翼地把他身前的那个凤凰抱下来,视诸拜伏于地的大臣们不闻不问,就象没事人似的直接扬长进了营帐。 丢下一大群发呆的人,忍不住就把种种纠结无比的目光dd疑问、责任、怨恨,乃至八卦等形形□□全部都集中在柳大丞相身上。 说起来,柳丞相最近的行踪也够莫测的,他是外出公干,出去干什么事情朝中无人知晓,在皇帝秋狩前一天赶回京城,之后跟到围场就一同失踪了。在众人看来,皇帝这次奇奇怪怪的行为,柳丞相是绝对脱不开瓜葛。 柳欢宴骑着马,身姿笔挺,衣袂飘卷随风,夜色里看来越发的优美无限,只是这个绝世美男子这一刻脸上神情则是极其不爽,叹了口气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很累,需要休息。” 能不累吗?为了替韶王和云罗争取逃走时间,他快刀斩乱麻处理完事情,回到山间,事败后不得不连夜赶回京城,然后被皇帝强行要求逃出围场,重回故地……可以这么说,皇帝怀中的“凤凰”昏迷不醒几天几夜,他这只“凤皇”就目不交睫奋战了几天几夜,身心疲惫都将到崩溃的边缘。 皇帝爱怎么给云罗找出身找靠山,爱编织什么合情合理的谎言,都由他去,反正这一回合柳欢宴自认失败,不想斗了,所有烂摊子都由皇帝自己去收拾得了。 于是两个大人物,一个朝东拐,一个向西走,顷刻走得无影无踪。诸大臣石化的同时,不得不把视线转向临止。 临止叹了口没人听得见的气,轻声细语道:“皇上已经回来了,诸位大人又何必耿耿于之前发生的事。照奴婢想来,众位只怕这两天也累着了,瞧瞧周大人还上火了,依奴婢说,今晚皇上是不会有何吩咐的,倒不如各自赶紧回去休息的休息,压惊的压惊。等等,周统领你还不能休息,如担心旧事重演,何妨把龙护军全调过来,内外十几重裹粽子似地包起来,奴婢琢磨着,大概就不会再发生第二次皇上走失的意外了,周统领你意下如何呢?” 由最后一句话可知,这位事事跟着皇帝打转、任劳任怨的内务总管大人对于皇帝此次的贸然出行,还是有那么一点怨气的。周应桢对这位皇帝身边最亲近之人存着三分敬重三分害怕,忙不迭点头答应。 因是临时扎营,皇帝的内帐一色铺着深红织金厚毯,踏上去绵软无声。皇帝把斗篷松开,怀中的人儿滚出怀抱,躺到地下铺着的软铺上面,随即习惯性蜷身而睡。接连几个时辰的颠簸,早已疲累不堪,云罗在皇帝怀里的时候就忍不住直打瞌睡,这时候一落枕,稍微睁了下眼睛,立时便又睡着了。 皇帝看着她的睡姿,心中有种特别的感受,这都是他一手造成,只是当初下着狠手煞手的时候却怎么没想到还有今天。那时为何能这般狠下心来?记忆仿佛已经很远很远,只是那个时候的恨,和这个时候的怜,仿佛都是出于同一种遗憾。 “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他轻声问,忘记了使用皇帝那个专用的自称词。 “我有多少恨你,就有多少自卑。”嘴角微露一丝苦笑,“我怕你亲口对我讲,你不喜欢我,从来没喜欢过。” 云罗继续睡着,脸上并无半分血色,却不光是显得苍白,莹莹直如白玉,隐隐透出光泽来,长发披枕,如流云迤逦。她从苏醒以后哭过一场,便似将那浓愁淡忘,把韶王之殇抛诸脑海,她自得痴症以来记忆力大为减退,往往三两天前的事就记不住,一个人要不在她眼前晃着她压根儿就记不起来,连永巷所受挞楚,皇帝转弯抹角问过几遍,也觉得她象是忘记了,残余的不过是深铭脑海那种恐惧的感觉而已。 因为健忘,所以她才能说睡就睡,才能从惧怕他无遮碍地转变为亲近、接受自己,皇帝手指轻柔抚过她的脸,低声道:“把一切都忘记了,重头开始,那也好。” 他看她睡觉的这个姿势,瞧着也替她累得慌,便轻柔她背腰几个部位,使她身体舒展开来。掠过她的小腹,手指轻触外衣,沙沙的有些涩麻的光景,不由得长久停在那里。停得愈久,皇帝脸色亦愈发温柔起来,唇边笑意微漾,那象是一种微妙的幸福,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只在唾手可得间。 次日皇帝与柳家表小姐狩猎邂逅的消息便已传了开来,皇帝这几天来不露面、无消息,便是与那位表小姐如胶似膝难分难离,更有甚者,消息灵通者听说皇帝暂时没给那位表小姐封号,竟是打算回宫以后授予金册金印,这就是要正式封妃了。这件事传出来别人也就罢了,柳丞相的表妹,以她的身份地位别说册妃就是立后也不足为奇,真正着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临止。 临止是最接近皇帝的人,皇帝的意思虽未宣诸于口,可也表现得十二分清楚了,确是有这个意思。 但云罗身份其实敏感,现如今公然把一个兄弟遗妃带进宫里,只说是随便给个封号埋没于宫中即将多出来的无数莺燕之中则也罢了,偏要出头人地册什么妃,要知道韶王妃毕竟不是人人皆不认得,而韶王虽死,难保朝中没人怀旧,大张旗鼓至斯,岂非是前面那番掩人耳目的功夫都白做了? 再者,云罗现已痴呆,皇帝再怎么疼爱她也都是小事,册一个痴呆妃子,往小了说埋下后宫火索,往大了说那就是攸关国家体面了。 临止左思右想别无良策,他一个太监,终是低三下四之人,就算皇帝平素多么倚重也好,怎能在这事上头对皇帝说三道四?无奈只得来找柳欢宴。 柳欢宴这两天老是托病,而身子着实也有些不爽,那夜跟着皇帝一路狂奔回跸,路上受了些风寒,不时微咳。 皇帝这两天神魂都扑在云罗那里,美其名曰“秋狩”整天就躲在营帐,一般大臣于是都很清闲,柳欢宴更是个何时何地都不肯稍微放松一点享受的人。 独自处于右后营,营内铺陈华丽似也不逊大帐几分。柳欢宴一袭宽松白袍,脚上仅着软底绣花缎鞋,伸长两腿,惬意地靠着一只虎皮半人锦墩,浣纱在旁,手里端一碗冰糖莲子羹,半哄半威胁:“大人把这个吃了,咳嗽管保就好了,要是不乖乖地吃这个,晚上那药我给你苦一百倍。” 柳欢宴一口一口地吃,嘴里却没半分消停:“莲子炖得火候过了,甜得又腻了,发絮。”气得浣纱瞪眼道:“我的爷!你消停点吧,这又不是在家里,要不是你闹性子不肯正常吃药,你这咳嗽,服一剂药也就行了,偏要出许多妖蛾子,临了还挑精拣肥!” 柳欢宴看到临止,眨眼笑道:“别‘临了’、‘临了’,可不就把人家临大总管召唤过来了?” 他两个前一天方斗过嘴,见了面倒又象是没事人似的,临止细声笑道:“柳大人温香软玉,俏语香唾,真好享福呀。” 柳欢宴道:“唉,大总管光降,是取笑我的呢,还是就单单为了打破我这好容易偷得的半日闲。” 临止笑道:“真是对不住,奴婢只怕真得打扰大人你这半日闲。” “不成吧?”柳欢宴道,“你要半日皇上那里也离不开呀。” 临止继续语气斯文:“皇上有了柳家表小姐,随便哪一个小太监在跟前当差都并没分别。龙颜大悦,奴婢们这等服侍人的人也跟着有福,说起来真要谢谢柳大人。” 这“表小姐”和柳欢宴有甚关系?但皇帝金口玉言,他说有就是有了,柳欢宴听着临止强人所难的口蜜腹剑,也不好回对,哼道:“原来倒是大总管有了半日闲。”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暗含机锋,浣纱听得明白,这位内务大总管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悄没声息地退出。临止望着她的背影,啧啧赞了两声。 柳欢宴手里还托着浣纱临走也未忘记塞给他的那碗莲子,无意无绪随便拨着:“大总管又有何见教?” “奴婢是赞,大人身边的人,可都是万中挑一之奇才啊!” 柳欢宴身边就一个浣纱,其他得用办事人虽还有几名,但是临止绝对不是指那些人,白衣师兄是从未在公开场合朝过相的,柳欢宴慵懒眯起的眼睛内闪过一丝厉芒:“我不明白大总管的深意。” 临止一笑:“那咱就不提了吧,柳大人,奴婢此来,是特为向大人讨主意来的。” 柳欢宴盛了一勺冰糖莲子入口,慢慢地咀嚼着,老半天才说:“如果你是为了说服我去劝谏皇帝打消册妃之念,那就不用开口了。” 21、025 一种可怜生 营帐里安谧如许,两人一坐一立相对。临止微笑着道:“丞相大人莫非还与皇上在怄气不成?” 柳欢宴瞥他一眼,懒洋洋微笑道:“大总管这话说差了,做臣子的,岂敢与主上怄气?” “丞相素以大局为重,处事尤为冷静,缘何对那等蜚蜚流言不闻不问,置若罔闻?” 柳欢宴收了笑容,正色问:“大总管,你认为蜚蜚流言从何而起?” 临止不出声,这个当然不是流言,而是皇帝真实的心态,只不过凡是有点理智就会认为那是不合适的。 柳欢宴却泼他冷水:“依我看,你竟不要抱那个让皇上改变决定的主意才是。皇上他想这么做,不外是对云罗有所歉疚,某些事情无法回头,那么就从名份上、荣华上来补报她一些。” 临止道:“可是……” 柳欢宴淡然打断他的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或者说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皇上他有心病。” 临止一时没能领会,但对于这一点柳欢宴也不好多说。真正的原因是,皇帝半生就吃亏在不能子凭母贵,吃过无数其他皇子体会不到的苦楚,到如今有了第一个孩子,又是心爱之人所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不能让自己第一个孩子有个身份卑微的母亲。 反正不管临止怎么费尽口舌,柳大丞相就是稳坐青山,毫不动摇。他自称是对皇帝并无怨言,但瞧这种情形,分明就是在耍小孩脾气,到最后不耐烦了,索性惫赖地倚着锦墩半打起瞌睡来。 临止无奈,他毕竟还是不能出来太久,和柳欢宴打不了持久战,只得起身打算要走。柳欢宴似笑非笑道:“不送不送,大总管果然是忠心为主,赤诚可嘉,只是事关皇上帷簿,大总管虽是至亲至近之人,似也不必焦心炙首,过则犹不及也。” 临止挂着僵硬的笑容,就这么无功而返,心实不甘,他走了两步,重又回头道:“丞相不想管,奴婢倒也能理解。可惜,云罗姑娘是一失慧之人,她若为妃,朝中文武官员多半以为是因丞相之力所致,到那时,丞相的避嫌,恐怕徒致话柄而已。” 皇帝为何册一名痴呆之女为妃?正常情况下人们绝不会相信是皇帝锺情于这样的女子,却容易想到别的地方,比如说因柳欢宴权势熏天,连皇帝也不得不通过册其痴呆表妹为妃这种手段来讨好他。这种流言一旦传扬开来,柳欢宴的“奸相”、“权相”名头就跑不了了。 这话,由临止来说,无疑是非常难听,柳欢宴脸上笑容倏然不见,语气沉沉不起波动:“临大总管,走好。” 临止前脚踏出营帐,柳欢宴随后便将手边莲子碗一扫在地,浣纱听了忙跑进来道:“大人,怎么了?” 柳欢宴冷笑道:“一个太监,也敢威胁于我!” 浣纱笑道:“就一个太监,大人何必动怒,生气了不值得,你看,一生气就又咳嗽了。” 柳欢宴拿手绢捂着嘴,半天道:“好了,我没事,别瞎紧张。” 浣纱微笑道:“国家大事,浣纱不懂,浣纱只关心大人的身子。大人你这两天,较往常火气更大些。” 柳欢宴怔了怔:“是吗?” 浣纱另外取了干净的帕子替他擦拭额上冷汗,道:“大人口中不言,但浣纱也明白前两天的事让大人堵着心,不过,韶王死、王妃殁,这不是大人最开始就做好的最坏结局?” 是,他从出手,帮助六皇子穆泓倾宫的一刹那,就预见到那对将他引为知己的夫妇很难有好下场,然而,希望从无至有、又从有到无,转了这么一圈,所改变的,就是他的心境而已。柳欢宴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是我太冲动了。” 浣纱拿手指抹平柳欢宴眉间细细的皱纹,轻声道:“我知道大人的累。” 柳欢宴闭着眼睛,缓缓道:“临止所言虽极过分,却未尝没有道理,可此事由我出面万万不妥,这件事从头到尾我参予得已经太多,我是不能不避嫌。皇帝出来秋狩,说到底还没进行过,不妨找个机缘让皇上带云罗出去,散散步,射射箭,打打小兔子什么的,让大家都看到云罗实是个痴呆,那么皇上那个荒谬的封妃念头,自有无数老成官员跳出来挡着。你去替我办了这件事罢。” 偌大的营帐内牛油巨烛滋滋燃烧,浣纱神色不变地在旁服侍,显然那番话并不是对着浣纱所说,而柳欢宴对话的这个人,由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柳丞相继续托病,他的咳嗽伤风之症非但没有好转迹象,反而加重了,为了不连累到旁人尤其是皇帝金贵之体,柳欢宴先行告辞回到了京师。 而皇帝似终于在大帐内呆得厌腻了,传旨进行这次秋狩第一次真正的围猎。 军号齐响,皇帝御驾亲临。万众瞩目之下,皇帝披着暗紫红底乌云豹大氅,满面春风骑马而来,更奇的是,大氅里尚包裹着一名女子,姿容如画,这两天人人听说皇帝新宠柳相表妹,其人尚是初见,未料形影不离至斯。不及细观,解镫下马哗啦啦一大批下拜叩见龙颜。 “平身,”皇帝心情甚佳,笑吟吟道,“今日只须尽乐,不必拘礼。” 随手解下大氅,递与临止,身前女子露出形貌,见她穿着五色簟文刻丝流云衫子,一斛珠抹紫皱绉比肩,转眸间容光耀丽不可逼视。皇帝在她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便听她咯咯咯清脆的笑了起来。笑声传扬,诸大臣护军面面相觑,均想:“原来是个不识礼议的乡间女子。” 云罗此次苏醒,大病初愈后性情比先前竟然改变许多,常常是眉眼弯弯闻乐即笑,偶而记着不快即樱唇微扁。她向来是大家闺秀,礼仪姿态无不圆臻完美,皇帝十六岁与她初识起就没见过她彻底放开性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这时见她若小孩般明净无虑,心中只有加倍欢喜,她的痴傻更不足为意了。 狩猎开始照常要擂鼓三通、山呼万岁,皇帝怕她惊着,便伸手掩住她耳朵,待那惊天动地的一阵过去之后,皇帝执起大弓欲射,云罗按住他的手,道:“我也要!” 按惯例这第一箭肯定是皇帝射出,并且射中才能算正式开始,围场早已赶了很多只野兔狍子之类的小动物,俱都一跷一拐,安在巧妙的地方,时刻准备着能让皇帝一箭射中,但云罗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大大逾矩,一众侍卫大臣又都乱了套,傻了眼。 皇帝浑然不察,只低头笑盈盈道:“你想亲自射?不行啊,你力道不够,射不到的,等朕为你射来?”他声音虽是不响,但周围死寂,人人听得清楚,云罗侧头想了想,道:“不要。” “嗯?”皇帝疑问,云罗又指前方道:“我要那个!”皇帝顺她指向看去,不禁啼笑皆非,那是围场周边,生长的一株黄色野花,深秋的风里飒飒轻摇,倒有几分傲人之姿。皇帝刚想开口拒绝,云罗抓着他的袖子摇晃两下,眼中已是晶莹微浮,皇帝心下登时软了,笑道:“好好,朕射给你。” 撑开御弓,一箭流星赶月射出,射向……射过了场中数百只瞪着乌眼珠子惊恐不已的小兽,射过了风中翻卷猎猎作响的旌旗锦纛,射过了千乘万骑箭囊弓弦,射过了无数双歪斜口眼惊愕目光,最后射中孤零零开在荒草丛中的那枝黄花,由茎叶一折为二。 小太监奔跑捡拾花儿,双膝跪着呈上,皇帝转手送与云罗。云罗接了过来,轻嗅于鼻端,低声道:“多可怜的花儿,孤单单的,让它与我作伴。” 不知何以,皇帝突生萧索,忍不住把她抱得紧些,道:“朕许你以后都不再孤单。”云罗抬眸,笑容明媚,皇帝眼中心中都只剩下她这个笑容,忍不住低首在她唇上一吻。围场上呆若木鸡的一帮人怔愕半响,方接到临止不住递过来的眼神,领悟行围这就算开始了,群呼“万岁”,争先恐后急驰出去,万兽奔舞,飞矢如流,烟尘四起。 皇帝驻马不动,接过云罗手中那枝花儿,替她簪在襟前,云罗嫣然一笑,忽见一只香麝子慌不择路朝他们电闪奔来,云罗不禁向皇帝怀中一缩。皇帝抱着她,忙道:“快射了它!”侍卫统领周应桢始终伴于君王左右,闻言即带马前突,唰的一箭将那麝子钉在地面,鲜血溅起让云罗又是一惊,顿时便哭了起来。 皇帝道:“不怕不怕,这是在保护你呢。”云罗哪里听得,更哭得大声了,皇帝忙斥周应桢把猎物拿走,左劝右劝,这才让她稍许平静下来,但是捂着眼睛死都不敢再看围场中情形了。 皇帝所宠的女子是个傻子,这几天皇帝身边的内侍宫娥,包括周应桢等近侍在内已皆尽知,只是谁也不敢传将出去。这时云罗在围场里时哭时笑,断然并非不识礼仪恣性所为的样子,人人都瞧出来她智商上面只怕有些问题,一国之君竟然喜欢上一个傻子,岂非是个大大的笑话?更严重的是有人当即便想到,皇帝对这痴呆女子宠爱非常,好象还传出过有册立为妃的风声。 册一名痴傻女子为妃?笑话,这如何使得?!东祺乃是泱泱大国,礼仪之邦,皇帝宠幸痴女已属失仪,果真再立了她为妃,颜面何在、体统何存?不成,万万不成,哪怕这女子有着万千煊赫的背景靠山,都是决计不可容忍的! 数日后皇帝回京,一场看不见刀光的战争由此拉开序幕。幸好那女子虽是柳丞相的表亲,显然关系也不甚紧密,而且在这件事上柳相的冷静程度要远超皇帝,和诸位大臣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在他有意无意引导之下,群臣虽以各种理由劝谏皇帝打消册妃之念,但所用言语、方式均极为温和,大都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站在国家的高度苦劝皇帝,最后连母后皇太后也惊动起来,皇帝起初尚是恼怒,逐渐清醒些许,最后册了云罗为婕妤,这个份位只比妃位低一级,但是其意义就如有天渊之隔,上到太后下至朝臣都觉得可以接受。虽有深思远虑之人考虑到万一这位婕妤娘娘将来生个孩子什么的要进位,岂不是又将为妃,但这件事着实太过遥远,这痴蠢女子能不能长期受皇帝宠爱尚在未知之数,实在无需过早杞人忧天。 册妃风波告一段落,而全国选秀,至此也正式拉开帷幕。 22、026 有客抱独幽 云罗住在莳慧宫,此宫原名莳珍宫,皇帝特意改了一字,大约是表现某种美好的愿意。 依然是不奉六宫传召,无论是现在的两宫皇太后,还是即将产生的皇后贵妃,都无法找借口传召云婕妤,同时也特许她每日向太后请安的豁免权。非但如此,皇帝还把目前后宫太监中第二号得意人物、仅次于临止的大太监秋林指派过来贴身服侍。 这时候皇宫里格局与前番又有不少改变,除两宫皇太后及万太妃外,其他先帝妃子都已被打发出宫,通通发落到皇家道观清修终生,圣母皇太后自韶王自请离京,大约是知晓大势已去,整天闭宫不出而已。万太妃倒是不变的张扬,不过皇帝似乎并没把她放在心上。只有母后皇太后异常生气,闹了一场,不知皇帝讲了些什么,也就勉强忍下气去。至于宫中太监宫女,各个重要位置上已经撤换成昔日六皇子府中之人,能够幸存下来的,都是那些真正识时务及聪明伶俐之人。 所以云罗的名字相貌酷似早已死去的前韶王妃,几乎没人再认得出来,dd认得出来,也都识趣地不肯谈论一字。韶王妃在这个皇宫内苑里留下的浓雾阴影,终于日益淡于一日,逐渐消失。 天气极好,风和日丽。菊花开到尾声,遍锦绣满地金黄,地上浓浓铺着的那一层倒比枝头上开得还热闹。云罗叫香吟拾起落地后保存完好的各种颜色及式样花瓣,收集起来,装点在各色琉璃盘上,拼成许许多多不同图案。她对着它们看。宫女们看惯了痴傻主子对各种花叶植物异常的爱好,也都不以为奇,在她身边走过都尽量静悄悄的不作打扰。这位痴傻主子除了这个爱好以外,整日不吵不闹笑咪咪,算是极好服侍的娘娘,莳慧宫的奴才们只需衷心祈祷婕妤娘娘不会因宫中即将涌入的大批秀女而失宠,就足够满足。 “奴婢锦瑟,拜见娘娘。” 云罗依然看着那几盏金黄灿烂的花瓣,未改姿势,良久,眼睫闪了一闪,再慢慢地抬起身子,笑着看向那个跪在面前的女子,无限风云翻涌而过。 她曾在这个女子面前痛哭流涕、哀声告饶、出乖露丑,她曾无数次在这个女子挥起的皮鞭下惊悚颤栗而醒,她曾百遍描摩过这个女子清丽而略为熟悉稔的容颜,理不清在永巷之前她和她的真正关系……有些东西是那样难忘,沧海天涯,人事无常,不足以使那些记忆的颜色略有减褪。 云罗蝶翅般眼睫微微一颤:“这个姐姐,好眼熟哦!”她侧首望向香吟,“香吟,你认不认得这姐姐啊?” 香吟感到她紧攥自己的手出奇地稳定,但指尖几乎深陷抠入掌心,小心地扶着她道:“娘娘小心,先到这位来坐着。”扶她于榻上坐定,方道,“奴婢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姐姐呢,这位姐姐长得好美,说起来倒和娘娘有一二相像,难怪娘娘觉得眼熟了。” 一面又笑吟吟向锦瑟道:“姐姐是哪个宫里的?我们娘娘不拘礼仪,也不懂客气,姐姐以后知道就好了,不必多拜,请起吧。” 锦瑟站起来,福道:“奴婢锦瑟,受母后皇太后之命,特为娘娘送些糕点来。” 身后小太监呈上糕点,一盘黄澄澄的点心,云罗只就盘子里瞄了一眼即皱眉道:“又是饼啊,天天送这些劳什子过来,早说了我不吃了。” 香吟陪笑道:“娘娘,这次不是皇上赐下的,这是皇太后娘娘赏的点心,你得起身谢恩,不可以说不要,娘娘乖,快起来。” 云罗大眼睛眨啊眨的,拍手笑道:“我记得噢,太后是皇上的娘亲,皇上叫我对太后要很好很好。” 香吟笑道:“是啊,所以娘娘应该向太后娘娘谢恩。” 云罗十分听话,便照香吟的意思起身,并按她所说一字字念了一遍,向代表太后来送糕点的锦瑟福了一福,旁边自有小太监接过,这就算收下了。锦瑟却不立即离开,笑道:“娘娘,这种金银夹花平截是把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面做成,很费功夫,很好吃的,太后送来是太后一片心意,娘娘尝尝看?” 云罗愁眉道:“怪油腻的,我不想吃。” 锦瑟微笑道:“刚刚出笼的点心,娘娘何以再三推辞不肯吃,难道是怕糕点里有毒?” 香吟一惊,嗔道:“锦瑟姐姐,娘娘不懂事,想必姐姐也听说了。万岁爷也就是喜欢娘娘这般浑然天成不做作,姐姐何以咄咄逼人?” 锦瑟笑容犹在,声音却冷得结冰:“昔日尚书小姐家的贴身丫头,你倒也算神通广大,不过太后赏赐的东西,别说一两样糕点,就是真的有毒,也是不得不吃,犯不着拿皇上来压人。” 她两人一个气盛一个气愤,就这么顶着,秋林笑着出来打圆场道:“得得,两位各让一步吧,太后赏赐是喜,这成什么样子啦?依奴婢看,娘娘既是吃不下,就是做个意思便罢了。”尾指上勾的银甲切了芝麻大一粒,护着凑近云罗口边,“娘娘这就尝一尝,奴婢让人沏一壶浓浓的茶来。” 云罗张嘴要吃,但觉那个虽是很小的一块,饼子里所带的蟹腥气阵阵萦于鼻端,她一阵恶心,回身便吐了。于是阖宫上下忙碌起来,再没人顾得上锦瑟,而锦瑟在一边瞧着,既惊且疑。 消息当晚传到皇帝耳朵里,太后送来这一盘子点心确是无毒,但她分明厌恶云罗至深,无缘无故赏赐什么点心?况且锦瑟和云罗算是在永巷结上梁子了,那么多人为何偏派锦瑟过来莳慧宫?用意当然是不相信云罗目前的状态,皇帝当时便发作动怒,叫临止带一句话过去给太后,让她对云罗放心,再把锦瑟传召过来,冷着脸将她痛骂一通。 “你先前对云罗所做,乃是出于朕意,不管云罗如何得宠,朕自知是非,自然不会迁怒到你的身上。可是你要是还放不下从前那点恩怨,想对云罗做点什么,那就休怪朕躬翻脸无情了!” 锦瑟吓得双膝跪地,嗑头如捣:“奴婢纵然万死,亦是不敢!” “起来吧。”皇帝沉吟一会,问道,“下午的情形,你看到了,做何想?” 锦瑟战兢兢道:“回皇上,依奴婢之见,云娘娘她是否……有喜?” “没错。” 锦瑟吓了一跳,皇帝眼锋如刀:“锦瑟惯能奉承,母后皇太后先前对你有所成见,但你服侍不过数日,便已尽得欢心。今日既探此信,定然是立刻报与太后知了。” 锦瑟忙又跪下,含泪道:“皇上,奴婢对皇上忠心无二,皇上万勿见疑。云娘娘身怀龙种,皇上既然、既然不曾明旨记档,奴婢又怎敢多嘴?” 皇帝这才微露一丝笑意:“只因这一胎在她离宫之前,十分不方便记档,眼下只能暂时拖着。朕时常想着宫中是非多生,云罗虽然有碍性灵,只怕难免还有觊觎她的人。朕便把你调过去侍候云罗如何?替朕好好地保护云罗,保护朕的孩子。” 锦瑟石化不能语。她下午探得云罗有孕的真相,直觉的认为云罗腹中那个孩子,是大凶不是大吉。皇帝固然可以笃定地认准那是他的龙种,可是云罗于前韶王妃的时间也实在不远,虽说前番酷刑之后能保住孩子的可能性微之又微,可这世上都有例外的不是吗?母后皇太后原就视云罗如瘟,要是得知这个消息,肯定会大吵大闹不肯干休。这个孩子的存在,时不时就是危险的导火索,锦瑟当时就连探明云罗是真呆还是假呆的心都没有了,只愿躲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搅进那个是非漩涡。但事与愿违,她想躲,皇帝偏偏推她一把。 “母后那边,朕自然替你发付。不过母后打发你去莳慧宫,原来不就是想要探明云罗究竟有否痴呆?只没借口把你放在那里而已,如今朕的善解人意,想必母后也一定十分高兴。” 锦瑟欲哭无泪,实在后悔下午为甚么就那么不经大脑的去莳慧宫跑这么一趟。说什么保护那个孩子、保护那个女人,按她的心思简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们方才痛快!皇帝也正是料到了这一点,这招以毒攻毒着实厉害,今后她得求神拜佛那对母子不要有任何意外才行,平平安安未必是她的功劳,可是出了一丁半点差错肯定就是她在劫难逃! 皇帝等得不耐烦了:“不愿意?” 皇帝即位不久,喜怒无常的性情已常有显示,锦瑟听得他沉沉的语气,浑身打一寒噤,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只担心一点……” “哪一点?” “香吟似是认得奴婢,若是她对奴婢心存偏见,奴婢在莳慧宫,实是难做。” “原来如此,无需担心,你是女官,香吟一个青衣宫娥,她不敢为难你。” 锦瑟再也无可推托,只得道:“是,奴婢接旨!” 皇帝压迫过了,最后给予一点安慰,微笑道:“锦瑟,你够聪明,够有手段,朕与你也算得上是患难知交,从前你在永巷服役,便是朕想尽办法把你捞出来,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是朕的好帮手。只要你能衡量轻重抛开一己的恩怨,你今后将仍然是朕不可或缺的帮手,朕但愿你能明白?” 抛开一己的恩怨?皇帝他现在如愿抱得美人归,连儿子都快有了,因此大可以“抛开一己的恩怨”,而她苏锦瑟又曾经得到过什么?不,什么也没有,让她怎么抛得开?! 23、027 烟共宝薰浓 锦瑟正式过宫拜见云罗的时候,皇帝也在,两个人面前放着一大块七巧板,不知在拼着什么。 皇帝经常赐予云罗各种礼物,而礼物中有为数不少都是益智类的游戏,诸如九宫格,九连环等,七巧板也是其一。 锦瑟所看到的,大部分是皇帝在动手,在拼图,在讲解,而云罗坐在皇帝膝上,笑盈盈地看着,不时地在皇帝额头上画着眉毛的形状,拉拉他的头发绕到他眼前晃两晃,再不然到七巧板图形中胡乱地搅上一气,把好容易拼出大半的图形弄得乱糟糟。皇帝好笑地用他的大手抓住她两只手:“不许动。”她便不动,歪着头瞧了会,轻轻凑过去,朝他颈子里吹口气。 皇帝哈哈大笑,干脆把她横抱起来:“小调皮,你想怎样?”云罗嘟嘴道:“不好玩,闷死人了,皇上陪我玩。”一语未了,她忽然动了动,“嗯,不要……”皇帝笑道:“不是你要朕陪你玩吗,怎么又不要了?”云罗扭动着身子,笑道:“痒……”皇帝笑道:“痒吗?光是痒而已?”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语音便模糊不清了,云罗娇慵无限的声音更是被吞吃了个干净。 锦瑟先前发现这两个交叠而坐,便已躲到长窗底下,大殿里放着两只鎏金大鼎,百合的淡薰香气不绝如缕转出来,伴着里面的动静由微至剧,香愈浓而情愈深,云罗的喘息越来越是清晰可闻,锦瑟不由耳热脸红。她和云罗只是一年相处,当时表妹才五六岁,言行举止俨然已有小大人的风范,长大之后更是美名才名传扬京城,纵然她身为奴婢,也是时常的如雷贯耳,象这样的大家小姐,教养礼仪早就浸到骨子里浑为一体,怎么可能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此浪媚?照这样看来,云罗痴呆成真的可能性的确是不容怀疑的了。 “哼,我不管你真傻假傻,你要是没变成白痴,我早晚有一天戳穿你的谎言;要是真变成白痴,更加别想我放过你!” 她想得出神,不提防一个人直冲冲地自后赶来,猛地将她一撞,腰后部分为尖锐之物所顶,痛彻入骨,不自觉地向前一倾,嘴里“啊”的叫了出来。 这一声立时便惊动了里面的皇帝,那些细细碎碎的声音嘎然而止,皇帝不悦道:“谁?” 锦瑟揉着腰回头,只见到一个小太监飞奔的背影,她暗咬银牙,战兢兢答道:“皇、皇上,是奴婢锦瑟,前、前来请安。” 皇帝顿了顿,声音更加清冷:“进来。” 锦瑟进去,老远便跪下:“奴婢锦瑟,叩见皇上,叩见娘娘。” 皇帝笑道:“你如今倒成了新人一般。” 锦瑟只不敢答,摆明着是有人瞧她不过眼,故意陷害,但是这么芝麻大小一件事,试图分辩只有徒然使得皇帝不开心,况且按规矩,别说是撞了一下,哪怕天雷打在脚边,象刚才那种情况她都绝对不该出声惊扰的,是以她跪着一声不吭。 皇帝亦无意计较,低头笑道:“云罗,她是尚仪局的司仪锦瑟,你昨天见过了吧,朕派她到你宫中来。”锦瑟在后宫身份一直就变来变去,她最早在永巷服役,后为当时的六皇子设法讨出,也是第一批跟皇帝进宫安插的人,就安排在尚功局宫正司,但转入太后宫里,她的身份就模糊了。如今派到莳慧宫,宫正司明显不合适,便转到专事礼仪起居的尚仪局。 云罗睁大了眼睛,摇头道:“我不要。” 皇帝道:“为什么?” 一旦他笑容有所收敛,云罗便即刻不安起来,但还是坚持着说:“不喜欢姐姐。” 皇帝重又微笑,道:“云罗为什么要怕她?锦瑟是过来服侍你的。”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揉着云罗的长发,云罗似乎因为他的揉搓而使得脑子更加糊涂了:“嗯,我好象见过这个姐姐……我怕……” 她再也说不下去,因为皇帝不单单是揉着她长发了,他的大手一路向下,已经伸到她腰间,弄得她心神不安,顿时忘记说什么了,皇帝低声笑道:“怎么不说了?不说了朕当你同意了?”他触碰到云罗的痒处,云罗咯咯地笑了起来,似已将此事忘记。 锦瑟悄悄地退出门外,发现香吟站在门边柱下,刚才没见她在那里,两个人一旦见了面,便立刻又怒目冷对。香吟虽未听云罗亲口述说经过,但云罗见到锦瑟的反映加上她自到宫中听说的一些蛛丝马迹连起来,虽不中亦不远矣,想到梁家算是有恩于锦瑟,不承望这个贱人竟然恩将仇报,虐待自家小姐!锦瑟则将香吟视为今后在莳慧宫最大的障碍,而且刚刚有人害她打扰到皇帝雅兴,十有八九就是香吟主使,也别想她有半分好脸色。 锦瑟跨上一步,凑近香吟耳边,以低得只有香吟一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以为婕妤娘娘多受宠,多高贵,却原来也不过是拿来给人调戏取乐的玩物!” 香吟生生一激,气得发抖,可一时想不出任何言辞来回对。锦瑟所攻击的,确实不无道理,后妃自有后妃尊严,后妃不是酒楼勾栏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之流,但皇帝这些日子与云罗嬉戏调笑,地点时间甚至人面都不顾,说是宠爱固妥,说是轻薄也然,可想而知皇帝对今后大族中选出的妃嫔,绝不可能如此对待,除了巧言令色的“奸妃”、“妖妃”,真正的大家女子也绝对不肯顺从。云罗如今的悲哀,只在于万事不懂,只能承受,无法拒绝。 锦瑟攻讦了一句,略出心头气,洋洋得意,转头见临止悄没声息地站在另一个角落里,笑微微地对她看着。锦瑟知道他功夫甚高,刚刚的话多半被他听到了,她和临止很熟,这种闲言碎语临止是绝不会拿去说三道四的,因此放心得很,扬了扬头,还他一笑,便自走开。 锦瑟是新来女官,按例有分配独立房间及专人侍候,这些都该是由一宫主位作主安排,不过云罗这个景况自然一切都是免了,锦瑟来前就挑好了地方,并且从太后宫里带了一个叫桂枝的宫女过来,这时在莳慧宫另外领了一个名额,唤作明蕊的小宫女。 桂枝和明蕊两个整理箱笼,锦瑟有整整一箱的衣裳,绫罗绸缎灿烂夺目,看得明蕊目瞪口呆,她以往只做粗重役,所交往的宫女大多只有一到两套宫中制衣,何曾一下子看见这么多? 锦瑟瞥了她一眼,随手扯件出来扔到她手上:“这个送你。” 明蕊张大嘴巴合不拢:“锦瑟大人,送、送给我?” 桂枝把衣服替她在肩上比了比,笑道:“你就收吧,我们苏司仪向来对底下人都是最好的,你要跟着长了就明白了。” 明蕊兴奋得满脸通红,忙谢道:“是,谢谢司仪大人!” 锦瑟似笑非笑:“穿上看看。” 桂枝停下手里的活,帮着明蕊一起穿上,明蕊兴奋得象只来回打转追自己尾巴的小猫,不停地看着,锦瑟道:“有点长了,而且只能平时不在班穿,回头我叫尚服局帮你另做一套,你那套旧的就不必再穿了。” “还、还有啊?”明蕊兴奋得话也讲不清楚了,“司、仪大人,奴、奴婢……” 锦瑟一笑,拦住她道:“客气的话不必多说,在这宫里,咱们相聚都算缘份,如今因为我是有品级的女官,能多照顾一二当然就照顾了,谁知道你们将来是不是能够出人头地,到时,也是反过来要请明蕊来多多帮衬我了。” 明蕊吐舌笑道:“司仪大人恩情奴婢没齿难忘,说到前途,奴婢恐怕是无福的了,不过奴婢以后一定但凭大人差遣,义不容辞!” “这倒也不必枉自菲薄。”锦瑟淡然道,“在这宫里,永巷的贱奴都能飞上枝头做凤凰,有什么奇迹不能发生?” 明蕊到底是在莳慧宫里,那个神秘的传说也曾隐约听到一点,不禁打了个寒噤,不敢接口,桂枝便笑道:“可不是吗?明蕊你有希望的,说起来,真正绝对没希望的人,只有一个。” 明蕊好奇问道:“是谁呀?” 桂枝撇嘴道:“不就是香吟俊 明蕊讶然道:“这怎么可能?香吟姐姐是娘娘最得力的人。” 桂枝不屑道:“也不知她怎么哄得了娘娘信任,好在皇上英明,就算一时任着娘娘胡来,却不会放任那人玷污后宫的!” “玷污?”这是多严重的词汇,明蕊白着小脸说不出话来了。 桂枝正色道:“明蕊,你如今是司仪大人身边的人了,我才告诉你,你以后要对她多加留意,这个香吟,入宫前,早就嫁过人,不是清白身。” “啊?!”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更严重的是,她是个克夫的寡妇!” “怎么……怎么……”荒唐?过份?无稽?反正明蕊想不出任何一个词来形容了。后宫原为清净之地,后宫的女人,下至奴婢上至妃嫔,无不是皇帝的女人,已婚女子进宫只有可能是罪眷没入永巷做苦役,一辈子没出头之日,象香吟这种例外是绝无仅有的。但更荒唐的是本朝视婚寡为忌,认为女子命歹命硬才会克夫,是为大不祥。 “好了,你知我知,这事无需多提。”锦瑟淡然道,“明蕊,你是我的人了,以后替我盯着点,以防这人做出些甚么不合宫规礼仪之事。”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明蕊显然是想岔了,觉得锦瑟大人派到莳慧宫,就是为了监视这个香吟,要不然,从来也没有听说那个宫里要专派一名女官来呀!既然锦瑟大人身负重任,那么她这个被调派到大人身份的小小宫女,也就立刻感觉到肩上沉甸甸了! “遵命!大人!” 锦瑟含笑,眼色渐渐阴沉。 是晚桂枝替她脱了衣服,腰上一大片瘀紫,拿药膏细细抹上,恨恨道:“这分明是用石头砸的,香吟那个贱婢,居然敢这样对付大人你,不得好死!” 锦瑟冷冷道:“她是想我趁皇上调情撞破,皇上一怒,就不叫我到莳慧宫来了。哼,这对贱人主婢倒是同一心思,可惜皇上又怎么看不穿!她叫人给我一撞,我可是不必动手,只一句话就够了,瞧她往后在这宫里的日子可还能好过?” 桂枝笑道:“锦瑟大人最聪明了,奴婢一点也不担心,那一对怎配做大人的对手?” “不过收拾归收拾,这宫里,我还得安好一个人的心。” “秋林?” “他算什么?嗳哟你作死,轻点啊!”锦瑟嚷了声疼,才慢慢道,“是临止。” 24、028 空回首,啼笑两难分付 屋里已经通了地暖,熏笼里烧着银霜炭,并无半分火气,温室融融,云罗微微松开领口,因为喝了两口酒,两颊有如彤云燃烧,那一点春意从眼角眉梢一直蔓延到颈下锁骨。 许是醉了,她颠颠倒倒地找酒壶,口中笑道:“我还要,酒……酒呢……” 皇帝把酒壶抓在手里,笑道:“你量小心大,脸上已经起来了,不能再喝。” “我要……”她的眼睛比未饮酒之前越发亮晶晶的,嘻嘻笑着,“我喝得了,你知道的。” 皇帝心中微微一动,“你知道”这三个字,既熟悉又遥远,他以为她这辈子都不再会提起从前的情形了:“云罗,你记起什么来了吗?” 云罗戳戳那乌银墨玉犀尊壶:“桂花酒。” 皇帝不禁笑道:“小馋猫,光记得酒,就不记得别的了吗?” 他在冻石杯里斟了浅浅一层底,道:“只有这些了,你有身子的人,不能多喝。” 云罗仰头喝了,越发软到在皇帝怀里。皇帝见她莲脸晕潮,星眼流波,情不自禁将她揽紧,触手处体软如酥,软玉生香,发间幽香与酒香扑鼻而至,薰人欲醉。她歪在皇帝胸前,只感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别的什么。果然有了身子的人不宜多喝,这才喝了三盅杯底,就成了这个样子,可是这个皇帝,虽然貌似深情,夜夜留宿天天陪伴,她总是全无可靠感,若不绞尽脑汁给他一点甜头,焉知他那所谓的深情,能得几时?明明是兵行险着,但不得不用。 皇帝端一碗杏仁茶到她口边,道:“喝两口解解酒气,叫你别逞强,这会儿难受了不是?” 她乖乖地喝了,皇帝凝视着她长长的睫毛,低低唤道:“云罗。” 她把杏仁茶推开:“不要了。”继续窝在皇帝怀里,右手抓住他的前襟,仿佛很是安心,连眼睛都慢慢地阖上了。 皇帝在问:“我叫什么,云罗?” 她迷迷糊糊应了声:“嗯?” “记不记得我名字,云罗。”他抓过她一根她晶莹细润的手指,点点自己的心。 她没什么特别反映,就在他以为千篇一律又要失望的时候,听得云罗朦朦胧胧的声音:“穆泓。” 他反而怔住,以为耳力出了问题:“你叫我什么?云罗,再叫一遍?” 她抬起迷醉的眼睛,又唤了一遍:“穆泓。” 他清晰听到自己猛烈的心跳,那声音好似从天边飘下来,不是自己所发:“云罗,你记起我来了是不是,你不怨我了?” 云罗醉态可掬地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分不清是醉后朦胧,抑或是泪光隐现,嘴角微上扬,一叠声叫道:“穆泓穆泓穆泓……”叫到后来,禁不住又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明净,过滤了一切世间烦恼埃尘。 皇帝哭笑不得,但想就算云罗是心血来潮想到这两个字,拿出来温习一下,她想到的是“穆泓”,而不是“穆潇”,她面对他,清清楚楚是念出了“穆泓”这个名字。这两个字一直在她心里,她从来都没有忘记。 “你忘了从前的事,不要紧,我慢慢地说给你听,总能够一件一件记起来的。云罗,我慢慢地说,你慢慢地记,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他的声音这样温柔,让她生出恍若隔世的恍惚,外面的风轻轻扣着窗纱,是有规律的响动,好似他挨紧自己胸口的心跳:砰……砰……砰……他穿着白色箭服,神采奕奕,那天色虽已暗了,她却觉得他整个人都是焕着光采的,胜过了白天的太阳。他把纸鸢还了给她,她尚有一颗泪挂在腮边,禁不住晕生双颐。断了线的纸鸢转个圈子回转来,一天愁恨无影,她眼里心里都换了个“风筝”来装着,他许诺她,不管他飞在蓝天,飞在云霄,不管飞得有多高、飞得有多远,她都拽着维系两人命运的那根银线,是他亲手交了给她。 酒后的热量逼上脸来,他又挨得她近,他衣袖间有龙涎香的香气,混杂着一点点酒气,氤氲浮动,叫她脑袋里微微眩晕,皇帝用手指轻揩她眼角,柔声道:“别哭,别哭。” 还记得他那时没有地位,总是给众皇子兄弟们欺侮,受了气,不敢告诉母亲让她耽忧,一个人躲在废弃的旧货仓里自暴自弃。六皇子失踪了七八天,谁也不曾真正关心他的去向,只有她找遍每一个他可能去的角落,他听见她就在外面,一面哭,不顾别人阻拦一寸一寸地找,执着地说他就在这附近,她闻到他的气息。犹记得她推开旧货仓的破门,她脸上是泪,东一道西一道沾满了泥,精致的绣花衣衫被荆棘勾得破破烂烂,她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大小姐的矜持n藉通通抛到九天云外。他抱着她,如同抱着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云罗,哪怕我以后会哭、会痛,可是我保你,这一生一世都不会痛、不会伤,更不会哭。” 他心里一抽一抽的,痛楚万分,手臂微微用力收拢来,将她紧紧地抱着,喃喃地重复一遍,那时候他以为是一生的许诺。 “对不起,云罗。”他怎么能够怀疑她?他怎么能够猜嫉她?他怎么能够因为嫉妒而发狂,那个样子来对待她?明明都是穆潇的错,明明都是他所谓的父亲和如今在寿春宫的那个老贱人的错!亏待她和他的人,差不多都死绝了,穆潇死了,父皇死了,寿春宫那位,他也绝不轻纵,云罗,从前的日子去而不返,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阴霾,该死的人,全都死光了。 “从此以后,我们可以有一个全新的记忆,全新的人生,全都是美好,没有泪痕,没有悲伤,没有仇恨。” 帝妃饮酒,摒绝了一概近侍,连香吟和临止都不能入内。临止悄悄候在廊下,那风阵阵过体,如刀子一样割着双膝,那里曾受过冻伤,一到寒天,便刺痛难忍,今年发作得尤其早些。 横刺里伸过一只手来,两条雪白护膝绑带。临止见是锦瑟,便微微一笑,伸手接过来,借着星光看到虽是寻常所用绑带,明显是手工绣出来的,边角上绘着精致的如意云绣纹,托在掌上沉甸甸的,那带子极厚实,原先缝的时候,已经嵌了少数炭末进去。他把衣服下摆撩起绾在腰间,弯下腰欲待缠上,双膝许久不动,这么突然一受力刺痛不已,锦瑟接过带子,半跪在地,帮他一圈圈缠上去。 等到缠好,帮他把衣摆放回原处,这才盈盈起身。那带子里缠的发热炭末,这么一会就轰然烧起来,膝头痛楚大减,锦瑟向他嫣然一笑,未等临止有何表示,即悄然退去。 夜里风渐渐大起来,屋里的温度却在不断升高,云罗满口嚷热,脱掉外面大衣裳,只穿着一件玉色绫纱小夹袄,里面露出一抹水红肚兜。她的肌肤滚烫如沸,一双眼水莹莹的,直欲滴出水来,檀口热气阵阵呼出,皇帝明明没喝几口,陡然也觉得上了头,一时脑热心跳,当即将她横抱了起来,走向那张镂花错金的大床上去。忽而记起他和她关系有所改变那日,是他强迫她喝了酒,而这次是她喝酒仿佛记起一点埋没于深处的青涩记忆。看来酒还真是个好东西,他微微笑了起来,顺手拉开了腰间白珠玉带钩。 便在这时,和着风声外面不清晰地咳了一声,皇帝大怒,但见云罗似睡非睡,怕高声语惊动了她,忍住没有作声。外面等了一会,才轻声道:“皇上,冀州军报。” 皇帝好似一丈水生生退掉九尺九,程颖田去冀州,因为路途遥远,路上一来一回就要将近一月,这个消息他等了太久,可是片刻耽误不得,当下取过一床夹被替云罗盖好,自己重整衣冠,随便披件大氅匆匆地走了出去。 于是有人进来收拾残局,见云罗睡得正酣,也不敢惊动了她,收拾好以后悄悄退了出去。香吟进来看了一遍,也自出去,叮嘱两名在班小宫女好生守着,这才如常回到西边直房休息。 除了霜炭在火笼内滋滋微响,屋子里寂然无声,残余的酒香混着苏合香袅袅不绝。打从他离开,她才真正的睡着,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情皇帝断然不会半夜三更就赶去,今晚是不可能再过来了,这一梦沉酣,睡得十分之香甜,竟然连常常惊扰她的梦境也没有一个。 可是睡着睡着,突然感到非常非常不舒服,总觉得有双目光,钉子一样牢牢钉在她身上,她瞿然一醒,纱帐如流云般垂着,而这一层雪白以外,影影绰绰地站立一条人影。 她惊骇无比,立时捂住嘴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 那条人影伫立不动,也不作声,不知过了多久,云罗维持同一姿势都快僵硬了,人影才轻轻地移动脚步,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又退了出去。 25、029 一从大地起风雷 皇帝匆匆赶到御书房,一眼看到柳欢宴神情轻松,顿时浑身的紧张都松弛下来。 柳欢宴开门见山道:“皇上,程颖田回来了,一切在计划内。” 冀州和凉州两地军务,一直是皇帝久悬不久的心事。其中,凉州雁门以外为胡人游牧,近年对中原多次骚扰以小打小闹为主,大将军赵秉文镇守凉州,皇帝继位后态度良好,不仅专程派员朝贺,皇帝选妃名额点中其女,赵将军亦安排车马送女上京,态度相当配合,皇帝自然也报之以琼瑶,他的女儿就算不能当上皇后,贵妃之位是跑不了的。 而冀州那边的情况就十分模糊了。冀州提督严济乾,西部边戍转调就任,他的前任,就是定王萧澈。萧澈打仗号称不败,在他带领下冀州又号称定王军,这个称呼延至今没变,军中高职多半是他心腹,其中副提督刘航,就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皇帝即位之后,刘航公然迎接由京中逃至冀州的定王,统下所部也桀骜不驯生硬无礼,只差没有明动刀枪煽动军变了,至于严济乾老奸巨滑,态度暧昧,而且就算把他收伏用处也不大,统军时间太短,在冀州威信不高。 最麻烦的就是定王在冀州军威太高,他和西昌对峙时打过几个大胜仗,在民间口碑也很好,皇帝若胡乱给他加个罪名轻易定罪,反而易激起军中和百姓哗变,倒是会给冀州军出兵借口。但若任由定王在冀州,则最终将坐以成祸。所以皇帝和柳欢宴于此极有共识,冀州军务必须尽快抓过来,定王和刘航必须尽快除去。 为此事,皇帝和柳欢宴筹谋已久,上次柳欢宴在朝堂上公然提到一桩征地旧案,派出钦差,便是向冀州军及定王开战的前音。两个月以来皇帝翘首以待,柳欢宴深知关键,所以第一句话,就让皇帝彻底放下心来。 皇帝喜笑颜开,问道:“很好,程卿人呢,就你一人过来?” 柳欢宴道:“程郎中虽然得手,也被发觉,他又带了个人,行动不便,在瓜州渡口被打伤,幸而臣派出接应的人赶到,这才平安过了长江。如今伤重难以面君,由臣先来禀报。” “这么说,程卿还带了个人证回来?” “正是。” 灯下两个人都是舒心笑容,几天前针锋相对的不欢作云烟而散,柳欢宴轻咳了声,皇帝关心地问:“卿家伤风还没好透?”拉起他的手,只觉手指冰凉,“这半夜里赶过来,恐怕又要累卿加重病症了。” 柳欢宴不动声色抽出手来,道:“臣病已愈,多谢皇上垂顾。手凉乃臣之固疾,任凭天气如沸,臣的手也暖和不起来。” 皇帝道:“你这个倒底是什么怪疾,还是要请名医多方调治为是。” 柳欢宴笑得云淡风清:“皇上,正事要紧,无需为臣小疾操心。” 冀州军务如铁桶箍围,原本这对君臣毫无插手余地,而唯一的突破口,正是拜被圣母皇太后赐死的先皇遗妃于昭容所赐。 于缇本身只是学差之女,但是她的娘家却是冀州大贾,河内有言乔木双栖,家大业大,一个是沐家,另外一个就是于缇的母家姓乔。 乔家大富,多年来极力求取进身之阶,巨银捐官、宦门联姻、甚至想方设法送女待选,与朝中官员也多有来往,比如皇叔诚王爷,据传十家铺面至少有七家是由乔家敬上。于缇就是乔家走在力求上进这条道路上的产物,有幸受到先皇宠爱,不料好日子还没开始先皇驾崩,乔于两家倍感失望之际,却传来于缇又得新皇青眼,此事虽说有亏礼法,乔家也顾不上太多,加上于缇送回的信息中某些暗示,当即便宣誓效忠于新帝。皇帝最关心的就是冀州军,而乔家在冀州经营近百年,不可能不与军方发生关系,皇帝之意,就是要借他家在军方渗透已深的网络,动摇冀州军代表人物定王以及刘航的根本。 其间发生一点意外,于缇为圣母皇太后赐死,但是事情如弦出箭,由不得乔家回头,并且皇帝表示从乔家族女中重新选一个,乔家仍旧全副精神来配合。其实冀州要动军部,势必至于也会损害到乔家部分利益,但柳欢宴在统筹全部的时候已经考虑得非常周到,牵连也只是伤及皮肉,绝不会动其筋骨,因此乔家更无顾忌。 有了这些准备,才把已经完结的征地旧案重新翻出来,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新帝重誉,派遣钦差调查的理由冠冕堂皇。程颖田亲下冀州,明着是调查征地案,实际是慢慢由小案牵扯出大案,借着乔家所提供的线索,动一发触全身,最后竟然查到两桩大案:一桩是军需涉嫌造假虚报,一桩是收受贿赂买官卖印。 柳欢宴把程颖田收集到的证据一桩桩列举给皇帝,前者是军需涉假,更新换备间隔异常,把次品军需发给常驻军,却暗囤新军,疑有谋反意图,后者则是安插心腹收受贿赂,坐成了同样是杀头的大罪。这两件案子只要拿到任何一件的实据,就足以动摇军方根本,程颖田此次办案,完全超出了皇帝的最好预期,他不但拿到实据带回人证,当场在冀州军营,还使计使偷工减料的部分军需曝出真相,已经使得军心大乱。另外一方面上月柳欢宴的那趟神秘出巡,则是悄悄地去会了乔家在晋地的矿地商局,掌握到了军需造假所需原料的原始证据。两边配合,可以说是万事俱备,明朝在早朝一旦掀出此惊天大案,定王威望将从此踩灭到地。 只是这两件大案千头万绪,早朝发难,该从哪里入手,如何进攻,怎样抽丝剥茧层层推进,都还是需要仔细筹划的,一君一臣,商议彻夜。 一连几天,皇帝忙的没有功夫上莳慧宫来,只是天天打发临止过来探望。云罗一如往日,无忧无虑玩乐如常。 香吟做了几副绑腿,等临止来时送了给他,临止含笑称谢接过,甫出宫门,却随意地扔给跑腿小太监:“小圆子,送给你吧。”小圆子先笑道:“谢谢师傅!”然后方道,“香吟姐姐的这个做得可平常,哪及得锦瑟大人做的那活儿精致用心?”临止绷着脸道:“给你就给你,哪来那么多闲话!”终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云罗午憩方醒,听得外厢喧闹,挽发缓缓走将出来,是锦瑟与香吟在争执。这两个见了面譬如冤家对头,天天吵,锦瑟样子分外嚣张,双手叉腰:“我是司仪,就为了你们娘娘不善管事,才叫我过来。我做事,还轮不着你来指手划脚!” 香吟涨红了脸,有泪珠儿在眼中滚来滚去,道:“你明着是欺侮娘娘,皇上赏赐之物,自是娘娘所有,你有什么理由收了去!” 锦瑟道:“谁说不是娘娘所有?我只是帮娘娘收管起来,皇上赏赐这些下来都是不记档的,我替娘娘一件件记着。不然,就怕娘娘要了这些无用,都给一些恶心的小人据为己有了!” 皇帝几乎天天赏下东西给云罗,珍贵,频繁,且从不记档,锦瑟这么说,明着是指香吟欺云罗痴呆,独自私吞,香吟气得发抖,偏偏她是司仪,云罗自己不能管理,她把管理赏物的大权夺过去,还真没的回对。锦瑟冷着脸道:“桂枝!还不赶紧统计记档,杵在那做什么!” 香吟转头见云罗静悄悄站在一旁,向她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娘娘,这个锦瑟实在太蛮横,她……” 猛然想到云罗半痴半傻,说什么她无动于衷,当即住口,果然云罗只是蹙眉道:“你们好吵,睡觉。” 香吟泪汪汪的,忍气道:“是,娘娘,我们不吵了,奴婢扶娘娘回房歇息。” 云罗也睡不着了,坐在中庭,摇椅之上摇啊摇,刚才那场争执、价值何止万金的珍宝似也全不在心上,可是香吟按捺不住,重又返回,与桂枝张罗着一起整理,反过来监视着对方。 这天下午异常热闹,云罗欲休息而不得。dd殿外陡然喧闹起来,夹杂着各种各样的话语: “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 “太妃,云娘娘不见客的!” “滚开!我要进去!” “……” 太妃? 云罗半阖的眸间,闪过一缕不惹人注意的沉吟。 万太妃在门口,倒底是不得而进,有更多的人试图上来拉她回宫,万太妃死死地扳着门框,破口大骂:“贱人!梁云罗小贱人!不要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了!你尽管在那装疯卖傻,跟杀害你丈夫和你父亲的凶手共处!贱人!老天有眼!雷也劈你!把你和狗皇帝一对狗夫妻劈成万段!” 她声音凄厉,一如半夜在墓地啼叫的夜枭,歇斯底里的不似人声,一班太监宫娥吓得魂不附体,手忙脚乱捂住她嘴不及,万太妃早就疯了,红着眼睛,上来一人咬一口,切齿的咒骂从捂着她的掌缝里不绝泄出:“狗皇帝,你和那奸相狼枰黄泻ξ叶慷嵊蟹蛑荆哉枷鹊垡佩焱只郑慊嵊斜ㄓΓ∧慊嵊斜ㄓΦ模 半老徐娘发了疯,力大无穷,众人一时还真奈何她不得,十来个人也不能使她扳着门框的手放松开来。秋林带着根木棒冲出来:“都闪开了!”一记狠狠砸在她后脑勺,万太妃应声而倒。 秋林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玫福宫的人都死光了,看一个人也看不住?快把太妃请回去,绝对不能让她再出来,啊也不对,没准过两天,这位太妃娘娘就该换个地儿呆了。叫她消停点,你们没死的话懂得该怎么做了?” 冀州两件大案闹出来,矛头直指定王,万太妃在宫中的日子自是一落千丈。为要挟定王起见,皇帝短期内肯定不至于取其性命,可她敢上莳慧宫来捣乱,移居冷宫那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人人都知道:太妃完了。人虽未死,已可以将她当个死人看待,如若任由一个死人还能闹出什么花样的话,这个宫里的下人也确实都只好去当死人了。众人心领神会,赶紧把昏迷着的万太妃搬走。 云罗从头至尾不曾出去,甚至躺在摇椅连动也未动分毫,然而眉眼间一霎的恍惚。潮生潮灭,一个人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华富贵走向身败名裂,也就在须臾当中。 26、030 不许孤眠不断肠 长安宫来了个人,说是太后宣召香吟。皇帝交代云罗不奉传召,可没说香吟也有特权,只好跟着来人去了。 香吟自入宫以来,未曾到别宫走动,自不免心内忐忑,到慈元殿叩见了太后,太后只哼了声,并没叫她起来,冷冷打量着她,半天才问:“你叫香吟?” “是。” “入宫以前,你在哪儿?” 香吟心里一沉,答道:“回太后,奴婢在入宫以前,就跟着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太后笑了,“一直都跟着?当中没有嫁过人,死过丈夫?” 香吟只叩头,不敢回答。 “贱人。”太后骂道,“竟敢欺君罔上,媚乱宫庭!哀家绝不宽恕,来人,拖下去打,打死!” 掌刑太监把香吟拖出去,廷杖立即执行,太后明说了“打死”,下手便绝不容情,一边杖打一边报数,“一……二……”只打到五杖,香吟便晕死过去。忽然一阵骚动,却是云罗不顾一切地奔了过来,秋林紧紧跟着。云罗午憩惊起,连大衣裳也没赶得及套上一件,头发尚且蓬蓬松松,就这么赶过来了,也不进宫求情,也不叫闹,见着了香吟,只揉身往香吟身上一扑。刑杖太监面面相觑,秋林早就一人塞了一封银子过去,微笑道:“香吟是娘娘片刻不离的人,一定是有小人进了谗言,太后娘娘是个仁慈之主,不至于要她性命,咱家进去求个情,公公暂缓。” 这情形不暂缓也不行,云婕妤痴劲儿发作上来,怎么拉怎么劝都不听,谁有胆子举杖把她一起打下去?然而秋林还是碰了一鼻子灰,太后冷笑道:“若有人敢阻,一起着实打死!” 秋林陪笑道:“是是,香吟惹太后生气,死一百次都有余。太后您看在她是婕妤娘娘得用的丫头,婕妤娘娘有些不便,除了香吟以外使唤不来别人,这情形,皇上原是知道的。” 太后哼道:“哀家说皇上糊涂才是真的,这香吟进宫前什么身份,他可是查清楚没有?” 秋林很难回答,回明查清楚是不好,说没查清楚可不就更加透着皇帝糊涂,好在他本意也不过是拖延时间,一迭地点头哈腰:“是是,太后圣明,太后息怒。”忽见近侍拥着皇帝进来,已是初冬的天气,他额上薄薄的一层汗,神气倒是并不如何着急,请过了安便含笑坐在一旁。 太后总是对这儿子疼爱非常,先前就算有十分恼怒儿子在面前坐一坐也就减了五分,再想到他明明很忙,为了这个事情这样的天气赶到出汗,越发减了三分气,倒不觉有点后悔,她先前传旨打死那宫婢,万万料不到皇帝会亲自过问这等芝麻小事,就为一个宫婢闹得母子尴尬相见,真划不来。太后眼圈儿不由得红了起来,道:“旧了的东西,何必总是放不开?”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母后,属于儿臣的东西,儿臣一件也不想丢,尤其是她。” 太后叹道:“你从小便是这样,为什么不放眼看看,或者还有更好的。” 皇帝固执地迎接太后眼神,毫不退缩:“或者还有更好的,可是总有一些值得留恋,永远都不能放弃的。” 太后无可奈何,只得让步:“唉,皇帝想要什么,没人拦得了。只不过那女子不清不白,留在宫里,叫她少走动,禁外出,若是日后做下些什么没皮没脸的事来,又或者心里藏着别样的想法,到那时休怪哀家无情,连主子连奴才,是要一起收拾的!” “是,母后放心。”皇帝紧抿的薄唇总算流出一丝薄笑,按规矩行过了礼,这才慢慢退了出来。 赦令一刻未出,云罗伏在香吟身上,凭人怎么劝,就是不肯动一动。廷内用的朱红漆杖长一丈二尺余,打实了一杖即能毙命,香吟挨了五杖,早就人事不醒,云罗轻拍她的脸,哪里还有半点知觉?云罗顿时便慌了,另外一名大宫女采蓝来扶她,她只不理,一声声叫道:“香吟!香吟!”采蓝见她穿得单薄,拿了衣服过来,她也固执不肯穿,虽没说出什么清晰的话,但只嘤嘤的哭。 正乱作一团,皇帝出来了,众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帝弯腰握住云罗的手,柔言道:“过去了,你放心。”手里用上了力,就把云罗打横抱起来,云罗神态又有些愣怔,只会看着他而不能发声了。 她穿得单薄无比,又悲又冻,全身都在颤抖,整个儿冷得如坠入冰窖,眼泪挂在脸上,竟然不会滑落。他忍不住笑起来:“傻姑娘,都冻成小花猫脸了。”然而他的笑容在瞬时消失,因为云罗下一刻终于哭出声来,她哭得是:“皇上,不要打我!”皇帝手臂一僵,脸色变得铁青。云罗在他怀里抖得越发厉害,一面哭一面模糊不清地说些诸如“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皇上恕罪……奴婢该死……”之类的话,皇帝蹙眉道:“好了好了,朕都明白,别哭啦。”劝了两三句不果,他暴燥起来,喝道:“不许哭!” 云罗一惊,颤栗着抬起浓黑的眸子,那样深,看不到底,可是毫无光采。似曾相识的这一双眼眸在他心上重重一刀割过,他即刻软了下来,只觉心痛万分。她体冷如冰,时值初冬,皇帝又素不畏冷,并没穿着大毛衣裳,便把明黄流云排褂的五个珊瑚扣一气解开,张开衣襟紧紧儿地将她裹到里面。 皇帝脾气一向阴晴不定,他要这样做,众人明知不妥,也不敢有人捋把虎须上前劝驾,临止赶紧叫步辇上前,皇帝抱着云罗一起坐上去,又及时送上手炉脚炉等物,方才松了口气,人人心里祈祷这个细节别再传到母后皇太后的耳朵里,又得求上天保佑皇帝切莫因此着了凉。 临止手指凑到香吟鼻端,尚有气息,便命人抬过春凳,把香吟好生抬回去,宫女按例是不能传唤太医的,可事情都闹到这一地步了,没那么多顾忌,临止吩咐传太医,尽心调治。秋林跟着他走,低声道:“掌刑的留心了。”这是自然的,得到太后打死算数的命令,存心想叫她死,香吟决计挺不住五下,临止不着痕迹颔首:“小子挺机灵的。”两个大总管知会了这么一句,各自走开。 云罗那种反映,正是皇帝一直以来最为担心的情形。她的害怕,不止是香吟被打,倒象是这种杖责的情形,刺激了她某些不良回忆,深深地陷入进去。被皇帝一吓,不敢再哭,只时不时偶有抽泣之声,更觉可怜,皇帝心痛且懊悔,只得打叠起精神百般哄着,哄得云罗沉沉睡去了。 皇帝坐在床边看着她,她象小猫一般蜷着,身子在宽大的锦被底下缩成一点点,脆弱得如初冬飘旋而下的雪花,仿佛在指间一闪便要消失。她自上次苏醒以来,颇有点物极必反,总是没心没肺的爱笑,和从前的性情真是如隔天渊,然而经此一事,皇帝方觉她内心始终恐惧着一切,她紧紧抓住他,抓住唯一一点有实质的安慰,然而在她心里,自己所给予她的安慰,大概又是一切恐惧的渊薮。 皇帝阴沉着脸,来到前殿,见人丛里立着锦瑟,径自大跨步到她面前,扬手便是一记巴掌。 锦瑟早就知道不好,可是皇帝竟没给她一句解释的机会,捂着脸跪了下来,热泪滚滚:“不是奴婢做的。” 皇帝咆哮道:“你敢再说一遍!” 锦瑟哭道:“奴婢不敢多嘴,皇上明鉴。” “住口!”皇帝暴怒之下,哪里听得进去,“不是你,还有谁!锦瑟,朕对你很失望!你到莳慧宫以来,嚣张拔扈,搬弄是非,煽风点火,别当朕是傻子,什么也不知道!”说到“傻子”这两个字,难免犯着忌讳,于是加倍的生气,“也别当云罗是傻子,就能任你欺侮!云罗的上头,还有朕呢!” 锦瑟在莳慧宫里态度嚣张,皇帝未必便不听说,可这明明是经过他容许的,把一名女官调到莳慧宫,当然是帮助云婕妤理宫,也不无挟制香吟的意思,但皇帝怒火熊熊席卷之处,死伤误伤再多,也没人敢喊半个冤字。锦瑟心知此时试图分辩无非是火上浇油,只得叩头认错。 皇帝一把抓起她手腕,狠狠道:“从现在起,你到外头跪着,你最好祈求上天保佑云罗一觉醒来,平平安安,和以前一样爱笑爱玩,要是因为这件事,你让云罗记起点什么来,嘿嘿,苏锦瑟,你从哪里来,还给朕回到哪里去!” 皇帝发了一通火,半个时辰内到里间转了三次,云罗犹自睡着未醒,他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只得把秋林叫来,又是一顿臭骂,交代娘娘回头醒了,叫太医过来看顾,第一要紧确保腹中血块平安,第二要让云罗恢复旧观。第二个要求可谓强人所难,秋林虽是为难,也只得含糊着答应下来了。 锦瑟跪在外头,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天色渐渐沉黯起来,西面天空里堆积着无数铅云,风卷林梢发出呜呜的利响,挨到薄暮时分,便如提前进入深更半夜,漆黑一片,入冬以来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飘然而至。 锦瑟倔强得很,先前在皇帝面前挨了一掌,出其不意哭了几声,跪在外边咬牙不落半滴眼泪。桂枝在垂花门外探头探脑张望几次,终是没敢把手炉送出来,那风犹如刀片儿一记记刮过,雪落得满脸满身,遇热化成雪水,往她头发里、脖子里钻,不一会儿就打湿全身,起初犹觉寒冷,打颤,慢慢地连打摆子也不能,一个人直挺挺地跪着,冻成了一整个冰条子,连呼出的气都是结成块的。恍惚幼年时分,也是差不多这样冷的夜,她从热烘烘的被窝里被人拎出来,赶出房去,她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在墙根底下,贪恋无限地张望窗户里透出的一点温暖红光,里面的动静逐渐大起来,象是床在摇人在笑,翻天覆地的并不避人,间或夹杂着她娘亲咬着什么的模糊不清的痛楚低号,她纵然年幼不懂事,可是慢慢地明白过来,羞惭与愤怒烧成心底里两股有毒的火。 她一寸一寸抬起木僵的手,摸到满脸冰泪,她狠狠地拭去,低声自言自语:“不要哭,说甚么都不要哭。苏锦瑟,你没有哭的资格,没有任何东西是能够用眼泪讨回来的!” “然而有时哭一场,除了心里痛快一点,也让人能有个怜惜锦瑟的机会。” 一件大毛的披风裹到她身上,声音低微而清晰。 27、031 遗怨写红叶 盖衣服的手顺着滑下去,攥住她胳膊,让她起来。 “没事了,不用耽心,”看她犹豫,临止出言安慰,“起来吧,有我。” 虽只“有我”两字,却是掷地有声。锦瑟一时不知是哭还是该笑,临止高傲,难道她一副绑腿真的就能让他专心为己? 临止把冻僵的她送入房内,让她在椅上暂且靠着,移过炭盆来,把里面的银骨炭拨得火红一片,道:“来不及准备脚炉,就这么先暖和一下。” 这是今年头一天大冷,宫里头上用之物早就预备妥当了,底下人却多半还没齐全,锦瑟房里也无地暖,亏了这只火盆,热气腾腾扑面而来,锦瑟□□在外的脸、手、脚等处火辣辣一片痛楚,许久才有一点暖意升起,与冰肌一激,身体各处更加灼痛。临止冲了一碗紫姜红糖茶,让锦瑟喝下,眼看着她灰败不堪的脸色慢慢回复一丝人气。 锦瑟方有气力说话:“多谢。” 临止微笑,替她把头发拆了,用梳子一绺一绺挑开来,放在前面烘干,慢吞吞地回答:“我这不过是投桃报李。” 他指的是那付绑腿,其实大总管何尝缺少奉迎?只不过天气尚未大寒,他腿脚赶季赶得早,而锦瑟发现得早及时送上罢了,倒都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做的,这里面自然含着“施恩有望图报”之意,听得临止这样回答,锦瑟不免讪讪的。 她低头,音若蚊鸣:“真的不是我。” 没头没脑,临止却接得飞快:“自然不是你。” 锦瑟愕然抬眼,临止微笑道:“若是你存心出手一击,香吟未必有机会杖下逃生。” 就是这么说!明知出首香吟,必定带累自己受苦,她岂有不痛下狠手一击致香吟于死地的道理?损人不利己,向来不是她之作风。 这一层说穿了也简单,临止一眼看穿,皇帝又怎么看不明白?所以临止又平心静气道:“皇上盛怒之下的话未必也全错了,这一回,你是代人受过,他罚你一个用人不当是有的。” 锦瑟眉眼微微一凝,记起皇帝骂她的话,“搬弄是非,煽风点火”dd这八个字,分明是暗中警告,她竟没能悟出味儿来。她一到莳慧宫,就透过各种渠道如明蕊等人传播对香吟不利的风声,用意是让莳慧宫中人都瞧不起甚至远着香吟,但是这个宫里又有太后的人,当下向太后告密,致有今日之祸。 那么谁才是太后的人? 毕竟宫中收进寡妇做宫女,事涉宫闱隐秘,传出去难听,她也曾让桂枝、明蕊说话注意,一方面要做到丑化香吟,一方面又故意模糊了香吟身世,这个宫里真正对香吟进宫前身份一清二楚的,也就是专门侍候她的这两名小宫女。 桂枝跟了她很久,难道说明蕊竟是太后的人? 锦瑟随即又推翻这个念头,明蕊并不是上面指派给她的人,而是她有意挑选出来的,可以确定她之前就是一个做粗重役的小宫女,从没见过世面,而母后皇太后即使在此深宫数十年,在皇帝登基以前绝无自己的力量,登基后这区区几个月以她的能力也归拢不到什么人,要说能埋下明蕊这颗钉子,简直太不合常理了。 或者换个想法,出了这种事情,皇帝一怒之下迁怒于她。那么苏锦瑟倒霉,谁可以得益? 她狭长清丽的眼睛微微一眯,暗透一抹凶光。 临止看在眼里,慢慢地道:“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让皇上为难?” 锦瑟微凛:“公公何意?” “你认为皇上为何要派你到莳慧宫来?” 皇上为何要派她到莳慧宫?锦瑟顿时脑海中乱糟糟的,无数信息拥来挤去,却是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临止低声道:“皇上让你抛开一己私怨,他要你保护云娘娘,尤其重要的是,保护她腹中胎儿。云娘娘如今万无自保能力,而这深宫如海,素来是个杀人不见血的地方,皇上是委你以重任啊!” 锦瑟脸色苍白,道:“我、我……” “还记得皇上上回利用云罗,所图何事?” 锦瑟道:“因宫中皆是柳相眼线,皇上要借此破开天罗地网。” “着啊!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皇上连太后也不肯告诉,他在这宫里头,有几个能信任的人?虽然说借着那件事,柳丞相收紧的罗网算是破开一个大口子,但皇上也并不是说想相信谁,就能相信谁的。他信任的人,依然不脱你我几个,你聪明,有能力,能够保护他要保护的人,所以皇上才将你调来莳慧宫,可事实上,你却与云娘娘及她下人,两边跟乌鸡眼似的斗个没完,皇上说对你失望,也并非一时气头上的错怪。” 锦瑟一阵气苦:“我和梁……我和她的仇恨,不是说忘就能忘……” “皇上叫你忘记了,你就该忘记。”临止肃然道,“锦瑟,我们是奴才,忠心为皇上的奴才,皇上指东,我们就往东,皇上指西,我们马上调头向西。我们没有自己的欢喜憎怨,没有自己的灵魂,你九岁到永巷,难道还没看得透彻?” 是奴才,说倒底,不过是个没有灵魂、没有喜怒、没有思想感情的奴才而已,锦瑟痛苦地闭上眼睛,可她不是奴才,并不是生来就当奴才的!炭盆温度太高,雪水打湿的衣裳仍然潮湿,湿??地粘在身上,但周身无处不感到阵阵火气抓挠,滋滋的几乎有种烤焦了的味道。冷热、干湿夹攻得异常难受,喉咙里痒痒的,不觉咳了两声。 临止放下梳子,道:“炭气太重也不好,头发快干了,还是上床休息吧。” 锦瑟轻轻答应了一声,要站起来,不料她跪了很久,刚才因为冻僵了几乎什么知觉都没有,现在突然这么一站,浑身的血液都似一下集中到了两个膝盖上面,又冷,又麻,又痛,软得撑不住,向前一扑。 “哎!”临止眼明手快,一把把她捞住了,锦瑟趁势伸出手臂,环搂住他。 临止脸色突然一僵,锦瑟的嘴唇不管不顾贴上了他的唇。刚刚烤过火,她嘴唇滚烫,然而衣裳里头透出逼人的冷气,正如她狂乱的气息,一半在火上烤,一半在冰雪里熬,她是那么绝望,不惜破釜沉舟,永堕恶趣。 天崩地陷,惊雷闪电,骇然失去常色的瞳孔里只有她清丽眼眸,饱满红唇,和晕染红霞的双靥。二十六岁的人生第一次认清何为欲望,何为诱惑,温香软玉在抱,如兰气息轻易吹乱不漪之沉湖,为什么如此轻浅的挑逗却轻易勾起他难以推却的悸动? 临止大叫一声推开锦瑟,大口喘息着:“我是个太监!” “太监又怎么,你也是人!”锦瑟再度抓住他,全部的内力在这个时候一抽而空,他几乎是任由摆布地和她翻滚在一起,被掀红浪,帐摆流苏,“临止!”她两眼微红,青丝微粘,她紧紧抓住他,便如溺亡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我和你做夫妻!宫里公公和宫女做对食夫妻的不是也很多吗?临止,临止哥哥,你要我,你要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她衣衫撒开来,露出雪白一痕胸脯,其泽如玉,其温如冰。临止忽如雪水浸体,所有激情瞬间如洪水般涌退。 他缓慢、而坚决地推开她。 “临止dd”她绝望的叫。 他摆手:“你不是为了我。” 临止一颗颗系上扣子,手在发抖,眼望着伏在枕上发抖的锦瑟,淡淡笑了:“锦瑟,你不是为了我。你要我做你一个复仇的棋子,临止办不到。锦瑟,你记住,我是皇才的奴才,是一个无心无魂无感情的奴才,永远都是。” 那短暂的疯狂里不知道是谁咬了谁的舌头,总之锦瑟口里一股咸味,舌尖轻舔那一缕咸味,唇角流出魅惑而缱绻的笑,眼泪却抛沙似的落了下来,临止不敢再看,猛地掉头落荒而逃。 锦瑟裹着半褪的湿衣睡了一夜,次日便鼻塞头沉,高烧不起。而另一边香吟昏迷犹未醒来,不过太医已表明无事。经此一事云罗也病倒了,虽然说不出什么来,对皇帝却有些躲躲闪闪,皇帝既要应付朝堂上纷繁复杂的变化,又一味变着法子让云罗快活起来,忙得焦头烂额,根本似是忘记了锦瑟,也没进一步怪责,那件事再没有谁提起。 但锦瑟心里可在琢磨,临止提醒多半是她身边的人走漏了风声,算来算去,倒是桂枝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桂枝随她多年,虽然表面上绝无二心,然而宫里的人个个心机如海,谁都并非良善之辈,只要自己在一天,桂枝就始终被她压在下面无有出头之日,而一旦她倒了霉,桂枝便有机会取而代之。为了个人前程,桂枝找她机会暗中出击,绝对不是没可能的事。 正巧桂枝进来换药。锦瑟雨雪里跪了两三个时辰,当时还没有大的反映,第二天就象木头一样僵麻麻地失去了知觉,临止拿了上好的冻药过来,让她并着煎药,内服外敷十五日,方能消除病根。这工作是由桂枝来完成,这几天锦瑟绝无好脸色,她以为那天锦瑟罚跪她没敢雪中送炭之故,未免总是陪着小心。 锦瑟冷眼瞧着她一举一动,淡淡道:“我没死,大概你有点失望?” 桂枝手一颤道:“锦瑟大人,何出此言?” “你的心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锦瑟冷笑,“不要以为我不卡在你前头,你就能得意。桂枝,休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我的奴婢而已,难道你还真以为这宫里的奴婢个个都有见云开日出的好运气?安心做你的事,别再耍什么心眼,要不然有朝我死了,肯定也让你死在前头!” 桂枝脸儿变得煞白,锦瑟弯弯转转的脑筋她一时哪里想的到,只是十二万分的惶恐,仿佛有个巨大的阴影,无端端飘落到她头上、压到她心房,光是感到委屈,却还不知如何辨白:“大人,我……” “我不想听废话!”锦瑟冷然截口,“告诉你,别说香吟没死,就算她死了,也赔不上我的性命!你以为我会就这么失宠?那你真是转错脑筋了!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桂枝总算明白过来,锦瑟大人是怀疑她向太后告密,出首香吟的身份,不由得叫起撞天屈来:“大人!我真的没有啊!” “够了!”锦瑟嫌恶道,“要不是你,要不是明蕊,你告诉我谁比较象?什么也别说了,这次我不会和你计较,但希望你从此以后乖觉点,别以为,你背后做小动作,我会不知道!” 28、032 旧欢新爱谁是主 桂枝忍气吞声出了房间,左右无人,她忍不住痛哭起来,想着她倒是一心为主,未料到落得这么个下场,真是寒心。锦瑟虽一时没将她怎么样,但戒心既起,今后在她手下如何过活? “为何一人躲起来哭?” 桂枝吃了一惊,原来是同在莳慧宫里当差的采蓝。 桂枝是从六皇子府转入皇宫,采蓝却也是六皇子府的旧人,所以她俩算是旧识。但先前桂枝跟着锦瑟耀武扬威,对莳慧宫的人多半瞧不上眼,尤其是锦瑟作主让她看管一宫珍物,利益攸关,桂枝和同为大宫女的采蓝多少发生点矛盾,彼此见面都是尽量避而不交谈。 她只道采蓝是趁机落井下石嘲笑来了,忙忙拭去泪痕,随便扯个谎:“时令变了,有点伤风而已。” 这理由找得也太差了,采蓝嗤的一笑,桂枝涨红了脸。 采蓝笑意未收,道:“时令变了,如果及时穿衣加厚,岂不是就可避免伤风?” 桂枝疑惑地看着她。 “别骗我了,”采蓝盯着她的眼睛,“你是被苏锦瑟骂了吧?” 桂枝悻悻然道:“你也别这么踩低看高,她是被皇上罚了一次,可结果还不是什么都没变,临大总管当她是宝呢,你这么直呼她的名字,小心她听到了,你一个无视尊卑的现亏是跑不了的。” 采蓝笑道:“桂枝姐,这要在以前,你就不是这么提醒我,而是马上去告诉苏司仪了吧?” 桂枝警惕道:“你什么意思!” “我没坏意。”采蓝亲亲热热地拉起她手,“桂枝姐,你放心,我也不是故意来挑拨你们的,只是有些事情,咱们姊妹一场,我看在眼里不得不说。你呀,也太傻了。” 桂枝默然听着。 “我们做奴婢的,既无权,又无势,注定一辈子困在宫里,唯一指望是遇上一个好的主子,日子好过点。云娘娘虽是个痴人,好在皇上对她恩宠有加,而且她还是柳丞相的表妹,真真的福荫有加,我们有幸分到莳慧宫,在锦瑟大人过来以前,合宫上下,都是以跟了这位主子而庆幸。唯是锦瑟大人,她不知和云娘娘犯了什么梗,自打来了之后就处处与娘娘作对,和香吟吵,对着秋林公公也不肯让步,莳慧宫生生被她一个人打扰得不安生。可是你倒想想,真当出了事,皇上会站在哪一方?是谁比较吃亏?你是个聪明人,难道还有看不明白的吗?” 桂枝垂头道:“你还在怪我上次抢掌珍吧,我又不是故意和你们作对,她在上头,叫我做什么我当然只好做什么。现今她不说还给你,我虽有心,也不敢这么做。” 采蓝笑道:“谁说要和你抢掌珍啦?唉,你还是不明白!这么想吧,你跟着锦瑟大人,坐上她的位置也到顶了,可是锦瑟大人和娘娘比呢?为何你放着康庄大道不选偏要去走独木桥?” 桂枝怦然心动,这番话若在平常,她未必听得进去,但今天被锦瑟劈头劈脑痛骂一顿,眼看着昔日信任不复再现,跟着娘娘,最起码娘娘整天乐呵乐呵不会骂人更不会整人,锦瑟得罪了娘娘便是得罪皇上,就算有大总管罩着,也未必走得了多远,识相的是该赶紧换棵大树好乘凉,就算不为自身谋福,也是避祸之良策。 她犹豫道:“但我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要是……不好吧?” 采蓝道:“桂枝姐,我可不是让你对苏司仪做什么,若司仪大人吃一堑长一智,今后平安无事那是最好,万一还有什么风吹草动,桂枝姐心中有数就可以了。只要娘娘一天广受君恩,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一天,这也是我们当奴婢的自保之道罢了。” 原来是要她做个通风报信人。桂枝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采蓝不放心,又叮嘱一遍:“明蕊年纪小,有奶即是娘,糊涂着呢,不用与她多费唇舌。”桂枝道:“嗯,好。” 今年入冬以来,非雨即雪,竟没有一天转过晴。莳慧宫里病的病、伤的伤,皇帝大概也嫌这种气氛过于压抑,慢慢的竟也很少过来了,与此同时选秀大典如繁花着锦轰轰烈烈展开,莳慧宫突然生出一种慌张,怕是婕妤娘娘从此失宠。 按说选秀这种事情,至少得等到皇帝即位第二年方才进行,一来是按制守孝,二来也是为免扰民以彰君恩的意思。但是皇帝的情况与别不同,并非稚龄即位后宫却空空如也,先弄出个先帝遗妃的谣言,后来干脆弄个呆傻姑娘进宫,诸大臣能忍便也忍了,但是礼部的压力却突然增大很多,原来还只是口头上商议的选秀大事就正式提前起动,赶着年前,廿余名秀女便进了宫。 后宫里原本就是云婕妤一个妃子,难免事事以她为中心,突然多了这么多秀女,自然话题也多了,谈论的中心,不外是:哪位秀女容颜最美,哪位秀女服饰华丽,哪位秀女出手豪阔。这个说赵小姐是将门出虎女,那个说方小姐是有名的美女,至于蔡家小姐则才貌双绝。 后宫谈论最盛的那三位小姐,便是最终的后妃人选:大将军赵秉文之女赵淑真,北护军司马安远侯方皓幼妹方梦姬,以及太傅蔡培远之孙女蔡烨。赵、方两家互成畸角势如水火,立了哪家都不妥,反以太傅孙女呼声最高。蔡培远三朝元老,曾先后为太子、十二皇子等师傅,名义上也算是做过当今皇帝的老师,三朝中历任八届主考官,朝中大臣十之八九算他的门生,长女为诚王妃,次子蔡镛任南三省巡检,他的孙女蔡烨年方十六,姿色端丽才华出众,正是昔日梁云罗出嫁之后京城上流社会冉冉涌现的一颗新星。 整天的谈资,不是秀女便是皇上大婚,云罗虽不知事,听得多了,她忽然也问上一句:“皇上大婚?” 宫女们的议论嘎然而止,你对我看我对你看:这娘娘走路跟猫儿似的,怎么走到身边也没发觉?采蓝忙走过来,笑道:“娘娘别听不相干的话,哎呀,娘娘今儿气色好得多了,天气也转晴了,娘娘玉体也康复了,正该是时候出来走走了。” 云罗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采蓝打了半天的岔她也不吭气,末了又道:“皇上不是和我大婚吗?皇上人呢?” 宫女们吓了一跳,“大婚”这种词是不能乱用的,这位痴呆娘娘,前些日子见着皇帝就躲,皇帝不来,她倒似乎想起他来了,但皇帝又岂是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 这句话没过多久便传入皇帝耳朵里,皇帝当时正在伏案疾书,忽然闻报,当即掷笔大笑:“朕的爱妃想同朕大婚了吗?妙极,妙极,今晚朕就和她大婚一次。” 皇帝金口玉牙,他说“大婚”就要“大婚”,于是当日莳慧宫装点成红彤彤一片海洋,皇帝如约而来“大婚”,结果是由于“大荤”得太过兴奋,皇帝首次误了早朝。再往后很长一段日子,莳慧宫盛传皇帝总是喜欢逮着云婕妤问,还想不想“大荤”?云婕妤每次都摇头摇得什么似的。 经此“婚”者“荤”也的闹过一场,云婕妤盛宠如旧,莳慧宫中曾经有过的担心,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忽忽一月,平安无事,有天夜里发生一点小曲折,有个小太监犯禁被抓,经查问后得知他是往莳慧宫给云娘娘送东西,从他身上只搜出几卷书来,云娘娘的恩宠非同一般,宫正司不敢擅断,就把他送了过来。锦瑟自那日后病得缠缠绵绵总不见好,只得勉强撑出病体来问,那小太监供称是在藏卷阁当差,受香吟所托给她送几卷佛经,因白天没能抽出时间,所以晚上来了。锦瑟看搜出来的几卷书,确实有两三本佛经,另外却是两本药谱,小太监唯唯诺诺讲不出道理,问香吟,她说是受罚后因不能起身,就想抄一千遍佛经给娘娘祈福,这个药谱,她也不知其详。 锦瑟再三检查过几卷书里绝无夹带,虽然怀疑事情没这么简单,但她上次刚刚吃过亏,也就不想大张其事,秋林的意思也是希望小事化无,锦瑟便作主打了那个小太监十板子,佛经给了香吟,药谱她自己留下,翻来覆去看了,一本是记录常见伤风症候之类的书,另一本却是极其复杂的图谱,连相关介绍亦无,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最后只能归结为那个小太监半夜三更匆匆忙忙拿错了书。 29、033 旋折枝头新花 “梅花开了。” 打开窗户,雪后清新异常的空气里浮香氤氲,云罗喃喃了这么一句。 痴呆后纯净无虑的眼神里微微带着一丝形容不出的惘然,好象记得不久之前,有人笑着对她讲:从今往后,我牵着你的手,我们用三十年、或者更久更久,一辈子,走遍东祺走遍天下,探知这红尘美妙、享受人生滋味。 那句话的回响幽幽遗落在时间的甬道,她和许诺她的人再也牵不到彼此的手。 香吟有点担忧地望着她。 “娘娘。” 云罗探头出窗,左右张望,只闻梅香不见其踪:“梅花。” 采蓝听见了,不一时掣着一大枝梅花进来:“娘娘,梅花来了。” 其时尚开,梅枝上星星点点全是嫩黄初吐的花骨朵儿,香气幼微而花枝堪怜,云罗看了一眼,明显不感兴趣:“我要梅花。” “娘娘不喜欢这个,咱们院子里就一株老梅树,就没有了呢。”采蓝突然笑起来,“要不,咱们上香雪海吧。” “采蓝,”香吟阻拦道,“你去拣好的多多摘些来就是了。” 但云罗显然更乐意听到采蓝那句话,欣然朝外走。 香吟狠狠剜一眼采蓝。 采蓝嘻嘻而笑,附在她耳边道:“太后祈福去了,宫中别无他人,别那么小心在意啦。” 宫中还有一批秀女,这一点却为两人所共同忽略。 香雪亭外梅林千株,枝枝交让,亭内衣香鬓影,柔声笑语,亭内亭外尽成画格。是那批初进宫来的秀女。 秀女入宫近半月,只待皇帝大婚,这些秀女位次随之可定。但礼部和钦天监先后呈报了三次良辰吉日,都被皇帝以种种理由驳回,很显然此事是别人急,他不急。不过无论怎样的拖延,这件大事在过年以前肯定要定下来的,左不过等个把月光景,这批秀女大都心情舒畅,视这一个月为过渡期,适应期。 日期未定,皇后人选已定,就是那位蔡太傅的孙女蔡烨,皇后成婚按例要走太和门入宫,是以又重新被接出宫去了。 这一天是小寒,小寒本来不是甚么节日,但秀女们左右无事,也就特地把这个日子拎了出来,大家热热闹闹聚在一起,有说有笑。 这个时节开的多是腊梅,开满了一树树黄色小花,放眼望去,纯黄、浅黄、金黄、橘黄、墨黄、紫黄、白黄,深浅浓淡,遍目炫丽,风过处万花随风而舞,映着如雨的落梅,别有一番风味。 一名秀女忽指林中:“咦,有人!” 梅林中一抹身影,清浅淡约,又闻笑声潺潺如泉溪,不象宫女,可秀女尽皆在此,那又是谁? 诸女面面相觑,有人脑筋转得快,笑道:“该不会是那位痴傻的……娘娘吧?” 后宫只得一位主位,秀女们却只拜见过太后而未见她,痴呆娘娘的名声早已人尽皆知。有些门路子广的,也打听了来目前皇帝对这婕妤固然是千宠万爱,捧在手上怕凉含在口里怕烊,母后皇太后却是不大待见。想来也是,凭其痴呆,就算再怎么天仙下凡终日难登大雅,后宫中一下拥入这许多如云美人这位娘娘随之便也前景堪忧,诸秀女偶然念及都只当这位娘娘是宫中别居一格的“风景线”,可从未有谁真正在意。 于是有人笑:“想必痴傻也有娇憨态,方能得君宠爱。” “说不定,人家倾国倾城。” 大将军之女赵淑真素有乃父杀伐果决之风:“走走,咱们拜谒一下婕妤娘娘,顺便也瞻仰瞻仰那倾国倾城的貌。” 有她冲在前头,其他秀女也胆壮得多,方才下得香雪亭,林子里那抹清浅婉约的身影却已自行转了出来。 她肩披着银白浮光裘,发上凤口所含明珠熠熠夺彩,手里拿着一大枝金黄的梅花,藏在花枝后面的眉儿眼儿面庞儿笑意清甜,这个人,就好象全身上下都焕发出某种柔和而明亮的光芒,赵淑真倒吸一口冷气,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赵淑真身后,有人更吃惊。 这批秀女全都是达门贵族之后,有三五个是从小在京城,与同一个圈子里的闺秀俱曾熟识,梁云罗当年风靡京华,尤其识者甚众。护军司马安远侯方皓幼妹方梦姬,自幼随祖母在京,与梁云罗、谢盈尘等均曾把盏言欢,不称知己也算蜜友,眼前这位云婕妤娘娘,虽说神态迥异,身材面貌无差,又怎么会认不出来? “云……” 只唤了一字,方梦姬急忙忙掩唇噤声。久浸官场的世家大小姐,那一点特别谨慎总是有的。 锦瑟抢上前来:“诸位秀女,是过来赏花的?你们的带领人呢?” 赵淑真俨然这群秀女中为首者,答道:“尚仪宝钟,陪我们过来,我们来的时候,未曾见着娘娘。” 宝钟这个时候却不知去哪里了,但锦瑟听说她们是按制而行,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香吟扶着云罗:“娘娘,我们回宫。” 云罗却没动脚步,只管盯着方梦姬,眼神里有一丝迷惑,香吟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也不觉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连脸色都有些变了,只希望方梦姬就算认得云罗,也千万不要认得她才好。云罗还可勉强说是容貌相似,哪有主仆两个都相似的? 但她这是一厢情愿,方梦姬一眼认出了云罗,岂有不对身边那丫头死命扎上几眼的,她原就模糊记得香吟的面貌,再一留意,目光不断在她主仆两人身上移来移去,那么冷的天气,顿时背心上冷汗流下来了。 云罗眨眨眼,脸上浮起恍然大悟的神情,欢然叫道:“谢姐姐!” 方梦姬呆了一下,勉强笑道:“云娘娘,你在叫我么?” 云罗被反问后美眸中立刻流露出欲认又不敢认的呆滞,讷讷道:“谢姐姐……”看方梦姬并没有承认的意思,便略略胆怯地往后退缩,看向这一大群美丽女子的目光里也有了警戒之色。 锦瑟虽然从不认识那些达官贵族家的小姐们,但她心思转得极快,从两人的神态里看出彼此相识,但对方显然有所顾忌,认穿不敢叫穿,云罗则不知有意或无意她是认错了一个。云罗的身份当然所有知情人都必须要做聋子瞎子不能透露分毫的,她便上前打岔笑道:“娘娘,这位是新进来的秀女呀,与娘娘今后便是姊妹了。” 云罗素来远着她,闻言倒又再退了一步,整枝梅花几乎遮住了她的脸,小心翼翼透过梅花缝隙偷看着方梦姬的反映。 只听“噗哧”一声,有人笑了出来,轻轻地说:“看来这位云娘娘,还真是个傻子。” 方梦姬和锦瑟异口同声喝道:“住口!” 云罗听了,倒激起她一点勇气,忽然放下梅枝,大声道:“我不是傻子!我认得谢姐姐!谢……谢……”想了半天,“盈尘!” “谢盈尘?”方梦姬哭笑不得,如果面前这位就是昔日梁云罗,她显然是傻掉了,连人也认不齐,当初自己和谢盈尘与她关系都还不错,未料她只记得谢盈尘全忘了方梦姬。 锦瑟想到了“谢盈尘”是谁,赶上一步,袖中握住方梦姬的手,摇了摇,笑道:“娘娘,你认错了,这位是新进宫的秀女,以后与娘娘是姊妹道,谢夫人在宫外呢,她是你表嫂啊,这非年非节的,你表嫂又怎会进宫来呢?” 云罗听说不是表嫂,显得兴趣缺缺,不再理会,拉过香吟道:“玩!” 遇上这群秀女,内中还有旧相识,对她似全无影响,一心只想着玩,香吟尴尬笑道:“娘娘,这有人,我们回宫吧。” “玩。”云罗不依,她现今最大的本事,说一遍没效果,她可以说一百遍。 香吟鼻尖上汗珠都沁出来了。 “玩而已,有这么为难吗?”赵淑真忽道,“只要娘娘开心就行了,娘娘,我来陪你玩!” 云罗大喜,拍手道:“你是好人!”顺道儿把梅枝送过去,赵淑真接在手里,看了看,唇角微露笑意道:“我有个好点子,娘娘跟我来。” 她拉着云罗就走,使了个眼色,好几个秀女便笑嘻嘻地把香吟等人拦在了外围,其余秀女也就一拥而上,大家簇拥着着云罗上了香雪亭。 赵淑真道:“我们玩传花游戏,娘娘你来抢花,要是抢到就算你嬴,嬴有奖励哦,娘娘就把这么一大枝梅花插在头上,肯定很漂亮,倾国倾城。” 她说的“倾国倾城”这四个字含有浓浓的嘲讽之意,众秀女笑起来,纷纷附议,香吟大怒:“这位秀女,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淑真傲慢道:“你不陪,我陪你家娘娘玩游戏。” 锦瑟问道:“这位秀女,还没请教名字。” 赵淑真轻蔑地看着她,嘴里吐出三个字:“赵淑真。” 这是大红人,锦瑟和香吟就算记不住每一个秀女的名字,三位大红人的名字总是记住的。锦瑟不再开口。香吟还待劝阻,一群秀女早就起哄,都想看这场好戏,这位傻娘娘倒底傻到如何地步,两个推三个搡,把香吟不动声色地叉远了。 云罗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左看右看,看着方梦姬道:“表嫂?”方梦姬尚不及答,众秀女早就轰然笑起来:“表嫂,表嫂,对,她是表嫂!表嫂不好玩,来来来,云娘娘,我们和你玩。”又一个笑道:“娘娘,花在我手里,来呀。”云罗来不及多想,笑着跑了上去:“给我给我!” 众秀女传得飞快,她跑到哪儿,花枝早就转移,偏偏云罗迟钝得什么也没察觉,继续开开心心地往下一位子跑。梅花重新传到了赵淑真手中,赵淑真傲然立着不动,任由云罗抓着她又笑又跳:“抢到了抢到了!” “对,抢到了,所以娘娘有奖哦!”赵淑真淡笑,把云罗按到位子上,“过来娘娘,我们帮你打扮。” 昔日那冰雪聪明、风华绝代的梁云罗哪里去了?方梦姬远远地注视着那个美丽如初的女子,被人小丑似的摆布,倾刻弄了一头的花,胸中无端涌起无限冰凉。可是赵淑真平日为人沉静,就算是有将门虎女大大咧咧的作风,也全不是今日这般轻浮放浪,一帮秀女有的唯她马首是瞻,有的本身也就想捉弄傻子为乐,在哪里瞎起哄,方梦姬却知道,云婕妤就是梁云罗,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完,绝对不能轻易下场。 云罗终于觉得不对,周围众人的笑声,不是以往莳慧宫中侍役在捧着她,而是怀有恶意的笑声,她起来想走。赵淑真拉着她笑道:“别急别急,还有这么一大枝,插完再走。” 喧哗笑声倏如遇见太阳的冰雪,丝丝缕缕消融在阳光底下。 只不过,那是冰冷到极点的阳光。 皇帝脸色如铁,由太监簇拥着,站在那里瞧着她们。云罗听得笑声乍消,转首望见是他,不由舒起笑脸,向他跑过来。 就在皇帝眼睛里,仿佛所有的动作霎时放慢一般,云罗回头,喜悦地笑,从香雪亭里跑出来,跨下石阶,那有十几层台阶,她一级一级跑下来,步态轻盈,足尖踩在地面薄霜之上,微微转了一个小角度的方向,整个人便由此失却重心,缓缓地前趋、屈膝、跌仆,一跤摔倒在地。 30、034 问知音万丈虹霓志 皇帝只觉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就算那天晚上四门哗变、天翻地覆,仿佛都没有这个时刻这么难熬。 脑海里晃来晃去全是那个影子,插了满头的花,貌似很可笑,但回过头来冲着他一笑无限春光,就又一点不可笑了,只是美不胜收。她向他跑过来,他想文字上的翩若惊鸿也不过就这么着,本来是非常、非常恼怒的,但是这种情绪在她向他奔来的时候如冰消雪融,别人怎么看她、别人是抱以敌意或善意对他而言一概不重要,只要她一直这样快快乐乐的就好。 然而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点担心,这点担心无限制地扩大,迅速地一直冲到他眼睛里去,他眼睁睁地,每一个细节都看得清清楚楚,云罗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跤跌倒。 等他把云罗抱在怀里,云罗已经痛得失去知觉,一张小脸煞白,手指无意识抓住他的衣襟,象是抓住了可依靠的靠山一般,再也不肯放开。 他不是她的靠山,他说过这一生一世再也不会让她痛、让她伤、让她哭,可是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听见那个誓言发出刺耳的笑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太医进去这么久了,为甚么还不出来。 这帮太医是干什么吃的,每天混日子吃俸粮就有份,一到重大时刻就唯唯喏喏,没有半点用处!哼,孩子要是没了,云罗要是有半点差池,这帮寄生虫就一个也别想活、一个也别活! 他神情可怖,太阳穴上方和颔下的青筋粗粗地爆出来,眼底血红,牙齿咬得吱吱有声,一张清俊的脸狰狞无比。他象一只困兽一样在斗室里走来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凶恶的杀戮气息。这个时候谁都不敢上前打扰或是劝解,临止也不敢,视线投向沉沉黑夜里,不易察觉地轻轻叹了口气。怎么劝她也不听,终归是要吃了现亏方罢,可是云罗吃了亏,有皇帝在那顶着,她吃了亏,又有谁能帮她顶?她那样聪明一个女子,何以总是看不穿这一层? 里头终于有了动静,太医院院使、院判等七八太医慢吞吞前后走了出来,皇帝一个箭步蹿到院使跟前,扳住他肩头:“婕妤和孩子怎样?多说一个字废话朕要你的脑袋!” 那院使吓得一愣愣的,越急越紧张,楞是没能憋出声音来,倒是后头一个院判机灵的多,扑通一记跪在地上:“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娘娘以及胎儿此番可保无恙。” 皇帝缓了一口气,顿然觉得四肢无力,好似天旋地转一般,临止忙扶他坐下,他定了定神,听得那院使开始絮絮叨叨:“娘娘六脉沉浮,肢冷,气陷,周身经脉微颤,概前曾受重创,时日未久,又加禀赋虚弱,肝气郁结,心肾不交,致夜梦不安,惊悸发汗……”皇帝听到“曾受重创”四个字,难免心虚,不耐烦道:“这和以前又有什么相干?朕问的是她这次摔倒有何影响?!” 院使道:“皇上,娘娘之所以长久昏迷不醒,摔倒引动胎气只是引发病因的契机,真正的伤损却在于从前受过的伤害。” 皇帝呆了片刻,道:“不,不会的,她不是一直很开心,很快乐的样子?她根本就记不起来从前的事情。” 院使道:“娘娘精神上受到刺激,才变成如今心智,然而有些过于难忘的东西,就象影子沉伏在最深暗的地方,并不是真的忘记了,在一个人最自然的时候,就自动浮现出来,便如梦中,昏迷时。所以娘娘的情形,她是不宜再受刺激,不宜过喜过悲,甚至不宜让她夜晚独自一人,切忌处于绝对黑暗之中,所有这些都有可能会对她形成影响。况且除了精神上的重创,还有身体……” 皇帝怒道:“身体又怎么了?” “从前受到的那些……”院使小心斟酌用词,“痛楚、打击,以及冷热交煎等种种折磨,每一种都对娘娘的身体有很大的影响,这段时间虽着意加以调养但是也未曾恢复如常人般的健康。” 皇帝咬了咬牙,道:“知道了,以后你多用心,继续调养直到好转为止。” 院使硬着头皮道:“启禀皇上,小臣还有下情。” “讲。” 院使鼓足勇气道:“以娘娘目前身体状况,绝不能再受任何打击,虚耗体力,若要保得胎儿,今后必须节劳力,省心神,一切激烈行为都不能再有,其中,也包括,唔,行房事。” “什么?!”皇帝又惊又怒。 云罗怀孕的消息暂时不便传扬,但院使庚吉甫是个知情者,从一开始就是由他负责主理,皇帝原来打算拖到年底放出消息,等到生产就说孩子早产,如此可免其他不必要口舌是非。不过云罗怀孕至今三个多月,皇帝算是注意的,即使云罗主动要求的“大荤”亦有所顾忌,“小荤”则不能忍,如今听院使的意思竟然是这个期间完全不能再行房,岂有不惊怒交集的。庚吉甫心知肚明,当下叩头不语。 皇帝只觉得太阳穴上神经突突跳动,看到眼前跪的一大堆人,只觉厌烦无比,挥手令退。 临止换上一盏新茶,皇帝正觉口干舌燥,接过来一口饮尽,不料喝得呛起来,一直咳到面红耳赤。临止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忍着笑,喝茶呛到这种地步的还真少见。 咳完了又是一阵难熬的沉默。 他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房前,只是一扇虚掩的门,不知何以就在那前面晃来晃去,就是没有勇气推开那一扇薄薄的门,望着门里透出的烛光直发呆。临止轻声道:“皇上,中夜寒冷,皇上若不入内探望娘娘,就请回宫安寝。”皇帝恍若未闻。临止又道:“娘娘既无大碍,那么那些秀女还有莳慧宫的宫女太监等……” 皇帝慢慢转回脸来,冷笑着道:“这么着急,简直不象平时的临止。” 临止垂手,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皇帝经过这一打岔,倒象是突然鼓起勇气,举手欲推门,里面突然微有人声,仿佛是云罗的声息,接着又有其他人声,稍倾,司药女史端着一盆水出来,陡然见到皇帝,吓得不轻,忙跪下来。 皇帝没有什么表情,低声问道:“她怎么了?” 女史道:“回皇上,娘娘方才梦中惊悸。”正说了这一句,听得里面又有动静,虽然音低,这次传入耳中却是非常清晰,叫的是:“皇上!皇上!” 皇帝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碍事的女史,冲进房里。流云般的帐子后面透出柔和的烛光,两三名女史围在床边,云罗陷在大床那一幅宽大的锦被里,只得一点点突起,显得整个人都陷在其中,特别小,特别弱,她在那里辗转翻侧,仿佛怎样睡都不安稳,眼睛并不睁开,脸上却有种痛苦的表情。 皇帝接过一名女史手里的帕子,替云罗抹去额上的冷汗,轻声道:“朕在这里,别怕。” 云罗静了一静,随即低声道:“痛。” 皇帝紧张地问道:“哪里痛?头?还是小腹?” 云罗却又不回答了,似乎又睡着了,皇帝坐在床边,轻轻抚过她迤逦在枕上的黑发,手指又迟疑着触摸她的身躯,隔着极厚极软一幅锦被,好象仍然感觉到那里滚烫惊人。 朕已后悔,非常后悔?怎么办?云罗,你纵然傻了,朕心里只有高兴,因为朕以为你能忘记那些阴暗的过去,你会笑,你会快乐,然而朕错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也没有可教你吃了就能忘记一切的药物,就算你傻了,也忘记不了那些痛楚,朕该怎么办,才能补救得回来? 他的唇,轻轻落在她苍白毫无生气的唇上、面颊上,接住她眼内滑落出的一点泪意。 云婕妤有惊无险,皇帝出乎意料的也未曾大动干戈,当夜虽把所有在场的秀女以及莳慧宫的宫女等全部扣押起来,第二天云罗醒转之后便传令将众人放出,教导秀女的尚仪宝钟成了替罪羊,蠲了职务调做粗役,司仪锦瑟劝导不力着降职二级,罚三月俸银,至于秀女,仅传旨重责了赵淑真一人,其他秀女交尚仪局严加教导。旨意上说:“着秀女赵淑真习尚轻浮,不守本分,羁禁三个月,不得召幸。若再有不守宫规,可以宫中家法严惩。” 这个处罚是算轻、是算重?各人心中自有一杆秤,但是羁禁三月,等于就是说皇帝年底的大婚赶不上,并且连之后的妃嫔册封也一并赶不上了,而且赵淑真是原来的皇后热门人选,就算皇后当不成,妃子之位总也是十拿九稳,这么一来她在后宫中的前途就变得十分渺茫。 秀女乃至整个后宫议论如沸,唯有赵淑真全不在意,羁禁三个月,她便当关着房门自我静养,行事态度从容依旧。 她的侍女丹青却受不了了,将拿来的面水重重往桌上一放,满面怒容。 赵淑真笑着问道:“怎么,又拿到了冷水?” “小姐,你明知故问嘛!”丹青委屈道,“我就不明白,那天你是做什么了要寻那种开心?小姐你平时都不是这样的人,看见个叫化子、伤残病缺的,还会时常叫我拿块碎银子给他们,你什么时候做过捉弄别人的事了?为什么那天偏偏要捉弄那位婕妤娘娘?现在可好,份位排不上,羁禁三个月,还没面君就眼看着失宠了,这宫里哪一个不是踩低看高的小人,你看看,面水、吃食,甚至一概的香料炭火日常用品等等,现在哪一样不是最后才轮到我们?你倒象没似人的,哎哎,你还笑呢?” 赵淑真笑了半天,才问道:“丹青,你所说的面水、吃食、日常用品等,原来我们是轮着第一位吗?” “可不是,小姐你肯定是要做妃子的,人人讨好你都来不及,还不把最好的都拿来给你吗?” “你也说了,我甚至还没面君,为甚么人人都知道我是要做妃子的?” 丹青道:“嗯,你……老爷……” 赵淑真道:“你那天没跟着我,没有见着云婕妤,那么就是单单在这秀女当中,你诚心讲一句,以我的容貌,在秀女当中算得上出类拔萃吗?” 赵淑真浓眉大眼,英气勃然,单论纤秀端丽,似乎有所不及,丹青低声道:“这个是春兰秋菊各有所长,焉知皇上会不会嫌那些碰碰就倒的花儿太娇弱,反而喜欢小姐你这样的呢?” 赵淑真哈的一笑:“你能讲这样的话,总也是觉得我单以容貌上来讲是比不过旁人的了。” 丹青忙道:“不是不是,还好啦。” 赵淑真道:“可是你还没见到云婕妤,丹青,这批秀女里容貌最美的那一个,大概也赶不上她的一半。” 丹青怔住了。 “所以你想想,皇上他认都不认识我,就能以我为妃,就算见了我,以我的容貌,对他来说也只怕是混在众多明珠里的一颗砂子,那么即使我贵为皇妃,后宫里前呼后拥,单单是皇帝一年半载想不到我一次,则无限风光又有何意味?” 丹青好歹有些懂了:“小姐这是以退为进,以出格之举来博得皇上的印象,可是不怕太冒险吗?万一皇上他就此不再进封你了,怎么办?” “进封不进封不是以他的喜好为转移的,你等着吧。”赵淑真淡淡道,“年底之前,总要有结果。” “唉,小姐,你想得倒好,可是眼下的日子,我们怎么熬啊?” 赵淑真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一盆面水,也值得紧张到这地步?你拿这张银票去给管事,和所有秀女分开单用,不就行了。还有dd”她转身打开一只盒子,从中拿了件翠绿玲珑的狮子出来,“我不方便出去,回头你找上夜的小华子,把这个送给锦瑟去。” “第一次就连累了锦瑟,就怕她以后不肯配合你了。” “不肯配合?”赵淑真一笑,“在这宫里,她还有谁可以合作?除了跟着我,锦瑟也无他路了。” 31、035 森罗仪卫振华缨,丹凤来仪金兽爇 皇帝推三阻四的,拖无可拖,婚期最终定了下来,是于当年十二月廿四日,这一天也是封印之日,官员放大假,帝后成大礼,朝内朝外同贺,端的是热闹非常。 日子挑得实在太巧,王公大臣自然是不可能真的休假了,于是牺牲了头一天假期入宫朝贺,礼部和钦天监尤其忙得热火朝天,宫中装点得斑澜锦簇,到处铺满灯彩锦绣,各种礼节仪式有序进行,皇帝却看不出有什么兴高采烈的表示,场面上该做的虽然都做,瞧着总有点象木偶人似的,有点被摆布的嫌疑。圣母皇太后照样称病不出,最高兴的当属母后皇太后,最出风头的也是她,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人生至此已臻圆满。 午后皇后轿舆迎入宫中,一连数道旨意也在此时颁出,册立后宫诸女名位,方梦姬慧美贤淑进为贤妃,乔屏云、江韶莲为昭容,其余人等各有位次,但一切条缕分明之中尚有两个意外。 第一个是大将军赵秉文的谢罪折子赶在封印前夕抵达,代女儿泣领罪愆伏乞宽恩大赦,其意切其辞恳,皇帝读了之后称颇为感动,且又赵淑真昔日曾在凉州曾率女兵忠勇可嘉,于是当日恕其年幼无知,提前赦其羁禁之罪,也进为昭容。 这件事还算寻常,至多只是后宫一些不大生眼色的人叨咕感慨两句也就罢了,另一件事却真真是把宫里宫外都震住:称云婕妤身怀龙裔,素日淑德容止兼备,特进为云妃。 满朝间为了云罗的册封问题大闹的风波记忆犹新,这才过了两三个月,皇帝竟然又旧话重提,而且这一次是势如雷霆,出手即定,绝无回寰的余地。朝廷上下皆已封印,百官想管皇帝都不收折子,至于授妃金册更是不用云妃亲自来领,只叫内务总管太监亲自去莳慧宫走了一趟。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只有母后皇太后,但皇帝大婚之期,太后要操心的事情本就多了,而且她爱子心切,这样一个大日子里,怎么舍得皇帝儿子有半点不欢,也就这么含含糊糊的应付过去了。 皇后早已到了昭阳中宫,暮色下重重宫墙映满灯光,那到处遍是的大片红色在灯光里映作了一种暖黄之色。然而皇帝成礼之后便回芸华轩稍息,不紧不慢翻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内侍请了好几遍,他只充耳不闻。 帝后交杯合卺的时刻都是事前定好的,错过了那个点,就谓不圆满。临止低声道:“皇上,云妃娘娘已经安寝。”皇帝唔了一声,还是坐着一动不动,临止微笑道:“皇上,母后皇太后对此日期待甚深,请万岁爷起驾。” 他抬出了皇太后,这个法宝在某些时刻还是很管用,皇帝无可奈何地起身,出宫上舆。 洞房里染成一片大红喜色,数十支巨型喜烛照得满室通明,皇后端坐于龙凤大床之上,皇帝无可不可的掀起盖头,硕大的凤冠和繁复无比的皇后礼服衬得她一张脸小得如同孩儿面一般,偏是勾画精致,倒叫皇帝称赞妆师笔工的力道,无一缺憾,可是青眉红唇香粉,也全然看不出传说中的端丽无双。十六岁的女孩儿谨慎而胆怯地抬眸迎接她夫君的视线,娇小的身躯隐藏在宽袍大服之下如秋叶轻颤。他说不出的惆怅,记忆中去世的王妃早已容颜模糊,可为甚么头一次洞房花烛不是云罗,他做了皇帝,贵为天子,万民之尊,他的新娘仍旧不是她。 女官跪呈连体圆筒的青玉合卺杯,外缕龙翔凤舞,内呈玉液金波,送至皇帝唇边,半天皇帝只沾得一沾,连唇角亦未见湿,皇后饮后再交给他,却是无论如何不愿再接过去了,女官们如何敢勉强于他,交杯酒便这么草草喝罢。他便默默坐着,想起四年前他在新分出的府邸夫妻成礼,而她一病沉疴数月不起,今天晚上,她倒底如何,是不是又会生出心痛的知觉? 皇后由尚服尚礼女官请入内室换好衣裳重新出来,虽然还是大红一色的衣裙,式样要简单得多了,发髻改梳朝天髻,九翅凤冠每一羽都垂下长长的明珠垂。行一步体态轻窈,洗面后的妆容清新可人,皇帝回过神来,眼前也觉一亮,皇后旋即行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只说了声“免礼”,并不伸手相扶。 两人相对默然,时间一长,皇后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皇帝问道:“你单名一个‘烨’字?”皇后颔首低声:“是。”皇帝道:“一直住在京城吗?都云皇后仪容双全,可是先前朕好似不曾听说芳名。”皇后答道:“臣妾住在家乡原郡,年初方才上京。”语音清糯娇软,口音略略带了几分南音,和云罗的口音原是有些相似。 “年初?那么韶王婚礼你也参加过了?” 皇后颇为奇怪皇帝无缘无故提起这个,道:“那几天臣妾不巧病着,所以并未参加。” 皇帝冷冷道:“那么你不认识韶王妃?” “臣妾不识。”她显然从不关心宫闱内事,对于韶王妃“谋逆处死”,一无所知,回答语气极其坦然。 皇帝想了想,紧抿的薄唇间微流一丝笑意,这才伸手,握住皇后柔荑,将她冰冷的身躯拥入怀中,低声道:“抬头看看朕,你为甚么好象很怕朕的样子,不敢抬头看朕呢?” 皇后颤声道:“皇上真龙天子,臣妾、臣妾……心中害怕。” 果真还是个孩子,皇帝微笑道:“不用怕,朕是皇帝,但朕也是你的丈夫。” 云板敲了两下,皇帝暂缓手上动作,问道:“何事?” 临止进来禀道:“皇上,云妃娘娘梦悸,疑是腹痛。” 临止讲话,已经很有分寸,虽然料着莳慧宫好几名司药女史日夜环侍,这个情形不可能有假,但倒底今夜有别于往日,他的口气相对轻描淡写,可皇帝听了还是脸色激变,倏地站起身来,这一记动作过于匆忙,袖子打散了皇后头上凤钗的明珠垂络,弹在脸颊上,颇是生疼。皇帝却连察觉也未曾察觉,一个劲儿催临止:“快走。” 宫女上前侍候他换上衣裳,皇帝心中的焦急之情,直由脸上透出,一迭地只顾催促,皇后站在一边,怯生生想帮忙,却是无从插手,只转眼的功夫,皇帝便前呼后拥的出了宫门,这个过程中始终未曾想到与她知会一声。 皇后默默垂首立了一会,随她进宫的女侍春纤上来替她除妆卸衣,她轻声道:“春纤。” 叫了一声,半天却又不言语,春纤心里明白,道:“那云妃就是先前的云婕妤,怀了小皇子,今日进为妃位。” 皇后幽幽道:“不是说进为妃位,当由本宫落印么?可是下午,我……我没见到这个名字,只有一个贤妃,我肯定没有看到过第二位妃子。”午后皇后既立,宫内进位的册子是奉她看过,凤印落下才能算数,云妃的册子却甚至没有呈给她看过,大概算是她进宫之前就已进位的了。 春纤不知当如何劝,只好漫漫地安慰:“娘娘不必担心,那云妃无论怎样的跋扈,终是越不过娘娘去。明儿她到昭阳宫来请安,娘娘给她一些教训。” 主仆两个都被皇帝在龙凤花烛夜因云妃一个不确实的消息拔脚就走打击得失魂落魄,都忘记了那位云妃的特殊情形以及待遇,翌日皇后独自拜谒祖宗,向两宫皇太后请安,这一路下来也忙过了大半天功夫,其后在昭阳宫接受众妃嫔朝拜,唯独没有云妃,其时皇帝未曾留寝的消息早就传遍后宫,皇后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高高在座,尤其显得伶仃。 莳慧宫女官锦瑟前来拜见,皇后便问:“云妃可安?”锦瑟道:“回皇后娘娘,云妃娘娘昨晚梦悸,略有腹痛,应无大碍,奴婢代娘娘谢过皇后娘娘关顾垂问。”皇后咬着嘴唇,可怜兮兮地答不出一个字。 昭阳宫的气氛沉寂得不正常,来此请安的妃嫔们心里是一百个一千个愿意赶紧抽身就走,然而第一天过来立规矩,走得如此匆忙不象是避开尴尬,分明是透着对皇后的轻视,只得一个个默默无声地在底下坐着,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两句话来dd又不能道贺,总不见得提前把贺寿辞拿来当祝新婚吧! 皇后咬着嘴唇,眼光自底下一一扫过,左首第一是贤妃,她以下是江昭容,右首第一因为现在有云妃,理论上要排她的位子,她不来便空着位子,下首就是赵淑真,乔昭容坐在她之侧。赵淑真此番只进为昭容,但是看上去象是丝毫不以为意,腰背挺直,目光平视,坐在那里,也象比其他嫔妃平空高了那么一截。皇后看着她,好象不自觉地也挺了挺身子。 赵淑真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欠身,含笑道:“娘娘与臣妾相识尚在幼年,承蒙娘娘不弃,姊妹交欢,如今娘娘母仪天下,臣妾也有缘伴随娘娘侍奉君王,实乃妾之万幸。” 她俩所谓的相交还是十余年前,赵大将军回京述职,蔡烨也回京探亲,彼时淑真五岁,蔡烨年方二岁,尚在幼年朦胧之期,倒底是否见过也不能确切记得,何来所谓的“姊妹交欢”,但是赵淑真先就提过两遍,皇后也就引以为真,听得赵淑真语中提到“母仪天下”四个字,语含恭维,她心头略微舒服了一些,谦辞不已。 赵昭容这番话也引发了众妃嫔的言语热情,帝后交欢是不能贺了,青春貌美也大可不必赞,但是母仪天下、统率六宫,奉承皇后德才兼治,这个切入点从来不缺谀词,再者大家多是达官后人,在京城没见过的,与蔡烨大同乡、小同乡的总也找得到些许相似,谈谈家乡风物人情,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话题。昭阳宫氛围经赵淑真这么一拨一弄,大见弛缓。皇后慢慢的,脸上也略微露出了一丝笑容。 32、036 纷纷名利,过影浮沤 赵淑真约着方梦姬同去莳慧宫,方梦姬自从那天发现大秘密之后始终远着犹嫌不及,哪里还敢主动招惹是非,托敌推辞,赵淑真便自行往莳慧宫来。皇帝此时犹未离开,秋林见状,便笑嘻嘻地站到中庭,说道:“昭容好意心领了,娘娘这会儿尚在午歇,未便见客。” 赵淑真抿嘴笑道:“太阳都快落山啦,娘娘还在午睡?虽说怀有龙裔需加珍重,也得多少活动活动,舒缓筋骨,说不定反倒与胎有益。” 秋林只是一味笑着敷衍,却听里面咳嗽了声,他立刻转变语气态度,躬身道:“娘娘请。” 赵淑真举步向内,有宫女领路,没有让她直接到殿内,而是直接引向了后面院子里。皇帝挽着云罗的手正在散步,赵淑真从外面进来,皇帝便微微转过视线,与此同时,脸上原有的笑容也就因此而失。 赵淑真只瞥见他俩挽手而行的侧影,心里倒是猛然怔了一怔,仿佛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之感,那种景象,是只能在寻常百姓家见到的平平淡淡,却又相濡以沫。她不及细想,当即跪下叩拜:“臣妾淑真,叩见皇上万万岁,云妃娘娘金安。” 皇帝深沉如海的目光在她头顶停留,云罗歪着脑袋瞧了会,笑道:“是那天的姐姐。” 皇帝捏了捏她的手,示意不要作声,道:“你来做什么?” “臣妾无知,前番得罪云妃姐姐,特来陪罪。” 皇帝想起那天所见,始作俑者就是这个女子,幸亏云罗和孩子没事,否则真叫拆了她的骨都不解恨,纵然如此,她敢把云罗当傻瓜戏弄,这一点也是不可恕的,但看在她父亲份上已经说明一笔勾消,此时也不宜追究,冷冰冰地说:“你难道不知,朕在此陪同朕的爱妃?”意即怪她没眼色,贸贸然跑来打搅。 赵淑真道:“臣妾知道。” 皇帝道:“那么你是故意之举了。” 赵淑真亢声道:“皇上如执意不许臣妾入内,则臣妾焉得面圣,且拜云妃?” 皇帝不由得笑了:“这么说倒是朕故意,不是你存心了?” 赵淑真也自微笑,道:“臣妾不敢。” “昭容七岁学骑射,九岁开双枪,十一岁随父出征,十三岁出猎偶遇三倍于己之敌,以奇计格杀当场。”皇帝哼了声,“朕倒是看不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赵淑真道:“是,皇上明鉴,臣妾尚武鲁钝,常有不经大脑冲动之举,实在不是存心。” 她将昔日英勇得意之举,都归之为尚武“鲁钝”,明知皇帝在莳慧宫还是要硬闯固然是鲁钝之举,那么上次得罪云妃也可以归之为不经大脑了。皇帝笑了笑,转首问云罗:“昭容前些日子得罪了你,朕罚过了,不过她又特地跑来陪罪,可见心是诚的,爱妃是不是可以原谅她?” 云罗笑盈盈道:“姐姐很好。” 皇帝便道:“既然云妃不怪,那么前事一笔勾消,赵昭容,以后不必再提了,你起来罢。” 赵淑真应声而起,皇帝看她并没有走的意思,便道:“朕还待陪着云妃活动活动,疏散筋骨,你先退下罢。” 他只有这样才表现出一点孩子气,非得把前面人家讲过的话堵回对方的嘴不可,赵淑真笑道:“回皇上,臣妾自幼在凉州,各国的商人在那交易的很多,臣妾常得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所以这会儿还带了件玩物过来,想送给姐姐玩。” 皇帝成天价不知赏赐多少奇珍异宝给云罗,根本不以为异,随口道:“既是昭容一片心意,那就拿来看看吧。” 丹青赶紧小跑着上前跪下,双手高高托起一个匣子。赵淑真道:“是出自拂林国的一件玩意,打造得精妙,也算有趣。”说着打开盒盖,里面的机括轻微一响,底盘上托出了一堆亮闪闪的小铜人,细数是十二个,都只有指头那么高,先后排列有序,每人持一种乐器,或琴,或筑,或笙,或竽,形状虽小,然雕缕精妙,小人儿的面部、衣裳以及乐器的各种细节都栩栩如生。托盘底下有两根铜管,里面各露出一股红线及绿线绳头,赵淑真把绳子微微牵动,十二人小立时演奏起来,琴筑笙竽齐响,乐声流畅动听。 云罗从她拿出来就目不转睛的看,仿佛是很感兴趣,赵淑真不紧不慢的抽动两股绳头,时快时缓,那乐声就不断的随之变化,竟然被她做出一段音乐来,云罗听了一会,轻声道:“梅花三弄。” 皇帝不管赵淑真在干什么,他只瞧着云罗的表情变化,见她眉眼间舒散开来,融融皆是笑意,他也笑了起来,这才转头看着那玩偶。赵淑真听见“梅花三弄”四个字,不由诧异地抬眼瞧了瞧,手法微变,嘈嘈切切的又换了一个曲子,云罗拍手笑道:“我知道,春江花月夜!” 皇帝哈哈大笑,把她揽到怀里:“这些你倒记得准。”云罗挣扎着伸出手来:“我要。” 赵淑真含笑停了曲子,双手奉上。皇帝捧过那匣子,云罗把那两根线头胡拉一气,音乐还有,但已不成曲调,云罗也不失望,一遍遍耐心试着,黄昏里淡淡的斜阳黄光照在她脸上,如同美玉隐隐光华流转,皇帝瞧得痴了,探头过去在她颊边轻轻一吻,她似乎有点痒,笑着缩了缩脖子,钻到那大衣裳茸茸的大毛边子里边去,手上一颤,不意那乐声倒奏出一小段音调来,她快乐地笑了起来。 皇帝只觉得满心快活,便笑道:“这样子只怕这个绳子抽得也有窍门,爱妃既然送了来,少不得你连窍门要一起教给她了。” 赵淑真微微躬身:“圣上有命,姐姐所爱,妾自不敢拂意。” 皇帝在莳慧宫连宿两夜,第三天才又去了皇后的昭阳宫,接下来立刻便临幸了昭容赵淑真。于是阖宫皆知若要分得皇上垂顾,首先需要投了云妃的契。莳慧宫陡然热闹起来,成天价人如流水,没过两天云妃就嫌腻烦,人太多,她又不会应酬,又听不懂别人的奉承,整日吵吵闹闹,连正常休息也被打扰,皇帝便下了诏意,各级妃嫔无需日常请安,若是云妃想见谁,自然会派人知会。云妃又能见谁?成日家那么一大批美女过来,一大批美女拥去,末了她一个也记不住,仍然只和赵淑真往来。 这一场闹剧,无论进行到哪个阶段,方梦姬始终落落地躲在外围,未尝参加。侍女琴儿暗中怪她:“娘娘你是怎么了,就算不是真的热心奉承赶上场,至少表面功夫做一做也是要的,你瞧那边轰轰烈烈地热闹着,娘娘再不动一动,都快成隐形人了。” 方梦姬淡淡一笑道:“你很眼热她们么?” 琴儿道:“婢子也看不上她们那副上水的德性,可是娘娘你也不要太清高了,徒然于己无利呀。” 方梦姬道:“我每天向太后请安,向皇后请安,按规矩合礼仪,该做的都做了,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琴儿嘟着嘴道:“娘娘你明知奴婢不是指的这个。” 方梦姬笑道:“你是怪我不去莳慧宫。” 琴儿道:“是啊,你看赵昭容已经抢了头筹儿,娘娘先前不愿凑那热闹,也就罢了,如今莳慧宫别人都不许再去了,娘娘你和云妃是平级,过去探望探望也无不可吧。” 方梦姬若有所思,缓缓笑道:“那头筹儿不是那么好抢的,也只有她才敢抢,对她来说或许没什么,但是对我来说,这头筹儿是祸不是福,我避都嫌避不及呢,还去抢?” 琴儿不解,再三追问,方梦姬却又不说了,半天道:“你不用问,我心里自然有数。后宫是非多,整天不是你踩着我,就是我踩着你,大家争个头破血流,到头来也未必得偿所愿。琴儿你要记住,这宫里不比宫外,今后你当讲则讲,不当讲,不当见的,你就当成从来没听过,从来没见过,这是在宫中自保的唯一途径。” 琴儿道:“可是、可是,皇上……” 方梦姬道:“说来说去,是为了皇上至今不曾召幸我之故,你这又傻了,后宫女子那么多,谁能擅专,谁敢擅专?皇上是明理的明君,自然明白雨露均沾的道理,也决不会专宠一人。你家主子贵为贤妃,又不是侍御、美人、贵人之流,皇上今日不来,明日不来,后日总要来的。” 她看琴儿仍有不服之意,便点点她的鼻尖,笑道:“这真是主人家不急,急杀你这小宫女了,难道你也想早一些瞻仰君容,早沾君恩?”把琴儿闹了个大红脸,啐了声就赶紧跑开了。 方梦姬所料不错,皇帝当晚便翻了她的牌子。方梦姬严妆打扮,心里可是紧张万分,如临大敌,出乎意料的是,皇帝见了她异常平和,丝毫也不曾提起她最担心的敏感话题,更不曾提一句与云妃有关的事情,她当然更不会无聊到去捋虎须。皇帝当场虽未表示出对她特别赞赏之意,次日却又特地命人送来两块金帛,于是贤妃明白,皇帝对她的知情识趣,还是相当满意的。 33、037东风夜放花千树 皇帝回到莳慧宫,静悄悄的鸦雀无闻,他直接转到后面房里,罗帐深垂,云罗睡犹未起,他轻声道:“怎么睡到这时?”香吟回道:“娘娘这两天都有些无情无绪的。”皇帝问道:“可是身体不适?”香吟道:“回皇上,娘娘就是嗜睡,别的还好。”她偷觑皇帝的表情,犹豫着补充道,“好象有点不开心。” 皇帝挥手令去,房里光线昏暗,然而那如云如雾的帐子上面悬挂着粒粒珍珠,在幽暗的光线里流光闪烁,不时一闪一闪地交织出一片温润的迷离。他微微笑着坐在床边,听着里面有翻身的动静,可是并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轻声笑道:“怎么了,云罗在生朕的气了?” 里面又翻了一个身,皇帝叹道:“唉,本来打算带你出去玩,谁知你睡也睡不醒,只好算啦。” 他嘴里这样说着,可是并不动身,里面的身子突然翻了出来,钻得太急,她头上还搭着罗帐未及掀开,就这么拖拖拉拉地抬脸望他。皇帝忍不住笑了,替她拿开帐子,道:“想玩?那还不快点起来。” 云罗乖溜溜地应声爬起来,皇帝看她虽然眼神晶亮,颇为兴奋,可是脸色却有些苍白,心下没来由地一阵心痛。皇宫里过年固然是热闹已极,可是云罗终究是个傻子,不谙礼节,很多场合不能参加,就是后宫家宴,也因太后执意不许其当众“出乖露丑”,怕削了皇帝的面子而作罢。所以宫里头喜气洋洋过大年,云罗却并没有挨上这份喜气,反而因为皇帝比平时更忙而疏忽了这里,她比平时都要寂寞一些。前日叫了百戏过来给她作耍,她又嫌闹得慌,并且看到中途就嚷着头痛呕吐了,归根到底皇帝觉得还是太少陪她之故。 皇帝带了衣裳过来,让香吟帮她换上。香吟一看这套衣服虽则华贵,但是全无宫中惯用的龙凤花样,连暗纹都没有,也不是宫中款式,倒怔了一下。皇帝笑道:“我带她出宫。” 这句话在云罗听来没什么,香吟却是一惊,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道:“皇上,这……”皇帝笑道:“朕都不担心,你担心甚么,动作快点。” 云罗的身孕并不怎样显怀,只是比从前显得富态了许多,大毛衣裳穿上之后,越发的珠圆玉润,只要不留神还是看不出实情。皇帝带她坐上软舆直到永定门,这个时辰正是换班的时候,侍卫统领周定桢又当上了老差使,早就候于门前照应,一行三人再加临止,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宫门,外头候着一辆青布帷车,表面看并不甚华丽,但是细节处豪阔气派是一般人家绝难相拟。 他们从宣德楼往南,穿过御街,两边是黑漆杈子树起的御廊,路中心又安朱杈两行,中间是皇家人马专用御道,常人不得行走,今晚皇帝掩着身份出来,也是走在御道之外。御廊上砖石l砌两道花坛,岸植杨柳桃杏,这时不在花季,但是所有的杈子及不带花叶的树枝上面都结满了彩带纱绢,挂着无数个灯笼,鲜艳明媚。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京官日常办公衙门聚集之所,直接转出朱雀门,至浚仪桥大街,人声方喧哗起来。 民间习俗,过了年,一直到十五元宵节,街上都是最最热闹的,今年因为是皇帝登基初年,改元大赦,尤其比往年来得繁荣兴盛。这时候天还没暗透,闹市两旁店铺家家缚彩结楼,门楼上华灯已经提前打出来,那灯光最中间是绚丽耀眼的,漫漫地散开去,边缘的光映到暮色当中,另外添出一重朦朦胧胧的晕黄,在未曾尽夜的空气里挥洒开来,仿佛天地都是那样淡淡的流转生色,整个城市都是琉璃水晶做成的一般。 云罗攀着窗帷贪看不够,皇帝轻笑道:“下去,人多,你敢不敢?”云罗欢然道:“敢!” 真的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挤得过分,临止和周统领两个一前一后,如临大敌。皇帝用大氅包了云罗,以免别人不小心撞到她,他们慢慢地走,街市上游人是多极了,做买卖的也到处都是,货药、卖卦、写春联、探搏、饮食、剃剪、纸画、令曲无所不有,各种细点吃食,鹅鸭鸡兔肚肺鳝鱼包子,旋煎羊、脯、冻鱼头、姜豉子、批切羊头、辣脚子、新法鹌子羹、二色腰子、虾蕈、盘兔旋炙、滴酥水晶脍、煎角子,零嘴儿酥蜜食、枣糕、砂团子、香糖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蜜煎雕花,杏片、梅子姜、细料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一样样用梅红描花的匣儿装着,有些并不是这个季节所有,也有人有这本事鼓捣了来。有无数来来回回的流动车子,卖珠翠头面、冠梳领抹、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珍玩禽鸟之类,无所不有,往常间都是小门小户的小生意,大年下的看来都有一种别样充实富裕的满足感,往来细民皆新衣,人人脸上有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皇帝买了一枝火杨梅,给云罗插在鬓间,火光耀眼乱蹿,可是并不会伤人,云罗喜欣欣抬起头来,向他嫣然而笑,漫天璀璨缤纷的火树银花也失却颜色。他抱紧了她,低低地在她耳边道:“这是朕的天下,这些都是朕的子民。云罗,也是你的。” 人太多,云罗往日淡白的脸颊变得红扑扑的,皇帝也挤出了一身的汗,周应桢领着他们到了清风楼,早在雅座间定好了位子,坐定了,才发现新年里又有新鲜的花样,沿街窗户支开了篷子,若是看中了街上的什么吃食或玩意,便拿起杆子挑了窗台上早就摆放好的篮子,放了银钱,递到游廊外头去买。皇帝从前也从未这样亲近于民,只是素知云罗喜欢,一心逗她高兴才出来的,不料外头当真比宫里头有趣的多了。只是临止和周应桢如临大敌,再四地劝他只要店里的吃食就罢了,倒底心有不干,挎篮子出去要了几样回来,旋炒银杏、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狮子糖、霜蜂儿,干果为多,临止想干果或许略微干净,实在挡不住也就罢了,云罗只拣了两三块吃了,皇帝却是津津有味地每样尝了尝。 烟花放了起来,东边亮西边闪,越发添了热闹。马车缓缓地走着,云罗看着一个方向发了呆,烟花照出那房子的轮廊,皇帝微微皱了眉头:“丞相府。” 现今的丞相府,也就是从前的尚书府,云罗望着皇帝,澄澈的眼底满是明明白白的求恳,皇帝叹口气道:“你始终还是没有忘记的。” 在这个欢天喜地的日子里,他的心似乎也象是高高浮在云端,不愿意落下来,更不愿意让她有些微的失望,便嘱咐临止:“去惊扰柳丞相一下子。” 结果大出意外的是皇帝自己,柳欢宴因为秋猎伤风一直没好透,封印之后就搬到京郊山上别院去静养了,这府里只有柳夫人,即谢阁老之女谢盈尘,强撑着出来迎驾。 新年里家家户户这样热闹,相府里却是冷冷清清,临时匆忙地挂了几盏大红灯笼出来,客厅里也算明亮,房檐廊下却布置全无,瞧着总有几分孤凄之感,大抵是因主人不在之故。谢盈尘久病后之余憔悴瘦弱,脸上更是没有半点新春的喜气,皇帝随口问了句“何病”,谢盈尘胀红了脸讷讷不能语,总不能说是向丈夫求欢而感染到寒症吧! 谢盈尘看到云罗并不意外,虽然不见得把那日院子里关着的人和云罗想到一处去,但早在柳欢宴突然冒出个表妹、宫里多了位宠妃,却也猜到□□。但是云罗见了她,有点认得,又不大敢认,一脸迷惘,悄悄问皇帝:“谢……谢姐姐?”她记得宫里认过一个“谢姐姐”,于是补充,“又一个?”皇帝哈哈大笑,道:“你错认了贤妃,现在该把柳夫人认成贤妃,这才对嘛。”云罗眨着眼睛不明所以,皇帝便道:“你叫表嫂。”云罗便叫了一声“表嫂”,谢盈尘也客客气气地答应了。 一时有些冷场,只有女主人的家庭仿佛总是透着些怪异,依着皇帝的意思,是不想再坐下去,但是云罗神气里的恋恋不舍,倒叫他一时难开这个口。 因是接驾,谢盈尘穿戴着一品诰命的凤冠霞帔,越发显得头重脚轻,象是撑也撑不住这一身大行头,云罗见了,不由得好意扶她一把:“表嫂当心。”摸到谢盈尘的手冰凉入骨,她竟是浑身打了个哆嗦,退了一步,脸色大变,呼道,“冷,好冷!” 谢盈尘苦笑道:“臣妾这是寒疾,唔,是和柳大人一样的病。”她从迎驾以来怕失礼,一直强行忍住,但给云罗这么叫穿,猛然间剧冷钻心,忍也忍不住了,浑身禁不住地打起摆子。云罗早退了回来,一双手让皇帝给她渥着,轻轻摆头:“好冷,好冷。”皇帝瞧了谢盈尘一眼,心头淡淡起了一种疑惑,仿佛柳欢宴的寒症,发作的也没有这样厉害,问道:“你不曾喝药么?”谢盈尘道:“喝了,但是他说这个病,一开头发作总是严重些,臣妾是感染到的,或者又和他有些不一样。” “改天朕叫太医院里的太医帮你看看。” 谢盈尘病后何尝不曾请过名医,太医院里也打发人来看过了,只是说不出头绪,她苦笑了一下:“臣妾谢主隆恩。” 皇帝本想叫她陪着云罗在旧庭院里走一走,也算了却云罗一桩心愿,但看这种情形,是绝对不可能了,他在过去的尚书府里多少有点不痛快的回忆,实是无甚兴趣旧地重游,但云罗殷殷期望,不忍相拂,只好他亲自来陪了。 刚要说什么,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涌起一种奇怪之极、十分难受、却又十分憋屈的表情。 34、038 更吹落,星如雨 皇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临止的眼睛,急忙笑道:“既然如此,也不劳柳夫人也撑着相陪了,我们娘娘好容易出宫一趟,处处透着好奇,不如就由奴婢引着娘娘逛一圈,皇上意下如何?” 这个房子,原就是云罗住过十八年的房子,何需谢盈尘或者临止相陪?这不过是让皇帝赶快脱身的借口而已,皇帝咬着牙点了点头,他的脸部肌肉是完全僵硬的,又不敢作出太明显的表示来,连点头的脖子也呈僵硬状。云罗偏生瞧了出来,拍手笑道:“皇上贪吃,可不是闹肚子了!”皇帝闹了个大红脸,余人也皆忍俊不禁。 如此一来也好,皇帝顺理成章地不再陪同,临止也忙着照顾皇帝抽不开身,谢盈尘委实是无力奉陪,于是叫了两个丫鬟,两名婆子相随,叫两个婆子在前面提了灯笼走,丫鬟另外再提一个小巧的琉璃灯照亮,如此一来,即使园子里一点灯光没有也不至于跌着。 皇帝当真是吃坏了肚子,宫里的饮食向来极其注意,就算是过年也不至于胡吃海喝,但是所吃的每一样皆是荤油重腥,他跑到街市上那些个零碎细食尝了十来种,先别说那些东西干不干净,就是没有问题他那肠胃也受不起。这可忙坏了临止,团团地围在皇帝跟前服侍,相府里两位主子皆有不足之症,所以常年备着药库,这时也有管事和坐堂的人,但是临止不放心在外面用药,只找了半两干马齿苋熬一碗清汤,热气腾腾地让皇帝喝下了,折腾了好一番,方略觉好些。 临止趁机进劝:“皇上,还是早些回宫罢?” 皇帝正要回答,忽听外面有一点小乱,他示意临止去看看,不一会临止神色紧张地跑进来,低声道:“娘娘不见了。”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皇帝没精打采之间,听到这个消息,甚至有点怔忡,不敢置信地问:“不见了?”临止脸色无假,他这才着急起来,“这许多人跟着,怎么会跟丢?快去找!” 于是把那几个倒霉的丫鬟婆子叫进来,严加审问,只说云罗先是顺着廊下走,后来渐渐往西园里去,走了一会便说冷了,叫一个丫鬟打回头去拿手炉,她随意手指一点说:“我去那。”那个地方是西园里的横碧轩,下人无有不知,两个老婆子在前面紧走几步先到横碧轩张罗一二,另外一个小丫头提着灯笼引路,不几步发现后面好象没有人了,回头一望才知大祸临头。 其实在不得已惊动皇帝之前,四下里已经找过一遍,皇帝此来相府并没表明身份,谢盈尘虽大张其事却也没有说明客人的真正来历,但她大妆出迎的态度早就表明了这是一个大大的贵客,绝不是轻易可得罪得起的,是以云罗一旦失踪,几个当事人紧张万分却不敢大肆张扬,自己寻找耽搁了一会,找不到报与主母,谢盈尘大惊之余重新撑病起来,吩咐阖府里找,这又耽搁了一会。皇帝听报,这时就过了大半个时辰了。 皇帝听明缘由,脸色铁青,抬脚便把一个小丫头踢得老远,吼道:“带我去!” 相府里数百个下人都连夜出动,一波又一波的声势惊人,到处灯笼如火如浪沸沸地点满了一个园子,横碧轩更是灯火通明,云罗失踪所在离那儿不远,是在一条三岔道上,左右皆是密密花林,云罗以前便是嗜花如命,她住的西园最多的便是花,柳欢宴接手这个府邸之后未对西园做任何格局的改变。这一带打得亮如白昼,那花林里稀稀疏疏的,只角上一片是梅花吐蕊,其他均未在花期,一眼望去但见枝叶扶疏,哪里有人?皇帝急燥道:“找!每一寸地皮都给朕翻过来,她还能飞了不成!”这个“朕”字一出,终于证实所有人心中已然惴惴想到的那个猜测,上下皆吓得魂飞魄散。皇帝还待发怒,忽然听到有人叫:“找到了!找到了!” 云罗却是回到了前厅,那么多人一起在找,她几乎是一出现就被人发现了,当珍宝凤凰儿一般捧了起来,死死抱住哪里还敢让她多走一步。皇帝三步并做两步赶了回来,见云罗的模样好不狼狈,紫貂毛的斗篷翻了起来,沾满污泥,连里面白绫棉的裙子都沾上了,左边鬓发微乱,脸色白得没一丝血色,嘴唇却已冻得青紫。 她看到皇帝,便落下泪来,扑到皇帝怀中,皇帝只觉她抖个不停,浑身冷如冰块,他忍下柔语安慰的冲动,厉声道:“你上哪儿去了?”他扳着她的肩头,让她面对自己,尖利如簇的眼神深深刺入她的眼底。而她兀自发抖,战战不能成音,眼中泪水滚滚而落,显得既惊且痛,又恍惚一片,自韶王死后未曾见过她如此神情,象是受到生离死别打击一般,是她想起了什么?皇帝越来越是不安,大声道:“你倒底发现些什么?!”剧烈的摇晃使她从那种愣怔中脱离出来,她缓过一口气,募地放声大哭起来:“爹爹!爹爹!爹爹不要走,爹爹带我一道去!”大厅里面的知情人,皇帝、临止、谢盈尘,一个个都觉得心头象是幽幽吹过了一阵寒风。 云罗痴傻之后,有一样好处是只认得眼前人,并不会回忆过去,所以她从来没有无端端提到她早已死去的父亲,或者是活生生死在她眼前的丈夫,偶然受到刺激之时,也不过是重新记起些许永巷所受生不如死的罪苛dd只有那才是刻骨铭心的记忆。然而在这从前的梁府、现今的柳府,她忽然记起自己的父亲,却又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皇帝缓了一缓,神色和悦下来:“你看到你爹爹了。”云罗泣不成音,伤心万分道:“爹爹,爹爹,……他叫我,叫我去……我找他……他不理我……爹爹走了,爹爹走了,他不带我去!”正语无伦次地说话,周应桢进来,手上拿着一物,皇帝认得是今晚她头上插戴的钗子,周应桢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底下人在映心石层附近找到的。”皇帝对谢盈尘看了看,谢盈尘亦低声道:“是去书房的路。”映心石层一带都是假山,路滑苔重,但是从西园到从前梁尚书读书的明道堂,这一条路是最近的捷径,假如云罗在西园确是撞见了“鬼”,恍惚见到老父相邀,然后凭着记忆前往明道堂,最有可能就是走这条路。而天色昏黑,路无指引,走得匆忙了,那里原是容易滑倒的地方,看来她一身的污泥就是这样来的,并把钗子跌落而不自知。皇帝叹了口气,忽然什么都不想再过问,将她揽入怀中:“别哭,别哭。可有感到不适?疼么?不要伤心,不要伤心,我在你身边,我不会离开你的……以后也不再伤害你……别怕,别再害怕,别再哭了。你没事,便是天大的幸运。” 云罗颤栗着缩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剧跳未已。 仿佛又奔跑在轻云蔽月之下…… 支开一个丫头,打发两名婆子先走,剩下那一个,她借口冷,原是扶着肩膀走的,也就把手笼在袖中。退两步,左闪,轻悄无声,遁于花林之中,这相府年下的也未曾做如何安排,这西园里更是如同封锁无人问津,她一入花林,便若鱼儿入海,根本没有人可以找得到她。 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身体肌肤紧贴着衣服,寒气嗖嗖地灌入,内外都似结成了冰,这会儿谢盈尘那感染寒症的冷,对她而言怕也不过如此了。强抑住那微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栗,她迅速而轻悄地奔跑起来。 “只有这个机会,云罗,你只有这个机会!”脑子里只有这样一句话,她拎着裙裾拚命地跑,拚命地跑,心中陡然生出多日来压抑在最底层的激烈。 丞相府便是她昔日的家,每一个角落,每一寸地皮,对她而言,都熟悉得如同手心的掌纹。越过春日里漫漫桃李芳菲的花林,后面是牡丹亭,由此向东,逾短坦,出西园,绕回廊,倚青墙,穿过不为人知的角门,三两个拐一转,迎风是一大片药圃。 药圃。药圃。 柳欢宴接手尚书府之后,改变得最厉害的一个地方,就是药圃。浣纱亲自料理,自来不假他人之手。药圃不大,只得十来丈见圆,月色清星光明,照得地面雪雪白,那药圃上规规矩矩一片长一片方,和当初在柳欢宴隐居在神京观所种是如此相似。 她徘徊于月下,行走于药田边缘,时不时弯腰下身,翻开那冻僵了的药叶子来看,这里不比山郊野外那个荒弃了的药圃,所有药物都是生长得旺盛。她每块地里只看一次,随即向前走,时间不多,她不可能耗在这里研究,忽然翻到一块必须要看药根的植物,地冻如铁,她用力一拔,没能□□,倒将自己的身子闪了闪。 这一闪,几乎惊叫起来,地下一条斜斜的人影。她蹲着不动,浑身血液几乎瞬时冻结,看那人影动了动,玉立修长,髻发长衫,是个男子,那不是皇帝。 35、039 虎掌葵花一锭银 猝不及防地,迎来重生以后第一次真正的危机。怎样度过这次危机?能否解决这次危机而使她的计划有条不紊进行下去? 月亮光静静地照着那条影子,略微有风,地上的草药叶子和背后的树叶沙沙地动,把那条不动的影子也映得随风起漾。 没有太大恐惧的感觉,或者是长期乔装出来的后知后觉早已给她安上了一层风来不动的保护罩,云罗凝视着那条影子,安静地站起身来,目光由此一寸一寸向上移,直望到对方的脸上。 那是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剑眉星目,玄色缎子出白狐风毛的斗篷斜搭在肩上,里面是一件白蟒箭袖,双臂互抱,笑吟吟地看着她,这笑容,多多少少带着些讥嘲,不过依旧不掩温和的气息。 “云妃娘娘,身怀六甲,如何不保重玉体,却自行跑到这个地方探奇来了?” 他的声音低沉动听,语气里略微有些笑谑,便似猫儿抓住小白鼠,是捉是放,全凭一己之好,虽然不见得存了杀心,总也难免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而云罗听了竟是微微一震,她认得这个声音,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每个人的声音,每个人的相貌,她都死死地记着,过耳不忘,过目,更不能忘! 听着他那明显的讥讽之意,她却嫣然而笑,笑容灿丽,秋波流转,恍若天地间月华的光辉都集中到她这一个笑容之中。 云罗并未正式见过他,而他很早便认识她,但是从来也未注意过,她沦落之后匆匆几面更是只觉悲惨,忽然一笑间,心中没来由跳了一下:“打算□□我?那恐怕未必成功。” “我是笑你太傻。”云罗笑容里还他讥嘲,语音却是异常清醇宁定,绝异往常,“倘若你什么都不做,只需悄悄惊动旁人,或者我束手待毙毫无办法。” 被猫儿抓住的小鼠该是什么样的反映,说什么样的话?总之青年完全不能料到她开口清清楚楚第一句话是这个,不由得微作沉吟。他其实没有太大的恶意,任何正常人深知那个女子曾经悲惨的过往都很难真正狠心再逼她走上死路,所以他出来见她,只是打算稍微地恐吓一下,让她识难而退,不再试图进行对柳欢宴不利之举。虽然,他看着她在那药圃里奔来忙去,也没猜到她究竟是想对柳欢宴做什么。 没想到云罗的反映真正出于他意料之外。 云罗声音虽轻,然而寂静的夜里听来字字分明:“你只要敢继续站在这里,我什么也不必做,只需大声叫便可,你猜结果如何?” 青年微笑道:“结果是,皇帝会质问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云罗嘴角不屑地一撇,抬手,飞快拔下头上一支透明通彻的水晶钗子,拔得匆忙,勾起几丝乱发,她亦不顾,连着碎发一起重重摔落在地,漆黑的眼眸越发深不可测:“现在呢?” 青年沉吟一下,道:“既是我不该出来,那我立刻就走。” “不送。” “嗳?又是何意?”青年问道,“你不该想尽一切办法拖住我吗?” 云罗并不正面答复,陡然声音微变,便是那抖抖索索半痴半傻可是充满惶急的语气:“有、有人!有人!……声音,有声音……和柳欢宴说话!” 青年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收敛起来,低声问:“你听过,我和柳……和他说话?”旧宅矮屋之前,柳欢宴遭遇窘况,他这隐形人不得不朝了一次相,可那时,谢盈尘昏迷,而她dd她在那屋子里毫无动静,他内力深厚,如果她当真是十分清醒地躲在那屋子里,他定然可以分辨出来而采取某些更稳当措施的,她却是怎么瞒过他的? 云罗笑容里染上几分凄凉,任是谁,几番死里得生、几近崩溃疯狂的时候,那时的昏迷与清醒,原是都在模棱两可之间。可无论她是昏迷着、沉睡着、糊涂着、痛苦着、清醒着,都会牢牢记住那两个字,“报仇”,是她重活于世的唯一信念。牢牢记住这两个字,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多么孱弱的体质,也尽能熬得过来,无论她在昏睡,亦或迷糊之间,总能凭直觉时时在提醒自己,记下一切对她有用的人和事。 她缓缓用言语再加上千钧分量:“非但是我,皇帝也早就料到,柳欢宴身边有个隐形人。” 白衣青年踌躇不定,面对如此会做戏的云罗,实是难以断定这句话的真假,她发现了他是柳欢宴身边的隐形人,也就罢了,但若连皇帝也已动了疑心,情形堪称不妙。 她受苦受难的情形犹在目前,孤伶无靠的柔弱女子想不到也有如此犀利锋锐、每一句话都在丝毫不留余地的割伤对手或许也还在割伤自己。正是尖刻对峙、互不相让的时候,然而看着寒风里情不自禁微微打战的少年女子,双十未到的年华里沧桑遍历,不幸之人的人生总是有着何其的相似。他心里募然涌起无限怜惜、同情、甚至还有悲哀,怎样都提不起与她敌对的情绪。 “云妃娘娘,”他字斟句酌,“其实,你不要那样恨我师弟,他并非存心置你、置你们夫妻于死地。” 云罗心里计算着时间,完全没有功夫听他这等假惺惺的闲话,打断道:“秋林,是柳欢宴在宫里的眼线之一。” 白衣青年又是一怔。 云罗不放过他每一时细微变化的表情,轻描淡写道:“做个交易吧。” 他不由得问:“什么交易?” “你不曾见过我,我也不曾见过你。你不能对柳欢宴说起今晚之事,我也不去拆穿秋林的身份。” 前面半句是理所当然的交换,后面……用秋林一个内线的安危让他保密?这个筹码似嫌不足,他沉吟着,云罗冒险探药圃,分明是针对柳欢宴,竟难道接受她的威胁将这一点全盘瞒住当事人? “他不知,你知,他不防,你防,若是担心防不住,哼,柳欢宴的师兄,难怪只能做一个应命的隐身人,果然是无用无能到家。”云罗字字刻薄,语意狠绝,“你忍不住要说也可以,但是柳欢宴一样只能暗中对付我,只要我哄得皇帝相信,他就没法子横插一手,既然我跟他明里做了对台,他在宫里留的眼线,今后便一个也别想留!” 青年微微笑道:“听这意思你好似知道得很多,可是这不合理。” “不多。”云罗冷笑,“只是对于一个绝不顾及自己性命的人而言,所知的部分也许比你们想象得要多一点。” 白衣青年不再迟疑,伸出手道:“成交。” 云罗抬手,轻轻按上他的掌心。 白衣青年看着她,眼光温和,忽然微微笑了笑,从她衣襟上取下一茎叶子,微笑道:“知道这叫什么吗?”云罗眼神微凝,但没答言,他也不要她答复,再从地上拾起水晶钗子,交到她手里,“那是虎掌的叶。小心,行暗事最忌带出痕迹。” 云罗默默地接过钗子。 “我不是光有师兄这个代号。”向来沉得住气的年青人忽然有了些冲动,微笑着说,“我的名字,叫楚岫。” 云罗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地目送他身形消失,闭上眼睛,猛然觉得背后冷汗一激,抓住钗子的手不停发抖,方才觉得恐惧如潮涌起,宛如激战过后的脱力。 dd秋林是柳欢宴埋在宫里的钉子,她蒙的。但是如果不是这么孤注一掷,那人是否仍然会放她一马?那人是柳欢宴的师兄,多年宛如隐形人,行事只听柳欢宴吩咐,为甚么对她却似存有那么一点善意? 那一番情形在她脑海里轰轰烈烈地行进,外表却只是缓缓伸臂,回抱住皇帝,紧贴在他宽厚的胸膛上,有热泪沿着冰冷的脸颊滚落下来,重重地咬住嘴唇,尽量使自己只发出哭泣的余音而不再说出任何话来,她是多么害怕,在今夜这样的心潮激荡之下,一不小心,便吐出了真实的感情。 谢盈尘撑到此时,眼见一场大祸消弥无形,她再也撑不住了,扶着侍女暖碧的肩头,似乎眼见得随时就要倒了下去。皇帝一心一意都在云罗身上,压根儿不曾注意到,临止却发现了,含笑道:“可幸娘娘找到了,虚惊一场,皇上龙体既不甚安,都过了二更了,要不,皇上起驾回宫罢?” 皇帝笑骂道:“这奴才,估摸着自己贪着热炕头了,三两句话紧赶着催。”口中如此,却把云罗打横里抱了起来,云罗并不觉得意外,伸出手臂环吊住他脖子,慢慢地将头靠在他肩上,他向她低头微笑,眼神温柔,而她脸上逐渐现出宁静的表情。这是一幕似乎不宜为外人所观的画面,谢盈尘慌乱地闪开眼来,心头怦怦直跳,身体里早已麻木冰冷的血液,一时间奇异地燃烧起来。 直到第二天清晨,她怏怏地起来,百般无聊在花园里走,那一幕景象犹自鲜明深刻地铭写在记忆之中,有难以描述的柔情蜜意在心间缓缓流动,却又止不住异常烦燥。 36、040 行相思,坐相思 谢盈尘不知不觉地,一步步又走到前厅里来,除了昨日迎驾,她向来极少主动到前边来的,可是这里就好象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从昨天晚上开始,便自在她的心头某个角落里熠熠生辉,是这样的有爱。 她目光迷离地游移在空空荡荡的厅堂之上的每一个方寸之间,那里,那里,那里,仿佛随时飘浮着缱绻甜美的气息,她嘴角不自禁地扬起笑意。 浅浅温暖的阳光照射入厅,使得里面的光线氤氲变幻,在厅堂中央无数光彩夺目的光芒汇拢起来,凝聚成一个人的模样,晶莹冰雪不足以咏其质,花魂鸟魄不足以喻其神,明珠美玉不足以喻其形,他的形容是这样完美,他是如何能生得这样好?自己头一次看见他,马上的少年宽袍广袖,冠巾微侧,宝镫金勒,艳色耀日,到了第二天,整个城中往来的少年,俱都是扬鞭马上,巾冠斜侧。dd而这样的少年,她做梦也想不到,最终属于她,只属于她。时往境迁,初闻喜讯的狂喜激动早已刻意地冷落淡忘,然而经过昨夜,那种种情绪竟然又滋生出来,如狂海,如怒潮,将她湮没。 她象是做梦一样,染上寒症后雪白无血色的脸颊晕起潮红,目含痴迷,缓缓抚向那个光线凝结而成的人儿,抚摸着他的脸,手指勾向他的双眉,他的鼻梁,他的唇,那个人忽然动了,他向她低下了头,微笑着,并且低低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清,可是他的笑容是这样好看,那温柔如酒的眼神告诉她,他在说着绵绵的情话,她心驰神醉。 光线陡然黯淡下去,而光芒万丈的人形便也同时消失了,谢盈尘一惊,生生地打了个寒噤,回转头来,看见那个堵在门口、似乎已惊到手足无措的年轻男子。 程颖田自冀州归来重伤不能自理,他在京城孤单一人,柳欢宴便让他暂留相府,单独辟了所院子给他住着,就近照料起来也方便,程颖田将养了这几个月,这才恢复得差不多了。 今天一早起来听说皇上昨夜驾临相府,真如晴天霹雳一般,程郎中自打于御书房近距离接触过皇帝之后,如果说丞相大人是他的恩师、再造恩人的话,那么皇帝在他心目中便是站在高高的神位,是需要顶礼膜拜的圣人偶像。都怪昨天睡得太早错失良机,程颖田便抱着一亲龙泽余味的侥幸心理,激动地一路跑至前厅。 倘若丞相大人在府,他或者不敢如此造次,然而是明知道丞相年前就出京静养去了,柳夫人自来也不出中门,跑过来瞻仰一番,也不碍什么。 无论如何,做梦也没想到,他会在那极宽畅、极深远、却又极其明亮的厅堂中央,看到华服的少年女子,在那里喃喃自语、满脸痴笑、神情如醉、对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物体……似乎是在上下其手。 她的动作生生透着暧昧,分明抱着的是她的情人,那满脸迷醉,正是在物我两忘之中。 程颖田想退,来不及了,他风风火火地一蹿蹿至大厅入口的正当中,而太阳在他身后,顿时将他身体的阴影拉扯得如此巨大,一直笼罩到那位华服女子身上。那女子顿然醒悟,回过脸来。 谁也来不及躲,谁也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两个人同时红了脸,并且同时惊慌不已。 谢盈尘呆立了一小会儿,脸上的红陡然一直延续到眼圈下面去,一低头便向厅外冲去。 程颖田吓得心头狂跳,忙也低了头,不知所措地躲闪,东里一让,和谢盈尘撞到一起,西里一让,又和谢盈尘撞到了一起。谢盈尘脸红如血,急得便要哭出来,抖着嗓子嗔道:“你这人、你这人……你倒底是想做什么?” 虽说有淡淡一层阳光,这天气犹是干而且冷,程颖中额上的汗珠却大颗大颗地滴落,同样颤抖着回答:“我……我……我没有……” 说了话,开了头,那种被人撞破的心惊胆跳似乎稍微减退了一些,谢盈尘咬着嘴唇,低声问道:“你是谁?何以私入相府?” 程颖田微惊,忙分辨道:“在下程颖田,前番受伤,蒙恩师收留我在别院中养伤,只因今日天气晴和,胡乱行走,来到前厅,不意冲撞了、冲撞了……”看她是已婚妆束,心下猜到几分,“冲撞了夫人。” 他终究还算聪明,没有说是跑来瞻仰龙体圣迹,好歹避免了几分尴尬,谢盈尘听说过柳相收留伤员这件事,狂跳的心略略缓和数分,低声道:“既如此,没事了,你快快退下吧。” 程颖田偏偏咄咄返匚实溃骸案椅史蛉耍恰20迁dd” 谢盈尘低若蚊鸣的声音答道:“妾身柳门谢氏。” 虽然已经猜到,程颖田还是吓了一跳,立刻跪地嗑头行大礼:“门生程颖田,叩见师母。门生不知师母在此,冒犯玉驾,十二万分该死!” 谢盈尘的语声还是小得只有一点点:“不知者不罪,你起来吧。” 程颖田低首垂手站起,往后直退几步,眼角余光看到她略有怔忡不安之态,也知她刚才的模样分明是不喜为人所见,他欲待不提,怕她存个心病,往后多有不便,欲待提那么一两句,又怕是欲盖弥障,半晌犹豫,终是轻轻地说:“师母大人,门生伤病许久,今日方始出门,见着很好的阳光这才多走了几步路,呃,门生在阳光底下,走了不少时候,难免视线模糊,所以适才躲之不及,冲撞了师父,门生乃是一介武夫,只恐力大,但不知可曾撞痛了师母?” 这番话里曲曲折折别有一番用意,那不是在问是否撞痛了她,重点在于他表明因为阳光射得视线模糊,连老大个人在眼前都躲避不及了,换句话说,谢盈尘倒底在厅里干什么,他是更加瞧不清楚了,谢盈尘终于缓缓抬头望了眼这个陌生人,低声回答:“没什么。”一顿又道,“谢谢。” 程颖田略微放下心来,还给她一个舒然的笑容:“是是,门生告退。”笑容还在脸上,变成大惊,只见年轻的师母胀红的脸变得如雪之白,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他没有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她拦腰托着,连声道:“师母,怎样了?” 谢盈尘的脸和嘴唇迅速冻成灰白色,牙齿激烈地格格交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四肢百骸里莫名生出的万道寒流,齐齐向心口狠命扎下去,在痛楚万分中把她的心冻结成冰,可是并不肯就此罢休,坚冰当中犹有一股力量不住在搅刺劈戳,包裹着它的那层冰抵受不住,猝然地四裂开来,飞溅出万千鲜红的血滴,遇着如雪寒意又迅速重结成冰,继续之前的绞痛。寒冷使她僵硬,剧痛却使她扭曲了脸,用尽了力气,也不过勉强抬起手来,指着程颖田,却不知是要拉他还是推他。 “这是寒症发作。”清淡平和的语音自后传来,程颖田大惊失色,见柳欢宴笑微微地站在不远处。 霎时间程颖田几乎有种马上就死的冲动,一张脸胀成猪肝色,汗如雨下,讷讷的不成言语。 柳欢宴却若无事人似的,不紧不慢的走过来,阳光下他的姿态无懈可击,只是那样的从容,谢盈尘瞪大眼睛看他,他终于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手腕搭着脉膊,而后微微皱眉:“今早你没服药吗?” 谢盈尘初染寒疾,发作得竟是比柳欢宴更为严重,且毫无规律,为此柳欢宴叫浣纱特地为她炼制了一种药丸,嘱咐她每日早、中、晚三粒,不可或缺,一旦遗忘或者不够准时,那就有可能比平常严重十倍的发作出来。谢盈尘每日按时服用,只有今早因神情恍惚而遗忘了。 程颖田偷觑丞相大人,觉得他的皱眉不象是在生自己的气,可是自己这般抱着他,说多尴价有多尴尬,然而柳欢宴任由他这么抱着,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把妻子接过来自己抱着,程颖田想要提醒又不甚妥当,就这么抱着也实在太过诡异,正在慌乱之际,听得柳欢宴吩咐:“抱进来。” 他愣了许久,方才醒悟柳欢宴是在吩咐他,他愣怔地抱着谢盈尘跟了进去。柳欢宴瞥了一眼,谢盈尘全身都几乎僵硬了,只有一双眼仍旧瞪大了望着他,也许是冻住了阖不上了,只是那眼神里的激愤之情却显而易见。柳欢宴立刻就转过了视线,心想若是这会儿叫程颖田放手,她多半在椅子上也坐不住,便全闷声不响任由程颖田这么抱着。幸而浣纱机灵,不等柳欢宴嘱咐早已跑去后院,没多久暖碧带着药瓶子冲出来,喂谢盈尘吃下那救命药丸。 谢盈尘但觉手足微微回温,便用力推开了此刻抱着她的暖碧,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掩面奔出。 程颖田但觉这哭声便似剜在他心头的一把刀,令他浑身不安,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得柳欢宴平静如初的声音:“颖田,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一下。” “是是。”程颖田连连答应着,却有些心不在焉,光线聚萃的厅堂里,那个满身华服的清丽女子,她如痴如迷的笑脸,那样呢喃的细语与柔情脉脉的爱抚,一定是思念柳欢宴所发。可是恩师大人对妻子的态度,是不是略嫌冷漠了那么一点点呢?妻子病成那样,他只搭了一次脉,只是怪她不曾按时服药,连半个字的安慰都没有,更别说一个温暖的拥抱了。难怪、难怪师母最后要哭着离开了啊! 他不住的胡思乱想,神游方外,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在他肩头拍了一拍,同时听见了柳欢宴如霜如雪的语音:“程大人,你可曾听见我的话么?” 37、041 欺寒沉水付朔风 041 欺寒沉水付朔风 年假未过,柳欢宴匆匆赶回京来,是因得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去岁拿到了翼州军的短处,军需造假,暗囤新军,买官卖印,每一桩落实无不是诛连的大罪,皇帝当即震怒,派人将有严重嫌疑的副提督刘航及相关重要人员押解入京,但是要将定王提上京来,却多少有些麻烦,因为定王目前在冀州不担任何实务,要说他与新军有关,必须要有直接有力的证据。 故此皇帝并未对其明着发难,而是借口太妃有恙,有请亲王入京探视,这个鸿门宴赴是不赴,定王心中自有定数,一直借故推托,直到刘航入京,定罪,皇帝方才悍然发难,明旨缉拿定王穆澈入京。不想昨夜柳欢宴收到飞报,说是穆澈中途为人所劫。 自从军需案发作穆澈在冀州已经被软禁,提督严济乾为将功补过看管甚紧,可是途中戒备更加森严,却让他逃走,不能不说是一个坏透了的消息。柳欢宴连夜赶回京中,在回家之前,先已进宫向皇帝禀报,便又匆匆赶回家来,与程颖田商量,任命他负责缉捕穆澈,这本是刑部之事,不过柳欢宴对刑部尚书罗崇文似怀戒意,还是愿意倚重兵部的人,只让刑部作全力配合。程颖田原为兵部郎中,授正五品衔,但他作为钦差大臣出使之时便已破格提拔为四品,此时柳欢宴再度将他提任从三品职,且在廷尉挂了个职司。廷尉专理皇族、三品以上官员的重案,是比刑部更加师出有名。 这个事件一出,朝廷上下一个新年就算提前过完了。定王逃脱,逃向哪里,多久能够抓捕得到,这些是兵部、刑部以及廷尉需要立刻负责起来的事,如果抓不到,后续他可能会进行哪些不利于朝廷的行为,这却是皇帝、宰相,乃至朝廷百官所要考虑的了。 冀州提督严济乾,案发后态度不能不谓积极,不过他在皇帝刚登基一段时间内的和稀泥行为落在皇帝眼里,秋后算总帐,这个提督位子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也需要另外调派适当的接替人手。皇帝意属贤妃之兄护军司马安远侯方皓,不料柳欢宴激烈反对,朝中也多有歧意。 君臣为此争论不下,皇帝难免心浮气燥。早朝后莳慧宫秋林来报,说是云妃娘娘这两天有些异常,总是贪睡不起,最开始,是早上不肯起,懒怠动弹,而这两天有愈来愈剧之状,整天都不怎么有清醒的时候了,孕满三月后原本已经极少呕吐,这几天却又常常呕吐。 皇帝这几天政务忙得焦头烂额,疏于到莳慧宫,不承想云罗竟会这样,吃了一惊,当即传令太医来看。太医起先没瞧出什么,也说可能是孕期嗜睡,但皇帝在莳慧宫陪了一天一晚,期间云罗竟然不曾清醒,而且她睡得极深,一般人睡着了若是唤醒慢慢地也就清醒了,皇帝中途也曾试将她叫醒,她却连眼都没睁开,迷迷糊糊地靠他肩头继续睡,他不由发起急来,连夜将院使庚吉甫召来,狗血淋头地一顿臭骂,倒霉的庚吉甫叩头不已,再度会集了太医院中诸位好手一齐会诊,脉象无异,而她睡着以后并不痛苦,呼吸、心跳都是正常的,只是睡眠极深,确实不是非常好的现象,竟不能说是酣睡,有可能是昏睡甚至昏迷了。难道是怀孕之后的异常反映? 是否吃过了什么东西才导致长睡不起?或者闻到了什么,也是有的。这个念头一起,便将云妃这些天所进过的每一样吃食调来研究,实在看不出有何异状,云妃怀孕,宫内除了苏合香以外连其他日常所焚的檀香安息香龙涎香等这几个月通通没用过,查到这里好象是陷入死胡同,偏生内中有一个较为年轻的太医名唤陈暮的,突然在云罗所用的枕上嗅到一股极其淡薄的绝不似莳慧宫中内所焚的香气。 这是什么香味?气味太过淡薄,一时难辩,便检查一切可能接触到枕的用物,查到娘娘身上所穿的衣裳。云妃衣裳多少都是熏过香的,也有少数挂着香包儿,寻常都是以以丁香或白芷香为多,但是终于让太医们找到先前所发现的那种香,那是一件二色金妆花缎百花飞蝶锦衣,袖襟间依稀闪烁着一种在丁香花里微微沉淀着幽沉的味道。衣裳没挂香包儿,是直接薰的香,太医们一番忙碌,才判断出来,是丁香里头混合了另外两种香味,一种是肉豆蔻,一种是木芍药,后者血虚性寒,而前者却是一种迷幻香料,且易致人呕吐、胃反等症状,情况严重甚至可以致命。就是它了!太医们抓住真凶,当即十二万分紧张起来,盘问锦瑟手下管理衣裳珍品的宫女桂枝,查到这件衣裳乃是皇后前来探望云罗时赠送,云罗穿过两次,因为香气积沉易染,不但枕头上,与这件衣服挂在一起的其他衣裳也略微染上了同样的味道。肉豆蔻香最关键处便在致幻,剂量多,才可能中毒。估计放这香料的人是想让云罗精神恍惚出现幻觉,云罗本来就疯疯傻傻的,变得更疯也不易有人发觉,持续闻这种味道长久了,才会进一步产生其他症状,料不到的是云罗体质弱于常人,在出现精神幻觉之前已经支持不住,整日昏昏沉沉,呕吐也增多,所以提前引起了别人注意。 发现得及时,云罗有惊无险,然而重要的是竟然有人暗害云罗,皇帝勃然大怒,派人传皇后到来。皇后一看他沉着脸坐在上首的这个架势,心中便腾地一跳,皇帝只拿出了香片儿让她闻,问:“皇后对这种香味可有印象?”皇后细辨了一会方回道:“这个或是九和香。” “或是九和香?”皇帝冷笑,“不肯定是九和香吗?” 皇后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近日从贤妃姐姐学制香,只是尚不精通,闻香一时难以分辨。” 中途冒出一个贤妃,皇帝觉着太阳穴神经跳了跳,道:“你所学制香不精通的薰香,为甚么竟然送给云妃?” 皇后大惊,忙跪下道:“皇上,臣妾上月探望云妃,只送了衣裳和两件玩具,那衣裳断然是不曾薰过香的,云妃现今怀孕,臣妾不敢送薰香。” 她说得肯定,皇帝反而起了疑心,先不作声,命桂枝调档案来看,衣裳、玩具一一在列,可是衣服薰香原就是一种成例,从来就没有分开记档的习惯,时隔已久,桂枝以及近身服侍云妃的几个大宫女也回忆不出,那衣服由皇后送来时是否薰了香,但可以肯定的是莳慧宫中从无此香。皇帝命传当日随皇后过来看望并送礼的几名昭阳宫宫女,不说缘由,只问衣服可曾薰香,同样也是谁都回忆不出,事隔月余,这种原就极易混淆的小细节谁还能记得清楚?皇帝冷笑看着皇后,道:“皇后真是劳心劳力,这么一桩细枝末节,宫人们都记不准了,你倒记得清清楚楚。” 皇后脸色剧变,嘴唇微颤,似是欲言又止,转而泣道:“原是臣妾的父亲曾有教导,所以臣妾送出之时特别留心的。臣妾不敢平白送香,这种香更非臣妾所知,望皇上明断。” 皇帝一时踌躇,命传贤妃。方梦姬的反映却是坦然,细细闻了之后,即辨出这种香味的组成,也说出了肉豆蔻香。这时内官来报,皇后近月于内香药库提用了大量香料,而肉豆蔻、木芍药赫然在列。并且在昭阳宫里也搜出了盛这种香的香盒,只剩少许粉末,而贤妃所住的百蕴宫dd百蕴是香名,原是皇帝知道她嗜爱制香而特意赐名dd虽然百香齐备,却没有皇后所用的这种香,贤妃所用香料也是香库所领,虽则领过木芍药,却从未领过致幻的肉豆蔻。 皇帝怒不可遏,逼向皇后:“你还有何话可说?”皇后哭道:“臣妾使用香料只为跟着贤妃姐姐学习制香,别用他意,这上百种香料臣妾亦不记得是否全系臣妾所要。臣妾所送云妃的衣裳却是清楚记得全未薰香的,皇上圣裁。” 皇帝便问贤妃:“你又怎么说?”贤妃想了想,宫里头上上下下都在用香,谁都有接触香的机会,但她素以嗜香出名,所以这个上头就有嫌疑,何况她虽说不热衷攀附贵宠,云妃怀孕的消息一出,理道面上也是该送个礼的,往来上面又不能十分清白,只得回道:“臣妾难以辨白,皇上圣明,自有决断。” 皇帝冷笑一声,挥手道:“你们两个都退下罢!”贤妃默然退出,皇后抓着她的袖子哭道:“贤妃姐姐,我必然是为人陷害,这可如何是好?”贤妃安慰道:“皇上睿智,一时气头上说的话娘娘也不必太过当真,清者自清,这事迟早查得明白。” 皇帝眼下不及处理此事,先问太医解救之道,云妃要清醒,先前呕吐等轻微中毒现象如何救治。太医们商量了一会,答复说虽有清神解毒之方,难在云妃正怀孕,最好是不要吃药,以免于腹中胎儿有伤,不如施用针炙。皇帝便也同意了。 谁知将要施行针炙之时云罗醒了,那时罗帐深垂,而手腕搁在外面,她迷迷糊糊地自行掀帐来望,见着寒光闪闪的银针,害怕不已,歇斯底里地不肯让人施针。 皇帝知她对于这一类心底有了天然的恐惧,百般哄劝无效,让香吟来劝也没有用,刚刚情绪稳定一些,见到银针便又尖叫,皇帝便只得等她重新入睡,一面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一面叫香吟扶着云罗的手来让太医施针。 银针入肉,云罗一惊而醒,皇帝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别动,别动好吗?这是替你治病。”云罗似懂非懂,望着他浑身发抖,道:“不要打我,皇上,为什么……不要……” “打我”两个字犹未出口,皇帝一低头,吻住了她的嘴。 自太医告诫过后,他再未与云罗亲热,也不敢轻易吻她,只怕勾起热情如火便苦了他自己。所以云罗印象里是很久很久不曾受过他的吻,几乎已模糊了记忆,他突然吻下来,她便睁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以的样子。他吻得极小心,一开始轻柔宛转,不停轻点她的嘴唇,看她没有抗拒之意,这才用力吻了下去,云罗睡得久了,嘴唇上是干干的,他张开了嘴,含住她的双唇,伸出舌头,在她唇上转了一圈,打湿她的双唇,不停地吮吸她唇上的甘甜,等她开始迎合,便轻启她的唇线,深入进去。云罗全身微微一抖,呼吸陡然有些仓促起来,他也一样,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一件事情,便是吻她,专心地吻着她,其他任何事情都已忘怀。 太医那一根银针,终得缓缓刺入进去。 皇帝不曾发觉,就在针刺入肉的那一刻,云罗闭上双眼,眼内闪过的那一抹厌恶与冰冷。 事毕,云罗又已沉沉睡去,这次睡得极香,皇帝折腾了大半个通宵,也累坏了,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临止来到他身边,低声道:“皇后向贤妃学习制香不假,可是皇后先前在闺中,也并不是于此一无所知。” 皇帝顿了一会,方冷笑道:“如此说来,她至少也不算完全无辜。” 云妃受害这件事,皇帝虽然震怒非常,但并未大肆张扬,没下旨责难任何人,只是下令凡是云妃吃、用、穿、玩之物,必须每一件都经过严格检查,并且从此之后,绝足昭阳宫。 38、042 禅院钟声闻杀人 二月十九母后皇太后驾幸大相国寺,这一日正是观音诞辰,各大佛寺办有浴佛斋会,太后为免扰民,仪驾从简,并不大张其事。太后跪在后殿的千手观音之前,闭上眼睛,喃喃细语。太后年纪未满五十,圆圆的脸,皮肤白皙,相貌并非很美,但眼角嘴边都还没有什么皱纹。贵为太后,人间圆满,但是她近来却总象是有着心事重重,不知道是在忧虑着什么。低低祷告良久,方扶着祁侍御之手缓缓起立。 今天这样的日子,住持自是大忙,但太后何等身份,再忙百倍也要来见驾接待的。这位京都皇寺的住持白眉白须,甚是慈眉善目,母后皇太后这是初次出宫理佛,却为不扰民而一切从简,住持对她极为感激,一再拜赞:“太后仁慈,泽被苍生。”住持身后还立着一名红衣僧人,虎背熊腰相貌粗豪,行路间风从云行,虽然披着袈裟捻着佛珠,却不象是一般的和尚。住持只介绍说是罗汉堂首座闻晦,太后只觉那个僧人略有眼熟,她知道大相国寺乃是赦封皇寺,不少身份特别之人看破红尘都在这个地方出家,一时想不起来,便也不问。 闻晦却在不住打量她,好象有些话要说,住持事务繁忙,不一会儿便行告辞,留闻晦待客。闻晦踏前一步,深深合掌礼拜:“太后万安。”太后疑惑地看了看他道:“大师有礼。”闻晦单刀直入道:“母后皇太后,可还记得二十三年前故人往事?” 太后神气剧变,直退几步,尖声道:“你、你……你是谁?!出去,赶快出去!”闻晦原欲再说,见太后如此,不觉愣住,当下合掌为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太后依旧神情失常,经闻晦这一句话,竟是气息粗重,坐立不定。祁侍御上前问道:“太后何事烦忧?”太后怒目视她,道:“走开,都给本宫滚!” 她烦乱地走出禅房,寺中为她单辟了清净小院,这院子一半落在山上,浓荫如盖,寒潭似玉,清幽僻雅若离尘,外院香火热闹已极,犹自阵阵传入后院,但已象是隔了两番世界。她失魂落魄般在碧潭前默立良久,不禁深深叹了口气。宫人们静悄悄地立在远处,因为太后刚刚发了火,都不敢近前,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偶有飞虫扑至面上亦端然不动,太后见此厌恶地一皱眉头。 当初先皇在日她仅为良媛,几乎是可怜被无视的,按制虽也有两名宫女侍奉,但谁都不看好在这仅受过一次召幸的良媛身边的前途,因此这些宫女们攀关系打交道,总是尽着可儿往旺枝上飞,谁都呆不到长久,唯一一个小太监张华与她共守清苦多年,却享不了富贵,她当上太后没多久,张华便因恶疾请辞。皇帝给她换了一个锦瑟过来,倒也伶俐乖巧颇得她欢心,可是没多久锦瑟又给调走了,如今她身边,竟没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权势富贵到极点,终归还是一场难言的寂寞。 二十三年故人往事……二十三年故人往事…… 太后心里,别的全非大事,那皇后失宠,云妃过逾,虽说都是烦恼,可毕竟还都比不上横亘在她心头多年的那件沉事。 远在二十三年前的往事,远在她那唯一一次的受幸之前,早该是被时光岁月冲洗得了无痕迹,可是为甚么,她常常会从梦里惊醒,常常会有难言的心跳,无边的恐惧压迫着她。二十三年,那么久长的岁月,太多的知情人,也早已死的死走的走风流云散,从无有人向她提起,如今至贵为太后,这件往事更应被遗忘到天边,为甚么、为甚么,那个叫闻晦的僧人,偏偏突兀地提起,他安的甚么心,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院子外头人声如沸,香雾缭绕,那积沉檀香盘旋着一拨一拨地飘进院子里面来,碧玉般深潭上似乎也淡淡起了一层白雾,与潭中湿漉漉的水汽揉合在一起,仿佛慢慢地生出一种幻像来,雾中绰约有人,明眸皓齿,临风举袂,她在袅袅轻雾之中对她望着,绝美的脸上有一种复杂莫明的表情。 大相国寺的钟鼓齐鸣,把外面世界的喧嚣硬生生压下去,钟磬鼓鸣满满地回荡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那幻像陡地消失,太后这才仿佛从噩梦中醒过来一般,接连倒退数步,以双手蒙住眼睛,低声道:“不过是假的……那不过是幻觉。”忽然她如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全身僵硬不动。 这个院子乃单辟出来供太后临时驻跸,戒备何等森严,外面纵有万千香客也无可能蒙混得进来。然而太后分明见着白衣少女缓缓向她走来,香拂金阶,步步生莲,记忆中早就淡忘了那张脸,然而那双眼眸,便如千尺碧潭般既深且寒,和记忆之中一模一样。这是那个幻像,这是那个幻像!太后一动不动地立着,心头却清楚地知晓,眼前不再仅是幻像,她是真实的,非常非常真实地向她一步一步走过来。 她要干什么?她想干什么?!太后惊惶失措,惊叫了一声,骤然发觉那些静悄悄木头人一般立在院中等待召唤侍候的宫人们一个个都似平空消失,太后脑海中忽然涌出一个念头:“难道是怨魂索命?”她绝望而惊悸地望着来者,不知不觉往后退却,其后不远便是那小小一方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衣少女忽然开了口:“别动。”那语音渺远,太后听着越发不似真人,越加的惊慌,反而退得更快,脚下猛地打了一个滑,险险跌倒,那少女一把抓着她胳膊,道:“太后娘娘,请小心了。” 这是人不是鬼,太后触及到她的真实感觉,心头惶惧一散,院落里重又洒下遍地阳光,她怔怔地看着她,道:“你是谁?” 太后语音里犹有一丝轻颤,少女道:“太后娘娘不是已经认出来了吗?”太后绝望道:“你是颜妃之后?”少女清冷的笑颜里微现寂寥:“可惜我娘去世之时,我还记不住她的容颜。” 太后神情渐渐安定下来,低声道:“你长得和她真是一模一样呢。”少女道:“所以太后方才以为我是鬼了?”太后说不出话来,少女轻轻道:“大相国寺中,浴沸斋会,我娘就算想来会太后一面,怕也是无法做到。” 语气里似有些失望,神情也冷淡得多,太后勉强笑道:“不意在此见到故人,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没有作声,忽然向她微微一福:“今日有缘拜谒太后,但愿他日相见再叙。”绕过太后身边,向着寒潭而去,这行为无异于自杀,太后吃了一惊,却见她钻进了寒潭边上绿树丛中,雪白衣角只一闪,人就不见了,原来那里还有条不为人知的道路。 太后尚未回过神来,便听有人急匆匆地向这院落奔来,那是祁侍御,托了一个装着素食茶点的盘子,仓促屈膝行礼,惶然问道:“奴婢在外面似听得太后叫声,可有急事?”她向左右一望,然色变:“那些宫人们怎么都不在眼前?太后,太后您老人家还好吗?” 太后手足俱冷,吸了口气道:“哀家也想知道她们到了何处?”祁侍御把茶点一放,小心地扶着她,太后道:“不,不到那亭子里去,你扶哀家回房。” 禅房清静,观音像前一炉檀香,太后恭谨地朝菩萨拜了拜,狂跳许久的心到这时才慢慢地回复过来,手足温度回暖,祁侍御跪下道:“太后经了何事?”她犹豫着补充道,“奴婢方才在院子外头,恍惚听到还有一个人声。”太后叹道:“你都听见了。” 祁侍御道:“是,这些宫人们怎么搞的,居然会走的一个不见,让外人闯入惊吓了太后,真是该死!”太后缓缓道:“只怕不是巧合,是有人让她们都避开了,又或者,原就是串通好了的!”她现在惊惶稍过,想得明白了一些,那闻晦是领头人,所以向她提起二十三年旧事,大概本来是想先和她说明了接见故人之女,但她的态度出乎闻晦意料之外,那句话就没能出口。可是太后出宫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要错过这个机会再想见面难上加难,因此那少女还是来了。至于她身边的宫人,她原来就没有一个心腹,这些人都是串通其间一点都不奇怪,只有祁侍御与别人不同,她是锦瑟走后,皇帝重新派来的人。本来太后很生气,她稍稍用熟一个人皇帝就给她换掉一个,说甚么都不肯要,但是皇帝说好说歹地硬是把人留下了。她心里存了别拗的劲儿,无论如何看祁侍御不顺眼,这一向以来并不倚重,然而真正的就只有祁侍御才是自己人,皇帝再三地要把人塞给她,不过是为了保护她而已。 祁侍御跪在地下,肃然道:“太后,奴婢奉皇上之命来侍奉太后,太后若有为难,奴婢粉身碎骨不敢辞。”太后沉默良久,慢慢地把手放到祁侍御手心里,道:“哀家能信得过你吗?” 祁侍御道:“奴婢眼中心里,只有太后、皇上,若违此此言,天打雷轰!” 太后这才微露笑意,低低地道:“哀家明白,你是个好孩子,皇上也是孝顺孩子。但不知你能力如何dd我要杀一个人。” 39、042 电光云掣怯风波 柳欢颜从山上幽径走下来,为免不必要麻烦,她已经用鲛绡纱蒙住脸庞,饶是如此,还是吸引了许许多多形形□□的目光。柳欢颜并不在意那些目光,思绪依然沉浸在方才见到太后的那短短一面中,情况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太后对她,为甚么没有丝毫见到故人的欢喜或激动,反而似乎是非常的恐惧,乃至暗暗生出敌意?闻晦大师劝她今日不必急着露脸相见,果然有他的理由,然而她一向是个固执的人,没有听从劝告,这一面和期待中的故人重逢、真相大白,真是相差太远太远了,以至于她这么冷静的人,也有点不知所措了。 不是欢喜,是憎厌,没有激动,唯恐惧,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往事沉淀太久,柳欢颜也只有听别人回忆的份,但是她想回忆给她听的人总不至于骗她的,颜妃在宫中受陷害,帮助她的人寥寥无几,那时太后尚是颜妃侍婢,便曾义气相助,那么何以今天看到她会是这种反映,倒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也许岁月如梭人心易变,太后在后宫二十多年,早就炼就一副铁石心肠,过去的颜妃,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了,当初的忠勇义嘉,思之弃如无知鲁莽。不,不是这样,太后现今贵为太后,母仪天下至贵至高,想必最忌讳最遗憾的就是当年微贱时,自己的出现,如同是一记匕首把她扎得血淋淋体无完肤,因为羞于往事,因此极力淡忘出身,才会这么下意识如此抗拒吧? 时光昼永,气序清和,她却有着说不出的烦恼,寻思着种种理由,每一种理由都有其立足之处,但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如果说太后只是见到她想起当年出身,那么闻晦仅是提了一句,听闻晦说来,她几乎是表现得怒不可遏,又是为了什么? 观音诞辰,浴佛斋会,两个盛会闹在一起,大相国寺前真可谓人山人海,多有成群结伴、或者举家前往的,人堆人,人挤人,柳欢颜满怀心事,一不留神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她微微一惊,立时抬头来看,她一向用以保护自己的办法便是冷若冰霜,尤其是感觉撞到的是一个男人,那眼光冷漠如三九肃杀的寒风,凛凛的向那人扫了过去。不料那个人似乎比她还要紧张,略退半步,电光火石般伸手一格。 这人很明显的身怀武功,那半步退得若开若阖,接下来是逃遁还是攻击,姿势都无懈可击,右手格,左手挡,攻守自如门卫森严,只是柳欢颜看得虽准,身体的反映远远比不上脑子转得快,瞬间就被对方拿住了手腕。 这一记凶狠的擒拿并未留情,柳欢颜痛得手腕如裂,险些叫出声来,那人退让、自卫、出招一气呵成,几乎全是出于自然而然的反映,等他拿到了柳欢颜的手腕,才发现对方似乎只是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微微一怔,但并没立刻放开她。 柳欢颜生得太美,常常是走到哪里都有麻烦,所以在闹市区半掩其面,这个人明明是个身形伟岸的大男人,可是一支斗笠压到眼睛,一张脸完全藏在阴影底下,身着灰衣,倒有些似苦行僧的模样,这副打扮不太象中原人。柳欢颜微微生嗔,低声道:“放手。” 那人另外一只手把帽沿略抬一线,帽子底下还有一层黑纱轻飘,阳光下他的下巴在她眼前飞掠而过,似乎是有着极其坚硬刚毅的线条。待细看,他把帽子压得更低,但是冷硬如铁的大手,缓缓松了开来。 柳欢颜余怒未消,悻悻然瞪了他一眼,回身便走。那人站在阳光底下,望着她的背影,似是若有所思。dd那双亮如星、冷于冰的眸子,肯定曾见。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他不知不觉顺着人流走了起来,走向那座寺庙。宏大的殿宇在阳光底下生出灿然而庄严的金光,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好象那鲜黄的墙、大红的瓦变成了宫里头的景致dd也是一样的高大,一样的庄严,和深不可测。然而终归不是,他知道自己离开宫殿已经太远,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回去?只恐梦里依稀。 人群里夹杂着一些特别的人,他轻易分辨出来。在边关守了几年,打了几个光彩照人的大胜仗,军队里的威望上升至无可复加,让父皇无端端起了戒心,所以特地把他调回京来,封为定王,风光无限,却没什么实权,不过有几次宫中贵人的出行,他都负责安全。皇帝、皇妃、皇子和公主们的出行,一概安全需要由他来保障,该如何操作,每一流程,每一细节,他都清清楚楚,所以那些特别的人安排在哪里、起什么作用,如何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轻轻地吐了口气,让心里的滞闷和疼痛略舒,而后继续压低帽檐,向着目的地行进。通过大殿,八宝琉璃阁后面有一个园子,通往玉身千手观音阁。这个偏殿并不是每常开放,所以这园子相对一直也很僻静,僧侣们在这里面种种菜蔬。不过今天这样的日子,这里也免不了挨挨挤挤。这个世上总归有一些人消息来得特别灵敏,打探到了准信,在千手观音阁里礼佛的并非寻常官宦诰命等,而是母后皇太后。悄悄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了开来,很多人在这个菜园子里晃来晃去,借故不肯离开,是希望有幸得见当今太后一面dd是三生修到的福泽。 穆澈微微冷笑,挑了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站着,他是苦行僧侣的装束,在今天这个有无数香客、但也挤着很多游方僧侣的庙宇里并不出奇,他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如在苦参。太后仪仗自然是不可能打从菜园子里经过,但是在这个地方,透过他斗笠上设置的暗眼,任一角度有些风吹草动,都瞒不了他。 他的手缩在袖子里,三指扣着一枚有毒的钢梭。他在等,等着母后皇太后出现的那一瞬间,在这个角度,只有这点距离,他是绝对不会失手的。 里面,皇太后无端受到惊吓,再也没有兴致久待下去,人行匆匆的每一迹象都表示着开始动了。穆澈默默地靠着墙,斗笠压着他的脸,然而整个人的气势便如一株不老的劲松,或是含而不发的一张大弓。 帽子下的双目倏然张开,神光乍现,他身形宛如游龙般飞起,一掠数丈,数条身形紧随着他影子一样地跟了上去。穆澈手里光芒一闪,软剑掣出腰间,剑似毒蛇般蹿出,血红的信子吞吐光华,奔向离他最近那两人的咽喉。与此同时三枚钢梭在阳光底下折出乌沉暗赤的光华,势如奔雷。 一举击溃跟踪包围圈,然而听着无数香客的惊呼,以及有条不紊的大叫:“抓刺客!”穆澈知道此番难再成事,当机立断走为上策。 显然对方也是匆促发现他,不及齐集人手,追来的人不算多,成千上万川流不息的香客给予他最好的掩护,他穿行于香火铺子、法物路设、诸司乐棚,就好象是万千激流中一缕不起眼的浪花。 柳欢颜出了佛寺后院,无心久留于这样热闹的地方,可是走了一段,便觉得仿佛背后有人暗缀,借着买东西看了几次,又没发现什么,但她一向谨慎,暂时在人群里先混着,不走出来。她的人等过了时间不见她出现,自然就能寻来。 走走看看停在一个卖开光佛器的摊子前面,柳欢颜不信佛,然而行走于此,感受到浓洌的香火气息,仿佛也触动些许,心想买串珠子供在佛前倒也不错。她看的是一串赤木香串,颗颗如石榴般艳红,描金绘缕经文,顶子上雕了一只木羊,正是她亡母生肖,那摊主口灿莲花地盛情介绍。方在沉吟间,忽然感到人流乱了起来,依稀听见“抓刺客”这三个字,她眉头跳了跳,无缘无故地想起了刚才撞她的那个人。 两名香客好似被人一撞,身子歪了一下,骂骂咧咧地朝着柳欢颜撞过来,柳欢颜早就时刻留神,将身一闪,迅速地牵过那摊子上一尊弥勒佛像,挡在前面,那名香客撞在佛上,柳欢颜手里震了震,那尊木像竟然如碎屑般飞裂开来,她不再犹豫,当即大声叫道:“有人行凶!” 那香客抽回沾满木屑的手指,气得鼻子都歪了,眼内凶光一露,偏生那摊主见坏了佛像,也冲出来大叫:“哎哟,我的佛,我的佛啊!”无巧不巧正是拦在了柳欢颜与那两名香客的中间,但柳欢颜想趁机逃走,也被那个摊主拉紧了不肯放开,要求她和“撞”坏他佛的香客两人共同赔偿。 忽然一个人斜刺里撞了过来,正撞在那两名香客肩上,香客朝着摊主扑去,摊子连退几步,偌大个身体顿时压倒在摊子上面,把个摊上的东西全部压了个稀巴烂,便听得叫声:“行凶啦,这里有人行凶!”这时早便乱成一团,众人只见那名香客把摊主推倒在摊子上,却没看到后面那个人做的手脚,顿时群情汹涌,那人如游鱼般一绕两绕,经过柳欢颜身边,柳欢颜只觉得腰间微微一麻,便被那人带走。 40、043 深山穷谷委严霜 几乎是绑架似地被强行带走,柳欢颜第一个想到的是……莫非他们是一伙的? 微微侧转头,一袭灰衣、一只压得极低的斗笠落入眼中,暗道一声原来是他。 那人带着她在人群里穿来穿去,真个是毫无阻滞,柳欢颜身不由己,但料到这个人未必向自己即时发难,也就静下心来,暗中留意人流去向,以及捉拿刺客的种种动静,心里越发有了底。 不一会出了人群,往山上走,坡路陡峭,柳欢颜渐渐跟不上了,那人在她腰间托了一把,速度加快起来。 树影婆娑,蒲草纷披,山上的春意来得早,早遍是浓荫满坡,沁绿生凉,人声渐稀而鸟鸣虫声喧嚣起来。这条路越来越是偏僻,连脚下的小路亦不易分辨了,但柳欢颜感觉到身边的人精神高度集中,并未因逃到幽僻之处而有所放松,便知并未将追兵撇开。 浓荫间刀光一闪,十数柄飞刀,一齐扑向柳欢颜,这一记暗袭来得突然,可那人那象是早就有所防备,突前半步,把柳欢颜身形全部挡住,软剑飞出一道炫色光芒,叮叮连响,把那些刀子全数嗑回。树上扑下两个人来,俱是黑衣蒙面,看不出任何身份来历,与那人剑舞飞花,战在了一处。 柳欢颜静静观看这幕战局,明知自己的存在在这种情形下对那人而言只是个累赘,于是丝毫不出力道,不躲更不挣,任由那个人偶然把她带来带去,尽量做到不让他还要分心来管顾自己。她虽然不懂武艺,但自小看过很多人打架,也不乏高手,那点眼光还是有的,树影里半途杀出的这两个人绝对是高手,比起灰衣人来却还有一定的差距,不过灰衣人因为始终一只手要拉着她的缘故,等于只分出一半心神来对付对方,应付起来还是相当吃力。那两人也甚是精滑,一见他护住了柳欢颜,倒有一大半的招式用在柳欢颜这边,让那灰衣人疲于应付。 柳欢颜微微蹙眉,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保护得非常好的那一个,但同时也从未被人当作累赘过,她的骄傲与出身也不容许她真把自己当成了累赘,这三人对打了总有十来招,尚无其他暗袭,意味着此地只有这两个人拦截,她本来一直形若无迹地乖乖躲在灰衣人身边,猛然一挣手,冒冒失失地向着一柄剑冲了过去,灰衣人一惊,急忙使力将她带回,反手出剑,喝道:“你不要命了!” 语犹未了,但见柳欢颜雪白的袖子里有冰梭似的冷光飞出,那两名黑衣蒙面人原就冲着她死缠烂打,她又主动靠得近了些,这一袖飞出,纵然毫无力道,那准头却是不差的。冷光在中途迅速地扩大,而且变幻飞旋出多种绚丽颜色,离她最近的那个蒙面人一惊,便见那片彩色的东西往他门面扑来,速度之快无法躲避,冷冰冰沁凉的一阵粘上了脸,他大叫一声,陡然觉得面颊和眼睛剧痛,这种颜色,这种剧痛,自然立刻就让人想到销魂蚀骨的剧毒,他不由得心胆俱丧,挥出的武器早已不知何指,灰衣人岂能容得在他面前的敌手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一剑刺入喉头。 另外一人见机也算快,撒腿便跑,灰衣人如何能放过她,软剑脱手,飞星雷霆般追尾,刺入他后背,一直透出前胸。那人摇摇晃晃两步即倒在地上死去,灰衣人拦腰把柳欢颜一抱,飞步赶上,把软剑拔了出来,在靴底擦掉血迹。 柳欢颜早已紧闭双目,灰衣人轻声笑道:“动手杀人的时候不怕,杀完人倒怕了。” 柳欢颜闭着眼睛道:“谁怕了,我只是不喜欢看见鲜血。” 灰衣人听着她犟口,只微微一笑,并不反唇相讥,蹲下去在死者身上翻着,拿到一件东西,对仍然紧闭双眼的柳欢颜看了一眼,放入怀中。 解决掉这两个人之后,后面已不见追兵,灰衣人把柳欢颜带着斜坡下,三面是山,最后一面上方有极大的瀑布,但是一路奔流至此便成了一条珠玉飞溅的山溪,地势极为隐僻。他这才把她放下来。 那一阵急奔,柳欢颜虽然不出多少力,可也憋得一阵胸口急痛,喘不过气来,她整了整衣襟,好容易调息回来,方道:“多谢。” 灰衣人低沉的嗓音从斗笠下传出来:“你也在躲,我也在躲,不过顺路,有何可谢的?” 柳欢颜看了看他,她胸前犹有起伏,气息也较明显,只是神情已显得古井不波,一双明眸尤其澄澈宁静,低声说道:“当真是这样吗?定王殿下,如此好心,就没有其他深意?” 穆澈吃了一惊,斗笠下面的黑纱飘动了起来,沉声喝道:“你怎么认得我?” 柳欢颜道:“先还想不起来,但你带着我走这么老大一段路,四城门上贴满形影画图,我一点也猜不到,岂不是太笨了?倒不知殿下如何能认出我来?” 穆澈轻笑一声:“你这么笃定我认得你。” “定王殿下也并不象笨蛋,自己在跑路,还要带个累赘。” 穆澈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宏扬,惊得树上一阵宿鸟乱飞,道:“你和你哥哥如此相像,就算我没见过他两面,就算我对他厌恶至深,可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的。” “所以说,殿下是想带着我奇货可居了?” 穆澈笑声一敛,在斗笠下恶狠狠地盯着她,冷冷道:“你锋芒太露,足以引动我的杀机。” 柳欢颜立刻道:“好,我就此当个木头人。” 穆澈看着她,她站在暮色里,有昏昏的光落在她身上,越发衬托得肌肤、衣裳欺霜赛雪,长发如墨,眼眸如钻,自身好象就有某种自内而外发出的光泽,柔柔地裹着她的身子,远处有水喷涌如珠玉,头上枝叶疏疏成画,她分明就站在那儿,灵透润泽得却不似真实中人。穆澈陡然心头一阵剧跳,轻声道:“把面纱摘下来好不好?” 柳欢颜没有理他,返身走向溪流,找了块石头随意坐了,在水里洗了一洗手,这才解下面纱,缓缓道:“你也跑了这一阵,打了一场,不累吗?坐一会。”她这时的语声仿佛带一点魔力,穆澈恍恍惚惚的,似乎想不到任何违拗她意思的理由,过来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望着她。 柳欢颜把鲛绡面纱放在水里,任由上方冲下来的溪水灵活欢快地淌过那薄如蝉冀的面纱,奔涌穿过晶莹细长的手指,洇了一阵子,方拉起薄纱,拧开,轻轻拂在因一路疾奔而涌现的面颊红晕之上。穆澈忍不住道:“天气还凉着,小心不要贪图一时爽快着了凉。” 柳欢颜开了口,并不是接他这个话:“你也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要做出不智之举。你本来逃了,逃了不就很好吗,为什么冒险进京,你以为,有这样的机会就能顺利刺杀了太后,即使刺杀成功,你也赔上一条性命,复有何益?” 穆澈沉吟了一会,轻声道:“母妃死了。” 万太妃打入冷宫,不过半个多月便暴病身亡,这个时间也就是在皇帝下诏令定王回京探母而定王藉辞回绝之后没多久,本来说的就是太妃病重,她那样死了,倒也顺理成章。 柳欢颜压了一压心头怒,还是忍不住道:“这是报应。” “也许吧。”穆澈苦笑,没有追究柳欢颜为何看上去那么痛恨他的母妃,“但我身为人子,所以你这种话对我讲,并无用处。” 柳欢颜尖刻道:“没想到定王倒是个大孝子。” “我不是。天下人都在笑我,不忠不孝不义。当初独自离京不肯侍君,是为不忠,母病不返,是为不孝,抛妻弃子,乃是不义。” 柳欢颜眼波微闪,道:“如果尽忠尽孝尽义,世上早就没有穆澈此人。皇家无人性,圣人至理,那是拿来约束平常人的。” 穆澈轻轻一笑:“也许,你说的对。” “可是你当初做得很好,为何事情没了回头路,反而行此不智之举?” 穆澈沉默了一会,抬眼望着风中摇摆不停的树梢,说道:“有些东西,是失去了方才珍贵。比如亲情,我娘固宠廿余年,那后宫里头,有多少人是她算计下的受害者,有多少人成了她囊中之物,她所做下的事有多少昭昭可见天日?但她是我的母亲,一直是我的慈母,她把不好的全对着外头人,把好的全对着我,我是她的儿子,所以只能记得她的好,记不住她的不好。” 柳欢颜静静地听着,微微笑了笑。她一向不笑,稍纵即敛的笑容犹为绚烂夺目,穆澈道:“笑我挺幼稚的?” “不是笑你,是羡慕。”柳欢颜低下头来,继续拿轻纱拧着水,然后把挤出来的一颗颗水珠沾上指尖,“因为我从不知晓我母亲的模样,也难以想象她对着我,会是怎样一种慈母心肠。” 她很想说,你的母亲,正是逼害我失去亲情的帮凶,可是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穆澈由衷道:“你的母亲定然是绝代佳人。” 柳欢颜没有答话。 “对了,你是做什么得罪了朝廷?你哥哥不替你解决吗?” 柳欢颜道:“怎么讲?” “摊子上有人要带走你,而刚刚那两人从一开始的偷袭,也就是对你而发,别跟我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来路。”穆澈探到怀里拿出一块大内牌子晃了晃,“柳丞相的孪生妹妹,竟会遇到大内追杀,岂非奇事?” 柳欢颜道:“这也是今天才发生的奇事,我dd我哥哥来不及插手。” “哦,倒底是为什么呢?” 柳欢颜没有回答,也不及回答了,穆澈一把把她抢了过来,迅速地转身,然而陡然僵立不动,柳欢颜分明觉得他抓住她的手也为之一僵,全身戒备,听得他低声道:“别动。” 灰衣凭风猎猎劲舞起来,他一寸一寸地抬手,摘去头上那顶碍事的斗笠。 柳欢颜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那边山凹之中,一块突出悬空的千钧巨石。石上有人,手挽巨弓。 箭头生冷的光在浓浓暮色里微微闪烁感觉,柳欢颜顿时感到浑身冰冷,一股无以遏制的杀气,四下里凛凛地生起,他们两个人站在溪边,仿佛陡然处身于广漠无边的大沙漠,那样渺小,那样无力,任由飞尘四漫,将他们彻底地包裹起来。 41、044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044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穆澈眯起了眼睛,望向那人,凝立如石的身姿,犀角黑弦的大弓,心中不无震动:难道是他?原禁军统领雷震豪强勇武,八石强弓举世闻名号称箭神,于宫门哗变之后失踪,其职也由周应桢取代,原以为早已死于那次哗变,可难道竟反而做了隐形人,在这种情况下现身? 他全神戒备,不敢稍有松懈,可是心下转念飞快,如果那个人真是雷震,手中所举乃是八石流星赶月弓,那么自己这一回是在劫难逃。后面有山溪,水流甚急,如果自己以物格于前,偷得一瞬,当足以争取逃脱的时间,然而……然而……他心内微微一顿,这里最就手能做抵挡的,是柳欢颜。要是没有方才那一番交谈,要是没有方才那一眼的惊艳,或许他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可是现在,那铁石般的心肠里,不禁生出一丝摇动。 那张弓拉得更加饱满,隔了那么远,他甚至能听见弓至满月状以及开弓人骨骼的爆响,对方也在等待,等待他对峙心神微一松泄的最佳出箭时机,这种满月状态之下对方的精神已强至极点,随时随地就爆发出来,一旦爆发,势将如奔雷泄洪,绝无给他喘息的机会。是怎样?是怎样?!保自己,抑或两败俱伤?!穆澈咬紧牙关,陡然间一逼,眼底似也红了一片,猛然想到:柳欢颜是仇敌决非良朋,把她带在身边就是为了保护自己,事到临头,岂容迟疑?! 他的手腕一紧,柳欢颜已自察觉。柳欢颜没有武功,虽然也感受到杀机,可是远远不及穆澈来得强烈,因而她能分心,穆澈或许只是下意识的一收手腕,她已经立刻察觉到并且猜出了穆澈的意图。 这一点她并不意外,很早之前她就明白人是自私的这个道理,换成她也会这样做,可是心头总也难免有一丝失落。 就在穆澈抓紧她手腕的瞬间,蓄势已久的箭也终于飞出,暮色四合,青灰的天里一道黑色闪电狠狠划落,颜色是纯黑的,然而是那样的触目惊心,宛若惊天之虹,炫伤了眼神。风起云涌,雷声落落,这一箭虎纵狼奔,带出了天地的杀意! 穆澈手指一扣,迅速地发力,却不是将柳欢颜挡在前面,而是把她一把推开。 这一记发力虽猛,角度、落力恰到好处,刚好是把柳欢颜扔退了五六步,摔到一块足以藏人的圆石后面,半幅裙裾浸入水中。柳欢颜摔得眼前隐隐有些发黑,耳边听得穆澈狂吼:“顺流而下!”语犹未了,人如怒箭般射出,软剑化作一团白光,迎面碰上了黑色厉箭,短兵相接,轰然炸响,柳欢颜眼睁睁看着他的人突然之间象根烂木头一样直直地坠落下去,惊骇欲绝,掩住了口。 穆澈才落到地面又立即反弹似地向后跃起,空中风声大作,天色愈加的暗了,第二枝箭便似魔鬼的长鞭一般紧随不舍地追来,穆澈虎口鲜血直流,再度狂吼一声:“滚!”连人带剑不避反迎,那箭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已与他的软剑相撞,一团火光冒出,这次柳欢颜看得清楚,软剑从中一断为二,黑箭余势未消,凌厉向前,最后一刻穆澈移开半尺之距,扑的一记射穿了穆澈肩头,把他牢牢钉入地面。 柳欢颜脑子里微微一眩,只觉眼前顿然迷髌鹄矗孟蟠饲榇司埃兴小h欢患跋赶耄彩笏渥阋圆厝耍赡歉錾浼耸蔷痈吡傧拢谝荒勘昙瘸渌鞘乔岫拙僦拢馇樾稳莶坏盟邪敕稚烁校采葡吕嵋猓蛳髦幸凰酢 雷震两箭重伤定王,第三箭略一犹豫,是一股作气置穆澈于死地,抑或先解决了旁边那个白衣少女,所以第三箭与第二箭之间,稍微留出一个空档,显然是发现了柳欢颜的意图,他第三箭便是向着柳欢□□来,莫说柳欢颜毫无武功,就算是一流高手也未必来得及躲这一箭之速! 但是他第三箭和第二箭之间隔着的那个空档,却终于给了穆澈最重要的机会,穆澈钉在地下受了重伤,始终还保持着神智清醒,左手伸到肩头,用力把箭拔出,那箭头带着倒簇,血肉泉喷飞起,他连哼也没哼一声,立时扑了过来,抱住柳欢颜,往水下一跳。 他不住地向下潜,向下潜,手臂宛若钢箍,箍得柳欢颜透不过气来,但眼睛是闭着的,脸上神气非常吓人。水流很快,把他们带着往下游冲,他胸口肩头涌出无数血泡,透出胸口时很浓,立刻就被水泡得淡了,卷出一缕缕血水四下里洇开。 柳欢颜起先僵硬着,慢慢地伸出手来,把穆澈搂住,双足轻轻一勾,身若游鱼的游动开去。她没有武功,水性却是极佳,加上水流湍急,不一会儿便已遁出老远。 起先担心那个可怕的箭神追上来,她只敢泗着水,然而穆澈脸色越来越差,溪水不停冲过他的身子,他胸口混浊的血水却没丝毫冲淡的迹象,而他钢铁一般紧箍着的手臂,也慢慢地松了下来。柳欢颜一咬牙,抱着他浮上了水面。 似乎只是很短暂的一点时间,然而她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丝绒般的穹庐之上布满星光,万山冷寂,松壑传风,这是鲜活而清灵的夜,弥漫着重生的空气,她本该庆幸死里逃生才对,可是勉力把穆澈拖上岸来,拍拍他的脸,毫无知觉。 她摸了摸袖中,抽出一个盒子来,表面虽已打湿内部却没浸湿,打开来先取出一粒丹药喂他服下,撕开肩上那个奇形可怖伤口上的破衣,替他抹上伤药,鲜血顿止,只是被箭簇带出来的伤肉皆已反卷出来,水中泡得发白。最后唰的一下撕了一幅裙子,做了一个简单但行之有效的包扎。 按定他的脉博,发现那一箭贯穿力量之巨大,非但是把他的肩膀射了一个对穿,更重要的是那箭上附着令人胆寒的力量,这一箭,几乎毁坏了他全身的经脉。穆澈即使能在这么严重的伤里将养回来,以后武功也大打折扣,再也回复不到以前的水准。 她精于医药,也擅用毒,各类防人救人害人的东西都随身携带,只是今天大相国寺一行,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要带上治内伤的药丸,明知道穆澈现在最迫切的问题是那严重的内伤,她却只能手足无措地守在一边。柳如颜向来心志坚定,不易为外物所移,然而这名男子,似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有力量的行动彻底打乱了她的深井不波的心情。 除了担心穆澈的伤势之外,同时忧虑着那个人是否会追上来,这一程泗水没有太远,顺着下游追,就算对方不会水,也不是太难的事情,而一旦他追上来,似乎自己没有任何应对的方法。 最初被穆澈带进深山的时候,她曾经百忙中留下印记,只是人太多,太仓促,难保接应自己的人看见没有,第一次狙击截杀的时候她又留过印记,这次明显一些,但也得有人找进山来才行啊!更关键的是,敌人便在眉睫,自己人未知踪影,时间上拉开的距离或者便是天涯。 柳欢颜心想,“我大事未成,岂能轻易就死在这里,而且穆澈也要死在这里。我是多么不甘!” 眼前这个昏迷之中的男人面色苍白,刚毅的脸部线条流露出一丝哀伤的软弱,想起不久之前他对她的倾诉,他是“不忠、不孝、不义”,转眼之间他救她,枉弃了性命。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腮上,哭泣对她而言是那么陌生而不耻的冲动,记事以来未曾哭过,等到眼泪冲破闸关,悲伤已逆流成河。 穆澈的头动了动,眼睛并没睁开,却有声音从他的嘴唇里漏出来:“傻瓜……他要杀的人是我……你是无辜牵连。” 柳欢颜抓住他的手,低声道:“但第一次是杀我,所以你已经救过我一次。” 穆澈不再回答,柳欢颜感觉到他握紧了自己的手。 这在他是理所当然,仿佛他牵着她的手,生来便是如此的习惯,血浓于水,不相分离,可是柳欢颜的脸慢慢地苍白起来,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大手掌里抽回来。穆澈并无知觉,他好象是昏过去了。 那个无情而狠毒的老皇帝,怎么会有如此性格各异、截然不同的三个儿子?从血缘上来说是同胞同兄弟,但是无论长相或性格,彼此再也没有一丝相象。从长相上来说,韶王盛传象母,皇帝呢,大抵也是象其母多一些,反而这个昏迷不醒的定王最肖其父,那英挺的鼻,浓黑的眉,刚决冷硬的下巴弧形。从性格上来讲,皇帝的冷漠严酷,心狠手辣,与老皇绝似,韶王优柔寡断还带着几分诗人浪漫,完全不知象谁,可是定王呢?或许是军营的血火烤炼,反而养成了忠肝义胆的真性情? 她忽然听见一种非同寻常的声音,不用看,就知道是那个人毕竟追上来了,森冷的杀气随之而来。 雷震却没有马上动手,很惊讶地道:“是你?我在山头上就觉得好似是你,还以为看错了。” 柳欢颜头也不抬,道:“你认错人了。” 雷震想了一会,笑道:“是了,听说柳欢宴还有个妹妹。” 柳欢颜什么也没说。 雷震远远见她一面已是心动,近距离面对,更不觉心旌神摇,穆澈躺在地上不知生死,他绝无顾忌,八石强弓往地上一扔,地面也噗的随之一震,跟着一把将柳欢颜拉扯起来,笑嘻嘻道:“柳欢宴已是绝色,女人则又更胜三分。” 柳欢颜恶心欲吐,依然一语不发。 “我叫雷震,”他想着她应该不曾见过他,于是主动自我介绍,“与你哥勉强也算是同僚吧。” 柳欢颜终于问道:“雷震,原先的禁军统领,不是死了吗?” 雷震笑道:“原来你也听说了啊,我没死,皇帝要求我先躲起来,是为了dd”他呵呵的笑了声,柳欢颜立刻领悟内中寓意,皇帝暗伏了这颗钉子,用来对付柳欢宴的,她不由微微一笑。笑容如此艳丽,雷震的目光陡然迷乱起来,不由分说将她拥到怀中,胡乱地亲了上去。 犹未触及,他狂叫着跳了开来,随手一推,把柳欢颜甩到树上,柳欢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贱人!”雷震咆哮道,捂住腹部的手指间血如泉涌,隐隐带着黑色,那是有毒的暗器,他连点穴道,先止住了血,“凭你也想动得了我?!” 柳欢颜被他那一甩,直撞得天旋地转,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也是看不清楚了,她心中还有着其他许多难以名数的愤怒,但是没必要对着一个禽兽控诉,这人不但是要杀她和定王,而且不怀好意,她在转念之间便作出了决定,宁肯身死不受辱,抬手往胸前急刺。 手腕一紧,雷震抓住她的手,狞笑道:“想死?有那么容易?你伤了我,哼,本来识趣的话我可以把你睡了再给你一个好好的死法,现在,做梦吧!”他凶狠地岔住她的喉咙,怪笑如同恶魔,“你喜欢地上那个人对吧?好,我把他弄醒,让他看着你出乖露丑,看着我享受,最后我考虑考虑是不是让你们这对狗男女野合一番再杀死,提到京城里,瞧瞧看,你哥哥,所谓的丞相大人,今后还有没有这张脸继续做人!” 柳欢颜喉咙被他卡着,没法出声,一向冷凝的眼神里却也透出一种绝望的鄙视,宫中那位如今受尽万千宠爱的云妃曾经历的种种瞬息闪过目前,她脑子里浮起最由衷之念竟是:“莫非是报应?” 然而即刻之间,透出她若干心事的眼波又回复宁静,她似乎是带了一点冷笑地望着这个粗陋鄙夫。 雷震反应极快,差不多与她同时反应过来,来不及考虑,来不及回头,甚至那强大的危机使他来不及把手下的柳欢颜当成人质,出尽一百二十分力道尽力侧扑,冷如妖光的银剑就自他离开的那个方位刺过,堪堪停在柳欢颜胸前。dd只要雷震慢闪半拍,这把银剑就会穿透他的身体。 来人身长玉立,白袖飘飘,正是柳欢宴的那位影子师兄,楚岫。 拦腰抱起柳欢颜,柔声问:“你还好罢?” 柳欢颜绝色容颜闪过震怒,厉声道:“杀了那个人,千刀万剐!” 雷震在生死关头扑出,第一个想到便是他的弓,平地打一个旋抢过去捡起,箭还没搭到弦上,耳朵里听得柳欢颜那句话还没讲完,楚袖细窄的银剑却已经早一步飞了过来,挑掉了他的箭,闪电一划,再挑断了他的弦。 雷震一身的本领,都在那张弓上,一旦失去这件利器,便如猛虎生生拔下了爪牙,绝世之强十失七八,他怒吼一声挥舞强弓向楚岫扑了过去,然而当地已失了楚岫身影,犹有余隙在背后向他肩上一拍。 楚岫在柳欢宴身边担当了四年影子保镖,从未被任何一人发觉过,轻功之高举世无双,擅长远战却近距离搏命,强于力量却拼上了速度,雷震在楚岫面前的一招一式不免犹如孩童般可笑,不数招已被楚岫抵住心脏。楚岫低头看了看怀中含怒怀嗔的美人儿,微微笑了笑,银剑轻轻一送,没有任何犹豫的,结果了雷震的性命。 柳欢颜不喜反怒,尖声道:“我不是叫你千刀万剐吗,作甚么一剑就杀了他?!” 楚岫道:“抱歉,我实在没法如你所愿。练武之人决斗,打输也就是一个痛快的死。” 柳欢颜气得发抖,道:“你有这好心,别人没有!你可曾见、你可曾见dd” 她的话语说到一半被打断,穆澈在地面上动了动,似乎有将醒的迹象。 他和她的每一个景象从柳欢颜心头悠悠地掠过,柳欢颜一咬牙,顿时敛去怒容,扑在楚岫怀里,全身微颤,叫道:“师兄!师兄!” 穆澈幽幽醒转,便见到这个情形,一个是白衣胜雪的人间仙子,一个是玉树临风的绝世剑客,蒹葭白露天地苍苍。他心中竟尔转过无限幽凉。 42、046 月冷知霜重,梦难成 母后皇太后大相国寺进香遇刺,她人未回转,消息已经传到宫中,皇帝自是震惊非常,根据回传的详报认为行刺者是定王穆澈,倒是微有一喜,本来这两个月来四处缉拿无有音讯,定王此举不啻自投罗网。但是太后另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身份成谜,皇帝觉得有必要亲往慈元殿走上一遭。 太后神情失常,明明听见报说皇帝来了,她只似听非听,皇帝走到她面前,问了几句话,她也恍惚不答。 “母后?”皇帝弯下腰来,审视着母后皇太后的眼睛,“母后受惊了?” 太后微微一哆嗦,总算收回神来,躲开眼神道:“没,没有……那刺客未能行事,便已被发现了。” 皇帝道:“但是朕听说还有一个人,直入大相国寺?” 太后道:“哦?有吗?哦哦,有的……那个闻晦,皇帝一定要杀了他,杀了他!” 皇帝道:“闻晦dd已经逃了。” “是吗?”太后语无伦次道,“他逃了,不知逃往何处,皇帝,这人得杀了,不能让他多言多语,得赶快杀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道:“母后究竟与何人有仇,这个闻晦,是什么人哪?” 太后十五岁入宫,二十五岁受幸,大半人生都在宫闱度过,多少年默默无闻芳华尽掩,人缘未必很好可也全然说不上差,她今日的举止可谓反常已极,由不得皇帝不起疑心。然而无论他怎么问,太后就开始装聋作哑,呆呆地坐了会,口称不适便去睡了。 皇帝没有办法,只得把祁侍御及相关人等调过来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祁侍御说她进去的时候这个神秘人早就走掉了,只不过根据搜集到的种种资料,是一个容貌极美的白衣少女,正在追查,至于那闻晦,因事出突然保密不好,才让他知机跑掉,但他在大相国寺任罗汉堂首座多年,查出身份只在朝夕之间。 皇帝转念一想,太后素来懦弱胆小,今天事发突然,她受惊过度反映失常也是有的,或许并没什么大事,也就不再注意,只把全副精神,都放在定王那里,通缉文书即时发下,且将定王妻女收进大牢。这道旨意跳过内阁,直接颁布,便如一个滔天的大浪头,打得满朝文武都懵了,先是通敌叛国,后是刺杀太后,两件都是连坐的罪名,昔日与定王有些关系的一个个唯恐惹祸上身,更没谁敢出头讲一句。 皇帝办好这一切,犹觉余勇可贾,心里振奋不下。他在养心殿传了两个圈子,便吩咐摆驾往莳慧宫。 天色已暗,皇帝最近不经常上莳慧宫来,偶尔过来也是白天为多,宫人报说娘娘已经安寝,他便往内室行来。 云罗梦中易惊,二道门外方有宫人守候,内室铺着寸许来厚的地毯,踏上去绵软无声。珍珠罗的帐子里面另外有一层霞影纱帐子,两间之间置明烛,原是为了云罗单人睡时怕黑,特意照亮。 皇帝悄没声息地走进来,那帐子的灯光隔了两重影子,把里面的情形模模糊糊地放大出来,皇帝看到里面动了两下,又伏住不动了,微笑道:“睡着吗?” 云罗停了一会,故意地打起呼噜来,皇帝哈哈大笑,这就是云罗痴傻以后的可爱之处,若是一般人原也不敢与皇帝开玩笑,敢开玩笑的也不过搭一句“我睡了”之类的话引人上钩,只有云罗的反映是与众不同,呼噜噜打起的那点子声息和她的形貌完全相配不上,总让皇帝莫名地联想到一只粉嘟嘟圆乎乎的小猪来。 他掀开帐子,笑道:“你一个人,看起来倒是过得挺愉快,有没有想朕?” 云罗残妆已卸,只着一件紧身驼绒小衣,这个天气原不必穿成如此,但云罗畏冷,她一个人睡觉原象小孩似的,就怕她着了凉伤了风,因此香吟主张还是把她包裹得暖融融的,这衣服表面原是有一层绒绒的碎毛,她的长发如流玉披散,也有一丝丝的碎发,在烛光里荧荧有色,加上她脸上半是睡容,皇帝先前想象的那只粉光皮滑的小猪顿时不翼而飞,她又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忍不住伸手摸上她的头。 云罗脖子微缩,脑袋歪向里面,口中道:“不高兴。” 皇帝道:“怎么,云罗有些不高兴?” 云罗连连点头,很肯定地道:“不愉快。” 皇帝笑道:“这却为何?” 云罗头扭得更厉害了:“不陪我。” 皇帝身子一歪,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不停地抚摸着她的身体,笑道:“朕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朕的云罗在吃醋?” 云罗道:“我不要吃醋,我要吃糖。” 皇帝又笑了,前面那话连不上去,他只好跟着云罗的思路走:“人家怀了孩子都是爱吃酸的,怎么你偏爱吃甜的?” 云罗道:“雪花糖。” 皇帝道:“好好,雪花糖,朕马上叫人预备。好了,现在不生朕的气了吧?” 云罗被他摸得浑身痒,突然咯咯笑着扑到他怀里,倒把皇帝吓了一跳:“小心小心,双身子的人,可不能象从前那么玩了。” 云罗听话地伏在他怀里,皇帝先前来的时候,预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倾诉,就算云罗听不懂,也想说,被云罗一搅,十分话忘记了□□分,云罗伏在他怀里,好一会儿不说话,那一点点不知是喜还是怒、但是非得找个出口倾诉一番的话倒又慢慢浮上心来。 “云罗,记不记得有个叫穆澈的人?” 云罗没有反映。 皇帝冷笑道:“他是朕的四哥,朕可是印象深刻,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云罗好象在听,皇帝续道:“云罗,朕以前,一向都不怎么得意,朕兄弟姊妹二十余,从小到大,除了七公主和朕交好以外,其他都是见如不见,可是七妹她十三岁时得病死了,那以后,朕就没有过开心的日子,直到几年以后遇上了你。众位兄弟之中,对朕最坏的是五皇兄,将朕与七妹视作眼中钉,七妹没了以后,便把所有恶毒的事情都拿来对付朕了。朕从懂事开始,就明白自己不受宠,在父皇心里或许根本就没有朕这个儿子,朕也很识趣,总是躲避着这帮兄弟,谁对朕不好,也是能忍则忍,从小到大,最盼望的事情便是分府出宫,能够自己成家。” 云罗依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她的手握着皇帝膝上的衣服,好象听得很是仔细,皇帝轻轻道:“等啊等,盼啊盼,终于让朕等到了分府的那一天。可是这样的高兴没能持续满一天,比三九严冬里的冰雪更冷酷的打击便落到朕的头上,父皇发话给朕指婚。” 他语音微冷,似有漱漱寒雪飘飞而下:“朕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父皇压根儿心里没有朕,为甚么平生唯一一次想到有朕这么一个儿子,竟是指婚联姻,若说有何意图,那家小姐只是寻常三品京官的女儿,很明显就是随便点的,朕不明白,朕也不服气,死也不服气!” 他手指收紧,手背上的筋都一根根浮凸起来,低低道:“那时候朕没有势力,没有后台,甚至没有话语权,父皇下了旨意,这便是既成定局。云罗,我负你、我负你……我只能负你!……”他语音沙哑,但那沉沉的语音之间,便如蛰伏着一头恶魔野兽,睁着血红的眼睛凛凛直欲噬人,“朕知道你伤心,一病数月,可是朕从来也不敢来看你,莫说朕那时只是一个没有名份的郡王,以你的身份,总也不可能下嫁做侧妃。直到穆潇慢慢走近你的身边,惊觉往日不谙风情的小男孩原来他与你同年,早已成熟,朕才明白,这些,不过是一场龌龊的计谋!是穆澈,就是穆澈!那个自幼武略过人、才华出众的定王,自以为与韶王交好,兄弟的事,他就要出头一揽,是他在朕分府出去的时候,向父皇进言,于是父皇有生以来唯一一次想到朕,想到朕,替朕完姻,不过是定王替他兄弟、父皇替他爱子,踢掉一块碍眼的挡在路中央的绊脚石!” 他冷凝如山的身形微微颤抖,那双手狠狠地握着,手背由白透些涨红的血丝,由红又透出森森的青色来,云罗一直都没有动,忽然伸出了手,捉着他的手,抚平那上面根根爆起的青筋,一下又一下,耐心而温柔。 皇帝返手握住她的小手,轻轻地笑起来:“云罗,你听得懂,是吧?你的心,和朕的心,终究是连在一起,云罗,你终究是听得懂的。” 云罗沉默了许久,唤道:“皇上。” 皇帝道:“嗳?” 云罗低低地道:“别走。” 皇帝眼中透出异常的温柔,搂住她的上半身,语音微哑:“朕不走,朕在这里陪着你。现在无论是谁,都没有那个力量,把朕和你分开了。” 云罗好一会没动,等到皇帝发现她其实是在动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半天的鬼,把他身上繁复之极的冠带解开来一小半,皇帝捉着她的手,哭笑不得道:“你在干嘛?” 云罗抬起脸来,烛火在她眼眸内跳跃,仿佛那里也跳动着一个小小的、别有心思的小恶魔,一下子就把皇帝的心神吸引了过去:“睡觉啊。” “云罗。”皇帝的嗓子眼里着了火,轻声道,“朕陪你睡,你乖乖的。” 皇帝分明连眼底都烧红了,云罗还象是一无所知,欠起半个身体,那件紧身小衣不知何时早已褪下,如雪一样的肩头□□在外,她光滑的胳膊绕住了皇帝的脖子,红唇半吐芬芳,主动迎了上去。 云罗吻住他,香舌灵蛇般吞吐挑逗,放他的手挨着自己的胸脯,皇帝残存的一分理智在她火热的拥吻之余燃烧殆尽,顿时将什么忌讳之类都丢到了九霄云外,翻滚之间根本未曾意识到内外衣裳是何时褪净,紧紧抱住她半裸的玉体。云罗鼻子里忽然微微哼了声,眉毛若有若无的皱了一皱,皇帝猛然之间,便似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浇到脚底,想起太医关于切切不可行房的警告,如今云罗已足有六七个月的身孕,万一一个大意,那就是母子双双的惨剧了。 他颤抖起来,头一侧不再和云罗接吻,然而云罗抱得他紧紧的,她仿佛已经意乱情迷,纵然身体上有不适之感也全不在乎,喃喃叫道:“皇上!皇上!” 皇帝大叫一声,总算离开了云罗。□□的身体在空气里微微颤栗,起伏的胸口及粗重的气息,每一样特征都彰显得他挣离诱惑的极端痛苦。他只觉得在这里继续待下去,那如火的激情只怕立时就把他燃烧焚毁,他一刻也不能多待,绝不能够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他会发疯的,他会崩溃的! 几乎是仓皇地,逃出了内室,一直逃到外面,二月里的凉风带着嗖嗖的寒意,才算把他吹得清醒一些,苦笑着想到,他忍得如此辛苦,云罗这小东西简直天生就是个诱惑,他每次靠近她都感到自身的欲望不断膨胀,以至于轻易都不敢过来了。只可怜云罗什么都不懂,这激情的升起只是循着懵懂的本能寻寻觅觅,她大概比自己更为辛苦了。 宫人们得到指示,进来收拾了房间。云罗伏在枕上,非常安静,一点也没有如皇帝那样激情半途而废的痛苦难熬,当班的宫女收拾妥当,如前守在了二门以外,那明烛在两层帐子中间跳跃,云罗慢慢地欠起身来,手伸到面向内壁的床格里,拿出一本书来。 她轻悄无声地翻着书,那上面有无数的图案与文字,她仔仔细细地看着,一点一点强记硬背。 那是一本医书。 她忽然一抬头,床前,有个巨大的阴影,俯身看向她。 43、047 天地两三蝴蝶梦 云罗刚一抬头,那硕大的黑影倏地消失了,虽只短短一瞬,却也看得分明,云髻、窄腰、小袖,这种打扮自是宫中所有,而半夜三更鬼魅般到她床前窥探的人,除了她那位莫名其妙把自己恨到死的表姐,还有何人? 那影子消失后便再无动静,云罗并不慌忙,只把医书往旁边一放,只要没给皇帝抓个现行,其他都无大虑,即使闹开来,她可以装作根本听不懂锦瑟在讲什么,也可以全不知悉这本书的由来,至不济,她能当成夜半无眠看看画儿解闷吧,说不定皇帝还以为她回忆起一些什么来,只有欣喜呢。 她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当真闹出来,也不知是谁鱼死网破,她就不信锦瑟有这般愚蠢。 她等了一会,锦瑟毫无声息,想必是退出去了,她也没有心思继续看书,这才躺下睡了。 她成天装疯卖傻,所费精力不少,夜里又是整晚整晚的耗,一个人累到极点,纵然心中有多少波涛汹涌,也很快沉沉地睡着了,仿佛穿梭于茫茫大雾之间,不辨方向,隐约看到对有个看不出形貌的人,心里明白,却暗自诧异:穆潇岂非已经死了吗?穆潇慢慢地现出身形来,望着她只是苦笑,轻轻道:“你可是怪我了?”她心头一动,默然许久,方答道:“我嫁给了你,就一辈子跟定你了,以往那些对我都不重要。”穆潇依然苦笑,他的目光温柔缠绵,恋恋不舍地停留在她的脸上,仿佛一生一世也不愿离开,可是又是那样的绝望。浓雾渐渐湮没了他的身子,接着他的脸也模糊了,她叫:“穆潇!穆潇!”那空旷的地方只有她冷清清的声音,可是慢慢又觉得那不是自己的声音,而是旷野里悲凉无限的风,呜呜的吹着。 她在这样冷酷而荒凉的声音里醒来,背心的衣裳被冷汗湿透,腻腻地粘在身上,被窝里冰凉一片,摸到满腮泪痕,一时不觉怔住了,心中百般滋味皆有,这些日子来嘻笑无常,然而笑也不是她的笑,泪也不是她的泪,只有这夜半梦里无缘无故落下的眼泪,却是藏在深心哪一重悲哀? 锦瑟退了出去,满腔愤恨无处发泄,只管握着拳,长长的指甲深陷肉中,那掌心清晰的疼痛提醒她保存最后一丝理智,不使自己彻底崩溃,从而大声叫嚷出来。扶墙而立,背心里一阵阵的凉、一阵阵的麻,挨过半晌,那愤怒似将自己全身都掏空了,这才颓然松开了手,掌心里早就掐得满是血印。 一个人悄没声息地出了莳慧宫,沿着宫墙脚根下走着,北边角落上向来偏僻,往后头便是冷宫一带,连附近的花草都透着荒芜。夜深露重,虫啾鸟鸣三两声,异常凄清。她蹲在假山后头,不一会有烟火的气息从假山底下飘出来。 她一面烧着纸,一面抹泪,忽然有条人影斜刺里过来,先用袖风打了一掌,把火光扑灭了,用脚踩着那些化为灰烬的纸,灭掉最后一点零星,锦瑟涩然一笑:“大总管好强的功夫,用来做这个,不嫌大材小用吗?” 那个人转回身来,树影在他脸上摇晃,瞧不出喜怒,叹道:“你也是入宫多年的老人了,不会不明白这是大忌。” 锦瑟眼睛还望着那些灰,道:“身为人女,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一件事了,就算有什么后果,我也不在乎了。” 临止轻声道:“今天是dd” “那年春天,她就死在这样一个万花待发、勃勃生机的日子里。” 临止叹了口气,不觉用手摩挲她浓黑的头发:“这也是命中注定,你娘已经过世很久了,锦瑟,我劝你还是想开些,我想她在下面,一定也是希望你好好的。” “好好的……”锦瑟无声地笑,“可是我不好啊,一点儿都不好。我每天晚上都做恶梦,梦见我娘活着受欺凌,死了也被人看不起。害得她身败名裂、害得我无立椎之地的罪魁祸首是那个人的父亲,可是那个人现今却好端端的活着,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凭着什么我们母女俩都永沦地狱,她父女却不必付出相应的代价!” 临止道:“你这样的不快乐,可是从前的阴影再多再重也是阴影,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下去,老是让这些不快乐围绕着自己,这一辈子也没法活了。” “一辈子?”锦瑟嘴角浮起冷嘲的笑,“我就没想过一辈子的事,象我这种人,无人怜惜无人睬,看不到明日的曙光,更不用妄想一辈子了。” 临止轻声道:“如果,是为了我呢?” 锦瑟望望他,冷然道:“你是个太监。” 临止的脸色变了变,没有接着说话。 锦瑟冷冷道:“我当初对你示好,原是指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既然办不到,我们也就一干二净。临大总管,从此以后,你是你,我是我,请你不必老是跟着我。” 临止勉强笑道:“你这人狠起来真是狠,何苦非要把自己割得这般血淋淋的?” 锦瑟道:“谁说是割伤自己了?我是瞧不起你,我不喜欢你。” 临止低声道:“你故意说这样狠话,便是下了决心,迟早要闯出弥天大祸来,从而想和我彻底撇清。你对自己狠,却对我好,这难道我也不懂吗?” “没有!”锦瑟脸白了一白,叫道,“谁对你好!你自作多情,临止,你不要忘了,你是个太监!你不是正常人!” 临止不理睬她的挑衅,却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撑住假山,将她圈在其间,低声道:“放手吧,不要报仇,你这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如何就是不明白,她从永巷出来,你便报不了仇。并不是我秋后扇凉,当初你若下狠手断送她的性命,他怒则怒却也没奈你何。可是现在不同了,他已把她含在口里,放在心上,过去那点子误会,那点子旧恨新愁,都在于今万般愧疚之下冲涮得干干净净,若你伤害她,以他的性情,决不放过你,他会十倍百倍还诸尔身,更何况你费尽心思,也未必能够伤到她。你如何偏偏看不透?” 锦瑟咬了咬牙,道:“她是装傻!我全看见了,她就是装傻!我不信,皇帝愿意一路装糊涂到底!” 临止道:“那么你倒是愿意用性命的代价,去帮助云妃,让她恢复正常,并且给皇帝一个明面台阶下?” 锦瑟颤声道:“这是何意?” “我不能断定,皇上可有发现,可是皇帝精明无比,她既然露出破绽在你之前,就没有可能在皇上面前滴水不漏。然而无论皇上是否起疑,她若无病对他只是个惊喜不是打击。你想拿住她这个破绽来对付她,最终失望的一定就是你自己。” 锦瑟怔住,想了又想,眼中一片灰黯,道:“真的是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临止道:“他那样爱她,无论她痴傻与否,无论她真情假意,他都是爱她。更何况,于今还有了那个孩子。” “孩子?”锦瑟微微一颤,忽然笑起来,“孩子是吗?她装疯卖傻,倒是把孩子保护得很好,这样说,她是很爱这个孩子?” 临止微惊,沉声喝道:“你又在打什么主意!我警告你,不可伤害孩子,那孩子才真正是无辜之人,你若动他的念头,天理难容!” 锦瑟微微笑着,笑容重又娇艳动人,腻声道:“我又没说拿孩子怎么样,你怕什么,就算那是孽种可也是皇上后裔,皇上是我的恩人,我是这种亲仇不分的人么?” 临止松了口气,道:“我也不止是担心孩子,还担心你,怕你做不了任何事反受其伤。锦瑟,你放手,好不好?你厌恶云妃,我请皇上把你调离莳慧宫。”他语音微微放低,“你若是厌恶宫中生活,异日我也可求皇上把你放出去,我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你说好不好?” 锦瑟犹豫着,那句伤人的话今晚上已经说过两遍,却不知何以这第三遍在舌尖翻翻滚滚,就是说不出来,临止的手臂慢慢圈回来,搂着她的脖子,柔声道:“若你嫌我是个公公,那也无妨,你出宫去,过你想过的日子,找到属于你的一辈子。” 他温柔地托起她的脸,注视着她不停躲闪的目光,夺眶而珠的泪珠。 “何必,何必对我这么好?”她轻声道,“我是这样一个dd丑恶的人。你可知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当初在永巷,不甘心一辈子无出头之日,我便拿自己的身体,供那里的管事嬷嬷开心,以求换得能出头见到主子的机会,我果然如愿以偿,十二皇子想办法把我带出了永巷。这些年我为他做事,无恶不作,诸般丑态,早就同尘同灰。那天晚上勾引你,实实在在不过是出于私心,我不是真心对你,临止大总管,遇事冷静,临事判断有大将之风,可是你认错了我,真的认错了我!” 她不断诉说,而临止把她愈抱愈紧,她哭了起来,用拳头打他,骂他,他偏是不放手,轻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六岁净身入宫,如何生存,如何出头,如何寻个机会钻出来,如何踩着别人走上去,锦瑟,你说我什么不知道呢?就因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所以我才不可救药的喜欢你,锦瑟,我dd喜欢你。” 他热辣辣的唇吻上了她的,吞咽她滚滚而落的泪水。 他喃喃地说:“锦瑟,忘记那些阴影,忘记那些悲伤,让我们彼此互暖,让我们dd为这一辈子添一些亮彩。” 44、048 埙篪相和藏千机 这一向圣母皇太后静静地住在寿春宫,借口养病,深居简出,无论万太妃暴病而卒,抑或封后册妃,都不闻不动,敛声屏息。 圣母皇太后毕竟是先帝皇后,身份特殊,不能够如其他遗妃草率待之,既能如此息事宁人,皇帝也求之不得,就当宫中养着一个闲人,一日三顿管饱就是,倒不曾故意难为。 圣母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从前因身份相差悬殊,彼此倒是没有什么恩怨纠缠瓜葛,但继位皇帝是后者的儿子,而后者更因此抢去了天下至尊独一的太后尊荣,难免心存芥蒂,圣母皇太后面子上不会屈服,母后皇太后却也不是强势压人之人,这段时间双方始终是互不往来,倒也相安。 母后皇太后踟蹰了一个晚上,只觉火急火燎的,说不出的难受,好象有什么东西一阵阵的在抓挠,一颗心七起八落没个定时,整夜未能安宿,早上起来,一双眼睛便抠搂下了,得到消息并没能成功截杀那位白衣姑娘,更是不快。思来想去,便命起驾至寿春宫,这一程,却没带上刚刚认为心腹的祁侍御。心下是忐忑,笑容却是尴尬的,而另一位,也保持诧异的沉默。 “姐姐,”王太后陪着小意,怯怯地笑道,“听说姐姐凤体欠安,嗯,妹妹早就想来探望,总是俗事绊住了。姐姐的身子,可大安了?” 程太后轻轻笑:“不敢当,这怎么敢当。论理,是姐姐应该多和妹妹来亲近亲近的,今后也少不得妹妹多提携多帮衬。” “姐姐说哪里的话,妹妹什么都不懂,要是做错事,说错话,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全仗姐姐给我提点。” 她的性子,还和从前那样,透着十分的软弱,程太后便不与她虚伪客套,堆上脸的笑容一收,道:“哀家看来妹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必远兜远转绕圈子了,有何事,你就直说了罢!” 那神态一如从前为皇后时的至尊跋扈,王太后暗咬银牙,也不得不忍气吞气,只向左右一望。程太后冷笑道:“哀家身边,连服侍了二十多年的秦公公和明菡都暴毙身亡了,这里一针一线都是皇帝陛下所有,妹妹莫不成连这都有忌讳,不敢轻语?” 王太后一味只是陪笑,道:“皇帝若有不当之处,姐姐宽宏大量,还请不要见怪。” 程太后冷嘲热讽,出了一口气,但看王太后坐立不安,焦心煎首的模样,倒也不由得好奇,想自己从前贵为皇后,与这个卑微的小小良媛着实是从无冲突,也谈不上交情,dd只除了一件事。那件事情,还远在这位王太后跻身宫嫔之前。按说那件事早已彻底的完结,这些年连灰尘余烬都该吹尽了,只是除此之外,更想不出还有何事值得这位当下的得势者大失常态,巴巴地跑来找她?心下转念,依然不冷不热地把王太后讥讽个够,才若无其事把众人逐开,两位太后一起到最里面的内室来。 到了无人处,王太后再也不能强自镇定,眼睛里满含惊恐,一把拉住程太后的袖子,颤声道:“她还有后人!她还有后人!” 程太后神情不变,慢慢捋开她的手:“谁是她,她是谁?” 王太后定定地瞧着她,颤抖的唇间挤出两个字来:“颜妃。” 果然就为了这个,程太后目中闪过一道厉芒,道:“你莫不是进香中了邪啦?” 王太后惨然笑道:“或许是吧!是她的阴魂不散又来缠绕我啦!” 程太后横竖看她不顺眼,又从来对她心存鄙薄,二十三年前一桩旧事,别说不可能有后人,就算有后人又掀得起甚么风浪来?但看王太后神不守舍的模样,倒也起了疑心:难道这颜妃的后人大有来头?不过就算没有来头,当真有人借 着颜妃的名义无风掀浪的话也不能完全漠然,有些人天生能从死灰堆里拨出泼天大火,就例如从前的六皇子、当今的皇帝,就算把先帝所有皇子一一排过来,当时又有谁看好过他? 想法一变,态度也跟着变了,表面上当然是不肯轻易显现出来,语气仍然漫不在乎:“妹妹不妨说给哀家听听,经过情由如何,让哀家来给妹妹出个主意。” 王太后憋不住事,心里担忧的厉害,见程太后终于肯正式问话了,也顾不上计较她是不是轻视自己,连忙就把她在大相国寺,先遇到闻晦,后面又来了个自称颜妃女儿的白衣少女,但什么都没说人就走了,倒好象是特为来做个警告。 程太后思索一时,道:“当年你服侍颜妃dd”才说了几个字,忽然顿住,想起当年做下圈套陷害颜妃,这位王太后只不过是颜妃身边的宫女,虽被她要挟着做了些通风报信、里应外合之事,按说颜妃并不知晓,那么她的后人何来寻仇一说,而王太后又何必如此着急?看她这种着急的程度,可真不轻,以至于失魂落魄到找自己来拿主意了,这里面,定有隐情,难道王太后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人手中不成? 于是改口道:“那颜妃乃是异邦妖女,仗着一张脸蛋祸国殃民,妹妹你深明大义,助哀家铲除此孽,何以今日倒害怕起来?” 王太后为之语塞,她心头确实有着莫名的忧虑,连皇帝也不敢告诉,二十三年前的往事知者甚少,心慌意乱下只想到可商量的人,只有这位圣母皇太后。但是她毕竟也不是愚蠢,这时看出来程太后是高高挂己事不关己,顿时感到一些不妥,怎么就忘记了这位程太后是将她母子视为眼中钉骨中刺,焉能够同进共退有商有量? 这件事,虽然是桩大大的秘案,冤案,但事过境迁,当今皇帝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会存心去重翻旧案?自己所怕的,无非是颜妃后人手上另外握有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只怕儿子知情以后龙颜震怒,然而这种证据,对于程太后一样也是个极度的忌讳,万万不能让她察觉半分。 如此想来,急吼吼来寻程太后商量,竟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别要弄巧成拙,反而让程太后抓到把柄了。 这么一想,这一夜苦心思索白头煎首的想法就全部推翻,反而是不愿意多讲了,微微一笑道:“其实,哀家这是替人跑腿,姐姐你想,那颜妃当时都不曾怀疑哀家,现今这个后人又怎么能怀疑上哀家?哀家是担心,她对姐姐有所不利啊!” 虽然寻了个借口,心下惶惶的,语气也是非常不自然,程太后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看,直到王太后自觉心虚地避开正面对视,方微笑道:“想不到妹妹如此热肠,特地还给哀家报个信,姐姐真是感激呵!不过话说回来,当初这件事咱俩可谓合作无间,昨儿你进香,又是碰上故人又是刺杀的,别要这个后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内情,追究起来,唔,倒也是棘手。” 王太后一听便楞了,原本七上八落的一颗心,更是高高悬起,止不住颤声道:“内情?什么内情?” 程太后并不接这个碴,唉声叹气道:“只可惜姐姐现在形同废人,困于深宫,是没有什么力量帮助妹妹的,所能的,就是出上两个主意,来替妹妹解忧了。依哀家的看法,先要得到那白衣女子是谁,那闻晦你看来面熟,不知能否回忆得起来?” 她又把话绕回来了,王太后一听不是味儿,但她疑神疑鬼的,总也怀疑程太后大概听见一点风声,才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留了点心眼,干笑道:“这些皇帝都在查,原没得到进一步消息。哀家性急,先跑来了,等有了确切的回音,就立刻来告知姐姐。” 程太后便打个哈哈,笑道:“是是,如此哀家先行谢过了。” 待她去了,程太后脸上笑容便消失殆尽,许久许久,方听见她鼻子眼里哼出的一声极冷的音。 母后皇太后遇刺的消息,她没比皇帝晚太久也已经听说了,当时还不以为意,倒是没想到,这似乎会是一个机遇。王太后心里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不得而知,然而可以想象的是,那一定是一个能够给予相当打击的秘密,她毛毛燥燥这么一跑,等于是把软肋自行送上了门。 诚如所言,皇帝把她身边所用的每一个心腹都赶走了,寿春宫上下,只有眼线,没有一个传话人。 但她要传话,却也不必表面露出形迹来。 程太后成日家托病静养,她年轻时便以精通、爱好弦乐闻名,到现在还保持了这个爱好,叫太监宫女,练了一个小小的吹打班子,以解长日无聊之闷。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自然不去阻碍的。这日午后,程太后便传命小太监,吹打一套曲子来听,幽雅如水的音乐,持续不停地奏了一个多时辰方罢。这乐声一重重传出宫墙,自然而然,便会传到有心人耳中。 当日下午,赵淑真到莳慧宫探望云妃,她是常客,云妃就最喜与她亲近,这等往来是最寻常不过之事,赵淑真又给云妃送了许多新鲜玩意儿,直到她走后,云妃还在兴致勃勃地玩。 当只有香吟一个人服侍在侧时,云罗缓缓抽出了玩具底板之下藏着的一张便条,只有简单的两个字:颜妃。 云罗看罢,神色不动,香吟把那短条子接了过来,一口吃进肚里。 这一点痕迹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45、049 玉尘珠砾天裂处 皇帝气咻咻的退朝,神变气沮,一张脸涨得通红,下颔以至脖子下面的青筋不住地跳动,拳头握得紧紧的,好象随时随地挥出去打人,临止一看不对,急忙扶着他入座,沏上一壶酽酽的茶,把地下大鼎里焚的香换成苏合香,静悄悄的站在旁边,大殿里鸦雀无闻。 过了好久,皇帝方才难看的冷笑起来,冲着临止道:“有些人,仗着所谓辅君的功劳,朕给一点颜色,越发简直象是遮天蔽日起来了!” 临止听锣知音,晓得这个火是冲着柳欢宴而去了,他未曾在朝上当值,还不清楚经过情由,只微笑不言。 皇帝兀自生气,把经过告诉临止,原是他和柳丞相当廷对峙起来,他要把定王妻小都绑到午门杀了,既是给逆贼穆澈立个下马威,也未尝没有据此挖一个大陷阱引诱穆澈自投罗网之意。逆者诛满门,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旨意,可不知柳相吃错什么药,硬是和他梗着,强辞夺理说甚么“皇族罪不及诛,不连坐”,否决了此议。 若是理正倒还罢了,可是甚么乱七八糟的不及诛,不连坐,照这么说四门哗变当日及不久之后那些个甚么五皇子、八皇子、十三十四皇子等都是不应当死的,那韶王更是不该暗地里杀死,是否还需要进一步追究皇帝错杀、滥杀呢?!最要命的还是这些“皇族”都是他俩联手杀的,换句话说柳丞相觉得当杀就杀,柳丞相认为不可连坐的就不当杀,这摆明了挑战皇帝的威严么! 皇帝咬牙切齿道:“他是报复!他是报复!上回朕利用他杀韶王,他忍到今天,当着文武百官给朕立下马威!哼,朕非无能,岂能容忍这、这一个……”柳欢宴势大,但说实话除了这一次他还一向表面的君臣之义守得很好,可皇帝早就对他的势大起了戒心,几乎只是坐等他的破绽而已,故此一旦起了争议,他便恼羞成怒地认定,“这一个挟天子令诸侯的佞臣!” 临止听着皇帝发一连串雷霆之怒,并不接言,皇帝注意到他的表情,冷笑道:“你倒象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有甚么高见?” “奴婢不敢。”临止平心静气地道,“只是奴婢想来,柳大人素日武断,却也还没到跋扈专横之地步,奴婢在想,除了柳大人有意和皇上反着来以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皇帝微微一凛,道:“你的意思,柳欢宴和穆澈dd” “奴婢不敢妄加猜测,不过昨天和穆澈一起逃走的那位白衣女子,画像已经绘出来了,请皇上龙目御览。” 皇帝笑骂道:“奴才,原来你那有了进展,怎不早说,非要和朕远兜远转的。”临止微笑,心想那回来的时候谁多说一个字摆明要掉脑袋的,谁敢不知死活地一头撞上火山去? 他将那画工根据追踪者所形容的画图展开,皇帝一见,不由得诧异万分地瞪大了眼睛。 画中少女袅袅婷婷,白裙曳地,白纱蒙面,然犹不掩半分芳华,那双目如寒星,如碧湖,如雪后太阳照耀在皑皑雪地之上反射而起的璀璨光芒,竟是姿容若仙,飘忽若神。 皇帝目瞪口呆望了半晌,越看越是眼熟,吃吃道:“这、这个是……” 临止含笑道:“虽未露全形,然此女与柳大人形容举止,一模一样,这是无有疑惑的了。” 皇帝一拍手道:“对了,柳欢颜!这姓柳的还有一个妹妹!” 他气恼起来,干脆称之以“姓柳的”,临止暗暗好笑,颔首道:“据报,直到雷震追上穆澈,穆澈身负重伤以前,他俩都在一起,而且禁军还在溪边下游处找到这个。” 那是一方丝帕,其本色雪白,现大半已给鲜血浸透,然而血迹非常之模糊,色泽也很混沌,临止解释道:“根据当时的情况来推断,大致可知,雷震初次追上穆澈,一共射出三箭,第一箭射伤穆澈,第二箭将他钉在地面,但第三箭却是向另一人也就是那白衣女子射去,这却给了穆澈拔箭并带着那女子逃脱的机会。下游水速极快,雷震一时追不上,而穆澈和女子上岸之后,那女子便用这块丝帕给他拭血,然后把它扔掉dd只是疏忽了水流是反方向流动,所以她一扔下去,溪水又把它送回岸上了。浸水时间既短,这血迹未曾冲掉,不过也显得模糊了。而这之后,雷震虽说赶上了二人,但二人的救兵也已到了,此人功夫高不可测,雷震死于他剑下,从雷震尸体来看,整个交手过程大约是不出五招。” 柳欢颜若在此听,大概也要佩服的无以复加,临止对于整个情形的推断,竟是历历回演,并无半分偏差。皇帝恍然道:“这么看来,穆澈救柳欢颜在先,所以柳欢宴投桃报李,不惜与朕作对,硬保定王及其家人。” 临止道:“以上种种皆是猜测,奴婢只敢说,确有这种可能。” 皇帝忽然笑道:“他若为了妹子得救,从而感激定王不惜与朕当面冲突,嘿,嘿,这人也不过是妇人之仁,不足为惧。” 临止微笑道:“奴婢岂非是要恭喜陛下,贺喜万岁?” 这主仆二人相视而笑,皇帝进来之时大怒,这会儿却是大乐,笑道:“临止,有何疑难,朕同你一谈便半天风云一扫而净,你真乃朕之良朋。”临止忙跪下道:“奴婢畸零之人,皇上过誉了。”皇帝笑道:“你这人真是无趣得紧,这里就朕和你两个人,朕哪怕说你是朕兄弟,又有甚么要紧?” 因提到柳欢颜,皇帝忽又想起来,道:“闯进大相国寺见太后的是柳欢颜,那么那个闻晦的身份,可曾搞清楚了?” 临止道:“回皇上,廷尉的奏报在此。”皇帝最高机密的奏报向来都是由临止先看过,然后按序整理出来,皇帝看过后皱眉不语,半天道:“上面说大相国寺的方丈年纪已老,耳聋眼花,一问三摇头,问诸旁人,只知这闻晦乃是二十多年前一个浪荡子,成天不务正业,因其家败,倍受零落,终看破红尘投入寺庙,倒慢慢地成了高僧气象。——就是这么简单?” 临止道:“奴婢也觉得简单了些,已经派人在查。” 廷尉是专门审理皇族以及三品以上职官的机构,而临止所说的“派人”,则肯定不属于这一部分,那肯定是他在怀疑着什么,但临止的习惯,一向是没有查到实据不肯胡乱定论的,皇帝也就点点头,道:“小心些。”他当初把雷震藏起来昨天是头一次派出,第一次就送了性命,而且现在知道雷震所追杀的两人当中有一人确定是柳欢宴一方的,则意味着雷震属于皇帝隐藏势力这一事实也为柳欢宴所晓,柳欢宴肯定不能善罢甘休,临止现在派人出去,是要冒一点危险。 临止一一应了,看皇帝用手揉着太阳穴,知他疲累,想了想便把一早上两宫皇太后会晤这个消息先隐下了,虽然皇帝迟早必晓,也迟早要大发雷霆,也不必急于在这一时就火上浇油,含笑道:“皇上累了,不如到挹华院坐坐。” 挹华院的刘美人,性情柔和略通医术,尤精按摩,手法花样百变,皇帝这几天常常驾幸。然而皇帝懒洋洋地吩咐:“准备香汤。” 这就是不去挹华院了,皇帝每每如此,接连几天宠幸一人,就在众人以为他对某人感兴趣时便又无情撂下,皇帝面相早就有情薄寡欲之说,如今他的所为,倒象坐证了这番流言。 临止刚刚退出来,便得到一个消息。 大相国寺方丈圆寂了。 临止一向喜怒不肯轻易示人,饶是他这么好的修养,听见这个消息也不禁脸上堆起乌云,半晌,方微微噙出冷笑,轻声细语地吩咐:“把闻晦的像影了,去给蔡太傅、谢阁老、刑部吴尚书,这几位积沉年久的股肱之臣瞧瞧,是故人否?” 闻晦的图像今早已贴遍四城门,料想他既出家前后都在京城,总有知情之人。不过临止现在的吩咐,是命专门影了小像,去拿给那些二三十年前就在朝中的一些老臣子来看,则心中明明白白已起了疑惑。 那少女若真是柳欢颜,她找太后就决非寻常事,多半意味着与宫闱相关,而闻晦既是其中引见人,与宫闱秘事相关,定然不是列于朝堂,就是曾在宫墙。那闻晦满脸大胡子不象是太监,那么朝堂之上,多半有他的旧雨故交。 临止现在弄不清楚的是,这件宫闱秘事,太后连对她的亲生儿子都三缄其口,说明此事十分之重大,而且总是从前的事情不是最近才发生的,这样的忌讳,以柳欢宴之缜密聪慧,如何就会冒冒失失派他妹子和太后接头,以至于连闻晦、连他妹子的身份都暴露出来,后期诸如模糊闻晦身份、方丈圆寂,再多的补救行为也不可能做得圆满无缺,此举绝对不象是柳相平素干净简绝的手笔。难道他竟以为自己真能只手遮天?还是这兄妹俩是各做各的,压根儿就不在同一阵线? 最关键的是,这位柳丞相,或者他的妹妹,倒底关系着宫闱何事? 临止手指闲敲廊下的柱子,渐渐地浮起微笑:当真走投无路,还有最后一招,叫太后“无意”与柳丞相见见面,不知会唱上一出什么戏? 临止左思右想,想不通柳丞相这一记“昏招”从何而来,殊不知柳欢宴这时也同样非常、非常的后悔,这一次出乎意料的会晤。 46、050 出只手 “九门提督是自己人,不妨事,打个招呼即可。” “刑部吴尚书总是和大人对着干,这次有机会岂有不上蹿下跳的?好在他自身漏洞太多,大人一封信去,保管他泥菩萨过江,只求保自身。” “其他二十三年前老臣子还在京的为数很少,也都有弱点可循,不难拿着他们的把柄,令其不敢声张。” 精致豪奢的内室里,柳欢宴仅着白色内衣,脚上一双蝴蝶落花鞋,墨漆般头发完全披洒着,他一只手托着手肘,一只手轻轻按摩着太阳穴,听浣纱读手上那张单子,读到那上面倒数第二个名字,赫然是谢阁老: “谢老大人,原本是很麻烦的,总不见得大人你这女婿对他行威胁之实,然而老天相助,老大人最近春感,兴起思乡之念,恰于昨日起程,他一告老之人,这一离京,恐怕朝廷还蒙在鼓里呢!” 最后一个,蔡太傅。 浣纱眉头略微皱起,嘟嘴道:“说来说去,这位蔡太傅才真正是让人烦恼的,蔡太傅与他的儿子,都认得闻晦,难处在于大人无论拿住对方什么软肋,都极难叫他们不向着孙女婿,转向大人你。” 柳欢宴没有回答,转首到左侧梳妆台面上,拿了只象牙梳子,道:“给我蓖蓖头。” 浣纱接过了梳子,用手托起一绺乌黑长亮的发丝,将梳子插至头顶,缓缓地一梳到底,柳欢宴半闭眼睛,似是很享受的叹息了一声,道:“真是好舒服。有人把烦恼比作头发,所谓三千烦恼丝,不过要是梳理顺畅了,蓖头梳头可是绝对享受,再大的烦恼,亦不复再存。” 浣纱笑道:“大人,你别再话里有话了,浣纱笨,听不懂你这样高深的言论。” 柳欢宴笑道:“你所觉得烦恼之处在于,蔡太傅不可能不向着他的孙女婿,所以他认得闻晦,就一定会站出来,说明认得闻晦。但,假如那个人不再是他的孙女婿呢?” 浣纱紧张道:“大人,你想做什么啊?这个难度比较高吧……” 柳欢宴笑道:“针对皇帝难度是有点高,不过针对皇后的难度就不怎么高了。” “听说皇后已受冷落,皇帝这些日子都未到过昭阳院,日子是难过了,可皇后还是皇后。” “要是她不再是皇后呢?”柳欢宴眼神微凝,眸光凝聚如针尖,“当皇后不再是皇后,蔡太傅藉藉自危,还有兴趣去管闻晦的闲事?dd再说,假如当他无论指证不指证闻晦,皇帝都怀疑起他了,又怎么样?” 浣纱道:“大人,浣纱依旧不明白。皇后是中宫之主,要废立也没那么简单。” 柳欢宴笑微微地哼了声,突然间不管浣纱还在帮他打理头发,就这么突兀的站了起来,背着手在房中踱步,只有到了此时之举,才意味着他心中是烦乱不堪的:“你只知闻晦易被人认出,造成麻烦,却不知我最担心的,远远不是闻晦,而是皇宫之中,尚存颜妃画像。” “啊?!” 柳欢宴冷然道:“颜妃这张画像我早要烧毁,可惜数次找寻无有结果,直到最近方才得到确切一点的下落,尚未来得及办,皇后这位不该做皇后的人做了几个月了,也是时候请她下台,干脆这两件事,我一起办了。” 浣纱忍不住掩住了因吃惊而张大的口,废皇后,和毁宫中画像是两件难度极高之事,她想不通能有什么法子一箭双雕。不过大人说有办法,一定就有办法,只是皇后一位无辜女子,仅仅当了两三个月皇后,就落得注定被废的下场,真不知,她是挡了谁的道?浣纱看了看柳欢宴,心里的这个疑问可是没敢问出来。 柳欢宴虽然抛出了这样的狠话,仿佛闻晦之事不足为忧,但显然他的神情并不是这么一回事,他那俊美无俦的脸,那双眉头所打的结从出事以来并没真正展开过。 “浣纱……”他轻轻地唤了声。 “大人?” 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在想,难道当初太后,不是对颜妃有恩,而是对颜妃有仇,我这些年报仇,都认错了方向?” 浣纱没言语,心里可是阵阵抽出了寒气,要是报仇认错了方向,那么这个过程当中,无辜下马者又有多少? 柳欢宴目力如电,立刻看出她的忧虑:“当然,圣母皇太后绝不无辜。一出了事,皇上的亲生母后就跑去找了那一位,哼,可见很明显,可惜内容未知。” 浣纱考虑了半天,还是结结巴巴道:“可要是有些儿偏差,那韶王和韶王妃……” 柳欢宴脸色有点白,飞过眼刀,彼此很有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这件事,要查。”半晌,柳欢宴叹了口气。 “你要查,皇上也要查,这以后的日子dd”浣纱低声嘀咕,“可想有多热闹。” 柳欢宴忽然精神一振,笑吟吟地道:“是呀,太热闹了也不好,我给皇上寻些其他的事情忙去,忙得顾不过来这回事。” 颜妃在宫中,可有画像,可有遗留下的生活痕迹?六岁入宫但直到跟着六皇子以前都是默默无闻小人物的临止自然未曾风闻,不过后宫事无巨细都由六局如实记录,老皇故去未久,这些档案未及整理,应该还存有原档。 临止这一整天都用来查询纪录,越查越觉愤怒,这种种档案之中,有关颜妃的竟已点滴无存。这明明就是有心人所为! 抛弃了此种大海捞针的方法,翻查宫中老人,终于让他查到一个三十年前就在宫中做事的老宫婢,当时已小有职份,因年纪极老,且早就退了位的,在前几个月皇帝的大清洗中,幸免于难,至今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荒草遍生的昭信宫里。 他将这名老宫人唤来,问她旧事,居然还记得非常清楚,道:“颜妃娘娘乃是西昌国的云汲公主,是当年西昌战败求和,以美女献于东淇。公主美貌绝世,艳蕴含章,尤生得一头好发,蝉翼鬓望之缥缈若仙,先帝爷爱之若宝,须臾不忍相离,当日宠冠六宫。先帝爷数次生出立后之意,皆因其非东淇之人所阻。” 临止问道:“既是这般受宠,后来又到哪里去了,为何这宫中从未听说过她的传闻?” 那宫人略一犹豫,临止温言道:“你知无不言,只有功,没有过。” 老宫人在宫中生活数十年,全仗小心谨慎才可活到今日,但临止找她所问竟是颜妃之事,心里早有了决断,这件事,说是死,不说也是死,倒不如干干脆脆倾尽所知,死也死一个痛快。 她想清楚了,便道:“颜妃娘娘是为人所害。那时胡皇后方逝,程昭仪进位皇后不久,在颜妃未曾和亲之前,大概万嫔最得宠一点,然而先帝爷对后宫也还尚算一视同仁,雨露均衡,自得颜妃,先帝爷从此专宠一人,眼里心里再没旁人,难免引起其他妃嫔之嫉妒。” 临止缓缓问道:“这其他妃嫔中,想必有圣母皇太后和万太妃这两人罢。” “那时,……”老宫人不敢回答临止这个问题,深深地低下了头,语音也不由得放低,“宫中风声突起,传她心系家国里通外合、与人夜会偷情这两件大事,并且当场擒获一名假借颂经安梦而入宫的和尚,竟是西昌国人,就是颜妃从前的情人,事发后朝野震惊,先帝爷与颜妃相执以至厮打,宫中多人见先帝爷大怒而出,面有抓痕,当夜云汲宫大火,阖宫没有一个人逃出来,哦不,只有……” “谁?” 老宫人默然不敢语。 临止想了想母后皇太后进宫这些年的经历,她的受幸是一个极其的偶然,皇帝于酩酊大醉中行事,之后也仅给了一个侍御名份,当时受幸虽曾记录,往后一些情形象侍御这般身份还是没有资格得到详细记录的,因此她是怀孕五六个月显身时,方才上达天听。从这个时候起,宫中方有关于王良媛的正式记录,而在此之前,只含糊云为宫女。 瞧老宫人这般神情,那也不用问了,云汲宫大火逃出唯一的那一个,就是当今的太后娘娘当时的小宫女。 “这之后,所有关于颜妃往事尽皆销毁,这些记录也是先帝爷下令销毁的吗?dd甚至包括太医传唤乃至司闱记录这些微末枝节都销去?” 老宫人想了一想,方回道:“奴婢并未听说此事,早前的太医院院使乃是如今院使庚大人的父亲,依然健在。” 临止点点头,太医院如果经由圣谕销毁档案,这位老院使决无不知之理。不过查一个过往妃子的旧事,远兜远转从太医院下手,似碍秘辛。他微一犹豫,问道:“咱家欲寻和颜妃相关的旧人旧事,这边关于她的档案全部销毁,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有?” 他是随便一问,并不抱以希望,老宫人虽曾做过小头目,毕竟份位不高,后来犯了小错遭贬,不过也是因此而活得比别人更长久一些。他不指望老宫人还能知道得更多,谁知那老宫人答道:“颜妃娘娘擅宠之时,曾宣国手作画,奴婢数年之前,曾听一位相熟的公公说起,先帝爷在藏经阁里对着画像悄悄垂泪。” 47、051 何计不教零落 这一天晚上飘着蒙蒙细雨,临止也不提灯,也不穿w衣,一个人向藏经阁而来,脚步踏过微湿的路面,行路匆匆,心情温温的倒是不急不燥,似乎四下里随着雨丝散逸出来的春天清葱气息,降低了周围空气里危机四伏的感觉。 藏经阁门前两盏红灯笼,摇摇的闪着光芒,黑底鎏金大字牌匾,角房里两名青衣小太监,临止听见里面水炉子在响,人却睡去了,楼上住着个管事太监,这会子也早就睡了。临止的本意就不是惊动他们,心里想着此事机密,两个小的不用管了,那管事倒要去补上一指才好。 那名管事太监夜夜嗜酒,今晚亦不例外,临止看他一手酒壶一手握着个酒杯趴在桌上烂醉如泥,酒壶倾倒酒香四溢,门没关,临止悄悄走到他后边,正要起指,脸色却突然一变,变指为抓,把他肩头一抓扳起来,果然发现此人不是醉倒了而是被人点中了穴道。 这样说来楼下两名小太监也是一般,有谁深夜闯入藏经阁?是宫外人还是宫内人?深更半夜,神秘潜入藏经阁所为何事?dd是与他一样目的,却派两样用场?纷繁意念霎然而至,刹然而止,临止嘴角微微添出一抹深而又深的笑意,眸子闪烁迷离。 大总管的手缩回了袖管,双手互拢,抬步向藏经阁深处走去。黑暗中涌动着一阵阵暖木的沉香,和无数卷帙幽幽的纸香,混合成一股让人微微沉醉的气氛,临止的足迹悄而无音,临止的目光却在黑暗中如刀巡梭。 有风灌入辽阔悠远的书室,吹得积沉香木橱柜上的铜锁轻声欢唱,柜子里头的书页仿若无风翻动,临止镇静而轻捷地一步步走向那里。四周都是影影绰绰的高大壁立的柜子,而他十分清晰的看见西侧室那只雕筑奇美的金丝梨花栎柜子前面青影一闪。 他轻轻笑:“这就想走?”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戴着一副长而利的银甲,他的身形在当地隐约模糊了一下,倏然消失,下一个起落便截住那袭青衣。 地下两条影子交织激烈,分分合合,打得战意汹涌,却又微尘不起。临止艺成后从未遇过对手,这时只有一个意念,就想扯下对方的蒙面巾,瞧瞧那双炯然若星子的眼睛的主人。 奉迎,闪避,退趋,左手无形无迹的轻拂,尖尖银甲上顿时飘出微不可察之一缕馨香。指开若兰萱,清雅冷疏,若红杏,云光风转,若牡丹,富贵圆满,若蒲草,蘼芜纷披,一指沾衣即飞,青衣人的一掌同时在他心口轻按。 两人一触即分,青衣人破窗夺出,临止向地下吐一口鲜血,紧随其后跃出窗台。夜间的清光和着沙沙雨声,那人沓沓无踪,树梢轻颤,若扶风而动,临止毫不犹豫纵跃过层层林叶,飞掠楼阁檐铃,雨渐渐下得密集,脸上湿漉漉的潮气混合着杀气,周围空气凝然。 那雨声点点滴滴是哀愁。 云罗已经睡下了,烛光隔着霞影纱在她面庞之上跳舞,光线暖融融的,色泽映得一片明意热闹,而她心中只剩了凄凉,雨在外面下,她心里也是豁啦啦下尽一阵小雨,慢慢的心里的潮湿浸得湿透了,挡不住,就变成眼泪夺出眼眶,枕上冰凉冻结她的身体。 那个晚上,有明亮的月光,他是穿着与夜溶为一体的青布衣裳,然而她看到他,恰便是地狱红莲燃烧殆尽,她一眼看到白莲初生的喜悦。她的眸光刚刚点亮,他却在她面前倒向广袤大地,生命之火似初夏的流萤,未及灿烂已黯然。 夜长寂寂,雨声清冷,花叶一夜未知凋零几何。生命如此残破,陈腐的哀伤不尽流淌。 手一点点下移,放在腹部,她的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对之由衷的厌恶,从来不在肚里闹腾,有时沉静得她简直以为是死胎,她也宁可希望是死胎。 天不从人愿,她听见他稳稳的心跳。百般设法,无情敲打过隆起的腹部,从香雪亭台阶上滚将下来,她挑战一次又一次极限,腹中那个冤孽只绝望地死死地抓住她不放,想必他一边贪婪吸收着她给予的生机一边刻薄耻笑,提醒她曾历过那样非人所有的遭遇,她的体质变得如此的扭曲邪异,如城之固。 唇间齿噬得这样深,血流进唇舌,她吞咽那咸湿的苦味。你要活着,我给你一辈子的苦。眼波沉沉心事如海,幽深光芒闪烁其间,是隐隐的浓浓的恨。 烛影仿佛微微摇动,帐子上面映出模糊一片,旋即无影无踪,但见帐帘轻动,被窝里寒气逼人,身侧又冷又潮,明明是一个人卧在了她旁边。她张口欲叫,锦被掀处见青衣下一张眉修目润的脸,突然就闭口无声。那人似疲倦之极瞧她一眼,连手指都懒得动一动便静静卧睡,并不以她为制。 房间依然还是绮丽繁华铺张到极至的房间,霞影纱把烛火化出十数道幻影,还不知是她一颗心越跳越快看差了景致,一切外象都平定下来。他睡在她之侧犹若无形,但有清新的雨意缓缓浮起。 她听见屋瓦上一记脆响,而后湮没于沉沉雨声之中。她忽然伸手到枕边,从银绸袋子里拿出一片沉香,幽沉宁神的味道绕转四周馥郁芳香。 略过片时,有清淡的语音在外面问:“娘娘,奴婢可以进来么?”云罗自是阖目不答,二门有轻微语声,是宫女在回答临止提问,临止还是走了进来,云罗微微眯着眼在看,他带着平素所没有的急迫,胸口衣上有血,临止绕着床慢慢地走了一圈,沉香的气息自然而沉落,掩盖了那淡而又淡的湿意青翠,一路追踪只有在去往莳慧宫和钟萃宫的歧途上微有踌躇,凭着直觉追下来的方向还是错了。 云板轻灵破夜空,那方向正是来自于钟萃宫,临止即刻奔出,与值夜的周应桢撞在一处,道:“有刺客!”钟萃宫团团围住,烛光照地,贤妃方梦姬惊骇欲绝,可是闹腾半夜依旧一场空,只除了发现短垣上一只浅浅湿湿的靴印dd刺客确是到过钟萃宫,不知何往。 临止道:“刺客受我一抓,不论内力多厚定捱不到出宫,便翻天覆地也要搜。”支撑到这个时候他再也撑不下去,接连三大口鲜血昏厥不醒人事。 刺客从床上跃起,倏地闪出房去,未等云罗回过神他重又进来,低声道:“多谢,请你……”语未了一头栽倒在地。云罗惊骇而起,起初绝不敢出声,但想到他已开口,必是对二门外宫女有所动作,她才慢慢地欠身起来,踝足趿鞋,弯腰推了一把地上的人,他纹丝不动,看苍冰一般的肤质上隐透青气,是中毒迹象。 她有些苦恼,不知怎么办才好。他在地下冰了半晌,似乎恢复少许知觉,挣扎着往胸口指了指,不说话。云罗从他身上找到一个药囊,倒出十几粒丹药,一一闻过,便挑了一粒朱红药丸给他服下。 临止银甲上的毒毒性偏寒,这颗药丸吞服未久,腹中如火烧如架烤,四肢里冰气略解,缓缓暖将过来,他始终提醒着自己身在险地不可大意,所以身上所中之毒稍有缓解他便重又苏醒。 云罗沉静而视,他艰难地露出笑容,低声道:“多谢。” 云罗冷淡答道:“不必多谢,你冒险闯入原想以我为质,其心甚恶,而我岂能容你坏我名声,只好相救。” 楚岫张口结舌,想起他原是直直地闯将进来和她躲了一床,也难怪她心生此念,难怪她不敢声张,但他只是无意,那时脑中晕晕乎乎,唯知只有躲在床上或可免于搜查,他是曾想出手制住云罗不让其声张,然而不知何以见着了云罗纯净不惊的表情便彻底放下心来。 “云妃娘娘,我不是……”他期期艾艾道,“我没有……” “男人都是一样的,有何区别?”她笑容里冰块沉浮,“可惜临止不是个真男人,要不然或者我做事更容易。” 她这样的鄙薄轻视自己如玉般珍贵,楚岫替她感到难受,待要劝说,省起他的师弟也是害她落到这般下场的祸害之一,而他见死不救也算帮凶,他无话可答,又兼心力不继,眼前一片黑影乱晃。 云罗在那个袋子里取出一只小吸瓶,拔开塞子放在他鼻端,楚岫受到刺激,重又悠悠醒来,见那瓶子便苦笑道:“你上次在药圃乱逛,果然别有深意,你竟懂得医术,且造诣不浅。” 云罗道:“我不能让你醒太久,可以不说废话么?” 楚岫微笑着叹了口气:“你要问什么?” “我相信你想进入皇宫一定有很多种办法,不惊动人也好,明正言顺也好,柳欢宴都能帮你办到,我只奇怪为什么恰巧是临止碰上你并且打得这般两败俱伤?” 楚岫忍不住,又多问一句废话:“怎见得是两败俱伤,而不是他活我死?” 云罗道:“临止在屋顶上的动静连我都能发觉,平时料想不至于。” 楚岫格格地打战,半晌道:“你很聪明。” 眼看他又将昏沉,云罗咬唇着急,内室虽大犹见方圆,总不能就此藏着这么个大活人,若被发现半载苦心付汪洋,还是这会儿惊动起来?这楚岫是柳欢宴师兄,毁他也不算无辜。 她眸色间募现狠厉。 48、052 问筹无计承枉误 心口那一掌打碎了临止护体真气,全身经脉都在爆裂,在血液里碎成一段段的连缀不上,他从深度晕迷里痛醒过来,望着周应桢的表情,便知搜索依然全无头绪,周应桢保证道:“从这一刻起,便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宫墙。”临止忍痛爬了起来,道:“我再往莳慧宫走一遭。” 吃了芡香丸,强自按□□内涌动如潮的狂乱气息,跌跌撞撞去莳慧宫。他也说不上为何就是对那个地方抱以怀疑,反正非走这一趟不可。雨停了,天朦朦亮,透出洗后的青空,是一种微微泛着瓷白的淡青色。 秋林在门口拦住,低声道:“娘娘发了一通气,这会子才睡下的,若能不进去,那就最好了。锦瑟姑姑进进出出几次了,外头也都一一盘查过,该是没什么。” 秋林和临止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服侍赵老公,一起跟着他学武,彼此是极熟的,相互间的情谊直到有回秋林生了大病几乎死去,而那时临止跟着六皇子难得出京办一回事,就是在那以后两人方渐渐疏远了,临止看着秋林,两人一般的年岁,一般的清秀,一般的外观斯文,临止有渊沉岳峙的冷肃,秋林气质恰如穿过枫林舒爽的清风,让人不由得感叹名字起得妥帖,两人相对站着,中间仿佛隔了一层水雾,荡漾不休,隔了一段不为人知的时光就不觉模糊了容颜。 临止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走了,心里却在想,那颜妃后人大相国寺现身谒见太后,这件事前前后后多少双眼睛都看到了,原本皇帝这一方是很有利的,可是偏偏打从母后皇太后起就遮遮掩掩不肯主动,以至于有利变成无利,脉络清晰的案件眼看着就模棱两可了。 可是对方出过一次手,总要出第二次手的,那刺客若是逃了,其实也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他可断定那刺客并没能带走画像,那卷画轴九成不在那柜子里,这个障眼法使得并不高明。这件事的后头藏着凤栖于梧的柳欢宴,他的手法决不至于如此拙劣,一件本该隐秘的事情办得惊天动地,那么他的用意在于何处?后手在哪里,又将于何时出手? 疑问重重,压得胸口痛楚非常,每一根经脉都在扭曲、折叠、强行翻转,浑身热血滚烫以至沸腾,血管膨胀至极处,仿佛随时随地爆裂开来,他□□了一声,摔倒在地,小太监和几名新调进宫的禁军卫士赶紧向他跑去,他昏昏线线的视线捕捉到一对秀美含泪的眼睛,那样的痛楚和难受,心中却微微生出喜欢,因为她在关心他的缘故。 秋林抽身回转。房间里明显收拾过了,屏风后面潮湿的污渍不复再存,床上也重新换过,云罗懒洋洋地斜倚着卧榻,极长的裙幅繁繁复复密密层层流云般~逦开去,神色却是冰冷,香吟如临大敌地跪坐在榻前的脚踏上,自以为能遮挡楚岫的视野。 楚岫脸色改观得多,只有眸底微微漾着一种青色,唇间无色。秋林仔细地看他眼底,细声细气道:“毒压下去了,可在未解之前,功力全失。临止用的毒和奴婢的完全不一样,只有想有妥善的法子暗暗地将你送出宫去,再寻办法解除。” 楚岫点首,却向云罗说:“我今晚就走。” 云罗未答言,秋林已道:“临止疑心很重,他虽受伤,一定不肯放松戒备,这一两天未必能顺利脱身。” 楚岫道:“不要紧,我想师弟他会安排的。” 秋林又和楚岫说了些什么,云罗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只是不睬。但听楚岫的声音低沉清澈,带着一种令人很舒服的特别的韵律,她心里想着:“这个人未必就是东祺人。” 音乐似的语音不知不觉停止了,她睁开眼睛,秋林已经走了,楚岫坐在对面,年轻英俊的脸上泛着苍白,很是憔悴,她清冷的目光使他有所察觉,闪避着她含着怨毒的目光,低头含糊问道:“怎么又肯帮我?” “我自然不肯帮你。”云罗慢慢地答道,“只因为泄露你的机密就等于帮助那一对主子奴才,而我的收留,你心上留下永远难以消受的沉重,你和你师弟,两个卑鄙之人从此又有把柄在我手,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她那样笃定,笃定楚岫脱不开那一重情义负担,楚岫由不得深深垂下头,半晌道:“我不是东祺人。” 云罗眉眼也未曾动一动:“西昌?” 楚岫眼色复杂地看着她:“你真聪明。” 这是他第二次说同样的话,她愤世嫉俗冷笑起来:“不,我是傻子,但在血肉泼溅中学会了思考。很痛的感觉,死去又活来,没有人能明白。” 她的孕身很明显了,但是从楚岫坐的那个角度看起来,全无臃肿之态,她的皮肤晶莹有玉光,楚岫生出一种错觉,似乎看她只能仰望。他硬生生别过脸去,心里盼望秋林赶快安排好人事,让他能躲到一个不用到处充满她的身影的角落里去。 皇帝临上朝的时候,心心挂念着临止的伤势,下得朝来却脸如锅底,只说了两个字:“备马。” 内侍觑他脸色,劝阻的话冲到嘴边也吓得咽了回去,忙替他牵来一匹浑身雪白、只四蹄和大大的眼珠漆黑的高头骏马,宝鞍雕辔,是他骑惯的坐骑。皇帝夺似的抢过马鞭,上马飞驰,吓得一帮子太监侍卫追赶不迭,一个个心头怦怦直跳,直觉有祸事发生,偏偏临止今儿伤重不能应事。 皇帝急赶到宫中玉京观,他素日强于骑射,这段路原本不算什么,可是心里头的那一股气,不住直直地喷上头顶,倒憋得满脸通红。皇后的侍女春纤等守在外面,见到皇帝无不大惊失色,拜伏于地。 皇帝凌厉的眼风扫过她们,并不作声,把马鞭子掷给随后赶来的内官,直接往内奔去。春纤颤声叫道:“皇、皇上!”皇帝从她面前经过,抬脚把她踢飞,只大吼一声:“都抓了!” 三清像前年轻的皇后惊惶着抬起头来,火光跳跃缠绕在她指间,她手一抖,焚烧所剩的半幅卷轴落在地上。皇帝拾起卷轴展开来看,下半段是女子流光明丽的金线裙,身后笼着淡淡云烟,笔意悠远清绝,出自名家之手,角上却有一个印鉴,皇帝认得是他那无情父亲私下里用的别号。别号印在女子画像之上,可见当时的得意融洽,皇帝问得咬牙切齿:“你烧得什么?!” 皇后战栗不能语,皇帝一手抓住她衣领,又问:“大清早的拜见圣母皇太后,如此殷勤为哪般?”皇后以及众妃嫔拜见圣母皇太后,属于正常,程太后虽已失势,名份犹在,她往日深居简出,放出话来教众人不必日常请问,但妃子们每逢初一十五还是循理拜谒,不过这一日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皇后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出事以后前往,自寿春宫出来便来到这玉京观,皇帝当场抓住她的时候,她把画像烧去一半dd若说不是皇后与程太后串通合谋,若说烧毁的不是前代颜妃画像,谁信? 皇后如遇大丧,不敢回答,亦不能回答,泪珠子延绵不绝滚落下来,皇帝怒不可遏,只觉得满腔愤怒不可收拾,抬脚把她一脚踢开,皇后娇小的身子滚出老远,惨叫一声伏地不动。 皇帝又厉声喝道:“滚出来!” 他不知是向谁发作,但听得神龛后面脚步细碎,贤妃步履不稳地走了出来,远远地跪下,语音犹惊:“臣妾叩见皇上金安!” 皇帝气得笑了:“原来还有你的份!” 方梦姬原来有话可答,但见了皇帝两眼赤红猛虎噬人的气势,把一肚子话都吓回去了,只道:“臣妾万死!” 皇帝才要发作,忽有一阵小乱,临止和秋林都赶来了,秋林是皇帝拚命催马的时候就有人急着想到请这位仅次于大总管的心腹赶来压压场,而临止则是皇帝到了玉京观门前大发雷霆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拚命赶来了。才半天功夫临止的内伤愈见严重,气喘吁吁的跑来,在高足二尺的门槛上一绊,整个人竟是滚进来的,挡在方梦姬面前,叩首道:“陛下息怒!” 皇帝通红的眼底如同草原上烧之不绝的一把大火,见他稍有遏制之意,却梗着嗓子道:“你倒心虔,赶来替她们求情?” 临止继续叩首:“回皇上的话,贤妃娘娘到玉京观的起因经过,奴婢略晓一二。” “说!” 临止反倒不说了,转头瞧着贤妃。方梦姬清雅如兰的气息略有急促,刚才吓得惨白的脸倒飞起两颊红云,低声说道:“臣妾……臣妾……”这种事怎么可以由自己来说,况且前面一个多月瞒着皇帝也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未曾想该有的惊喜半点不存,她自己先后受了两场大大的惊吓才对。昨夜闹得刺客风波,已把她吓得腹痛连夜召来太医,因此此事为临止所知,周围多人听见太医建议贤妃安神养心,她这是到玉京观祈福来了。但皇帝早朝以前未曾听报,所以至今蒙在鼓里,方梦姬想到自己和云妃怀孕之后天差地别的待遇,由不得委屈,只是怕皇帝在气头上,她不敢哭,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临止便帮她补上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帝压根儿没料着一场盛怒闹来闹去添出了一点喜气洋洋,只是这种感觉来得太快,未免感到滑稽和荒谬,他呆住了。 49、053 更烦玉指劝羽觞 皇帝冲着方梦姬忙乱地一点头,语气掩饰般略嫌生硬:“朕没想到,如此巧合。”方梦姬苦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似乎谦辞和谢恩都不合适,皇帝却回转身,脸沏冰霜,一字一顿,“你烧得是什么?” 秋林扶着皇后,她手足犹痛得抽搐不定,原本是惊骇欲绝的神情,这时脸上空荡荡的,仿佛一切喜怒哀乐都被抽离,眼睛黑而空。少女时代那样多迷离美好的梦境,到今天终于不复存在,皇帝那一脚把她的梦踢得彻底粉碎。 “你烧得是什么?”皇帝又问一遍,他自忖没有太好的耐心,方才因贤妃意外而稍微有所打散的愤怒,重新回来了。方梦姬不无担忧地望着皇后,当此之际她自然是什么话也不敢讲,只能由衷代她着急。 相对于皇后银丝鬏髻上繁重华丽的八宝攒珠朝阳焰状五凤钗,她的脸显得小而稚气,青白惨淡,伤心绝望,唇边却流露一丝笑意:“皇上既有定论,那又何必再问?” 她刚刚跪好,五只凤口衔里的成串珠儿来回荡个不休,折得那珠子后头射出的目光阴沉如不波之井,全然不象是十六岁纯真无忧的少女所该有的,皇帝不知为何坚硬的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松动,只望她这时哀告求饶,随便凑个什么理由出来,他就找个台阶顺阶儿下去,无论她是被人利用抑或心甘情愿,总是可以原谅她年纪轻轻就身陷泥渠。可是她一点都不,竟然如此固执地站到他对立面去,并不给他一分情面,既这样自掘死路,又如何奢望他给她一线生机。 他问方梦姬:“你刚才在这里,可曾看见皇后做过些什么?” 方梦姬微带怯怯的表情,指指烧剩的那半卷画。皇帝不耐烦道:“朕岂不知她在烧画,另外她还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这画中人你可曾见到?” 方梦姬犹豫了一会,低微地答道:“皇后用一种很是古怪的语调在念一段话,臣妾听不明白,至于画像,臣妾未能睹得全豹dd” 问她便如没问一般,皇后却冷笑一声,干干脆脆道:“画上是云妃,那个祸害妖精!画上附着怨咒,从此以后恶梦怨咒永随那贱人,教她生而不安,虽得婴孩,必附邪蛊!” “把她拉下去!拟诏废后!”皇帝不等她说完,即狂怒地下旨,皇后被拖着出去,她怨毒无比的诅咒犹自长长远远留在这神前:“你父子夫妻,永无宁日!” 皇帝不是傻瓜,他当然想到了皇后去寿春宫、随后焚毁画卷又让他逮个正着这一系列都属精心安排,这个设局的人却未必是皇后本人,连那画像是否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颜妃亦颇存疑,但是却浑然不曾料到从皇后口中说出来的真相竟是如此。云罗闻异香发生意外,他很清楚这是有人弄鬼,比如那位蛰伏在寿春宫的圣母皇太后,只是这位皇后本来就不是他意中所选,又厌憎她不够聪明,反正查不下去也就顺水推舟的冷落了她,可是这样的冷漠却把她推向对岸。 皇后临去尖利的嗓音,恶毒的字语如同刀片,生生切进他的耳膜。若说心无芥蒂,这等小女子无知无识的诅咒又怎么伤得了他强大而强硬的心志,可是偏偏就心有挂碍,他是真真正正的猜疑,皇后的每一字都斫中他最柔软的地方,激起他最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慢慢化为无可形容的愤怒,似潮汐狂涌,如烽火燎天,如万钧巨岩,那样多不可战胜的痛苦,他狂吼一声,竭力抹平这些不详意念。 他不记得是怎样冲到了莳慧宫,云罗正睡着,他虽燥狂不已,却只看见她恬静柔美的睡颜,使他濒临疯狂的脑海瞿然一醒。 云罗孕后体质虽是不佳,但一直没有很大的反映,自过了年,或许是受那香所害之故,又或许是身子重了,却一天天懒怠下来,白天也只肯坐坐躺躺,因为天气逐渐回暖,逢阳光正好,香吟便安排她在三面砌着琉璃墙的八声轩里休息,这日雨虽停了,天气阴阴,云罗便只在前殿歇着,绣榻上长发如云霞铺就,苏合香和她自然散发的幽香轻逸美好如梦。 皇帝坐在她旁边,她一点不知,自顾在做着什么梦,樱唇微现一缕甜美。几个月前她那惊悸、惶惧、悲哀以及绝望,早已离她远去,酣睡之余她素手皓玉,相叠于腹部,似乎她最大的安宁和最大的幸福,都来自于那里。 皇帝凝视着她,想道:“那只是无知妇人的一句诅咒。我和她,还有我们的孩子,自然会终生幸福。她是这样安稳,这样平靖。云罗,我只是太自卑,太怯懦,我只怕不能够拥有如此完整无缺的你,种种自私竟变成对你无尽的折磨。然而要不是那样你永远不属于我,那三个字……韶王妃那三个字……至今仍使我浑身冰凉。云罗,云罗,如今阻挠我们的一切因素都不复存在,我们有了共同的结果,我们会一起看他幸福快乐的成长,你说对么?” 起初只是心里想着,等皇帝惊觉过来,发现自己轻声反复地对她说着,已不知翻来覆去、纠纠缠缠向她说了无数遍,那是埋藏在他深心最不可言明的恐惧与歉疚,而今乞求原谅的话终于说出了口,可是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父子夫妻,永远宁日”那八个字,象一朵腐烂的毒花,悄悄开在他的心房,他瞪大眼睛凝视云罗,目光哀切,满额冷汗,似乎她柔美的睡相之后风雷隐动,骤雨将至。 他的吻落在她的颊上。她睫毛闪动,眼睑下闪出明媚迷鞯娜峁猓:娉鲅矍暗娜诵伪懵冻霾用乐良男θ荩闹谐粘彰悦裕蛳挛侵了愦剑嗤鹱希鋈灰患嵌裥模醇巴耆量阃铝怂簧怼 皇帝作声不得,看着宫女们为她忙忙碌碌,看她呕吐得十分辛苦,好象其情汹汹似的,便问道:“怎么了?”采蓝道:“回皇上,娘娘这两日总有些积食,常常呕吐,昨夜更因闹刺客,未曾睡足,直到午后方才吃了一点香糯米粥,这时大约又积住了食了。” 皇帝道:“该不会是上次余毒未清?”采蓝道:“太医看过了,并不认为是这样。”呕吐本是怀孕初期的表现,那时云罗好好的并无反映,不承望她都反映到日后了。等到收拾完毕,云罗倦极又睡,皇帝枯坐良久,无趣地走了。 云罗不由得冷笑起来,他这一日心情极恶她怎么看不出来,但是心情坏透了就要她为他寻着开心,听他的所谓诉苦所谓不得已,乃至抱着更大的奢望,她却一点没有这样奉陪的兴致,更不想给他半点希望。他的心里越是浠浠沥沥下着雨,她的阴霾才能够略微化解。 皇帝茫然不已,毫无方向在御园走了一阵,心情愈加糟糕,想到贤妃有孕,刚才还让她受惊一场,贤妃一向善解人意,倒不如去走上一趟。 博山炉里点上一把瑞脑香,奉上贤妃亲手泡制的香露,坐在榻后为他按摩,含笑道:“臣妾愚笃,只学了两招按摩的手法,便不自量力拿来效颦,皇上勿怪,只望皇上舒展放松心神,臣妾愿即足矣。” “贤妃手法不错。”皇帝赞道,“香露也好,就是你这里的瑞脑香,也胜似别处一些。” 贤妃精于制香,但是皇帝跟前,她始终未曾尽展其才,今天所用的瑞脑香,也不过是宫中常用的香,但经她的手制作出来,香味尤其精纯,皇帝闻惯了这种香,一下子便辨别出来。贤妃只微笑:“皇上过誉,臣妾不敢当。” 皇帝叹了口气:“如今还是你这里好些。云罗朕只盼她能早早把那个孩子生出来。”她怀的是他的骨血,他心里早就爱煞了,可是就为了这个至今安安稳稳躲在娘胎里的小东西,他和她亲热也不是,心心念念惦记着分寸,疏远又不能,热了再冷下来那种滋味却简直是个噩梦,好容易柔情遣绻,她不是睡觉便是吐,若说坐在一起聊聊天谈谈心罢,云罗偏是纹丝不懂得应对,这种日子过得苦恼极了,但是计算她的日子还有五十天左右,还有得熬。他想等那小东西生了出来,他一定要好好给他点颜色看看,但是不知到时云罗是否不依,想她自己象个孩子,还抱着个孩子同他呕气的情形,唇角止不住便勾了起来。 方梦姬暗自叹息,却引着他的话头道:“臣妾鲁钝而讷言,远不及赵姐姐风趣三言两语能令圣上解颐,大呼痛快。” 皇帝嘿了一声:“淑真还好,但是朕对着她就觉着一股子金戈铁马的气息迎面而来,和她打双陆,倒象是进行了一场杀伐。同是将门之女,贤妃的性子柔婉得多。” 听起来是四平八稳,不过皇帝提起云罗那家常化的语气和笑意,显得见与众不同,就算对赵淑真也是直呼其名,唯是对她贤妃长、贤妃短,她从没听他叫唤一声半句她的名字,她心里酸溜溜的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只是以她的性子,虽然是羡慕人家,也终究不会说什么。 “贤妃,朕有件事托你。”皇帝已被熏得陶陶然,按摩得浑身舒泰似乎是半睡半醒之间,说了这么一句话。 方梦姬急忙肃然应道:“是,皇上请吩咐!” 皇帝笑了起来:“不必这样紧张,没有大事,朕只是要你,平常多到慈元殿走走,多陪陪朕的母后。” 方梦姬虽是不解,但还是答应下来:“是,侍奉太后原是臣妾本份。” “母后心中藏有一事,仿佛极是苦恼。但朕总要知道那是一件什么样的过往,才能够替母后分忧。”皇帝深邃的眼睛里睡意全消,炯炯地盯着这个目前看来唯一善解人意,最能帮助他的妃子。 方梦姬却没料着是这么一件为难的事情,不禁犹豫。皇帝道:“你谅必了解朕所指为何?”方梦姬道:“臣妾略知,想是与太后大相国寺遇刺有关。”皇帝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将白衣少女的事与她说了,甚至把颜妃之事也说了,至于颜妃和太后曾经有过的关系,自然是略而不提,但就算她果真分毫不知,以贤妃之敏,自也能轻松猜到。 方梦姬沉默半晌,道:“臣妾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道:“这么问就是想讲了,那便讲吧。” 方梦姬咬唇道:“皇上已得那少女真容,索寻颜妃娘娘画像只是怀疑两者关联而已,何不就把这幅真容给太后看一眼呢?” 皇帝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这件事母后是想捂着,想必有她的理由,她这两日行卧不安,举动失常,已是如此煎熬,朕若将这画像直接往母后面前一放,母后若是还想瞒着朕的话,岂非要惊吓着急出一些毛病来?弄清楚这件事的首尾固然紧要,但是母后安康快乐更是朕之所愿,用那么简单直接的方法过于绝情,朕是断然不肯。朕只望你温柔善解,且现如今又怀有龙裔,母后一定是喜欢的,你陪着她,慢慢得了她的心,说不定她倒肯将苦衷吐一些给你,如此朕也能有机会替母后分担一些。” 皇帝对人狠厉,治下严苛,哪怕心爱之人、同枕之妻都能眨眼之间翻脸无情,却不想他对其母有如此孝忱,方梦姬心中一动,望着皇帝的眼色,便不期然现出柔情来,虽想着那是一件至为难的事情,太后连亲生儿子都三缄其口,又如何肯对众多儿媳中的一个吐露,可是在那柔情一动之中,觉得什么事都是能为他做的,也就答应了下来。 皇帝露出到钟萃宫以来唯一一次真正的笑容,拍拍她的手,算是说了句平生罕见的安慰人的话:“今天吓着你了。” 50、054 此番多情共谁说 今晚月色极好,洒在地面如霜如雪,有流水一样的轻风擦着发鬓,花园里的树木腰肢柔软地摆动,散发着美妙花香。程颖田悄悄儿沿着墙根走,在假山树影里面小心穿行,因为怕发出哪怕丁点声音,他特意把那一双黑色光缎的靴子提在手里,足上仅着绵纱袜子,走起路来绝无半点声响,他想起古人做的艳词,所谓“i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到了他这里,正好掉了个个,本来应该为之羞惭,可是一想到正在等着他的那个女子,妩媚清丽的容光,堆酥凝雪的肌肤,打从心底里涌出一股热火,为她冒再大的险,再多的尴尬也值得。 很快来到绣楼底下,这不是头一次来,可是心头一样跳得厉害,他默默等着,见暗里衣角一闪,暖碧站在黑暗里,咳嗽一声,向他招了招手。 谢盈尘端坐如塑像,她的手犹自紧紧地握着鎏金缠枝的妆镜,室内温暖,甚至是有些热,那镜面似沾了层水气般朦朦胧胧,隐约照出她灿若星子的双眸,晕生两颐。她一如第一次请他过来时候的紧张,想着他倒底肯不肯来,要是他义正辞严的拒绝怎么办,要是他想来却又害怕柳丞相怎么办,要是他来了却被人发现怎么办,要是他来了dd自己又会不会害怕得躲避不迭?她心里是那样后悔,那人不过一面之交,性情脾气僻好习惯一无所知,怎么可以如此草率,这世间的男子,若都象柳欢宴那般冰雪无情,她这已经枯萎在枝头的花,也许更要零落成泥了。 可是纵有种种犹疑、恐惧、慌乱、仓皇,只要一想起柳欢宴那双冰冷如寒潭的眸子,想起他遥遥立在光影里瞧着妻子倒在别人怀里而毫无援手的意思,她又鼓足勇气,饰以盛装而待之。 所幸他来了。 她听见楼梯上的足音。以暖碧着软底绣鞋的轻盈步态,发出的足音还要比他略为清晰一些。然而她可以分辨出来,空、空、空……足够小心,也足够坚定。谢盈尘唇角微微一动,便流出无限娇美的柔笑,使得她十分容光焕然又添三分。 他搂住她,他的胸膛温暖而厚实。 “盈。” 她笑容加深,几乎无声地答应,“颖。” 他们名字里有一个字的发音一模一样,他们心有灵犀地称呼对方,同时也听见彼此的心跳,血液在身体里缓缓流动,同样炽热的温度。 暖碧轻轻关上了房门,深知这是一个漫长而美好的夜,她就席地坐在了门前,过不多久无声无息打起了瞌睡。一门之隔,k兽炉温,分霞酒满,隐约传来轻纱堕地的让人充满绮思的响动。 谢盈尘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和她情人的约会瞒住下人、不留把柄就够了,柳欢宴从来不在任何时刻经过她的绣楼附近。 然而她猜错了,那时候柳欢宴正穿行于紫藤花开满的花园其间,宽大的月白色素缎袍子染上了浮动的花香,他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望一眼那个方才吹灭烛光的雕花窗口。他不动声色的经过那窗下。 北边小园僻静,树木莛蕤,有一个八角亭子,中间是一张石桌,周围四张石凳。柳欢宴走过去,围着这些石桌石凳踢了几下,亭子下面的两层台阶嘎嘎作响,露出一个黑色大洞,向下有阶梯。柳欢宴白色的身形消失在洞口里,那两层台阶在他下去之后又自行恢复原状。 地下室很是复杂,有曲折的道路以及分隔而开的不同房间。柳欢宴精于机关之术,发现这个地方是极容易的,但是下来看过一遍他也不尽感到惊奇,官宦家里有个暗室并非奇怪之事,但是有个如此复杂的地下室未免让人兴起一探究竟的兴趣。探明真相之后的柳欢宴大失所望,至少他原先以为梁尚书还算是京都这帮禄蠹当中少数清廉尚德之人,但是实际上他和别人没有任何不同,他收集各种各样的珍宝财物,数量巨大,只是以柳欢宴的聪明绝顶,也想不通他把这些财宝搜罗来藏于地下,倒底能得着何种乐趣?睡在珍珠上也是会硌体的,不小心吞吃了黄金还会死人,只不过他最钟爱的女儿好似从不知晓这些秘密。 地下的流通做得很好,空气清新,不知哪里有细细的风在涌动,柳欢宴抬头望着雕缕着精美花纹的室顶,微微冷笑。 这里的房间有个共同的特色,向外可锁,向内无闩,充满着拘禁限定的味道。他推门走进一个房间。 楚岫刚练完功,出了身大汗,正在换衣服,上半身完全□□着,下面也才穿了一条矜裤,柳欢宴这一推门,他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整张俊脸涨满红晕:“半夜三更的跑来吓我。” 柳欢宴微微斜过眼神,笑道:“我又不是没帮你包扎过伤口,小时候还替你擦过背呢,这么在意,倒跟个大姑娘似的。” 楚岫且不理他,手忙脚乱地套好衣裳,这才道:“回过来吧。” 柳欢宴笑咪咪地转过身来,看着他,点了一点头,楚岫被他看得心慌,道:“你神神秘秘地干什么?” 柳欢宴笑道:“没什么,我看师兄刚行过功,想必是好得多了。” 楚岫道:“也亏了你妙dd亏了你的灵丹妙药,我恢复七八成功力了。” 柳欢宴道:“这就比预计进境快了,原以为最少半月左右方能恢复。” 楚岫道:“我要是好不了,岂不担心你,你身边没人保护怎么行。” 柳欢宴想了想,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他和楚岫随意聊着天,东拉西扯尽是些废话,楚岫在这个地方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体力充沛,却心疼柳欢宴整天忙碌,晚上又要抽出这种功夫来虚耗着,可不都是费的精神,说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道:“你不是要去看穆澈吗?你就过去吧,只管在这胡说八道干甚么。” 柳欢宴原本镇定自若的神态,被他说了,白腻如玉的脸上慢慢地洇起一点点红晕,而后又慢慢地扩大,一跺脚朝外面走,一足踏了出去,他却又停了步,转回头来,笑吟吟道:“听说师兄当日是躲在云妃娘娘的床上方才得脱大难,可真是好智谋,好机变!” 楚岫头脸一起涨起来,从头到脖子,红得发紫,他怒道:“师弟,不许胡说八道!云妃娘娘清节令誉,你岂可随便瞎说!” 柳欢宴正了正颜色,向他一揖:“对不住,是小弟失言了。” 楚岫依然面沉如水,道:“你我兄弟,倒也不用这虚套。不过另外有一件事,我这几天都在琢磨着,既然提到这里了,我就要和你说一说。” 柳欢宴定定地看了一会,他对着师兄的神态一直温和,这时慢慢地严肃起来,道:“我不能保证以后的事。” 楚岫道:“我明白,要你让步是多么困难。我不难为你,但是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大丈夫决不能知恩而不报,今后……若你所为有伤害云妃娘娘之虞,我将用自己的方法,尽力保全。” 柳欢宴没有开口,还是那样的看着楚岫。两个人距离很近,但柳欢宴感到他们师兄弟之间,是真正的开始遥远了。云罗有一种奇怪的魔力,她总能让人特别地喜欢亲近她,信任她,和她好,望着她的笑容能够感染自己的心情。就是自己这样心肠冷硬如铁的人,也不免曾经为她所感,和她一度走得那样近,要不是每每提醒血海深仇家国重恨不能轻忘,他或许真的就因她而放弃一切。以前是他,现在是楚岫。 他缓缓离开了楚岫,再里面走,有一道斜斜的冗道,到了这里地下室的氛围有所改变,变得阴森起来,昏昏暗暗,他没有点灯,黑暗中便只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 凭着感觉,停在一重石门之前,硕大的铜锁闪烁着暗冷光芒。 家国大事柳欢宴从不曾有过片刻迟疑,而他手心里接触到那把铜锁冰冷的温度,却是不由自主犹豫起来。 51、055 已是情多怨物华(上) 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向两边分开,光芒挥洒出来,微弱昏黄。有空洞而沉闷的水声在地下流动,为这全封闭的空间带来新鲜的空气,饶是如此,仍然充斥着各种各样闷滞难闻的味道,柳欢宴走到这里,忍不住将袖掩住了口鼻,好一会儿不能适应。 石门之后,还有一排排粗如儿臂的铁栅栏,将偌大的空间分隔成若干个小间,小房间两旁均砌石墙,彼此可以听音,但不能见面,更无法在没有外人的帮助下通过任何办法传递消息。这是真正的地牢。据柳欢宴研究,这里大抵在很久之前关押过一些特殊战犯,但这是云罗那身为宰相的祖父那一代的事了。 在定王穆澈关进来之前,很长的时间里这个地下室只有前半部分被起用,也即作为梁尚书的藏宝集私之地,梁尚书一生唯谨慎,表面上清流独善,实则善于钻营和见风使舵,始终很好的避开了数十年间朝廷变迁的风云变幻,把女儿嫁给韶王这是生平唯一一次、也是致命的一次政治投机。 如今也只孤零零关押着定王一个囚犯而已。 隔着铁栅,柳欢宴静静地看着他。 楚岫把他捞回来的时候他正受重伤,要不然柳欢宴也不想把他收留下来,然后不知道将他如何安排。放他走,显然这人会成为一个变故,况且搜捕正紧,也担心他出虎坑入狼窝,不放他走,又似乎很难狠心将他直接交给朝廷,不交吧,岂不是与之前的意愿背道而驰? 穆澈的伤比楚岫重得多,楚岫是由于短时间配不到对症的解毒方子而暂失功力,随着余毒肃清也在逐步恢复好转,穆澈却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兼外伤,外伤可愈,内伤难治,就算全部康复他的功力再也达不到原先的水平。 尤其让柳欢宴担心的,这么多天他只醒过两次,可每次苏醒都仿佛在急切地寻找一个人。 柳欢宴清晰读到他的心声,他在找谁。 柳欢宴自以为修炼了金钢不坏的铁石心肠,却第一次无所应对。 松枝油燃出的轻烟扎人的眼,柳欢宴本来是用袖子掩着口鼻,不知不觉伸手擦拭眼睛,等他放下袖子,发现穆澈醒了。 默默相对许久,柳欢宴方轻声道:“你妻子儿女,可保无恙。” 穆澈炯炯地看着他,半晌道:“多谢。” 柳欢宴慢慢地说:“那倒不必。” 每晚都来看他一次,他醒的时候少,无知觉的时候多,象今夜这般神智清楚可说绝无仅有,柳欢宴不是那种说废话、做废事的人,明明有话要说,又不知何以百转千,事到临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穆澈先问:“令妹,她还好吗?” 柳欢宴微笑,答道:“中了一掌,所幸那一掌出得仓促,她还活着。” 穆澈印象里只留下树木纷披之间那白衣少女和俊彦青年相拥的场景,定格如世上最美丽又最凄凉的画面,微微酸涩自心间泛起,却满怀希望问:“我能否再见她一面?” 柳欢宴淡淡答:“那用不着了罢?” 听闻此言,穆澈微微地笑了笑,并没显得很失望,以如今之立场,他们算得上是沟壑分明的敌人,更何况他最初掳劫柳欢颜,可是全没安着好心。即使到了最危急的关头,他也还是动摇过,柳欢颜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岂能察觉不出,或许他以自为舍命相救的“伟大”,恰是她洞察之后的失望。 当初柳欢宴和韶王交好,只是穆澈性子粗豪,向来看不惯柳欢宴这样只擅清谈和诡计的白面书生,所以彼此并不熟悉,只觉这时的谈话,支离破碎,毫无章程,穆澈也不禁暗暗地感到奇怪,这就是传说中“凤栖梧者得天下”惊才绝艳的人吗?和运筹帷幄胸怀智珠的那个睿智形象差得远了。 柳欢宴始终站得很远,虽然说着话,并没走近一点的意思,他的脸藏在松枝火炬照耀不到的阴影里,依稀可见眉目如画,情致风雅。地牢内有流动水,自然也有不知从哪个方向里吹进来的细细的风,吹动他月华般衣衫轻扬。穆澈心里微微一动,道:“欢颜?” 柳欢宴怔了怔,意识到他吐出的是哪个名字,急忙往后退却,这一下更是连映在地下的影子,都躲到黑暗当中了,很平静的声音回答:“我妹妹中掌,我送她到山中将养去了。”dd说出来了又后悔,有什么必要对他解释得如此清楚?在那粗如儿臂的铁栅之后的男子,他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仇人之子,不过是机缘巧合下的些许纠葛,并不能够化解二十余年累积下来的重重仇恨。 想到“仇恨”两个字,长长的血泪恍若恍若地下流动的水声一样,滚滚而来,耳朵里一时都只充斥着这两个字。他定了定神,出乎意料地忽然盘膝坐了下来,与定王面对面,只是他躲在阴暗里,尽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穆澈每一细微表情变化。 他把自己躲藏得很好,这才放心地开口,语音低沉柔和:“定王殿下,贵庚几何?” 穆澈很有些莫名其妙,道:“二十九岁。” 柳欢宴道:“殿下行四,皇上行六,你们的年龄倒是差得不少。据我的记忆,五皇子也只比殿下少一岁吧?” 穆澈摸了摸鼻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柳欢宴见他不往下说,便又改口道:“如此说来,二十三年前,殿下已有六岁,想必略能记事?” 穆澈警觉道:“你想说什么?” 柳欢宴语音幽然:“据我所知,先皇承宗陛下曾经多年专宠一人,那个时候,定王也不算太小了,是不是能记得一些?” 穆澈长久无言,募地那样悠远的往事兜上心来。 52、055 已是情多怨物华(下) 那还是他五六岁光景,正是顽皮鬼神厌的年纪,故意地躲开乳娘宫女,想让她们着急,结果闯到一个从未到过的陌生的花园。樱花千树砌雪,晴丝摇漾如线,烟波画船,碧馆翠轩,那花园很大,他走来走去看不见一个人,却也并不害怕。琴声伴着流水,悠扬传来,他循着琴声走去,看到八宝装点而成的亭子里,五色轻纱飞扬,白衣宫妃在里面弹琴,伴着亭子外面紫藤、杜鹃、荼蘼、牡丹、合欢、玉兰,似乎全天下能够想象得到的颜色都不吝哗啦啦轰然倾倒下来,灿烂华丽目不胜收,中间却唯有一条淡雅的身影……他虽然只是个贪玩的小孩子,也觉得这副景象美极了,不知不觉慢慢地走了出来,听见一个尖嫩的女子声息:“呀,有个孩子!”那琴声便停了下来,白衣宫妃转过头来看他,轻纱因风飞舞,霞光般绚烂,周围鲜花依旧盛开得如火如荼,可是在她转眸之间,都顿然失却了光彩。 她是不以惊羡的眼光为意的,然而五六岁孩子那不加掩饰的赞叹,却让她有些坦然的欢喜。她向他招招手,他向她跑过来,听得她柔媚的语音问道:“你是哪一个皇子?”他口齿清楚地说:“娘娘,我是阿澈。”她微笑道:“原来是四皇子。”她摸摸他的头,命宫女拿水果给他吃,色彩鲜艳的各色瓜果放在水晶盘上晶莹剔透,诱人非常,他兴高采烈地拿起来要吃,然而他的母亲万嫔突然出现于花园之中,她脸色苍白,眸内藏着十二万分的惊恐戒备,先打掉他手里的瓜果,向那白衣女子匆匆行礼后便拉着他离开,到了无人处,万嫔把他一把抱住,拚命地摇撼:“你吃了没有?你吃了没有?!你怎么这么馋啊,你会死的,你会死的!”他吓呆了,过了很久很久方才弄清楚他虽然吃了一枚荔枝,可是并没有中毒,万嫔放下心来,便搂住他大哭:“傻孩子,傻孩子!以后不要再去那里知道了吗,最好一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个人,你把娘吓死了啊!”她恶毒而诅咒地叫,“红颜祸水!妖孽误国!陛下因为她,什么女子都不再要了,儿子女儿,也都不爱了,那是个妖孽,那就是个妖孽呵!她会吃人,她会吃人的!!!” 之后他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叫做云汲宫的地方,传说那里住着美若天仙、心似蛇蝎的颜妃,自她入宫之后,就没有妃嫔再产下过皇裔,凡是有过身孕的宫妃,都象受到诅咒一般,莫名其妙的流掉孩子,或者是干脆再也生不出来,只是皇帝偏偏只宠她一个人,无数人告她的状,指她为妖孽,拿住她以非常手段狐媚惑上残害龙脉的任何证据都没有用处,皇帝只宠她,云汲宫就是皇帝专门为她建造的人间仙境,那个亭子便是望乡的重台,安置着一面神奇的镜子,只要在那里就可以看得到她那遥远的异国家乡。 可是他常常想,颜妃那样美的女子,对他那么好,怎么都不象有着拿毒水果来害他的坏心计啊?dd尽管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印证着他母妃的话一点不错,颜妃一步步露出了她狐媚惑君的真面目,到最后父皇终于也然省悟,认识到她那祸害的手段,一场大火焚毁了美奂美仑的云汲宫,自此那个女子便成为深宫禁忌,再也不能有任何人提到她。唯独是小孩子心里,留下了那天如幻如真的温软回忆,那个白衣绰约的人影,始终在遥远的梦境里向他微笑,春光流转,莺歌日暖。 柳欢宴低低地道:“她是颜妃,定王殿下,可有印象?” 穆澈回味着那个场景,那位穿白衣的女子,她有一双和柳欢颜一样美若星辰的眼睛,可是不过一面而已,那时真的太小,他什么也记不清楚,穆澈摇了摇头,神色里却禁不住浮起柔和的笑意,仿佛忆起那个女子,非得用一种柔软的表情,方能契合。 “那时我尚年幼,并不认识除了皇后和母妃以外的其他娘娘。” 柳欢宴幽幽道:“直到你长大,也没听说过什么吗?” 穆澈迟疑了一下,道:“我只知她是西昌和亲之女,大概仍然心向故国,是西昌国的奸细,但是当日云汲宫大火,却听说纯属意外,父皇原还不忍心处死于她。” 柳欢宴鼻子眼里笑了声,轻声重复了那两个字:“奸细?” 穆澈道:“你问这些是做什么?” 柳欢宴道:“先别管我问这个做什么,我先说一个故事你听。” “故事?” “要算时间的话,大概也就是你刚出生那会儿,你的父皇,也就是承宗皇帝陛下,有人给他献了一幅图,图上是一位女子的画像,承宗陛下见此画后废寝忘食,立誓得到这位女子。而事实上那幅画正是与西昌相邻的南楚国所献,画中女子乃是西昌国第一美女颜舜华。承宗陛下因此而与南楚联兵进犯西昌,西昌苦战一年,兵败求和,献女于东祺,献城于南楚。颜舜华她与人早有婚约,到了这时,不得不以云汲公主的身份嫁到东祺和亲。这场荒谬的战事,起于美人,终于美人,若说她是红颜祸水,并不过份。” 穆澈原曾隐约听说颜妃来自西昌,而且他也知道东祺和西昌曾经有过一场大战,战后的结果就是颜妃和亲,但从来不知道这场战争挑起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颜妃,不禁惊讶莫名,道:“东祺不说则也罢了,我在翼州时也和西昌打过几仗,互有胜负,为甚么他们也从不提起?” 柳欢宴苦笑道:“东祺固然不提,西昌又怎么好意思说,殿下可知那颜妃曾是谁的未婚妻?” 穆澈直接问道:“皇族?” “也就是西昌当时的皇太子,而今在位的皇帝陛下。” 穆澈不禁色动。一场战事不得已把预定的太子妃献出和亲,确实是这个国家的奇耻大辱,东祺不提,西昌当然更加雪藏了。 柳欢宴续道:“当时跟着颜妃嫁过来的,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 “又是谁?” “他是西昌的常胜将军,也是颜妃的表哥,当时西昌以一敌二,他要求以奇计胜之,而且也初见成效,可惜被当时的西昌权臣否决,颜妃她心伤伤亡太多,死的都是西昌国的铁血好男儿,她不忍因她一人造成的罪孽,便主动上表请求远嫁。这个时候将军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决定,投降东祺!” 穆澈变色道:“欧阳云和!” 柳欢宴笑道:“原来你听说过他的名字。” 穆澈道:“我研究过他所有的战例!我也听说他投降了东祺,怎奈用尽所有的方法,都找不到其下落!” 柳欢宴道:“东祺怎肯真心用他,而欧阳云和亦怎肯真心为东祺所用,他投降过来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颜妃。谁想到头来,依旧难以护得颜妃周全,眼睁睁看伊人死于火场,他心若死灰之余,出家为僧。” 换了一个人在听,听到这儿肯定明白柳欢宴所讲的这个欧阳云和,就是大相国寺的罗汉堂首座闻晦,但穆澈那日以后被柳欢宴就弄进了这个地牢,他完全不知还有闻晦此人,所以仍然是当故事一样津津有味在听,叹道:“一代名将,就此隐姓埋名,实在可惜!” 柳欢宴笑了一笑,这年轻美貌的宰相从来都是云淡风轻、把天下万事万物看得极淡那种态度,但这一笑之间,似有说不出的凄楚,他低声道:“因为一个女子,三国大战,牺牲将士不计其数,而连欧阳云和这样的名将巨星也中途殒落,定王殿下,是否也认为这位女子是红颜祸水、妖孽祸国呢?” 穆澈大声道:“战有罪,女无罪,这都是人心欲望沟壑难填,怎能怪罪于区区一名女子?” 柳欢宴又道:“那么定王殿下倒对她倒怀怜惜之情?” 穆澈犹豫道:“可是,听说她是西昌的奸细,而且媚乱后宫,心计歹毒……” 柳欢宴微笑道:“你错了,她失爱于君前,真正的罪名不是西昌奸细,亦不是狐媚妖颜,而是说她牵记旧情人,与欧阳将军暗中有私通往来。” 穆澈吃了一惊,道:“胡说八道!这是什么理由,她在深宫之中,就算、就算心里记挂着谁,恐怕也未必能做出何事来,这一定是有人陷害。” 柳欢宴森然道:“连你一个听故事的人,都觉着这个理由荒谬无据,但在那时,恰恰坐证了她的罪名。承宗陛下因此暴怒,不愿听颜妃哪怕一词自辨,日间陛下方盛怒而去,夜晚云汲宫便遭逢大火,事后查的火因,是说颜妃□□败露无颜以生,自焚而死。” 穆澈断然道:“不可能!这也太荒谬了,从所谓□□到颜妃死,这一连串无以一个喘息时机,这当然是有人在幕后安排。父皇难道就一直没有怀疑过?” 柳欢宴淡淡地道:“连你局外之人都怀疑,他又怎么不怀疑?但是颜妃死都死了,不会复生,她在东祺,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既无势力又无靠山,陷害她的人,却是拥有无比强大的背景和势力,就算如皇帝陛下之尊,他也没有办法公然地处置那凶手,为颜妃正名、雪恨。” 穆澈心里一冷,期期然问道:“这个幕后之人是?” 柳欢宴冷笑道:“二十年来,她母仪天下,二十年来,承宗皇帝隐忍不发,只在暗中筹谋,二十年来,她所在的那个家族从炙手可热权倾天下,到了今日的全无势力伶仃只影。殿下,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说的是谁?” 53、056 一椿心事,两眉尖 承宗皇帝在神京观后坡见到柳欢宴,他在桃花林下读书,风来花瓣簌簌地落了一身,让沉缅于醉酒多年的承宗为之疑幻疑真,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烂漫春日,颜妃小憩于花林,樱花片片缀满锦衣,未知是人砌花,抑或花砌人?然而他见白衣少年站起身来,拂衣掸花,便觉韶光浓情似酒的日子似是只在弹指,时光轰轰然地从眼前奔涌而过,两张脸在光阴的过道里重叠起来,他干涸枯燥的眼里凝聚泪雾。 “舜华……舜华!”那个终年到头醉醺醺的帝王失口叫了出来,声音带着由衷的喜悦,“是你吗?你没死,你……回来啦!” 柳欢宴转眸间,如切冰雪的目光使他清醒些许,低声道:“你不是舜华,……你是谁?” 这是精心设计的一次见面,柳欢宴长得太象亡母,绝瞒不了人,若不过了皇帝这一关,他又怎能稳稳立足于京畿?脑海中虽转过百千念想,面上依旧无动于色,轻描淡写的开口:“颜舜华早就死在火场,皇帝陛下难道醉酒醉得连这也忘记了?” 承宗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方道:“云汲宫夜半大火,无有一人逃脱,是时舜华怀孕七月,朕亲自翻遍火场,每一块残破的尸骨都亲手捡起来看过,虽然找到手上戴着颜妃镯子的尸首,然而那却并不是舜华。” 柳欢宴口角间噙着轻微冷笑:“原来小小的障眼之技没能瞒得了皇帝陛下,那么是否小民当代替颜妃娘娘多谢皇帝陛下一念向善,不曾继续赶尽杀绝?” 承宗黯然道:“舜华在宫中,朕尚不能护她周全,更何况只身出逃在外?朕虽将那妖妇恨之切骨,奈何其族兵权在握,只有封锁消息,宫中禁绝重提颜妃,让那妖妇以为颜妃已死,放松戒备,可是二十年来,朕无有一日忘却卿卿。” 他自袖内取出金刚钻石镶嵌而成的镯子,哀伤道:“这是朕第一次见到她时送给她的礼物,朕要她戴着这镯子当可永记我们定情之时,可是她始终都是恨着朕的,朕以爱她之名,不惜发动战争,却不能平息后宫娥眉妒火,更令她招致祸水骂名终日郁郁。大火之下,人走镯留,便知她已对朕失望,朕只能祝福她借火而遁,远走高飞,觅得全新人生。”镯子依旧华丽满眼,只是焚迹宛然,上面的钻石脱落了几颗,看上去就象颜妃的人生,风华绝代,半世悲苦。 那时柳欢宴满怀怨恨而来,种种猜想,唯独不曾料到,那个绝情负心的君王,那个为着一个女子掀起腥风血雨的君王,深埋着鲜明深刻的记忆,从未减却。他捧着那镯子微微感到不知所措。 承宗抓住他的手,满怀希望问道:“孩子,你一定是她的孩子,你是何时生辰,舜华她还好吗?” 柳欢宴听得他提起亡母,微热的血液重又冰冷,一字字道:“她虽然逃出宫禁,但已受火伤,终究没能熬得过去。神京观坡后的山洞里,禁锢着她无缘重返故国的幽魂。” 柳欢宴以知情人的身份出面,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曾松口,承认自己就是颜妃冒死产下的那个七月早产小儿,闻晦告诉他,承宗皇帝确实怀疑过颜妃的忠贞,两人之间亦确曾就此有过相争,如今人死骨香,承宗或许一时激动承认父子关系,焉知这种带着负疚的情感能够维系几时?何况他此来东祺,是为报仇雪恨,不为认祖归宗。 他不肯承认此来只为报仇,然而承宗却清清楚楚告诉他:“二十年来朕为颜妃雪恨,后宫内幸万妃以恣恩宠,朝堂上抬赵家取代程姓,太子早夭朕终不立后,朕要让她看似什么都得到,到头来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我的孩子,你想要做什么?朕已经帮你收拾好局面在等你。” “为何告诉我这些?”穆澈打断了柳欢宴浮想连翩的回忆,干脆地问,“那幕后之人是圣母皇太后?难道你一系列行为是在为颜妃报仇?你又是她的什么人?” 柳欢宴微微笑了笑,慢吞吞的回答:“我是要告诉你,有些人作了恶,种了因,害了人家一生一世,这报应不是不报,终将来到。她们的后代吞咽苦果,不能去怪怨别人。” 穆澈眼中光芒暴涨,凶恶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母妃亦是从中推波助澜,你叫我打消报仇意念,乖乖接受这个妻离子散、家败人亡之现实?” 柳欢宴厉声道:“不错,你的母亲诚然该死!” 他似乎念着定王救过他妹子的恩情,一直是轻言细语,到了这时记起往事,小时候为此风尘颠沛倍尝苦楚,若非遇见心机老人,焉知这一世可有出头之日,心中怨愤无极,嗓音有变,眼圈儿也禁不住红了。 穆澈听了这句话,却没有进一步动怒,道:“就算我母亲有错,也轮不着你来代颜妃报仇,你究竟是她何人?” 柳欢宴捺定心神,道:“你不必管我是什么人,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当时种下的因,唯有一人算错算漏,现在轮着当今皇帝也得来尝一尝这个苦果,你是否愿与我合作?” 这话说得很曲折,但定王是什么样的人,自小也在勾心斗角间长大,一听之下立刻就意会了,目光烈烈地望向柳欢宴,半晌未曾答复。柳欢宴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 穆澈自打苏醒之后,一直是半坐半靠着石牢的墙壁,这时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低声问道:“你以报复之名,借着颜妃的幌子,她不是东祺之人,这么说,堂堂一国首辅,宰相大人,竟是来自西昌的奸细?” 柳欢宴道:“我可以认为定王殿下这么问,是由于忠诚爱国,因而毫不犹豫拒绝在下?” 穆澈道:“我可以认为柳丞相这一反问,是自证身份?” 两个都是聪明人,虽然互相抱着不肯明明白白拒绝合作的宗旨,话说到了这份上,却又谁都不愿意挑明了继续深谈。穆澈又想得更多,柳欢宴还有一个妹子,就看在这个妹子面上他也不愿与他当面绝交,他和皇帝不同,皇帝恐怕至今蒙在鼓中,而他已经知道柳氏兄妹的真正出身,纵然他们不是东祺人,但只要他们将来愿意留在东祺,结果也就是一样的。他望着柳欢宴躲在阴影之下依旧光华流潋的容色,不由想起那一天在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一回首便认出那双宛若星辰的眸子,心中微微生出喜悦。 “我要见一见欢颜。”他道。 柳欢宴沉思良久,缓缓道:“欢颜委我转告定王殿下,一俟伤势好转,她便将和楚师兄一道回转家乡。” 穆澈怔了怔,道:“她要回转家乡?何时回来?” 柳欢宴不动声色地答:“欢颜自小与师兄缔约,这次回去之后两人成婚,还过不过来,就得看楚师兄他的意思了。” 穆澈张着嘴巴,一时发不了声,仿佛理解能力出了问题,虽然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柳欢宴讲的更是明明白白,远非方才要求联手合作时的晦涩,可他就好象是听不懂其中含意,满耳充斥着“缔约”、“成婚”,他如同在半明半昧的梦境里行走,整个完美的世界轰然倾塌。 “你……”他想说你是在骗我?可是这样大事,柳欢宴怎能随便说谎,他又何需说这样的谎?自然是看出他用意所在,是以明确告诉他断绝妄想,合作是合作,既得江山又得美人的奢望却是不存在的。高大浓荫的栎木底下,少女和身扑进白衣男子的怀抱,那一幕不期然浮上心来,其实欢颜早就在暗中点醒于他,是他一厢情愿耽于幻想。 霎时间心事如涌叠涌,眼面前纷纷扰扰悲喜无数,穆澈一口真气接不上来,心头剧痛,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柳欢宴有些紧张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又收住,只把两手握紧成拳,道:“定王殿下,愿你保重,你我改日再谈。” 说完仓促退出了那一层地牢,双手发抖地将那巨锁咔嚓锁上,便如浑身失去力量,废然靠在石门,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他从小受苦,向来冷观世事,不近人情,今日或是忆起半生波折,竟有红尘纷繁之忧,身体里流动的冰冷的血,禁不住微微沸腾翻复。 “这又何苦?”楚岫悄没声息出现在他身侧,“若是担心定王心存他想,只需告诉他兄妹真相,不就可以了吗?” 柳欢宴睁眼看了看他,眼底已是一片通红,他低声道:“我怎么说?说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真相,火烧云汲之时颜妃已怀孕七月,她逃了出去,生下孩子这才死去?有几人会相信,有几人不猜疑?这风声倘然传了出去,如何堵住世人悠悠众口?颜妃本就是以不洁之誉离开人间,你要让她再度留下更多的污名,玷她身后清白?我以为师兄你还算是个聪明人,可没想到,你也是个糊涂的!” 一连串的质问把楚岫逼问得无地自容,道:“对不住,我没有想得你这么周到,是我的错。不过你要和定王合作,这么瞒着他终归不是办法,我看定王是个明白人,只说给他一人知道,也许,还不碍事。” 柳欢宴冷冷道:“我几时告诉你,我要和定王合作?” 楚岫期期艾艾道:“可你刚才不是……” 柳欢宴笑道:“原来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楚岫闹了个大红脸,只好再度道歉:“对不起。” 柳欢宴哼了一声,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说和定王合作,那是缓兵之计。母后皇太后究竟在二十三年前做过什么?我、母亲生前、闻晦大师,乃至承宗皇帝都竟然一无所知,此事要查,要彻查!若是一切行为全都得推翻重来,我今日拉拢定王,只为将来或许要用着这一枚棋子,根本没有真正和他合作的意思。而定王他若是只为了、只为了女色才与我合作,听说婚配无望就生别心,他就根本和死去的老皇帝是一脉相承,根本上就算不得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更有何理由与他合作?!我现在全部告诉你了,免得你成天东猜西猜胡说八道。” 少年宰相态度从来都是深莫可测,但是这番话说得颇有点声嘶力竭,一会儿否认合作一会又说要合作,颠三倒四强辞夺理,分明就是很心虚的样子,但是他急成这样,又有哭过的痕迹,楚岫一句也不敢驳他,只陪笑道:“是是,我明白了,是我什么也不懂就胡乱说,你别生气啦。” 54、057 风传霜信晓寒侵 贤妃怀孕了。 这个消息,宛如经过海平面的风,在宫中众多女子心里,撩拨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这不是皇帝的第一个子嗣。皇帝早于五年前大婚,娶议事郎之女为正妃,不上一年这位福薄的王妃即因难产而死。皇帝颇为长情,经此打击之后多年不曾再娶,甚至连侍妾都不纳一个,直到登基以后,才又重纳妃嫔。而他最宠爱的云妃也很快传出佳兆。 可是云妃的情形毕竟特殊,一个智商有障碍的女子,无论怎样得宠,宫里的妃嫔们还是不会把她当作竞争对手来看待的。万一这孩子随母,意味着那也将是一个白痴,就算孩子好好的,他的母亲是个白痴,总也是皇宫无法启齿的隐痛,这孩子长大以后必然也是难受重用的。 贤妃就不同了。一来,皇帝一向对贤良淑德的贤妃深有好感,虽不见得特别专宠却足以从各种细微地方发现他对她的欣赏;二来,贤妃父兄皆掌兵权,日前皇帝甚至还露过赋以贤妃兄安远侯更大的重任;三来,宫中后位新近轮空,原本最有竞争力的就是这位贤妃和赵昭容,仗着母凭子贵,方贤妃这一下更是胜券在握。 各人怀各着各样的心思,推上风尖浪口的便是赵淑真。便有人来对赵淑真逐条分析,在这关键一役中她处在下风,情形甚是不利。很奇怪的,赵淑真一改以往大大咧咧、风风火火的习气,笑道:“我和贤妃是好姐妹,她今先我得孕,她是个有福之人,淑真很代贤妃妹妹欢喜,理当为贤妃祈福。”这不是说说的祈福,赵淑真果真还请旨在玉京观做了场小小的法事,以表一片虔诚。这样大度,宫中自是众说纷纭,什么难听的话也有了,但是皇帝十分高兴,还特意赏了赵昭容,于是为贤妃求安拜佛的妃嫔也就多了出来。 皇帝照例到莳慧宫来。 云罗先是斜靠绣榻看花,听宫女报,不知怎的,她反而把身子向里一歪,给皇帝来了个不理不睬。 她一向都比正常人要多出十二分的快乐来,只懂玩耍,不知怄气,皇帝含笑坐到她旁边,用手挽住她肩头,笑道:“傻孩子dd” 只说得这三个字,云罗猛转身,甩开他的手,动作极是剧烈,皇帝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这身子一天比一天重了,快别胡闹了。”云罗依旧不理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气昂昂地就跑到里面去了。 皇帝被晾在外头,见她似乎对他生着莫名的气,虽是可怪,但是她挺着七个多月的身子,动作灵敏非常,翻身、爬起、跑路,简直一气呵成,和以往他所看过到带着重身子的那些笨拙妇人完全不同,他的云罗和别人根本上就是不一样,他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快乐,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就跟着到内室里来。 云罗还是背向他坐着。他含笑道:“傻孩子,倒底怎么了,有事只管对朕讲来。天大的事朕替你作主,保准让你满意,好不好?”这回云罗没再躲他,他扳回云罗的脸,吃了一惊,她已是泪流满面,偏是咬着唇,不出声,眼睛里泪光点烁,眼神却是倔强。皇帝脑子里闪了闪,仿佛眼前这张只流泪不出声的脸切回到某个黑暗的地方,望着他,双眼蓄泪,口边血痕肆涌,这表情如此相似。 皇帝站起来,厉声叫道:“香吟!香吟!” 香吟就在几步开外,连忙与采蓝一起奔了过来,皇帝厉声道:“你怎样服侍娘娘,惹得她不开心?!” 香吟跪下,吓得几乎哭出来:“皇……皇上,娘娘先前一直都还好好的,奴、奴婢不知。” 皇帝冷笑道:“你看她这样是好好的?你这意思是朕进来两句话把她惹哭的?dd让你跟着娘娘不过是要你照顾好她,既然不能,留你作甚?!” 他还待下令,云罗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叫道:“香吟!香吟!”猛地往前一扑,抱住了香吟,如同孩子般大哭,“香吟不要走!” 皇帝整个脑袋都要裂开了,叹了口气,把云罗缓缓地拉起来,放到自己膝上坐着,低声道:“傻瓜,你把朕的心都揉碎了。倒底受了什么委屈,你又不能说,香吟成天跟着你连她都不明白,你这不是成心叫朕着急么?” 云罗乖乖地躲在他怀里,不敢再生他的气了,呜呜地哭道:“香吟别走,皇上,别走。” 她把一个宫婢和九五之尊放在一起说,是多大的藐视,然而皇帝一点都不在意,很高兴她不再继续和自己怄着气了,柔声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惹你生气了?有人欺侮你啦?”他虽是问着云罗,明知她不能回答,目光还是转向香吟。 香吟募然福至心灵,叩了个头,才诚惶诚恐地道:“皇上,是奴婢之罪,是奴婢之罪!” 皇帝蹙眉道:“起来说罢。” 香吟得到了赦令,犹不敢起,低声道:“这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太医院按常送药来,娘娘许是吃厌了,不肯吃,把一碗药都打翻在地下。幸好这药是有备的,奴婢怕第二碗药还是给娘娘打翻了,便哄娘娘说……娘娘要是不乖乖喝药,以后腹中的宝宝有小弟弟了,没有弟弟那样可爱……皇上就、皇上就……” 香吟,以及在一边的采蓝一起叩头,不敢再说下去了,皇帝也就明白,云罗的脾气,是不能以常人待之,她要是怄着气的话,平常香吟、采蓝等大宫女多半都是用哄小孩子的方法来骗她的,方贤妃怀了孕,正好有了个比较,被香吟拿来私底下哄吓一番其实没有什么,万万料不着云罗对这番话好似有些当真了。 他脸色略微缓和,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房中就只有他两个人,皇帝这才微微浮起了笑意,低声在她耳边问道:“咱们腹中的宝宝,以后要有个弟弟了,云儿难道不喜欢么?” 云罗眨着大眼睛,不知是害怕,还是不能顺利地组织言语,所以只是沉默,皇帝便按着她腹部,又问一遍:“你想不想要咱们的孩子,以后有个弟弟?” 云罗听懂了,决然、而镇静地摇了摇头。 “不要弟弟?”皇帝追问道,“只要云儿自己,和朕的孩子,是吗?” 云罗点点头。 皇帝没再说什么,那宽大的手掌,只是轻柔地抚摸着云罗隆起的腹部,忽然停了下来,满脸喜气,道:“他在踢呢,云儿,你觉得么?这顽皮的小家伙,在里面踢朕的手呢!” 腹中的震动相当明显,云罗歪着头,细细地感觉,半晌方停止了,她手摸着腹部,皇帝的手就覆在她手上,云罗笑了起来,说道:“皇上,他是小宝宝?” 皇帝微笑道:“是啊,他是咱们的宝宝。要是一个女儿,云儿你就帮朕再生一个,要是儿子呢,咱们就这一个孩子就够了,永远没人和他争,和他抢,他永远都是咱们最宠爱的孩子。你说好么?” 云罗笑盈盈抬头瞧着他,皇帝语音轻微,萦绕着满满的幸福,那薄薄的双唇,曾经被人判断过面相无情的薄唇,亦因幸福而红润。云罗挺了挺身子,忽然吻上了他的唇。 方贤妃受了皇帝重托,虽是一股子为难,也只好到慈元殿来,天天请安以后,不急于离开,陪王太后多说会子话。太后听说她怀孕的消息,十分欢喜,倒把这几日来的忧急减了两分,握着她的手道:“你这孩子,就是皇帝的长子了,可要多保重着,身子好过来走走固然不坏,要是觉着有些什么不舒坦的,你也切莫天天到这来立什么规矩,哀家是不讲究这些的。” 方梦姬先笑着谢恩,而后方道:“云姐姐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吧……”她原意是提醒太后,云妃腹中的孩子,才是皇帝真正的长子,不料太后满脸不豫,打断她道:“痴呆之人所养的孩子,哪里是可以指望的?更何况云妃来路不正,始终上不了台面,哀家所承认的就是你腹中这一个。”方梦姬心想,那个“痴呆之人”纵然你不指望,皇帝可当神仙供着,太后说说也就罢了,自己若搭了腔,假使传到皇帝耳朵里,秋后算帐的滋味,那可不好受,当下只是微笑,委婉把话题岔开了。 方梦姬性情温柔,言谈又颇能讨得欢心,太后常年独处深宫孤独不已,有着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儿媳妇”,正是求之不得。渐渐说得入港,方梦姬以关心之名略微提到了大相国寺的意外,这却触犯了禁忌,太后立即沉下脸来,借口身子困倦,把她赶走了。 方梦姬碰了个钉子,并不能死心,次日又来请安,就不再提大相国寺之事,而是委婉提及皇帝,如何为国事操劳忧心,如何为皇后善妒而烦恼,皇帝孝心又是如何虔诚,为母后日夜不能开眉,接连数日,都不曾好好用餐,并且听临止大总管言道,皇帝这几天都无心翻牌,只在芸华轩独处。贤妃说得动了情,盈然欲泣,王太后这一日终于听住了,良久徐徐叹气,道:“好孩子,你是为他做说客来的,哀家不是不知你俩的孝心,然而……” 她仍有顾虑,只是欲言又止。方梦姬看她已经意动了,趁机说明,圣母皇太后绝对不是和她一条心的,说不定还有趁机落井下石之意,太后既有心事,为何不与儿子商量,却舍近就远去和那位隔着个肚皮的人去商量呢?这番话切切实实地打中了王太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犹豫了半晌,方垂泪道:“你只往二十三年前宫中大火查去……” 一语未了,方梦姬脸色煞白,嘴里“嗳哟”叫了一声,痛得捧腹弯下腰去,眼泪也就一起抛下来了。 55、058 引入沧浪鱼得计 皇帝至晚方才赶到钟萃宫,方梦姬面无人色地躺在床上,黑而无神的眼睛盯着帐顶,见到皇帝,撑着身子想坐起来,皇帝拦着道:“不用起来了,你现在怎么样?”方梦姬一低头,两行热泪再也含不住,皇帝道:“朕已经追究司膳房的责任,跟着你的琴儿,朕也把她赶下去了,她服侍你多年,应该牢记你的饮食习惯,要不然又怎么会出这种岔子?” 方梦姬听得他语气不阴也不凉,缓缓忍住了泪,低声道:“臣妾谢主上关心。不过从前臣妾虽有吃凉性食物过敏先例,也只是皮肤红痒这些小症,谁也不曾料到有这么严重的后果,这件意外怪不了谁,认真来说就连臣妾也有失检之过,还请皇上看在琴儿年纪尚幼,饶过她这一次。” 皇帝道:“贤妃一向心地善良,你和那婢女从小相处,想必有所不舍,可这事错了就是错了,譬如过失杀人,死了的人既活不回来,那也不见得就不追究过责了。” 他语气虽还是很温和,却同时包含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口吻,他背对着烛光,身子周围仿佛笼罩了一道光圈,眉目五官却是异常模糊,隐约只见眉目深刻,并无分毫温暖之意。他近在咫尺,和她的距离却显得很远很远,方梦姬心中漾起一阵悲苦,但不敢露形于色。 “皇上,”她记着之前皇帝交代给自己的任务,纵然懒怠,仍不免说上一句,“今日太后说给臣妾一句话。” 皇帝打算走了,又坐了回来:“说了甚么?” “太后道,只往二十三年前宫中大火去查。” 这件事,只靠临止推论,就太后的出身往上查,皇帝也查到了此处,但是方梦姬所领受的任务是他亲自交代的,她遭遇大变,犹谨记这个紧要的任务,皇帝微笑道:“很好,朕知道了,有劳贤妃。” 只说到这里,方梦姬固然没什么可说的了,皇帝也无话可谈,拍了拍她的肩,干巴巴道:“这种事情谁都不想,你也别太难受了。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把身体养好是最紧要的。” 他的背影消失在幽幽灯光里,方梦姬强装出来的从容表情便也霎时崩溃,她把身子埋进锦绣堆里,这时候或许是伤心过逾,她反而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皇帝虽然走了,可是他留下的那一股冷于冰泉的气温还留在这里,扎根到了她心里去,身为皇妃,指望爱情本就是一种奢念,她亦从未敢有这样的奢求,可是她没了自己所怀的第一个孩子,皇帝无端丢了一脉骨血,就象无事人似的,枕边人,胜比陌路人! “娘娘。” 她听得低低压着哭音的叫唤,抬起头来,琴儿跪在面前,改穿一身青衣,满面泪痕,“娘娘,奴婢没能照顾好娘娘。琴儿这就要走了,最后再来给娘娘叩一个头。” 方梦姬伸出手,道:“你过来。” 琴儿膝行到她面前,哭道:“娘娘!” 方梦姬用手指揩去她脸上泪痕,低声道:“你九岁到我身边,我是个孤独的人,没有姐姐妹妹,唯有一个哥哥,他比我大二十有余,从小便不在家里。我只有你陪着方能开开心心,我们名虽主仆,情同姊妹,所以入宫的时候,也毫不犹豫的把你带进宫来,我想要和你共同守着富贵荣华,到了今天,不能不承认是连累了我的好琴儿。” 琴儿本就伤心欲绝,闻言更加珠泪如洒,道:“奴婢只怕娘娘日后受苦。” 方梦姬顿了顿,低声道:“一次是傻,若有第二次,我真是枉自呼吸于天地间。” 她语音极低,几若游丝,连在她当面的琴儿也未能全数听清,然而她黑色眼睛里的表情历历分明。方梦姬转向内里,拿出一只盒子,将里面几件首饰和十几片金叶都一股脑儿交给了这贴心侍婢。琴儿不能久留,听得外面脚步来来回回,这是等得不耐烦了,只得哭着再向方贤妃叩了个头,转身走了。 琴儿被押往永巷,路上要绕过一个大湖,中间一段曲径,恰恰是坐在莳慧宫八声轩里的云罗,可以尽收眼底。 小宫女一袭青衫,胳膊上挎了个小包裹,垂头走着,后面跟着两个宫正司的宫女,还有一人,翠衣锦衫,云罗坐起来细细地瞧了一瞧,问香吟:“那是锦瑟吗?” 香吟也看见了,笑道:“是啊,这也奇了,锦瑟大人如今掌着宫正司,怎么打发一个小小的宫女,倒要她亲自出面呢?” 锦瑟在莳慧宫,临止天天担心她做出傻事来,也担心莳慧宫另有小人盯着,只要云罗稍有不适,锦瑟出了名的跟她作对,就是没边没影的事,也能怪到锦瑟头上,前面几次无不如此,这还幸亏没出大事,真出了大差错,锦瑟那是首当其次,绝对难逃重惩。正好宫正司原来掌刑的宫正年老久病,临止趁机请了皇帝的旨意,把锦瑟换到宫正司。皇帝之前把锦瑟拘在莳慧宫,也是担心她不能放弃复仇冲动,将她放在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时刻警示告诫的意思,迫得她不敢作出夸张行为来。如今云罗胎象已稳,而香吟和秋林等,把她也保护得甚好,皇帝渐渐打消这种担心,念着锦瑟毕竟是从很早就忠心耿耿跟着他的人,又看在临止的面上,竟然给予重赏,让锦瑟一举跃为宫正司之首,这已是领了三品衔了。 锦瑟离开时照例要向云罗叩别的,但以云罗现今的“记性”,当然她记不得这些细节,嫣然笑道:“好久没有看见锦瑟。” 香吟笑道:“娘娘,锦瑟大人不在莳慧宫当差了,娘娘当然见她不着了。” 云罗歪着脑袋,道:“叫她。” 在八声轩里的内侍无不是跟了云罗将近半年,都感到奇怪,云罗平时很不喜欢见到锦瑟的,对她似是又厌恶又害怕,今日为何一反常态?但是众人也知云罗话出了口,若不依她,她重复一百遍都不会厌倦,秋林当即命小太监去追。 也不知怎地,云罗情绪上有种特别的燥动,虽靠在绣榻,只是左右不安,一忽儿换一个姿势,说什么都不舒服,最后更是坐了起来,不停催道:“锦瑟呢?” 众人暗暗纳罕,不一时锦瑟来了,拜道:“奴婢锦瑟,叩见云妃娘娘。” 八声轩里每一个人都看着云罗,想看她倒底要做什么,不料云罗竟似完全没有见到锦瑟似的,目光只落在锦瑟后面,满眼诧异:“人呢?” 秋林和香吟对视一眼,彼此早已明白云罗一切都是装的,但是她在人前装得越象,叫这两人去猜她的心意,也就越困难,而且心里明明白白这是无妄之劳,更是急得如要抓狂,秋林汗都出来了,赔笑道:“娘娘,您叫锦瑟过来,锦瑟已经过来,她在这里呀。” 云罗摇摇头,固执道:“还有。” “还有?”秋林揣测道,“娘娘除了要见锦瑟,还要找哪一个?” 云罗咬着嘴唇,似也在苦恼如何解释才能让面前这种“正常思维”的人明白过来,指住外面,就是方才那个大湖一行人走过的方向,道:“锦瑟,宫正司dd永……巷?”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小小声,带着十二万分的惊怯,仿佛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连语音都有些发抖了,忍不住便要低下头。香吟跟得她久,到了这时已有些明白,轻声道:“娘娘,你不是记起些什么来了吧?” 云罗对她看了看,颤声重复一次:“永巷?有人去dd永巷?” 秋林会意,云罗其实是要见锦瑟押送去永巷的那名宫女,只是那宫女一袭青衣,明明是钟萃宫打发出来的那个莫名受害的丫头,算起来那丫头还是她发过场脾气才最终牵连的,她要见她是出于何意?千辛万苦装的痴癫,人人都已信了,动作太多岂不防人瞧出端倪来吗?秋林一时沉吟着不能答话。 锦瑟也想通了,云罗始终不曾让她起来,她只得跪着,却将头一昂,冷然道:“云妃娘娘,奴婢奉命行事,中途奉娘娘传命而来,若是云娘娘没甚么要紧之事,奴婢告退了!” 她说得强硬,竟是冷口冷面。秋林素日见她与临止从往甚密,心里已有三分愠恼,见她这等强硬,偏是要泼她一盆冷水,也不去细想云罗此举是否不妥,当即笑道:“锦瑟大人,咱家看您也有些糊涂,娘娘虽不成语,意思可是表达的很清楚了,娘娘欲待召见刚刚你押过去的那个宫奴。怎么着,锦瑟大人是假装听不懂呢,还是有意违旨呢?” 锦瑟气极,尚未回答,香吟已笑道:“莫非锦瑟大人高升了,心气也高了,还是以娘娘如今的地位,召一个宫奴过来,也不够资格呢?” 秋林是冲着临止来报复,香吟那就是完全针对锦瑟,她恨极了恩将仇报的这位“表小姐”,只是以往无暇、也抓不住锦瑟错处,没法报复,既今见云罗有些开始行动的表示,她更是不肯放过机会。她信任自家小姐,云罗忍了半年,今日此举,绝非冲动任性之为。 锦瑟气得浑身发抖,若是一般的宫妃,宫正司办事,她确实还可以硬顶两句的,但是云妃不同,若不应承于她,这事闹出来了怎么都是自己的错,更何况秋林虽在莳慧宫,他那副大总管的位子可始终保留着,地位也是高于自己,他要进来横插一脚,也阻拦不了的。 她满腔的仇恨,重又缓缓浮起,咬咬牙,想到云罗今日举动有异,她动得多了也许就错得多,她一直假装白痴装得很好,皇帝也不知是真蒙在鼓里还是假的,今日这个突如其来的事件,也未尝不可以趁机对云罗进行试探。 她便应承下来:“是,奴婢谨遵娘娘吩咐,这就把她带来。” 不料云罗道:“秋林去。” 锦瑟的目光和云罗的目光撞在一起,闪起些微火花,云罗眼内幽光一闪,仍是一派毫无心机的神气,嘟起了嘴,将手胡乱拍着绣榻道:“我生气,你跪好。” 56、059 翠眉莫频低,我已无多泪 秋林亲自追了出去,将琴儿带到八声轩,与此同时还另做了一件事,把莳慧宫的一切眼线们压制住,杜绝了消息即时外传的可能性。锦瑟背后是临止,这宫里向临止表忠心的大有人在,而一旦临止获悉,多半也就瞒不过皇帝,秋林想云罗今日所为,未必高兴让皇帝很快知情。秋林这般为云罗着想,倒也不是纯出于忠诚贴己,只是临止明着要向东,秋林就偏爱往西,况且自楚岫在莳慧宫躲藏了大半夜以后,云罗和柳欢宴这边的人也算是正式过了明路了,算起来他们倒在同一条船上,伸手所及,秋林总是愿意帮助云妃而不是其他人。 琴儿去得远了,将她带过来,再做一番保密功夫,秋林颇耗的时间也就相对可观了,锦瑟只得长久跪着,忍不住抬起头来望着云罗,不想云罗也在看她。云罗穿着杏黄洒线绣百子短襦,下面是郁金香盘金绞缬千褶裙,裙子的下半段晕染着满满的印金小团花,牡丹、海棠、茶花、菊花、月季、水仙、梅花、蔷薇八色花卉,层层叠叠拥挤不堪,尽显繁华绮靡,越往上越是花形浅淡间隔疏远,到腹腰部分一概花样全无,只作纯纯的郁金香色,一如夕阳遍染的天空。那裙子轻薄透明,她身子只微微一动,千百褶痕即如霞影般洒开,便如阳光洒在海面之上,粼粼光动金红闪耀,美不胜收。云罗大腹便便的形态,入得眼来,亦只让人感到万般慵懒,美态难描,锦瑟自负容色出众,对着她不得不自惭形秽,偏是云罗清眉丽目之间,有说不出的一股子神韵,那样的铭心刻骨,魂里梦里时刻难忘。当初有着这股子神气的人,曾居高临下狠狠欺凌、逼害她们母女,而今同样是有着这股子气韵的人,也是那么居高临下的对待她,高高在上俯视蝼蚁般轻视着她。偏是若这个人不肯松口说一个“赦”字,她就是跪死了也不能够起立,她若要她深埋在尘埃里,她就怎么也不能扬尘。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来,锦瑟只觉得愤怒偏激之情犹如海潮,一个接着一个大浪打来,要将她彻底湮灭似的。 云罗看到对方眼里,愤怒、刻毒、妒嫉、气苦,那□□裸的仇恨藏不住掖不住,直欲喷泄出来,今日此举,她准备已久,虽是有意激起锦瑟仇恨,但她自己,还是有些想不通锦瑟这些仇恨从何而来? 为了当初收留她母女然而中途又被抓走充罪,才怪上了她和她的父亲吗?可要是当初不收留,这对母女也无出头之日,难道说一年的收留,好心还办成了坏事?锦瑟若是为此而报复,真不啻忘恩负义,纵千刀万剐亦难解其恨。云罗偶而也想过或许不那么简单,可是想得深了,那夜幕之间,槐树底下,那个美丽妖娆的女子如同恶魔降临,那一幕噩梦般占据了她全部心房,使她愤恨而不能细思。 她不想再过问以往任何仇怨,她只想在这有生之日,将那些亏欠她的、欺辱她的、迫害她的,狠狠报复,一个也不放过。 锦瑟满腔仇恨,云罗眼波亦是沉沉。 半晌,她轻声说道:“我记得的。” 她这个神情却让香吟有些害怕,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真的要把半年来的辛苦都付之一旦吗?当初那样的辛苦,流血流泪豁出性命不要,才以这一付痴呆模样换得皇帝的信任与怜惜,难道就为了今日看到一个发配往永巷的宫女而前功尽弃?天威难测,皇帝将有何种反映?她弯下腰,道:“娘娘,你记得什么呢?” 她来扶着云罗,云罗便顺势抓住她的手,尖声道:“我记得她!她打我!” 等说出那一个“打”字,她的身形便簌簌颤抖起来,记得,一直记得,她打她。在她惶然无助间,她从沉沉黑夜里走来,身上带着邪恶的强大气息,刻骨地咒骂她诅咒她耻笑她,皮鞭在身体上尽情咬噬撕裂,把浸过盐水的竹夹子夹住她体无完肤的血肉,把她扔在荒草之间受万虫之噬。一番番待人宰割的情境似带着倒钩的钉子,一枚枚深深钉入内心最深处,只要稍微想起,那带着倒钩的钉子便从肌体深处拔起,同时泼出浸着血肉的痛楚,那痛楚绝望而且压迫,几欲让她发疯。 这是用不着伪装的害怕、厌恶,和疯狂,一旦她决定让这种情绪真正的流露,她的惊惧不必丝毫伪作,那神态又如孩子似的哀怜无助,香吟明知她任由这种情绪放纵必有所谓,也忍不住由衷替她难受,把云罗轻轻揽在怀里,柔声安慰:“娘娘不需害怕,好在这些都过去了,如今没人敢欺侮你。” 正好秋林把琴儿带过来,琴儿一见这情形就愣住了,刚才神气活现押送她的女官脸色铁青地跪着,那痴顽如小儿的云妃娘娘扑在旁边宫女怀里嚎啕大哭,她呆呆地转不过神来,不暇细想,忙低着头朝上跪拜。 香吟半哄半慰道:“好了,娘娘,你看,你要的人来了,娘娘别哭啦。你要她来做什么呢?你问问她罢。” 云罗由着她擦拭眼泪,眼中微露一丝好奇和怜悯,望着琴儿不说话,香吟会意,问道:“那宫女,我们娘娘问你,叫什么名字?犯了何事,这是往哪儿去呀?” 琴儿跟着方贤妃来拜见过云罗,云罗的美貌无人不注目,就因为这样的美貌,纵使娇憨一如孩童都能专宠,琴儿心里说不上是羡慕还是为自家小姐有些不平,至少心里是腹诽过两句的,然而今日大惊大恸之际,宫中每个人见了她都避之如瘟,亦不乏趁机挖苦嘲讽者,唯一一个关心她的人,竟会是这个痴呆的云罗,琴儿心里感动得无以复加,含泪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侍奉贤妃娘娘的琴儿,因照护不力,累得娘娘滑胎,奴婢这是咎由自取。” 云罗很认真地在听,也似乎听懂了,问道:“琴儿?” “是,娘娘。” 云罗想了一下,方逐字问道:“你,去-永-巷?” 她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两条眉毛深深蹙起,眼神也闪烁,仿佛那是一句异常可怕的话,琴儿只知永巷这个地方,也知道这一去以后地位前途皆无,但是又怎能想得更深,便答道:“是,娘娘。” 香吟扶着云罗的手,感到她抖得厉害,而这时的发抖,已不仅仅是害怕恐惧那么简单了,仿佛蛰伏在心底里的愤怒的怪兽,蠢蠢欲动,再也压制不住。云罗慢慢地转过头来,盯着锦瑟,问:“你,去-永-巷?” 同样一句话,她的语气,也难说有什么分别,可锦瑟硬是从这相同的话里听出不一样的意思,昂然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身在宫正司,把犯错的宫奴发落永巷,这是奴婢职份所当,亦是奉旨行事。” 她倒不曾说谎,此行原不需她亲自出动,还是皇帝到钟萃宫的时候,随口就说了句:“让锦瑟来,把这干光吃饭不会干活的奴才押下去,好好教训!”如此一来,就算宫正司有再多可使唤之人,锦瑟也不得不亲自一一经手处理,锦瑟原来只以为那是皇帝出于对滑落龙胎的不舍,对贤妃的重视方下此令,可是这事赶得那样巧,云罗似乎是掐着点儿在等她,倒不由得锦瑟不怀疑起来了。她把奉旨行事四个字掼了出来,心中却殊无把握。 果不出所料云罗对那句“奉旨行事”根本不在意,她如今最大的凭恃便是不谙人情,白痴弱智成了她最大的靠山,想要不理会什么就不理会什么,旁人无法跟她讲上半点理,头微微一侧,唇角微翘,似乎在生气,口齿却清楚:“你是坏人,你去永巷,做坏事,你要打她!”她转而看着琴儿,“琴儿别去!她要打你!” “啊?”此言一出,众人都不禁傻了,不明白她意何在。秋林一直在琢磨云罗突然向锦瑟发难是为了何故,想道:“难道她要把这琴儿救下来?可是琴儿到这地步,和她有莫大干系,她救一个对头人是为何故?啊是了,方贤妃怎能猜得到事情缘起出自于她,救了琴儿,贤妃也感激,最棒的是只怕琴儿今后就是她的心腹人而非贤妃心腹人了。”以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她要强留一个琴儿,原是容易,只是这样做,未免有明着在后宫结团抱群的嫌疑,皇帝任凭多么宠她,也不能不有所防备,此举算不得上策。 锦瑟气恼难当,什么也顾不得,霍然地站起,道:“就是当初打你,也是奉皇上的命令!娘娘,你倒底想干什么,请别再无理取闹!” 云罗叫了声,躲到香吟身后,香吟叫道:“哎你们这都是做什么,看着锦瑟欺侮娘娘不懂事,就反了天么?”秋林早抢上前去,把锦瑟肩膀一按,锦瑟肩上便如压着一块重达千钧的大石头,不由自主地重又跪下。 秋林微微皱着眉,向云罗道:“娘娘,锦瑟胆大无理,忤触娘娘,当如何处置?” 若是换了个主子,秋林身为底下人,早就该十七八个主意替她出了,可眼前这位是云罗,秋林对她不无保留,倒要看看一个“痴呆”之人,她倒底能够怎样立威、怎样处理?这明明是颇有留难云罗的意思了,香吟气得拿眼瞪他,可她自己终究是个没品位的宫女,有心而无力,禁不住着急,自家小姐怎样来打发这副残局? 云罗于今日之事早已盘算过千百遍,手下这些人倒底是否得用,将有哪些反映,也早就罗列了千百遍,秋林反映在她料中,而且他似乎是封锁了莳慧宫的消息外泄,已经算是帮了她的大忙了,并不理睬秋林,向琴儿招招手:“琴儿过来。” 琴儿早就傻了,眼前发生的每一细节她都无法想象。娘娘在骂宫正大人是“坏人”,娘娘还说锦瑟大人要“打她”,锦瑟大人竟敢不顾一切地站起来似要冲上前去扭打,所有这一切都荒谬无比,末了云娘娘又象没事人似的把旁人都抛开,只招手叫她。琴儿还在犹豫,采蓝已经笑着把她推了一把,道:“娘娘叫你过去呢,还傻在这儿做什么?” 云罗捏住了琴儿的手,眉开眼笑,语音温柔:“琴儿别怕,我给你出气,你去打她。” 57、060 衣冠沦没,天地凭谁整 此言一出,众皆沉默,琴儿更是有种荒谬到滑稽的感觉出来,傻呼呼地对着云罗,没言语了。 偏是云罗拉着她的手,往前送去,固执道:“你打她,你打她!”琴儿急得要哭出来了,又不敢把手抽回来,只得一跪:“娘娘,奴婢不敢啊!”云罗停了一下,眼色莫名:“不敢?”她低下身子,认认真真地告诉琴儿,“她会打人,她要打人的,很苦。” 这宫里除了秋林和香吟之外,采蓝多多少少也听见一听风声,但见云罗如此认真的态度,认真的语气,那话似是可笑可又透着凄楚,连他们也随之难受起来,香吟低声道:“娘娘,你还是别说了,旁人不知道这事哪!” 云罗仿佛没有听见一样,轻轻地道:“她打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血,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很多很多虫子,黑黑的屋子,动不了,说不了话,很痛很痛,还很痒。饿…害怕…冷…而且痛。” 那些支离破碎、时断时续的语言,h满无限泪,闻者无不心酸,秋林一直在琢磨云罗中途强扣这两个人的用意,听到这里,也不用问了,分明是她要向锦瑟发作,至于为何迟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等锦瑟离开莳慧宫才发作,秋林也不去费心寻思了,象云罗这样的女子,别说是他是服侍她的人,就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也不能不为之心疼,当下也不必再客气着了,递了个眼色,已有一条鞭子传过来,道:“琴儿来。” 琴儿怔怔看着手中多出来的那条鞭子,害怕得几欲大哭,她先听云罗说时,也同样心酸,云罗虽是痴痴呆呆的,可那些话,教人毋庸置疑地坚信字字皆真实,那就是清华美貌的云妃娘娘曾经过的苦难,超出世人想象之外,尤其可以联想到她变得这样形同弱智,只怕也是受的这些苦所致。然而同情是同情,琴儿毕竟只是一个眼界甚窄的小丫头,成天和梦姬主仆娇养深闺,突然让她手执鞭子对别人动刑,这种事情她想想都害怕,那鞭子握在手里,如同烧滚了的烙铁。 锦瑟也是神变气更,她是这个三面琉璃透明敞亮的华阁里唯一不曾听清楚云罗碎语的人,云罗沉浸在噩梦之中,她也同样堕入魔鬼般往事里难以自拔,越想越是愤怒,那愤怒的火自心中烧到头上,烈烈地自她眼内蔓延出来,耳听秋林这般吩咐,厉声道:“后宫之中,不得擅自加刑,我是有职司的人,请娘娘告知我犯了哪一条哪一件宫规家法,否则,便是云妃娘娘,只怕也不能轻易动我!” 秋林皱着眉头,睥睨她道:“锦瑟大人一向聪明,这事却做的很不明白。娘娘令旨已下,要说不服,也等挨完这一顿,娘娘消了气,你再讨还这公道不迟。” 当真要靠琴儿来执刑,那是不成的,秋林示意之下,早就上来两名腰阔膀圆的小太监,执住锦瑟双手反到背面看守起来,秋林半哄半威胁:“琴儿,没听到娘娘的命令么,别在那儿磨磨蹭蹭的,上去。”琴儿见云罗炯炯地看着她,正是把十二分的注意力放在她这里,不遵令而行是绝不能过关的,只得怯怯地走了几步,也不敢说话,闭上眼睛,那手里的鞭子就甩了出去。这一鞭到有一大半落空在外头,吓得后面两个小太监躲之不及,落在锦瑟身上只得一小半,这三月里的衣裳穿得不多不少,鞭梢划了过去,几乎是没有感觉。 但锦瑟已知今日这场羞辱逃不了,莳慧宫闹腾了这些时候,外头一点风声也没有,分明是这里的消息传递不出,她不可以躲,躲了只怕换来更多羞辱,所以拿住她的小太监虽然逃了,她还是站在那儿不动,琴儿第二鞭又挥了过来,这鞭着力就要大一些,锦瑟为之一颤。 云罗的眼泪慢慢涌了出来,一样是这么多人围观着当众羞辱,一样是任由宰割无还手之力,好似站在那人群里面的不是锦瑟,而是自己。离开那些苦难似乎很久,又似乎历历仍在目前,如今虽是珠绕翠围金娇玉贵,虽是三千宠爱集于一身,可是她常常感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在做梦,那个面相寡情、双唇淡薄的黄袍男子一翻脸,她的梦就醒了,她就将跌回到地狱中,一生一世不得脱。 “香吟。”她喃喃地唤了声,扑在香吟肩上,忍不住大哭起来。香吟含泪劝道:“娘娘,这过去之事,不用想了罢?你不是都忘记了吗,不要再想了。”云罗摇着头,顿足大哭:“我记得的,我记得的,就是她!就是她!我不喜欢她,你们打她,打她啊!” 她哭声亦如小孩,撕心裂肺,却有清泉似的通透晓澈,但是这样的哭声,只让所有人更同情,而不至于觉得她残忍或无情。秋林暗暗叹了口气,云罗这是装得太好了,这样轻易地引起别人同情,然而正因为太好,这里至少有一大半的感情发自内心,不是装,锦瑟今儿个是在劫难逃,他也不用客气了,轻声命令,剥除了锦瑟的外衣,将她绑在了柱子上,不要琴儿动手,换了他的小徒弟小四儿上来抽打。 长鞭落在皮肉之上撕裂的声音,深红的血泼溅如花,云罗不哭了,瞪大眼睛直视这番情形,每一鞭落下,在她都有切肤之感,又有说不出的痛快。这一天她千想万想,终于来到了。锦瑟咬牙苦忍,迎着她的目光,尖利地笑了起来:“你装!你再装!装得个白痴样子为所欲为,我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她是豁了出去,八声轩中人人脸色大变,香吟厉声道:“你们这帮人都是死的,就听她没上没下辱及主子么?!”太监们把锦瑟的嘴牢牢堵起,打得更重了,半个时辰过去,锦瑟便成了血人似的。琴儿和一些年轻宫女们早就掩面不敢看,就连香吟和秋林也担心起来,锦瑟三品的职司,云罗哪怕再“不懂事”,再得宠,把她打死那总是不可以的。 幸而云罗折腾了这一阵子也无力了,昏昏欲睡的,香吟和采蓝便哄她去睡,她犹自强道:“我要看。”香吟微笑道:“好好,娘娘先休息一下,你不累么,就是你不累,腹中小皇子也累的啊。”云罗怔了怔,摸向自己的肚子,香吟再劝,她便道:“好,我明天来。” 香吟等连忙扶起她走了,八声轩里一下子无所适从,云罗不曾叫停,这也罢了,她经常是说了前面忘后面,大家意会便可,然而她这次发作与往常都不同,最后的意思更是明天来看着打,那么这个锦瑟竟是放不得了? 众人都讨秋林的主意。秋林一想,倘若真个天天折磨锦瑟把她给弄死了,也是十分不妥,弄得不巧还要算是他的责任。不过云罗的意思,他是怎么也猜不到了,于是先不放锦瑟,先把这个消息给放出去,后宫皇后空缺,太后又是不管事的,所以还是透给临止。安排好了,他也才跟着到里面来,打算知会一声香吟,她总能猜到云妃的意图。 室内云罗全无睡意,只是一脸疲倦,神情郁郁,眼角泪痕未干。香吟轻声问道:“娘娘你究竟是想怎样?”云罗沉默了好一会,道:“让她恨我。”香吟道:“说恨,锦瑟好象原就恨着娘娘呢,奴婢是想不通为了什么?” 云罗的手缓缓抚摸着腹部,经过刚才一番大闹,气血翻腾,腹中甚不舒服,道:“我不管为什么。她既恨我,我也恨她,只看我两人,谁能够要了谁的命。” 香吟猛吃一惊,她自跟着云罗进宫以来,明知云罗处心积虑,只在报仇,然而她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人,以往过的就是平平常常的日子,真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忍不住心头怦怦直跳,又紧张,又害怕。 “你怕吗?”云罗温柔道,“你跟着我,也知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香吟咬牙道:“娘娘作主,奴婢决不退缩,决不害怕。那贱人早就该死了,奴婢只担心娘娘可有万全之策?” 云罗轻声道:“我不需要万全之策,我只怕她不再动手。”香吟不解,云罗道:“你看不出来么?她离开莳慧宫,安心在她的宫正司,她想避开我了,不和我正面交锋,我若抓不到她的错处,又怎能偿我心愿置她死地?” “那么娘娘就想打死她?” 云罗继续抚着腹部,泪水缓缓滑落:“不,象今天这样,我自然不能得偿所愿。况且即便我弄死了她,即便皇帝不来和我算帐,我心中又有甚么快活的?苏锦瑟忘恩负义,我要取她性命,非得堂堂皇皇,叫天下皆知,这个女子心计歹毒欺凌旧主,虽万死而有余辜。我今拿不到这样的错处,便要逼她行此大错。” 她说得半是苍凉半是狠厉,香吟哭道:“娘娘,总是苦了你。你做这事,大是危险,你自己要多保重,香吟只能服侍你,听你的意下,可不能保护娘娘,你开始做,就一定要保重。” 云罗握着她的手,半晌道:“香吟,我满腔仇恨,只觉天下人负我,非加以千百倍之报复不能舒怀,我一日日深刻、谋算、心狠而毒辣,我早就不是从前的梁云罗。香吟,你跟着我,但愿不要后悔,可是就算我天良丧尽,也不会忘记你难中前来相助的情意,哪怕将来玉石俱裂、天地同焚,香吟,我也要保住你的。” 58、061 马鞍整顿足君欢 临止比秋林想象中更早得到消息,只是他无法抽身。御书房里,柳欢宴也在,一同往常那般神态轻松地盘膝而坐,皇帝不若他冷静,来回地走来走去,神色阴晴不定,方才接到了三千里加急飞报,西昌二十万大军突然压境。东祺和西昌边壤大幅衔接,做了二百年的邻居,打打停停斗了也有二百年,互有胜负。廿余年前承宗皇帝联合南楚夹击西昌,取得过一次全面大胜,然而在那以后承宗抑武扬文,当上一代名将老的老、退的退、死的死,东祺兵力无形中衰弱下来,到如今称得上名将的只有坐镇西北的赵大将军,及已被定为叛国罪正在全国通缉的定王穆澈。 而相对的西昌却铭记那场战争失败的阴影,廿年如一日招兵买马卧薪尝胆,近年西昌涌现将星荟萃,璀璨经天,六年前欧阳铮出兵攻打南楚,把从前战败割让的瀛海九州全数夺回并迫得南楚投降求和,此后挟此气盛之势直取东祺,一路所向无敌,但在赤塘关遭遇定王死守,双方相持半年粮尽草绝,欧阳铮被迫引兵暂退,其间未能更进一步掠夺寸土。定王也是在那一战军中威望达至鼎沸。 皇帝脸色铁青,把急报往案上重重一掷,道:“他在这个时候发兵,莫非欺我东祺无人?!” 柳欢宴嘴角挂着一丝淡而又淡的笑,慢吞吞地道:“虽然是不能承认,但实情却是如此。” 皇帝默然。大将军赵秉文坐镇西北边陲,自然是无□□之术,之前皇帝想把安远侯方皓调往冀州,被柳欢宴否决,到了这个时候,皇帝反而是不敢作此决定了,方皓资历尚可,但从未有过出色战绩,当此关键时刻,能否撑得起大局尚在未知之数。而冀州本部严济乾被罢职,副提督刘航年初弃市,一时竟找不到合适人选。 皇帝思索良久,忽然问道:“西昌此次由谁领兵?” 柳欢宴道:“是欧阳铠。” 皇帝道:“这人是欧阳铮的二哥罢?朕很奇怪,六年前欧阳铮一战成名,年未及弱冠,但此后数年有关此人消息石沉大海,若非此人就象失踪了一般,父皇还未必这么放心将四哥调回京都。” 柳欢宴微笑道:“臣也派人多方打听,得一讯息尚未能断定是否确切,听说欧阳铮那年回兵之后,不久便得了软骨症,西昌为了不使己国英雄的神话破灭,一直严守此秘。” 皇帝凛然,并不为了那个年轻的战将得此重症之故,而是吃惊于柳欢宴消息之灵通。有关欧阳铮若流星一现即失踪影,承宗皇帝曾派出密探多方打听,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消息也就是这样的,此事过于离奇,而且那欧阳铮虽不领兵,也还是经常出入于西昌豪门贵族之家,以前的承宗、现在的皇帝,都觉得那个消息难以确信,不料柳欢宴就这么随随便便说了出来,尽管他自谦不能断定,但皇帝很清楚他的脾气,没有十分把握的事,柳欢宴从来不讲。皇帝以一国之力打听得来未能全信的密报,在柳欢宴口里如此轻松自若的讲了出来,这个人暗底下的力量网络,强大到了何种程度?那么这个人又该有多可怕? 柳欢宴眼神不是最好,观察力却一向敏锐,明知自己一句话又引起了皇帝戒心,只作无察,道:“欧阳铠虽然不及其弟,昔日在定王手下还有败绩,但是这个人,实在也不容小觑的,小败给定王是其唯一污点,臣听说他还经常不服气,称那次是因老天的运气落在了定王那一边。” 决定战争的胜负因素极其复杂,天时确实重要,那欧阳铠平时战绩也不坏,谁也不能断言他是吹牛,况且皇帝因着心病,虽不愿承认西昌要比东祺强,可也不愿意承认定王所带的大军就是常胜不败,故而沉默不语。 柳欢宴道:“对方大兵压境,事出突然,冀州军务如今由总兵袁翔暂代,可是这位袁总兵,怕不是良选。” 袁翔年届七旬,算起来倒也是三代老将,年轻时也颇有点胜绩,但在与欧阳云和一战以后胆气全丧,此后逢战必跑,人称“袁跑跑”,如今尚还位高握兵,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人天生具有一种亲和力,人缘总算不错,为官的声誉也还好,另一方面也凸显朝中实无良将这一缺陷。 皇帝叹道:“袁翔是不行的,那么,还是调派安远侯?” 柳欢宴道:“非是微臣再三忤逆皇上圣意,不过安远侯素乏战绩,临时上任,更无威望,单这后面这点,大敌当前,已经不能用他来冒险。以臣之意,不妨先让安远侯到军前掠阵,同时另外要找一个能服众的人,这个人必须是声名远震,当他未到之前,军心已经大振,当可为冀州前线争取一点时间。” “二十年不战或是求和,哪里还有这样一个人?”皇帝烦乱,忽冷笑道,“卿之意,莫非……” “亲征”两字尚未出口,柳欢宴已经截住:“有。” “嗯?” 柳欢宴微笑道:“皇上不记得昔日程家了?” “程家……”皇帝倒吸一口冷气,黑色眼眸顿然收缩,散出丝丝黑雾,不辨喜怒。 大将军程从济、骠骑将军程匡敏、卫将军程景养,每一个名字都是熠熠生辉光芒万丈,然在对西昌压倒性大捷之后,不到十年之间,太师程从济暴病身亡,程景养阅兵时自马上摔落全身瘫痪,程匡敏又陷身于某桩震惊全国的贪污案中不能自拔,黯然隐退。程家势力由此冰雪消融。dd这些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程从济是当今程太后的父亲,程匡敏是兄弟,程景养则是其远房族兄。皇帝语音阴冷:“爱卿忽然提起程家,有何深意?” 柳欢宴道:“臣恳请陛下,起用程景养。” 皇帝冷笑道:“我东祺国土无边,人杰地灵,难道竟沦落到起用一个残废之人?西昌怎不把那个软骨病的欧阳铮派来?” 柳欢宴微微欠身:“皇上息怒。程景养当时堕马虽说瘫痪,其实也没有传言得那么严重。经过多年休养早已康复得多,如今最多是不复当年之勇而已,但三军之主,原也不需亲自上阵杀敌。” 皇帝沉吟,他进一步道:“程将军是程太后之远房族兄,其对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鉴。他也多次请表上书,自请为国出力。” 这句话的重音,是落在“远房”两个字上面。程家一门三将军,其实最负盛名者,还是这个程景养,可惜他是程家的旁系,无论怎样也只能位于程家其他人下面,难说没有不满之心。 柳欢宴看皇帝还在犹豫,微笑道:“皇上,臣观史官所记承宗皇帝陛下之言,他曾再三提及:东祺若危,景养可恃!” 史官通常会把历代皇帝一些重要的言行记录下来,皇帝对他那个父亲不无意见,也从来不曾研究过有关承宗的那一段史载,听得柳欢宴说出的这八个字掷地有声,皇帝霍然变色。皇家有了定王这么一个不败记录的将星,承宗还留下这段话,自然不能是无心之出。皇帝转念之间,便下了决心:“既然这样,召程卿入宫,朕要和他面谈!” 皇帝这里忙得抽不开身,临止心急如焚,却不敢离开半步。程景养退隐在京郊,临止连夜出宫把程景养召入宫中,皇帝以及柳欢宴,君臣三人畅谈整夜,皇帝最终决定,就如柳欢宴先前所建议的,先把安远侯方皓派去掠阵,大将军程景养随后发兵! 伺候整夜未眠的皇帝四鼓上朝,临止这才匆匆赶到莳慧宫。锦瑟被绑了一夜,神智迷糊,秋林明知临止心痛万分,有意拖延,说是锦瑟触怒云妃娘娘,不奉赦令,不敢私自放人。 临止无可奈何,只有忍着,秋林犹笑道:“大总管六亲不认,冷若冰霜,想不到秋林有生之日,还能见到大总管为他人忧急,眼福不浅。”临止任他取笑,也不回答。 好容易等得云妃娘娘醒了,临止不顾一切闯进去,他也不绕弯子,直接道:“娘娘,锦瑟有错,娘娘昨夜已罚,若娘娘犹未消气,不妨告知奴婢,锦瑟犯的是什么错,让奴婢来替娘娘判处。” 霞影纱里,只隐约见云罗一大把乌云如瀑,散在被外,听得香吟耐心地为她重复了一遍,她仿佛才算听清,噫了声,道:“锦瑟在哪里?” 临止不信自己的耳朵,道:“娘娘说什么?” 云罗不耐烦道:“锦瑟说要走了。香吟,我要睡觉。” 香吟忍着笑出来,推着临止,悄声道:“临止公公,出来说吧。dd娘娘想必忘了昨天的事了,她只记得锦瑟大人去宫正司前来告别过了。公公你快出去把锦瑟大人带走,万一娘娘起了,到八声轩又想起来。” 羞辱也羞辱到了,打也打过了,漫长一夜都过去了,这会子她推得一干二净,压根儿“忘了”有这回事,临止向来自恃冷静,也被噎了个正着,只得抽回身来,急命把锦瑟送回住处。 锦瑟昏昏沉沉,那时节临止一路握着她的手,只听得细微而充满恶毒的低微语音幽然滑出:“我不甘心,报仇,我要报仇!”临止的心募然揪成了一团。 59、062 褫衣推枕泪谁恨 临止舀来清水,亲自动手替锦瑟抹拭血迹,全身肌肤鞭痕累累,便如上好瓷白玉器之上镶嵌的斑斑红丝,不过看得出这顿鞭打到后来,是大大的放水了,要不然伤得更重。饶是这样,临止也心疼得不能自已,只是无法久留,只得把桂枝叫来,再三叮嘱她好生照料,尤其告诫,这段时间不可离开锦瑟一步,倘若有人强行把锦瑟带开或者支开她,“你就想办法通知慈元殿祁侍御。” 临止并不愿意同云罗正面冲突,一个人曾经过那些苦难若有能力报复便当报复,这是可意料中事,不能怪云罗心狠手辣。然而云罗报复的是他此生唯一想要守护的人,若无法防卫便只能回击。后宫里唯一能够对云妃尚有挟制作用的就只有王太后。 锦瑟对于这一切,似乎明白,又似乎浑然不知。天地间到处是红焰焰的大火,明亮的、灼痛的,追逐着她,把她烤炼的体无完肤,肌肤表层的痛楚一直灼延到心底深处,那里好象另外烧得一大蓬火,又如明锐的刀子,将她五脏六腑一刀一刀地割开,那应该是很痛的,可是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恨,非常非常浓洌的恨意,就象漫天的乌云,把她紧紧地包裹,有电闪尖锥刺中她的心脏,愤怒地喝问: “你想这样低声下气、任她欺侮的过完一辈子吗?” “你忘记你娘生不如死的痛苦了吗?” “你要和你娘一样,被人羞辱至死,毫不还击吗?” 乌云深处伸出的手爪,消瘦而尖利,似她母亲临死之前奄奄一息的手,除了筋骨之外包着一层皮以外,什么都没有了,那只手五指虚空而无力地抓着,徒然抓着留不住的命运。 好梦要醒,好事难留,好日去而不可寻。在那大火、浊云、伤痛和仇恨的梦里,临止静默的面容浮浮沉沉,反复地道:“不要陷进去,不要陷进去!” 锦瑟喘着粗气醒来,体烫如灼,仿佛真的刚刚从狱火烤炼里面挣扎出来,桂枝拿着块井水浸透的毛巾,替她覆上额头。 锦瑟艰难地向左右看一看,道:“只有……你一个人?”这话说了出来,才察觉口角边一阵痛楚,八声轩里那群内侍,防她叫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将嘴巴胡堵一气,竟有些微的撕裂。 桂枝道:“临止公公来过。” 锦瑟看红日当窗,晴光正好,浮起讥诮之意:“这样好的天气,主子心情也好,做奴才的,当然也要追随左右片刻不离。” 桂枝低声道:“公公很着急的。” 着急又能怎么样呢?锦瑟回味梦中情形,大火已经烧到身上,然而临止只叫她“不要陷进去”,当初是她故意讨好他,是有所指望,临止果然如她所愿的一头栽进了柔情网,但事到如今看得明白,他无论怎样用情,终究是个奴才,处处看人眼色,他护不了自己。锦瑟悲哀地想:“到头来,我还是孑然一身。” 她伤后力弱,只打起精神说了这几句话,很快便又睡着了,睡中高烧不退,而且梦悸,一两个时辰便醒过来一次,这样整整一日夜,水米未沾牙,临止也没再来过,偏偏第二天乔昭容那里出了点小事,急需她去处理,桂枝推了她几遍,锦瑟对于一切声响尚能听见,只是有心无力。她去不了,最后打发典正过去,那乔昭容也还是个年轻女孩儿,一向骄纵,回头便有风言风语故意传到锦瑟耳朵里,骂她故意摆架子,讨好阉人不守奴才本份,“自己还没能爬上天,倒以为踩到云上了!”锦瑟气得两眼发黑,又失去知觉。 等到再度醒来,却见桂枝喜孜孜地拿了个小盒子,道:“临止公公打发人送来的伤药,嘱我给锦瑟大人敷上呢。” 那是一只雕缕精美的碧玉盒子,巴掌大小,闪在手上光泽动人,还未打开便有馥郁芬芳的甜香扑鼻而来,及至盒盖弹将开来,里面是大半盒子水红色的膏体,看着便是细致可爱。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锦瑟问道:“这是什么?” “这个叫做袅红水精膏,是西昌国进贡的伤药,临止公公说,用了以后肌肤上不会留下一丝疤痕。” 锦瑟听见那名字,便记了起来,当初云罗在永巷受刑,因她一心求死,那伤总也好不了,皇帝便交代送了一盒这个过去,她当时还十气嫉恨。想不到如今轮着她来用这个了,只是当初云罗熬过一关,就有出头之日,自己则是黑夜漫漫,永无宁日。 “临止呢?” 桂枝怯生生道:“临止公公没有亲自过来,这是他叫人拿来的,他还说,这一阵忙着,实在抽不开身。”她偷觑着锦瑟脸色,忙笑道,“可是这个水精膏,听说是上好的伤药,宫里也没几盒呢。” 锦瑟皱眉道:“我没说不用,你只管滦┦裁础! 她心情不好,也就不给人以好脸色看,桂枝不敢多言,忙捧水来把锦瑟伤口又清理了一遍,这才捧着盒子,双指拈起碧玉小勺,挑起一点膏体,只见莹洁犹如凝脂,细腻华美,小心翼翼拭抹在锦瑟肩头那个最醒目的鞭痕处。 “嗳哟!”锦瑟挨打时忍着不曾示弱,这时却尖叫起来,“好痛,这是什么?!” 桂枝的手一哆嗦,说道:“哎呀,我忘记说了,这膏子初抹上去有些疼的,忍一忍就过了,伤口很快愈合。” 锦瑟疼得满头大汗,然而人皆不乏爱美之心,锦瑟也不例外,这日子是难过得很了,行一步如挣扎在泥潭之中,可是但存一口气在,总是不愿意今后身上留下一些伤疤瑕疵来,虽痛得要命,她毕竟不肯说不要,手指紧紧抓住锦被,让桂枝全身细细涂抹。桂枝不知多少方才合适,那些翻出伤肉的地方都厚厚涂了一层,锦瑟但觉浑身肌肉都在突突地跳着,牙齿硬生生在嘴唇下方咬出一道深血痕来,忍不住叫道:“停!停一会!” 桂枝忙放了盒子来扶她,看她覆在额前的发汗淋淋地粘着肌肤,眼中痛出来两行泪水,后悔道:“早知这样痛,该一条伤痕一条伤痕这样抹。”锦瑟怒目视她,马后放炮又有何用,但是这一会儿连骂也骂不动了。 歇了半刻,药膏抹上之处的痛楚丝毫未缓,反有愈加猛烈之象,好似全身上下有千百把细刀子在割,一条条肌肉血淋淋地生撕开来,锦瑟忍了又忍,几乎在床上翻滚,手里用力过甚,两枚染着大红蔻丹的长指甲齐根而断,就算这膏药性子猛烈一些,也不至于到这地步,涂上了比不涂时疼痛百倍,锦瑟终于起了疑心,尖声道:“这是谁送来的?!” 桂枝战战兢兢道:“是、是临止公公身边的小林公公呀!” 小林子是临止的徒弟,是少数几个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之一,锦瑟疑心稍去,她再忍一会,终于熬不过去,道:“去拿水,快去拿水!” 清水触及伤口,明明是极低的水温,锦瑟却惊跳起来,眼前一黑,几乎痛得晕厥过去,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哭道:“这是假的,一定是假的!桂枝,帮我叫太医!” 桂枝嗫嚅道:“可是……”锦瑟明白,她职衔虽为三品宫正,然而毕竟是个宫女,传叫太医需得请示皇后或是内务总管,如今临止片刻不能离开皇帝,而后宫六院无主,半夜三更的,这一个消息,竟是递不出去。她道:“先请司药房的人来。”桂枝答应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 锦瑟咬紧牙关,苦苦地熬着,肌肤之上如割如灼,稍微一动,碰到的锦被、罗衣,甚或她自己的指尖不小心轻轻碰一下,都似个锤子一样重重敲打她的痛神经,她性子一向是倔强,可是这痛得延绵不绝着实难熬,但觉生之痛楚,挨一刻,如一年,房中无人,她不禁热泪涟涟道:“娘,娘啊,你怎么不来把我带了回去!” 却有一声轻笑响起来。锦瑟惊而抬头,香吟笑吟吟地站在床头,俯下身子,伸手按上她的肩头,锦瑟大恐,避让不开,香吟的温软手掌犹如烙铁,锦瑟心念电转,叫道:“是你!你在那药膏里掺了毒!” 香吟笑道:“是啊,锦瑟大人是不是笨了点,这样珍贵的药膏,国中所有不超过三盒,临止岂能随便拿给你用,他既拿到了这个,又怎能不亲手来交给你?你自己不小心,怪不了咱娘娘。” 锦瑟咬牙道:“是……是小林子,还是……桂枝?!” 香吟道:“锦瑟大人不能指望仇敌告诉你什么,你应当慢慢去想,想不明白,时日一久,就自然而然明白了。” 锦瑟痛得全身发颤,不能回答。 香吟又道:“娘娘要我来传一句话。” 她停了一下,悠然道:“娘娘说,自今日起,她所受苦楚,每一样还加你身,她不要你死,她只要往后数十年,每一天,每一时,你都身受如她曾经受过的痛苦。” 香吟这番话便如下了一封战书,说完便离开了锦瑟住处,想道:“娘娘处心积虑,把她视为对手,现在看来锦瑟不足为虑,无疑要落入娘娘的圈套,一步步被娘娘牵着走了。” 是因为锦瑟是所要报复的人当中,最容易算计的一个,云罗才拿她来祭刀,但是冷眼旁观对方落入泥淖最终自寻死路,即便有着深刻的仇恨,那也不是愉快之事。 60、063 问流水,还解流转西否 清明前后雨意绵绵,方梦姬自滑胎后多有不适,在床上躺卧多日,只见阴雨不见晴,心中郁结所至,竟然渐成弱症。皇帝素所情薄,尤其不喜对着愁容,自那日匆匆一晤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早些时候皇后年轻,皇帝原本叫方贤妃辅佐左右,皇后既废,如今改由赵淑真暂理六宫事。方贤妃向来不算得宠,可是位高,钟萃宫每日人流不绝,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冷落下来。 这日天色放出晴光,方贤妃在床上躺得快要生苔,让另一名大宫女玉灵扶着,到外面坐一坐。雨前桃花开得正好,钟萃宫到处开满云蒸霞蔚烂漫不绝,然而几场春雨一落,廊下望出去只见天光云影徘徊,原先仿佛一直燃烧到天边的绯花雪影残了一半,粉瓣堕在泥地,尚有许多不及扫除干净,还有的落在池子里,柔弱的花色起浮摇荡在碧绿清澈的池面上,美则美极,凄凉也是凄凉得极了,方梦姬痴痴而望,低低叹道:“流水落花春去也。” 玉灵明知她在叹些什么,但是方贤妃禁止她们拿着那个孩子来劝慰,况且堕胎向来也是宫里的忌讳,所以方贤妃明明是那样不开心,她只能呆呆地侍立于一旁。 方梦姬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你们都下去罢。” 人皆退走,方梦姬半阖着眼睛,微馨的花香郁郁氤氲,桃花丛丛叠叠绕在身周,每一朵嫩蕊里都舒开一张孩子的笑脸,向她摇动着肥而白的胳膊,笑声回荡在天空里,为什么好象有些浮?就象那些花瓣飘在水面宛若浮萍。 方梦姬隐约有几分心慌,头痛欲裂地醒来,天色已经阴了。 薄暮里年方十三四龄的碧衣小宫女挽着个食篮向她走来,笑容天真:“奴婢明蕊,拜见贤妃娘娘。” “起来吧。”方梦姬手指用力地挤压额头,“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婢是莳慧宫的,香吟姐姐让奴婢给娘娘送参汤过来。” 参汤有什么稀罕,巴巴儿特别送来?方梦姬想着大概宫中上下因她生病都来看过,唯莳慧宫女主痴呆不曾有过表示,香吟这是周到之举,所以笑笑道:“你放下吧。” 明蕊答应了,却把那绞丝纹单层筒形食篮放在大理石圆桌上,取出一只青花折方罐,向银碗内倾注了小半碗,方梦姬兀自出神,等醒悟过来,明蕊捧着参汤跪在前面,笑盈盈道:“贤妃娘娘,这是四百年老参熬煮而成的参汤,香吟姐姐说极难得的,娘娘趁热喝了吧。” 这女孩子年轻心热,还有些不懂规矩,方梦姬也奇怪玉灵等怎么一走开就不见人了,当面推托她又懒得费此精神,于是伸手接了过来,看着那淡青色热气微袅的液体,喝了一口,苦津津的,四百年人参汤和她平日喝的亦无二致。明蕊看着她喝,眼中似是有种不明的神色,仿佛有些怜悯,等她注意,那眼色一转便消逝了。 她喝到一半,玉灵方才慌慌张张地赶进来,方梦姬顺手递了给她,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怪她离开得太久,被人勉强喝些什么纵然那是绝好的东西,心里也是不快活的。 四百年的参汤终究是难得之物,玉灵把那罐子抱了进去好生珍藏,又有两个宫女远远站在廊下,明蕊暂且没有走,陪着方梦姬说两句话,笑语如珠,稚气未脱,很象是以往的琴儿,她是这样想,明蕊已笑道:“贤妃娘娘,琴儿姐姐在我们这里也挺好的,上下没人欺侮她。” 方梦姬怔了怔,道:“琴儿在哪里?” 明蕊笑道:“琴儿姐姐留在我们莳慧宫了,娘娘没听说么?” 方梦姬道:“本宫不曾听说,怎么回事呢?” 明蕊道:“就是那天云娘娘忽然生气,打了苏宫正,琴儿姐姐滞留在莳慧宫,也没有人敢到莳慧宫来讨人,加上当时苏宫正带着桂枝离开,我们宫里还有两个人的缺,于是琴儿姐姐就留下来了。” 方梦姬微微带笑听着,话锋一转道:“谢谢你送来的参汤。” 明蕊道:“这是应该的啊,娘娘身体不好……”她说了一半,猛地顿住,方梦姬道:“不要紧,本宫这里没有忌讳。”明蕊松了口气,由衷道:“娘娘为人真好,愿娘娘以后别再……碰着什么不幸的事了。” 方梦姬看着她眼中又一次浮现出来的不明神情,极认真地说:“好的,本宫也谢谢你。” 明蕊失足掉入池中殒命的消息次日传入方梦姬耳中,她并不意外,阻止了玉灵把参罐送还莳慧宫:“就是一点细小事,不必小家子气拿去还了,等我好些,亲自上莳慧宫道谢就是了。” 说到“莳慧宫”三个字,她语音略有颤抖,心下寻思:“明蕊那些话必是有人教的,而这个人是锦瑟无疑,她却为何不来见我?dd不过,就算她来见我,我也该当成一无所知才是。” 另一厢临止也在逼问锦瑟:“明蕊是怎么死的?” 锦瑟冷笑道:“明蕊是莳慧宫的人,和我宫正司有什么相干?你问得太可笑了。” 临止沉默着,缓缓将一只深红色竹编筒形食篮举到她目前:“明蕊送参汤,这只食篮是莳慧宫的东西,还是你宫正司的东西,总是很容易查的吧?” 锦瑟脸色微微一变,伸手去抢:“还给我!”抢不着,她愤然跺足,“好,你拿住了我的把柄不是吗?你去出首!你去出首!” “锦瑟。”临止悲哀地道,“你所作所为愈来愈过分了,再陷下去,更是欲拔不能。” 锦瑟昂首笑道:“拔?只有你翻来覆去叫我拔,可是其他人无不望着我陷下去!临止,我这不过是自卫,她不让我好过,她不会让我站在岸上的你懂吗?” 她把那日香吟所言逐字念出:“自今日起,她所受苦楚,每一样还加你身,她不要你死,她只要往后数十年,每一天,每一时,你都身受如她曾经受过的痛苦。”她睁大眼睛逼问临止,“她这么咄咄逼人的迫上来了,她说得出做得到,事到如今你尚且叫我不要动手,不要还击要忍耐,你是打算眼睁睁看她摆布我几十年,从这一刻起如履薄冰时刻苦难直到死吗?我不能!绝不能!不是她死便是我死,我们两个之中,只能活一个!” 临止道:“她其实不能有更好的办法来对付你,锦瑟,我承认之前是有些大意,往后我步步小心,必不再给她出手机会。” 锦瑟惨然笑道:“你防得住么?在这宫里,她是主我是奴,永远是她主动我被动,她处心积虑来找碴,我十次里避得了九次避不过那最后一次,光是这一次就能整得死去活来!”她想起混了其他药物的水精膏,那种折磨难以忘怀,用清水洗了上十遍也不见舒缓,至今一想起来,就害怕得浑身发抖,她害怕再来一次。 临止踌躇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过出宫的话吗?要不然,我就去求皇上,宽赦你出宫。” “出宫,隐姓埋名一辈子,要不然就是一不小心等她来追杀?我不做乌龟,我不做这种缩头乌龟!”她尖利笑声击中临止心脏,临止脸色唰的变白,“临止,别再管我,求你别再管我!就当我从不认得你,我们不过是路人,最多也就是同一个宫里服侍人的奴才而已!你不必以我为念,我今后也不再麻烦到你!” 临止有些焦急,道:“就算我不阻止你,可你绝不是她的对手,你这样和她硬碰硬的来,死的是你,不会是她!纵然你成功挑拨方贤妃和云妃的关系,但方贤妃谨慎自保,断然不会如你所愿踩这淌浑水,你想和她联手,徒然白费心机。” 锦瑟刻薄地道:“你不是个男人,但也不是女人,懂得女人心理你不会比我多,你想得到的我未必不明白,大可不必为我操这份心。” 她又如那天晚上一样,每一句话都是刺伤他的自尊,使他体无完肤而怯于在她面前正颜,可是他的心虽痛得片片碎裂,犹自不肯退缩,苦笑道:“我懂了,你并无把握,所以你走漏消息给方贤妃,是让云妃从今起多一个隐在暗处的敌人,你指望贤妃忍耐多时一击而中。dd而这却是安排在你失败之后暗藏的一着,你未动手,已先想着完败。” 锦瑟负气转过脸去:“嘿!这都是我的事情,你不赞成,何必问东问西,我倒疑你刺探机密转头邀功。” 临止道:“明知你在走上绝路,也教我不管你吗?我办不到。” 锦瑟哼了一声,嫌恶地甩开他的手:“谢了,你对我不闻不问那才是真的为我好!” 临止得不到切实的答案,只得走了,心想:“锦瑟这次出手,必然是不见鲜血不停手,而付出的必定是她性命的代价,我又怎能眼睁睁看她走向绝路?”当此时机最好是能把云罗和锦瑟分开,唯一途径就是锦瑟出宫,可是这也未必行得通,锦瑟出宫需要一个理由,他在皇帝面前虽是得力,也不就意味着一手通天,更何况皇帝十分多疑,上次把锦瑟调出莳慧宫他必然已经察觉到什么,如若有更进一步的请求,反而容易让皇帝生出戒备之心,倘然如此,则是自己亲手将锦瑟送上绝路了。 与其让皇帝对锦瑟起疑,倒不如让皇帝对云妃起疑。云妃装疯卖傻,知者渐众,皇帝未必便蒙在鼓里,这一层用以遮羞的假象撕开,逼得皇帝不能不过问,总也能使云妃暂时收敛。 61、064 罗绮生尘,负你千行泪 云罗按定腹部,眉头微蹙,大半个月以来,腹中这个孩子一反从前的安静若死,时常折腾,有时腹部的不安牵动心脏擂鼓般捶,云罗隐隐猜到大约是有些伤了胎气,可是尚无提前生养的迹象,算日子还差两个月呢。她虽偷偷看了无数医书,也不过是强记硬背了上百本药物病体的纸上理论,真要对症下药治病,那是做不到的,然而这腹中的异象,她由始至终缄默保密。香吟看了出来,忧虑道:“娘娘又难受了,可别由小及大,要不要传唤太医来看看?” 云罗眉间薄薄流出一层厌恶鄙薄,道:“我但有一日自主,决不让那些污浊不堪的男人们触摸到我的身体。”香吟听她说得凛冽,不由默然,云罗又道:“这个孩子,要来也是孽种,活着固然烦恼,死也不谓可惜。” 话虽这样说,哪有母亲不爱儿女?何况她的怀胎更比常人辛苦,血肉相连几个月,即使最初是讨厌的,这些时候下来也不能不生出感情。香吟欲言又止,云罗道:“你想说什么?”香吟嗫嚅道:“娘娘,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云罗看她神色,猜到七八分,断然摇头:“要是觉得不当讲的话,无需再提。”她阖目休息,心中苍茫遍是,香吟是从小跟着她的知心侍婢,但是渐渐就连香吟也觉得她报复皇帝的手段太过狠酷,旧时光寸寸如梦,她四肢残抱,如同荒海枯木任意浮沉,这种感觉无法描摩,更不愿诉苦,然而渐渐的大家都将只看到那个人对她的好,只看到她对他的狠,到头来只是她被人遗弃。 当人们认为他们自己不能首肯的时候,就连最普通的沉默也做不到,便自以为是的所谓劝谏或者旁敲侧击,然而人在事内、与人在事外,倒底哪个才是真正清醒?也许没有这样一个清醒的人,红尘颠狂至此,人人歇斯底里。 香吟怎么想得到她一句将出未出的话引起云罗杂念纷涌,但看她眼角慢慢洇出泪意,吓得抱住她道:“娘娘,你怎么样,很难受么?” 云罗摇首,翻了个身,借此拭去泪痕。 香吟中途被人叫出去,回来时满脸担忧,凑在云罗耳边低低说了两句。云罗沉吟:“我算到了锦瑟的所有,唯独算漏了临止,若留临止常在左右,说不好便破了我这个局。香吟,你找人请大总管过来一趟。” 忍着腹中的不适,她缓缓披衣而起,宝髻瑶簪,破例敷了一点粉,以使脸色看来无异于往常。 莳慧宫的邀请也正合临止之意,他早要到莳慧宫来走上一趟了。 还是八声轩,轩外铺锦为屏,云罗笑嘻嘻地垂足坐在绣榻上,玩着赵淑真送给她的一套新玩具叫做“_[之乐”,临止来了眼皮儿也没抬一下,采蓝报告了半天,她只微微哼了声,继续又低头摆弄着了。采蓝歉意笑道:“对不住,大总管,娘娘发了一通孩子气,这会儿刚玩上解气了,也许她马上就想起来了,请大总管稍候片刻。” 临止未置可否,见当日捆绑锦瑟的柱子下面两个小太监卖力擦拭,随口问道:“在擦什么?” 采蓝竖起食指放在唇边,悄声道:“嘘dd娘娘才就为这个发的脾气,嫌不干净呢?” 不干净?临止想这个地方天天有人擦拭,就算是那天染的血迹都该冲洗过无数遍了,采蓝偏不识趣,笑道:“她嫌这块地儿踩腌n了,说贱人踏过的地儿,每天要用水冲十遍,用布擦十遍,最后这一块柱子上、地砖上,抹上十遍荟香。” 临止怒不可遏,面上微笑道:“很好,她说的好,你也记得好,不愧是莳慧宫得力的姑娘。”转身,“云妃娘娘。” 有光芒忽从云罗掌上亮起,那套“_[之乐”被她摆弄了这么一阵子,倒底是活动开了,围绕玉龙各种灯光次第亮起,风送乐声,琳琅成音,云罗掌上如托着一个无边美丽的浩瀚星空,映着她白玉一样的面庞,光灿流动。香吟拍手笑道:“娘娘,真美。”也不知赞人或赞玩具。 临止一步步走上前去,道:“云妃娘娘福泽深厚,宫中贱奴等辈难望所及,娘娘嫌奴才等脏,那是理所当然,便是不许那奴才从此足履践于此地,原也无可厚非,但只一点,奴才的命再贱,也是一条命,万望娘娘赐下以垂怜。” 他说完了,便沉默,香吟等敛了笑容,也沉默。云罗忽一抬头,笑道:“你说话真好听,配着音乐,再多说两句。” 临止唇角含笑,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字字吞吐如有杀气:“奴婢卑贱,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剩下一层子人面面相觑,云罗怏怏道:“香吟,大总管要杀人么?” 香吟道:“奴婢听来也是这个意思。” 云罗看着刚刚笼袖拾级而上的秋林,微笑道:“我要这杀气被皇上所知。” 皇帝近来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过来一会,但不留夜,朝堂国事虽重,只要对着云罗一双秋水盈盈的清眸,便觉一天烦恼扫净。云罗的孕身,一向是不算很大,不过总也是很明显了,他摸着她的腹部,里面的孩子约摸有着灵性,只要他一来,就会动弹两下,他感受着掌心的震动,乐得哈哈大笑。 一抬头,见云罗左耳水晶坠子残缺一半,讶然惊噫,托住细看,这明呈水滴之状,形甚简单,耳垂以下缀以一根长长的细如发丝的银线,如今这颗水滴一分为二,那一丝银线却还险而又险的挂着半边水滴,坠而不落。这决是人力所致。皇帝问道:“是谁这样大胆?” 瞬息之间他想到两个人,一个是赵淑真,平常胆大包天,但她弓马虽精,于这微小暗器功夫殊不在行,跟着便想到临止,果然听到秋林看了看道:“回皇上,这是临止手法。” 皇帝面如锅底,沉声道:“临止,他来过,他来做什么?” 秋林却不回答,目视香吟,他当时不在楼上。香吟道:“奴婢愚钝,未能听懂临止大总管的话,他说的是什么,奴才的命再贱,也是一条命。” 她说听不懂,可是皇帝听懂了,望着这三人冷笑:“你们都不错,都是聪明人!” 香吟表情僵了僵,背心里顿时沁出冷汗,这个“你们”,自然也包括云罗的,皇帝何出此言? 只有云罗毫无所觉一般,笑吟吟地望着皇帝,她眼睛里似有种柔柔的醇醇的蜜酒倾泻出来,看得皇帝转不开眼神,心里加速跳动,仿佛喝下了满满一壶酒,他阴沉的面目缓缓舒展开来,伸手拉过云罗搂在怀里,吻上她的腮,由此往下,在她的脖子、肩头、胸前都烙上了深深密密的吻痕,肌肤之上吻出一层温酒熨烫似的红潮,他吻得有些凶狠了,从她有心跟着他以来,仿佛便不再有过这般的凶狠,云罗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他埋首在她胸前,终于不再动,云罗听见他潮湿而颤抖的声音:“云罗!云罗!” 云罗喘息微微加重,不能也不敢躲避,身子却僵硬起来,她犹疑地伸出手,想要抱住他的头,可是心里面如潮涌起的反感阻止她这样做,她脸一偏,泪水源源落下,瞬间有全功尽弃的灰心。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她悲哀而躲闪的眼神,清明的眼底有一片深莫可测的浓翳,藏得很好,可他还是看见了。 他一个人如游魂,行走在空空荡荡的御园之中。满园是花香的甜味,如同她肌肤的芬芳,馥郁中带着让人沉溺的邪意。 “我爱你,我始终都是爱你的。你虽是我的爱人,却从不知我这二十年是怎样黑暗悲郁的人生,我早已后悔不该把那些不应由你承受的暴怒加诸你身,云罗,你要怎样报复,才可以原谅我无知的发泄?我今无所他求,只希望你给我和你这一生一世携手走下去的机会,慢慢地你看到我真心品尝着的后悔。” 他把临止叫来,却不说话,仰望着璀璨星空,半晌方道:“临止,你是否记得,从前朕、你,还有秋林三个人,常在一处嬉戏,你和秋林不知哪里学来的一身本事,可是每当三个人对打,你们都只用蛮力,经常是打到三个人滚在泥淖地里爬不起来。那时秋林在服侍五皇子,你是洒扫内庭的小太监,都不是跟朕的人,为此打完那一架,常常回去受到重责。” 临止慢慢道:“奴婢不会忘记。” “后来三个人都长大了,秋林心思最深,朕和你两个人都看不穿他在想些什么,但是临止在想什么,朕心明如镜。如果明明见着临止在往一个深渊里滑,朕总想极力阻拦。” 临止涩然道:“是,皇上明睿。” 皇帝忽作微笑,道:“有一事非你不可。” 临止道:“请皇上示下。” “大相国寺罗汉堂首座闻晦,身份经查,原是西昌的大将军欧阳云和,降我东祺之后做了两年的殿前都司,而后一直到现在都下落不明。此人在我国久矣,决不能让他逃归故里。临止,你即时动身,把他的头提回来见朕。” 临止沉默了一会,屈膝跪下:“奴婢,遵旨。” 62、065 九曲流觞剥新瓜 烽火倏起,皇帝日夜勤政,本就无意流连于后宫,这下关心得更少,除了惯常到莳慧宫坐一坐,其他哪儿都不到。妃子们深宫寂寞,不免自行找些消遣打发度日。第一次是由乔昭容发起,邀请诸女赴茶会,嗣后江昭容还席,由此下去你来我往竟尔成了习惯,人人都来参予并聚会游乐。 过了两天,乔昭容竟又发志聚会,特意煞有介事地一张张请柬分别送到每位妃嫔手中,人人大奇,这乔昭容也未免太过情热了,随即想到其家巨富,只要乔昭容高兴,天天宴请也不足为奇。左右无事,稍加推辞逊谢便也大都来了。 时未至夏,乔昭容办的却是一个瓜果会,当此幽树明花草长莺飞之际,九曲流觞明滟流波之上,乔昭容命船娘驾舟逐波,奉上香橙焕金,梨肉曜雪,猕猴桃玲珑芬芳,樱桃草莓累累垂垂,各种新鲜花果且伴有露水,以鲜花点缀,闻香心醉,睹色神迷,最奇的是连西瓜都有了,碧绿滚圆,衬着白玉翡翠盘子无比招摇。 赵淑真笑道:“有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世上有鬼无鬼我不知道,但是有钱能使瓜果提前成熟落蒂,这下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旁的妃嫔也都嫌乔屏云有炫富之虞,只是她位高,这席上二妃皆未往予,只有三位昭容算是相平,江韶莲一向软弱,其他人只好在心里想可是不能明着相讥,唯有赵淑真这句话,打中了大伙儿的心坎,忍不住纷纷就势取笑两句。乔昭容微微含笑,道:“大家别取笑我了。”意却甚为骄矜。 赵淑真端起琉璃盏,轻啜深红如浆的酒液,徐徐打量着乔昭容。乔昭容穿着一袭天水青色连衣连裙的织锦蓝袍,襟口挖以深领,微露的粉色抹胸之上,一排密密匝匝的璎珞金碧辉煌紧贴肌肤,沿胸一圈细小明珠,一动琳琅成音,腰间不束,仅以百褶收出窄腰形,悬垂着极长的七彩流苏,其下两侧分袂作孔雀展屏,中间是三层叠裙,每一层皆缀以数百粒细小明珠,行动间珠光含章。乔昭容是后宫诸女中最重衣饰的一人,她家也能供她挥霍,但赵淑真留意这套衣裳则不在于它的豪华或别致,而在于其襟腰部分竟然未束,乔昭容腰肢纤细,往常犹不满足,总是费尽心思百般收束,非使其盈盈一握纤腰欲折才罢,今儿这样腰间空空荡荡的,和她力求弱不禁风的姿态大相迥异。 乔昭容见她眼神不离她身,粉面微红,娇嗔道:“赵姐姐,你盯着我做什么呀?” 赵淑真笑吟吟道:“我见妹妹仿佛比往日更加美丽,要说哪里不一样,可又说不上来。” 乔昭容越发害臊,羞答答地低了头,眉间□□无限,赵淑真几乎大笑出来,这副拿乔做势的样子不给这宫里唯一一个真男人看,真是可惜了,借着一口果酒压住了这笑意,道:“我猜妹妹定有喜事,说来听听?” 她用词尚算客气,语气却很有些儿漫不经心,两人虽同列昭容,但赵淑真总领六宫,谁也看得出她是以上对下的态度,有她在前头,其余诸女闻言便也相视微笑。乔昭容大为不忿,她知自己入宫前的身份是亮不出相的,此番进宫,也是有些特别缘由,入宫便封昭容,那不服气的人,早就暗底下谣言纷传,不过就是说她这个位子是皇帝看在他家的钱才给的。可是以她家之豪阔,王公巨贾往来哪个敢曾轻视?她自小未受挫折,也就到了这宫里,收敛再收敛,实是不合脾性。听得赵淑真暗含挑衅,乔昭容咬住嘴唇,本来就是兴高采烈存着炫耀之心,这下更加按捺不住,娇笑道:“这件喜事,姐姐也是有望的,不过小妹僭先了。” 赵淑真微微一凛,看向她的腹部,久久不语。乔昭容以为她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得意地还想再说,却见赵淑真凛然横了她一眼,不但是有阻止之意,而且赵淑真认真起来,她身上那股兵戎杀伐的锐气自然而然流□□人,竟把乔昭容狠狠地噎着了。 可是乔昭容虽未再续狗尾,在座的却没一个傻子,前后一想,陆续都明白过来,没想到方贤妃之后乔昭容又接踵而至,当事人也许欢喜,对大多数人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由得各怀各心,眼神言语,无不叵测起来,这清风流波瓜果沉香顿时变成枯燥可厌食之无味。乔昭容性虽恣意,并不蠢笨,妃嫔之间平时或有比高下之心,也常以竞争的资格相互挤兑,但象这般明明白白放在面上一致对着某一人的敌意,那是从来没有过的,陡然间有关宫中各种阴暗的传说如掺阴风在背上吹过,心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罐,说不出各色陈杂的滋味,无限后悔,一张脸青白变幻。 主人既是无心待客,旁人自也难以久待,三三两两都散了,临去谁也是沉着一张脸。精心安排的瓜果宴会不欢而散,乔昭容满腹欢喜落空,呆呆地坐着,忽然听到赵淑真淡然的语声:“是你的终是你的,又何必这样忍不住呢?”乔昭容愣愣地抬头,赵淑真道:“有多久了?” 乔昭容咬唇道:“是昨儿才……”赵淑真道:“怎么我事前竟不知道?”她现今暂理六宫,是以有此一问。乔昭容嗫嚅道:“是……还没召太医。”赵淑真由不得好笑:“既是还未确准的事,就值得这样大张其事?”乔昭容嗫嚅道:“我只想大家高兴。……这些天都是如此,月信不曾来,我身体向来很好,……没有这样的……司药女史也说是的。” 大家高兴是假,心存炫耀实为真,赵淑真笑道:“你高兴,何言大家高兴?姊妹一场,不怪我不先提醒你,方贤妃的教训在前头,不唯是你,或者我,或者任何一人,遇上这事便难测祸福。” 乔昭容心里扑通一跳,惊道:“这……这……不能吧?” 赵淑真定定地瞧了她一会,终于噗嗤一笑,“妹妹,你真傻。” 乔昭容心乱如麻,勉强笑道:“姐姐你可别吓我,其实、其实大家都为同侪,若是小妹听到此信,肯定为那位姐姐高兴的。” 赵淑真道:“好话不听,我又奈何?你爱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我只有一句话,不妨去查查你那位叔伯堂姐还是表姐之流,她是怎么死的,回头再来思量今日之所为。” 她有点生气,这几句话也说得疾颜厉色,拂袖而去时被乔昭容抓住,颤声道:“赵姐姐,你是好意,小妹理会得,可是、可是我刚才也说了,只怕姐妹们也听懂了,那……如何是好?” 张扬如斯,还怕别人听不懂么?赵淑真暗暗耻笑,却停步,意味深长盯她一眼:“你这件事,只要瞒住一人。这样罢,我如今既暂代六宫之事,先替你压着不上报,宫里有人再提,你只要极口否认就是了,能瞒多久是多久。” 乔昭容心乱如麻,想不到对她而言是天大的喜事,对别人竟如猛虎□□,赵淑真说得过于凶险,她还有些似信非信,宫禁森严,皇法如天,这个世上,坏人再多,坏心眼再多,它还能钻得到这金围玉砌的皇宫里来吗?明明堂堂的皇宫,竟难道也还有不能明白张扬的手段么?她是嫡出之女,上面有着好几个哥哥,容颜又美,打小起就被当做凤凰一样娇养,她泡在蜜糖甜水里长大,将世事看得太过简单,以为除了那顶九凤紫翟翎冠以外,这天底下的东西,都逃不脱她伸开手掌来要,可是她怀有龙种,在她之前,方贤妃刚刚流产,云妃又不足为戒,她甚至觉得那后座凤冠也离她不远了。 “方贤妃的教训在前头。” “你不妨去查查你那位叔伯堂姐还是表姐之流,她是怎么死的。” 这些话就象钉子一样扎进心里,便难再拔出。 只要防着一人、只要防着一人。这“一人”,是谁? 她猛地站了起来:“叫锦瑟来。” 锦瑟把宫里每一个妃嫔,地位、能力、性格、智慧、做事张力等细细地比较下来,才择了这一个在她挨打后肆意辱骂的乔昭容,这些日子暗底里的功夫做下来,终是水到渠成。只不过乔昭容这样不能忍耐,才得了个囫囵消息就大张其事的办瓜果会,大大出于锦瑟意料之外,但想这样也好,这事就越发可以逼在眉睫,莳慧宫那位即便时刻提防,怕也断不能料着如此的快法。如今乔昭容一传,她怎么不来? 乔昭容原想谈得投机以后,再慢慢入港,无如她性急如火,只勉强问候了锦瑟的病情,没说两句便笑道:“前阵子我听说,贤妃姐姐怀滑胎了,我又听说,里面还有花样,我想你宫正司一定是最清楚的。” 锦瑟不意她问得这样直白,只微笑而已,乔昭容撇了撇嘴,招手令人送上来一个红漆匣子,笑道:“锦瑟,我也不说废话,你要是同我好的话,今后就少不了你的。” 那是满满一匣珠宝,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一只臂钏,纯以黄金打造而成,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做成凤凰朝日状,珠光宝气灼伤人眼,锦瑟看着她亲手替自己戴上,笑容若春风漫卷春花怒放,道:“奴婢此后,从头到脚,不不,连头发末梢都是娘娘的了。” 重赏之下绝无抵挡得住诱惑之人,乔昭容毫无疑虑,嘻嘻而笑道:“如此你肯据实以告了吧,还有从前我表姐,她是不是殉节而亡?竟难道不是的吗?” 63、066 有心为子辄求暗 赵淑真颇不耐烦,她多了两句话,结果乔昭容仿佛成了她甩不开的小尾巴了,从一早到慈元殿拜见太后起,一时一刻都与她巧合,出宫来她想往莳慧宫走一趟,乔昭容竟也跟着来了,陪着笑道:“我同姐姐一道走一趟,探望云妃姐姐。” 皇帝发过话,除了赵淑真谁也不能任意进出莳慧宫,唯一不违例的办法就是赖上赵淑真一同前往。赵淑真想着前日的话大概发动了,乔昭容有点疑心云罗,但以乔昭容的智慧,不见得有这个能耐,点醒她的必然另有其人,因而只是冷眼旁观,看乔昭容在莳慧宫打赏每一个人,对云罗更是献出了冬携暖夏佩凉的绝世宝珠。 乔昭容回宫,却如有所得一样,兴致高昂,把锦瑟唤来道:“锦瑟,你怎么敢瞒我!” 锦瑟微笑道:“奴婢有何处敢隐瞒娘娘,娘娘这话,倒让奴婢摸不着头脑。” 乔昭容顿足道:“你和云妃原就有仇,所以是巴不得我来找你,怎么,这件事,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锦瑟迟疑了一会,笑着缓缓跪下来,道:“是啊,奴婢和娘娘原是一条心,决计不敢对娘娘有所隐瞒,娘娘想要做的,便是奴婢想要做的。” 乔昭容与之相对而笑,乔昭容心里原还有一分顾虑,担心锦瑟为重利所诱,即便给她出些主意,还难免有所保留,直到这日她去莳慧宫,打听到锦瑟和云妃原来就有着不死不休的纠缠,上回云妃打锦瑟,也并不就是为了痴气发作所致,她大喜之下更觉宽怀,相信锦瑟是全心全意同她合作,只要她俩成功了,云妃一死,她所生的孩子便是长子,半世荣耀可夸。 锦瑟见她终于解除最后一丝疑虑,便也不再遮遮掩掩,极力怂恿乔昭容赶快行事,“娘娘怀孕一事虽未上报,可消息已经走漏出去,莳慧宫想也是很快就能得知,保住这孩子的唯一途径只有先下手为强!”乔昭容原有一点顾虑,可是想到那一块重要无比的腹中肉,加上她深信自己所用的办法全然无迹可寻,能教人拿不住任何把柄,遂与锦瑟定下计来。 乔木双栖,河间巨富名不虚传,随随便便送出手来的夜明珠竟是无价之宝,珠子呈浅蜜色,柔润珠光莹莹射出,指尖以至面庞,都照得纤毫毕清,随着天光变化,浅蜜珠光转作橘色,慢慢涤荡出一番洗过的清秋色,流转滟潋,渐渐蓄成明碧、幽蓝、暗紫、沙金,一颗珠子竟然焕出数十道光芒,遇水生温,近火转凉,而随着自身温度的变化,也变化出许许多多说不上名目的色彩。云罗看香吟拿着爱不释手,淡然道:“这珠子是上品,可不算极品,所谓极品夜明珠,具三十六彩,七十二霞,一百零八光,暗合天罡地常之数。” 香吟吐舌笑道:“那更厉害了,可奴婢见到这个,也算开了眼界。”仍然看得目不转睛。 云罗温言道:“喜欢就送给你吧。” 香吟吓了一跳,忙把明珠放入珠匣道:“奴婢只是瞧着开开眼,这珠子价必不菲,正好寻着买主典质出去。” 云罗冷笑道:“何止不菲,纵非极品,也不下万金之数,但越是这样名贵的东西,越是用不得。这珠子出于乔家,有心的人自能打听得到,那时候不免自寻烦恼。” 香吟讷讷道:“可惜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瞧着珍贵,却是无用的。”她知道云妃绝不会用这些不怀好意的人送来的东西,便出去把珠盒交给采蓝,让她收起来。 一进一出不过短短的功夫,回房来见云罗弯着腰,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拉住流金垂地纱幔,色变气更,身体微微发抖,抓得纱幔连声作响,似是要被她扯将下来似的。这情形比往日更觉严重,香吟大惊道:“娘娘,娘娘!你怎么样了!” 云罗这时还哪里说得出话来,只摇首,泪眼潸潸。香吟起了疑心,道:“莫非那乔昭容动作那样快,竟已经动手了?娘娘,我去叫太医!” “回来!”云罗死死抓住她手,“不!不要去!” 香吟见她额上全是冷汗,贝齿咬住下唇,竟已生生沥出一圈血痕来,抓着她的力气却是奇大,脸色惨白如雪,“药!药!” 香吟犹豫不已,这个样子,若不是预期中的加害,只怕就是胎儿提前发动了,她这一向常常感到腹中不适,平常体质又是不佳,这八个月发动虽然少见,但以云罗忧思之重操心之多,提前发动也非不可能,若只管拖延,那可是性命相关! 转眼接触到云罗的眸子,杏眼内幽幽勾着地府焰火,丝丝缕缕是豁出生死的绝望,这全不是争论的时机,香吟颤抖着喂她服下琉璃瓶中的朱红丹丸,心中忧急未曾稍减,此药是前几天云罗自行开了药方出来,命司药房秘制的,连她也不晓得是甚么功效,但凡腹中有异便服一丸,可是倒底有害无害?这样子把怀胎的异象长久隐瞒不报,倒底会不会酿成大错?今儿情形尤其严重,这药能否见效?这种种香吟都是心中无数,待云罗服了药,她便跪着搂抱住她的身子,任由云罗痛苦而无意识地用手掐她的肩膀、胳膊,乃至掌心,在她身上抓住一道道血痕来,感受到她一阵阵的剧颤,一分分舒缓下来,最后如脱力一般地颓然卧倒在她怀里。 云罗一动不动,眼睫长长的,在眼睑下盖着一圈薄薄的黑影,怀孕的人一向都是很重的身子,可是香吟抱着她,犹如浮在海面的积木,仍是轻飘飘的。香吟这才敢缓缓用言语解劝:“娘娘,你这样折磨自己,如何使得?就怕计谋未成,你先熬出大病来了。” 云罗依然靠在她怀里,轻声道:“才半天功夫,她就算用飞的,也不能那样快,但是我算着,也不过就在这两三天之间了,等一等,再等一等。” 香吟道:“锦瑟明知你处处留意着她,这番下手做得着实周密,咱们只知她定然串通了乔昭容,可是她们蛇鼠一窝,究竟要用什么法子来害娘娘,却始终打探不出来,这样冒险终非上策,她既有异象,为何不禀告皇上,也能办她的罪了!” “这时捅出去,略早了点,要杀人,也不够堂皇。”云罗只不答应,她说话仍是断断续续的,却有凝结如冰的杀气,“我做了这些功夫,逼得她动手,只要忍过这两三天,便能大功告成,为何不忍?” 香吟道:“可你这是在作践你的身子,和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云罗唇角微翘,笑意凄凉:“香吟,我这身子,还值得甚么?我留这一条残破的性命在天地间,神魂却早就锢于阿鼻地狱,待这身子熬完了孽报,便也无所可惜的了。” “不!娘娘,你怎么能这样说?”香吟抱起她的身子,将她缓缓放上绣榻,“娘娘不要枉自菲薄,纵然是天地背弃无情不冷,可是你还有dd他呀!就是为了小皇子,为了小皇子有完整的爱,娘娘也当善加珍爱于己。” 云罗抚着腹部,淡然笑了,恨恨道:“我这计策只差两三天便可成事,只消他安生个两三天便是帮了娘亲的大忙。可是他连这一点都不肯照顾,自私自利,冷薄独善,与其父何异?” 她这样骂自己的孩子,不过是为了胎象有提早发动之嫌,可怜这孩子未有一日面于世上,已遭亲娘遗弃,香吟轻声道:“娘娘别说了,娘娘不爱小皇子,奴婢可当他是奴婢的小主人。奴婢一定好好服侍他的,让小皇子以后莫再惊扰娘娘。” 云罗眼睛仍是闭着,却见眼角有两行清澈的泪流下来。 云罗虽在等待乔昭容动手,乔昭容要用甚么法子来进行,她却不曾打探出来。只听说乔昭容托病,请母亲进了一次宫,再往后两三天沓无音信,可是云罗等这两三天,可非儿戏,接连服下自制的销冰丸以延产期,每日病病恹恹,偏生皇帝来看她,还得装出全无异状。 真正发动的那晚,云罗却是无法控制。那晚她早早上了床,睡到半夜只觉心口一绞,便不省人事,直过了半个时辰,秋林方才探到乔昭容处有动静,雷霆万钧地带人搜宫,当场搜出了用来作法的一套巫器,北斗七星状已完成大半,用来象征生命的灯油只得一豆,而莳慧宫中,云罗呼吸也仅在一息之间。 锦瑟当夜未睡,严妆以待,看到秋林带人推门而进,她美艳的脸微微抬起,只问了一句话:“梁云罗是死是活?”秋林说云妃安好,她秀丽丰润的唇角便微微往上一翘,从中露出雪白一线的牙齿:“我有九成的把握,可惜,人力终不如天,她这条命够贱,所以才活得够久。” 她没能再说出下一句恶毒之辞,秋林一掌抡过去,她爬倒在地,吐出大口大口淤紫的浓血。秋林抢上去掐住喉管,往她嘴里灌下大把药去,文静的眼里涌出刻毒之意:“你真糊涂,她若容你这样死去,这两百多天,要你死多少次不够的,她冒了这么大的危险和你拚个你死我活,为的就是不让你这么干脆的死去。”dd别说她是吞了药,无论她用什么方法来自寻短见,一准是上吊绫帛断,投水井化枯,自刭握钝器,云罗带着怀了八个月孕期的身子静等她出手,不过是为了让她自行走入公开的死局。 翌日旨意便下:宫正司苏锦瑟谋害云妃,罪同叛逆,凌迟处死。 那时候临止千里追踪,带着满身的刀伤割下闻晦头颅,虽未听见这道旨意,却没来由的心潮悸动,喷出鲜血。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可还是不曾料到,有这样的快法!锦瑟,锦瑟,你为何……甚至等不及我回来?!” 64、067 去复去兮如长河 乔昭容压根儿不曾怀孕。 这一切都是锦瑟做的套,为了勾引她与之同谋。 锦瑟只想拚一死换一命,然而自己出手,决计是未伤人而先伤己,于是主意打在乔昭容身上,不仅仅是看准了乔昭容冲动草率容易上当,更是由于乔昭容母亲。乔屏云是嫡女,但她的母亲早年却是西南蛮漳之地的族长之女,嫁入巨贾之家后多年来修身养性,低调行事,坊间知其出身者并不甚多,锦瑟却不知用什么方法打听了来,她那地方有种巫术,七样巫器内分别盛作法对象之贴身小衣及毛发等物,作北斗之星阵,中间点一座灯,念诵咒语作法施蛊,待油灯燃尽之时那作法的对象也即气绝无救。作法时间短,又不惊师动众,只需事后将法器掘洞掩埋或掷入井中,便如飞鸟掠水,绝无痕迹。 为此锦瑟买通司膳、司药两房,使乔昭容身体产生不适之状,司药女史模棱两可的结论令她以为当真怀了龙种,若是个没能耐的,当然只好祈求上天保佑不要有人来加害自己的孩子,偏偏乔昭容争强出头之心无可比拟,再加上她又确有恃凭,想不入锦瑟的套也难。 这件事前后做得机密非常,锦瑟原先打算说服乔昭容在云罗分娩之日进行,那就更加毫无痕迹。可是不曾料到乔昭容性情张扬至斯,一俟怀有龙种便恨不得昭告全天下,逼不得已锦瑟一再催她赶快行动,以防她的圈套被拆穿甚或是给云妃反击之机,但也正是这样的匆忙,才给了云罗死里脱生的机会。 真相大明,乔昭容固然跳足大骂锦瑟居心险恶,香吟也恐惧得不能自已,看着秋林搜来的那套巫器,灯光下微微反荡着铁青的妖光,一阵阵后怕,颤声道:“娘娘啊,世间毒计无穷尽,真是防不胜防,这乔昭容、这乔昭容若是谁也不商量,那……那可……” 她发抖着说不下去,云罗却毫不在意,她还躺在床上,衣裳和头发均散开来,气息虽弱,精神却是好的,她伸手抚摸着那些冰冷的铜器,微笑道:“再虚无缥渺的巫术,可不也得拿着我的衣物和毛发?这等暗术,除是我身边的人都暗自叛了我去,原也不可能实现。” 香吟低下头,这件事里她有不少责任,给云妃专事梳头以及浣衣的宫女,居然都给锦瑟买通了去,若非她最近时时刻刻戒备巡查,原也不易察觉,恨道:“平日待她们不错,居然仍为小利动心!”云罗反是安慰她道:“这和你没有关系,一宫之主既是个傻子,忠心于一个傻子倒底又有甚么好处?难得眼前有利,贪图一下原是人之常情。你也不必自悔,也不必后怕,总之是我嬴了。”香吟道:“可这代价也不小……”云罗笑着半欠起身,捂住她的嘴道:“别再说了,我说了别再后怕。” 香吟不敢再说,可是心里总有一块地方,高高悬起了落不回原处,便似云罗,自家小姐和从前一样美貌,对她一样温和,可是总有什么地方,是变了……变得太多太多,再也找不回从前小姐那般的感觉了,便是她的语气,似乎是装乔拿捏说话的时间久了,听着总是虚飘飘的,有些矫情似的夸张,再也不是从前那般温和敦厚柔婉的语气了。香吟看看云罗,又不觉羞愧,小姐变得再多,也是为了对付那些对她不好的恶人,对她又何曾有过半点改变? 锦瑟以谋逆罪论,不关在内宫而关到廷尉监,然而她提出最后一个要求,要见云妃。按理一个重犯死囚的要求怎样能够传出大牢都是问题,不料锦瑟果有办法,到底把这愿望送到宫里,云罗却也愿意。 云妃虽是不能轻易出宫,却将锦瑟押回宫里来,关在西场的角房里,容她在宫里过最后一夜。 这地方在西场极北之处,单独一座小院,辟开两间作为牢房,云罗并不陌生,她曾在这里待过此生难忘的日日夜夜。 二更过后,羊角灯飘飘摇摇,云罗围着锦衣兜帽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三月过近四月的暮春天气,并不冷,却有种黏乎乎的湿气,和着干草发霉的味道,恍然旧景扑面而来。窗户上卡着一盏灯,火光极微,投在斗室当中,这地方也没有床,几把乱草半是潮湿半是扎毛,锦瑟不曾睡在那上面,只是蜷着身子伏于地面,衣衫尽裂,露出肌肤之处皆是横七竖八的伤痕,显是用过了大刑。头颈里套着粗如小臂的铁链子,连着手足,云罗估量这链子大概是比她当日罚干粗活时所系的更重,她并不作声,只静静而望,目中流出欣悦而满足的神色。 锦瑟慢慢地抬起头来,身子动了一动,云罗只怕她临死反扑,向后退了一步。锦瑟咯咯地尖笑起来,牵动锁链上下哐啷作响,云罗才看清那链子极粗而短,从头颈开始,紧系着手足,全然无法立起,更不能直起身子,只能如兽一般手足骈地,链子一头锁在木桩之上,只有两三步之距,根本近不了云罗的身。锦瑟犹在笑,云罗也就渐渐泻出一缕笑意来。 歪着脑袋,打量这曾经狠狠欺侮、□□过她的女子,如今不得不匍匐于她足前,锦瑟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她于是徐徐出言:“你倒真是有本领,又怎样说服得人,可以传进那个消息来,再见本宫一面?” 锦瑟嗤的笑道:“何必问,我用的方法,和你用的方法,有何两样,不过是你的运气好些。” 云罗脸色一变,却笑道:“可惜了临止,那么痴情。” “即使我不提这个要求,难道你就能忍着,云妃娘娘此时的得意,最不愿意锦衣夜行,说什么都要来威风威风,你这一局骗了多少人,终于初初报了仇恨。” “你这样的聪明人,我只想不通一点。”云罗道,“即便你帮他做事,我们中表之亲,多年未见,为何你视我如仇如瘟,放手叫我一死都不甘心。” 锦瑟闻言只抬目看她,半天不言语。夜里瑟瑟风动,扣在门弦窗户,把那盏油灯扑的一下吹灭了,只有秋林在门口提的羊角灯的光沿着半开的门洒进来,叫云罗的身体遮挡了大半,变形的黑影笼罩在锦瑟脸上,更映出一双黑莹莹的眼眸发着雪亮雪亮的光。锦瑟幽幽地开了口。 “我父亲和程家是同乡,程家势大滔天,两家虽然从无瓜葛,但父亲也一向以后学晚生自居。后来程家势败,骠骑大将军更陷入贪污丑闻之中,牵连到我父亲。家中男丁发配徒刑,女子没为贱奴,一夜之间我家就这样风流云散。” “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时候你的父亲梁大人,甘冒风险救下我母女,让我们栖身府中,母女两个感激涕零,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大恩。” 她说着感激的话,语气恶毒,是全无半点相谢之意。云罗淡然道:“救也不是我救,这与我,又有甚么相干?” 锦瑟惨然道:“哪知道吏部尚书梁大人,世代簪缨,宰相之子,位列九卿,却是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牲!他对外道德文章天下楷模,思念亡妻誓不续娶,暗底里好色残忍,无耻变态!” 云罗默然听着。 “他收留我母女全无善意,实对我娘早有垂涎,进府次日,便不可忍耐地占有了我的母亲。”锦瑟哽咽道,“母亲为我,不得不委曲求全,然而他索求无餍足,不分日夜不问情由也要我娘陪侍,甚至连我在旁,他也不避嫌!我实在忍不了这口气,想到此人肮脏下流,面上却是道貌岸然,尤其在你面前,做得一派慈父模样,如此我娘跟着他,决计是没有出头之日,我便想出一策,欲引你看到真相,叫你父亲颜面扫地无从作人!” 当年锦瑟未成人,已是这般心机深沉,云罗方五六岁,若真叫她目睹丑态必惊至癫狂,云罗倒吸一口气,不恨父亲,只恨眼前这个人,这般恶毒。 锦瑟喘了口气,续道:“可是我从小便乏运气,或者说你父亲早就防着我了,他把我中途截回,捆着扔到床上,而后、而后……”她眼泪涌了出来,尖利之声不若人音,铁镣相击连响,“我才八岁……才八岁……你父亲不是人,他是畜牲!他是畜牲!” 云罗脸色陡地发白,不禁再往后退了一步。 锦瑟伏地痛哭道:“那时候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或者根本就是他玩厌了我们母女而出首告发,我们重新被抓起来没入宫中,就是这个地方,是陪伴我整个童年以及青春的地方,你可知道?” 她其实不需要云罗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娘以色侍人的风声传了出去,西场子的宫奴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恨不得将别人往死里踩的人?我娘名声恶臭,人前抬不起头,人后为了护我,又吃了不少苦头,不上半年,便被人诬陷偷了东西,活活打死。她一死,我更是失了庇护,从此任人欺凌,任人践踏,任人耻笑。你是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大小姐,可知道我陷在泥淖之中,一天天生不如死,若非报仇心思埋在心里,我挣不到你父亲死在贬官途中、更等不到亲手折磨你的那一天!我有多少恨,便还你多少,一记鞭,一次辱,都是你父亲欠我的债,是你父亲那个衣冠禽兽欠下的债!” 火光穿透了云罗的身子,薄薄的一层,照在锦瑟脸上,如暗夜妖魔。云罗先是满腔愤恨,夤夜到此而来确实为了如锦瑟所说不肯“锦衣夜行”,半年多来装疯卖傻,吃苦无限,终将第一个对头人亲手送下地狱,说不得意那是假的,也还存着质问的心思,中表之亲又有相救之恩,何至生出这般落井下石置之死地后快的心肠?但是听到这里,竟似乎与她所执意的反道而驰,胸中堆积如山的恨意,竟如冬后堆的雪人,点点滴滴在融化。 她既恐惧,又不甘,心底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叫:“不,她撒谎,她在撒谎!反正是非黑白,都由着她一个人说,又有谁能够证明!”手足的温度,却不住地凉下去。 锦瑟说得累了,面覆于地不再开口,几人的呼吸微不可闻,只有夜里的长风,悲凉如歌。 65、068 东流赴海无回波 锦瑟道:“表妹。” 这个简单的称谓,竟把云罗叫得一抖,她道:“你过来,你想知道你父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么?你过来我告诉你。” 云罗几乎有些本能的恐惧,不想听,不愿听,可还是慢慢移过脚步,到了她身边。锦瑟道:“你蹲下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她伏在地下,要凑过去实属不易,可是云罗仿佛被蛊惑一般,俯下身来。 锦瑟募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下一拉,猛然张口咬住云罗的肩膀,她原意是想咬她的喉咙,可是重伤之下无力,那镣铐极重,使得她那一拉全然没有发挥出想象中的力道,就势死死咬着云罗肩膀,再不肯松口。春衣单薄,云罗只觉肩头剧痛,但看她势如疯狂,双目血红,神情似已非人所有。 秋林虽在门外,时刻留意里面情形,一见云罗不能脱身,他抢身进来,并起双指点在锦瑟下颔,迫使她松开口来,云罗由秋林扶着站起,惊魂未定,听得锦瑟笑声凄厉:“梁云罗,我恨你,恨死了你!我要报复,要报复!我恨不得剥尔之皮、食尔之肉、斫尔之骨、饮而之血!” 秋林一脚踢得她飞起来,铁链禁锢了她离地的距离,她身子如虾米高高弓起,鲜血狂喷,犹自笑得犹如夜枭厉鬼:“梁云罗,我诅咒你,诅咒你们全家dd生女世代为娼妓,生子痴蠢如豕犬,你陷在仇恨泥淖永不能自拔,你屠尽天下人到头来舔嗜你最亲之人血肉!” 云罗被秋林几乎半是扶持半是拉,走得很快,远远的,还听到那凄厉的诅咒。秋林看她的脸,白得惊人,在深夜里如同透明一般,黑瞳无神,气息也微细,得偿所愿之后难得一见的神采似乎在这时全都击溃、焕散了。秋林有心担心,劝道:“那贱人信口开河,娘娘还是不要去听她。”云罗也不回答。 莳慧宫灯色如昼,皇帝着绛色纱袍,在灯下略觉烦燥地来回踱步。香吟采蓝等一众宫女都如临绝境,战战兢兢跪于地下。云罗走进来,连看也不看一眼皇帝,直接往里面去。皇帝见她回来本已有了笑影,才放出的三分笑容却这么生生地扼住,默不作声也就跟了进来。 云罗把那秋香色折枝大花妆花罗衫脱下来,自取了一件蜜合夹纱袍来换上,皇帝见到她肩头染了血迹,不禁“嗳哟”一声,紧赶两步上来瞧,道:“这是怎么了?” 云罗冷冷地一闪,又教他落了空,皇帝眼瞅着她道:“这又是怎么了,朕哪里惹你生气了?”云罗固执地不发一辞,皇帝缩回了手,唤道:“香吟!”这声音里带着两分愠怒,云罗脸色一寒,她换好了衫子,这会儿正把头发拆散,毫无预兆地生起气来,就把一根玉钗掷到地上,一拆为二。 皇帝皱着眉头,想她终于要爆发出来了吗?皇帝虽也想过等锦瑟一死,她又拿什么态度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又该怎么样继续装作一无所知,两个人把这出戏究竟要唱到几时?可是她越来越是明目张胆,把既定死罪的囚犯也能调进宫来,半夜出去见面,这胆子也太大了,终不能放任她这般下去,所以今天来此的目地,原也有看情形怎么来拆穿她假象的意思,还担心惊吓了她,却不曾想竟是由她先放弃这一层伪装。 他禁止别人进入,神色不由严厉起来,沉声道:“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值得和我生气的,朕倒还想给你留着面子,你就敢和朕怄上气了吗?”自袖内取出一样东西,啪地掷于地上,“你拿去看看!” 那是一块流云百蝠的圆形玉佩,缕空雕刻,沁色无瑕,那玉质甚是坚硬,在地上弹了两下仍完好无恙,皇帝冷笑道:“还要朕拿别的东西出来吗?回头瞧瞧,这半年多,朕赐给你的宝贝,你还能拿得出几件来?除了过于珍贵难货殖的,或者有标识易给人认出的,你都敢拿去卖了!得来的钱,方可供你周旋暗算,收买人心!你拿着朕的钱,就整天算计朕身边的人!” 云罗只向地下瞄了一眼,扭头不作声,皇帝觉得她同他冷战,分明是仗着自己宠她,有所凭恃了,于是越发生气,索性把所有都摊开来道:“朕是不懂你成日家叫藏经阁送医书来有何深意?可是肉豆蔻的事情,朕不和你挑明白了,难道你真以为朕一直就瞒在鼓里,昏昧不明?既有此举,那么当初从香雪亭跌下来,只怕你也是诚心的!你就不要咱俩的孩子,是咱俩的孩子啊!孩子有何过错?!好,就算当初总是朕对不起你,你要怎样便怎样,废皇后,药贤妃,杀锦瑟,朕哪一桩不由着你胡闹?朕样样只想补报,只望你能够减轻心底一分恨,可你却并无半点遏止之意,你且明明白白答朕一句,倒底有没有结束的那一天?你倒底哪天才可以不恨朕?朕等不及,朕等不及了!” 云罗起先一点表情也没有,默然地听他讲,皇帝忿懑之极,脸涨得通红,语声严峻,隐隐回宕风雷,云罗渐有一丝胆怯,募然抬起头,慢慢地道:“你都知道,可是不说,不过是为着我始终逃不过你手掌心。你把我当做唱戏文的小丑,尽在那里手舞足蹈,看我出乖露丑以取乐。一旦生了气,便拿香吟采蓝她们作伐子,足可轻而易举挟制我,再不然,我不听话,忤逆君意,那就把我绑到午门前,棍棒乱施,处以极刑,这些事情还怕干不出来?” 她嗓子里微带一丝颤抖,似害怕,也似激动,所以把每一个都说得很慢,以保证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皇帝也听得清清楚楚。她说得那样慢,语气俨然,让他恍恍惚惚地跌入旧情境,她还是垂髫少女的模样,笑亦无大笑,语亦无高声,从来是一字一句缓慢温柔极尽耐心,望着心上人的眼睛里蕴含着淡淡喜悦。那些旧时光,仿佛在梦里,但是从未褪色,这样活生生地突然跳出来,刺痛他的神经,只少了那对美丽眼睛里的光芒。 “云罗。”他轻声唤出,那雷霆之怒露了一点影子,叫她几句话,轰得无影无踪。 云罗披了长发转过身去,背影伶仃,皇帝伸出手,就能叫她转过来,可是他有意绕了个大圈子,绕到她面前,见到泪水晶莹。她默默无声地哭,他低声道:“你不要这样,你把朕的心都揉碎了。朕其实,其实一直后悔,朕从来也不曾怪你,你要做什么,杀锦瑟,除后患,朕从未放在心上。你放心,朕今后决不提起旧事,朕亏待过你的,一定好好地偿还。” 有颤抖的寒冷在她背上爬过,任凭她装得再好,这场戏演得再逼真,其本质还是瞒不了他。他一针见血地让她“放心”,他明明知道她是在害怕,害怕他和她来盘算“欺君”的这笔帐。 皇帝看她不动,而且也没有最初那样的勇气来和他闹腾了,便轻轻地揽过她肩头,看了那伤口,皱眉道:“这是锦瑟咬的?这贱人真该死!” 云罗木呆呆地任由其处置,皇帝特意到外面要来伤药,亲手替她敷上,云罗眉目间神情复杂,忽然低声道:“为甚么杀我爹?” 皇帝手一顿,云罗又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并且抬头看着皇帝,皇帝顿了很久:“对不起。”云罗的眼泪顿时又落了下来,皇帝道:“朕不是故意的,朕一开始只打发他到边远的地方去,朕承认当时在盛怒之中,但是朕也从来不曾想过故意置你们一家于死地。只是你的父亲,他不甘心突如其来的失败,所以一直在做某种努力,梁尚书世代公卿,清贵无比,有着非同寻常的号召力量。” “所以你杀了他?还有我弟弟?” “是柳相。柳相先下了手。”皇帝颓然道,“可是在当时那个风尖浪口,柳相不动,朕也会下手。” 云罗不由冷笑:“你这位宰相大人真好,处处帮你办事……你待他也是真好,宁可承认与我有杀父之仇,也不愿怪罪于他吗?” 皇帝道:“是朕做了皇帝,那原是为人君者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朕不能怪任何人。云罗,这些你是不会懂的。” “我懂。”云罗眼色阴霾,唇齿间微微含着冷笑,“好比你那时候那样待我,原也是‘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 皇帝弯臂搂住她,脸贴向她:“丢掉那些不愉快的,忘了从前,成不成呢?朕以后好好爱你。” 云罗往后一闪,泪水不断滚落,痛苦地道:“他再坏,也是我父亲。” 皇帝轻声道:“你都知道了?”他微微有些喜悦,这也是他放任她见锦瑟最后一面的原因之所在,女子都是心软的,这杀父之仇虽难逾越,叫她知晓某些真相,她的恨就无法纯粹。dd虽然,那对她未免过于残忍。 “可能不要凌迟?”这话不应当讲,可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云罗忍不住闭上眼睛,何处涌来的歉疚、痛恨、彷徨、惊恐、刺痛,乃至无地自容的羞惭,紧绞着她的心。却听皇帝温柔但坚决地拒绝了这个提议:“太迟了,皇命非儿戏。再说,她差一点儿就害你断送性命。” 太迟了,什么都太迟。 太迟知晓真相,自己从小敬爱仰慕的父亲有着不可告人的真面目。 太迟明辨恩怨,锦瑟虽不无辜,却也不至罪恶滔天至极刑。 只有一件事太早,那就是早早认识六皇子,柳下还鹞朦胧初发的情意还留存着春日迟迟的甜美,生命却从那一天开始,如秋风卷落的叶子般脱离了轨迹。 66、069 万里浮云晴且阴 皇帝看着她,腮上红泪诱人,她眼泪泗流的样子,也比旁人好看得多,便如雨后的蔷薇,纵使无力,却绝美。从前虽曾亲热,总是她装模作样,痴痴呆呆,两人之间横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她终于肯不再装着傻了,那点隔阂,也当消除无形。皇帝愉悦的心情油然而生,低头去吻她脸颊。 她把脸一侧,他低声道:“不要紧,朕会很小心,不会伤到你和孩子。”伸手扳住他的肩头,另一手在她后腰一托,便将他打横里抱起,小心翼翼将她放置到榻上,云罗双手用力向外一撑,道:“不要。”皇帝的吻却由此辗转而下,用嘴唇封住她的呜咽。云罗躲不得避不得,待要用力挣扎,那腹中又隐隐难受起来,眼下事就够复杂了,若是再让他瞧出些什么端倪,更觉不妥,只得咬牙紧忍,睁大的黑瞳里涌现绝决,皇帝忽然离开她,捂住了口,现出惊怒交集的神色来,dd她咬了他。 她扭转脸默默无声地哭。皇帝脸色微微缓和下来,拿起她的手,交叠置于隆起的腹部,他的手掌在最上面:“摸摸看。”他悄声道,“那是咱俩的孩子。”云罗脸色复又苍白,皇帝道:“你摸着这孩子,从心底里告诉朕,在那些作痴作呆的日子里,你和朕每一次亲热,都不曾投入过真心?你喝醉了酒,在睡梦里声声叫朕的名字,难道也是在作戏?那次朕把早早婚配的真相告诉你,你对穆潇仍是那样无怨无悔?你真的从来不曾怪怨过韶王穆潇?dd不,你不要马上回答,云罗,你给朕摸着这个孩子,眼睛看着朕,想明白了,才开口。” 云罗抚着腹部,侧脸在烛下温润生光,异常柔和。这个样子,多谈谈他们的孩子是有好处,可是皇帝满心眼里装的,都是她和他,并不愿意以那个他们共有的孩子为话题而来打扰他俩共处。他伸出手指,抚干泪水,低声道:“不要哭了,以后也不要再哭了。云儿,朕以后一定好好地爱你,宠你,唯愿你把前尘往事抛开,云儿,你无论叫朕做什么事,朕都心甘情愿。” 云罗虽还转着脸,但是见其嘴角流出一丝并不柔婉的笑纹,仿佛是一丝冷笑,皇帝道:“信不过朕吗?放心,便是你要朕抛弃皇位,那也容易,只等咱俩的孩子长大,等他年满弱冠,朕就一定会把一个国富民强的东祺国交到他手上,然后朕和你一同快快乐乐邀游天下,朕知道你从小就有的愿望,是可以抛开名利束缚,走遍天下,游览四方。不过二十年,到那时你也不老,朕也还不老,我们把什么都交给咱们的孩子,我牵着你的手,走遍你所有想去的地方,最后找一个美丽的山谷,不,或者是面朝大海,再不然择其湖山绝胜之处,咱们住下来,恩爱到永久。” 他语音极低,嘴唇就几乎挨着她的耳廓,娓娓诉来,轻柔低微的语音里透着一丝撩人的感性,龙涎香的气息犹如夜间罂粟花般教人莫名地沉迷。云罗抿着嘴,长而浓的黑睫在颤动,他知道她仔细地在听,而且听进去了,他把她抱起来,让她以一种舒适的姿态倚在他怀里,云罗也没再抗拒,却是缓缓抬起手,点住他的眉宇,顿了顿,尖尖食指向下滑动,经过挺直的鼻梁,到他的嘴唇之上,皇帝微笑,半张开嘴,含住她的指尖,却听云罗幽幽说道:“皇上,我怕你,醒着,睡着,或是醉着,我都深深地怕你。只有惧怕是第一位的,其他都不是。” 这话绝不是他想听到的,皇帝一点点收敛了笑容,踌躇说道:“说来说去,其实你最怨恨的是那段日子。”云罗手指移上去,轻压在他皱起的眉峰,道:“你从小就不快乐,这样深刻的眉眼,几乎从来不曾展开过,可是却曾对我微笑。很多年前,柳树的叶子青翠欲滴,六皇子衣衫雪白欲飞,黑发黑眸却漾染着黄金般的灿烂,从此以后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不往心里去,哪怕有人早就警告过我,我全不信,直到我跌入地狱。那是充满着黑暗而绝望的日日夜夜,由不得我不把它铭记于肺腑,只要我记得一日,我无法禁止由心底里所发出的颤栗与畏怯。” 她的目光忧伤而略带缱绻,叫他记起他去见她的那一面,她口内呛出来的血。他道:“我……”却哑然无声。若非如此,她那清贵而大家的出身,怎容得改头换面来跟自己,她虽伤心,他却终究如愿,可是最终无法不直面如愿以后带来的残酷现实。 他勉强笑了笑,慢吞吞地说:“谁这样睿智,警告?” 云罗不出声。 皇帝站了起来,在室内缓缓徘徊,厚底靴踩在地毯之上绵软无声,但云罗仿佛能看到他每一个脚印,都在自己心上踏出一道深深印迹。皇帝的声音终迟迟响起:“朕总是以为,光阴如流水,有些事情始终可以淡忘,有些又可以重新开始。” 云罗喃喃道:“我忘不了……我闭上眼睛就能记起来。” 皇帝道:“朕欺侮过你,你也曾骗过朕。” “所以,不单是我忘不了,其实,皇上也忘不了不是吗?” 没错,她忘不了如在地狱死生难寻的痛楚,而他也忘不了她乔痴装傻的这一段日子,用意不过是为了报复和报仇,怀疑的毒刺始终在心底滋生蔓延,没有信任如何能维持日后的美满与幸福?这个时候要求放弃,是她心冷,可也是最恰当的时机,因为他还对她充满迷恋,也因为她已无心于复仇。 “那么,孩子呢?” 他抓住最后一点希望,“你也不爱孩子?” “孩子,”云罗抚着腹部,“若没这个孩子,我断然难以挣扎到今天……” 皇帝眼神温和了些,不再似方才那般凶狠,他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返身离开。 云罗脱力一般倒在榻上,腹中的难受令她无法细思方才这一场仗的得失。皇帝走了许久,还无人敢于进来,她艰难地挣起沉重的身体,拖到收藏药瓶的格子前,抖抖索索地开瓶倒药,两三颗洒在地面,好容易托着一颗,未曾服用,香吟赶来看见,劈手夺了过去道:“娘娘,你不能再吃这个药了。” 云罗额上全是冷汗,哀求地望着她,香吟道:“奴婢去传太医。”云罗拉着她,香吟急道:“娘娘原先拖延,就为了那件事,如今事已毕了,娘娘为甚么还要服这种药?会出事的,我绝不能让你再吃了!”云罗揪着她的衣裳,只是摇头,终于逼出几个字:“最后一次……”她连话都说不出了,揪着香吟的死却死也不放松,明知一拖再拖对胎儿对大人全无好处,香吟无法不依从她,哭道:“娘娘,你什么事都算计,什么事都要算计!奴婢看着你累呀,放弃吧,放弃吧!” 云罗服了药,静卧片刻,略觉好转,轻声道:“我已经放弃了。”香吟听不明白,云罗柔声说道:“我和皇上吵了,什么话也都说开了,从此以后皇上不会再到莳慧宫来,所以你且放心,真的就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晚,何时何地召唤太医,都由你作主。” 香吟半信半疑,低声道:“娘娘,不想再报仇了么?” 云罗不答,道:“地上散落的药丸捡起来,别事临头了把最后一点痕迹倒露出来。还有,从明儿起,收拾门户,皇上一天天少到莳慧宫来,皇宫里个个目力如炬,很快就能看出来的,别还象从前那样张扬着招人恨啦。” 香吟一一照办,微笑道:“奴婢看皇上还要来的。” “我劝你收回这点奢想。”云罗心里想着他临去之时每一句话,尤其那句警告,她虽然说了很多,可他还是注意到这两个字,不论他是否看穿自己用心但正是她所希望的,那一点小小的火种,种下了,何时燎原?一面慢条斯理回答香吟,“他欺过我,我骗过他,我们终不能以诚相对。满腹心机的相处,终不能指望长长远远。” 这么说也未尝无理,香吟心中止不住微微生寒,莳慧宫之前太过风光,云妃还痴作真,显然犯有欺君之罪,如君恩不再,阖宫里跑来抓漏子的一定不少,由此看来,云罗所嘱咐的收拾门户倒是要切实进行。 皇帝与云妃失和,明里并未表露出来,但第二天即把秋林调回勤政殿。另一方面,乔昭容参予在那起巫蛊案中,虽然也有受骗成分,总是她自己愿做的,原先一直扣留着,这时也不过下旨责罚几句,将其贬为贵人就放了出来,且仍旧占着一宫主位,可说是恩宠如故。这样一来后宫众说纷纭,云妃装傻的真相渐渐走漏出去,成了每一个人口中的谈资笑柄,装傻未成反失宠,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只有方贤妃来看云罗,云罗这几天始终卧床,微笑着向她道歉:“以前我不敢和梦姬相认,如有疏失,还请不要见怪。”方梦姬注视着她的腹部,淡然道:“我懂得,以后在人前,我和姐姐还是如常为好。”云妃依旧不姓梁,哪怕这个谎话只剩下风吹得破的一层窗纸在遮羞,然而还要继续遮下去的。云罗见她目光始终在她腹部徜徉,凄然道:“多少事都为了他,事到如今,我也无话可说了。” 方梦姬道:“我有过孩子,虽然很快就失去,但是有那短暂的几日也足以使我能体会姐姐的这番心思。可惜我的福薄,今后也难以指望。” 云罗道:“怎么会呢?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别说这样颓丧的话。” 方梦姬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听说锦瑟今日处以极刑。” 云罗垂下眼睑不语,方梦姬道:“经此一事,我才知后宫风波险恶,才知这世上还有那么恶毒而无迹的巫蛊存在,幸而我是那么快自己不小心流掉了,要不然,我未必有这个福气,还能死里逃生呢。” 云罗道:“是了,我知道梦姬很舍不得你贴身服侍的琴儿的,所以当日设法把她留下来了,梦姬既然来了,就把她领回去吧。” 方梦姬眼波微转,低笑道:“我也想她,多谢姐姐情意,只怕现在领回去对她不利,姐姐既然留着她,就让她再住一阵吧。” 云罗力乏,只道:“那也好。” 方梦姬看她昏昏的只是嗜睡,不便久留,便缓缓离宫。一时茫无头绪,胡乱地行走,忽然身边的宫女太监都停在原地纷纷下拜,明黄色的衣袍落入眼内,她不必抬头,便知是谁,默默跪下。 “平身。”皇帝亲自弯腰把她扶起,“难得你出来走走,身体大好了?” “是。” 皇帝看了看她行经的方向:“去看云妃?” 方梦姬道:“是,臣妾与云妃是旧识。” 皇帝笑嘻嘻地道:“是么?可是朕从前为何不识得你?” 方梦姬笑得淡漠无痕迹:“那时臣妾却早已识得陛下。” 皇帝看着她,深邃无底的黑眼珠里,慢慢漾起一层光泽,在他,这是多么难得一现的表情。 67、070 碧天如水夜云轻 初夏的花香氤氲如浮云,皇帝负手踱在窗前,不知道想些什么,含着一丝愉悦,听得身后有轻缓的脚步,顺口唤道:“临止。” 秋林应道:“是,皇上。” 皇帝回过头来,微笑道:“是了,临止不在,朕叫惯了,总是叫他。” 秋林道:“临止最后一次消息传回来,还在千里之外,已经发现闻晦下落。不过临止速度太快,也许下一次消息还没回来,人已先回宫了。” 皇帝侧着头想了想,不置可否道:“也许吧。” 他又坐下来,翻了翻堆积的奏章,却显然神不属思,半天又一阖奏章,道:“秋林,这几天累着你了。” 秋林躬身道:“皇上,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她怎么样?”皇帝慢慢地问,“朕听说昨儿晚上传了太医,怎么没个准信?” 秋林道:“是娘娘做噩梦,胎象不稳,太医来看过,说是当夜无事,可是只怕也就在这两天了,服用了紫苏饮,后来慢慢睡稳了。” 皇帝皱眉道:“该叫太医院守在那了,她自怀上这孩子就三病八难的,只怕到时也还要惊上一惊,就不该没人伺候着。” 秋林道:“是,不过这要等皇上下旨。”如果临止在,或许就告诉皇帝,太医院传的太医,连名额都是云妃指定的,而且也已经定了发动的当天晚上,还是这名太医过来,但秋林什么也没说。 皇帝的脸嗖的一下沉下来:“哼,她不求情,反而朕就去俯就她。朕不干!”把那两堆奏章拍得山响,秋林忍着笑道:“是。皇上,司药房和接生娘子整天候着了,乳娘也早就选妥了四个,皇上还请放心。” 皇帝哼了声,瞅着秋林,也掌不住笑了:“小兔崽子,看朕的好戏么?” 秋林也自微笑。皇帝端起茶杯来,一边还是看着他,笑道:“秋林。” 秋林道:“是。” “朕一直想问你,是不是心里怨着朕?” 秋林跪下道:“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怨着皇上,皇上何出此言?” “也不用一句话不搭就跪下,朕随口一说,起来说话吧。” 秋林道:“君无戏言,既存此念,则奴婢死无葬身之地的了!” 皇帝又笑了,道:“很好,还敢和朕怄气,就说明没有当真怨朕。起来吧,朕不过白问一句,只是觉着你长大了,渐渐和朕,和临止,都有些疏离的样子。秋林心里在想些什么,朕有时真摸不准。” 秋林道:“奴婢听命于主子,并无自己的想法。” “那么,总是怨临止的了?” 秋林默然。 皇帝轻叹道:“秋林别多心,朕只是心有彷徨。”他端着那杯茶,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可是他明明之前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转眼间却又心事重重,他不挑明了说,秋林便也不问。 皇帝终于慢慢地道:“朕这次呢,只是伤到一个人。” 秋林心中晓亮,道:“临止不是糊涂人,宫中设蛊、阴害妃嫔这等大罪,皇上只罪一人,已是仁慈无极。” “关键是伤着的此人,正是临止所介意的。” 宫中对食情形虽古已久之,泰半是私底下偷偷摸摸行事,即便帝后等明明知道,也就当作不知而已,是无法过了明面的,如临止这样有地位的总管太监,出了宫在外买地买房,娶妻收妾都极正常,可是在宫里,哪怕宫女身份低微,她们都还是属于皇帝的女人。临止这行为,严格上来说还是有错,然而皇帝并不认为他错了,倒在替他着想,为他烦恼。秋林笑着一低头,道:“她跟着他,非出好意,临止或因此事及早清醒,倒也算不得坏事。” 皇帝道:“是啊,朕也这样想,但临止难过终是难免。秋林,朕和你们两个自□□情极好,便不算你们多年服侍朕的情份,彼此交往亦如朋友一般。朕不希望失去了你们两人中的任何一人,你明白么?” 秋林细声答道:“是,奴婢明白了。” 宫女送上点心,皇上尝了尝,指着道:“把这龙眼花盏给贤妃送去。”有此一举,在他,仿佛又做了件很得意的事,又自笑微微的了,秋林心想他诸般做作,不过是为了给莳慧宫那位知晓,没有了他,身为皇帝,哪里得不到心爱之人。只不过这两人如此怄气,谁也不肯率先服软,就怕时间一长弄假成真,莳慧宫那位是断然讨不了好处的。可惜柳丞相已然发下话来,切不可从中襄助,能令两人隔阂加深方是上选,料来云妃必不能就此罢手,将来还要借了孩子行事的。自己在莳慧宫半年,虽然早已是柳相方面的人,也不禁怜惜云妃辛苦,若云妃有何动作,自己即便不出手,也有意纵容便是了。 皇帝重新开始批阅奏章,这回才算是真正看进去了,翻了几道,眉峰又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批过的便扔在一旁。秋林是秉笔太监,将之收捡起来略略扫了几眼,轻声道:“皇上,可是前线战事不力?” 皇帝摇头道:“程景养抵达不久,冀州军遗留问题较多,暂时效果还看不出来,但总算是不再前线逐日减退三十里。” 秋林道:“程大将军素负战名,当不辜负皇上重望。” 皇帝却没多少信心,道:“程景养以前是名声不错,胸中亦有百万兵,不过他双腿已废,当日连朕见到也不免吃惊。前线战况紧急,若于苦盼之际到了一位只能坐着战车不能骑马的元帅,是何效果实难逆料。如今的战报,每一封都有些语焉不详,这前线不退,也未必全是好事,倒底是苦战不退、包围不退,还是,火力相拚终于站稳了呢?” 秋林道:“皇上不必忧闷,程大将军既敢出征,料他胸中有制敌之机,想必过几日就有捷报飞来。” 皇帝微笑点点头,也不再纠结于此,接着再看一份密报,却是有关于定王穆澈,他一目十行地草草浏览,也就随手搁在左案角上,这就与发下发还的奏章有本质区别了,秋林看在眼里。 当晚皇帝宿于钟萃宫。 秋林不必侍夜,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叫小四儿送上酒来,再加两碟子小菜,他一个人自斟自饮。这个时候各处宫苑陆续开始用冰,但秋林素来畏热,他喝的酒,是已经用冰冰了一天的了,沁凉沁凉的,这一晚天气不算热,他喝得手心冰凉,心里却有火在一簇簇地冒出头来。 酒足饭饱,他方摇摇摆摆站了起来,去换衣裳,无意中见小四儿的头在门口一探即回,不由笑骂:“小猴儿还不赶紧去睡觉,赶明儿赖到屁股上挨了竹板才起得来。”小四儿嘻嘻笑道:“我要是有爷的一分本事,也有这么好的精神,哪还贪睡。”没等秋林开口骂人,一溜烟已跑得远了。秋林虽收了他为徒,却不曾象他以前的师傅那般教其学武,嘿然自言自语道:“你只道有了本事很得意么?身为奴才,有了本事也是主子的本事,没日没夜连轴转,功成是本份,不成是奴才的大罪。小猴儿,咱不让你学我的本事也是一种福气,当日若有得让我选,我宁可做一个没品的青衣太监。”话是这么说,可是他当年又如何肯安于平庸?当人在平庸之时,谁不稀罕脱颖而出与众不同?一个人要走哪条路只是一个选择问题,可是当时在面临选择时却并没有资格预知是幸抑或不幸。 他悄然沿着廊下走,一根根柱子被月影照得锃锃发亮,行于其间的年轻太监却似一道轻散弥漫的烟。 莳慧宫外墙边上,轻轻将身一纵,跃上顶端龙骨。一路绝无半点声息,猫着腰穿上房顶,竟然就这么躺了下来,无所事事地拿胳膊枕了头,架起二郎腿,饶有兴致地盯着对面一处花苑,幽幽昏暗瞧不出什么,却知里头必定也藏着人,他想:“皇上料事素来很准,他有这么个安排,就是明知临止一定会这么干。可是临止那么聪明自持的一个人,难道为一个女人就失了理智?” 碧天如水,夜云轻送,宫中先还有些微语声,水晶帘随风摆动,渐渐这些声息平静下去,阖宫上下都陷入沉寂之中。秋林也很快就睡着了,他睡觉的姿势却和方才的惬意大不相同,他几乎是俯卧着,耳朵紧紧贴着屋顶。 他甚至在睡梦中,也把方圆二十丈内,风起叶动、虫啾鸟鸣、万物生长乃至人的呼吸,听得清清楚楚。夜极静,莳慧宫上下除了守夜的宫女之外没有清醒的人,就连秋林注意到的那个藏人地方,似乎也静寂得都睡去了。dd除了有一双绝对清醒的耳朵之外。 似乎是一缕斜斜穿过门户的风,又似乎只是地上偶然间扬起的尘沙,那么细微的一点动静,可是秋林倏然睁开眼睛,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是怎样从俯卧向下睡着挺身而起,又是怎样跃下高高的房顶,dd就象是一片叶子脱离大树般飘到了地面。 他面前,赫然有一道瘦瘦长长的黑影。 那黑影微一滞,似已知后面来了人,但没有任何迟疑,身如风起,飘进了殿宇,秋林与他相隔有五步的距离,这五步足以造成时间和空间上任何不可改变的遗憾,他身子缩起,手臂探长,砰地一下撞过窗格,人在原地消失。 静夜有如此大响,足以惊醒守夜的宫女。而宫女刚刚睁起迷鞯难劬Γ刮蠢吹眉安魏吻樾鳎碜右荒阄拗酢 黑影闪过之处,秋林的青影几乎紧贴着追了进去。 68、071 已忍伶俜十年事 内殿掌着灯,云罗未睡,两道影子的速度飚如旋风,她只疑灯烛一晃,便有杀气冰冷袭面,她镇定地抬眸。掀开鲛绡帐的人动作实在过快,她只模模糊糊见着一张惨白的脸,五官全然看不清楚,即使看不清楚,她也早就料到来者是谁。从锦瑟判死的那一天起她就在等,在皇帝面前自承真相以后更是在等,等临止的发难。dd她需要这一个台阶,皇帝或者也需要。单单是怕,她的运气不够,成功的是临止而不是她。今夜是她拿性命去搏取的那一个久候的机会,看上天站在哪一边。 她眉眼沉静,脸容静澹如月,新凉如水的鲛绡帐是金黄色的薄薄一层,晕黄的灯光透过金色帘子射在她脸上,好似烂漫阳光穿过飞鸟的翅膀投于海面,闪着明媚的柔光,充盈动静极致之美。她半倚半躺,一只手随意地放在腹部,嘴角漫开唯有将做母亲时才能出现的甜美弧度。 临止荒凉的心里,突然闪过一丝愣怔。这样静好如春阳的柔美女子。 有这一闪神,紧随其后的秋林的腹部已然贴上了他的后背,临止一动不动,秋林也不动。 他们两个不动,云罗便微微欠身,既不震惊,也不惶恐,问道:“两位在干什么?” 临止盯着她。云罗隔着帘子看清楚他那如白纸的脸,还有神采焕散如死的眼眸,那双死人才有的眼眸盯着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恨,也无悲恸,但就这么不带分毫神采,令人毛骨悚然地盯着她。 即使已和临止毫无间隙,秋林依然不敢有任何大意,在这瞬间,他算出在这么近的距离而且拿住临止要害的情形下,至少有三十六种最快最便捷的方法置临止于死地,然而,云罗距离临止的距离实在太近,临止只要在死前稍稍一抬手,就能搭上云妃这条命同归于尽。 秋林不敢动,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只怕泄了精神。临止未有动作,却笑了起来,那是低沉而阴郁的笑声,溢满了苦味,很苦很苦,难以言明、无法倾诉、甚至无法痛哭的伤心,全在这笑里渲泻出来。笑声逐渐放大,灯光和罗帐簌簌抖动,直振屋宇,那笑声尖利已不似笑声,渐渐转成哭声。 云罗表情未变,只安静地看着他,等他的笑或者是哭终于慢慢地低了下来,所有的激情情绪高涨至极点,眼神亦渐趋凶狠之时,她轻声开了口:“你知道,她该死。” 临止发出的声音嘎然而止,望着她的眼里终于有了感情,那是一种悲恨交集,又有着清醒的恐惧的眼神。云罗道:“临止一向做事不分善恶,却一直都以抽身事外的第三只眼睛在看事情。我不太理解,那么清醒的临止,竟然可以无尽无止沉迷下去,甚至陪着她错上加错,加重她死后的罪恶。” 临止盯着她,他脑海里只有一片疯狂的意念,从确定锦瑟判了死罪开始他就一直处于疯狂之中,他只晓得他生命中唯一曾经属于过他的亮光,不见了,永远都不见了!他没有想得更多,只想为那片疯狂找到一个突破口,唯一解决之道是杀人,千里飞驰,单枪匹马,夜潜皇宫,而在最终看到“仇人”的时候,他那填得满满的死死的仇恨忽然豁开一丝缝隙,眼前这个美丽柔弱的女子,满足而欣悦地抚着腹部,等待新生生命的到来。这一幕沐浴着温暖柔光的宁静,与他的疯狂如有天地之别,使他猛然从彻底的黑暗里进入了光明之中,他不由惊惶失措,甚至突然之间不再记得他此来的目的是为了终结眼前这个人的性命。 云罗坐了起来,一只手微微撑着腹部,坐得异常艰难。临止身子微抖,盯住她的每一丝动作不放,只要她有一丝一毫躲藏的意图,他那暂时被压制的疯狂杀意便会涌现出来,从而不顾一切地出手取其性命。但云罗并没表现出这样的意图,她只是非常非常冷静地坐起来,伸手探往鲛绡纱帐,意欲把它撩开来。 “停。” 临止嗓子沙哑地喝住,眼神凶恶。 他们这里三个人纠缠的时间虽短,却足已惊动起其他人来,禁军统领周应桢、皇帝贴身带刀侍卫杨麦都已先后赶到,但看这种情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周应桢大声道:“临止,你冷静些,那是云妃娘娘!难道你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么?” 那是云妃娘娘。难道他不知是云妃娘娘?临止绽出一丝凄怆微笑,轻声重复:“云妃娘娘……”杨麦皱着眉头,用手肘撞了撞周应桢,示意他暂别言语,临止这情形如癫如狂,可不知哪一句话会使他彻底崩溃。眼下局面已成死局,但是临止只有一个人,而己方人数只会越来越多,临止总有略一疏神的时候,看准时机出手即可。最危险的是云妃如今没有任何保护,临止突一暴起,固然他后面的秋林可以置他于死地,但是云妃一样难逃性命。杨麦脚步极微地动了一下,临止立即察觉,喝道:“不许过来!”杨麦只得硬生生地收住脚步。 临止瞧着云罗,他没有被秋林抱住的右手在颤抖,只是想着:“她有这样多人保护!她是云妃!她有这样多人保护!锦瑟只有我一个,可是我还放弃了保护她的职责,没有人保护她,锦瑟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她死得那般凄惨!不,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的情绪渐渐不稳,所有人都从他的呼吸里感觉出来,就连云罗也不例外。云罗低了低头,手抚着腹部,幽幽地想“或者,上天从未站在我这一边。” 临止忽然感到有炽热的泪水落在他衣领里,顺着后颈滑落下去,接连不断的泪珠滚滚而落,临止愕然道:“秋林?” 秋林无声地哭着,他的胸脯紧贴着临止的背,两只手臂绕过临止的腰,把他紧紧地抱着,并且把脸颊也贴了上去。 临止能分明地感受到他的心跳,涌起莫名惊慌,低头掰开他的手:“秋林,你怎么了?” 秋林抱得他更紧了,低低唤道:“大师兄、大师兄!” 这是秋林打小起对他的称呼,他们师兄弟自六岁起处在一起,多年如胶似漆,直到他们正式跟着六皇子分府出去,临止热衷于为六皇子办事而秋林性情相对懒散而渐有分歧,可是秋林绝口不称“大师兄”,那是在有一次他大病而临止却远出在外以后,兄弟俩从此变得如同陌路,言谈办事无不针锋相对,似乎成了竞争者一般,临止不明其中缘由,偶尔深思,也只想着秋林也许真是把他当作了竞争者,因为他比秋林更得到重用。 万万不曾想到,时隔多年,又重新听见了“大师兄”这三个字,临止突然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眩晕。 “不要,大师兄……”秋林低声呢喃,“不要为那个女人做傻事,你醒醒吧,大师兄,那个女人压根儿就不爱你,她只是利用你。大师兄,没有了她,只不过是没有了利用你的人,你并没失去什么,大师兄,你身边有最爱你的人,一直都是最爱你,为了你死都肯!大师兄,别做傻事,不值得,不值得!你回头吧,看看你身后的人!” 临止不知所措,原本就发白的脸更加犹如从石灰里拌出来的也似,既白,又灰,又僵,秋林这话只在他耳边提,但他听来字字犹如惊雷。他的师弟,他一直把他当弟弟看的秋林,他那极度冷淡而疏离的沉默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惊人秘密?! 他咬着牙,艰难地道:“你,简直胡说八道!” “没有,我没胡说!”前面的话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见,然而秋林似乎渐渐的忘了形,语音一点点响起来,“大师兄,我喜欢你,很早很早,从我刚进宫那时起,就喜欢你了!” 这一句简直是石破天惊,不但临止,连在场的任何一人都呆住了。 “我们刚进宫的时候,没有遇上师傅,我们两个年纪最小,容易被人欺侮,偏偏是我从割了□□以后身子便没好过,三天两头病倒,发烧,晕迷,可是并无一人怜惜于我,照样儿逼我干最重的活,吃最差的伙食,只有你常常偷偷地照顾我,把不多的衣服让给我穿、很少的吃食留给我吃。记得大冬天我到井边打水,脚一滑那桶水全浇在我身上,衣服也结成厚厚一块冰,头儿只穷凶极恶地逼我爬起来,可是我无论怎样四肢并用也爬不起来,挨了一鞭又一鞭,我痛极了,也恨极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拎起那桶子往头儿头上砸去,还是我人小力弱,没有能够砸伤他,可是越发引起了那家伙的怒气,把我打得直在地下翻滚,大家都围着看好戏,为了一个六岁的没有背景没有前途的小太监,没人肯上来说一句好话。只有你,我记得,那时我快昏过去了,你大踏步的走出来,扑在我上面,以你的身体来替我承担如雨的皮鞭。十鞭,二十鞭,五十鞭,你始终不肯让开,那时候大家都惊呆了,想不通一个同样六岁的瘦弱小孩,会有这么大的勇气和倔强。那天夜里,我发起高烧,浑身打摆子,我做噩梦,一直梦见死去的爹娘,我想他们是来带我走了,然而澈骨的冰寒里,渐渐产生一缕暖意,你把我抱在怀里,把所有的衣服、所有能找到的棉絮等物盖在我身上,以你胸膛的体温来为我取暖,折腾了一夜,我在你的怀里发汗睡去。” 素日文静含蓄的秋林滔滔不绝的诉说,所有人都无比尴尬,可是也仿佛听住了。临止眼神渐生恍惚,仿佛那一灯如豆之下,他们两个小孩子,睡在潮湿寒冷的稻草铺上,相互搂抱着取暖,多少年前的情形历历在目。 杨麦悄然接近了临止。 69、072 命如潮汐去复涌 “皇上到!” 随着仓促的通报,千户万门次第洞开,明烛霎时举如白昼,皇帝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冲了进来。 “临止!”他气极败坏地大喝。 临止眼神震了震,如自梦魅中豁然醒来,惊觉杨麦离他已太近。杨麦出手,刀光流丽,凌厉的杀气微微荡开了金黄色的鲛绡帐,临止左手被秋林抱紧了,右手微张,内劲盈于五指而发于全身,刀光所到之处,寸寸尽为粉尘,杨麦在薄暮刀光中颜色微改,常听说临止大总管武功高绝,皇帝有最烦难事通常差遣于他,可是若不当面对招,绝计无法想象,刑余之人可以修到如此之强。 临止内息因无法自制的强烈情感而澎湃,不仅仅碾过刀光,更如飚风席卷全散,杨麦受到的压力更重,但是他不退反进,勉强逼进一步,以身体封住飚风扑往云罗的那个方向。风暴如雷,手上之刀禁不住骤然加大的压力,刹那间碎裂成粉末,杨麦眼睛、口鼻处都流出鲜血。 临止这一势激愤而发,含天地莫可回转决绝之势,无可抵挡,便在杨麦慢慢软倒、旧劲暂退新劲横生的当口,忽感背心一痛,全身积蓄可怕的力量由此溃如散沙。 这一式发作毫无征兆,从起到败,在内行人眼中惊心动魄,但在皇帝,不过是觉得有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他无法迈步向前,而脸上身上如秋割体,那种感觉太短促,太突然,皇帝甚至没有清晰地体会到那意味着什么,便已消失,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推开碍事的杨麦,张开双臂,挡在罗帐之前。 “临……” 只说了一个字,秋林淡漠地放开手来,临止瘫如软泥,倒在地上。 地上倒了两个人,房中其他侍卫这才如梦初醒,一窝蜂涌上前去,把临止拿住,一方面把杨麦送出去急救。 皇帝有点发怔,还来不及从这巨大的转变起落中回过神来,他本是鼓足了不计一切的勇气,发力太大,却无着落处,显得虚荡荡的,他愣愣地站在原处,想扭转头去察看云罗的安危,却连这一点也似乎想不起应当怎样做了,目光落于被四五个人紧紧压住并且捆绑的年轻太监,心中殊无解除后患的欢喜。 秋林笼着袖管,冷静如初,这时略略摆了下脑袋,轻声提醒:“皇上,……娘娘。” 皇帝猝然一惊,连忙吩咐:“全都退下!” 杨麦虽然拚死挡在云罗面前,挡住了大部分临止发出的内劲,但云罗距临止实在太近,已为内劲发出的烈烈气势所伤。她只觉胸口气血翻涌,腹部陡然剧痛起来。 房中有太多的人,因此她竭尽所能地隐忍着,呼吸的异常变化却难以隐瞒在场的秋林等高手。皇帝掀起帐子来看,云罗半靠在枕上,却深深垂着头,浑身轻微地瑟缩。皇帝急忙把她抱起来,青丝顿然如云洒开,着手之处,薄薄的衫子已为冷汗湿透,听得轻微裂帛的声响,竟是她手指抓住的锦被,一直未曾松开,把那锦缎扯裂了,皇帝捧住她的脸唤道:“云罗!云罗!”她神智已不甚清醒,面色如雪,眼圈下面有一圈醒目的青紫,嘴唇上咬出一圈细密的齿印,血痕不断沁出,皇帝再外行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传太医!快传太医!” 无数脚步声匆忙响起,虽然刚刚发生了刺客闯入内殿那么大的祸端,训练有素的宫人们忙碌起来依然有条不紊,皇帝被内侍死命地架了出来,他愤怒之下抬脚乱踢:“狗奴才,让开!”一众太监捧脚抱腰,把他团团围住:“皇上,这时不能进去啊!”皇帝吼道:“朕不管,让朕进去!”内侍哪里听得,苦求不已,宁可杀了头也不肯放开他。 嘈嘈切切的语气,和着忙乱的脚步,每个人的走路都是用跑的,神情紧张并且紧绷,太医在最短的时间里成群结队地到来,只有几个被允许进去,稳婆宫女挤了满满一屋子,一盆盆热水打进去,搭着雪白的毛巾,不时有人出来,然后再奔进,各种各样的声响低低地传出,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语音,皇帝站在那里,忽然万分恍惚起来,仿佛自己是那样愚蠢,那么醒目地杵在最关键的地方,却什么用也没有,是个纯粹的废物。那些人来来往往,可是那样的紧促、那样的慌忙、那样的热闹,却没有自己的份。他是个局外人,无论云罗在里面是生是死,是顺利是险阻,他都分毫不知,都分毫不能把握。他痛恨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感觉,有莫名的心慌,又有着莫名心虚,他心烦意乱地来回走着,每一步都似踏在虚飘飘的梦里,找不到任何切实之处。那是他心爱的女子,那是他第一个他决心也是最个一个他的孩子,然而他不能接近他们,一丝一毫的插手机会都没有。 外面,临止躺在地上,手足都用粗如儿臂的牛筋捆住,陷入手脚的要害关节,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这时候皇帝想不到吩咐如何处置他,但怕皇帝事后还会想起这个素日最得用的总管太监,并不曾将他带往他处。 秋林站在离他不远之处,默默无语。静夜如梦,他有一绺黑发垂在额前,神色宁静而平澹,与适才的疯狂情动大相径庭。好半晌缓缓地抬起头来,触着临止注视了他不知多久的眼光。 听着临止低哑的声线发问:“秋林,适才所说,都是真的?” 秋林嘴角牵动,清澈的低低笑道:“分散注意力的鬼话,你也信。”麻木了许久的脸陡然放松,这个笑容真是比哭还难看,临止没有笑,也不恼怒,轻轻道:“那很好,我去也可去得安心。从此以后,秋林,你没有大师兄,没有人来惹怒你或者与你相争,希望你比以前快乐一些。” 秋林眼里多了一层伤悲,把嘴巴闭得死死的,仿佛一开口,就忍不住把心事渲泄。 “皇上。” 侍卫们跪下去招呼,皇帝视若无睹,径自走到临止跟前,临止受了重伤,手脚又被捆得发不出半点力道,周应桢依旧不放心,身子微侧挡住他,皇帝忍不住怒气横生,云罗分娩安危他是空有力无处使,难道在这里也要让他置身事外吗?他用手狠命一推,喝道:“滚开!”周应桢不敢违拗,只得顺其推势趔趄退过一边。 皇帝冲过来,是想斥骂临止,打他一顿方出气,但见跟着他十几年的心腹之人捆得似个粽子也似,匍匐爬于地上,那张脸上一片雪白,只有一双乌眸黑黑沉沉,看不到任何光亮。皇帝的怒火忽然间消散得七七八八,甚至对云罗安危未知的恐惧也减淡了,一如他从前但有烦恼,便找着这位少年内官来诉苦,而他每次都是静静地听着,恭恭敬敬竭心尽力地想一些对他而言十分有用的法子。 现如今他位极九五,尊荣无比,可是自问和脚下这个人的相处习惯未有分毫改变,是何时起,他悄悄地远离了他? “你们放开他。” 周应桢劝道:“皇上!” 皇帝不听,执意道:“放开他!” 临止解了束缚,便垂首伏地而跪。 皇帝缓缓问道:“临止,朕一向待如何?” “皇上待奴婢,有知遇之恩,有怜下之情……” “更有知己之酬。” 临止默然一会,才道:“奴婢铭感于心。” “可是你却为了一个宫人,行此大逆之事。临止,朕万万想不到朕最信任的人,却意图刺杀朕最心爱的女子。” “皇上,”临止道,“自皇上处置那个宫人起,奴婢便不再是皇上信任之人。” 若皇帝信任临止如故,又怎会安排这么多防范人手,甚至还有秋林?临止和秋林份属同门,两兄弟间有何手段彼此十分清楚,正是制衡对方的最佳人选。但也因如此,皇帝或能说是最了解临止的人,却再也说不上信任二字。 皇帝道:“朕很愤怒,朕也很……心痛!临止,你辜负朕!” 临止道:“皇上,奴婢乃是孤儿,师傅为奴婢起名临止,意含警戒,即临事不惊,临变不动,临危而止。多少年来奴婢都做到了,只有为了锦瑟,我做不到。” 皇帝道:“她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为她?” “想临止一生为奴为婢,从未有过自己的意志,直到喜欢锦瑟,才知自己也是个有感情有血肉的人。锦瑟她偏激执拗,爱和恨都象一把席卷天地的火,我起先害怕她这样炽烈的感情,然而不知不觉陷入其中不可自拔,由此方知做人的滋味,固然痛苦有之,悲伤有之,更多却是独立人格的骄傲和快乐。” 皇帝恼怒地冷笑:“你的意思,锦瑟这奴才不甘心为奴才,才叫做人,要不然就不算是真正的人!” 临止想了一想,微笑道:“奴婢只学到了锦瑟的皮毛,所以皇上这样问奴婢,奴婢回答不出。” 皇帝冷笑道:“朕念在你多年服侍,没有功也有劳,本想饶你一死,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需要!” 临止道:“奴婢叩谢皇上隆恩,奴婢自知罪恶滔天,早已不存生念。” 皇帝瞪着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忽见太监狂奔而来,尚未奔至皇帝面前,口中大呼:“恭喜万岁爷、贺喜万岁爷!云妃娘娘……云妃娘娘……”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梗脖子,还没来得及说出云妃所生是位小皇子,定睛再看当地早已没有了皇帝身影,不禁一缩脑袋。 临止注视皇帝远去,轻笑着微微叹了口气,嘴角边的血就此如泉涌出。秋林偷袭震断了他的心脉,这时他更是将自身功力由奇经八脉向外散出,生机霎时断绝。 秋林一直就那么冷冷淡淡地瞧着,既不试图劝阻,也没有更多可惜的神色流露,真叫人认为他在擒住临止之前所说的确实是迷惑他的言语了。临止沉沉地倒下,他终于轻微地叹气:“她有什么好,值得大师兄生死付之?” 临止气息奄奄,犹自微笑:“纵然她是恶魔,可是她从头至尾,不曾有一字叫我,跟着她一起沉沦。她做尽坏事,却把我抛撇在外。但我只想去找她,和她说,我虽是个太监,无用之人,却愿意陪她一道沉沦地狱。” 秋林望着他,终于道:“放心,我会将你的骨灰和她的残骨葬在一起。” “多谢。”临止道,“还有一句话,请你传给皇上,他吩咐的事情临止没一件令他失望。闻晦已死,他的身份皇上早就知道了,但还有一事:警惕柳相。” 秋林嘴角一动,什么也没说,眼睁睁注视他吐出最后一口气,阖目而逝,秋林想:“我明知你已报必死决心,我的一番痴情,必得你当面诉而后快。为免你担忧挂怀,我撒谎说是做戏骗你,其实聪明如大师兄,料想不会不明白,但你终究还是这么了无牵挂地去了。” 他抬起头,曙色透在重重宫阙的飞檐殿角之上,西面墨汁一样的光幕渐散。正是新旧交替之际,旧的生命荒芜,而新的生命降临。 . 70、073 光中乍喜岚气灭 潮水一样的前尘旧事呼啸着袭来……吴刀剪彩缝舞衣,明妆丽服夺春晖,玉楼珠阁,金窗绣户,她的人生是圆满无缺的月。清莹的月辉下少年诚意而温柔的笑颜,“云,云。”他握着她的手,轻相呼唤。有风自未知的方向涌来,月色于不知不觉中减辉,那张温柔的笑颜募地苍白,无声无息地仆地倒下,化为淙淙流水,如她的悲伤,卷她不住向西,黑暗笼罩了她所在的世界…… 身体里的剧痛使她生生抽离这个荡漾着无尽哀愁却疲惫不已的梦境,她转侧难安,依稀想起双手反吊在榕树下的情形,鞭子一记记抽上身来,鞭鞭见血,她徒劳躲藏、扭曲、挣扎,躲不过一分一毫的痛楚,烙心刻骨的痛楚,仿佛血肉生生地剥离下来,她颤抖着,蜷曲身体,然而有人按住她的脚,不让她动,巨大的惊恐淹没了她,阴曹地府的森森黑暗在向她发出吼叫,她死死地抓住一切可凭依的东西,忍不住痛哭大叫:“爹爹!爹爹!” 父亲慈爱的脸容在黑雾里涌出,她抱住他大哭,隐约记得他死去了,叫道:“爹爹,我好痛,我好苦,你带我走吧!”然而父亲的脸隐在黑暗里,后面隐隐绰绰还跟着两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她陡然间毛骨悚然,似乎不用看脸就能猜到那两个女人的身份。她好害怕,好想抓住一个可靠的人,然而有着温柔笑颜的少年终化尘土。身体深处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又令她浑然忘记这惧怕,她咬碎了嘴唇,丝丝略带腥味的血浸入干涸的咽喉,她低低□□起来,陡然感到双腿之间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生与死交替宛如黑夜白天的更换,那么匆促那么强硬那么猝不及防,她昏了过去。 云妃娘娘诞育的是小皇子。 皇帝小心翼翼把包裹周全的婴儿抱在怀里,心情悲喜难言,孩子非常小,一张脸红巴巴的皱皱的,只得一拳头大小,抱在手里简直没有份量,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里叫道:“这是朕的孩子,这是朕和云罗的孩子!”他想天也在助他,正愁寻不到机会与云妃和好,上苍安排了这个孩子提前出世解决他的烦恼。耳旁都是恭喜的声音,并且告知小皇子虽然早产,可是并没有十分孱弱的迹象。他听着这些话,不是很明白每一句话的真正含义,然而每一个字都非常动听,象音乐似的,他忽然间就幸福得不知所已:“云妃呢?” “回皇上,云妃娘娘产后力弱,正睡着。” 他便把孩子交给乳娘,过来看云罗。内殿早已打扫了好多遍,打斗的痕迹,生产的污秽,一丝一毫也找不到了,鲛绡罗帐用黄金白玉带鱼钩两边钩起,微露云罗苍白的脸,一大把青丝散乱地打开来披在枕上,身子缩在锦绣堆里,几乎找不见了。皇帝坐在她身边,伸手抚摸她湿漉漉的长发,这房里鸦雀无闻,他听见她细微的呼吸,只觉得现时静好,世界完满。 然而云罗动了动,唇齿间依稀扯出痛楚的□□,脸色霎时铁青,呼吸亦混浊起来,皇帝大吃一惊。 不消一刻太医又鱼贯冲了进来,皇帝手足无措地坐着发愣,手底阵阵发冷汗。内侍请他上朝,他一句话也不说,顺手操起近边的花瓶就往人头上砸去。 云妃产后出血,并非血崩,但是淅淅沥沥总也止不住,太医院的院士们面面相觑,这个病例于小产后常见,但云妃顺利地分娩了,怎么又出现此状? 再查下去,心情逐渐严重了,似乎云妃在怀孕期间曾经服用不明药物,唤过香吟采蓝等问,人命关天,厉声呵问,终于打开采蓝的牙关,将说而欲说之时,云妃缓缓苏醒,她也不说别话,只把采蓝唤过去,紧紧攥住她的手,不肯再让她多说一辞,继后不久又昏晕过去。 虽问不出详情,此事非同小可,太医仍旧如实禀告,皇帝听说疑云妃私自用药,眼眸微黯,随即跳起来戟指大骂,道:“朕不管她服过什么药,总而言之,你们给朕治好她,要是有半点不妥,你们全都给她陪葬!” 这话在莳慧宫也非第一次说了,但这次太医们比哪一次都清楚,皇帝绝对不开半分顽笑。dd都能容得云妃装痴乔呆戏弄君王,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太医院竭尽全力抢救云妃,三天三夜刻不松缓,这三天三夜皇帝也不曾离开莳慧宫半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几乎没把宫人们骇死,就连王太后亲自到场相劝,也不起半点作用。 宫女把婴儿抱给王太后看,这孩子出生三天,因他娘垂危,到如今尚未起名,甚至皇长子出生的消息也还没颁于天下。王太后把他抱在怀里,小小的蜡烛包极其柔软,王太后却象是被烙铁烫了一下,带些嫌恶的看着这孩子,八个多月即产,可是看起来有够健硕,哪里象是早产儿,她心里存了阴影,总觉这孩子不象他爹,也不够象他娘,倒有另外一个人眉眼的影子。 她把婴儿抱了一会,见这孩子始终闭着眼睛,头在蠕动,说明并未睡着,皱眉问道:“怎么三天还没睁过眼么?”乳娘忙道:“回太后,小皇子也曾偶然睁过眼,但多半时候就是这样,很乖,不哭不闹的,想是小皇子天生颖慧,也知母亲云娘娘犹在险境,不肯惹事呢。”太后听了也没说什么,只交代宫人们好好伺候皇帝,稍留一刻便走了。 皇帝诸事不管,秋林只命一干内官宫女上前服侍,他倒得了闲儿,先把许诺临止的事情做了,火化临止尸体,先前锦瑟的尸骨,是经大理寺狱监统一收埋,秋林挖了出来,另寻一块清静之地,把两人合葬。 既出了宫,便以特别的方法联系柳丞相,与之见了一面,告之两件一直未能传出宫墙的事情。一件较为重要,是临止死前所说,警惕柳相;另一件是他瞄到一件密案,似乎看到有“定王”两字。 柳欢宴不以为意,道:“便是无临止那句话,皇上日益也警惕我了,这不要紧,临止死前当着很多人说,语音再低也怕泄漏出去,你如实回报便是。再一层,临止一死料想你多半接手他从前的事情,接触密件的时候更多,可是不需要件件都来告诉我,皇帝敏感,未必不察。我要你做什么,恰当时候自会通知,你不需要冒那种危险。” 秋林一一答应。柳欢宴看着他的面色,微笑道:“秋林神色憔悴,是为临止之故么?” 秋林无法说谎,苦笑道:“大人目光如炬。” 柳欢宴道:“同门之谊,在所难免。不过秋林不要为此而忘我们的大计呀。” 他虽然还是笑着,可目中已含凛烈杀意,秋林明知他是个手无缚鸡之人,不知何来的畏惧,低声答应。 柳欢宴又问:“皇上这两天都不上朝,是为云妃之病?” “是,人已憔悴至脆弱不堪的地步,”秋林想着出宫前见到皇帝的情形,“仿佛纸人儿,碰碰就坏了。” 柳欢宴想起承宗之于颜妃,发出轻微冷笑:“很象他父亲,无事时把人往死里逼,出事后万般追悔。” 秋林不解,未曾接口,对于属下而言,有时只需倾听。 柳欢宴入内片刻,拿了张药方出来,道:“云妃的病,我已看到医案,她服用过量不知名药物,我透过医药署多少查到她用的药材,但不知具体配方,如今她这病想要断根很难,用此方可以缓解。你今天过来,正好把它带给陈太医。” 向来只是柳欢颜善医,不曾听说过柳欢宴,秋林接了过来,低声道:“云妃病着,他不理朝政,这也不坏,如何反为云妃开方?” 柳欢宴只瞧了他一眼,秋林立即闭口。 “秋林……” “大人有何吩咐?” “我对你十分抱歉,dd闻晦,死了。” 秋林垂着眼睛,道:“大师兄临死之前提到过,事后我在他衣袋里搜到一样东西。” 他摊开手掌,是一颗镶嵌篆字的佛珠。 柳欢宴拿过来,旋转着仔细看了一会,“这确实是闻晦大师的遗物。”他看着秋林,“闻晦的尸体也已发现了,我嘱人将他火化,他或许是不那么想回故国,我会把他葬在我娘的坟旁,在那棵花树底下,你有空就去看看他。” 与柳欢宴的心情沉重相异,秋林对此淡漠不已,只应了一字:“是。” 柳欢宴抬头看着天光,眯起眼睛,缓缓道:“我不会叫他白死。东祺伤我一位大将,我也以牙还牙报之,替你出气。” 秋林安安静静地抬了抬眉,道:“大人的安排,照你步骤便好,奴婢其实也非很难过的。” 柳欢宴注视他道:“你怪闻晦大师?” 秋林笑了一笑,道:“不是。奴婢只是认为,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喜怒哀乐有何重要?” 柳欢宴静待他离去,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年轻的太监,不过廿多岁年纪,背部却已略见佝偻,他对世事的了无意绪,究竟是出于身世之叹,还只不过是,为了另外一名太监的死亡呢? 71、074 英物啼声惊四座 云妃病情于山重水复之际,忽有柳暗花明之喜。太医院中最年轻的一个陈暮陈太医,经过数日苦思冥想,提出动用险方,然而此方受到其他资深太医的全力反对,无法定夺,呈上给皇帝。 皇帝叫院使庚吉甫和陈暮当场陈述利害关系。两人意见也是针锋相对,庚太医道:“此乃虎狼药,非医家之正途。”陈暮反驳道:“若不用此方,娘娘险境难脱,长此以往生命有险!” 皇帝注意到庚吉甫所言是非“正途”,对药效未下评论,因问:“不用云妃难醒,用了以后又如何呢?” 庚吉甫眯起老花的眼睛,沉默一会,叹道:“回皇上,这药里用了有伤人和之成份,虽见奇效,手段却酷,云妃娘娘或可因此起死回生,但是治标不治本,娘娘病症难以除根,而且……” “而且?” “娘娘今后,于生育之道,只怕……很困难。” 皇帝起先以为是有巨大隐患,听得不过是不能生育,倒松了口气,“原来如此,若不服此药,云妃何时能醒?” 庚吉甫期期艾艾道:“这个,只因不清楚娘娘当时所服药物属性,还需、还需详加揣测。” 陈暮忍不住冷笑道:“慢慢揣摩深思熟虑固然无错,就只怕还没找到妥善的法子,娘娘便已难捱。” 陈暮地位甚低,长官说话时哪有他插嘴的份,更何况皇帝还在座。然而皇帝此时哪里顾得上这些,连忙问道:“怎么讲?” 陈暮道:“皇上,娘娘体质虚弱,若无及时解决之道,只管这样耽搁下去,只恐娘娘捱不了那么多时辰了!” 皇帝吃了一惊,转首瞧庚吉甫,老头子搭眉低眼的,果然是如此,皇帝连日连夜未曾休息,肝火本旺,这回更是满腔怒火都被吊了起来,森然道:“庚院使,陈卿这话可有失实?” 庚吉甫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首道:“皇上,娘娘受命于天,微臣等实是竭尽全力啊!” “竭尽全力?”皇帝把那方子猛地拍在桌上,“这不是有张方子在这里,谎说什么受命于天,这方子为甚么不用?!” “禀皇上,”庚吉甫愁眉苦脸道,“非是臣不肯用这方子,皆因此方用药过险,娘娘服下,虽可能获有奇效,但只怕也难免危险,更何况还有后患重重……不得皇上首肯,臣实是不敢草率用之呀!” 闹了半天,老狐狸是讨安全符来了,皇帝气极反笑,欲待怒斥,但是这老头提到用药以后还有一个危险难关要过,如一味重斥,生怕反而不能让他放胆去做,于是一点点放缓语气,道:“庚卿,此方虽险,至少还有一半希望,dd一半以上,是么,陈卿?眼下别无良策,你们只管用它,娘娘受命于天,只要你们太医院有一点真本事,当可有惊无险。” 这话虽然还是透着威胁之意,比之前劫辄杀头的威胁可好得多了,况且庚吉甫之所以不敢决断用此方,主要还是由于这方子治标不治本,而且断了云妃生育之望,皇帝既然表现得毫不在意,那就可以大胆动用了。 云妃用过此药逐渐止血,病况也有起色,中途略微醒了一醒,但她连日来失血过多,不久便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皇帝得到消息急忙赶进内室,却见她仍然阖目而睡,也不怪宫人着急乱报,就在她身边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云罗怀孕期间虽然没重多少,可是下巴圆润,容色晶莹,这一场大病,她的脸迅速瘦削下去,肤色便如极品白脂玉,雪白皮肤之下,隐隐透出几缕青色血管,清脆而透明,似乎一碰即碎。皇帝久久凝视着她,眼前容色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犹记得十二岁时明眸皓齿的女孩,她生得那样美,家世又好,打小起便是众星拱月,即使作为公主伴读也向来引人瞩目,可是这样的娇生惯养,却没有使她的性子骄纵分毫,她的性子便象她身上着的鹅黄衫子一般娇软柔和,盈盈一笑,眼波如流,双颐晕潮。 她的性子和他的性子截然相反,他视天下万事万物如夜漆黑,她却觉得夜晚也有星月聚辉,他对每一个人都保持戒心,她却无由分说对每一个人都愿意友爱亲近,他对待下属的要求苛刻严酷,她却放纵自己的丫头随随便便地开玩笑。他看不惯她的作为,常加规肃,她总是很听他的话,背转身就忘的一干二净。他想穆泓天生严谨,怎么偏偏就如此喜欢一位哪方面都和他不相似的姑娘,可他真是喜欢她,每次只看她柔和的眼波,听见她温软的语声,哪怕有再多的烦恼、再多的愤世嫉俗,一下子便忘得无影无踪。从十六岁、在柳下把那个白鹤纸鹞还给她的时候,他心中便认定了,这是他一生的妻,他刻骨铭心爱她,爱到可以忘记这个世间对他的不公平,不计较父皇和其他的兄弟对他的冷酷,那个时候六皇子穆泓的最大愿望是快些成人,分府出宫,欢欢喜喜迎娶云罗,与她一起山水寄情逍遥一生。 然而他似乎忽略了云罗的身份,梁尚书世代簪缨,满朝中襟袍门下不计其数,他一介失势失意的皇子,婚配梁家那不叫良缘叫“高攀”,他更忘记了以云罗的绝世容光,能吸引的,不仅仅是一位皇子。dd就这样他迎来生平第一次受父皇瞩目,亲自颁旨为他婚配。 他一直不敢去找她,但听说她大病了一场,好容易有所起色梁尚书便把女儿送到南方养病,半年后归来他长街驰出三十里前去相迎,却只远远躲在棚篷底下,阴郁而嫉恨地瞧着那个与云罗并肩亦不稍逊耀目光华的白衣少年dd柳欢宴。柳欢宴声名鹊起,他嫉恨难耐,便拉牛车运百卷经史与之辩,三日三夜,终告叹服,那时候柳欢宴云淡风清地笑着说了一句:“殿下之才,终生屈为闲散亲王,宁不长叹?”一句话打动心坎。 半生前尘纷纷如潮,皇帝转头,捺下后面那段更不快乐的回忆,吩咐:“把小皇子抱过来。” 小小的蜡烛包捧在手里,软软的,暖暖的,皇帝不自禁流露出一丝淡而又淡的笑意,小家伙出生数日,原先又皱又红的情形不复再有,一张小脸舒展得多了,皮肤嫩滑无比,五官小巧玲珑似天工巧合的玩具。他正醒着,并不睁眼,仿佛感到温暖,软趴趴地在皇帝手里蠕动,不时向皇帝怀里靠近,发出一点点如猫叫的声音。皇帝那点罕有的笑意终成大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戳他一碰一个小凹洞的脸颊,静等回复正常之后又大笑。婴儿为他笑声所惊,没头没脑地往他怀里缩得更勤,小头上下摸索,一张小嘴也如鸟儿觅食一样尖尖。宫人们明知这婴儿是在找奶,皇上却懵然不懂,都忍不住暗暗好笑。 皇帝满怀欣喜,把小孩双手托着,送到云罗的上方,低声道:“云罗,云罗,你睁眼看看,这是我们的孩子。云罗,你看一看,他有多可爱,他可乖了,这些天都不哭不闹,一定是念着他的母亲为了生他而患病痛,他多么懂事,你怎忍心这么睡着,不理自己的孩儿。云罗,你睁开眼睛瞧一瞧,看我们的孩子,多鲜活的小生命,他需要你爱抚,需要娘亲亲自教导,云罗,他在等你,喏喏,他在等娘亲睁眼看他,抱他,吻他,他在等他的娘亲和爹爹一起携手来带他,许他一个美好人生。” 他又和言向那婴儿道:“来,乖宝宝,你叫一声,你爹爹先前有些事做得差了,你爹爹欺侮你娘亲,对她不好,对她凶,甚至事后还怀疑她,好孩子,你叫一声娘亲,代你爹爹对娘亲说,以前都是爹爹的错,娘亲别再生气啦,别再闭着眼睛,别再长睡不醒,你知道……我有多么难过么?” 最后那句,他却是纯系自己的语气,先前宫人们听了不过微笑,这孩子才生了几天,吃奶是本能,哪里懂得认识爹娘,可是听着听着,各自慢慢鼻酸。 皇帝痴痴地瞧着云罗,见她全然无知,不禁又是颓唐又是心焦,虽则陈太医说到了这时她最危险一关大抵是过了,可是她这样死气沉沉地睡着,又怎能轻信太医所言? “云罗,云罗!”他低声反复唤着,便把襁褓放到云罗枕边,靠近她的脸颊,那小孩子被他双手托着,总有些不舒服,忽然躺到实处,更觉安心,索性嘟着小嘴睡着了,皇帝一见啼笑皆非,忍不住手指戳戳小蜡烛包的中间部分,“喂喂,你还没叫醒你娘呢!”婴儿虽小,感觉始终是灵敏的,而且初夏时节只包裹了一层,十分容易受力,腰里被他戳来戳去很不舒服,忽然裂嘴大哭起来。 所有人都傻了眼,小皇子自出生出奇的乖,除了饿了讨奶水喝,也不过哼哼,这么放开声来大哭,可还是头一次。皇帝真有人所不能之本事。 皇帝也自着急,手忙脚乱把他抱了起来,横拍竖拍,婴儿哭得更响了,急得满头大汗,不知为甚么觉得手上抱着有些沉甸甸的,而后手心至掌缘部分皆湿湿的,热热的,紧接着这股热流一串串到他袍袖之间,手肘部分。 乳娘看出端倪,忍笑上来跪道:“皇上,请把小皇子交给奴婢吧。”他再傻也知发生了什么状况,一脸不可思议的把小家伙丢还给乳娘,甩着袖子,浑身不舒服,无意间一回首,见云罗双眼睁着一线,含着一抹微茫笑意。 72、075 百啭流莺满建章 皇帝亲自祭告太庙,为皇长子赐名为“v”,大赦天下,免明年税粮田租三分之一,其母云氏进为皇贵妃。皇帝一下了朝便往莳慧宫而来。正午的日光炽而烈,如一簇簇白色火苗在赤色宫墙上跳跃闪耀,两名小太监站在浓荫郁翠下用裹着牛胶的粘竿粘蝉,夏日暖风里萍香轻送,阖宫寂静而无声。 皇帝问知云罗在绿波廊午歇,便一路寻过来。此地名之为“廊”,实际按规制算得一座偏殿,阁宇轩朗,临着金明池,中间折出一道回廊,通往悬架于金明池上的敞轩。 云罗午睡已醒,正斜倚榻上,手中轻轻挽着白色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缓缓轻摇,颊上犹染初醒的酡晕,带出一丝慵懒。 她发式梳成随云髻,单插金步摇,髻下一串鹅黄堆花,额上点着裁金花子,精心绘成小小一朵睡莲。上身着白色绣芙蓉烟罗短衫,微透一抹金黄抹胸,衣袖先是甚窄,于肘上部位于打了两个蝶结,其下呈扇形放宽,与蝶结垂下的两绺丝带一同飘飘摇摇,烟罗薄透,隐约看到里面藕般玉臂。腰下系着轻纱罗裙,裙上掐成数十道褶边,每一道褶各以一种淡雅之成晕染,风动而色如月华灼灼,下摆绣满水纹,又如潺潺清流于月下清莹流动,足下微露半截金线绣莲花鞋尖。阁外是清澈碧湖,千重白莲叠绿叶,丝丝流云投洒波心,水光潋滟晴方好,直映得她整个人宛如淡淡地焕着天光。 她无意间一回头,见着皇帝,也并不站起,把纨扇倒转过来,以垂着流苏的素柄指着他道:“来多久了,怎么只站着?” 皇帝这才微微笑了,缓缓踱过来,道:“水边还是凉,需得小心些,今日可大好了?” 云罗只微微地哼了声,照样儿慢慢摇着扇,两人虽然算是和好了,可中间总是添了一重说不明道不清的隔阂,最明显的变化是,云罗不爱笑了,皇帝记不清有几时未在她唇角捕捉到些许笑意,但若说对皇帝不殷勤,却也有意无意地笼络着,皇帝有时不免悲哀地想到其实她不是爱他,而是不想失了现今地位,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道:“皇贵妃按制赐含光殿居住,比莳慧宫大一倍有余,朕已交代这二日迁宫。” “不必了,“云罗客气而疏淡,“臣妾住在这里很好,也惯了,不想动了。” “云儿,”皇帝微感歉意,“朕欲立你为后,可云氏、云氏……仓促间难以成事,不过你放心,朕的皇后总是你,你且容朕徐徐图之。” 东祺后族向来若无势力,必也是清贵望族,云罗原先的家世就很合适,如今不过托名为柳相表妹,一无来历二无身世,只是含含糊糊收进宫中也就罢了,若要册立为后她这捏造的身世不值一晒,云罗淡淡道:“臣妾若然姓云,便做皇后亦无意趣。” 皇帝默然,片刻重又打起精神来笑道:“你诞下皇儿,宫中本应庆贺热闹一番,可为着爱妃重病,一直未能进行,三朝洗儿错过了,连弥月之日也未及庆贺,朕算着再过十余日便是v儿百日庆生,朕意欲好生热闹一番,你看如何?” 云罗道:“全凭皇上的主意。” 皇帝有此一句话,大大地兴奋起来,一连宣了好几名女官,当面世无巨细地吩咐,他这意思竟是要大贺,非但皇宫热闹,连朝中文武当日都将入宫朝贺。又把小皇子抱来,亲自调弄为乐,云罗不管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只在一旁微微含笑看着。皇帝对儿子的喜爱是由内心所发,几不忍释,反而云罗只是淡淡,最多就是就着怀中看看,碰碰他的小手小脚,甚至很少亲自抱着。皇帝先前以为她身子虚弱,但她一日好于一日,对那孩子仍然有点淡淡疏离的态度,倒叫皇帝莫名忧虑起来。 “云儿不喜欢吗?” 云罗微微一笑,手指碰着婴儿的小手指:“怎见得?”她的手指莹白玉如,指甲呈粉色而饱满,正是指如葱纤,小孩子的手指短短的、肉肉的,几乎是一碰就要捏出水来,皇帝心上突然有了种奇异的触动,把一大一小两只手捧在掌心,轻声道:“朕好快乐。”说不出的快乐。 皇长子百日之贺,为图吉利称“百岁宴”,皇帝对之重视的态度无人不瞧在眼里,百官纷纷上章恭贺,外郡官吏礼物自上月起便络绎不绝,但凡珍奇之物皇帝不过略扫一眼而已,不过这一日赵大将军派人连夜呈上的礼物,分外有些意思,皇帝特别欣然带来给云罗赏玩。 那是一只长命百岁灯,灯座是一条上好白玉雕琢而成的蟠龙,口衔五支玉灯,高七尺五寸,灯头做成烛焰状,涂以红色,里面安着明珠,不点也是整日整夜发亮。把灯座上机括一按,玉灯旋转,于仙音中化出仙山祥云,亭阁楼台,各种景物慢慢升起,亭中一只白鹿,口衔一朵灵芝,这名堂叫做“灵芝献瑞”,亭旁生长出一株梧桐树来,树上栖着凤凰,树下伏以麒麟,此为“麟凤呈祥”,此鹿、凤、麟三吉物纷纷活动,口中吐出银丝汇匾,匾上“长命百岁”四个描金大字,与此同时蟠龙、玉灯,仙山祥云,乃至银匾金字全都发出光来,灿然若星光盈动数尺方圆。 皇帝笑道:“赵昭容和她的父亲,送来的都是这般极尽工巧之物,朕可真是怀疑,是否天下能工巧匠,都集中在她家了?” 云罗瞧着那件贺礼,忽然噗哧一笑。皇帝见她笑了,更觉神采飞扬,道:“难得云罗喜欢,那就放上两天吧。” 云罗笑意未泯,道:“皇上误会了,臣妾笑的是震北大将军是否弄错了呢,把一个小儿百日之喜错会成太后千秋之贺了。” 这件东西虽然精巧,可要是上面没有太后,送给初生婴儿也无不可,然而当朝还有两位太后呢,皇帝先前也觉不甚妥当,不过一心欲使云罗欢喜,也就不去深思,云罗说起,他不由得也笑了,道:“朕猜是赵大将军一时来不及准备礼物,他一个粗人,哪里想得这样周到,反正挺有意思,摆着玩两天。” 云罗摇首道:“太贵重了,v儿受不起,还是收起来吧。”她停了一停,“况且我也不是小孩子,又不是以前的傻子,老是拿这些新奇之物给我,还当我和那时一样痴痴傻傻唯知爱玩么?” 他们近来相处颇为融洽,然而彼此如有默契,都避开从前之事不谈,云罗这么一说,是到有些敏感的地方了,皇帝便默然不语。云罗瞧了他一眼,闲闲地引他说起一些百日宴的安排,有哪些盛大节目,皇帝方又渐渐谈得高兴。 云罗忽道:“既是赐宴百官,那么柳丞相也应当到来了?” 皇帝道:“这个自然,怎地忽然想起问他?” 云罗眼波沉沉不露心事:“丞相大人既为臣妾表哥,又是v儿的舅舅,臣妾提起他来,也是顺理成章呀。”她看着皇帝,笑微微地又道,“不过以臣妾愚见,丞相多半不肯亲来。” 皇帝皱眉问道:“何以不来?” “皇上可曾仔细想过,柳大人自入都为官,很快受到先帝爷信任,多赐御召赐宴,然而,柳大人可曾有一次进入过御园后宫?” 皇帝听了没说什么,然而接下来,总是有些郁郁。 饮过了茶,仍未开颜,云罗问:“臣妾何处惹皇上不快?” 皇帝待安慰她说没有,想了想,终究小心翼翼地问道:“云罗,你还怪朕吗?” 云罗眉心微微一跳,不作声,眼里涌出疑问。 皇帝艰难不已地说道:“云儿,之前的事,有些……虽是柳卿所为,他总是为朕……你若是怨恨他的话,何时才能真正原谅朕呢?” 云罗低下头,良久不作答,终于缓缓地道:“你要我不在意,需得你自己先不在意。过往之事,我泰半忘怀,你又何需时常提及呢?” 皇帝凝视着她,点点头:“朕明白了。” 皇长子百日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然而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当日程王两位太后及小皇子均上殿接受百官朝拜,满朝大小臣工无不出席,所缺者,只有一个人,柳丞相因病缺席。 皇帝不禁想到,他从未深思有着“凤栖梧者得天下”之名的柳欢宴何以在众多皇子中择他为主,但向来自忖在众多皇子中才华毫不逊于他人,自是当之无愧。可是他不能否认的事实是皇子中出色者绝非只他一个,柳欢宴择他这个落魄之人才是最困难的选择,为何,为何?柳欢宴平时少有忌讳,但总是有意无意避开宫廷,为何,为何?重重疑虑前所未有地涌上心来。 临止已经死了,秋林淡漠寡言,或者只有云妃才是他现在唯一可以与之共商的人了。 73、076 长门悲歌歌未彻 乳娘迎春低声吟唱温柔的歌儿,眼皮不知不觉阖上,唯手里惯性地轻轻推着摇篮。 迷糊中忽然感到有异,猛一激灵,睁开眼来,云罗静悄悄立在门前,午后空气氤氲而濡热,她站在那里却显得清冷无限,如有冰雪之姿。香吟天天哀叹娘娘和以前判若两人,可是迎春自见她起,她就是这样冷漠疏淡拒人千里,反而因她毫没征兆地来此而吃惊,皇贵妃自生产以来从未表示过对儿子的亲近,遑论主动过来。 “娘娘。” 云罗抬手示意她不必声张,并没走过来,而是等着乳娘近前,方问:“听说病了,好些没?“ 迎春道:“回娘娘,前日百日宴,抱出去一会,大约人多受了惊,晚上睡得不很安宁,吃过药,今日好得多了。” 云罗远远地瞧着摇篮,恍惚出了会神,道:“他平常都好么?”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迎春却陡然慌张,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娘娘……” 云罗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金明池的荷花有些残败了,水动舟来,有船娘在采集残叶浮梗,那水碧绿莹莹,逼得人衣脸发梢都隐隐有些绿意,悠远的蝉噪虫鸣一两声,云罗只觉得这景也奇异,噪也奇异,就是心中浮动着一股异常的不安宁。 她想这会儿皇帝多半到了前殿,可是心绪不定,谁也不想见,连香吟也不带,一个人悄悄出了莳慧宫。 她在宫中住了快有一年,从来都在莳慧宫寸步不出,只是在八声轩里看了一些,记了一些,凭着印象绕过曲径假山,向西面随意而行,不一时便迷失方向,起初走的是没有错,她却不知素来不记东西,中途一拐,已然由西向北。 后宫西北角上,极致繁华中荒凉的存在,浓荫逼人,萧索阴冷之气扑面而来,一角黯淡的赤色宫墙,于荒垠中冉冉展现。 她听见一点女子柔弱声息的歌声。 “邯郸陌上三月春,江清露白晓气晴。父兄怜爱无俦侣,五岁名为阿娇女,七岁丰莹好颜色,八岁黠慧能言语,十三兄弟教诗书,十五金楼学歌舞。珠为裙,玉为缨,临春风,吹玉笙,一朝帝皇好容色,玉辇携归登建章。建章宫殿不知数,万户千门深且长,百堵椒涂接青琐,九华阁道连洞房,水精帘箔云母扇,琉璃窗牖玳瑁床。宫中千门复万户,君恩反覆谁能数,君心与妾既不同,徒向君前作歌舞,白日在天光在地,君今讵得长相弃。兄弟印绶皆被夺,昔年赏赐不复存。念此翻覆复何道,百年盛衰谁能保。忆昨尚如春日花,悲今已作秋时草。少年去去莫停鞭,人生万事由上天。非我今日独如此,古今歇薄皆共然。” 那歌声字字哀伤,幽微难寻,却偏偏无一遗漏入云罗耳中,已知是那年仅一十六岁的废后蔡烨,呆立墙下,心中怅惘顿生。但听得蔡皇后唱完这支凄凉曲子,停了一会,又唱起一支歌儿: “从南来了一群雁,也有孤单,也有成双,成双雁长空鸣翱情无边,孤单雁飞冷冷清清独成行,女儿立在碧纱窗,眼观孤雁好凄惶,伤心泪点点滴滴滴滴点点滴成血汪洋。” 这曲子仍是抒怨,可显然不是大家闺秀所宜歌唱,也不知她是听了哪个宫女唱过而学会了,然而以她的身份,多半是怨愤到了极处,怕连神智都失常了才能出口的。 她曾以假痴换取皇帝的怜悯及信任,这可怜的小皇后,却终将不论其喜悲、安好抑或沉疴,终将一生漫漫,没于宫墙。 明黄衣袖斜刺里伸过来,替她拭去脸上无知觉落下的冷泪。 “怎么一个人也不带,跑到这里来了呢?”他道,“这里很是荒凉,你身子才好些,万事需得小心。” 皇帝的声线温柔,眼里深情似可将她溺毙其中,她却感到不寒而栗,缓缓向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摆脱他的拥抱。 皇帝眼神微黯,随即又牵起她的手,微笑道:“来,咱们回去换装。” 云罗终于出口问道:“换装?” 皇帝喜欣欣地笑道:“是啊,朕带你出宫逛一回可好?” 他扮成常见的世家公子模样,云罗身子娇小,扮作他的长随,青衣小帽遮不住她娇美容颜,皇帝见了失笑道:“这只能咱们自己骗自己,人家见了,多半把咱们当作是私奔出逃的一双情人。” 云罗双颊微红,轻轻啐他。他俩既穿成这样,那是不打算惊师动众的了,果然皇帝道:“咱俩悄悄溜出去,谁也不惊动。” 说到做到,果然只带了一名太监小林子。小林子乃临止的徒弟,临止死后,皇帝对小林子颇为看顾,却为何不是秋林?秋林武艺高强,这样轻装而出,最需要如秋林的高手在侧,皇帝解释道:“朕打发秋林另外办件事。” 皇帝出宫非同小可,但这次皇帝似乎做足了功夫,竟然什么人也不惊动,坐软舆沿着宫墙悄悄地走,一路上重重宫门小林子都先去打发走人,让他们从后苑上悄没声息的出去,弃了车子,同作步行。 时隔半年,重又出宫。上一次云罗还在装痴装傻,全副精神都用在不让皇帝看出破绽,是喜是笑都带三分假,这一回却是全然没了负担。这一天不是节日更不是任何特殊的日子,八月末的午后尚属炎热,白花花的阳光洒照于青石板大道,皇帝和云罗两个人手牵着手,只拣遮阴处走着,偶然间相顾微笑,皇帝握着她温如凝脂的柔荑,一心只想这般天长地久地走下去。 然而云罗口虽不言,脚步渐渐慢下来,娇喘细细,额上沁出晶莹的汗珠,两颊也热得红扑扑的,皇帝掏出帕子,怜爱地替她拭去汗珠,道:“好在并不远,前边很快就到了。”云罗道:“不要紧,我走走看看就很喜欢。”皇帝笑道:“今后朕常常带你出来,可好?”云罗点点头,却微笑道:“你还用那个字,怕别人不晓得你身份么?”皇帝看她笑容,心中微微一荡,笑道:“是我错了,娘子请勿见怪。”见她的汗珠自浓云似的乌发鬓角间渗落,索性取下她头上帽子,笑道:“反正也哄不了人,别戴着这个啦。” 他似乎对京中路途很熟,过了长安桥,三转两转,带着云罗行走于逼仄的巷子间,不多时到了一家酒肆,外面不过装饰华美而已,穿门入户,豁然开朗,可见绿窗金销,庭院无数重。云罗早就猜到皇帝这趟出来,不光是为了带她玩耍,必然是另有要务的,未曾想到了这个地方。此店位于僻静之处,却又装点得如此美奂美仑,要说是酒肆,规模上就大得多了,皇帝告诉她:“云罗,这是朕的产业。” 云罗奇道:“你的产业?” 皇帝笑道:“我在四五年前,悄悄地置了这个地方,你来瞧。” 左侧通廊转向驷院,停有数辆马车,前面马头不系,后面的车座全部都用轻纱罩之。如此一来,尽管在同一院中,谁也见不着对方的身份。皇帝道:“闹中取静,狭中选阔,这地方就叫清乐院。后面分了十几个院子,每一个院子每一种不同风格,有人爱大江东流之豪,有人爱小桥流水江南人家,有人爱碧海金沙,有人爱辽原漠漠,尽可在此寻着所爱。不过我这院子,却不是人人想入就入的,非得是这里信得过的贵客,三位以上共同推荐,方能将新人引入。” 云罗约略明白一些,这地方说穿了也就是行乐院,只是做到象他这般神秘高贵的地步,京都中怕是罕见,想必感兴趣的人不少,这样严格的准入资格,更会使人好奇而已,想来皇帝从中得到他想要的人和信息的机会便也随之增多。皇帝随口一说是四五年前,那么在柳欢宴入京之前,就已有了。皇帝总说他是因得柳欢宴之助才有争夺天下之心,但是看安排这座院子的用心,远远没有这么简单。 这院子有这种用心,皇帝就绝不可能亲自露面,恐怕连柳欢宴也未必全盘通知,云罗问:“主事人是谁呢?” 皇帝笑道:“云罗猜猜看?” 皇帝性子严峻,登基后与他做对的人,多半倒台、倒霉,官员不能行此生意,商贾之流又未有入得了皇帝之眼的,云罗想了一会,笑道:“我胡乱猜一猜,莫非是诚王爷?” 皇帝笑而不答,这就是说对了,而事实上如今硕果仅存,京中元气未伤的也只有皇叔诚王。 “云罗爱去哪里?” 云罗道:“我又不熟悉这地方,自然是凭着皇上的意思。” 皇帝忽然停下脚步,对着她呵呵一笑。 “笑什么?” 皇帝起手一刮她的鼻尖,道:“该打,怎么又忘了,刚才叫什么呢?” 这是极寻常一句取笑,未料云罗靥上微现的一丝笑影就此湮没,抿嘴不语。皇帝立刻明白说错了话,不由微感烦忧,玩笑带出的一个“打”字也能让云罗敏感至斯,倒底何时方能治愈她的心病? “云罗,”他叹道,“朕的心,都被你揉痛了。” 云罗垂头立着,半晌道:“你这里连马车标识都完全遮住,你又站在院子里,是有意被人瞧见么?” 皇帝叹了口气,拉着她的手,拐入一座小院。 满目金黄迎面而来,沙烟漠漠,青山带雪,一座帐篷,这每一样都不算甚大,然而堆砌巧妙,别具心机的布景令人顿有身临其境之感,并不感到狭小,耳边听得皇帝在道:“云罗,可知我这创意从何而来,都是为了你畅游天下的心愿。那时我以为与你今生绝望,每造成一院,我便在心里发一遍誓,总有一天,我要带你走进这个院子,让你看到我为你的心。” 云罗眼中欣喜的光华一点一点敛去,想道:“我本以为终将获得完整的自由,你却不惜惊破美梦,只将人工所造的一院之地把我禁锢其间。” 皇帝把她带进那座帐篷,刚刚坐定,忽有一人掀开门帘闯了进来,纳头便拜:“臣,程颖田,叩见皇上万岁!” 74、076 韶光婉媚清乐院 云罗原是坐着,见这个人冒冒失失闯将进来,她便立起,侧转身子站在皇帝后面,便似随从模样。 皇帝道:“程卿平身,赐坐。” 程颖田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垂着手,标准站姿:“皇上在上,微臣不敢!” 皇帝微笑道:“朕微服出访,礼数从简,程卿不必过于拘谨,坐吧。” 程颖田不敢违拗皇帝命令,只得在下首一张凳子上斜签着坐了,只臀部搭牢一点点,整个身体几乎还是凌空的,这种坐法比不坐还累。 皇帝打量他一番,自去年派遣至冀州查案,迄今一年多,尚未见过,如今见他精神充沛,肤色早些时候偏棕黑,这一向休息保养,竟似乎有点变白了。程颖田文武共济,皮肤一白,倒多了几分儒将味道。皇帝笑着问道:“卿自冀州归来重伤休假至今,可曾康复?” 程颖田的伤早久好了,不过起初柳欢宴派他领了廷尉缉拿定王的差事,过后不久这项差事含含混混不了了之,柳欢宴交代说另有任务,可是这项任务又迟迟不曾派发下来,程颖田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去问,这几个月躲着柳欢宴尚且不及,对于复职一事也不敢提了。皇帝问起,他脸上微微一红,低头道:“承蒙皇上关心,微臣……微臣……差不多全好了。” 皇帝打趣道:“依朕来看,程卿是耽于温柔窝里不想动弹了吧?” 程颖田大惊,猛然抬起头来,眼中充满恐惧之色,不知所措地望着皇帝,随后又急忙低下头去,待略微恢复意识,才发觉自己早就不在座位上,双腿一软,趁势便跪到地上,叩头道:“微臣万死!” 皇帝不动声色,端起桌上一只木碗,起盖,轻轻在碗口吹开茶油,递给云罗道:“这是正宗的酥油茶,你尝尝,爱不爱喝,要是不喜欢,这里还有一碗杏仁酪,你爱吃的。” 云罗接过来,尝了口,还到皇帝手里,皇帝笑道:“这味浓,虽然筛过很多遍,另外打入了鸡蛋、核桃仁、花生、芝麻等物,只怕腥气也还没能完全消得,初尝是有些不习惯的。”云罗道:“其实还好,所谓入境随俗,我们虽不是真正在那个地方,既然要做这个样子,做足了才好玩。不过,皇上给我的,是你的那碗,骗我喝了,你也得喝我的一口才行。” 皇帝哈哈大笑,果然就着她手中托的茶碗喝了一口,赞道:“这茶朕喝过好多回了,没有哪一回更胜似今朝。”云罗涨红了脸,夺手出来,轻轻道:“又混说了,你不有正事要办吗?只同我说些废话。” 程颖田跪伏在地下,神思恍惚,耳中听得笑语铎唬低涤醚劢且活拍墙庸柰氲氖职啄迦缰桓以倏矗痪醯靡豢判钠送ㄆ送ㄌ霾煌! 皇帝被云罗一呛,并不气恼,可是总算回过头来,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女怀春,吉士诱之。程卿风华正当年,男欢女爱,两情相悦,这是正常不过之事,何需如此惊慌?起来,起来吧。” 程颖田勉强站起身来,仍旧没有明白皇帝提起此事的用意,止不住暗暗猜疑,皇帝竟然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是足以让自己判死罪,而盈尘名节名声尽丧!连皇帝都于深宫得知,那么柳丞相更不在话下,他这半年来有意把自己晾起来,不肯动用,多半就是为此,可丞相为什么竟含而不发一直不与追究呢?他左思右想,没个着落,不由得心里七上八落,面上青白交替,大浑淋漓。 皇帝等他独自寻思许久,方笑道:“程卿文武兼济,实是我大祺不可多得之人材,丞相提拔程卿于微时,致卿前程远大,想来程卿定是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以报之?” 程颖田心潮翻涌之间,忽然听到这么几句话,如同阵阵惊雷在头上炸开,细细体味,有醍醐灌顶之通彻感,他急忙又扑通一声跪地,大声道:“启禀皇上,奴才生为东祺人,死为东祺鬼,承蒙朝廷辨才识用,奴才这一颗心、一个人、一副灵魂,唯有我大祺是第一,皇上是第一!奴才甘心为皇上效忠,v躬尽瘁,百死而后已!” 云罗微一皱眉,这男人气宇轩昂,却是这样势利。她大抵是猜到了今日皇帝在这个私密之地见程颖田的用意,原来是为了策反柳欢宴身边之人,看起来柳欢宴缺席于v儿百日宴,果然使皇帝动起猜疑,也就是那天她那番话产生效用了,可是皇帝这么轻易便把程颖田收为己用,所谓“温柔窝”意指何来? 皇帝薄唇轻轻抿出一条满意而深刻的笑纹:“行了,无需多礼。” 程颖田这才低着头告座,捉摸着皇帝先震后伏,必然有所差遣,可是要等皇帝亲口说出来,自己这番忠心表得也就不够诚恳了,他极力地绞尽脑汁,募然想到某天晚上所见动静,忙道:“皇上,微臣有要事相禀!” “嗯?” 程颖田道:“微臣奉丞相之命,缉拿押解上京中途逃脱的定王穆澈,实是惭愧有负圣恩,进展甚微。不过,微臣心中一直有所疑惑,有一个地方,臣欲查而不敢,特请皇上的旨意。” 皇帝满不在乎地喝着茶,示意小林子满上,轻飘飘地道:“那你就去查。” 程颖田恭恭敬敬地再次离座:“微臣领旨!” 云罗约略知晓皇帝的用意,也知道下面必然还要要文,她却不怎么愿意听了,低声在皇帝耳边说了一句,皇帝微笑着点点头,“我叫人带你逛去。”她应了欲走,皇帝却又抓住她道:“小心一些。”云罗嗤的一笑,懒得回答,自抽出手来走了。经过程颖田身边,程颖田不敢抬头,鼻端闻到一股幽微香气,青色的衣角在他眼前一闪走过了,那股香气却还如有似无的索绕不去,他心里又不觉跳将起来,听得皇帝唤道:“程卿。”急忙按捺所有的意马心猿,全神贯注来应对皇帝。 云罗慢慢地走了出来,小林子找了瑶娘来为她引路并做讲解,瑶娘年约廿三四岁,穿着粉红桃花袄,腰细如柳,发浓如云,白皙的鹅蛋脸,鼻高唇丹,一笑两个酒涡,唯是一双丹凤眼减却少许温柔却多了几分干练,云罗不知何故,几乎看她一眼就觉得由衷不喜欢,甚至心底有股淡淡的敌意。 瑶娘极聪敏的女子,虽不知这对贵客的真正身份,但得到某些指示,猜到必有极大来头,清乐院向来女客极少,但是一对夫妻同逛的那就肯定没有了,她猜不到这乔装女子的来意,只是殷勤指路,详加解释,并不主动问她是否玩些什么。 清乐院门面不过就是中等偏上的格局,里面却是极大,积世之家几代相传的府邸大概不过也就这般规模,各个院落外表一点不出奇,匾额也不出奇,如江南风致就叫“六桥烟柳”,取景海边就是“鼓浪屿”,取其直意而已,这也意味着这地方并不计较客人的真正身份,五湖四海有钱或有能耐,大概都能是这里的座上客。云罗也颇想看看倒底清乐院有哪些关键客人,可惜尚在白天,客人极少,便有,马车遮盖严密,直是半些行藏也不露。云罗随意推开六桥烟柳的院门,走了进去。 “夫人,”瑶娘欲言又止,笑笑道,“夫人若喜欢这里,请随我来。” 云罗原是不置可否,不过瑶娘这种神情,显然六桥烟柳正有客人,她反而有些兴致。此地古色古香,要比刚才的院子大得多,里面另分楼阁亭台,瑶娘引着她到碧云天阁,这是明瓦绿檐的江南调格,前有喷泉,背后虽无重山叠翠,却自一道卷棚青影,进入房中,迎面一道软螺钿镶嵌园林仕女图六曲屏风,转过屏风,沿墙一溜紫檀雕云纹圈椅,另一边是云石贵妃榻,墙角摆放着黄花梨花几,两边各有一盏垂地式宫灯,透出一片玫瑰粉色。而最引人注目之处则是占据了这房间一半有余的龙凤纹三屏独板围子床,中间放着一张彩绘描金牙角雕花的炕桌,宴饮时需得跣足上床方可。这房间处处布置精心秀巧,便如进了什么闺秀千金的闺房一般,靡烂娇甜,唯是这张床非但透着一股北地风格,便把这间好端端的闺房,整出了无限暧昧。云罗愣了一下,方才回过味来,轻轻啐了一口,抽身便走。 瑶娘在后面追了上来,笑着拉住她,不让她往别的地方去,却只笑不说话,云罗问道:“有客人么?” 瑶娘点头笑道:“才院门口我就见到啦,只是夫人有兴,不敢打扰。” 云罗出身大家,虽然家养女伎乃至官妓也都在宴席之上见到过,可是亲眼见到这种情形,由不得心里发慌脸上发烧,持不住镇定,刚才打定主意欲一窥究竟的勇气,也就消失得差不多了,她在泉畔石边坐了,轻轻问道:“这里都是这样么?” 泉声潺潺,可瑶娘大致意思是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每个厅、院都有各自风格,这江南习气,尤其豪奢,夫人不巧是进了这里。不过别的地方,也……大多如此。” 云罗想到一个人,出了一会神,才问道:“柳丞相,也来过吗?” 瑶娘犹豫一小会,笑道:“这里规矩不能透露客人身份,只是柳大人在京华之地自有知己,他是很少到别处的。” 若是她说柳大人从不涉足欢场之地,云罗或许觉得正常一些,偏偏瑶娘透露的信息,又不是这样,不禁追问道:“他出了名的正经人,也流连欢场么?” 瑶娘拿帕子捂着嘴,格格笑道:“象柳大人那样的翩翩佳公子,风流多情份属应当,谁不知得意楼的翠翘娘一向是他得意眼前人,虽如此,丞相大人迄今仅有一妻,已然太过难得了。” 云罗起先想证实的,不过是柳欢宴大概遇见这种地方,也要象进后宫一样想方设法地逃脱,哪知一路听来,远非如此想象的情形,听到“仅有一妻”,她忽然心头猛地跳了一跳,想道:“皇上所说的温柔窝,难道、难道……” 瑶娘把她带入了欢场味道最浓的院落,这事很快皇帝也知闻了,大为震怒,又派了一个流素过来,把瑶娘换掉。云罗一见流素,便知道先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何而来,原来清乐院这些伶俐得干的行首们,个个容貌甚美以外,最有一点,其干练聪敏,都和锦瑟有所相似,如同一个模子里打造出来。 云罗于是想到,清乐院至今天的格局,非一朝一夕之事,而若在欢场之外另外还有所深意安排,院中女子需得经过特殊训练方可,这个训练她们的人,必然就是锦瑟。如此看来,锦瑟也是建这院子初期的功臣之一了。 锦瑟若以这院子为凭依,好端端在宫外做她幕后的主事人,不再进宫,或能避免其后灾祸。可是她心中的仇恨怨毒始终占着第一,一心只想报复自己,还是选择进入宫中,终成悲话。可惜她不曾早些遇到象临止那样的男子。 “仇怨大过天?”云罗喃喃轻声道,募然打了个寒噤,仿佛清楚地看到自己,依稀也有着锦瑟往昔的影子。 流素已得到明确一些的吩咐,当然不会再犯瑶娘的错误,清乐院新奇游玩之处也还甚多,便有意带她至别处,特意安排一群□□作捶丸之戏。云罗从前就爱玩这游戏,如今却懒怠动弹,好在这游戏木棒单丸,并不喧闹,她只是坐着静静喝茶,心中却缓缓转着念头。 但这边香风阵阵,娇语俏音,早就吸引了清乐院中白天为数不多的客人,不多时一个粗犷的声音大笑道:“是甚么金贵人在里头,玩得这样风雅,让我老罗锅儿也来凑把热闹。”听得有人轻轻对他低语,那人立刻不作声了。 云罗早已听见,不由微作冷笑,诚王爷肥胖背佝,因他是天下第一没正经之人,别人和自己都爱以“罗锅”戏称之,云罗当即把之前的想法全都推翻:“清乐院的主事人,怎么可能是诚王爷。错了,我猜错了,可是,他这一点也不肯明言。” 75、078 绿醑盈杯次第衔 程颖田回府,心情犹未平复,得觐天颜已使他激动万分,更何况皇帝已经明示了一条青云直上的通达大道,令他忠君报国之意沸腾至极。从皇帝的言谈间来看,最在意的还是定王去向,尤其如今大敌压境,定王穆澈在军中向有极高声威,此人一天不获就一天难除心头之刺。自己原有五六分把握,为谨慎不出错,今晚需要亲自一探才行。 “相爷有请。” 程颖田微惊,瞪大眼睛俟青衣小僮又说了第二遍,方支吾道:“哦哦,相爷在哪里?可是我今天晚上,唔,有些头疼。” 青衣僮面貌清秀,表情平静,正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柳欢宴府中训练出来的下人,多半也学会泰山崩于前而不改声色的本事,程颖田这样问,他便道:“相爷在锦心亭,备酒相待,程爷如非病得紧了,还请去坐坐,别扫了相爷的兴才是。” 程颖田回到别院只顾想心事,连外出衣裳都还未换,托病不去,似乎理由过于勉强,点头笑道:“出了一趟门,略有伤风,不过不要紧,我换套衣裳马上来,请先去知会相爷,勿令久候。” 他换了套家常衣服,脚步轻快地来到后苑锦心亭。程颖田伤后赋闲已久,早就歇得神完气足,往常见柳相总怀着一种莫名心虚,难免低头俯腰躲闪不迭,然而今夜的喜气是由内而外地发出来,面上红光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 柳欢宴着淡青色轻纱袍子,黑漆漆的头发归束顶心,用古木簪子绾住,髻心斜挑一方湖水蓝头巾,飘飘如欲仙,园景清幽,烛光照若星辰,映着这少年宰相如玉容色,却不过都似淡淡水墨在后衬托。浣纱照样寸步不离侍立于左右。 他眯起眼睛,打量大踏步走来的男人。这个男人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个武人,即便是从前最最愧于在他面前的时候,亦改变不了方行阔步的习惯,更别提今晚,浑身上下挟带着阵阵喜气,越发走得虎虎生风。他无声地笑了,对着年轻男子举举酒杯,开口道:“看来程大人,大好了呀。” 程颖田一路寻思,足有两三个月见了柳欢宴就跑,也没怎么说过话,最近听说他病了,连皇长子百日宴亦未出席,当即当揖一礼到底:“恩师大人,身子可曾大安?” 两个人同时出声,问的话也差不多,柳欢宴不由笑了:“我很好,颖田不必客气,坐吧。” “是。”程颖田告座,他满腔欢喜,待与柳欢宴面对面坐着,不知怎地心间又生了一种恐慌,柳欢宴眼光如水,他却觉得如刀割面,原来并没想到那件事,这时也不由上了心,柳欢宴怎么突然见他?是否知道了一些什么?可是,他若抓住把柄,以其权势直接除掉自己以使家丑不外扬,也不是一件难事,又何必客客气气请他过来。要不他就是什么都没发现,只是为夏夜无事而邀客同饮,可是自己本来愧对于他,如今更添一重心事,又怎么能够泰然面对?他坐也坐得不安心,低头不断调换坐姿,局促问道,“恩师大人,呼唤晚生,不知有何吩咐?” “晚生?”柳欢宴凉凉笑道,“颖田,你是歇傻了么,难道你因伤休养,连身上职务,都一并革除了么?” 程颖田窘迫不已,忙道:“是是,是我失言了。” 柳欢宴没有多说什么,示意浣纱斟酒,清樽浮绿醪,煞是美丽,程颖田一口喝干,不由咂了咂嘴,这酒甜得如同蜜水,柳欢宴笑道:“颖田想是嫌这酒味寡淡,不过我素来体弱,兼有寒症,即使暖夏也只能饮少许温酒,要是喝不惯,我让人换一种上来。” 程颖田心中有事,不敢多饮,忙起身笑道:“无妨无妨,恩师不用费事了,偶然一饮淡酒,也别有风味,这酒不错。” 柳欢宴并不客套,轻轻叹了口气,清美容色略现寂寥:“皆因我这体质,实在是辜负了很多人、很多事……” 他垂目,惆怅凝睇着那杯淡绿澄澈的美酒,又低低叹了口气,程颖田只觉得一颗心猛烈狂跳,几乎要跳出口腔,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沁出来,如坐针毡。 柳欢宴好似不曾注意到他的失态,一口口慢慢地啜着酒,缓缓道:“年初我曾经交派你一件任务,可还记得?” 程颖田刚刚镇定下来,又猛吃一惊,这件事搁了很久没有再提,如何白天皇帝方才点到,晚上丞相又问起? “恩师大人,那次实在是……咳,我、我……愧对大人……” “你的伤没好,追捕无果又致旧伤并发,”柳欢宴温言道,“原是我思量不周,和你有甚么关系?” “是,谢恩师体谅。”程颖田心怀疑惑,旧话重提,莫非又要派遣这个差事给自己,那么今后行动可就方便多了,“恩师大人,颖田这次已经完全康复,绝无问题,愿听大人差遣,万死不辞!” 柳欢宴似笑非笑道:“你又错了,你是食君之禄,自然忠君之事,欢宴何德何能,岂敢私自差遣?” 程颖田涨红了脸,低声道:“大人在于高位,所思所为无不是为国为民大事,卑职愚钝,但听大人吩咐行事,决无差错。” 柳欢宴呵呵一笑,道:“若得颖田如此,我就放心了。” 这话听似寻常,程颖田却思之再三不知何解,半晌支吾道:“恩师大人,还有什么嘱咐。” 柳欢宴话已说到,也不愿多提,遂道:“你伤势既已痊愈,那么从明天起,还是回兵部吧。” 程颖田一时还未解其意,应道:“是。” “你单身一人,在京中犹未置业,长居客寓终非长久之道。我替你在钹子胡同购买了一所房屋,并仆僮若干,车马家具,俱都安备,屋契在此,还有良田百亩在京郊,且收好了。” 程颖田一楞,望着那张屋契,上面写足额白银三十五万两,略略一翻,见那所宅院进后五进,占地极广而屋宇极多,柳欢宴不仅代他买了房屋,并且置好僮仆等辈,百亩田地都是上好的水田,这一手笔,以自己目前俸禄,搭进大半辈子也换不来。 过后柳欢宴又不再说什么重要之事,和他随意聊天,说些琐碎家常,也谈些风花雪月,明知程颖田对此敏感得很,亦只一掠而过,他喝酒不多,约摸喝了一杯半,便站起来扶头笑道:“我不成啦,今晚此酒权当饯行,颖田,再会。” 程颖田忙道:“门生扶大人回房。” 柳欢宴搭着左边浣纱的手,笑道:“这就不必了。夜凉如水,颖田若爱此佳景,那就再坐一会。” 花园里除了程颖田一人而外,但有风来叶动,月影投在波心轻漾,恰似他起伏不定的心情,微风簌簌,在他背心却有澈骨之寒。 柳欢宴今晚的表现非常明确,他无疑是知晓自己与谢盈尘暗合的真相,然而,他却容忍下来,不论是为不能尽人夫之职的自愧,抑或是对他这心腹门生的知己,都不忍发作而容忍下来,不声张,不警告,反而给他立即安排有着锦绣前程的差事,以及他丰厚家产。 柳相为人如此宽厚,而他今晚却立刻就要做对不起他的事,程颖田不禁犹疑为难起来。 他心烦意乱地站起来,绕亭而行,正面对数重院落之后花树掩映的小楼,夜色把那座小楼裹在其间,窗户里透出扣人心弦的薄薄烛光,一想到明烛之下那双含情含羞的美目,止不住心猿意马,想道:“柳相待我再好,此举等于是逐我出府,从今而后,我便失了与盈尘共处的机会。荣华富贵虽然好,怎比得上盈尘一句话,一个笑容?” 因又想道:“柳相若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他们君臣原也不至暗中生隙,这自然是柳相有所不对,皇上和丞相之间两者必择其一的话,我为皇上办事,忠于皇上、忠于朝廷又有何错处?” 他眼望小楼,心头热血微涌,“盈尘、盈尘……你且等我!” 柳欢宴放开扶着浣纱的手,一双清水眼了无醉意,轻轻叹了口气。浣纱道:“大人,我看那个人的眼睛,贼溜溜的不是好人,大人从不心软,何故对他客气?” 柳欢宴微喟道:“我要盈尘欢喜,也没有太多方法,却不想令她过于悲伤。” “可是我看那人未必领情。” “哼,机会我已给他,如自择死路也只好由他。” 浣纱笑道:“这才对了,这原象大人一贯的风格。” 树梢风起,和着风语,仿佛有人在说话,柳欢宴忽地停步,道:“浣纱把灯给我。” 浣纱一怔,悄声问道:“见他?” 柳欢宴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浮了上来,道:“嗯,我刚接到消息……他在这里,住不得了。” 浣纱不放心道:“还是我跟着你吧?这黑咕隆咚的,你照得见甚么?” 柳欢宴抢过羊角灯,顺手在她额上敲了一记,“没规矩,真当我是瞎子了。”浣纱嘻嘻而笑地去了。 轻云蔽月,星光如水,提灯在手,其实是对柳欢宴用处不大,可是他向来记性奇佳,这府中住了一年多,每一个角落何时生出一丛荒草也记得清清楚楚,这条小径的终点,那石亭下的地道,虽然这三个多月来他没再下去过,可是这条小径他却走了不知多少遍,原是不用照亮,他摸黑也能顺利走到。 他用旧法打开亭上石阶,慢慢走入地道。 柔色衣衫在黑暗里如云浮动,轻履无尘,手中羊角灯的光芒,色如琥珀,纯净而安谧。 他脚步略为停了下,不知在倾听什么,忽然说起话来,“颖田,深更半夜你何故夜游至此?” 程颖田大惊,他一路都算小心,远远似乎见到有密探向柳欢宴禀告了什么,柳相便向西而来。他素知柳相消息灵通,下午见面皇帝虽有满满的把握可以瞒住任何人,不要也还是被他听说一二。由此看来错过今晚事当有变,他明知柳欢宴想进地牢,抢先一步更早进来躲着,却不知哪里露出的破绽,让柳欢宴立即便察觉出来。 柳欢宴看着他慢慢地走到角灯的光明里,再次轻轻叹口气道:“颖田,原来你一心想害我。” 程颖田一只手扣住袖中箭,心里怦怦而跳,“他这时当是无人跟随,这地道是一条直路,如果有人跟着,肯定无法匿形。他既无人跟随,那么我一箭射出……”胸中转过杀人之念,眼神也随之凶恶起来,却忘记答话。 柳欢宴看着他,眼神不知是怜悯,抑或是失望,声音清凉如雪水,“颖田一定是从未见过我杀人,所以也错觉我不会杀人吧。” 话犹未完,程颖田全身猛地剧颤,绝望似地大吼,手指狠狠连摁数下,三枝黑色利箭呈品字挟风射出! 。。。 76、079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利矢如风,柳欢宴没有躲,他也躲不开,那三枝小箭准确无误地刺中心脏部位,射中的力量甚大,他站不住,趔趄倒退两步,羊角灯倏地脱手,瞧着箭矢相继落于地下,衣服上破了三个尖洞,隐透黑色,但他连脸色亦未改变,只轻描淡写望着地下,淡然笑道:“毒箭。颖田,你好狠。” 程颖田一射不中,心思大乱,慌得向后退了一步,却没有来得及去想是怎么回事,柳欢宴负手在后,缓缓踏上了一步,道:“欢宴即便对不起天下人,但是记不起哪里辜负程君。你家贫早孤,投军后受长官嫉妒处处打压,若非是我,早就坐了大牢,三年,短短三年,我让你从一个没品没阶的小兵,转武为文,一直做到兵部郎中,冀州军中建功回来,我把你五品提到三品。你在我家中养伤,我待你如兄弟视你为同袍,你干下那样荒唐的事,我也视如不见。” 程颖田满脸通红,答不出来,只得再向后面退去,柳欢宴笑道:“你且站住。”程颖田拚命给自己鼓劲:“他只是个文弱书生,我怕他何来?”偏生就是站不住,还在往后退,背心一凉,原来这地道宽度有限,他这几步一退,已然碰到了石壁,他右手举起来,对准柳欢宴,柳欢宴轻声笑:“来吧,再来,你已经出过手了,还怕甚么?只管射。”程颖田盯住他胸前三个醒目的箭洞,微微发抖,方才暗箭明明射中了他的要害,怎么会沾衣即跌?他的手颤抖着,试图重新定位射向他的目标,柳欢宴笑容不变,依然在一步一步地逼近,羊角灯落在后面,微弱的灯火在他身周照出一圈光影,他身姿轻盈而飘忽,行来绝无半点声息,程颖田想道:“不,他不是人……他不是人!” 柳欢宴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笑容愈盛,程颖田大叫:“别过来、别!”柳欢宴从容拍掉他一直举着的右手,抬手瞬间,袖子里似乎有股隐约香气,程颖田循而探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脑海中似乎飘过漫天雪花的景象,全身倏然一冷,陡然间仿佛被冰冻结。 柳欢宴水光柔波一般的眼眸变得深不可测,听得他清清淡淡的笑声响起在他耳边:“蠢才,为什么不敢尝试第二次?再试一次,你或者就打倒我了。” 程颖田冷得格格打战,作不了声,只惊恐而迷惑地看着他。柳欢宴再也忍不住,捂住胸口中箭的地方,向地下吐了一口紫血,嘴角边却还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些许伤算是什么?我受过更重的伤,哪怕死在眼前,我若不想让人看出来就没人能看得出来。可是我多半受不住第二次射击,你却没有勇气第二次尝试,所以,颖田,你死了,只能怪自己。” 程颖田瞪大眼睛,浑身使力令脸部扭曲,可是徒然从嘴里发出啊啊之声,却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柳欢宴摇了摇头,道:“颖田,你很贪心,荣华,权力,爱情,你一样都不想少,可以随便拿出来牺牲的只是你的恩人及朋友,我不是看不出你的用心,也给过你好几次机会,一次让你从善而择,一次让你抉择生死,可是你都放弃了,不可能指望我再给你更多机会。” 说时低头取出一个寸许来长的小瓶子,倒出一颗药丸,镇定、毫不犹豫地喂入程颖田口中,轻轻一捏他下颔,迫使他咽了下去。 程颖田脸色如土,终于说出话来:“见利忘义,忘恩负义……你……第二,没……第一。”柳欢宴神情微微一变,程颖田明知不活,用尽浑身力气,额上汗珠不断地沁出,可是不及滚落就被冻成了一粒粒冰珠子,贴面悬挂,他格格发抖,断续说道:“害定王,……保定王……都是你……随心所欲!你、你……小恩惠,我忠君报国,……没错!” 柳欢宴嘴角最后一丝笑意消失殆尽,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懒得和这个将死之人再行争论,走过去把坠落在地的灯拾了起来,打开底座把歪斜的灯芯扶正,琥珀色灯光中他的手印在灯壁上,手指纤长而手形完美,却不知是出于愤怒抑或出于其他心理,微微在发抖。 程颖田但觉身体里的活力如潮水似退去,对外界的感知一分分迟钝起来,甚至那刻骨的寒冷也微不足道了,他打起最后一点精神,嘶声叫道:“请……善待盈尘,她爱……” 一个“你”字未出口,脑海中电光火石一闪,想到柳欢宴素日寒症,谢盈尘被传染上的寒症,以及他自己这时被冰冻的情形,他募然间又想哭又觉愤怒,“你、你……原来你,根本不是……” 他的眼珠瞪得大大的,眼中惊骇欲绝,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欢宴再也不看他一眼,提灯缓缓没入黑暗,胸口很痛,血气翻涌,心中略略烦燥兼不安,轻声叫道:“师兄,师兄?” 他的师兄本应恪守影卫之职,早在程颖田袖箭射出之时就及时予以保护,可是没有,若非他穿着刀枪不入、水火不浸的天蚕丝袄,那三箭就一准要去了他的命。中箭之后,他负手在背后,做出了他们共有的信号,示意楚岫立刻出手,然而也没有。楚岫绝无任何理由不出手,只有一个可能,他不在。 师兄怎会不在?是否遇到什么意外?如果遇到意外,为什么不通知他?他不信天下有任何人的出手,能够让楚岫连警示也不及作出。 担心之余,赶快转移穆澈的心思更甚,柳欢宴快步走过那长长的冗道,打开沉重石门。 自那次与定王长谈以后,他便几乎绝足于此地,只是交代浣纱每日送药过来,穆澈那次受伤匪浅,将养了三个多月,也不过把功力恢复到原先的七八成,已经比预想中好。然而穆澈身份特殊,外面一天也没有放松过对其的追捕,柳欢宴怕他冲动,并未因两者关系有所缓和而放松禁锢。 他一直想再见见他,却又迟迟不肯行动,直到这一晚决心来见穆澈,实也是情势所迫。 但他刚刚推开底下一级的石门,立知有异,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不作声地走到素日羁押穆澈之地,油灯孤零零地点着,牢中却是空空如也,墙面上三个大字,“吾去也!”穆氏皇族向来文武双修,穆澈这几个字写得实在不差,然而柳欢宴盯着那几个墨迹淋漓的大字,恍惚觉得一笔一划都活动起来,金蛇乱舞,张牙舞爪直扑过来,摒住他的呼吸,扼断他的咽喉。 猛地将羊角灯掷于地面,那灯罩极为坚固,经此一摔内中一点火光并不熄灭,幽幽照着他迅疾远去的背影。 “师兄!师兄!” 柳欢宴怒不可遏掌拍亭中石桌,若非那石桌石凳都是与地方相连的,他这样子,简直就是要把一切东西都踢翻踢碎。 他发了好一会脾气,白影终于飘然而下,看他一眼便微惊:“怎么又负伤了?” “又?”柳欢宴冷笑道,“我又负伤啦,问你啊,你在我身边,我何至于一天到我负伤?还是你根本就不耐烦了,不愿意在我身边了。” 楚岫抓了抓头,有点心虚:“是我不对,师弟你别生气,来dd” 柳欢宴断然道:“我不和你废话,我且问你,定王人呢?” 楚岫沉默了一下,道:“你刚才进去过了,何必又明知故问。” 柳欢宴气极,原本微带迷的双眼深黑凌厉如电,“是你放他走的?!” 楚岫默认,柳欢宴以掌捶桌,怒道:“为什么,师兄,你为什么这样做?!”激愤之下,口里的鲜血由此激呛而出,楚岫抢上去抓着他的手,柳欢宴怒道:“别碰我!”楚岫没听他的话,看了看他掌缘因用力拍桌而流出的血,认认真真地道,“我只想知道,欢宴如此动怒为哪般?” 柳欢宴一窒,飞快地道:“你不通知我便私自放他出去,有坏我的大计,师兄,你从不做这样的事!” “从不做,总也有破例的第一回,”楚岫微笑道,“比如欢宴如此愤怒、如此冲动,如此失控,是不是也是破例的第一回?” 柳欢宴的手被他握得才感到有些痛楚,他抿了抿唇,放低声音道:“你弄痛我了。” “我替你好生包扎。” “不用了!”柳欢宴又着急起来,“字迹新鲜,他离开未久,师兄,我要你立刻把他追回来!正是最危险的时候,皇上已得到风声,他这一出去,险恶非凡,他的功力、他的功力又没恢复,就算恢复了,撒天罗地网有备而待之,也岂是他能够轻易逃脱的!” 楚岫摇了摇头,道:“别的我都可答应你,但是定王,师弟,我劝你还是随他去吧。他是一头猛虎,你终不能把他养在石笼中做一头困兽。” 柳欢宴怒道:“这是你说的,他说的?” 楚岫道:“不管是谁说的,师弟你可否告诉我让他在此延留这么久,放又不放,杀也不杀,倒底打的是甚么主意?” “谁说我不放,我有机会自会让猛虎出山,你这样放了他,是所谓给他自由?哼,做不成困兽,做只死虎还差不多。” 楚岫微微一笑,柳欢宴越是生气,他的态度便越是柔和,总不和他对着干,可是话语中并不让分毫:“你所谓更好的办法,是刺杀程景养,逼皇帝亲征,然后在京中任由你翻云覆雨,乃至改换新君?” 这是多么严重的话,以柳欢宴之大胆,也不由收敛怒气默然看他,却并不接语。楚岫叹道:“师弟,你向来手上有一支我所不知道的力量,但是,毕竟我在你身边,你难瞒我,你做的这样决绝,我越来越不清楚你的所作所为。dd看起来,倒不是象在扶持某一个皇帝,而是象在帮西昌。如果真是这样,师弟,你虽是西昌颜妃之后,别忘了楚岫毕竟是大祁的人。” 柳欢宴沉默了一会,不可抑制地冷笑起来:“今天真是疯了,刚刚有人说他是忠君报国所以不惜以死叛我,现在连师兄也在提醒我,你是大祁人。” “也许是因为我们都看不穿你的用心。” 柳欢宴道:“我用心何其简单,不过是以我一己之力快恩仇!” “所以当你发现,现在的皇帝不是你的恩人,你就选择除掉他,选择重新找一个你认为对你有恩的傀儡皇帝,为此不惜引起东祁大乱?”楚岫摇头道,“你不能因为你的一己之仇,或者恩,就把整个天下掌握于手中。天下不是你的玩物,我们每一个人,更加不是你棋盘上任由摆弄的棋子。小宴,你不累么?” 柳欢宴冷冰冰地看了他一会,脸上浮起一丝高傲而受伤的神情,慢慢道:“我的事,你少管。” 转身步下石阶,夜色里,如此清冷。 翌日听说柳欢宴亲自上楼,把一块死者衣上所系丝绦掷在谢盈尘前,整个过程中一语未发,随后下令封楼。 77、080 但使和议边烽消 边关告急! 大将军程景养遇刺失踪!生死未卜! 军溃如山,东祁一日兵退二百里! 蒲牢关,黄崖关,长闾关,三关失守! 如雪急报飞向京中,千里加急,最后一次奏报,大军暂退渝州,但若渝州失守,往后便是一马平川,再也无险可守。东祁军情,百余年来似乎从未如此紧急。 皇帝紧急朝议,大臣们鱼贯而至,蔡太傅多日告病不出,也不能不来,柳欢宴也扶病赶到。这一日特别朝议,预计时间较长,所以有资格参予的官员皇帝都赐了坐。柳欢宴距皇帝最近,皇帝对他极是注意,看了看他道:“柳卿气色不好,想是病体未痊,你那究竟甚么病,也拖了很久了。” 柳欢宴最初没病,托病不参加百日宴,告了两天假,后为程颖田所射,虽有宝衣相护,却也损了心脉,这次才是真病,唇色惨淡,脸色微微憔悴,皇帝见问,他欠了欠身,本来应该说些诸如“谢皇上垂顾”之类的客套话,他也懒得置诸一辞。皇帝暗生愠怒,可是瞧着他病歪歪的情形,却也有点幸灾乐祸。 边关派员这是个老问题,即使原先以程景养为大将军也是有些不得已的选择,程景养半身不遂已非当年之勇。程景养失踪,等于是把老问题重新又提出来,摆在君臣面前的还是那个棘手难题:无将可派。 朝议一开就是整整一昼夜,云罗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皇帝依然不曾还宫。她派人请了两次不果,便扶了香吟,亲自坐舆而来。 皇帝集合群臣朝议,是在何等严肃重要关头,岂容得一名妃子贸贸然闯将进去?然而守在殿外的秋林只是默默瞧了她一眼,便让开了路。 云罗走了进去,御书房里连皇帝臣子带侍立的太监,总也有二十来人,她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的眼光。她穿着鹅黄烟罗短衫,领口及袖边鎏金堆花,浅黄闪银纱纹长裙,眼眉间□□飞绯,眸光一转,霎时间满室都仿佛照亮起来。在场大臣倒有一半识得这位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风光无限的女子,另一半不认识的也于最短时间内猜出了来人的真正身份,见她无所顾忌地闯了进来,无不大惊失色,纷纷恭谨立起,低头不敢偷窥,独柳欢宴坐在原位,仿佛无动于衷。 云罗夺人的眸光在他脸上一注即转,转首向着皇帝,皇帝正在头痛之际,起初有些恼火,待见她款款走近,臂上挽着金黄色披帛,逶迤垂地足有尺许来长,走一步便若天边流霞灿然燃烧,他心里那点火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便也向她微笑,且伸手以待:“怎么忽然来了?” 云罗道:“请了你几次都不回来,我只好自己来了。”皇帝道:“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我们商量正事呢。”云罗听了,便转过头来唤道:“表哥。” 她在人前另一重身份便是柳欢宴的远房表妹,柳欢宴不置可否的笑一笑,一本正经道:“臣启娘娘,皇上与臣等商议朝堂正事,此地非娘娘所宜涉及。”他还搬出道理来压她,云罗微微撇了撇嘴,温言软语道:“柳相此言差矣,妇人不问政事,可是你们这些做臣子的,一个个尸位素餐,柳相我朝股肱,竟难道也无能分君之忧?你们出不了主意,解不了疑难,只管没日没夜霸在这里,皇上万金贵体,倘若有所劳损,哪个担当得起?” 这句话着实损人得很,毫不客气将所有人都骂了过来,众臣工其实也劝过皇帝暂且歇息,然而皇帝没能议出结果,总是置之不理,他年轻力盛,一夜未睡其实不值什么,真正受不了的是蔡太傅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臣子,柳欢宴病体未愈,也真真是有些吃不消了。但是她这么骂了,众人无理由、也不可能回驳。 云罗并不理会这些臣子有何反映,走过去拉着皇帝道:“回去吧。”皇帝有些犹豫,云罗摇了摇他的手,眼中满含期待,皇帝心中一软,便道:“诸位爱卿也都疲乏了,不妨歇息一会,午后再议。”他说午后,也就是不允许众人回家的了,众臣子只得唯唯应是,待皇贵妃引着皇帝的袖子,一路出去消失不见,这才一个个垂头丧气出来,本来象皇贵妃这般邈视群臣无视朝纲,一些积深老臣必定大有意见,可如今累了一夜,边关紧急,朝议中争论激烈,却是谁也没有精力管这样闲事了。 皇帝也确实是累了,回到莳慧宫便阖目歇着,云罗亲自奉了燕窝粥,喂他吃了大半碗的光景,他这才叹一口长气,伸手握住她端着粥碗的手,低声道:“云儿,朕也许、朕也许要离开你一段日子了。” 云罗看了他一会,问道:“为什么?” “朕打算亲征。” 云罗把勺子在碗里搅拌着,道:“是谁的主意?” “朕的主意,还有丞相。” “全都这么说吗?有没有反对的?” “有啊,”皇帝睁开眼睛,疲惫向她一笑,“所以才吵了这么久,蔡太傅激动万分,说是把老命送在金阶上,也不同意朕这个决定,一半多老臣都不同意。” 云罗沉默。 皇帝道:“不过朕意已决,到下午朕就会安排一切细节。云罗,只是委屈你独自在宫里。” 云罗忽然道:“你别去。” 皇帝以为她在担心,安慰道:“不用怕的,朕虽然没有真正领兵打过仗,但是穆家的子孙,哪一个不是文武兼修,哪一代皇帝不曾建下ee功业。朕虽然不解,父皇怎会在后来的二十年间大大的扬文抑武,但这也并不意味着穆氏子孙从此畏不能战。” 云罗柔声道:“我不是怕你打不过西昌,更不是妇人软弱之见,我有道理,请皇上听一听。” “好,云罗的意见,朕一定要听的。” “皇上若要亲征,此战必胜不能败。皇上可曾想过,你若不胜,将之奈何?东祁二十年来扬文抑武,不但将寡,而且兵弱。冀州守军边关第一线,这次不过是换掉正副总督,居然没有合适将领可以顶上,皇上若亲征,固然可以鼓起士气,但是这些日子以来军队已经溃乱不成,焉知能否一战即胜?倘若遇战不利,军心更散,就算皇上一战奏功,可是手下却没你所信任深知的良将可派,靠你一人之力,继续打下去,未必不受挫折。皇上若败,社稷动摇,后果不堪设想。” 皇帝眉头锁了起来,她所说的,其实也是蔡太傅等老臣的保守意见,只是他们不若她毫无顾忌,说得这般透彻,意思却是一致的,他听蔡太傅等再三陈述只觉厌烦,听云罗所言,却是句句都在心上。 “可是丞相分析,朕此一去有必胜之机。”柳丞相还有一重意思,他这个皇帝登基以前未孚民望,登基之后亦无建树,眼下正是最好的机缘,皇帝年轻好胜,所以柳相的这层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况且他对自己的作战能力深为自信,当初三门哗变已证实这点。 云罗冷笑道:“说到丞相,臣妾听说他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无所不能,此时关键,何不就请丞相不要避嫌,自赴边关?” 皇帝怔了一怔,道:“他是一介文臣,令一文臣改文从武临时带兵,天下焉有是理?” 云罗道:“皇上这么说,即使皇上亲征,丞相也一定要留在京里,把持朝政?” “大概dd是吧?” 云罗道:“皇上,你若信任丞相,日前无须清乐院一行,你若不信丞相,是不是有时候该与丞相反其道而行之了?” 皇帝皱着眉头,道:“朕对丞相,还是……” 云罗不待他说完,断然道:“定王未获,朝政未稳,皇上,后顾有忧,你断然不能亲征!” 皇帝沉吟半晌,不由对她说了实话:“可是朕理政未久,东祁兵败,朕怕的也是,有人趁机无风起浪,定王之流小人作祟。” “但皇上一去,那些小人,就会因皇上不在京中,而不生是非了么?皇上位极九五,承天之佑,纵有些许起伏又岂能轻易动摇皇上根本?” 皇帝意已动:“那么依你之见如何?” “依臣妾之见,皇上一方面可以转派良将到边关,一方面派丞相前往和议,只要换得三年太平,皇上在京开科武举,秣马砺兵,卧薪尝胆,以待他年一雪今日之耻。” “要是西昌不接受和议?” “东祁地广,西昌若不接受和议,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足够他们掂量,而且,”云罗微微冷笑,“丞相有彻天通地之能,请他出面,一定能成。” 皇帝本想说,柳欢宴再有能耐,这只手也未必伸得到西昌,然而旋即想到,倘若西昌不接受他的和议之谈,不就是贬落丞相的最佳时机?这么一比的话,战胜西昌,抑或压制柳欢宴,孰轻孰重就有分晓,他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瞧着云罗,心内却暗暗吃惊,云罗对柳丞相的恨意,是远远胜过了自己,必欲置其死地,究其原因,不外是误会韶王是柳欢宴下手所杀。由此看来,云罗对韶王并不曾完全断念,那件事的真相,需要很小心的、长久的保持下去。 只是他虽已同意了云罗的建议,想要提出和谈,也不是那么容易。皇帝自己是不能提的,原先蔡太傅等老臣,意思是另外派遣将领过去,东祁和西昌打仗,百余年来未尝败绩,几乎没有重臣敢于提出和谈,皇帝很费了一番心思才令此议正式提出,但柳欢宴坚决反对,他在朝堂里占据绝大部分的影响,有他反对,和谈绝对不可能成事。 这时候不能长久拖延,皇帝派遣安远侯方皓赶赴边关,另一方面从其他军部抽调良将,有关议和不议和的问题,却始终悬之不决,直到渝关失守的消息传来,举朝震动。皇帝亲征,抑或和谈,只剩下是或非的选择。 云罗自那日后甚少问及进展,直到皇帝忍不住发怒,向她抱怨柳欢宴多方阻梗,她思忖有时,道:“柳丞相不和皇上合作,那便想办法让他听话起来。” 皇帝追问道:“什么办法?” 云罗缓缓道:“丞相于世人眼中,道德文章天下垂范,可是以臣妾所知,他实是个薄情冷性之人,虐待妻子,私决官员,真可谓无所不为,若这些传了出去,柳相极聪明的人,必定不再干蠢事。dd皇上,可曾想到了好办法?” 皇贵妃白日说了这一番话,当晚皇帝延留丞相在宫中商议甚迟,待柳欢宴回府,但见封闭谢盈尘的小楼燃起冲天大火。 相府失火,可是丞相夫人以及她所在绣楼竟无一人能够逃生,柳丞相私自禁锢乃至杀害妻子的消息流传于市井,谢阁老气得大病,谢老夫人成天于相府呼天抢地,索还爱女,柳欢宴被迫暂告病不朝,一向是站在柳丞相一边的朝堂清流之辈这回齐齐哑火。东祁决议和谈。 78、081 繁曲暗入帘栊里 柳欢宴轻车快马,悄然前往冀州,担负与西昌谈判议和的任务,这本是东祁百年以来从未遇过的奇耻大辱,然而柳欢宴秘密到了那里,与主将方皓商量,竟在短短数日内以奇计袭击西昌,一连打了三四个不大不小的胜仗,虽然未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却也给予西昌欧阳铠一个下马威,表示东祁虽然提出议和,但其实质是只想安定,并不是怕了西昌。因为有了这个基础,在随后的谈判中柳相有理有据寸步不相让,东祁并未吃到太大的亏,东祁臣民原以为这次定是丧权辱国,结果如此,当然喜出望外。 一个多月后柳欢宴返回京中,与他离开时声誉降至最低点恰成反比,其个人威望和诚信都升到了顶点。百姓敲锣打鼓,夹道相迎,鲜花鲜果掷满柳丞相回京的十余辆车辕,他便如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与此同时在柳相家中发生的那件离奇惨案也有了全新一番说辞,将柳丞相形容成无辜被害,是因遭人陷害因而失火当日连柳相夫人在内,一个也没能逃离火场。结果还是一样的,效果已经截然相反。 有关柳丞相的话题也在后宫悄悄蔓延,深宫寂寞,那位惊才绝艳的年轻丞相,不但是宫女们绝好的话题,连妃子们也都爱听,故事越传越是神奇,柳丞相简直成了无所不能、金光闪闪的神人。 方梦姬和赵淑真相约来到莳慧宫,谈话间也不免提及柳相,两人随口夸了几句,并不见云罗接口,赵淑真笑道:“娘娘好似对此不感兴趣。”云罗道:“我何以一定要感兴趣?”赵淑真道:“那是你表哥,做出这般功绩,我以为你是比较开心吧。”云罗懒洋洋道:“第一,我们虽为远房表亲,自小就没什么来往;第二,这事儿今儿你说,明儿她讲,差不多这些天来的人都要说上几句,且翻不出花样,我天天听也听得腻味了。” 赵、方二人都笑了,方梦姬道:“是了,只想着此事堪夸,却不曾想到云姐姐这里大概听了不下几十遍了,任凭多么锦上添花之事,也听烦了呢。” 赵淑真忽道:“是了,我忽然想到,柳相如此惊才绝艳,身世却是机密,娘娘和她中表之亲,想必深知,我倒是对此很感兴趣。” 她这么一说,方梦姬也不由深感兴味。云罗神色不波,对赵淑真看了一会,方道:“我说过了,我们只是远亲,他们家自然有风光之时,可是我那时还小,就连他那时也还小,到后来长大了,那些过往想是已烂在他记忆里,却也不愿再提了。”赵淑真笑道:“这么一说,倒还真是个有故事的人了。” 方梦姬在一边听着,微笑道:“提起柳欢宴,我倒想起了柳欢颜,三年前匆匆一面,至今未见,云姐姐,何时能把柳二小姐请来一聚?”云罗眸色闪了闪,慢慢地道:“我想,将来总有机会。” 云罗自回复正常以后,不管对着谁的态度都往往带以冷嘲,众妃嫔虽然碍着她位高受宠,而常来请安看顾,只是总无可长谈,赵方两人也坐不住,略坐一坐,赵淑真提出去看皇长子。云罗也并不奉陪,叫采蓝陪她们前往。 v儿如今有七八个月大,可以竖起来抱在乳娘怀里。穿了一身大红绣富贵团花的小棉袄,金黄澄澄的长命锁片、玉珞,累累挂满胸前,头上戴着一顶红缎金片扣儿小棉帽子,从脑袋到身体手脚都是圆滚滚的。他小脸已经长开了,眉长入鬓,双眼晶莹,正是一副绝美的容貌,眉心点一颗如血胭脂,越发映得玉雪可爱,肥嘟嘟的小手抓着一只绢制小虎,正往嘴里塞去。赵淑真不由失声笑了起来:“真是个馋嘴的小家伙。” 方梦姬摸着温软的小手,那手指短短的,如莲藕一般既肥又嫩,她滑胎之时不过刚刚怀上,此后虽也愤恨,对于孩子本身却没多少念想,直到这只温软腻滑的小手握在手里,瞧着孩子点漆似的两颗葡萄眼珠,陡然间一阵心酸,连忙低了头,微微恻脸,将瞬间异样的情绪隐藏过去。 赵淑真想方设法逗着v儿玩,她自己笑得嘴角抽抽了,那孩子只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看着她每一个花样,注意力非常集中,可是就不见他有什么反映,眼睛虽黑黑亮亮的,但似乎并无情绪在内,赵淑真气馁道:“嗳,你看了半天不带笑的呀。”那孩子还是就这么瞧着,募然嘴一咧哭开了,迎春笑道:“只怕饿了。”解开衣襟给v儿吃奶,果然他大口大口地吃了一顿,嘴还未离开□□,眼皮已先阖上,迎春给他把了一把尿,他也浑然不知,睡得极酣。 赵方二人都看呆了,方梦姬不由道:“他一直就这么好带?”迎春迟疑笑道:“皇长子很乖。” 赵淑真道:“那也太乖了,脸上不带表情的,娘娘怎么说?” 迎春脸上微微变色,道:“娘娘没说什么。” 赵淑真知她有顾忌,不复追问。 两人告辞出来,赵淑真问:“你怎么看?”方梦姬心里转念,犹未答言,她又道,“云罗怀着那孩子的时候,三灾八难的,常常那太医就是长驻那的,我听说女子怀孕期间,是不能吃药的,别真有些后遗。” 方梦姬微笑道:“七八个月大的孩子,长得那样可爱,也许晚知晚觉一点,这时还瞧不出什么。若当真不怎么妥当,那几个乳娘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隐瞒吧。”赵淑真嗤的一笑,方梦姬道:“你又想到什么了,神神叨叨的笑。”赵淑真笑道:“我笑他或许也象他娘一样,扮猪吃老虎,后发而先制人,啧啧,真不愧是母子一家人。” 这样胆大的话,整个后宫从来只有赵婕妤一个人敢讲,方梦姬不肯搭这个话,只微笑道:“皇长子象他母亲,长大以后这等相貌怕是不输于今日的柳丞相了。”赵淑真撇撇嘴道:“那柳丞相男生女相,过美近似妖孽,不希罕。”方梦姬想了想,便又笑道:“不过他体格倒是象皇上。” 赵淑真哈哈笑道:“你非要我夸一句才安心么?这么丁点大,哪里看得出象不象皇上了?”方梦姬道:“看得出啊,不是说早产么,然而照我看来,这孩子比足月生的,长得还要健硕。” 这回反而是赵淑真不接话了,望着方梦姬咪咪笑,方梦姬一句话冲口而出,紧接着后悔,对谁说不好,要对这位心思如海的赵婕妤说这种话,就怕瞒不过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别笑我,你知道我差一点有个孩子,要是顺利,也该生了,所以我对小孩子上头是留心一些。” 语气幽怨,难免意态可怜,赵淑真也不便继续追击,一路行到分岔路口,两人告辞各归宫苑。 可是她们交谈的话,每一句都落到慈元殿王太后耳朵里。 那孩子一直就是王太后心里一根严重的刺,不过是口不能言,如今听到妃嫔之间也有这样的流言纷纷,不禁大惊失色。 她坐立不定,觉得非要和云妃说说。琢磨许久,云罗虽是不装傻了,皇帝对她的关切尤胜从前,依然是不用她前来请安立规矩,若是派人把云罗请来,或者自己去,太过刻意,皇帝必定尾随而至。 王太后思量来思量去,悲哀地发现自己贵不可言,身边却无一心腹可用。祁侍御忠心可嘉,可她毕竟是皇帝派来的人,任何事仍以皇帝为第一效忠对象,只怕到时她反而是第一个通风报信的。 正巧贤妃来请安,贤妃是众多妃子中,最为讨得她欢心的一人,王太后忽然象得了计一般,笑着对贤妃道:“好孩子,哀家有件事烦着你。” 方梦姬忙道:“母后有所差遣,臣媳荣幸不已。” 王太后说了这一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狠了狠心笑道:“贤妃,是否听得最近宫中流言纷纷?” “流言?母后指的是有关柳丞相么?” “关柳丞相什么事,”王太后急道,“不是这个,是关于皇贵妃那小孩子的,贤妃,哀家素知你是个聪慧的,可别告诉哀家你不曾听说。” 方梦姬抿了抿嘴,微笑着道:“母后这样讲,臣媳有天大的胆子也怎敢欺瞒。” “你对那流言是什么看法?” “流言无忌,本不必轻信。但事关皇长子,任由流言这般滋长,总非好事,连母后都听说了,原该拿出些雷霆手段来制止了这个流言。” 王太后忧心忡忡道:“唉,哀家只怕、哀家只怕……无风不起浪。” 方梦姬忙站了起来道:“母后何出此言?” “你坐,”王太后安慰道,“你别怕,好孩子,哀家知道,那件丑事,瞒不过你,亏得是你贤良有加,从不多口,要不然,这种事情传了出去,皇家有何光彩?” 方梦姬默然,她认识从前的云罗,兄夺弟妻的“丑闻”自然也是清清楚楚,正为这个贤妃在宫中一向低调谨慎,只怕惹祸上身,原来王太后也早就探知内情,要说王太后事事愚昧,倒也不见得。 话既挑明,再羞耻的话也就容易出口,王太后叹道:“哀家只怕,那小孩子,他是足月所生,有人哄骗说是早生两月,我那个痴心糊涂的皇儿,他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什么都当真!” 方梦姬道:“母后是想……” “哀家一定要搞清楚这件事,只是云罗对哀家素怀戒备,她不肯到慈元殿来也是枉然。” “母后欲见皇贵妃不难,可是皇贵妃能说些什么?” 王太后道:“哦,当然她不会承认,可是这件事,我,唉,哀家不谈不能开怀!” “母后,”方梦姬缓言劝阻,“那是阴暗流言,母后可随之、禁之,然而万不能以此质询皇贵妃,皇上颜面也不好看,母后既劳心于此,臣妾倒是另外有个主意。” “你快说来。” “v儿乃是皇长子,可惜他母亲一向体弱,不能亲养,太后爱孙心切,何妨将v儿抱来,想必皇上也不反对的。母后有了皇长子在手,一切均可从容行事。” 只要v儿养在慈元殿,王太后想怎么样查证都可以,万一有变,有v儿在手,便是挟制住了皇贵妃,使她不能动弹,王太后一来担忧那孩子的血脉,二来也怕云妃专宠独擅,此计一举二得,当真绝妙,王太后眉开眼笑,连连夸赞方梦姬,贤妃又道:“这件事,若为皇上所知是臣媳的主意……” 不待她说完,王后已极口应承道:“傻孩子,哀家也不是轻重不分之人,怎会说是你的主意,放心放心,你为哀家分忧解愁,哀家可都记在心里。” 79、082 心事潸然意何如 半夜雨声如泻,云罗眠浅,在这雨声里醒来,身上小衣冷湿的粘着背心,长发落枕,湿了一大片,原是在梦中不知不觉地哭过了,她记不起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只觉得很黑,很乱,很绝望,心口微微疼着,听着那大雨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仿佛把她整个人都荒凉的包围起来。 她轻而又轻地翻了个身,皇帝离得她老远,却立刻醒了,嗓音里带着浓浓的睡意:“怎么,又睡不着了?”云罗不作声,皇帝轻悄悄地挨过来,拥着她道:“你这样冷。” 与云罗截然相反,皇帝体热如火,云罗缩在他怀里,贪婪享受这一刻的温暖,但轻轻地在他胸口推了一下,幽幽道:“我睡不着是常有的事,可别扰得你也睡不够了。” 那一推之力极轻极柔,倒象是在皇帝胸口若有若无地挠了一把,皇帝笑着道:“不睡就不睡了,那也没甚么?”他说话声音已清朗得多,云罗啐道:“少胡说,一时天不亮就上朝,司帐来催你又发火。”皇帝轻声笑道:“天天上朝腻味得很,我就陪你一整天又何妨。”云罗不答,却冷笑一声。皇帝道:“生气了?”云罗不理,皇帝也猜出她何以平白无故生气,朝野上下对皇贵妃专宠已颇有微辞,再为她辍朝,那是更坐实了她的罪名,他还是抱着她,可是不再说话,听着雨声喧嚣却又纯净,无尽无止地落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那瓢泼的雨声笼罩着有他俩的天与地,他拥着她,感到那柔弱的躯体渐渐与之同温,心内洋溢异样的安定与满足。 这一夜注定了不得安宁。外面有紊乱的脚步,皇帝一惊而醒,厉声问道:“何事?” 内监答道:“皇上,皇长子病了。” 皇长子若是小病,绝不致于半夜三更惊动皇帝,皇帝毫不迟疑地披衣而起,见云罗半欠起身子,如雪肩头裸在外面,神情里隐约有几分紧张,他轻轻按住她,柔声道:“没事的,你别起来了,朕去去就来。” v儿早两天就有些不对劲,终日无精打采,食欲不振,有些微咳嗽,但小孩子不哭又不闹,体温也没有异常,因此乳娘虽曾禀告,却无人在意。到了这天晚上乳娘如常起来给他把尿,发现小孩满脸紫胀,出气甚微,当即闹了起来。 皇帝冒大雨赶到那里,已经围着两三个太医,太后也惊动起来了,皇帝问知是因天气变化异常,倏冷以后小孩子未能适应,又未能及时发现,导致邪气著脏,筋挛逆气,陡然发作便未免显得有些来势汹汹, 皇帝看着太医开了方,按方煎药,v儿服药以后出汗,减了啼哭,慢慢地睡着,这才略微放下了心。左右无人,方对太后道:“怎么v儿病了,不早些传太医?” 王太后很不高兴,说道:“那样小的孩子,还不会说话,之前并不严重,谁能看得出来他病了?”皇帝道:“可是乳娘明明禀告过两次。”太后冷笑恼道:“你的意思是怪我了?”皇帝低声道:“儿臣不敢怪母后,太后年事已高,原该只享清福,教养小孩子这些事情,还是让他母亲亲自来做得了。等会缓一缓,朕就把他接回去罢。”王太后大怒:“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怪哀家故意把他给耽搁了,没有他娘亲那么尽心?”皇帝笑道:“母后多心了,儿臣哪里有这种意思?朕只是不想叫太后过于费心。”他看了看天光,“天快亮了,母后操劳半夜,还是回宫歇息一会。朕先走了。” 王太后厉声道:“你站住!” 皇帝停步转身,微微皱眉道:“母后还有何吩咐?这时辰差不多了,朕该赶着上朝了。” 王太后盯着他道:“有句话很难听,可是如骨在喉,不问不快。dd皇儿,你且明明白白地告诉哀家,那个孩子,你,当真一点疑问也没有?” 皇帝沉着脸道:“母后的话,朕可听不明白。” “哼,难道要哀家再说明白些儿dd” “不必了。”皇帝断然道,“母后,你为何这样问?” 太后迟疑了一会,道:“都有流言了……你真没听到过?” 皇帝冷冷道:“朕没听到。” 他怒不可遏,却又强抑着怒气,朝上踏了一步,靠近王太后,眼里的怒气如冰丝丝弥漫,沉声说道:“母后,你听到这流言朕没听到,那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些人故意只放给你一人听,而另一种可能,是这流言本由母后心生。母后,不知你以为哪种可能,才是真相?” 王太后从未见过儿子这样阴冷的容颜,不由惊吓着说不出话来,皇帝走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一个人独自嚎啕痛哭,仿佛心间凭空掏去了一块,她所生的这个儿子,这一辈子仅有的一个儿子,从此属于他人再也不属于她自己了。 夜间皇长子送回莳慧宫。 那孩子醒着,这一天出了汗,退了烧,又重新闷汗、重新发烧,病情反复不已,云罗看到他,小脸便整整瘦了一圈,两只大眼睛朦朦胧胧地睁着,仿佛连人也认不清楚,云罗伸手握住他的小手,他也毫无知觉似的。乳娘说他一天也不曾吃过奶,强灌的药大半也都吐出来了。云罗令人熬了一碗浓浓的米汤,叫旁人退下,亲自将孩子抱着,给他喂食。 她把v儿抱在怀里,含一口米汤,低头喂入v儿口里。v儿嫩蕊般的嘴唇因高烧而干枯,她的唇触及他的唇,只觉得热度灼人,她一口米汤度过去,v儿迷迷糊糊地,小嘴动了动,居然咕嘟一记咽了下去。这几乎是她第一次抱着v儿,是她第一次亲吻v儿,更是她第一次为v儿喂食,她久久地望着v儿,眼泪悄悄滚落下来。 “v儿,”她的脸贴向v儿的小脸,清丽眉宇间无限疲惫,“对不起。” 她怀着他的时候,是那样痛恨他,想尽办法欲除掉这个孩子而不得,身子有多重,恨有多重,这孩子便是那浓浓恨意的凝结。直到生下他,却一直试图冷落和远离,一直试图用报复的态度来让这孩子的父亲心里横生一根拔不掉的刺,然而当她轻触孩子灼热而枯萎如花瓣的嘴唇,当她看到他低微□□却无法表达痛苦的通红小脸,心里却有冰筑的高墙轰然崩塌。 “v儿,”她低声道,“生而不幸,你是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你不要怪怨娘,可是我很想看到你怪怨娘。” 她把他放下来,慢慢推拿着他的小手、小脚,从书上看来的按摩手法,她不知道是不是有用,只是努力地尝试,孩子发了一点汗,似乎很舒服地睡着了。她伏在v儿旁边,有一霎朦胧。 忽然感到身上披了件什么,她抬头,皇帝笑容满面地望着她,朝廷打算开恩科招武举,丞相托病几乎不管事,皇帝这些日子以来日夜忙碌,这时候已将二更了。云罗手指搭着那件衣服,低声道:“太晚了,就不必来了呀。”皇帝道:“现在没事了。v儿好些吗?” “也许吧。”云罗看看他的笑容,“什么事值得这样高兴?” 皇帝微笑道:“朕一看见你就高兴了。” 他的真意或许不是如此,是看见她这样关心着孩子,叫他的种种担心,顿时都如云烟飞去。 云罗望着孩子的脸,慢慢道:“你逗他玩的时候,比我多,从来不曾怀疑过?” 皇帝心里陡然一落:“怀疑什么?” “v儿有病,难道你不是在装着模糊吗?” 皇帝沉默了一会,拍了拍熟睡中小孩的身体,说道:“你别太担心,朕问过太医,v儿智力发育可能比别人迟缓,但是以七八个月婴儿对外界的反映来看,他并不是完全不能感知,也即不是完全痴呆。” “原来你都让太医瞧过了,”云罗微微有些意外,这是几个月以来一直非常非常担心的事,可是它平平淡淡地发生了,她总是想皇帝晚一天知情都好,皇帝却也和她一样的想法,“你不失望吗?你说过,就要这一个孩子就够了,可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皇帝轻轻拍着小孩子,道:“等v儿长大了,朕会请天底下最有学问、最聪明睿智的老师,来替他开智,v儿不会输给很多人。即便他不太能够懂事,他生在皇家,一生可保富贵荣华,做一名开心闲王,想必他长大了一定会很孝顺他的父母,如此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他的手移上来,握住云罗的手,让云罗靠在他胸前,云罗缓缓闭上眼睛,听得他又道:“云儿尚年轻,以后未必一定不能生了,朕一点儿也不急。只要你好好的,v儿好好的,就是朕目前最大的幸福。” 云罗终于低低地叹了口气:“你待我好,……可我若是没有这个福气,从前……从前我都在做戏,你也不必当真。” 皇帝轻笑道:“朕说过的话,一定做数。若是云儿真不能生,朕有了孩子,也全都交给云儿抚养,永远都是你的孩子,你说好不好呢?” 他一点儿也没变,还是一般的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云罗刚刚温软的心湖仿若冰雪一激,重新冷却下去。 80、083 宠辱悲欢何日了 云罗坐在摇篮边,沉沉想着心事,眼光脉脉地停在小孩脸上,明知道这时表现一分亲近,便授人予一重把柄,然而孩子生病那次开始,心怀一动,便难自抑。况且v儿也粘她,从前分外安静的,如今见不着她即哭闹不休。 大人小孩两个在一起,v儿恰是比云罗的脸小了一个模子,眉眼间端的是艳光四射,莳慧宫上上下下赞叹不绝,云罗不快地想:“我只愿他相貌寻常,平平淡淡度此一生,必定快乐得多,幸福得多。”可是除了他生性痴顽以外,她所由衷期待的一切什么都不可能成为现实,皇宫深苑,聪明不是福,痴顽可是福?纵有千万种担心,她也只有袖手旁观,满怀惆怅。 “太后驾到!” 云罗尚未起身,王太后已带着五六名女官闯将进来。 云罗微微紧张,她自入宫以来,想方设法躲开宫中这位皇太后,连逢年过节也找出许多理由不曾露面,劫后重生她几乎已经不知何为害怕,然而面对这位从前慈和柔弱的太后,陡然惊慌起来。 她先行了一礼,迟疑之后方唤道:“太后。” “太后?”王太后尖刻笑道,“怎么会是太后?难道哀家还当不起你一声母后?” 云罗静静听着她的挖苦,王太后意犹未尽,又笑道:“不用心虚,也不必害怕,就算是昔日韶王妃,哀家似乎也有资格听见一声母后吧?” 倘若还是韶王妃,宫中何尝听得眼前这位浅薄妇人得意笑声,云罗眼观鼻、鼻观心,非但不曾加以奉承讨好,似乎连开口的兴致也没有了。 王太后往摇篮瞄了眼:“他好了没?” 云罗不作声,倒缓缓地坐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推着摇篮,逗弄那孩子,v儿格格笑起来,香吟见太后面色黑黑,忙讨好笑道:“谢太后垂顾,皇长子已大好了。” “住嘴!”王太后疾颜厉色道,“哀家和你主子讲话,什么时候轮得到奴才插嘴,这就莳慧宫的规矩?” 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把v儿吓得笑声立止,王太后瞥了那孩子一眼,想此此行目的,无心继续借题发挥,便轻蔑笑道:“呦,不就是一个小白痴?难得,会笑会哭了?可惜就算有脾气了,也还就是个白痴。” 云罗一颤,手指抚过v儿鲜花似的小脸,王太后再也忍不住,厉声道:“云妃你听着,这宫里头还有哀家在,你休想一个人独霸后宫,媚上惑主,狐媚得皇帝失了主意,把这白痴孽种也当成宝!你若一意孤行,不知悔改,哀家定不轻饶!” 这几句嗓音尤为尖利高拔,把v儿吓得哭了,云罗把他抱了起来,轻轻摇着哄着,淡然吩咐:“香吟送客。” 王太后勃然大怒,戟指道:“贱人,你敢对哀家这个态度!”欲朝云罗冲过去,一群女官忙死命拉着她。 云罗依然慢条斯理地哄着孩子,一手遮在v儿耳边,防止他再受惊吓,一面轻言细语道:“太后娘娘生气,情有可原,只是再生气,也该有个限度,太后娘娘带头喜怒叱骂无节制,岂不防失了皇家颜面?况且太后对云罗生气,似乎也弄错了一点,你不该教训云罗缠着皇上,而是皇上离不开云罗,太后如有能耐,云罗等着领教太后威严。” “你!你!”太后怒叫,“来人,来人哪!” 云罗只管低声唱着歌儿哄v儿,并不加理会,唇边却噙一缕淡而又淡的笑容,若嘲若讽,对太后来说更是火上浇油,失态地推着身边女个女官,“让你叫人来,把这贱妃拖下去打死,怎么不去,快去快去啊!”那几名女官面露为难之色,祁侍御向前走了一步,勉强笑道:“娘娘,奴婢劝娘娘还是给太后娘娘认个错罢!”香吟警觉地拦在面前,太后则怒骂,“谁要她认错,祁侍御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祁侍御眼见无法收拾,只得领头跪下:“太后息怒。” 云罗把v儿递给迎春,道:“这里留不得了,抱着v儿,跟本宫出去走走。”她竟翩然自去了。 她默默在花树下走着,正是梅花将谢万物生发的时机,遍眼新鲜,沉寂一冬的花花草草似乎正在悄悄绽开和舒展,云罗眼波平澹,香吟知她心中暗气,设法引她说笑,云罗听了半天,打断她道:“我没生气,你不用担心。” 并未生气,只是迷惘。一个人怎能变得这样多,这样快?太后从前是一个温柔慈和而且处处小心翼翼的女人,别说破口大骂,就算对一粗役奴役也不肯说半个字的重话,从前待自己,也真象是当作凤凰一般高高在天上捧着,那时自己也很喜欢她,对着她仿佛对着了从幼失去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天翻地覆的变化?权力和环境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六皇子一旦不是六皇子,而是皇帝,他的种种深情便化为灰烬,那般撕心裂肺的苦恋通通转化为对她撕心裂肺的凌虐,在他深邃的眉峰之下她永远只看到不可捉摸的情绪。纵然他表示今后即便再也别的孩子,也是她的,可是她只觉心寒,在他视野里从来也没有别人存在,始终是那样的自私自利,予取予求,当有朝一日他发现她对他只是敷衍,他那张脸的表情,又会如何变化? 她目光投至远处,轻轻问道:“皇上怎么会去那里?” 那是寿春宫,皇帝从来避之如瘟,没有大事不可能去,香吟也不知所以然,还是一个小太监悄悄过来告诉,听说是程太后终日梦扰不安,要求出宫进香,日子定在二月初十。 皇帝朝议罢,已知莳慧宫所闹的风波,但先往寿春宫走了一趟,而后又亲自赶去慈元殿,解劝了个把时辰,才让王太后略略气消了一点。 莳慧宫宁静如初,内侍说娘娘午后散了一会步,回来一直睡到如今。皇帝也不想再走了,叫内侍把奏章搬进内殿,他在她旁边批阅。 偶尔灯下望过去,云罗侧身而睡,神情不舒,远山双眉便在睡梦中也有愁云聚拢,她下午走了一回,身子疲累或许不过如此,心上的疲累,才是不堪重负。 不知不觉到深夜,云罗长睫微闪,低低地哼了一声,皇帝道:“醒了?”云罗星眸迷鳎e《罱乔崆岚茨Γ实畚兆∷氖郑置亩罱牵澳阍趺戳耍客飞虾菇蚪虻摹! “我做了个梦……”云罗眼角似有泪光,却转过头,“你一直在这里?” 皇帝不答,搭住她的脉搏,云罗微笑道:“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难道很懂么?”皇帝笑道:“我不懂,可是你懂,快告诉朕,是不是病了呢?”云罗道:“我没病,倒是怕你病了呢。”皇帝笑道:“朕好端端的又怎么会病呢?”云罗手指点了点他的心,道:“我怕你这里有病。”皇帝扬着双眉道:“怎么回事,说说?” 云罗幽怨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得罪了你的母后。” 皇帝笑道:“原来如此,放心,朕已经过去安抚好母后了,今后她不再针对你。” 他把云罗拥入怀中,吃了一惊,原来她浑身都被冷汗淋湿,更兼心跳如鼓,忙道:“敢情真的病了,朕马上传太医进来!” 云罗拉着他,不让他动:“不是病。” “怎么可能不是病?你看你这样子!” “不是病。”云罗着重地重复,然后便住口不言。皇帝盘问多时,她忽然落下泪来,“不是病,是梦。” “梦?” 云罗怯怯地瞧着他:“这也不是一晚两晚,我只要阖着眼,我就……” 她似是有所顾虑,皇帝安慰道:“你说,是做噩梦?” 云罗咬唇道:“一阖上眼,我便看到穆潇。他脸上身上都是血,很惨。” 皇帝倏然沉下脸来,云罗也不再说,恹恹返身又向内睡了。 皇帝看着她,想着,他这里刚刚安排下计谋,趁着程太后出宫之计让她暴毙于宫外,这边云罗也就流露出想要出宫的意愿,难道她此举是为保程太后?程太后待她甚苛,更是几乎置她于死地,云罗决计不可能对这位太后如此好法,唯一可解释的理由便是爱屋及乌,皆因心中存着对韶王的旧爱,这才不计前怨,想方设法来保她。 他慢慢握紧拳头,指节微响,眼里流出怒意,云罗在梦中转了个身,见她额上冷汗更多,脸色痛楚,不安地随即又转回去了,皇帝忍不住摸她心跳,又快又重,云罗遽然一醒,但见到他,便又闭上了眼睛。皇帝以手指揩去她眼角流下的泪水,想着她夜梦所扰并不是这一晚,其实这一向以来她都睡得不够好,而且明知韶王是个禁忌,假使她要出宫,可以找很多理由,又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找一个两个都忌讳的人来做话题? 他缓缓发问:“按你的意思,是要怎么样呢?” 云罗负气不语。 皇帝免得她再寻机开口,便主动道:“你和寿春宫那位同时发梦,看来未必无因,那一位说高僧指点需得亲自还愿进香,已选定的日子就是二月初十,既然是同一件事同一个人,那么你就同她在同一个日子过去做这场法事,如何?” 云罗停了好一会,方道:“你不生气了么?” “无所谓生不生气。”皇帝揉着她的长发,低语,“有什么比得上你的身子,朕只要你无病无痛,那才是好的。” 他想道,程太后和她一起出宫,就万万不能出事,否则便是将她推向风尖浪口。可是退一万步,她此举真为保着那位太后一条性命,不要紧,保得住一次,可保不住第二次,她不能每次都找相同的借口。 于是便如春风化雨,云开日出。 81、084 白日欲顾红尘昏 二月初十,铅云沉沉如铁。既定日子未可改期,太后和皇贵妃的銮驾照常出发。云罗虽是贵妃,皇帝早吩咐了享皇后的全副銮驾,两副銮驾加三千禁军迤逦数里,浩浩荡荡出了清和门,打从西边出京。 风愈刮愈大,渐渐的看不清前路,砂尘漫天席地而来,盖住车辆马匹,连人身上都扑了满满的一头一脸。 大内副统领曹霸冒风沙请示皇贵妃:“娘娘,风沙太大,前面不远有户村落,是否暂且休息一时?” 车子里一个年轻女子声息回答:“娘娘问这是到了哪里?” 曹霸回答:“刚出城,十数里左右,过了前面这个村子,就是落凤坡了。” 里面停了一会,先前那年轻女子道:“娘娘不作主,曹副统领,你去请示太后娘娘。” 曹霸只得转过来,又到程太后那里,程太后也嫌风沙太大,怕有危险,吩咐暂时歇息,曹霸即命人抢先赶去前面的村落,好生安排,他这里刚刚忙了一阵,小元子又来说娘娘有请。 原是皇贵妃改了主意,不停前面村庄了,直接到落凤坡,那里也可歇足。 明明是她要和太后对着拿主意,却拿底下这些人作耍,曹霸好不有气,粗声粗气地答应了,却听里面说道:“原是本宫思虑不周,叫曹统领费心了,还请见谅。” 皇贵妃清柔的语音,在极大风沙之中听来只是若隐若现,曹霸听得呆了,那点怨气早就抛到云霄以外,大声答道:“不费心,不费心!谢娘娘垂顾!” 但是这样一来,路程比原先预计的更多出五六里路,于平常并不要紧,而今走一步都与风沙相搏,这五里路整整又走了一个时辰。程太后遣人问了两次,得知是皇贵妃的意思,不停村落而停落凤坡,十分不高兴。 不过皇贵妃要求停在落凤坡原也非全无道理,这里有一座不甚起眼的别邸,也是属于皇家所有,落凤坡向后便入玉泉山,山上建有皇家别苑,这里通常作为宫中人来往打尖之用,接待太后贵妃尚属首次,临时匆忙打扫收拾起来,等云罗銮驾驾到,那屋子里堪堪打扫完毕,连热水都未来得烧起来。两副銮驾,无论不可能全数驻入,一大半倒在外头,好在京中风沙常见,别邸备有必用的围幛等物,尽数拿了出来。 云罗身子孱弱,那车驾一路迎风摇沙的,颠簸远异往常,早便累得支撑不住,香吟等赶着收拾一间上房出来让她安睡。 才刚躺下,便听得外厢闹起来,香吟出去看了一看,原来是程太后嫌给她的那间屋子样样都差,执意要和皇贵妃调换上房。 云罗懒洋洋道:“这样的天气,既不能赶到云林寺,到哪里不是将就,我这里不比她更好,不过是她心头有根刺,请她一起过来坐坐便是,甚么事值得这样吵闹呢。” 她与程太后一年多未曾相见,乍乍相见,不禁愕然,昔日美艳矜贵的豪奢妇人今已干瘦异常,浓浓色彩之下掩盖不住满脸憔悴,鬓发生斑,一年间衰老三十载。 她看得目不转睛,程太后苦笑道:“怎么,不认得哀家了?” 云罗缓缓起立欠身:“太后。” “不必多礼了,”程太后道,“听说你对着那位,也是无需日夜请安,更不必对哀家客气了。” “不敢。”云罗客气道,“太后是韶王母后,臣妾自当敬之。” 程太后眼锋一闪,从这句话里听出云罗无限怨恨,如今她在上风,程太后自也不肯一句句同她针锋相对,含混着便过去了。 两人虽然见了面,屋里屋外有不少人,依然讲不得话,程太后只道:“今日赶不到云林寺,唉,也就耽误了法事,如何是好!” 云罗道:“这也是天意。” 她语气平淡,并不见得有多少感慨,程太后看了看她道:“这是何意?他连一场法事也担当不起了?” 云罗淡淡道:“太后不必动怒,臣妾并无此意。” 她以为穆潇是平生最可值得信任之人,然而穆潇也曾骗她,使用令其兄早婚的方法成全他自己,或许那不是他主动做出来的,但穆澈在帮他之时他一定也知情,可是他瞒着她,一直瞒到他死去。她也以为父亲是最值得尊重景仰之人,母亡后拒不续弦,父女间慕孺情深远胜他人,她一遍遍想象日后所嫁丈夫,便如父亲般专情。 韶王是她丈夫,父亲还是她的父亲,这些关系并不曾改变,可是时至今日,让她悲恸十二万分,就象眼睁睁看着穆潇在她面前倒下而她除了晕倒以外一概不能做,重新生出这情绪太难、太难,不知是失望了,抑或时间冲淡了伤悲? 太后盯住她,半晌,道:“看起来,好了伤疤忘了痛,这话没错。” 云罗手轻轻抚上肩头,嘴角微现苦笑,不曾开口。 云罗越是沉得住气,太后便越是显得有些烦燥,欲待直说,又怕周围有人,挺不耐烦地在房中走来走去,终忍不住沉下脸来,道:“哀家此番出宫,是为了我那苦命皇儿,也是为了你,叫你心上能得个平安。哀家自己,可危险得紧。” 她话中有话,云罗自然一听分明。此次出宫,原是云罗首先暗中致意,所定的日子,要程太后那边先成功,料想皇帝为了下手,必不坚阻出宫,而待她出宫既定,云罗才施计也跟着要求同为一事出宫,地点定在玉泉山深i的云林寺,便不能是一日来回,出得深宫,太后和云罗方能找到机会一晤。此行有险,太后思量再三,终日为儿子报仇的心理占了上风,可是瞧着云罗不急不愠、更似对韶王淡然处之的情形,她不免着急起来,等不到机会,便含含混混地指出。 云罗微微一笑,简短地道:“母后放心。” 虽然答得模糊,但她肯叫“母后”二字,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太后方略开怀,一时宫人送了晚膳过来,乡野之间仓促未能备得丰盛,云罗只喝了两口汤,早早即睡下了。 夜晚风聚如啸,听得屋瓦掀动的响动久久未歇,这样天气,使她们停在落凤坡,离开她选定的地点更近,可是这一点路只怕比平时还要难走,是好事,也是坏事,云罗心内暗暗发愁。 二更天上,摸索着起来,香吟为她张罗衣裳,发愁道:“没料天气变得这样厉害,虽然带了几件,恐怕还是有些凉呢。” 云罗笑道:“这是我不好,虽然看着要变天,也没料到一冷如斯,早知道带件皮子就可以。” 香吟不禁笑道:“哪有这个天气还穿皮子的?” 云罗笑道:“那不就得了,你都把我裹成这个样子了,还嫌不足?”她一一翻给香吟看,单衫、夹衫,一重套一重,看得秋林在旁也噗哧笑了。 “秋林。” “娘娘。”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娘娘请明示。” 云罗道:“你是柳相的人,为何肯帮我,且为我隐瞒?” 秋林笑道:“娘娘从哪里见得,奴婢是柳相的人?” 云罗笑道:“你到了这时倒想来考我?” “奴婢是说,娘娘猜错了,奴婢不是柳相的人。” “是皇上?” 秋林低头一笑,道:“皇上待奴婢向来是不错。” “那你……” “我不是任何人的人。”秋林心里补充了一句,我只是临止的人,“也许我只是低三下四之人,但并不代表我因此而无主见。” 云罗道:“我真不太明白你。” 秋林道:“娘娘只管放心,奴婢既然应承了帮你,而且透个消息给丞相,我就决不食言,而且不会出卖你。” “何以对我如此?” “奴婢喜欢你。”秋林看着云罗微愕,便笑了,“奴婢喜欢娘娘的容颜衣饰,娘娘的性情脾气,娘娘的音笑言行,无处不叫奴婢喜欢,眼里喜欢,耳里喜欢,心里也很喜欢,dd或者不是喜欢,是愉悦,愉悦,娘娘明白了吗?” “那么,柳相呢?”云罗歪着脑袋问,“也是愉悦?” 秋林眸子微微闪烁,道:“那不是。……那是命中注定。” 云罗看他不象是想再说下去的样子,便也不问,说话间云罗已然换好了装束,秋林伸出手,替她戴上风帽,帽沿下垂着长长的幕缡,只是出宫时万万未曾想到变天如此厉害,这重幕缡是春日所用,秋林想了一想,另外把披风剪碎了,给她严严实实地罩上,低声道:“风大,奴婢带着你走吧,别害怕,一路上可也别说话。” 82、085 命若不来知奈何(上) 夜里风沙而外,又加了雨,云罗抖落一身尘砂和泥水,好容易自天旋地转中,回转过来,见程太后居然比她更早在那里。 这是一座山谷中依山而建的石屋,建造甚是坚韧,外面沙尘雨雾扑天盖地,然而丝毫不曾影响里面。但这也是一座久已无人至的石屋,里面到处积着寸许来厚的灰尘,窗口悬了一盏昏暗油灯,程太后正皱着眉面团团转着圈子,在地上踩出一圈圈潮湿足印,一见云罗即问:“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认识这种地方?” 云罗道:“这个地方,我和穆潇进山玩耍,是遇上了疾雨,迷路到了这里,后来穆潇见这里寥无人迹,便造了这所石屋,有时我们两个人过来玩,与世隔绝。” 听说与儿子有关,程太后先前的不满便自摒除,只问:“宫中说不了话,哀家也知你大费周章,必有所谓,现在可以明言了?” 云罗并不诲言,开门见山道:“把你手里还有的力量给我。” 程太后一怔:“什么?” “太后在深宫,也能从容传递消息给我,三千禁军铁桶般围护,也可轻易脱身,太后手中仍有力量,我说得不对吗?” 话是在理,可是这也是太后最后的护身符,就算她和云罗的目标一致,也不可能将底牌轻易亮出,犹豫时节,云罗冷笑道:“太后还在指望什么?指望穆潇起死还生,夺回帝位,尊你为天下独一无二的太后?或是指望你那生死下落不明的远亲程景养为你程家重新掌权,还你一个程姓江山?抑或是有朝一日扬眉吐气登临绝顶,哪怕无子无孙,无亲无情,做一位如前朝武皇的女皇帝?” 太后倒退一步,喃喃道:“不,都不是。” “为报仇,你只为报仇,”云罗接着说,“你不甘心原本享有的一切为人所夺,你不甘心亲生儿子死于非命,所以你只是要报仇雪恨,只要你出尽一口污浊气,可是你自身安危在在难保,所指望者,唯云罗一人。当初你刻意将我送还到皇帝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如今我如你所愿,一步步走上你所期望的那条路,却对我有所保留。” 她语音不高不低,语气也不激烈,然而舒缓依旧的同时渗透着侵骨寒意,她说的这些,既无忿恨,又无激动,便如存在千年的高原坚冰,不再为任何外物所动,报仇是她今生认定的一个方向一条路,但已失去了除此而外所有的热忱。 “你要我除了报仇,”程太后讷讷道,“其他甚么都别指望了……有生我能满足的愿望只此一个,除此而外一概皆是空的,空空便如雪洞一般……” 她不寒而栗,即便报了仇,那样的活着还有何趣味?然而不报仇,怎能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子高高在上,享万世荣华?不不,便是自己死了,也要他们一起死了这才甘心! 短短的思量瞬间,背心陡然涌出一层热汗来,终于咬着牙道:“好,怎样给你?” 云罗早就有所准备,取出一大幅白缎子,用来写字的却是一颗螺子黛,程太后边想边写,不一时满满地写了一面多,云罗接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问道:“赵婕妤不算吗?” 太后答道:“赵大将军由我父亲一手带出来,可如今位高权重,并不是哀家可以左右,赵婕妤之所以热心于此,据哀家来看她更想借机而作皇后。” 这和云罗设想的原也相差不远,云罗点了点头,牢牢记在心内,便打起火石把它烧了。 程太后冷冷道:“你要的哀家均已给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你今后想做些什么,趁着这个机会,也不妨告诉我。” 云罗没有答话,却转首看向石门方向,与此同时,恰恰门首传来三声清晰的叩响。半夜三更,唯风声陡厉,突然冒出来这个声息,纵然似乎是云罗有所期待的,还是把太后吓了一跳,惊道:“是谁?!” 那石门沉重,并未设闩,以巧力方能推之,便见那重石门缓缓移动,这时节雨已下得很大,沙尘反而微不足道了,冷风裹着冷雨飞卷而入,门首缓缓映现一道影子,来人从容除去油衣风帽,露出底下含着清淡笑容的脸来,映在昏淡的光线里,蒙昧不清。 即使是蒙昧不清,亦足使程太后倏然间睁大了惶恐的眸子:“你……你……” 在那样的恶劣天气之下,柳欢宴依然形容潇洒,进入这所荒山野岭的石屋,宛若闲庭信步一般,他微笑着不动声色瞧着程太后,等着她惊恐万状结结巴巴地叫出意料之中的名字:“颜……颜、颜妃!” 柳欢宴朦朦胧胧的黑眸里有闪亮的光芒掠过,缓缓地道:“太后娘娘,好记性。” 他今日的打扮与往常轻袍缓带都不同,流云似长发垂在肩头,头顶乌发以绣巾绾起,若非玉牌束腰,足蹬高靴,清丽样貌实与女子无异,程太后一眼看过去,和当年颜妃毫无区别,几乎以为是颜妃鬼魂降临。“颜妃”两个字一出口,便不由浑身颤抖起来。 云罗语气凉凉地在旁边插了一句口:“不是颜妃,这位是我大祁朝的首相大人。” 程太后愕然道:“首相?……柳欢宴?!” 柳欢宴微笑颔首对云罗道:“你很聪明,怎么就猜到的呢?” 云罗道:“因为楚岫,楚岫在圣母皇太后遇刺后冒险入宫,和临止一同受伤,随后宫中颜妃画像全数被毁,而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见后宫诸人。” 柳欢宴微笑道:“只怕你的收获还不止于此?” “我还知道,方贤妃也是你的人。” 柳欢宴猛地一怔。 “那天临止追踪到莳慧宫,可是钟粹宫却发现了楚师兄的踪迹,别人只当他去过钟萃宫又到了莳慧宫,然而我知道楚岫从始至终不曾去过别的地方。次日皇后受骗烧毁据说是颜妃的画像,可是在当场,也发现了方贤妃的踪迹。” 柳欢宴神情已然恢复正常,笑咪咪道:“楚岫这会儿正听着呢,想必他一定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云罗微笑道:“我也十分佩服柳大人的御下能力,楚相公武功高不可测,天底下能用他的人,又有几个?” “大相国寺一行出了意外,你猜到我必欲见这位程太后而后方甘,然而我不方便进宫,因此你才故意安排了这场法事,甚至事前挑选了一个很可能气候相当恶劣的日子,秋林自然会把你们的行程通知给我,这个机会,应该是你替我一手造成的。” “各取所需而已。” 柳欢宴由衷道:“云罗,当年天真纯善的你,如今宛若一梦,你真的改变好多。” “这得感谢很多人,柳相大人也是其一。” 程太后听着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渐渐领悟过来,颤声道:“原来,颜妃有个儿子,就是你?那么,柳欢宴打从一开始就是怀着明确的目的而来了?” 柳欢宴微带谑笑:“太后娘娘明察秋毫。” 程太后却怒不可遏:“就是说,你接近哀家的儿子,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你是为报仇!你把潇儿看作仇人,潇儿蒙在鼓里,却把你当知己好友!你好狠,潇儿是你害死的,你、你可真是披着羊皮的狼啊!”募然转首打了云罗一记耳光,“都是你这女人引狼入室!” 云罗呆住,柳欢宴也呆住,程太后打完,也呆住了。云罗白皙的脸上缓缓浮起五个清晰的指印,将头一低,并不说话,唇角笑意微透,却是极端的清冷。 程太后募然厉声大叫起来:“来人哪!来人哪!有人意欲谋反,快保护哀家离开!” “请太后省省力气,”柳欢宴微笑道,“我有一些事情想请太后为我解惑,你的人不会这么不知趣中途来搅于我的。” 程太后脸色大变,退过去靠着墙壁,喝道:“柳欢宴,你想做什么?造反么?哼,颜舜华那贱人,仗着几分颜色狐媚误国,当年哀家不怕她,她死了二十几年,难道我还怕她后人?” 柳欢宴慢吞吞地道:“太后何需色厉内荏,你不怕颜舜华,不怕就不怕了,那也不必叫得这般大声,纵然声振屋宇,除了茫茫风雨之外,也是无人听见。” 程太后紊乱的思绪渐渐理清楚,突然起了疑惑:“不对,那妖妃早已死于火场,怎么会有你这么大一个儿子,不可能,绝不可能!你一定是冒名顶替!你dd你是西昌派来的奸细,假冒颜妃后人,趁机从中兴风作浪。你是奸细,是奸细!” 她想得倒也不慢,柳欢宴摇摇头,没有兴趣和她兜圈子,望着她道:“太后娘娘,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当年你想尽办法陷害颜妃,在颜妃宫中,定然是埋下线人,其中出卖颜妃的是两名太监以及颜妃从西昌带来的一个宫女,据我所知你在那夜大火中趁机也把他们弄死了,除此之外,还有人,那是谁?” 程太后瞧着柳欢宴的容貌,这样容颜,实不做第二人想,即便是颜妃近亲,也未必再有这么一副颠倒众生的妖孽相貌,他确实就是颜妃的儿子,换句话说,他也是老皇帝的儿子,既然如此,他是回来报仇来了,想方设法,除掉了当年陷害颜妃的主谋也就是自己,接着要做的,只怕还有更大图谋。 她忽然记起当日王太后跑来寿春宫疯疯颠颠说的那些话,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回来报仇兼报恩,结果,却连真正的仇人和恩人也没搞清楚,就已经沾满两手鲜血,篡逆先皇,背叛知己,出卖朋友,当你造下天大罪孽以后,却突然发现自己报错了仇、报错了恩!哈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笑之极!荒谬之极!是你的报应,是你那妖孽母亲的报应!” 柳欢宴脸色微沉:“报错了仇,那也未必。” 83、086 命若不来知奈何(下) 风雨一阵紧似一阵,柳欢宴倾听着风声刮过石片的尖锐呼啸,想象不出,那年颜妃难中生产时节,是否也是这样的风雨如晦?她从火场里逃出来,给予自己孩子生命,可是却还是她未能逃脱大难。她临死之前有血书留下,可是并没有详细地说什么,只将恩怨付流水,可是身为她的孩子,又怎样能够轻弃血债?终于熬到她的孩子长大成人那一天,为她做的这些,多年来苦苦执着的这些,恩与仇,是与非,在她看来,或者都不是重要的了吧? 冷如冰雪的心里,忽然掠过从无所有的淡淡伤悲。 “我不想绕圈子,请太后娘娘,把廿余年那桩件事,仔细说一遍。” 程太后道:“哈!说得真好笑,哀家纵然知道什么,告诉所有人,也不告诉你呀!” “其实你不说,我又何尝猜不到?她要不是做贼心虚,那也不会这么害怕。我要的,只是事实经过。” 程太后原本冷笑不止,忽然想到,柳相欲向母后皇太后报仇,也就是向当今皇帝报复,正和她是同一目的,若是为难柳相,岂不等于为难自己? “可是哀家有个要求。” “好,说。” “你……”程太后低声道,“从今而今,你和哀家再无纠葛。” 她确实罪恶滔天,确实曾经害死自己的母亲,但是自己也夺去了她的儿子,夺去了她的儿媳,甚至夺去了她一切耀眼的荣华与富贵,槁木死灰般的生存,也许是比死亡更加严厉的惩罚。柳欢宴对她,已经感觉不到还有什么怨恚,闻言微微而笑:“放心,我柳欢宴自今夜而后,与程太后再无瓜葛,更不会再寻是非。” 程太后长长叹一口气,黯然低下头去,好半天,幽幽地道:“皇帝为了那个女人,整天失了魂失了心,六宫佳丽如云,在他眼里如尘土无异,哀家即便费尽心思,一步步爬上接近皇后宝座,然而还是什么也得不到,那又有何意味?颜舜华是西昌人,不论她再怎样低调处事,可是她是个异邦之上,加上专宠这两条罪名,她在朝廷里便自然而然树立无数仇敌。在宫里她愈得皇帝欢心,在宫外就愈有许多人处心积虑置她于死地。跟着颜妃嫁过来的心腹人只有两个宫女,一个水土不服患热病死了,还有一个早在原郡有她自己的情郎,对颜妃暗暗怀怨,根本谈不上忠心。哀家要收买她,把颜妃一举一动禀告哀家,实在轻而易举,颜妃私情败露当日,其实是哀家故意让那个宫女的情郎入宫,施以移花接木之计,嫁祸给颜妃。皇帝半信半疑前往追究,而颜妃高傲不肯解释,所以发生了争执,当夜皇帝醉酒,临幸了小宫女秀莲,哀家则下令颜妃全宫禁足,放起大火。戒备如此森严,却不知为甚么居然还是被颜妃逃了出去?” “那个小宫女秀莲,做过什么事?” “就是她把另外那个宫女的情郎引入宫,同时她还向皇帝亲自指证,所谓的通奸证据,也全是她偷的!以后有机会你不妨问问她,倒底偷了什么。”程太后冷笑道,“如果说颜妃至死不知,那肯定是那个老糊涂鬼皇帝,光顾着吵架却连对质的机会都不曾给她。” 柳欢宴募然间一阵眩晕,兜兜转转,报仇的对象固然是不错,可是报恩、报恩,报恩的结果,他却当真是为报仇的目的一手造就最大的障碍,他素来城府极深,也不禁身子摇晃了两下,喃喃道:“这是命,……这是命啊!”停了一会,方支额问道:“两个人都出卖颜妃,为甚么你只取其中之一的性命,而另一个,却把她送到皇帝床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颜妃带过来的人,一个也活不了。那小宫女,那也是她自己的运气,事后哀家留她一命,原是她已被临幸,有了名份,不过这样一个人也是微不足道,哪怕她幸运得一举得子,哀家也并未在意。”她咬着牙,“早知今日,当日纵有一百个秀莲,也休想逃脱性命!” 柳欢宴默然半晌,叹道:“当日火场之中,代替颜妃死去的,就是那个曾经出卖她的宫女,然而临死然悔悟,原替主人一死,颜妃并不曾怪她。只可惜那宫女和欧阳云和拚死救出颜妃,彼此怀孕七月,早产后也力竭而亡。程太后,这是你欠下的命债,你的儿子替你还了,我不再追究,只是那位秀莲,这笔帐,迟早要算。” 间接假柳丞相之手报仇,是太后开口回忆二十余年旧事的主因,然而听到那句“你的儿子替你还了”,不觉揪心绞痛,若非惧怕势单力孤,恨不得就此冲上前去,把柳欢宴片片撕碎,尚未有所动作,却见柳欢宴身子摇晃,募地向地下吐出一口鲜血,她立即幸灾乐祸笑道:“呵呵,柳丞相一手将仇人捧为皇帝,也知道心痛了?” 柳欢宴起手一点一点拭尽口边血痕,抬头望着一直躲在角落不出声倾听的云罗,微微苦笑:“最高兴的当不是太后吧?而是云罗啊。” 云罗微微一笑:“柳丞相口才极好无人不知,可是吐了血,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会子。要不然明日上朝,只怕又得称病。” 柳欢宴苦笑道:“也许我该辞官而不是称病不朝了。” “不想报仇了?” “不想被皇贵妃利用而已。”柳欢宴眸光清浅,“我怕的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云罗不答,过了一会,方慢慢说道:“我想,这次打击对柳大人一定很大了。” “何以见得?” “凤栖梧者得天下。柳大人已经不敢再拣一枝栖了。你既不敢争,欲全身而退,怕也不可得吧?” “贵妃娘娘今晚真是锋芒毕露,看来已有必胜之策。”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云罗犹待再答,猛然听得外面一阵极其异常的响动。 夜来山中沙止雨起,到如今已是风狂雨疾,风雨刮过山头,刮过树梢,刮过石屋屋顶,尖锐凛冽,山中嚣音迭起,鬼哭狼嚎,然而这石屋内外不止是三个人,屋内诸人虽然毫无武功,却也并不害怕,可是这阵异常的声响与之前的截然不同,那是一阵突如其来狂呼奔腾的隆隆巨响,就在这个时候,足底大地剧烈颤动起来,那坚韧异常、风雨不侵的石屋,陡然间恍若如同单薄的石片儿似的,刷刷摇晃抖个不停,随时随地便欲碎裂倒地一般。 云罗、柳欢宴,以及程太后,三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霎时间东倒西歪,连墙头都扶不住。 三人之中,程太后年纪最大,可是说到见识之广,历变之多,那是柳欢宴,几乎立刻便恍悟发生了何等剧变,毫不犹豫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云罗,厉声叫道:“师兄!师兄!” 楚岫的声音自石屋外面传进来,风雷巨响之中,他的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晰,但隐隐透着一点焦灼:“稍候勿慌,我在推门。” 石屋的那座石门由天然巨石所造,内无闩,外无锁,平素纯系巧力开门,没想到巨变一来,那门一震竟被卡住,那门有千钧之重,纵然楚岫功力深厚,急切间也是推之不开,窗户又只不足半尺,肯定是不能容人通过。 他正大力推门,秋林随风雨斜飘而下,两人同时发力,楚岫叫道:“师弟,你往里面退!” 柳欢宴应变奇速,见那门只动不开,当即拉着云罗退后,石门咣啷巨响,被两人生生推开一尺之距。 楚岫和秋林一前一后抢了进来,程太后募然揉身扑上,把柳欢宴死命一推,云罗也受到推力,踉跄着扑入楚岫怀中,程太后已然抓住楚岫,凄厉叫道:“救我!” 楚岫只微一犹豫,但见秋林从后面掠过向柳欢宴奔去,他抱住云罗,另一只手腾空,便也将太后拉了起来,转身奔出了石屋。 狂风大作,石屋以外,那隆隆巨响越发惊人,如同惊雷无数声声炸响,暴雨没头没脸罩住了所有人的身子。 云罗雨中勉强回头睁眼,但见天地漆黑一片,不断扯出一两道雪亮闪电撕裂天幕,在那一闪而过的明亮里,恍见群山仿佛瞬时活动起来,便如铁骑千军,万马奔腾,挟带万丈泥石洪流,向着他们居高临下扑至。楚岫身法虽快,可是比起大自然里山动地裂,这样的速度,似乎一下变得微不足道。 楚岫抱着她,另外一只手拉住程太后,狂风里程太后立足不定,哪里还能跑动半步,死死缠绕在他身上,尖声叫道:“救命!救命!不要丢下我!”楚岫欲待调整一下姿势,程太后哪里肯放,他只得由她。 他带了两个人,在平时或许还可以,可是这样的风雨之下,便是自己立足也需要一点力量,更何况程太后还在不停纠缠,受到影响极大,秋林两手抱起柳欢宴,速度却比他快得多了,领先向山下逃去。然而即便如此,泥石流速度惊人,转瞬千里,那声响隆隆,连得风雨之声也听不到半点了,泥石泻如瀑布,转眼间便要压到他们身上。倘若一味向前奔跑,就算再快也跑不过这等千钧齐发的泥石冲泻,楚岫拔身飞上树梢,竟然不往山下,改换了一个方向飞掠而去。 84、087 生死路悠悠 楚岫不向下逃去,反而连纵连跃,奔上左面一侧的山峰,堪堪靠近那里,只听得泥石的呼啸擦鬓而过,风雨凛冽如碎石般向逃亡三人兜脸打来,转首之间,灰色洪流似奔腾喧嚣的发狂猛兽紧随于后,又似大海之上打起千层巨浪,人的速度无论如何赶不上大自然的速度,仿佛随时随地欲将三人吞噬而入。黑黝黝的洞口一晃而过,楚岫不暇细思,即向那洞口狂掠而上,前脚踏进山洞,身后洪流便轰然吞没了洞外的天地。 楚岫虽然功力深厚,可是一路生死之际,已然发挥出从无所有的惊人潜力,一俟危机稍缓,放下始终携带着的两个人,他也不由眼前昏黑,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 他尚如此,另外两人虽只受风雨摧折,却也禁受不起,云罗早已昏迷过去。程太后亦大口喘着粗气,然而外面洪流音嚣,彻底淹没了她的喘息。 半晌楚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云罗,见她犹自昏迷,便把她扶了起来,一手按在她背后,为她渡力。程太后喘息渐过,躲在一边脸色阴沉地瞧着这两个人。 翻天覆地的巨响终于渐渐低了下去,暴雨犹疾,云罗缓缓舒醒过来,但觉头痛欲裂,一时神色迷惘,不知所在何方,楚岫清澈的五官慢慢映入眼帘。 楚岫人在洞中,心急如焚,听得巨响稍止,便忙走到洞口看了下去,当即倒抽一口冷气,山底下那个山谷完全为泥石所填,他们停留过的石屋更是片瓦不存,回思方才险境当真是只争片刻,逃亡间匆匆一瞥,只见秋林带着柳欢宴往山下奔去,那个方向也正是泥石流冲泻的方向,秋林速度再快,又怎么可能快过泥石冲泻?柳欢宴是生是死,令他焦灼不已,眼见山上冲泻的规模逐渐减小,他再也无法静坐于洞内。 云罗看出他的心意,轻声道:“外面还很危险,你要小心。” 楚岫微微一笑,道:“多谢。想必这时宫中也惊动了,我尽快把消息传出去,好让人早些找到你们,相信救援很快就到,请放心。” 这意思就是出了这个山洞,就不再回来了,云罗嘴角微牵,默不作声。楚岫看了看她,反而有些不放心,伸手摸到她额头滚烫,终究不曾再说什么。 程太后冷眼旁观,待楚岫走了,方道:“他对你很好呀。” 云罗本欲不理,但洞中只有她二人,再若冤家对头似的,往后一时一刻都太难捱,答道:“楚相公是君子,心地善良,别忘了他也救了你。” “不过是顺手。”程太后得意洋洋道,“要不是我见机快,扯住他,哪里就顾得上我了,秋林那奴才更别提了。” 生死关头,不要说一个人同时携带两人,就是身上略微多一点负担,都是不胜负荷,程太后却轻描淡写仿佛人家不过是嫌扔掉她麻烦才带着她似的,云罗无心理会,只在鼻端微微哼了声,将身伏在洞中石块之上,似乎渐渐又朦胧过去。 程太后虽也疲累,可浑身上下都打得湿透,又冻又冷又打颤,哪里能够坐得定,更别提趴着睡觉了,见云罗如此,不由得有些奇怪,推推她道:“喂。”云罗沉沉睡着,恍若未闻,腮上飞起两朵绯云,原来是烧着了。 程太后站起来,手攀洞口向外望去,但见漫山遍野混沌一片,天空、山岭、谷地、树丛,都是同一种黑鸦鸦的颜色,放眼过去无边无际,更没一条通路可走,她颓然退了进来,只觉天煞地孤,老天爷也在断绝她的去路,想到这里不禁心头一阵荒凉。 眼光触及伏石而睡的云罗,按说在这个时候更应和衷共济,可是她只管装病装睡,哪有半点和自己共经患难的意思。这次出宫,对于自己来说,本是冒了极大的危险,料想皇帝不会放弃这绝佳机会来取她性命,然而报仇意念熊熊,加上云罗表示一同出宫来保她,终于战胜畏怯心理,哪料得出得宫来,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天地剧变,两人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慢说宫中救援未必很快找来,就算找到了,在这样一个时机下面,泥石吞没了山谷,任是谁死在天灾里都是正常的,皇帝或者其他人不必要为此背负半点恶名,那皇帝绝对不可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云罗先前说保她,如今看来也是情薄,不过也是为了怕负恶名之故,云罗和从前判若两人,对于穆潇都似乎已看不出有所感情,更别提对自己这个曾经想杀过她的太后了,有此良机,她还不顺水推舟? 太后越想越是凶险,目中神色变幻不定,也似乎凶恶起来。 冷雨片片随风飘入,太后衣裳本已打湿,不禁冷得牙齿格格作响,她缓缓地向云罗方向走了两步,在头上摸索了半天,拔下仅存的一枝簪子来。 天时地利与人和,三者全无,她已上了绝路,报仇的希望甚是渺茫,而且如云罗所言,就算报了仇,她还能有什么?富贵,权势,儿子?哪一样可以失而复得?不可能,不可能,她什么都没有了。 唯一能够把握的倒是面前这个昏睡不醒的人,她任由自己处置。太后从未喜欢过她,从云罗还是梁家千金之始,就不曾喜欢过她,因为云罗并不会甜言蜜语讨她欢心,云罗相貌太美,虽然和二十年前的妖孽颜妃并无相似之处,但是一样艳光四射的绝美容颜,一样把她身边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种种都令太后深为忌讳,就算是云罗那清贵无比的大家身世,在太后眼里,清流之辈也是不值一提。 而今天翻地覆的剧变之后,自己贵为太后,却躲在深宫不敢出头不敢发声,而这个女子,改换了一个丈夫,仍然得到了全部的宠爱,无上的荣华,在她心里,何尝还有旧时感情,一女侍二夫,何尝曾有半点羞愧?这女子寡廉鲜耻,贪慕荣华,实在是有必死之理,既然自己报仇无望,那么,杀了这个对儿子不贞的女人,也算是报了一点仇了。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双手握着那根长簪,用力直刺下去。 云罗模模糊糊的,身体里面灼热不已,可是肌肤之外,却冰冷之极,冷热相煎,叫又叫不出,发又发不出,昏睡之际浑身难受,不由低低地□□了一声,蜷在石上的身子动了一动。 程太后使足力气往下刺,见她猛然一动,吓了一跳,登时手一歪,力道也闪了,一簪戳在云罗肩膀上,云罗穿了好几件外裳,这一刺并未刺破肌肤,可是肩头剧痛而醒,迷茫中只见程太后面色凶恶,手中一点寒星犹自闪光,她大惊之下再往左边一躲,身下落了空,滚到地上,太后第二刺竭尽全力,未料扑了个空,全身都扑在石子,那簪子刺破手心,鲜血涌出。 云罗叫道:“你疯了,你在干什么?” 程太后骂道:“你这贱人,一女二夫,廉耻丧尽,哀家今日要取你的性命!” 说着再度扑来,云罗急切之间爬不起来,只有在地下翻滚,堪堪地躲了过去,程太后往右一斜,压在了她身上。云罗撑住她的一只手,叫道:“你不想报仇了么?” “哼,报仇?”程太后冷笑,“你贪慕荣华才是真的,这等不贞不节的下贱女人,留在世上何用,看我取你性命!” 云罗气极,可她性情虽变了很多,说话还是一样语气缓慢,急迫之间更加来不及说什么,只死命架住太后握着簪子的那只手,渐渐没了力气,簪子一分分往下落,若论力气她是断绝拚不过这个半百妇人,牙齿咬住嘴唇,手上募然一松,程太后那簪子闪电般刺落下来,云罗猛然抬身,拚尽全身之力,把程太后一撞,那簪子沿着颈线直刺而入,有割裂的痛楚,可是经她一撞,程太后的手腕也由此一歪,不由松开了握着那簪子的五指。云罗顾不得疼痛,再次挺身而撞,终于从太后身底下逃了出来,躲到石壁边上,颤声道:“疯子、疯子!当初、当初也是你……” 当初差一点便置她于死地,是程太后自己想着报仇,才有意放她一条生路,等于是亲手将她送到了皇帝枕边,想不到主意一改,顿起杀心,且骂得这么难听,她却说不出更难听的话,只说了几个字,眼泪随之流了下来。 程太后冷笑道:“疯了又怎么样呢?到这个地步,你能指望有人救你,哀家已经死定了!既然如此,今天你无论如何要给哀家陪葬!哀家贵为太后,只要一个人陪葬,不为过罢!” 她一面说,一面疯狂冲了上来,云罗躲了两次,手足一软,摔倒在地,太后扼住她的喉咙。 云罗竭尽全力挣扎,太后手指愈收愈紧,云罗呼吸渐渐困难,模模糊糊地想道:“难道我就这样死了么?不,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 双手乱挥之下,募然碰着了一根冰凉尖刺,是那根掉落在地的簪子,她不暇多想,握住长簪便向太后右颈中之刺去,垂死奋力,出乎意料的力大,太后已臻疯狂,压根儿不曾注意,等发觉时鲜血早就泉涌而出。太后扼住云罗的手登时松了,云罗趁机逃了出来。 她筋疲力尽地缩在洞角,喉咙里一阵火烧火燎,连吐也吐不出来,全身都在颤抖,然而等了多时,太后始终一动不动,鲜血汨汨流入,渗入洞中岩石地里。云罗好容易站起身来,一步挨一步走到太后身边,看她颈子里一个血洞,那一簪堪堪切断了大动脉,太后嗓子眼里犹有浑浊吐气之声,然而人已不动了。 危机方过,云罗这才感到害怕,听得那浑浊的吐气,太后死前双眼圆睁,目中流露无穷无尽的恶毒之意,她再度惊慌欲绝地颤抖起来,一步步向后退却。 85、088 回顾心复迷 喉咙口仍在剧痛,脑袋里更似有千百只手在无情撕裂,无法细思,却又不得不细思,想到后事烦恼之处。程太后逞凶杀她,可难在这事并无第二人瞧见,以两人身份,就算自己是错手杀人,一旦传了出去也必成为大大的丑闻,她在宫里原就迫不得已换姓改名,事情闹得越大,对己越是无利。 勉强站起身来,拉起太后僵硬的双足,费千辛万苦把她拖到洞口,用力一推,立即紧紧蒙住双眼,好半晌才听到空洞的一声堕响,也许是尸体落到实处。她急忙奔到洞口,天上地下昏饕黄患魏尉拔铮焦确路鹪谑质忠t兜牡胤剑Ω檬遣豢赡芴宥橄欤晗碌谜饷创螅嗍巴粱乖诓煌3邃蹋肽鞘逡残砗芸毂谎诼衿鹄矗僖裁挥腥魏稳苏业健p闹邪侔惆参孔约海墒且患羌强章渎涞目菹旆路鹗笔毕煊诙希笏啦活康谋砬椴皇鄙粱亍k吭谑幢咴担纯嗟嘏踝x四源 山间白影蹁跹,如同飞鸟一般掠了上来,把云罗往内一拉,道:“你怎么了,站在那里好危险的。” 云罗脸色苍白,似乎用了很多时间才认出眼前这个人来:“楚……楚相公?” “是我。”楚岫发现她脖子上明显的红印以及血迹,吃了一惊,“发生什么事情了?那个、那个太后呢?” 云罗摸着伤口,低声道:“她死了。” 楚岫极其惊讶睁大眼睛:“死了?你杀了她?” 云罗冷然挣开他,退后一步,道:“是否我如此象凶手?” 楚岫怔了怔,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dd” 云罗淡淡地笑道:“在你眼里,我们这种人,都是冷血无情,不是你利用我、便是我利用你,等到再无利用价值,就杀了了事,对吧?” 楚岫为难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他的表情说明一切,云罗一退再退,冷然问道:“你回来做什么?” 楚岫吞吞吐吐地回答:“情形很恶劣,我找不到师弟,我……” “你已经救过我了,我们没什么大交情,你又何需再回来呢?”云罗挑起眉毛,“我明白了,大概是你一时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罢?” 楚岫微笑,算是默认了这一点,其实他并不是为了找不到歇足之处才回来,却不想因此而和云罗争执,云罗精神很有点失常,争无谓闲气徒然使她气恼。摸到身上的暗袋,发现随带的伤药等都在前番奔忙的时候丢失了,他看着云罗的伤口,道:“你坐下,伤口虽不深,这天时不好,刚才又沾过雨水污泥,我想办法替你清洗一下。” 他小心地解开她的领子,观察伤口深浅,那伤口是搏击之中簪子划出来的,长长一道痕迹,好在并不深,先前挣扎用力时迸开流了一点血,这时早就不再流出,不过是看着鲜血淋漓可怕而已,楚岫这才放下心来,替她包扎妥当。 只见地下也有血迹,他道:“是不是太后害人不成反害己?” 且不论这种猜测是否更接近事实,但是他这样的猜测,总是对她一种信心,云罗微微露出一点温和笑意,可没作声。 两人无言相对,气氛陡然尴尬起来,楚岫轻声道:“天气很坏,我想上半天甚至这一天,都不一定有人能进得山来。你在发烧,不如先睡一会,我去打点野味来。” 云罗低着头,楚岫觉得这样说不妥当,好似说得孤男寡女两个要相处几天板上钉钉一般,他又道:“我出去,要是见着人,我立刻就带他们过来救你,放心,放心,也许要不了一天,禁军中应该有很多高手,也许他们已经找进山来了,说不定我现在出去就能见着人了。我带人来救你。” 禁军中就算有高手,皇帝就算悉数派出,可是荒山野岭全无目标,数十高手分散开来无异于沧海一粟,哪里能够那么快找到?况且周遭环境恶劣,泥石冲泻犹未停止,能不能进得来还是个问题,云罗叹道:“你不必这样急,我都知道。” 她这么一说,楚岫更不自在,道:“那好,我去找点吃的回来。” “楚相公。” “啊?” “可不可以不要走,我、我……有些怕。” 对云罗而言,肉体或者病痛的折磨目前都非最大,刚刚亲手断送一条性命才是对心神最大的震撼,楚岫想了想,笑道:“好。” 云罗蜷缩在石上,两颊渐渐的烧起来,身上衣裳却还是湿的,不时低婉转,似乎极为痛楚,楚岫看不过去,伸手按在她背心,热力到处游走,云罗低低地□□道:“我很难受。” 楚岫不知所措地缩了手,道:“可惜我不懂医术。”这种情况最好给她升火烤温,先把衣服烘干或许好一些,可是雨还在下,根本找不到完好干燥的柴枝,况且他随带的火石也全都打湿了,“怎么办,怎么办?” 云罗苦笑道:“你怕我受不了死了?不必担心,自家事自家知,我怎样也不让自己随随便便地死去的。” 楚岫道:“是是,你定要支持,这时候必定很多人全力在找你,要不然等石流不再冲泻,我们想办法出去。” 云罗微笑道:“你不怕你师弟也遇到危险,而且无人寻找?” 楚岫叹了口气,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 “楚相公。” “啊?”楚岫不禁脸又红了,于是发现问题不是出在只有他和她的情形之下,而是因她这个称呼。前几次见面云罗对他多少有敌意,呼而不名,也不觉甚么,可是她这样文绉绉的叫法,却是楚岫平生未尝识过,他一生风里来雨里去,影子护卫的职责已担当了五六年,云罗语音娇软,气度雍和,这样一唤,仿佛突然之间把他带入了温香软玉之中,只感格格不入。 云罗浑然不觉,道:“楚相公,你当初为我隐瞒,今日又救了我,此恩此德,铭记不忘,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楚岫忙道:“不是,你忘了你救我在先,我们两不相欠,不要这么说。” “我救你,原是不怀好意。” 楚岫呵呵一笑,想了想道:“如果,你真的感激,我有没有资格提一个要求?” “什么?” 楚岫缓缓道:“云娘娘,你是一位聪慧的女子,完全不象表面那样,我知道,你和我师弟的仇恨无法化解,我也无能化解,我只希望,如果有那一天,请你不要斩尽杀绝。” 云罗早在他开口就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冷冷道:“柳欢宴聪明绝顶,智谋无双,你对他这么没信心。” “我是说万一……” “你换一个要求吧,和他无关就行。” “其实我师弟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无情,他打小吃了很多苦,他,还有他妹妹。” 云罗看了看他:“妹妹?” “是。”楚岫目光闪烁,却没跟着往下说。 云罗冷笑道:“哼,不错,并不是很无情,他们兄妹俩只是有些无耻罢了,两面三刀,出卖朋友,我都领教过。” “你对他有些误会。” “误会?楚相公,你才是当局者迷吧?柳欢宴他从江南与我结识开始,就是一个圈套,他表面上和我和穆潇结为好友,转过身却同另外一个人商量怎么让他的好友尸骨无存。你是他师兄,小心他当面叫你师兄,却递过来一包□□!” “他不是dd”楚岫说了一半打住,转而道,“你身子不好,还是先歇一会,别多说什么了。” 云罗伏在膝上,闷闷不乐地道:“楚相公,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 楚岫微笑:“这算是褒是贬?” 云罗并不理会,自顾自道:“我从小到大,所认识的人,我以为我亲近的、信任的、甚至全心全意爱慕或景仰的人,到最后我总是发现我不认得他们,撕开一重面具,里面还有一重,我爹爹、柳欢宴,甚至穆潇,无不如此,我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再认识人的时候,心里简直害怕,我只喜欢简单的人,如果外面这个世界是这样,我宁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不走出去。我真的不确定,这个世上倒底还有没有简单的人?楚相公,是否有一天我也发觉不再认得你?” 她语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仿佛在低泣,楚岫手足无措,按着她的肩头,却又闪电般缩回,轻声道:“云娘娘,不要如此。” “云娘娘。”云罗低声冷笑,但是也不再说什么了,身子微微一斜靠在他怀中,已经昏睡过去,楚岫一动也不敢动,看了她半天,轻轻了叹口气,想道:“我也有秘密。” 86、089 翠鼎缓腾香雾 玉泉山暴雨倾袭,泥石流倾泻封断山路,因当日风沙太大,皇太后和皇贵妃御辇不曾抵达预定的云林寺,而直接到了落凤坡,恰巧是在被泥沙吞没最严重的几个山谷区域之内。次日皇帝得知焦急万分,立刻调遣京营一万五千人前往搜寻,更将阳明行宫禁军四万连夜派遣出去,只是气候及地势太过恶劣,头一天上毫无头绪,第二日深夜终于传出落凤坡消息,消息尚算振奋,落凤坡已是泥石流冲泻的外围,院落虽是大半被埋,但初步估计遇害人数不多,还未有进一步消息。皇帝日夜不宁,便执意出宫,亲自赶到了落凤坡附近。 雨势已止,声势骇人的泥石流冲泻也早就停止,天还是阴阴的,风很大。 曹霸如泥人一般滚到皇帝驾前,叩头称死罪:“尚未找到娘娘!” 皇帝心一沉,却问道:“是未找到,还是更坏?” 曹霸叩首道:“没找到!娘娘当日所住的上房已然扒了出来,伤了两名宫女,不见娘娘,臣猜想事发突然,定是秋林带娘娘逃走了!” 皇帝怒道:“倘若是秋林把她带走了,已经两夜一天,以秋林的本事,早就透出消息来了。曹霸,你无需废话,给朕找,给朕翻遍这座山的一草一木也要把娘娘找出来,找不到,你不必再于朕眼前出现!” 出事以后皇帝前后派出五万多人马,加上原先随同皇贵妃出宫的三千禁军,一旦冲泻停止,人马得以进山,但见漫山遍野都是黑压压的人,皇帝换车骑马,失魂落魄地望着玉泉山延绵起伏的山势,此地建有皇家别苑,可想而知风景极美,如今看不出丝毫幽美静谧的端倪。铁锈灰天幕之下,映着苍灰泠泠的群山,仿佛一群群猛兽,姿态凶恶如狂。这些猛兽是否吞吃了那个他此生最爱的女子?这险恶的山中,还能不能直出那个绝代风华的人儿? 风很大,松涛豁豁地响,远处犹如野兽凄嚎,他还清楚记得她跨上凤辇之时,因是准备做一场法事,她穿着素白银线的袍子,九凤钗银簪,凤口里衔着滚圆的明珠,她的肌肤如玉生光,浑身上下透着鲜润灵动的气息。那样灵透的生机犹自辗转于心间眼内,他不信她就这样永远离开。 皇帝御驾亲临,不久文武百官也相继赶至,劝驾回宫,皇帝冷冷道:“找不到皇贵妃,朕绝不回宫。叫那些人全部闭嘴。”他脸上仿佛堆足了整个天空的阴霾,气势慑人,随时随地便要爆发出来,这时候有人敢出头劝谏便是自寻死路,况且失踪之人除了皇贵妃以外还有太后,皇帝在此守候,也未尝说不过去,连谏官也唯唯喏喏闭口不言。 这一天始终无消息。黄昏时分皇帝犹自驻望,百官方才着急起来,纷纷解劝奏谏,皇帝目光四下扫射,半晌,方下旨:“回宫。” 回城时城门已闭,临时打开,皇帝却不回宫,他一路都是骑马,带了小林子和周应桢,趁夜色拐入侧道,疾驰往相府。 相府犹未起灯,似乎笼罩在一种极其慌张的气氛之中,皇帝面沉如水,叫周应桢直接打门而入,只问:“丞相安在?” 相府主母如有实无,只有一群下人惊惶失措,管家吓得言语不清:“相、相爷……在、在内室!”皇帝毫不理会下人阻挡,直闯内室,浣纱奔了出来,叫道:“皇上!柳大人他身子不适,刚刚吃了药才睡下,大人说立刻出来见驾。” 皇帝笑道:“爱卿既病,不必出来,朕到里面看一看就行了。”一把推开浣纱,脚步丝毫未有停滞。 柳相的内室馨香幽谧,烛光温和,红烛折在珠帘上一片幽明烁灼,与皇帝如烈火焚烧的心情相比,陡然觉得为之一空,脚步也不知不觉减缓下来。 他轻轻掀开一线帘子:“丞相。” 他看到里面隐约有人影晃动,还有一点急急忙忙的脚步声,皇帝浮起一丝冷笑,果断地拉开珠帘走了进去。 房中案上设着一大两小三个铜炉香鼎,浓香不时溢出,柳欢宴半身欠起,背对着外面,正把被子将掀欲掀之时,听到响声,急忙重又盖好,回过脸来。 烛光下柳欢宴长发垂肩,眉目晶莹璀璨,清丽不若尘世中人,皇帝望之一愣。 柳欢宴似乎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睛,不自在地掖了掖被角。 皇帝看到床前放着一双全新洁净的蝴蝶落花鞋,便微微一笑,轻声唤道:“欢宴。” 这是他未登基之前对柳欢宴的称呼,柳欢宴嘴角微翘,似乎露出一抹娇软无限的笑意,可是并未作声。 皇帝再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抚向柳欢宴肩头,又道:“欢宴。” 柳欢宴猛地向床后一缩,道:“你干什么?!” 皇帝笑道:“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你,是不是被朕惊醒了?” 柳欢宴把被子拉在身前,低着头道:“我没事了,谢过皇上。” 他语音略微有些朦朦胧胧,比平时仿佛更加柔和一些,皇帝坐到床边,笑道:“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告病不朝,朕很担心你呀,欢宴。” 他又一次搭向柳欢宴肩头,这次柳欢宴未曾躲开,皇帝往下抓住他的胳膊,继而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指纤长细巧,手掌柔软温腻,温度却有些低,皇帝一根一根摸着他的手指,低声笑道:“听说你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头,这双手却半点也看不出来。” 柳欢宴讪讪缩回了手,道:“臣谢皇上垂顾,天晚了,皇上是不是可以回宫了?” 皇帝笑道:“朕才来的,朕今日在玉泉山候了一天,不知有多紧张,多劳累,你总得请朕喝杯茶么。” 柳欢宴无奈,吩咐道:“浣纱斟茶。” 浣纱托着茶盘送茶上来,皇帝这一日无饮无休,确实渴极了,一口气喝干一盅茶,望着浣纱笑道:“柳相真是艳福匪浅,,双影蹁跹,便是朕也好生羡慕。” 柳欢宴的兴致与皇帝相比低落得多,悻悻道:“皇上你后宫佳丽如云,何必取笑微臣。” 皇帝又坐着闲聊一会,见柳欢宴精神渐渐不济,便道:“你那个是甚么病,怎么总也好不了,年纪轻轻的,这可不成。”他慢慢走了出来,向小林子使了个眼色,募然前方有人狂奔而来:“娘娘、娘娘回宫了!” 皇帝刚刚出来,柳欢宴急忙一掀被子下床,足上一双鲜红的绣鞋,趿在地上那双落花鞋里,似乎还显空荡,身形窈i若不禁风,竟是个女子。帐后忽然冒出一条人影,按住她,竖食指按于唇上,柳欢宴也忙噤声。那人赫然是秋林。 但听前院一阵嘈杂喧闹,秋林还是按着柳欢宴,两个人一站一坐静静等了好久,秋林忽然放开她,叹道:“刚才小林子没走。” 柳欢宴道:“怎么回事,那个皇帝跑进来这样是怎么回事?他毛手毛脚的是想干什么?” 秋林微笑道:“皇上的心思深沉的很,做奴婢的压根儿猜不到,大人应该猜得到。” “哎呀,”柳欢宴忽然叫道,“哥哥!哥哥!” 两人再加上浣纱,慌慌张张地搬开床上高高堆起的锦被等物,从里面拉出一个人来,虽然除掉了外裳,内裳还是沾满湿漉漉的青泥,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容颜赫然是另一个柳欢宴。 他虚弱无比地靠向床头,低声道:“他怀疑我也困在山中,所以出奇不意地闯进来,看到你,可是你的样子,实在是……你瞧瞧,你哪一点象男的?所以他是试探而已,他猜你是欢颜冒充我。他倒不是故意调戏你,放心罢。” 和他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子秀脸微晕,道:“你都弄成这样还在油腔滑调,真是活该受苦!” 她手指用劲一戳,柳欢宴抚着额头叫道:“哎哟,好痛!”那女子信以为真,吓得连忙抱着他的头道:“哥哥,你怎么样?”柳欢宴嗤地一笑,道:“我的欢颖还象小时候那么好骗。”柳欢颖为之一呆,才明白上了他的当,狠狠一记拍在他肩头,这次是真把柳欢宴拍得痛彻心肺,往前一冲,一口鲜血便喷在地下。 柳欢颖惊慌失措,吓得抱住柳欢宴,哭了起来:“哥哥,你怎么样?怎么样啊?”柳欢宴神智已然模糊,抱着她道:“我没事,欢颖别怕,哥哥在这里呢,有哥哥保护你,欢颖什么都别怕。”他不过是意识模糊了才这样话,原是很寻常的话,然而柳欢颖想起兄妹俩流离颠沛的童年,竟然伏在他怀里痛哭出来。 浣纱早就捧了热水来,替柳欢宴一一清洗伤口。柳欢宴和秋林逃下山,中途遇上石流,好在所受多半是外伤,两三个创口较深,包扎过后,便无大碍,柳欢宴歇息片时,略微清醒一点,低声道:“秋林,这次全仗你救我,云罗那边有我师兄,肯定不会有事,方才外面那么闹,想必就是找到了,既然如此,你也快回宫应个卯,云罗别有他意,想来不会说出我也在场,但是那个笨太后实难预期,你替我看着点,她的生死我不关心,可是如果必要,就送她一程。” 87、090 是非人我几时休 皇帝狂奔回宫,闻说皇贵妃受了惊,且受了点伤,草草清洗完毕就睡下了,皇帝便命一切人等静而勿扰,他悄悄地直往内殿而来。 云罗已经躺下了,似乎睡熟了,皇帝进来,她睡姿不变。幽丽容颜分外恬静,皇帝坐在床沿看着,不禁想起适才所见柳欢宴的情形,那样光彩夺目,他从不曾见过柳欢颜,于是到今天他才懂得所谓“京城双绝”是什么意思。云罗脖子上有擦伤的红痕,伤口并不甚深,是以清洗后只用药敷,未曾包扎,他俯下身,细心替她撩开缠绕于颈间的碎发乌丝。 目光忽而落在她身后,枕下露着一角白巾,他探过手去,轻轻地抽出那块白巾,这似乎是一块内衣衣料,不过看成色非宫中之物,是从男子贴身衣物上撕下来的,皇帝手握着那角衣巾,变幻的目光里似乎闪过一丝阴霾。 他走出外殿,低声诘询:“在哪里找到的?” 秋林了解到情况,如实回报:“奴婢听说是曹副统领在距落凤坡三里处的崖下小树林找到了娘娘。” “她怎么会去了那里?” 秋林小声道:“是圣母皇太后娘娘,派人将娘娘请去的,那时奴婢也曾相随,因有人防护奴婢不得近前,风雨剧变来得太快,奴婢没能来得及护得娘娘,万岁爷请恕罪。” 皇帝沉吟良久,方问:“圣母皇太后安在?” 秋林摇了摇头:“尚在寻找。” 云罗一梦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梦境却异常平静,与往日一挨枕便噩梦连连相迥异,醒过来的时候红日当窗,她又伏枕片刻,想起梦里与之同在的绵长呼吸,微微含笑。探手伸下枕下,掏了一会子,脸色渐变。 那块给她包扎伤口的布不见了。 午后困在落凤坡的宫人们俱都归来,可是圣母皇太后依旧沓无讯息。 皇帝原想把香吟、采蓝召去,临将出口,却又忍住。 但是这以后皇帝始终没有再上过莳慧宫。 数日后圣母皇太后腐烂不堪的尸首终被挖掘出来,天灾人祸,太后如此死法出乎意料,可也顺理成章,只哀不幸举国全悲,皇帝下旨大葬,却因云林寺和尚阻拦,说是太后死因非同寻常,或有冤魂厉鬼缠绕,大祁素重僧佛,无人不信,因而棺椁暂留寺中终日诵经念佛,祝祷太后早升极乐,至于太后理当落葬先帝寝陵,这一点却迟迟无人提及。 此事告一段落,皇帝心中如喜如悲,千头万绪竟落不到一点实处,最后一个隐患也已除去,他和云罗之间还有什么障碍?然而那条方巾时时游移于目前,逐日竟成阴影,遮住了他看往云罗的所有热切的目光。 “云罗,云罗?” 她那双美目的眼睛,他看不见底,她心事隐约,他也摸不到头。 莳慧宫近在咫尺,而她的人远隔天涯。 人不去,却时时关注莳慧宫,想她今时不同往日,既有了皇长子,必定想尽一切办法讨好于他而勿使子失宠,然而莳慧宫终日悄悄,与往常无常。皇帝把v儿接出莳慧宫,说是皇贵妃体弱多病,交由贤妃抚养,云罗依然毫无反映。皇帝异常恼怒,然而有别的事情引走他的注意力,一时无暇顾及私情纠缠。 此时武举已毕,朝廷共取四十名进士,武状元孟庆舒,榜眼傅灿,探花徐启愿,因此次恩科允许军中低阶兵士参加,这状元和探花都是军中出身。三人皆是骑箭精绝,孟庆舒策论第一,傅灿一手雪浪剑出神入化,单以武功论,所有四十名武进士无可与其拟者。皇帝对这三人重视非常,数次长谈,徐启愿入京营,孟庆舒和傅灿暂在永定门当差。职位不高,但是当前的侍卫统周应桢和副统领曹霸,都是永定门职司出身,而永定门本身便是皇帝进出必由之地,重要性不言可喻。因前战安远侯失利,改任平江布政使,明着虽是降职,但平江素为鱼米之郡,一国税收七成出自平江,反见皇帝恩宠更胜从前。另一方面,周应桢调往冀州,曹霸提为侍卫统领,副统领由散骑常侍鲍隆担任,这鲍隆与方贤妃为中表至亲。柳丞相在上次议和中表现出过人的军事才干,但皇帝此后绝口不提,皇帝重用周应桢,扶持方家,这是谁都能看得出来了。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安排下进行,皇帝这一系列的意向清晰而且手段有力,之前朝野之中因议和而起的不满声音也逐渐减少,正是一片大好,却陡起阴霾。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暗暗滋生出来的谣言,起先极微,压根儿不曾引起重视,就连向来得到消息最快的清乐院也未加特别重视,然而不过几天功夫,恰如野火之后重生野草,以蔓延之势迅速侵入大街小巷,达官贵人、平头百姓无不得知,就连元老大臣们也听得此议暗暗地交头接耳两句。 皇帝很快便得知了这一谣传的准确说法:当今太后本是前代颜妃从西昌带来的陪嫁,颜妃因偷情被废而死,这陪嫁宫女却侥幸存活,并且阴差阳错得到皇帝垂青。 流言是围绕太后而起,其矛头指向自不待言,明明就是指皇帝有一半西昌异邦血统,他没有资格继承帝位! 不过,王太后是某年选秀进宫,这是一个微弱的质疑,随即便为更刻骨的反击所吞没,即指王太后的选秀身份是后来捏造出来的,为了掩饰其母子名不正言不顺的地位。要不然,怎么皇帝登基,尚不见封荫太后家人?更有甚者,皇帝未登基之前,是最不受待见的皇子,所为何来,正因老皇帝非常清楚他的异族血统,这位皇子前途有限。不久以后,更有确切消息传出,有关王太后选秀那一年的内库卷帙被全数销毁,为何销毁?是谁在心虚销毁?自然更加是个有力佐证!阴谋味道至此浓冽万分。 皇帝勃然大怒,一连串下诏赦责呵禁。禁卫军抓了两名闹市中造谣卖力之人,当场斩首,这一行为过于草率鲁莽,甚至没走刑部公开定罪,属于私刑,在这风尖浪口,尤其掀起惊天波澜。皇帝派人把五六个肇事禁军投入大牢,愕然发觉闹事的五六人当中,有一个是他近来十分看重的武举榜眼傅灿。 傅灿是遭人陷害,抑或本就是这连环计中的一环?事到临头,皇帝才发现对傅灿等这些新进士并不深知,更加不能放手信任,怀疑毒刺悄悄长出来,无论他是被害也好,便是局中人也好,皇帝根本不想过问,他用的方法就是疏远这些刚刚提拔上来的还不是心腹的“心腹”。事实上他也来不及过问,因为谣传又已升级,从指皇帝有西昌血统,升级到大祁之所以和西昌打仗经历百年未有之败,以羞辱的议和为结局,正因皇帝人在大祁,意在西昌。 谣言便如瑰丽万端的大蝴蝶,拍拍翅膀飞过墙去,身后留下的是光是影不负责任。但这种谣言恰恰印证了一个国家最底层、平时遭受种种不公待遇、不得扬眉吐气的居家百姓最为嗜爱的趋向,不过数日之间,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传。近年国中天灾频仍,国中本已颇多怨言,借因起势,京都此起彼伏经历了几场民变械斗,规模虽是不大,时局却已陷入紧张之中,京城实行宵禁,戒严,可时局非但未曾因此而好转,反而暗暗的剑拔弩张,较前犹甚。 皇帝烦燥不堪,后宫妃嫔虽多,唯有一个方贤妃善解人意,差可安慰几句,一连数日,都宿在钟粹宫,饮酒不止。方贤妃亲斟一杯酒,却又将手掩着,柔声道:“皇上,不能再喝了。” 皇帝不予理会,抢过杯子来一饮而尽:“再斟。”他眼内酒气不时溢出,方贤妃瞧了略有害怕,死死地抱住酒壶:“皇上恕罪,臣妾不能从命。”皇帝醉醺醺地扑到她身上,抢夺中酒液洒了方贤妃一身,皇帝大怒,把倾翻的酒壶往地上一摔,骂道:“你想干什么?你也造反么!” 方贤妃跪下泣道:“皇上,就算你恼了臣妾,打也好,罚也好,总之皇上不能再饮酒了,皇上龙体保重,乃臣妾之福,社稷之福。” 皇帝冷笑道:“朕躬圣安,未必是你之福,至于社稷,嘿嘿,嘿嘿!” 方贤妃这几日都不敢提及那谣言一个字,鼓足勇气道:“那传闻妾也听到,不过是无稽之谈,皇上何必在意?过段日子,传言无聊,自然而然就风平浪静了。” 皇帝静了一静,道:“贤妃。” “皇上?” “朕没醉,”皇帝说道,“朕虽喝了很多酒,脚是软的,步子歪了,贤妃的容貌朕也看不清楚了,可是朕真的没醉,心里没醉。” 方贤妃被他这段话说得毛骨悚然,欲待回复,只不知从何说起,不回复,又惧失礼,勉强道:“皇上,臣妾愚钝。” 这一场风波,明明是人为操纵,岂是时间所能平息,贤妃是装愚,还是真愚?皇帝看了看她,厌烦之感填满胸臆,歪歪斜斜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夜色清凉,风来如水,整个人为之一醒,宫墙一角蜿蜒升出一缕灯光,他定了定酒醉惺忪的眼,见一条绝美风姿的身影。 “……云罗?”呆立良久,嘴皮微微一颤,两个字由唇间滑落,熟悉的名字募然间添出无限生疏,似悸动,更惨伤。曾经那样亲密无间,而今她便是站在墙角处清清冷冷可望不可即的影子。 那人儿越发退后一步,这才跪倒在地:“皇上金安。” 皇帝的嘴紧紧抿成一线,半晌道:“夜已深,你不在宫里,到此作甚?” 云罗答道:“臣妾记挂v儿。” 短短六个字,如箭穿透心胸,把刻意竖起的那一座坚墙,击得粉碎。 88、091 海棠经雨胭脂透 夜风里透着万种清香,把皇帝郁霾之气一扫而光,他轻声道:“云罗,你来。” 云罗沉默地走过来,柔顺偎入他怀中。皇帝紧紧地抱着她,她的鬓丝在他颊边轻擦,让他陡然间有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那是有人故意留的。”云罗悄声说着。 “朕明白,朕明白了。”皇帝心里一恸,抱着她道,“朕会去查,云罗,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朕不好,朕差点又委屈了你。” 云罗眼泪慢慢涌出,虽然一早便决定了嫁祸贤妃,她也猜到皇帝一准会信,dd不论她的谎言高不高明,皇帝都将无选择的相信,因为他早想相信。纵然如此,心中的委屈却是真真实实。 云罗亲自奉上的香茗,清淡饴人,不是酒,却比酒醒神。皇帝眼光脉脉始终不离左右,叹道:“云儿,你瘦了。” 云罗微微一笑,道:“是你的错觉罢了。” “错觉也罢,直感也罢,”皇帝执着她的手道,“朕发誓,以后决不再这样对你。” 云罗默然靠向他怀中,他抱着她,感慨道:“朕有云罗,如得天下,身外之事夫复何憾?” 云罗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虽幽居一隅,也听到些许,皇上以为,这是谁在背后主使?” 她一言就切近重点,皇帝抱得她更紧,恨恨道:“还能有谁?” “皇上计将安出?” 皇帝叹了口气,蹙眉道:“朕也在难为之际。若说以矛还矛,柳欢宴这厮分明是颜妃之后,故来寻仇,可惜朕虽早已有数,却投鼠忌器未敢出手,如今已然坐失良机。他在暗中,拿什么朕的身边这些子虚乌有到处造谣,朕在明处,总不能也以此为柄,就算他身世曝光,对眼下情形亦全无助益,反而落于下乘。” 云罗柔声道:“君和臣当面对质,别说有用没用,首先便是一场闹剧。可是又不能置之不理,唯今之计,只有找出太后直系,不用皇上说一句话,谣言自然不攻而破。” 皇帝微微一笑,道:“云儿,你猜朕的母后,是如何进宫的?” 云罗摇头不知。 “当年母后家乡洪灾,她原是逃难到扶林州,亲人俱失,为给事郎中看中,顶替了她女儿选秀入宫,朕派人查过这个郎中,原来他去年犯事,已被治罪,柳欢宴这一手釜底抽薪真是厉害。” 云罗问道:“就没有别的方法来对付他了吗?” 皇帝望着她,那愁颜逐渐散开,嘻的一笑道:“怎么可能呢,毕竟朕是皇帝,他却是见不得光的孽种罢了。” 表情及口风都转得太快,云罗一下反应不及,怔了许久方道:“原来万岁爷早有应对之策?” 皇帝把她抱在膝上,笑道:“来,饮一杯。” 云罗侧过脸,道:“如此说来,皇上日前忧虑烦恼都是装出来给外人看的了。” 皇帝笑道:“也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 “何意?” “柳欢宴号称聪明,朕也不差,他手段越早使出来,我便越见他的用心,这未尝没有好处。如何应对,纵使为难,也不至于束手无措,朕每日里焦烦忧心,以酒浇愁,不是为了这乱臣逆子,却是为了孤影只身,无有知己倾诉衷肠。朕虽是皇帝,却不想孤家寡人,朕不愿意孤家寡人,云儿,你可明白么?” 他眼巴巴地望着云罗,这个素来不肯轻易喜怒形于面色的深沉的男人,这时好似白纸一张的大男孩一般,简单得让人心疼。 云罗慢慢地自他手中接过那杯酒,一小口一小口地饮,长睫如蝶翅般轻微颤动,灯影之下无限浓密,皇帝心旌神摇,逐渐接近她的脸颊,云罗方饮一口,他忽然吻住了她的嘴,黑冽的眼眸深不见底,他的呼吸里原本带着几分醇香酒气,发间却隐隐透出龙涎香的气味,两种味道揉杂在一起,使云罗恍惚而迷离,他猛然用力一吮,云罗不及咽下的那口酒便被他吸入口中,他开始耐心而细致地吸吮她唇间芬芳,绵长、幽密,天长地久无尽无止。云罗似被掠夺了呼吸一般的窒息和迷乱,她闭上眼睛,终至沦陷。 自v儿出世以后,云罗身子时好时歹,而且她对皇帝的态度也总是若即若离,每每在皇帝有意挑逗之时都表现得若无其事,这一晚突如其来的迎合让他有受宠若惊之感,仿佛两人之间的心防,都在这一阵子的疏离中被打消。 亲热过后,云罗阖目伏于枕上,长发若一大幅黑色丝缎迤逦展开,她饮了酒,兼之情迷意乱,两腮乃至颈下飞绯如雨后海棠,越发娇艳不可方物。皇帝情犹未褪,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的,可是瞧着她力不胜衣的模样,仿佛又有激情在心底缓缓怂动。“云罗!云罗!云罗!”他低低而混昧不清地叫着,嗓音沙哑,有火在燃。 折腾大半夜,他在倦极睡去,若说他完全不在意风声攻讦那是假的,连日来焦心炙首,不得片时安宁,这一夜睡得既稳、又沉,梦中只嘴角含笑,始终抱着云罗,这些日子以来的阴霾抵不住她眉眼间略假之辞色,心情好似阳光破云而出,就连之前尚有一丝不知未来出手胜负何算的惑然,全都化作踌躇满志。 与皇贵妃和好,不过皇帝的日子依旧难熬,各种各样对皇帝不利的传言风声愈演愈烈,皇帝虽曾向云罗表示过有足够能力对付这场暗中有人操纵的风波,然而他对此详情闭口不谈,云罗也半点猜不到他的意图。不久皇帝颁旨加封皇太后家族,并循例推至后妃之家。太后出自罗宁,因当年洪水举族迁往扶林州,皇帝荫封其族,罗宁地方年年时有洪灾为患,皇帝下旨赈灾,并且不辞辛劳步行至太庙告天,随后裁减宫中开支,恩赦宫女出宫。 这一系列措施都是惠民,但于皇帝身世疑云既是有意放出,自然也就不会让它那么容易平息。真正的转机是在春闱之后。 今年是皇帝登基第三年,例开恩科取士,原是一帆风顺风平浪静,未料已经尘埃落定,突起风云,传出了舞弊丑闻,主考官受贿泄露考题。 事情发生后经查证为实,主考礼部尚书王大鹏撤职查办,二十余名进士革除功名永不录用,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王大鹏收贿的脏款,最终去向据说流往相府。祸不单行,柳丞相在家乡为母造祠,强占土地逼死人命也于此时捅了出来。 “为母造祠?”云罗乍闻此讯,惊讶不已。柳丞相的生母是谁到如今在某些人已非秘密,他怎么可能造祠,为其母在大祁造祠? 皇帝心情愉悦,微笑道:“云儿是不是觉得很荒谬呢?” 云罗道:“也dd不算,柳相暗中作的那些事,不也拿着皇上的出身来无中生有?” 皇帝哈哈笑道:“若是无中生有,朕还有点担心弄不了他,呵呵,偏偏这件事情如假包换,再真不过。此事牵涉一大批官员,足够他烦一阵的了。” “怎么回事?” 皇帝握着她手笑道:“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啊云罗。” “我?” “先不是借用柳欢宴表妹身份进宫来么?柳欢宴虽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你这位表妹却再真实不过,不知是谁,打听到你家乡原郡dd江南六琴郡,而事实上柳欢宴他也不是从个地方你以前带他上京的吗?所以这事巧合了,那些拍马奉承之人,只道你是他母系的表妹,便热乎乎开始为丞相大人的母亲起祠了,柳欢宴可是浑不知情。朕估计那起人攀上这棵大树以后下一步便是为你母亲起祠了,哈哈哈!” 他笑得惬意欢畅,云罗可渐渐沉下脸来,一甩袖道:“我母亲哪有此福份?” 皇帝怔了一怔,站起来,走到云罗身边。云罗转脸不看他,他轻声道:“生气了?” 云罗眼泪忽然掉落下来,道:“你要我改姓换名,究竟到几时呢?云罗是个无能之辈,可是我连一个祖姓都保不住,我只愁,将来如何见我父母于地下?” 皇帝起手替她拭去泪水,柔声道:“朕一向委屈了你,朕心中都是明白的。可你也看到了,朕现在是何种处境,稍一行差步错,那柳欢宴岂肯容朕?云儿,好云儿,你且耐心等等,云罗,朕如今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咱俩将来,你相信朕,咱们两人合力同心,除掉这个大逆,江山大统,后顾无忧,到那时你就自然而然是朕的皇后。朕的皇后只有你,最终只有你。” 这一句许诺不过半月,皇帝立后,大祁新后,是赵婕妤。 89、092 争得一人闻此怨 夜光微透,天地间只有细雨茫茫的无穷微声,清冷潮湿。柳欢宴坐在亭中,素衣浸染,黑发以及脸上、手上都散发着丝丝雨意,整个人都通透灵澈。他面前放着一壶酒,一只杯,慢慢地提起杯来,向其中缓缓浸入至满,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而后放下,再注入一杯。他倒得极缓,喝得却是极快,一口呛在喉间,激烈地呛咳,一时涨得脸都红了。但等稍微缓一口气来,便又立刻倒了一杯。 楚岫从亭顶飘飞下来,劈手夺去酒杯:“别喝了。” 柳欢宴腮上晕潮,星眸带醉:“给我。” 楚岫气道:“不给你,我不能眼见你这么折腾自己。” 柳欢宴眼睛亮晶晶的,眼底却有一片雪色冰冷澈骨:“你、越来越不听话了。” 楚岫心中一痛,低声道:“我答应师傅照顾你、保护你,永远跟随你,但是……” “这就够了。”柳欢宴道,“我只要你这样,师兄啊师兄,请你恪守本份,其他的,毋需过问。” 楚岫忍不住低吼道:“我是人,不是一件东西!师弟,我除了保护你,也还关心你的!” 柳欢宴默默地坐了下来,半晌抬眸,勉强一笑道:“是,谢谢师兄。” 他终于肯辍杯不饮,楚岫已经很高兴,眼色温柔地瞧着他,道:“皇帝借口丞相多病,已经迫你辞过一次官,幸得多数人都不赞同,可是你自己身子怎么不多保重些,这样下去,你终给他找到机会。” 皇帝立赵淑真为后,以获得凉州西北军的支持,放眼东祁赵秉文一方独大,独掌兵权,有他出面支持皇帝,朝廷中非议的声音小得多。况且赵大将军也是当今唯一名将,在军方受到不下于当年定王的崇拜及敬服,皇帝在军中未获权威,有赵大将军出面,无形中便也相对稳定下来。 可是皇帝的内忧外患并未彻底消除,首先便是传出了深宫之中皇后与皇贵妃不和,因皇贵妃素来享半后服制,地位过于超然,有了皇后她的位置就变得莫名尴尬起来,新后又颇为气傲,两人不免频起冲突,皇帝似乎又有些偏帮着皇贵妃,于是满朝皆闻皇帝好色偏爱,立赵为后不过是个策略,这种说法传出来,先前立后的用心便一览无余。 纵然如此,后宫纷争毕竟不是大事,皇帝最不当的是在此时此刻显得性急了一些,借口关心丞相自去年劳军议和至今,病体操劳,缠绵多时不见好转,让他索性休息一段时间。这等于是变相逼退,未料激起满朝风云,众大臣言辞激烈地反对,历数丞相数年以来不可抹灭的功绩,为国事操心费神,不但有匡扶皇帝即位之功,而且由他处理的一连串政事颁发的政令无不是颇见效誉,年前议和又建大功,丞相为国事v躬尽瘁,且国事方面缺他不能,又怎可轻言离去?皇帝方晓得柳欢宴不知不觉中根基已深,拔除已难,可是更加不得不拔除。 柳欢宴听得楚岫提起此事,便微笑起来:“皇帝太性急了,其实他若是什么都不干,任由dd”他摇了摇头,“没人能有如此先知之明,更没一个皇帝能忍受这种局面,一天也不成。”他脸色冷肃,“而且我也不容他什么都不干!” 楚岫听得大为头痛,叹气道:“师弟,我真是不明白你,为何要将事情弄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当初你为报仇而进朝堂,总以为便可功成身退,即便后来明知有所错误,但是你现在的做法,越来越让我瞧不透。” “我现在是纠正以前的错误,和以前并无二样。” “不太象。”楚岫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好罢,就算你说的对,是我粗浅看不明白,但是当初你要风得风,是因背后还有一个最大力助,那就是天子本人,你如今却要和天子相争,可不是凶险莫名?” “不争也要争,”柳欢宴咬牙,“否则我前番看起来不就象是一个大笑话?” “罪不延及后人,你为报仇已经害死多人,这个皇帝,他总算没有得罪过你,那位太后说倒底也就是个帮凶,罪不至死。”楚岫看着柳欢宴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要是你放不下,我进宫去,刺杀了太后!” 柳欢宴静默片刻,不出意料地拒绝了他:“多谢师兄,可是自己事,自己了,我必须要亲自了断。”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薄柬,递给楚岫:“请把这个交给吴靖光大人。” 待楚岫离去,他又独自一人落寞地坐在亭中,慢慢的,持起酒壶,仿佛不知所以地对它看了一看,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将它放回了原处。 他转过头,见柳欢颖撑伞在雨中冉冉走近,如雪纱衫,如花容颜,眉宇不开,柳欢宴缓缓放出笑容来,撑着桌子站起:“欢颖。” 柳欢颖咬着下唇,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泪水含在眼眶里将落未落,道:“哥哥。” 柳欢宴注视她后方,树影下有两道另外的身影,道:“你回去吧。” 柳欢颖咬唇道:“哥哥,我真不想走。” “别胡说。”柳欢宴语气温和,“那里才是你的家,也是dd我的家。” “真的吗?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哥哥才能和我一同回家?” 柳欢宴道:“很快,不太久了。” 柳欢颖泪容中笑容如花绽放,道:“好!我等着哥哥。” 柳欢宴笑道:“放心,我何时骗过欢颖?” 树丛中两人披着斗篷,行动间露出黄色底衣,向柳欢宴躬身道:“大人,时候不走,末将等必须请太子妃娘娘起行了。” 柳欢宴点头:“一路之上,好生侍候。” “此乃末将本份。” 柳欢颖极其不舍她一别经年的兄长,一步一回头,身形漫漫消失在雨帘之中,生离时刻柳欢宴不知经历过多少,却唯有这一次痛伤肺腑,他似乎连站立着也失了力气,把头枕着胳膊,半晌一动不动。 仿佛察觉到什么,忽然抬起头来,楚岫在他对面。 柳欢宴注意到他眼中带着谴责的神色,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你是西昌的……”楚岫想了又想,不知用什么词来表达,“你真是西昌派来的?你不为报恩,不为报恩,单纯来东祁,是dd不怀好意?” 柳欢宴道:“我要你去送信,为何不送?” “送信?”楚岫怒极而笑,但他素来性情温和,虽然想做出讥嘲的样子,反而更多似苦笑,“你安排我送信,想必就是为了支开我,而能让西昌来使把你妹妹带回去吧?” 柳欢宴不语,竟是承认了这一点。 楚岫手足冰冷,惨然笑道:“我竟是个傻子,任你支配,却不知我为的人他心底所想。” “心底所想……”柳欢宴低低咀嚼着这四个字,“师兄,你是否对我极其失望。” 楚岫心底酸痛,说不出话来。 柳欢宴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不起,我一直在利用你,差遣你,不曾拿真心待你,可是你早早看清此点,也不谓为差。我想我应该说你若对我失望,就请自离去,但是我真的不能说,师兄,我离不开你的匡助,所以,还请你念在师门情面,不要就此弃我而走。” 他从未说过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楚岫更不知怒从何来:“师门?你还有脸说师门?你忘了师傅是怎样待你,他把你一心扶养长大,千般疼爱,你体弱不可学武,他便倾囊授你其他本事,师傅费尽心血,难道就教出一个狼子野心、背弃家国之人?!” 柳欢宴此时酒意上涌,一阵阵头痛欲裂,不假思索道:“师傅?师傅是个怎样的人,师兄你很了解么?” 楚岫一窒:“师傅他老人家高深莫测,做徒弟的岂知一二。但是他纵使如同世外高人一样,眼见你做出这等、这等叛国背信之事,想必不会高兴!” “呵呵,世外高人。”柳欢宴斜睨他道,“师傅从未一辞吐过所谓爱国之心,师兄你便认为他是世外高人?” 楚岫对自小教养于他的师傅敬若神明,听得柳欢宴似有轻薄之意,怒道:“你说甚么?” “我说,”柳欢宴语音略带醉意,细蒙蒙的雨声里那字音听来却分外分明,“你怎知他不也是一个凡夫俗子?你怎知他无有家国之见?你怎知他住在东祁,便定然是东祁之人,你怎知我现在每一作为,都是由你心目中这位世外高人,老早以前,就安排好的?” 字字如轻雷,楚岫闭了闭眼睛,细雨拂在脸上这样冰凉,但是真实无疑,他重新张开眼睛,望着这个他陡然不认识的世界,茫然道:“你说甚么?” 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味道大不相同,柳欢宴悲凉地望着他,轻声道:“我的傻师兄,我们的是师傅是西昌人,西昌人啊!你为何如此的敬服、信任、崇拜他?在我印象中,他对你从未假以辞色。师兄,你来山上我已在,因年龄故我才唤你师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要不是有我,你压根儿就不会上山呢?是因为一早就赋予你做影守,师父这才掳你上山,十多年来他借口学艺,不准你回家不准你探亲,稍有过错非打即骂,严苛得全不似师傅对徒儿。师兄你宅心仁厚,只想着师傅严厉是为你好,师父不提俗事便是高人,你可曾想过,他严厉是把你当做棋子一般无爱,不提俗事是因太过丑恶那些事只能在他心底盘算发霉发烂发毒?!” 楚岫脑袋中一片混乱,山上情形一一映现,他找不出什么切实有利的理由来反对柳欢宴这席话,不由喃喃道:“师傅对你总算是尽心尽力,你怎可如此诬他?” 柳欢宴哼了一声:“怎见得他对我好?” 楚岫反问:“亲眼所见也有假?” “我身体很差吗?要是很差,我打小起无父无母江湖零落,是一路怎么捱下来的?倒是跟了他,一年年体弱多病,是养尊处优了反而金贵不堪,连学武也学不得了?” 楚岫讶然道:“难道不是这个原因?” 柳欢宴原想瞒着,可眼见两人心志相距越远,彼此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本不欲叫他伤心,可是非此不能使之清醒,不由借着酒气,把胸中堆垒一吐为快:“当年母亲怀孕从宫中逃出,已受重伤,她拚死生下我们同胞两个,未得及亲眼看我们一面便含恨魂归离恨天。那时候闻晦大师心灰意冷,将我们寄放至一农家便至大相国寺落发为僧,哪知那家农人重男轻女,我和妹妹长到四五岁,不堪虐待而逃,自此飘零天涯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挣扎到大相国寺,闻晦大师却出外云游去了。就在那时遇到大贵人,收养了我妹妹,并将我送到师傅那里,韬略奇谋,都是师傅所授,也难怪你将他视若神明,在这方面当今之世确实无人能出奇右者。” 楚岫听得他满腔恚怨,问道:“难道这也是一场计谋?” “当然是计谋。从一开始,那大贵人就十分清楚我俩的身世,也知我们流落于何方,但是他从不插手,甚至暗中加以推披助澜,将我们逼至走投无路地境地,直到那时他方现身,便使我兄妹感激涕零无以复加,因此我从小便感恩戴德,大贵人与师傅所言所行无不视如神旨,有一无二。师傅带我在大祁,学大祁的话,做大祁的事,养大祁的习惯,做大祁的人,露不出半分破绽。他们从小给予我的任务便是,到时返回大祁,一报从前承宗皇帝掳美动战之仇,二报其国君负我母亲之恨,灭东祁兴西昌,这是我自懂事起第二个志愿。dd第一个志愿,是要我妹妹一生一世不再受苦。” 楚岫听得心头阵阵发凉,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的。” “直到我十三岁,闻晦大师闯入后山来见我,把我娘生前血书给我看,原来我娘有怨无恨,与承宗皇帝也自有情,全非那大贵人所说承宗恃强夺人,我娘有冤难诉,我娘不希望她所生的孩子对出身来历一无所知,是以历历写明,但叫她的儿女忘却恩怨,但愿儿女一生得安,闻晦大师将我们寄于农家,原想几年以后再把血书等交于我们,谁曾想云游归来我们已不见踪影,费多年功夫才找到。我才知这一切都是有人暗中引导,我已经错了很多。” “既是错了,何不回头?” “回头?”柳欢宴冷笑,“我何时不曾想过回头?我娘要我忘却恩怨,可惜她心胸宽大,我可不能,是以回国报仇,这点不变。但是所谓兴昌,我却自有主张。不料师傅瞧出端倪,那大贵人便派人来说,欢颖已经被聘为太子妃,一续前代情缘,要我即速动身上京,按计划行事。” 楚岫倒抽一口气冷气:“扣欢颖以武力为胁,聘欢颖以荣华以迫,你爱妹更胜自己,这确是一条毒计。” “何止如此?”柳欢宴蔑然笑道,“那帮人自己没有真情,怎么信得过我为欢颖不顾自身?这些年来我病骨支离,还不是拜你那位世外高人的师傅所赐!” “这……又是何故?”楚岫不笨,随即猜出,“他对你下了毒?” 柳欢宴微微颔首:“欢颖此次过来,经我诊断,她也中了一样的毒。若不定期服下解药,毒发之时生不若死。” 楚岫满怀希望问道:“你精通医术,青出于蓝,一定有办法的是吗?” 柳欢宴笑道:“是。最终的解药非常难配,但是一定要配,因为我妹妹也同样中了此毒。” 楚岫道:“那就好了,怎样配?我帮你去配,再难都不怕!” 柳欢宴微笑道:“多谢,可是我要先待此间事了。” “为什么?”楚岫情急,拉住他手道,“你母亲临终之前,交代清楚恩怨两了,何况你已罚首恶,那大贵人……和师傅虽然迫你,但是以你之惊才绝艳,加上我拚死也助你,我们不是没有希望的!我们救欢颖,离是非,从此以后一辈子欢欢喜喜无忧无虑,这样的生活,你不愿意吗?” “欢欢喜喜无忧无虑……”柳欢宴露出凄然微笑,语音轻柔,“没有人不喜欢吧?山上的岁月,那青葱芳草,那芬芳鲜花,时时犹记,我多么想只听着风声雨声和水声的悄语,我多么想只看着春夏秋冬四季莫名瑰丽的变幻。” 楚岫胸口一酸,柔声道:“会的会的,你能看到,你能享受。” “可是师傅对你我倒底有养育之恩,西昌对我和欢颖也算是有救命之德,师兄,倘若这时候我们远走高飞,势与西昌成仇,师兄,我只问一句,虽然师傅对你非打即骂,薄待已极,但是他拿剑对你,你肯还手么?” 楚岫思之再三,不知所措道:“师傅对你那样疼爱,他怎会真拿剑对你?” “疼爱?”柳欢宴冷笑,“疼爱就把我弄得一身伤残是病,疼爱就加以最大化的利用,疼爱就是欺骗和隐瞒?!师兄,你可真是单纯,怎么就是看不透啊?” 楚岫脑中轰然作响,不期然响起云罗的声音:“楚相公,你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当时他认为,自己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是这秘密与柳欢宴所背负的比较起来,自己当真就是一个那么简单的人。 “师弟!师弟!”他无话可说,只得一遍遍唤他。明知他伤心刻骨,只是他面上全无表示,还总是以谈笑对之,若想安慰,仿佛这时自己是让他来安慰开导才更妥当一点。 “不全为了西昌那一重顾虑,师兄,我始终无法忘却我母亲的仇恨。师兄,你不知道,西昌以献出我母亲和亲为耻,后来母亲与人通奸被废的罪名传到西昌,那些皇族,那些达官贵人们哪一个不趁机落井下石挖苦嘲讽,说是幸亏当年太子而今皇帝未曾与颜妃成礼,否则只怕落得与承宗一样下场。他们那是败后屈辱的□□,可是我母亲一身清名怎容得这样玷污?她高洁清白,临终之前但有爱而无恨,可是我长大于污淖烂泥之中,我比那些达官贵人们好不了多少,我有满腔怨毒,全是小人之心,欲报复当年陷害我母亲之人。我一报则错,只有再报,师兄,我不能让害我母亲的人那么高高在上,那么逍遥自在,而且你看那皇帝,登基两三年来,可有为人君之道?这错误既是我一手犯下,也需由我一手改正,千辛万苦,心甘情愿!” 楚岫道:“可他已为天子!你这么做,难如翻天!” “就算把天翻过来,也要翻!”柳欢宴神色冷凝地看着楚岫,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句句如钢簇,直射人心,“玉石俱焚,在所不息!” 楚岫知他性格坚韧,既出此言,难再回头,但是他和柳欢宴从七岁时起相处,师傅待他甚为刻薄,亲近者唯有欢宴一人,耳鬓厮磨片刻不离,虽说他心地坦荡并无别想,但是那种亲近纯出天然,似比自小远离的父母更胜。今夜倾心相谈,仿佛无形中又近一步,听得柳欢宴如此说法,只是大恸。 “师兄,我若身死,只有欢颖不能放心。欢颖已定了西昌太子妃,对她不是荣耀,对我却是威胁,她之性情若无我佑护,决难在皇家存活,欧阳铮与她青梅竹马,但我观他只如前番闻晦一般,囿于信义,装病装退避而不见欢颖,让我失望。我死后,你务必保护她安全离开。” 楚岫道:“我不识得欢颖,只识得你,要么我护着你俩一起平安离开,要么我陪你一同死,其他的别说了。” 柳欢宴微笑道:“我信得过师兄,如今你虽不答应,到那时一定会这么做的,你神通广大,何处不能远走高飞,原谅我太自私,又用这事缚住你。” 楚岫心乱如麻,默然半晌,温言道:“你且别胡思乱想,事情不至于这么坏,你放心,不论到了什么地步,我都支持你。”他猝然掉头,消失在茫茫雨雾,遥遥的语音送入柳欢宴耳中,“我去送信。” 柳欢宴独自一人发愣地坐下,这些话早在心底盘算无数次,不想叫楚岫看清那些真相底下的丑恶面目,可是自己一旦死去,又有何人能助欢颖?就算欧阳铮终于想通了,不再假装什么软骨病,肯与整个西昌正面,肯带欢颖走,可是他又怎能解去欢颖所中的毒?自己真是自私,说什么为楚岫着想,到头来还是用私事纠缠他,且令他伤心,对这世界失望。 忽然之间,素所强大无懈可击的柳丞相大人,软弱无比。 90、093 纤影透龙绡 深宫装点华丽,金玉结彩明珠饰灯,到处管弦乐索,笙歌燕舞,一片喜气洋洋。这在近半年来的皇宫是极为少见之现象,且也是天下之大事,因为这一天是新皇后赵淑真的生日。赵淑真的父亲在朝在野无论权势名声都极煊赫,而赵淑真在宫内拥有的关系也是强大无比,因此她在宫内新任皇后的第一个生日,宫里宫外与皇后贺寿者无数,三品以上命妇无不参加盛会。 夜间方是皇宫正宴,诰命贵妃皆已退去,只有各级宫妃为之祝寿。帝后同坐,俨然恩爱无间。因皇帝素来不算太好色,除了纳妃第一年云妃怀孕时节,对宫中各女平分君恩以外,后来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为云妃一人长久地引走,近来皇帝亲近的妃子更是罕见,因此所有妃子今天几乎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一精心修饰艳丽多姿,无不是想借此机会能吸引皇帝的注意,然而皇帝显然心不在焉,除了偶尔与皇后对饮以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旁人简直是视若不见。 赵淑真微笑道:“皇上若是累了,及早回宫休息不妨。” 皇帝这一天越发热闹,他就越发深深地想着云罗,想着这热闹本应是属于云罗,是巴不得早一刻摆脱这个情形,立刻飞至云罗身边。但听赵淑真主动大度让步,不由暗奇,他和赵淑真相处日久,虽不见得有多恩爱,对她性格有所了解,赵淑真争强好胜,事事必需第一,做上皇后,与云罗便数次不和,在她生日的大日子里,却怎地如此大度? 他也懒得深思,既然皇后开了口,便端起酒杯笑道:“如此朕再敬皇后一杯。” 皇帝对皇后用上一个“敬”字,在她生日这天是给她面子到极点了,赵淑真引唇一笑,毫不客气地饮了,并不请他回饮,皇帝无心与之计较,起身便要离开。 甫一站起,猛地呆住。 皇后却露出一丝得意笑容。 皇贵妃来了。 赵皇后新立,第一个拿来做伐的便是皇贵妃。按例各级宫妃当向皇后请安,而云罗素来是不用按这规矩行事的,就连太后也不另行生事,但赵淑真偏不给她面子,说她当初免参是由于犯了痴癫之症,后来又孕后多病,如今痴癫已愈,身已大痊,人在宫中,又怎能超然而外?云罗不至,她就亲自光降莳慧宫,皇帝正在大力用赵皇后的时候,也不便偏帮过于明显,两人着实闹过几次,看来竟还是斯斯文文的皇贵妃吃了一点亏,在这皇后生日的正宴,她居然也来了。 但见她虽来贺寿,却只穿一袭浅蓝衣长袍,襟口和袍袖间钉着密密的珠子,行动间灿然生光,头上飞仙髻,仅簪了一根通体洁白的如意簪,凤头上含着一颗明珠,映着她楚楚身姿,一步步行来不惊飞尘,翩然若仙,皇帝虽是天天都看见她,但在这莺红燕翠里陡然见着素衣人儿冉冉而来,还是止不住目光为之一颤,见她盈盈下拜,一霎时连得心里也疼起来了,是他最珍爱的女子,可是他不能给她以最高华无上的地位,还得委屈她如此屈膝向人。 “皇上万岁,娘娘金安。” 在后宫妃嫔眼中看来,云罗无疑是极怪的一个人,笑容罕有,性情孤僻且傲慢,别的妃子无不对皇帝承承有加,唯独她连行个礼都仿佛是勉强的,所说的话更是冷淡不已,多一个字的客套话也不会有。偏就是皇帝吃她这一套,不走了,也不坐下,含笑道:“爱妃平身,你如何来了?” 云罗慢慢地抬起头来,唇间微微一动,若笑非笑,赵淑真已抢着道:“是臣妾请妹妹来的。妹妹一向枯居深宫,难免寂寞,臣妾想今儿热闹,所以请妹妹出席,只是臣妾的生日叫妹妹前来,倒象是请人为我做寿似的了,呵呵,真有些不好意思。” 云罗依旧是那个似笑非笑的模样,道:“皇后生日,云罗该来,有贺礼一份,请皇后莫要见弃。” 她就这么站在当地,螓首微摆,两名青衣太监扛了一只墨纹描金的大箱子上来,开启箱盖,箱子底盘原是做了个机关,猛地往上一蹿,一支白玉雕琢而成的蟠龙五转灯便显露于夜色之中,光照盈丈,玉灯旋转,化出仙山祥云,龙凤绕舞,最后衔出“长命百岁”四个字的银匾来。这件礼物皇帝是见过的,不由惊奇地望着云罗,而在座的大都未曾见过如此精工绝巧的玉龙灯,低低的一片赞扬席卷满座。 赵淑真脸上毫无笑意,看着云罗道:“这就是你给的寿礼?” 云罗漫不经心道:“正是,前番v儿百日,也不知收了多少贺礼,更有一些阿谀拍马之辈,不管合不合适,一窝一拖的全送来了,v儿留用太早了一些,我看皇后用着还就罢了,因此上借花献佛。” 赵淑真脸色铁青,额上青筋一跳一跳的动着,皇帝大乐,明知她窘迫,故意不出声。赵淑真渐渐地缓了回来,冷然道:“好罢,也算是妹妹的一番心意,收下。”示意内侍赶快把这刺眼的“礼物”收了下来,重又笑道:“说起v儿,可真让人操心,前两天本宫还曾见过,皇上,瞧那情形着实不甚妙似的。” 皇帝眉头一皱,这是他最不愿意提的话,赵淑真已接下去道:“这孩子别真个是天生痴呆?”她扬着凤眉挑战似地看着云罗,“你那病,好好坏坏的,别自己好了,传给了v儿,未必好得了呢?” 皇帝沉声道:“皇后,你醉了。” “醉了?”赵淑真道,“醉了正好,醉了才敢说真话。皇上,皇长子是个傻瓜,于国不利呀。” “既然如此,”云罗接口道,“为皇家传嗣,任重道远,皇后,你尤其是要当心。你也不小了,进宫日子也不浅了,想必也该有动静了,我想我预先祝贺不为错。” 她语气间虽然也算客气,但决不与皇后称姐道妹,着实透着傲慢,可是赵皇后明知她盛宠难比,前任皇后也是因着云罗的缘故间接被废的,她还敢当面讽刺挖苦,也可算得胆大之极,同时可见后台强硬之极。最奇的就是皇帝,听着这二人来你言我语杀气森森,他竟一味装着糊涂。 v儿天生不足是云罗的心病,怀不怀得上皇嗣,那就是皇后的心病了,赵淑真脸色青白一阵,另外想出个点子来煞云罗的气,转对皇帝道:“皇上,久闻皇贵妃在闺中多才多艺,歌舞妙绝,臣妾的生日,不知能否跟随皇上有这眼福?” 在她暗暗授意下,众妃子纷纷凑趣,皇帝原来是要走了,云罗来他也没坐下,是瞧着两人斗嘴一时舍不得走,不意这么一闹,皱着眉笑道:“皇后孩子气。”赵淑真道:“皇上不肯,还是云贵妃不从?是臣妾福薄,还是不够资格?” 她实在是咄咄逼人,皇帝暗自握了拳头,笑道:“云儿并不会跳舞,就连朕也从未见过。皇后你听哪个奴才胡说八道,真该拖下去打死!” 赵淑真愕然道:“怎么,居然是谣言?” 皇帝回得一干二净,赵淑真倒不好过于相逼,她还不至于那样无知,把云罗入宫前的一些说法当真说出来,虽说这也瞒不了多少人了,但是出于他人口,和出于自己口,意义则完全不同。 云罗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等到这场风波过去,方淡淡道:“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众妃子愣了好一会,才悟出这是对皇帝讲的,皇帝笑容满面向赵淑真道:“朕可真乏了,皇后,失陪了。” 不过是旧话重提,而且皇帝先一次说要走,也一直未曾坐下,但是皇后望着他俩的背影渐没于远方,面上浓云愈堆愈重。 皇帝默默地跟在云罗后面,跟了老大一会,忍不住道:“云儿,你走得慢些。” 云罗哪里理他,反而越走越快,皇帝叹了口气,越过众人,他要追她还是轻而易举,一把攥着她道:“生气了?” 云罗使劲拽着袖子,一语不发。 皇帝低笑道:“瞧瞧奴才们都跟在后边,这样很好看么?” 云罗冷哼道:“你要好看,我反正不要好看,去去,让我跳舞去呀,唱歌呀,以供你的皇后取乐!” 皇帝道:“朕不是替你推了吗?这种无理要求,朕难道是心中无数的?” 云罗冷笑道:“你是推了,不过是藉口我不会!要是我会的话,你就不推了吧,你怕得罪她!” 皇帝也不由得有些火气,道:“怎么朕怕得罪她!今天是她好日子,举国也算大日子,朕已经拒了她,也算拂了她的面子,难道一句无心之言,你非要朕让人吃了挂落才舒服?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气窄了?” “气窄?”云罗呆了一呆,缓缓将头垂了下去,那满腔气愤化作伤悲,一滴滴落下泪来,皇帝比先时她生气时更为着急,一迭声道:“别这样,云儿,好了嘛,别生气了,是朕说得过了。” “如非v儿傻傻不懂事,”云罗呜咽道,“这日子,我还不如不要过了。我孤孤单单一个人……” 别的女人说这话很可能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云罗说这话皇帝绝无半分疑惑,心中一下绞痛起来,不由分说将她搂在怀内,道:“云儿,云儿,再也别说这种话叫朕伤心,朕这一切都是无奈之举,你知道的,你不是一向都知道的么?” 云罗伏在他胸膛上,凄凄凉凉道:“可是我太难过,太孤单,太无助,皇上,这茫茫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摸索,这样的滋味,你可曾尝过?没有任何温暖,也没有一点依靠,连最近的人在身边却也无法倚仗。皇上,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其他人了,你若是不理我,不肯体谅我,那我、我……” 皇帝低头,吻住了她的口。身后跟着一大批太监宫女,他便这样毫无忌惮地吻住了她,深入的、专心的,甚至是狂野的,他几乎卷走了她的呼吸,她微弱的气息湮没于他强制性的掳掠之中。 怀中微颤的柔肢略微平稳下来,她沾着泪珠的脸颊犹如承了雨露的素莲,清美无瑕,长睫翅般抖动,神情算是平稳下来。皇帝放开她,见她犹在调整呼吸,忽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轻笑道:“朕带你去见一个人。” 91、094 辇路风云几阴晴 云罗好生疑惑,夜风袭来,身上有些冷,她不禁往皇帝怀里缩了缩,观后面再无一人跟上,也不知他是何时发出的指令。 皇帝抱了她一段,避开所有人,这才把她放了下来,她认得是西面一堆冷落宫墙,越发惊异。天空里有惊起的寒鸦飞过。一堆宫苑如连绵无穷尽的黑影,在暗处蹲着,似吞噬人的怪兽。刚从灯火辉煌的地方,陡然到了清冷冷之处,反差之大引人感想,云罗不期然记起曾偶然于此见过的废皇后蔡烨,难道他让自己来看的就是这个蔡烨吗?可是有什么必要呢? 皇帝带着她往这里面走,云罗本能地害怕这种地方,低低地道:“皇上……”皇帝示意她且别作声,已经走到了一所宫苑门口。 这里冷宫一带,彼此之间并不设防,但是这所宫苑,破败的院门上却落着一具巨大的铜锁,闪烁微光。 倒底是什么人受到如此特别“待遇”? 映证云罗的猜疑,墙内隐约有个人声传出来,是个年轻的女人声音,又哭又闹又叫,听得“皇上”二字,但因宫墙高垒,声音不易透出,详细的却听不清楚,云罗疑惑地再望望皇帝,皇帝嘴角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却牵着她到了另外一边,那墙面上一个小铜钹子,这座冷宫连门封住,内外相通的只靠这个铜钹遮掩的孔洞,他将之移开,里边的声音即时清晰起来:“皇上!皇上!我是乔昭容!我是富可敌国的乔家!”但听得这一句,皇帝立刻掩上了铜钹,厌恶冷笑:“死到临头,还在炫富!”云罗也立刻记了起来:“乔昭容?” “她曾与锦瑟一起,以巫蛊害你,还记得吗?” 云罗道:“你神秘兮兮的,就是带我见这个人?” 皇帝道:“当初她共谋害你,朕却轻轻放过了她,幸而你当时与朕怄气,又生v儿,忙得没有时间过问此人,要不然,当时问起来朕可是有些头疼。” 云罗道:“只因她是富可敌国的乔昭容?” “哼,只这一句就该杀!”皇帝语音里浓浓的厌恶,“乔木双栖,这两家仗着有点儿钱,巴着几个皇亲,不过是卑贱的商人,却也想伸长了手脚甚至到朕的国事里来!他家选出的女儿,又不肯安分守己度日,还敢暗害朕的爱妃!单此一条罪名,不论其家,这乔家朕也是非搬倒不可!任凭其家族毕竟算是有着百年根基,朕不过一年之间,便叫它烟消云散,从此那乔木双栖之中的乔家,便是纸书上才有记录的了,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畅快之极,云罗阵阵寒心不语,等他笑完了,道:“乔昭容关进这里,我竟没听见半点风声,是多早晚的事啊?” “就是前日。”皇帝蔑然笑道,“时间一长,朕看她是叫不动的了。云罗,这个贱人由你处置,你爱将她怎样就怎样?” 云罗默然一会,道:“她不曾怀孕,被锦瑟设计得相信自己怀孕,说来也是可怜的受愚人,既进冷宫,我若多加难为,岂不更显得气窄了?” 她黑眸在星光里一闪一闪,她总是郁郁不欢的时候为多,这样已经表示着她领了情,于是皇帝笑起来,抓住她手低声笑道:“顽皮。” “你带我看她,只为了交代余韵?” 皇帝摇了摇头,“你这样的聪明人,还非得朕明明白白说出来不成?” 云罗道:“我不懂。” “好,那朕便清楚告诉你。”皇帝一字字道,“如今是朕用得上赵家,不打算和他们闹翻。然而赵皇后这般跋扈,他们赵家的明日,就是乔家今日。” 这说得够明白了,云罗不语。皇帝又道:“云罗,不管怎样,到最后,只有你和我。” 云罗勉强压住脱口而出“你也曾用过我”的冲动,道:“可是乔家那样大的产业,从有到无,化整为零,总需有个接收的下家,难道皇家能公然接收不成?” “自然有下家。” “清乐院?” 皇帝微微笑了笑,道:“你真这么好奇?好,告诉你也不妨,是方家。” “方家?”云罗出其不意,微微惊呼出声。 “怎么了?” 云罗定了定神,摇头道:“只是意外而已已。” 是意外,非常大的意外,由以往情形来看,皇帝已经非常重方家了,似乎是想借助还算颇有势力的方家来和柳欢宴对抗,并把方家向军部安插,没想到富可敌国的乔家家败,也是由方家接管! 她曾经猜到方贤妃是柳欢宴的人,柳欢宴也不否认,但是照这种情形看起来,就非常值得疑惑了。——是皇帝错信了人,还是方家倒戈向皇帝?那方贤妃,倒底是属于哪一派的?原本她以为理得相当清楚的脉络,又不清楚起来。 由此方知此间谜雾重重,便是程太后临死之前被迫留给自己的那点秘密力量,用和不用,也当再三斟酌。 再一者,倘若方家当真甘为皇帝所用,皇帝透过方家掌握了经济命脉,透过赵家掌握国中至少一半的兵权,而柳欢宴两者皆不能,那么这场皇帝与丞相之间的战争,目前看来也许柳欢宴还略微占着一点上风,最终却是毫无胜机。 云罗侧首,打量着夜色下站着的皇帝,风来襟飘,身长玉立,屹立时若有劲松挺拔之姿,他登基三年,皇帝的威严与霸气已渐渐一展无遗,要是让他再胜了柳丞相,那么普天之下还有何人能够是他对手? 他越得意,自己便越失意。目睹韶王死时她心内曾经暗暗发誓,因着这个誓言而起的心情几年来有所改换,但誓言本身却从未有过褪色。皇帝和柳欢宴,一个是最爱之人的狠酷,一个是知己之属的背叛,当初受苦之时她不曾想过报复二字,然而从那鬼门关上挣扎回来,夜夜惊梦,刻刻噬魂,那仇恨的烈火便如在磨刀石上反复磨砺的尖刀,越来越是闪亮、分明、尖利。 两个都是必须报复,在不能使这两人两败俱伤之前,哪一个弱,便帮哪一方。 先前出山那次,已初步有了与柳相联手之想,而这时,这个念头便分外的鲜明炽烈起来。 “云罗?”皇帝深黑的双眸沉思地盯住她。 云罗微凝的眉头舒展开来,低声道:“我们走吧,闻着这里的气味,有些头疼了。” 等回了宫,头痛非但未能缓解,反而严重起来,连身体肌肤都微微有些发烫,皇帝极不放心,道:“传太医来瞧瞧。”云罗道:“我这身子三天两头便如此,皇上不需挂怀,今夜难再侍驾,既是今儿皇后的大日子,皇上不妨去昭阳宫应个卯。”皇帝看她神态恹恹,有些迟疑,云罗微笑道:“你对我说的那些,我都懂了,又何必急在一时?我只有一个要求。”皇帝见她似乎想通了,很是高兴,道:“你放心,无论如何朕的第二子,不能是她的。” 到了第二天,云罗鼻塞咳嗽,更比昨日加剧。传太医来看,只说是时气所感,,并不严重,吃几剂药再加留神保养即可,但她既是伤风,一连数日便不能接驾,赵皇后借着这个机会,极力讨好皇帝,皇帝正在笼络赵家的时候,这几天便也都是寝在昭阳宫。 皇后生日那天,方梦姬因病未曾出席,等到略可挣扎起来,便赶着向皇后请安、陪罪。 从昭阳宫出来,时已值秋,芙蓉大半凋谢,留得残荷,因为皇贵妃爱这景象,迟迟未曾摘除,放眼接天晓碧,可是又分明透着些残败清冷的气息,方贤妃未想这一病,病过了春,病过了夏,已经赶到秋边,她不坐软轿,扶着玉灵的手,由不得便顺着荷塘九曲桥面,缓缓而行。 迎面绿衣宫女挎一个食篮愈走愈近,面貌熟识,多日不见似成熟得多了,方梦姬站在桥边上看着,心里一阵没来由的激动。那宫女忽一抬头,见到方梦姬,也是为之一呆,猛然跑上几步,挨着方梦姬跪了下来,哀哀抱她痛哭:“娘娘,娘娘,琴儿终于又见到你了!” 深宫冷寂,旁无亲人,重见昔日的贴身丫鬟,仿如见到亲人一般,方梦姬热泪盈眶,哆嗦着双手将她扶起:“琴儿,你还好吗?” 琴儿泪流道:“奴婢很好,娘娘,奴婢在莳慧宫,日夜想着能够回到娘娘身边。” 她在莳慧宫,琴儿留在莳慧宫,已有一年多了,这个事实让方梦姬陡如一阵冰水从头浇到脚底,神态登时便不自然起来,道:“是啊,你一直都在莳慧宫,皇贵妃待你不错?” 琴儿摇头道:“奴婢在莳慧宫做些底下活儿,很少见着云娘娘。不过香吟姐姐和秋林总管都不是欺侮人的人。奴婢原以为到了西场死路一条,没想到居然绝处逢生,可是在莳慧宫再好,奴婢只想着娘娘,想着回到娘娘身边。” 她语气情真意切,方梦姬遂微微一笑:“讨你回来,我想我还没有这个能力。你是皇上亲自发落的,要是回来让皇上见到了,恐怕于你不利。你在做什么?快去办事吧,别耽搁了。” 琴儿恋恋不舍,道:“奴婢往昭阳宫送了东西回来,已办完了,不急的。” 方梦姬道:“送昭阳宫?云娘娘对皇后不错呀,何时变得如此热心?” 琴儿笑道:“娘娘,这哪里是送给皇后娘娘的。这是云娘娘送给皇上的点心,娘娘不知,皇后自立以来,一天比一天厉害,如今霸着皇上,连云娘娘都不能轻易见着皇上了,这会儿皇上就在昭阳宫,香吟姐姐叫我送了点心过去,是想让皇上想起云娘娘的意思,可那点心奴婢看送不送得上还是个问题呢!” 方梦姬沉默一会,道:“是不是我病了一场,这宫里又不如当初?” 琴儿道:“这个奴婢也不大明白,不过很多人都在传,皇后很厉害,生日那天逼着云娘娘过宫请安,当场给脸子看,云娘娘已经示弱了,又接连数日不得面君,只怕是恩宠到头了呢!这位皇后娘娘,比前头那位,厉害多了!” 方梦姬淡淡道:“皇上和云娘娘有时吵架,也常常十天半月呕气,也只有她敢给皇上脸子瞧,这圣恩,未必就到头了。” 琴儿睁大眼睛道:“这个奴婢就不懂了,可是奴婢听说,因为云娘娘生了个痴儿,她又处处防着皇上不让和别的妃子亲近,皇上也有厌烦了呢!” 方梦姬心中一动,半晌道:“主子们的事,你知道多少,快别再胡言乱语,小心惹祸上身,从前的教训还不够么?” 琴儿道:“娘娘,奴婢自己不算得甚么,可是只想着娘娘,娘娘有过一个孩子,而今不管云娘娘是不是失宠,总之这段时间是机会,娘娘可不能轻弃。若再一味耽搁下去,娘娘,奴婢听说,明年又要选秀了,到那时,娘娘就更难了呢!” 方梦姬一惊,问道:“明年选秀,你是哪里听来?” “奴婢听香吟姐姐说的,她也在发愁,云娘娘对皇上总不肯低声下气,如今皇上子息单薄,听说太后和礼部都催过好几遍了!娘娘,奴婢想,皇后再得宠,都比不上云娘娘的,照奴婢看也远远比不上娘娘呢,眼下岂不是娘娘最好的机会?” 方梦姬只是出神,眼角掠见别的身影,低低叹道:“好琴儿,你为我的心,我都明白,只是你不要多言语,快回吧。” 这一天方梦姬始终心事重重,玉灵虽稳重,也对她道:“琴儿所说,不无道理,选秀的风声,奴婢也听说多日了,只是娘娘病体未痊,未敢禀告。皇上接连好几天不宿莳慧宫,听说是又闹僵了,况且皇后想尽办法在压云娘娘,依奴婢看,正是娘娘的机会到了。” 92、095 对面人心知不知 “娘娘,皇上往钟萃宫去了。” 云罗正在做女红,听得香吟如是之说,连针也未停一下,只哼了声。香吟忿忿不平道:“皇上昨儿说对你好,明儿说对你好,就是今儿做出的事不怎么好。”云罗道:“他是皇上。”香吟道:“皇上又如何?如果是韶王dd” 云罗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望住她,香吟心虚地低下头:“娘娘,奴婢失言。” 云罗道:“你不是头一天进宫来,难道有我护着,连如何自处都不懂了吗?” 她自入宫以来,性情愈发冷淡,一开始很是依赖香吟,到如今连香吟也不常听见她说一句半句温暖的话了,脸上笑容也愈发浅淡,眼神总是飘飘忽忽的,好象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心事,又好象每时每刻都心不在焉,香吟摸不到她半点真实心理。 停了会,云罗又道:“那琴儿甚是多口,我把她救在莳慧宫,已有多日,也不见她半点亲近意思,赶明儿还打发她去西场上罢。” 香吟倏然一惊,期期艾艾道:“娘娘,可是这番话是我们有意传给她的……” “是我有意传给她,她如不说那是对我好,可是她毫无顾虑地全盘托出,那就是心里只有那位贤妃。既然如此,我凭着什么要为贤妃辛辛苦苦地养人?” 香吟不敢违拗,只得应了,心中却是异常沉重起来,半天不能作声。云罗瞅瞅她,叹口气道:“你这善心,还是收收。若是琴儿好端端留在莳慧宫,今后有什么风吹草动,方梦姬一定猜到是我故意放水,我的用意是什么?岂不一目了然?若叫贤妃心中有数,那么贤妃与皇后之争如何还争得起来?我只有发落琴儿,发落得越快、越狠,方梦姬便猜我越是恼怒,绝非我在居间行事。” 香吟这才恍然,低声道:“原来如此,可惜了琴儿……”将牙一咬,振作精神道:“为娘娘,旁人怎样又如何能顾得?娘娘,原是奴婢错了。”云罗嗤的一笑:“那也不用雄纠纠象要去战场厮杀似的。”香吟感叹道:“奴婢在宫中,日复一日觉着,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比战场上也不遑多让。”云罗道:“你怕了?”香吟道:“不……我怕娘娘……如履薄冰,万一有何差池……” “你又何需如此担惊?”云罗淡淡道,“怕我连累了你么?” 香吟一怔,半晌眼眶儿渐渐红了起来,哽咽道:“娘娘!”云罗一语既出,有点后悔的样子,却也不语。 近几天皇帝不到莳慧宫,云罗总是不停地绣着,那是一条长长的银色缎带子,所绣的花纹更是特别,或者说紊乱,完全看不出是什么东西,香吟问过一次,云罗只是冷冷望她一眼,不曾回答,其后香吟便不敢再问,可是云罗没日没夜地绣着,总是无止歇。 “在绣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云罗微微一惊,银针停滞不动,徐徐地抬起眼睛,迎着皇帝一双深不可测的目,那里面幽深苍黑的神色似直欲吞噬她外表的宁静,直刺内心。 “病好了么?” 冷冷的手覆于云罗额上,手指冰凉,云罗额上也是微凉,他轻声笑着:“看来是好了。” 云罗手指搅动着那条绣带,皇帝执了一半,细细地看着,那是用银色丝线所绣奇怪而复杂的图案,只用阴阳空凸两种手法,图案虽复杂,却是毫无意义,更加谈不上美观。 皇帝又问了一遍:“这绣的是什么?” 云罗手指搅得苍白,秀长美好的颈项呈优美姿势略倾,却是长久地一动不动。 皇帝轻声笑道:“一直以来,你就在宫里绣这劳什子?一直以来,你都有秋林通风报信,今儿他外出,未曾知会你一声,所以你仍然安安心心地绣这个,若是朕不看到,你一辈子也不让我看到吗?” 他看得出云罗不动的表情下面掩盖着十二万的紧张,越是这样,他越是生气,若是云罗肯说一声绣着打发时间,他就算不能解惑,也可找个台阶下来,可是云罗偏偏一个字也不说,偏偏那静止若水的容颜里掩藏着隐隐的害怕和紧张。他非常非常的生气,比云罗随便编造一个谎言来哄他更生气。 “你的心呢?”他看着她,容色间喜怒莫辨,眼底却有愈来愈盛的厉火烈烈燃烧,那妖冶的火光冲出来、冲出来,一旦冲出来,便无可遏止,“朕要看看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你和他做了三月夫妻,和朕相近三年,你的心在哪里?” 云罗忽然微微地笑了,指间犹自拈着那根三寸来长的银针,反指向心口:“心?”她道,“你要看么?看到我的心?” “你做什么?!”皇帝察觉不对,厉声怒喝,已是不及,云罗狠狠一针便刺在自己的心口,银针穿透衣裳,眉间微蹙,有疼痛的表情,皇帝明知这么长一根针,透过衣服即便自伤也伤不了多少,可是仿佛就看见她心口处一滴滴鲜血如泉涌出,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几乎是吼道:“你做什么?自残么?这样伤害自己对你对我,都很高兴么?” 云罗咬着嘴唇,柔若无骨的手腕在他掌底挣扎:“放开我!” 皇帝不肯,反而将她整个人也拥入怀中,咬牙切齿地低嚷:“朕知道,你从那个时候起,就开始怨朕,恨朕,哪怕朕以后再对你好一百倍,那些旧事你都无法忘记。可是不管,哪怕看不到你的心,哪怕你永远恨着朕,朕总是要锢着你,锁牢你,一辈子都不会放手!云罗,朕一辈子都不能放手!你是我的!” 云罗一言不发,只在他怀里挣扎,两人死命地纠缠,不知不觉她的眼泪如珠而下,他的汗水也如雨浇落,打湿了他和她的衣裳。云罗早已没了力气,伏在他怀中,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除了装傻的时候,她绝少放开怀来大哭或大笑,这样的哭声,让皇帝惊呆,一时昏乱理不清思绪,听得她掩杂在痛哭中断断续续的语音:“我在这里,在这里……你说你看不到心……我……我……我不如把心剖开来你看。” 负气的话,透着多少伤心,皇帝却有微微的惊喜,这么说,他是猜错了?她没有做对不起他的事?但是她怎样来解释所绣的这条带子?——最要命的是,她肯不肯解释? “云儿?云儿?”他握着她的手,想说已懂得她的心就在这里,然而这话只在舌尖打滚。 刺在心里,梗梗如炬,怎能消除? 目光再度转移到那条异色花纹的绣带上,里面是撇不清的重重疑惑。 云罗看着他的眼色,忽然倦怠地微笑起来:“这花纹,我在已故圣母皇太后那儿见到过的。” 她不说,皇帝千方百计要她说,一旦开了口,皇帝却倏然害怕起来。 害怕不是他要的答案,他对云罗无端动起疑心,两人之间本有隔阂,又如何消除?更害怕就是他要的答案,云罗人在宫里,心中仍然未曾放下那个早就死去几年的男人,又该如何是好? 云罗叹气道:“皇上究竟怀疑什么?就是见过的花纹,拿来用了,你不喜欢,就剪了吧。” 皇帝按住她的手,道:“你用了这样多心思来绣,何必剪?只是……这个样式既无特色,又无美感,绣来作甚?” 云罗冷笑道:“你不必问我,皇上今日此来,必然早有准备,何不叫人上来呢?” 她说中皇帝心病,皇帝脸上微微一红,迟疑半晌道:“你说没甚么那就没甚么,不必了。” 倒底不放心,回勤政殿,便让守候已久的伎乐班子上来。 这是程太后当年借以传递消息的伎乐班子,除以弦乐通传消息,另外也还有些隐秘的方式,其中一种,就是用这些奇异花纹,组成暗中可以理解的文字。云罗自程太后死后不久,便于暗中绣这带子,非止一日,但是每次皇帝到莳慧宫,她都已早早地藏了起来,直到这一日皇帝有意打发了秋林,才让他亲眼看到,云罗做得如此隐秘,又给不出合理解释,怎能让他不起疑心? 然而他叫伎乐看了半天,甚至赵皇后也来亲自指认,研究了数日,得出结论这花纹是昔日程太后所用无疑,可是花纹的样式更为繁复,每每表达的某种意义换了另一种绣法,就变得毫无意思在其间了。 也就是说,云罗当真是从前无意中看到花样,无事便随便刺绣?云罗手工绣艺向来绝步天下,可是皇帝看不出她所绣带子凌乱繁复以外的半点美感。以她针法之精妙无双,就算打发时间,也不可能绣这种东西。 同时,皇帝也查不到云罗利用这种带子传递消息的任何证据。可这带子纤长薄透,若真传递了,随即焚去,那简直是留不下半点痕迹的,也并不能意味着绣这带子是出于无意。 疑惑在心里,非但未能就此解除,反而愈加浓厚。 93、096 檐动玉壶冰 夜里的梦,清冷而绵长。空旷的花园里,阴霾天气,秋凉凋零,金风剪梧桐,枯黄的叶子飞卷而下,总是一种悲伤滋味。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悲郁,说不出的愤懑,然而自小的教养令她把种种不满都藏在心里,不肯微露于形色,只是来来回回地走着,心口沉沉气难舒。 方梦姬喘了口气,但那种沉闷愈发严重了,她难受地用手去推,手被捉住,而后嘴唇也被死死地堵住。 她在酒气熏天之中醒了,身体上压着一个人,抓住她的手,一只手用力地扳着她的头,舌头已经毫无忌惮地撬开了她的唇齿。他口里吐着浑浊的酒气,连发梢上都似乎漫出丝丝毫毫的浓冽酒意来。 她惊骇得睁大眼睛,暗夜里殿宇角落有昏昏的灯光,照着他一线侧面,脸部刚硬而冷冽,那是皇帝,她微微松了口气,然而突如其来的压迫由不得她不紧张,她身体僵硬笔直,不敢稍动。 皇帝似乎陷在醉酒后的迷乱之中,显得情急和粗暴,几乎不再象是在吻她,而是在咬她了。他的手一边探到了她颈下,手指是火热的,撩拨到贴身所穿的小衣,微带怒气地哼了一声,手指变抓,在她领口一撕,那件小衣顿时撕作两半,直飞出去。 她吓得不知所措,任由皇帝火热的身子贴到她胸脯,他似乎是在溶化着她、焚烧着她,撕毁着她,前无所有的痛楚席卷身体上每一寸地方,比最初一次时疼得还厉害,他的热情出乎意料,体温蒸腾着,节节升高,汗水渐渐由肌肤内部渗出来,把他俩的头发、脸面乃至灼热的呼吸都搅在一起。他的火把她卷入进去,她动不了,挣扎不了,甚至出不了声,她觉得自己即将焚毁而死,又或者她就是他的一部分,她随着他的高温而融化。酒意不断侵入她的嘴和鼻,那疼痛和灼热席卷狂野,她脑子里渐渐糊涂起来,意识离她很远很远……然而最后一刻却清晰地听见了两个字:“云罗。” 清醒时皮肤上一片灼热,呼吸中的空气清冷幽凉,她转过头来,静静瞧着枕边阖目安眠的男人,眼泪无声滑落下来。 身边的男人忽然动了,手臂挽过柔肢,将她拥入怀中。 他在她发间说:“给朕生个孩子。” 方梦姬忽睁大了眼睛,心跳急遽加剧,不知道是否自己听错了。他把她抱得更紧,然后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又睡着了。 但是方梦姬再也睡不着,黑暗中盯着皇帝的侧脸,遥遥的烛光在他眼皮上跳跃,使他平日刚硬的线条变得柔和,她总是很怕他,就算是亲热过后同床共枕,她也觉得他是高高在上遥不可攀的,自己总在最下面仰视他……然而不知是刚才那句睡梦中说出的话,还是烛光柔化了他的脸部线条,突然让她感到,尊贵的高高在上的天子,他是她的夫君。 “夫君。” 她从进宫的第一天起,便理智地清楚这两个字距离她很远很远,从未料到这个词有朝一日如此崭新地扎根于心中。 “夫君……”她无声地轻启唇齿,心里有一蓬火融融烈烈,似乎是他刚才带给自己的那蓬火,永远不再毁灭似的,那样明亮,那样温暖。 天色微明,小林子进来侍候皇帝起身上朝。方梦姬也随之起来。皇帝眼睛里弥漫着昨夜未曾消散的酒气,整个过程很冷静,动作有条不紊,但始终不曾开口说一句话,更不曾望上贤妃一眼。方梦姬侍驾时颇为紧张,也未在意,待他走后不禁怅然,皇帝依然象是远在天边的那人,随即安慰自己道:“他宿醉眠深,那时尚未醒呢。” 天明时分,有绿衣宫女冉冉而来,打开食篮,赫然是一碗浓汤,奉上给贤妃。 为皇帝侍寝的妃子,过后便要饮一碗茶,这在贤妃滑胎之后,已成习惯。然而皇帝深夜时分所说的话犹在耳旁,“给朕生个孩子。”方梦姬回味那句话,浑身倏然如同被冰水浇过一般。 她微微颤抖地望着那碗深褐色的“茶”,脑海深处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只是皇帝亲口讲过的那句话,“给朕生个孩子……给朕生个孩子……”她曾因此有过那样美丽的希望,然而这种憧憬却象是遇见了初阳的冬雪般迅速消融。 绿衣绿衣容色清冷,稳健的手端出了那碗茶。方梦姬抬起视线,怔怔注视对方,若说以往对于喝下这碗茶也是有着满腔不平,却也习惯性地不反抗,只是懵然地等待着一个可能会出现的机会,然而经历昨夜,机会似乎出现了,又流逝了,她不甘心,就是不甘心。 宫女的脸映在她视线之中,有些面熟,方梦姬忽然惊悚地想到,这宫女,不是皇帝身边的人! “你dd”她道,“你是采蓝!” 采蓝眼波微瞬,万福道:“是,娘娘。” “这是什么?”方梦姬咬牙问道。采蓝,是莳慧宫的大宫女,是她送药来,事情便大大的不妥。 采蓝安然答道:“娘娘对它必不陌生。” 方梦姬道:“这不该是你拿来吧。” 采蓝道:“皇上拿来,与皇贵妃拿来,是一样的吧。” 方梦姬生生一激,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若要她和一个宫婢说出皇帝已开金口的话,却是万万说不出来,好容易逼出一句:“我不喝,你拿回去。” “奴婢劝娘娘还是喝了它罢。” 秋林青衣笼袖,笑容满面站在殿角。谁也不曾瞧见他是怎样进来的,可是方梦姬见到他,更是彻头凉到底,若是采蓝一人还犹可说是矫旨行事,可秋林虽然近来都在莳慧宫当差,他的身份还是大总管,是这个宫中最有权力的公公,由他插手,这事不论是皇贵妃暗中行事,抑或是皇帝事后急补,都无法于此时进行追究。他那个笑容,摆明了是若她不识时务,便要用强。 方梦姬脑间电光火石,瞬间已决定不与皇贵妃闹翻,颤抖着接过那一只碗,缓缓放至唇边。 殿中数人,鸦雀无声,突被惊破。 “慢着!” 一只手从她手中夺过碗去,赫然竟是平时少言寡语的玉灵。 玉灵随侍贤妃左右,向来稳重,方梦姬自琴儿去后,身边无人,不知不觉也对她多有倚重,可是玉灵有多少体己忠心?她是并不敢指望的,玉灵更不象是这紧要关头敢于站出来的人。 秋林果然也是惊讶:“玉灵?” 玉灵抓着那只碗,笑道:“敢问公公,这碗药是云娘娘命送来的么?” 秋林道:“正是。” 方梦姬几乎脱口便想问:“皇上也知?”但将牙齿咬紧了嘴唇,明知这句话问出去毫无意义,她还是忍着,要看看玉灵究竟是何意思。 玉灵道:“云娘娘送来的药,想必是从前娘娘服用过的。” 秋林微笑道:“玉灵姑娘,是在说绕口令么?” 玉灵摇了摇头,转对方梦姬道:“娘娘,一向精于研香之道,奴婢随娘娘不过一二年,也分辨出来了,娘娘怎么分辨不出?” 方梦姬一怔,玉灵将碗递到她面前,方梦姬用心闻了良久,脸色渐变。 方梦姬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研香,对于各种香气、香料之间的细微差别,可说是了然于心,鉴此,对外界的气味分辨,从来也是敏感之至。这碗茶,苦中带酣,与从前她喝过的苦辛味道有几分不同,平时是决计蒙混不过,只是她神思恍惚,竟然对这细微味道未曾加以辩别。玉灵随她数年,心性沉稳,不比从前的琴儿活泼爱动,于制香之道竟也习得七七八八,所谓旁观者清,她竟是先于方梦姬分辨出来了。 方梦姬顿时发作,将碗往地下一掷,秋林悄无声息飞身接过,接过了碗,闻了一闻,似无所得,便沾唇微尝,脸色亦随之凝重起来,转向贤妃一礼:“娘娘恕罪,此茶不对。” 他既坦承此茶不对,就表明皇贵妃并无让她喝下其他东西的意思,方梦姬微松口气的同时又感后怕,满腔怨气终于寻着了出口,颤声道:“秋林,你、你们好生大胆,竟然敢以□□危害本宫。玉灵,速将此药扣下,随本宫见驾去!便与皇贵妃当面对质,本宫也是不惧!” 她原是想将药倾倒,大事化小,但是秋林既承认了这换药肯定非云妃指使,等于后面还有一个人在行事,这人不但想害贤妃,也许更想害的是皇贵妃。这样一来,皇贵妃与贤妃无形中便转到同一阵线,方梦姬再要发作,底气也就更足了。 果然此事传到皇帝那里,立将采蓝扣下,连秋林也受到连累。一连将嫌疑人等扣留了好几天,但不知为了甚么,忽有一日消声匿形,皇帝只重罚了采蓝一人,斥她矫旨行事,此后便下旨令宫中不得再提此事。 但方梦姬也打听到,皇帝在昭阳宫,与皇后曾相争执。 这背后的一个人,难道是皇后? 方梦姬未及多加猜想,另一重喜气,将她数日前受到的羞辱一扫而空,皇帝再度临幸,并且明白无误地下旨,此后贤妃不需饮茶。 94、097 阑干三抚独凄凉 采蓝死了。 临死之前受过审讯,精奇嬷嬷拣准了下手,这种滋味云罗自己也尝过,没有人可以抵挡得过,最后招供一切均为皇后所指,换药之事,非她所知。招供当天即不明原因横死。 虽然只是她一句口供,可是皇后收买莳慧宫大宫女采蓝,嫁祸云罗离间妃嫔的罪证在皇帝眼中无疑已经坐实。 云罗在莳慧宫私下做针线,为何皇后知晓,从而怂恿皇帝亲自看到,使皇帝与云罗生隙? 方贤妃所饮之“茶”,确是由云罗起意送去,不过是一碗普通的药茶,所起的效用,和皇帝平素给的那碗是一样的,是谁在暗中换成不孕之药? 这些答案,因着采蓝之死,而昭然若揭:莳慧宫的内鬼就是她。 皇后收买了采蓝,因而云罗在宫中动静皆为皇后所晓,那天早上也一样,云罗送药,采蓝及时通知了昭阳宫,但不曾料到皇后釜底抽薪甚至在药中加入了其他东西,把一碗相对无害的药换成足以影响一生的不孕之药。 消息那么容易传出去,莳慧宫自然还另有奸细,小宫女玲儿当夜自尽。 皇帝对赵淑真原无真情,皇后发生这种丑闻,自是大怒不止。但是赵皇后不比前任,人既强势,靠山也过硬,与此案相关的人全部死去,皇帝没有真凭实据,连对之轻启薄惩也很难做到,只不过是一下子与皇后疏远无比。 秋林扶着云罗在御园中缓缓而行,一面就慢条斯理地把这几日来的情形告诉云罗。云罗低眸听着,脸上并无一丝表情。 真相如何或许只有他二人知晓。 皇后收买了采蓝是不错,采蓝暗中传递信息也不错,送茶而为皇后所晓这也不错。 可是那杯茶,绝非皇后授意而换。 只不过是采蓝底细早为云罗所觉,便将计就计,按照皇后的思路行事,一路皆顺,然而在那杯茶里做手脚的,正是秋林。 原以为方梦姬闻香识气,云罗所换药物中,刻意使味道有着明显的区别,不可能瞒得过她,天算不如人算,贤妃遇变方寸大乱,秋林不得不临时给玉灵递了消息,才由玉灵救场现身。 这计策因着她在其间,也非完全光彩,譬如前者说不清所绣为何,后者确是她命送药而去,恰恰完美无缺。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皇帝相信在云罗意料之内,而皇帝的反映也在云罗意料之内。 秋林安慰她笑道:“贵为皇帝,也有不得已处。娘娘不必在这上头放不下啦。” 云罗不以为然道:“他的不得已,都对着得已的可欺侮的人发了,还有什么不得已?” 秋林但微笑而已,忽道:“事到如今,娘娘是恨皇上多一点,还是恨柳相多一点?” 云罗歪过头,瞧着他道:“秋林帮柳相多一点,还是帮我多一点?” 秋林道:“奴婢早就说过,我谁也不帮,只帮自己看得顺眼的人。娘娘的心,比柳相和皇上容易琢磨一点,奴婢和娘娘相处,也就感到舒服一点,只是这样,对你也未必是好事。” 云罗道:“秋林只凭心性行事,今日在我,明日在他,我却无法不相信你。” 秋林微笑道:“只因娘娘身边再也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香吟能力有限,你又一心保全。” 云罗摇头道:“不是,我相信秋林,并不为此。” 她的手扶在秋林肩头,边走边说,微闻喘息之声:“我相信秋林,虽然不能把心交给任何活在世上的人,但你应揽下的事情,永远不变。你为我做事,何曾出卖过柳丞相。便是你应承皇上的,又何尝点拨过我。只是你永远拿捏得住那个分寸,做不到,不应承。我信得过秋林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冷淡之下所蕴热血,比世上多少真男人,有信有义,更有情。” 秋林眼睫闪动,低低笑道:“娘娘,奴婢发觉越来越喜欢娘娘了。” “因为我们是同一路的人。” “怎么说?” 云罗凄然道:“我们都不知道这样地斗下去,比下去,厮杀下去,前路和希望倒底是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这样拼死而争的意义在哪里,可是人活一天,图一口气,就得为自己活一天。” 秋林想起自身畸余,想起临止已死,活在这个世上,已如行尸走肉全无生趣,芯子里烂成一团糟,外表却还光鲜似个人。他一阵茫然,但笑道:“秋林不贪权,不贪势,但在宫外已有房子田地,还有妻子奴婢,一样是个大财主,除了情无所寄,奴婢随性而活,十分快乐。奴婢比娘娘幸福得多。” 他望着云罗道:“奴婢指望娘娘争来斗去,最终找到那么做的真正意义。” 帝后形同陌路,然而皇帝也并不曾重新回到莳慧宫来。也没有象后宫诸人预料的那样,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方贤妃除了得到那条赦令以外,皇帝也不见得就此更加宠爱她,极偶然才去一次。宫中其他妃子,更是难得望他一顾。 待政事比前严苛异常之后,他连偶然的云雨也懒得赐予后宫诸人。 他整天躲在勤政殿,大臣见到他的机会远远多于深宫任何一人。只听皇帝近身侍从言道:人极憔悴,脸黑黑,脾气暴燥,稍有不如意便大发雷霆,御前侍候之人动辄得咎,都几乎被吓死。 心烦的主要原因,是东祁与西昌之间烽火重燃。 没有任何缘故的,也不作任何解释,突如其来,气势汹汹,号称百万雄师的西昌大军在欧阳铠的率领下势如破竹,几乎是等于重演前年情况。 皇帝自然一开始就以此质问柳欢宴,柳欢宴表现得相当无辜,主动认罪,并且表示愿意带兵出征。 柳欢宴带兵?就算他有这个能力,皇帝又怎么可能答应。柳欢宴目前唯一相对缺少的还是军方,以他的影响,和在军部较好的声誉,一旦让他再获得军方的支持,后果不堪设想。 和两年前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战局依旧不力,原侍卫统领周应桢作战能力比前届强得多,关键在于兵力不足,而今年国中多处天灾人祸,难以于仓促间从周围调兵过去,西昌显然是有备而来,以超过两三倍以上的人力打得周应桢只能防不能进。 皇帝一旦不允许柳欢宴带兵,整个朝廷便沉寂下来,似乎是有所期待。 他很清楚是在期待什么! 上一次他提出御驾亲征,反对的声音远多于赞同,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有关他的身世谣言还远远未曾泯灭,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的表现。 中夜饮酒,酩酊大醉,无人敢于相劝。只要他一声命令,“传酒。”那酒便源源不断地送上来,他不知喝了多少,但觉得永无尽头,眼睛里望出去也是湿漉漉白茫茫的一片,他募然发起怒来,把酒杯用力掷于地下,喝道:“酒!酒!你们都巴不得朕死在酒里吧!” 宫人们吓得纷纷跪下,他趔趄着起来,横冲直撞到了勤政殿外。他的脾气,若把他拦着,劝着,都无异于火上浇油,小林子只缩着脑袋,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月色凄迷如梦,湖上阵阵雾气轻白缭缭,宫殿一角于雾后若隐若现,皇帝猛地驻足,怔怔地望着那边,醺醺醉意仿佛也就此一空,只是无限清冷。 他转头,只有小林子一人缀着。小林子也算忠心,可是比起他的师傅来,似乎对皇帝只有敬畏,全无从前临止半友半奴的倾情,他虽然明知不是诉说衷情的对象,却还是忍不住唤:“小林子。” “皇上。” “朕难道是个很坏的皇帝?” 小林子道:“皇上勤政爱民,登基至今政绩匪然,是有目共睹。” “你不见今年起天灾人祸遍及四方?” 小林子抓着头,期期道:“那得怨天,皇上……” 皇帝叹了口气,不再同他说什么,转过头来,却忽然愣住了。 依然是那般的月色,依然是轻雾缭绕的湖景,依然是朦朦胧胧深秋萧瑟,然而在那最萧瑟的中间,却有光华璀璨亮银一片。 那片难以直视的耀眼光华飘浮渐近,他这才看清楚光华中央的女子。 云罗。 这样久不见,她似乎更美,但也更瘦,光华中只见她一双如星如钻的眸子,容色却有无限温和。 她距他尚有三四丈远,忽然间盈盈一舒,伸臂,抬足,起舞,银色光华湖水一般潋滟开来,又似月之初生,照耀人间。她在其中,象雾,象风,又象是这世间最美丽的雪莲。 她款款而来,向他微笑。 皇帝如痴如梦,几不知身在何处,见她盈盈下拜,忍不住上前搀扶,她悄没声息地躲入他怀中。 她说:“陛下为君,是个好皇帝。” 皇帝一阵心潮澎湃,眼前心中都是这张绝世美丽的面庞,哪里还记得起之前他俩的纠缠,又哪里还愿意想朝堂上那些令他操劳心烦之事。他伸臂抱紧她,悄声道:“朕不怕做个最失败的皇帝,朕只怕做不了云罗的好夫君。” 夜夜醉酒,夜夜守望,他所踌躇的,痛苦的,烦燥的,无法安心处理火燃眉毛的政事的,不过为此。 “你要在我这里,”他悄声道,“你在我身边,我可以打败全天下。我不怕任何人,只怕你不再理我。” 云罗含泪道:“原来,就是你不理我。” 95、098 阑干三抚独凄凉(下) 皇帝到这时方看清她所穿的衣裳,银光四泄,月华斑澜,周遭遍布着奇异而特别的花纹,组合起来竟是说不出的美丽,说不出的灿烂,说不出的神秘。 花纹很是眼熟:“原来……” 云罗咬唇凄然微笑:“我想用于你生日那天,但是……等不及完工,你今儿看到了,也许少一件心事,好去专心应付国家大事。” 他的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皇帝大惭,且又感动至极,复又抱住她。 良久,沙哑的声音自发间传出:“对不起!” 云罗在他肩上望出去,天那么高,深碧深碧的颜色,深暗的背景里衬着几缕云丝,不可捉磨,她的思绪仿佛很近又仿佛很远,抱着哭泣的那个男子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 她在他怀里轻颤,他抱得她更紧:“你冷吗?” 冷吗?也许吧,已是初冬,她穿得单薄,忍不住发抖,可是更加抵挡不住的是心里那阵阵寒冷。皇帝想把她抱走,却发觉那裙裾拖得半天,这样一路牵牵拉拉遇上绊的碰的可就好玩了,也不知她是怎样过来的。云罗终于嗤的一笑,左手轻巧地一旋一解,大半幅月华裙哗的脱落,她伸手挽住他脖子,吐气如兰:“抱我回去。”皇帝趁势把她抱了起来,遗留下漫地的月光。 殿内温暖如春,近期皇帝虽不过来,对莳慧宫的照顾却一如从前,莳慧宫的豪华与舒适,永远是连昭阳宫也难比拟的。 宫里已事先放好酒宴,云罗陪他饮酒。她酒量向来不好,自生v儿后身体好好坏坏,饮酒更少,连陪他的次数也是极少了。皇帝有时想起来,常常期翼回到从前云罗装疯卖傻的那段日子,远远比现在开心。 而今天,他好象又回到了那样的日子,幸福得不敢相信。 本已有五六分醉意,云罗这里也不过喝了几杯,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也许是太快来到的圆满让他摒弃一切心防,他的烦恼、恐惧、疑惑和厌憎一股脑儿和盘托出: “这一切来得那么快,好似虚幻。朕是最没可能当上皇帝的人,却当上了,偏偏内中或还有朕不明白的缘由,那些助力,那突如其来的神助,也许都是为着一个朕完全不知情的缘由,梦醒即散,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云儿,朕怕,朕好怕,眼前不过镜花水月,皇位权势均是假,但朕最怕的是连云儿也不是真的。朕天天活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朕常在半夜里起来看着你,看着你,你可知道?朕折磨你,恨过你,还利用你,不如说朕是想要那种真实的感觉,你不会逃,不会消逝,只要朕不放手,无论这个梦境如何的反复,可怕,你总是在的,不会消失的。云儿,朕怕,朕怕啊!” 他呓语着,颊上有一抹触目的鲜红,但脸色几乎就是苍白的,他可能是睡着了,只是还在不停地诉说,闭着眼睛,喋喋地说。 云罗抚着他的脸,那张线条分明、刚锐冷峻的脸,然而闭着眼睛的时候,竟然有些幼稚的平和。唇色也和脸颊上那抹醉颜一样鲜红,不象平日似的抿着,反而有种无力的胆怯。云罗的手指停在他的唇上,异常柔软,心里微微一动,似乎也慢慢柔软起来了。 “穆泓。”她低声唤着。 拖长了语调,再唤一声,“穆泓——” 初见面时,他十五,她十二,柳树下面他微笑面对着哭泣的女孩儿。从那个时候起,女孩儿心里,填得满满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以为一生一世,都只有他一个人。 慢慢走近他的生活,也了解到他的处境。身为皇子,却异样困顿,休说还有处处与他为难的皇兄,就算没人视他如眼中钉,他的前途也是混沌无比。父亲遗忘冷漠,母亲不敢相顾,而他皇子的身份始终注定了敏感异常。 深宫长大的少年性情冷厉苛刻,偶然发作似暴雨狂雷。而她是他翻覆无常黑暗世界里一缕清和的柔风,她性情温和得永远不知生气是何物,在他最急燥,最痛苦,最难捱的日子里,都是她的柔和与耐性助他度过难关。她也曾为他担心,为他伤心,为他出事以后而着急万分,却唯独的,从来不曾为他伤心。——他爱她,她也爱他,无论少年间发生多少变故,始终不变。 他终于长大了,分府出宫。原以为从此琴瑟可和谐,哪知他竟在最短的时间里新娶了王妃。她第一次品尝到被伤害的痛楚,心里哗哗流着血,听他一字一句解释,皇命难违,非我无情。她大病一场,病过之后伤心依旧,却不想叫他难过,更不想叫他背负一辈子的内疚,她选择原谅他,可是也远离他。 他的王妃死了。但是她那时已和穆潇走在一起,哪怕心底里还有颤抖,还有火花,她只不想做一个对已接受情感不贞的女子。暴雨之夜,他守在她的窗下,任凭暴雨如鞭,阵阵抽打,他守了整整一夜,她在窗内看得心疼。 就算情未变,意未改,可是今日不如当时情境,又怎能,破镜重圆? 今时今日,他痴情一同往日,也许他能做到今后不再伤害她,可是,情境不复,心情不复,睁开眼睛,所看到的整个世界都已风云变幻。又叫她,如何拾缀那延续不上的破碎爱情? 她抚着他的脸颊,轻吻他的眼皮,眼泪,轻悄悄落在他的唇上。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我们。” 翌日皇帝上朝,意气风发,与平常判若两人,决定:御驾亲征。 这正是满朝在等待的决定,不出意料的没有多少有力的反对声音。究其原因,还是前不久皇帝的身世阴影,谣言尚未淡却,在西昌以强硬姿态出征以后,又死灰复燃地悄悄盛行起来,以至于很多臣民,都抱以观望态度。 也有少部分清醒之人予以反对,撇开身世这种子虚乌有的谣言不谈,皇帝自登基到如今,堪称是勤政干练的合格帝王。边事无论多么紧张,又怎能比得上让皇帝亲征冒险? 但是皇帝自己决意亲征,意已无可更改。 不但如此,他更做了一个让众人矫舌难下,却寻不出怎样来反对的决定:丞相柳欢宴,熟读兵书,深谙策略,与朕同行。 皇帝亲征何等大事,但时间急迫不容等待,旨意不过下了三日,京师三十万,随同皇帝出征,途中尚有他州兵马陆续加入。 近卫亲兵三千,左右保护。皇帝亲自邀请柳欢宴也在其列。 没有人知道的是,云罗假扮成小太监,也在军中。 96、099 玉斝飞君臣 柳欢宴承旨登上御辇,与半现芙蓉面笑微微对他的云罗四目相望,为之一怔。 躲在车中的云罗仍穿着小太监服饰,摘了帽子,露出一头黑油油的乌发,越显得脸儿小小,瞳清如水。柳欢宴上次见她是在山中,暴雨如狂,泥石将至,翻天覆地的恶劣天气里,她却有冷睨天下人的姿态。可这次偎在皇帝身边,娇小玲珑,似一只柔顺乖巧的猫——眼内闪烁着量机而动的光芒。她的气质愈发多变,值得奇怪的是,皇帝似乎愈来愈信任她。 柳欢宴淡淡地想着,云罗的变化,有心人一眼即明,皇帝是个聪明人,就是看不穿,这就是所谓爱情的力量?爱情,他内心柔软地牵扯了一下,嘴角露出苦笑。 他只顾注意云罗,一时忽略了皇帝。皇帝哼了声,柳欢宴方转过神,出征途中一切从简,他只是一揖作罢。皇帝让他坐,见他的眼光总还停留在云罗那里,不由地轻笑道:“表兄想念表妹,也是人之常情,卿不见一下?” 柳欢宴微笑道:“岂敢,臣只好奇,如何娘娘也相随而出?” “朕不放心。”皇帝语意严峻,“正如有人千方百计逼朕离开京师,好使他有所作为,宫中也正有人巴不得朕一走,借机会就好欺侮云儿。” 柳欢宴道:“哦,如此说来,臣岂非还有机会一晤臣那素未谋面的小外甥,皇上的皇长子?” 皇帝脸色微微一变,他既不放心云罗独自留在宫里,又岂能放任v儿居于宫中,自然一早就做了严密安排,对外严守秘密,今闻柳欢宴提起,他少不得要想上一想,这是顺其自然提到的呢,还是柳欢宴实已知情? 他避而不答,柳欢宴亦不追问,只懒懒笑道:“征途漫漫,实有些无聊,但不知皇上召臣何事?” 皇帝顺势下台:“征途漫漫,实是无聊,唤卿前来共饮,顺便向丞相讨教讨教军国大计。” “呵。”柳欢宴轻笑,“臣不敢。” 途中只是果酒,满满摆了二十几个碟子,柳欢宴只肯饮茶,皇帝道:“淡酒喝不醉。”柳欢宴微笑道:“酒能误事,能不喝即不喝,臣看来皇上也不该喝。”皇帝道:“哦,你是在担心什么呢?中途有一只异国军马突然杀出,还是担心朕酒后乱性?” 柳欢宴道:“宴饮享受,一生可有,这兵压边境,祸国危机,一辈子也只一次。臣劝饮,不在于一时一刻间有何变化,时刻保持清醒,明决,睿智,那才是明君所为。” 他只管一本正经,皇帝却只管一语调笑:“想起来,那夜大风大雨,朕久候贵妃不归,心急如焚,又忧于丞相之病,亲来探望。那夜卿的风流娇弱,非醉,更胜醉,令朕久不能忘怀。” 柳欢宴心下一凛,他本是不欲妹子遭遇任何危险,更不想她参予到自己的事情中来,但是柳欢宴、柳欢颜兄妹同胞不见面,柳欢颜神秘莫测已有人怀疑,两者一体的说法尘嚣日上,关于他的种种不经猜测也多有流传,他无奈只得将欢颖召来,兄妹携手露面,以证明这世上确有“柳欢颜”这个人,从而堵住了一切关于他的不利流言。只不过,唯一的漏洞是欢颖迫不得已先在皇帝跟前露了相,皇帝有意提到这个,其为何来? 一面思索,一面转向云罗,笑道:“娘娘,看来有美人在侧,皇上早已是不饮自醉。” 云罗眼波横流,瞟了皇帝一眼,却不说话。皇帝哈哈大笑,伸手搂住她道:“云儿和朕两心相照,朕好奇的事,云儿也好奇的很哪。”云罗抿嘴一笑,缓缓道:“皇上和我打赌,那天是你妹妹欢颜。” 柳欢宴心中突的一跳,随即仿佛微微松口了气,原来皇帝还是怀疑当天他不在府里,事过境迁,况且此次出征,他要把一切都结束,过去的事再也不必担心,当下只淡淡一笑:“哦,那么娘娘是怎么认为的呢?” 云罗道:“我又不曾看见,从何而知?” 柳欢宴浅浅而笑,道:“所以皇上是自己和自己打赌。” 皇帝脸色微微严峻,道:“你休道朕无有证据,就治不了你。” 柳欢宴作出吃一惊的样子,道:“臣何处有罪?” 皇帝似笑非笑,良久,缓缓说出一句:“你的罪,太多了。” 柳欢宴推案而跪:“臣请皇上发落。” 皇帝却又笑了:“朕一句玩笑话,卿怎么当起真来了。快平身吧。” 柳欢宴凛然道:“这岂是能随便开玩笑的?皇上既出此言,当非无意才是。” 皇帝叹了口气道:“是啊是啊,朕有意,不过卿先坐下再说。” 柳欢宴所谓的跪也就是摆摆样子,盘膝而坐,听得皇帝叹道:“柳爱卿,朕很想念从前的时光。” 柳欢宴挑了挑眉,听而不语。 “那时朕不过是个落魄皇子,京师中达官贵族多如蚊牛,从无人将朕看在眼里,唯卿对朕知己以付,朕当时,可真是说不出的受宠若惊,但也不明缘由何来?” 柳欢宴笑道:“皇上是天之骄子,臣略识人龙之相,见了皇上,便是无缘,也要生出些缘份来,皇上有何疑惑的呢?” “哦?真是这样的吗?”皇帝轻笑,“不是努力、用心用谋,十成心力换得的天下,而不过是那虚无缥缈的人龙之相?” 柳欢宴笑道:“恕臣大逆不道,如非皇上,换一个,便如臣,付出百倍心力也不过尔尔。” 皇帝深邃的目光募一闪:“百倍心力吗?卿以大才,道此言,可让朕心惊肉跳。” 柳欢宴道:“皇上怕臣么?” 皇帝道:“朕只明白一个事实,若非有卿,朕的江山,难以坐待。朕,一直是很感激爱卿。” 柳欢宴笑笑,不接话。 “即使朕位极九五,最初那段时间,咱们君臣相处还是不错的,想想冀州案,君臣之间合作无间,相处愉快。” 冀州案主要对付的就是定王,对付定王,后来出了多少事,都是难以预料的。他神情略带怅惘地笑了笑。 手上一暖,皇帝抓起了他的手,目光似钉,直欲钉到他心里:“但从何时起,爱卿渐渐远离了朕?” 从他登上皇位开始,两个人就开始疏离。为的是君防臣权力太大,臣也防君良弓藏,但是真正疏离,却在柳欢宴惊察上辈恩怨之后,柳欢宴虽未表现得太过明显,彼此的猜忌和隔离却一日深似一日,终于使得两人都把防备变成了□□裸的怀疑。 柳欢宴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皇上想得太多了,臣敬皇上一杯吧。” “你不是说不饮酒?” “皇上既有烦恼,少饮两杯即可。” 两三杯。柳欢宴靥上泛彤,推辞道:“臣不能再饮了。” 云罗道:“不成啊,表哥,无论如何,表哥要请我饮一杯。” “唔?” 云罗微笑:“如无云罗,表哥焉有今日?” 柳欢宴望着她道:“是。” 云罗嘴角轻扬,那似乎仍是一朵笑容,看去已无分毫笑意:“如无表哥,云罗焉有今日?” 柳欢宴略一思忖:“你说得没错。娘娘,欢宴敬你一杯。” 他亲自斟了酒,双手送到云罗跟前,脸色和声音都不自觉地放柔和起来:“娘娘请。” 云罗目如澄波,静静对他看着,忽而一笑,宛若春意闹满枝头,又如严冰破解:“好。”一饮而尽。 “臣请告辞。” 他最担心的是皇帝强行把他留下,早已想好种种措辞,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竟然不留。 他略有不解,但如释重负,逃也似的逃下御辇。 皇帝注视着那层不时晃动的帘子,目中泛着变幻莫名的异彩,半晌回身握着云罗的手道:“你不是有话要和他说,怎么又不说了?” 云罗道:“这旅程刚刚开始,何必急在一时?” 皇帝皱了眉,向窗外看着,自言自语道:“这周围三千禁军,都是朕的人。” 语透杀机,云罗微微一凛。 皇帝顿了很久,才继续说:“这是面上,私底下,又有多少是他的人?” 云罗道:“皇上查到如今,也不能抽出那些钉子?” “当初三门哗变,至少也有他一半功劳。之后朕走马灯似换了大半的人,但他不是傻子,焉得无有动作?以前有临止帮朕看着,而现在……” “皇上不是很信任秋林?” “秋林非我族类。” 云罗倏然一惊,愕然说不出话。皇帝握住她的手道:“朕并不怀疑他,毕竟是打小的交情,朕失临止,不欲再失他。但他是闻晦的后人,就算他忠心为朕,朕也不能让他做他不愿意干的事。” “他是闻晦后人?” “对,就是前朝西昌的大将军欧阳云和,一片痴心为颜妃,颜妃去国,他也跟来,颜妃故去,他便失踪。秋林是他的儿子,而且秋林自己已经知道了。” 云罗低声道:“皇上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一件事,想要查,总能够查得明白的。” 那么自己的底牌,唯有一张。这张底牌,她能否抓得住? 云罗瞬间迷惘。 97、100 不惜珊瑚持与人 夜凉如水,大军暂息,柳欢宴独自一个站在外面,默立冥思。 他终于将皇帝赶出京,让他亲赴边关,不过也把自己牵扯进来,可他毫不在意,自打很小的时候,得知他身世真相以及师傅收留的缘由起,他便不曾将自己当作过生人。 唯独放不下的,是妹子。 即算他要死,妹子不能死,而且要幸福,非常幸福,决不能让她重蹈母亲和自己的后尘。 兄妹俩所中的□□,经过这么多年研究,有了□□成把握,只差最后一关,攻克之后,就能交给师兄楚岫。要说服楚岫远走高飞是很难很难的事,但天下茫茫,可以诚信托付的人,也只有师兄一个。但愿师兄和妹子一走了之,别再遇着师门以及西昌那些人。 而皇帝,他人已出来,身边虽有护卫,首先他有把握放倒秋林,让他不予其中。除此之外,倘若不惜牺牲一些人,要取他性命,并非难事,但这样做,很可能连累师兄一世都逃不出追捕,更有可能连累女扮男装随军出征的云罗。这种顾头不顾尾之计,不是柳欢宴风格。 皇帝若死,东祁很有可能被西昌趁势一势吞没,也有可能几位蠢蠢欲动的藩王冒出来分割一方,无论哪种都非柳欢宴所愿。 眼前闪闪烁烁有一张脸,他不是多英俊,却是个真正的男人;他不是多会甜言蜜语,却有宽厚深远的胸膛。他的手很温暖,眼睛也是。 穆澈,你在哪里? 低下头,自袖中取出一块小铁片,铁片上面划着几道痕,在他看来意义非常明显,是告诉他,前线有一个人,一个很特别的戴着铁面具打仗的人。 只有这么多信息,不过,柳欢宴无法不让自己把这个信息和下落不明的定王联系起来。 除了定王,谁还需要遮头掩面的打仗?除了定王,有谁肯在这个时机出来为东祁浴血而战? 他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小太监步履轻盈地走来。他一怔:“云罗?” 云罗笑吟吟地向他摆动拂尘,道:“见过大人。” 柳欢宴哈哈一笑:“云罗这个样子,不象是个小小内侍,倒象是方外的神仙一般。” “神仙不敢当,飘忽也可以是鬼,”云罗笑容可掬,“我才更象一些。” 柳欢宴沉默了一会,道:“云罗,我始终对你有所歉疚。冷嘲热讽,我并不在意,只望你就此能抒胸中一口恶气。” 云罗冷笑:“你也知歉疚二字?若有歉疚,何故放任谢盈尘死?以你的手段,要救她并非难事。” “你又怎么确定谢盈尘死了?” 云罗微一顿:“我问过楚相公,楚相公不会撒谎。” 柳欢宴忽然笑了起来,道:“云罗啊云罗,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真是所有人都愿意亲近你呢,秋林是,师兄亦复如是。”他笑容一敛,“按此以往,你的力量将很可怕。” 云罗笑了笑,道:“柳大人过誉,可惜云罗是这世上最孤单之人。” 友非友,爱非爱,就算极力争取到的人,也都是首先前提是“敌人”。如果这样,还不是孤单,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人是孤单的? “云罗此来,想必另有用意吧?” 云罗缓缓道:“还记得上次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上次见面,是泥石流即将暴发之时,两人刻意寻找的机会,却没能真正把它说完,柳欢宴还记得很清楚,她说得是: “凤栖梧者得天下。柳大人已经不敢再拣一枝栖了。你既不敢争,欲全身而退,怕也不可得吧?” 柳欢宴微微一笑,摇头道:“云罗还是这般想的?” “柳大人已经不想了?” 柳欢宴道:“臣已为臣,复有何想?” 云罗抿嘴笑道:“柳大人,说得真是动听。” 彼此绕来绕去,都是极其明睿,而又足够谨慎的人,云罗固然想与柳欢宴联手,但是柳欢宴又怎能够轻易相信得她?她最有利的,是皇帝的枕边人,最有害的,还是皇帝的枕边人。她欲翻云覆雨,那真是太容易了。 风来,两人都感到冷,云罗微笑道:“你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不待柳欢宴回答,她已先朝柳欢宴住处走去,一面道:“我想皇上也不愿任何一个人在中途病倒吧?尤其是你,丞相大人。” 行军途中,一切从简,纵然是丞相的营房,也甚是简陋。不过柳欢宴素来畏冷,这里布置得温暖如春。 有点出乎柳欢宴意料,浣纱不在。差不多是服药的时候了,柳欢宴原也在想,按理浣纱这个时候该端着药来找他了,不曾过来,甚至营房中也不见人?柳欢宴目光一转,见看到角落里一只食盒,他心里大大一顿。 “大人在找什么?” 柳欢宴并不瞒她:“浣纱。” “哦,你那个催你喝药的小丫头。”云罗讥笑道,“要是没有她的话,你连药都不会喝了吧?” 柳欢宴不理她的挖苦。 云罗缓步迈向那食盒:“浣纱又不是小孩子,你这么担心做什么呢?再说,你和她的安全,不是一向都有楚相公?” 柳欢宴眼睛眯起来,微微地笑了:“是啊。” 楚岫不在,他当然知道楚岫不在。所以……事实已不言而喻。 “云娘娘若不嫌寒居简陋,那就请坐吧。” 云罗还是继续往那食盒走,道:“浣纱不在,又没人监督大人喝药,大人就不喝了么?” “等等再喝。” “那又何必?”云罗纤手打开食盒,从中端出一碗药来,“我服侍大人即可。” 柳欢宴不动,看着她。 云罗扬眉道:“怕有毒?” “有毒无毒,”柳欢宴慢吞吞道,“瞒不过我。” “极是。然则柳大人为何不敢喝?” 柳欢宴笑道:“这会子我又不想喝了。” 云罗笑着说道:“大人要等浣纱回来劝着、哄着你喝,这药就凉了,路途之中,不比在家里,诸事俱不便,这不是要叫浣纱为难吗?” 不是叫浣纱为难,而是为难浣纱,语中含意,柳欢宴听得甚是分明。 他慢慢地看向那碗药。 而后,慢慢抬起视线,注视着云罗。 云罗挖苦道:“大人眼睛不太灵敏,难道是看不清,这是不是原来的药,所以不敢喝?” 柳欢宴端起碗来,那药汁是一模一样的颜色,味道也是无差,但是有些事情,用心即可,何需“看”? 微微一笑,“那底下有雪花糖,娘娘既然侍一回药,功夫做到底,不妨也拿起来。” 云罗依旧取出糖来。 柳欢宴侧着脑袋,道:“它是薄荷味?” 云罗目光闪动,不语。 柳欢宴笑了笑:“你又何必怕?不过随口一问,我不曾细心到天天连糖的滋味也关注到。”他是做大事之人,倘若连这种细节都无微不至去关注的话,如何将目光放得更远?云罗微松口气,随之默然,这碗药,费了她无数辛苦与惊险,临到头来,瞒不过他。 瞒不过他,也要喝。 因为浣纱在她手上。 柳欢宴不够心狠,终究是不够心狠手辣。 “什么时候怀疑我呢?” 云罗道:“欢颜试探我时,我在想你就是她。” “那几天我出京。” “楚相公自有这神通代你。” “我曾和欢颜同时露面。” 云罗微笑:“我万万不曾料着,你们真有两个。不过所有人都信了你们是孪生兄妹,我却从不怀疑,你和她,是双生姊妹。我也相信,那天皇上所见到的人,就是你妹妹,那真正的欢颜。但是我见过的欢颜,那种气韵,只有你。如果从前的欢颜是真,你当然决非男儿身。” 柳欢宴一口一口喝着那药,皱起眉头:“好苦。” “要做得一模一样口味、色泽,和味道,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原想透过浣纱调包,但你实在聪明,我没把握。到头来才想到你有这个致命的弱点。你必不坐视浣纱死,其实我还是不太了解你啊,早知如此,何苦之前一番苦心?不为寻药,我装疯卖傻也不至识破,若不识破,我更方便。” 柳欢宴叹了口气:“云罗,你变了。” “我不曾死,自然就只好变了。” 柳欢宴仰头把药喝干,叹道:“是,是我对不起你。我出卖了你,出卖了穆潇。” 云罗凄然微笑:“但你总算心软过,你想让我和穆潇一起逃走?” “怎么你不认为是我杀死他的吗?” “柳大丞相何苦定要在我面前做此歹人?穆潇若要死,实在不该死在我的面前。” 柳欢宴叹道:“云罗若早知情由,穆潇有你力助,未必便会输。” “可惜太迟。” “是,可惜太迟。”柳欢宴喃喃说着,玉山倾倒,“我应该知道的东西,也太迟。” 98、101 霜凄万树风入衣 柳欢宴伏在枕上,轻纱脱落,长发垂云,身姿有楚楚之态。这是个再无疑惑的女儿身,翻手为云覆手雨,将东祁君臣戏弄股掌却长达数年。 他一动不动,云罗以为他已睡着,哪知他又说起话来,语音清晰,“我是欢颜,前番在京中出现的,是我妹妹欢颖。就为了关于我男女之猜尘嚣甚上,我让她来,兄妹同时亮相,气质迥异,再也无人怀疑。除了你。” 云罗道:“宁可自己化身为二,不让你妹妹出头露面,你一定很爱你妹妹。” 柳欢宴喃喃道:“爱,逾若性命。” “但是为什么你想不到,别人也有所爱的人,愿意付出性命去保护的人?你就毫不顾虑夺去别人所爱的一切?” 柳欢宴道:“你很爱穆潇?” 云罗一顿:“爱。” “逾若性命?” 云罗反问道:“就算不是,也是你伤害我们的理由?” 柳欢宴轻轻笑了起来:“当然不是……” “所以……” “是我错。” “你得偿还。” “怎样偿还?” “听我命,从我行。” 柳欢宴道:“我不解。皇帝视你若宝,你依他就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与权势,还有丈夫儿子,和幸福。和他作对,可能一无所有,你究竟图什么?” “你助他登上皇位,深受器重,位极人臣,可是却一心一意与他作对,试图推翻,所为何来?” “报仇。” “对你来说,报仇比既得的荣华富贵和权势更重要?” “是。” “我亦然。” 柳欢宴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是我俩为了同一目标,相互联手……” “听我命,从我行。” “要我听命于你?凭什么?” 云罗目光闪动,不语。 柳欢宴低笑:“凭你给我吃的这碗药?” 云罗仍是不语。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还在喋喋不休,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云罗哼了声,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尴尬。 柳欢宴哈哈大笑,懒洋洋地侧过身子来,乌黑的长发如云洒在雪白羊毛毡子上,衬映得眼波如流,微微带着戏谑的颜色:“你那碗药里,便可看出你的野心甚大,你是到过我的药圃园子,找到了我常用的那位主药,针对这味主药考量加药的方法,既想达到效果,又不想我看出分毫端倪,要求外观色泽和味道与原来分毫无二,你加入了海蛤、天仙子、白蔹,还有乌梅等调和味剂,夹七杂八,这碗药能做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也算是难得了。然而,你学医多久?可有良师?可经实践?我所用的除了主药还外还有什么?可知道也许你用的那些药物与我的中和以后,或许不再起原来的作用,而是致人死命的□□,说不定我这会儿不是睡着,而应该是吐血死掉了。” 云罗抿了抿嘴,带上了一丝负气:“死了也罢,你这不是没有死吗?” “没有死……”柳欢宴笑着,笑着,忽然一张口,喷口出一口血箭,云罗大惊,慌忙向后退却。 柳欢宴慢慢抹去唇角之血,又笑了:“别怕……我吓你的……你那药没有想象中那么毒。我有吐血之症,你见过的。” 云罗满肚子心事,被他那么一拨一调,顿然都失却了主张,才发现这个人绝不是她能够完全控制的,索性挑明开来道:“我一心等你睡着,是为什么,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柳欢宴笑道:“是要我女儿装的真实证据?因为就算你明知一切,可是没有证据,就拿不住我,对吗?你想要有了这个证据,才能真正让我做到听你命,从你行。” 云罗道:“我也不一定要一样什么东西,只是我想见见你。到将来即便对质,也是无可抵赖。” 柳欢宴扑哧一笑:“你不是见过我吗?” 云罗素有教养,说出“见你”已不免尴尬,但听得柳欢宴如此说法,更不自然,记起第一次见到“柳欢颜”,她就是依泉而沐,那时可真是被她骗得团团转。定了定神,报仇这一步行动既已做出,还有什么可是害羞或腼腆?更何况当初在西场,早就没了所谓尊严。云罗一点点冷静下来,淡淡道:“事到如今,你总在我掌握之中,若想浣纱回来,若还想继续服你那每天必服的药,你便不能不依我。柳大丞相,不必再逞口舌,还是请吧。” 柳欢宴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忽然低了头,伸手脱下一靴。 外面是一双乌青粉底小朝靴,脱下这只明亮崭新的靴子,里面……赫然露出一只杏子红彩蝶纷飞的绣花鞋。云罗一看之下,又是诧异又是笑,万万想不到,她鞋子里面,还有这样一个玄机,大靴套绣鞋,她的足无论生得怎样纤巧灵巧,在外面是看不出半点玄机,平时走路也绝不会有不平之感。 柳欢宴似乎也有一些不好意思,并不抬头,直接将绣花鞋交到云罗手里,道:“把浣纱送回。请。” 这样证物是最好的证物,她的行囊中突然多出一只绣鞋,谁也不会过问,就算皇帝在事前发觉,云罗也完全可以说是她自己之物。云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道:“针工好得很。” “是我妹妹做的。”柳欢宴言下微有骄傲,“我妹妹手艺并不逊色于云罗呢。” 云罗淡淡道:“我相信。我还相信,如果有谁那样伤害了她,她有朝一日来替你报仇,她的能耐,也不会下于我。” 柳欢宴叹道:“你放心,即便我死在你的手上,我也必不让她怨怨相报,长此以往。” 云罗道:“这不是放心不放心的问题,而是我并不关心。我要的只是眼前。” 只是眼前,复了她的仇,偿了她的情,找回属于自己应有的尊严,而后……而后……正如秋林所说,她一无所有,连心,都是空的了。 她把绣鞋缓缓地放入袖中,缓声道:“我所说,必不食言。你好好休息吧。”她又望她一会,补充道,“希望我那碗药,没有伤你想象中的深。” 背影迤逦消失于帐外,柳欢宴再也忍不住,又是一口血扑的喷出,痛苦地五指抓出底下那条厚厚的毡子,抓得五指关节泛白,双颊惨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眼前发黑,喉咙在痛,心口在痛,千绞万裂,一刀刀割。 ——那碗药对她的伤害,可比想象中深得多。 她不是什么健康的人,稍微喝坏了一点无所谓,她是天天在喝药,对于药物的敏感,已经到了常人所无法想象的地步。 “浣纱……浣纱……” “师兄……师兄!” 她并不清楚,神智昏迷中,她叫出的最后一个名字是:“穆澈……” 同一个月夜下,有个人,也在轻声唤着。 “欢颜。” 那个人身形高大,屹立如山,抓着马缰的手稳定而有力。月色微波,泛在铜面之上,凛然生光。面具底下,流出一双坚毅的眼睛。 “报告将军!” 铜面人赫然回过头来,听着狂奔而来的属下一字字报道:“敌军已诱至前方十五里山谷。” 面具下精光一闪,铜面人霍然掉转马头,绝尘而去,冷静低沉的语音随之遥遥而落:“准备!杀!” 弦紧弓张。兵戈冷光。 腥风血雨的一夜。 奇兵突起,迁敌三千,倏忽而来,倏忽而去,没有落下丝毫痕迹。 这是个捷报,喜报,振奋人心的大好消息。 但是皇帝脸上没有一丝笑纹。 把捷报放在一侧,冷冷道:“这个人,铜面将军,他是谁?” “是在何人麾下?” “所率何部?” “集结几何?” “战后去往何方?” “宿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无人回答。 皇帝怒得一拍那张捷报:“这样无头无尾的一件事,就拿来当捷报?” 他气得实在不轻。 不能怪他不气,只因为那个“铜面将军”,大抵营中都隐约猜到其真实的身份。他们这批刚刚赶在途中的人,知道他是谁,前方三军,又焉能不知? 此人不计旧怨,照样领兵打仗,照样仗仗全胜。他在三军中的声誉,以及影响力,又将如何? 任其发展,后果堪虞! 人人都在心中想,却也没有人敢于当面挑开。 如果还象当年柳欢宴至少是站在他一边的,一定有这个勇气,挑开了这一层易动的伤疤,冷静地分析,定王出现,重新带兵,对其的利和弊,以及如何消弊而举利? 然而如今柳欢宴也只是淡淡地听,置若罔闻。 云罗扮成小太监,也在帐中,轻手轻脚送上香茗,低声道:“皇上喝茶。” 皇帝望了望她,满腔火气突然一消而空,却见云罗明明是送茶,但将手举得高高的,一直举到他目前,手心里赫然有张字条:“所在副营十五部,军功归他。” 皇帝一想,顿然明白,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 “副营十五部,是何人带领。” 这回有人答:“张副参将。” “张副参将带兵伏袭,出奇制胜,有功,奖。其营兵士奋勇作战,有功,奖。” 天上飞来的馅饼,岂有人反对?就算这个人反对,还能找到另外一个人来领奖的。 总之,带兵打仗的,奇兵制胜的,是大祁皇帝治下之将,之兵,和什么见不得光的面具将军,绝无半分干系。 捷报飞上京师,由京师传于天下,大振于人心。 99、102 青山空向人 战争是什么?战场在哪里?置身烽火连天的方寸土地,近距离感受铁马金戈、杀伐震天、烟尘漫野,迎面而来冰火相煎的兵气、杀气,抓住缰绳的手底一阵阵灼热,热血一阵阵沸腾,士兵们高举的枪林、雷鸣的山呼将皇帝的双目照得雪亮。 “万岁!万岁!万岁!” 他从未亲过战争,然而,那强烈的战意却如与生俱来。或许是自小起的压抑和隐忍早就激发了男儿不屈的意志,对于他从未真正面对过的铁血杀伐,千军万马的奔腾洪裂,令他平添睥睨天下的豪迈。 就战争策略上来说,勇敢的、奋战的年轻皇帝的亲临,也有着无与伦比的非凡意义。首先是军心士气,一激而发,紧接着皇帝亲自决策,抓住几次敌军贻误准确出击,大胜西昌军于百非滩,欧阳铠险些困围脱不了身,果断的指挥、辉煌的战果,令得他在军中威望,一时涨至巅峰,原先军中私底下盛传颂扬的“面具将军”,也显得微不足道了。就是有人说起,也被认为这是由皇帝陛下一手安排,神机妙算的前奏。 山呼隆隆,风雷隐隐,阵后方,此行显得有些无所作为的白衣首相柳欢宴,听得清清楚楚,面露悲哀的微笑。 不知是笑自己眼光无错,于当年诸多皇子之中,择了一个确实是最出色、最优秀的人,还是笑自己眼光太差,于那么多的皇子之中,择了一个会对自己造成最大困扰和危险的对手。 轻拍鞍马,白色的高头大马即时掉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几乎是立刻,在他身后,悄然有两骑跟上。 柳欢宴恍若未觉,但等马出平地,渐入峡关,募地在他路过的地方起了一阵轻烟,袅袅不绝,遇风而长,延绵总有半里之长,起先他的身影还能被守在峡关上方的人监测到,但等轻烟愈密而纵横,就再也寻觅不到追踪者的影子。 柳欢宴回头,眼睛里含着淡淡嘲弄的笑意,虽说来路迷鳎乙运氖恿词故锹肺拚谘谝膊荒芸吹檬智宄墒侨沸拍切┭哿t錾飨甙迪撸家驯凰Φ母筛删痪弧 他这会儿比前更加悠闲,是侧着身子坐在一匹大毛驴上面,那毛驴全身纯黑,只有鼻尖和额尖两块地方是雪白的,他笑微微地捻着驴额上那丛白毛,悠闲自在缓缓而行,战场似乎离他太过遥远,他只是在青山绿水间畅游而已。 转折,过谷,风景殊异。 轻叶飘飞,风折白草,苍青山色的山崖起伏,一株劲松斜探,下结简庐。 如同世外的静谧,幽丽,隐隐中又带着一丝肃穆的味道,时空仿佛静止,仿佛数百年,未曾有过尘世烦扰。 但柳欢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假象,连它的静止,连它的幽寂,都是隔着一层美丽水泡的假象,只要外界有轻微的响动,内里就能生出翻天覆地的变化。 定王,和他的三千精骑,近日就栖息于此。 庐下,人影高拔修长,衣角随风漫卷。柳欢宴下了毛驴,不过走了七八步,距他尚有十余丈远,那人已然听见了动静。 西斜的阳光照在他半面狰狞青铜面具之上,下方露出的嘴角,却有依稀温和的笑颜。 “柳先生。” 柳欢宴虽是大祁宰相,但是定王始终都不予承认现在即位的这个皇帝,所以对他来说,柳欢宴还是个白衣,布丁,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眼前这个人与当时的颜妃有所关联,那么,他是来自西昌,并非己国人,于是特意想出了这么一个很是奇特的称呼。 柳欢宴今天来,是决定和他把一切都说清楚,但听得他如此称呼,脸颊又微微泛白。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念头无法遏止涌上心来:倘若定王知晓一切,倘若定王明知欢宴欢颜是一人,倘若定王同时又知道他的奢望永远都是那水中月镜中花,他俩,是否还能保持此时此刻的宁静祥和。 心中思索,一面答道:“欢宴此来,多谢定王,能够从我之言,暂时罢兵不战。” 穆澈笑道:“我们早就是同盟了,不是吗?我相信柳先生自有妙计,况且就算是我和柳先生毫无盟约,看在柳先生救我、以及我全家的大恩大德,你的吩咐,我总是遵从。” 柳欢宴心中莫名的有一点难过,低声道:“是啊,我们早就是同盟。” 一切都如当初未改变——只多了云罗。云罗自从那天拿走他女扮男装的铁证之后,再也不曾找过她,从她的各种行动里来看,也找不出任何她的意图。柳欢宴承认连他也一时看不穿云罗,但是,有一点很清楚,云罗就算想报仇,她也不会把报仇以后的受益方指定为定王。 所以,他当初和定王所定的盟约,已经变得模糊起来,可是他却找不出何种理由来对他解释。解释说这个天下不再可能是他定王所有?解释说因为愧对云罗,所以他也无法真正把她当敌人般对待?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穆澈在问:“柳先生,未知战局如何?” 柳欢宴道:“皇帝大胜。欧阳铠已经败了!” 穆澈浓眉一挑,似有何要说又忍住,柳欢宴问他:“定王殿下,你对此有何看法?” 穆澈坦然道:“欧阳铠本来就是无用之辈,他不过是被他那家族捧到了今日的地位。给我三万人,这次的战争,哪里需要拖到等这个皇帝的亲临!” 柳欢宴看着他朝气蓬发的样子,日暮西山,英雄隐市,这些穷途困境却似对他不起半点影响,他仍是那么自信,那么骄傲,那么意气飞扬,柳欢宴心里真是喜欢,真是喜欢,他的心情不知如何也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好转起来,微笑着看着他,那样无与伦与的男人,有着那样多的优点,可是当初,为什么就不曾看到他那么多的优点,却一心一意辅佐另外一个人呢?——在当初,只怕是想报复万贵妃的儿子穆澈更多一些吧! “定王殿下,你熟不熟你那位兄弟呢?”他问,“我是指,穆泓。” 他这样大胆,坦坦然然念出了当今皇帝的名字,穆澈望了他一眼,说道:“不,我根本不熟悉他,我也一直都不喜欢他。” “为什么?” “阴。”穆澈考虑了一会,“这个人很阴,你看他的脸,也许没有什么感觉,是喜是怒,都在脸上,但是你再仔细去看他的眼睛,就会发现他的眼睛完全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深不可测。” 柳欢宴叹了口气道:“定王殿下你有识人之能。不过,你可知道他对你有什么感觉?” 穆澈道:“他当然恨我。我在军中的威望,是他以前最忌讳的,这也不正是他千方百计置我于死地的原因。” 柳欢宴微微一笑:“单凭你在军中的威望,确实是他非杀你不可的原因。但是,你这是使他忌你,而不是恨你哪。他恨你,刻骨恨你,不是因为你所认为的。” 穆澈低头思索,倏然抬头:“哦——”目中闪过一阵光芒,却不说话了。 柳欢宴笑道:“殿下想到了么?” 穆澈现出一丝不自然,“很久很久以前,他和梁尚书家千金走得紧密,但是,但是……” “但是这位小姐,也是韶王的心头所爱。你为了你疼爱的弟弟,做一件貌似疼爱另一个弟弟的事情,实际却有可能悔了他一生的幸福。” 穆澈低下了头,并不言语。 “但是这不怎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同时也断送了另一个人的幸福。” “那位梁小姐?”穆澈目中有一丝怒色,“我听说,如今宠冠后宫的皇贵妃,实际上就是那位梁小姐!” “是。” “哼!”穆澈怒道,“阿潇喜欢的女子,我以为是怎样的好女孩,原来是这么个——” 柳欢宴抬头,打断了他的话头:“定王殿下,请你尊重她,我不想听到有关于她的不堪之辞。” “难道你也对她有意?” “不是有意,是有负。” 穆澈嘀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我说。定王你当日使计令穆泓成婚,接下来梁小姐和穆潇走到一起。但是在穆泓心中,梁小姐永远都是他的梁小姐。他对她又爱又恨,于是在他登基九五之后,便对梁小姐进行了残酷无人道的报复。梁小姐几死几生,含辛茹苦,都是因为你当初种下的那个果。” “可她还不是和他在一起?忘了这些仇恨,忘了她已经成为事实的丈夫!” “没有,她没有忘。”柳欢宴微微苦笑,“她活得不容易,象她这样辛苦活着的女子,还能拥有不屈意志的女子,这世上已是不多,所以请殿下你要对她原谅,对她宽容,甚至,该对她有歉疚之心才是。” 穆澈沉默了一会,道:“好,我答应你,以后就算有机会,我也不会为难这个女子。” 柳欢宴浅浅苦笑,以后有机会,不知道是谁来难为谁?可是他也只能点到即止而已。 “柳先生,”穆澈忍不住又问道,“外面那个伪皇帝打了胜仗,他的声望一定是如日中天,这样对你我何利?其实他的作战方针,你都清楚,你和西昌,也定有关联,但是你任凭这种现象产生,种种安排,所为何来?难道你愿意助他把西昌打回去?” “当然不是。” 柳欢宴缓缓地道,“我要逼一个人出来。” 穆澈看着他的表情,脱口而出:“欧阳铮!” 100、103 离愁渐远渐无穷 穆澈听见这个名字,不禁耸然动容。 柳欢宴是大祁短短数年间白衣卿相的神话,而欧阳铮就是西昌的神话。 出身将门,青出于蓝,自十三岁奇兵出征起从无败绩,唯一一次与定王穆澈的对峙未曾分出胜负,然而也是由于当时各方面环境因素的制约。 这个人一度被视为西昌的骄傲,西昌强盛的寄托,直到他某日忽然无声无息地湮没。dd大祁费了好多精力,才隐约打听到,这位惊才绝艳的欧阳铮,居然患上罕见的软骨症,从此不能跃马疆场。 是真是假无从知,但欧阳铮从此淡出视野,而西昌的领军人物换为他的堂哥欧阳铠,那确是事实。 穆澈问道:“听说他患了罕见病症,难道竟是假的?” 柳欢宴叹了口气,向来能言善辩的他,却不知从何向定王解释这件事,想了一会,方道:“他们欧阳家,出将才,也出……痴人。” 穆澈道:“痴人?” 柳欢宴没好气道:“对于感情能放不能收的痴人,却同时又是唯知退让隐忍的笨蛋。” 穆澈依稀记得:“你说过欧阳云和不惜为了颜妃相随至大祁,那么这欧阳铮也是——” “没错,他为了我的妹子,不惜自毁前程,称病隐退,如此迂腐,却还口称高尚,心心念念要把我妹子,让给西昌的太子。——也不论那位太子,是不是真的爱惜我妹子!” 穆澈脸色遽变,道:“你妹子?西、西昌太子妃?!” 柳欢宴点点头。 穆澈一团糊涂,又问:“可你不是说,欢颜,欢颜和……” 柳欢宴微微而笑,缓慢而清楚地道:“定王,和师兄有婚约的那个人,是我。” 穆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柳欢宴,半晌,重重吐出一口气:“你就是柳欢颜,柳欢颜也就是柳欢宴,一直就是你,对不?” 柳欢宴苦笑道:“正是。” 穆澈早有此疑,但他显然也是听说并且相信了孪生兄妹的那个说法,以至反把一开始的怀疑抛开,经此一撩一拨,顿然心内乱七八糟,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柳先生,就是山中曾与之患难相交同历生死的白衣少女,他俩相对时间虽短,但是由生及死的那种种情形,便如刻于骨上的烙印,此生难再消除。一直以来相思不已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是意外,又不是意外,甜酸苦辣,惊诧欢喜,不能莫名。脑子里,却又横亘起更大的疑云—— “你妹妹?那你妹妹?” 柳欢宴道:“你真是想不明白么?我和欢颖,是颜妃临死之前所生之女。我俩从小飘泊,后来为西昌贵人收养,因身世故,我回到大祁掀风作浪,妹子留在西昌,为太子妃或为人质,都没任何两样的意义。” 这后面的话穆澈几乎全没听见,只有这一句,“我和欢颖,是颜妃临死之前所生之女。”冬雷隆隆,夏雨雪,亦不过如此。 “你是、你是——” 柳欢宴没有接上穆澈这个呼之欲出的问题,而是道:“欧阳铮喜欢我妹妹,我妹子也喜欢他,可他又象他的前辈那样,唯知避世躲藏,我不要他这样,更不想让妹子走上我母亲曾经走过的老路,一辈子违心嫁给一个她不爱并且不能真正珍惜她的人。我不知道欧阳铮是否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但当欧阳铠兵败,西昌内部权贵不免会怪我传递不力,而且也将由此而怪怨我妹子,如果他是真正的男儿汉,那么他就会在这次危机中挺身而出,只要他出来,就没人再指责我妹子。而他如果继续不敢,那么这个人也绝不配我妹子喜欢,我的师兄,将会带走欢颖。” 穆澈怔怔道:“你居然拿两国间的大事,来、来……” “来赌一个男人是否为真正的男人,赌我妹子可能得到一生幸福。” 穆澈百感交集,山风旷野之中那衫袖飘飘的少年异常熟悉,又异常陌生,曾在他心里如此亲近,可是这一刻,在确认彼此血缘的紧密之后,变得遥远如斯,只是在他的心里,对她曾经有过的那种妄念,非但未曾因此消失,反而愈加强烈,强烈得他语音都颤抖起来。 “欢颜,欢颜!”他绝望而低声,“你、你倒底是、倒底是怎样一个dd” “怎样一个恶魔?”还是柳欢宴替他把话接完,穆澈悲伤得垂着头,几乎不敢接触他的眼睛。 风起云涌,头顶的云,被赶来赶去,不成形状,就好似柳欢宴飘泊无依的前半生。他抬头看着那些变幻无定的云,轻轻地道:“请你还是唤我柳欢宴,或者柳先生。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便是这个样子,不为男儿,不做男装,又岂能保护自己和妹子。在我被西昌安排好的人刻意收留以后,他们每一个人,把欢颖当成金丝鸟一样供起来、关起来,但对我,依然是当做一个男孩子一样来教养。只因为,如果我不是男孩子的话,这后面所有的计划就没办法再进行下去。” 穆澈沉声问道:“你受西昌教养,一半血统是得自西昌,想必,是爱西昌多一点?那么,在你心里,终究是要帮西昌的吧?等到把欧阳铮逼了出来,你就舍大祁而奔西昌去了?” 柳欢宴侧目视他:“到那时,定王殿下是否本着一片忠贞爱国之心,助你口中的那位伪皇帝,而和我作对呢?” 穆澈半晌犹豫,终道:“我无论如何是大祁人。”他眼望着柳欢宴,但觉热血沸腾,走上一步,柔声道:“你也是!” 柳欢宴面无表情,久久不曾表态,穆澈心里一点一点地冷下去,却忽然听得柳欢宴轻叹道:“我从出生至今,没有踏上过西昌的方寸土地。” 穆澈大喜,颤声道:“这样说来,欢dd” 他及时住了口,不能唤她名字,再叫“柳先生”已然无法出口,老大一个个子,好象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柳欢宴淡淡道:“我不为西昌,亦不为东祁。我想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要我妹子一生幸福,一件就是挽回我曾经的错误。” 挽回曾经的错误,也就是把现在的这个皇帝重新推翻,穆澈想起柳欢宴曾经和他有过的那个似是而非的约定,他穆澈就是那只凤凰下一栖息的梧桐,无法否认这个动议对他一度有着很强的吸引力,从前他自愿退让,宁愿囊助韶王,那不过是兄弟情深,觉得更有希望得到皇位是穆潇,但是现在情形完全不同,现在的那个皇帝于他有血海深仇,现在更加没有一个需要他去照顾、去退让的兄弟了。皇帝,如此诱人的一个名词,又有谁能拒绝,谁能割爱? dd如果,仅仅是如果,如果他还有得到柳欢颜的心,方是圆满。 柳欢颜却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 世界在他眼里霎时变了个样,原来生机勃勃的一切,具有吸引力的一切,霎那间似是而非。 柳欢宴临风举袂,身姿如仙,不知为何,在他这一刻看来,他那略嫌单薄的身躯,看起来是分外的沉重,他浅淡清雅的眉色之间,掺着浓浓的郁色,很累,很累。 那个女子的肩上,负担着多少他不能想象的东西?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次,凤凰对于栖于哪家枝,完全不再有自信。 良久,穆澈沉重地叹了口气,道:“你要我怎样做?” 柳欢宴摇了摇头:“什么也不必做,静以待变。同时你也要小心,皇帝不是没派人在试图找你。” 穆澈轻蔑笑道:“他来了多久?我在这整整十年,这是我的地盘!” 柳欢宴欲言又止,道:“如此最好。” 前一刻虽然相互叫着“定王殿下”和“柳先生”,彼此之间情融意洽,甚是愉快,转眼之间,却连眼神的接触,都显得困难了起来。柳欢宴此来,原是有些话想说,事到临头也是意兴阑珊。 索然而立,终究道:“你保重,我去了。” 穆澈遥望他dd她的背影,“慢走”两个字在舌尖翻来覆去地打着滚,喉咙口就象是有偌大的石块卡住,字不成音。 妹妹。妹妹。她,竟然只是他的妹妹! “欢颜!欢颜!”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唤着。在心底里。 101、104 烈烈东风展焰旗 西昌退兵了。几乎在一天之内,二十万大军退得干干净净。起初东祁军这边欢呼雀跃,随后发现对方因退势之猛而不乏狼狈,可整体首尾相接,丝毫不乱,并不象是败后再无信心的退兵。皇帝尝试着派出一支骑兵予以滋扰,对方立即变后军为前军,予以不算慌乱的反击,而且更后方,还有西昌另外一部新军守望掩护。整个退兵的过程,和前几天被皇帝接连追着打的气势完全不同,皇帝竟然无法找到些微破绽。 皇帝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虽然退去,但是在某些重要的方面,却做出了崭新的改变。退兵期间,是最好狙击其新生气势的良机,一旦让其分毫不动退兵成功,就有让对方气势再起的可能。 但在皇帝作出决策之前,他至少需要了解对方的改变是为了什么? 没过多久,一份最新的情报展于目前。 欧阳铮,出现了! 西昌不败的战神,西昌被捧到至高点的传奇人物,皇帝这时候来不及追究他所谓的软骨症是否痊愈,只觉得热血沸腾,满腔战意霎时燃起!这个西昌的神话,很快就要和他当面硬碰!如果他战胜这个神话,那么他就是下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 与皇帝亢奋之情相反,冀州军部的统率人物,对此却持着谨慎而郑重的态度。先前欧阳铠在皇帝面前稍落下风,但是欧阳铮的名字,在边关军中的分量,是完全不同的。周应桢可以想见当西昌下一个战帅是欧阳铮这个消息一旦传了出去,会引起怎样的轰动。 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讲,这个人虽然年轻,可他的神话,是用无数实战战绩筑就的,皇帝就眼下看来似乎也有才华,但是对皇帝来说,最缺乏的就是经验,实战经验不足的他,碰到欧阳铮,若不能继续之前气势如虹的神话,后果则堪虞。 周应桢道:“皇上,那欧阳铮是一个被神化、或说被妖化的人,既然是他来了,就不能坐视不理让其安然退走。让他退得太从容,其后军中一旦听说这个名字,首先于军心不利。” 皇帝皱眉道:“先前两战虽败,未伤其根本,这次退兵,有条不紊,朕若草率出兵,徒使战局陷入混乱而已,非为上策。”周应桢还是固执己见,认为不能让他退得从容,皇帝思考了一会,转问柳欢宴:“丞相之见呢?” 柳欢宴见他目内闪光,分明已经拿了主意,淡然一笑,道:“让其从容退兵,确实涨他人之威风,臣的意思,也是派兵伏击一番,哪怕只是让对方狼狈一些,则也可矣。” 皇帝笑道:“爱卿和朕想得一模一样,但不知该派何人前往?如何出击?” 柳欢宴指住周应桢:“非周大统领莫属。” 周应桢当年是近卫侍卫统领,而今贵为冀州提督,区区一次伏击,居然要他出面?周应桢不禁愕然。柳欢宴又道:“不仅如此,还要率领最精铁骑三千,周大人你只需截一次,但这一次,务必要截得果断,胜得漂亮,打得对方狼狈,自己又退得干净。” 周应桢武艺高强,如果由他率领一支三千人近营精兵,这三千人每人都能以一当十,施以飞星流野战术一击即走,这一支奇袭队伍所能起到的效果必然足以震动三军。此计确实可行,听得周应桢眼睛也闪亮起来,摩拳擦掌颇为兴奋。 皇帝笑而抚掌:“爱卿自到边关,总算出了一个有点意思的办法。不过朕还想有所补充。” 柳欢宴微微一凛,躬身道:“静听圣谕。” 皇帝面上露出一丝隐忍而残酷的笑意,缓缓道:“三千人全部换上黑色盔甲,应桢,你戴上半面铁面具。” 很明显的,这是要让周应桢假冒那位神秘的“铁面将军”,也就是定王做此奇袭,柳欢宴当场不作声,待周应桢领命而去,方淡然道:“皇上不惧周应桢赢此一役,徒为他人彰名?” 皇帝呵呵笑道:“朕何需担心?穆澈隐姓埋容为朕作战,可见其心向大祁,尚还未至丧心病狂之地步,他若真想赎罪,朕就给他一个赎罪之良机,此次周卿战胜,他若认罪回来,朕也很欢迎的。” 如果胜了,定王自有一个极好的名誉,而且这次出兵,分明是皇帝所派,间接表示着定王向皇帝陛下投诚,这对于皇帝并无丝毫坏处。但若周应桢奇袭失败呢?——定王多年来不败神话就此打破了。 柳欢宴微微眯起眼睛,忍着心头吹过的冷气,尽量使得自己看起来是无动于衷。 偏过视线,注意在静立在角落中的云罗,云罗依旧一幅小黄门打扮,不过这些日子以来,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小太监是哪个?这在皇帝身边早已不言而喻,因此无论是什么特殊的情况,都不会将她隔离开来,她算是属于一个皇帝陛下身边最自由的随员。迎着柳欢宴的目光,云罗忽然向前踏出一步,笑道:“皇上,但不知皇上认为,那位‘定王’殿下的奇袭,是否能打一个光彩呢?” 皇帝微笑着道:“朕非神仙,如何知晓?云儿是怎么想呢?” 云罗道:“周大人武艺超群,可惜的是战绩平平,对上那位神话一般的战神,小的不看好。” 皇帝道:“但是他大军退却之际,无论统筹得多好,也未必毫无破绽。朕派奇兵,不是要大胜之类,旨在袭一个出其不意,打得一个光彩好看,周卿这点能耐总该有的吧?” “二十万大军退却,非同儿戏,稍有差池,即万劫不覆。若那欧阳铮事前不能设想各种完美应对之策,战神二字,徒具虚名,今后皇上与其对阵,何足挂齿?但若是盛名不虚,周大人此去,皇上就不能不先行想好后续应对之策了。” 这么说来,似乎已经预见到周应桢的失败。皇帝轻轻哼了声,道:“云儿,你忘了吧,这个主意,是丞相给的。” “丞相给的又如何呢?” “丞相,”皇帝缓缓向柳欢宴迫近几步,几乎是直逼着他的视线,“丞相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未必就输给欧阳铮。倘若这一层也未想到,丞相就给朕出了这么个主意,极有可能置朕于不利之地步,那么,柳爱卿,这不是你一贯风格吧?” 每一句话,都似长钉,以柳欢宴的应对从容,一时竟也失语。 不错,柳欢宴一点儿也不看好周应桢带兵奇袭,所以才会出这么一个看似很光鲜漂亮的主意,但是从后面的安排看起来皇帝早就有所预备,他派周应桢冒充定王,胜了固然可以向三军表示定王投诚,大有益处,而一旦输了,定王的威信,将受到前无所有的置疑。 由云罗一问,再由皇帝的一问,柳欢宴越发断定了这两个人是搭档在唱双簧戏。他不由得再次看向云罗,口口声声恨皇帝、要向皇帝报复的云罗,目前来看,倒似是全心全意在帮着皇帝,上回冒认军功,可不也就是云罗的计谋? 云罗,倒底是在打着什么算盘? 如果这样一味地帮助皇帝,错失此时最佳良机,等到皇帝得胜回朝,那么,无论是云罗,或是他柳欢宴,抑或两人联手,都再也找不到皇帝的弱处了! 她这么做,无非是一个目的,先除外,后安内! 而这个“外”,未必是指“西昌”,却是——定王。 她不想自己枉做了嫁衣,最后接替皇帝的那个人是定王,说倒底,她也是恨着定王的。 如果这个猜测成真,云罗首先需要对付的是定王!则定王有险!定王有迫在眉睫的危险! 想通这一节,柳欢宴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惯常懒洋洋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他向皇帝深深一拜,道:“臣乃文臣,身临战场,颇有不适之感,方才所出主意,也是太想为皇上分忧,若是不佳,还请皇上恕罪。” 做臣子的,不管文臣武将,职责就是帮助皇帝解决疑难,如果没有解决好,那么无论他是文是武,追究起来都是失职。皇帝很可以借此题而大肆发挥,但在摸清柳欢宴底牌之前,并不欲过分为难,却替他自行转了个圈回来,道:“不关卿事,方才朕也是决意派兵一击,当前欲损对方声誉,也只有这个法子。朕当然希望周应桢不负朕之重托,但是事有两面,万一他败,或者讨不了好,这以后的应对之策,柳卿,这也是朕欲和你细商的。” 明明是勾心斗角,但是每一句话都冠冕堂皇,柳欢宴并无可推托,一拜而已。 消息不久传来,果然西昌早有应对之法,周应桢率最强之铁骑而去,反而吃了个闷亏,没讨着任何好处。与此同时,欧阳铮出山挂帅的消息传遍三军。震动人心的同时,神奇的“铁面将军”,不如欧阳铮,也不如皇帝,这个说法扣准时机,恰到好处地流传开来。 几乎所有的舆论都是朝着皇帝所乐意的那个方向走。而在“欧阳铮”三字大大震动了军心之时,另一个应对之策也相应而生,悄然蔓延开来,取得一定的作用。——这个应对之策,便是拿不久之前在东祁亦是万人景仰的大将军程景养为例,半身残废之后,只能坐在车上指挥打仗,虽然胸中有术,毕竟孱弱无能落得一个战场失踪的悲剧。 这原是东祁上次兵败甚不光彩、所有人提到就胸闷的事实,程景养遇刺失踪的结果,抹煞了他最后那段时期的战绩,普遍被人认为残疾毕竟是残疾了,不可能再复当年勇。而这个欧阳铮呢,听说也是患了软骨症,好多年前就不能行动自由,现在被迫出征,不就是因为欧阳铠被神勇无双的皇帝陛下打得落花流水了吗?但是患了软骨症的欧阳铮,当然不可能是大祁皇帝陛下的对手! 信心,军中的士气,就这么又悄悄滋长起来…… 102、105 天寒翠袖薄 月明如水,净朗澄明的不带半分硝烟味。云罗夜深不睡,只在月下徘徊,顾盼间仿佛是在等着什么人,没有一定的把握,然而还是在等。 没有风,树影微微动了动,云罗敏锐地捕捉到,嫣然一笑。楚岫飘然而下,道:“娘娘在等人?” 云罗并不讳言,道:“我在等你。” 楚岫有些难为地笑了一笑,低头瞧着自己的足尖,叹道:“我不知道……这样来去可是合适?” 云罗道:“你那位师弟正和我合作着呢,楚相公又何以有此顾虑?” “合作?”楚岫微笑道,“娘娘和我师弟都是天纵之才的人物,然而,我也、也没有你说的那样简单吧。” 云罗噗哧一笑,“简单”,她曾说过楚岫是个简单的人,看来他表面虽未说什么,心中可就牵挂上了,还是有些不服气的。 “楚相公是对我威胁你家师弟有所不满,既然如此,怎么又肯过来呢?” 楚岫为之语塞,苦笑道:“娘娘,我楚某人就是一个在师弟背后做影子做了若干年的人,我说不过你们俩的任何一人,还是不要难为我了。” 云罗轻轻叹气,道:“楚相公,我不会为难你。……楚相公,你不明白,我心里是多么害怕,你不肯再来见我。” 这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又似乎是一句绝不寻常的话,楚岫心里砰地一跳,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偷偷望了她一眼,她仿佛很是自然,是随口所出的一句话,不禁想道:“她在宫里,所接触的人,除了皇帝,那就只有太监和宫女了。她不会是把我当成、把我当成……”公公两个字他连想都不愿想,可是这个念头就此徘徊不去,脸上腾地红了起来。转过眼神,却见云罗静静注视着他,楚岫越发手足无措,讷讷地道:“那么、那么,我走了。” 云罗叹道:“楚相公,你想到哪里去了?” 楚岫结结巴巴道:“不、不……我不曾……” 云罗淡淡地道:“我很了解,自己的身份,已经两嫁,并且正为人妇,我也很了解,你和你师弟早有婚约,你不必担心什么不应当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因为我和她的关系,你却远着我。” 她神色里寂寥无限,楚岫觉得自己是让她误解了,着急地想要解释,却又说不出什么来:“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娘娘,我……”他忽然低声道,“我俩的婚约不过是镜花水月,当不得真,我也从来不曾当过真。” 云罗道:“怎么?她既有才且貌美,你不喜欢?” “不是。”楚岫摇了摇头,忖度有时,慢慢地道,“我被师傅带上山,师弟先我已在。我能上山,得学艺,都是因为有师弟,师傅交代给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任务,便是让我终其一生都为师弟而存在,保护他,在他身后,或许是师傅觉得这样子得不到他想要的完整的承诺,言语间便又隐约定下了我俩的婚事。并不曾明白的说,我和师弟却都知道这回事,也承认是事实,但是彼此之间,是从不曾当过真。” “那又是为什么?” 楚岫苦笑道:“我说不清……可是从记事起,我不曾见过她女孩子模样……你能想象么?每天我面对着一个小男孩,他慢慢地长大成少年,到后来是日渐威严的宰辅大人,你想象一下,我又怎能当真?” 其实她也曾还复女装,但每当那个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总是不太愿意让他亲眼目睹,只除了两年前大相国寺一行,但他因为有事而到晚到,只见到她为定王示弱的一幕。那是她难得的女装,也是难得的她着女装时面对男子,正是心防最弱之时,从此以后她心里深藏下的那道影子,深为禁忌,可是绝不是他。 只不过,在他心里,也未必见得,就有她深深的影子。 楚岫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而且她喜欢的……” 他不曾再说下去,云罗目光微烁,却也没有再行追问,道:“楚相公,你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楚岫道:“是什么事情?” 云罗微笑道:“不用这样大防似的防着我,我让你答应的事,会有多难?” 楚岫也为之一笑,却一本正经道:“你和我师弟越来越象,我怕胡乱答应。” 云罗点点头,默然不语。楚岫道:“怎么又不说了?” 云罗道:“你既防我,余下的话再说毫无意义。” 楚岫道:“何不说一说,也许……不难呢?” 但是无论他如何问,云罗都不肯再开口,只道:“夜深了,楚相公,请你走吧。” 皇帝与将士宿在前营,不在这里,但云罗的身份,倒底尴尬,她既出了言,楚岫就不能不走,楚岫走了两步,回头道:“你下次想好和我说?” 云罗微笑道:“我再想想罢。” 楚岫望着她,半晌,忽道:“云罗,你说,我答应。” 他少年起答应保护师弟,就是一辈子的事,这个人“答应”这两个字的份量很重很重,云罗顿然眼睫微湿,低声道:“我就要你唤我的名字,我就要你,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视我如仇,也别,视如陌路人。楚相公,请你永如今日,请你一直都是云罗的知友。” 原来她只是这样微薄的要求,楚岫一阵心酸,却从话里听出别样的意味:“你和师弟成仇,是打算开始正式清算了吗?” 云罗不答。 楚岫不死心,又问:“你和他,都是可怜人,你……不能原谅他?” “原谅他?”云罗睁大眼睛道,“原谅他假装是我的好友,原谅他借我认识韶王,原谅他害我全家父丧弟亡,原谅他……” 戛然而止,眼泪却不自觉涌出,轻泣道:“我明白那个要求未免过份,你和他多年情谊,你和我不过萍水相逢,我……只是太寒冷。” 楚岫忍住替她拭泪的冲动,柔声道:“相识一场,不在久或不久。” 云罗抬头道:“那么,你答应了?” 楚岫道:“我答应,在你说之前我就答应了啊。楚岫有生之年,一定做到。” 是他有生之年,倘若有生之年是看得到的时限内,云罗听出这话语中一丝不祥之意,却不愿深思,微笑起来。 目送白衣远去,云罗方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听了多久啦,出来罢。” 秋林笑嘻嘻地闪出来:“奴婢护驾,可不是偷听些什么。” 云罗莞尔道:“你护驾护得很好,也不会去禀知皇上吧?” 秋林肃然道:“奴婢只有一颗心,一双眼睛,没有嘴巴。” 云罗笑了笑,却又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秋林,你真好。” “奴婢再好,娘娘也不曾反求着奴婢做娘娘一生的知友。” 云罗道:“只怕秋林志不在此,倘若你愿意,我自然求之不得。” 秋林道:“娘娘,你越来越象一个人。” 云罗道:“柳大丞相?” 秋林摇头道:“闻晦老和尚。” 云罗不解地瞧着他,秋林笑道:“难道咱俩不是在持续打机锋吗?” 云罗笑出了声:“和秋林说话,真是快乐。” 然而她的笑容渐渐湮止,慢慢地道:“秋林,有件事我拜托你。” 秋林看着她的脸色道:“娘娘请吩咐。” “我要找到那位铁面将军的下落。”云罗道,“柳欢宴明明和他有联系,所以我已让皇上绊住柳欢宴,楚相公,我自有办法,秋林,单你一个,肯定能找到这个人的下落,对不对?” 秋林不答。这一回,才是真正的犹豫,虽然他早就开始帮助云罗,然而,迄今为止,不曾“背叛”柳欢宴。 身为奴婢,心却是这个天底下最随性的人,他不肯对任何人表忠心,他不肯向任何人轻易许诺,他只想能力范围帮助他看得顺眼的人——但决不意味着对此忠心,对彼就可背叛。 云罗轻叹道:“秋林,我不是逼你,但是,你也明白,这一件事,必须要做的,我不做,皇上做,皇上将派何人,你岂有不知?” 秋林慢吞吞地道:“皇上是派小林子出马。” 小林子是当下宫中最得用和走红的太监,小林子和秋林的关系一点也不融洽,甚至见了面,小林子就眼红,恨秋林恨得牙痒痒的。 但是秋林却不能恨小林子。 因为小林子是临止的徒弟。 临止的徒弟取名叫小林子,是因为临止记得他有一个师弟叫“秋林”。 秋林闷闷地道:“娘娘,奴婢和你在一起,也开始感到压力了。” “人之一生,岂能永远随心?” “……我去寻找你要的答案,可是别让小林子冒险。” “多谢秋林。” 103、106 君今在罗网 月色如霜,映得半山一片雪白。 摘下面具,还原成一个最普通的人,穆澈怔怔抬头仰望着天上半轮钩月,月下一道拖得很长的凄凉影。 柳欢宴那次来,把彼此间那层薄幕掀开,换来的不是惊喜,而是难以想象的巨大失落。 平心而论,从前柳欢宴待他不算好,把他从山中救回之后,便一直将他困于地下囚牢,令他失去了自由,然而那段岁月对他而言,却是平生中最美妙的日子,只因为心中有一个她。尽管柳欢宴说,他心中的“她”另有婚配,断言他们的缘份到此为止,尽管他自己朝不保夕,安危难测,可是种种困境都无法使他感到颓唐,这个世上,有一个“她”在等他努力,那些困难,那些荆棘,不过是幸福之前惯有的折难。 后来楚岫悄悄地放他走,历尽千辛来到边关,重新组织属于自己的力量,两年来,所做的每一分努力,都仿佛身边有“她”相伴,分外甜蜜,分外充实。他在想,总有一天,阳光灿烂。 可是柳欢宴不曾骗他,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是世界上最近,又最远的那种。 他不怪柳欢宴为何不肯早些相告,他只管造化弄人,苍天无情。 他俩是兄妹,竟是兄妹! 柳欢颜秀美绝俗的容颜时时闪回,每一张脸都是充满悲哀。他想忘掉她的名字和容颜,可是两年来早已铭心刻骨地深。 失去她,就算得到这天下又有何意义? 更何况,这天下,对他而言突然间那么遥远,他无意趣,柳欢宴也在压制,他再也没有勇气,再次振起雄心万丈。 颓丧、焦急、难耐的日子里,他眼中所见,再也不是那个变化万千的战场,只有她时而明媚时而悲凉的眼。 “欢颜,你在哪里?”他痛苦地想道,“我要见你,我要见你,我只要再见到你!我不要快乐,不要幸福,不要生命,我不管你是不是我妹妹,我只想再见见你。” 草木间雾气轻袅,平素精明过人的定王,丝毫也不曾发现自己这一刻的意志是多么软弱,竟将心里的话,喃喃吐出。 草木轻耸,穆澈倏然回过头来,隐约见到一条窈窕身影,脱口而出:“欢颜?!” 那女子缓缓走出,雪白的衣裳,不染纤尘,眉目如画,清丽脱俗,穆澈只感有三分眼熟,可是大失所望:“你?” 草木轻扬,白衫女郎的面庞在其中隐隐约约,眉目间有未及收回的三分讥嘲,三分惊异,还有四分,却是冷若冰霜。 她缓缓开了口:“不记得了?看起来定王殿下记性不太好呢,不过算起来,我怎样也该唤你一声四哥吧。” “四哥?”穆澈脑子里昏昏沉沉,记忆深处仿佛还留着那片如雪衣影,然而眼面前的人陌生多过熟悉,情绪一时难以转得回来,“你是谁?” 云罗冷笑地看着他,半晌,唇中吐出一个名字:“梁云罗。” 穆澈募然吓了一跳,不禁倒退半步,睁大眼睛望着对方,头脑中却越来越糊涂:“梁云罗、梁云罗,你是、你是梁云罗?梁云罗是……” 云罗语音平静不波:“韶王妃。” 穆澈失声叫道:“韶王妃!” 云罗慢慢地转过了脸。 穆澈努力使神思清楚起来:“那么你现在?” 云罗凄然微笑:“拜四哥所赐,我如今身为皇贵妃,荣华富贵,风光无二。” 穆澈声音冷下来:“你失节另嫁,同我有何关系?不过早知你是这种失节女,我无论如何不会说合你和潇弟。” “你说合?”云罗幽然道,“你不曾说合,你不过是做了任何小人都会做的一件事罢了。” 如果柳欢宴之前不曾提过这事,穆澈在这般神思昏沉的情况下,一定想不起来云罗意在何指,但是之前柳欢宴十分凝重地对他提过,在柳欢宴的态度看来,仿佛这一件事情,是比他和她为亲兄妹更加重要,穆澈听时不以为然,可也有了印象,到这时不禁怔怔眼望着那个白衣幽凉的女子,一时失语。 云罗分开长草,缓缓走了出来,明明走在坎坷的山地里,她却好似凌波飘然而至,声音轻缓。 “我十三岁起,便认定了,自己一生的归宿,梁云罗,其实并不需要别人替我来安排。可是你假借兄弟之名,做得好似那般有情有义,背地里肮脏不明,你明知道,穆泓他什么都没有,没有宠爱,没有地位,没有前途,他是那样一个孤零零的人,他身边除我以外,无人可相伴。你斩断一个兄弟一生的幸福想望,也斩断一个女子一生的幸福想望,来成全你那宏大无私的兄弟情。你做下这样缺德的事,甚至不认得,你那成全的弟妇是哪个。” 这话若在穆澈从前听起,必然斥之以无稽,荒唐,强辞夺理,可是欢颜非夺如夺,他终于能够懂得,他怔怔听着,前所未有的愧疚涌上心来。 “云……” “请不要唤我的名字,你不够格。”云罗道,“若是你瞧不起我,大可认准前面一个韶王妃,若是当我陌路,你不妨改唤皇贵妃。” 穆澈只得叹息。原来这姑娘,有这般如雪的性情,如此敏锐的谈吐,也难怪潇弟当年,痴痴相恋。 “你怪我无妨,请不要怪潇弟。”他道,“潇弟无辜,我只是不忍见他痛苦,出此下策,实在他于这事并无责任。” 云罗低了一低头,眼泪悄然滑落,轻声道:“我不怪他,没有怪过他,可是我也不能爱他。” 穆澈道:“我不适合问,可是……你从不曾爱过他?” 云罗沉默了一会,轻轻地道:“他已经死了。” 她转过脸来,瞧着穆澈的脸,唇角浮起微笑:“四哥,你和他这样好的兄弟情,他在地下如此孤单,不曾想过去陪陪?” 穆澈道:“嗯?” 云罗一字字,把刚才听来、而瞬间明白的那件事说出来:“又或者,你是愿意陪着你那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那倒也无妨,我终能将她送下来陪着你。” 穆澈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感脑子里越来越是昏乱,浑身似是僵住,站在那里,动弹不了。 “你听。” 听什么?穆澈奋力振起精神,侧耳静听,只闻风声。 云罗慢慢地转过身子,朝着西向走了几步,似也在听。穆澈见到她所走的方向,心中募然一凛,想起了那个方向,正是他屯军所在。 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兵戈之声。 “你!” 穆澈大惊,一跃而起,然而霎时如堕梦中,他竟然似被万千柔丝捆缚,全身软绵绵、懒洋洋,再也动弹不了。 云罗道:“铁面将军,这些天来,传得神乎其神,也不过三千兵卒。一旦暴露藏身之所,你之前心血,也就付之汪洋。” 穆澈咬牙道:“我得罪了你,他们没有!穆澈麾下三千精兵,自东祁西昌两国开战以来,他们只为国而战!他们都是大祁的功臣,何故致死?!” 云罗道:“你得罪我,本不至死,他们更是不曾得罪我。只是定王殿下那句话少了点儿什么,他们不仅仅为国而战,更是为殿下而战,想必你听说过一句话,一山岂能容二虎?你要死,那三千将士,同样也不能不死。” 穆澈道:“原来你是为、为那个人而来!你、你果然是辜负了潇弟,宁可为虎作伥!” 云罗嘴唇一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穆澈一面斥她,一面奋力振作精神,挣扎不已,额头上一滴滴的汗滚滚而落,与此相应的神智却是越来越模糊。 他募然大吼一声:“逃!逃啊!” 云罗望着他,淡淡地不加阻止,然而穆澈也悲哀地明白这声音肯定是传不到那里,就算传到了那里,那三千士兵,也逃不过这一场撒网捕鱼式的大杀戮。很简单,他自己就是例子,所处之地很偏僻,但是绝非身边无人保护,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怎样走近他来,甚至不知不觉中毒也完全不知情。 月光越加的白,是那凄凄惨惨一片冷幽的白,好似是九泉地下阴森的味道,不再似人间光景。 穆澈的双腿缓缓弯曲,弯曲,以至于一跤跪坐到地,他的头颅深深垂下去,半睁的眼睛还对着地面,他看见一张清晰而生动的脸。 云罗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身躯沉重倒地。 四周寂寂如死,西边的山谷里,更没半点动静……没有战争,完全不曾发生过战争。云罗从头至尾,便不曾想过这件事,有皇帝的参予。 “我非恨你而杀你,”低低叹息,“只是你,不得不死。” 她霍然转身,对着了楚岫惨白的脸。云罗脸色微变,她设计给楚岫服下了沉睡之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两手沾上鲜血。dd他早晚一定知,但她只是不想让他亲眼目睹。 可是最终还是他看见了。 让他看见,是所不愿,但是另外一种可能,是云罗更加不愿的。只是楚岫之前并无疑她之心,而能迅速赶来,这件事的后面,已经隐约看到另一个人的力量。 楚岫看着她,半晌,沉沉地开了口:“她让我小心,我不信她,信你。” 云罗哑然。 楚岫继续道:“我做影卫多年,不曾辜负她一件事。第一次,我想有自己的主张,却终究是这样的事实在眼前:我是一个多么简单的人!dd我,不是你们的对手。” 104、107 何以有羽翼 夜来山谷里的风,冷彻骨,寒彻心。二人哑然相对,其情更冷。 楚岫连头也不曾抬,但忽然说道:“下来罢。” 树稍悄没声息了一阵,终于飘下来一条人影,是秋林,笑嘻嘻道:“奴婢给楚大人请安。” 楚岫并无官职,秋林一向随着柳欢宴沿习称呼,楚岫从来也不计较一个称呼,此刻听得刺耳,淡淡道:“你我都是人的奴才。秋公公,你这事儿办得真好。” 秋林道:“奴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楚岫冷笑道,“我早就知道西昌有人和你暗中联系,你说她逼你办事,这都是个借口。” 秋林道:“奴婢既与西昌接触,楚大人知,柳大人也知。” 楚岫承认。 “三千兵士若在西谷,则是柳大人故意放水,三千兵士若已不在西谷,那么柳大人他的立场就很明显了。” 楚岫默然。 秋林微笑道:“事实上西谷人还在,但是也无人前来攻打。这只是缘于中途先行发生了一场恶战。定王殿下临死之前听见兵戈,只怕也不仅仅是幻觉,而是在另一个地方真实发生的吧?” 楚岫仍然没有否认。 “这里情形如此紧急,而定王依旧不曾转移,那是柳大人兵行险着一步棋,他既想破坏西昌攻杀的计划,又想继续模糊西昌视线,那就只有一个选择,定王不可走,柳大人将定王殿下的安危,最后是寄予于楚大人。” 说倒底,云罗和柳欢宴之间的较量,秋林和楚岫都在其中起作用,可是最重要的是楚岫,他输了这步棋。听到这里,连云罗也微微变了面色。 秋林看着楚岫,笑嘻嘻地耸了耸肩,摊开两手。楚岫废然长叹:“我无话可说,只有以死谢罪。” 云罗大惊,唤道:“楚相公!” 她突然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面色变得惨白无一丝人气。楚岫向前踏了一步,但又犹豫着不肯向前,云罗向他伸出手,楚岫还在犹豫,却见她慢慢地倒了下去,忙抢上前把她扶住,道:“你怎么了?” 短短的时间内,她眼内神采全无,身躯微微打颤,额上尽是冷汗,楚岫抱住了她,她一手抓着楚岫的衣襟,满脸是痛楚的神色,可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楚岫见她这情形,实在不似假装,不禁将先前的不满抛开,连声问:“你怎样?云罗,你怎样?” 她的名字出口,是这样自然,毫无阻滞,叫出来以后,反而一呆,云罗也听见了,惨白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轻声道:“……楚岫。”身子又是一阵抽搐,抓着他的手无力垂下,楚岫抓住她的手,按住脉搏,只觉得弱之又弱,仿佛随时理将中断一般,他又翻了翻她眼皮,眼下隐隐匿着青色。 “云罗。” 心中往下沉,这种情形,非是急病,很象是中了毒。 抱起云罗,一时之间,竟不知所措。 猛听得似有动静,这半夜三更,深山之中哪得来人,楚岫本能的欲想躲避,倏然之间,远处流星三箭,快若逝风,直直向他奔来。来人箭势太过猛烈,楚岫虽然不惧,却怕伤害了怀中抱着的云罗,未曾出手,只是左右躲闪,三箭一过,又是三箭,这一次力量更大。楚岫豁然明白,这箭目的不在于射他,而在于留他。 但是已经来不及,一道青影当空扑至,随即又是数条,将他团团围困在其间。 楚岫多年影卫,轻身功夫自然绝妙,可是一来失了先机,二来这些赶来的人里面,竟无一个是弱手,他出其不意,被拦在当中。 见面前一人青衫飘飘,头上戴一小帽,赫然是个年纪轻轻的青衣太监,另外数人虽是夜行打扮,看其气质,只怕也都不是江湖中人。 楚岫心念转时,回头寻找秋林,哪里还有他的踪迹?这些人从一开始是冲着楚岫而来,那家伙见机极快,竟已经先躲掉了。 来人把他团团围住,却并不动手,似是等待什么,只是眼光都若有意若无意朝云罗而去,神色个个古怪。楚岫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谷口现出两个人来,骑着马,但马足上裹了丝棉,是以一路行来几无声息,连楚岫都未发现,还是先听到了其他动静。 在前面的是皇帝,他这会整张脸都是黑的,目中在喷火。 跟在后面的,还是那个轻袍缓带的柳欢宴,神情间似笑非笑,目中却带着冷嘲。 他们俩人的目光,同样也停在楚岫,以及他抱着的人上面。 但云罗却似早已失了神智,这期间一动不动,仍由楚岫抱着,全不知发生了什么?然而直到这个时刻,楚岫也还握着她的手,而她另一只手,还搭在楚岫肩上。 皇帝的黑脸微微一抬,视线终于从云罗转至楚岫,一字一顿:“朕只道铁面将军是个如何顶天立地之人,却原来,是这么一个无耻之尤?” 楚岫讶然的“啊”了一声,满面糊涂:铁面将军?他几时成了铁面将军?但柳欢宴始终是带着那种明显的冷嘲,旁观好戏。 皇帝一声怒喝:“小林子,把这浪人给朕拿下!” 那青衣太监不过二十上下,正是临止的亲传弟子,方才一连数箭,心中对楚岫的本事略微有数,听得这道命令,也只得硬着头皮上,身化青烟,一面却叫道:“大伙儿合力上啊!” 山头上陆续出现无数兵马,铁枪林立,弓箭上弦,几名大内侍卫与小林子一同揉身扑上,当地卷起强烈的气旋。 楚岫身形轻掠,在那气旋里来回躲闪,心中只打不定主意:他抱住了云罗,皇帝亲眼所见,这误会简直讲不清,但若把云罗送还回去,皇帝就会发现她身中剧毒,这种情形是不得已发生的。 关键是,为什么他会和云罗认识?他是从哪里来,之前与云罗可有往来?这样蛛丝马迹地搜起来,到时候非但云罗脱不了嫌疑,就连柳欢宴也要卷了进去。 可是他现在该怎么做?难道就带着云罗逃走?这事不难,他想不难,问题是,逃了以后,云罗以后再无生路。 惊涛骇浪之中,楚岫犹有余暇转目而望,皇帝越加愤怒,大声道:“杀了他!快给朕杀了他!” 他的袖子募然有些微牵扯,云罗微微睁眼,吐气幽微:“逃。” 楚岫一惊,心中更乱,云罗眼中露出明明白白的求恳,道:“逃。” 除了求恳,还有着分明的惧怕,楚岫猛然记起她曾经的遭遇,心中立时下了决心,左手探出,直取最前面一人的下颔,把那人逼开一步,包围圈出现一道空隙,他的人立时挣脱牢笼向外飞出。 皇帝脸色难看已极,宫中五六个最高身手之人,也困不住这个突如其来之人,这人实在太过可怕! 他手上马鞭高高扬起,只要他狠狠一鞭挥下,山头上千万枝利矢齐发,楚岫武功再高,轻功再好,也难以脱身。 只是这枝鞭儿,有千钧之重,皇帝右手颤抖着,怎么也落不下去。 短暂的犹豫,已给予楚岫足够的时间,白色身形迅疾似流星,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皇帝终于“咄”的一声,废然地、愤恨地掷出那条鞭子。 鞭梢上,手心里,早已满是冷汗。 他浑身如脱力,将脸放在手心里,半晌,有气没力地传命:“漫山搜寻,营救娘娘。谁能救回娘娘,杀死那浪人,黄金一万两,连升三级!” 小林子等人追了一阵,无功而返。皇帝怒道:“你们简直一帮废物!” 小林子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皇帝放眼四顾,募然想起什么,怒道:“秋林呢?为什么这几天都不见这奴才!” 小林子道:“皇上,秋林这几天都为娘娘在办事,就是、就是寻找这个铁面将军的下落……” 此事皇帝原也得到风声,但是小林子这会子说起来,更如火上浇油,咆哮道:“那么这个奴才现在人呢?!她、她……他主子受人所制,这奴才死了?!“ 小林子本就怕他,对着这样咆哮如雷的皇帝,更是冷汗如雨,跪地不敢多说一个字。 柳欢宴早就暗暗心惊,皇帝全副注意力都在云罗和楚岫,但是他最关心的人绝不是这两个人。 最关心的是穆澈,明知道这出场做得太险,然而这几天他都被皇帝死死的拖住,皇帝对他的疑心,已经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两人之间的假和真对,勾心斗角,这几天一直都持续不断,他甚至无法将危险的讯息完整的传递给穆澈。但是只要有楚岫在,他有把握,穆澈不会遭到任何危险。 可是,为了唱足这场戏,这次连楚岫也在他的算计之中,有很多事情,是无法明明白白告诉楚岫的。 他最怕的是,楚岫对云罗的信任终于超过了自己,以至于他盘算好的每一个关节,出了些微偏差。 而这些微偏差,足以致人死命。 他急忙忙打量着这山谷间被月光照得雪白的方寸之心,一颗心,越来越沉。 不见定王。 也不见秋林。 是秋林带走了穆澈? 还是穆澈已然遭遇不幸?! 105、108 自古情难足 草木在脚下飞掠而逝,怀中的人儿却越发无力,终于抓着他的手也废然松开,直直地垂了下去。 “云罗?云罗!” 楚岫紧张地唤着,那人只阖目无声,雪白一张脸上渐渐透出一重青影。 他既是难过,又稍稍宽怀。 楚岫不懂医术,更不懂得中毒解毒之道,然而,幸运的是,这种毒,它的发作迹象乃至脉象动静,是他千真万确所确知。 这是柳欢宴最近用过的一种□□,楚岫也帮他下过这种毒。 他也记住了,它如何解法。 云罗所中之毒分明是柳欢宴所下,而他千百种□□都摒弃不用,单单用上这种,分明是早就算到了有这一幕,分明是要借他的手,来解云罗的毒。 想明这一重,更觉黯然。 但比起发现云罗在欺骗、利用他时的伤心,似已麻木,自嘲的笑容里甚至不太觉得悲伤。 柳欢宴、梁云罗,反正是他哪一个,也应对不了。 背后已无追兵,楚岫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听得东面潺潺有流水,便向那边过去。 银刀切开云罗静脉,带着一丝狰狞蓝色的血汩汩流出,随波冲得无影无踪。 云罗已经失去知觉,但随着水花打湿她如冰的面颊,她即使在昏迷之中,也是冷得微微发抖。脸颊上淡淡的青影罩住眉眼,犹如白玉之上浮着的淡淡青瓷,随着水流冲击她的静脉之血,整个人以看得见的速度苍白、孱弱下去。 楚岫升起火堆,无济于事,她还是那么冷,身子微僵,简直就象死了一样。 再这样下去,她的毒解了,人可也生生冻死了。 叹了口气,楚岫终于弯腰,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拥抱的感觉同上次完全不同,第一次是出其不意,是担心她的伤势多一些,可是随后而来的皇帝,他的反映,足以提醒楚岫清晰地记起一些什么。 但他仍然选择抱住她,身体柔软,乃至发间的清香那真切的感受,一霎时令他抛却了所有的顾虑和隐忧,皇宫中他和她躲在一床的情形如此清晰地闪回,他全心全意地,拥抱起、守护着他将近三十年生命中,第一个如此真切和接近女子。 沉迷的瞬间,脑海中悠悠划过一缕模模糊糊的思绪: 师弟,这也在你安排之中么? 只是,那样遥远,那样模糊,这世上的一切,还有什么比得上怀中女子这样接近? 这时候柳欢宴正在头痛。 把“铁面将军”的身份转嫁于楚岫,只是权宜之计,皇帝很快就能够弄清楚,那个武功奇高的白衣人,与“铁面将军”根本是两个人。柳欢宴只是希望藉着这一个有意做下的圈套,使得皇帝怀疑的注意暂时转移,从而使得穆澈有时间从极度危险中脱身而出。 可是为什么?穆澈从此便似蒸发了一般,就连秋林、楚岫、云罗也都石沉大海。 云罗是他略施计谋故意逼走,目的是让她永不能再回皇宫。——自己少了一个敌人,然而另一方面来说,云罗这样的女子,只有远离深宫,才可能重获快乐。 但是楚岫呢?他可以救云罗,他可以与云罗定下什么之约,这些柳欢宴都不在乎,甚至,是他确定了妹妹和欧阳铮的情意之后,转而暗暗希望楚岫和云罗能够最终走到一起,——可是,他难道就能够抛下这里千头万绪的一切一去不回转?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穆澈。穆澈倒底去了哪里?秋林去了哪里?楚岫倒底什么时候和云罗才遇上?穆澈和秋林是否一起失踪? 做下这个局,费尽心机,是柳欢宴平生以来设计得最艰难、最辛苦的一个局。原因就在于,其中充满了变数,一着不慎,着着出错。 云罗派出秋林寻找穆澈的下落,这一点柳欢宴早就猜到,而且即使云罗不派出秋林,皇帝也会派其他人来寻找。 在这个过程里,云罗拖住了楚岫,皇帝拖住了柳欢宴,使得双方都不可能顺利地把消息传递给穆澈。 即便能够传递,柳欢宴也不敢传递,只因,唯他一个得知,秋林还有第四重身份。 他是闻晦之子,他是真正的西昌人,他又在大祁皇帝身份深受重用,象他这样重要的身份,西昌怎么可能放过他,怎么可能只任由柳欢宴一个在与他联系?西昌另外有人和秋林联系,而秋林同样也没有很明显的拒绝。柳欢宴至今猜不透他的心意。 正因为这个局里有了秋林,事情才千变万化,束缚住柳欢宴也不敢轻举妄动。 秋林会把定王囤军的下落告知西昌,定王目前虽只几千人马,但是这个人是西昌的眼中钉目中刺,绝对是不计余力也要将之除去的。 而这时柳欢宴就行动艰难,他不能把危险透给定王,让穆澈远离危险——有了一次,也不可能有更多次,倘若让西昌发现消息是他所透,那么很明显,柳欢宴早就向东祁而非西昌,可是欢颖还在西昌,况且他已能解身中之毒的情形也还是瞒着西昌的。 但他若把定王行踪出卖,却更是不可能之事。 他只有巧作筹谋,把西昌突进东祁的一路军马和皇帝的兵马牵引相遇,从而让皇帝歼灭一军,这在皇帝固然是再报战捷,从事件的表面上来说,和他也没有多大关系。战场之上千变万化,东祁也有战探,他不可能那么及时每次都把消息送出,而且为了一场小战役要大丞相送出消息,万一有何变故,对西昌来说也是得不偿失。 最重要的一步,还有楚岫。穆澈的行踪,在西昌和东祁双方都已不是秘密,皇帝将他视为心腹大患,必定是立即对付,只有楚岫出马,方能救人。 柳欢宴也很清楚,以楚岫对云罗越来越多的好感,他拦不住云罗。但是只要楚岫不出差错,穆澈性命无忧,他应当在云罗赶到那里之前,先已将定王送走。 云罗的毒是他事先所下,一般并不会发作,只有她到了穆澈那里,柳欢宴在那儿事先种下了一种植物,云罗吸入这种植物的气味,才可能发作。而柳欢宴的任务,就是在那个时候,让楚岫与云罗相对亲昵,并让皇帝亲眼目睹,从而给予皇帝最重的一击。 柳欢宴最怕的是,他精心安排的连环套中,楚岫这一环节终于出了差错,而终于让云罗抢了先。穆澈的能力在于指挥千军万马,不在于近身单打独斗,论功夫,他远远不是秋林对手,他落到秋林手里,秋林是依旧云罗的指示杀害了他,抑或是秋林将他带去西昌? 如果一定出了差错,柳欢宴宁可是后者,那么再糟糕凭他之力也可回天。云罗一定不会让穆澈活着,虽然柳欢宴还没猜出她定欲置穆澈于死地的原因是什么?可是柳欢宴能看出来,云罗起了杀机。 师兄帮了他这么多年,从未出过差错,难道在他平生最大难关之时,偏偏就出了错? 这个错一出,失掉的,也许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 短短数日,柳欢宴似乎憔悴、苍白了太多。 同样消瘦的,还有皇帝,并且无时不刻黑着脸,眼中出火。 那天他就不肯自山中撤出,吩咐大举搜山,然后便如一个傻子一般坐在穆澈曾经在的那个草庐之前。 失魂落魄。 小林子是被柳欢宴逼着,才敢战战兢兢,将皇帝强行扛起,带离了那个地方。 而前线,欧阳铮终于赶到,仅仅经过一日调息,便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皇帝根本不管,何止是不作为,只成日如泥塑木雕坐着,再不然就痛饮狂饮,烂醉如泥。 周应桢等人慌乱不已,只有千方百计封锁皇帝颓废无比的消息,对于欧阳铮如雷如火一样的攻击,唯闭城而已。城坚墙高,欧阳铮一时攻之不下。欧阳铮立刻改换方法,采取了围城之法,暂时停战。期间周应桢再三踌躇派一支骑兵出击,或可出其不意而攻之,但是之前西昌撤军之力他奇袭无功,那次还不是欧阳铮在领兵,就落得这样下场,这次更不敢贸然而动。 不动,还能向军士解释皇帝谋定而后动,如若动了,又惨败,那么连皇帝的名誉都受到影响,而且皇帝如今的真实情形再也不能瞒住人。 一连数日,皇帝谁也不肯见,独自一个人躲在掩尽光芒的屋子里。 这些日子周应桢们急得上蹿下跳,柳欢宴也是魂不守舍,一直不曾前往,经不起主管将领们的求恳,终于来到这里。 皇帝的情形似乎比他想象中好一些,他只是默默然坐着。柳欢宴尝试着和他讲了几句话,才察觉不对。皇帝根本不复之前的锐气和英气,神志颓废涣散如老人。 柳欢宴叹了口气,虽与他成仇不成亲,但是从前几年的情谊也非完全是假的,皇帝到了这个地步,固然是他一手安排,却也有所不忍。 “皇上。” 他尝试着轻唤,皇帝不闻不动。 柳欢宴叹气道:“欧阳铮停战,绝非出于善意,表面上,他是围城,但这城一围,不是一年半载攻不下,此非欧阳铮一向作战的作风。” 皇帝还是不说话。 “如果我猜得不错,他接下来是想断城中水源。” 皇帝目光闪了闪,依旧不出声。 “皇上一定不以为然,因为我们是在上游,他们是在下游,无论他施毒或截源,都不免使自己身受其害,是吗?” 皇帝不语。 柳欢宴也不再接着往下说。 良久,良久,皇帝那样坐着,柳欢宴几乎以为他睡着了,或者石化了,脚步轻悄地退出。 忽听得皇帝轻叹。 “欢宴。” 他一怔。 “朕不要这万里江山,你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他缓慢,而迟钝地说,“请你,将云罗还给我。” 106、109 望君烟水阔 水流叮咚,清澈见底,小山谷景色幽谧如画,仿佛春天提前来临,和山外的战场判若两个世界。 楚岫小心翼翼将云罗抱出山洞,将她放在水边,有着明媚阳光的石畔。云罗脸色依旧苍白,消瘦孱弱得如同纸片人一样,楚岫才明白她身子的底子早已掏空,禁不起些微风吹雨打,于是也明白,她那些恨,来自何方。 所以他把之前她欺骗过他,那一点点小小的芥蒂,付之云烟。 “我也是害过你的人,我袖手旁观。”他满怀内疚地道歉,云罗望着他,雪白面庞上浮着若有若无一丝笑意。 虽不能出山,他天天变着法子给她进补,几乎是把这山也翻了过来,深山里的人参、黑熊虎精被他折腾了不少,珍贵莫名的那些东西被他奉到云罗之前。 云罗有生以来,只要她想,都不会缺过这些东西,可是也只有楚岫亲自去弄了来、百般变着花样哄着她吃,才是最珍贵。 云罗懒洋洋地靠在那石上,微闭眼睛,享受着温暖斑澜的日光,呼吸平稳但细微,她一直也不开口,楚岫知道她不曾睡着,也不引她说话,但在一边给她遮挡天然之风。 “十七天。” “嗯?” 云罗没睁眼睛,继续说:“在这里,十七天了。” 楚岫心里愧疚,说道:“是师弟累你中毒,害你至斯,在这里不得不躲了十七天。” “这一次他没害我。”云罗双目睁开一线,阳光在她眸心跳跃。 楚岫一直就在看她,忽然迎着她目中光芒璀璨的亮点,心里扑通跳了一下,登时不自然起来,垂下视线:“怎么?” “起码他帮我离开了那个牢笼,他有他的打算,不过是想少一个敌人。可是离开那儿,离开那个人,是我一直都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啊。” 楚岫沉默了一会,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你对穆泓,恨有之,爱亦有之。” 云罗眼睫微颤,眼中流露着一丝真切的思念,和眷眷不舍,那样的执念,就算外人,也瞒不过啊……等到她开口,说得却是另外一回事:“我好了,你还不回去看看柳欢宴?” 这次轮到楚岫回答不出。 云罗微笑道:“别犹豫啦,去吧,去吧,我知道你放不下。” 放不下,怎样能够放得下?就算他对师弟从无别念,但是,他是他曾经许诺照顾一辈子的人哪! 他犹豫着问:“要是我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 云罗道:“我已好了,自己会照顾自己。” 楚岫道:“……有野兽。” 云罗笑了起来:“不妨事,你不是每次都要深入很多才能发现吗?” 楚岫依然看着她,下不了决心,云罗柔声道:“你放心,我既然出来了,今后怎样也要一个人过。我不是三岁孩子,也不怕受苦,没有什么坎是我过不了的。” 楚岫道:“你要这样过……可是你的孩子,他怎么办?” 云罗微笑着,神色复杂,道:“我现在哪里就能想得到那样远。” “怎么不可以?”楚岫道,“你这样聪明,你一定能想到两全之策的。” 云罗微笑道:“聪明?我岂不是被你那师弟玩在股掌之间?” 楚岫道:“唉!反正都比我聪明。” 云罗缓缓坐起来,楚岫忙扶着她,云罗趁势握住他手,道:“楚大哥,你不是不聪明,而是不象我们这样成天尽想着见不得光的肮脏主意。” 他分明抱过她,救过她,呼吸与闻肌肤相接,然而她温软滑腻的手在他掌心,顿使他心旌摇动,连手也不自禁微颤起来。 “云罗。” 云罗打断他:“象我这种人,我最好是远着我,避着我,尽量不要再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在一起,指不定哪天我就骗了你,害了你,连累了你。” 这重意思,楚岫听出来了,心里一沉,问道:“还是要报仇?” “我不能半途而废,”云罗道,“不论是仇恨,或者是因这仇恨而起的与他人的誓约,都不可容我半途而废。楚大哥,你得想好,你把我当成朋友,可我处心积虑害你师弟,不死不休。” 楚岫半晌道:“你并不就此罢休,可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不怕我再去转告师弟?” 云罗道:“就算你不说,柳欢宴他也防着我,并不会因我离宫而有所轻忽。就算你说了,为你师弟,那也是应该的。” 楚岫道:“我……我对你,那次在药圃遇见你,我是告诉师弟的,后来、后来却……” “后来影子师兄终于有了自己的看法是吗?”云罗微笑道。 楚岫咬了咬牙,道:“师弟是我亲人,但是,自你在宫中救我,我和你、我和你睡在同一张床上,我心里——就喜欢的是你。” 云罗默然微笑,半晌道:“我不值得你喜欢。那次我救你,也绝非出于善意。” “那又怎样?”楚岫道,“我便是喜欢你。” 顿了顿,他柔声道:“我知道,我说喜欢,不够资格,因为我既不能护你周全,又不能停止为师弟做事,你不喜欢我,甚至把我当作仇人,我都能理解。” 云罗微笑道:“你最好别这么想,异日你若不恨我,我便很知足。” 楚岫百感交集,再也无话可说,迟疑了半晌,道:“那么,你保重,我出山一趟。——我很快会回来的。” 云罗点点头,却又唤住他:“楚大哥。” 楚岫回身看着她。 “如果我说,不要再出去,你怎么样?” 楚岫犹豫了一下,云罗抬起头来仰望着他,他站在阳光下面,脸部边缘闪烁着七彩的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目,她在心底里绘出属于他的温和面颜,微笑着叹息:“没事了,你去吧。” 目送他远去,云罗无力地伏在石上,一霎时感到天旋地转,突如其来的腥甜涌向口边,拿丝巾慢慢拭净,不由得怅然若失。生活象染在雪白丝巾上的血迹一样明艳,可是死亡的阴影在召唤。 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慢慢看,慢慢沉吟。那是一枚以青丝打成的同心结。同心结里汇聚多少不快乐的往事,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娘娘。” 云罗头也不回,她早就做了标志,秋林早该找来了,大概是看见楚岫始终在附近而不敢轻易现身。 “秋林,以后请不要再以此相呼。” 秋林蹲在她面前,小心地拿地那方丝巾,开始替她到水间流净,问道:“真的不再回去?” “好容易出来了,不想再回。” “那么这个同心结呢,打给楚相公的?” 云罗摇头,慢吞吞地道:“秋林,你可知同心结的意思?” “同心结,千丝结成,那还用说吗?” “可是我的同心结,是一段肮脏不堪的记忆而已。秋林,那时候我在永巷,曾将同心结寄予柳欢宴,只望他来救我。其实我心里明白他不会,但是当我不得不把它送出去的时候,居然还会心存一点指望。秋林,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很傻?” 秋林道:“有些事情,永远记着,是很痛苦的。” “不记,就不痛苦?”云罗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你亲生爹爹将你抛入皇宫,做了畸余之子,你好容易挣扎长大,他们就一个个来提醒你的身份,在你身边结起一张张密密的网?” 秋林正在洗帕子的手一颤,微笑道:“我记得,我痛恨。所以,在这世上,谁也别想得到我的真心。” “明知秋林是这样的人啊,可是我仍然只得依靠你。” “你不是不能利用楚岫,而是不忍心。” “是啊,不忍心,娘娘和奴婢都是已经脏了的人,何必再去牵累他人?” 云罗微笑道:“秋林,你又忘了。” 秋林道:“奴婢叫惯了,改不过来,娘娘,就当奴婢天生是奴才命,莫叫我改。” 他从云罗手中接过那枚同心结,“给皇上?” “给皇上,但别让他找到我。” 秋林眯着眼睛道:“据奴婢所知,皇上身边除了小林子还有高人,娘娘走失这是头等大事,难保他不会动用最重要的力量。” 云罗低头寻思:“你的意思是,只要你亮了相,除非就是不来找我,如果过来找我,就瞒不了他是吗?” “正是。” 云罗叹了口气:“那么,秋林,在此之前,麻烦你再做一件事。” “请娘娘吩咐。” “帮我离开这里,这个世界上,除你而外,从此以后没有谁再能找得我,但你也不要再来找我,我想找你,我自有办法。” “也瞒着楚相公?” “权当我死了。” 107、110 娑婆苦,光影急如流 夜色里弥漫着浓浓的雾,西昌大军围住孤城,楚岫一路穿行,只看见连天的营寨,篝火偶闪,四下里无比安静,总是透着一些什么不寻常,楚岫也不及细想,只顾着不出声息地穿过重围,进入城中,直接先去找柳欢宴。 柳欢宴脸色淡淡若金纸,竟是病得很重,躺在床上,气息微弱。浣纱伏在床边,嘤嘤的哭。这情形将楚岫吓出一身冷汗,低声唤道:“师弟?” 柳欢宴阖目不理。 “你,”柳欢宴不开口,浣纱抢着替主子发难,“你还回来做什么,回来等着看大人怎么死么?” 楚岫问道:“师弟怎么了?”柳欢宴身子素来不好,但他医术通神,即便病重,他也从未见过他如此憔悴,看这情形,“毒发”这两个字预先不祥地跳入脑海之中。 浣纱流泪道:“你别问我,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大人拒药,已经三天,你只管不回来,再晚几天,直接回来收尸得了!” 楚岫想和柳欢宴说句话,每次总是被浣纱抢着开口,只好沉默下来。 柳欢宴微微睁开眼睛,瞧了瞧他,吩咐:“浣纱出去。” 楚岫近前一步,把他扶着,靠向自己的肩,道:“你果真拒了药?那怎么成,你……” “我有余愿未足,”柳欢宴冷冷道,“我不会那么傻,放心吧。” “那为何拒药?” 柳欢宴神色冷漠,拦住他道:“我就算不吃那个药,十天半月也死不了。” 楚岫看他脸色淡黄,面上还隐约浮沉一层油光,明白他实在是焦急郁结所致,不由得心生怜惜,这次回来,他实在是下定决心,然而看着柳欢宴这等情形,绝情的话,着实说不出口。 他没开口,柳欢宴却主动赶他了:“我这里没有事情,你走吧。” “师弟。” 柳欢宴冷笑:“就算有事,从此以后,也不关你事。楚岫,你很清楚自己的变化吧?我说你一声叛变不为过吧?既然如此,我的事情,再也用不着你管。” “叛变?”楚岫道,“我承认对不起你,可是叛变……师弟,我从来没承认过为西昌做事。” “师门呢?”柳欢宴语音冷峭,“我呢?你能说自己坦然无愧?”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楚岫只得沉默不语。 柳欢宴叹道:“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可是……” “比起担心我的安危,师兄想必更关心另一个人。既然这样,柳欢宴不需要施舍怜悯,无论什么事,靠我自己都能解决,请你离开,趁着我还不想对付你,请你马上离开。” 语气严厉,脸色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温暖闪动。楚岫张了张嘴巴,却是无话可说,柳欢宴说得没错,他这次回来,的确是向他告别,是打算抽身而走,柳欢宴憔悴的形容使他生出几许迟疑,然而,那个决定还是没有改变。 柳欢宴背过脸去不理他,楚岫想他或许是有几分负气,只好慢慢跟他解释,甚至他的奢望是师弟能不能临渊而回头,眼下他病着,不好过于和他纠结,于是慢慢地退了出来。 这一晚雾色浓重,城里也到处飘着茫茫轻雾,使得看起任何东西都是雾里看花。这种天气让楚岫感到略微的不宁,总觉得心里烦燥不堪,云罗不肯收手,师弟看上去也不能善罢干休,他是连心头也弥漫着茫茫大雾,找不着出路和方向。 回头再看看那所房子,有种不祥的感觉油然而生。那里是不是太安静了,太安静,和往日不一样……柳欢宴一直都是能很好地保护自己的人,更何况这还是在战场,但是为什么这么安静? 雾中传来一记轻响,楚岫为之一惊,顿时意识到那些不祥的预感并不是空穴来风。 柳欢宴静静看着倒在血泊的女子。眼中不无痛楚,神色还是宁静如初。 浣纱跟了他多年,打小学艺起就被师傅买上山来,名为主仆,实则他俩相处的时间、感情都远远超过任何一个人,到头来却眼睁睁看她死在自己眼前。dd杀她的人,正是当年买她上山的人。集教养与利用、欺骗于一身的师傅,孤山老人。 柳欢宴眼睛慢慢向上抬,盯着黑暗里的那个老人,缓缓开了口: “师傅。” 灯烛吹熄,但是老人的周身衣服上似是染着什么东西,一层磷磷的微光闪亮,照亮他的形容,黑暗之中,白发的老人越加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他慢慢地向着柳欢宴走过去,“欢宴,你可是我的得意徒儿,我将一切都教会给你,甚至青出于蓝,付出的这些,不是叫你来违背我的。” 柳欢宴道:“徒儿不是神仙,有些事,算不准。” “是吗?” 孤山老人距他还有五六步之遥,突然止步,“这么说你还想推卸责任?” 毫无预兆地,他抬手,隔空向着柳欢宴双腿拍去,轻微两记脆响,柳欢宴浑身剧颤,死死抓住了被襟,微黄的脸色,顿时雪白。 “打断了你的腿,”老人笑道,“也许我还该打断你的手。你这人太毒了,多少人死在你手下?” 柳欢宴忍着剧痛,唇边漫出一丝如常的微笑:“师父,你这样怕我?” 孤山老人沉下脸:“什么?” “师父,你在衣服,脸上,手上,全部都已经抹上防毒的药物,你的衣服,是刀枪不入的宝衣,欢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竟然你还是这样防着我,传出去,你不怕被人耻笑?” 孤山老人脸上的肌肉抖动几下,脸色变得狰狞,扬起手来:“就算是为师对你做事不力的惩罚!” 楚岫看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飘然而下:“师傅!” 柳欢宴脸色微变,失声道:“师兄走开!” 楚岫不肯走,道:“师傅,我都知道了。” 孤山老人沉着脸道:“知道,你知道什么?你保证你知道的全是真相?” 楚岫摇头道:“我不会玩口舌,不过师傅,我也能够明辨是非,师弟他没骗我,你们逼迫他,欲生不能,欲死不成!” 孤山老人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张口大笑起来,毫无忌惮地大笑,声振屋宇,柳欢宴在笑声中叫:“师兄,快躲开!” 楚岫微微退了一步,兀自挡在床前不肯让开,他的师父精于使毒,但是下来之前他已经服下柳欢宴给他的辟□□丸,就算是那药丸被克制,他也决心不肯离开一步。 孤山老人继续在笑,眼里露出狂暴的怒意。他教的这两个学生,选得太好,太妙,以至于楚岫在武学上面早就超越了他,而在医术方面,他也自承早就不如柳欢宴,这样一对好徒儿,换了任何人都是值得骄傲之事,可惜这是一对永远只能藏匿在暗中的他的徒弟,不值得骄傲反值得可畏。 楚岫在他笑声中逐渐感到头晕目眩,心中一凉,知道那药丸在师傅面前毕竟不管用,手脚渐渐无力,他摇摇欲坠,身后有人扯他衣襟,却是柳欢宴,他全身无力,被这么一扯,顿时倒在柳欢宴跟前,仿佛有一些压到了柳欢宴的断腿,柳欢宴痛得一记抽搐。 柳欢宴极力压制了痛楚,道:“师傅,你待如何?你是要叫我继续做什么,还是决意取我性命?” 孤山老人轻嘲笑道:“现在还需要你做什么?皇帝不作为,欧阳铮大军已经做好一切准备,有你,没你,还有什么区别?就等欧阳铮建下大功,攻下东祁京都,迎他回去的,就是柳欢颖的尸体和一杯鸠酒。我西昌帝国,如何容得那种心里只有女人的叛臣贼子?” 柳欢宴眉毛微微一跳,声音宁定:“错了吧,就算欧阳铮打败皇帝甚至杀了他,东祁国土广袤,也未必没有其他英才,西昌想要一口吞吃,还是有点难度的。” 老人一愣,反问道:“加上方家呢?你难道忘记了你早就策反方家,他们现在掌握着天底下最强的财势,加上方家,有何不成?” 柳欢宴冷冷道:“师傅难道不知,方家的财势是谁给他的?方家年年表忠心,除了那年作战不作为,还做过什么?” 孤山老人沉吟不语。 柳欢宴又道:“师傅,你不过是嫌我不曾把信息及时送出,又不肯泄露定王消息,但是有一点你没想到,若非我在城内和皇帝一直是相互牵制,皇帝不作为的这场戏,肯定用不着演那么久。” “你说你和他牵制?……”孤山老人迟疑地问,“而且,他作戏?” “现在不必了,”剧痛之下,柳欢宴居然还能笑得云淡风清,“你迫走了我所有的亲军,不超过一盏茶时分,皇帝那里必然得知,师傅,我落在你手里是死,落在他手里也是死,可惜的是,师傅的如意算盘,一定会落空。” 孤山老人怒道:“我不信!那皇帝就算拿下你,他打不过欧阳铮,绝对打不过!” “打得过打不过,”柳欢宴悠悠道,“没打过我真的不清楚,徒儿毕竟不是神仙,徒儿只知道,皇帝陛下的智慧,比师傅略胜这么一筹。” 这话里揄越的味道浓烈无比,孤山老人简直怒发如狂,眼中闪过阵阵杀意却又似乎有所犹豫。 108、110 真堪托死生 衣上闪烁微光的白发老人面色变幻不定,思忖良久,终于目露凶光,缓缓朝着床上那两个无法动弹的人再走了一步。 并非不相信柳欢宴所说,只是到了这地步,双方撕开脸来,纵然今夜饶过柳欢宴,本就自有主见的这个徒儿,又怎么可能再为他所用? 而象这种惊才绝艳的妖孽,如果不能用,就一定得杀。 楚岫中了毒他毫不担心,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身受重伤的柳欢宴,依旧是孤山老人最为戒备之人,只走了一步便停下,抬起了双掌。 这点距离,隔空劈过去,无疑可取两人性命。 柳欢宴忽道:“听。” 孤山老人一怔,下意识反问:“听什么?” “风声。” “风声?”孤山老人疑惑地重复,只有静放里一个战时重镇正常的些微声响,巡边的马蹄声,兵器生冷的撞击隔着夜空轻微传来,这都是很正常的动静,而且也没有哪种声响是冲着这边而来。一切如常。 柳欢宴笑得无声:“师傅,你可听见那过往的岁月?你点点滴滴的罪恶都掩藏在这深夜之下。” 孤山老人方知上了他的当,怒吼一声,掌中蓄力,蓬勃而出。 在那一刻,柳欢宴终将最后一枚银针送入楚岫要穴,楚岫猛然觉得后腰之中阻塞顿开,不假思索将身跃起,双掌迎了上去。 孤山老人这一掌满拟取了柳欢宴性命,对方不能动弹,自己又在安全距离之内,放心得很,根本未曾全力发出,无论如何想不到不能动不能言已成半个死人的楚岫会在这时扑出,楚岫对的这一掌,是明知险恶异常,竭尽全力。一个未尽全力,一个全力以赴,一个年老,一个年轻,生生相撞,孤山老人被打得身子飞起来,撞到墙上,重重摔在桌子上,哗啦啦倒了一地。 “点他穴道。” 楚岫一掌既出,才记得眼前老人的身份,毕竟是他授业的师傅,不由得一呆,耳听得柳欢宴这样吩咐,随手便点住孤山老人的要穴,回身再看柳欢宴,微带乞求:“师弟,他倒底还是咱们师傅。” 柳欢宴刚才引着孤山老人讲这么多话,就是为了争取时间,给压着他半条腿的楚岫银针解毒,一面说话,一面动针,一面忍痛,三重煎熬,直至最后一针刺出,他也如大战以后筋疲力尽,听得楚岫如此说法,嘴角勉强扯出一丝惨淡的笑,道:“师兄,你来。” 楚岫依言走过来,看他痛得满头大汗的样子,道:“很痛是么?我帮你接上。”柳欢宴拿手虚虚一挡:“不忙,师兄,你……你余毒未清,先、先……”他喘息着犹未说完,楚岫也已感到不对,身子摇了两下,几乎再次摔倒在柳欢宴身上,与此同时,脸色大变:“有人在过来!” 方才柳欢宴是在诳他的师傅,拖延时间,他一个文弱书生,又如何能率先听出异常?楚岫听到了,他是分毫也听不见,脸色却也凝重起来:“师兄,到这里。” 他手拍的所在位置,是里床,言辞间严厉不容违抗,俨然又恢复大丞相的威严,楚岫也明白现在不是讲究拘泥的时刻,当下跨过柳欢宴到了内床,里面一道很宽的床栏,堆着许多书,下面有床褥,柳欢宴低声:“拿开。” 拿开上面的障碍物,柳欢宴手指掀动,听得喀喀低响,露出一道门。楚岫道:“暗道?” “只可藏身。”柳欢宴道,“进去吧。” 楚岫只觉得身上的麻木一阵过似一阵,也许很快就要再次不能动弹,顾不得犹豫,先一弯腰进去躲着,道:“你呢?” 柳欢宴不理他,闭目念了四句口诀,道:“师兄,你照此诀,行完十二周天,余毒方解。在此期间,不论来何人,出何事,你都不能发出半点声响,……如果,如果是皇帝,他身边必有高手,一旦你稍有冲动,我俩都难保。” 楚岫到了那里面,才发现果然只是一个极窄的空间,别说柳欢宴不愿躲进来,就是他想躲藏,这点距离也很难塞下两个人,显然这是他在临时居处做的一个临时避难点,还来不及挖深,他躺在里面,力气一分一分流失,听柳欢宴说得严重,又是凛然,又是焦急。 柳欢宴关上暗门,匆匆忙忙把被褥和书又堆了上去,一忙一动,痛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做完,伏在枕上,只是颤抖。 他也听见了脚步声响,不止一人,待门被推开,皇帝身影显现于目前,他暗自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若他只是派个人来,自己这一关还真难过,可是皇上亲自来了,眼看着死到临头,又现生机。 “皇上,”他语气细微,“臣重伤,不能起床,失礼之处莫罪。” 几天前皇帝还是死气沉沉,这时的精神面貌,却简直判若两人。脸上的喜气是藏也藏不住,之前的不作为虽有演戏成份,可有七分倒是真的,可是秋林带来那个同心结,虽未能及时找回云罗,但总算是个明确的平安音讯,他放下一大半心来,如今那喜气,是由心底里发出,看到这房里的情形,侍卫和内监抢着拦在了他前面,皇帝扫了眼这室内的情形,笑容略敛,随即把目光投注到柳欢宴:“看来这里发生了不少朕所不知的事情。” 柳欢宴挖苦地回对道:“看来皇上也经过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 皇帝哼了一声:“柳卿不论落到何种地步,这张嘴总是不饶人的。” 柳欢宴轻轻一笑,上半身倒回在枕上,道:“臣只剩下口舌之利,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 皇帝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朕倒很感兴趣。” 柳欢宴似已累极,阖目不答。皇帝正与之相反,饶有兴趣地跨过浣纱的尸体,盯着动弹不得的孤山老人,道:“这是谁?” 柳欢宴如实回答:“是我师傅。” “柳卿的师傅。”皇帝扬起双眉,“朕很感兴趣,谁能教出如柳卿这样的人?” 柳欢宴冷冷道:“象臣这样的人,只怕不是任何人能够教得出来,他教过我,并不见得有多么了不起,说不定也还是个愚蠢的无用之辈。” 孤山老人目中喷出怒火来,又气又恨,皇帝失声呵呵一笑,道:“很有趣,柳卿你果真是个无君无父无师之人,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柳欢宴叹气道:“皇上,臣伤重力弱,皇上有何吩咐,不必绕弯子了。” 皇帝目光闪烁,微笑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现在可以如实以告了么?” 柳欢宴沉默了一会,道:“皇上说,臣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了。” 皇帝冷笑道:“说得好委屈,那么你告诉朕,这里是怎么回事?” 柳欢宴道:“臣的师傅,他是西昌的人,臣自小被他收养。” 皇帝微笑道:“还有你母亲,也是西昌人吧?这就怨不得了。” 柳欢宴道:“但是臣从未踏上过西昌土地一步,臣入仕途,也是只想报复私仇,而于家国无关。师傅恨我不听安排不识抬举,才有今天的情形。他杀害了浣纱,我使计谋也令他重伤,这就是皇上所见到的情况。” 皇帝听侍内禀报了两句,道:“不对吧,这个老头的伤,是实打实的掌伤,你从何解释?穴道又是何人所封?” 柳欢宴咳嗽了两声,道:“皇上,请你任意叫一个人,向臣发掌。” 皇帝对一名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走上前来,柳欢宴微笑道:“再往前边来一些。” 侍卫踏上几步,柳欢宴再叫他近一点,侍卫犹豫,皇帝道:“你就走过去。” 柳欢宴让那侍卫走到他手边,他一抬手,几乎就能碰到他,微笑道:“皇上,我要把人骗过来,这点能力只怕还有的?” 皇帝道:“不错,你做下去。” “好,现在请你蓄力而发。” 那侍卫如言起掌,柳欢宴冷冷道:“你中毒了。” 他说得疾颜厉色,侍卫一怔之际,鼻端闻到一股幽幽香气,大惊急忙挥掌自护,但不知为何脑子里微一眩晕,仿佛周围都生满敌人,他慌乱之间双掌胡乱拍向周围,一不小心拍到自己胸前,这一下劲道不轻,口吐鲜血,趔趄倒退数步。 柳欢宴幽幽道:“皇上你看见了,刚才那个地方,有个桌角,他撞上去,便自己封住了自己的穴道。这是陌生人,我也许算不到这样精细,但我师傅,他每一步法我都确知无疑,我要叫他出什么掌,撞到何物,力道几何,都是轻而易举。” 其实方才孤山老人畏他,始终不曾走到他面前,使得他纵有无限手段也没法使得出来,可是侍卫当场受伤,这种情形每人亲眼所见,孤山老人所封的穴道因楚岫念着师徒情份,用力不大,侍卫检查之后发现全力撞上外物,只要位置巧妙,确实可以完成,遂无人不信。 只有孤山老人气得胡子连翘,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皇帝虽已相信,这样的大好良机怎肯放过,冷笑道:“原来是你们自己窝里反,弄得两败俱伤,真可谓天理昭昭。柳欢宴!枉朕如此信任、重用于你,你却是西昌派来的奸细,真是有负朕之重望!来人!” “且慢。”柳欢宴出口阻止。 皇帝冷然道:“罪证确凿,任你舌生莲花,狡辨无用!” 柳欢宴慢慢道:“臣并不是求恳什么,到了这一步,臣已不存生念。” “你想交代后事?” 柳欢宴微笑道:“臣又没甚么妻子儿女可以牵挂,就是有……也由不得臣了。但请皇上看在臣昔日薄力的份上,答应臣最后一个要求。” 皇帝皱了皱眉:“说吧。” “皇上,欢宴毕竟是一国丞相,我只有一个要求,衣冠整齐。” 皇帝看着他,面色雪白,形容惟悴,连那昔日乌光油亮的长发,也蓬松枯脆不堪,无论两人有多少前怨旧仇,他总算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更何况,当初确有匡扶之功,心下一软,什么话也不说的走了出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柳欢宴装束停当,白衣束髻,被两名太监被了抬出来,即时关进了囚车。而孤山老人也早一刻被锁起来。 柳欢宴端坐于囚车之中,断腿是他自己包扎的,新断之际,这么的折腾,怎么包扎也不免痛得连心连骨,犹自面持微笑,与皇帝四月相对,忽然轻轻地说了句不知所谓的话。 “他日,若皇上渴于人才,你还可来找我。” 那个“渴字”,说得很重,皇帝却是抑制不住地冷笑,“朕已富有天下,人才两字,唾手可得,不劳西昌的奸细费心。” 柳欢宴但笑不语。 109、112 与人一心成大功 当夜皇帝本打算亲审,但孤山老人什么也没肯说,自行服毒身亡,而柳欢宴是不待审讯便把他所了解的西昌情形和盘托出,对于通敌事实也供认不讳。 这对皇帝来说十分重要,柳欢宴明里暗里拥有不可思议的影响力,当夜若非他的亲军被驱散,原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出击机会,但是如果不能够明确定他的罪行,很容易挑起其他激变。战前,皇帝最担心的也就是这个,既然柳欢宴肯认罪,那是最好不过。 第二天早上的浓雾,不止蔓延于郊野,甚至没入城中,使得可见距离仅在三尺方圆。 这注定了是迷蒙而人心惶惶的一天。 一方面,悬孤山老人以及浣纱头颅示众,历数来历与罪行,实际上能清楚看到这两只头颅的人不多,可是浣纱身为柳欢宴多年的贴身侍婢,那是众所周知,所以起到的震慑效果是在意料之中。皇帝同时命人不间断宣读柳欢宴的罪状,那些与柳欢宴素日交往从密的文武官员即时被拿下,柳欢宴平时放在身边最为亲近的三千卫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擒下,为首者立即暂首,有些将和柳欢宴一起带入京中审问后公诀,浓雾城中掀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可是也许因为罪证确凿,也许是柳欢宴无法传递出什么特别指令,也许是浓雾不但遮迷了双眼也使人的行动迟钝起来,皇帝暗中准备了多日的镇压血洗行动从头至尾也不曾派上用场。除了那些必须拿下并斩决的人,皇帝也并非大开众人所恐惧的杀戒,采取了力量分散的策略,将肯定是属于柳欢宴的军部拆开、分调,填入了全新血液,颁发旨意继往不咎宽大处理。在几颗人头落地与力量拆散的同时,人心,也就这么很轻易地涣散开来。 浓雾中一条人影徘徊不去。 他当然就是复功而出的楚岫。 柳欢宴被重点看押,即使以他的本事,也无法人不知鬼不觉将其救出,兴师动众地闹,肯定不是柳欢宴现在所希望的。 “臣又没甚么妻子儿女可以牵挂,就是有……也由不得臣了。”柳欢宴临去的话就在耳边,分明是对他讲的,没有妻子儿女,可柳欢颖,是柳欢宴最为牵挂的人,孤山老人言语中吐露出来,欢颖情势非常危险,倘若稍一耽误,不但柳欢颖,可能欧阳铮的性命也是难保。 他心里虽是明白,可又怎么放心离开? 直到听说皇帝要回京以后才处置柳欢宴,暂无生命危险,才略微放心,趁浓雾穿出城去,前往寻找欧阳铮。 大雾之中,这一天皇帝在城中“肃清余孽”,也命人在城头上叫了好久,始终得不到任何回馈,好比唱一出没有对手的人,总是无趣。派出的探子,又神秘失踪。皇帝只得按捺下心思,等待云散雾开的最佳时机。 次日有风,渐渐吹散浓雾,依稀可见营房如旧,可是出奇的冷清。皇帝渐感不详,好容易等到下午,打探到确切的消息:欧阳铮已退兵! 已退兵!城中上下无不愕然,并且深感被骗的耻辱。围城十日,大雾三天,可是不知道对方已然悄没声息地退兵!那营帐之前马具宛然,旗杆高挑,各种忙碌的气象犹在,从表面上,真是看不出有丝毫退兵的迹象。虽然是趁着浓雾行事,可数万大军不出半点声息退个干净,期间皇帝依然不敢正面出战紧闭城门,这个事实便若狠狠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使得皇帝屈辱、而愤怒。 站在城楼,唰的一箭射过去,射断了耀武扬威的棋帜,心中燃烧的怒火久久不息。 皇帝先前打欧阳铠,确实卓有成绩,不过在面对欧阳铮时,他动摇了信心。首先欧阳铮盛名太过响亮,而自己已经是大祁最后的希望,只能赢不能输,只要稍微持久就势将影响大到全国的士气,其次他对于柳欢宴的戒心一日甚于一日,虽无肯定证据,但是他肯定和西昌乃至定王有关,柳欢宴手中握有的未明力量永远是他最为戒惧的。正好遇着云罗之事,他便假装伤心过度而“不作为”,目的不在于能够糊弄过柳欢宴,而在于等待另一件事情发生。没想到的是,那件事还没传出来,柳欢宴这边却出了意外状况,一举拿下久已深患的柳相,这本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被欧阳铮突然摆了这么一道,又把先前挣来的那点面子,全部丢光,怎不令他愤怒无比。 摆在他面前的是个两难境况,欧阳铮既已退兵,他是追,还是不追?先前打欧阳铠已得失地,尚有少许未能收回,因为择定目前所驻的这个城镇,易守难攻,本就是他故意选定的这里,如果追下去,欧阳铮不可能是光退走啥也不干,在没有查到他的意图之前,不可轻举妄动。但是自打这个人来了以后,自己一仗也没打,还让他退的如此轻松,传出去,恐于名声有碍。 如何把对他不利的言论反过来,一向是柳欢宴所擅长的,可是身边已经没有柳欢宴。大臣们出了个主意,说是让军士巡边呼喝欧阳铮害怕龙威主动撤军,当即被皇帝啐回,着实不堪。还是皇帝自行想了个主意,让军中暗暗流传一种说法,原来欧阳铮早已向东祁弃暗投明,退兵是第一步,估计还有下文。 这个说法是不公开的,类似于流言一样,滋生流传得奇快无比,但始终不上台面,其后即便再与欧阳铮作战,皇帝可以表示对这个说听从未听闻,然而只在目下,却是起到相当好振奋军心的作用,况且欧阳家有先例,这个谣言十分容易让人相信。 稳定军心的同时,皇帝派出多路探子,探访欧阳铮行踪,使他迷惑的是,欧阳铮好象真的没有再进攻的打算,这一退退得彻彻底底,一直退到了国境以外,仿佛再也没有进攻打算,并且是拱手让出了他的前任欧阳铠所打下的那部分土地。 一方面皇帝命人飞马赶至各处集结军队,因当初欧阳铠进攻之时战线拉得很长,尚有余部未曾赶至,这部分军队反作前行,率先赶至边陲重镇,布下一系列防御工事,以备西昌大军再次入侵。周应桢几次贻误战机,皇帝很明显不太信任他,改派曹霸前往。 除此家国大事以外,还有件事始终悬在皇帝心上。那天秋林来送信,并没正式露相,其后皇帝命人跟踪,可是跟上去的人多半都被秋林所杀,最终也还是没能跟到秋林,而云罗的下落再一次沓无音讯。围城压力既缓,皇帝派出大量人马前往搜山。 这些事情都在千头万绪之中,但也总算是向着好的方面进行。 直到军士有报,水源断绝,军中有人中毒,经查是饮水中毒,皇帝方才惊起。 这个地方是不会缺水的,所以尽管柳欢宴曾经有意无意提点过,皇帝依然不以为意。 城内城外共有五个活源,而且所在之处,直接大山流经有三处活水源都是处在上游,当时的情况,欧阳铮若要在水源上玩任何花样,首先便伤及自身,所以皇帝根本不加顾虑。即使欧阳铮退兵,他也不曾在意,五个活水源不算少,他不觉得欧阳铮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急忙派人去查,这才发现,五个水源之中,有四个,其源头是一致的,而今已被阻塞,五去其四,剩下的一个,恰恰就在下游,而且显然是被投毒。昨日流水就在逐渐枯涸,但因还有一条活水,未曾及时发现,以至于等到发现之时,已经太晚,一部分士兵已然中毒。 皇帝呆若木鸡,想起的第一句话,是柳欢宴坐入囚车所说: “他日,若皇上渴于人才,你还可来找我。” 那个“渴”字,分外重音,皇帝听时全不曾注意,这一会儿,竟是每一个字都如斯清楚。 而且最让皇帝奇怪的是,活水枯涸,士兵中毒,如此大好良机,居然西昌没有立刻进行追击。 这又是这么一回事?难道他所等待的那件事已经发生,从而欧阳铮假退变成真退?但也不可能,连他都尚未得到讯息,西昌方面,似乎也不该这么快就闻风而动,况且西昌除了欧阳铮,还有欧阳铠也能带兵,不至于一开始就逼着欧阳铮赶过去吧? 再三思忖,终于说道:“把柳欢宴带来。” 见了柳欢宴,他只问两句话:“你能解毒?” 柳欢宴欠身。 皇帝再问:“欧阳铮为何不趁势打来。” “他不会来了。”柳欢宴笑的云淡风清,“他能够弃病而出兵,这一次,也就不会再对陛下动兵。陛下不妨收复失地,重新驻防,但要注意欧阳铠,这依然是一员猛将,东祁无人。“ 只要预想中的敌人,少了一个欧阳铮,剩下的,就不需要担心了。皇帝哈哈一笑,说道:“丞相迷途而知返,或可将功抵功。你请行动吧。” 柳欢宴并不深问,只欠身答应。 110、113 平沙日未没 柳欢宴首先替中毒的士兵解毒,接着,下令堵塞有毒水源,这样一来城中再无别水,顿时惶惶。但柳欢宴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圈出三个地点,命人掘井。当翌日清晨深井之中终于冒出活泉眼,城中军民三日以来的无水之厄得以解除,年轻的白衣丞相再一次得到了欢呼与拥戴。 这次皇帝也没有再挑他的不是。虽是罢免为布衣,却又特许他御前行走,载罪立功。——当然,柳欢宴眼下就只能被抬来抬去,根本无法行走。 悲欢宠辱,短短日子内于柳欢宴几度荣枯,死而后生,这一切,柳欢宴不喜不怨不急不燥,都只带着淡淡的微笑来面对。 只是,如雪身形越发孤单。到了今天,他已没有师兄,没有浣纱,更没有良朋与益友,往日那些曾与他过从甚密的官员们还是保持足够戒心,不肯就此与他往来。除了听从皇帝差遣,除了接受皇帝派来的全新下人形同□□,他只落得形单影只。 琴声悠扬,仍然波平不起无悲喜,可蕴含着寂寞如雪。皇帝驻足听了半晌,故意放重脚步,走入院子里来。柳欢宴看见他,并不曾马上停下,直至严谨而又完美地弹完最后一个尾音,皇帝也就默然等着他弹完这一曲。 曲声悠悠,仿佛还落在心头。两人沉默着相对,还是柳欢宴向皇帝欠身行了一礼,打破这静寂。 皇帝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欧阳铠,日间已于我军相接,他这回遇上的是曹霸。” 柳欢宴微笑道:“铠是一员勇将,既为皇上击溃在先,复又错过城中绝水的最佳良机,气势一落千丈,无论曹霸,或者周应桢,臣都相信他必败无疑。” 皇帝微颔首以确认这个结果,但说道:“朕依然不解,欧阳铮做好这个套,必是有备而为,为甚半途作废?在城中断水人心涣散,曹霸未能集结前部军队之时,就算是欧阳铠,也为何不出击?欧阳铮又去了哪里?” 柳欢宴轻轻叹了口气,道:“皇上,你见过我妹子。” “不错,那夜……定然是她。你们是双胞胎?” “嗯,我母亲生下我俩,即含冤离世。后来我随师傅上山,妹子被送到西昌,起初,一直住在欧阳家。等到我俩长大以后,他们觉得我可以有更大的利用价值,就许我妹子为西昌太子妃,作为更大的荣耀,也是更大的威胁。” 皇帝恍然大悟:“你妹子住在欧阳家,想必和欧阳铮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聘为太子妃后,欧阳铮既不愿意违悖皇家旨意,又不想伤心人再度见面,只得选择装病归隐以示两全,但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怯懦的行为。” “是啊,我就想看看这个人,倒底还有没有一丝血性。所以皇上攻打欧阳铠,我始终也不曾参予其间,铠节节败退,西昌君臣怒我必祸及我妹子,铮若当真疼惜爱她,就只得选择再次面对现实。他选择了出兵,也就证明这个人,心底里仍旧有着旧爱,也还有着那么一点担当。” 皇帝沉吟道:“欧阳铮久不露面,难道他的退兵由假变真,是你妹妹那儿又出了事?” 柳欢宴凄然道:“西昌打算等他凯旋归去,就赐死我妹子,也饶不了他。我这边有人报讯过去,我是她哥哥,他不可能不相信由我传出去的消息。他若一心要救我妹子,就再也顾不得前线战事。” ——但是欧阳铮绝水的计划已经做好了,他虽一时被擒受辱,皇帝到头来,还是少不了他,他照样能够大大方方的出狱来。这个人每一步的计算如此之精,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乃至每一步局势的发展无不落在他的算计之中,皇帝钦佩之余,不能不感到心寒。 半晌他才又问:“那你为什么又肯来助朕?水源被绝,士兵中毒,朕被迫离开此间,威望全扫,这岂非是你近年来一直所盼望的了?朕知道,就算不借此事出狱,你总还有别的法子。” 柳欢宴微笑道:“皇上,你始终不如云罗了解我呢。” “怎么讲?” “臣的弱点,就是心太软。”心不软,云罗又怎么可能以浣纱威胁他?可是纵使心太软,他也保不住浣纱的性命,正如那一年保不住谢盈尘的性命,他不得已娶她为妻,心里实在有十二万分的歉意,他总是希望和他真心交往地的人,不被自己所连累,可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能保住。 他神思恍惚,没听见皇帝讲什么,直到皇帝拍拍他的肩,低沉的语音:“欢宴,辅助于朕,全心全意帮朕吧。” 柳欢宴看看他,微笑。有些事永远没有回头路,就算他想罢手,有一个人也不再肯罢手,虽然,他至今猜不到她将用什么方法。——云罗,才是他这一生最可怕的敌人。别人都算得出,只有云罗,他猜不透。他明知有大事即将发生,就是说不上那是什么?她人已失踪,却递了同心结过来,那个东西上面,沾满的是噩梦,绝对是凶不是吉,他明白这一切,远远没有完。 目色微微闪了闪,他最终咽了那句提醒皇帝的话。要来的,始终要来,就算提醒了皇帝,戒备云罗,那么他帮助了皇帝就或许害了云罗,这非他所愿。——哪怕,其实云罗从来是将他一起算计在内的,他挡得掉就挡,若挡不过,认了就是,没必要再去影响皇帝和云罗之间的平衡。 皇帝见他不表态,不由恨恨道:“欢宴,朕有时想,是不是把你变成太监,你无路可走,才能真正助朕。” 柳欢宴眼睛微眯,不冷不热道:“皇上,太监里不仅有临止,还有秋林的。” 皇帝抖了一抖,秋林的意图,大概只在于做一个自由人,尽量在几方夹缝间求生存,可柳欢宴若变成秋林,那就不是一般的可怕了。 不出柳欢宴所料,欧阳铠再次担任主将出战,锐气全失,与曹霸之战,接连输仗,被曹霸逐步逼回了西昌境内。就在此时,更惊人的消息传来,——赵大将军赵秉文,成功借道北戎,且与北戎联兵,向西昌开战!三十年前历史重演,而这一次,实现的难度比上次更高,三十年前是两国各自围战合击,这一次,则是赵大将军率军穿过了北戎,主动出击!皇帝一直在等的,也就是这个事情,一旦消息传来,曹霸周应桢分两路全力出击,欧阳铠更不能应付,节节败退,焦头烂额。而另一方面,大将军与北戎的联兵势如破竹,西昌举国震动。 胜局已定,御驾准备班师还朝。举国上下,兴奋不已,对皇帝的称扬,到了空前轰动的地步。 皇帝迟迟还不曾动身,只是为了云罗,那日掳进深山的女子始终也找不到,她递出同心结,按理来说人是平安的,可是数千军士投入深山,照样踪影全无,就由不得他不重又担心起来。 迫使他动身的,是一个在欢呼热潮颇显另类的消息。 贤妃方梦姬,被查出身怀有孕,赵皇后认定她是与人通奸以至于有了身孕,将她关押起来,等消息千里迢迢传到皇帝这里,方贤妃被单独关押七日,不供水不供食,已然饥渴幽死。皇帝大惊,他当然知道方贤妃是最有可能怀了他龙种的一个人,但是这事确实也未曾向皇后明言,没想到,皇后手段如此毒辣! 赵皇后的雷霆手段非仅止于此,方家闻知贤妃死而愤怒不已,上京执理相争,皇后借口方贤妃失德通德奸,罪不可恕,竟然将方家全部下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满门抄斩。 ——到了这个地步,皇帝不震怒是不可能的了,而且,更严重的是,从这个事件里,他突然认清一个事实,京城已在皇后控制之下,赵家,权势已熏天! 无法再慢慢寻找云罗下落,皇帝立时吩咐,数十万大军即时起拔,御驾返京! 他做好了一切最坏的准备,率出的大军,并不使之中途返回其他郡部,而是一起带回,已经意识到,另外有一场硬仗要打。 柳欢宴当然也随之同行,皇帝向他咨询过,柳欢宴其实已隐隐猜到一些什么,但依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等,等云罗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出现? 虽然有了一定的猜测方向,他还是有点想不出,云罗怎样可以在此一击之内,同时击溃皇帝和他柳欢宴两个人? 意外是在皇帝启程、日夜兼程五日以后发生的。 111、114 几个斜阳了今昔 夜来风雨如晦,更鼓绵长而清冷,柳欢宴躺在床上,望着窗户中透进来的潮湿的清光,迟迟未眠,心里没来涌动一种没来由的不祥预感。倘若俟皇帝进京,摆平了赵皇后,那么从此以后皇帝的江山真可谓铁桶也似,再也无人可以摇撼。到现在柳欢宴完全相信云罗是和赵皇后串谋,两人里应外合,共同设下圈套。否则单凭云罗,无人也无力,纵有智谋千条亦难奈皇帝何;单凭赵皇后,师出无名,虽掌兵权亦复何用?dd更何况,皇帝现在也至少占有天下一半兵马。 只是,云罗报仇的心思很简单也很明确,她不过是要为自己讨还一个公道,赵皇后又是为了什么?后族势力一向都是最强的,历代后族的结果也一向都是最糟的,难道说,那个女子竟有如此冷睿的杀伐决断,皇后名份、权倾天下都不足以使她满足现状? 他扶枕轻轻叹息一声,算计人心,谁有他透彻深入?可是即便是他,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人的心,太深,太广,太复杂,而他,是已经太累了吧?几乎不愿意再去筹谋了。 外面火光忽起,呼喝声、脚步声夹杂在风雨之中异常紧张而凌乱,来回地奔跑着。这些声音起自于他隔壁的院落,也就是皇帝歇息的地方。柳欢宴很快听见了皇帝威严而压抑着恼火的语音,但是并不能听清在讲些什么。 喧杂吵闹并未持续很久,却是很快静止下来,之后不久,几骑快马泼蹄溅雨,沉沉没入远处。柳欢宴双眉微拧,几乎可以立刻断定,快马之中,有一骑上面,载着皇帝。 皇帝竟然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带多少人就出去了。有谁能够令他如此?不问可知是云罗,只有云罗。 柳欢宴在枕上摇了摇头,如果不拿着自己的主观来看皇帝,皇帝其实算是一个雄才大略、有着真正本事的有为皇帝,然而情之一字,竟至迷目,云罗有些手段,有些计谋,有些心思,掩藏得并不是很好,倘若那个人不是云罗,而是赵皇后,或者其他他的枕边人,皇帝不可能不发现的。但是他一次次为她而动,两人互呕之时,他每退一步,都预示着皇帝失败了一步。 人真的是不能有感情,便如他,有了感情,才有一次次心软,如师兄,有了感情,第一次主动行事便葬送了定王。 想到定王,心口深深地一揪。仿佛那也不是痛,而是一种说不出的遗憾。定王失踪以后,他想尽办法去找他的下落,也曾命人在西昌刺探消息,几乎能确定应该是无人将定王带到西昌。也许定王早就死了,而他只是痴心妄想期待奇迹而已。 他缓慢地转了个身,腿断之日,奔劳多日,始终不曾好好歇息,这伤腿自然是怎么也好不了。阴雨天,微微酸痛,他伸手在膝盖处自行揉搓,心下突然大大一怔:会不会,任何深奥的圈套都用不着,只需要一条、只需要一条dd 他不曾想完,便见房门悄没声息地打开。 进来的,居然是小林子。 小林子作为皇帝的近身太监,一向是皇帝到哪里,他到哪里,根本没有理由,皇帝冒雨而出,他却还留在临时驻扎的官衙内。 小林子气质与往常迥异,素日他虽是个皇帝身边的红人,可总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卑躬屈膝,难免不使人有轻视之感。他师傅临止清和谦礼,身份虽微决计无人看轻,可是他恰恰一向给人相反的感觉,仿佛再受到多少重视都是一根成不了材的朽木。 朽木,神奇地遇春发青了。 在他身后,隐约有十几条人影在门口、窗口,每一个柳欢宴可以想得到的角落里晃动。 柳欢宴心里沉下去,脸上依然保持微笑:“我没有想到,小林公公,你才是埋得最深的那颗钉子。” 小林子莞尔一笑,笑容夺目:“能骗倒惊才绝艳的柳丞相,咱家可真是荣幸。” “我只猜到,往日皇上放在临止身边的眼线必定是你,所以临止一言一行都瞒不了皇上。但是,我不曾想到,你何时归到别人帐下?” 小林子尖声道:“不是几时,小林子从一开始就来自北边,柳丞相大约仅知咱家是个孤儿罢?” 柳欢宴不说话,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小林子自怀中取出的一件物事。房里晦暗,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只是那一抹秀丽的粉色,已让他猜到了那件东西:云罗拿去的鞋子。 小林子尖声而慢悠悠地道:“皇上圣旨:经查,柳欢颜颠倒阴阳,祸乱乾坤,本应处斩,以彰国法。念在君臣一场,即日起,没入后宫,充为宫女!” 柳欢宴咬住嘴唇,脸上变得没一丝血色,果然,最后一着,是他在最后一刻才猜到,根本不是什么智谋,不是什么妙计,不过就是最滥最阴的一招,但也最狠。dd撕开她女扮男装的真面目,广而传于天下,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有柳欢宴此人。 可是更不堪的是最后那四个字:充为宫女。 皇帝明明知晓他们是同父异母的关系,就算迫不得已杀了他,也绝不可能将之所谓的“充为宫女”,一旦传了出去,连皇帝的脸面都丢尽了。 柳欢宴脸如白纸,可是并不徒然的呵斥什么“你假传圣旨”,事到如今,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这房子的里里外外,则都是有备而来的人。 “师兄啊……”他微微惆怅地想,欧阳铮早就赶回西昌京都,而师兄,他又去了何处?不过,算起来这也是他自动放弃,怨不得天,怨不得地,当然也怨不得云罗收敛人心比他成功。 “柳大人,”小林子咯咯笑道,“你还是很聪明的人。” …… 拂晓时分,雨渐收,晨雾轻袅飘浮,雨后气息清新舒爽。而皇帝全无这样的兴致,一夜奔忙,追逐若隐若现的云罗踪迹而毫无成果,心中早已是气急败坏。官衙门口,小林子狂奔而出,抱住他尚未下马的大腿,尖叫道:“皇上!皇上!云娘娘可曾回来?” 皇帝心情焦灼万分,冷不丁被抱了一下,更是怒从心起,一脚踢开这奴才:“滚!” 回到房中,皇帝拒绝今日动身,不多久便有一道旨意传出,合全军之力搜寻云罗。云罗确实在当地出现过,这一点是他一夜中唯一的成绩,他不相信,当夜出现过,几十万大军,还能搜不到一个人。 一夜未睡似乎让他感到头晕,身上又湿,且冷,心情极坏,内侍请浴,皇帝同意了。 虽是途中安排的沐浴,华贵唯美,未减半分,宽敞而深的金丝楠木浴盆,热气蒸腾,飘浮起点点猩红的花瓣,香气萦鼻。皇帝到了这时,方才心神一舒,由着宫人脱去外衣,缓缓跨入盆中。 触足竟然是温软生香的娇躯,他大吃一惊,见白生生的人影躺在水底,一动不动,黑发如绸,如藻,轻漾摇动。 是谁在他沐浴的盆中安置了一名女子,这是罪该万死的欺君之罪,然而当此之际,他完全生不出暴怒的情绪,心头泛出微妙的香艳旖旎的梦幻感觉。他凭着触感知道那是一个身段玲珑曼妙的女子,可是这样子躺在水底,岂非要窒息而死?他心头一动,把她拉了出来。如画如雪的惊人美貌,令他一呆。 他抹去她脸上的水珠,她气息幽微,肌肤如玉,这样的相貌,似曾相识,又有着莫名所以的惊心动魄。他抚了抚额,努力思考着眼前女子的身份,但是心头阵阵冲动的渴望似乎压倒了这一切思量。 他低头吻她的唇,那女子全然失去了知觉,只软绵绵倒在他怀里,眉心点着的茵红痣遇水有小小的化开,似乎化成额间一朵飘落的桃花。他抱着她,心脏紧贴她的肌肤而跳,这女子的相貌不住在幻化,仿佛是云罗,又仿佛是他最初的王妃,还仿佛,是他一个十分十分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最后这些容貌终归又合为云罗,他喃喃而唤:“云罗!云罗!” 不清醒便似风吹过,皇帝呆呆看着身下的女子,似曾相识的面庞变得如此熟稔,眉间的花迹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遮掩。 “你、你——你是女的,”他惊慌失措,而又怒不可遏,“你竟这样害朕!” 美貌无比的女子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哀,很显然她还是不能说话,只是眼底的绝望,令得皇帝逐渐冷静。 “是有人要害朕?利用你来害朕?” “皇上!” 窗下,募然响起齐唰唰的叫声,类似吼叫,气急败坏,“皇上,柳相虽则有罪,念她之功,皇上万万不可将她没入宫中啊!” 皇帝冷汗流遍全身,没入宫中?他何时命令柳欢宴没入宫中?他根本不曾猜疑过柳欢宴的性别! “皇上!血缘相通,你绝不能临幸柳氏女子!”无数的嗑头声音。 侍从鱼贯而入,一双冷嘲热讽的眼睛,默默看着这既已发生的事实。 仿佛他做的这一切,从来都是在无数人监视之中。 柳丞相是女扮男装,柳丞相是老皇之女,柳丞相和皇帝是同父异母的亲生兄妹……最后的结论,不出三天已传遍天下:当今皇帝荒淫无道,兄妹乱伦。 如果说,这还仅仅是皇帝□□的一个丑闻,不足以动摇根本,更大的冲击在后面,便在这场流言愈演愈烈之时,有人开始质疑皇帝的出身。 这种流言的苦味皇帝尝到过一次,但相比起来,那回简直就是小风小浪。这次盛传的是,当今太后当年被临幸之时,未曾记载于彤史,而据后来生得皇子补充记录来看,距她得到临幸时仅有八个月,可是医案上并无早产儿相关记录。 早就准备好的舆论,蜚短流长铺天盖地,皇帝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而在这时,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一直沉默的柳欢宴——柳欢颜,巧妙地利用了另外一些流言,通过她最后残余的渠道,传递出去,开始澄清她自己的身份,从来就是假托颜妃之后,她不过就是西昌派来的细作。 皇帝不得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严办细作”。柳欢颜随后自杀身亡。 然而这最后的证明终于也挡不住来自皇城的最后一击,皇帝非皇室血脉的说法,随着宫中太后“畏罪自缢”,流言已成事实,再难挽回。 皇帝见了云罗最后一面。那次数十万大军齐出,云罗终究没能再匿得身形,被带了回来,只是带回来之后,两人却未曾见面。 皇帝憔悴,而黯然。 “朕一直让自己,相信你,永远不要怀疑你。” 云罗冷冷道:“我是你手中一只蝼蚁,如此微不足道,你不需要选择信我或不信,只是觉得在纵容我,看我演戏而已,自以为这是天大的恩典。” “是啊, 朕以为你到得哪里……你最成功的便是与赵淑真联手双簧,朕没怀疑,竟然一点都没怀疑过,你俩是一路的。” “不怀疑只是你愚蠢。我想报仇,而赵皇后,她更是日日夜夜防备着乔昭容那样的下场。” “你要报仇……云罗,你不爱朕?真的一点也不爱朕?” 云罗沉默良久,缓缓道:“不是不爱,而是无法再相信。” “你专心报仇,最终也不过为他人做嫁裳。你还是被朕找到,你的性命,仍然如同朕指尖的蝼蚁。” “四年以前,我已经死了。再死一次,亦复何惧?” “但v儿呢,你不顾v儿?” 云罗微笑道:“要是我死了,我的v儿他就是皇后的亲生子。v儿多么幸运,他不聪明,所以他会好好地活着的。” 皇帝再也不开口,只是看着她。 云罗转过了脸:“我在等死,皇上。” “不。”他喃喃道,“别回头,让朕看看你,让朕好好地看你,让朕——记住你的容颜。” 云罗不语,耳听得他缓缓道:“云罗,朕错了,朕知错。如果有下世,朕一定记得自己这一世做得有多么错,朕一定改,下一世,你不要再装作看不见我。” 次日,皇帝被迫退位废号。随后不知所终,有人认为他已被害,有人则认为他回到了翼州,那里还有他最近的亲信。或许不久的将来,又会出现一个铁面将军。 云罗抱着皇后让人千里迢迢送来的v儿,回到翼州,回到了她曾经养伤待过的那个山谷。 她在那里待了三年。 三年里,发生了太多天翻地覆的改变。 首先皇后拥立年仅十二的小皇叔为帝,次年小皇帝立年长其一轮的嫂嫂赵淑真为后,不出月余,小皇帝暴毙身亡。此后三岁五岁的皇室子孙走马灯似的换,直到最后一个三个孩童死于意外,临朝称制的赵皇后再也不提立帝之事,她的父亲回朝为国相。 但这一切都和云罗无关了。 山谷里景色变幻,落叶枯黄又萌绿,白雪融化成清流。而到了春日的时候,烂漫的彤云,燃遍了山谷。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终将等到生命中的那个春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