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剑阙风流》 第1章 【冬雪】 冬至天的傍晚,大雪如席,万物肃杀。 距离伏雪镇二十里外有一处驿站,门边积了一堆的雪,屋檐被压得有些沉重,不时簌簌的落下大块的雪团。旗杆已被冻得结冰,马厩里依稀听到马儿打响鼻的声音,一片寂静。 此刻,驿站内却透着温暖的灯光,通明的颜色隔了窗洒在地上,其中人影清晰可见。 店中煮着热酒,店里坐着来往歇脚的食客,大约是因风雪之故,前来投宿的人不少,热热闹闹的,尽是谈笑声。 这时底楼靠窗的僻静角落处有两人在对坐而饮,一人白衣,一人蓝衣,与周遭喧哗不同,他二人只是吃酒却不相谈说话,乍一看去很有些格格不入。 炉子上火燃得哔哔啵啵,桌前摆着肉,吃上几口便将一身的寒气消散尽了,暖意非常。在座的都是镇子附近的樵夫猎户,五大三粗的汉子聚在一块儿难免有说不完的话。 不时聊聊哪里的活计好做,哪里的姑娘温柔漂亮,谁家的媳妇不明事理,等等等等。 邻桌有两三个砍柴人,似乎是旧相识,正抱怨这段时日大雪封山,柴禾难找,生意惨淡,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提到镇上陈家老宅子闹鬼的事儿。 陈家是伏雪镇里少有的大户人家之一,陈老爷子为人和善,只可惜人去得早,但好在还留了个子嗣。这陈大公子生得伶俐,从小离家出门做客买卖,眼下衣锦还乡,买了镇子上好几块良田,看着是要常住养老,怎料到家里突然就闹鬼了。 其中一个人谈及此处,禁不住啧啧出声:“上回我去他家送柴米,在门外就听到陈家夫人又哭又叫的。怪渗人得很。” “可不是。”旁边忙有人神神秘秘地接话,“听闻那宅子今年入秋翻修的时候,就在后院挖到个白骷髅。保不准还有更多呢……依我看,八成是他陈家做了什么亏心事。不然怎么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呢?” 另有个砍柴的青年男子夹了片肉嚼了几口,边吃边摇头:“瞎说,青天白日的,哪里会有鬼? 自从陈老爷子死了以后,老宅子几十年没人住过了,指不定是哪个路过的想图个便宜,结果自己命不好,就死了呢?你们想想,咱们在镇上呆了那么多年,几时听到说老宅子有闹鬼的?” “你还别不信。”对面一桌的猎户端着碗就转了身过来,神情恐惧,“洒家有次夜里回得晚,真就在陈家院子里看到了鬼了。还是个女鬼,走路跟飘似的,快得很呢!” “真的假的?”人丛中有人轻声冒了一句,立时听到旁的几个人应和道: “连张四哥这么大的胆儿都说见着鬼了,只怕是真的。” “正是、正是……” “若说不是真的,陈家公子何苦贴告示四处找道士和尚驱鬼呢?” “是啊,赏金昨儿都涨到一百两去了!” 这倒是个引人注目的话题,一时间驿站里的人都议论起来。 白玉堂持了酒杯在唇边,似笑非笑地朝对面的展昭挑了挑眉,后者压根没搭理他,自顾提壶倒酒。 “你也别光顾着喝酒……人家说闹鬼呢。”他把酒杯一放,颇有兴趣地支着肘看他,“你信是不信?” 展昭抬眸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展某从不信这世间有鬼。” “巧了。”白玉堂拿掌在桌沿上轻拍一下,“我白五爷也不信。” 说完,他似乎是有了什么新的主意,饮了几杯酒,朝手边的宝剑之上扫了扫,忽而道: “既然如此,干脆你我也别再比剑法,太过无趣,不如较量较量,看谁先抓到那只‘鬼’,你觉得怎样?” 展昭微偏过头,语气无奈:“五弟既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岛上瞧瞧卢大哥,都快过年了,你就不怕他怪罪么?” “我大哥几时管我这个,又不是三岁的娃娃。”白玉堂捏着剑穗犹自琢磨,“伏雪镇,离这也不远,正好该换换马掌了,索性把马鞍也换了……对了,咱们的赌注是什么?不如就赌你的巨阙剑吧?”尽管无人搭理,他却也自顾说得欢快,“诶,不好不好,听说这可是你的家传宝剑,要是一个不小心赢走了,你跟我急怎么办?嗯,得想个别的,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有趣儿的东西没有?……” 耳边聒噪得不行,展昭拧着眉没答话,只听对方喋喋不休地规划着捉鬼大计,他轻轻摇头,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驿站里,众人尚在谈论陈家老宅子的事,讲得已是热火朝天、情绪高涨。 外边儿北风呼啸,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地抖动。 突然之间,不知是谁颤声嚷嚷了一句: “窗、窗外……有、有女鬼!” 只一瞬,周围便鸦雀无声,着实是适才营造的气氛太过诡异,此时此刻听得这句话,众人都不由心惊,继而纷纷往窗外看去。 但见被茫茫大雪覆盖着的山林中,隐隐约约有个白色的影子,不紧不慢地行来。一时无人敢说话,连在柜台前算账的掌柜也愣住,毛笔停在半空中没落下,墨汁随着笔尖滴在纸上一团团的晕染开来。 不多时,随着那人缓缓走近,已能勉强看出些许轮廓。 来者是个女子,穿着件月白色的衣裙,并不披袄或是大氅,身子很是单薄,手里只举着一把纸伞,在风雪中款步而行。 呆了一阵,才有人惶恐叫道:“女、女鬼,当真是女鬼!” 冬日里天黑的早,大晚上的这么一个女子走在冰天雪地中,难免让人怀疑会是山精鬼怪,再加上方才又谈及镇子上陈宅闹鬼之事,登时屋里人心惶惶。 “她是向咱们这儿来的!这可怎么办是好?” “慌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还怕她一个不成?” “妖怪会法术,万一一施法,把你我都冻住了,岂不是任她摆布……” …… 窗外的白影却没有半分迟疑停滞,仍旧不疾不徐地走来,眼见离驿站越来越近了,一干樵夫猎户赶紧将手中刀弓握住,紧张兮兮地盯着大门。 白玉堂和展昭相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伸了手摁在自身佩剑上。 下一刻,吱呀一声,前方的木门被人轻推开了一条缝隙,刚刚还低低言语的人们立时闭了嘴,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夜色浓重,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涌进屋内。 展昭送在唇下的酒杯微微一顿,颔首举目。 只见门外站了个女子正在低头收伞,垂着眼睑,容貌很清秀,脚边尽是抖下来的雪沫,衣摆上也沾了不少。 借着柜台上的灯光可看清,她所穿的是一身霜色衣裙,丝袍质地,很轻,风一吹,飘飘而起,同他们身上厚实的袄子比起的确是太过单薄了一些。 把衫子上的雪花拍去,约摸是察觉到周围的目光,她手中停了停,莫名地抬头望着前方。十几双眼睛正齐刷刷望着她,手里还捏着各种刀枪弓剑,一副像是要干架的模样。 “你们……有事吗?” 众人这才回了神,兴许觉得这位姑娘长得面善,不像是鬼怪,又兴许是看她举止正常,没有要吃人吸食/精魄的样子,一时又都手忙脚乱地回了原位,低头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念一不明所以收回视线,走到柜台前向还捧着算盘的掌柜询问道: “老板,还有空房么?” 掌柜呆了好一会儿才赶紧点头:“还有,还有两间,一个上等间和一个中等间,不知客官您要哪一种?” “我要一间上房。”她自腰间的钱袋里摸了些碎银,“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 见这姑娘原来是来讨房间住的,众人都放下心来:只听说鬼吃人,没听说过鬼还给银子住客栈的,想来不会是鬼了。 如此斟酌之后,屋内的人皆各自松了口气。 掌柜收了银钱,也没取戥子秤,俯身就拿了个牌子给她。 “姑娘的房间在二楼,可要送些热水?” “不必了,煮一碗好茶端上来就是。” “是是,姑娘且稍等,阿旺——”掌柜的抬头招呼店伙来,吩咐着领她上二楼去。 “多谢。” 念一将牌子收好,正转身要走时,不经意在人群里看了一眼,靠窗的位置恰有个身着蓝衣的人也向她这边瞧过来,四目相对后,他淡淡朝她颔了颔首,似乎是礼节性的在打招呼。 念一微微怔了怔,反应了许久,最终也朝他点点头,随即举步上楼。 听着脚步声渐渐行远,二楼某处的房门吱呀打开然后砰的关上,驿站中又恢复了平静,食客们仍旧喝酒吃肉,嘴里谈着镇上的琐事,不过再未提闹鬼的传言。 桌上两壶烧酒下肚,白玉堂愈发来了劲头,取了一支筷子就往展昭碗口上敲了一下。 “我说,这姑娘倒是有意思,你敢在这大雪天穿丝质的纱衣到处走么?” 后者想了想,如是回答:“难。” 白玉堂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兀自琢磨道:“莫非,那丫头还是个内力深厚的高手?” 展昭略一思索,细想她方才的脚步声和手腕动作的力度,略略摇头:“不像。她步子偏重,别说武功似乎连半点内力也没有。” “那倒是奇怪了。”白玉堂摸着下巴,轻笑一声,“难不成,真是女鬼?” 闻言,展昭并未答话,只抬眸朝二楼看了看,若有所思地低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第2章 【回响】 晚上酒喝得有些多,上楼时展昭便觉得眼前微微昏花,虽然他一向酒量不错,但满满三坛的烧刀子喝下去,多少感到微醺。 扶着栏杆,正从二楼右侧房门前经过时,蓦地听到其中传来说话声,有男有女,似乎很热闹。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醉意太浓出现幻听,但那声音嘈杂交织,压得低低的,的确是真实存在。展昭不自觉在门口站定,偏头从纱窗里望去。 屋中只点着盏昏暗的油灯,朦朦胧胧,什么也看不清。 就在此时,一阵风卷进来,吹得灯火摇曳,不过片刻功夫房内的声音骤然消失。他微愣一瞬,转头看了看楼下,一干樵夫猎户还在猜拳吃酒,并无外人进出,门窗都是紧闭的,这风倒是来得蹊跷。 随着风声平息,背后开门声响起,屋里住着的是方才那位姑娘,一见是他,眉头登时就皱了起来,不解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两人这么一对视,展昭颇觉尴尬。 对方眼里毫不掩饰地透着戒备:“你……站在我门外作甚么?” 到底是姑娘家,思及自己的行为着实是欠妥,展昭面上微红,不自然地颔首抱了抱拳。 “抱歉,酒后失礼了。” 那人狐疑地望了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关上门。 余光看到她屋中很是漆黑,幽暗的烛台淌着烛腊,桌上只一枚玉佩。 “砰”的一声,展昭这才回过神来,略觉窘迫地摸了摸鼻尖,仍旧往自己房里走。尚未走出几步,就见白玉堂双手抱胸,倚着门不怀好意地盯着他笑。 “啧啧……我真是想不到,名满江湖的南侠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展昭连眼皮也没抬,径直推开自己房门。 “诶,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眼瞧着他要关门,白玉堂一手拦住,死皮赖脸地往上凑,“别不吭声啊,说说嘛。我可是头一回瞧见你在姑娘家门外偷窥,没想到你居然还好这一口,我其……” “砰!” 后者面无表情地关上门,害得他险些撞到鼻子。 白玉堂抿了抿唇,继而又耸耸肩,自觉无趣地回房睡觉去了。 走廊上,隔了几间屋子,念一趴在窗边凝神望了许久,瞧着那两人各自离开,她总算是松了口气,一面揉着手腕一面走到桌边去倒茶吃。 一边的帽椅里,有人坐在暗处,面容不清,手中捧着茶碗,语气生冷: “说过你多少回了,出门在外留个心眼,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刚刚若不是我,你被人家瞧出什么端倪来,该怎么好?” “我知道了。”念一喝了口茶水,朝他笑笑,“下次一定小心。” 那人轻叹了口气:“回回都这么说……” “方才那个人是有些厉害。”念一喝罢茶水,将杯子搁下,闭目想了想,“之前在大门口,他还多看了我几眼,他是不是知道……” “想太多。”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哼,兴许是个登徒子,瞧你模样好看也说不定。” “……”念一讪讪笑道,“我想应该不是吧……” “他身上阳气很重。”那人忽然沉声提醒道,“总而言之,你莫和他走太近就是了。” 她语气一顿,认真地点点头。 “好。” * 翌日清晨,展昭起得偏晚,从客房出来时,昨日那个女子早已经走了,屋中的门正大开着,里头收拾得整整齐齐。 尽管自己惯来不相信鬼神之说,但前夜所听到声音又的确不像是寻常人发出来的,他本有意要查个明白,不过既然人已走,再想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驿站简陋,早食是小米粥和腌菜,白玉堂一见他坐下,捧着碗就不客气地凑了上来,在旁聒絮道: “诶诶,你来得正好,适才我向人打听了一下,伏雪镇离这边不远,正巧也在去京城的路上,横竖是要路过的,不如去瞧瞧,怎么样?” 展昭忍不住想摁眉心,垂首喝了口粥:“我竟不知道你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我自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只不过……”白玉堂把眉一挑,话音未落,两指弯曲,却直袭向他面门。 展昭早觉察到动静,手拍起桌上竹筷,一瞬夹住他指尖,随即又无奈地轻叹: “你这又是何必,好好的吃个早饭不行么?” “那怎么成。”眼看偷袭失败,白玉堂抽手回来,不甘心道,“江湖上人人称你为南侠,我白玉堂自诩文武双全不输于你,那日在陷空岛上我可是发了誓的,不败你绝不回岛。” “南侠二字,不过是武林同道抬举,展昭愧不敢当。以白兄的资质,自然也当得上此侠义之名。” “你少敷衍我。”白玉堂咬了口馒头,冷哼道,“我可不吃这套。而今若不能分个输赢,我是不会走的。” 展昭头疼地叹了口气:“上回西湖比剑,我记得我是输给了你,如今……” “废话,任谁都看得出来你上次根本不曾用心,简直是没把我放在眼里。”不提还好,一提此事他便满脸怒意,把碗一搁,放下话来:“总而言之,我要堂堂正正的胜过你,叫你展昭输得心服口服。” 展昭食之无味,听到此处愈发觉得自己前路坎坷。这么难缠的人,想不让人心服口服都难。 他暗自摇头,心里只默默盘算着该如何输掉这回的比试才好。 伏雪镇在驿站南边,骑马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城镇不大不小,恰逢开市,街上都是出门采买的人,告示牌立在城边最显眼的位置,很容易就能寻到,展昭二人在牌子前勒马,翻身下去细看。 布告上写着,街东巷当铺对门的陈家老爷在寻高僧和道士给宅子里驱鬼,赏金一百两,若能擒到鬼怪,还另有一百两银子相酬。 这份差事着实诱人,小镇上住的又都是普通人家,这么大笔赏金,想必前去抓鬼捉妖的假道士假和尚定然不少。 展昭盯着上头的文字瞧了半晌,回身上马。 “走吧,去看看这家主人境况如何。” 白玉堂握着缰绳,睇了他背脊一眼,轻笑着嘀咕道:“说我爱管闲事,早知道你这姓展的才是个最爱管闲事的人。” 镇子上的房舍并不多,陈家是一栋大宅子,上了街,抬眼就见得到。许是传言闹鬼的缘故,门外冷冷清清的,只一个老婆子在低头扫雪。 展昭禀明了来意,对方竟连问也没多问,就慌慌张张地请进屋里叫他二人小坐片刻。 手边一壶上等的毛尖,热气腾腾的往外冒。果真是大户人家,茶水也比外头喝的奢侈许多。 白玉堂掀开茶盖来刮了刮茶叶,轻抿了一口,环顾四周。 “看来这一家子人可被吓得不轻,这么着急的找人来抓鬼,我还以为咱们连门都进不了。” “等等,先别急着喝。”展昭闭目嗅了嗅。 “怎么,莫非有毒?” 瞧他这模样,白玉堂立时紧张起来,也低头凑在茶碗边闻。 展昭却轻轻摇头,尝了一下,淡淡道:“这是郑州产的毛尖。” 闻言,白玉堂倒是松了口气,不以为意地望着他:“少见多怪,开封的毛尖我也吃过,和这个味道差不很多。” “但茶杯是新的。”展昭摩挲着杯身,若有所思。 “……那又如何,本就是有钱人家,招待客人难道不该拿新的茶具么?” “但是也太新了。”他放下茶杯,偏过头去打量屋里的陈设,“不仅茶杯是新的,连桌椅瓷瓶等物,也全都是新置办的。” “……听你这么说。”白玉堂这才凝神一想,“昨日在驿站,似乎听人谈及,这宅子入秋的时候才翻修过,大约家中的桌椅是在那时换掉的。” “翻修?……”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二人皆是习武之人,自然听得明白,遂不约而同颔首看去。 穿堂上正站着个中年发福的妇人,脸色苍白,形容消瘦,神情郁郁。瞧她的打扮,想来是府上主人家。 白玉堂朝展昭使了个眼色,放下茶水便站起身。 “两位侠士久等了。”妇人远远见到,一面走来,一面强打精神笑着赔礼,“适才来了位贵客,我家老爷正忙着招待她,实在是抽不开身……不知茶点可还合二位的胃口?” 展昭抱拳施礼:“多谢夫人款待,倒是我等冒昧前来,打搅了。” “不妨事。”妇人迟疑着在他脸上端详了一番,“不知,侠士此番造访所为何事?” “途经此地,看到巷口的告示说夫人你家正闹鬼。”白玉堂微微一笑,“我们瞧着新奇,所以前来看看,若有能帮上忙的,夫人尽管开口。” “原来是这样……”她竟莫名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向展昭讪笑道,“说来话长,都是家丑。好端端的,不知怎么搞的,家里头就被鬼给缠上了……” 第3章 【碎银】 陈家宅子也不算大,但同镇上其他房舍比起来已很是奢华,前院修了一个小花圃,后院还有几间厢房,一两间仓库和耳房。 一路走来,看府上的下人少说也有十来个。 陈家如今的当家是陈大少爷,早些年在外经商买卖,眼下好容易老来得子,便说回镇上休养一段时日。房子是入秋的时候翻修的,距今不过才两个月。 “一等入了夜,宅子里就会出些怪声音。”走完回廊,前面立着块影壁,陈夫人指了指萧墙一角,朝他二人道,“昨儿晚上,家里的伙夫就是在这里看到的。从前还有在东厢房、南房、庖厨附近见到过,不过北房里却是没有,因为供了一尊观音像,我家老爷就觉得或许是鬼怪作祟……” “哦?这么说,这只鬼倒是时常出没了?”白玉堂抱着胳膊,漫不经心地望了一圈,笑问道,“不知夫人可有见到过?” “我……我自然有见到。”她语气微颤,面色骤然发白,“是、是个青灰色的影子,头发很长……” “夫人就这么确定是鬼怪?”展昭出声打断,“难道就不会是何人假扮而成的?” “诶。”她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良久才叹了一声,语气很无奈,“你们没见过,我就是说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是人是鬼,当真是要见了才能分晓,那般模样可不是一般人能作假的。” 听她如此口气,展昭也不好再质疑下去,只寻别的话来问:“你们几时发现家中有鬼的?” “大约搬进来住不过三五日就有了……” 三五日? 这么说到现在也快有一个月了,真难为这一家子能熬到今天。 白玉堂暗自咋舌。 眼瞅着快要走到后院了,正经过偏厅的时候,在外便听到里头有说话声。 “道长……你既然来了,这个忙无论如何也要帮,银子若是不够,还能往上加……”似乎是府上的主人家。 展昭刚要转头,随即就闻得有人淡淡解释道:“我不是道士。” 声音很轻,极其的熟悉。 他微怔片刻,颔首望屋里看去。宽敞的厅堂内站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体格偏瘦,眼底下也是一圈青黑。与他身上厚实的狐裘截然不同,在旁的女子只穿了件轻薄的衣裙,发髻绾得简单,怀中斜抱着一把纸伞,正抬着头在打量房梁。 “嗬,怎么又是她?” 白玉堂瞧着稀奇,拿手肘轻轻捅了捅他胳膊,低声笑问道,“看不出来,她还会捉鬼?” 展昭闻言皱了一下眉,眸中神色复杂,越发觉得这个女子的来历不同寻常。 “我本来就不是驱鬼的。”念一收回视线,有意无意往陈家老爷跟前望了一眼,陈家小少爷怯生生地躲在奶娘背后,神情戒备地注视着她。 念一抬眼对着他:“你就算加再高的价钱,我也帮不了你。” “话是这么说。”陈太常仍旧不死心,“但您既是能看出我儿近来身子不适,又能说出这鬼怪的模样,必定是高人,就算不能驱鬼,想来是知道些许办法的。” 念一没有理他,抱着伞,侧身想往外走,不承想一抬眼便撞见门外的两个人,她立时吃了一惊。 “姑娘——”趁着她出神的这当儿,陈太常几步追上前来拦住,“咱们好好商量商量,你看、你看我再加两锭金子如何?” “这不是钱的问题。”念一回过神,没再去瞧展昭,只偏头对着他,“它能不能走,还得看你。” “什……什么意思?”陈太常被她说得有些糊涂,琢磨了半晌还是不明白,“姑娘,烦请你仔细解释解释。” 念一目光在陈家小公子身上停了一瞬,忽然道:“不用解释,我只问你几个问题。” 陈太常忙点头:“姑娘请说。” “其一。”她开口就问道,“陈老爷你姓什么?” “这……”陈太常莫名地迟疑了片刻,“我自然是姓陈了。” “你当真姓陈么?” “这难道还有假?……” 听到此处,白玉堂勾着嘴角,摇头轻笑:“这算什么问题?” “我看,是在故弄玄虚罢了。” 展昭只是摇头,并未说话。 “第二个问题。”念一沉吟半晌,“陈老爷有几个孩子?” 陈太常如是道:“我老来得子,只晗儿一个孩子。” “你没有女儿?” 陈太常和陈夫人对视了一眼,摇头道:“……我哪儿来的女儿,没有的事。” “那你离开伏雪镇的这几十年,都在外做什么?” “我……在广东经商买卖。” 念一微微颦眉,没再问下去,举步就要走。陈太常赶紧又拉住她:“姑娘,你还没说明白呢,怎么就要走了?” “我不问了。”她将他的手挥开,“你明明知道缘由,何必要我说明白?既然不想招惹妖魔,离开这个地方不就好了?” “这……” 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念一绕过他径直往外走,门外的白玉堂二人见状也颇为识相地后退了一步。走到门边时,她忽然又停下脚,转过身来神色怀疑地看着他们俩。 “你……也是来捉鬼的?” 白玉堂摊手耸肩,不在意地笑道:“我们就是来瞧个热闹。” 念一沉默了一阵,好心提醒他:“我不是在问你。” 白玉堂怔了怔,喉中阵阵发紧,随即才满脸不悦地去睇展昭。 后者只得回答:“不是。” 隐约觉得她似乎松了口气,又对着他二人垂首欠了欠身,然后撑开怀中的纸伞,向主人家道了声告辞,头也没回就走了。 一直看着念一走远,确定她所处的位置听不到自己说话时,白玉堂方才咬着牙没好气道: “这种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我见得多了,神气什么?到头来不自己也什么都没逮到么?” “你就少说两句吧。” 展昭懒得同他多话,转身准备进屋。白玉堂却兀自在原地瞧了半天,小声嘀咕道: “这天儿也没下雨,她怎么又打起伞来了。”说完便接着冷哼,“装神弄鬼的。” 大约是被这女子的一番话搞得身心疲倦,陈家老爷和陈家夫人在接下来的交谈里显得十分力不从心。眼看如此,展昭倒也不欲为难,小坐了一会儿就起身作辞,陈老爷也没挽留,只叫了个小厮去送他。 时辰尚早,还未到用饭之际,前院扫去的雪堆在角落里,厚厚的积着,陈家的小少爷就在雪堆边戏耍,捧着个竹球,时而俯身去抓雪玩,时而一个人踢一会儿球。他的背后立着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两人只低头看着他,一言不发。 院子外面就是正街,街上一群孩童手上举着风车,嘻嘻哈哈跑过去,远远听到声音,陈家少爷丢了竹球就趴在小门边张望。 还没看许久,奶娘就招呼他回去了。 陈家府上并没请先生,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四五岁的年纪何至于照看的这么紧? 临走前,展昭便多留心看了那孩子几眼,忽然又想到刚刚那个女子有意无意也在看他,脚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 * 伏雪镇上来往的旅客并不多,客栈只有一家,在梧桐街巷子口的对面,两层高楼,还有彩画,瞧着相当不错。 时近正午,忙了一早上白玉堂早已经腹中空空,饿得饥肠辘辘,随意叫了两间客房就忙着唤小二过来点菜。 虽说镇上的生人少,但正逢入冬,前来采办的生意人比以往要多,客栈里进进出出的,几乎都是商旅。 一桌子的菜上齐,白玉堂自取了筷子就开始吃饭,展昭却不似他这般好胃口,举手只把旁边温着的热酒提上来,满满的倒了一杯。 “小二。” 马车在屋外停下,进来了两三个后生,看穿着是外来客,估计亦是前来此地做生意的。 “这边要三间房,普通客房就好。”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被风雪吹得通红,“再上一桌酒菜,酒要滚烫的。” 店伙远远的应了声,掌柜的把算盘拨了两下,笑道:“客官,一共是三两银子。” “行,被褥记得多放两条,这儿来的都是南边儿的人,怕冷得很。”他一面说一面往兜里找银子,不料半天却没摸到。只“咦”了一声,又不敢说出来。 “怎么?”一边儿说笑的几个同行的人见他面色不对,都凑过来问,“兴哥可是身上银子没带够?” 男子颇觉尴尬:“好像是……” 此前在路上和一个毛头小子撞了一下,保不准钱袋是那时候丢的。钱袋里少说也有二十两,都是盘缠,这会儿丢了着实不好意思道出口。 尚在为难之时,蓦地,觉得衣兜里一沉。他往怀中探了探,竟摸到个光滑的银锭子,脸上骤然一喜。 “有了有了……钱在这儿的。” 眼见他把个白花花的银子掏出来,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这不是有钱么,方才见你那样,还以为钱丢了呢。” “正是,正是,我也发愁呢……”男子挠挠头,早已经是满背冷汗。 “不过奇怪,我怎么不记得有把银子放在深衣里……” “兴哥可是个财星啊。”其中一个随行之人上前拍着他肩膀打趣笑道,“没钱的时候,时不时总能在怀里摸到银子。” “可不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人附和道,“没准儿,你真是财神爷下凡呢。” 说完,一干人等都笑了。 此时,寒风自外吹进来,刺得人肌肤生疼。店小二刚准备把门掩上,正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姑娘抱着一把纸伞静静站着。 如此清凉的打扮简直让小二哥看一眼就觉得周身更冷了。 “姑娘……你……” “我要一间房。住店。” 念一把银钱递给他,视线却一直落在对面的男子身上,瞧得他浑身不自在。 “兴哥,那姑娘在看你呢。” “别不是瞧上你了吧?” “这么标致的姑娘,不知是哪一家的?兴哥要不要上去问问?” …… 在旁的几个友人交头接耳的低声揣测,直说得那男子耳根发红,刚想上前询问,她忽然侧过身,不着痕迹地避开,只往前面坐着吃酒的两人走去。 这边,展昭刚将酒杯满上,光线却被人挡住,他略一颔首,只见那人朝他摊开掌心。 “用我这几块碎银换你手里的这锭银子,可以么?” 第4章 【流魂】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在场的皆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展昭和她视线对上,静静沉默。 白玉堂倒是搁下筷子,支着手肘一脸戏谑地开口:“想拿碎银换足纹的银水?哪儿来……” “可以。”话还没说完,展昭便放下酒杯,淡淡应声。 “喂喂……”白玉堂别过头对他挤眉弄眼。 “不妨事。”他自怀中摸出钱袋来,递到她跟前。“你自己挑吧。” “多谢。”念一把手上几块碎银放下,毫不迟疑地伸手捡了一块银锭,随即朝他抱拳施礼,“打搅了。” “客气。” 她又欠了欠身,狠狠抓着那块银子,疾步向客栈后院走去。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白玉堂拨了拨桌上的碎银子,语气不满地望着展昭,“你怎么就换给她了,还不拿戥子秤一秤,不怕她占你便宜啊?” “这点钱倒是不至于。”他喝完酒,掂了掂钱袋,忽然低低道,“我的钱袋里还少了一锭五两的银子。” “当真?”白玉堂一怔,忙凑过去,“是她方才偷拿的?” “不是。”展昭把银子收好,思忖许久。 在自己摸出钱袋的时候就已经发觉丢了一块银两,而她此前与自己的距离尚远,不可能有如此好的身手,拿了钱却又不被他察觉。 也就是说,东西丢失是在她换银子以前。 那么…… “不是她,那会是谁?” 展昭抬眼看向那边还在说笑的商旅,淡淡道:“说不准呢。” 后院有个马厩和仓库,人本就少,念一脚步匆匆,寻了个僻静之处,环顾左右,确定没有旁人,这才把手掌摊开,皱着眉盯着那块白银。 银子上正趴着个球状的东西,身子小小的,俩眼睛巴巴儿地看她,瑟瑟发抖。 念一沉下语气:“你做什么偷人家的银子?” “……他没有钱了。”对方弱弱的解释道,“我要是不帮他,他今天就没地方住了。” “你常常帮他偷银子?” “他没钱的时候我才给他拿一点儿……”说完,又急忙补充,“我都是取的有钱人家的银两,他们钱多,偷一点点不会被发现的。” 念一眉头越皱越紧:“你这么做,就不怕损阴德么?” “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投不了胎……何况,我喜欢和人类呆在一起。”它笑嘻嘻地朝她手上靠了靠,“人类比妖怪有趣多了。” “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念一叹了口气,“你和他待久了,对他也不好。” “这里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不也来了吗?我瞧你就好好的。”对方不以为意。 “我和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你有多少年了?我看你也不过几十年,和我差不多。” “我……”她正要作答,耳边蓦地闻得一丝轻微动静,她赶紧伸手把银子合拢,“嘘,有人来了!” 马厩里的马儿打着响鼻,一个年轻的马夫正提着水桶和刷子慢悠悠地哼歌,冷不丁看到前面老槐树背后走出一个姑娘来,他唬了一跳。 “哟,客官,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是、是来看的马么?”马夫只当她担心自己照顾不周,忙笑道,“您尽管放一万个心,我这儿喂的都是上等草料,一日刷洗一次,保管把您的马养得膘肥体壮,日行千里都没问题!” “有劳了。”念一垂首对他施礼。 “哪儿的话,应当的!” 她欠过身,一面将银子收入袖中,一面若无其事地绕开他,往自己住处而行。 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人从花木下现出身,倚着栏杆而立。 站久了,身边跟着的人就开始好奇起来,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白玉堂顺着他视线举目张望,马厩边除了个刷马的马夫,别的也没什么稀奇。 “喂。”他抬手往展昭肩头上一拍,“你看什么呢?” 半晌,展昭才扬眉收回视线。 “没什么,在看马。” “看马?”他实在是不解,这里的马有什么可看的…… * 自打那个女子回了房,整天都没出来过,直到入夜才下楼唤小二准备些饭菜和热水送上去。客栈中人来人往,展昭在镇上逛了一日,此时亦随人群往里走,一瞬间他觉得背后起了一股凉风,但是很快就消失不在。 他站住脚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什么也没有。 不知为何,这一道风,总让他想起昨日在驿站时候平白无故起的阴风,都是凉飕飕的,冷得彻骨。 “今天气候不好,外头人不多。”吃饭的时候,白玉堂开口提议,“明日再出去转转吧,指不定能问到什么……或者,咱们夜里去陈家宅子里看看?”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展昭说完,放下碗筷,“慢用,我先回房了。” 他讶然:“这还不到戌时呢,你睡这么早?” “我头疼。”展昭答得简单,提上剑就朝客房走。 楼下只身得白玉堂一人咬着筷子,盯着他后背冷哼嘀咕:“几时变得这么弱不禁风了?” 深冬里,空气寒凉。 街上,梆子敲过三下,连打更的声音也被风吹得发抖。 已经过了子时,万籁俱静。镇上的人大多歇得早,眼下除了更夫,道路上也没再见到一个人影,头顶一轮冷月,照着街头巷口,清寂得有些可怖。 念一伏在窗边看了许久,等打更的人走远之后,才转身把搁在靠背椅中的玄色斗篷披上。兜帽很大,带上便可遮住头脸,这样的颜色即便是走在外面也不容易被人发觉,更何况还是这么安静的夜里。 她垂头上下打量着自己,颇为满意地颔了颔首,于是俯身吹灭灯烛,轻推开门,尽量小心地走向客栈后院。 因为只有那里,有一扇小门。 午夜总是阴气旺盛的时候,斑驳的树影,摇曳在地上。 走不多远就看到院中老槐树下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视线不偏不倚望了过来,很是友好地朝她微笑,念一只得点头打招呼,然后又拉过斗篷来掩住半张脸。 忽然间,脚边一沉,像是被什么拖住,半天挪不动腿。她低头寻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裙摆被一团巴掌大小东西揪住,死死的不撒手。 左右无法,她只好轻声问:“你拉着我作甚么?” 听到声音,那团东西望着她睁开眼,怯生生地说道:“我饿……” “厨房里有吃的。” “都被厨子收走了,我想吃、想吃肉……”它爪子一收,念一就感到脚踝有些紧,她微微皱眉。 “我房里还有,剩了一些没有吃完,你去瞧瞧吧。” “好。”它松了手,退了几步对她鞠躬,随即嗖的一瞬便不见了。 每个地方总会遇到难缠的,相比之下,这穷乡僻壤本就榨不出什么油水,所以住在此地的居民都还算和气。 她将裙摆随意拉了几下,仍旧朝前走,后院的小门上垂着几串枯死的枫藤,门是关着的。旁边两只玩泥巴的磷火见状,忙欢欢喜喜的跑来给她开门。念一微微一笑,正要开口道谢,右耳骤然听到声音: “念一,背后有人跟着你!” 有人? 她脚步立时一顿,拽紧腰间的玉佩猛地回身环顾四周。 院中仍旧静悄悄的,没看见异样。 她抚摸耳坠轻声问:“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前方坐在槐树下的老妪面上带笑,伸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的头顶。 左耳的耳坠忙提醒道:“在树上。” 尽管是冬季,这两棵老槐的叶子却还茂密着,只是泛着青黄,其中能藏人也不奇怪,不过光这么看倒不知藏在何处。 念一警惕地往前缓缓而走,手却往袖中探去。 “什么人?”试探性的问了一句,然而并无人回答。 “你若再不现身,可别怪我不客气。”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对方还不肯露面,想必来者不善,如此只能先发制人。她飞快摸出袖剑往黑暗中掷去,两支暗器刀刃如雪,呼呼生风,流星一般窜入枝叶间。 “咔”得一声,随着一小节树枝从枝干上簌簌坠落,树下的两位老人也骤然消失。 很快便归于平静,四周再无动静。 奇怪,难道没人么? 她明明听得很清楚才是…… 耳畔吹过一小阵凉风,右耳的声音又急又慌:“背后,你小心背后!” 听到提醒的一瞬,念一便觉腕上一紧,骨头错位的轻响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指尖夹着地两枚梅花针应声而落。 这么快的动作,她还是头一回遇到! 念一别过脸时,余光里看到一抹蓝灰色,乍然觉得熟悉。她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对方一双星目,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又是他! 右手的手腕动弹不得,念一只得出左手撩向敌臂,但他的速度却快上自己几分,指尖还没触及,就回攻避开。如此交手不过两三招,两只手全都使不上劲来。 耳坠随着她身形动作在空中剧烈晃动,眼看对手如此厉害,忙劝道: “你不是他的对手。” “再打身子会受伤的!” 她听得心烦意乱,咬牙低声道:“可我也走不掉,他还拽着我。” “你等等。”两边耳坠左摇右晃,“我们去找老大过来!” “不着急,你们先别走……” 眼前两道暗光闪过,知道这话是说迟了,念一站定身形,望着天空看了一阵,然后又将视线移向对面。 夜风里,这个蓝衣如蔚的人正平静地注视着她,眸中波澜不惊。 第5章 【铜镜】 眼下展昭不得不承认,对面这个姑娘的确有些不同寻常。 虽然她看似武功平平,身手也不怎么样,但方才自己已点了她胳膊上两处麻穴,她竟半点反应也没有,不得已只能折了手骨才勉强夺下暗器。 “我劝你最好别乱动。”见她试图挣扎脱身,展昭好意提醒,“你的手已经脱臼,若是不接回去,再想拿刀剑也难。” 听得这话,念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手肘晃荡着,果然是脱臼了,难怪使不上劲。她不禁皱眉。 “阁下什么意思?我不记得有得罪过你。” “我还没开口,姑娘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展昭不冷不淡地轻笑,“三更半夜,这么晚,你是要去哪里?” “你我素不相识,我去何处与你何干?” 见她不愿说实话,展昭也不再好言,手指骤然收紧,冷声道:“在陈家扮鬼的人,可是你?” 念一摇头否认:“不是我。” “既然不是你。”展昭拉着她往自己跟前凑了凑,仔细打量她身上的装扮,“那你现下这副模样,又怎么解释?” “我……我不过是出门见一个人。” “若是见人何需走后门?”展昭一语便拆穿她,“即便是要见人,你又何必穿这身斗篷?” “我……” 不愿同他纠缠下去,但思量着对方武功高强,自己又打不过,再这么僵持下去,倘若到时候时音来了他说不准会没命。 念一斟酌许久,只好如实道:“没错,我今晚是要去陈家,不过他家的鬼并不是我。” 她言语里很明显对陈家闹鬼的事知晓一二,展昭略一思索,紧接着问:“这么说来,你知道此事的缘由?” “不能算知道,不过我便是说了,你也不信。” “为什么?” 念一颔首看他:“阁下不是不信鬼神么?” 展昭眉峰微蹙:“你是说,他家屋宅里,当真有鬼?” “空口无凭,想必你还是会怀疑我。有些事,亲眼见了就明白了。”她缓缓道,“敢不敢随我一道去?” 这倒也没什么不敢的,原本他就打算今夜要去陈宅一趟,只是事到如今盘问到这个地步,她却仍推说是鬼怪,实在令他觉得荒谬。展昭兀自犹豫了少顷,方才半信半疑地点头。 念一松了口气,随即才淡淡问:“现在能放手了吗?” 掌心一阵冰凉的气息传来,发觉自己尚扣着她手腕,之前情急之举委实有些不妥,展昭不太自然地松开手。原想开口致歉,见她后退了两步,眉头紧皱,满脸犹疑,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接回去。 他便问:“会接骨么?” 念一拿着手,老老实实地摇头。 “把手给我。” 展昭走上前,拖住她胳膊,然后朝她看了一眼,轻声道:“可能有些疼,忍着点。” 又是冰凉的触感,尽管隔着衣衫,指尖还是很感受到那股凉意。 她的身上很冷,不知道是不是穿得太单薄的缘故。 只听见骨头咔哒两声,展昭手法虽然快,念一脸上却半点变化也没有,大约是觉得已经接好了,才收手甩了两下。 胳膊又同刚才一样能活动使得上劲了。她张开五指活动几下,下意识就想道谢。 “多……”尚没说出口,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手是他给弄折的,念一忙心情复杂地把话咽了回去。 见她表情古怪,展昭不由问道:“很疼?” “不疼。” “若没事的话,就走吧。” “嗯。” 她把手缩到袖子里,再抬眼看了看空中,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后院的门是关着的,角落里能看到两团微弱的磷火瑟缩在石头后面。想来也是,她身边这个人的阳气太重了,一般的鬼魂都不太敢靠近。 不过门关着,怎么出去才行? 念一站在墙下思索,她其实不会爬树,若是能找到一架梯子就好了。 “怎么?” 见她迟迟不动,展昭便觉得奇怪。 念一目光注视着着院门,如实说道:“我在想……要怎么翻墙。” 他愣了一愣,才讶然:“你不会轻功?” 念一犹豫了一瞬,只是摇头:“我不会。” 习武之人,都是提气而行,步伐轻快,瞧她步子沉重,不像是说谎,这样毫无准备的出门,大约也不是去装神弄鬼了。展昭半是无奈半是苦笑地摇摇头,伸手隔着衣衫扶住她臂弯。 “抓紧了。” 话音还未落,他足尖一点,拎着她纵身越出高墙。 疾风过后,几片枯叶飘飘而落,躲在角落里的几团磷火张望了片刻,又都窜了出来,满院的溜达。 * 夜已渐沉,头顶的月亮被云团遮住,四下里昏暗一片。 陈家宅子里只回廊上点了几盏灯,幽幽的照着,也不是十分清晰,守夜的仆人早已经睡下,如今什么人也没有。 展昭听她所说,在庭院东厢房的屋檐上落脚,两人伏在房顶,低头就能将宅子所有的地方尽收眼底。 瓦片上的雪水结成了冰,很容易滑倒。念一只得先拉住他,举目探头搜寻。 “好像还没出来。” 展昭不解道:“什么还没出来?” “嘘——”她忽然伸出食指对他噤声,“有人来了。” 西边梧桐树后的房舍,屋门正被人小心翼翼拉开一个缝隙,视线太暗,展昭看不清是什么人,余光却见得一旁的念一全神贯注,目光专注,他便开口问:“是谁?” “嘘。”念一仍旧没有回答,直等着那人蹑手蹑脚走出了屋子,才低低道:“是陈家的小少爷。” 陈家的小少爷? 是他? 听得此话,展昭又一次探头瞧去,只是天色昏暗,可见之处的确不远。倒是佩服她能看得这么清楚。 一阵清风吹来,头顶遮住月光的云团稍稍散开,这才能见到耳房外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子。 果然是白日所见的陈家少爷。 看他的年纪不过四五岁,大半夜行踪这般奇怪,到底会去作甚么? 展昭心中不明,亦不明白她如何知晓这孩子夜间会出门。 思忖之际,陈家小少爷已悄悄走到后院偏门之处,回头警惕地张望了一番,方小心打开门,挤身进去。 “他去后院了。”念一直起身子来,吃力的瞧了一回,院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只得又转头对着展昭,“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可以。”他点过头,一如之前一般隔着衣衫将她拎起来,脚步轻点,片刻后在廊上一处暗角落下。 此时陈家少爷已经把对面仓库的门推开,一面说着话,一面跨了进去。 “我来了!家里的嬷嬷看得好紧,这会儿才睡!” “你在哪儿?等我先找找灯……” …… 说话间,他关上了门。 虽然离得远听不清他到底讲了些什么,但屋内似乎也有人在对答。 展昭不禁奇怪:“仓库里藏了人?” 念一皱紧眉头,半晌只是摇头:“我也不知道。” 仓库唯一的一扇窗是封死的,无法知晓里面的情况,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两人于是伏在原处静观其变。时间过了很久,大约快一个时辰,门又吱呀一声打开,陈家少爷面上带笑,高高兴兴地往外走,依然是顺着原道,轻手轻脚回了自己的住处。 但他走后,房中却无人再出来。展昭与念一对视了一眼,不等她开口就伸手一带,一跃上了仓库的房顶。 掀开几片屋瓦,室内一片漆黑,展昭定睛看了许久,却并没看到半个人影。按理说他们一直守在外面,若有人出来不可能看不到才对。 他百思不解,抬头去看念一,后者却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对他道: “没有人的,下去看看吧。” 展昭心中虽是怀疑,也不好多说什么,拉着她从屋顶上跳下来。 房门并未关,仓库里又阴又暗堆满了杂物,几乎无处下脚。 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是正对门的旧妆奁上摆着一面铜镜,镜面照着明月,发出幽蓝的光芒。 既然无人,那屋里说话的,会是谁? 他寻了一圈,没有找到可疑之处,等回头时却见念一捧着那面铜镜若有所思。 “镜子怎么了?” 她眉头皱得愈发紧,良久才把镜子放回原处,摇了摇头,反问他:“你找到人了?” “没有。” 大约是意料之中的答复,她表情上看不出一点变化:“陈家这孩子瞧上去像是经常夜里跑出来……”脚边有张小凳子摆着,地上还放了不少吃食。 “现在是不是可以相信,我不是陈家宅子里的女鬼了?”念一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食物,然后又直起身朝他道,“其实我同你一样,这几日才到镇上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并非装鬼之人,但不寻个理由,也没法逼她开口。展昭微微颔首,对着她抱拳赔礼:“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姑娘能够见谅。” “没事。”念一绕过妆奁,回头向外看,“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 展昭颇有些迟疑地颦起眉:“这样就走了?” 念一说得简单:“你留在这里也找不到人,况且……”她忽然有些忧虑地望了望远方,轻轻呢喃: “天快亮了。” 只道是她担心被陈家的人发现,仔细斟酌后,展昭还是依言点了头。 一路上,两人皆各怀心事,走了许久都沉默不语,直到行至客栈楼下时他才突然开口: “恕我冒昧,你怎么知道陈家小少爷夜里会出门?” 念一倒没有瞒他:“这也不难。他之所以身体不适,其实并非得病,是沾染了过多的阴气,导致体虚无力。” “阴气?” “第一次去陈家时我就猜出来了。这孩子面色发青,双目无神,而且还很怕生。我想多半是和鬼魅待得太久的缘故,而鬼怪又是夜间出来,因此才准备今晚来看看。” 果然又会是这样的回答。展昭垂眸忍不住暗叹,终于道:“姑娘,古语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就算你认为世间有鬼神,也莫要太过执着为好。” 她颦眉:“你觉得我是在骗你?” “在下只是以为……” “你适才问我,我不过是如实回答而已。”念一打断他,“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看来再说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展昭略感无奈地笑笑:“是在下失礼了。” 抬眼看他的神情里带着敷衍,大约嘴上如是说,心中亦在讥讽她无知。念一暗自摇头,难怪都说世人有千般脸孔,一日换一个。 进了后院,前面即是客房,将上楼前,展昭迟疑了一瞬,忽然望向她: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念一脚步微滞,默了一会儿:“我姓……姓时,双名念一。” “时姑娘。”他微微一笑,“在下展昭。” 第6章 【时音】 冬日里天亮的晚,即便快到卯时,四周也还是黑压压的。 念一把兜帽摘下来,伸手便推开客房的门,尚未进去抬眼就看到坐在桌边圈椅里的人,宽长的衣袍在扶手上拖着,撑着头,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在桌面轻敲,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没去打量他表情,但心里料到不会很好看,念一取了斗篷放着,走到桌边格外殷勤的替他倒了碗茶。 “你怎么来了,开封隔这儿可有千里远呢。” “还问我怎么来了?!”他把杯子重重一放,茶水就溅在衣袍上,“上回才叮嘱你,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凡是等我回来再作打算不就好了……都说不要和那个人走太近,你居然还和他打起来了?” 念一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将桌上两枚耳坠默默地戴回耳边,“我们就是随便过了两招,没有伤到。” “那也不行!”他拍桌,“你这身子本来就弱,若是坏了怎么办?更何况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对付得了谁?一早不去管这闲事不就行了。” “说到底,都是那个人太难缠。伤了你还不算,竟还对你这样没礼貌,又是拎又是拽的……”似乎越说越气,他把袖子挽起来作势就要出门,“不行,我要去干掉他!” “时音——”幸亏拉得快,念一好容易才把他摁回椅子上,“他人挺好的,也没有为难我,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尽管不欲挣开她,他语气上却仍旧不满,“我的妹子,不能平白让别人欺负。” “他又没欺负我。”她笑得无奈,摇摇头,“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得饶人处且饶人,而且你在这里动静闹大也不好。” “管他什么不好,谁敢拿我怎么样?”他倒是不介意得很,不过也没再起身,反而是想起来什么,满心欢喜地抬手往念一脸边拍了两下,喜滋滋地明知故问:“对了,你方才怎么不跟他说你姓顾?” 念一并没多想:“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一点好,而且你是我哥,我跟你姓也是应该的。” “亏你有良心。”时音托着腮,心情大好地喝了口茶水,忽然觉得隔壁住着的几人也没那么碍眼了,他笑吟吟地自言自语:“放他一马也行。” * 翌日,天刚放亮,用早饭的时候,展昭才坐下,白玉堂就端着碗神色鄙夷地盯着他看。 “……你干什么?” 后者咬咬牙,压低声音问他:“你老实说,昨晚上是不是去过陈家宅子?” 展昭兀自喝着白粥,淡淡应道:“去过。” “你果然去了!”他这一句嗓音颇大,引得旁的吃客频频后看。 “你不是说不去的吗?”白玉堂深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那你也去了?”展昭不答反问。 “我当然去过了。”他是上半夜去的,由于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大约子时就回了客栈,不偏不倚正巧和展昭错过。 “你查到什么了没有?” “没什么要紧的。”白玉堂摇摇头,边吃边道,“他们俩夫妻怕鬼怕得要命,夜里睡得很早,睡之前还门外贴了道符,不过我守了两个时辰也没见到什么古怪东西出来……你呢?” “差不多。”他说得模棱两可,“不过有些猜测罢了,一会儿得再上陈家宅子里问问才会知晓。” 日上三竿,陈家大门前。 “不见不见。”还是昨天扫地的老婆子,今日的态度却截然相反,一手握着扫帚,只是摇头,“我们老爷说了,这几日不见客人。” “怎么,你们老爷已经抓到鬼了?”白玉堂笑问。 老婆子背过身扫地,“老爷的事,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怎么会知道。” “诶,我说你……” 还没等上前,展昭就拦住他,神色示意:“她不愿说便罢了,我们走吧。” 白玉堂那眼睛瞪了他几下,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往回走时,他一路怨声不断:“那算什么语气?昨儿还求爷爷告奶奶当孙子,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品行差成这样,怪不得家里不干净。” 听到这话,展昭忽然莫名地问了一句:“你也相信宅子里有鬼?” “我才不信。”白玉堂想也没想,抱着胳膊不耐烦地踢走脚边的石子,“等我把那个作祟的人逮出来非叫他们家另眼相看不可。” “对了……”他转头去看展昭,“你上陈家是打算作甚么?” “原本是想问问陈家老爷一些事情,现在看来只得去别处找线索了。” “问事情?”白玉堂怀疑地盯着他,总觉得他对闹鬼一事查得比自己清楚。为了不落下风,只得刨根究底地继续盘问:“你要问他什么?” 展昭张口正要回答,抬头时蓦地看见前面有人撑着一把纸伞,日头之下格外显眼。 不远处的榕树下站着五六个年纪相仿的孩童,那人将伞搁在肩头,俯身似乎在同他们交谈些什么。 “喂,问他什么你还没说呢……”等了半天没下文,白玉堂不由着急,顺着他目光看去,正见念一直起身,撑着伞慢悠悠走了。他拧起眉来:“怎么又是她?这大白天打伞的江湖骗子……” 展昭往他肩上一拍,扬起眉:“走,过去看看。” “啊?” 也不知他这是抽的什么风,白玉堂不明所以地跟上去。 原地里几个孩童捧着一枚鸡毛毽在打鸡,热热闹闹的,恰好有人动力过大,毽子飞出老高,被展昭接了个正着。一群人便一窝蜂地朝他跑了过来。 为首的是个男孩,仰首看了他许久,才道:“这是我们的毽子,大哥哥能不能还给我。” 展昭低头递到他手上。 “谢谢!” 他转身要走,展昭却忽然叫住:“你等等,我问你一个事情。” 男孩莫名其妙地和其他几个孩子对视了一眼,“什么事啊?” 他俯下身去:“方才那个……那个姐姐,同你们说些了什么?” 不等男孩开口,身后一个小女孩就挤出来笑嘻嘻地看他:“你喜欢她啊?” “……”这个问题问得他颇觉尴尬,展昭摇了摇头,“不是。” 在旁的男孩依言回答:“她问我们认不认识陈三石。” 白玉堂奇道:“陈三石?谁啊?” 另有人出声:“就是陈家的小少爷啊。” “她还问我们平日里有没有和他一起玩。”男孩耸了耸肩,“陈三石天天在家关着,哪儿会得空出来。” 展昭随口问:“他为什么被关在家,你知道么?” “不知道。”他如实摇头,“我娘说是他家教严,不能和我们接触。” 说到此处,一边儿折菜的妇人突然插了一句话:“还别说这个陈三石了,陈家自打回来住之后就古怪得很,招惹上邪祟什么的我看也不奇怪。” 展昭望过来,问道:“他们家从前没有回来探过亲?” “探什么亲啊,老子娘都死了,就剩一个宅子,有什么可探的。”妇人把菜放到一边,也没抬头,“说来也是,陈少爷都快三十年没回来了,这会子怎么突然就说要长住。想必是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 “三十年?”展昭沉吟片刻,“他当年离开伏雪镇时是多大的年纪?” “多大年纪……”妇人琢磨了一会儿,“谁知道呢,那时候我也不大,兴许就十岁吧?” 正午时候,客栈内。 “你说陈太常啊?”几个用饭的食客面面相觑,“陈家老爷过世之后,我们也都没见着他了。他小时候跟着个本家亲戚出门做生意,也就是今年回来看到才记起来有这个人。” 展昭皱皱眉:“除了他们,陈家在镇上还有别的亲戚么?” “好像是没有了,他们家的铺子一早就卖了,不过有几块地租给别人,但也是换了一代人在使。” “可倒是奇怪得很。”忽然一个食客插话道,“我好像从前听人家说,陈家少爷是有个女儿来着……怎么回来只见得一个小少爷了。” “女儿?”展昭略一思索,他记得,在陈家宅子里时,有人也问过同样的话…… ——“陈老爷有几个孩子?” ——“你没有女儿?” 吃过午饭,白玉堂捡了杨枝剔牙,冷笑道:“看来这个陈家当家的也不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若没那么多不能为人所知的事情,何必对我们避而不见?” “但凡事都得讲求证据。”展昭喝着茶,抬眸提醒他,“你我无凭无据,只是猜测而已。” “哼,他不让我们从正门进去,咱们偷溜进去不就得了。”他倒是无所谓,把杨枝一扔,拍手道,“走,正好比比咱们俩的轻功到底谁更高一筹。” 展昭暗叹口气,放下茶杯,起身拿了剑随他往外走。 两人从客栈厨房经过,后院中有一人刚收了伞,低头进来,几乎是在同时,店小二抱了只大白雄鸡从庖厨里出来,边走边骂。 “小鸡崽子,可让大爷我好找,下次再乱跑就让王厨子把你宰了……” 话音未落,耳边骤然听得一声惊叫。 展昭和白玉堂惯性反应摁上腰间佩剑,猛地抬头。 只见门边,念一脸色苍白,望着那小二步步后退。 “诶?”店伙一眼的迷茫,“客官,您怎么了?” 眼看他抱着鸡,甚是好心的走进询问,念一连忙摆手:“我没事……你、你别过来。” “啊?” “……麻烦你,先离我远一些。” 小二只得停住脚,有些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怀中白毛红冠的雄鸡歪头注视着她,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带了点好奇。 念一慌里慌张退到外面,不想脚踩了个空,手上没有扶稳,拌着石阶就摔了下去。 第7章 【鸡鸣】 小二看得一愣,本想上前去,怎料念一又抬起手直叫他别过来,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表情无比迷茫。 此情此景,白玉堂抱着臂觉得有趣,抬眼朝展昭扬了一下眉,“想不到这姑娘还怕鸡?” “但凡是人都有害怕的东西,这也不奇怪。” “是吗?”他好奇起来,“那你展昭怕什么?” 后者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没有答话,倒是走到念一旁边,俯身去扶她。 “没事吧?” “没事,还好。”脚踝使不上劲,大约是扭到了,回去还得再看看。 念一不动声色拂开他的手,正在这时,院子里的黄狗忽然站起身,咧着嘴直朝她吠叫,神色凶狠。她吓得浑身一颤,忙又把展昭的手抓住。 这是特地养来防偷儿的,甚是凶猛,若被咬上一口只怕得掉一块肉。 小二赶紧把鸡放回笼子里,走过去拿手撵狗。 “唏唏——这狗东西,平日里吭都不吭一声,这会儿吃错药了在这儿瞎叫唤……” 然而无论他如何吆喝,那看门狗却一动不动,还越发显得暴躁起来,望着念一来回踱步。 瞧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大约是真的怕得厉害,展昭垂眸看了一眼,随后俯身捡了几粒石子儿,动作也不很大,“嗤嗤”两下,正中狗的脑袋。 黄狗吃痛地晃了晃头,呜呜几声,望着夹起尾巴跑开了。 眼见小二赶着狗走了,念一悠悠松了口气,回头朝展昭颔首道:“多谢帮忙。” 看她尚能走路,展昭也不欲多问,“不客气。” 念一向他略略施礼,仍转身往楼上去了。 听到客房传来的关门声,白玉堂这才不怀好意地拿手肘捅了捅展昭。 “你们俩的关系……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白兄。”他淡淡转过头,“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女子?” 白玉堂微仰起头,轻轻理了理发丝:“要论长相,自然有人赞誉过我,说是连女子见了也会羞愧难当。” “不是。”展昭微笑,“你像女子一般,爱,管,闲,事。” “你……” 不等他开口反驳,后者已经闪身出了门,大步流星,连头也没回。 白玉堂对着那大门口伸出指头来,恼了半天才蹦出几个字:“哼,脾气还不小。” 说完,他却也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去。 忙了一天收获甚微,夜里两人各自回房,早早睡下。 大约是白日太过劳碌的缘故,展昭睡得很沉,直到辰时刚过,方被一阵敲门声给吵醒。客栈走廊上脚步零碎,像是来了不少人。他取了衣衫一面披在肩上一面去开门。 “你倒是好梦,这么大动静还不起来。”白玉堂站在外头,把剑往手上一带,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知道么?昨儿晚上,陈家小少爷忽然发疯,拎了把刀把她娘杀了。” “什么?”展昭赫然抬起头,“你此话当真?” “骗你不成。”他转身向外,“这不,陈太常天还没亮就跑过来了,只说想见女法师,眼下正赖在楼下不走呢。” 难怪四下里这般混乱,展昭未及多想,即刻穿戴好衣裳,提了剑随白玉堂往客栈正厅而走。 楼下围观的人已经把能坐的位置全部占满,个个伸着脖子张望。人群之中,陈太常头发凌乱,面色惨白,嘴唇尚在发抖,直对着面前立着的女子说个不停。 “姑娘,如今都出了这样的事,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从来没说不救你。”念一环顾四周,又收回视线看他,“那日我就对你说过,倘若你一早离开这个地方,如今也不会有这些无妄之灾。这是你自己种下的因果,找我也没用的。” “我、我留在这个地方……自然是有道理的。”陈太常咬咬牙,“你只要能帮我祛除邪祟,钱不是题。” “你给我多少钱我也没有办法。”她摇了摇头,神色平静,“解铃还须系铃人,况且我本来也不会驱鬼除妖,你找错人了。” 说着便抱了伞准备回房,不承想这陈太常却不死心,几步上前挡住她去路。 “今日姑娘若是不答应,我就不走了!” 念一皱起眉,“陈老爷,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家中都闹出人命了,若不是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来求你的!”他现下已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得许多。“姑娘,你就当是积德……” “积德?”她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满嘴的谎话还叫我怎么帮你?” 陈太常微微一怔,随即又有些不明。 “我几时……” “你说你没有女儿。”念一抬头直视他,“但我认识一位名中带镜姑娘,正是你们陈家人,不知道你可知晓?” 闻得此言,陈太常登时变了脸色,双目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你……” 远处看热闹的白玉堂也是一头雾水,低声道:“奇怪,不是说陈家只有个小少爷么?” “啧啧……看那陈老爷面色更难看了。说不准是家丑。” 觉察到周围异样的目光,陈太常只觉头皮发麻,再也不敢呆下去,忙灰溜溜地走了。 “陈家老爷果然是有隐情啊!” “可不,否则他心虚什么?” 待得他走后,客栈里的食客立马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此刻展昭心中亦感到几丝困惑,陈家老爷定是有许多事瞒着众人,而且这些事她是知道的。但为何不能说出来? 刚移开视线,余光便瞥得念一从楼梯间转了步子,正朝自己走来。 “时姑娘。”他抱了抱拳。 念一往门外望了一眼,“他夫人的确被杀了,否则也不至于有那么重的血腥味。” 白玉堂只当是她不相信,耸肩笑道:“闻到了,不过这种事也瞎编不出来。” 念一没有搭理他,琢磨了一会儿,还是压低了声音,告诉展昭:“他们家宅子里有一只结怨而成的摄青鬼。原本还不能附在人的身上,只怕是吸了陈家小少爷不少精气,如今已经不同往日。” “你是说……是它杀了陈夫人?” “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她垂下眼睑,“我还不知道它有多厉害,总而言之,你们当心点。” 白玉堂略有不解:“摄青鬼?” “是心怀仇恨与怨气死后而成的厉鬼,这种鬼和寻常小鬼不一样,人眼也能看见。”念一顿了片刻,皱眉道,“倘若不能令她超生,她魂魄不灭,恐怕会伤及人的性命。” 他不以为意:“听你说得这么神神叨叨的,既然如此,请个高僧来不就行了。” “高僧?”她神情闪躲,眸中明显迟疑,“还是、还是不必了,这地方方圆百里都不见寺庙,若寻到也不知是几时。” “你又不愿帮他,请高僧也觉得不妥。”白玉堂冷笑道,“岂不是放任他去死么?” 听到这里,念一忽然正色道:“他那样的人,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诶,你这人……” 不欲和他说下去,她别过脸看着展昭:“你也算是帮过我了,我是特意来给你忠告的。这些天千万不要夜里跑去陈家,眼下那里很危险。” 没料到她存着这般心意,展昭愣了愣,继而颔首道谢:“多谢,展某记下了。” “告辞。” “哼。”白玉堂神色鄙夷地望着她背影,语气不屑,“什么摄青鬼,我看是装神弄鬼才对!她不让我去,我还偏偏去了,怎么着!” 展昭垂眸睇了他一眼,好心提醒:“白兄误会了,她只是不让我去而已,你可以自便的。” “你!……”白玉堂一口气哽在咽喉,险些没呛到,“去就去,看白五爷捉只鬼来让你们开开眼!” 他摞下话来,当真就回房去做准备。 入夜。 依然是子时,三更天的时候。 念一睡到傍晚就醒了,一面喝茶一面等着,直到听窗外梆子声响过三下,她才开始收拾东西。 桌上一团巴掌大小的暗灰色幽魂低头在吃剩菜,陆陆续续又有不少和它身形差不多的幽魂从门缝里钻进来挨个凑在盘子边舔菜肉和油汁。 念一把耳坠带上,左右两边便听见有不满的声音。 “你又要出去啊?” “老大知道会生气的。” “别去了,又不关我们的事。” “不行。”她耐着性子解释,“我得去看看,万一……” 她轻轻叹道:“万一那个人和我一样不能转世呢?” 将放在妆奁里的玉佩取下,这次她没有披斗篷,只穿着那身衣衫。刚走到门边,屋里几只幽魂见状,皆转过身来对她默默施礼。 念一也忙回了礼,这才推开门。 更深人静,走廊上悬着一个纸糊的灯笼,幽暗的灯光闪闪烁烁,周围的视线并不好,连她也不能看得很远。念一小心扶着栏杆准备下楼,走到楼梯口时,猛然看到对面不远处正有两人靠在墙边。 “你,你们……” 展昭抱着剑,从暗里缓缓走出来:“你果然会出门。” 她有些讶然:“你怎么知道?” “用鼻子想都知道。”白玉堂在旁插话,“真奇怪,你不是嘴上说不打算帮陈家老爷么?这会儿怎么又要去陈家宅子了?” “我又不是帮他,只是帮别人而已。”念一兀自沉吟了片刻,心想有他跟着或许也不是坏事。 “……你既是要去,那就随我一起,两个人路上也能有照应。” 展昭依言颔首:“好,我正有此意。” “早就该想通了。”白玉堂颇为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剑,轻笑道,“对我们,你藏着掖着也没用。” 安静了一阵,展昭和念一相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的从他身边走过,默默地并肩往楼下走。 “喂……”白玉堂指着他背影咬牙切齿,“你们俩什么意思啊……” 第8章 【青鬼】 今晚没有月亮,到陈家门外时,里面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因为出了昨夜的事情,好些家丁都不愿留宿在府上,连陈太常自己也跑去另租了一间屋子过夜。眼下宅子里只剩了陈家小少爷和一两个留守的下人。 进了院子,正堂上挂着白绸,四周没有一盏灯点着,漆黑无比。 大约事出匆忙,陈家老爷又害怕,暂时还未置办棺木,陈夫人的尸首就停在厢房内,门没有关,抬眼就能看到她的脚,脚上还穿着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三人站在原地环顾周围,身边阴风阵阵。 “这气氛是有点不对劲。” 白玉堂难得露出一副肃然表情,手里的画影剑微微颤抖。 念一往正房看了一眼,忽然皱眉道:“陈夫人下地狱了。” “她?”白玉堂笑了一下,“为什么?” “生前作恶的人,死后都会下地狱的。” “这世上作恶的人多了去了,照你这么说,地狱之中岂不是人满为患?”他随口说完,前面耳房的门蓦地被风吹开,吱呀吱呀的响。 前些时日还是奢侈的大户人家,到现在一副惨淡景象,白玉堂把剑一提,回头对他二人道:“不说了,我先去陈家小少爷房里看一看,你们自己当心。” 展昭点头:“知道。” 他话音刚落,对方双足一点,旋身便从影壁上翻了过去,眨眼不见人影。 深冬夜里,风一阵紧似一阵,夹杂着雪花吹在人脸上刺骨生疼。 念一上前轻轻拉了一下他衣摆:“去后院吧,它不在陈家小少爷房里。” “好。”他刚应声,手肘间那股寒凉,透过衣衫传入肌肤。展昭不自觉皱了皱眉。 即便是在这样的气候中,她仍旧穿得很单薄,一身丝质的长袍似乎就没有换过,难怪指尖会有这么冷的气息。 “时姑娘。” “嗯?”念一正要回头,肩头突然一沉,厚实的兔毛大氅捂得胳膊莫名的发暖。她登时愣住,本能地就要推脱。 “不用,我不用这个……” 展昭垂眸看她,“天寒地冻,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穿上这个会好一些。” “我不怕冷。”念一说着就要脱下来,手背却被他摁住。 “穿上吧,害了病就不好了。” 她捏着大氅,隐约能感觉到衣衫上残着的体温。念一有些局促地望着他:“那你呢?我不容易生病的,万一你病了怎么办?” “无妨,展某自幼习武。”他淡淡一笑,“这点风吹还是挡得住。” “行了。”见她还在犹豫,展昭岔开话题,“走吧,时候不早了。” 听他这么一说,念一只得跟在他后面。 后院的门开着,仓库的门却上了锁,念一伸手推了推,然后摇头。 “打不开……” 仓库没有窗户,只有这一扇门可以进去,展昭颦眉默了一阵,嘱咐她道:“你站远一点。” 眼见他将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念一会意,忙小心后退。 这把剑要比寻常的剑长上几寸,剑身厚重,出鞘的那一瞬,她分明感受到一股戾气喷涌而出。念一心中一惊,赶紧又避开一段距离。 这样的剑,一定沾过不少鲜血…… “砰”的一声巨响,门扉在他一剑之下断作数片,待得展昭收了剑,念一才跑进屋里。 仓库中同前日所见并无不同,东西依旧成堆,但她翻箱倒柜,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 “镜子不见了。” 念一从一堆杂物中抬起头:“你知道我在找镜子?” 他不答,只行至那旧妆奁边,指头在上面轻轻一划,积了很厚的灰尘。之前见到前面摆了一张小凳,他就猜想或许陈家小少爷当夜是坐在凳上,一直看着镜子。 “时姑娘从当日到陈宅来,言语间便令人寻味,眼下人命关天,你还不愿吐露实情么?” 念一扶着柜子悠悠起身,刚刚想开口,两边的耳坠却晃得非常厉害。 时音本不喜她结交外人,今天若非被他们撞见,也不至于带他到这里来。倘若被他知晓自己又对旁人这样多话,回去之后肯定会被责备…… 将她眸中的犹豫尽收眼底,展昭略一思索:“陈家老爷……并非是陈家老爷,是不是?” 念一微微一愣,随即紧张地盯着他:“你偷听过我说话?” 闻言,他无奈地笑着摇头:“你在陈家宅子里问他是不是姓陈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到镇上打听过后才得知,原来陈家太老爷几十年前就过世了,当年的陈家少爷十岁离乡,到如今该是三四十的年纪,之间相差这般久的时间,几乎没人记得他当时的模样。这样一来,若有人假扮也说得通了。” 没料到他能想到这一层来,念一为难地偏头琢磨,她惯来不会说谎,此时要寻别的话糊弄过去着实太难,左右衡量之下,她只得如实点头。 “对,你说的不错。现在这个陈老爷的确是假的。” 他紧接着问:“那真的呢?” “真的陈老爷在返乡途中就被人杀了。”念一一面拍掉手上的灰,一面又拉开妆奁继续寻找,“他这些年在外做生意,赚了不少钱,人到中年就想回乡养老,把手里的铺子房子都卖掉后便举家回伏雪镇。不承想跟着他的随从眼红,于是和山贼勾结,一家子都死在百里外的双山岗上。” 尽管和自己所猜想的大致相同,展昭还是吃了一惊:“这么说,眼下这个陈老爷就是那个随从?” “应该是,他对陈家老爷的事情了如指掌,只能是他的亲信。” 陈家在伏雪镇还有不少田地,加上若是能以陈老爷的身份过一辈子,也能脱离奴籍,虽然会冒很大的风险,但不得不说其中的好处的确诱人。 展昭垂眸想了想,又问她:“那报复之人是陈老爷的……” “是他的女儿。”念一从妆奁中取出一把木梳子翻看,“陈家老爷只有一个女儿,根本就没有儿子。” 早就提醒过他,要想活命最好是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怎想这个“陈老爷”为了镇上的几亩地宁愿被鬼吓死也不愿松口,世上贪财之人果真是可怕,可恶,不可理喻。 想来他媳妇死了,心里多半没有什么伤感愧疚,只是怕自己丧命罢了。 念一把梳子放了回去,暗叹了口气,他们两人是死不足惜,但孩子还太小,总不能让他白白送命。 仓库中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留下了,展昭环顾四周,“这里看来是没有,去别处找找。” “好。”她正点头,忽然觉得这话奇怪,带了几分好奇地问他,“你……相信这世上是有鬼的了?” 展昭将散在门边的门板踢开,听她这话不由淡笑道:“说不好,我一向是觉得眼见为实。” 话音正落,猛地袭来一阵狂风,卷得一旁的旧帘幕滚滚而起,翻飞抖动。 眼里进了沙子,念一揉了许久才勉强能睁开,面前一大块帷幕遮住视线,身边的展昭拔出剑来一剑劈开。 入目是漆黑无比的夜空,月亮早已掩在云层里,明明不是坟地却能看到闪烁不定的磷火。念一平静地打量完对面的人,随后回头对展昭诚恳地说道: “看来展大侠的愿望实现了。” 后院仓库外,几团磷火包围着的一个暗青色游魂,长发散在后背,身子悬在半空之中,脖颈上还缠了一根绳索,苍白的面容里半点看不出表情来,目光却是格外的凶狠。 这还是展昭生平第一次见到鬼,若非是亲眼所见,他的确是难以相信,甚至可以说到现在他仍觉得或许会是什么人在作祟。 “还以为这个奸贼请了个多厉害的人过来,原来连和尚都不是。”对面的游魂冷冷哼了一声,抬手一挥便将一旁的桌椅斜掷而来。 展昭眼疾手快,立时挥剑斩断,顺手把念一往身侧推了一把。 “自己当心!” 念一踉跄了两步,“等等,你别——”话还没说完,仓库里的妆奁又被拎了来,展昭顾不得听她后半句,举剑而上。 柜子、花瓶、长凳,东西挨个朝展昭砸来,尽管伤不到他分毫,一时半会却也进不了那女鬼的身。 果然,寻常的鬼都是不会功夫的,既然她也一样,说明她还并未变成厉鬼,不过是会隔空取物罢了。难怪,倘若她有那个能力,也不至于靠蛊惑小孩子附身这种法子来杀人了。 对面的鬼只是一个魂魄,杀不了人,人也杀了不她。 想到此处,念一稍稍松了口气,盘算着该如何劝他俩收手为好。 正在此时,墙外不知从何处跳进来一个白玉堂,刚在她身边站住脚,一见这般情景惊得是目瞪口呆。 “老天我不会是眼花吧,难道这世间当真有鬼……该不是我睡糊涂了……” 他絮絮叨叨嘀咕了半晌,拉着念一无比认真道:“快快快,你快打我一下,我可是在做梦?” “呃?” “别磨蹭快打快打!” 念一犹豫了好一会儿,但见他再三央求也是无法,遂扬起手来,毫不迟疑地扇在他左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白玉堂瞪着眼睛,捂着脸,不可思议地看她。 “你!你怎么能打我……不对,你怎么能打我脸呢!” 她不明所以:“你不是说让我打你吗?” 白玉堂气不打一处来,拿手对着被她打红的地方指指指:“那也不能打脸啊!你知道五爷我的脸有多金贵么?!” 念一摇了摇头,老实道:“不知道。” “你!……” “白兄。” 不远处,展昭实在是听不下去,回头来对他皱眉,“大敌当前,不可掉以轻心。” “我懂我懂,不用你说教。”白玉堂勉强放过念一,活动活动筋骨,自腰间抽出长剑,“就知道你打不过,关键时候还是得求我。” 他自我感觉良好地挽了个剑花,旋身而上。 敌人的数量增多,青鬼明显应付得吃力起来,不多时仓库里能用的东西尽数被她搬空,又无利刃在手完全没法反击。 就在她抽身挡住展昭之时,白玉堂趁机一剑刺入她心口,怎料不仅剑从她身体穿过,连他人也穿了过去。 魂魄本就是没有身体的,伤不到也不奇怪。 就在念一放松警惕之时,展昭那一剑却生生将她一只手臂给斩了下来,刺耳的惨叫声几乎冲破云霄。 白玉堂转过身,愤愤不平:“怎么你能砍到她?” 对此,展昭也是莫名:“我也不知。” 念一咬了咬下唇,暗道不好。他那把剑,从刚才看戾气就很重,说不定是专对付鬼怪的。 怪不得时音说要离他远一些…… 没了手臂的青鬼疼得面目扭曲,滚滚黑气不住从外扩散。展昭和白玉堂只是惊异,唯有念一仿佛感同身受,一时连头皮都发麻了。 鬼杀不了人,人却能伤到鬼,许是被逼得无路可走,青鬼猛地颔首,直朝展昭飞过去。 她要附身! 念一看得分明,千钧一发之际,发足而跑,站定脚直直挡在展昭面前。 第9章 【灵媒】 这出乎意料的动作谁也没想到,展昭甚至没来得及拉她,青鬼便一头撞了上来,狠狠地在她身上磕了一下,反而倒退了两步。 “时姑娘!”不知对方此举是何意,展昭先一把拽着念一掩到身后,又惊又怒,“你做什么?太危险了!” “我没事。”念一将他的手松开,摇头道,“她上不了我的身。” 白玉堂这时才明白过来,收了剑后退几步。 “原来如此,是想同上那陈家小少爷那般,也附在他身上?你这女鬼可真够阴险的。” “我阴险?我看你们才阴险!”青鬼捂着断臂,咬牙切齿,“三个打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还有你!”她目光落在念一脸上,迟疑了好一阵。 “你、你不是……” 趁着她打量念一这阵,展昭分明看见不远处地上躺着的那面铜镜,他急忙向白玉堂使眼色。 “白兄,镜子!” 好在对方反应很快,闪身便到铜镜前,尽管不知展昭要他作甚么,出于本能,抬起长剑就要刺下去。 念一怔了一下,赶紧又跑上前来拦住他。 “等等,镜子不能毁,你毁了她就没命了!” 白玉堂几度抬剑都碍于她在跟前无法下手,终于忍无可忍:“你这丫头,到底是帮哪一边的?” 念一回答得毫无迟疑:“帮她。” “你!”他咬着牙,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你这个叛徒。” 身后,青鬼断臂之处浓郁的黑烟朝四周散开,渐渐的,磷火一团接着一团的增多,再这么下去只怕会惹来什么大家伙。 念一转过身,望着她平静道,“你打不过他们的,不要硬碰硬了,讨不到好处。” “不用你多管闲事,就是打不过我也要打。”青鬼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抿住下唇,“不把那个奸贼杀掉,我如何能甘心?” “你已经杀了一个人了。”念一皱眉,“还不够么?” “不够,当然不够了!”青鬼看了看她,又望向展昭,冷哼道,“他杀了我爹娘,我一定要他一家来偿命。凭什么他能过这么舒适的生活,我却只能在荒郊野岭里躺着?这世道没有公正可言,那我就自己讨回公道!” “世上没有公正,地下总归有的。”念一轻声打断,“待他们死后,都会遭到报应,你又何必……” “让他们快快活活的活一辈子再遭报应?岂有这么便宜的事!”青鬼微微提了声音,“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说得是有几分道理。”白玉堂把剑懒懒散散地搭在肩头,朝她笑道,“不过杀你的是陈家的老爷,那个小娃娃同你无冤无仇,你迁怒于他岂不是也是不仁不义?” “我又没有杀他!”青鬼理直气壮地辩解,“再说,他爹娘犯的罪,叫他来偿还,有什么不对?” 念一上前一步:“你明明知道他什么也不懂,随意附身在人身上极有可能害其性命。就算你不杀他,他说不定会因你而死。和他相处这么久你应该知道,他这么小,本性不坏。” “他、他是本性不坏……”青鬼有些犹豫,摇了摇头,“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 “你让他杀了他的娘亲,叫他往后怎么做人?”念一神情一缓,语气骤然沉下来,“他没了爹娘,往后谁来照顾他?不仅如此,这一被子他都会活在愧疚之中,即便你没有伤他,也活不长久。” 青鬼面色为难:“……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是鬼,你知道你害人一条命,自己会遭多大的罪孽么?”念一定定地看着她,认真说道,“杀一人,便不能受人间香火;杀两人,不能入六道轮回;杀三人,不能进鬼域,永生永世只能沦为孤魂野鬼。” “做孤魂野鬼又何妨?”她别过脸,强自镇定,“我眼下就是鬼,我倒不觉得做鬼有什么不好。” “你真这么觉得?”念一微微蹙了一下眉,复问道,“你真的觉得,做鬼很好?” “……”青鬼张了张嘴,半晌却没有回应。 一边儿白玉堂倒是把胳膊一抱,若有所思地低声对展昭道: “看不出来,这姑娘还懂得不少。” 思忖了许久,青鬼终于手足无措地揪着臂膀,喃喃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要怎么做?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这事好办。”展昭在旁淡淡开口,“我可以替你讨回公道。” “你?”青鬼神色怀疑,“你难道要去报官?……可是眼下户籍地契,什么都在他手上,我没有证据……” “报官?官府的人如何能信?”白玉堂轻轻一笑,走到展昭身边,“你放心,我们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办法,自然能让他倾家荡产,生不如死。” “你们……”青鬼颦眉沉默了许久,游移不定,“可我凭什么信你们?” “他们可不可信我是不知道。”念一倒丝毫没有要为展昭两人说话的打算,“只是你倘若再动手杀人,只怕不能轮回,还说不定会死。” 青鬼不以为意:“死就死,有什么可怕的?我本来就是死人,都死过一回了,也不怕死第二次。” “底下有一种鬼差名为执杖鬼,专惩戒一切鬼怪,他手里的木杖会打到你皮开肉绽,直到打死为止。”瞧她不自觉颤了一下,念一心知有门,仍旧说道: “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眼下还有转世的机会,难道……就不想再变成人吗?” 四下里微风渐起,头顶上渐渐露出一轮毛月亮。 青鬼打量着她那身行装,厚实的披风下,单薄的衣裙在风里瑟瑟发抖,她原想问些什么,看到一旁的展昭和白玉堂,又迟疑着把话咽了回去。 见她在观察自己,念一不自然地把身上的斗篷拉了拉遮住里衫,“你做过鬼,也做过人,身为鬼要受的孤寂、饥饿和恐惧,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自己好好想想吧。” 瞧她作势要走,白玉堂把剑放下,不解道:“怎么,这就走了?” 念一回过头:“你又杀不了她,要么请个高僧来做法事也行。” “这……” 他左右无法,只好转目去征求展昭的意思,后者连眼皮也没抬,将剑一收,提在手上,倒是有礼的对那女鬼作了作揖,转身往院外而行。 “好好好……走就走吧……”自己的剑又砍不到鬼,砍得到的那个又不忍心下手,白玉堂无奈,满心不甘愿地跟在他俩身后。 正在这时,院里忽然听得青鬼开口: “等、等等——” 三人脚步一滞,方又回身看向院内。树荫下,那只女鬼眼中噙着泪,用手连连揉了好几次,定定地望着念一。 “早些时候,鬼差来寻我,我没随他们走,现在我还能转世投胎么? 比起做鬼,我还是……我还是想做人的……” 念一眼里闪过一丝伤感,随即才微笑道:“应该可以。” “可我杀了人,听这附近的野鬼说,杀了人就不能投胎了……”青鬼飘到她身边,伸手想碰她犹豫了一瞬,又收回手去抹眼泪,“我是不是会下地狱?听说阴司鬼界里有十八层地狱,下了地狱,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鬼是不会下地狱的,人才会。”念一伸手替她擦去眼泪,宽慰道,“没事的,况且你是被他们害死的,按理说下面的人会对你网开一面。” “下面的人?”白玉堂出声问道,“下面都有些什么人?” 念一侧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从怀中取了一枚青色的玉佩放在青鬼手中。这枚玉佩,展昭一眼见到便觉得熟悉,似乎在驿站之时曾不经意瞥到过。 “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他很厉害,你拿着这个到了下面随便寻人问一问就能找到他。他会帮你。” 青鬼握在手里道了声谢,然后又害怕:“他若是不肯帮我呢?” “到那时候你再来找我。” “好……” 说完,她把玉佩收好,胡乱在脸上摸了摸,忽然问她:“那、那你呢?” “我?” 余光瞥见展昭二人,青鬼拉着她,把声音压得很低: “你不跟我走吗?” 念一笑道,“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见她不欲多说,青鬼也不好再问下去,只得应了一声,甚是恭敬地对念一鞠了一躬,下一瞬,白烟缭绕,磷火消失,地上只剩了一面铜镜。 念一俯下身去把镜子捡起来仔细拂去灰尘,心中不由暗叹。 时音又该责备自己到处给他找麻烦了吧…… 她悠悠摇头,一颔首,却见得前面两个人皆是神情复杂的看着自己,一时愣住。 “你们……” “时姑娘。”展昭走上前来,眉峰将皱未皱,沉声问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念一一向不擅说谎,现下被他这么一问,愈发磕巴起来,“我、我其实就是懂一些,乱、乱七八糟的通灵之术而已……” “通灵之术?”他揣测道,“你是术士?” “我……” 她还没点头,白玉堂忽然打了个响指,一副恍然明白的模样:“我知道了,你是灵媒,对不对?” 念一呆了一瞬,随后认真的点了点头。 “对。” 展昭莫名其妙地转向白玉堂:“灵媒?”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灵媒,便是世间能通鬼神之人,南边亦称为巫祝,主祭祀、请神一事。”他说完,抱着胳膊,一脸轻蔑,“妄你自称南侠,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连这都不知晓。” 展昭神色不愉地皱眉看他,耐着性子解释:“展某从未自称南侠。” “你少嘚瑟,嘴上说没有,心里指不定高兴呢。”白玉堂别过脸,一声冷哼。 “南侠……”念一低头沉吟,似乎想起什么。“原来你就是南侠?” 白玉堂这会儿已是咬牙切齿:“连你也知道他?” “嗯。”未曾多想,念一便颔首,“听人提起过,说是行侠仗义,做了许多好事。”她朝展昭道,“真没想到,居然会是你。” “过誉了,分内之事而已。” “等等——”白玉堂站上前来,指了指自己,“你听说过他,就没听说过我?” 念一格外老实的摇头:“没听说过,你是谁?” “我——”他清着嗓子,挺直背脊,敛容肃然道,“在下便是白玉堂,陷空岛五鼠之一,江湖人称锦毛鼠。” 名字的确是从未听闻,不过打量他面容,却是个生得极其好看的男子。念一不由微微点了一下头。 “哦?你知道我?” 他似乎松了口气,笑容满面,当即赞不绝口,“就知道姑娘你见识不凡。” “我……”念一干脆也不去解释了,局促的笑了笑,算是认识。 “对了,那个,陈家的小少爷呢?” “好着呢,房里睡得正香。” “那就好。”她走回仓库,把铜镜放到原处,仰首去看天空,“时候也不早了,既然这边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也好。”心里早有几分打算,展昭若有所思地颔首,“正巧我去一趟福源巷。” “你要去找陈太常?”白玉堂听得明白,“我随你一同去。” 后者无可奈何,提了剑就要走:“你随意。” 迎面的北风吹得很紧,念一这才发觉展昭身形清瘦,低头在肩头的披风上看了看,忙叫住他: “展大侠且慢。” 展昭和白玉堂同时停住脚,正回头,只见念一已然把外袍除了下来,仔细抚平了,递给他。 “多谢你的袍子,我已经不冷了。” “原来是你的衣服?”白玉堂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这么眼熟呢。” 展昭并没理他,本要去接,想了想,又推了回去。 “无妨,这儿离客栈还有一段距离,姑娘衣衫单薄,等回了房再还也不迟。” “这……” “你别管他。”白玉堂打趣道,“一件衣服而已,他又不缺钱,你就是拿去了也没事。再说……姑娘你,是穿得有些少,当心自个儿身体要紧。” 实在是推辞不下,念一只好又把披风抱上。 “谢谢。” “谢什么。”白玉堂毫不脸红地替他回答,“应该的,先走一步了。” 言罢,便拉着展昭一前一后跃出陈家宅子。 念一站在原地,捧着披风呆了良久。指尖不经意在披风内的软绒上抚过,竟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涌上心头。说不清是什么。 再次将斗篷披上,念一兀自欢喜地走到墙角下,蓦地后知后觉想起什么来,轻轻“啊”了一声。 “我好像不会翻墙……” 第10章 【因果】 回到客栈已经是寅时初刻,桌上一灯如豆。 念一去庖厨里烧了些热水,倒在浴桶里,放下帐子,在屏风后除去衣衫和耳饰。木桶边摆着干净的衣袍,她将耳坠搁在袍子上,便听得其中一个小鬼问道: “念一怎么想着要泡澡了?” “还是热水澡。” 她微微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忽然想暖一下。” “你从前不是说感受不到热度吗?”两只小鬼面面相觑,趴在木桶边沿好奇地看她,“我记得你都不爱喝热茶。” “我也奇怪,这些天忽然觉得手上有些感觉……”念一浸在热水中,周遭弥漫着腾腾热气,连视线都变得模糊了,四肢百骸又温又软,忍不住便打了个呵欠。 水已经烧得滚烫,到身上也不过是觉得温暖而已,想必再一会儿就该觉得冷了,也泡不了多久。 她倦倦的靠在浴桶上,闭眼打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挪动椅子的声响。念一睁开眼,尚没抬头,就看到帘子被人掀开,屏风后投着一个浅浅的黑影。 “念一?” 时音隔着屏风唤她,言语里有些讶然,“你在洗澡?” “嗯。”念一有些尴尬的应声,把半个头埋在水里。 默了片刻,对方才似笑非笑地开口:“那你慢慢洗,我就在外头坐着。” 听着这话有些别扭,尽管看见他已离开,念一无论如何是泡不下去了,忙起身擦干,飞快将衣服穿好。 桌上仍是一盏倒亮不亮的灯烛,时音正取了发簪在百无聊赖地挑烛花,宽敞的袍子拖了一地,墙角里原本伏在菜盘边吃东西的几只幽魂皆瑟瑟发抖地抱在一团,一脸惶恐的盯着他看。 余光瞧见她出来,时音收回发簪,顺手插到发髻上。 “哥……” 不等她开口,时音便兴师问罪:“你啊你啊,说你别给我找麻烦,你还偏偏给我找了一堆麻烦。”他站起身,手中还把玩着那块玉佩。 “你也真是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轻易给别人?” 他把玉佩一抛,念一赶紧伸手接住,随即问道:“那你帮了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不帮吗?”他没好气,一把将她摁在帽椅内坐下,捞起旁边的巾子替她擦湿发。 “我也是不得已,看你今晚太忙,总不能让你陪我一起来。所以……” “怎么就不能?”时音拧了一把水,“你若说有事,我抽空随你跑一趟又有何妨?”说到这里,他咬咬牙,“所以你就跟那个人一块儿去了,是不是?” “他是个好人。”念一刚偏过头,时音就摁着她脑袋转了回去。 他冷哼:“才认识多久,你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了?” 声音刚落,屏风后面的两只小鬼就哒哒哒跑了出来,高高兴兴地插话: “老大,他原来就是你常提到的南侠!” “老大不是常夸他侠肝义胆,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吗?” “对啊对啊!” …… “我……”这脸打得太响了,时音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得俯身抬手在他俩脑袋上挨个敲了个遍。 “要你们俩多嘴多舌!人心叵测,万一是我说错了呢?” “错?”二小鬼转头去看看三小鬼,然后笑吟吟地对时音道,“老大说的话,怎么可能会是错的!” “对啊对啊!” 时音:“……” 看他一双眼睛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念一没忍住笑出声。 “连你都笑我?” 知道自己太失礼,念一连忙解释:“不是,我只是觉得……” 抚摸她已经快擦干的秀发,时音摇头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横竖你没事就好。” 他从怀中摸出梳篦,动作轻柔地替她梳头,“这里的事情不解决,想必你也没法安心。” 念一听话地坐着不敢乱动,双眼定定瞧着眼前的灯盏,轻轻道:“我只是不想看见她步我的后尘。” 时音手上一顿,眼睑垂下来看她,然后又接着梳头。 “不妨事。” “我已经打听到一些消息了,咱们过几日就走。” 她淡淡一笑,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 起初念一也不知道展昭几人会有什么打算,本来只要劝那青鬼投胎转世自己就算大功告成,但接下来的两天里,但凡出门,四处都有人谈论说陈家老爷是假的。 似乎在短短的一日里,“陈老爷”鸠占鹊巢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茶馆酒肆中,只要是吃酒用饭的,闲来无事总会把这话题拿来谈上几句。 说来这个人原姓苏,是人牙子手头的一个奴仆,尚未脱除奴籍,路上起了歹心把自个儿主子杀了想取而代之。好在天理昭彰,现在不仅死了女人,连钱财都被一扫而空。仅仅一夜之间,家里的地契、银票一夜之间全被盗走了,第二日镇上的百姓人手一份,连户籍都不知去向。 如今,尽管没有证据将他告上官府,但身无分文,同从前也没有两样,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白玉堂那晚说自有办法,念一其实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他们真能做到这个地步。 傍晚,霞光满天,仍旧是客店角落的木桌,两壶烧酒,几盘下酒菜,白玉堂和展昭各吃各的。老远看见念一抱着一件玄青色的袍子从楼上下来,白玉堂放下酒杯,抬手就招呼。 “最近怎么没看到你。”待她走近,他信手取了酒杯满上,推了过去,随口打趣,“你好像都是晚上出门,怎么也跟那些游魂野鬼似的?” 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前面酒杯温润,念一碰了碰就摆手,“抱歉,我不会喝酒。” 展昭忽抬头问她:“吃过饭了?” 念一老老实实地摇头:“还没有……对了,你的衣裳。”她说着把手上的披风递过去,叠得很整齐,看上去倒比之前的还新些。 展昭接过来,不曾细看便道:“若不嫌弃的话,坐下来一块儿吃吧。” 白玉堂往旁边挪出位置来给她,回头又吩咐:“小二!再上两个菜来!” 不欲拂了好意,虽然没有胃口,念一还是坐了下来。 “多谢。” “啧啧……我真是没想到。”白玉堂把先前替她倒的那杯酒端来喝了,犹自感慨,“当时还没看出来,原来这个陈老爷竟是假的。难怪他言语间那么遮遮掩掩。” “不过如若不是女鬼作祟,大约他这么假扮下去,也没人会怀疑。”念一正低头,手边就多了一杯茶水,她愣了一下,视线正对上一旁的展昭,于是微微颔了颔首。 “你之前说那个女鬼是躲在镜中?”白玉堂凑过来又问,“那又和那个小娃娃什么干系?” “自己本该姓苏而不姓陈,大人或许能做戏,小孩子如何和他说得通?”展昭淡淡抿了口酒,“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孩子关在房中,不让他出门。但久而久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孤独。” “你是说……”白玉堂琢磨道,“这孩子因为找不到玩伴所以日日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话?” “嗯。”念一捧着茶杯,怅然道,“也许正是同他交谈甚久,她才对他存有怜悯之心吧。” “谁知道呢。”白玉堂不很在意地倒酒,“鬼怪的心思从来都不同寻常,我们这些普通人哪里猜得出来。” 念一垂目,轻声解释:“鬼怪生前也是人,除了形貌不同之外,与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白玉堂并未多想:“大概是吧,也不知我死后会是什么模样……” 下文没人接话,念一生怕他会转过来问自己,忙岔开话题:“听说这个姓苏的昨晚一个人跑了,孩子还丢在家中,往后……他该怎么办?” “我打算替他找一户农家寄养。”展昭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也不知他肯不肯了。” “那就麻烦你们了。”见他愿意帮到底,念一心中不由松了口气。正巧此时菜也端了上来,但碗筷却只有一副,她不禁问道:“你们不吃饭?” 白玉堂扬扬酒杯,笑道:“我们喝酒,不吃饭。” 念一端起碗来,倒有几分不自在,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到底是如何揭发那人身份的?银票地契也都是你们拿走的?” “嘘——”白玉堂赶紧杀鸡抹脖子一般对她使眼色,“小点声!” “怎么说偷盗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事,就算是劫富济贫,那也不能声张。”他说完,对念一朝着展昭的方向扬了扬眉,低声笑道: “这事儿啊,其实也不难。找个面巾蒙上脸,叫他好好吃一顿拳头,然后一把剑压脖子上,逼着他认罪招供,再写下罪行,拴在马匹上第二日游街一圈儿就成了。” “啊?”念一听完就愣了一下,“你们是逼供的?” “我们……”白玉堂一句话还没说出口,一旁安静喝酒的展昭突然打岔: “不是我们。”他放下酒杯,格外平淡的解释,“白兄,这般狠招一向是只有你才使得出来。” “你倒是会撇清关系得很啊。”白玉堂咬咬牙,不甘不愿地补上话,“对,是,凡是下手揍人的,都是我干的,他展大侠只是在边儿瞅着,哼,也不搭把手。” 念一捧着饭碗禁不住微笑,随即又好奇:“你们为何不报官呢?让官府来处理这些事,不是更好么?” “官府?”白玉堂笑了一声,晃晃酒杯,似乎不屑开口。 “时姑娘涉世未深,或许不明白。”展昭侧目看向她,神色平静,“官府中能有多少人是替百姓着想的?或为钱财或为名利,官官相护,掩人耳目,不了了之。我等所见过的诸如此类,已不算少数。与其相信官府,倒不如自己动手来得干净。” “说得是。”白玉堂喝罢酒,也笑着看她,“而且咱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和官府打交道的,要知道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正所谓物以类聚么。” 小谈了片刻,眼看酒菜将冷,念一却没有吃多少,勉强才把一碗饭撑下去,耳边忽然听到一阵吵嚷声。从窗外看去,只见对面一家当铺中,正有两三个伙计推推搡搡把一个年轻男子打了出来,嘴上不住的骂着。 “你这小子,我们老板好好同你谈生意,想不到你手脚竟如此不干不净,还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情来了!” “没有,小生真的没有!” 那年轻男子瞧着面容眼熟,似乎是上回在客店里遇到过,他从地上爬起来,又是困惑又是窘迫。 “我也不知道,那玉佩怎么就……怎么就进了我的衣袋中,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还是玉佩自己跑进去的?” “这……” “少说废话,走走走!” 念一皱着眉收回视线,良久才叹了口气,刚抬眼时,恰好对上展昭的双眸,神色里带着明显的探究…… 她微微一怔,赶紧低下头,佯装无事的夹菜往嘴里塞。 白玉堂却没有注意,随口问她道:“姑娘是哪里人?看你也不像是镇上的,准备往何处去?” “我……我……我是京城人士。”念一有些心慌,没敢抬眸,“到这附近走亲戚的,正准备回京……你们呢?” “我们……”白玉堂想了一想,笑道,“要过年了,我是陪这位展大侠回常州。” 常州。还好还好,一南一北,道不相同。 念一神色微缓。 那边的展昭此刻才漫不经心地出声:“姑娘家住京城,离此地千里之遥,孤身一人走亲访友么?” 经他这么一提,白玉堂也不由好奇:“说的也是,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一个人在外面走?如今这世道,坏人可不少啊。” “我……”她慌里慌张地喝茶水,胡诌道,“我……我其实在这附近有亲友的,正和她说好要一同上路。” “在何处?”白玉堂并未多想,“不如我们俩送你一程吧?” “不必了!”她突然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些许碎银来放在桌上,“我马上就要上路了,告辞。” “诶?——” 眼见她走得甚急,当真是回房收拾东西去了,白玉堂莫名地摸着自己的脸,“不会吧,我的长相有这么可怕?”他琢磨了一阵,又去看展昭,若有所思地点头。 “肯定是被你吓到的。” 后者摇头轻笑,没有言语。 第11章 【山庄】 没过多久,念一就结了房钱匆匆离开,临行前也并未向他二人辞行,就像那日在驿站时候一样,走得很匆忙。 算起来他们几人也不过萍水相逢,再加上她一直怀有心事,对他们俩戒备很深,不来辞行也在展昭意料之中。 将走时,他寻了山下一户农家将苏家的孩子寄养过去。 这男孩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木讷了,不知是受鬼怪影响还是家中变故令他心身疲倦。尽管心里放不下,但展昭也别无他法,只能留下些许银两,作辞告别。 眼下已经是腊月月初,他还指望能在月末前赶回家里,如今在这地方耽搁了几日,也不知能否赶得及。 走出农户门外,展昭往树下去牵马,抬头就看见白玉堂靠在马身子上,低头极其认真在看一本书,不时还念念有词。 “白兄几时也学起书来了?”展昭松了缰绳,一面上马一面随口问他。 “我的文采何需学书?”白玉堂扬起眉,不以为意地把书合上,得意地看着他,“这次捉鬼算是我输了,你说……咱们可要不要比点别的?” 展昭皱着眉望过去,正见得那书皮上写着几个大字——“灵媒炼成的七七四十九种方法”。 “……”他头疼地收回视线,拽过缰绳,策马往前而驱。 “喂,你跑什么,我还没上马呢……” * 正月,辞旧迎新。 转眼便在常州府待了一月有余,尽管元旦已过,街市上却还是喜庆热闹,红绸高挂,灯如白昼,算算时间,上元就要到了。 家中亲戚不多,也省去了走亲访友的麻烦。年夜只与兄长二人对饮,虽然清静,却是他一年中难得高兴的时光。 这段日子里,白玉堂倒也没让自己闲着,变着花样比试了不下十次,不承想却次次都是平手。别说是他,连展昭也觉得无比的疲惫。 初六这日,早上刚练过剑,底下人就给他递来了一封信,说是蜀中黔州的范老板请他前去做客。 展昭将信拆开,粗粗看过后就回房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诶诶,你上哪儿去啊?” 白玉堂眼尖,麻溜地把信抽过来要瞧。 “范青云,你还认识他?他不是个做生意的么?”他奇道,“你怎么和他认识了?” 展昭把剑抽出,仔细擦拭剑身,“从前路过黔州,在官道上正碰上他被一伙贼匪所劫,所以顺手救了他。” 这人虽然一身铜臭味,但品行不坏,是个性情中人。早些时候一直写信邀他去蜀中,但都因各种琐事耽搁,如今元旦已过,家中兄长也已离开,自己左右无事,去一趟倒也无妨。 “你真要去?”白玉堂见他收好剑,忙道,“那你且等等我,我随你一同前去。” “白兄也认识此人?” 白玉堂走到门边,回头来笑道:“这有什么认不认识的,正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 “……” 黔州离得远,行了数日方才看见城门,蜀中的气候稍微暖和一些,虽然风吹得紧,但却不见下雪。 进城时已是晚上,街边行人稀少,只几个卖吃食的摊子尚还支着,热气腾腾地往外冒。寻到范青云府上,敲开门,里头一个老仆搓着手把他俩迎进来。 范青云是个生意人,十分好客,对待朋友却从不吝惜钱财,尽管展昭迟来了几日,他的酒宴倒是准备得很齐全,像是提早知道他是今天到来一般。 “来来来,展兄白兄,别同我客气,快请快请。” 酒宴摆在暖阁,屋中烧着炉子,桌上摆着酒菜,香气四溢。鸡鸭鱼肉,山珍海味,满满的十几道菜,简直比年夜饭还壮观。 白玉堂轻轻摇头,暗暗一笑。不愧是和钱打交道的人,手头当真宽裕,弄得他也有些心痒痒了。 几杯热酒下肚,范青云又亲自给展昭满上,靠在椅子中,颇为感慨。 “哎……你可是个大忙人,我这好不容易才能把你给请来。” “范先生说笑了。”展昭回敬他,“我不过是个闲人,几时谈得上忙?” 范青云打趣笑道:“你就是闲,也和别人闲得不一样。” “展兄……如今还是和从前一样?”他搁下筷子,见展昭这身打扮,不禁好奇,“兄弟你就不打算谋些差事做?” 展昭酒杯停在唇边,“差事?” “是啊,以你这般身手,如何也能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范青云笑道,“再说,如今我大宋太平日久,又无战事,随随便便剿些贼匪,升官发财,那是指日可待。” 知他素来看重钱财,展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眼下并无这个打算。” “怎么?”范青云只当他是怀才不遇,“是怕无人举荐?这个容易,兄弟我认识黔州的张都督,向他推举你,保证不日就能当职。” “先生误会了。”展昭放下酒杯,淡笑,“展昭只是不欲为官。” “不做官?”范青云不解其意,“你这可就糊涂了。如今谁不想谋个好差事做?你想想看,你自小闯荡江湖,眼下已有数载,又可曾捞到什么好处?” “这……” 不等他说完,范青云便接着唠叨:“兄弟说句实在话,你也是要娶妻成家的,就不怕往后没有姑娘肯嫁你?” “如今的官场,黑白不分,是非难断,为了几个银子弄得自己一身腥,这样的地方还是不去为好。”他低头饮罢酒,又摇头,“至于成家娶妻……姻缘之事,还是随缘为好。” “哎……”范青云听得他此言,感触良多地长叹了一声,“这官场错综复杂,展兄所说也不无道理,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责备,“你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展昭微微一愣,不明其意。 范青云语重心长道:“你瞧我,早些时候因为忙生意,怕成了亲,冷落了人家,这一直拖着拖着,眼下都快而立了,却还是没寻到门好亲事。你是年轻,等真的成了老光棍,可有你后悔的!” 白玉堂在一旁听得发笑,插话道:“原来范先生愁的是自己啊。” “我这不是替他操心么。”范青云倒上酒,问他,“展兄弟如今是什么年岁?” 展昭犹豫了片刻,“虚岁二十有二。” “那也不小了。”他忙又问,“可有什么意中人没有?” “……没有。” 许是喝了点酒,范青云拍着胸脯,“诶,不妨事,哥哥我留心着,几时给你寻个好媳妇。” “范先生说这话,我可就不信了。”白玉堂把玩着手里的竹筷,打趣道,“您都还担心自己的婚事,莫不是要把挑剩的给他?” “诶,这哪儿的话……” 酒过三巡,众人都带了几分醉意,正交谈之际,门外忽进来个小厮,悄声在范青云耳边嘀咕了两句,又将一张请帖递上,方才垂首退出去。 范青云挠挠耳根打开请柬,又连着喝了几杯,讪讪笑道: “你看,生意上的事儿,连让我安静吃个饭都不能。” 不经意瞥到那请帖上的几行字,白玉堂随口便道:“平湖山庄?怎么,范先生要买庄子?” “可不是么。”范青云把帖子收到怀里,颇有些无奈,“受朋友所托,说是要个庄子夏日避暑,叫我给他留意留意,还得要便宜的。我折腾了大半年才看中这一处,只可惜……” 展昭不由问道:“只可惜?” “哎,这庄子的主人我也算认识,前不久刚病逝,她夫人等着改嫁,急着出手。不过好歹是个熟人,价格也不好意思给她开得太低。”范青云说着又在耳边抓了几下,啧啧道,“这不,年前就派人寄了信过去,哪知道她才今儿给我回话,叫我过些时日上去。本是想好好招待两位的……” “不妨事。”闻言,展昭便放下酒杯,施礼道,“我等本就是闲来走动走动,范先生既是有事要忙,我等也不便叨扰。” “这……”知道他从常州赶来,路途辛苦,怎好叫他俩这么快就走。范青云是个好客之人,左右觉得不妥,挽留道,“这样吧,那山庄离城中也不远,展兄弟和白兄弟若是不嫌弃,肯不肯随我走一躺?这庄子也是个风景秀丽之处,庄主夫人有意留我多住几日,届时你们二位自可随处观赏,待生意谈成,正好可在城中过上元节。不知……展兄弟意下如何?” “倒也是不错的主意。”展昭尚未开口,白玉堂已快语应下,“只要范先生不嫌我两人打搅就好。” “哪里哪里。”范青云抬手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见他话说如此,展昭也不好再推辞,只得点头应下。 在范府上住了一日整顿休息,第三天一行人便往城郊而去。 范青云坐在马车之内,展昭和白玉堂骑马在外,他在车中抱着手炉幸幸福福地暖了一会儿,然后又撩开帘子去问展昭: “展兄弟,不进来坐会儿?外头可冷得很呢!” 展昭微微一笑,摇头道:“多谢先生好意,我坐不惯马车。” 范青云只好把帘子放下来,嘴里嘀咕道:“想不到这年头还有人喜欢找罪受的。” 走了大半日,傍晚时候就到了山庄之外。这庄子的确是清雅幽静,庄外一排翠竹林立,山涧里流出的溪水潺潺从面前淌过,溪上架了一座竹桥。 “哟,这地儿是不错。”范青云从车上下来,搓着手四处打量,不住啧啧称赞。只见前面不远处还有几架马车停着,大约都是来看庄子的。 他低声不满:“庄子便宜,想买的人还不少。” 不多时,小径里跑出来几个小厮分别过来领着他们往庄中走。 由于蜀地山多,建在上山,依山傍水的,景色那是格外秀丽。 除开他们三人,那行在前面的一共有五个,一老一少和三个中年男子,也不知还有没有先到的。范青云心里直打算盘,想着要怎么弄到庄子才稳妥。 众人一路瞧一路看,没行几步上了石阶就到一处厅堂内,厅中摆着烹好的茶水,四角的花几下还燃着炉子,暖意非常。 “小妇人姓柳,各位远道而来,都辛苦了。”案桌前站了个年轻妇人,正忙着招呼下人布置果点,回头又朝他们笑道,“大家且先坐会儿,我已命庖厨准备饭菜,庄子的事,可边吃边聊。” 白玉堂小声对着展昭说道:“这夫人真是明事理。” “我就不喜欢把一幢生意谈得那么生硬,便是有钱赚也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说话声音虽小,范青云却听得明白,甚是赞赏地望着他:“看不出来,白兄还是个做生意的料子。” “那是自然,这天底下就没有我不会的。” “这么说,白兄弟还做过买卖?” 他佯装叹息地摇头:“惭愧惭愧,此事说来话长……” 难得能有个范青云替自己分担一下来自白玉堂的聒噪,见他俩聊得开,展昭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糕点摆上案几,妇人抬眼在众人脸上扫过,继而笑道: “还有一位客人未到,烦请大家能够多等等。” 范青云端起茶碗,听着就皱眉不悦:“怎么还有?” 妇人刚要解释,忽看向门外朝这边行来的两个人,微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忙对一边儿的丫头吩咐道:“快去再上壶茶水来。” “是。” “姑娘,里边儿请。” 门外进来一个小厮,夹着满是冷意的北风,飒然吹在手背上,展昭不自觉颔首,下一瞬,他喝茶的动作蓦地停住。 那人逆着光,垂首正在收伞,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猎猎抖动。 她拍掉头上身上沾到的些许霜露,不经意抬起眼皮,正和他视线对上。 第12章 【旧事】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了许久。 白玉堂是先回过神来的,装模作样地握拳在唇下轻咳了几声,念一这才反应过来,对厅里的庄主夫人欠了欠身,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的茶几旁坐下。 丫鬟端上茶水,念一随手拿了,压低声音问他,“你们怎么在这儿?” 展昭却是不答反问:“你又如何在这儿?” “我……”她捏着茶杯,手指收紧摩挲了一会儿,“我来买庄子。” 他闻言,微微一笑,低头喝茶,“那我们和你的目的是一样了。” 念一转过头来,有些难以置信:“你们你要买山庄?”早知他是个江湖人士,并无门派,买山庄来作甚么? “不行么?” “不是不行……”念一捧着茶杯,好心提醒,“山庄很贵的。” 展昭抬眼看她,微笑道:“你也不见得比我们有钱。” “……”这倒是实话,她无言以对,只能接着默默吃茶。 眼见他俩压着声音不知在嘀咕什么,白玉堂把茶水放下,凑到念一跟前,神秘兮兮地问她: “诶,你怎么来了,难道是这山庄不干净?” “庄里不干净?”念一手上一顿,莫名地望着他,“有么?” “不是?”瞧她神情不像是作假,白玉堂一副奇了怪了的表情,“若不是有鬼怪,那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听他这么一问,念一赶紧又垂下头,不停的喝茶。 “我来买山庄。” “你?”白玉堂轻笑了一声,毫不掩饰地摇头,“就你这连衣衫都买不起的丫头,还要来买山庄,你有钱么?” “看看又不要钱……”她小声辩解。 “时姑娘。”展昭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记得那日在伏雪镇,你说你要回京城。蜀地离京城可隔着千山万水,不算近啊。” 冷不丁听他开口,念一心里一个咯噔。 “对啊,你不是还说找你亲人去了么?”白玉堂抬眼扫了几圈,“这回又是一个人来的?你家的亲戚呢?” 她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家里人有事,眼下还在黔州城里,所以、所以叫我先过来看看……” 看见她神色闪躲,明显局促地捧着茶杯,展昭移开视线,也没继续问下去,倒是白玉堂听得莫名,刨根究底的继续问: “黔州城?我们这些天也住那儿,怎么今日没看到你?” 着实没料到这个,念一讷讷望着他:“你们在城里?” “是啊,你住在何处?” “我……” 范青云坐得离他们不远,瞧这边说得热闹,正想琢磨琢磨其他人能有多少本钱,眼珠子一转就挨着坐了过来。 “原来你们几位都认识?” “幸会幸会。”他亲自给念一倒上茶,笑容满面,“在下姓范,也是买来庄子的。姑娘是哪里人?你一个人么?想必不是给自己看庄子的罢?” “嗯。”难得有人过来岔开话题,念一赶紧接话,“我是帮家里人看的。” “哦?家里人……你家做什么的?” “小本生意。” …… 一月里,天也还是黑得早,不多时就看到丫鬟掌灯,四下里忙忙碌碌。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走了一日山路,众人早已疲倦,在厅内就着庄子的要价闲谈了片刻,庄主夫人便起身引他们往暖阁中用饭。 桌上,酒水佳肴备得十分齐全,正面一锅浓郁的羊肉汤,毫无臊味,光是喝一口便足以驱散体内的寒气。 席间众人皆不说价格之事,只一味的聊些琐碎。范青云是商场的老手,看得出他们各自在做计划,一面取了只蹄髈扳下肉来,一面悄声朝展昭道: “山庄主人膝下无子,她夫人急着改嫁,想尽快把庄子卖出去。看见没,坐在左边儿不住搭话的那个……” 闻言,展昭抬眼去瞧了瞧。 此人年纪大约三十出头,生得清俊,模样儒雅,谈吐生风,正同那柳夫人相谈甚欢。范青云接着道:“那是辰州知府的侄女婿,姓肖,倒插门儿的,平时游手好闲,不务正事。他叔叔那边任期快满了,想在这边要个庄子,夏日里好避避暑,家里人就派他过来。这小子嗜色如命,一张嘴巴很能讨姑娘的喜欢。” 展昭对这生意上的事不甚明白,半晌才颔首:“话虽如此,但做买卖到底是看价钱高低。” “话是这么说不错,不过……万一他讨得人家夫人高兴,说不准就卖了呢。”范青云摇摇头,接着又给他指。 “最左边的那个老大人倒是有钱,别看他一把年纪了,曾经还做过通判、太守。眼下已罢官鳏居,便想寻个清静之地养老。” 这老者瞧上去已是六七十的年纪,都说七十古来稀,买庄子这种事,竟还自己跑一趟实在是难得。 “不过他也不算很要紧的。” 范青云把蹄髈吃完,擦了擦满嘴的油,“那边姓陈的年轻人,我认得,叫陈英,做生意很有一手,能言善谈,半天能说得你恨不得把家底都给他。至于这边这俩人……” 他琢磨了一会儿:“一个是做小买卖的,估计是看庄子便宜,想来碰碰运气。另一个姓张,城里的员外,有钱是有钱,就是不知家私多少。” 见他一一盘点完毕,展昭忽然看了一眼不远处在安静吃东西的念一,似是随意的问道:“那她呢?” “她?”范青云头也没抬,“就一混吃混喝的,没啥特别。” 饭菜大多是硬菜,没吃多少念一就饱了,但见众人都还在喝酒闲聊,她也不好放下筷子,只闷头吃着自己对面的那碟白糖糕。一块吃完,盘中仅剩一个,她正举箸要夹,不料对面那姓肖的后生也伸了筷子过来。 念一并未多想便收回手,甚至没抬眼去看他,自顾去吃其他的东西。 “姑娘。”那人目光在她脸上溜了好几回,笑眯着眼把盘子推过去,“方才失礼了,姑娘请慢用。” 见他面上带笑,眸中透着些许奇怪,念一心中隐隐觉得不适,却也没多说什么,颔首道了谢,仍旧低头吃菜。 用过饭后,天色已经大黑,这时想逛山庄已是不能,那柳夫人便说先带众人往客房中休息,等明日再细细观看。 从暖阁出来,回廊下正是花园,园内草木繁多,即便是冬日,也能看到不少零碎的花朵,甚是素雅。 一行人边走边四处打量,各怀心事。 这庄子不算大,说起来也算是旧物了,早些年不过是个小院落,后来庄主发了家才给建成的山庄。 庄主原本是个读书人,只可惜寒窗苦读却未能考取功名,于是就做起了买卖,一路倒也顺畅,赚了不少银两,娶妻成家后,夫妻二人十来年都住在此地,远近也都有所耳闻。除了山清水秀之外,庄中还有一方湖泊,一到暖季,湖中游鱼水禽无数,景色很是美丽,又因湖水平静无波,又有名为平湖。 一路上,那姓肖的后生话语极多,不时谈天不时说地,聊着聊着眼看时机成熟,便随口问道: “夫人既是急着出手,不知心里可否有个价位?” 听他这么一问,一时其他几人也都纷纷转过头来,静等下文。 柳夫人刚要启唇,琢磨了一阵,又笑道:“眼下谈价格为时尚早,大家难得来一趟,做买卖自然要谨慎些为好。不如等明日几位逛完山庄,再各自写下价钱与我,价高者得,对诸位也都公平。” 不愧是丈夫做生意的,这老娘们心里的算盘也打得响。范青云兀自咋舌,她弄出这么个法儿来,自己想要底价拿走,可就棘手了。 一时间,周遭无人再开口,大约都在兀自琢磨。见这气氛僵硬,那肖悦正搜肠刮肚想说什么,一直默默无言的念一忽然出声: “老先生年事已高,就算是看中这处山庄,也不必亲自前来,劳心劳神。” 她这一开口,旁人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倒是白玉堂和展昭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那老者搓着手呵了口气,笑答:“我倒是想,可惜儿女皆去得早,如今只剩我孤家寡人一个。” 她接着道:“老先生既带了仆人前来,家中必有管事之人,如何不让他帮忙?” “别的事,交给下人做倒也罢了。”老者边走边道,语气带了几分涩然,“不过这回看上这庄子,实为一位故人,不得不亲自前来啊。” “怎么?”肖悦随口问他,“老先生不是给自己买宅子?” “我都这年岁了,家里住着安稳,何苦要搬来搬去?”老者含笑摇头,“只是多年前曾有位故人对我说,蜀地奇山峻峰,景色很是好看,等他罢官回家便准备来蜀地居住。” 他话音落下,念一脚下却没踩稳,狠狠的崴了一下,幸而展昭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她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没事。” 前面走着的老者颔首望向被树枝遮挡住的夜空,忽然怅然: “哎,都已经过了五十年了,也不知他在地底下过得好不好。生前不能如愿,眼下在这地方给他建个享堂也算是了结我一桩心事。” 四下里一阵风刮过,头顶的树叶窸窸窣窣的发出响声,丫鬟手里提的灯盏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显得格外诡异。 没人接话,唯有肖悦笑嘻嘻地摇头:“这么好的地方,让你老人家拿来建享堂,那也太浪费了。” “年轻人不明白。”老者也不见恼意,只是微笑,“等你老了,也会有许多值得去浪费的事情。” 等你老了…… 说来无比简单的四个字,这世人都会经历的生老病死,她却等了五十年。 也不知还要等上多少个春秋,多少个年头。 她低着头,步子一步比一步沉重,亦不知眼睛在看什么地方,一径出神。 展昭原想稍稍用劲欲将手抽回,但侧目见她眸中神情,一时心中不忍,也就由她拽着衣袖,慢悠悠地往前而行。 第13章 【纸钱】 从正厅到厢房,途中有一条长长的小径要走,青石板一路蜿蜒向前延伸。 脚边的竹篱中种了各种花木,在白日看赏心悦目,但夜里因小路旁没有灯盏,便显得格外阴森。繁茂的枝叶掩埋在月色里,不时随风摇摆,漆黑中,引路的灯盏光线昏暗,周遭的草叶幽幽忽忽,偶尔几片吹在脸上,冷到骨子里。 柳夫人带着众人慢步而走,小路偏窄,几乎是成长队一般挨个挨个排着,肖悦在前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前身后的人攀谈。 人群里有个身形矮小的男子,是黔州城内经营珠宝生意的,自打方才听了柳夫人所言之话,便一直埋着头琢磨价格。因为体格偏弱,他身上裹了件厚实的披风,一面打量这片山庄的大小,一面在心里估量,脚步也慢了许多。 山上气候比山下较冷,周围寒风阵阵,他缩起脖子,无端打了个寒噤,突然就觉得自己肩头被何物轻轻敲了一下。男子忙伸手去摸,肩上的衣衫有些湿润,大约是碰到树枝,这般一想却也没放在心上,仍旧低头打着哆嗦快步走着。 过了不多久,忽又觉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男子皱起眉来,回头想呵斥,转身时猛然发现,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走在人群最后。 “你、你们等等……” 人前,肖悦本说得畅快,蓦然听到一人颤声大喝,正扭过头,就见那姓王的老板面色惊恐,绕着竹篱踩过来。 “你们、你们适才是哪位走在我之后的?”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答话。肖悦便打趣笑道:“王老板,你不是走在最后么?” “可……可是……可是方才一直有人在我后面拍我的肩。”他神情恐慌,脸色发白,“若是你们何人同我玩笑,千万要告诉我!” 看他这模样不像是说笑,一时间气氛莫名诡异起来。 眼见众人皆望向自己,柳夫人也是吃了一惊,忙问他: “王老板莫非被树枝给挂住了?” 他猛摇头:“不是、不是,真真切切是人手拍的!” “那也不一定。”念一忽然在旁淡淡附和,“这一路上都是老槐和古榕,垂下来的枝叶可不少,你穿了这么多,感觉错了也不奇怪。” “这……”听她说得有理,王老板挠挠头,似乎有些拿不准。 “时姑娘说的是。”肖悦目光在念一身上转了好几回,眯着眼睛笑道,“王老板,你这胆儿也太小了,还不如个小姑娘。” “我……我刚刚的确是……”说着脸上无光,他哎哎叹气。 “没事。”念一走到他身后去,“我走最后吧。” 王老板搓了搓手,觉得不好意思,但心里到底还是害怕,故而对她讪讪一笑:“既然这样……那谢谢你啊。” 她摇头淡笑:“客气了。” 闹腾过后,人群又安静下来。不远处,展昭看着念一埋头走在那王老板背后,波澜不惊地转回身。 “不愧是和鬼打交道的。”白玉堂朝他小声笑道,“你说这丫头是不是又吃错药了?” 他面无表情:“我看你也差不多。” 树影下,念一故意放慢步子,等离人群已有一段距离时,才偏过头低低道: “你拍人家作甚么?” 身侧的冥鬼笑得嘎嘎有声,原地转了一圈,一溜烟跑开了。 走过这条小径,前方就是客房所在,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灯笼,火光通明。 原以为总算是能落脚歇息歇息,四下里蓦地传来一阵啼哭,刹那间,廊上的灯火骤然熄灭,周围尽是丫头仆人的惊呼。 肖悦微微一愣:“怎么回事!” 身后的张员外奇道:“风都没有,灯是怎么灭的?” 这王老板本就胆小,加之刚刚又被吓了一回,此时神经格外紧绷。侧耳细细听了一听,惊叫道: “是、是个女人在哭!”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抬头注意四周,果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女子声音,时哭时笑,极其可怖。 此刻那王老板已是焦虑不安,哪里还站得住,指着柳夫人破口喝道:“我说呢……我说这庄子怎么卖得这么便宜,原来是你庄上闹鬼!” 柳夫人急忙摇头:“小妇人十多年来住在此地,从未有今日这事发生,想必……想必是个误会……” “误会?那这灯、这声音……你怎么解释?还有刚才!”王老板一脸恍然之色,“刚刚定是那女鬼拍的我,你却诓我,说什么树枝树叶。” “王老板……” 她正要解释,对方已然甩袖大怒:“若说不是闹鬼,你为何把庄子开价这么低?谁信呢!不干不净的地方,我才不买,要买,你们自己买去!” 他说完,愤愤拂袖,沿着小径往来处疾跑,头也不敢回。 这会儿才吹了一阵风来,看那柳夫人站在原地,神色尴尬,范青云抱着胳膊轻笑道:“看样子,这宅子是要不得了。”说完又去观察旁边几人的表情,无一例外都透着犹豫。 一旁那名为陈英的富商似笑非笑地走上前来,“柳夫人,您在告示上,可没写这一栏啊。” “这……小妇人也是头回遇到。”柳夫人显然很慌张,半晌语不成句,“许是庄上哪个丫鬟受了委屈,待安置好诸位之后,我定查个明白。” 尽管她如是说,众人心里却都觉得晦气。那老者摸着拇指上的扳指,摇头轻叹: “哎,不祥啊,不祥……” 柳夫人自跟前那丫头手里拿过灯笼来,垂首就骂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点灯!” 客房的走廊上下人们赶紧往屋里取火折子、提灯笼,一时间乱成一团。 对面的灯又亮了起来,廊上恢复如初。 展昭转过身,眼见念一正站在人群最末,仰头环顾四周,他想了想,还是举步走上去,在她身边停住,轻声问: “看到什么了?” 念一摇摇头,在原地转了个圈,最后还是摇头。 “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奇怪,不像是鬼怪作祟。” 白玉堂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不可能吧,那么大动静,你是不是看错了?” 念一皱起眉,抬眼瞅他:“那你看?” “……我又看不见。” 夜色已深,此时想要下山,山路更不好走。尽管附近再没听到什么奇怪声音,但众人无论如何也不愿住在此处,柳夫人只得临时又命人收拾别的住所,足足折腾到半夜。 庄里闹出这等事来,几个生意人虽嘴上不说,但心里早已有了放弃的念头,只待明早一觉睡醒就准备告辞离去。 亥时,定昏初刻,忙了一日,各处来客都已睡下,山庄内一片安静。 西北的小院的两间厢房里住着那后生肖悦和老者杨逸,二人的房屋相对而立。 此时,灯烛已灭,借着月色,肖悦从自己包袱中翻出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纸,仔细看了一回,随即收到怀里,摸索着推开门。 院子偏僻角落里摆了一把久锄头,是翻花土用的,他寻了半天觉得唯有此物顺手,于是拎在肩头,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就在同时,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个黑影,身形灵巧地蹿了进来。 时候已经不早,杨逸却还未入睡,一盏昏暗的油灯搁在床头,手里捧着本旧书。 翻了几页,大约也无法专注,他把书放下,忽然回身,小心翼翼地从行李内取出一块牌位。 灵牌是上好的檀木所制,两边还镀了暗金,看上去很庄重。 他把牌位拿手抚摸了半晌,悠悠叹口气,起身来放到柜上,焚香祭拜。 头叩了三下,香烛青烟缭绕,杨逸望着那牌位上的字怔怔出神。 “老爷,到蜀地了。” “您那时叨念了这么久,眼下终于能得偿所愿。” 将香插在香炉中,他又退到一旁跪着。 “可惜这地方不好,虽然景色如画,但太过晦气。不过您尽管放心,蜀中总有风水宝地,此事我一定会办妥的。不知您在地下……过的可好?” 杨逸喉中微哽,半天才道: “五十年前……是阿五有愧于你,我愧对夫人,也愧对小姐……连、连尸首都无法替你们保全。” 他话音落下,声音却越渐颤抖。 “老爷,阿五当年少不更事,如今已过去这许久,我老了,那时想不明白的,想也都想明白了……您千万莫要怪我,我也是……我也是不得已。” 燃成了灰的香,断了一节掉在香炉之中。 屋外,微风阵阵,树影横斜。黑影隔着窗静静矗立,终于忍不住,拿手狠狠捂着脸,将压抑的眼泪尽数咽回腹中。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灯盏已熄。 她松开手,转身靠着墙,抬头去看云烟里的淡月,良久,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 子时,三更天了。 展昭练过剑,正往自己住处而行。 到了深夜,气候更加寒冷,空中已有些细碎的雪花,飘飘扬扬的落下来。 走到院内,手刚抚上门扉,偏头却看见旁边月洞门后有火光亮起,隐隐闻得焦糊的味道。 都这时候了,会是谁? 他心觉奇怪,遂收手慢慢往门洞走去。 墙上有几株红梅开着,台阶下花瓣散落,气流卷着黄表纸打起旋儿,随即又被火舌一寸一寸吞噬。 他看见那个衣衫单薄的人跪在铜盆里,一张又一张地往火中添纸钱,眸子里映着的,全是熠熠跳跃的火焰。 她在哭,泪流满面。 猛地看到门外还站了个人,念一赫然站起身来,手足无措地丢下纸钱,似乎没料到这么晚了还会有人。 “你……” 展昭盯着她的脸,亦不知该如何开口,“出什么事了?” 念一胡乱把眼泪擦干,甚至连招呼也没打,几步跨上台阶,仓皇的拉开门,“砰”的关上。 院子里,只剩下他和一盆即将燃尽的纸钱。 第14章 【往事】 宋太宗太平兴国五年,三月。 阳春时节。 开封城内,满城杏花,夹道花瓣如雪,云雾一般浓烈。 书房外,竹亭中,有个书生扮相的男子正垂首捧读书卷。亭子边即是开得嫣艳的杏花树,风一吹不时便有落英洒在书上,他倒也不在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轻轻抖掉。 园门后,十六七岁的少女拈着一株花枝,脚步轻盈地朝这边跑来,沿着檐廊一路跑一路笑,手里的花衬在和煦的阳光下,随风摇曳。 男子看得入神,她已到身后却也不曾察觉。 少女便回头对一旁的丫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笑嘻嘻地拿花枝挠他后劲。 肩头的花瓣簌簌往下掉,几乎遮住书上的文字,男子终于回过神,扭头朝后看,少女正摇晃着自己手中的花,掩嘴咯咯而笑。 “你这丫头……”顾泽文无奈地笑叹,把书一卷往她头上轻敲了一记,“越大越没规矩了。” 少女不以为意地揉着额头,眼中满满的笑意: “爹爹在看什么这么好看?也给我瞧瞧?” “你要瞧?你瞧得懂么?” “怎么瞧不懂,好歹我也认得几个字。”她说着俯下身,飞快把书抽走。 顾泽文摇头轻叹,“都是大姑娘了,还成日里这么毛毛躁躁的,叫夫家人看见了可怎么好,也不怕人家笑话。” “他敢。”她随手翻着书,扬起眉,语气得意,“司毅若敢说嫌弃,看我往后还理不理他。” “看你看你,这叫什么话,眼下都这么嚣张,等嫁过去还得了……” “女儿家要温婉贤淑,往后相夫教子,家中和睦,这一辈子才会过得顺畅。” 她还没听完,就把书合上,头一歪笑容娇憨:“司毅说了,叫我嫁过去什么都别操心,只管在家吃吃喝喝就好,他会养我一辈子。” “你就知道欺负人家。” “我怎么就欺负他了,他养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我们打小就说好了的。” 顾泽文说不过她,干脆也不再说话,他摇头一笑,提起桌上的茶壶,悠悠满上一杯。 春日里温软的阳光在杯中荡漾,水花溅起,波光粼粼。 “明柳。” 身后,站在杏花疏影里的妇人正含笑而立,眉宇间尽是温柔。 “快过来,别打搅你爹爹看书。” “娘!”她未及多想,扔下花枝兴冲冲向她跑去。 真好的天气。 春光明媚如斯,满目的柔绵温软,掌心里是触手可及的面容,熟悉的眉目越来越近。 就在她快要伸手碰到的那一瞬,黑暗从指尖扩散,下一刻,眼前一片漆黑。 周围什么也没有,暖阳褪去,寒意上涌,冰冷刺骨。 西北的高原上,汾河已经结冰,雪花纷飞。 这里人迹罕至,草木不生,漫山遍野都是白色。 她趴在雪中,衣衫褴褛,木枷横在脖子前,颈上血肉模糊。双脚被人狠狠往后拖拽,她咬着牙,拼命挣扎,五指深深扣进雪里,艰难地往前挪动,一步又一步。 身前是一串带血的痕迹,在白雪皑皑中蜿蜒迂回。 救我。 救我。 救我…… 耳边什么也听不见,四周万籁俱寂,她躺在冰天雪地里,未着寸缕,头顶隐约有秃鹫盘旋的叫声。 为什么偏偏是我? 而我又是谁? 我的尸体,如今又在哪儿…… 梦魇。 念一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大口大口喘气。 * 次日清晨,天才初初发亮,前厅里范青云几人打点好行装坐在一旁喝茶,准备柳夫人到后就辞行启程。 因为昨晚睡得不好,念一起得很迟,从穿堂出来时,下人已备好了早点。 “时姑娘。”白玉堂还没开口,肖悦倒是眼尖先看到她,忙不迭打招呼,“早啊!” 她礼貌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展昭就坐在对面,由于昨夜之事,两人都觉得有些尴尬,目光一触及,很快便各自转开,佯装无事地捧茶喝水。 坐了小半天也不见柳夫人,范青云不免不耐,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敲着桌子,心中着急。 再过一阵天色就不早了,因为这里离黔州还有一段距离,他担心赶不到天黑之前进城。正坐立不安之际,柳夫人笑容满面地从院外进来。 “小妇人来迟,几位久等了。” 陈英忙放下酒杯,起身作揖:“夫人,在下……” “陈公子先莫急。”知道他所言何事,柳夫人先开口打断,“我这在山下玄中道观内请来了位法力高强的道长,大家既是担忧,不如请他瞧一瞧?倘若真有不干净的东西,一并除去也免得夜长梦多。” “这……”陈英似在犹豫,一旁的杨逸倒觉得此法可行。 “夫人既已将道长请到,试一试也无妨。” “不错。”肖悦笑着点头表示同意,“这道观的住持我是认识的,除妖驱鬼的手法很是利索,绝对信得过。” “你什么时候也和这附近的道观有来往了?”张员外听着好奇,偏头问他,“当真么?” “骗你作甚么,我舅舅常去打醮焚香,家中的大小法事都是请那儿的道士做的。别说是驱鬼,就是妖怪那也捉过三两只,据说前些时日才将一个修炼五百年的蛤蟆精给剥皮正法,还有……” 话没道完,蓦地听到茶碗打碎的声响,众人循声看去,茶几下,念一正俯身手忙脚乱地去捡碎片。 “姑娘就搁那儿吧,仔细伤着手。”柳夫人忙道,“这些事叫下人来做便好。” 念一手上微颤,半晌才把茶碗放回原处,讪讪地颔首。 由于昨日闹鬼,把那王老板吓得连夜就跑下山去了,因此无论如何,柳夫人都要求要开坛做法,好让众人能够安心。 灵坛就设在客房外的院子里,幡子高高而挂,几个小道士举着铃铛拿着鼓,口中念念有词。 这来的道士看年纪不过四十,身形清瘦,白面青须,上穿着个素色护领的道袍,眼目微虚,看上去很有气势。 白玉堂见他神情庄重地将那把桃木剑拿在手中,半是好笑半是询问地朝展昭道:“听说他就拿这木棍儿瞎挥几下便能知道庄子里有没有鬼。你觉得靠谱么?” “招魂请灵的事,我不懂。”展昭也没看他,却想起什么来,“不过倒是认得一个修道的朋友,他开坛做法之时,从不用这些东西。” “你还认识修道之人?”白玉堂抱臂看他,“你行啊,朋友还不少嘛。” 他闻言只是一笑:“过奖。” 上香完毕,青须道士握剑在手,闭目念咒,忽而抓了把豆子往空中一洒,脚步迈开,劈、刺、挑,把这桃木剑挥舞得猎猎生风。不多时,见他旋身一转,从边上小道士手里夺过铃铛来,扬起胳膊不住摇晃。 四下里很安静,满耳都是聒噪的“叮叮”声。 展昭抱着剑静静瞧了一阵,余光却看见念一神色焦虑地拿两手掐来拧去,目光一转不转死盯着那把木剑。 只听“噌”的一下,木剑一端冒出些许火花,众人都惊了一瞬,这道士随即收了剑势,背于身后,笔直而立,平顺气息。 柳夫人忙急急问道:“道长,如何?” 青须道士拧起眉毛,五指捻起算了算,略略琢磨片刻:“嗯,若贫道猜得不错,这屋宅之中必定有鬼!” 四下里一阵抽气声,柳夫人立时怔住:“这……” 那道士眉头越皱越深,“而且,看此间气息,那鬼怪就在四周,与我等十分接近。” “什么?!”范青云惊呼,“这还得了!” “诸位莫怕。”青须道士浮尘一撩搭在臂弯间,神情肃然地环顾周围,“贫道除妖无数,这等宵小还不放在眼里。”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不由松了口气。 柳夫人脸上浮起笑意:“那不知这鬼……道长可能除掉?” “小事一桩,夫人尽管放心。”说话间他把浮尘一甩,默念了几句不知何意的咒文,摇头晃脑道: “原来如此……” 杨逸见他一副豁然表情,不由疑惑:“原来如此?” “这鬼像是外来之物,并非庄中的邪祟。”青须道士波澜不惊地弹了弹衣摆,“想必是见这山庄灵气旺盛,欲来修炼,夫人从前可曾遇到过?” 柳夫人只是摇头:“不曾。” “这就是了。” 杨逸听罢这话,面露喜色:“道长是说,这山庄乃是风水宝地?” “那是自然。”那青须道士张口便道,“平湖山庄地处河川溪流交汇之处,乃龙形虎藏、揭天拔地之位,前有望,后有靠,可是难得的风水绝佳之所。” 一席话,说得杨逸几人不住点头。 白玉堂看着不禁发笑,“像是他们听得懂似的。依我看,这不是法力高强的道长,是那柳夫人请来的托儿。” 念一站在人群之外,冷眼观察对面的道士,掌心竟是汗水,她伸手探进袖中,摸到时音的那块玉佩,想了想还是又放了回去。 青须道士和杨逸攀谈之后,从怀中掏出一小叠黄符。 “待会儿贫道会在此地开坛驱鬼。为保各位安全,贫道特地从观中带来这几道符,大家自可放在贴身之处,那鬼怪妖魔决计不敢上前。” 众人一听还有符护身,当即宽心了不少,连连颔首,到那道士跟前去取符。 “这符一人三张,诸位还可贴于门外房中,保证是百毒不侵。” “这倒是好东西。”张员外仔细收好,并向道士作揖行了一礼,“那就麻烦道长除妖了。” “不麻烦,此乃贫道职责所在。”陆续发完了黄符,青须道士走到念一跟前,同样拿了三张符递给她,笑容满面,“来,姑娘,这是你的符。” 写满符文的符箓就在咫尺,念一的手仍旧放在袖下,捏成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此反反复复。 “姑娘?” 眼见那道士已有些不耐,她紧抿着唇,这才慢悠悠抬起手。 黄纸上朱砂墨汁绘成的画符交织在目,尚未碰到,她已莫名感到压抑,迟迟不敢接过来。 “姑娘是不信贫道?”青须道士以为她只是心存顾虑,忙笑着解释,“这符灵不灵,你试一日就知道了。” “我……” “拿着拿着,放在袖中,香囊里,都有作用。” 道士又把符凑近了几分,就在快要碰到她衣衫的前一瞬,身侧有人伸出手,似是随意地接了过来。 念一愕然抬起头,呆愣之际,听得展昭淡淡解释:“她手上有伤,不便拿东西。” 第15章 【平湖】 “哦……原来是这样。”那道士并未多想,拂尘一甩,转过身寻柳夫人说话去了。 念一紧捏着的手此时才松开,对于展昭也不知是感激好还是担忧好。她心情复杂地偏过头去瞧他,后者却已经收好了黄符,若无其事地同白玉堂闲谈,像是没放在心上一般。 时候尚早,柳夫人留了道士在院里驱鬼,眼见众人无所事事,便说去平湖附近看看,正巧也带他们几位逛逛山庄。 盘算着这会下山怕是也来不及了,范青云只好再留宿一宿,倘若这道士真有那降妖除魔的本领,除了妖再买庄子他也不吃亏。 至于肖悦几人,看上去也都没有要走的意思,一听柳夫人提起,便满口答应下来。 山庄房舍不多,但园子很大,湖泊就在庄子背面,从山口石洞里进去,展眼就能看到碧波如玉的湖面,脚下奇花闪烁,四周佳木葱郁,果真是处风景奇美之地。 柳夫人在前引路,诸人便在后面打量,不时停下来就着一处风景评价一番,走走看看。 已是日上三竿,今天阳光好得过分,还没走多久,念一就觉得头疼,她忙从背后取下伞来,小心撑上。 湖水平坦,几乎没有波澜,岸上生着草木,颜色却有些暗淡。她悄悄从人群中出来,独自往湖边走去。 这面湖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点异样。念一举着伞放在肩头,在阳光照射下勉强睁眼观察湖水。 二小鬼趴在她脖子一旁,也托腮平视前方。 “念一,你在看什么?” 她闭目深深呼吸,“湖底下好像沉着一个魂魄。” “是怨灵?” “嗯,不过气息很淡,大概已经有些年头了。” 三小鬼坐在她脖子另一旁,抬手放在眼睛上,环顾水面。 “是不是失足落水的?这湖可不浅啊,里面的鱼也很多,就是有尸体,想必也被吃干净了。” “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她皱眉,“或许可以问一问她。” “你叫得出来么?我看她沉了好久了也没到鬼界去,怕是再过一段时日就要灰飞烟灭了。”二小鬼耸耸肩,“若是老大在,兴许还有戏。” “也是。”念一摇摇头,淡笑道,“得空给她烧点纸钱吧。” “好。” 耳边忽然听得窸窣的脚步声,念一狐疑地回身,面前不远处站着个白面书生正眯眼对她微笑,正是肖悦。 “肖公子?”她显然诧异,“你……有事么?” “我就随便转转。”肖悦搓着手,边说边走过来,套近乎似的问道,“时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看看庄子?” “我只是喜欢这面湖。”念一移开视线,“别的都不感兴趣。” “哦,那倒是,这湖好啊。”肖悦盯着湖面,随口扯淡,“湖水平静,湖里鱼虾也肥,买下这庄子,单靠养鱼种花种草,每年也能有不少进项。” 他话刚说完,不知为何,湖水突然动荡起来,波浪一阵接着一阵往上涌,竟有些许溅到他身上来。 肖悦忙不迭往后退,抬手去拍衣裳。 念一望着他的动作,淡淡道:“看来这面湖好像并不喜欢肖公子。” 肖悦抖着衣摆,不以为意地对她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这湖哪有情感。” “说不好,湖水也有喜好的。” 念一又看了看水面,湖泊已经恢复平静。她不愿再和此人交谈下去,于是草草施礼: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诶——”肖悦眼见她要走,几步上前来一把扣住她手腕。 一股寒意透过掌心传入肌肤,他倒抽了口凉气,却不惊讶,反而大着胆子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中笑容渐深。 “时姑娘着实穿得太单薄了。” “我的冷暖我自己知道。”念一抽了几下手,没有抽回来,眉头越皱越紧,冷眼看他,“放手。” 指尖的触感细腻滑软,肖悦忍不住摩挲,眼神毫不掩饰地透着淫邪。 “你若是冻坏身子,那可怎么得了。不过不妨事,倒可以先穿着我的。” “不必了。”她挣脱开他的手,侧身就要走,不想肖悦不依不饶地贴了上来,这回干脆将她腰身抱住。 见他得寸进尺,念一实在忍无可忍,反掌朝他胸膛拍去,怎料碰得他衣衫的瞬间一股刺痛自手心漫上四肢百骸,她腿脚一软,险些没瘫倒。 糟糕,他胸前带了那张黄符! 纸伞从手里滑落。 念一咬了咬牙,暗自叫苦。 肖悦被她推了一把,不过踉跄的后退了两步。他站定脚,眼见念一靠着树,不跑不叫,便越发大胆起来,伸手便捏住她下巴,无耻道:“你这般打扮,不就是为了诱我上钩么,大家心知肚明,你又何必遮遮掩掩,这里也没有外人。” 胳膊使不上劲,浑身没力气。看他贴得越来越近,念一只担心再碰到那道符,自己定然承受不了,此时此刻她才慌了神,手忙脚乱摸到腰间的玉佩。 时音。 时音救我…… 下一瞬,对方的手肘忽被人擒住,那人摸至他臂弯穴位,指尖一点,便是一股酸麻痛感。肖悦疼得惊呼,忙松了手往后退。 “你!……”他捂着发麻的手臂,怒瞪着来者。 一阵微风自湖中而起,将岸边的草木吹得如浪般滚动,目光看到那人蓝衫的一角,玄青色的斗篷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肖公子。”展昭站在她面前,淡淡道,“强人所难可非君子所为。” “真是灶王爷扫院子,多管闲事。”肖悦勉强直起身,却又心知自己打不过他,食指指着他面门,忿忿许久,才撂下话。 “你行,英雄救美是吧?在下甘拜下风。”他说完,抱了抱拳,含恨离开。 微风平息下来,地上的纸伞滚了好几圈,终于停住。 展昭俯身将伞拾起来,仔细拂去草叶。 念一立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 “拿着。” 她接过来,抱在怀里,迟疑地道了声谢。 犹豫了片刻,展昭还是将肩头的斗篷取下,罩在她身上。 念一转头一望,忙要开口。 “收下吧。”展昭轻声打断,“即便你心中无意,也难保旁人想入非非,孤身在外实在应当多留心。” 念一捏着那件衫子,心头百感交集,“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不过实话实说。”展昭见她已系好带子,遂不动声色往前行了几步同她拉开距离。 “你既非江湖人士,又无像样的功夫在身,最好还是不要四处乱走。”他说完,侧目看向她,“这世道,可不如你想得那么太平。” “我知道。”念一垂下眼睑盯着脚尖,猜想他或许当自己是哪里偷跑出来的小姐。 但愿她真能知道。 展昭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昨夜的情景在脑中乍然闪过,尽管不欲对旁人之事刨根问底,可心中终究是放不下。 “你……若是遇上什么麻烦,如需帮忙,可以开口。” 念一缓缓抬起头,日光透过枝叶照在他侧颜上,温柔的轮廓显得分外俊朗,她一语鲠在喉,微微失神。 “多、多谢好意,我自有分寸,无需帮忙。” 见她推辞,展昭也不再强求,只轻轻点了下头。 “好自珍重。” 他提上剑,仍旧沿着原路返回。 日头被云层掩去,念一看着他背影,静静伫立了许久。 方才,她竟有想要说出来的冲动。 幸亏是忍住了…… 身旁,一道疾风涉水而来。 头顶上,时音喘着气落在地面,伸手就握住她肩膀紧张兮兮地看。 “怎么了,怎么了,出了何事?受伤了还是被人欺负了?” 念一微笑着把他手拂开,摇头道:“已经没事了。” “没事?……没事就好。”时音松了口气,顺手把她抱在怀里,“你在外面这么走,我日日都提心吊胆,要我说,别去轮回了吧?……” “不行……” “你怕什么,有我护着你,地下没人敢动你一根汗毛,何至于在外面受苦受罪?” 念一微别开脸,深深吸气,涩然笑道,“可我还想做人啊,时音。” 他手臂一僵,语塞片刻,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 从湖边回来,用过午饭,念一就将自己关在房中,直到天黑也没出门。 白玉堂叼着个馒头,慢慢悠悠地从楼上下来。由于闲得发慌,他在已庄上溜达了好几圈儿,眼见已到饭点,展昭还在花厅站着,他漫不经心走过去。 “诶,干什么呢……你瞧见念一没有?四下都找不到她。” 展昭没有回头:“房里睡着的。” “这时候了还睡着?”他把馒头取下来,跳到一旁的栏杆下坐着,边吃边问,“你在看什么?” “看花。” “看花?” 展昭忽然放缓了语气:“这下面的土很松,瞧着还很新,像是不久前刚刚翻过的一样。” “园子里翻土有什么稀奇?”白玉堂不以为意,“不翻土还叫人家怎么种花?” “可这土翻得太坏,反倒把一旁的花草毁了。”他摇摇头,“显然是个外行人干的。” 对着话题不甚感兴趣,白玉堂只是笑了笑,寻思着其他事情。 “方才听人说,那个长胡子道士抓到妖怪了,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展昭这才去看他,“什么妖怪?” “狐狸精。”白玉堂扬起眉,“是不是很有意思?在后园子找到的,是只灰狐。” “死的还是活的?” “当然是死的。” 闻言,展昭轻笑一声,摇头不语。 自打听说抓到狐妖,众人对青须道士的法力深信不疑,夜里又听他对山庄里里外外赞扬了一番,几个要买的商人纷纷心动。 柳夫人也是欢喜不已,拿了银两将道士送走,又张罗着布置晚饭,热热闹闹吃到戌时,诸人才各自回房休息。 子夜时分,山庄内的房舍皆已灭灯,只有走廊上悬挂着一两个灯笼,随风摇曳。 肖悦从外面回来,把锄头放在墙角立好,搓着手哆哆嗦嗦开门进屋。 忙了一晚上,他疲惫得很,索性也不点蜡烛了,胡乱用巾子擦过手脸,就坐在床边要去脱衣。 房外忽然狂风乍起,吹得那窗户砰砰的响,阴风从缝隙里钻进来,把帘子也吹起一角。肖悦不经意看了一眼,只见月光呈银暗色,纱窗上映着树叶的阴影,枝条摇晃,莫名的有几分恐怖。 他方才身在外面倒还不觉得,此时回了屋,顿时感到四周凉飕飕的,安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别的什么响动都没有。 肖悦打了个寒噤,赶紧脱了衣服爬上床,把身旁的被子拽过来,蒙上头顶。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什么都看不到,管那外面有什么,一觉睡到天大亮,不怕那些个脏东西出现。 如此安慰,肖悦才算宽了心,翻了个身面向墙。 正当他转身的那一刻,被衾里一张惨白的脸赫然出现在他眼前,两只眼睛黑洞一般,没有眼珠子,嘴边挂着笑,定定的面向他。 展昭刚走到客房门前,便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不多时,庄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众人披着外衫皆拉门出来看。 “发生什么事了?” “这大半夜的,谁在叫?” 垂花门外,肖悦只一件深衣沿着小径跑过来,逢人便道: “有鬼!真的有鬼!” “是、是个没有眼睛的鬼!” “就在我床头边的,绝不骗你!” 展昭皱着眉,若有所思。此时廊檐下,正见念一脚步轻快地回到院中,眉宇间神采飞扬。 他瞧着对面已有些疯癫的肖悦,走到她跟前。 “是你做的?” “只吓唬了他一下。”念一拍拍手,心情愉悦,“想不到胆子这么小。” “……”展昭微笑着,无奈摇摇头。心想:大约这样也不错。 第16章 【汤面】 灶上一口大锅,水正烧得滚沸,一把白花花的面条沉在锅底。 有人拿筷子在水中搅了搅,随即将放好作料的碗端来,夹了一串面起锅,雾气便如云般散开,庖厨内满是暖意。 念一往碗里倒上香油,再洒了把葱花,呈上桌,朝倚在门边的展昭道: “行了,过来吃吧。” 说完又把剩下的面捞起来放入自己碗中,拉开凳子在他对面坐下。 展昭取了筷子,对整齐,还没动筷,念一却先提醒道: “话可说在前头,我厨艺不好,只会做水面,你要是吃不习惯就算了。” 他闻言宛然道:“有面就很好。” 听得这话,念一也再没去管他,大约是饿得很,埋头便开始吃。 见她吃得甚有滋味,展昭不禁问道:“你晚上没有用饭?” 念一摇摇头。 “睡了一下午?” 她咽下面条,不在意道:“算是吧。” 他怀疑:“不要紧么?” 念一这才抬眼,语气不解:“我看着像有事么?” 适才出了气,她这会儿倒是神采飞扬的,尽管做得有些过了,但思及白日里肖悦的所作所为,展昭也未再多言,只低下头慢慢吃面。 吃了一会儿,见他不发话,念一从碗里抬起头来,拿筷子戳了戳面,犹豫着问道: “你……夜里都睡这么晚?做些什么?” 展昭答得简洁:“练剑。” “练剑?”她好奇,“天天练吗?” “嗯,自小习惯了,早晚都会练。” 她嚼着面,小声嘀咕:“怪不得功夫这么好。” “那你呢?” 冷不丁听到他反问,念一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 展昭也未看她,似是随意地问:“那天见你在门外烧纸钱,是烧给谁的?” “我……”她捧着面碗,垂首迟疑了一会儿,“一个朋友。” 朋友…… 展昭缓缓问:“他……是怎么死的?” 念一眸色渐沉,默了许久,才低低吐出两个字:“斩首。” 闻得此言,他微微皱起眉:“官府的人干的?” “算是吧……”口中食之无味,念一把筷子搁下,盯着碗里的面,“是朝廷的旨意,没人敢抗旨。” 看到她的神情,展昭轻声问:“含冤而死的?” 虽已时隔多年,但当听到含冤两个字时,念一心中还是不禁痛了一痛,半晌都没吭声。 见她这般沉默,展昭已猜了个大概,沉声问她:“可要我帮忙?” “不用。”念一回过神,拒绝得很快,“都过去了,再说,你也没法帮。天下之大,何处不是王土?” 她仍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面,其间还不忘催促他:“快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 面、油、锅和作料都是在山庄厨房里借用的,明日一早还要同人家好好解释,否则就得被当成偷鸡摸狗的人物了。 不多时,两人皆已吃完,念一拿了碗放在盆里刷洗。这时候她也懒得烧水,大冬天就着井中提上来的冷水把碗筷洗完。展昭好几次看不下去想上前帮忙,都被念一婉言谢绝。 她总是说自己不怕冷,看起来的确不是假话,因为即便是这样冷到刺骨的冰水,她的手背也未见冻红。 念一把碗筷归位,擦干了手,从庖厨里出来,展昭就站在门外,借着月光静静地擦拭他那把剑。 剑刃反着月华,围绕在剑身上的死灵一缕接着一缕地游动着,念一看得一怔,立在原地不敢靠近。 余光看到她在旁边,展昭心中明了,若无其事地收了剑提在手上。 “走吧。” 她悠悠点头。 “嗯……” 子时已经过,夜黑风高。 回到房中,念一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去点灯。然而灯也不敢点得太亮,微微有些光线便好。 目光所及,依旧是满屋子的游魂鬼怪,开茶会似的地上、桌上、床边各坐了一排,几乎让她没法下脚。 念一叹了口气,捧着杯茶水,靠在帽椅中休息。 夜还很长,了无睡意。 她望着窗外静静坐了片刻,视线又落在那件玄青色的披风上,昏暗的灯光把领子上的暗纹照得发亮,隐约让她想起一个人来。 念一看了半天,忽然站起身,将坐在衣服上的几只小鬼挥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从绣纹上抚过,若有所思…… 不知是几时入睡的,也不知睡到了几时,门外骤然听到有锣声响起,乒乒乓乓,动静很大。 “走水了,走水了!” “快救火啊——” 她艰难地睁开眼,天还没有大亮,昏沉沉的,想必是辰时初刻。 这山庄的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真是不让人省心,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念一坐起身,把睡在腿上的游魂赶走,掀开被子穿衣。 梳洗完推门出去,走廊上尽是提着水慌慌张张往东院跑的下人。她正自疑惑,展昭和白玉堂两人也从房间里出来。 “听说走水了?”白玉堂一面披上外袍一面问救火的仆役,“什么地方走水了?” 仆役抽空停下回答他:“是东南的厢房,陈大老爷住的地方。” 展昭皱眉问:“可严重么?” “怎么不严重?火势可大了,是半夜里着的火,哪儿容易救下来啊。旁边好几处库房都给烧起来了。” 仆役匆匆说完,提着水桶就朝前跑。 知道情况有些严峻,展昭三人忙赶去东院,还没走近,远远便看到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院外站满了人,几乎整个东院都在熊熊大火之中。 “你们可看到陈英了?”范青云刚刚才到,环顾了一圈也没见到他人影。 一个家仆道:“陈大老爷在屋里睡着,这会儿也不知逃没逃出来。” 肖悦是一夜没睡,盯着那火势,面色发青:“这么大的火,哪里逃得出来,只怕早给烧成灰了。” 四下一阵唏嘘。 如今救火要紧,众人也顾不得去找陈英,都纷纷前往湖边取水来灭火。还好湖离此地不算远,足足折腾了个半时辰,火才勉强控制下来。 院中烧毁的房屋一共三间,火光熄了之后,剩下的只是一堆残垣碎瓦,满地狼藉。 柳夫人神情惶恐,忙命丫鬟去火神跟前烧香,又招呼下人寻找陈英的下落。 展昭把脚边烧成黑炭的通柱踢开,小心翼翼往屋里走。房内已经面目全非,铜盆和瓷器被烧得发烫,隐隐还有火星在闪。 范青云和张员外两人见他进去,也都探着身子跟在展昭后面。四周全是焦糊的臭味,肖悦不禁捂住口鼻,表情十分纠结,犹豫着要不要也去瞧瞧。 “我好像闻到点儿酒的味道。”白玉堂皱眉嗅了嗅,“难不成是他夜里喝酒,喝多了又不小心打翻烛台?” 展昭不置可否。 “听方才他们所言,失火大约是在卯时。你天不亮就起来喝酒?” 后者耸耸肩,笑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借酒浇愁呢。” 话音正落,旁边就听见肖悦万分恐惧地大叫了一声,险些没腿软坐在地上。白玉堂心头不耐,直起身来:“我说,你一晚上能别这么咋咋呼呼的行么?” 亏他还是个男人,胆子却小得跟娘们儿似的。 肖悦赶紧退到他跟前来,指着墙角:“床、床上有个人……都烧焦了,黑乎乎的,你们、你们快去看。” 闻言,展昭便从他身边绕过去,径直走到床边。床只剩了个架子,地上果真躺了一具焦尸,从残碎的衣料来看,应该是陈英没错。 “哎呀,作孽啊,作孽!”范青云直摇头,“八成是夜里喝醉酒,睡得又沉,连屋里烧起来都不知道。” “可惜啊……陈先生到底是做生意的能才,就这么白白死了,我都替他不值。”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却对少了一个和他抢庄子的人暗自窃喜。 庄内下人在收拾残局,展昭盯着陈英的尸首看了半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真奇怪。” 身侧忽听得有人轻声嘀咕。 他转过头,念一就站在一旁,垂眸瞧着眼底下的焦尸,秀眉微蹙。 “怎么了?”展昭随口问她,“哪里奇怪?” 念一先是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 “他好像死了有段时间了。” 展昭疑惑:“不是烧死的?为什么?” “若是今日被烧死,这附近该有他的魂魄才是。”念一俯身观察,随即又站起身,打量周围,“可是……我没看到他的灵魂。” 他将信将疑:“你能确定?” 尽管听得出展昭并不太相信自己,念一却也不恼,耐着性子解释:“寻常人死,三魂七魄会在人界停留一段时间,随后才会有无常前来引路。鬼界给每个人安排的时辰是不同的,但总不会超过一日。如今他连魂魄都没有,至少已经死去一天了。” 展昭听完,缓缓颔首:“有几分道理。” “有道理?”念一倒是被他这话愣住了,不可置信,“你觉得我说的有道理?” 展昭微微一笑:“我指的不是你所说的魂魄一事,而是……陈英的确已经死了有段时间了。至少不是死在火中。” “你怎么知道?” “看他尸体的位置就知道了。”展昭从地上捡起一块变形的烛台,“蜡烛是摆在桌上的,酒坛也是在桌子附近。说明失火之处应该是在桌边,但如果他是酒后喝醉,不慎打翻烛台,那人也不该睡在床上,该趴在桌边才是。如此推断,只能是有人将他放在床上,然后引火逃走。” 念一兀自琢磨了一回,皱着眉小声纳罕: “……原来还能这么想?” 就算他们几人觉得此事蹊跷,但一把火已将屋里烧得什么都不剩了,也无从查起。 无论陈英是怎么死的,最着急的还是柳夫人,她在门外来回踱步想法子,终究还是叫人写了封书信,将原委告知陈家人。 毕竟人死在她宅子里,心中多少感到不安。 闹了一日,又是喊捉鬼又是后院失火,诸人都感到疲惫。用早饭之时,府上丫头便前来告知柳夫人,说是杨老爷子身体不好,似乎是犯了什么老毛病,正在躺着起不来。 柳夫人只得又命人去请大夫,顺道再把那道士叫来,瞧瞧会不会还有别的妖魔鬼怪。 “这山庄可真热闹,起初我当它无聊,想不到能闹出这么多事儿来。”白玉堂三人坐在一处,他喝了口粥,显然来了兴致。 “对了,再给你们俩说个稀奇的。” 展昭和念一各自别开脸,表明态度。 白玉堂也不在意,仍旧放下碗,故作神秘道:“昨天晚上大半夜里,姓张的那个员外,拿了个铁楸在花园里挖东西。” 下一瞬,两人皆很有默契地朝他望来。 “真的?” “当真?” “怎么?想知道?”白玉堂挑起眉,往椅子上一靠,“求我我就告诉你们。” 展昭无奈,懒得搭理他,低头喝粥。 不料念一却没多想,开口就道:“求你。” 展昭险些没被呛住,回头看她:“你别求他。” 第17章 【纸伞】 白玉堂愣了一瞬,拿筷子敲他。 “你这展昭管得倒挺宽,她是你什么人?人家求我你管得着么?” 后者喝完米粥,回头朝念一解释:“他这个人惯来得寸进尺,犯不着去求他。” 她想了想,点头应下:“嗯。” “你嗯什么。”白玉堂颇为不满,“别听他胡说八道。”他放下筷子,手肘撑在桌上,微笑道:“我几时会让姑娘家求我了,说笑的……” 侧目在周围留了一圈,眼见那张员外不在,他才压低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我看他挖了好半天,实在无聊得很,索性丢了几个石子儿偷偷吓唬他。” 展昭听完就叹气:“所以你就把他给吓跑了?” “你当我是真傻啊?”白玉堂倚着帽椅望着他笑,“他走后我仔细查看过,土里没有东西。” “这么说来……”念一忽然也想起什么,“我记得有一晚,肖悦也扛着锄头往后院走,不知是不是要挖什么。” “肖悦?”展昭皱眉思索,继而抬头看他们,“你们俩夜里都不睡觉的么?” “咳……”白玉堂清着嗓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走走。” 念一在旁默默地啃馒头,把手上的一个咽下去,思忖着开口:“你说,他们俩会不会是在找什么东西。” “想必是了。”白玉堂随手又捡了一个馒头,“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又是锄头又是铁楸的,总不会是在埋什么东西……”他蓦地皱起眉,喃喃道,“埋东西?” “不会真的在是埋东西吧?” 念一听得有些糊涂:“埋什么?” “埋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展昭,“诶,你觉得……他们两人这举动,会不会和陈英房中失火一事有关?” 展昭迟疑了一瞬,“依你的意思,陈英是被灭口的?” 他微虚起眼来,语气森然:“其实,那一晚我在土里面发现了一把带血的刀刃!” 对面两人骤然惊异,几乎同声道:“什么?” 白玉堂静默了片刻,展颜一笑:“骗你们的。” 闻言,念一和展昭皆移开视线,不同程度地发出轻叹。 “喂,你们不至于吧,这算什么反应。” 念一搁下筷子,站起身,“我去看看杨老爷的病情,你们慢慢吃。” 不多时,展昭亦放下碗,“白兄慢用,我也回房了。” 转眼间桌边只剩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人,白玉堂甚感寂寞地喝着粥,琢磨着该怎么打发自己。 院落里,满地落叶。 大夫是在山下小镇上请来的,四十岁左右的模样,手指在脉上按了许久,若有所思地偏头沉吟。 “老先生,这是多年的旧疾吧?” 杨逸靠在床上,边咳边点头。 “是啊……快有五十年了,年轻的时候去了极寒之地,伤了身子,因此才落下病根。” “这病要根治是没办法的。”大夫低头往自己药箱中翻找,“如今只能先施针,给你缓一缓,这些天不能过于劳累,最好是在床上好好休养。” “明白了,多谢大夫。” 余下的声音尽数被咳嗽声吞没,念一在墙外听着,直到房中的小厮送大夫出门,她才赶紧闪到树后避开。 远远的闻得小厮和大夫的说话声。 “麻烦您了,大老远跑一趟,这是我们老爷给您的辛苦费。” “这么多?” “没事没事,收下吧。” “您家老爷当真是乐善好施。” 小厮展颜笑道:“是啊。” “好人会有好报的,佛祖保佑。” 门吱呀关上,脚步渐远。念一抚着树干探头看了看,院中再没有一个人,而她的脑子里却久久回荡那大夫所言的最后一句话,心中只觉百感交集。 怔怔出神之际,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不是说要来探望他么?为何不进去?” 念一猛然回过头,才发觉展昭不知几时已站在自己身后,正抱着剑,倚树而立。 “你……”她刚想问,犹豫过后只是轻声回答,“在这里也能看。” “你从前认识他?” “算是认识。” 展昭对她的话感到怀疑:“如若认识,他为何没有认出你来?” 犹记得在山庄赴宴之时,杨逸同她交谈甚少,从言语上看得出,他们显然是头一回见面。 “我……”念一不知该怎么作答,“萍水相逢,他也许已经不记得我了。” “萍水相逢你还偷偷来瞧了他这么多次?” 念一无言以对又诧异他对自己的行踪这般了解,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忿忿望着他。 “……我就随口问问。”接受到她带着恼意的眼神,展昭自觉言语失礼,只好改口,“你若不方便,不说也罢。” 见他不再问下去,念一也稍稍宽心,正欲说话,此时空中云层散开,温暖的阳光乍然洒下,直直照在她身上。 她倒抽了口凉气,忙往树荫后面躲。 见她神色有异,展昭不禁道:“怎么?” “我、我忘了带伞。”念一抱着胳膊,惶恐地望着头顶上的日光。 “伞?”他这才想起,她平日里的确是时时刻刻将那把伞带在身边。 “我照不得太阳。”念一勉强解释道,“太阳见久了,会头晕。” 展昭抱着剑偏头看她:“那你打算怎么办?在这儿等到天黑么?” 认真想了许久,她无奈地颔首:“……也不是不行。” 眼下连午时都不到。 展昭轻叹一声,终究转过身去: “在这儿等我。” 说完,很快就没了人影。 今天阳光好得出奇,早晨见天阴沉沉的,她只当是要下雨,便也没拿伞出来,不承想这会儿天气却越来越大。眼看太阳升高,树荫也渐渐缩小,念一只得蹲在树下坐着,双手抱膝,盯着前面的小花儿一径出神。 身旁忽起了一股凉风,她还未挪开视线,头顶忽然投下一抹阴影。 念一颔首去看,展昭举着伞遮在她头顶,暖阳衬得他眉目愈发温润如玉,一半在阴,一半在阳。 “拿着。” 呆了好一阵,才想起接过来,念一从地上起身。 “谢谢……你哪儿来的?” 展昭淡淡道:“杨老爷屋里借的。” “哦。”她心里不是个滋味。 “走吧。” “嗯。” 将伞撑在肩头,她跟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 回房已是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格外刺目。念一关上门,飞快把帘子拉上,屋中又陷入沉沉的昏暗。 正午是地上阳气最盛的时候,鬼怪皆躲在角落处不敢出来,她房里也难得安静一回。 茶水煮好,念一便从床头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档,伏在桌前仔细的 这是托时音从知府衙门库房中偷来的,她得赶快看完,好早些还回去。 关于杨逸和当年的那几人,上头所记载的内容并不多,先是改名换姓,然后不知从哪儿得到一大笔钱财,买了官,一路做到郡太守。 五十年间,他还有两次被调到西北边疆之地,据说还是自愿去的。 他心里是否真的有亏,的确说不清楚…… 床上,两个小鬼对坐着折纸玩耍,二小鬼把手里的东西摆弄半天,跳下床来跑到她脚边献宝。 “念一,看我扎的小人,好看吗?” 她连头也没抬:“好看。” “……你都没看呢。”太敷衍了吧。 念一这才把书合上,垂首去瞧。 小鬼忙欢喜地把手上扎好的一只无头小人扬起来给她。 “好看是好看。”念一俯身拿在手里端详,“你如何想起扎小人来了?” “快过节了呀!”二小鬼高兴道,“咱们现在又不在鬼域,这些东西买不着,只能自己做了。” “过节?过什么节?” 床边收拾残纸的三小鬼闻言转过头来,“再有一个月就要到清明了,得提前准备……你瞧,我买了好多纸钱。”它把一篮子的黄表纸抱起来,“等过段时间,纸扎还会便宜。” 清明……不提她都要忘了。 念一撑着头,握笔在手,皱眉沉思着。 二小鬼满脸憧憬,“难得来一趟,还有中元节和寒衣节,这三天把钱烧够,回去我就能买好大一间房子,自己住!” 三小鬼接着他的话:“再烧几个丫头伺候我!” “还有别苑!” “还有车马!” “好幸福啊!” “是啊!” 两只小鬼手拉手一言一语。 “念一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我?”她回过神,琢磨了一下,摇头,“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二小鬼也不在意:“反正念一想要什么,老大都能弄到。” 三小鬼笑着附和:“是啊。” “老大对念一最好了。” “是啊是啊!” 她笑着摇摇头,并不作答,只是把纸人放回竹篮里,起身舒展了一下身子。 “我出去走走,你们小心呆着。” 两只小鬼听话地点头:“哦。” 见她要开门,二小鬼立马抱了旁边的纸伞哒哒哒跑过去。 “念一,你的伞。” “谢谢。”她俯身拿过来,一面撑开一面推门往外走。 因为仍记挂着上次在湖边看到的鬼影,趁着四处无人,念一又去平湖逛了一圈,只是这次,她再没有嗅到湖中的怨气,湖水仍旧平静着,毫无波澜。 回来的路上,她心思重重,并未留神周围,等快到自己住处时,隔着墙却听得刀剑相击发出的清脆声响。 念一转过身,好奇地循声走去。 月洞门内,空荡的小院中,正有两人身影上下翻飞,白蓝两抹颜色在眼前交织,刀光剑影,尘土飞扬。 展昭的功夫她一直所有耳闻,上回同青鬼交手没看出什么招式来,如今是头一次见他和旁人比剑。 她生前不学武,死后这许多年也只是略懂皮毛,没有拿过剑,更不知剑还能被人使得这般好看。 阳光下,巨阙光华暗闪,剑锋破空,漫天都是卷起的飞叶。 念一在原地怔怔往着,那两人的剑法都不相上下,拆了一百招也未见谁有败势。 巨阙剑自臂膀上擦肩而过,这一剑他分明可以再往左挪几分,这样自己必输无疑,看得出展昭这么做显然是在让着他,白玉堂心头怒意横生。被人这么瞧不起,平生还是第一回遇到,他索性也展开架势,再不同他随意玩耍,下手招招凌厉,似要取他性命一般。 觉察到对方的剑势愈发狠辣,展昭微皱眉头,抬手卸开他劲道,不承想,白玉堂一个旋身,掌心一推将画影剑飞掷出去。 展昭侧过身险险避开,长剑便直直向他身后飞去。 “糟了!” 此时才看到念一站在门边,白玉堂心中一紧,知道方才下手太狠,这剑如何也是追不回来了。 只见银白的剑尖快如闪电,划破空气,逼近她咽喉,念一始料未及,急忙往旁边躲。剑身擦着她衣衫而过,尽管如此,手臂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 一声巨响后,长剑没入墙上,深陷其中。 “糟了糟了。”白玉堂忙朝她跑来,“你没事吧?” 她下意识把伤口捂住,慌忙摇头。 “我没事。” “伤得严重么?”展昭疾步走到她跟前,“手给我看看。” “我……我没受伤。”念一往后退了退,“真的没事。” “没事?”他眉峰微皱。方才那一瞬,自己分明看到剑身在她手上划过,白玉堂的剑是出了名的锋利,绝不可能毫发无伤。 “都怪我……哎,你、你怎么在这儿站着,都不说一声?”白玉堂明显也慌了神,上下打量她,“要不要叫大夫?对了,我有伤药,你等我我去拿。” “不用了!”念一忙叫住他,“我真的没事。” “时姑娘。”展昭沉声开口,难得神情如此严肃,“若有事,不要硬抗。” “对。他说得没错。”白玉堂忙不迭点头,看她仍捂着胳膊,不禁着急,“别把伤口这么捂着,说不准会化脓的……” “你们……”念一不知如何解释,半晌她跺了跺脚,“我的事,不用你们管。” “诶——” 不等白玉堂说话,她飞快跑回房,“砰”的关上门。 原地里,两人静默了一会儿,白玉堂摸了摸鼻尖,轻叹道: “又生气了。” “女人啊,哎……” 第18章 【自缢】 关上门时,屋里两只小鬼早已急切地围上来。 “呀,受伤啦!” 三小鬼跳到她胳膊上趴着,赫然看到手臂上那条长长的口子。 “这可怎么办?能好么?” “不知道……”念一低头抚摸伤口,伤处没有流血,甚至能瞧见里面的骨头,白森森的。 “叫人看见定会生疑的。”二小鬼跑到床边拉起一条干净的纱布,迈着小短腿跑回来递给她,“你先把伤口包扎好,等过几日向那个老头子问过话,咱们就去找老大。” 念一撕下一块纱布缠在伤口上。 “也只能这样了。” 三小鬼替她将纱布打好结,忽然奇道:“念一……你还没去问他?” “还没有。”她垂眸摇头。 “你今天不是找他去了吗?”他不解,“怎么不问呐?” “我开不了口。” “他可没几天阳寿了。”二小鬼在底下提醒道,“你再不问,他就死了。人死了到了下头,咱们就更不好问了。” “我知道。”念一摸了摸包扎好的手臂,深深吸了口气,“明日吧,明日我就问。” 傍晚时候,天色刚黑。 众人在花厅里同柳夫人商量庄子的事,眼下杨老爷子卧病在床,陈英又葬身火海,王老板一早就跑了,现在有念头要买的就只剩张员外、肖悦和范青云三个人。 “柳夫人,你这庄子里死了人,说句实在话,如今你再用之前那法子,我看是行不通。”范青云捧着手炉,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如就给个准儿,也让咱们有个底不是?” 张员外忽然摸了摸鼻尖,搓了回手,讪笑道:“这……范老板如此喜爱山庄,在下以为,君子不夺人所好……” 听他这意思,是连价也不准备出了,柳夫人心凉了一半,良久也只得赔笑:“且不着急,肖公子和时姑娘还没到呢。届时瞧瞧他们有什么打算。” 范青云把眉一扬,表示没异议,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这会子快到饭点了,肖悦和念一却还没到场。那丫头他是一直没放在心上的,除了言语古怪了一点,其他举止活生生就是一个来混饭吃的。 只要把肖悦搞定,这山庄底价拿下,想来不难。 柳夫人正招呼下人去请念一,一个小厮忽然跌跌撞撞地跑来,面色慌张。 “夫人,夫人不好了……” 这些天怪事接二连三,柳夫人神经骤然紧绷,几乎已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什么事?快说!” 那人吞了口唾沫:“肖老爷,他、他在房里自缢了。” 展昭几人闻言一怔,当即往西北小院中赶。 肖悦是和杨逸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得到消息,杨逸便由随从扶着,从房中慢悠悠出来。 对面屋子还点着灯,门口站了几个丫头小厮,又是惊又是叫。展昭赶到房前,抬眼就看到屋内悬着一具尸首,脚下是翻倒的矮凳。视线顺着凌乱的衣摆往上移,只见肖悦面色如土,双目紧闭,显然已经死了。 柳夫人看得此景,险些没晕过去,她忙叫人先把肖悦放下来。 “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想着要自缢呢?” 范青云在旁发怔,随后又抱着手炉,懒洋洋地靠在门边。 “他小子也是胆儿小。打那天晚上说撞见鬼以后,成日里便畏畏缩缩的,像是被吓破了胆儿。指不定是看到陈英烧死了,一时想不开,就取了条白绫自挂。” 如今肖悦也死了,在场的怕是没人再要买宅子,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想着能拿到那边给的报酬,就不由自主勾起嘴角。 “人都死了,你还笑?”白玉堂斜眼瞥到他,冷哼道,“别不是为了少个人和你抢庄子,心里高兴吧?” “诶,哪有的事。”范青云忙摆手,“我方才只是冻着了,这脸边儿有点抽抽……”说着他还拿手拍了几下嘴,真像是那么回事儿一般。 下人将肖悦小心翼翼平放在地,展昭撩袍俯身,抬手探了探他鼻息,又伸手往他胳膊处捏了几下。 皮肉已经僵了,但天气寒凉,看样子是在一两个时辰之内死的。 “不过话说回来,一天里就死了两个人,这事儿是有点邪乎啊。”范青云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回头想对一旁的张员外说话,不料他却两眼发直,半天没动弹。 眼见无人搭理他,范青云只得自言自语地琢磨:“莫非,他们是约好了一块儿上路?” “约好了一块儿上路?”展昭并未抬头,仍旧盯着尸首,淡淡摇头,“我看不是。陈英是不是被烧死的,我不得而知,不过肖悦肯定不是自尽。” “啊?什么?”范青云听得一头雾水,“怎么就不是自尽了?一条绳子一个人,难不成还是给刀子捅的。” 白玉堂笑了一声,拍拍手站起来,抱着胳膊看他:“范先生还真是糊涂,他脖子上那么大个掐痕你看不见么?” “掐痕?” 众人忙探头朝肖悦尸身上望去,果见脖子上有一抹不深不淡的五指印。 范青云刚要点头,一旁的张员外突然之间颤声喝道: “是鬼,定是女鬼干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玉堂不耐烦,“哪有鬼闲着没事杀了人还给挂房梁上装自缢?” 张员外却只是摇头,一把握住范青云的肩膀,怔怔道:“早上还看见他的,晚上就没了,下午咱们又都呆在一起,他要不是自缢,那会是谁杀的?只能是女鬼了啊!” 白玉堂轻笑道:“说不准,还有柳夫人家的下人呢。” 柳夫人闻言一惊:“你!” 他耸耸肩:“我说笑的。” 不料,张员外只拼命摇脑袋,手倒是放开了范青云,转而念念叨叨:“不、不,你们是不会明白的。这……这庄子里有鬼,有个女鬼,绝对是她做的,她不会放过我的!” “女鬼?”展昭半仰起头。 “秦凌死了,肖悦死了,下一个一定是我。不行……”他急匆匆转身,“我得走,再呆下去会没命的,我得走……” 由于太过紧张,出门时他迎面就撞上闻讯而来的念一,“咚”的一声将她撞在墙上,却半点顾及也没有,仍旧往前跑。 “张员外、张员外!” 柳夫人在后唤了他几声也没有反应。 “这都什么人,顾前不顾后的。”白玉堂走到念一身边,惦记着白天用剑伤到了她,心中难免愧疚,“你……你没事儿吧?” 念一下意识捂住手臂,“没事。” 看到她的动作,展昭在旁随口问道:“伤口处理好了?” “……处、处理好了。”怕他疑心,念一索性撩了一小节袖子给他看手上的纱布。 他轻轻将她手摁下去。 “没事就好。” 隔着衣衫,感受一股暖暖的热流,念一微愣一瞬,方才想起问他: “谁死了?” “肖悦。”展昭侧身让开,“被人掐死的。” 脖子上的五指印显而易见,她皱起眉:“死了快两个时辰了。” “你确定?” “确定。” 展昭倒也没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倚在门上环顾四周。 “对面就是杨老爷子的房间。”白玉堂思索道,“如果这边要是死了人,他们不会没有察觉吧?” “说得对。”范青云打了个响指,回头就去瞧那步子颤抖的杨逸,“诶,老大人,你们屋可听见什么没有?” 杨逸轻摆手,一旁的随从赶紧答话:“一下午我们老爷都在房里,我也在,啥都没听到,若不是刚刚丫头小子们叫唤,只怕还不知道这边死了人呢。” “不可能吧?”白玉堂半怀疑半打趣地笑道,“你们对面有人被掐死,就算口鼻被捂住喊不了救命,挣扎打斗声总该听到点吧?” “骗你作甚么。”那随从皱眉不悦,“没听到就是没听到,你爱信不信。” “诶,怎么说话的……” “算了。”展昭拉他回来,“屋中摆设整齐,也许肖悦是在熟睡的时候被人掐死的,他们没听到也不奇怪。” “依我看还是报官吧。”柳夫人面色苍白,“不管是自尽或是被人害死,让官府的人前来查一查就知道了。” “夫人对官府倒是信任得很。”白玉堂摊手笑了笑,“那你就找人报官去吧。” 念一听完,低声琢磨:“最近的府衙离此地也有一天的路程,一来一回,那也要两日了。” “事不宜迟。”柳夫人拿帕子擦着额间的冷汗,“我这就派人去黔州城跑一趟。” 不久。 又是一波下人进来,把肖悦的尸首抬了出去。 人多,门显得略微狭窄,不知是不是担心她手臂上的伤口,展昭特意往前站了站,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 尸体暂时搁置在一间空的仓库中,和早晨陈英的尸首放在一起。 莫名其妙死了两人,现在又是晚上,走在庄里只觉得阴森森的。范青云死死地捧着他的手炉,一个劲儿地往展昭身边挪,和他保持极近的距离,把一旁的念一和白玉堂皆挤到后边儿站着,不时还看看周围。 “真是,多好一庄子,怎么出了这么多事儿。” 他啧啧几声,“不过话说回来,我看那个杨老爷子也古怪得很。他主仆二人说,下午都在屋里待着,咱们也没见到,肖悦若真是被人害死的。他们俩只怕最有嫌疑。” 展昭没吭声,白玉堂在后面却是冷笑:“你说人家,自己不也差不多么?” “怎么?” “诶,老哥。”他随口问,“你别不是为了买庄子,把人家都灭口了吧?” “呸,瞎说什么!”范青云回头就对他啐了口,“我就是爱财爱钱,那也不至于谋财害命。这庄子能值几个钱?老哥我还看不上呢!” 他此话倒是不假,正是知晓范青云平日的为人,故而展昭一直不曾怀疑他。 只是,庄子里这么多人,上上下下的家丁仆从一共好几十,到底谁会对肖悦下手,这要真查的确很麻烦。 但既然柳夫人已决定去报官,也没他什么事了。 “对了。”念一默默走了半天,忽然想起来,“秦凌是谁?” “哦,他啊。”范青云微偏过头,“就是这庄子的主人,病死的那个。” 听完,她也没说话,脚步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我……我还有别的事。”念一退了退,朝他们欠身,“先走一步。” “你一个人走?”范青云略显担忧,“要去哪儿?不如我们送你?这大半夜的,庄子里又不安全……” “不用了,多谢你的好意。”念一出声打断,随即垂首道,“失陪。” 范青云“诶”了一声,瞧她所走的方向,似乎是往湖泊那边,莫名打了个冷战。 “这姑娘也是古里古怪的。” 他自言自语:“说不定人就是她杀的。” 闻言,展昭看着念一的背影,本欲跟上去,抬脚的一瞬突然又觉不妥,他暗暗一叹。 “我们走吧。” * 走过山口石洞,眼前即是湖泊,四周空无一人,展目就能看到远处零碎游荡的磷火。 风吹得皮肤发干,念一摸着肩上的披风,慢慢往前走。 歪脖子树下一个黑漆漆的身子弯腰背对她,正低头在吃什么。她没穿衣,瘦骨如柴,头发干枯如草。 二小鬼从她背后探出头,咧着嘴“啧啧”道:“是食吐鬼,谁在这附近吐东西了?真恶心……” 尽管念一也很不待见这种饿鬼,但湖边没看到别的游魂,只能上去试一试。 “念一……你真要问她?”三小鬼抓着她衣襟,“听人说她有很重的口气!” 二小鬼不住点头:“你看她还在吃!别问了,我怕一会儿我该吐出来了……” “嘘,你们别说话。” 眼看越走越近,两只小鬼忙把头缩下去。 大约是听到脚步声,正进食的槃多婆抬起脑袋来,然后转头。 她嘴里还嚼着地上的污秽之物,眼小如豆,胳膊上如蛤/蟆一般生着疙瘩,恶臭扑鼻。 念一讷讷咽了口唾沫:“呃,请问……你……你眼下得空吗?” 第19章 【沉湖】 槃多婆嘴里没停下咀嚼,哑着嗓子含糊不清地问她:“你有事?” “嗯……你可知沉在湖底的那只鬼?” “打听消息?”槃多婆上下溜了她一眼,“你这丫头怎么半人半鬼的?” 念一往后退了一步,神色不悦:“先回答我,你知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对方咧嘴笑,“你想问,也行啊,吐点东西给我吃吃吧?” 她呆了一瞬。 “啊?” “啊什么啊,你不是人身么?我饿得不行,快吐些给我。”槃多婆扶着腰,佯装虚弱,不时朝她使上几个眼神,“人老了,记性也不好了。不吃点东西,怎么想得起来?万一我忘了呢……” “可、可我……”念一颇觉为难,小声嘀咕,“我眼下哪里吐得出来。” 槃多婆扬起眉,背脊一挺,冷哼道:“那也我就无可奉告了。” 二小鬼光是看她都浑身起鸡皮疙瘩。 “念一,快别问了,她不说就罢了。” “就是……她又吃不饱,这么个无底洞,咱们还是别搭理了,附近保不齐还有别的鬼呢?” 想想她也觉得有理,饿鬼之所以名为饿鬼,只因为它无论吃多少都还是觉得饿,万一对方得寸进尺,没完没了,今天晚上岂不得绊在这儿。 念一思量之下觉得这笔买卖不划算,于是转身欲走。 那食吐鬼见她当真不问了,立时也着急起来。 “诶、诶……小丫头,小姑娘……大姑娘……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啊。” 三小鬼转过头来:“没得商量!” “别急着走嘛,就一口!”她步子蹒跚地在后面跟着。 “半口!” “……一个唾沫也行啊!” 念一垂眸琢磨,停下脚来。 “你可要说话算话。” 看她语气放缓,食吐鬼忙不迭点头:“算话算话,我若骗你,叫我被无常带去拔舌地狱,一辈子不出来!” “那、那好……” 一炷香过后。 酒足饭饱,槃多婆把嘴擦干净,又被两个小鬼逼着去洗了手,这才挨在念一身边坐下。前面便是一池镜湖,月光照着湖水粼粼闪光,琉璃般璀璨晶莹。 “说起湖底里住着的这个啊……”食吐鬼挠了半天头,“其实,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来历。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我正在湖边找吃的,忽然看见一个人扛了个姑娘跑过来,当时她还没死透,吊着一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能看见我一样。 后来那人搬了块大石系在她身上,扑通一下就给沉湖里了。” “十年?这么久了,她没去投胎吗?” “投什么胎啊,怨气重的很,早些年阴气沉沉,连我都不敢靠近,直到这两三年才好了。看着是要撑不住了。”食吐鬼摇摇头,心有余悸,“幸好没魔化,这姑娘要是变成罗刹女,非吃了我不可。” 念一沉默了一阵,“谁杀的她,你知道么?” “这个么,我也只是听附近的五通说起过……”她垂头搅自己的手指,忽然叹了口气,“那姑娘惨啊,真是惨。” 二小鬼缩在念一怀里,盯着湖水,莫名地打了个寒噤:“你、你快说,别卖关子。” 槃多婆点点头,接着道:“她本来是死了爹,北上寻亲的。结果走在山里时迷了路,于是来这边借宿。 那时候这儿还没庄子呢,只如今北苑正房的位置才有个房舍。房主是个年轻的读书人,因为快到秋闱了,便和两个同窗在山上清清静静的温习。 说来真是奇怪,我在此地活了上百年,是看着那后生长大的,一直觉得他品行不错,想不到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念一偏头问她,“他没留那位姑娘?” “他没留才好呢!”槃多婆啐了一口,“他们仨,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看人姑娘家单薄,身边只跟着个半大的小厮,便先假意把人请了进来,还谄媚殷勤地腾了间大房子给她住。 这姑娘的爹是个做生意的,身上带的钱财不少,冷不丁被其中一个看到了,夜里就计较起来。等小厮睡下,三个人轮着把人家姑娘玷污了,还顺手牵羊将包袱里银票首饰全瓜分干净。” 念一听着咬牙:“然后就把她杀了?” “听说是活活掐死的,死的时候连件衣裳也没留,真是作孽啊。” 简单的一句描述,却让她记忆里的有些东西触动得厉害,像是突然间跳出来一般,茫茫的大雪,盘旋的秃鹫,身边此起彼伏响起的狼嚎。 无端端起了一身冷汗。 “念一?”三小鬼觉得她神情有点异样,便小声开口询问。 她轻轻摇头,仍旧望着那槃多婆,“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啦。”后者笑笑,“房主靠这笔钱财发了家,他那两个朋友也拿了分的赃物各自科考去了。这不……他前几日不是病死了吗?死得好啊。这小子死后必定会成个伺便,周身起火终年不灭,可有他受的了。” 说完,她仰起头望着夜空。 “……我生前也是嘴馋造下罪孽,这一晃过了一百年,都快忘了自己是怎么死了……” 念一低眉不语。 “对了。”她好奇地转头问道,“你又是怎么死的?” 念一微微一怔。 半晌,才回答:“……我忘记了。” 五十年前的事,记忆越来越模糊,尤其是死因。 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与此同时,山庄书房内。 丫头将其中灯烛点亮,可见得并排着的共有三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典故。展昭举目粗略扫了一眼,随即朝一旁的柳夫人施礼: “如此时候还打搅夫人,展某着实过意不去。” “展大侠不必多礼。”柳夫人回礼欠身,“这是先夫所有的藏书典籍,展大侠若是喜欢哪本,寻到之后可与我说一声。” “多谢夫人。” “不打扰了。”柳夫人福了福,只留了个丫头在外守着,自己则抽身离开。 白玉堂目送她走远,信步走到书架边,随手拿了一本翻开。 “你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心血来潮要找书看?还找什么……什么侠什么录?” “那是我胡编的。”展昭在书房桌上翻捡,“若不说找书看,怎么进这书房?” “你骗她的?”白玉堂瞅了眼门口的丫头,咬牙小声道,“那你干嘛?做贼啊?” “不是,找别的东西。”展昭不欲同他多解释,眼见书桌上没有,又转身去别处翻看。 “诶,说清楚啊,你找什么?我也好帮你找找。” “也许是往来书信。”他手上没停,“亦有可能是案牍。” “书信?” 白玉堂只好跟着他胡乱瞎找,“为何要找这玩意?你拿去作甚么?” 一个书架翻完并未看见,展昭这才转过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信纸。 “这什么?” 他道:“在肖悦身上找到的。” 白玉堂眼前一喜:“好小子,你还居然还藏着这玩意儿。上面写了什么?” 他拖过来展开在手里看,信纸上寥寥几个字,只说什么夫人钱两捏的紧,家中后院三棵桃树下藏有金银千两,望能念及多年同窗之谊,找得钱财替木姑娘建造一座祠堂。 看完,白玉堂把信纸翻来覆去瞅了一阵,在手上抖抖:“原来他大半夜出门是挖了金子?这木姑娘又是谁?” “不知道。”展昭把信纸拿回收好,“写信之人,似乎就是平湖山庄的庄主。肖悦和张员外夜里都出来挖过东西,我猜想他们三人极有可能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原来如此。”白玉堂豁然开朗,朝他打了个响指,“怪不得你要找信,来来来,一起一起。” 两人忙又各自四下里翻找。书房中杂物很多,书籍也不少,要找几封信的确有些费时。展昭甚至从书里一页一页翻,怕漏掉夹在里面的纸张。 如果说肖悦和陈英都是被人害死的,那么这个人会不会和信上所说的木姑娘有关?如此一来,陈英也应该和他们是旧识才对,他说不准也收到了同样的书信。 “诶,找到了。”白玉堂从一堆文书里抽出来两张旧的花笺,“这是肖悦回给秦凌的信,还有一封是秦凌写给张员外的,不过没有寄出去。” 展昭接过来细看。 信上内容很琐碎,无非是嘘寒问暖的客套话,并无什么线索可言。不过眼下就能确定他们三个都是彼此熟识的人,那么烧死在房中的陈英也该是如此。 “他们既然都认识,怎么第一天全装作互不相识的样子?”白玉堂抱着胳膊,略觉奇怪,“而且,柳夫人好像对此并不知情?” 展昭淡淡抬眼:“要是知情,还怎么让他们来挖金子?” “呃,也是……” “不过……”他语气一顿,忽然皱起眉,“说不定,挖金子亦是个假托之由。你看到张员外挖出金子来了?” 白玉堂摊手:“没有。”说完,他拿拇指摩挲着下巴,琢磨道: “他要给人家姑娘修建祠堂,这么说来,人是已经死了的。这无缘无故修祠堂的人,要么和她交情极深,要么……就是心怀有愧。” 展昭若有所思地颔首,忽然问道:“张员外下山了?” “好像是,他说便是走夜路也要回城里。”白玉堂才反应过来,“不会吧,你的意思,那个人还会跟上去杀他?” “是与不是,看了才知道。”展昭提起剑,“走。” 两人急匆匆从书房中出来,此刻已是戌时,张员外至少行了一个时辰的路,如今追过去还不知赶不赶得上。 “他骑马走的还是坐的车?” 马夫回答:“张老爷是徒步。” “徒步?”展昭觉得奇怪,“他不是有马车吗?” 那马夫说道:“张老爷的马马掌冻坏了,我还没给补好他就说要走。那蹄子若是打滑,很容易跌下山,咱们这儿又不平缓。给他说了半天,他好像急得很,索性就徒步走了。” “行,要是步行,咱们骑马应该能追上。”白玉堂回头招呼展昭。 正走到花园外,迎面看到念一走在那边回廊,展昭突然就停住了脚。 “嗯?”白玉堂走了半天发现身边没人,退回到他身边,“怎么不走了?” 他伸手晃了几下:“你干嘛?瞧人家都瞧出神了,什么德行……” 展昭皱着眉把他手拍开,“你先走一步,我去找她。” “找她?找她干什么?”白玉堂骤然明白过来,指着他鼻尖,一时气恼,“展昭我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他莫名其妙:“我是哪种人?” 白玉堂咬牙切齿,表情痛心疾首:“你见色起意!” “少胡说八道。” 展昭连叹气都懒得,绕他就往前走。 “你重色轻友!” 眼看他越走越远了,白玉堂气恼片刻,还是急步追上。 “喂,等等我!” 第20章 【水月】 屋外有人叩门,念一打开门时,就看见展昭和白玉堂站在院中,她呆愣一瞬。 “你们……” “方便么?”展昭随意往她身后瞥了瞥,“我有事问你。” 闻言,念一回头朝房里望了一眼,满屋子大大小小的幽魂精怪正巴巴儿地盯着她。 “方……便,你要问什么?” 白玉堂环顾四下,低声道:“这里不合适,咱们屋里说。” “啊?” 她还没想好怎么推拒,白玉堂已经从一旁挤了进去,走到桌边坐下倒茶,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展昭见状也随后进来。 椅子上没来得及闪开的小鬼被白玉堂压扁的欲哭无泪,撑着身子想从他腿下钻出来,床边几只小鬼见状忙纷纷过来帮忙。 “我数三声。”二小鬼招呼,“一,二,三,拉——” “不行再来一次,一,二,三,拉——” 念一站立不安,只得四处去找炉子,“……茶水是冷的,我再去给你们烧一壶。” 展昭叫住她:“不用麻烦,我们很快就走。” “你怎么不点灯?”白玉堂喝着冷茶,颇为不解地拿起手边一盏暗淡的油灯,“这么点儿光,看得见吗?” “看、看得见……”眼见桌下的几只游魂跳起来在扯他的头发,念一想开口又不知怎么开口,一时欲言又止。 “你们要问我什么?” “情况有些紧急,我就简单说了。”展昭信手拿了茶杯把玩,“想必也你也已经知道,肖悦和陈英皆是被人所害,那个人大约还会对张员外下手。” 听完,她却没有做声,从柜子下面将茶炉子拖出来,吹去灰尘。 顿了顿,他接着道:“我想问你,可知不知晓一个姓木的姑娘……她或许死在了庄里。” 念一取了火折子烧水,还是没去看他,只摇头:“我说不好,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什么意思?”白玉堂喝着茶,眉峰一皱,抬眼看她,“怎么?莫非你知道人是谁杀的?” “时姑娘。”展昭沉下嗓音,神色肃然,“人命关天,望你能如实告知。” 她放下茶饼,直起身来,“人是谁杀的,我不知道,但他们几人都该死,这是报应,我劝你别去救他了。” “报应?”展昭和白玉堂相视一眼,“这话怎么说?” 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将在槃多婆嘴里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他们。 “那个姑娘是不是姓木,我虽拿不准,可人必定是他们三个所杀,所以他们死了是活该,不死也不会有好下场。” 难得听她口气这么冲,白玉堂也没多想就打趣:“犯不着这么生气吧?你又不是那姑娘……” “我不是,难道你是?”她忽然转过头,脸上隐忍着怒气,“有些事情,针不扎你身上你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后者小声嘀咕:“那也没扎你身上……” “你!” “好了。”见他们俩吵得没完没了,展昭只得站出来调停,“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念一咬咬牙,只当他们是一伙的,瞪着他便恼道:“我当你是个好人才把这些告诉你的,你若还要救他,那往后,咱们就再也不是朋友了!” “我知道你信得过我。”展昭柔声宽慰,“如今你还在气头上,先歇一歇,咱们慢慢计较,好么?” 原本心头百般不悦,就差没轰人走了,听到他说这几句话,不知怎的,念一也恼不起来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垂首点了点头。 “来来来,先坐下。”白玉堂见她生气,忙殷勤地拉过椅子,随即又去给她倒茶,“消消气儿。” 念一看了看他,捧着茶杯皱眉。 “喝啊,你说了这么久,不渴么?润润嗓子。” 在白玉堂殷切的注视下,她终究是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 后者抚掌笑道:“行了,茶你也喝了,咱们就算和解了。”他提起茶壶来,又准备给自己满上,忽然想到了什么。 “不对啊,既然当日欺负木姑娘的是三个人,可如今若算上张员外,岂不是有四个人了?” 病死的秦凌,烧死的陈英还有勒死的肖悦,已经有三人了,那张员外在这其中又算什么? 展昭垂眸未语。 “等等,咱们再理一理……”白玉堂支着肘琢磨,“这事儿到底是那位木姑娘回来复仇呢,还是这庄里的谁本就和他们结了怨,压根和当年之事没有关系?” 说完,他又拿不准,问念一道:“到底是不是女鬼干的?” 她摇摇头:“不是。” “不是女鬼,那就难办了。”白玉堂摁了摁眉心,“庄里上下这么多人,若是哪个下人干的……” “应该不会是下人所为。”展昭提醒他,“柳夫人说,她府上的佣人都是几年前置办的,没有新添人,他要是有心杀了这几位,为什么非得等到这时候不可?” 很明显,由于当年联手杀了人,他们三个虽然相识,却从不见面,只是书信往来。而肖悦收到的那张纸条,极有可能是行凶之人为了将他们一起凑到山庄中而伪造的,是否真的有金银千金,只怕难讲。 默默听了许久,念一才不咸不淡地开口:“也许是你们想得太过复杂了,说不定陈英只是失手打翻了烛台,而肖悦是被吓得神志不清,自己掐着自己,自己放绳上吊呢?” 白玉堂不置可否:“你这推断也太随便了……” 展昭偏头看着她不住在用手摩挲茶杯,淡淡一笑:“凡是杀人都有目的的。还记得你之前说过的话么?那位在山中迷路前来投宿的姑娘,身边还带了个小厮。” 念一犹豫片刻,仍是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个小厮说不定就是庄里的下人,兴许……兴许庄主也是他害死的。” 这回展昭没再反驳,抱着剑站在窗边,并未言语。 白玉堂支着下巴,还在苦苦寻思: “怎么越说越糊涂了,这人到底会是谁呢?” 夜色浓郁,山中寒浸浸的,朦胧的月光照着四周的雾气,森森透着恐怖,仿佛是行走在黄泉路上,视线模糊。 张员外提着灯笼,脚步很急。他如今心里慌张,心跳的很快,总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会发什么似的。 拨开前方的浓雾,再抬头,赫然看到一个黑影立在那儿,他吓了一跳,手一抖,灯笼便掉在地上。 对方缓缓转身,灯光自下而上映着他面庞,如鬼怪般可怖。 “你……是你!”张员外瘫坐在地,指着他面门,“陈英……你……你不是被火烧死了么?” 陈英脸上带笑,颔首道:“是啊,你不是看见我尸首了吗?” “你是鬼?!” “我当然是鬼了。” 张员外盯着他脚边的影子,蓦地怔住:“不、你不是鬼,鬼怎么会有影子!” 见他并非鬼怪,张员外登时松了口气,“你这小子,到底要做什么?装神弄鬼的!” 陈英冷眼看着他表情的变化,“怎么?你觉得鬼比人更可怕?” “这还用说。”张员外爬起来,拍拍衣摆,“鬼自然比人可怕了,否则怎么是鬼呢?” “是么?我倒觉得人心比鬼可怖得多。”他一面淡声说着,一面从身后拿出一把铁椎来。 “我以为你杀过人,胆子不会这么小的。不承想,你和肖悦是半斤八两,半点经不得吓。” “肖悦?”张员外这时才警惕起来,“肖悦是你杀的?你……你为什么杀他?” “将死之人,不必问得太多。” 见得他手中明晃晃的铁椎,张员外立时大呼救命,拔腿欲往山上跑。陈英慢步追着他,抬起手来,毫不迟疑的对准他后脑勺,狠狠敲下去—— “不行!”屋里,白玉堂终究是坐不住了,“管他是谁,我都要去看看。” “要去追张员外?”念一漫不经心地提醒道,“他已经走了很久了。” “我骑马,就追半里,若是半里之内没看到他,我便回来。”他把剑一提,颔首招呼展昭,“走,一起。” 后者垂眸思忖了一瞬,倒也没有拒绝,转身朝念一拱手抱了抱拳,跟着白玉堂走出门。 人总算是都散了,念一关上门,靠在门上长舒了口气。 她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索性也不睡了,坐在帽椅里,盯着油灯怔怔出神。房中的妖魔鬼怪各自坐下吃吃喝喝,闲谈摆条。其间或有一两只跳到她跟前,也学着她的模样托腮沉思。 漏壶一滴滴往下落,时间在缓慢的流逝。 二小鬼忽然从门缝里钻进来。 “他们找到张员外了!” 念一赶到山庄前院的时候,一群人正提着灯笼围聚成圈,她小心拨开人群挤进去。 地上是张员外的尸首,衣襟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在旁的家丁摇头啧啧出声: “真是可惜了,张老爷要是等明日马掌修好再走也不迟啊,偏偏要赶夜路。这不,从山上滚下去,连命都没了。” 念一听得这话,复问道:“他是摔死的?” “那可不,展大侠和白大侠找到他的时候,人还在半山腰呢,抬头就是这么高的树林子,衣服都被划破好几处。” 白玉堂双手环胸,望着那尸体点头无奈道:“致命伤在头上,想必是被一路的树干给撞的,哎,是挺惨。” 柳夫人叹了口气,转头拭泪:“太惨了……” 范青云也颔了颔首:“的确挺惨的。” 周遭的人纷纷表示惋惜。 念一见状,也立马说道:“好……好惨啊。” 白玉堂听得嘴角微抽,退了一步在她身后低低道:“要么就别说话,要么就装像点,这算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心里痛快呢?” 念一拿眼看他,有些为难。 “天色不早了。”展昭自她身边走过,似是随意地淡淡道,“回去休息吧。” 他垂下眼睑的时候,灯光映着星眸微光暗闪,念一心中一跳,只是点头。 “行。”白玉堂也拍拍她肩膀,“那我走了。” 原地里,风声正紧,一阵冷过一阵。 入夜已深。 算着子夜的时辰,念一轻轻关上门。 她踯躅了很久才将展昭那件披风穿在身上,轻手轻脚地,沿着小径往平湖方向走。 白天这附近人少,晚上就更不会有人,放眼望去,连鬼也没看到一只半个。 今晚干冷干冷的,月色朦胧,她行至岸边,站住脚,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道: “我来了。” 水中荡漾出波纹,远远看去,似有什么破水而出。 冷风拂面,随着水花溅起,念一抬起头来,朝她道: “已经没事了,该死的人都死了,他也还活着,安全的活着,往后会幸福的过一辈子。” 湖水上倒映着残缺不全的明月,她歪头淡笑: “你不用谢我,其实我什么也没做。” “但他杀了人,是一定会折损阴德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念一眸中一暗,垂下头。 “他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希望能为你报仇。” “所以,轮回去吧。” 她伸出手,水面的雾影微微一笑,点头的那一瞬,在她指尖化成了细碎的一串流萤,瞬间消失不见。 湖风依旧柔和地吹着,将她的发丝吹在耳边萦绕。良久良久,念一还站着原地,神色羡慕地盯着湖水,轻声道: “能投胎,真好啊……” 窸窣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轻微的动静,若不仔细听几乎无法察觉,她猛地回过头。 皎洁的月华之下,展昭就站在不远之处,神情沉静的看着她。 第21章 【前生】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展昭波澜不惊地看着她,“我就来瞧瞧,你故意放陈英走到底是为了什么。果不其然,是为了十年前的事。” 念一愕然怔住:“你如何知道……陈英还活着?” “猜的。”难得他也用白玉堂的口吻说话,慢悠悠走到她跟前。 念一呆楞了下,“猜的?” “也不全是。”他顿了顿,凝视湖水,“其实第一眼看到那具焦尸时我便感到奇怪,陈英生得高大,身长足有八尺,而尸体矮小,左右不过六尺,所以被火烧死的一定不是陈英。至于是谁……” 展昭略一思索,“我想,或许是头天夜里逃走的那位王老板。” 庄里若是少了哪个下人,柳夫人必定会有所察觉,既然不是庄中之人,那就只能是当晚匆忙离开的王姓商贾。 因为谁也不会料到,死的人会是他,火烧得人面目全非,遭到怀疑的可能性就更小了。 念一哑口无言。 陈英活着的消息是她从别的鬼怪口中打听到的,不承想他竟能自己推测出来。 “原本我从未对你起疑,但适才你在房中百般拖延,言语间又似乎不停的岔开话题。”展昭神色未变,“我只能认为,你是故意而为。” 绘声绘色的将十年前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又在白玉堂几次欲出门时打断她,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在拖时间。 想放走陈英,杀了张员外。 事已至此,念一也不再否认,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迎上他视线。 “我帮他有错么?他们三个难道不该死? 做了恶事,却一直逍遥法外,官府不管,朝廷不管,如今有人站出来替她报仇,这个人就该被官府抓走,该被游街示众,该被秋后问斩吗?” “对,他们三人的确该死。”展昭静静问她,“那王老板呢?他就该死?这件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如今死了,家中的妻儿老小怎么办?谁又来给他伸冤?” 念一被他问得一愣,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命偿一命,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可心中总觉得很不甘。明明有很多人,作恶多端还锦衣玉食,杀人无数,却长命百岁。而活在最底层的百姓,偶尔忍无可忍的反击最终却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陈英有罪吗? 陈英无罪么? 身后的湖泊平缓流淌。 她不吭声,展昭也耐着性子等她。 隔了许久,念一才低低道: “那你说怎么做?若是这样不行,你莫非能有别的法子?” 她语气轻轻的,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话音未落,蓦地就想起当日在伏雪镇上,那只青鬼说过的话。 ——我要怎么做? ——难道就这么放过他? 已经忘记当日自己如何回答的,只是现在回想起来,脑中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 放任不管是错,滥杀无辜也是错,这其中的是非黑白,谁说得清楚。 正出神之际,头顶上,忽听到他一声悠悠轻叹。 “我也不知道……” 念一微有些讶然地颔首去看他,展昭仰首望着夜空,柔和的月华洒落半身,她极少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不知道。 在这个世上,渺小的人该如何安生,又该怎样公平的活着。 大概正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即便看出陈英尚在人世,也没有当场说穿。 展昭闭眼沉吟了好一阵,开口问她:“他既杀了人,死后在阴间会有报应么?” 念一眸色缓和下来,“会,但凡生前作恶之人,死后都会有惩戒。他杀人事出有因,大约会受几年的刑罚,再轮回转世。” “嗯。”他睁眼颔首,“那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听他这么说,念一莫名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谢谢你能谅解。” “客气了。” 展昭却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 “只是展某心中还有一个疑虑,不知时姑娘能否替在下解惑?” “好。”念一并未多想,“你说,如果我知道一定告诉你。” 他顿了一顿,淡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饶得展昭言语轻柔,这一句却犹如炸雷般在她耳边响起,念一的手不自觉抖了抖,怔怔地望着他。黑夜里,那双星眸深不可测,目光中带着暗沉,也带着探究。 她慌忙看向别处。 “我……我是……” 想找说辞,但又太过紧张,脑子里一片空白,磨蹭了半晌,她才底气不足地磕巴道:“灵、灵媒。” 对方没有表态,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却半天不曾开口。 正在念一心神不宁之际,他淡淡叹了一声。 “你可知道,每当你说谎的时候,左手总会无意识地掐在你的右手上,就像这样。”说着展昭伸手给她做了个示范。 念一看看他,忙又低头看看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手势,她慌忙把手松开。 展昭眼中波澜不惊:“现在能说实话了?” 念一将手指在手心处狠狠蜷缩了下。 不知他几时开始生疑的。 但自己的确是嘴笨,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破绽百出。仿佛每次的局促,担忧和惶惶不安,在他看来皆是笑话。 每个人都藏着许多秘密,为什么非得揭开这些秘密不可? 便是知道了,又能有什么好处? 湖风乍然吹来,肩头上那件熟悉的斗篷迎风而起。 展昭见她把头垂的很低,额上的刘海遮住双目,有些拿不准她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心头忽然莫名一软,似乎觉得自己这样问,或许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太过唐突了些。 他不由自主地缓下语气: “你若是不愿说,不说也……” 她忽然开口打断,“我说什么,你都会信么?” 念一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他,重复道:“无论什么,你都会信么?” 展昭眸中闪过一瞬讶然,随即又柔和下来,认真地点头:“会。” “若我说……”她呼吸一滞,一字一句说道,“若我说,我是鬼呢?” 一阵阵寒风卷过,冷得透骨。 他神情如常,淡淡道:“我信。” 倏忽间,水面上波涛阵阵,竟卷起一丈之高,银白的水花溅在岸上,闪烁的水光里有人旋身而落。 还没等念一回头,脑袋却被人狠狠敲了一记。 “丫头,你失心疯了是不是?” 宽长的袍子拖在地,她还没去看就知道会是谁。 “时音。”念一觉得奇怪,“我没叫你,你怎么来了?” “废话!”后者险些没喘上气,“都快被你气死了,能不来吗?” “我怎么……” “你怎么能把这种事,告诉他一个大活人?!”时音说着,也没转头,伸手就指着展昭的方向。 “你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清楚?这事儿是能随便说的么?出门怎么叮嘱你的全当耳旁风?” “他不会告诉别人的。”念一认真的纠正,“我信得过他。” “你就知道他不会告诉别人了?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我也说不清。”她摇摇头,既已说出口,倒也无所谓了,“只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 “你!……”时音听得恼火,咬牙切齿了半日,盯着她,忽然目光古怪,“你难道……你难道对他……” “我对他?”念一没听明白,“我对他怎么了?” 他一甩袖子,负气背过身去,“我怎么会知道!” 念一拉着他衣摆宽慰似的笑了笑,然后又走到展昭身边,“展大侠不会说出去的,是不是?”后半句是问的他。 展昭略颔首之后,望向时音,垂首问她:“他是……” “时音,他是我哥。”念一微笑,“是在我死后这么多年来,对我最好的人。” 时音看着湖水,身形微微一僵,也没回头,只抱着胳膊冷哼。 “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再也不管你了!” 周围无人,展昭环顾了一圈,这才低低问她:“既然你是鬼,为何要到人间来?你不是……”他斟酌了一下言语。 “你不是向来希望鬼怪皆能轮回投胎的么?” “我倒是想。”念一把手背在身手,低头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可是对尘世执念太深,所以没法转世。” “是忘不了什么人?” “不是。”她解释道,“是放不下一件事,一件……让我家中上下被抄满门的事。” 这个理由倒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展昭不禁皱起眉,敛容看她:“什么事。” 念一抿了抿唇,平静道: “我已经,死去五十年了。” 湖边的时音悄悄侧过身来看她。 念一神色如常,反而转头淡笑着问展昭:“不知你可曾听说过,发生在太宗太平兴国年间,魏王谋划篡夺皇位的事?” 太宗时候的事,的确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 展昭略略点头:“有所耳闻。” 魏王赵廷美,乃是□□的四弟,因不满□□不遵祖制,缕缕出言不逊,后来由于被查出同兵部侍郎卢多逊勾结谋反,太宗削去其官职让他闲居在家。 “我爹爹……当年也被牵连其中。”她沉下声音,低低道,“那时,魏王就已经因为谋反之事泄露而被贬在家。我听说过,却不知和我家有关。 当年我才十七,正同朝中侍郎家的公子订了亲,吉日选在三月初七,每天我都会坐在院子里绣帕子和枕套,鸳鸯戏水的,龙凤呈祥的,每样都是十套,娘亲说这是十全十美。箱子里还有大红的嫁衣和金绣霞帔,上上下下改了十多次……只是,我还没出嫁,抄家的禁军就来了。” “魏王密谋造反的事被人告发了,百官上书要求严查。带兵的教头说,大理寺有人密报,说我爹爹勾结亲王,私通西夏,大逆不道,败坏纲纪,有负国恩,论理当诛。” 说到后面四个字,她停了好一会儿。 “爹爹是在都门外被处斩的,我甚至没能看到他的脸,刀就落下了。被斩首的一共五六人,满地都是血,至今我还记得……”她声音微哽,想起那段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抄家之后,顾家上下皆被流放崖州,而她和娘则是被发配边疆,一路上沿着汾河走,跋山涉水,道路艰辛,食物甚少,不仅如此,每日还要受差役打骂。 “时隔太久,好多事我也记不清了……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念一摁着眉心,努力回忆,“但我只知道娘临死前对我说过,爹爹是被冤枉的。” “我的爹爹,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她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又睁眼,“我娘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爹爹的人,她说爹爹是被冤枉的,那就一定是。” 那是冬季,满天的大雪,她随母亲缩在草棚中,没有食物也没有水,破败的被衾透着寒意。 而她的娘就死在她怀里,拼着最后一口气,也仍旧重复着那句话。 你爹爹是被人冤枉的。 她也这么认为,所以才怎么也想不通。 想不通平时温文尔雅,谨小慎微的爹爹会做出谋反的事。 她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正是因为太想不通,过了黄泉路,便迟迟不肯上奈何桥,长长久久的在忘川河畔徘徊,终于成了一只孤魂野鬼,没法转世轮回。 展昭在旁静静的听她说完一切,而后柔声问道:“所以,你想查清这件事?” 念一默了一阵,才低低道:“嗯。” “我在鬼界呆的太久了,一住就住了五十年。原以为自己会一直住下去,直到有一日……我在鬼门关外看见一个很熟悉的人,只是想不起来是谁。 那一瞬,忽然很想轮回,想做人……”她望向他,“所以,我必须找到真相。” 但是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那时的人是否还在,谁也不知道。 第22章 【秘密】 “你一个人……”展昭迟疑了一下,改口道,“你一个鬼,要查此事恐怕不易。” 毕竟这件事并不一般,不止涉及朝廷更同天子有关,她势单力薄,身为鬼怪又多有不便,想必困难重重。 “是很难,不过也没有办法。”念一摇头笑道,“慢慢查,总是能查到的。” 他垂首琢磨了片刻,对她道:“你如果不嫌弃,我倒可以帮忙。” “你要帮我?”她这回倒没有犹豫,反而有些惊喜,“真的么?” 展昭淡笑点头:“真的。” “谁要你帮。”站在远处的时音终于忍不住插话,“你区区一个凡人,能帮得了多少?她有我就够了,用不着你添乱。” 不等展昭开口,念一已先皱眉反驳他:“这怎么能算是添乱?展大侠说得也有道理,你是鬼,我也是鬼,许多地方出入不便。而且在白天我还得打伞,若是能有人相助,总归能避免许多麻烦,只不过……” 她犹犹豫豫地转向展昭。 “你当真想清楚了?我也不知会查到什么时候……如果到时要反悔,我也不会怪你的。” “没事。”展昭并未多想,颔首应下,“我素来说到做到,从不食言。”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她心头也难掩欢喜,至少眼下除了鬼,总算能有一个人肯同自己为伴为友。 他俩人在这儿对望而立,时音一旁瞅着心里却百般不是个滋味,手抱着胳膊,脚不耐烦地在地上踩来踩去。 “对了。”心里还存有疑惑,展昭忽想起一事,“你既是鬼魂,又为何有身体?”他看向她手腕处,记得在伏雪镇时,对付那只青鬼尚且不能触及到,而她虽然手脚冰冷,但身子却是实打实的存在。 “因为鬼是不能在白天行走的。”念一低头上下扫了一眼自己,笑着解释,“所以时音就用死尸和纸人给我做了一个身体,不过不太好用就是了。” 展昭若有所思地点头。 难怪那日她手上受伤却没有见血,原来如此。 念一打量他神情,“你……不会觉得我很可怕吧?” 他微微一笑:“不会。” 暗自松了口气,她这才道:“其实不瞒你说,这次我到山庄来也是因为有故人的消息。” “是那个杨老爷子?”展昭一语中的。 此时就是时音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观察能力。 “嗯。”她垂下眼帘。 展昭思忖着问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念一咬了咬嘴唇,淡声道,“是我爹爹的小厮,也是贴身书童。” 五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尚未及冠的年轻人,此时已过花甲,头鬓斑白。而她却依旧如初。 展昭语气怀疑:“按理,你家中被抄,府上家仆也该一同被流放才是,难道他……” “当日爹爹把我和我娘藏在后院的废井之中。”念一平静道,“是他报的信。” 仅仅报信是绝不可能因此逃过流放的,一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想来她屡次往杨逸院子里跑也是这个缘由了,只不过…… “你为何不当面问他?” 念一倦倦的闭上眼,“我开不了口。” “也不知道怎么去问。” “听说他当年去边疆找过我们,并因此落下病根,我想他心中,大概也内疚过。” 时音听到这里,在旁轻轻提醒:“他的阳寿已经不多了,你……” “我明白。”念一打断,“等明日,我会去问他的。”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就是性子软,可别忘了就好。” “不会的。”她颔首望着星空,“时候也不早了,你先走吧,我还得回去。” “不急。”时音漫不经心地看向展昭,“我尚有些话,要单独和他谈一谈。” “啊?”念一不明所以地在他二人身上瞧了一圈,“谈什么?” “废话,告诉你了还叫单独谈谈吗?”他冷声说完,把手一挥,示意展昭,“你随我来。” 走了几步,时音又不放心地回过头厉声嘱咐她:“不准偷听……你们两个给我看好她。”趴在两肩上的小鬼忙不迭点头。 二人行至湖边一处老树下,眼见岸上的念一正听话地在原地蹲着,时音收回视线,转而神情严肃地看着展昭。 “念一信得过你,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 展昭眉峰微动,静等他下文。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去查她的死因。”他言语认真,低沉道,“就算某一日,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也万万不能告诉她。” 展昭望了一眼远处的念一,低低问:“为什么?” 时音也不同他拐弯抹角,“实话告诉你吧,念一死前的那段记忆,是我拿走的。” 他剑眉微凛,神情中带了几分戒备。 “怎么?觉得我是个坏人?”时音冷笑了一声,“在伏雪镇时,那只青色的鬼你该认识吧?” 他忽然收了笑,面沉如水。 “她是怎么死的,想必你也听说了。” 展昭垂眸回忆,“是被贼人杀害,抛尸荒野。” “对。” 时音顿了顿,缓缓道: “念一死前,要比她惨十倍。” 北风清冷,四周一片死寂。 展昭神色复杂地向远处看去,湖岸上,大石旁,她抱膝坐着,正规规矩矩地等他们。依旧是单薄的身子,肩上却系了件厚实的披风,白皙的手背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很难想象,她临死前会是如何…… 他深闭双目,心下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不忍。 “现在你明白了?”见到他表情的变化,时音语气不由缓和。 “知道。”展昭微微颔首,“我不会查此事的,你且放心。” “行,姑且信你。走吧,天色也不早了。倘若被人发现你们俩在这儿,只怕会说她什么闲话。” 时音打了个呵欠,随意地拢拢头发,“念一,我回去了——” 念一闻言抬起头来。 “好。” 原地里磷火一闪,下一瞬就没了鬼影。 眼看他俩已经说完,念一这才好奇地走过去,半开玩笑地问他:“他和你说什么了?” 展昭定了定心神,仍是淡淡道:“没什么。” 见她半信半疑的皱起眉,他只好又补充,“……不过是吩咐了一些不要紧的事。” 对此,念一未多想,慢悠悠地点点头。 “那我就先回房了,明日还要早起。” “嗯。” “告辞。”她欠了欠身,向山石洞口走去。 小路上树影重叠,微风拂过,即是一片沙沙的动响。 展昭仍在原地站着,一径出神,待她走得没影了,这才迈开步子。 * 翌日。 来买庄子的人死了大半,如今剩下的买主也就只范青云一个了。庄中死了这么些人,他多少觉得晦气,言语里透出几分不想要的意思。 柳夫人自是着急,现在闹了这种事,往后也不好出售,于是便由着他把价格一压再压,最后不到六百两就拿下了。 白玉堂磕着瓜子儿看范青云满面春风的模样,不禁奇道:“这宅子你不是一开始还嫌它闹鬼,不想要么?怎么这会儿倒买了。” “诶……白兄弟有所不知。”范青云瞧着那忙里忙外搬东西的家丁,凑到他身边低低道,“咱们做买卖,得有做买卖的手段。” “什么手段?” 他搓着手笑道:“其实,当日闹鬼是我出的主意。” 白玉堂一口瓜子差点噎着,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你……你果真是个奸商!” “诶,过奖过奖。”范青云颇为满意道,“人不都说无奸不商么?” “你就不怕你宅子死过人,人家到时候不认账么?” “至于死人的事儿,其实也好办。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到时候把府上下人全换了,那边要宅子的也不知道啊。”届时他便是报个一千两的价,其中还能净赚四百两,更别说这庄子他就是开口两千对方也不会怀疑。 “你放心,老大哥我定会好好请你们吃上一顿的。” “诶,免了,这饭我吃得可不安心。”白玉堂抬手摆了摆,忽然问道,“说起来……你今儿可看到展昭了没有?” “展兄弟?”范青云摇摇头,“不曾。” “奇怪,念一也没瞧见……”他兀自嘀咕,“他们两人,什么时候一块儿行动了。” 西北院落中,两间厢房,其中一间已空空无人,另一间内则是频频传出咳嗽声。 念一和展昭便在门外。 小厮站在门边替她引路: “姑娘里边儿请。” 病床上的杨逸有气无力地咳着,头发不觉间早已全白,面容苍老,形容消瘦,神色里呈现将死之态。 “什、什么人啊……” 小厮垂首回答:“老爷,是时姑娘,她说有要事要见您。” 杨逸无法翻身,只艰难的抬起眼皮来,床边是个年轻的女子,身旁还站着个武生打扮的少年人。他脑子不清晰,甚至不记得他们二人的身份。 “你们……你们是?” “杨老先生。”念一暗吸口气,缓缓在床边坐下,“我来看看您,不知您身子如何了?” “啊……看我啊……”他明显说话吃力,“谢谢……谢谢你啊……” 见他嘴唇干裂,念一起身想去给他倒茶水,不料展昭不知几时已满上了一杯,递在她手上。念一回头朝他感激的笑了笑。 “老先生喝口水吧。” 杨逸只是摇头,把她杯子推开。 “不、不……不渴……” 念一倒也不强求,将茶杯搁在床头,随意问道:“您这是什么病?怎么这样严重。” “啊……这病啊……是老毛病了。”他咳嗽了两声,“早些年一个人上雪山去,遇到雪崩……困……困了整整一日……回来之后,就落下病根了。” 仅仅是说这几句话,杨逸就连喘了好几口气。 念一故作好奇:“您上雪山去作甚么?” 不知是不是神情恍惚,他倒也说了下去:“我啊……我……去找尸体啊……” 尸体! 她微微一惊。 “谁的尸体?” “我们……我们小姐……还有我们夫人的……不能让她们在外头这么睡着,多冷啊……” 说着说着,杨逸突然激动起来,捂着脸面哭了起来,“可是、可是……我没找到啊……那汾水上的高原……茫茫的大雪……什么也没有,尸骨无存……” 念一喉中一滚,紧接着就问,“你为什么找到她们?” “她们……都是我害死的……”他哭得越发厉害了,后半句只是呜呜呜的哽咽。 念一不自觉站了起来:“你怎么害死她们的?你为何要害死他们?顾老爷对你不薄,顾家上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老爷……老爷……阿五对不起你啊……”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不停的哭泣,像个孩子一般呜咽,满面泪痕。 “老爷!”小厮忙上前来抚着他胸口,担忧道,“老爷您没事儿吧?” 念一眼中雾气朦胧,心口一阵阵的发痛:“你到底有什么好哭的?死的又不是你!” “念一!”觉察到她情绪略显失常,展昭伸手在她肩上握了握,将她摁回原位,皱着眉摇头。 “不要逼他……” 念一低头轻轻抹眼泪,避开他视线,哽声道: “我知道,我不逼他……我没有逼他……” 第23章 【宽恕】 屋中开始混乱起来,尽管完全搞不清楚当下的状况,但那小厮也心知不能再让念一继续呆下去,于是安抚过杨逸之后便转头下了逐客令。 “时姑娘,你看……我们老爷都这样了。”他面色为难,“您还是走吧。” 瞧他神志不清,光顾着哭也问不出什么来,虽然觉得遗憾,念一也无可奈何,只能颔了颔首,欠身告辞。 就在两人准备离开之时,病榻上的杨逸忽然止了哭声,呼吸浊重。 “我也是被逼无奈……” 众人皆不同程度的惊了一惊,乍然抬头看去,但见杨逸双目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两眼一眨未眨,说话倒比之前顺畅了许多。 “那年,我父亲过世,母亲重病,看医用药花去不少钱两。在顾家做事这些年积攒的钱财全给用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 他的情绪莫名稳定下来,眸中一片沧桑之色。 “老爷对我有恩,我知道,可我若是被流放,家中老母亲该怎么办?若无人照料,她连床都下不了,最终必定会被活活饿死的……” “所以你一开始就跑了?”念一转过身来,轻声问,“你跑你的,又为何要出卖你的主子?” “我也不想……”他捂着双目,哽声道,“其实都是沈家少爷的意思。” 沈! 她心口微微一紧,讷讷看着他:“沈家少爷?哪一个沈家少爷?!” 杨逸咽了口唾沫,艰难的喘了喘气。 “是同我们家大小姐定过亲的,礼部侍郎家的大公子。” 是他,想不到,会是他…… 念一脚下顿时一软,踉跄两步,展昭见状忙伸手扶住。 半晌,念一只摇了摇头。 “没事,我没事……” 看见她眼底深浓的悲哀,展昭亦不知怎样开口,迟疑了一瞬,改而握住她的手。 掌心常年来的冰冷,和他手上的暖意截然相反,念一沉默了良久,才艰难地启唇问道: “沈家大公子……不是和你们家小姐私交甚好么?为什么要叫你害她?” “此间恩怨,我并也不知晓。”杨逸叹了口气,“要说,这沈家公子对我们大小姐是很好的,自小一处玩,一处吃,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日他找到我的时候,另许我大笔钱财,我也很惊讶,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心难测,她怎么也想不到,当初在背后落井下石的,竟是自己打算要相伴一生的人。 心里的寒意渐渐泛上来,莫名的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推进水里,挣扎,沉浮。 杨逸张了张嘴,眸中萧索,“可惜,沈家公子虽保住了我的性命,给了我钱财,我的娘却还是病死了。 我想这应该是报应,一定是报应,连老天爷也觉得我做错了。不义之财,如何救得了人命。 于是我就开始后悔,后悔当时出卖了大小姐和夫人,后悔没有随他们一同被流放海岛。 自那以后,我到处打听消息,得知小姐和夫人已被押去了西北边疆,当夜我便启程上路。想着兴许给差役一些钱两,小姐和夫人说准不定可以回来,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也没人再问。 谁都知道她最后是什么下场。 念一站在原地,双目无神,胸腔内,暗蒙的空虚蛇信子一般蔓延开来,唯有手心还能感受到一寸的温暖。 她紧紧的握着,一直握得连青筋也凸了起来,不住颤抖。 发现周围无人说话,杨逸这才偏过头去看她。窗户朝东而开,淡淡的日光洒进来,照在她脸上,朦朦胧胧。 “时姑娘……不知怎么的,我越看你越觉得很眼熟,我们……在此前可曾见过?” 念一指尖收紧,面上却冷静地问道:“是么?” “是……很像,很像从前我见过的一个人……”杨逸眯着眼睛看她,仔仔细细的看,认认真真的看,脑中恍惚有个人影闪烁。 她仍旧淡淡道:“像谁?” 天空云层散开,阳光骤然变亮,模糊的视线在这一刻清晰起来,杨逸呆呆道:“像大小姐……像……真的很像!” 柔和的光芒中,眼前此人的眉目神情和多年前,在园中信手拈花的那人完全重叠。 埋藏在深处的某些记忆砰然触动,他忽然激动地从床上坐起, “大小姐!大小姐真的是你啊!” 话未说完,紧接着又哆哆嗦嗦地下床。 “老、老爷!”见他面露癫狂,双目充血,小厮吓得不轻,忙跑过去扶他。不想,杨逸却一把将他推开,对着念一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扑通一声。 “大小姐!” 她怔怔地后退一步,却咬咬牙,冷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家大小姐。” 杨逸哭中带着悲腔,定定望着她,似乎已经认定,一时间老泪纵横,“大小姐,你原谅我吧!大小姐!都是阿五的错!” 他跪着往前挪,一直挪到她脚下,伸手揪住她裙摆。 “大小姐,阿五再也不敢了,你千万莫要告诉老爷……” 念一喉中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心口酸涩无比。 白雾蒙蒙的眼前仿佛看到那时,春日里满园花开,那个比她还年幼的少年在身后捧着一大捧的杏花,笑容干净。 “大小姐,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摘!” 她望了眼他怀里的花,嗔怪道:“你傻啊。” 没由来地挨训,后者摸不着头脑。 “我……我怎么又傻了……” “叫你采花,你就摘这一种?”她拎起来抖了两下,又放回去。 “哦……”阿五挠挠头,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话越听越奇怪,“大小姐,您不能说采花,您得说摘花,这采花都是……都是不好的人才干的,叫人听去误会了怎么办?” 顾明柳顺手折了枝桃花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不在意道: “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你才多大啊。”她抬手不轻不重地对着他脑门儿敲了一记,“没个正经的,是不是背着我,还和咱们家哪个丫头……” “没有没有!天地良心啊!”他惊得急忙摆手,怀里的花登时撒了一地。 顾明柳扬起一边眉毛来瞧他,不怀好意地笑了两声,“好哇,反应这么大,绝对是有。”她把头一扭,拍拍手就走。 “我告诉爹爹去。” “大小姐,别啊!”见她来真的,阿五吓得直跺脚,却又不敢碰她,不住恳求,“大小姐,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谅我吧,不能告诉老爷啊!” □□上,她走得轻快,一身单薄的轻纱裙摆迎风而起,像是山花弥漫。 突然她停住脚,朝身后扔了一物。 “接着——” 东西向他飞来,阿五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低头看时,手中竟是个钱袋。 “这……” 前方传来说话声。 “听说你娘病了,拿着用吧。” 她转过身来,面朝他倒退着走,笑容明媚。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爹爹的。” 春风拂过,满天杏花如雪。 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 那个曾经年幼青涩的少年如今头鬓斑白,清瘦的身子枯槁一般立在她面前,行将就木。 “大小姐!是我对不起你!”杨逸布满褶皱的脸上满是泪水,“你原谅我吧,大小姐!” 衣袖被他死死揪着,念一想甩开,又使不出力气,只听得耳边声嘶力竭的哭声。 “求求你,大小姐!” “大小姐,我给你磕头了……” …… 他对着她一头磕了下去,然后,再也没有起来。 窗外,还是正月的天气,并无阳光,也无杏花,万里晴空,苍苍凉凉。 * 杨逸房中还乱成一团,一路出了院子,念一都没有说话,一直走到山石洞口,她才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捂着脸。 往事就像伤疤,而真相便是将这些伤疤一道一道的揭开,看她眼下这样,展昭真担心她会撑不下去。 旁边有人递来手帕,念一胡乱抹了一下脸,摇摇头。 “我不用……” 寒气无处可去,她转过头,有些茫然地问道: “我会不会太残忍了?如果我说原谅他,他是不是……能走得安心一些。” 展昭并未回答,反而问她:“你会安心么?” “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别想太多,由着本心去做就是了,做过的事,也永远不要去后悔。” 正如杨逸一样,后悔一辈子,又有什么用? 他收回手,上前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 “眼下,你还打算查下去么?” “查。”念一定了定心神,语气果断,“还要查。” 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远方那么长的路要走,怎么能就在这里放弃。 听罢,展昭未再多言,只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念一闭上眼睛沉思许久,方才睁开,“我要去找他。” 没有说明这个他所指何人,展昭心里已早有预料,脸上并不显诧异。 “他还活着?” “我不知道,得让时音帮我问一问。” 他轻声问:“那他若是死了呢?” “那就找他的贴身管事,贴身小厮,贴身书童,妻子、儿子、女儿、孙女,只要在世。”念一一字一顿,“我都要去挨个地问。” 西边院子人来人往,想必是因为杨逸的事,不欲经过那里,念一两人只得绕道走。 从山石边往回行时,迎面就撞上白玉堂。 “诶,你们俩哪儿去了?”他狐疑地打量过后,眼尖看到念一不对劲,“你哭过?” “我……”她不知怎么解释,只好去看展昭。 这一看,还没等他开口,白玉堂骤然恍悟,手一伸就把念一掩在自己身后,义正言辞道: “你居然欺负人家?!” 展昭只觉头疼。 “我几时有欺负她?” “你没欺负她,她如何会哭?”白玉堂扼腕痛惜,“展昭,亏得我把你当朋友,你竟做出这种事来!” 他别过脸,摁着额头直叹气。 “早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我就该时时刻刻看着你的。人家一个弱女子,你居然还……” 眼见对方不依不饶的架势,展昭无可奈何地绕过他,偏头朝念一道: “走吧。” 后者格外听话地点点头,“好。” 眼看念一老实成这样,白玉堂转过身,左右觉得不是个滋味,只得施展轻功追上去。 因为尚无目的,他们三人便准备下山先去黔州城安顿几日,等过了上元节再作打算。 范青云要留在庄上处理琐事,索性就大方地把马车借给念一使,临走时还特地给他几人塞了不少银两,算是尽地主之谊。 车马沿着原路朝城中驶去,轮子咯吱咯吱地碾着地上的青草,耳畔不时吹过料峭春风。 “念一,要进城了。” 白玉堂把玩着手里的马鞭,随口唤她,展目从城门内望进去,瞧了一阵,他笑道: “灯笼都挂上了,真热闹。” 闻言,念一将帘子打起来,不等细看就感到日头刺目,她忙把头缩回去。 “怎么?”白玉堂见她举止奇怪,“不好看?” “大白天,有什么可看的。”展昭不着痕迹地淡淡道,“既是花灯,晚上看才最好。” 第24章 【花灯】 【花灯】 “说的也是。”好在白玉堂并未多想,犹自欢快地甩着马鞭,“等到了夜里,美酒美食美人,真是怎么都玩不够。” 马车内,念一靠着软枕,茫茫然地出着神。 她已有多久没过过上元节了?记忆中,只有清明、中元和寒衣,鬼域也只在那几日会有几分人气,人间的灯节该是什么模样…… 下午快到傍晚时才入城,三人寻了家客栈住下,各自休息。 手上的伤还在,拆下布条,口子白森森的。念一皱眉摇头,昨日事出突然,她还没和时音提这事,想来提了他那时还会更生气。 “哇,外面全是灯!”两只小鬼打起帘子趴在窗边往外望,“念一念一,你快来看。” 她依言走过去,一面将手上的伤缠好,一面低头去看街市。 街道上满是人流,灯火通明,悬挂的花灯挨挨挤挤,从上往下几乎瞧不见缝隙,举目是绣户珠帘,雕车竞驻,好不热闹。 她神色越发温柔,看了一阵又把帘子放下来。 “念一?你不看了?”小鬼见她坐回椅子上喝茶,不禁奇怪,“不打算出去么?” 念一摇摇头,“还是不去了。” “为什么啊?” 她捧着茶杯,若有所思道:“人多的地方,我少去为好。” 用过晚饭,白玉堂提着剑就朝外走,正要下楼时忽然想起什么,回身就对着隔壁的一扇门一个劲儿的敲。 “念一,念一?” 他“咦”了一声,“难道不在?”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正巧此时对面客房住着的展昭也推门出来。 “有事么?” 她屋中依旧是黑压压的,白玉堂见她只半开着门,不由道:“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出门?” “出门?” “你不是说要看花灯的么?”他把手里的剑随意把玩了一道,转头来对她笑道,“这会儿刚好也消了食,路上遇到什么特色小吃咱们还能尝一尝。” “我就不去了。”念一有些抱歉地朝他施了施礼,“你们自便吧。” “不去了?好好儿的,怎么就不去了?” “我……”她信口胡诌,“我身子不舒服。” “白天不还活奔乱跳的?”白玉堂深觉怀疑,“难道是山上风大,染了风寒?” “白兄。”正待念一不知怎么回答之际,展昭已走到她身旁,“时姑娘既是不舒服,让她好好休息才是,花灯可看可不看,不必强求。” “你知道什么。”白玉堂扬起一边眉毛来,不以为意,“正是不舒服,才应该去看大夫。” 说完,他一手拉住念一,“走,我带你去看大夫。” “呃,这……” 不等她开口,人已经被白玉堂拽着下了楼,尽管念一回头朝展昭投去求助的目光,后者却也无可奈何,只跟在他二人身后,摇头轻轻叹气。 踏上街,展目都是欢笑的人群,熙熙攘攘,金翠耀目,绮罗飘香。观灯的,买卖的,赏月的,到处行歌满路。 这么繁华的场景,记忆里,好似胜过东京,又好似不如东京。念一尚在发怔,白玉堂已带着她从人流中穿了好几圈。 “如何?还说病着,是不是出来走一趟,什么病都没了?” “我……”念一局促地看着周围的人,然后果断地转身道,“我还是回去吧。” “诶诶——来都来了。”白玉堂一把拎她回来,“哪有这时候说走的?” “可我……” 她想推辞,展昭却不知几时已到身边,漫不经心道:“他说的也是,既然来了,逛逛再走吧。” 见他开口,念一也不再好拒绝,幸而这附近的狗不算多,她在人群里想必也没那么惹眼。 走过整条街,一路上皆是各色食物的香气,旁边的摊子上在卖果脯和糖糕,生意很不错,来光顾的几乎都是小娃娃和年轻的姑娘。尽管腹中并不饿,念一却也站着看了许久。 回头瞥见她表情,展昭不由笑问:“想吃?” “……也不是很想。”话虽如是说,她还是低头在往袖子里掏钱,摸了半天,总算是掏出一两枚铜钱。 展昭把她手里那可怜巴巴的铜板摁了回去,付了钱,取下一串糖果子放到她手中。 “尝尝看。” 念一道过谢,依言咬了一口,久违的口感,和糖葫芦的味道很像,她忍不住微笑。 他见状,也不禁笑问:“好吃?” “嗯。” 不知为何,自从得知她的遭遇之后,展昭在心中便莫名生出几分怜惜,倘若自己真能帮到她是最好,帮不到……至少也不要让她留有遗憾。 白玉堂在前面转过头来时,便看到这幅场景,他勾起嘴角来,望着他两人似笑非笑。 “你们两个,真是像……” 念一顺着他的话问:“像什么?” 他摇头,笑了半天:“说不上来……像兄妹?” “不过,念一啊……”白玉堂抱着剑,忽然若有所思地打量她,然后半开玩笑地说道,“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有几分眼熟。就是不知道在哪儿见过。” “我么?”念一放下嘴里的东西,不解道,“像谁?” “忘了。”他耸耸肩,一语带过。 今夜正值上元节,城中又有庙会,路边的百戏数不胜数,走索、上竿、水秋千,瓦子里还有皮影戏。 迎面就有个舞狮的队伍走来,队伍之后正是个戏班子在演钟馗捉鬼。那扮鬼的是个身材魁梧的壮汉,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手持罗刹棍,一路吓唬着小孩子和年轻姑娘。 冷不丁朝念一这边扑来,白玉堂一转头看得一张鬼面,倒是吓了一跳,身边的孩童惊叫着四散逃开,唯有念一表情毫无波澜。 那鬼见她没反应,又认认真真地吓了一回,终于忍不住问道: “姑娘,我难道不可怕吗?” 她如实道:“还好。” 对方不甘心:“你就不怕鬼?” “……还好。” 白玉堂在旁笑出声来,那鬼自觉没去地走了。 “好得很,好得很,竟有人问你这句话。”他边笑边摇头,“偏偏你就是个最不怕鬼的。” 三人慢悠悠走在街上,不经意瞧见身边酒坊,白玉堂大步走去随手拎了一小坛,掂了掂。 “展昭,接着。” 一道劲风划过,他这力道自然比方才扔给念一的要大上许多。 不过是微微侧身抬手,酒坛就被他稳稳当当接在手中。 “你接慢了。”对方不屑的冷哼。 闻言,展昭也只是淡淡笑了笑,拍开泥封,仰头喝了一口。 念一就站在展昭旁边,偏头时正看到他仰头的动作,花灯如昼,朦胧的光影之间,衬得他眉目清俊如花,闪着微光的酒水正从脖颈上落下,滑进衣衫…… 这口几乎喝了半坛,展昭低头咽下酒,刚欲抬袖去擦,手边忽然多了一方绣帕。 他略略一怔,抬眼看去。 念一轻轻歪了一下头,眼眸清澈。 “多谢。”他不自然将手帕接过来,随即又灌了好几口酒。 “喂、喂……”发觉自己受到了不公平待遇,白玉堂把坛子放下,“他有,那我呢?” 念一有些愣住,半晌才道:“我只带了一块……” 他鼻子里哼哼两声,目光往他两人身上狠狠溜了一圈。 “就知道你们……够,朋,友。” 远处传来喧哗声,砰的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绽开了一般。 她环顾四周,想看看到底是何处在放烟火,不经意在巷口的阴暗处看到几双闪闪发光的眼睛,念一浑身一僵,下意识的就往展昭身后躲去。 后者尚在不解,便听得前面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街市热闹,近处的家狗野狗也都纷纷溜过来讨食吃,乍一看去竟有三四只之多,立在那巷子旁,扯着嗓子朝这边嚎。 知道念一怕狗,上回在客栈时已经见识过了。 展昭本欲拉她走,白玉堂却酒劲儿上来,摁着他不让动。 “走什么,她这就是心里的毛病,不治不行。” “我告诉你,我三哥从前也是怕猫得紧,后来逮了十来只给他关一屋,过了一天他便好了。”白玉堂绕来绕去直想从他背后把念一揪出来。 “你过来,我带着你把它们都揍一顿,下回见了你就不怕了。” “我不去!” 她不住摇头,“我不去,……快帮我。”后半句话是对着展昭说的,见她在自己身后躲来躲去也不是办法,他只能照旧出手,捡了四个石子儿,挨个挨个击中额头。 野狗呜咽几声,慌不择路地四下逃窜。 “诶,你!”白玉堂眼看他把狗全都赶走了,一时气恼,“能不老和我对着干么?” 展昭只是微笑,不动声色地再把念一往后掩了掩,岔开话题:“白兄,再过一阵就没法赏灯了。” “那不赏也罢。”他把酒一提,颔首大饮了一口,“今朝有酒今朝醉,高兴就好,谁管什么灯什么花,老板,再来一坛——” 酒坊屋顶上,枝头噼里啪啦地烟花不断绽放,引得路人驻足观看,念一也抬起头观望,巷子里的风乍然吹来,她衣衫单薄,袖口被吹得鼓动。 “啊!” 一旁听到个女娃娃格外惊恐地叫了一声。 “娘,你、你看她的胳膊……” 念一这才回过神,蓦地发现缠在手臂上的纱布早已被风吹走,长长的伤口裸/露在外,里面便是白骨,森森可怕。 她赶紧伸手捂住,终究是迟了一些。 四周围观之人此起彼伏发出惊异声。 “好长的伤口……” “奇怪,这姑娘为何没流血。” …… 她赶紧往后退,身后却忽然撞到一人。 念一张皇的转过头,正见展昭垂眸望着她…… 酒坊内,白玉堂刚开了一坛酒出来,面前便是一道疾风驰过,原地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愣了一瞬,忙朝着街口喊: “喂,展昭,展昭!”他咬咬牙,“还是不是兄弟了。” * 展昭轻功甚好,不过眨眼,她便身在黔州城一处僻静之地。 耳边听不到喧嚣,也没有烟花,不知是在哪里。 展昭抬眸扫过四周,这才去瞧她,淡声问道:“这伤,是上次的剑伤?” 念一捂着手没吭声,只静默地点点头。 “让我看看。” 她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将手拿开。 灯下,那道伤口赫然醒目,里面是没有血的皮肉,骨头清晰可见。展昭眉头越皱越紧。 “为什么不早说,你不疼么?” “我不疼。”念一取出手帕来,把伤口缠住,语气很平静,“没事的,我感觉不到疼,也不会流血。”余光看到他眼里仿佛很担忧,她倒展颜笑起来,反而安慰道: “我是尸体啊,怎么会有感觉?” 就算知晓她是鬼,展昭也无法将她和印象中的鬼怪等同。 “这伤能治好么?” “应该可以,时音会有办法。”她结结实实的绑好伤处,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走吧,我还想去看看烟花。” 展昭定了定神,而后淡淡笑道:“正巧我知道一个地方,现下说不定正有。” 从前没来过黔州城,念一对这地方压根不熟悉,跟着展昭兜兜转转了半日,自一条小巷穿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只见潺潺的江水横流而过,江面上随着一声巨响,一道流光直冲入云,在黑夜如墨的空中绚烂出各种的颜色,万千光彩迸射而出。河岸边站满了观看的人,烟花是挂在树梢上放的,整棵树也随着火焰喷发出来的光华千变万化。 “好漂亮。” 她由衷感叹。 展昭并未去看她,只淡淡问:“鬼也会过节么?” “嗯。”念一目光温柔的欣赏着天上的如雨而下的闪烁,含笑道,“在我们那儿有三大节,清明、中元、寒衣。每当这个时候都能有机会来人界逛逛,逛完了回到鬼域还有三天的流水宴席。” 原来鬼也有节日。 他转过头来,轻声问:“你们过节都做什么?” “烧纸钱。”她笑了笑,“有钱的人去了趟人界带纸钱回来,大家就聚在一块儿烧纸钱,唱唱跳跳的,也很热闹。” 眼前乍然闪过那日夜里看到她在火盆前的模样,展昭神色一暗,轻轻问道:“那日……你是给你爹爹烧钱的么?” 念一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也收回视线去瞧他。 “嗯。” “那你呢?等清明的时候,我也给你烧一些吧。” 她垂下眼睑,表情淡淡的,“我……恐怕不行。” 展昭颦眉问道:“为什么?” 念一随意踢着脚下的石子,平静地回答:“因为我没有坟。” “没有人给我立碑,所以,我受不到人间烧来的纸钱和香火。” 头顶的竹叶被风吹落,悠悠晃晃的,慢慢下坠。 背后的天空中,烟火璀璨,映得她的发丝也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展昭犹豫了许久,才伸手在她头上轻轻摁了摁。 “没事,总会好起来的。” 这一瞬,好像天大的麻烦,也都能在这句话里,迎刃而解。 念一低着头,嘴角不由自主蕴起笑意。 “好。” 【流萤】 烟花放到一半,旁边就凑过来一个卖灯的小贩,捧着一盏还没点亮的灯献到念一面前,满面笑容: “姑娘,买个灯吧?” “谢谢,我不买。”她摆摆手,话刚说完,看见那灯有些稀奇,不禁问道,“这是许愿灯?” 小贩堆笑着点头:“咱们四川这边叫孔明灯,今儿过节,卖得便宜,才五文钱一个。” “可我……” 还没等拒绝,展昭忽然道:“拿一个吧。” “呃?”她望着他,感到奇怪。 展昭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看似不经意的在她跟前低声道: “你既是想成为人,也应当多做些人该做的事。” “谢谢公子。”眼见他付了钱,小贩欣喜的不住颔首,将花灯塞到念一手里,“姑娘,放个灯祈祈福,这大过节的,就图个吉利。你瞧那边,都在放呢。”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男男女女都点了灯放飞在空中,一盏一盏的,越升越高,倒是比烟花还要好看。 展昭转过身,柔声提醒道:“祈个福也好,便当是去去晦气。” 她捧着灯,望着人群,一时胆怯,犹豫了一瞬,还是点点头:“嗯。” 岸上都是年轻男女,还没走近便听到说笑声音,人群越围越紧,不知里面有什么东西。 “进不去了。”念一站在外围,踮脚张望,“这些人在看什么?” 展昭高处她许多,不过颔首就把不远处的景象尽收眼底。 “是流萤。” “流萤?”尽管仍旧看不见,她还是探头瞧了瞧,最后放下脚来,笑道,“难怪许多人,不过这时节怎么会有流萤?” “好像是附近有处温泉,那地方温热潮湿,虫兽醒得早。”展昭沉吟片刻,忽然拉上她,“随我来。” “去哪儿?”还没出口,人已经跟着他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跑去。 蜀地多山多谷,气候温暖,就连冬天最冷的时候也很难看到下雪。两人翻过一座矮坡,拨开面前的杂草,目光所及的,便是令念一终身难忘的场景。 幽暗的天空下,头顶是苍苍翠竹,地上的春草刚刚冒芽,嫩绿柔软,无数闪烁着微光地萤火虫流转飞舞。 脑中乍然就迸出那句“天阶夜色凉如水”来。 她已很久没有见到流萤,更别说还是在冬季,看到这般的数量。 念一难掩欣喜:“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 展昭望着周围纷飞的萤火,回想起往事,淡笑道:“猜的。” “在这里看,总好过去人群里挤着,清清静静的,倒是不错。” 念一抱着花灯,听完就笑着点头:“是啊,亏得你有办法。” 年幼时到这里来过,想不到流萤还是如此之多。 “再往前应该还会多一些,走吧,正好也把你手里的灯点了。” 林间还开着些许不知名的小花,成群的流萤轻舞飞扬,念一刚走过去,只一瞬,周围的光芒全都四下逃开了,空空荡荡。 她回头,看到展昭眼里的不解,有些窘迫地解释:“因为是鬼,一般虫兽都不太爱接近我。” 念一转身望着远处,自我宽慰,“其实这么远远地看也很美,像是漫山遍野都是一样。” 听到她这般语气,展昭不由侧目去看她。 念一眼眸里很温柔,但总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感伤。 他看在眼底,并未多言,只悠悠往前走。 “在这儿别动。” 念一不明就里地见展昭越走越远。 “你去哪儿?” “很快就回来。” 夜色中,他的蓝衣被晕染成深色,足尖一点,身子便翻飞出去,像魅影一般在林间穿梭,动作快得几乎看不到。 念一尚在发怔时,展昭已在她跟前落下,唇边带着笑,手却握成了拳头。 “瞧瞧这个。” 她呆了呆,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展昭紧握着的掌心在她眼前慢慢摊开。 骤然间,七八只流萤如烟如雾般飞出来,流转旋绕,交织又四散,她眸中流光溢彩,脸上染着淡淡的颜色,就像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魂魄,幽暗苍茫。 光芒很快消失,虽是刹那的闪烁,却足以让她铭记于心。 展昭颔首看着流萤飞离的方向,随即收回视线,取出火折子来递给她。 “来,点灯吧。” 念一俯下身去,小心翼翼将花灯燃亮。 明黄的光芒异常的明亮,将人的脸庞也照成了温暖柔和的颜色,孔明灯就在他二人的注目之中,缓之又缓,慢之又慢地朝夜空里升去, 念一跟着它升高而抬起头,一直看着,看着,直到它越升越高,渐渐和周围的星空融为一体时,她才满足的轻叹。 “从前,有人告诉我,人死之后就会变成星星,和别的星星一样活在天上。我那时信以为真,常常在晚上夜深人静,又满天星辰之时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说话。后来才知道,人死以后是不会变成星星的。” 两人挨着旁边一棵老槐树坐下,静静的望着坡上零碎的流萤,各自出神。 展昭偏过头来看她,“谁告诉你的?你娘?” “不是。”念一靠着树干,表情似笑非笑,“一个曾经对我很好很好的人。” 明白她所指何人,展昭不欲再问下去,念一却忽然摇摇头。 “我和他打小就认识。小时候,我长得很丑,其他熟识的姑娘常常笑话我会嫁不出去,鲜少有孩子愿意和我玩。某一日,突然有个人在人群中站出来,说会娶我……” 她靠着树干,仰望天空,“那时候在家中,祖母是世上最疼我的人,七岁那年她过世了,我哭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整天病在床上。他就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对我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往后我只要看星辰就好了。” “直到现在我真的死了,才明白他说的都是谎话。”大约是说得累了,念一回头望着他,“你呢?你被人骗过么?” 展昭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说呢?” 念一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他所指什么,立时感到窘迫:“我、我这个不算,我是说同你关系亲密的人。” “……算有吧。”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幼年时学武,爱偷懒,又总想能早日行侠仗义,锄奸惩恶。一练功便常常问我师父,几时能出师,他就对我说等外面树上鸟窝里孵出幼鸟时便可,于是我闲着没事就会跑到树下去看。等了一年又一年。” “鸟窝里其实没有蛋?”她猜测道。 “不,是有的。”展昭说提起此事,也哭笑不得,“那时年少性急,还特地掏了蛋回去放到家中鸡棚之内,后来才知道其实蛋早被我师父煮过,如何都孵不出鸟来。” 两人对视一眼,念一先忍不住笑出声。 “原来你也做过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从前,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 见她停顿,展昭不自觉问道:“是什么?” 念一摇头笑了笑,斟酌道:“是个很沉稳谨慎的人,和……那位白玉堂很不一样。说起来,你们是朋友?” “应该是。”连他自己也有点拿不定。 念一局促地抱着膝盖,“我的事……你可不能告诉他。” “我知道,你放心。” 听到他承诺,尽管只是承诺,念一却不由自主地展颜一笑,她松了口气,喃喃自语: “真好,不知怎的,有个人在我身边,总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展昭闻言,定定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这次,不仅想为我爹洗清罪名,我还准备去当年汾河附近问一问。”念一突然皱起眉来,轻轻道,“奇怪,这些年来,老是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死的,每次去问时音,他也从不正面回答我。我想也许汾水附近的鬼怪会知道些什么。” 话音未落,展昭眸中却是一沉,耳边乍然响起那日时音对他说过的话。 “正事要紧,何况,也并非是什么好的记忆,想不起来也罢。” 大约觉得他说得有理,念一兀自琢磨片刻,点头道:“也是。” 前面路的还很长,这件事暂且先放一放,如若她能转世,怎么死的倒也不重要了。 “对了,展大哥……”她略有迟疑,“我能叫你展大哥么?” 他淡笑着颔首:“可以。” “我想过了,你肯帮我,我也得有所表示才行。”念一闭目沉思,继而认真道,“等你往后死了,我一定让时音帮忙,找一户好人家给你投胎。王侯将相,一生圆满。” 展昭啼笑皆非地点点头,亦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才道: “那就多谢了。” “客气。”她淡笑,“既然如此,你我便算熟识了,今后叫我念一就好。” 他垂目微笑。 “好。” * 自外面回来时,夜已深沉。 念一推开门,疲倦地褪下斗篷扔在一边,往帽椅里一坐,长长舒出一口气。 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 “这么晚,跑哪儿野去了?” 她打了个激灵,坐起身来四顾,迎面就是一只大掌扣上面门,时音言语不善道: “又和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去了?” “时音。”念一把他手拿下来,皱着眉解释,“他们不是狐朋狗友。” “我才懒得管。”他拉过椅子来,把脚边的趴着的一只野鬼踹走,在她旁边坐下,“刚刚有了消息,沈司毅早在二十年前就剃度出了家,如今是佛光寺戒律院的首座。” “居然出家了。”念一神情淡然,“佛光寺在何处?” “五台山,太原府附近,离这里远着呢,去么?” “去,自然要去,明日我就启程。” 她语气毫无犹豫,显然是在从杨逸口中得知真相以后对查清当年的事越发下了决心。时音盯着念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终是叹气。 “你也别太累着自己,虽然身子不结实,但好歹是自己的,该休息还是要休息。” “嗯。”她应完,忽想起什么,撩起袖子给他看。 “对了,上回不小心受了伤,手臂上一条口子,到现在还没好,你能不能给瞧瞧……” 解开纱布的瞬间,时音立时看到她胳膊处的伤痕,蹭的一下站了起来。 “剑伤?谁干的?!”说完,即刻咬牙切齿,“那个姓展的,还是那个姓白的?” “不是。”念一忙起身,“是我自己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哪有不小心能伤成这样的你少诓我!”前天在湖岸边那口气他还没出呢,正好新仇旧账一起算,时音将袖子一挽,“我去杀了他。” “诶,时音!” 念一拉住他手臂,“你别乱来……” “你别拉我!” 着实有些吃力,念一只得回头朝身后两只小鬼道:“来帮我。” 二小鬼会意,利索地扑到时音大腿上:“老大!” 三小鬼随即跟上:“老大!” “你们!……” “胳膊肘往外拐!”又怕施劲时伤到她,时音只得任由念一拖着坐了回去,“行了,迟早要被你气去投胎的!” 他没好气,“手给我。” 念一望着他笑,乖乖把手伸过去。 “你就笑吧。”时音瞪她一眼,掌心覆在她伤处,自上而下扫过,抽手时伤口已看不见了。 “这么快?”她翻来覆去检查手臂。 后者噘着嘴喝茶,冷哼道:“没良心。” 第25章 【太】 第二日,算着展昭起床练剑的时辰,念一推门出去找他。 天才蒙蒙亮,后院之中听得剑势呼呼生风,不太好上前打搅,她只得远远地站着。 长剑光芒闪烁,剑势如虹,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 剑光流转之间,展昭余光瞥见她,遂撤了招式,转头过来。 “怎么了,起这么早?” 念一这才摇摇头,走上去。 “我有他的下落了。” 展昭神色微变,看了看左右,朝她低声道:“房里去说。” “嗯。” 命小二送来热茶和早点,念一取了杯子,给他和自己倒上。 “是昨天时音告诉我的,他眼下……在五台山。” 展昭端起茶杯来,却没有喝,颦眉一想,问道:“他从前是什么身份?” “在我死前,已经是翰林院的侍读,但是皇上曾有意要提拔他,后来也不知怎么样了。”念一握着杯子,静静看其中的茶水,“现在,听说是佛光寺的高僧。” 以他这样的身份剃度出家,若不是看破红尘,便是另有隐情。展昭虽不愿开口,到底还是轻声问她: “他出家……可是为了你?” “为了我?”念一神情似笑非笑,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我想不是。” 他淡淡道:“为何?” “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他能下得了手,心中还会内疚么?即便是,我也不领这个情。” 正如杨逸一样,安安稳稳过了一辈子,行将就木之际突然害怕死后会遭到报应,于是便痛改前非,诚心反省。 说到底,不还是为了自己?总以为得到了宽恕就能被救赎,好像听到她说原谅,死也能死得安心,想想只是掩耳盗铃,骗骗自己罢了。 两人垂眸皆叹了口气,正惊讶地抬头看对方,门外忽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展昭,展昭!” 房门被人一手推开,来者一身白衣如雪,直愣愣地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 “你、你们……你们俩怎么在一块儿?!”他指了指展昭,然后又指指念一,手指渐渐收紧,一副恍然模样,“我说呢,昨晚上怎么找不着你们,原来你们……!” 他嘴巴太快,展昭来不及解释,又担心他胡言乱语,顺手就把茶杯扔过去。 “别胡说八道!” 念一尴尬地看着他,“我是来找展大哥商量下午的行程的,刚才进来。” “商量行程?”白玉堂接住茶杯,拉了凳子坐下,“什么意思?你们俩要一起走?” “我……”她不知怎么解释,忙去瞧展昭。 “其实我们……” “行了,别解释了。”白玉堂翻出杯子来,冷哼一声,“你们那点把戏,我早就知道了。” “你知道了?!”念一微微一惊,随即望向展昭,眸中带着责怪,“你告诉他的?” 展昭也皱起眉来:“不是。” “何需他告诉我。”白玉堂喝着茶,不以为意,“五爷我是什么人?用鼻尖想都能明白。” 他慵懒地晃着空杯,弯起唇角,“瞧你这样子,压根儿就不像是来买山庄的,穷也穷得太明显了。老实说吧,是不是偷跑出来的丫头?” “啊?”她先是一愣,刚准备开口,一旁的展昭忽然不紧不慢的应声。 “白兄误会了,她其实是来此地寻亲的。” “寻亲?”白玉堂转念一想,猜出些许端倪来,笑道,“怪不得你向那杨老爷子问东问西的,感情是把他当成你亲戚了?” 念一无话可说,只能保持沉默。 “早说么?我们又不会笑话你,几个银子还是出得起的。”他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来,“拿着。” “不不不……”念一忙推回去,“使不得,我怎么能收你的钱。” “天下这么大,你要安身落脚,我还嫌这点钱少呢。”白玉堂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说吧,你们商量什么?让我也听听,那个抛弃妻子的你的爹到底是何方人士。” 念一:“……” 显然他已经误会到无法解释清楚的地步,念一找不出理由来圆谎,只得由着展昭给她编了个相当凄惨又令人信服的身份…… “太过分了!”听完之后,白玉堂拍桌愤慨,“你爹怎么是这种人?让你们孤儿寡母在外生活这么久,自己倒好,出家当和尚!” 念一:“……” “不行,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他猛灌了好几口茶水,愤愤道,“展昭跟着你我不放心,我也去!” 这回,两个人都抬起头来怀疑地瞪着他。 “……你们瞪我干什么?我说得有错么?” 展昭淡淡道:“有你跟着,我才不放心。” “你少瞧不起人,咱们俩之间还没输赢呢。”白玉堂把眉一挑,“就这么定了,你们等着,我去雇辆马车。” “诶——”他惯来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转个身就出门了,念一想拦也拦不住。 只听后者一面下楼一面碎碎嘀咕:“这儿去五台山起码十天半月的路程,得多置办点干粮和水才是……” 屋中静默了许久,两人才相视一眼,无奈地摇头笑笑。 午后吃过饭,结了房钱,三人便驾着马车一路往太原赶。 沿途山山水水自不必说,饶的是展昭已加快速度驾车,也走了一月有余,到二月中旬时,他们一行才抵达太原境内。 这日天色将晚,太原府夜里虽不宵禁,但城门还是会闭,寻了一阵没找到地方落脚,展昭便将马车停靠在水边,长亭旁,和白玉堂下了马车,四处寻些干柴来生火。 不多时,柴禾已拾了不少,念一拿出火折子引了火放在其中,慢慢等火烧大。 白玉堂将干柴放到她身边去,拍拍手,望向身后的河水,“你好好看着,我去瞧瞧能不能捞点鱼上来。” 她依言点头,随即将包袱内的馒头翻出来,放在火上烤。 天色渐黑,四周连绵的高山已化作深色,沉闷而压抑。她没来过这地方,尽管知道五台山不在这附近,却也还是闲着猜测,那山会是什么模样。 “念一。” 展昭抱着柴走进亭中,出声提醒她,“馒头该翻面了。” 念一这才回过神,慌忙将树枝转了转,然而那一面还是焦了。 她顿时觉得过意不去。 “……这个我吃吧。” 展昭放下柴在她对面坐下,取出一柄小刀,飞快将焦糊的那面削去,而后递给她。 “谢谢。” 他淡淡笑问,“适才在想什么?这么专心。” 念一慢慢吃着馒头,“在想佛光寺是什么样子……你去过么?五台山。” “没去过,我很少拜佛。” 她笑了笑,“我也没去过。从前是懒,现在是不敢去。” “哎,这北方是要比南边儿冷些。”河边的白玉堂搓着手回来,“水里连条鱼都没有。” 念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地方给他。 “多谢了。”他随口道了谢,把烤着的馒头取下来,三两口吃完。 “也不知这冷天气几时回暖,明明都春分了,还这么冷飕飕的。” “早着呢,下月里是倒春寒,估计要等三月底天气才会好。”念一低头喝水,算着时日,春分后十五日就是清明,还有三天。 几人吃过东西,围在火边闲谈说话。 蓦地,身后的草丛中传来轻微的动静。展昭和白玉堂都是习武之人,耳力甚好,当即摁住佩剑,转头看去。 只见亭子外走来个身着短衫的男子,他怀抱包袱,边走边发抖。 “可算是到这儿了,冷死我了……几位,不知可否借个火暖暖身子?” 白玉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展昭一同把念一往后带了带,笑道:“行啊,过来坐吧。” “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短衫男子赶紧坐下,忙不迭拿手放在火上,倒抽了好几口凉气,逐渐才觉得全身血液回暖。 “这位兄台……瞧你这打扮,是太原城里的人?”白玉堂好心把水递给他。 “是是是,在下是城内李指挥使家的伙夫,年前家中人过世,办完丧事,过了节,挨到现在才回去。” 瞧他不似说谎,白玉堂倒也放下戒心,仍旧有一句没一句的和他闲扯。 念一在旁静静看了他许久,伸手扯了扯展昭的衣摆。 他会意地微偏过头,念一才附到他耳边低语:“他肩上趴着一只小鬼。” 展昭并未吭声,只抬眸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自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鬼?” “像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孩。”说着,对面的小鬼便抬头来看她,奇大无瞳的眼眶中还带着血丝。 虽然二小鬼和三小鬼也是孩童的鬼魂,但却没有对方这样邪气森森,念一皱起眉头,感到不适,“我不喜欢它,先回车上睡了。” 展昭点点头,“也好。” 晚上,她睡在车上,展昭和白玉堂则靠在亭中,一夜春风料峭。 念一睡得并不好,半夜里被一串笑声给吵醒,睁眼时,两只小鬼巴巴儿地坐在她旁边。 “你们怎么了?”她揉着眼睛坐起身,“不出去逛逛?”它俩唯有夜间才能在外走动,此时如此规矩地坐在车中,倒是稀奇。 二小鬼一头埋进她怀里,“不敢去。” “不敢去?” “念一,你听见鬼笑了么?”三小鬼指指外面,一声又一声,不算大也不小,是小女孩的笑声。 她脸色骤然凝重起来,自袖中摸出耳坠,“进去躲躲,这些天不要出来了。” “哦。” 两只小鬼讷讷地点头,磷火一闪,便钻进了耳饰之内。 眼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她打起帘子从车中探出头,暗夜里,四周山峦起伏,更深露重,愈发显得气氛沉冷。 隔了一阵,鬼笑戛然而止。 因为初来乍到,担心对方还会给个下马威,念一只好坐在车门边守着,离辰时还有一两个时辰,这是一日里气候最冷的时候。 她靠着马车,余光忽见亭子里的火即将烧完,而展昭就抱剑倚在栏杆上,火光将他面容晕上一层淡淡的橙黄。 想了想,念一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件斗篷。 展昭素来睡得浅,耳边不时留意柴禾噼啪的声音,蓦地他在这些杂音里听到一丝不和谐的动静,正要睁开眼,身上却忽然一暖。 “嘘——”念一伸出食指来覆在唇上,示意旁边还在美梦中的白玉堂。 展昭揉着眉心稍作清醒,待得颔首时,却见天色竟如此早,于是朝她做了个口型。 ——你不睡? 念一摇摇头,俯身添柴。 见状,展昭忙准备起来,不承想,她却一把将他摁了回去,也学着他做口型。 ——你睡吧,我睡不着。 “……” 说着还格外仔细地替他把斗篷盖严实。 展昭无奈地笑笑,只得看着她又坐回火边。 即将三月天了,虽然天冷,草木中却也隐隐约约能听到虫鸣。他闭目一瞬,又悄悄睁开。 念一安静地抱着膝盖蹲坐在火堆旁,满是暖意的火光把她浑身都照得格外温暖,不知为何,这一幕收入眼底,只觉得心中莫名的宁静。 唇边不自觉地浮起一丝微笑,他合上双目,沉沉睡去。 第26章 【棺椁】 清晨,天还没亮,远远地听到开城门的声音,过路人尚在熟睡,念一一行已收拾东西准备进城了。 早间雾气蒙蒙,两旁的山林皆被染成淡白色,马车走了不久就看见笼罩在晨雾中的太原。由于时候尚早,进城出城的人不多,白玉堂甩着缰绳正要从城门口过去,忽然瞧见了什么,他嘴里啧了一声,勒住马。 车子停了下来,念一觉得奇怪,正要探头,展昭已从外面打起帘子。 “出什么事了?” 他看了一眼外面,低声道:“有人扶棺,我们且先避开一阵。” 念一颔了颔首,干脆从车里下来。 抬头瞧时,果真见得城内有送葬的队伍出来,白色的寿衣刺目显眼,奠纸四下乱飞,其间隐隐传来啜泣声。 念一的视线随着那棺椁移动,薄雾之中,棺材的一端坐着个小女娃娃,身上穿着大红厚实地袄裙,十分鲜艳,两只脚晃来晃去。 可惜只能看到她背影,看不清面容。 “念一。”眼看人已走远,展昭回身来唤她。 “嗯……”她心不在焉的应答,跟着也转头准备上车,此时一旁围观的路人搓着手轻叹。 “这柳儿也是死得可惜啊,才二九的年纪,哎……怎么这般想不开,还没嫁人呢。” 听到他说话,念一不由问道:“棺材里的是位姑娘?” “是啊……你们外地来的吧?”见她眼生,那路人也就多说了几句,“这死的城里绣庄里的一个绣娘,前不久自己在房里上吊自缢的。” 原来是自缢,难怪没看到魂魄。念一心中暗忖。 “可她老祖母就是不信,偏说孙女是被人害死的,吵着嚷着不肯下葬,定要等知府大人回来,这不,刚把尸首送去义庄了。” 她奇道:“知府大人?” “是啊,可惜咱们知府前些天受命往前河间府查那私采铜矿的案子去了,只怕还要等几日才能回来。” 听完,站在马车旁抚摸马匹的白玉堂却是不以为意地冷笑出声:“知府?你们倒是信得过他,连尸首都舍不得葬,可别最后是被卖了还给人数钱傻乐。” “外乡人,你懂什么。”这回说话的,倒不是方才的路人,而是准备进城的一个老汉。 “咱们城里的知府老爷,那才真真是青天大老爷,恁地个明白人,又断案如神,从来公事公办,绝不百姓收一米一钱,你不知道可别胡乱说话。” “哦?”白玉堂笑了一声,仍旧没放在心上,“什么青天大老爷,这么厉害?” 那老汉手伸出来,竖起拇指,“正是那包拯,包大人。” 展昭若有所思:“包拯?” 念一在旁问道:“可是从前在陕西做过转运使的那位?” “对,对,就是他!” 说起他倒是有所耳闻。有日在鬼域酒肆中曾听两个鬼差提到,此人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森罗殿一殿之主曾有意要传位给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进了城中,或许是天早人少的缘故,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的,路边孤零零摆着几个早食摊子,也还没支起来。 三人寻了个客栈暂且落脚,舟车劳顿,虽然此处已离五台山不远了,但念一还是打算先休息一段时间,毕竟展昭二人是陪她而来,总不能让他们太过辛苦。 不到正午,吃过饭,白玉堂拎着剑回房休息,展昭和念一便在城内打听五台山的位置。 太原城他二人此前都没来过,走了一阵才在附近看到个马商正在卸货。 “你们要去五台山?”马商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听说他们准备出城,便摇摇头,“眼下去五台山可不好走,北城门封门了,得从南城门出去,绕过几座山才行。” “这么麻烦?”等同于是要先绕一个大圈子才能到太原城的北门,念一不禁叹气,“好端端的,为何会闭门?” 马商将草料从车里搬下来,擦擦脖子上的汗。 “城门口的告示你们没看见?”闻言,念一和展昭面面相觑。 “这几天城里乱得很,咱们大人又不在,三天两头的就有娃娃和女人走失,要么死了要么失踪。”马商坐在草料边喝水,指着她道,“好多都是像你这么大年纪的,闹得人心惶惶,姑娘你可得当心点。” “好……我会留意的。”转念想了想,她还是问道,“那不知,这城门几时能开?” “说不好啊。”马商琢磨了一阵,“大约等我们大人回来了,查清缘由,这城门就能开吧。” 又是那位包大人…… 眼看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念一只得同展昭往回走。 “其实,算着也要到清明了。”见她发愁,展昭遂开口安慰道,“多等几日也无妨。” “嗯……你有要拜祭的人?” 他微微一笑,并没作答,忽而问道:“你呢?你准备怎么过?”毕竟这说起来也算是她的节日。 念一笑起来,回头看他,“清明那日,我得出门去。” “出门?” “等那一天,即便在白日也满城都是鬼,我总不能在屋里待着,若被别的鬼发现了,也是会被拉到街上去的。”她解释,“总而言之,到时候很热闹,那场面不比人间的灯会差。” 客栈房中,白玉堂一觉睡醒,抬眼盯着房梁,忽然喃喃道: “清明要到了……” 他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奇怪,越来越觉得念一很像一个人。” 到底像谁呢…… 午后,街上行人渐渐增多,日头一出来,念一忙取下伞,抖了抖撑上。抬眸正对着一户人家,从门内望去,里面全是白绸白花,满目缟素。 门边呆呆地坐着个老妇人,头发近乎全白,双目无神的瞧街上来往的人流,忽然间,瞅见撑伞的念一,她愣了一瞬,脸上欣喜若狂,蹭的一下便站了起来。 “柳儿,你回来了!” 听得声音,她念一还没转头,忽然两手就被人抓住,她吃了一惊,只见那老妇人抱着她,上上下下地看。 “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我就知道……他们都是骗我的。”老妇人拉住她,抹去眼泪,“好孩子,吃过饭了吗?我给你做饭去。” “这……” 念一尚在发怔,一旁开门出来泼残水的邻里老汉见状,慢悠悠解释道: “没事儿,她是把你当她孙女儿了。” “她孙女是?” “你不知道么?”老汉示意屋内的惨白,“她孙女就是上吊死的那个绣女啊,早上那棺椁不是才送出城么?” 原来是她。 “胡说八道。”老妇人听完就啐了他一口,搂着念一不肯放手,“我孙女没死,这不好好的么!” 老汉无奈,“老太婆,你自个儿瞧瞧清楚,这是不是你孙女。” 她闻言,拉起念一来,上下打量。 后者抱歉地一笑:“老婆婆,我的确不是……” “是!怎么不是!”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语气果断,“你这眉眼,只能是我孙女啊不然还会是谁?”她喜笑颜开,“走走走,进屋里来。” “我……” 念一挣不开她,正要去看展昭,那老妇人的目光亦随她往后,瞧得展昭站在一旁,琢磨了片刻,又堆起笑来。 “这位就是你常说的那个书生公子?” 此时,连展昭也不禁一怔。 “我早听柳儿提起过你,来来,一块儿进来吧。”老妇人热情地迎着他二人,“快来啊,怎么不走?” 知道她是对孙儿过度思念,念一一时又不忍拒绝,只得被她连拖带拽地拥进屋中。 那边拿着木盆儿的老汉看得此景直摇头,叹道:“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走进院门,满地都是黄表纸,那老妇人生怕他们会不高兴,急匆匆拿了扫帚扫开。 “我来吧。”展昭自她手里接过来,低头要扫,老妇忙摇头,“这怎么使得,你可是客人。”她干脆伸手夺过扫帚扔在地上,拉着他二人到屋中坐下。 “我们去给你们倒茶!” 见她兴冲冲地拐进厨房中忙碌,展昭又是无奈又是同情,望着身后大大的一个奠字,轻叹了一声。 “她也不容易,想必是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所以才将你认错。” 念一不置可否,偏头看到满屋的凄凉,忽然淡笑道:“不过,这名字倒也没叫错,从前……也有人叫我柳儿。” “柳儿?”他迟疑片刻,试探性地问道,“你从前的名字是……” “叫明柳。” “柳儿。”话音正落,厨房里,老妇端着茶点打起帘子出来,笑盈盈的捧上桌。 “来,你出了这么久的远门,一定饿了,尝尝……这些都是你爱吃的。” 展昭和念一登时无话。 盘子里的是青团,许是清明快到了她特地为孙女做的。念一不得已拿了一块,心中确是无比惭愧。 老妇见她张口吃得香,满心欢喜,赶紧又给展昭倒水。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上次你也走了这么久,不也回来了么?”她神情温柔,“奶奶就盼着你好好的,便是穷些都不打紧……” “你想和谁在一起,喜欢谁,都由着你,只要你好好的……” 听她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念一嘴里嚼着东西,却食之无味,突然间,老妇握住她的手。 “上次你同奶奶说,很喜欢那位公子。”说话时,她看着展昭,似乎格外满意地颔了颔首。 “这位就是萧公子吧?的确是不错,相貌堂堂,不似寻常普通人,你能跟着他,我也就放心了。” 青团哽在喉,险些没被呛着,念一别过脸咳嗽,展昭虽是尴尬,却也还是将手边的水递给她。 “谢、谢谢……” “小柳。”老妇抚着她背脊替她顺气,随即拉着她的手,又拉起展昭的手,轻轻叠在一起,眸中泪花闪烁,“你们往后可要好好过日子,奶奶老了,是半只脚入土的人,不能护佑你一辈子。” “我没什么用,你爹病了,照顾不好他,连你娘生你,我也没能保住她。”老妇哽咽不止,话不成句,“能把你抚养成人,我已经很高兴了,公子……” 她抹去眼泪,认认真真地看着展昭,“我孙女,往后就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待她好啊……”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不太自然地看向念一,终究是轻轻“嗯”了一声。 第27章 【鬼婴】 足足呆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在用过晚饭之时才寻到借口出来。 “小柳啊,外面天色这么黑,你可记得早些回来才是。” 老妇握住她的手,念一点头应声,心中却暗道惭愧。 回客栈的路上,天已经黑尽了,两人皆是沉默着,没有说话。 低头看到手里那老妇给的灯笼,念一不由同情道: “那老人家真是可怜,年纪这么大了,白发人却送黑发人,明明该是儿孙满堂的时候,如今家中还这么清冷……” 展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 “怎么?”见他表情奇怪,念一随口问道,“莫非,你觉得那位绣女不是自缢?” “没看见尸首,我也说不好。”展昭摇头,“不过,就算是自尽,也需有寻死的理由才是。没道理她会无缘无故自尽。” “嗯,也是……” 行至客栈那条街,四周格外安静,不少店铺已经关门打烊了,黑漆漆的一片,唯有门前那两个灯笼尚还亮着。 念一走到台阶之下,正要进去,余光忽瞥见一旁街道上站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娃。她头发乌黑而长,额前秀发浓密,遮住了眉毛,眼眶中没有眼白,只是黑洞洞的眼瞳,身上却穿着大红鲜艳的袄裙,在暗夜中格外扎眼。 念一驻足而立,那边的女娃娃似乎也看到了她,转过身来,忽然张开双臂向她跑来,一面跑一面唤道: “娘亲。” 念一侧身静静站着,待她跑近的一瞬,伸出手将她一掌扇开。 那女娃娃被她打了个趔趄,直挺挺倒在地上,似乎有些不解,捂着脸抬起头来看她,半晌,才冷哼道: “原来是个鬼,我说呢。” 她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衫,敛去之前那副天真的面孔,只似笑非笑地后退一步。 “我还很忙,不和你浪费时间了。” 说完,她歪着头一笑,身形未动,却离念一越来越远,蓦地消失不见。 街边又是空荡荡的冷寂。 念一皱着眉望着她离开时的方向,轻轻道: “鬼婴……” “念一。”头顶有人唤她名字,念一转过头,才看见展昭已经进去了,她收回视线颔首跟着他往客栈里走。 入夜,展昭尚在房中收拾杂物,白玉堂就走进来在旁抱着胳膊,一脸古怪地瞧他。 实在是被看得背脊发毛,展昭只好开口问:“作甚么?你有事?” “我问你,念一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拿东西的手一滞,半晌才若无其事道:“此前不是告诉你了么?难不成还要我再说一遍?” “不是,我近来总觉得她长得很眼熟,越发感觉在哪儿见过她。”白玉堂靠着墙,闭目沉思,“说起来,你们俩为什么老是一块儿行动?” 他睁开眼,“你别不是……你别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展昭眉峰微拧,颔首看他,“这种话不要乱说。” “若要人不说,除非己莫为。”白玉堂冷哼一声,忽然肃然道,“你自己仔细想想,好歹你也是个守礼之人,几时这么随随便便和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独处过?几时又对一个姑娘家这般上心?” 闻言,他轻叹一声摇摇头,尽管有时候自己也觉得不妥,但念一身份特殊,着实不能向对待寻常女子一般对她。 “你不明白,我自有分寸。” “什么自有分寸。”白玉堂沉下声,“你们该不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瞒着你?”展昭面上平平无波,“是你自己要跟着过来的,如今反倒说我们瞒着你?” 瞧他脸上未见什么异样,白玉堂琢磨了一阵,也觉得许是自己多心。 “好吧……你们可别拿话搪塞我。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有人骗我。” 后半夜,街上的梆子敲过三下,周围万籁俱寂。 念一拥着被衾侧身而睡,耳畔隐隐听到风声,她还未醒,不自觉地颦起眉来。 梦中是开封城郊,天上下着雨,不大不小,官道两旁设有短亭,正可供路人避雨。 亭子里有个年轻女子,目光焦急地四下张望。 忽然,在蒙蒙的雨中跑来一个人,她双眼骤然亮了一亮。 “你怎么才来。” 那人一身锦衣,头发早已被雨水打湿,连肩头也是雨珠,她只得踮起脚替他擦拭。 闻言,对方笑道:“路上出了些意外,哪里知道半途就下雨了。” 她摇头,“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不下雨怎么能叫清明呢?” “就你有道理。” 两人并挨着在亭子里坐下,锦衣男子忽然神秘地从怀里摸出个锦盒来,“小柳儿,我给你瞧个好东西。” 她忙好奇地探头去瞧,正见那盒子红底衬了个无比晶莹的珠子。 “这是什么?” “明月珠,夜里会发光的。”锦衣人说着把盒子稍微掩了掩,果真在暗中看见这颗宝珠发出亮光,她惊异之余随口好奇道: “夜明珠么?我记得听爹爹说,这是高丽那边上贡给圣上的,你怎么会……”话还没说完,口就被他轻轻捂住。 “嘘——”他环顾四周,低声道,“你小点声。” 她眨眨眼睛,虽有些不甚明白,却还是听话地点点头。 锦衣人扬起眉毛来,朝她笑道:“等你嫁过来,这就是你的了。” 说着,他将盒子打开,把珠子取出,放到她手心里:“先玩玩,看喜欢不喜欢?” 石头洁白如玉,冰凉光滑,还没等她细看,眼前陡然一转。 又是白雪,满山的白雪。 山间、树干、枝头,全都是。 在覆满雪的地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一路都是蜿蜒的血迹。 那人只剩了半截身子,手指扣进雪里,深深的一个指印。 窗户吱呀一声大开,念一骤然惊醒,猛地坐起身。 对面的桌子下一个皮肤白皙的小女娃正托腮看着她,双目黑洞洞的。 “姐姐。”她笑着甜甜唤道,“你身上好香啊,死了五十年吧?” 又是她。 念一心绪未平,喘着气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瞧瞧你……我看见你方才做的梦了。”小女娃走近她,扬起长长的袖摆,“那个就是你死前的模样?” “我死前的模样?”她骤然一惊,呼吸渐渐急促,“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小女娃歪头笑道:“我虽然不知道,不过我刚刚吃掉一个食梦鬼,倒可以帮你问一问。” 她一靠近,念一便嗅到那股令人不快的气息。 “我不需要,滚出去。” “你真的不需要?” 她皱起眉,厉声喝道:“再不走我就吃了你!” 小女娃眸中一沉,扯扯嘴角,不甘心地影在黑暗里。 屋中恢复寂静,念一抱着膝盖,满脑子却都是白色,雾蒙蒙的白色,她终于忍不住披上外衫推门出去。 走廊上没有点灯,看不清四周轮廓,寂静的气息无端地令她心中慌张,记忆里明明有些东西要跳出来,可有无论如何都想不起。 念一握着玉佩,颤声唤道: “时音,时音……你听得到吗?” “你在哪儿……” 静默的空气里无人应答。 她是鬼,按理说不应该害怕,可是不知为何,胸口却满是恐惧。 “时音,时音!” 对面的门被人轻轻拉开,她愣了一下,抬眼就看见展昭披着外衫站在门边。 火折子一闪,灯烛点亮,屋中骤然被一抹温暖的光芒笼罩住。 展昭提起炉子上的茶壶,伸手试了试温度,还好水尚是温的,他取了茶杯替她满上。 “怎么,做恶梦了?” 念一先是捧着茶杯点头,然后又摇头,歉疚地看着他:“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无妨,我也才睡下。” “又练剑?” 展昭顿了顿,“……不是。” “不是?”这回她倒是奇怪,“那是……” “没什么。”展昭不太自然地别过脸,“在想些事情而已……你梦见什么了?” “记不清了,只记得梦见下雪。”念一垂眸看着杯中之水,“这些天老做同样的梦,梦见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然后就是大雪。” “大雪?” 这还是展昭第一次听她提起。 “那好像……好像是我死之前的地方。”她握茶杯的手骤然收紧,神色复杂,“可我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就是想不起来……” 头疼欲裂。 见她狠狠摁着眉心,额间那一块亦被手指摁得发红,展昭伸手轻轻把她手拿下来。 “既然想不起,那就别想了。” 念一漫不经心地颔首,“嗯。” 知道她虽是应下,但定还在胡思乱想,犹记得时音之前的提醒,展昭遂寻着话同她闲说: “对了,再过一日就是清明,既是要过节,你可有什么需要买的?” 念一思索道:“纸钱吧,也不打紧,都是烧给时音的。” “嗯,可知道在哪儿买?” “在……哪儿买?”今日尽管上街,她却未曾留意四周。 展昭微微一笑:“打铁铺附近,找得到么?” 她沉默了半晌,老实地摇头。 “那正好,我也想换个马鞍,明天一起去看看吧。” 念一也随他笑道:“好。” …… 不着边际的聊了一阵,眼看已将她注意力转移,展昭暗松了口气。 炉子上水已煮沸,他转身去夹了块茶饼放进去,煮了许久,待回头时才发现念一不知几时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灯烛离她脸太近,照得整个皮肤格外的细腻,大约是平日她缺了些人气,此时灯火便衬得她脸色分外的好。 展昭在旁静静站着。 烛火通明,结了一大朵烛腊,忽然落下,他怔了一瞬,刚要拿开,烛腊已经滴在她手背上,然而念一却毫无知觉。 她是尸体,没有感觉。 难怪…… 展昭垂下眼睑,尽量轻柔地替她把手背上的烛腊抹去,正要灭去灯烛,脑中蓦地想起白玉堂此前说过的话,他微微颦眉,还是把蜡烛放回原处,俯下身将念一打横抱起来。 好在她房中的门尚且虚掩,借着淡淡的月光,展昭小心翼翼将她放到床上,拉过被衾来仔细盖严实,随后方才带上门出去。 屋中静悄悄的,板凳上两只小鬼悠闲自在地嗑着瓜子,把这一幕尽收眼底…… 第28章 【绣女】 翌日,早上下楼吃饭,念一刚坐下,迎面就看见门口一道白影进来。 “诶,你们俩。”白玉堂在她对面落座,见她这身打扮,不由问道,“怎么,你要出去?” 她端起粥碗来喝了一口,点点头。 他面色立时凝重起来:“你没听城里的传言么?还要出去?” “不妨事。”一旁的展昭淡淡插话,“有我跟着。” 见他这么说,白玉堂才放心下来,招呼小二来叫了碗粥。 “真是稀奇,我出门打听,发现走失的都是丢了或死了孩子的女人。”他随手拿了个馒头,朝展昭道,“这也太巧合了。” 端粥来的店伙随口就道:“我们都说是采花贼干的,要不怎么没见男人有事儿?” 闻言,念一抬起头:“走失的人找到了么?” “找到?找到尸体还差不多。”店伙啧啧叹气,“你是没看到,那叫一个惨,都快成干尸了,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吃过饭后,白玉堂就匆匆走了,说是要准备些祭拜之物,不过也没说是要祭拜谁。 城内比之昨日更加冷清,走在路上隐约听到说似乎谁家又丢了娃娃和女人。 “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展昭看着周围大门紧闭的店铺,皱起眉,“会是人为么?” “几时你也信你鬼神来了?”,念一摇头笑笑,“我虽然有怀疑……但没证据之前,也不能把所有的非寻常之事都赖在鬼怪头上。”她朝他认真道,“毕竟,有时人心不比鬼更可怕么?” 倒是被她说教了,展昭摇摇头,笑而不语。 途径河桥,前方不远是昨日那老妇的居所,远远地就见得她在哭天抢地。 “我柳儿死得不值啊,定是被人害死的!” 展昭和念一相视一眼,各自觉得内疚。 “她好端端的,怎么会上吊呢……”她揪着满头白发,乍然想起什么,“对,定是那个姓萧的,这肯定是他做的!” 隔壁住着的老汉见着这场面感到很无奈。 “这老婆子,成日里一会儿疯一会儿好的,真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 念一咬了咬下唇,正准备上前,展昭却将她拉了回来。 “别去了,你若是再去,只怕她会更受不了。” “包大人!包大人几时回来啊!”老妇摁着心口,探头朝城门方向望去。 此时,便连围观之人也纷纷小声议论。 “是啊,若是包大人回来,咱们城里也没这么乱了。” “哎……就是不知大人什么时候能有消息。” 从河桥下来,念一心中仍旧难以释怀,自言自语道: “那位包大人当真有那么神?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你相信这世上会有好官吗?” 见她发问,对此展昭亦持着怀疑的态度。 “虽说当下贪官无数,但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人。” 念一涩然笑笑,“我倒真希望他是个好官,至少能替那位老人家查清缘由……”走了几步,她忽然脚上一滞,“她说她孙女是位绣娘?” 展昭知她所想,扬起眉,颔首:“绣庄在西边,拐个弯就是了。” 太原城内就只这一间绣庄,铺面也是最大的,光绣娘便有二十来个,个个手艺精湛。因此即便死了个柳儿,却也没间老板娘有什么异样神色。 桌边,展昭只垂首静静喝茶,念一则是往墙上挂着的那绣品一排瞧过去,总归不能让店家以为他们俩是故意来盘问事情的,于是她便就着那刺绣随口说了几句。 “姑娘眼力真好,这绣工都是几十年前的了,早不用那绣法了,也就这幅咱们还留着。”老板娘见她不过翻看,似乎没有要买的样子。 “姑娘和公子……这是打算挑什么?咱们这儿也做喜服,有个绣娘是最擅长绣龙凤和鸳鸯的。” 感情是被当成来买嫁妆的了,念一忙尴尬地解释:“不是,我们……”转目看到展昭,她脑中灵光一现,“来买匹好缎子,给他做衣衫。” “缎子?”老板娘倒是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有成衣,姑娘可要?” “我瞧瞧。” 不多时,见她挑了几件出来,念一在那罗衫上抚过,细腻的针脚绣着祥云或竹叶,她笑问,“这绣工挺好,不知是哪位绣娘做的?” “姑娘喜欢这个?” 念一摇头,“可以请她绣点别的,这祥云和竹叶,不太适合他。” “啊哟,那就可惜了。”老板娘抱着罗衫叹气,“那绣娘是咱们店里活计最好的,不过前些时日想不通自缢了,姑娘想在衫子上绣什么?我另找个做也是一样。” 闻言,她不经意望向展昭,后者恰好也看过来。 “也好。”念一故作轻松地含着笑,从她怀里选了选,回头朝展昭道,“展大哥,你来一下。” 闻言,他放下茶杯,起身上前。 “怎么?” 念一捡了件竹青色的袍子在他身上比了比,继而摇头,又挑了件鸦青的。 老板娘适时在旁提醒,“这位公子精神,穿黛色最好。” “不太好。”念一仍旧是摇头,最后还是选了月白色,往他身上试了一下,终究笑道,“总觉得你一直穿蓝色想给你换一身,看来看去,到底还是蓝色好。” 展昭听罢不知如何回她这话,自己穿衣向来随意,也不曾留心过这个…… “你转过来,我给你量一量,回头做件好的给你。”念一踮脚扳着他肩背对自己,当真仔仔细细量他的身段。 展昭虽觉得不妥,一时也无法推辞,转念忽想起两人来的本来目的,便开口问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知那位绣娘是如何想不通,竟要自缢?” “诶,小姑娘年纪轻轻,会有什么大事?想必是为情而死。”老板娘偏头琢磨,“早些时候就听说那丫头和个书生好上了,说不定是对方始乱终弃,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事儿。” 念一正记下尺寸,听她这话,不由接着问:“那书生是什么人?” “是……好像是包大人府上的门生?”老板娘一语刚毕,那端茶水来的小丫头便纠正道, “婶婶记错了,是城内李指挥使家的门客,几个月前我还帮他给柳姑娘带过口信呢。” 果真对方是个书生,难怪那日老妇人会将展昭认错。 念一方问道:“什么口信?” “头回说,要柳姑娘他绣一副朝阳图。”小丫头倒好茶水,“后来拿到图了,又问我能不能约姑娘在腊八前一日到长福巷子口的槐树下见一面。” 老板娘听罢就怪道:“还有这等事?” “是啊。” 展昭忙问:“那她去了么?” “去啦,怎么没去,柳姑娘一听他邀约,可欢喜着呢。”小丫头说完,便摇头叹气,“可怜姑娘那么个漂亮的人,心肠又好,定是被这个萧公子给欺负了。” “行了。”大约是觉得她说得太多,老板娘皱眉对她使眼色,“下去忙你的。” “哦……” “姑娘。”眼见念一已经量好,她堆上笑走过来,“可要纸笔?” “不用了,我记得住。”她随手取了件衫子,指着袖口的位置,“衣裳我自己做,给你的时候袖摆衣摆都用靛蓝的彩线绣云雷纹和窃曲纹交叠的纹饰,末尾记得勾一下,就像这种的……可明白?” “明白、明白。”老板娘应下,笑道,“想不到,姑娘还是个懂行的。” 念一涩然笑了一笑。 其实都是几十年前学过的,眼下倒也记不很清了。 从绣庄出来,展昭尚在思虑方才那丫头所言之语,余光瞥见念一念念有词似在记什么东西,他不禁皱眉: “你当真要做那衫子?” 她转过头来,不以为意:“不行么?” “……”展昭一时语塞,原本只以为她是信口一说,“我就不必了……倒不如给你自己做一件。” 念一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才朝他笑道:“我一个鬼,犯不着穿那么好。” 在街上逛到午时,买了纸钱换了马鞍,二人才各自回客栈休息。 晚上,夜风仍旧吹得很紧,只是她再未做恶梦,一觉睡到天亮。 这日便是清明,若在平时,展昭并不会觉得这个节日有什么不同,但自打念一提起,他反而对今天莫名生出几分好奇。 早间醒来,窗外天已大亮,展昭匆匆穿上衣裳出门,走廊上人少,这会儿大约都出去祭祖了。念一的房间就在他对面,房门紧闭着,他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了过去。 叩了三声,门内无人应答。 “念一?” 他刚刚开口,忽然门扉“吱呀”一声打开,屋中点着一盏暗油灯,帘子拉得很严实,昏暗一片。 展昭在周围环顾了一圈,缓缓走进去。 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气息沉闷,他还未走几步,身后的门却骤然闭上。 “念一?”他皱着眉,隐约预感不好。 床上放着帐子,或许她还在睡?展昭转过身,忽而又觉得不对劲,如若她在睡,那门又是谁开的。 尽管觉得举止于礼不合,他还是走上前去,将帐子打起,蓦地就是一愣—— 床榻上的是个纸人。 肩右突然被人打了一下,展昭忙回过头,空荡荡的身后隐约听到有人在笑。 “还看不见我么?” 面前亮起两团磷火,一瞬闪烁之后,他才看见,念一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跟前。 “你……” 她展颜笑道:“能看见了?” 展昭怔怔望着她,险些没有认出来。 她和平日的模样着实区别很大,长发披在背后,已至脚踝,一身素色的长裙,蛾眉青黛,朱唇皓齿,眉间还有绛紫色的一块印记。 发觉他在打量自己,念一低头看了看,随即笑道:“这是我做鬼时的样子,是和平时有些不同……很难看?” 回过神来,他淡笑着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意外。” “不止是我,别的人也都差不多是这般打扮的。”似乎有什么东西跳到她怀中,念一伸手抱住,一面颔首看他,“我得出门了,晚些时候才会回来……”话说到一半,她仿佛想到什么,眸中光芒闪烁,“对了,展大哥,你想不想看看鬼?” “看鬼?” 她点头笑道:“要不要随我一块儿过节?” 被她这话问得一头雾水,展昭半是好笑半是奇怪,“我么?我可以?” “可以,自然可以。”念一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踮起脚来,似乎觉得麻烦,“你把头低下来一些。” 不明白她此举何意,展昭还是配合地低下头。 头刚刚垂下的那一瞬,念一踮着脚尖,在他唇角往上一寸的地方,轻轻亲了一下。 第29章 【清明】 嘴唇柔软的触感在脸上一瞬而过,展昭仿若触电般惊愣愣的往后退,望着她的眼里满是愕然,耳根却不由自主烧灼起来。 “现在可以了。”念一倒未曾觉得有什么,伸手过去牵着他,另一手抬起,掌心“噌”的一下燃起一团鬼火。 “跟我来。” 手由她拉着,推门往外走。 展昭从门内看出去,只见适才进来时还是白日青天,亮堂堂的客栈,此刻却仿佛笼罩了一层灰色的纱帐,入目便是昏沉之色。头顶上一只灯笼在风里摇曳,忽明忽暗。 念一一手燃着火,牵着他小心往楼下走。 “现在的你是看不到活人的,活人也看不见你,记住一定要拉住我的手,绝对不能放开。” 客栈中竟一个人也没有,展昭举目四望,待得踏上正街时,他才真真切切地吃了一惊。 在黑暗下的太原城市集上,来来往往的皆不是人,暗红的灯烛一串串摆开,地上却看不到半个影子。游走在身边的鬼灵形貌各异,或马或狗,或人或怪,有身高于常人两倍之上的巨物,手足有火焰燃烧,还有瘦骨如柴,脖颈仅如金针般细小的老者。 “这些都是不是人。”念一边走边向他解释,“其实鬼是无处不在的,但在白天不会有,而且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多。只因今天是清明,鬼门关大开不闭,执杖鬼使不管事,否则我也不敢带你过来。” 今日所见,实在是平生罕见之事,他静静看了许久方适应下来。 眼前划过一条长如蛇状之物,展昭随口问她:“这些鬼都是人死后变成的?” “也不尽然。”念一回头,示意脚下一只亲亲热热在蹭他鞋面的猫,淡笑道,“世上的所有生灵死后,都有可能化作鬼……这是猫灵。” 说完,她又指指之前那个庞然巨物,“这个大个子是获身鬼,没有脸,和无头鬼很像,每天醒来都会到处寻找自己的脸。据说是生前贪占别人财物,下过地狱之后就会变成这样。” 谈话间,又不知从何处窜来只小猫,跳到他肩头坐着。念一不禁笑起来:“展大哥真是讨猫儿喜欢啊。” 他闻言,偏头逗了逗那只猫,含笑不语。 “对了。”听她介绍了不少,展昭忽而问,“那你呢?你是什么鬼?” “我?我生前又不曾作恶。”念一颔首对他指那边受烈火焚烧之苦的饿鬼们,“不作恶便只是寻常的野鬼罢了。” 难得遇上清明节,但凡是这种大城镇里,这一日总是鬼满为患,迎面有个瘦高的小鬼推了一板车的纸钱跑过来,念一和展昭避让不及,险些被他隔开,幸而念一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展昭。 “不行,这么握着不安全,还是这样吧……” 她十指从他之间缝隙穿过,紧紧相扣。 念一抬头来朝他笑道:“这样就好了。” 太原城郊,临汾河之处,岸上火盆内烧着纸钱,灰烬和气流一起缓缓向上升去。白玉堂面对河水而坐,仰头灌了一口酒,不时又往火盆内加上一把纸钱。 眼下虽是清明,天气倒很晴朗,尽管阴沉却不见下雨,他拎起酒坛满目是滔滔江水。 “师父啊……” 他漫不经心地取了一坛尚未开封的陈年好酒,喃喃道,“转眼都好几年了,您老在地下,也不知过得如何,功夫有没有好好练练。” 白玉堂把酒坛一横,酒水便从坛中流出,溅在青草地上。 “徒弟我如今大约已经赶上你了吧……” “老家伙,可惜你看不见。” 他说着,摇头轻叹,拎起酒坛,正要饮酒,蓦地脑中闪过一瞬画面。 年幼时习武的后山上,翠竹萦绕,鸟语花香。 他手拿木剑,满院子追着鸡和狗跑,不承想没留意脚下,一头摔在地上。 疼啊。 脸都摔出血了,只怕也不好看…… “玉堂。” 记忆里,有个极其温柔的人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拿绣帕替他擦拭伤口。 “傻孩子,看着点跑啊。” 怀中是兰花的香气,那人的容貌年轻漂亮,瞧上去……瞧上去很像……念一? 白玉堂一口酒水没咽下,他低头一阵猛咳,险些没咳死过去。 “怎么可能?念一怎么会……长得如此像师娘?”他好容易缓过气来,皱起眉头,不可思议,“莫非是她的女儿?” 想了想,又摇头,“不应该啊,师父只有个儿子,没听说有女儿。难不成……”白玉堂像是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直挺挺站起来。 “莫非是我师娘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琢磨推敲之后,他眉头愈发皱紧,随即抬眸朝那茫茫江水看去,无比惆怅的低语道: “师父,你可真是……哎……” 与此同时,太原西街上。 在花台边寻得个空位置,念一拿着包有青团和茶叶蛋的油纸包坐下,望向展昭神情愧疚道: “出门太急,我都忘了让你先吃过早饭再走的……这里的东西你都不能吃,只能将就这些了。” 展昭微笑:“无妨,我也不饿。” “不饿也要吃点。”她低头翻出茶叶蛋,由于两人牵着手,只一只手剥蛋难免有些麻烦,最后便干脆一起剥。 “好了。”她把茶叶蛋送到他嘴边,展昭略觉尴尬的躲开,只伸手拿了,慢慢的吃。 “多谢。” 身旁不时有鬼怪路过,或有一两个觉得她眼熟的,总会停下步子来打招呼。 “这不是念一么?”提篮子的老妪朝她颔了颔首。 念一忙含笑回礼:“阴婆。” “怎么不见时大人?” “他有事忙,不知道在哪儿。” “哦。” 走后,又来了个模样机灵的小鬼。 “时姑娘。”它手捧一大把金箔纸做的纸钱,恭恭敬敬献上来,“这是我孝敬时大人的。” “好……”她只得接过,但是由于太多拿不住,最后还是就地烧掉。 瞧这边来献殷勤的人还不少,展昭一面替她点火,一面出声问: “你兄长在鬼怪中很有威望?” 闻言,念一摇头发笑,把纸钱扔进火里,随后微扬起眉问他:“你听说过地头蛇么?” 展昭怔了一怔:“听说过。” “那他就是了。” 此时,远在阴司森罗之地的时音无端端一个寒噤,偏头便打了个喷嚏。 “奇怪……”他抱起胳膊搓了两下,“这都多少年没打过喷嚏了。” 纸钱烧完,两人就坐在原地吃青团,清明节里冷食偏多,也唯有这个可填填肚子。 喝过水,展昭默然看着面前热闹非凡的鬼怪,忽然开口: “念一。” “嗯?”她偏过头。 他问道:“杀过人会遭到怎样报应?” “会……下地狱吧?”念一垂眸想了想,“记得地狱中有一层名为火山之界,会将生前滥杀之人放入其中,烈火焚烧却不死,足足要烧二十年才能刑满。” 展昭神色一暗。 隐约是觉察到他表情变化,念一急忙道:“你、你不一样,你所杀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也算是做了好事,森罗殿不会这般不近人情。”虽然自己也只是猜测,但终究不想让他去胡思乱想。 “没事,我就随便问问。”见她反倒慌张起来,展昭不由一笑,“何况也还早,我应当不至于那么短命。” 这一瞬,念一开始后悔起来,自己不应该在他面前说那么多有关死后的事,人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就是了,何必还去考虑那么多,否则那该多累…… 越发觉得自己嘴笨,念一暗叹口气,干脆不再说话了。 一油纸包的青团不知不觉吃完,较场附近似乎有人在点篝火。 她起身张望,“走吧,我们去别处看看。” “好。” 展昭依言起身。 念一不经意回头,瞥见到他嘴角沾着些许碎屑,未及多想便取了帕子凑过去替他轻轻擦去。 他唇角似乎比旁人好看,总若无若无带着几分弧度,怔怔瞧了一会儿,只听见头顶有人轻咳,念一顿觉失态,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收回帕子。 正抬眼时,四目相对。 四下里气氛骤然变得十分僵硬。 展昭沉默着不知如何开口,念一尴尬地看了他半晌,随即把视线挪开。 远处传来鬼怪的喧哗,这边却鸦雀无声。 一道冲上天际,熊熊大火烧出的热流连站在此地也能感受到几分。念一总算寻到话题岔开。 “那边……有人在跳舞,要不要过去瞧瞧?” 他亦是不太自然地点点头:“好。” 在鬼节里,烧纸钱和纸扎算是最为重大的一个活动,有钱的人买给自己烧,没钱的人看着别人少,凑凑热闹,兴许有一两个阔气的还能赏个三两叠钱。 到了较场,正中的大火烧得全是纸钱,站在附近的大鬼小鬼皆扬起自己手中的东西往里头砸,更有甚者围着火跳舞。 “念一!”身边有熟识的几个招呼她,“来跳舞啊。” 她只是淡笑,随即又去看展昭,“你会跳舞么?” 闻言,他摇摇头,如实道:“不会。” “那就不跳了。” “你不去?” 念一晃晃两人拉在一起的胳膊,“我还牵着你的,不去了。” 周围是纸钱燃烧过的黑灰,巨大的火光把一切照亮,宛如白昼。展昭静静瞧着眼前欢欣鼓舞的山精鬼怪,耳边是他听不懂的叫声和言语,一时仿若梦中…… 人群熙熙攘攘,念一正微笑看它们跳舞,黄表纸漫天飞卷着,忽然在这无数面孔里跳出来一个十分陌生的容颜,她越看越觉得奇怪,笑意渐渐褪去,探头在人流中搜寻。 “你在找什么?” 见她举止奇怪,展昭亦随她目光在四周打量。 “是那个绣女。”念一来不及和他解释,拨开人群便往前跑。 第30章 【百鬼】 展昭只得由她拽着在街上来往穿梭,人潮拥挤,不时又会碰着撞着,念一的体力自然不及他好,到后来展昭索性拎起她几步跃出人群。 正见前面那姑娘立在一处大宅门前,念一喘了口气唤道。 “柳姑娘。” 闻得有人叫自己姓名,柳月微微一怔,转目四周张望,一眼便看见他俩。 “你们是……” “你果真姓柳?”念一上下将她打量,眉眼清秀,个头不高,食指和拇指间皆有少许薄茧,“太原城内金童巷面子铺旁边住了位张老太太,那可是你的祖母?” 柳月眉目间闪过诧异神色,这才抬起头看她:“你如何知道?” “这个你就莫要问了。”念一轻轻握住她手腕,柔声道,“告诉我,为什么要自尽?” 柳月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反抓着她,急急问:“我奶奶怎么样了?她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我有没有吓到她?” “她……”念一迟疑着回答,“她不太好,自你走后便神志不清。” 听罢,她眸中怔怔,随即就捂住脸抽噎啼哭。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家里死的……” 见她哭个不止,念一不知如何安慰:“你在哪里死又有什么不一样?横竖是死,她都会伤心的。” 下一瞬,对方愈发哭得大声了,泪水从指缝中不住滚落,念一无言以对,只得望向展昭求助。 他无奈地摇头轻叹,只好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太难过,最重要的是要让你奶奶安心,否则她的身体如何能好起来?” 绣女抽了两声,抹去眼泪,目光茫然地看他:“安心?怎么安心?” 念一忙问:“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可是那位萧公子害得你?” “……不是的!”提起这个人,她神情骤变,一把抓住念一,慌慌张张的摇头,“不关他的事!你们不要怪他,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他。” 自她言语间听出些许古怪来,念一皱眉问:“你做了什么?” “我、我没有。”她松开手,表情亦像是疯癫般, “你冷静一下,我想帮你。”念一还未上前,她却步步后退。 “我要去找他……” “等等。”眼看她身形渐渐透明,念一伸出手去,“柳姑娘!” 不想还未及碰到,她就在指尖消失不见。 周遭仍是熙熙攘攘的鬼怪,背后的火光卷起地上纸钱的残屑,漫天飞舞。 念一五指轻轻缩紧,终究放下手臂,重重叹息道: “她还是没告诉我,到底有什么苦衷……” 展昭伸手在她肩头轻摁了一下,“你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的。”他淡淡道,“有时候无能为力的事,就不要去做了。” 的确。 她总以为自己如今不是人了,总以为自己与旁人不一样,明白得多,了解得多,好像就能救赎很多人一样。 其实她什么也做不了,人生是自己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就算是神也无法主宰。 念一略微偏过头,半晌才默然颔首。 较场上还热闹着,滚烫的火浪竟险些将衣裳烧起来,念一和展昭便站在远处观看。此时的城中是夜晚,对于鬼而言,在鬼界里黑夜是黑夜,白天也还是黑夜。 “念一念一!”二小鬼捧起大把的纸花朝她跑来,献宝似得举过头顶,“送你的!” 由于手不得空闲,念一只是点头,并未去接。 “谢谢。” “你不要么?”它奇怪。 “我……” 仿佛此时才看到展昭在旁边,二小鬼一转头,蓦地愣住,“他他他不是那个……” 正说话间,身侧一个醉鬼踉踉跄跄往后退,不承想恰撞上展昭,对方刚要开口道歉,仔细一瞧他容貌,立时横起眉。 “展昭!是你!居然是你!” 仔细看时觉得此人有几分眼熟,展昭思忖之际,后者却一手揪住他衣襟,破口大骂。 “好啊好啊,你也死了,当日你一剑杀了我,今天咱们在阴间好好算算这笔账!” 右手牵着念一,左手又被他抓住,实在是没法还击,但见对方不依不饶,展昭只得抬起剑来。 念一看得分明,急忙道:“展大哥,不要拔剑!” 饶的是他反应极快,覆上剑柄的拇指飞快一沉,长剑被他握在手中,并未出鞘。不承想尽管如此,剑身上发出的气场却也把方圆一丈以内的鬼怪尽数震开,若非念一和他十指紧扣,只怕也站不住脚。 被波及的火星打旋滚在地上,面前是横七竖八躺着□□的鬼怪,见得这般情形,展昭亦是吃惊不小,从不知自己的巨阙会有如此大的威力。 方才那醉鬼艰难支起头,指着他就道:“你到底是什么鬼啊……不对,鬼怎么会有剑?”他恍然悟道: “你不是鬼,你是人,你压根就不是鬼!” 他嗓门极大,此话说完,周围万籁无声,满城的孤魂野鬼齐刷刷地朝这边方向看来,眸中凶光乍起,毫不掩饰地透着饥渴。 “念一。”不远处,一只半身鬼唾液横流直往她身边爬,“他说的是真的?这小子是人?” “真的是人吗?”头顶上挂着的吊死鬼缓缓向下垂,“能不能吃?” “念一,是你带来的?你吃过吗?好吃吗?” “念一……” 四起的声音,仿若魔音般萦绕在耳,隔得这么远她能感觉到那股危险的气息,对面的鬼群步步逼近,念一只得拉展昭一寸寸后退。 “对不起,事情好像变得有些麻烦了……” 鬼不比人,心性都很简单,饿极了的时候甚至会互相残杀,自己人吃自己人都是常有的事。念一不敢告诉他,眼见群鬼数量越发增多起来,她忙摊开掌心,竖指一划腾地一下便起了一道火墙。 “你快走。”趁这个空隙,她回过头来,想要把展昭的手扳开。“这火很快就会灭,你只要不碰着我,一睁眼就回去了。” 她手正要松开的一瞬,展昭却又猛然扣住,头一回神色如此肃然,沉声问道: “那你呢?” 念一被他脸上的表情怔住,若不是鬼火颜色是绿的,她甚至还以为自己在看焰火。 “我是鬼。”回过神来,念一才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不会有事的,你走吧,快些走。不用管我。” 说完,她愣是下狠劲把他手拿开,掌心轻轻在他肩上推了一下。 耳畔疾风袭来,展昭张口本欲说些什么,然而竟听不到半点声响,身子越来越轻,仿若羽毛般飞快往后退。 念一在他视线中愈渐变小,那堵微弱的火墙随风消失,墙后的鬼怪或白或黑,青面獠牙,争相恐后地涌上来,下一瞬就将她整个人吞没。 “念一!” 展昭醒来时,人尚在客栈的房中,不知是几时趴在桌上睡着的。他气息微乱,抬眼环顾四周,已是日上三竿,天色大亮,从窗子里往下看还能见得车马和行人。 但这间客房不是他的。 展昭赶紧起身,仍旧走到床边,抬手打起帘子,床榻上并不见纸人,念一双目紧闭睡得很熟,眉目恬静,甚至看不到她呼吸的起伏。 自己果然是…… 一睁眼就回来了。 回想之前的所见所闻,当真是如一梦黄粱,大约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他轻声叹了叹,缓缓坐于床沿,目光担忧地看着床上的人。 ……她会不会有事? 笼罩阴气的太原城中,念一被后来的群鬼险些推倒在地,七八只自后爬到她肩上来,看得对面空荡荡的,不由埋怨。 “人呢?他人哪里去了?” “念一,是你想要独吞吧?” “快,都到处找找……指不定在她身上哪儿。” 冷不丁脖颈被人咬了一口,她倒抽着凉气,却如何也挣脱不了自己身上的这些小鬼,大约是在鬼节嗅到人气,几乎所有鬼怪眼中都泛出绿光来,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 “喂喂,你们别碰她啊。” 二小鬼和三小鬼眼见情况不妙,忙上前来把鬼扯开,但它俩势单力薄,不过一会儿便被踩扁在地。 就在念一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之时,平地里倏然冒出的鬼火将她身边一周的鬼怪尽数烧成了灰烬。这一瞬,所有鬼都目瞪口呆,不敢再有动作。 “作甚么?” 街口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从挨挨挤挤的鬼头中看去,时音甩着一身宽大的袍子,神色阴沉地朝此地行来。 一见是他,众鬼手忙脚乱地让出道来,一个个直往后退。 时音站在路中央,负手瞥了瞥左右,冷哼道: “要造反吗?” 被他盯住的那几只小鬼吓得大气也出不得,一个劲儿咽唾沫。 脚边是残留的尸骨,走到念一跟前时,他不耐烦地拿脚踹开,随即淡淡道:“走了。” 后者神情如常,略一颔首,默不作声的跟在他身后。 第31章 【惊魂】 展昭在房内足足等了三个时辰,念一却依然熟睡着,因不知那边境况如何,自己也不好轻举妄动,但一直在她房间这般待着终究不是办法。权衡之下,他于屋中翻出纸笔,留了字迹放在桌上,之后才推门出去。 外面已是下午了,屋中昏暗,突然这么出来还有些不能适应,他拿手遮了一会儿,正从楼梯往下而行,抬眼便见着白玉堂自街上回来。 “诶,展昭。” 见他手里提着剑,却满身酒气,衣襟间还沾着纸钱的灰屑,想必是出去拜祭过谁。展昭虽瞧得明白,却也不细问,只站定脚看他: “白兄,有事么?” “你……”白玉堂探头往他身后瞅了瞅,怪道,“念一呢?” “她还在……” “睡”字刚要道出口,展昭骤然觉得不对劲,慌忙刹住,改口道,“还在外面吧,我也不知道。” “她近来不都跟你一块儿么,你会不知道?”随意打趣了两句,见他脸上表情不善,白玉堂只得敛容,“对了,你和她熟,我想……想问你些事。” 展昭不自觉皱眉:“何事?” “她可有告诉过你她的身世?比如……从前是住在哪儿的,爹娘都是什么身份?” 原本白玉堂问这话不过是猜测念一与他师娘关系紧密,展昭却误以为是他猜出些什么来,但又不能如此堂而皇之的告知,只警惕地盯了他半晌。 “你是在怀疑什么?” “我、我哪有怀疑。”白玉堂抱着剑侧过身去,自不敢同他道明真相,“随便问问罢了,哎……不问你也罢,得空我自己问她去。” 生怕展昭多心,他打了个呵欠,索性走上楼回房休息去了。 * 晚间风声很紧,嚯的一下便将窗户吹开,咯吱咯吱摇晃。 念一一觉醒来,起身看去,竟已是半夜了。虽在另世一日未曾合眼,但这具身体却一直睡着,此刻难免感到头疼。她口干舌燥,拢拢青丝坐在床边准备穿鞋,蓦地背脊竟发出阵阵凉意。 直觉告诉她房里还有一个人! 念一猛然颔首。 屋内没有点灯,一片漆黑,眼睛尚未适应黑暗还看不太清楚。她闭目沉气,随即又睁开,浓稠的黑夜里,一对闪着暗光的眸子狼眼般注视着她。 念一下意识去探怀里的袖箭,只见墙角之处蹲坐着一个模样怪异的东西,它身形如同蛞蝓,又长又软,带着几分透明,但那张头脸却是个小女娃娃的,乌黑的长发散在地上。 “好……香……的……味道……呀……” 是它。 念一双眉紧皱,短短不到两日时间,它竟然长得如此之大。若先前还是个小女孩的模样,那么现今的它,已经完完全全可以一口把自己吞下去。 这得吃了多少亡灵和活人才会一夜间膨胀成这般模样! 女娃娃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声似人非人,“姐姐……的……身上……发出……好香……的气味……” 它四肢和蛞蝓一样绵软,缓慢地朝这边爬了过来,念一咬咬牙,暗道不妙,正抬手燃起鬼火,下一瞬,这女童张开血盆大口,一嘴就咬住了她的头发。 糟糕,它一定是刚吃了只食发鬼! 念一尚不及挣扎,整个人就被它从床上拽了下来,拖着头发,一面吃一面大力往屋外拉。 顶上传来的呲呲动响不禁令她头皮发麻,这种鬼凡是叼住何物便是打死也不会松口的,为今之计,只有…… 她咬咬牙,费力地伸手想去拿篮子里的剪刀,但奈何手指却篮筐也够不到,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的叩门声。 “念一,念一?!你可在里面?” 是展昭的声音! 念一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想念他。 她一手扶住桌子,以免被那女鬼拖出去,继而撑起头来唤道: “展大哥,救我!”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房门被他一脚踢开,烟尘四起,走廊上灯笼的亮光毫无征兆投射进来,将其中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桌椅倾倒,茶碗尽碎,念一正倒在地上,暗处隐约能见到有张嘴,在一点点吞噬她那把长发。 展昭被眼前的场面怔住。 来不及和他多做解释,听着耳边的咀嚼声越来越近,念一急急道: “快,砍掉我头发!” 他闻之一怔。 “快点!” 事出突然已顾不得多想,展昭手起剑落,咔擦一声,剑光戾气迸出,只听得一阵诡异的嘶鸣惨叫,继而似是蛇类爬行的动静,嗖的一瞬便不见了。 随着拉扯消失,脑袋后面也轻便了许多,可以想象得到这一剑下去掉了多少黑发。念一抽了口凉气,拿手肘撑着地,展昭见状,未及收剑忙俯身扶她在桌旁坐下。 满地都是散落的断发,灯光照得她脸色愈发的苍白。 展昭把蜡烛点上,神色肃然,皱着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尽管方才的情况凶险异常,念一却无暇回答,只抓过自己被削得已到胸前的青丝,苦着脸发愁。 “哎……好容易才留到那么长的,都快到脚踝了,就那么一剑……”她心疼地垂首看着地上的狼藉,一时塞得说不出话来。 眼下头发弄成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展昭听得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她到底是个女儿家,一头青丝被削成这样的确是不太好看,登时也觉得愧疚。 “是我下手太重……不该砍那么长。” 念一拉拉头发,闻言却笑起来,“怪你做什么,我该谢你才是,方才若不是你,我整个头都可能会被它吞掉。” “那到底是何物?”他眉峰微颦,“为什么会对你下手?” 事到如今,不说不行,念一垂头迟疑了片刻,起身去瞧了一眼门外,随即把门关上,这才回头道: “其实之前我也遇到过她,因为没有放在心上,所以不曾对你说。” 她悠悠走到桌边,挨着他坐下。 “阴司之中和人一样也分三六九等,在鬼怪里,除了罗刹以外,还有一个非常厉害角色,我们称其为鬼婴。” 顾名思义,展昭当即问道:“是死去的婴孩?” “对。”念一点点头,“生下来被爹娘遗弃而死的,或是死在胎中的孩子,皆有成为鬼婴。这种鬼从诞生之时就没有心智,只靠吞噬其他魂魄为生。虽然自相残杀在鬼怪间亦存在,但并不常见,而它却是以鬼魂为食,且永远不知饥饱,甚至……还会吸食活人的魂魄。” “你是说……”展昭嗓音渐沉,“城中丢失的妇女和孩童会是她所为?” “很有可能。”念一垂首琢磨,“它吃得越多,就会长得越大,起初我没有放在心上,但没想到它会在短时间内长成这般形状。” 说不定正是由于清明鬼怪增多,正好供它暴饮暴食,方才如此强大。 “它若不除,城内还会有百姓身亡,是不是?” 念一望着他的脸色,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是。” 展昭沉声问道:“那要如何除它?” “也不难。”她想了想,目光落在他贴身佩剑之上,“只要有你在。” “我?”听得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展昭不解道,“我并不会除妖捉鬼之术,为什么这么说?” 念一托腮望着他微笑:“因为你的剑啊。” “这些天我仔细瞧过了,你这把剑似乎可以斩杀一切鬼怪,如果届时由我将它困住,你再对准它脖颈一剑刺去,想必它会魂飞魄散。” “所有鬼怪?” 念一略一思索,不太确定地颔首:“大约是。” 难怪今日在鬼城之中她会让他不要拔剑。展昭垂眸瞧着剑鞘,迟疑后,不动声色地将它放在离她稍远之处。 “除此之外还需要买狗血和桃木。”念一低头盘算,“我拿不得那些东西,此事兴许要求求白玉堂帮忙。” “好,明日我去同他说。” 眼下已是后半夜了,大约是之前打斗所致,地上飘落的,是他白天留下的纸条。展昭浅浅望了一眼,猜想她可能刚醒不久。 本欲开口问问她在那以后可有被人为难,但眼见念一脸上带着倦意,他话到嘴边终是咽了下去。 “那你早些休息,我先回房了。” “好。”她点点头。 “有事唤我一声便可。” “好。”她含笑。 地下,万丈深的阴司森罗之界。 两只小鬼捧着外衫将时音迎进殿内。 “老大,歇歇脚。” “老大喝口水!” 他摆摆手,接过外袍来披上,几步走到床边,直挺挺倒了下去。 二小鬼挠挠头蹲在一边,不解道: “老大最近都在做什么?怎么这么忙?” 三小鬼也觉得奇怪:“是啊,老大不去照顾念一吗?她一个人在人间走多危险啊。” 二小鬼小声嘀咕:“还好几次叫您,都不来……” “就是……” 床榻上,时音总算是抬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笑哼了一声。 “你们不明白。” 三小鬼不以为意地笑道:“说了不就明白啦!” “哎……”他翻了个身,摁着眉心淡笑道,“她查到真相就能变成人了,我也不能做一辈子的鬼啊。” 做人也好,做鬼也罢,他都无所谓。 能在一起就好了,只要是他,便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两只小鬼面面相觑,半晌才弱弱地开口。 “老大和念一都能变成人吗?” “那我们呢,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空寂的大殿中却无人回答。 第32章 【和尚】 清明一过,街上的人就更少了,因附近接二连三的丢姑娘孩子,城中百姓皆惶惶不安,不止是女人孩童,连寻常男子亦不肯轻易出门走动。 展昭三人行在道上,冷风习习,迎面吹来,只觉得格外清静。 “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鬼怪。”白玉堂抱着剑,转头瞧着四下里紧闭着的店铺大门,不由叹气,“若如你所说是那个婴孩所为,那它不知已经吃了多少人。” “我也只是猜测。”念一今日穿了件绛色的披风,宽大的兜帽遮过头顶,“虽不一定是,但留它在世上终归是个祸害,不如顺手除了也好。” “嗯。”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倒也是。” 话刚说完,一股料峭春风徒然卷过,正把念一戴在头上的兜帽吹开,不长不短的黑发迎风而起。白玉堂看得真切,指着她惊愕道:“你……你的头发怎么……” 念一还在手忙脚乱地找帽子,展昭已不动声色地抬手兜起兜帽往她脑袋上一扣,淡淡道: “走吧。” “不着急,她还没回答我呢。”白玉堂绕过他,“好端端的,怎么把……头发给弄成这样了?” 念一为难地垂首,用帽子遮住脸,“我也不想的……你就别问了。” 要说剪发也还没到黄道吉日,更何况剪到她这般长短,连个发髻都挽不上,也不至于…… 趁着念一走在前头,白玉堂低声问展昭:“她这头发谁给她理的?” 后者轻叹一声,如实道:“是我。” “什么?”闻言,他吃惊不小,“你……你干的?” “事出有因。”展昭不欲同他多解释,“回头会跟你解释的,眼下先捉鬼要紧。” 见他不愿再提,白玉堂只得无奈:“好吧。” 沿着街而行,不多时就到了三岔路口,西边有药铺,东边才是市集。 念一驻足琢磨了一会儿,朝白玉堂道:“我去药堂买艾草,狗血和桃木就交给你了。” “要多少?” “大约……一碗的分量。” “行。”他把剑一提,当下转身就走,“待会儿我过来找你们。” “嗯。” 西街是商铺,开门做生意的寥寥无几。展昭和念一正往医馆方向去,这路上原本没多少人,走了一阵忽见前面拥来一大波百姓,脚步很是聪明,不知是去瞧热闹还是出了什么事。 他俩站至一旁给人群让开道,抬眼看了半晌,展昭随手拦住一人问道: “老人家,你可知这些人是因何而来?” 那老汉是个卖鱼的,鱼篓尚还提在手上。 “啊哟,不是说城里头闹鬼了嘛?” 念一皱起眉当即问:“谁说的?” “我哪知道谁说的。”他紧了紧肩上的背篼,“不过大家伙儿都这么传,昨儿衙门里的人就把北城门给开了,今早请了佛光寺里的高僧下山,说是要给城里做做法事,驱邪消灾。” 听他提到高僧二字,念一神色骤然一凛,“是哪位高僧?” “这……”卖鱼的老者挠头想了半天,才不确定道,“好像是叫什么玄明大师?哎,我也记不太清楚。”他拿着鱼篓侧身便走,“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 见念一情绪反常,展昭不愿让她再问下去,忙先将话题岔开,“在城中哪一处?” “往北走,最大的那个塔楼之下就是了。” “好,多谢。” 待得人流走远,展昭方才回头,念一还立在原处,目光讷讷无神。 能揣测出她眼下多半是在想那人的事。展昭沉默半晌,柔声问道:“你打算去么?” “……不了。”念一收回视线,语气淡然,“迟早也要找上去的,如果真是他,人多反而麻烦,不如不去的好。” 倒是怕她会不顾一切转身去塔楼,届时满城人皆在,真闹大了必然无法收场,好在她能想得开。 展昭放下心来,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又无缘无故地替她一痛。 背负了这么久的往事,不知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这一瞬,展昭忽然觉得,当初如果时音取走的是她全部的记忆,恐怕结果会更好一些吧。 “师父师父,快点,大师伯他们肯定已经到了。” 前方传来说话声音,听着像是个少年人。 展昭和念一不约而同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看那年长的身披袈裟,手持金钵,头戴五佛冠,小跑着朝这边而来。 “糟糕,是个老和尚!” 念一心头一紧,这和尚越老资历越高,难保他会看出什么来。 “不行,我得躲一躲。”她左右环顾四周,想寻个地方暂避一下,怎奈两边的铺子都关着门,这会儿街上又不见行人,便是想混过去也难。 “怎么办?”她急的跺脚,忙去问展昭,“你能不能用轻功先带我上房顶去?” 他皱着眉仰头望了一眼,“大白天上房顶更容易被人起疑。” “那……” 眼看那边两人已经走近,展昭颦眉四顾,忽然飞快挡在她跟前,伸手一拽,便将她入怀中…… “慢些走,慢些走,师父年纪大了……” 跑了没几步,老和尚就开始喘气咳嗽,小和尚见他实在是脸色难看,忙将水袋取出来,扶着他喝了好几口。 “师父,您没事儿吧?” “诶,好多了。”老和尚擦擦嘴,正要举步,蓦地似觉得何处不对劲,他拧眉思忖,“咦,这附近好像有……” 小和尚听着奇怪,眨眼打量四周,正转头就看到那边两个人,他年纪尚小,何曾见过如此情形,当下羞得满脸通红。 偏偏那老和尚还要往旁边走:“这个……” “师父,咱们不能过去啊。”小和尚赶紧拉住他,双手合十,喃喃念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我们还是先去同几位师伯会合要紧。” 老和尚眼睛不好,瞅了半天也没看清,最后也就甩甩袖子由他扶着往塔楼处赶去。 耳边清清静静的,念一小心翼翼从展昭臂弯间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谨慎地打量四周。眼见那和尚是真的走了,两人才齐齐舒了口气,随即又互相抬眸望向对方,足足对视了好一阵,才不由自主地皆笑出声。 “我是最怕和尚和道士。”念一笑道,“和尚还好,和尚大多喜欢超度,遇上道士就惨了,他们动不动就喜欢贴符,不是封印就是打散三魂七魄,谁受得了?” “难怪。”展昭亦是抿唇含笑,“那日在平湖山庄,你一听说有道士,连茶碗都没拿稳。” “也不怪我,时音那几日在忙别的,我身边没人可以帮忙。”如今回想起来,尚心有余悸,念一由衷朝他道谢,“当时多亏有你,否则我真不知要怎么对付。” 闻言,展昭轻轻摇头,只是一笑,“走吧,一会儿误了时辰,医馆也关门了就不好买艾草了。” 她淡笑着颔首答应:“嗯。” 东西买齐,天色却还尚早,三人忙了一上午回到客栈早已腹中空空,便先叫了饭菜来,准备吃完再作打算。 客栈一楼的食客不少,人进进出出的,满屋子都是饭菜飘香。念一提起茶壶来晃了几下,正给他们两人倒茶水,门外从今早起一直行人稀少的街上突然喧哗起来,吃饭的人听到动静,纷纷探头去看。这时见得一个男子跳进门来,朗声欢喜道: “大伙儿可以安心了,包大人回来了!” “包大人回来了?!” 短短一句话,似是一石击水惊起千层浪,客栈中立时沸腾起来,“包大人”三个人不断萦绕在耳。 白玉堂微微扬起一边眉毛,似笑非笑地喝了口茶,“这位传说中的‘包大人’可算现身了,我倒想去会他一会。” “等等。”展昭伸手摁住他,“你先别急,看看再说。” 那男子拎着茶壶对嘴喝了口润嗓子,接着说道,“听我衙门里当差的一个朋友说,包大人今儿回来就先把张家奶奶她孙女儿的案子给破了。” 念一低声惊道:“这么快?” 一旁也有人问:“破了?是谁杀的她?” “这……我也不太清楚了。”男子迟疑了一会儿,当即又绘声绘色道,“不过我看几个捕快冲到指挥使大人家里,拿了个书生出来,只怕就是他。” “莫非是萧齐?” “谁知道是萧什么……反正是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挠挠头,“但是大人说此案尚有疑点,还得再查一查,大约明天就能升堂。” “果然还是个昏官。”念一垂眸把玩手里的空杯子,喃喃道,“人肯定不是被那个姓萧的害死的,这么快就抓人入狱,还说什么断案如神。” “你就这么确定人不是他杀的?”白玉堂放下杯子。 她也没看他提壶倒茶,“确定。” 既然柳儿变成鬼都还这么护着他,定然不是被他所逼迫,还有城里突然出现的鬼婴,那日进城时她分明看见棺木上坐着个小女娃娃。 莫非,她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第33章 【石子】 午后,正值一天之中天气最大的时间,屋顶上停了两只雀鸟,懒懒散散地偏头梳理羽毛。 念一在绣庄门前收了伞,低头往里走。 迎接她二人的是上回倒茶水的小丫头,左右扫了一圈儿却没看到几个客人。 “姑娘公子,里边儿请。”小丫头殷勤地招呼他们进门,赶紧把才煮好的热茶送上。 展昭四下看了看,佯作随意地问她道:“今天你们店里倒是冷清的很……怎么不见老板娘?” “哎呀,不提也罢。这不是都在传有鬼怪捉年轻姑娘和妇人么?”大约是瞧得他容貌清俊,小丫头脸上堆笑,话也多了起来,“哪里还有客人会上门来谈生意?原本咱们也是要关店门的,不巧包大人回来了,老板娘就说再开一天看看……哦,她今儿一早就出去进货去了,兴许还有几日才得回店。公子姑娘要是有什么需要,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们今天也不是特意来买绣品的。”念一端着茶杯,淡淡道,“正巧有件事想问问你。” “问我?”小丫头好奇起来,“好呀,姑娘想问什么?” “你说,你曾帮柳姑娘传过话儿?” “是呀。”她点点头,并不隐瞒,“是那位萧公子派人来给的一封信,因为不好直接找老板娘,所以就对我说了。” 展昭扬起眉来,朝她笑问道:“是么?信上说什么?” 一见他微笑,小丫头心情愈发地好,忙回答:“好像是李指挥使的夫人生辰快到了,他想送一副精致的岁寒三友,好讨她欢心,所以就来找柳姑娘刺绣。” 念一低头喝茶,“原来如此……这画,柳姑娘绣了不少时间吧?” “可不是。”她噘着嘴觉得可气,“整整用了四个月呢,那书生却连个当面道谢都没有。” “嗯?”展昭正吃茶,听这话不由颔首问她,“怎么?他拿了画却没致谢么?” “哎呀,这公子那才忙呢,画都是让别人来取的。”小丫头摇头叹息,“后来又让别人带话请姑娘出去,一点诚意都没有,他怎么不自己来?就这样,柳姑娘还爱得死去活来呢,我都替她不值。” “这么说,信和画都是旁人来拿取的?”念一忽觉可疑,“你就不怕那人从中捣鬼?” 小丫头垂首咬了咬下唇,“不会吧?” 她想了一阵,抬起头来,“画是姑娘自己送过去的,她只说那时萧公子随指挥使大人出门了,不得空,于是给了一位他熟识的朋友代为保管。后来萧公子也的确来找过姑娘……不过姑娘碰巧也不在,所以是我代为传的话。” “什么话?” “他想请姑娘五日之后去长福巷子口的槐树下见一面。”小丫头说道,“不过后来姑娘听了,说那日没空,叫我帮忙传话,说三日后去。” 念一微微颦眉:“然后呢?” “然后我去啦,可是正巧萧公子不在府上,我就留了口信给王管事。” 听到此处,念一禁不住伸手去摁额头。 这话这么传来传去的,不出岔子才怪。 自绣庄里出来,他俩毫不迟疑,当即就往李指挥使府上赶。 因为早上才从府中拿了人,眼下李府内的气氛很是僵硬,家丁不让进,想问个明白自然也难了。 回去的路上,念一垂首搅着衣带,苦思无果。 “萧书生先让人带了信给丫头,柳姑娘把绣品交给了送信之人,萧书生又亲自留话给了丫头,结果邀约有变,丫头又给李府中的管事留了口信。” 她话音正落,展昭便道:“与此事相关的,除了柳姑娘一共四人,大约那作梗之人定是逃不出这四位。” “哎……我是想不明白了。”她随意拉了几下头发,“还是直接到夜里逮个附近的鬼怪问问吧,方便一些。” 展昭听罢不由笑道:“若私探和官府查案都有你这么容易,那我大宋逍遥法外之人必然能少大半。” “你就别挖苦我了。”念一摇头笑笑,“这也不算什么真本事……倒是你,不靠我这等歪门邪道的方式就能推测出来,那才算是真本事。” 展昭微微一笑,涩然移开视线:“雕虫小技罢了。” 自打百姓听说包拯回城以后,不过是短短几个时辰,街上的铺子和摊子尽数恢复如初,连做买卖的生意人路人食客等等也多了不少。 不远处一个首饰铺刚把招牌挂出来,那小二往外一站,叉起腰扯嗓子就喊道: “各位客爷,瞧一瞧看一看啦,太原城百年老店,卖的不是货这是精品,赚的不是钱那是信誉。我卖您买,买了若是不顺心好说——七日退款,一分钱不少,这么好的店您就是望一眼那也不亏啊!” 见他喊得如此响亮,过路的人纷纷驻足,想着只看不花的确不亏,于是陆续往店里走。念一亦在旁停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店门,又拿手扯扯头发,终究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听到叹息声,展昭侧目悄悄瞥了她一眼,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不打算进去瞧瞧?” “没什么可瞧的。喜欢的买不起,买得起也戴不了。”她惆怅地用食指卷了一缕发丝垂眸看,“再慢慢留长吧……” “说来,都怨那个小鬼。”她手指狠狠一收,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今晚非让它尝尝厉害不可!” 难得见她露出这幅神情来,展昭惊讶之余倒也想起白玉堂常在耳边叨念的话,心自暗道: 女人生气起来,确是可怕…… 念一下定了决心,正举起伞要走,抬眼之间忽看到那店中有人持支青玉古簪翻来翻去细看。那簪子通身碧绿,光泽细腻,隐约还刻有什么字。 阳光落下,玉石反射出来的光芒刺痛她双目,腿脚仿若灌铅般的沉重,竟半晌挪不动。眼见那人放下簪子又去别处看去了,念一顾不得许多转身便急急走进店内。 “老板!”她扑到柜台前,四处寻找,“方才那只玉簪呢?” “玉簪?”乍然被她这么一问,店老板还未反应过来,“什么玉簪。” “就是簪头刻着莲花,还镶了颗珍珠的那支!”她神色慌张,甚至连声音亦在发颤,“莫非是被人买走了?” “哦不不不……”店老板总算回过神,琢磨了一阵,从身后架子上取了个锦盒下来,递于她,“姑娘看看可是这支?” 念一抖着手将盒子打开,黄色锦缎包裹着的玉簪,仿佛有华光笼罩在身,温润而细腻,她咬咬下唇,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手指从簪子背后抚过,那鬓花下凹凸的一个“顾”字摩挲着她的指腹。 “念一?”展昭站在她身后,见她神情分明透着惶恐,不禁问道,“这簪子怎么了?” 念一死死捏紧玉簪,隔了许久,才低低道: “这支簪子,我认识。” 他眉峰微皱,隐约从她语气里听出几丝不好的预感来,静默等她下文。 “是我祖母送我的。” 念一顿了一顿,“下葬那日,我亲自把它放进了棺木之中,就挨在她耳边……” 她没再讲下去。 本该深埋在土里的玉簪,此时却在这家首饰店中,如此说来,是连祖坟也被人掘了么? 店家听得这话,只当她以为自己干那盗墓勾当的人,忙不迭解释道:“姑娘,这簪子是我们东家从古玩商贩那儿买的,可不是掘坟扒来的,您可别胡说。” “我知道。”念一深垂着头,时隔这么久,甚至不知是在哪一年出的这种事,如何又能迁怒于他人。她吸了口气,摊手将玉簪放回盒中。 “姑娘,不打算要?”店家见状不由奇怪。 念一默默摇头,正要把盒子还回去,展昭却蓦地摁住她的手。 “多少?” 她微愣一瞬,忙回头看他,“不能要!” “为何?”展昭闻言不解,“这不是你……” “不要买!”她咬咬下唇,语气坚决,“正是因为是,才不能买。它若被他人买走,我心里才会永远记得。” “记得我家沦落至此,记得这笔债,这笔账。终有一日,我会查明真相。” 展昭无言以对,眉峰紧皱,怔怔看着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心中必然难受万分,只奈何自己便是知道也无法感同身受。 “好,那便不买吧。” 他松开手,把锦盒原物奉还给店家。 “打搅了。” “哦,没事没事。”店家收回锦盒,仍旧转身放在架子上。 展昭拉着念一将出门之际,余光突然看到那架子之后的一扇松竹梅的刺绣屏风,这屏风很是精致,针脚细腻得有些眼熟。 “客爷?”见他盯着自家屏风瞧了许久,店老板笑问道,“您是喜欢这屏风?” 展昭回过神,垂眸见念一魂不守舍的模样,也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摇头。 “没什么,看看罢了。” 他言罢,伸手轻轻扶住她,淡声道:“回去吧。” 身边的念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回到客栈,天已渐沉,晚饭念一并未吃多少,因说夜里要等那鬼怪出现,白玉堂早早便做准备去了。待展昭自街上回来时,正厅之中已不见她踪影。 月明如水,浮云被微凉的月光照出几分银色,朦胧里漫天霜色,难怪古人会吟出“月落乌啼霜满天”这一句诗。 念一坐在客栈后门前的石阶上,头靠着一旁木柱,手边则是一小坛开了封泥的美酒,酒香四溢。 夜深时,这一处便格外幽暗静谧,就这么坐着,好像天地之间只剩她独自一人一般。 “还没到子时,这么早就在这儿等?” 前面有人说话,念一转头望去,月洞门外,有人披着一身夜色缓缓而来,原本清冷的月色也被他柔和的眉目染得温暖。 “展大哥……” 展昭在她身边坐下,随手将剑放在另一旁,垂眸就见得那坛浑酒。 “不是说不喝酒么?怎么也买了酒坛子?” “总听人说酒可以浇愁,想试试罢了。” 念一随手拿了过来,抱着坛子便饮上一口,苦涩的味道令她当即眉头紧锁。 “真难喝……” “那就莫喝了,不是什么好东西。” 念一不为所动,只望着酒水道:“慢慢吃吧,也不能浪费了。” 话音刚落,展昭便自她手上夺过,换了一边,仰起头来,不多时竟全部喝完。 他抬袖轻轻拂去嘴边的酒水,坛子还给她,平平道:“好了,也不浪费。” “你都喝完了?”念一吃惊地抱回酒坛,晃了晃,里面果真没剩多少,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他,“你……真是厉害。” 展昭不以为然地摇头:“酒喝多了不过是让人头脑昏沉,一觉醒来该愁的还是会愁,没什么分别。世人所谓的借酒浇愁,皆是些自欺欺人罢了。” “原来是这样么?”念一俯身抱着膝盖,将下巴搁在膝上,静静地叹了一口气。 她自言自语:“从前活着的时候,想着只要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可如今死了,却还是会伤心会难过。我若是可以轮回转世就好了,没了这一生的记忆,就算看到过往的东西,见到从前的故人,心里也不会这般痛苦……” 见她眉头深皱,展昭努力地寻话来宽慰:“不要总是这样想。” “你眼下就算是鬼,但也算是一种活着。痛苦的活着是活着,开心的活着也是活着,既然如此何必要自己给自己找不快?”想了想,他又补充,“你这般难受,岂不是中了那些人的下怀?” 念一眉头渐渐展开,兀自思忖了一会儿,“你说的也有道理。”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你能想通就好。” 两人说话之间,白玉堂恰好从外而来,几步上前并排着在他俩身边坐下。 “诶,这都亥时了,我们还要等多久?” 念一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它不现身,我也没办法。” “哎,那要不……”一转眼,正见她满脸愁色,白玉堂言语一滞,“怎么了?不高兴啊?” 念一忙扬起眉:“没有,我只是……” “你等等。”他拍拍手,从背后忽然摸出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来,“来,拿着。” “呃?” “你呃什么呃……让你拿着就拿着。”他不由分说塞到她手上,自己则捡了个石子儿甩着玩儿。 “像你这样年纪的姑娘,不高兴的不都喜欢吃这个?” 念一一口咬下去,听得他这话,禁不住开始琢磨起自己的年纪…… 展昭淡淡睇他一眼:“听白兄这语气,好像结识了不少姑娘?” 后者笑了一声,“你可别想套我的话。我不过是认得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小丫头。”说起这个人,白玉堂便无奈地轻叹。 “她那吃糖的本事,才真是令人叹服……” 客栈二楼和三楼房间里的灯烛已经灭了,如今时候也不早,门外街上打更的梆子敲了两下,只嚷道: “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已经二更天了。”白玉堂百无聊赖地玩着石子儿,“长夜漫漫,怎么过啊。” 念一看向他手中的石子,似是想到什么:“从前,我和我爹……呃,和我哥在家中没事干的时候,都会用石子打水漂,打发些时间。” “打水漂?主意是不错。”白玉堂一把握住石子,笑道,“可这儿没水啊。” “那试试看谁扔得远?”她试探性的提议。 “光比这个?”白玉堂勾起嘴角,抬眼看到街上那一排排红灯笼,“你也太小看我俩了。” 念一不太明白得回头去看展昭,“这很简单?” 展昭笑而不语,只俯身捡了一粒在手上,略略掂了掂,而后嗖的一下飞掷出去,骤然间,沿街一排的灯笼便灭了十来只。 “这算什么。”白玉堂不欲落了下风,赶紧也摸了一块,砰的一下,另一排的灯笼也灭了十来只。 念一看得咋舌,虽说她也会些暗器功夫,但如何也没有这样的厉害。 “佩服吧?”白玉堂搓搓手,“这可比你打水漂好玩多了。” 她瞧了半天,好奇道:“怎么做到的?” “简单得很,这又不靠内力,凭的都是手劲儿,来,我教你。”说完,白玉堂便伸出手臂绕到她身后去,一手握住她手腕。 “看我怎么使劲的,自己记住。” 念一思忖着点头,“好。” 石子从她手中掷出,展昭侧目不经意将他二人这般动作映入眼中,愣了一愣,随即不自然地别开脸,仍旧垂首摆弄手里的石块。 第34章 【还魂】 如此直到子时过去,街上都没听见半点风吹草动,太原城今晚实在是平静得出奇。 算不准鬼婴什么时候会出没,展昭三人只能在客栈台阶上将就坐一宿。 眼下虽然开春了,但晚上还是冷得僵手,到了后半夜几人都有些撑不住,于是便各自寻得一处地方小睡片刻。 料峭的春风,远远的,在街头巷口呼啸。 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 天边渐渐泛出灰白,云团染上几许红光,展昭抱剑倚着木柱闭目浅眠,耳畔闻得清脆的鸟鸣,他微皱起眉,睁开眼来。 入目即是笼罩在晨色中的街市和房屋,已经天亮,想来那鬼怪不会再出现。他略动了动身子,忽觉肩上有点发沉,正回头时便见得念一靠在他身上睡得很熟…… 展昭原想叫醒她,但看到她在梦中隐约颦起的秀眉,终究没有出声。 知道她的心事一直很多。 初见的时候觉得她很神秘,似乎无所畏惧,想要隐瞒却又不善言辞。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这么一个喜欢刨根究底之人,可不知为什么,她藏得越深,自己就越想知道真相。 可一旦知道了这些真相,又发现还不如……不知道的好。 起初是想帮她,时至今日,却忽然很想救她。 想救一个深陷在过去里的鬼…… “诶诶诶——这谁呀,把我家的灯笼砸成这样!” 早起的人们,从窗户探头出来便看到那一片狼藉。 “啊呀,我家的灯笼的也是。” “我们家的也有……” “谁啊,这么缺德!” 不多时,街上吵吵嚷嚷起来,白玉堂和念一被声音惊醒,抬眼已见天色大亮。白玉堂啧了一声,摇头道:“不好,快走快走,要是被他们发现是我们做的,一会儿可就麻烦了。” 念一睡意朦胧地“嗯”了一声,站起来埋头就跟着展昭往客栈里走。 早饭是清粥咸菜和白面馒头,由于昨晚吹了一夜风,为了好好补偿一下自己,白玉堂还特地多点了一份腌肉。 “这鬼怎么就不出来?”他要了一口馒头,对念一怀疑起来,“你是不是看错了,那压根儿不是鬼。” 她语气不悦:“我的头发都是被它吃掉的,还能有错?” “那倒是奇怪了。”他轻笑,“莫非当真是被那位包大人吓到了,不敢出门?” “若真是这样还好。”念一放下筷子,眸中暗沉,“怕就怕它只是玩腻了,又跑到别处去加害其他人。” “既然这样……”白玉堂边吃边琢磨,“那今晚我们分头行动,你们俩在太原城,我去附近镇上看看。” 念一刚想说不妥,那外头忽有人敲锣打鼓地满街跑,直嚷道: “包大人升堂了,包大人升堂审案子了——” 一时间客栈里的食客闻声纷纷结了饭钱,争相恐后地跑出去看。白玉堂眼睛盯着门外,三两口喝完粥,把桌上的剑提起,神色中颇有几分期待。 “走,咱们也看看去。” 他说完已然跟上前,念一倒不着急,只慢悠悠地把手里的馒头吃完,展昭在旁等她,随后自怀中摸出钱两来放在桌上。 “小二,钱放下了。” 公堂后衙门前,满满当当站着城里的百姓,这知府问案倒比看戏的场面还要热闹,白玉堂拉着他二人好容易才挤进人群前面。 只见这太原府衙之内,肃穆而庄严,正中一副红日白鹤图,图上一块匾额,铁画银钩书有“高悬明镜”四个字。公堂两边各站有八位衙役,手持堂棍,神色凛然。堂中央白布盖着摆了一具尸首,不用想定是绣女柳月的。 而这公案之后有一人正襟危坐,瞧那模样当真是不俗。 看年纪大约已过不惑,一身大红绯袍,腰束革带,头戴方形幞头,目炯双瞳,眉分八字,额间还有一块弯月印记,模样生得威严,但令人吃惊的是他的脸却漆黑如炭。 白玉堂讷讷打量了许久,抱着剑低声笑叹:“这人的脸可真够黑的。” 念一自言自语道:“他就是包拯?” 蓦地,见他拿起惊堂木重重的一拍,高声喝道: “带萧齐,张氏!” 一排衙役忙传下去:“带萧齐,张氏——” 不多时,便有几名捕快分别带了两人上堂来。一人年过六十,头鬓花白,一看便是那张老太太;另一人书生打扮,脸色青白,神情憔悴,发丝微乱,显然是已在牢房之中过了一日。 展昭略一颔首,低声道:“这便是萧齐。” 看他二人已跪规矩了,包拯方才缓声问道:“张氏,我且问你,你昨日击鼓鸣冤,是告这位萧公子害了你家孙女?” 张老太闻言忙不迭点头,老泪纵横,“是啊,大人!” “你孙女柳月乃是自缢而死,你为何怀疑是萧公子所害?” “我柳儿虽是自缢,但这绝对是事出有因,她素来乖巧懂事,临死前却连遗书都没留下,只出门一趟,回来就不明不白上吊了,难道还不够蹊跷么?” 包拯又问:“那又与萧齐何干?” 张老太磕了个头,声泪俱下:“大人有所不知,我柳儿早些时候在花灯会上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此后两人便时常往来。柳儿也常同我提起他,还说等他得了指挥使大人的提拔,便会三媒六聘娶她回家,哦对了,在事发前还出门与他见过一面。”她哽咽道,“这不是他所为,还能是谁?” 张老太话音正落,那萧齐就大呼“冤枉”。 “大人,小生此前的确有请柳姑娘出门一叙,但……但小生那日到约定之处,并未见到姑娘啊!”说完他便叩首道,“请大人明察。” “他说没去就没去?”白玉堂不以为然,“现在人家姑娘都死了,死无对证,想怎么说都行了。” 包拯捋着胡须想了一回,淡声问他:“你可有证据?” “证据……”萧齐左思右想,忽然道,“对了,小生当日是托绣庄一个名叫彩凤小丫头带话给柳姑娘的,说不定……是她传错了话?” “哦。”包拯微微一顿,颔首道,“传彩凤来。” 不多时,那外面便进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看眉眼正是上回绣庄里倒茶水的丫头。 “彩凤。”包拯垂眸看她,“本府且问你,萧齐曾说,让你带话给柳月,是真是假?” “是真的。”小丫头回头瞥了瞥一旁跪着的萧齐,如实道,“我们柳姑娘给他绣了一副画,他想来拜谢,于是便托我请姑娘在腊八前一日去长福巷子口的槐树下见一面。但是我们姑娘不得空,把时间改在三日之后去了。” 萧齐听着奇怪:“什么三日后?我怎么不知道?” 包拯若有所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快快如实道来。” 那丫头颦眉瞪着萧齐,这才把昨日同念一几人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又复述了一遍。 萧齐是越听越糊涂,忙抱拳施礼道:“大人,这丫头胡言乱语,小生从不曾收到那副画啊!” “怎么证词不一养?”念一此时也是一头雾水,“他们俩到底是谁在说谎?” 闻言,展昭却含笑摇头:“不一定,我看说谎的不是他们俩。” 她转头不解:“那会是谁?” 案桌后,包拯仍只是捋着胡须,眸中却隐隐带着几分笑意。 “看样子,这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大人。”在他旁边还坐着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身形清瘦,手持墨笔,见得堂下情形,遂凑上前来问道,“可要传那位管事和门客?” 包拯淡笑摆手,“不必传,他们就在人群之中。” “来人,把周朗和王管事带上来。” 围观的百姓正纳闷,只见堂上两个差役大步上前,伸手一捞就把前面看热闹的两个人给逮了进去。 扑通一声,这周朗和王管事就被捕快摁着跪在地上。 “王管事。”包拯问道,“当日这丫头留给你的话,你可有带给萧齐?” 那王管事吓得脸色惨白,忙摇头,“不、不曾……萧公子随我家老爷出府去了,那日碰巧遇上周公子,老朽事忙,就托他把话带到。” “原来如此。”包拯也不多说,扬起惊堂木就是一拍,厉声喝道: “周朗,你可知罪!” 冷不丁被这么喊,周朗浑身一颤,哆嗦道:“大、大人何出此言,小人……不知身犯何罪……” 包拯冷眼哼道:“事到如今还敢狡辩。” “萧齐因受指挥使抬爱,你怀恨在心,见他要给夫人送上大礼,便假意好心替他传话,结果竟你私自将那份绣品据为己有!” “大人!”周朗对着他就磕头下去,“小人冤枉……” “还喊冤!”包拯喝止他,“那副绣品如今正摆在城中金云首饰铺内,那东家说这恰恰是从你手头买去的,你还敢狡辩?” 听得此言,周朗撑着地的手微微收紧,眼珠子一转,忽然低头认罪道: “是,小人承认,这绣品……的确是小人拿走的。可……可那绣娘总不至于因为这个就想不通上吊吧?只怕是她自己心中有鬼,与我有什么关系!” “周朗!”在旁的萧齐见他承认,不由气恼,“枉我帮你当知己兄弟,你居然这般骗我,还说什么柳姑娘有病在身,不能绣完,原来……原来是你……” 悲从中来,一时不能自己,萧齐起身就要朝那周朗扑去,包拯见状,皱眉命令左右。 “放肆,还不把他拿下!” 两旁差役手忙脚乱抓住他,愣是把他又摁回原位去。 念一静静看着,喃喃自语:“他能生这么大的气,应当对柳姑娘也是用情极深……” 待得周遭平息下来,包拯面沉如水,这才道: “好你个周朗,还不认罪。你说不知她因何而死?本府告诉你,这柳月腹中尚且怀有一子!” 他这话一出,满堂皆是哗然,周朗仿佛晴天里一个霹雳,半晌说不出话来。 包拯眸中带寒,字字如铁,“你贪了那份绣品,又见柳月花容月貌,心生歹意。绣庄里的丫头来传话,留了口信给王管事,将时间改成三日后。而萧齐不在,王管事遂把话告知于你,你便将计就计,想来那日前去与柳月赴约之人,就是你吧!” 念一和展昭听得一怔。 长福巷子一带人烟稀少,那晚天黑,许是看不清,说不准正是此人骗奸了姑娘。而柳月一直当那晚是萧齐,所以察觉自己怀有身孕后便偷偷离家准备把孩子生下来,不想许是偶然知晓当天来的不是萧齐,于是……羞愤自尽了。 若非如此,那时她也不会说是自己对不起萧齐…… “展大哥!”念一似是想到什么,伸手拉了拉他衣摆,低低道,“柳姑娘腹中的那个胎儿,说不定就是……” “大人这些不过都是猜测!” 公堂上,那周朗呆了许久,猛然出声,似是打算来个拒不认罪,“您也没有证据,怎么能断定,那晚去的就是我?难不成有人看见么?” 包拯尚未开口,萧齐已是气得满面通红,“改了时日你却不告诉我,不是你去的还能有谁?!” “当日王管事又非私下找我,李大人府上那么多人,保不准被谁听去了。”周朗挺直背脊,朗声道,“大人办案向来讲理,眼下无凭无据,只单单说柳月腹中有个孩子,莫非就是我的了?谁能作证?” 包拯亦是被他问得一愣:“你!……” “大人若想严刑拷打,那也是屈打成招!”周朗神色得意,似乎料定了他不会动夹棍。 场外围观人群里议论声纷纷不绝。 白玉堂颇为不悦地拧起眉峰,“哼,这小子是想耍赖啊?看来,遇到昏官不好,遇到好官也不好。他话说在前头,这姓包的就算给他施刑也难以服众。” 念一低低道:“卑鄙。” 她忽然微扬起眉来,两手扳着骨头“咔咔”作响,眸中露出一丝笑意,“他说没证据,那我就做一个证据出来。” 瞥得念一这般表情,展昭料到接下来她许是要做什么。 “展大哥。”果然,她深吸了口气,“看好我的身子。” “你……” 来不及唤她,只觉平地里一道疾风略过,念一便摇摇晃晃地要倒下,展昭忙伸手搂住,指尖去探她鼻下,果真没有气息。 他不住摇头:“这丫头……” “怎么了?”回头见念一双目紧闭,白玉堂不禁奇道,“她这是……” 展昭只得简单解释:“昨晚没睡好,困。” “噢……” 此时此刻,包拯正同身边的主簿低首商议,那公堂一旁摆放柳月尸首的木架子之上却忽有些动静。 “哎呀!”在场有个眼尖的发现异常,指着那尸首就道,“尸体动了,你们快看,尸体动了!” 展昭循声望去,原本静静躺在远处的尸体竟抬起一只胳膊抬起将盖在身上的白布掀开,慢悠悠地坐了起来。 “有、有鬼啊!” “真是的鬼!” 围观百姓吓得极有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瞬间就只白玉堂和展昭二人站在前面。 幸而柳月的尸身此前是在义庄冰窖之内放着,并未腐烂,否则就算是附身,她回去也得反胃好几日。 柳月自地上缓缓站起身,回头就怒目瞪着一边儿已然面如土色的周朗。 “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步步向前,波澜不惊地轻声问他:“你说我是人还是鬼?” “你你你……” 那周朗吓得直往后挪,可又偏偏腿软得连站也无法站起来。 “你方才不是说要证据么?”柳月淡笑道,“我不就是证据?”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当然已经死了。”她面不改色,回身就朝包拯跪下。 “大人,民女柳月,因有冤未平,无法投胎转世。今闻得大人升堂审案,但真凶巧言狡辩,矢口否认,实在难消怒意,故而斗胆借尸还魂,还请大人为民女讨回公道!” 说着,她便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叩首。 那堂上包拯和公孙主簿亦是惊得发呆,隔了半晌公孙策率先反应过来,回头轻咳提醒道: “大人。” 包拯回过神来,“先生有何见解?” 公孙策对他使了个眼神,“既然柳姑娘已经现身,那也算是人证物证聚在,可以定罪了。” 后者会意,颔了颔首。 “既是如此……”他惊堂木一拍,响彻大堂,“周朗,你可知罪!” 周朗尚吓得发抖,几乎口不能言。 “周朗?!” 半晌没听到声音,柳月抬起头来,皱眉看他:“大人在问你话呢。” “是、是是是……”周朗被她看得一个哆嗦,忙不住磕头,“认罪,认罪,小人认罪。” “好。”包拯自签筒里抽出一块,扔掷在地,“罪人周朗,骗奸良家女子,倒卖他人财物,依我大宋律例,合依□□论斩,介于你之前藐视公堂,现先杖责八十。”言罢便喝教一旁衙役,众捕快遂架了周朗摁在地上,扬起堂棍,啪啪啪打起来。 柳月看在眼中,心中痛快不已,目光又瞥到场外的展昭,不禁冲他笑了笑。 尚抱着念一身子的展昭,看到望向自己眸中带笑的柳月,知道是她所为,担心之余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暗叹着摇了摇头。 虽说这是个好办法,但着实是……太冒险了。 念一刚收回视线,手腕蓦地被人一把扣紧。 “月儿,月儿!” 还未等她回头,整个人就被那萧齐一把搂在怀中。 “真的是你么?你当真回来了?” 第35章 【伤口】 都说活人是怕鬼的,念一竟不知还有这等知道是鬼却不怕鬼的人,就算这是别人的身体,被他这样抱着也实在是不自在。 她伸手推了几下却没推开,只听得萧齐在耳边哭得声嘶力竭,泪水顺着她脸颊滑落而下。念一手足无措,亦不知晓如何应付才好,索性一闭眼,神魂出窍。 “月儿?月儿……”隐约发觉怀中的尸首绵软无力,萧齐忙扳过来一看,果然柳月已是双目紧闭。 “真是一出好戏。”白玉堂似笑非笑地转头朝展昭道,“这姑娘可又死了一回。” 展昭却无暇搭理他,扶住念一轻轻摇了摇,半晌也未见她睁眼。按理说她从那边离开,应该很快便能回来才是…… “念一还没醒?” 见他神色有些不对劲,白玉堂方才出声关切。 “还没……” “许是睡得沉,念一、念一?”唤了许久她也还是睡着,白玉堂无法,只得道,“哎,一个姑娘家,守什么夜。算了,先背她回去吧?” 不能告诉他实情,展昭左右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也只能应下。 昏暗中,身子起起伏伏,像是浸在水里浮沉。 脑袋被日光刺得发疼,念一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是街市两旁随风摇摆的灯笼,暖阳高照,鸟雀鸣啼。 她似乎是被什么人背着,宽厚的背脊透着柔和的体温,一转头,便见到那身蔚蓝如天的衣衫。 “醒啦?” 白玉堂跟在一侧,侧目见到她,不由笑道: “你也真能挑时候睡觉,方才那么精彩的一幕,可惜你错过了。” “是么……” 阳光太烈了,她抬不起眼皮,索性往展昭发间埋去。他青丝高高而束,带着些许清香的味道萦绕在她鼻尖,倒有些痒痒的。 瞧着快到客栈了,念一才轻轻道:“展大哥,放我下来吧。” 展昭依言驻足停下,小心翼翼松开她。 这种附身在尸体上的事到底消耗体力,因此她极少做,偶尔来一回已觉得吃不消。 见她虽是两脚落地,面容却十分憔悴,走得匆忙也未及带上伞,太阳直直照着,展昭抬手便替她挡了挡。 “现在感觉如何?” 念一摁着眉心摇头,半晌吐出个字来:“饿。” “好。”他颔首道,“那就去吃饭。” 尽管不到用饭的时间,他们三人却也叫了满满一桌子的菜。白玉堂尚且饱着无心享用,一口漫不经心喝着酒,一眼如看怪物一样盯着念一吃下第三碗饭。 “不至于吧,早上不是才吃过么,有这么饿?” 说话之际,她已给自己盛了碗汤,三两口便饮尽,念一这才放下碗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够不够?”展昭见盘中饭菜已空,又问她,“要不要再叫点?” “还不够?”白玉堂嗑着瓜子,面色惊讶,“她这都吃了三个人的份了……平时怎么不见你吃这么多?” “不用了。”念一摇摇头,“我吃饱了。” 光照着她脸色异常的不好,白的吓人,展昭未及多想便伸手覆上她额头…… “又不是风寒,你探这个有什么用……”念一不禁冲他笑笑,却也没把他的手挣开,“没事,老毛病而已,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展昭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那好,我扶你上去。” 走上楼梯时,余光瞥见白玉堂并未留意,展昭方才低低在她耳畔道: “是做这个留下的后遗症么?” 念一轻点头:“算是。” 看她承认,展昭摇头叹气:“你太冲动了,就算找不到证据也不必如此。万一被人当做妖怪该怎么是好?” “我没想太多。”念一此时琢磨,也觉得这举动不妥,只好笑道,“下次不会了。” 展昭:“……”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时音老是会朝她无可奈何的叹气,这丫头的性子倔起来真是十头牛也拽不回。 他暗叹道:“那你好好休息,若有事再叫我。” “嗯。” 关上门拉上帘子,念一实在是累得精疲力尽,倒头就睡着了。 这一睡,便是四个时辰,等她醒过来,窗外夜幕降临,天色大黑,竟已到晚上。 念一掀开被子活动着筋骨,不经意瞅见一旁篮子里静静躺着的那件苍青色袍子。她慢悠悠走过去,俯身把袍子展开来瞧。 昨日才从绣庄取回来,衣摆之处的绣纹果真细致,就是这衫子还得再改改才好…… 她偏头琢磨着展昭的身形,正取来剪子要剪,耳边忽起了一阵大风,呼啸而至,砰的一下便把窗户吹开。 念一猛地抬起头,心中隐约有不祥的预感,她忙放下衣裳,奔至窗边往下看。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烟尘滚滚,那不远处是个三丈来高的庞然大物,通身呈半透明,依稀能看见它腹中吞噬的鸟兽和活人。它头上顶着一张三四岁女娃娃的脸,笨拙的身子正缓缓朝此地挪动。 “糟了。”念一咬咬牙,“怎么长这么大……” 她披上外衫,匆匆下楼往外跑,踏上街道,迎面就看得那巨大的鬼婴四处在寻找吃的。但凡是有些道行的厉鬼,寻常人的肉眼也能看到,倘若再让它这么走下去,只怕满城都会发现这里有只奇形怪状的野鬼。 看来,这佛光寺中的和尚法力也不怎么样,她还曾希望他们的法事能起到一些作用…… “哇,这是什么——” 随后出来的白玉堂和展昭二人仰首打量对面的东西,眸中惊愕不已。 “还用问?”念一微颦起眉,“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那个会吃人的鬼。” “这么大?”白玉堂反应过来,往她和展昭肩上一拍,“等等,我去拿狗血来。” “没用的。”她握紧拳头,满背生出冷汗来,“一碗狗血不过杯水车薪,看它如今的模样,只怕全城的狗都放了血也不一定有效。” “那能怎么办……哎,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白玉堂一个转身,往厨房里跑。 兴许是听到这边有动静,鬼婴吃力地转过身来,双目定定望着念一,随即张开大口,厉声咆哮。 声音激起的风波平地而起,险些将她吹走,幸而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她。 面前的风太大,连路也看不清,念一从展昭怀里挣开,凑到他耳边大声:“我去把它身子定住,待会你见机行事。” 他勉强颔首:“自己小心!” 风吹得她就地打了个滚,正巧此时白玉堂拎着两碗狗血从三楼露台迎头浇下去,那鬼婴身上立时便如同泼了滚烫的汤油一般,白烟四起,呲呲出声。 趁此空当,念一忙摸出五枚袖箭,看准它脚边位置,噌噌掷出,正巧围成一个圆。她单膝而跪,两手食指和拇指摁在地上,只见一道火墙倏然升起,迫得这鬼婴半点也动弹不了。 “展大哥,快点!” 念一补充道,“这火对你不起作用,只管砍就是了!” 长剑离鞘,黑暗中剑光耀眼,展昭一身蓝衣化作一片蓝影,凌空从它肩胛之处劈去,剑锋过处,溅出一片火花。 不承想,饶的是他已使出浑身力气,也不过只斩了这鬼一半身子。 伤口破开的地方不断有死尸和魂魄流出来,阴暗的湿气刺鼻难闻,念一忙跑上前来捂住他口鼻往后退。 “闭气!” 原地里,失了半边身体的鬼婴啕号大哭,叫声刺耳,念一顾不得耳朵疼痛,偏头去问展昭: “你还砍得动么?” 他握剑的右手微微轻颤,念一伸手把他胳膊扶住,皱着眉面色担忧。 “没事。” “展昭——”露台上站着的白玉堂扬手朝他挥了挥,“快把剑扔上来。” 展昭立时会意,手持剑柄反身一握,向楼上飞掷而去,白玉堂不过抬手便稳稳当当接住,丝毫没有片刻拖延,一个旋身,剑尖直指鬼婴百会穴,从头穿尾,一剑刺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瘴气袭来,白玉堂急忙捂住嘴,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念一身边,憋着气问她: “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别说话!” 三人不敢出气,足足等了半盏茶时间,雾气才算散开了些许。 白玉堂倚着客栈前的石灯柱大口大口喘气,眼见前面的确没有了动静,念一这才松开捂住展昭口鼻的手。 自鬼婴体内涌出的尸首和魂魄已然散去,街道上只剩下一滩鲜血和一个死胎。 白玉堂咽了口唾沫润润嗓子,用剑拄着作拐,谨慎地探头去瞧,那胎儿歪着头,七孔皆是血,连瞳孔也没有,月光落下来格外诡异恐怖。 他打了个寒颤赶紧收回视线。 “真是晦气,居然是个孩子。” 念一静静地望着前方,半晌才道:“应该是柳月的孩子。” “不会吧……就是他?”白玉堂抬剑去指,她即刻喝道:“别拿剑指。” 他微愣一瞬,忙把剑挪开。 “那眼下怎么办?这娃娃的尸首可要处理掉?” “不要去碰它,阴气太重了。”念一神情严肃地摇头,“等到明日一早太阳出来,它自己就会消失的,不用管。” “呃,那就好……”只看一眼就觉得胃里难受,若真是要处理,谁受得了。 想起方才所见,白玉堂仍旧心有余悸。 “你们没受伤吧?”念一往他二人身上溜了一圈,眼见都不曾看到血迹,这才放心,“既然没事,还是早点回去的好。” “也是。”白玉堂搓搓手,愈发觉得周围鬼气森森,“再一会儿就要到子时了,这娃娃在大街上摆着,一会儿准得把那打更的吓死。” “打更的夜里不走这边,不会看到的。” 三人一面说一面转过身将往客栈里走。 原地里,那只一动不动的鬼婴食指忽然颤了颤,不远之处便一块摔碎的瓷器碎片被它抬起,在空中晃晃悠悠,蓦地一停,对准了客栈大门的方向,继而如闪电一般飞去。 划破空气的嘶声,三人皆有听到,展昭食指覆上剑鞘,正要拔剑之时,眼前忽然一花。 念一几乎没有多想,脚步一转便挡在他跟前。 “嗤”的一声,左臂上刺痛锥心一般传来,肌肤被撕裂的剧痛又陌生又熟悉。 这一块碎片,他原本只是抬剑的功夫就能挡下来,展昭着实没料到她会替自己挨这一下。而在念一看来,她自知自己便是受伤也不会觉得疼痛,便是受伤也绝对不会流…… 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淌出,浓浓的腥味。 念一抖着手在眼前摊开,几乎不可思议地看着展昭。 “我……我流血了?” 知道是这小鬼作祟,白玉堂忙又上前狠狠对着尸体戳了两三回,这才跑回来。 “想不到它竟没死透?怎么样,你伤得如何?没事吧?” 展昭垂眸盯着她胳膊上的伤处,眉头深皱,目光移向她,神情复杂难言。 “胡闹,你替我挡这一下干什么?!” 白玉堂亦是无奈:“就是,何必替他操这个心,他就是手废了,也不至于接不下这点暗器。” “可、可我……”念一语气微颤,“可我怎么会流血……” “傻丫头。”白玉堂自是不知,在旁听得发笑,“你受伤了自然会流血,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是我……” “别可是了。”伤处还在往外渗血,展昭扶住她,尽管也有不解,但此刻亦想不了那么多,“我先带你去止血。” 点上灯,打了热水,取了伤药,展昭尽可能轻柔地将她伤口旁边的衣衫撕开。 这一道口子很长,也很新鲜,皮肉开合之处并不像上次看到她被剑伤过的痕迹那边,这的确是实实在在的血…… “严重么?”见他一直眉头紧皱,念一忍不住发问。 “没有伤到骨头,不过有两块极小的碎片还嵌在里面。” 念一头皮发麻,咽了口唾沫,“然后?” 展昭略带无奈和同情地抬眼和她对视:“然后得取出来。” 听得他这话,她莫名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疼了…… 第36章 【告辞】 拿水将她伤口附近稍作清理,展昭四下里看了看。 “有针么?” “有。”她点点头,颔首示意床边,“在篮子里放着的。” 白玉堂当即道:“我去拿。” 他在针线之中翻翻捡捡,拔出一根绣花针来,无意中发现那件压在最底下的罗衫。 白玉堂一面回头递针,一面随口问道: “怎么你还有件男装?” 念一微愣了一下,低声解释:“我喜欢穿不可以么?” 展昭垂眸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却也并未说什么,取了针在烛火上来回烧热,而后方去凝神查看她的伤处。 “可能会有些疼……若是下手重了,你就说。” 听这话,知道是要动手了,念一不敢转目去瞧,只抿唇点了点头。 针尖探入肉中,耳边就闻得她倒抽了凉气。展昭忽然无端觉得心里慌乱,勉强让自己稳住心神,他皱紧眉头,飞快把那两枚碎渣挑出。 “好了,现在给你上药……先别看。”望见她要转头,展昭随即提醒道。 念一只得又把脑袋撇过去。 到底是个大男人,尽管他已经放轻了动作,白玉堂在旁也看得着急,不由道: “你行不行啊?这么大口子会不会留疤?……要不,我还是去请大夫过来好了。” 他话音刚落,几乎是同时,念一和展昭急忙道: “不行!” 白玉堂被他俩这气势和默契吓得一怔,半晌才道:“不行……就不行吧,你们慌什么……” “这么晚了,哪里找得到大夫。”念一垂头不自然地解释,“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伤,用了药就好了。” 伤药是他等习武之人随身必备的,展昭取了干净的巾帕替她仔细包扎好,等了一阵见未再出血,知道是止住了。 “没事,过几天就能好。” 眼见并无大碍,念一才长舒了口气。她已许久没感受过这种痛楚,便是片刻,也激出一头的汗来,展昭随手在清水里拧了巾子递给她。 “没事就好,这大半夜的,也够折腾人了。”白玉堂靠在一边,心里仿若巨石落地,“既然太原城里的风波已经平息,过几日咱们也该上路去五台山了。” “明天去问问北城门还开不开。”念一翻过手臂来看,“若是不开,我们就从南城门走,大不了绕个远路。” “行。”他走到门边,“那明早睡醒我就出去问问。” 其实绕远也不过就多出两日的路程,这一带的官道修得平整,山路也好走,若是不下雨,一天半应该就能到五台山山腰。 几乎是在白玉堂关上门的一瞬,屋里的灯烛莫名其妙地灭去。 房中忽起了一团团诡异的白烟,突然在那烟雾里现出一人宽大厚重的袍子来。 展昭就坐在床边,对于这般情形似乎习以为常,面上平平无波,半点没有惊讶之色。 时音双手抱臂,慢条斯理地从黑暗里款步而出,盯着房门冷声道: “你也真不给我省心,我不过就离开一会儿,转眼就给自己惹出伤来。” 念一靠着软枕倚在床上,也没抬头。 “最近叫你你也不来了,不如不叫……奇怪,时音,我怎么会流血呢?” 他走到桌边,环顾四周。 “你身体是尸块做的,按理说不会流血,没有痛感,也不知冷热。” “一开始的确是这样。”念一抚过伤口,寻思着望向展昭,“不过这几日总觉得身体有点变化,好像自打认识展大哥之后,就能感受到些许热度了。” 她说着轻轻握住展昭的手,随即笑道:“真的是……展大哥,你手好暖。” 展昭亦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只是失笑,半晌也就由她把手捂着。 时音原没留意,余光瞥见她两手正将展昭手握着,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 四下里无人搭理他,继而又不甘心地咳了两声。 最后实在是忍无可忍,时音几步走到床边,把她手扳开,“行了行了,暖就暖吧,你动手动脚干什么。” 他往床边一坐,不客气地把展昭挥开,“你一边儿去,我给她看看。” 知道他脾气想来古怪,展昭倒也不同他计较,起身时,正见念一神情歉然地朝自己望来,他颔首笑了一笑,依言靠在一旁。 把适才包扎伤口的纱布取下,□□在外的伤已经有收口的迹象,时音眼神骤然一沉,指腹往她肌肤上轻轻一掠。 “怎么?” “没什么……是挺奇怪的。”他收回视线,仍旧将纱布替她缠上,“有血,有肉,不像是尸块。但要说是什么名堂,我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明白。” 时音闭目思忖,“说不定,这世上还真有让鬼变成人的办法……” “真的有吗?!”念一立时看着他,眸中又是期待又是惊讶。 “我只是猜测。”时音无奈地把她的头推回去,“你也别抱太大的希望,免得到时候心里不好受。我会再帮你多打听一下的。” 闻言,她颇觉失落地垂首抱着胳膊。 “成日里别瞎想。”时音伸手揉揉她头发,“既然流血,那就当做人的伤口好好处理便是。” “知道了。” 眼看她已经无恙,时音遂抖抖袍子起身。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等下再来瞧你。” 念一不由奇怪:“去哪儿?” “门外……不用你操心。” 他仍旧双手抱臂,懒懒散散地穿过墙。 僻静无人的街道上,月色惨淡。 街头挤着十来只饿狼模样的野鬼,口中滴出的唾液几乎快流成一条小溪,发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缩在地上的鬼婴。 时音走了几步停下脚,居高临下看它,眼里一片清寒。 鬼婴躲着周围的野狼,颤着声音唤他: “大哥哥……” “哥哥?”他不由发笑,“我都可以做你爷爷了,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爷爷,爷爷你饶了我吧。”它利索地跪下,对着他就磕头,“我不知道这是你的地方,下次再也不敢了!” 时音懒得再看它,背过身去,冷笑道:“你就是叫祖宗都没用,敢动我的人……” 他迈开步子,略一颔首,那一瞬,背后的饿狼迫不及待地扑了上去,刺耳的惨叫冲破云霄。 * 第二日,开市的时候,大街小巷都有百姓议论,说是昨晚做了个奇怪的梦,还听到不少奇怪的动静。 眼下官府虽把张家孙女自尽的缘由查明清楚,但之前城里丢姑娘和孩子的案子尚悬而未决,因说包大人还在寻找线索,于是这北面城门仍旧得再关几天。 “没办法,出城绕着走吧。”今日阳光甚好,白玉堂在客栈外吃着馒头,悠悠打量面前路过的车马。 “这附近山路好走。”展昭寻思道,“还是雇一辆马车吧。” “可以,一会儿我去找小二问问……对了。”他转头,“念一的伤怎么样了?” “不知道,情况不好不坏吧,只要这时候不发烧就没事。”他说得模棱两可。 白玉堂侧目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咀嚼食物,唇边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被如此诡异的目光瞧久了,展昭只觉浑身不自在。 “你看我作甚么?” “诶——”白玉堂拿手肘轻轻捅了捅他,扬眉小声问道,“你和念一……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打断:“不是。” “怎么不是!人家连刀子给你挡了。”白玉堂收起早食来,神色认真的看着他,“瞎子都看得出来,你对她,也不只是普通朋友吧?若是喜欢,说出来不就是了,我瞧着念一也挺好的。” “你不明白。”她的身份眼下还不能告诉他,展昭只有无奈,“我和她……不可能的。” 这话越听越糊涂了,白玉堂愣是刨根究底的想知道:“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马商那边开门了。”他岔开话题,“去探探价格,最好挑一匹能跑的。” 这般顾左右而言他的举动也不是头一回了,白玉堂知道他嘴紧,撩撩袖子,不甘不愿地往前走。 租个马车也不贵,顶多不过十钱银子。 同马贩子聊了几句,正好对方手上有空着的马车,白玉堂同他谈完价格,然而这车夫却得明日才得空。若是自己驾车虽然价格便宜,但他们不认识路,再找个人来带路也有些麻烦。 白玉堂琢磨半天,还是决定回客栈听听他两人有何建议。 正上了楼,隔壁展昭房内没人,他一个转身走到念一门前,刚抬手要叩门,里面蓦地听到声音。 “你真不打算告诉白玉堂?” 里面有人在沉默。 “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他已经有所怀疑。”展昭轻轻摇头,“这么瞒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不能说。”念一为难地看他,“不可以说。我还不是很了解他,万一他告诉别人……” “但是上了五台山,他若发现你根本不是去寻亲的,那时又该如何?”展昭叹气,“以他的脾气,只怕届时会更麻烦。” 知道白玉堂是一片好心,不过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展昭已经是一步险棋,如果再对他坦白,那以后会不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届时…… “我也想不到法子,要不……”她试探性地问道,“在路上随便找个由头,叫他回去吧?” 展昭正要开口,屋门却被人嚯的一下从外推开,站在那门边的,是一脸盛怒的白玉堂。 念一自没料到他会此时此刻出现,而展昭虽似乎早已察觉他在门外,面上不惊不奇。 “白、白大哥……” “谁是你白大哥!?”他气不打一处来,胸脯起伏不定,那双桃花眼一改往日的欢快,看上去格外阴冷,“你真行啊,你们俩!把我骗得团团转,很有意思?” 念一艰难的抿了抿唇,百口莫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确是有苦衷……” “什么苦衷?你有苦衷,早说不就完了,我千里迢迢送你到这儿来,把你当朋友看待,你居然连身份都是假的?”白玉堂气得发笑,“都说女人心眼多,我还不当回事,看你平日里一副老实模样,想不到都是装出来的!” 她不知如何解释,转头去看展昭,但他却只是皱着眉,半晌才道: “是我让她不告诉你的,那些话也都是我编的,至于骗……也谈不上,只是眼下的确不好讲实情告知于你。以后时机成熟,我再……” “谁稀罕听你什么实情?”白玉堂怒火中烧,也顾不得许多,张口就道,“亏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你们两个……”他咬咬牙,“真是一对狗男女。” 展昭眉峰微皱,冷声道:“你说什么?” “好了好了……”眼见情况不对,念一忙上前来拉住他,“他不过是一时气话。”素来不善处理这种事情,她踯躅了一会儿,抬眼朝白玉堂道: “你若是想知道,我告诉你就是。” “你愿意说,我就得愿意听么?”他冷颜笑了一笑,在他两人身上扫了一眼,“既然二位如此不待见我,我锦毛鼠也素来不是个不识趣之人。自此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后会无期!” 说完,他拂袖转身,直接从二楼走廊上一跃跳了下去,惊得楼底擦桌子的小二目瞪口呆。 “钱接着,结账。” 空中抛来一串铜钱,店伙手忙脚乱的接住,满脸茫然。 念一急急从房内出去,回头朝展昭道:“我去找他。” 依白玉堂的性子,恐怕就是找到了,他也不一定肯听。展昭心有无奈,却又不欲说出来令她失望,只是颔首随她往外追。 走出客栈,念一站在街上来回搜寻,满街都是人,来来往往的,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一条街从头跑到了尾,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她扶着树干,抬手遮住阳光,喘了口气,仍旧对展昭道:“我们分头找吧,好不好?” 见她面色不太好,展昭迟疑了许久,终是开口:“既然一开始不愿让他知道,眼下又何必找他回来?” “可我觉得,自己好像做得太过分了。”念一直起身子看他,“他说他把我当朋友。” “除了你,我在人间没有别的朋友……” “在江湖上,就算是朋友,各人也有各人的秘密。”展昭叹息一声,试图安慰她,“这事关你自身的安危,不告诉他,也不能算错。” 念一垂着头静静沉思,良久还是道: “再找找吧。” 第37章 【破庙】 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正午了,念一推开门,颇为疲惫地歪头叹了口气。 “找不到就算了。”房中倚在床榻的时音,撑起脑袋来看她,“人家不稀罕你,咱们也不稀罕他。去一个五台山,又不是没他不行。” 念一没搭理他,径直走到桌边去倒茶水,喝了一杯,又倒了一杯递给展昭。 时音偏头望了她一阵,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也好,那人不在,我陪着你去。” 一口茶水呛在喉,念一抬眼瞧他,很是怀疑:“你当真?你不是最近很忙吗?” “忙过了,自然就不忙了。”时音舒展了一下身子,活动筋骨,“再说,我的确也该看着你,否则指不定又哪儿弄出伤来……你们等我一下。”他抬手打了个响指,旋身一转就不见了。 半个时辰之后。 宽敞的街道上,艳阳高照,念一举着伞和展昭站在客栈门外,那马车边正有一人长身玉立,青衫飘逸,气质风流。不知道的这么一看,只当他是个翩翩公子。 展昭颔首望向灿烂的阳光,继而轻声朝念一问道: “他不是鬼么?可以这样在日头下走?” 念一淡淡一笑,抬手对他使眼色,展昭只得把头低下来。 “他是大妖怪,我没法和他比。你别瞧他这是这模样,其实都已经活了一千岁了。” 展昭皱眉,“那他还算是鬼?” “算……吧?” 时音抚摸着那匹白马的马鬃,余光瞥见他二人低头耳语,心头不悦:“你们俩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呢?” 他拍了一下马匹脖颈,转过身来,“上车,赶路了。” 念一遂将包袱搁到车上,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他:“你认得去五台山的路?” “你以为呢?”时音不答反问,“就是不认得,难道没嘴不会问么?” 不明白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念一只得闭口不言,打起帘子钻进马车。 一旁的展昭遂坐上去,拿了马鞭准备赶车。 时音冷眼看他:“你认得路?” 展昭如实道:“不认得。” “那你驾什么车,拿来。”说完,他劈手就把马鞭夺过来。 念一在车内不由叹气,就怕时音那嘴不饶人,一会儿惹得他心里不痛快,忙探出头,“展大哥,不如你进来车里坐吧?” 还未等展昭开口,时音就冷冷喝道:“胡说八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男人独处在车里?” 他的话听得展昭浑身不自在,只觉得脸边渐渐有些发烫。 念一尴尬道:“……我不是鬼么?” 时音没好气瞪了展昭一眼,“鬼就能让人平白占便宜?” “可你又不让人驾车……” “这是两码事。” “怎么能算……” “没事。”展昭笑得无奈,朝她摇头,“我本来也不喜欢坐在车里,这样也正好。”说完便颔首示意她坐回去,念一左右无法,只得退回车内。 不多时,听到鞭子声响,马蹄子在街道上踢踢踏踏,车子悠悠晃动起来。念一垂首靠着,却总觉得如坐针毡,心里生出一丝说不出的不安来…… 车子行了半日,因为启程时间晚,近黄昏时才寻到一处破庙落脚。趁念一二人捡柴禾的空闲时间里,时音揣着手走到一棵树边儿,跺脚踩了两下。 很快树干里就冒出一个脑袋来,“谁啊,谁……” “啊哟,时大人。”一见是他,那鬼忙走出来,点头哈腰陪笑道,“您怎么得空到这荒郊野地里来……” 时音懒得同他寒暄,不耐烦道:“我问你,五台山怎么走?离这儿多远?” “五台山啊?直走就是了。”小鬼指着前面,瞅见他是坐马车来的,忙又补充,“您驾车的话,大概明日正午便能到。说起来,这帮老秃驴这些天好像在搞什么水陆*会,附近的鬼都撤走了。”小鬼望着他试探性道:“您挑这时候去……可不妥当。” 他闻言冷笑:“妥不妥当,你说了算?” “不不不……当然不是。”小鬼忙不迭摆首,“时大人和咱们肯定不能比,您要是高兴,几时去都行、都行……” 不远处看到念一回来,他不再说话,扬手示意它下去,仍旧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慢悠悠往庙里走。 “这近处也没看到有人家。”念一一面生火一面道,“晚上我再去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人。” 时音不由好笑:“你找人作甚么?” “不是说要问路吗?”她奇怪。 “还要你问?”他折了把干柴往火里丢,“明天跟着我走就对了。” 火越烧越大,展昭自包袱中取了几张油饼,在火上烤了一烤,递给念一。 “谢谢。”她刚想接过来,劈手就被时音夺走。 无视展昭的眼中的神情,后者淡淡道:“我们家念一不吃葱花。” 从没记得自己有这个习惯,念一暗自讶然之余,又恐展昭尴尬,忙轻声解释道: “其实,一点点也没什么。” 她干脆伸手从他手里又取了一张饼,笑道:“反正都做鬼了,平时也吃得少。” 话才说完,就遭到时音不太友善的一记狠瞪。 这口饼吃得一点味道都没有,饶的是前面火光跳跃,她竟也无端觉得四周阴冷得很。 时音不说话,展昭一贯不喜说话,而她又找不到话说,周围的气氛莫名僵硬。 “对了。”看到身边的包袱,念一轻轻自语,“展大哥,我有件东西要给你。” 展昭闻言回头,便见她在包袱里翻找,继而取出一件苍青色的袍子…… 他微微一怔。 “上次就说要替你做一件,我很久没碰针线了,手有点生。”念一展开来瞧了瞧,朝他笑道,“你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若是不合适,我也好再改。” 那日就只当她是随口一说,展昭着实没想到她已经一声不吭的做好了。眼下难却盛情,要再推辞又怕会拂了她的好意,只得点点头。 “好……” 他拿了衣服行至庙中塑像之后换了,随即才慢慢走出来。 这件样式平日所穿的衣衫不大相同,因为颜色偏浅,显得他相貌清俊儒雅,火光之下,淡若清水。 念一在他手臂上轻轻拉了一下,见腰身和袖子都收的很好,这才松了口气,“我知道你常在外面走,所以袖子没敢做太大,你觉得好么?喜欢不喜欢?” 袍子依着他的尺寸做的,活计很细,不大不小恰好合适,衣摆的绣纹正是太原城里绣庄的手艺。 展昭穿衣本就不挑,当下说道:“能穿就很好。”说完又感到太过生硬,半晌补上一句,“……要比成衣铺里的好很多。” 念一替他抚平袖摆上的褶皱,笑道:“好久没做了,就怕不合适……你喜欢就好。” 时音冷着眼睛拿树枝在火堆里捣腾,忽然手腕一转,扫了一团火花往他二人身上砸去。展昭听得风声,当即拉住念一把她带开,明晃晃的火焰正巧在他衣裳下摆处略过,登时便落下一块黑色印记。 “时音。” 念一转过身去,面色微沉,拧着眉看他,“别太过分了。” 他没抬眼,把手里的树枝对半一折,随即站起身,几步上前,拽着她便往外走。 “你跟我出来。” 破庙后门不远临着一条小河,初春的水里还夹杂着冰渣子,月光一照,便如琉璃一般细碎好看。 时音自地上捡了个石头,抬手在河面上打水漂。 念一静静看他扔了三个,仍旧猜不透他心里的想法,只盯着微波荡漾的河水,皱眉道: “为什么对展昭有这么大的敌意?他和你有仇?” 时音没有回答,又拾了一小块石子儿在手里掂着,“他一个外人,你对他这么好作甚么?” “他一路上帮了我不少。” 石子“啪啪啪”三下从水上跳过,时音方收了手,回头看她,语气里多有不满:“你都没帮我做过衣衫,那么好的料子……只怕我给你的银子,你全砸那衣服上去了吧?” 念一带着狐疑提醒他:“你是鬼,又不用衣裳。” 他咬牙切齿,“那我想要不行吗?” 她只好道:“你若是要,我改天做一件给你就是了。” “那不一样了!”时音挠挠头,似乎很焦躁,“你头一件已经给他了,我想想都觉得不服气。” 念一听着奇怪,“……我头一件是做给我爹的。” “那也还是不一样!”好像连他自己也说不太明白,只是焦虑地来回走动,过了片刻,他停下步子,神色肃然地看着她: “你老实跟我说。” “你对展昭……你是不是对他……” 见他欲言又止,念一兀自思忖了一阵,不解道:“我对他?” 他一甩袖子,“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念一愣了一瞬,继而笑道:“怎么会,我可是鬼。” “鬼又如何?鬼也是六界生灵,有感情有思想,难不成是鬼就不能喜欢人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古怪得连自己都有些不明白,似乎是在问她,又仿佛是在问自己。 良久也没见念一回答,时音悄悄侧目看她,瞧她秀眉紧皱,目光注视着河水,似在思索。 不知想了多久,耳畔听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浮云世态,殊途三千,他是人我是鬼,便是喜欢也不能在一起啊。” 时音当即紧张,“这么说,你是喜欢他?” 念一回过神来,讷讷地对他眨了几下眼睛,“我……我也不太清楚。” “那你说,平白无故,干什么给他做衣衫?” 她摇摇头,“一路上马车客栈和吃食,全都是使的他的银子。虽说他好意不让我给,但我心里终究过意不去,所以钱都攒下来了,那天心血来潮,便想着给他做件衣服,也算是作为报答。” 她总以为自己和展昭是两个世界的人,从未往那方面去想过,然而经方才时音那么一提,忽然又觉得自己心里面想的,好像……不是那样。 “原来是这样。” 这个解释,让他心里轻松不少,时音抱着胳膊摇头一笑,“也是、也是……咱们总不能欠别人人情。” “时音……”仔细琢磨了片刻,念一抬头对他道,“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听到这话,他脸上笑意瞬间褪去,眉峰轻皱,不解中还带了些委屈:“你嫌我?” “我不是嫌你……”念一不知如何解释,“可你老这样针对别人,我也很为难。” “你放心,我往后不针对他就是了。”时音背过身去,喃喃道,“也说不清怎么了,一看他我就忍不住想……哎,不提也罢,今天晚上我去别处逛逛,眼不见为净。” 他说完,捡了一捧石子,沿着河边边走边扔,再也没回头。 念一望着他背影,惆怅地叹了口气,这才往庙里走。 火堆燃得很旺,展昭已将袍子换下来,坐在旁边朝其中添柴。念一挨着他坐下,歉疚道: “实在对不住,我哥他……脾气不太好。” 展昭也没看她,淡淡应了一声,仍旧折了柴禾往火里扔。 袍子就摆在一旁,念一翻出针线,取了衣衫对着火细看。 还好烧坏的地方不多,尚能补一补。 她把衣摆搁在腿上,借着火光,垂头缝补。 展昭悄悄侧目看了一眼,她眸中依旧淡然,映着火光,波澜不惊的样子。 想叹气又有些无力,想开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第38章 【白猫】 如此睡了一觉,第二日醒来已是清晨。 简单吃过饭之后,两人才走出破庙,时音早已靠在马车旁等他们。这回他倒是安静许多,半句话也没说,侧身让展昭上车,自己则取过缰绳来驱马赶路。 离季春越来越近了,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好,阳光柔和温暖,透过树梢的疏影,斑驳的金色洒落满地。尚不到正午,三人便到了五台山山腰,那佛光寺就在山顶上,介于山路陡峭,坐马车可能有些不便,念一只得把车马暂且寄放在附近的一户农家里。 今天是水陆法会第六日,正赶上寺中无遮普施斋食,山道上尽是前去进香受施财物的香客和贫困百姓。 展昭抬眼打量周围的路人,心想:若他们能混成香客进去,倒也不会惹人生疑。 将至山门,耳边似乎已能听到寺里和尚诵经念佛的声音和钟声,念一脚步渐渐变缓,举着伞的手也愈发抖得厉害。终于走到石亭边时,她腿上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展昭立时一怔,忙蹲下/身去扶她,“怎么了?”方才只在观察四周,竟不曾发觉她的脸已苍白如纸。 念一摁了摁太阳穴,皱眉艰难地摇摇头:“头疼的厉害……” “是中暑?” “不是中暑。”时音在旁出声解释,“看看就知道了,这里怎么说也是佛门清净之地,如我这等厉鬼都觉得佛光迫人,受不住,还别说是她。” 念一被他搀着在石亭里坐下,颇有些为难地望着来往的人群。 “我只能走到这儿了……可是进不去寺里,那要怎么把人找出来呢?” 展昭抬眼看了一下时音,“你能进去?” “笑话,我能进去就不是鬼了。”他耸耸肩。 “时音。”抱着水袋灌了一口,念一方想起来,“你知道他的法号是什么么?或许,可以让展大哥约他出来。” “这个……没打听到。”他食指焦虑地在胳膊上打了几下,皱眉,“能问消息的都是野鬼,进不去寺里,也只听说他是寺里的高僧,至于是谁……我还不清楚。” 念一垂首盯着水袋,淡淡道:“那可就麻烦了……” “也不是没有办法。”时音忽然偏头琢磨了一阵,目光往山中树林里看去,“我离开一会儿,你们在这儿等我。” “哦。” 他说完,一转身下山往林子深处走,很快就不见人影。 石亭内只他两人独处。 念一在抱着水袋发呆,展昭却倚着石栏,视线还停在时音离开的方向。 “念一。” “嗯?” 他没转头,只问道:“时音真是你哥哥?” “是啊。” “亲哥么?” “……不是亲哥哥。”念一笑了笑,“他有千年的道行,而我就死了五十年,怎么想也不会是亲生哥哥。” 果然如此,展昭回头看他:“那他……” “我死后的记忆都很模糊,具体是怎么认识他的也忘记了。只记得他说他是在路上看见我,把我捡回来的。”念一闭目回忆,“所有不能入轮回之井的鬼魂全都会变成野鬼,因为这些鬼大多是惨死冤死的,运气好有人烧纸钱就有房子住,有钱花,运气不好就只能在鬼域里游荡,居无定所,饥一顿饱一顿。” 说到这个,她似乎也感到奇怪,“我此前从来没见过时音,但他却一直对我很好,让我跟着他,也从不说要我做什么……后来我索性就认他做义兄了。” 只怕在他心里,不是想做义兄这么简单吧…… 念一笑着看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展昭别过脸,“随便问问。” 很快,时音就从山林里跳了出来,垂头拍着衣服沾上的叶片,手里似乎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想不到都开春了,那么大座山却连个兔子也逮不着。” 念一站起身,便见他左手抓了只白色的死猫,捧到跟前。 “来,你将就用吧。” 念一狐疑地看他:“用这个能进去吗?” “应该可以,试一试。” 听得这般言语,即便没有说明白,展昭也已猜到几分。正惊愣之际,但见念一双目一闭,直挺挺往下倒,时音伸手揽住她,与此同时,那怀中的白猫慢腾腾睁开眼。 似乎还在适应身体,它脑袋歪了一歪,又反方向歪了一歪,随即眨着眼睛,朝展昭格外温柔地“喵”了一声。 这一瞬,他莫名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样子是能用。”时音扶着念一的身子,顺手把猫往他怀里一塞,“你抱着她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手上是柔软的触感,隐隐还带着温度,此前从未抱过猫,还别说这是被人附身过的猫。展昭登时觉得手忙脚乱。 “她能说话么?” 时音安置好念一,回头反问他:“你觉得猫能说话?” 展昭无奈道:“那我如何知道她的意思?” “你不会猜吗?”时音不耐地叹了口气,刚想说话,回头见白猫用头轻轻在展昭脖颈下扫过,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揪着猫的后颈提到自己眼前:“不准蹭他!听见没有?” 两只眼睛黑溜溜地盯着他,随后软软地张口“喵呜”。 “你瞎叫我又听不懂。” 余光瞥到展昭持剑在旁,表情似笑非笑,时音抿了抿唇,何其勉强的把猫递还给他。 “我告诉你……你可别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展昭颦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抱过猫,略一颔首算是告辞。 一路走到山门前,迎面便有个迎客僧向他施礼,展昭停下脚来,也垂头回礼。 寺中香客很多,众和尚里外走动很是忙碌,但因他手上抱了一只猫,便在人群中显得尤为突出。毕竟极少有人来庙里烧香拜佛时还带着自家猫来的。 四周频频有诧异的目光望过来,展昭心下无奈,只得叹气,盼着念一能早些认出那人就好。 来往的和尚虽然不少,但都是普通僧人,那人既是高僧,定然要往大雄宝殿或是偏殿里找,展昭举目四顾,怀里的猫也跟着他抬头四顾。 时近晌午,正殿外没有树木遮挡,太阳对着人照下来,半晌抬不起眼皮。 展昭抬手遮着双目,要走进殿里,下巴忽觉一暖,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不住在他脸上蹭。 “怎么了?” 垂眸发现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瞧,展昭微微一怔,很难让自己相信这是念一…… “喵呜” 没法说话,她只是一个劲儿地拿脑袋拱他,到最后干脆爬到他肩上,额头轻轻在他唇上点了几下。 “你口渴?”他猜测。 白猫望着他,目光期盼地点点头。 原来是口渴…… 他暗松了口气,抬眼往别处扫去,正见一个小和尚端着茶水出来,他忙走上前。 “施主是要喝茶?” 展昭并未多想:“是给我的猫喝。” “哦。”和尚放下茶壶,准备拿勺子去桶里舀,他赶紧阻拦:“它不能喝这个,你给茶水便是。” 当他是嫌桶里的水脏,小和尚拿着木勺解释道:“我们这水很干净的。” 他皱起眉,显然不欲多做解释:“它只喝茶,你取个杯子来。” “这……”大约没想到他家的猫会这么金贵,小和尚有些犯愁。 展昭自怀中摸出几个铜板来递给他,“杯子我买下就是了。” 掂了掂手心里的铜钱,小和尚忙笑道:“多谢施主!” 他飞快回身从桌上取了茶杯,满满倒了一杯递给展昭。 末了,还贴心的补上一句:“水是温的,不烫。” 由于拿手喂她不太方便,展昭小心翼翼将猫放在地上,摆上茶杯,静静等她喝完。 许是没见到有人对猫这么阔绰的,小和尚不禁站在一旁拿眼打量。虽说瞧外形不过是只随处可见的白猫,但那阳光落在毛上,竟闪闪发光,再瞧它的模样,不知为何总觉得和普通的猫有几分不同。 “施主,您这猫……”小和尚挠挠头,斟酌词句,毫不犹豫的夸赞道,“长得可真漂亮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有猫能长得这么好看的!” 原本就是个生得漂亮的人,附在猫身上也不自觉带着那分秀气,难怪旁人能有这种感觉。 展昭摇摇头,抱着剑笑而未语。 转眼喝过两杯茶,白猫端正地坐直身子,仔仔细细拿手擦嘴,随后才转过身,动作灵巧地窜到他怀里窝着。 “麻烦你了,告辞。” “施主慢走。”小和尚还在看他手上的猫。 午后,佛光寺僻静之处。 院落里一个年轻和尚正在扫落叶,听到脚步声,抬头看见老和尚踏进门来,他忙垂首: “玄明师叔。” 老和尚颔了颔首,“你师父呢?” “师父在禅房念经。” “哦,好。”闻言,他撩袍往屋里走。 日光从窗棂间透过,房中明暗交替,蒲团上正坐着个白须老僧,轻轻敲着木鱼,手里的佛珠一颗一颗拨动。 “师兄啊。” 老和尚在他身后而立,淡淡道,“这些天,你要不要出去避一避?” 第39章 【竹马】 老僧敲打木鱼的手骤然一停,随后微微偏头,嗓音沙哑: “没来由,为何要躲?” “可不是没来由。”老和尚琢磨了一会儿,似不知从何说起,“我方才在神龛前替你掐指算了一下,你这些天兴许有血光之灾,闹不好可是会……没命的。” 后三个字他特地加重语气。 不承想,老僧听罢后,仍旧转过头,慢悠悠的敲木鱼。 “我已行将就木,今日死明日死,也不奇怪,何需要躲?” “这……” “阿弥陀佛。”他长叹一声,“命里该有时,谁又躲得过呢……” 禅院花台下,展昭几乎把寺中走了个遍,却也没见念一有什么反应,一圈下来,太阳又大,连他也有些吃不消,遂寻得处清凉之地暂且歇歇。 怀里的白猫亦是眉头紧皱,大约觉得日头烈,脑袋直往他怀里拱。 展昭无法,手边亦没有伞,只得拿手覆在她头上替她遮一遮。 “……那人当真在这儿么?”他喃喃自语。 臂弯里的念一睁开一只眼,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 担心她身体不适,又坐了片刻,展昭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念一仰头挣扎了几下,自他怀中跳出来,飞快往草丛里跑。 “念一?” 她身形过小,动作又太快,一眨眼功夫也不知去了何处,展昭忙顺着记忆绕过院门往寺中深处走。 这丫头,好歹同她说一声,就这么走了,叫他往哪里找…… 展昭摇头叹气。 眼看已快到寺里众僧的住处,那对面便有个扫地和尚上前来说话: “施主,您找谁啊?” 展昭探头望了一眼,淡声问他:“那里面通向何处?” “那是禅房,师父们念经的地方,眼下您还不能进去,等未时布施完了,您再进来。” 他只好解释:“我有件东西落在里面了。” “东西?”扫地和尚满脸疑惑,“什么东西?” 展昭无奈:“猫。” “哈?” 正说话间,远远地听到一声猫叫,展昭和那和尚同时颔首看去。 但见树荫下,一只白猫俏生生的蹲坐着,抬起脑袋来,和跟前的人对视。站在它对面的是个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的法师。瞧他年纪大约已过七十,身长七尺,瘦骨如柴,便是走路也要人搀扶,似乎风一吹就会倒。 “师父。”一旁扶着他的小和尚低低提醒,“您脚边有只白猫,正看着你呢。” “哦……”老僧顿了顿,摸索着俯下身去。 展昭皱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两目无神,手掌微抖,看得出,他那一双眼睛已不能视物。 枯槁的老手颤抖地往下探,随即摸到一团毛绒且暖和的东西。白猫好像很嫌弃,由他手碰过头顶之后很快就避开了。 “慧明啊,去拿些吃食来喂一喂它,想必是饿到了,怪可怜的。” 老僧撤回手,艰难地站起身来。 “诶,好。”小和尚赶紧应声,刚要走,那白猫身子一转,两三步蹦到展昭脚下,仰起脑袋巴巴儿的看他。 “小师父,不必麻烦了。”他弯腰指尖轻柔地将猫抱起,随即淡淡道,“这是在下的猫。” 老僧侧耳听,小和尚赶紧又给他嘀咕了两句,他这才笑起来:“噢,原来是阁下的猫,贫僧失礼了。” 虽知他看不见,展昭还是朝他施了一礼。余光瞥见念一在瞪他,他暗自好笑,此刻也心知此人便是那位……曾与她有过婚约的侍郎家的公子。 时间果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五十年的岁月,早已把他打磨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 见他举步将走,展昭上前道:“大师,恕在下冒昧。” 老僧停下脚。 “不知大师明日可得空?” “这位公子是要请我们师父做法事?”小和尚在旁接话,“我家师父年纪大了,眼下不做法事,公子可去请别人。” “小师父误会了。”展昭转目看向他,“在下是有事相邀。” 许是隐约听出他口气里的古怪,老僧一动不动,兀自琢磨。 小和尚不由奇道:“是什么事呀?” “在下的朋友,是这位大师的故人,有些事,想同大师当面谈一谈。” “哦……施主的朋友是……” 不等他说完,展昭静静打断:“她姓顾。” 明显看出他身形顿了一顿,但面上表情却不见有何变化。 “不知大师……肯不肯赏脸?” 半晌没见老僧说话,小和尚扯了扯他衣摆,为难道:“师父……” “五台山脚下,两棵槐树中间有一座小木屋。”老僧侧身绕过他的同时,开口道,“那是贫僧从前清修之处,施主可在明日巳时之前去此地等候。” 小和尚讶然:“师父?” “好。”展昭略一颔首,“在下必定准时前往。” “走吧。”见小和尚还在发呆,他神色平平,只催促道,“再不去布施,就该过了时辰了。” * 从寺里出来,已是傍晚,这回念一醒得比上次更迟,展昭二人寻着寄放马车的那户农家落脚,给了房主人一些钱两,方腾出一间空屋子让她睡觉。 虽说白天已见过面,但两个大男人抱着个昏迷不醒的姑娘来投宿,难免惹人非议。时音一贯是个无所谓的性子,唯有展昭略显尴尬。 知道她每次附身都会沉睡很久,晚饭时候展昭特地吩咐农妇多准备一份饭菜放在灶上。 夜晚,明月如霜。 农家客房少,唯一的房间已让念一睡下,展昭只在厅堂内倚着栏杆浅眠。 山林中风声萧萧,夹杂树叶,远处犹能听见山上沉沉的钟鼓声。不多时,隐约在这风声和钟鼓声里听到一曲宛转悠扬的埙曲,古老的调子仿佛和这个时代完全不同,陈旧得像是存在于千年前一般。 耳边听得细微的脚步,时音并未偏头,仍旧静静吹着陶埙。 展昭走到他身边,平视前方如潮海一样的竹林。 “那日,你同我说,不能去查她的死因。” 埙音戛然而止。 “想必除了不欲让她伤神以外,还有别的理由吧?” 时音放下陶埙,缓缓收于袖中,抱着胳膊,表情平淡如水。 “五十年前,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在汾河高坡之处。由于极度愤怒早已失去理智,吞噬了附近所有的生灵,活生生是个怨气聚集之体,巨大得让人无法想象……” 展昭手指微微收紧,听他轻叹了口气。 “我若能早点发现就好了,要不是实在无计可施,也不至于把她记忆抽走。”他摇摇头,“当时我就是太心软,如果把她所有的记忆抹去,只怕现在早就投胎了。” 亦或许这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出于私心…… 余光瞥见他眉头紧皱,时音揣着手转过身,漫不经心说道: “你也不必知道得太多,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你对念一好,我很感激,不过……说到底你们不是一路人,好自为之。” 他护她护得紧,任谁也看得出来,若不是她说两人已结拜为兄妹,不知道的,想必已然当成…… 展昭摇了摇头,暗自苦笑。 但他说得也不无道理,自己和她,的确不是同一路人。 抬眼在念一房前扫过,屋里没有点灯,大约她还未睡醒。展昭在原地站了许久,终是往她房间里走去。 子时早已过了,床榻上传来清浅的呼吸声。念就一蜷缩在床的角落里,像小兽一般,不时揪紧被衾,喃喃嘀咕。 想不到她也会说梦话? 展昭唇边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上前把被角替她拉严实,正准备将外面的薄毯抱进来,忽然听得她略在喘息,似乎睡得很不踏实。 他不禁拧眉轻唤:“念一?” 下一瞬,她便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又做噩梦了?” 愕然发现他在旁边,念一咽了口唾沫,迷迷糊糊地点头。 “展大哥……你怎么在这儿?” “没什么,刚刚听到点声音,所以进来看看你。”他信口胡诌。 “我吵到你了?”她微愣,深觉愧疚。 “没有没有,我也恰好没睡着。”见她额头上全是冷汗,展昭不由心下一软,俯身拿袖子替她擦去。 “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 念一嘴唇干渴,边颔首边问道:“饿……什么时辰了?” “子时过了。”给她倒了杯水,展昭起身往外走,“厨房里还剩了点饭菜,我去给你拿来。” 农户夫妇已经睡下,好在灶上的饭菜还是温的,念一实在是饿得不行,此时吃什么都觉得香,很快便是两大碗饭下肚。 “慢点吃。”展昭又盛了一碗放在她手边,“吃完了也别急着睡,否则腹中会不舒服。” “嗯。”念一咽下嘴里的东西,颇为感激地看他,“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让你照顾我。” “不妨事。”展昭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把散在脸旁的发丝挽到耳后,然后静静看她又吃完一碗。 “明天……”喝过汤,念一捧着碗,默了一阵,“明天你能陪我去么?” “好。”他也没问缘由,“本来也打算陪你去的。” “那就好。”她犹自安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吃饭。 * 第二日,念一起得很迟,出门时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约定的地方在五台山山脚,正如那老僧所说,在两棵槐树之中有一座简陋的木屋,只是今天风大,树枝被吹得左右摇摆,落叶纷纷。 进了院子,时音只在一旁坐着,念一和展昭相视一眼,伸手推开门。 木屋中几乎没有东西,空荡荡的,里边儿有轻微的拨弄佛珠的声音,念一撩开前面的蜘蛛网,探头进去。 蒲团上坐了个老和尚,背对她,背脊弯曲,身形消瘦,一旁还有个小和尚,正俯身给他倒茶水。 “师父,人来了。” 念一犹豫着往前走,“大师。” 听出是个女子的声音,老僧略偏了偏头,哑着嗓子问道:“姑娘,就是昨日那位公子的朋友?” 展昭在旁施礼道:“正是。” “哦……”老僧颔首,继而吩咐那小和尚先去外面等候。 大约是觉得不放心,小和尚将走之际,又凑到念一身边提醒道:“姑娘,我师父眼睛看不见,您多担待着点。” 他看不见? 念一神色怀疑,悄悄打量了他半天,继而伸手在他眼睛之前挥动两下。 果真是瞎了…… “姑娘姓顾?” “是。”她将手撤回,垂首走到一旁坐下,双目盯着地上摆的那只木鱼,“大师从前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这个地方,粗茶淡饭的过下半辈子?不觉得可惜么?” “粗茶淡饭是过日子,锦衣玉食也是过日子,过得好不好,不过唯心而已。”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因果。”念一转头看他,“大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知道此地是我该来的地方,如何不能来?”老僧反问,“姑娘千里迢迢找到这里,应该不是要问我这个的罢?” “我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念一回过头,“只是想给大师讲一个故事,大师既然参禅,想必也能解我心中之惑。” “哦……贫僧洗耳恭听。” 窗外风吹树叶莎莎而动。 她看着木鱼,静静道:“大约在五十多年前,朝中曾有个叫顾泽文的左丞,他虽官拜四品,但为人很宽厚,门下亦有不少学生和门客。可惜,顾家一直子嗣单薄,直到他三十膝下也只有个女儿,这个女儿生得不算好看,小时候还时常遭人嫌弃。” 老僧面色未改地拨着佛珠。 “记得,在她五岁那年,家中的父亲收了一个学生,是同朝太常寺少卿的大公子。从那以后起,附近就没人敢再欺负她了。两人自小一处睡一块吃,长大后便订了亲,两家结为亲家。 不承想,在某一年,顾家忽遭飞来横祸被抄了家。” 念一淡淡道:“顾家所有的亲眷都得流放海岛,顾家老爷为了保全家人,急匆匆把她的女儿和夫人藏到后山的一口废井之中。结果,天不遂人愿,她们还是被人找到了。原来那个藏身之处是被某个人有意泄露给别人的。”她顿了顿,“而那个人,就是这位同顾家情谊深厚的沈家大公子。” “小女子有一事不明。”念一语气平静,“若是得知顾家遭罪,为了撇清关系,退婚也就罢了。为什么这沈家定要如此赶尽杀绝?大师……你知道么?” 良久,老僧拨佛珠的手才停下来,长长念道:“阿弥陀佛……” “得此果,必有其因。凡是皆由因果而造……” 念一冷声问道:“那什么是因?” “我也给姑娘讲一个故事……”老僧依旧拨着佛珠,“这位沈家公子,正好贫僧也认得。那年秦王谋反,群臣奏斩,当天夜里他就得知顾家定会被抄家,可是说来顾家小姐同他也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如此折磨,他也是于心不忍……” 大风刮起,槐树树枝被压得抬不起头来,一晃眼仿佛又是几十年前的夜里,大雨滂沱。 “顾家要被抄家。”沈令摁着眉心发愁,抬头对站在门边的儿子说道,“顾泽文问斩倒还罢了,可是顾明柳和钱氏只是发配边疆,此前还得先去大理寺再审呢……” 话还没说完,沈司毅眼前一亮,兴冲冲打断道:“那不是正好么!爹,咱们出些钱,把明柳和慧姨赎出来……” “呸!什么话?!”沈令背着手猛地转过身来,指着他鼻子就骂道,“你失心疯啦?咱们家私扣贡品的事,顾明柳可知道!万一再审的时候她把你我供出来,可就完了!” “明柳不是这样的人……” “你就知道她不是这样的人了?!那顾文录是他亲兄弟都干得出这种事来,更别说她!这将死之人,恨不得多拉几个垫背的,我还能不知道?”沈令咬着牙叹了口气,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又回头来骂他,“说到底,都怪你这个畜生!什么都跟女人说了去。眼下你还同情她?到时候咱们一家子入了狱,我看你同情谁!” “爹……” “滚滚滚,不想看到你,滚!”沈令挥挥手,让他出去。 沈司毅无法,摇头往外走,正出门时,隐约听到屋里的声音。 “事到如今,也只有灭口了……” 他心里微微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回到房里,下人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他也无心受用,满脑子都是方才父亲的那句话。 他要杀顾家母女俩…… 怎么办……怎么办…… 一夜未眠。 第二日,天上细雨绵绵,他坐在桌前,似乎已经能看到顾家凌乱的场面,脑中异常的浑浊,他坐不下去了,起身往外走。 “公子、公子!” 后门处,家里一个小厮外面冒着雨跑过来,“公子,这有封您的信。” “我的信?” 沈司毅忙将信封拆开,举目一扫,寥寥数笔,是他恩师的笔迹! “司毅贤侄,小女与我夫人暂避在后山枯井之内,还望贤侄能够妥善安置,顾某感激不尽!” 他欣喜地合拢信,问道:“这是谁给你的信?” “就那个晚上打更的赖水三,他说是有人托给他交给您的。” “好好!快走,带些人!” “诶,好咧!公子是要做什么去?” “我们去……” 他脚步骤然一停。 去作甚么?要救人吗? ——“咱们家私扣贡品的事,顾明柳可知道!万一再审的时候她把你我供出来,可就完了!” 父亲昨晚的话在耳畔无比清晰的劈下来,将他整个人几乎劈作两半。 不不不,他信她,她一定不会说的。 可是怎么救她?救了她又该怎么办?安置在什么地方?往后怎么处理?要是被朝廷的人发现他们还有所来往,会不会…… 不敢往下想,他握着信纸,一时发了愁。 救还是不救? 若是放任不管,爹爹一定会杀了她们。 可是若是救,以他现在的能力,如何能保障他们的将来,倘若再把自己搭进去…… “阿弥陀佛……”老僧拨着佛珠,哑声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善与恶不过一念之间。” “大师看得真是透彻,晚辈着实佩服。”她弯起嘴角来,僵硬地冷笑了一声,“不过,说来似乎也不应该怪那位沈公子。如此情形,救是情分,不救是本分。想来也是,他死倒不如顾家人死。” “姑娘此言差矣。”老僧放下佛珠,垂首“看”向木鱼,“错了就是错了,恶念就是恶念,没有什么情分,也没有什么本分,世人所谈情分本分二字,不过是人心冷淡,私念所致罢了。” “你既然知道。”念一咬咬牙,狠狠瞪他,“知道又有什么用,死了的还是死了,活着的还是活得这么好。老天什么时候公平过?” 老僧摇头,叹了口气:“我虽活着,却也不曾白活。惩恶扬善,锄强扶弱,布施百姓,亦算是我佛的另一种报应吧……” “笑话,若是作恶之人,最后都当了和尚,那么寺庙之中不过一片污秽而已,最善之人即是最恶之人,这样的佛,信来有何用?”念一站起身,不欲再同他说下去,“我问你,当初诬陷顾家的到底是谁?是不是沈家的人?” 老僧静默片刻,开口道:“姑娘,贫僧且劝你一句。执念,是痛苦的根源。” 她忍不住发笑,“是啊,我也不想有执念,可这是因我而起的么?若不是有这件事,我能有执念么?说放下就能放下,那就不是人了!” “……”老僧端正坐在蒲团上,良久都没言语。 最终,他微睁开眼皮,淡声道:“我可以告诉你。陷害顾泽文的,并不是沈家。但这件事,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再查下去了。” “多谢提醒。”念一冷冷抱拳,转身走向展昭。 “我们走。” 他并未多问,点头应下,“好。” 院子里,风已经停了,时音见她出来,压低声音问:“用不用我替你杀了他?” “不用了。”念一神色如常。 “我帮你杀人,不会折你阴德的。” “不用了。”她重复道,“横竖他也没几天可活了。已经便宜了他几十年,这会子杀了又有什么意思。” 比起上次,她眼下表情看上来并无波动,平常得让他有些不安。 将出院门之际,展昭还是忍不住开口:“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 “我没事。”念一偏头朝他一笑,“怎么,你是觉得我会很难过?” 他沉默不语。 念一伸手舒展了一下身子,何其轻松地舒了口气。 “若是每遇到一个故人都要哭一场,那我岂不是会累死?” “相反,我倒觉得现在心里舒坦许多。”她活动了一下脑袋,转头看到展昭还拧着眉,不由踮起脚来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行了,我的事,怎么你比我还要愁眉苦脸。” 时音别过脸,轻声嘀咕:“谁知道呢。” “走吧。”她佯装没有听见,“该回去吃饭了。” 第40章 【马车】 五台山,佛光寺之内。 七日水陆大会已经结束,寺院中又恢复了以往的清静,庄重的钟声满山回荡,曲径通幽,万籁俱寂。 禅房里,日光透过花木落下来,依稀可见。 小和尚端着斋饭小心翼翼走到门外,抬手轻叩。 “师父,该用饭了。还是给您放在外面么?” 蒲团上老僧歪头而坐,也不敲木鱼也不念经,半晌没有回应。 “师父?” 小和尚把饭搁在桌上,隐约觉得奇怪,他皱着眉轻手轻脚走到老僧背后。 “师父,该用饭了……” 正抬手摁上他肩头,老僧身形一歪,直直栽倒在地。 小和尚浑身一颤,垂眸间赫然看到那蒲团上一滩鲜红凝固的血,他腿脚发软,连滚带爬地跑出禅房。 “师父……玄、玄悔大师圆寂了!” 太原城外,一处驿站中。 店伙将热腾腾的酒菜摆上桌,时音只拿筷子敲敲碗沿。 “这么说,他没告诉你到底谁陷害的顾家?” “没有。”念一低头吃饭,“他只说,不是沈家干的。” “他说你就信?”时音恨铁不成钢地抬手戳她脑门儿,“你怎么就不多逼问逼问?万一是他故意骗你的呢!?” “他不像是说谎。”被他戳得不舒服,念一皱眉避开,“何况,他也这把年纪了,骗我有什么好处?” “哼,他就是怕死。”时音用筷子扎了几下碗里的饭,目光一暗,阴沉沉道,“若我是你,便寻个没人的地方,鞭子棍子铁烙,打到他说为止。” 展昭摇摇头,“我想念一说得没错,他应该没有说谎。” 时音捏筷子的手愈发收紧,咬牙看他,“是么?何以见得?” “他最后有一句话。”展昭颦眉回忆道,“……劝我们不要再查下去了,我总觉得这句话里有话,不像只是被陷害那么简单的事。” “说不准,万一背后捅刀子的人就是他们沈家人呢。”时音不以为然,“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你们不要怀疑他罢了。” “时音……”念一放下碗筷,“无论话是真是假,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了,五台山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不知道她同这个人的过去,见她已然这么说,时音自也不愿强求。 “好好好,不查就不查。”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条线索就断了。若沈司毅所言不假,那当年陷害顾家的应该另有其人。 念一垂眸琢磨道:“眼下还能去找谁呢……” “只怕是难啊。”时音往后靠着木椅,慵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你想想,这都过去五十多年了,也就当年你家的小厮还有这个姓沈的年纪轻,活得久。要真是背后主谋陷害你爹,那也该是三四十的年龄,哪里挨得过五十年?想必早就死了。” “那该怎么办……” “要查……也不一定一味的找人。”展昭沉吟片刻,“这种大案,一般在大理寺会有留有卷宗。当年查办你爹的是开封府,开封府里想必也有抄录的档案。” “大理寺啊……”时音摸着下巴,“可是那地方有狱神,要去偷卷宗恐怕会有点麻烦。” “展大哥也就那么一说。”狱神素来嫉恨鬼怪,他虽是千年厉鬼,但也不能和神硬碰硬,念一忙岔开话题,“卷宗的事,我们先放在一边吧。”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笑道:“正巧,我前些天在别的鬼怪那里得到个消息,当年押我去边境的差役里,有一个似乎在祁连山草原上,和西夏人结了亲。我想不如去大草原上碰碰运气吧?” 这话才刚说完,展昭和时音几乎是同时道: “不行!” 念一微微一怔,在他俩身上看了一圈,奇怪:“为什么不行?横竖现在也没有别的线索,权当过去散心了。听人说草原上的风光特别美。” 时音脑子一转,打着哈哈道:“别去了,我方才突然想起来,好像在南边有个你爹当年的同僚还活着,说不准他有什么线索。” 展昭随即附和:“祁连山那边都是西夏人,就是去了也找不到地方落脚。更何况今年旱灾,风景也没什么可看的。” “说的是,没什么可看的……” 念一半晌没说话,只皱着眉头睇了他俩一眼,“你们俩……有事瞒着我?” 时音忙笑道:“我、我能有什么事可瞒你的。” 展昭犹自惭愧地点点头。 “当真?”念一凑上前,颇为怀疑地盯着展昭看,后者极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低头喝汤。 “既然没什么事,那就去大草原吧。”她端起碗来,夹菜吃饭,“我还从来没去过西边,见识见识一下也好。” 闻言,时音和展昭相视对望,随即头疼地别开脸去,暗叹了口气。 晌午之后,结了饭钱,三人便去寄宿的那户农家取马车,途中时音似是看到什么人,匆忙离开。 念一不经意瞥到,见那树后之物阴气森森,想必不是人。 不多时,时音就从远处走出来,伸手便往怀里掏银两。 “怎么了?” “我有急事,不能随你去祁连山了。”他将钱袋塞到她手中,“这里面有银票还有些散碎钱两,两只小鬼都留下来陪着你,你要吃什么用什么别省着,知道么?” 念一收好钱袋,“这么快就走了?”起初还真当他是闲下来了。 “很要紧的事。”时音涩然笑笑,抬手揉了揉她发髻,视线里看见展昭,“何况有他陪着你,我也放心。” 她沉声问:“是鬼界的事?” “嗯……和你没关系,别瞎想。”时音手收回来,“你爹的事,我会继续帮你打听的,若是遇上什么麻烦,记得用玉佩叫我。” “好,那你小心。” “对了,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提醒你。” “嗯?”念一颔首来看他,“什么事。” “还有一个月了。”时音笑的无奈,往她脑门上轻轻一弹,“你真不记得了?我的忌日啊,到时候可别忘了回鬼域。” 念一摸着额头,半晌才反应过来。 “记得,我一定会回去的。” “但愿你是真记得。”他叹了口气,也未同展昭告别,不过转身的瞬间,人便渐渐消失了。 念一捧着沉甸甸的钱袋若有所思地走到展昭跟前。 “他走了?” “嗯。” 她想了想,还是把钱袋给了他,“你帮我收着吧。” 展昭并未接下,“这是你的钱,自己留着用。” “可是一路上都使的你的银子。”念一把取了几张银票,硬放到他腰间衣兜里,“再这么下去,我岂不是成白吃白喝的了。” 听她这般讲,展昭也只得收下。 “走吧,马车就在前面。” 与此同时,万丈之下,放逐渊中。 鬼界最荒芜的地方,遍地皆是白骨,怨气从每个缝隙了冒出来,阴森可怖。 时音踩着脚下的碎骨头,慢悠悠走到放逐镜前,骷髅堆里站着个女鬼,长发如瀑,红衣如血,见他真来了,不住地摇头。 “何必呢,冒这个险,好歹是千年的修为,与其浪费几百年,倒不如给了我。” “都说是千年的修为了,舍去几百年也不疼不痒。”他耸耸肩。 “我真是弄不明白,当人有什么好的?”女鬼走到镜子旁边,俯身捡了块兽骨,“咱们做鬼多逍遥快活……那个黄毛丫头,就值得你这样?” “你废话几时变得这么多了。”时音不耐烦,“开门开门。” “什么臭脾气。”女鬼啧啧两声,极不情愿地把兽骨插/入镜子凹凸之处,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一瞬间,仿若白昼。 * 往西北而行的官道上,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正不急不慢地往前驶驰,耳畔是笃笃的马蹄,车轮子吱呀吱呀滚动。念一在车上小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打起窗扉,外面的天色已成暗黄,团团红云挨挨挤挤,煞是可爱。 他们已赶了十来日的路,再过不久就要到建安了,届时在庆州借道便能去往西夏。 想着这一路都是展昭在驾车,念一心里过意不去,把两只还在睡的小鬼放到一旁,从包袱里翻出水袋,掀开车帘,小心翼翼走到车外。 回头见她出来,展昭忙伸手扶住她胳膊。 “当心。” 展昭一手抓着缰绳看路,一手拉着念一,眼看她靠着车门坐下,方才道:“出来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怕你闷。”她将手上的水袋递给他,“喝口水吧。” 尽管手上不太方便,他还是放开缰绳,飞快灌了一口,笑问道: “是你闷吧?” “……我也还好。”念一把水袋塞紧,“我只是怕你和我呆在一起,会觉得闷。” 展昭愣了一下,微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时音从前说的。”她赧然笑了笑,“他总嫌我不爱说话,像个闷葫芦。” “是么,我倒觉得挺好的。”他随口回答,“至少比我好。” 听他这话,念一不由转头,“怎么?也有人嫌你闷?” 展昭淡笑道:“嗯,白玉堂嫌过。” 他本就是个闲不住的人,也难怪会这么觉得。念一垂眸瞧着水袋,忍不住发笑。 余光瞥到她,他不由问道:“笑什么?” “没什么……其实,我生前话不少的。”她食指摩挲着水袋,“也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一回,就不太想说话了。” 展昭侧目看了她一眼,仍旧驾车:“你这是心结,得慢慢治。” “也许……你累不累?” “还好,怎么了?” 念一垂眸盯向他手里的缰绳,忽然来了兴致,“不如我来驾车,你休息休息?” 展昭颇为怀疑地看她:“你……会驾车么?” “不会。”她倒也老实,半点不含糊,“但是可以学,正好你不是闷么?” 闷的是你吧? 展昭笑得有几分无奈,想了想却也觉得是个打发时间的办法,遂伸手拉她到身边,“来吧,其实也不难,绳子抓稳,身子摆直,就和骑马一样。” “嗯。”念一握住缰绳,随后才补充道,“我也不会骑马。” 展昭:“……那你抓紧。” 好在念一学得还算快,加上他在一旁护着,马儿虽然走的弯弯折折,但勉强能上路。 这边山路崎岖,车子略显颠簸。 为了防止念一摔下去,展昭在身后扶着她的右手,几乎是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细碎的发丝不住在他下巴上萦绕,痒痒的,隐约还有些许淡淡的香意。 这般感觉十分陌生,他顿了一会儿,无缘故的出神,当下也没仔细留意道路,车轮子不偏不倚从一块硬石上滚过,剧烈的震动直将念一从车上跌飞下来。 展昭才猛地回过神,急忙握住她手臂,两人擦着车沿滚落在地。眼看她是在身下,展昭急忙拿手兜着她的头,石块磕着他手背,疼痛难当。 马儿似乎是受了惊,车子横冲直撞从他俩旁边驰过,满地烟尘。 “没事吧,你手怎么样?” 明显感觉到头后面碰得不轻,念一挣扎着要起来,抬眼时正发现展昭的脸与自己不过半寸距离,清俊的眉目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一点点落在鼻尖。 一垂眸,四目相对。 第41章 【牵情】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瞧了半晌,念一才突然轻声开口道: “那个,你的手……” 展昭微垂首,拉她起身,随即道:“我去牵马车回来,在这儿等我。” “嗯。” 但见他足尖一点,几个翻身朝失控的马匹跑去,不多时便勒住了马,翻身下车往回走。 念一正往此处而行,远远就见他手上破皮的伤口,心里顿生内疚。 “对不起,若不是我心血来潮要学这个,你也不至于受伤。” “是我没看好路,本就不怪你。”展昭看了一眼手背上的伤,并不很在意,“何况也只是皮外伤而已。” “皮外伤也是伤,我就算磕破了头也不会死的。”念一自袖中取下帕子来,低头仔细替他擦去伤口附近的灰,“又你何必替我挡着。” 展昭垂眸看着她将伤处包扎好,忽然轻声道:“……那不一样。” “嗯?”因他声音太小,念一也没听清,抬头不解。 他偏头岔开话题,“没什么,上车吧,就快到驿站了。” 整顿好马匹,车子仍旧如之前一般摇摇晃晃朝前行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在黄昏的暮色下,驿站旁的幌子随风飘摇,几匹骏马正在低头吃草料,看样子路过休息的旅人还不少。 停好马车,店伙便上前来牵了马儿去后院喂食,展昭要了两间客房,打来清水,回房间处理方才的伤口。 越往西走,四周就越发显得荒凉,尽管已经是仲春,这附近的花木却甚是稀少,乍一看去和冬季没有什么分别。 要说祁连山草原其实他自己也从没去过,从前只听人说那里一望无际,附近住着的党项人大多牧马放牛,在与大宋交界的边境之处更是有许多肥美的牧场。只是这些年两国关系太过微妙,也不知此时过去,是好是坏。 不多时,小二在门外轻叩,提醒他饭菜已经做好了,展昭应了一声,遂将外袍披上,推门去寻念一。 虽然已经天黑,她屋里却没有半点灯光透出来,展昭抬手叩门。 过了一阵,房中传来声音,“展大哥?” 他只得隔着门问:“饭好了,你吃么?” “你等等……我现在不太方便。” 以为她是在更衣,展昭略显尴尬地转过身,“那我先下楼等你。” “不用!”念一里面急急道,随后便听到脚步声,继而房门吱呀一下打开了。 室内果然是漆黑一片唯有桌上点了盏昏暗的油灯,念一朝他赧然笑笑,“我眼下走不开,等会再吃,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走不开? 他肉眼什么异样也看不出来,但介于她惯来行事古怪,展昭也未多问什么,依言走到桌边,四下里环顾了一圈。 面前放着一盘炒花生,茶水热气腾腾,像是在招待谁。 “怎么?有客人?” 念一正拿杯子倒茶,闻言惊讶道:“好厉害,你看得见?” 他微笑摇头,“不是,猜的。” 将热茶放在他面前,念一又多倒了一杯,“这附近的野鬼很多,常常觅不到东西吃。因为我有身体比较方便,偶尔就买一些来,让他们填肚子。”她垂首笑道,“你别看屋子周围空荡荡的,其实这里面的鬼已经有十来只了。” “这么多?”这倒在展昭意料之外。 “鬼其实无处不在的,比如说……”念一放下茶杯,回头指了指他肩上,“你这儿就趴了一只。” 展昭下意识地转首,身后却仍旧空无一物,他不由苦笑,“是么?什么样的?” “是只树精。”她笑道,“脑袋很大,长得挺讨喜。” “它看着我么?” “一直看着你的。” 想想还真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它在跟你说话。”念一忍不住笑道,“你想不想见一见它?” “怎么见?”话音刚落,展昭便想起那日在太原城里的情形,心跳骤然加快。 正发怔之际,念一已经走到跟前,然后踮起脚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 不同于上次,她这回碰的是嘴角,蜻蜓点水一般,唇瓣微凉。 就在眨眼的刹那,满屋稀奇古怪的东西赫然出现,大大小小的鬼怪或坐在床上,或站在柜子旁,皆歪头打量他。 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展昭移开视线去打量这些鬼怪。 和在清明节时看到的有些区别,这里的鬼更显得瘦小,神色里带着怯然。 他微偏过头,左肩果然站了个极小的生灵,非人非兽,两只眼睛巴巴儿的盯着他瞧。忽然它咧嘴笑起来,凑到他脸上啄了一口,纵身一跃跳到念一怀里,把头埋在她臂弯间。 展昭不禁奇怪,“它怎么了?” “害羞了。”念一抱着那孩子,莞尔道,“它很喜欢你。” 闻言,他摇了摇头,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气,“要让活人见到鬼,只能这样做?” “也不是。”念一把怀中的树精抱到床上,“原本应该渡些鬼气给你,但是怕伤到你的阳气,所以这法子最多就能撑半柱香时间。” 桌上有只吃花生的小鬼跳了下来,怀中捧了一把深色的草菌,满目期待地仰起头来,递给展昭。 “他不能吃这个的。”念一走上前蹲身下去,把它手里的东西拿走,温言道,“若是吃了会不舒服。” 听得这话,小鬼似乎很受挫,默默地把草菌握在怀中,又转头去瞧展昭。 “啊,啊……啊……” 见他眼里不解,念一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它不会说话。” 小鬼急忙又从桌上抓了一把花生,献宝似的捧上来。 展昭亦俯下身,伸手一粒一粒地接过,抬眼朝那小鬼微微一笑:“多谢。” 听他道谢,小鬼满脸幸福,傻兮兮地望着他笑。 念一瞧着展昭的动作,心中不由感激:“你不怕它们?不讨厌吗?” “我倒不觉得它们惹人讨厌。” 她犹豫道:“可……它们是鬼啊。” “你不也是鬼么?”展昭淡笑,“你觉得自己很可怕?招人讨厌?” 念一愣了一下,良久答不出来。 怀里的小鬼还在欢欢喜喜地抱着展昭的胳膊,他垂首眸色温柔,像挠小猫一样摸了摸它脑袋。 触感瘦骨如柴。 他忍不住心疼,“它们没有吃的,是因为没钱?” “嗯,而且太小了,常会受到别的厉鬼欺负。”念一也跟着他一起轻轻抚摸那小鬼的头。 展昭淡淡提议,“既然这样,那去给它们烧点纸钱吧?” 她眼中带着笑意,点头道:“好啊。” 简单吃过晚饭,两人找店家要了些黄表纸,寻得后院背风之处,端上火盆来,一张一张将纸钱扔进火中。 温暖的火光映在脸上,皆是一抹柔和的橙黄,念一丢下纸钱,不自觉拿手在火上烤了烤,隐约能感觉到微末的暖意。 展昭把最后一把黄表纸丢到盆里,轻声道:“若有一日,也能给你烧一些就好了。” 念一搓了搓手,闻言便侧目去看他,侧脸清晰的轮廓随火焰一闪一烁,她静静瞧了半天,方才道:“其实没关系,时音有钱,饿不死我的。” 他摇了摇头,只望着火盆,并未言语。 “展大哥……” 念一仍旧在看他,声音却似十分飘远,“送我到祁连山,你就回去吧,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展昭眸中一凛,回头来瞧她,不自觉皱起眉:“为什么?” “你这样陪我大江南北的跑,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念一涩然一笑,“我是鬼,不老不死,可你不一样,你是人,有家人,有牵挂你的人。我这事,说起来我自己都没底。” 她转过头,黯然瞧着渐渐在熄灭的火焰,“这么多年了,能查到什么?事情已经过去如此之久,谁又还记得我?记得又怎样?真相真的就是我所知道的么?没人能告诉我啊……也许我注定是要做一辈子鬼的,但我总不能把你也搭进来。” 展昭面沉如水,沉默了好一阵,才低低道:“留你一个人,我又如何放心?” 他声音里分明带着叹息,这般的语气,念一还是头一次听到,她怔愣片刻,问道:“你的家人呢?我好像都没见你寄书信回去。” “我家在常州,家里只有一个兄长。他早已成家,平日里事务繁忙,因此我们也聚得少。” 念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你的心上人呢?” “心上人?” “是啊。”她拍拍手上的灰,“你没有心上人么?” “我……”他垂下眼睑,静静地看她把散在四周的几片纸钱放进火盆,嗓音清冷,“应该是没有。” 念一奇怪地瞧了他一眼,表情尴尬道:“是么,我还以为……” 纸钱烧尽,灰烬中余有零碎的火星。 展昭似是随意地开口:“那你呢?” “我?我怎么能有呢。”她想也没想,就笑起来,“我可是鬼,不能和人在一起的。” 他淡淡道:“就没想过和鬼在一起?” “和鬼?”她秀眉渐蹙,好像这个问题从来没有思考过,咬着拇指琢磨了好一会儿。 眼前闪过一个人的影子。 四下没人说话,展昭也极其耐心地等着。 念一终究轻叹道,“我也不知道,如果可以,我应该更想和人在一起吧?” 微风拂过,火盆中只剩了黑灰,白烟徐徐缭绕。 回到房内,展昭关上门,背过身去,倚着门扉,长长地叹了一声。 他手指抚上心口的位置,狠狠的揪紧,一种生平没有的压抑涌上来。他已经愈发控制不住那种情感,甚至还会毫无缘由的问出口,此时此刻脑子里竟异于平常的混乱,闭眼睁眼全都是刚才的场景…… 可是他又怎么能,怎么可以…… 夜里辗转难眠,展昭索性披衣起身,一把扣上巨阙,拉开门径直到院外练剑。 明月照着寒光,漫天都是剑花,夜风卷起的尘埃绕在长剑身侧,气势凌厉,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 客房里,两只小鬼打起帘子,边嗑瓜子边看。 二小鬼转身走到念一床边,伸手推了推她。 “念一,念一……” “嗯?”床上的人声音含糊。 “他在练剑。” “嗯……” 见她睡得太熟,二小鬼也就不好再打搅,只颇为同情地往院里看了一眼。 翌日,天高云淡。 念一起得早,出门就见展昭坐在楼下喝粥,她一面下楼,一面讶然道: “展大哥,你起这么早?” 他淡淡应了声,招呼小二来又上了肉粥和馒头。 念一在他对面坐下,刚取了双筷子,抬眼望见他眼底青黑,遂关切道:“你昨晚没睡好么?” “没有……怎么这么问?” 她伸手在自己眼圈上一划,好心提醒:“你脸色不太好。” “许是天气的缘故。”展昭简单道。 尽管有些不大放心,念一多瞧了他几眼,还是低头喝粥。 辰时过后,驿站里来往的旅人便慢慢多起来,这地方临近边疆,人也是形形□□,其中还有不少辽人。 等念一吃完,展昭方将钱两搁在桌上,“伙计,结账。” “来了!”小二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收了钱,满脸堆笑,“客爷,您的马还在后院里,我这就给您牵出来。” “好。” 正说着,门外忽听得有人吵吵嚷嚷地往里走,由于他二人说话声大,惹得店里的食客皆频频回顾。 “我都说了,不要住在这里!” 走进门的是个姑娘,淡蓝色的袍子上印着八卦图样,发髻高高竖起。 跟在她身后的是个年轻男子,似乎颇为无奈:“离建安还有些路程,这方圆百里哪儿有投宿的地方?你不住这儿,莫非还打算露宿在外?” “可这儿这么简陋,人又多,你看……连个马厩都没有!” “你就将就一下吧,不如……吃了饭再想办法?” 这个语调何其熟悉,展昭和念一相视一怔,忙循声看去。那门外的男子一身白衣张狂飞扬,腰间玉扇风流,一对桃花眼,眼波流转,俊美如画。 正巧,对方摇头之时恰也见到他们俩。 各自顿了一下。 “白玉堂?” “展昭?!” 他半喜半忧,“你们怎么……”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女子猛地一把将他拉到旁边,手里长剑出鞘,面容阴冷。 “好你个女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出来!” 第42章 【道姑】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得白玉堂一头雾水。 “什么女鬼?” “还用说,当然是她了!” 三尺长的太极剑寒光暗闪,一张笔迹潦草的黄符骤然从她袖里出来,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就要往念一额头上贴去。 就在此时,展昭斜里出手,掌风从她面前掠过,却也没有要伤她的意思,只飞快将念一掩至身后,指尖一转,卸了她手里的黄符。 “展大哥?!”女子颇为诧异地抬头看他,随即又慌忙道,“你快离她远些,这女鬼没安好心的!” “连翘。”展昭神情沉静,平平而道,“你想必是误会了。” “就是!”白玉堂回过神,也忙抢上前来,“念一怎么会是鬼呢?她、她……” “你们不明白!”女子急得跺脚,伸手往展昭后背指去,“是不是鬼我一眼就知道,可别忘了我是干什么吃的……你们都别拦我,让我先除了她再同你们解释。” “等等——”展昭拉着念一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皱起眉,“她并非什么恶鬼。” “是恶是善,又不是写在脸上的!” “慢着,慢着……”白玉堂越发糊涂起来,站到他三人中间,“你们且说清楚,什么意思?什么恶鬼?难道,难道念一真的是……” 经他们几人这么一闹,四周的食客早已围聚过来,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展昭举目环顾,低低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去后院。” 事已至此,再瞒也实在瞒不下去了,展昭只得将事情的始末缘由同他二人详说。 周遭异常安静,唯听见马厩里马儿噗嗤噗嗤打响鼻的声音。 白玉堂愣了一瞬,才淡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当日你们在房里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事,就是这个?” 他重重往展昭肩上拍了几下,不在意道:“你们俩早说啊!否则我也不至于心塞那么久了!” 被他拍的背脊发疼,展昭拧眉侧身避开。心道:若是能早说,何必还要瞒着你。 “真能编故事。”连翘叼着根稻草,随口呸掉,冷声道,“你们可别被她骗了,这些个鬼怪都喜欢编个悲惨的身世好博人同情,指不定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话也不能这么说。”眼见念一脸色不好,白玉堂赶紧打圆场笑道,“我们和念一也相处有一阵了,这么久也没见她做什么。” “简直是大错特错了!”连翘从台阶上跳下来,几步走到念一跟前,仔细盯着她的脸,“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皮肤比我还好,定是天天吸食展大哥的阳气。” 说着她又走到展昭面前,一瞧,当即道:“难怪你脸色这么差!还说不是她害的?!” “真的不是……”展昭不知如何解释。 连翘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你们俩,就是被她这外表给迷惑住了。别看她长得好看,这幅皮囊之下,还不晓得是多丑一个魂魄!” 念一忍无可忍,“我警告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吸过他的阳气。” “你当然不会承认了。”连翘不以为然,“你若是没吸食展大哥的阳气,怎么可能套着这身皮在白天走动。” 她沉声解释:“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做的肉身。” “当我傻啊?世上哪有这种法术。”连翘把袖子一挽,“废话少说,现在我就收了你,替天行道!” 见她要动手,念一忙拂袖往后退,摸到怀中的袖箭。 “念一。”知道这个连翘有几斤几两,展昭眼疾手快一把摁住她的手。 “你作甚么?”念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眸中带恼,“她会杀了我的。” “诶诶诶——”那边白玉堂也把连翘拉住,好言劝道,“你也别这么冲动,就算她是鬼,那也是个没伤过人的好鬼。她身世都这么惨了,你就不能多包容包容?” “什么好鬼。”连翘噘着嘴,想挣开他,偏偏又抵不过,只好气道,“我师父说了,这世上的鬼怪山精,都是坏的,没有好的,都该死!” 白玉堂不由笑道:“你师父这话可偏激得很,信不得。” 她不悦:“我师父的话怎么会有错?” 这边念一尚且愠恼,展昭又不欲强迫她,只松了手,柔声道:“你先别生气,相信我,不会让她伤到你的。” 念一抿着唇,犹豫了许久,还是把手放下,听话地退到他身后。 “对了。”提到连翘方才那么一提,展昭转过身来,朝她问道,“怎么你一个人,你师父呢?” 连翘把白玉堂的手甩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才道:“师父还在观里。因为我不小心把他最喜欢的白玉茶盏打碎了,他嫌我脾气急躁,就把我赶下山历练。我没办法,只得从山上下来,结果才走到太原城外,就碰到这个姓白的……” 白玉堂抱着胳膊笑叹:“想不到,你和展昭竟然认识。” “那当然了。”她神色得意,“我和展大哥都是老相识了。” “是么?”他闻言,随意扯了扯嘴角。 “我和她师父有些交情。”展昭含笑解释,“从前时常走动,所以熟识的……你们呢?” 白玉堂耸耸肩,望着连翘的背影淡淡一笑:“我们俩打小就认识。” 自从太原一别,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了,琢磨着他们二人这身行头,白玉堂不禁奇怪:“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怎么跑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了。” 见念一不愿说话,展昭只得替她回答:“我们去祁连山草原,她说在那边可能有些消息。” “祁连山草原?那感情好,正巧有个朋友在那边,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白玉堂抚掌笑道,“一会儿我传个书信给他,到时候也好有地方落脚。” 展昭一个“好”字还没出口,连翘立时反对道:“这怎么行?让你们两个大男人,和一个女鬼在一起,万一被她阴了怎么办?!” 白玉堂把她拉了回来,“人家念一不是那种人。” 连翘没好气:“她是鬼,当然不是这种人了!” 他无奈,“连翘!” “不行,我得跟着你们。”她对着念一扮了个鬼脸,“免得某些人背地里使坏。” 念一眉头紧锁:“我背地里使坏?” 展昭暗自叹气,温言解释:“她不是那个意思。” 看得出她俩没法凑一起,白玉堂忙在旁插口:“祁连山那么远,你跟来做什么?你不是还要历练么?” “到哪儿不是历练,怎么就不能去祁连山了?”连翘叉起腰,朝念一颇为大度的说道,“看在展大哥和白老鼠的份儿上我可以不动你,你只要乖乖离开,我就饶了你。” “可笑。”念一冷然看她,“你年纪轻轻,修道最多不过七八年,你真以为你杀得了我?” “那就试试啊!”她是最受不得激将法的,当下就要拔剑,展昭白玉堂见状,急忙把两人分开。 展昭拉着念一到矮墙之下,还没开口,她便已抢先道:“我不能和她一起走。” “我知道。” “你根本就不知道,哪有鬼和道士待在一块的?”念一想把他的手扳开,“若我有一丝松懈,她肯定会趁虚而入,就算不死,我也会元气大伤。三魂七魄要是少了一个,我都不能投胎的!” “好,你先听我说。”展昭轻声安抚道,“连翘她年纪小,做事虽然鲁莽但心眼不坏,我会和她好好解释。” “她铁了心会跟着你的。”念一皱眉,思索片刻,“要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上路会很危险。” “有她在我岂不是更危险?” “天下那么多道士,没了她,你就能保证不会遇到第二个?” 她并未多想:“我还可以叫时音。” 展昭嘴唇微动,半晌却没言语,双眉微蹙,静静地看着她,星眸中微微闪动。 念一被他瞧得一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台阶下,连翘硬被白玉堂拽开,满心不乐意。 “你们怎么都帮着她?她可是鬼啊,是鬼啊!真是被迷得不轻。” “谁说我被她迷得不轻了?”白玉堂好笑,“你啊,就是被你那个冥顽不灵的师父给带坏了。” 连翘秀眉一皱,踩了他一脚,“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师父!” 明明躲得开,白玉堂也由着她踩下去,不疼不痒的摊开手,“行了行了,你也别逼着念一了。我看得出来,她没有说谎话,你这么做……会让展昭很为难的。” “让展大哥为难?”她挠挠耳根,听不太懂,“为什么啊?我可是在帮他。” “不明白就算了,总而言之,他们俩的事,咱们俩别去凑热闹。”白玉堂眼珠子一转,提议道,“不如我带你去江南逛逛?现在阳春三月,那边可是美得不得了,比什么草原有趣多了。” 连翘没奈何地冲他翻白眼,“我又不是去玩儿的!” “听话……” “我不要!” “你这样会招人嫌的。”他抱着胳膊,往展昭的方向努努嘴。 连翘顺着他视线看去,语塞半晌,最后才不情不愿道:“那好吧,我保证不动她就是了。” 白玉堂一手覆在她头上,微笑道:“这就对了。” 眼看展昭这边还僵持不下,白玉堂推着连翘慢悠悠踱步过来。 “你们俩也别吵了。” 一见是她,念一戒备地躲到展昭背后。 “你躲什么啊,我又不是吃人的野兽。”连翘把手里的剑递给展昭,闷闷道,“只要你不害他们,我也不会伤了你的,剑和符都给展大哥保管。” 饶是如此,念一仍旧坚持道:“不。” 她咬牙,“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好了好了……”白玉堂把她手里的剑和黄符一股脑儿往展昭手里塞,随即拽着她往外走,“我先托人寄信,等会儿驿站门口见。” 展昭将东西收下,余光看到念一在瞪他,却也只能苦笑着颔首:“好。” 如此磨磨蹭蹭快到了中午,白玉堂才拖着满腹怨气的连翘走到马车边儿。 车子仍是在太原时候的那辆,后来未免麻烦,他们索性连车带马买了下来,车中不小,坐三个人足以。 白玉堂刚上车,想了想,总觉得还是让两个姑娘家坐车里比较合适。 “念一和小草儿上车去吧,外面风大。” “不坐。”念一挨着展昭身边坐下,淡淡道,“我要和展大哥一起。” “……” 连翘打起帘子来,闻言回过头看她:“哼,我还不稀罕和你坐车里呢。”瞅见她和展昭挨得如此之近,又咬咬嘴唇,低声道:“不害臊!” 说完,便钻进车里。 白玉堂无可奈何地摇头笑叹,也紧跟着她进去。 车子摇摇晃晃朝西而行,车外隐约能听到里面白玉堂二人说话的声音。他俩倒是闲不住,一路上却也比之前热闹许多。 展昭握着缰绳靠于门上休息,侧目正见念一微垂着头,有些别扭地用手在搅衣带,眉头深皱,看得出……不太高兴。 眼下也找不到什么话安慰他,展昭心中愧疚,犹豫片刻,还是伸手将她手握了握。 “没事的,得空我让白玉堂送她回去。” 念一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闭上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第43章 【好意】 赶了两个时辰的路,申时左右,车子便驶进了建安附近的归雁镇上。怕再赶路会找不到地方投宿,因而虽然时候尚早,展昭还是在镇里寻得一处客栈暂且落脚。 今日天色阴沉,晚上估计会有一场大雨。 停下马车,展昭从车上一跃而下,招呼小二前来牵马。 “客爷,您这是住店还是打尖儿啊?” “当然是住店了。”车里的连翘打起帘子走下来,“这么大群人不住店,难不成晚上还要走夜路?” “姑娘说的是,说的是。”小二揪着马缰,抬手抚摸马脖子。 展昭自怀中钱袋内取了一串铜钱来掂了掂,放到他手上,“要四间客房,准备好饭菜和酒水,就住一夜。” “哎哟,客爷,实在是对不住。”小二没敢收钱,搓着手赔笑道,“咱们小店眼下只剩三间客房了。” “三间?”连翘皱起眉。 “是啊,要不……”他挠挠头,“二位姑娘挤一挤?” 念一和连翘立时否决:“谁要跟她挤一挤!” 店伙只得把目光又投向展昭与白玉堂:“那、那二位公子挤一挤吧?” 展昭还未开口,白玉堂当即炸毛:“这怎么行?我可没有和人睡一张床的习惯!” “这……”店伙一时犯了难,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总不能让公子和姑娘挤一块儿吧?” 他话一出口,四个人脸色都有些古怪。 连翘满不在意地转过身去,“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不住你这店了。” “姑娘,不瞒您说。”小二半是得意半是恭敬地朝她笑了笑,“咱们这小镇子上,也就这一家客栈了,镇子东边倒是还有一个,不过那家更小,说不准连三间也腾不出来。” “那……”她咬咬牙,“那咱们就接着赶路!” 白玉堂一把拉她回来,“小草儿,别胡闹,大半夜的有客栈不睡,非得去外面找罪受?” “那就这样了。”展昭仍把钱给他,“我打地铺。” 小二正将钱接过来,旁边念一便走上前,“这边不比南方,夜里凉的很,我睡外面吧。” “不妨事。”展昭将车上包袱取下来,“在外面可比睡地上冷得多。” “我没关系,我又不怕冷,万一你要是病了……” 话没说完,连翘就在边上小声嘀咕:“说得是,她本就是个鬼,夜里压根儿就不睡觉的,何必把屋子让给她,也不嫌浪费。” “哎!”白玉堂索性把她拽到客栈里面去,佯作威吓,“你就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连翘努努嘴,“我又没说错啊……” 他叹气,“咱们不是说好的不为难念一么?” “我怎么就为难她了?” 好在这小二收了钱两也没注意她方才所言之话,牵了马径直到马厩里喂草料去了。 此时微风吹来,念一正在原地低头翻包袱里的东西,天空里的云团忽而被风吹散,阳光毫无征兆的落了下来,照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 伞还在车里放着的没有拿出来,本以为会下雨,怎知这会儿太阳这般灼热,她抬手想去挡,手背却被烧得滋滋作响。 展昭微微一惊,忙挡在她身前,脱下外袍将她罩住。 “好些没有?先进客栈里面。” 念一咬着嘴唇点头,忙跟着他往里走。 那其中连翘和白玉堂正在说话,一回头看到他俩,登时怔了一下。 “你你……你看他们!” “他们?”白玉堂颇为不解,“他们怎么了?” 她眼里几乎喷出火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抱在一起,成什么体统!” 白玉堂“噗嗤”笑出声,摇头道:“就为这个?”他一副“一看你就是新来的”的表情,抬掌往她小脑袋上摁了一下。 “我早见怪不怪了,你得习惯。” “我才不要习惯!”连翘恼怒地盯着展昭二人,“真是不明白,展大哥这么一个稳重的人,竟被这个女妖怪迷得七荤八素的。” “别瞎说,人家念一才不是妖怪。” 将外袍拿开,垂眸见念一还捂着手,展昭不由关切道:“伤到了?” “……没有,就是有点疼。” “我看看。” 展昭小心卷起她衣袖,白皙的胳膊上一抹红色,隐约还能看到之前在太原受伤时落下的疤痕。好在并无大碍。 此时此刻,连白玉堂也被他这般举动愣住,良久才苦笑,心道:这展昭真是…… “烫到了而已,回去拿水敷一敷就好了。” “嗯。”念一垂头看了一眼手臂,转身上楼,“那我先回房了。” 展昭淡声颔首:“去吧,等下吃饭我叫你。” 客栈外,小二喂了马回来,把巾子往肩头一搭,小跑过来问他:“客爷,您晚饭是吃什么?” “三个荤菜,两个素菜,一道汤,按你们这儿拿手的菜做就是了。” 闻言,连翘急急奔到这边:“有红烧蹄膀吗?” 小二笑道:“有的,这可是我们这儿的招牌菜。” 她眼前一亮,赶紧道:“那我要一盘!要把肉皮儿煮得烂些。” “没问题。” 记得念一素来吃得淡,展昭亦在旁补上一句:“记得清淡点。” “好咧客爷,菜马上就来!” 门外又有客人进来,店小二忙不迭擦干净桌子,过去迎接。 眼看离晚饭还有些时候,三人遂各自提了行李,回房休息整顿。 边疆的天气变幻莫测,方才阴一会儿晴一会儿,傍晚时雨又落了下来,而且来势汹汹,很快台阶前的雨水便已汇成一股清流,小瀑布般的一阶一阶滚落。 展昭收拾好包袱正推门出来,一抬眼便看到托腮坐在门外看雨的连翘,瘦瘦小小的背影在风中犹显孤单。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连翘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是他,欢欢喜喜地跳起来。 “展大哥!” “此处风大,当心着凉。”展昭温声劝道,“回房里去吧。” “嗯……我就随便坐坐,房里闷得很,不好玩。”她摇摇头。 他随口打趣:“有白玉堂陪着你,还不好玩?” 连翘别过脸,不自在道:“他?他算什么……” “连翘。” “诶?”她眨眨眼扬起脑袋。 展昭垂眸看她,“我有件事想和你谈一谈。” “好呀,你说你说。” “念一……时姑娘她,并非你想的那样。” 一听他提到这个名字,连翘的脸即刻垮了下来,负手在后,垂头踢脚下的石子儿。 见她这模样,展昭心里无奈,好言说道:“我知道你打小受你师父教诲,但凡山精鬼怪皆是恶念,必须除掉。不过念一她……她的身世的确不假,往后看在我面子上不要和她作对了,好不好?” 连翘没去看他,嘴里不满:“怎么你们都帮着她。” 展昭迟疑:“我不是帮着她……” “你言行举止都护着她,还说不是帮……”连翘话才一半,突然鼻子一抽,偏头便连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哇,怎么忽然这么冷。” 这气候说变就变,不过下了场雨,风吹着脸上都带刺儿似的。 展昭叹了口气,只得把外袍脱下披在她身上:“早就提醒过你了,不要吹冷风……快回去换身厚实的。” 连翘低头抽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哦。” 她刚侧身要走,眼角的余光似看到他背后还站了个人,不禁歪了歪头。展昭见她的这动作,也下意识回头去看。 念一扶着楼梯就站在不远处,表情淡淡地看着这边,瞧不出喜怒。 展昭心口蓦地一凛,绕过连翘走上前,“念一”两个字在喉中打转,刚要出口时,她狠狠转过身,一步一步踏上楼,“砰”的关了门。 连翘跟着这声音抖了一下,摸摸鼻尖,颇为不解,“她怎么啦?” 展昭怅然地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没事……” 于是,一直到晚饭前也没见到她出来。 小二上了菜摆了酒,拿着托盘下去。酒香四溢,馋得人心头发痒,白玉堂从筷子筒里自取下一双,刚对齐,环顾四周没见到念一,不由奇怪: “念一呢?”他转头向展昭,“你不是要叫她下来吃饭的么?” 后者顿了一瞬,就听到连翘不以为意地开始动筷子:“她是鬼呀,吃不吃都不会饿死的,可这菜要是不吃,那就凉了。” 展昭仰首朝二楼一间房门处看了看,放下碗。 “我去叫她。” 门缝中依旧看不到光,他深吸了口气,抬手轻叩。 半晌,才听到她的声音。 “谁?” “……吃饭么?” 沉默了一阵。 “我不饿,你们吃吧。” 展昭暗叹:“我让店家给你留在灶上,晚上若是饿了,记得去吃。” “嗯。” 门外下楼的脚步声响起,念一这才从床上翻了个身,坐在被衾上抹骨牌的两只小鬼歪头不解道: “念一不高兴吗?” “没有不高兴。”她拉上被子。 一把打完,二小鬼俯身洗牌,“那你干嘛不吃饭?” 念一对着墙,怔怔地盯着墙上微末的光影,继而不自觉将眉皱起。 “原来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 “谁啊?你说展昭?”三小鬼剥好了花生凑到她嘴边。 “嗯……我不吃。” “下面的鬼但凡认识他的,都说他为人谦和有礼,对每个人好……也不奇怪吧?”它猜测。 念一咬了咬下唇,没再开口,合上双目强迫自己睡过去。 一闭眼,零碎的画面浮光掠影般闪烁,耳边是两只小鬼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她不自觉颦起眉。不像是梦的梦里,有跳跃的火光,许是清明节的篝火,也或许是火盆里的火焰,那人的眉目在火光下如春风般和煦俊朗。 不知睡了多久,睁开眼时,床边又多了几个生面孔,抹骨牌的动静也越来越大。 念一拢拢头发,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二小鬼连头也没回,“快到子时啦……我的二饼这是。” “这么晚了?” 浑浑噩噩的睡了一觉,她现在精神倒好不好的,呆呆在床边坐了半天,这才想起肚子饿。 念一取了外衫来简单穿上,随手拿梳子梳了几下,没精打采地推开门。 月夜沉寂。 刚一抬头,她就看见展昭独自一人坐在楼下,慢悠悠的吃酒。一身素蓝衣衫,宝剑在旁,眉宇间神情沉静。 第44章 【暴雨】 正将酒杯凑到唇边时,余光瞥得念一下楼来,他握着杯子的手轻轻一滞,忙放下酒杯,不自觉站起身。 迎头打了个照面,明明觉得也不是多大的事,但这么看着他,念一脸色却不大自在。本想问他怎么还没睡,但话鲠在喉,总是说不出来。 “你……” 展昭微微抿唇,半晌含笑问她:“可是饿了?” 他声音越发温柔,她听着就愈发的难受。 念一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厨房里还有些吃的,就是不知冷了没有。” 看她神色淡淡的,显然不欲同自己多说话,这样无缘故的生分,若在以前展昭定然不明就里,但此时此刻他竟莫名能猜到她生气的原因。 心中涩然之际又隐隐多出几分欢喜…… “等我一会儿。” 展昭侧过身往庖厨走,念一也就习惯性地跟在他之后。 锅中是他命小二备着的饭菜,但是隔了太久,尽管用锅盖掩着,菜也还是凉了。他端着碗沉默,似乎若有所思。 “怎么了?”见他久久没说话,念一不由开口。 展昭将锅中的剩菜端出来,“没什么,饭菜吃不得了……你吃面么?” “嗯,吃什么都可以。” 听得这话,他无端松了口气,俯身往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锅中,回头就去纱橱里取面条。 念一盯着他的背影发呆看了一阵,蓦地意识到什么。 “你做?” 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来了,展昭折了枝桠塞进去,闻言微偏过头,“怎么?不行么?” “不用了不用了。”念一忙走上前作势要去拿他手上的干柴,“我自己来就行。” 展昭并未松手,反而无奈地望着她苦笑:“做碗面我还是会的,你是怕我做的难吃?” “不是……” “那不就行了。”他轻摇头,“既是我惹你不快,好歹让我做碗面给你陪个不是吧?” 念一讷讷一怔,半天才回过神来,发觉脸红得烫手。幸而灶膛里有火光,照在脸上还不至于太明显,她抽走手,也没敢抬眼去看他。 展昭微笑道:“去坐会儿吧,很快就好了。” “嗯。” 她只得听话地坐到一旁的小桌边。不多时水就烧开了,锅盖一掀,白气潮水一样的往外流散。念一支着肘,看他忙碌的样子,一瞬安心一瞬惶惶,感动时又茫茫然的想:若是换做那个小姑娘,他大约也会对她这么好吧? 晶莹剔透的面条在漏勺里掂了掂,一放入白瓷碗中,香气登时就四溢开来,展昭正准备洒葱子,忽然回头问她: “我记得你不吃葱花?” 她摆首,“还好。” “那就不放了。”展昭用水净过手,把汤面端到她面前,略有些赧然地笑笑,“尝尝看,或许不是特别好吃……” 因为自己口味淡,他做得也特别清淡,但面上浇的汤是上好的老母鸡炖的,虽是瞧着没什么颜色,但吃起来却分外鲜香。 念一吃得几口,展昭垂眸瞧着她的表情,轻声问:“味道……怎么样?” “嗯。”她嚼着面条,神色诚恳地点头,“很好吃。” 展昭淡笑:“那就好。” 一言不发地吃了半碗,念一喝了口汤,抬眼瞧他还在看着自己,她抿着唇放下碗来,试探性地问道:“展大哥?” “嗯?” “你和连姑娘,认识很久了?” “不算久吧……”他回忆道,“也就一两年。” 说完,她却又不吭声了,只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心不在焉地吃面。 展昭见她这幅模样,只当是她还对连翘心怀芥蒂。 “我知道这些时日,她处处针对你……她心性如此,也是受他师父耳濡目染,不能全怪她。” “我不怪她。”念一吃完面,倒是毫不在意,“她是道士我是鬼,本来也不能和睦共处。” “等去过祁连山,我就到开封走一趟。”她端起碗,寻了木盆来刷洗,“若那时她还执意要跟着你……” 念一顿了顿,垂眸继续刷碗,“那我们还是分道扬镳比较好。” “……” * 回房关上门,窗外传来微弱的虫鸣声,展昭正低头嗟叹,床榻上有人懒懒散散地打了个呵欠。 “我说,你就准备这么耗着?” 他抬起头,黑暗里某人坐起身望向这边。 “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白玉堂扔了件厚实的斗篷给他,展昭扬手接过,慢慢走到桌边坐下。 “你对她,其实还是……”他欲言又止,犹豫道,“你不打算告诉她么?” 展昭将自己圈在帽椅里,淡然地摇了摇头,“都是在尘世中被束缚的人,何必给她再加一条枷锁?何况事已至此,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哎,话虽如此,但是……”仔细一想,也觉得这事难办,白玉堂头疼地叹了口气,“可我觉得念一对你,应该也有几分喜欢的罢?” 风声萧萧,良久无人回答。 “展昭?” 不远处听到他绵长的呼吸声,白玉堂啧啧叹息,拉过被子来,翻身接着睡。 第二日,天上放晴,但院中还是湿漉漉的,积着不少水洼。 早饭是豆饼和稀粥,连翘吃不惯豆饼,只咬了两口就扔给白玉堂去了,自己猫在一边儿吃咸菜下白粥。 他倒也无所谓,就着她吃过的接着啃,吃到一半想起什么,“对了念一,你是去那边找什么人么?” “嗯。”念一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豆饼,“是当年押我去往边疆的一个差役,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想寻他问问我的死因。” 听得这话,展昭和连翘皆是一愣。 展昭是没料到她做的这般打算,而连翘则是惊异她连自己怎么死的都忘记了。 “不是吧,你自己是因何而死,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她咋舌,“看样子鬼的记性都不怎么好。” 简单吃完早饭,买好了干粮,一行人依旧赶着马车朝西走。 白玉堂和连翘坐在车里,叽叽喳喳不住说话,念一和展昭便在车外,一路瞧着风景,不时说说谈谈,倒也不闷。 兼职午时的时候,天色渐渐阴沉,展昭起初估量着下午便会落雨,不承想四人刚吃过午饭,大雨就哗哗砸了下来。 他们此时还在郊外,因得这一代道路凹凸不平,雨中赶马恐怕会有危险,展昭只得找一处树荫稍多的地方把车子停下,四人方在车内避雨。 耳边是雨点滴在车沿上啪嗒啪嗒的动响。 车内四人,相视对坐,展昭挨着念一,连翘靠着白玉堂,四双眼睛,大眼瞪小眼,半晌无人说话…… “咳。”白玉堂终于适时清了清嗓子,“难得清闲,大家……要不要来抹骨牌?” 展昭皱眉看他:“你带牌了?” “没有是没有,不过能做个简单点的。” 连翘转头瞪他:“我不玩,我不会玩牌。” 念一冷眼看她,随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骷髅头淡声问道:“那你想玩什么?贴符玩么?” “你!” “哎,好了好了……” 白玉堂赶紧把她俩拉开,展昭不动声色将念一手里那块骷髅拿走,另从包袱里换了水袋塞给她。 “看这雨应该也不会下很久的。”白玉堂赔笑道,“说不准马上就……” 话还没说完,一道惊雷劈过,雨势更加大了。 连翘没好气:“乌鸦嘴,你啊还是别说话了。” 山雨成瓢泼之势,稀里哗啦下个不停,正在白玉堂绞尽脑汁找话题的时候,忽然有人敲了敲车沿。展昭离门边最近,于是伸手打起帘子。 茫茫大雨之中车外居然站了个浑身被淋透的妇女,见她穿着简朴,想必是附近的村民。 “公子,这雨来得突然,小妇人出门没带伞,不知可否上车来避一避?” 见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模样甚是可怜,展昭刚欲应下,连翘猛地摁住他左手。 “等等,别让她进来!”她压低声音,急急道,“展大哥,快把我的太极剑给我。” 他当即明白过来,正要去取剑,右手却又被念一按住。 念一颦眉道:“别给她,让我来。” 连翘咬着下唇,就差没朝她龇牙咧嘴了。 念一绕到展昭另一侧,伸手掀开帘子,向门外那妇人淡淡道: “这里没有你要的东西,快些走吧。” “姑娘,小妇人只是……”农妇正要解释,一见是她,忙刹住口,“啊哟,原来是时姑娘!小的眼拙,这就走,这就走。” 她恭恭敬敬朝念一鞠躬施礼,一眨眼便隐匿在无边无际的春雨之中。 见状,念一才放下帘子,略松口气。 “这是雨鬼婆,总是会在大雨天里扮做妇人模样出来找人避雨。” 连翘冷哼接着她的话说道:“然后趁机吸人阳气……你居然放她走了!”她气得咬牙,“你知不知道你这是放虎归山啊!?”然后又指着展昭和白玉堂,“看见了吧?你们还天天护着她,根本就是养虎为患!” 这么一说,的确念一不占理,白玉堂和展昭对视一眼,继而尴尬地笑了笑: “那不是没伤到咱们么……” “什么话?伤到别人就行了?!”连翘抱着胳膊,转头又对念一质问道,“那个女鬼适才叫你什么?时姑娘?你在鬼界竟这么有人面?我倒是听师父说,有个修炼千年无恶不作的大恶鬼也是姓时,莫非是你?” “不是。”她如实解释,“那是我哥。” “好啊,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连翘冷冷笑了一声,“你哥挖人心吃人肝,你还被人说成是个好鬼,我看,只怕你也差不多!” “你胡说什么?”念一立时皱起眉来,眸中含怒,“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 “做坏事当然不敢告诉你了,你以为不吃人心不食人血,他怎么活到一千年的?”连翘扬起一边眉毛来,“你做鬼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吧?光靠香烛和纸钱这点微薄的东西,他就炼成大妖怪了?有这么简单,那天底下的恶鬼只怕都堆积成山了。” 念一愣在当场,良久说不出话来。 “看样子,你是真的不知道啊?”连翘狐疑地打量她表情,摊手无比同情的耸耸肩,“你也是可怜,被他蒙在鼓里却浑然不知,还认他做哥哥。” 见念一脸色难看,展昭方沉声打断道:“好了,她是她,她哥是她哥,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连翘撅了撅嘴,只好不说话。 她不说话,四周也没人再开口。车外雨势仍急,看不出还会下多久,坐了片刻连翘就觉困意涌了上来。 平时展昭和念一不在,她可以一人独占两个位置,躺着睡也足够了。眼下四个人挤在一起,要午睡还有点麻烦。 她脑袋点了两下,迷迷糊糊抬起头来,干脆往白玉堂肩上靠去,后者似乎早已习惯,也歪头倚着她,两人睡得何其自然。 念一尚在思索时音的事,颔首时看到对面他俩,顿时愣了一下。 “还在想她方才的话?” 身边听见展昭轻声询问。她转过头看他,然后又垂眸,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你有时候就是想得太多了。”展昭颇为无奈地轻叹,“这样活着太累,想不通的事情那就不要再想。” 他半是无奈半是打趣地问道:“莫非你多想一阵,多纠结难受一阵,事情就会如你期待的那样去发展了么?” 念一咬着拇指,狠狠皱眉,“可我就是……忍不住要去想……” 手被他轻轻拿了下来,放在掌心里握着。 “那从现在起就别想,只管好好睡一觉。” “嗯。”暖意无比清晰地从手背传开,似乎便要蔓延到全身,她依言闭上眼,强迫自己安心入眠。 吵杂的雨声衬得天地间格外安静,隐约还能听见车外马匹在不耐烦地踱着蹄子,马尾甩起的雨点砸得车门砰砰而响。 不知过了多久,念一忽然睁眼,悄声叫他: “展大哥……” 展昭刚睡着,听到她在唤他,于是又睁开。 “怎么?” 她迟疑了片刻,声音极轻极轻地问道: “我能不能靠着你?” 展昭闻言将身子稍稍往她的方向偏了一下,淡声应了。 肩头靠近心口的位置略略一沉,发梢幽暗的清香混着雨水清新的味道萦绕在鼻尖,他还是只能握着她的手,不敢太紧也无法太轻,耳边的呼吸声浅淡到几乎听不见。 即便外面是暴雨,这一瞬亦温暖而平静。 第45章 【篝火】 一觉睡醒,雨势也渐渐转小,赶了两个时辰的路,还没等寻到驿站,天色就暗了下来。看样子是得在外露宿一宿了。 展昭仍找得临河的地方停下车,众人便在岸边生起火,烤点干粮吃。 “中午吃这个,晚上哪里还吃得下?”白玉堂本就吃不惯豆饼,这些天又被连翘逼得吃了不少,只觉得腻得慌,眼看附近有条小河,遂把饼子塞还给念一,径直到河边去转悠,看能不能抓得两条。 火堆边,念一坐着慢条斯理地啃着饼子,连翘就在她对面,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捅捅火堆。不多时,展昭抱着干柴回来,坐在她身边,颔首估量道: “应该够烧一晚上了……夜里你上车睡么?” “不用了。”念一喝了口水,思及连翘会在车上,随口答道,“我在外面陪你。” 她这句话大白话虽是无心,也着实让展昭呆了一瞬,正不知如何回复,河边的白玉堂拎着两条鱼走上来。 “这附近人少,开春了倒有许多黄头鱼聚在河里,也没人捞。”他把鱼挨个敲晕了丢到火边。 连翘眼前一亮:“好棒,今天有鱼吃!” “你们仔细烤。”白玉堂笑道,“这点怕是不够,我再去捉一些来。” “好!” 取了几根树枝用小刀削尖了,连翘垂头欢欢喜喜地打理鱼鳞。此刻念一也把豆饼放下,俯身来帮忙,她从前很少下厨,更没在外面烤过鱼,拿着树枝有些吃力地穿鱼。 连翘抬眼看到她的动作,漫不经心地嘲道:“没做过事就不要帮倒忙了,鱼鳞都还没去呢,待会儿烤熟了谁吃啊?” 念一手上顿了一下,知道她心里尴尬,展昭忙接过来,温声道:“我来吧。” 眼见展昭帮她把那一份鱼打理得干干净净,连翘颇为不愉地噘着嘴,愈发狠命地下手刮鱼鳞,鳞片四下飞溅,落到火里嚓的一声冒出火星子来。 折腾了一阵,四五条鱼已摆在火上烧烤,滋滋的香气不住往外冒。出门在外,作料都带得简单,虽是只有一小瓶盐,洒在鱼身上吃起来也甚有滋味。 一顿饭用罢,四个人围坐在火堆边,又陷入下午时僵硬的状态之中。因为早些时候睡饱了,这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连翘玩着脚下的石头,忽然拉了拉白玉堂的袖子。 “不好玩,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白玉堂哭笑不得:“你多大了还要听故事?” “听故事和年纪又没关系!” 难怪她师父会嫌她毛躁,人家修道之人闲着没事都要打坐清修,哪有她这样还得有人讲故事的。 闻言,念一抬起头来淡淡道:“鬼故事你听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听。” “这荒郊野外的游魂野鬼可比城里的多。”念一悠悠折了根树枝扔到火里,特地放轻声音,“尤其是像你这样不上不下的小道士,食你的血肉可比他们的划算多了。” 听得出她有意在吓唬连翘,展昭转头看她,满是无奈的笑了笑。 “你你你……你胡说!” “胡说?我是鬼,在这种事上怎么会胡说呢?”念一言语风轻云淡,仍旧低头鼓捣旁边的枯柴,“你肉眼凡胎,看不见鬼,殊不知自己除了那么多鬼,早已经惹祸上门了。” 连翘咽了口唾沫,“我……那是替天行道!” “鬼可不管你是不是替天行道,这断头鬼、无面鬼、罗刹鬼都是鬼力高强,又最喜欢吃小姑娘的。” “我才不怕他们呢!”她提了些许音量壮胆,“展大哥,你……你你把我的剑给我。” 念一朝她一笑:“不是说好的有他保管么?你这是出尔反尔。” “我不管我……我就是要我的剑!” 念一扬了扬眉,略带深意地看着她,继而故作惊讶地说道:“连姑娘,你的肩上好像真的趴了一只鬼。” “你、你别吓唬我!”连翘一把拉着白玉堂的手,却不敢回头,“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呢!” 念一淡笑:“你自己看一看不就知道了。” “我才……” 话音未落,蓦地感到耳根子底下有人轻轻吹了口气,登时吓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哇——”连翘扭头一看,背后一团森森的鬼火正成骷髅模样,她心惊胆战地往白玉堂身侧靠。 “剑……快把我的剑给我……” 真想不到她一个做道士的还会怕鬼,白日里气势汹汹,晚上却这么胆小。念一不依不饶地拿鬼火在她跟前转悠。 “好了。”展昭笑得无奈,“别欺负她了。” 见他开口,念一才撤了掌心上的鬼火,拍了拍手。 “原来是你在装设弄鬼!”连翘咬咬牙,自知方才出了丑,满心不悦,“我就说么,好好儿的哪儿来的鬼。” “那可不一定,死过多少人就有多少鬼,这一路上难保不会遇到几个难缠的。”念一好心提醒她,“姑娘资历太浅,依我看你还是回山去多修炼几年。” “你别瞧不起人啊,论修为我可不输你!敢不敢比一比!”连翘站起身,作势就要挽袖子。 “好啊。”念一倒也不回不避,抬手燃了一团鬼火。“在白天我也许会忌惮你几分,晚上你可占不到什么便宜。” “打就打,谁怕谁!” 白玉堂和展昭二人见状不妙,赶紧各自将人拉开。 “行了行了,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人……” “谁跟她是自己人了!”一不留神,发梢竟烧了起来,连翘手忙脚乱地把火熄灭,指着她愠怒道:“你……” “不好意思。”念一淡淡道,“方才手滑了。”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连翘咬牙切齿,只得去看展昭,“展大哥,你也看见了!” 展昭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点头也不是,不点也不是,只得拉着念一往别处走。 这两人实在是不能待一块儿…… 远离马车,他找了块大石被风之处重新生火,念一也帮着他四下找干柴。但由于下过雨,附近的枯树枝不多,柴禾怕是只够烧到半夜。 念一在大石边坐下,颇觉歉疚的看着还在忙碌的展昭。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我明早睡醒了过来找你们。” “没事。”他蹲在枯枝旁,边打着火石边道,“晚些时候等你睡了,我再去找点柴禾。” “你不用那么麻烦,我不怕冷。”火堆点燃,念一抱着胳膊偏头看他,“若是你病了怎么办?” 展昭不以为意:“你看我几时病过?” 看着火越烧越大,他才收了火石,慢慢坐下,望着火焰淡淡道: “莫非你是觉得我麻烦?觉得我闷?” “不是。”念一忙抬起头,“没有,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她微笑道:“你比他们好多了,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展昭微微一怔,迟疑了许久还是伸手在她发髻上轻轻揉了揉。 “连翘她……这几天委屈你了。” “也还好。”念一偏头往他身上靠了靠,“这种小姑娘,偶尔逗一逗也挺好玩的。” 他啼笑皆非:“是么?” 她扭头,朝他狡黠一笑:“不过你得站在我这边。” 展昭含笑点头:“好。” * 行了五日的路,总算是在第六天傍晚赶到祁连山下的小镇上。 草原远比想象中来得还要壮阔,蓝天碧水,满目青葱,天地相接的地方是牛羊和马匹,白花花的一片,和头顶上的云朵一般,悠然飘动。 镇子处在两国交界之地,汉人党项人皆混居在此,服饰各异,语言也各有不同,但稀奇的是他们互相竟能听懂。 镇上东边有一处大宅子,修得富丽堂皇,很是惹人注目。这房主人姓杨,是来往两国的商人,曾经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同白玉堂私交甚好。众人刚到府上,他就放下手中账目出门来迎接。 “白兄!许久不见,不知兄弟可好?” 厅室内,下人端上茶水,白玉堂摆了摆手:“我也就是老样子,闲人一个。” “闲有何不好?我还就是想闲呢,可惜啊闲不住。”杨都摇头喝茶,随即又看向展昭,“不知这几位是……” “哦,我来给你介绍介绍。”他望向展昭,“这位想必你听说过,就是江湖人称南侠的那个。” “啊哟,原来是展大侠。”杨都忙起身施礼,“能得见展大侠一面当真是三生有幸。” 展昭抱拳回礼:“杨先生过誉了。” “叫什么杨先生,太过见外了,我年长你几岁,叫杨大哥便是。” “好。”展昭笑道,“杨大哥。” 继而白玉堂又指了指那边念一二人,“这位是盘云山清虚道长的弟子连翘,那位是时念一,时姑娘。” 杨都一一颔首见过,忽然想起什么。 “对了,贤弟信上说,帮朋友在这附近寻个人,不知是……” “哦。”白玉堂忙笑道,“是时姑娘的一位故人。” 念一点头接话:“他姓刘,叫刘豫,先生可认识么?” “刘豫……”杨都颦起眉,捏着胡须若有所思,“要说镇上的汉人我都认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是吗?”她略有几分失落,“他如今可能已过七十了,许是到了天命也说不定。” “诶——不急不急。”杨都大手一挥,“镇上没有,附近村子里没准儿会有呢?”他倒是乐观得很,当即应下来:“姑娘不必担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改明儿就替你问问去。” 念一颔首行礼,“那就多谢了。” “客气什么。”杨都喝了口茶,“说起来你们这趟也来得巧,今晚镇上有篝火会,届时有美酒有羊肉,还有歌舞。两个小姑娘肯定喜欢。” “真的?有烤羊肉?!”连翘双目立马闪闪发光,“在哪儿?什么时候开始啊。” 没想到她会兴奋成这个样子,杨都朗声大笑:“还早呢,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在镇子外头,等我把手里的账目吩咐下去,待会儿就领你们去。” “那感情好!” 白玉堂垂眸望着连翘微微一笑,抱了抱拳:“多谢杨大哥了。” 杨家客房很足,四人收拾好行李简单休息了一阵,天就黑了。 夜幕之下的草原尤显神秘,月光皎洁如水,茫茫无际的天空上挂满繁星,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下一大把来。 镇子西面的大牧场边,熊熊火焰高升而起,焰火旁坐满了人,有说有笑,有吃有喝。随着细碎的火苗子盘旋上天,烤羊肉的香气也弥漫开来,让人食指大动。 连翘拉着白玉堂直往人群堆里转,一眨眼就不见影子了。 耳边声乐喧嚣,念一本就极少去活人多的地方,便是今年上元灯节也只是和展昭在僻静的山坡上放花灯,眼看外面这般热闹,置身在人群里,倒显得格外局促。 展昭正坐在火堆旁和杨都说谈,抬眼看到她似乎想回去,不由出声唤道。 “念一,过来。” 念一在原地迟疑了一下,还是听话地走到他身边。 杨都正喝着酒,忙从一旁递了个烤羊腿给她。 “姑娘是不太适应?来来,吃个羊肉,暖暖身子。”瞧她弱质芊芊,杨都只当她是个大家闺秀,没见过这场面。 念一答了声谢,接过羊腿来,垂首一琢磨,当下扳做两份,拿给展昭。 后者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欣然接受。 两人便就这么坐着,低头吃一个羊腿,这画面怎么看怎么和谐。 吃过东西,念一默默取出帕子来将嘴角和手上擦干净,随即又自自然然地伸手去替他擦。虽知道有人在场,展昭亦不欲拂了她好意,有些尴尬地由着她仔细擦完。 杨都眯着眼睛喝酒,佯装在瞧四处的风景。 身后不远处,篝火边吵吵嚷嚷,似乎是有人在跳舞。念一刚准备去瞧,忽觉头顶落下一道黑影,一个外族打扮的年轻男子正俯身望着她,张口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 “什么?”她不明就里。 杨都放下酒来笑道:“小姑娘,他夸你好看,请你去跳舞。” 第46章 【作别】 “请我?”念一微愣一瞬,那年轻男子笑容干净,正歪头看她,一脸的期待。 她犹豫片刻,见展昭只是低头喝酒,便笑问道:“展大哥要不要一起?” 展昭轻摇头,如实道:“我不会跳舞。” “那正好。”念一站起身,一把拉着他,“我跳给你看。” 篝火边有牧人吹笛拍鼓,党项是羌族的分支,崇信鬼神,舞蹈里自带着祭祀舞的色彩,神秘莫测,隐约还有几分恐怖,只是年轻的姑娘跳起来却显得分外热闹。 念一挽着展昭一路跑到篝火边,回头来朝他笑道:“上次在太原没有机会,眼下也让你见识见识鬼域流传的舞,不过是配着羊皮鼓,我也不一定能跳好。” 她松开手,退了一步融进人群里,寻得那吹笛的牧人,向他借来竹笛。 念一放在唇下试了几个音,随即深深吸了口气。 “咦,那不是……”连翘正吃着烤羊肉,瞅见篝火边拿着笛子的人,越看越眼熟,“她要干嘛?” “真稀奇。”白玉堂抱着胳膊,不由纳罕道,“她莫非是要跳舞?我还从来没见她主动往人堆里走……” 清雅的笛声响起的那一刻,她随着旋律碎步而起,脚尖在原地转了个圈,轻薄的衣袂在她动作间飞扬流转。 极少看到有人边吹笛边跳舞的,念一手上不见任何动作,只是在双腿上不住旋转,踮地而行,灵活得仿佛和竹笛合为一体。 就像一只无形无体的鬼,游动飘荡,和周围热闹的舞步截然不同,仿佛一团为火一团为冰,两道光芒交织在一起。 展昭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舞蹈,幽暗的笛音里透出光亮,像是在蜀中的矮坡上,夜幕里漫山的流萤缓缓而起。 连翘叼着肉,一时忘了咀嚼:“这……这算什么,这也叫跳舞?” 白玉堂淡笑:“不叫么?” “哪有人一面吹笛子还一面跳舞的?” 白玉堂颔了颔首:“有吧?我记得在大理苗疆,有养蛊虫之人酷爱吹奏虫笛,也是随笛声起舞的。” 骤然间,笛声随着鼓点急转之上,鲜亮欢快,火光闪烁不定,念一脚上越跳越快,忽然随风而起,旋身一转,翻飞的衣角如蝴蝶蹁跹。 这时,连翘才咬牙:“她她……她肯定是妖精变的!” “我觉得挺好看的啊。”白玉堂未及多想便夸赞道,“美不胜收。” “你!”连翘直朝他翻白眼,“真不要脸。” “是是是……小草儿会跳舞么?”他随口问。 “我才不会跳!” “哦。”难怪这么生气。 乐音停下来的时候,念一悠悠喘了口气,四下里便有不少跟着跳舞的姑娘在旁给她鼓掌,仍旧说着她一句也听不懂的话。 念一朝她们笑着点头,随即又在人群之中搜寻,一眼便望见不远处静静站着的展昭,她忙还了笛子,刚要走上前,身边忽然冒出一个人来。 是之前在请她跳舞的外族男子,火光照着他双目如星,脸颊旁带着两个酒窝,笑容柔和。 念一颇为无奈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懂他的话。 他用着有些生硬的汉语道:“我会说汉语的。” “呃……” “问你一个问题。” 她无法,只得道:“好,你问。” 周围吵杂喧闹,隔得偏远,展昭也听不见他们两人说的话,只看到那外族男子朝自己这边指了一下,念一面上微怔,随即摇了摇头。继而便见他略带失落地走开了。 “怎么?” 展昭走上前,目光随着那人的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还请你跳舞?” “不是。”念一含笑摇头,却没回答。 听她似乎不愿细说,展昭不禁苦笑:“不能告诉我?” 念一还是笑着回答:“不能。” 篝火前有人在翻筋斗,一时掌声如潮。正在这时,镇子上忽有个人跌跌撞撞跑来,面色苍白如纸。 “救,救命……有鬼,有鬼啊!” 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忙又慌张爬起来。 杨都闻言拧眉,放下酒壶上去问道:“你说什么?哪里来的鬼?” “杨叔叔。”那人见是他,赶紧道,“……那鬼就在我家羊圈里!还伤了好几只羊呢!” 念一与展昭相视一眼,接着问道:“是个什么模样的鬼,你见到了?” “见到了,见到了。”那人咽了口唾沫,“没、没有脑袋,那鬼没有脑袋!” 念一和连翘几乎异口同声:“无头鬼?” 几人匆匆赶回镇上,进了那人院中一看,羊圈内弥漫着血腥味,的确是有三只羊横尸在地,伤口在脖颈处,血淋淋的很是可怖。 杨都瞧了半天,不解道:“鬼也会吃羊?这怎么看怎么像是饿狼干的……你可瞧清楚了?” “千真万确!我哪儿敢骗你们!”那人抖着手,满头大汗,“我晚上从外边儿回来,家里又没人,大老远就看到一个一丈多高的黑压压的东西,我还以为是熊呢,结果举着灯笼一瞅……天爷,多大一个怪物啊,没头啊!” “真的假的……” “你还别不信。”连翘抱着胳膊,在羊圈里低头扫了一圈,“这儿鬼气森森的,不是鬼是什么?” “对了。”杨都似是才想起,“连姑娘是清虚道长的弟子,这抓鬼除妖想来在行。” 连翘得意地扬扬眉,“那是自然。” 看见那边在地上打量死羊的念一,展昭摇头暗叹,心道:何止,这儿还有个最懂鬼的…… 念一悠悠站起身,问道:“你所说的鬼,后来是怎么逃走的?” 那人挠挠头,“我、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看到它没脑袋,就……就跑了,等回来它也不在了。” “杨先生。”她看向杨都,“不知镇上最近可有嫌犯处以斩刑?” “没有啊。”杨都一脸奇怪,“这小镇子又没什么县官儿,大事小事都是族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处理。而且咱们这儿一向安定,从来未曾出过奸恶之人,哪会处以斩刑。” 念一解释道:“无头鬼是死前身首异处的人,怨气过重而聚成的冤魂,若是找不到自己的头,它是不会离开的。眼下它既然到镇上来,就说明这附近埋了它的脑袋。” “什么?”在场的百姓皆是一惊,登时议论开来。 “这怎么可能?你的意思是,镇上死了人?” 念一颔了颔首:“有这个可能。” 杨都听罢,拉过那报案之人问道:“你看清楚了么?那鬼是咱们镇上的哪一个?” “哎哟我叔啊。”那人急得跺脚,“它脑袋都没有,我怎么知道是谁!” “这……” 念一好心提醒:“这鬼生得厉害,不赶走它只怕会伤到人。” “那、那可怎么办?”杨都惊慌失措,忙回头问一旁的村人,“你们谁家埋了人头?速速招来!” 一见他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围观者不由怨声四起。 “我们哪里埋那种东西!” “就是……” 展昭皱眉摇头:“你这么问如何问得出来?倒不如问一问近来这附近可有什么人走失不见的。” “对对对。”杨都一拍脑门儿,“我都给急忘了,最近可有谁迟迟没回镇上来的?你们知道不知道?” “说起来,的确有一个。” 人群里有人语气迟疑,“就是酒坊对面的那个巴勇啊,我昨儿今儿都去找他还钱来着,可是他人不在。” “巴勇?他不是个猎户么?”杨都若有所思,“要是上山去打猎,没回来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算了算了,先去瞧瞧再说。” 正是亥时末,篝火会早已结束,镇上居民也各自返回住处。 巴勇的房舍在一条小巷拐角的地方,两旁的民居内都还亮着灯。展昭几人跟着杨都推门进屋,房内果然空无一人。这个巴勇年近三十,却一直不曾娶妻,平日里靠打猎为生,从满屋子的兽皮和厨房内还剩着的鹿肉便能看得出来,他还是个猎术高超的猎户。 白玉堂随手拉开纱橱,啧啧看了一眼。 “肉上都开始发臭了,这人少说也走了四五天。” 展昭走到桌边,抬手端起桌上的一碗咸菜在鼻下轻轻一嗅。屋里放了菜和肉,这人走之前应该是准备做饭的,如果要出门,应该会带些肉干以备不时之需。 “要说出去打猎,除非是遇到大雪封山,不然不可能这么久了还不回家。”连翘歪着脑袋琢磨,“我看啊,这个无头鬼八成是他了。” 念一淡淡睇她,“知晓是谁用处也不大,总归要先找到人头才行。” “谁说的?”连翘冷哼一声,“何需多此一举,只要那鬼出现,本姑娘一张杀鬼符,保管叫它听话。” 念一闻言转身过来,厉声道:“它是被人所杀,你还要杀它?” “驱鬼除魔是我的职责所在,何况它已经变成恶鬼了,难不成我要放任不管么?” “只要把头找到还给它,它便能轮回转世,你又何必非得用这样的手段。” 连翘反驳道:“那万一在此之前它就已经伤了人呢?你这叫姑息养奸!” “我……” “大家少说两句,少说两句。”杨都何时见过女人吵架,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忙出面调停道,“两位小姑娘所言都有道理,不过呢这找人头也要花时间,驱鬼那鬼也没出来不是?咱们稍安勿躁,眼下天色也不早了,暂且先休息一晚,明日再想想办法?” “杨大哥所言极是。”展昭亦帮腔道,“本就赶了一日车马,大家都累了,先睡一觉再说吧,晚上我来守夜,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第一时间告知你们。” 见他开了口,念一也就不再做声,只低声问道: “你又守夜?你不累吗?白天还驾车……” 展昭微微一笑,不以为意:“我没事。” 为了以防万一,随后连翘又当场画了几张保命的符叫杨都给分发下去,折腾了一阵,子时不到众人皆各自回房安寝。 草原的小镇上夜里十分安静,连屋外牛羊的声音也听不见,悄然无声。 念一下午睡过,晚上本就不很困,隐约感觉到屋里有动静,她翻身支起头,正见两个小鬼坐在床尾呼哧呼哧地在舔糖葫芦。 她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哪里来的糖?” “呀,你醒啦。”二小鬼蹦到她跟前,“刚刚在外面遇到一个大个子,他给的。” “大个子?”念一听着古怪,坐起身,“谁啊?” “好像是附近的无头鬼。”三小鬼把嘴里的山楂核吐掉,“它问我们有没有看见它的头,我们还没说话它就塞了两串糖葫芦。” 是他! 念一骤然清醒过来,忙穿上衣服,“它眼下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啊,我们看见它的时候是在镇外草原上溜达。” 二小鬼补充道:“对了对了,回来的路上还看到那个女道士提刀拿剑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是啊。” “幸好她看不见我们。” “是啊是啊。” “什么?她也去了?”念一心知不好,顾不得再梳头,推了门就急急往外跑。 街上一个人也没有,碧绿的草原一望无际。 她还没出镇子,便见得之前架起篝火的地方,一丈来高的黑影四肢正被几道锁链困住,动弹不得。连翘笔直而立,手持太极长剑念念有词,在她对面站着的竟是展昭和白玉堂。 念一看到那抹蓝衣,又惊又怒,咬着牙拼命往前跑。 月下带着华光的符咒被连翘贴于剑上,她猛地睁开眼,一剑刺去。 “等等!等一下……”念一还没来得及靠近,巨大的八卦从天而降,砰的砸在地面上,激起的剑气直将她震开。 “念一!”不承想她会赶来,展昭微微一愣,撩袍俯身,小心扶住她。 白光闪过,原地里细碎的光点缓慢升上天空,留下的只是一张冷冰冰的黄符。 “你们杀它作甚么?”她一把揪着他衣衫,质问道,“你不是说有风吹草动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么?” 展昭尚未开口,连翘收了剑转身替他回答:“是我让展大哥不告诉你的,你不就是想我放过它么?可它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成天到处找头,找不到就一辈子没□□回,我也算是助它投胎啊。” 念一握紧拳头,气得发抖,“你帮了它?你知不知道你贴的是什么符?七煞符只要一起作用,鬼就会魂飞魄散,不能轮回,更不能转世!鬼也是人变的,你不分青红皂白要把所有的鬼赶尽杀绝,这样做,和杀人有什么分别?” 这却是她没料到的事,连翘语塞半晌,仍旧坚持:“杀它有什么不对?它可是恶鬼,浑身的怨气,眼看就要进村了,我若不杀它,它伤到人怎么办?” “它是被人所杀才沦为厉鬼的,它做错了什么?”念一嘴唇微微颤抖,“你不替它找出真凶,不帮它找到头,反倒杀了它,你……你们!” “念一。”见她恼得不轻,展昭拉住她好言道,“不是所有的鬼你都能救的,你想过没有,若是你劝不住它,又找不到它的头,岂不是会有无辜的村民送命吗?” “你怎么就知道我劝不住它?你是鬼,还是我是鬼?!”念一望见连翘手上的长剑,骤然明白了什么,“剑是你给她的?” “我……” 话还没出口,她就厉声打断。 “你不是说好站在我这边的吗?” 她眼圈微红,怔怔看着他:“是不是哪一日,我变成这样,你也会一剑杀了我?” 展昭百口莫辩,艰难地摇了摇头,“我不会。” “你不会?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念一只觉喉头苦涩,伸手拂开他,“我早该明白,你是人,我是鬼,我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此时此刻,便是白玉堂也替展昭痛了一痛,忙出声解释:“念一,你千万别这么想。至少……至少展昭他是真心对你的,他如何待你,你不是比我们更清楚么?” “不用了。”她冷冷转身,侧目朝展昭撇去,“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就此别过。” 正踏出去一步,手腕就被他轻轻捉住。 “念一。”展昭眉峰紧拧,喉结上下滚了滚,欲言又止,“等你气消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可好?” “不好。”念一背过身,狠狠将他手挣开,“你既要帮她,爱帮帮去吧,没什么好谈的。” 说完,她举步就走,头也没回。 “诶——”白玉堂见她是真的走了,急急朝展昭道,“你怎么不追啊?” 展昭望着前方,心中郁忧沉沉,轻叹道:“她还在气,追上去说什么只怕也不肯听,还是算了。” “你们俩啊。”白玉堂摁着额间,头疼道,“这样闹下去,得几时才有结果……” 一旁看了半天的连翘不明所以地摸摸鼻尖,“这话是什么意思?” 四下里没人搭理她,寒风习习拂面而来。 连翘偏头瞧了瞧展昭,又往念一那边看了看,颇为疑惑地喃喃自语: “难道……展大哥喜欢她?” * 念一回到房里时,两只小鬼正在对坐挑花绳,见她径直往床边一坐,头靠着墙,一言不发,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问道: “念一,你怎么啦?” 她闭着眼睛,秀眉深蹙,良久才有气无力地摇头:“没什么。” 小鬼们面面相觑,索性把绳子放下,爬到她身边去。 二小鬼拉了拉她衣袖:“你不开心么?不如,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三小鬼回头瞪它:“不要说,人家都说我们讲的是鬼故事,不好听。” 它挠挠头,半懂不懂地应道:“哦……” “啊,我知道了。”三小鬼忽然灵光一闪,“一定是老大的忌日快到了,你在发愁送什么礼物给他,对不对?” 时音的死忌…… 念一这才睁开眼,算算日子,后天就是了,还别说要不是它们提起,自己都快忘记了,实在是惭愧。 她淡淡一笑:“既然这样,我们回鬼域去吧?” “咦?真的?”两个小鬼倒是无烦无恼,当即拍掌开心道,“那好呀,老大的忌日肯定有很多好吃的可以吃!” “是啊是啊!” 翌日,天空里乌云密布。 隐隐望见晨光从帘外洒进来,展昭方抬眼朝窗边看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这边的天要亮得迟一些,说不定已过辰时。他有些疲倦地轻轻捏了捏眉心,从椅子上起身,推开门。 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只在前面听见有下人扫地的声音,展昭垂眸沉默了一阵,往左边一扇房门走去。 他静静站了许久,想着应该如何开口,怎样说起,怎么解释。 看得出她昨晚上恼得厉害,过了一夜也不知气消了多少,也许她还是不会搭理自己。 展昭轻叹一声,垂眸抿了抿唇,终究道: “念一,你……还在生气么?” 隔了半晌,无人应答。 他想她或许还未起,于是侧过身将走,转头的一瞬,蓦地发现她房门竟是虚掩着的。 展昭心下一凛,未及多想便抬手推开…… “吱呀”一声轻响,淡淡的日头洒在床上,屋中空无一人。 第47章 【酒香】 鬼门关内,忘川河外,有一方辽阔且阴森的地方,穿过重重薄雾,便可隐隐见得房屋建筑,亭台楼阁。略有些斑驳的城门上,暗红的朱笔龙飞凤舞地写着“鬼域”两个大字,这是所有鬼魂聚集之处,无□□回的灵魂同凡间的普通人一样居住在此。 街上鬼来鬼往,熙熙攘攘,虽是灯火幽暗,气息阴森,却也十分喜庆。 城中最大的一栋殿宇就在北边,高墙耸立,气势恢宏,正门有把守的侍卫,门内复杂交错,廊腰缦回,错落有致。 念一才从城外进来,便见四周张灯结彩,众鬼忙里忙外,好不热闹。 “哎呀,时姑娘回来啦?” 门前搬凳子的小鬼望见她,赶紧上来打招呼,“姑娘饿了,还是渴了?我去给你倒水。” “诶,不着急——”念一笑着拦住它,“时音呢?” “时大人还在寝殿里没起呢。” “这么晚了还没起?”她不由无奈地摇头。 “是啊……我去给您叫他,时大人要知道你回来,保管从床上蹦起来。”它表情分外夸张。念一忍不住笑起来。 “不用,我自己去找他。” “诶,好。” 此时,隔了一个院子一座花园的寝殿中,时音还在蒙头大睡,两只小鬼趴到床边唤他。 “老大,该起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是啊老大。”二小鬼拿手推推他,“你不是要过生辰么?” 三小鬼回头揍它:“我们这是过忌日,活人才过生辰呢。” “噢……” 时音不耐烦的用被子蒙住头,伸出手来挥了两下,“我昨日睡得晚,你们别吵我。” “哦。”二小鬼挠挠头,拉着三小鬼往外走,“那我先去跟念一说……” 下一瞬,被衾嚯的一下被他掀开了,时音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它俩:“你说什么?念一回来了?” “啊,是啊。” “你怎么不早说?!”时音随手抄起袍子来穿上,飞快下床就往外跑,一阵风似的,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哇。”半晌二小鬼才反应过来,“老大的穿墙术越来越神啦!” 念一尚走在廊檐下,眼前忽然一花,随即就被人狠狠抱住。 时音亲亲热热地用脸贴着她的,虽是语气埋怨,脸上却是满满的笑意:“你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忙着事情,没空搭理我了。” “哪儿能啊。”念一笑着拍拍他后背,“我若是不回来,只怕你会怪死我的。” 时音松开她,扬起一边眉毛,摊开手。 念一微微不解:“怎么?” “什么怎么。”他不满,“东西呢?你总不会是空着手回来的罢?” 还从未见到有人能这么没脸没皮要寿礼的,念一笑得无奈,慢悠悠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青葱碧绿的蝴蝶来,放到他掌心上去。 时音眉头紧皱,左右翻开她给的东西,表情说不出的复杂。 “这什么?” “草编蝴蝶。” “草编……”他正要嫌弃,忽然意识到什么,“你编的?” “是啊。”念一听着不解,“不是我编的还会是谁?” “是么?”时音微微一笑,仔细把蝴蝶收入怀中,心情甚好地伸手去牵她,“走,你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做。” * 祁连山小镇上,已是午时,四下里弥漫着饭菜香气,马路上行人渐少。展昭正从客栈出来,白玉堂顶着一头的汗,急匆匆朝这边跑。 他忙问道:“怎么样?” 白玉堂喘了口气,进店里要水喝,“那边找过了,没有人。” 闻言,展昭心下一沉,低低道:“这附近也没人见过……” 白玉堂连连灌了好几口茶水,纳闷道:“真奇怪,她还会去哪儿?按理说咱们一早就开始找的,她又不会骑马,脚程不至于这么快吧?难道连夜走的?” 展昭亦是心烦意乱,皱着眉摇头,“应该不会是夜里走的,晚上我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念一这丫头也真是的。”他狠狠放下茶杯,“太不够朋友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我还当她说的是气话。” 展昭微微轻叹:“是我惹得她,我也没料到……” 连翘站在一旁,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垂首搅着衣带,声音极轻:“她是鬼,说不准就地回下面去了,你们便是把祁连山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她啊。” 白玉堂和展昭听罢皆是一怔,他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对,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那眼下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连翘撅了撅嘴,“鬼界那地方,活人又进不去,除非你死了……呸呸呸。”她担忧地看了展昭一眼。 “她要是不想让你找到她,你就是找一辈子,也没用嘛……” 这话仿佛一记重锤重重在他胸腔敲过。展昭身形一僵,半晌才回过神。 今时今日他才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竟是如此的脆弱,没有一个熟识的朋友,没有一个共知的地方,她若是不见,自己甚至不知该去何处寻找…… 她若是不想见他,一辈子也找不到…… 瞧他们良久不语,连翘小心翼翼地打量展昭的神情,他脸色青白,嘴唇已干裂,眉头紧皱,面容憔悴不堪。认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般模样。 “展大哥。”连翘迟疑了一阵,终究走上去拉了拉他衣角,“你不要喜欢她了,她是鬼,你是人,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她走了也是不想害你啊。” “连翘!”白玉堂听得皱眉,伸手拽开她,难得用严厉的口吻压低声音呵斥,“不会说话就别说话,听见没有?” “可是……” 话未出口,她就看到展昭淡淡别过脸垂眸瞧她。清浅的眼神,有着她看不明白也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我、我知道了。”连翘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都是我的错,是我害她走的。我去把她找回来不就是了嘛!” “喂……”这边也是个麻烦,白玉堂棘手地回头去看展昭,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这丫头毛躁得很,我先去追她,一会儿咱们再去草原上找找,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他闻言唯有苦笑:“但愿如此。” * 鬼界大殿之内,时音的忌日,前来送礼吃酒的鬼自是多不胜数,连在楚江王身边当差的几个鬼使也跑来送了两坛子好酒,场面喧闹活跃。 时音沿着一圈儿敬完了酒,等回到酒桌上,却见得念一居然也抱着一壶低头在喝,他倒是吃了一惊,颇为奇怪地伸手去探她额头。 “丫头,你没发烧吧?”时音又摸摸了自己,“我记得你不喝酒的啊。” 念一没好气地瞪他,“我忽然想喝了,不行么?” “你若是突然做什么事儿,那就必定是出了什么事儿。”时音何其了解她,抬手就轻轻松松把她面前的酒壶夺了过来,“老实说,好端端的,又怎么了?” “我没事。”念一借着酒劲上前去抢,“你把酒还给我。” “对我你还瞒什么?”时音一手扬得高高的,另一手轻握住她手腕,柔声问,“跟我说说,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眼见抢不到,她也不再挣扎,索性一头靠在他肩上,闷声道,“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和鬼的区别竟这么大。” 时音两眼一亮,当即赞同地点点头,“你可算想明白了!何止是区别大,简直就是隔了一条鸿沟,毫无共同点可言,人有什么好的?当初若不是人陷害你一家,你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可是……可是……” 念一紧紧咬着嘴唇,“可是鬼也是人变的,若没有人,何来的鬼呢?我们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么?有着生前的记忆,有感情有思想,会痛会难过……他为什么不明白呢……” 时音呆愣半晌,讷讷地去揣测她言语里的那个他字,良久他才咬牙道:“他要杀你是吧?我就知道,你瞧瞧你瞧瞧,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他是人,但凡是人都会害怕鬼,正因为怕,所以会想方设法的除掉。” “人不总是这样么?不能容忍比自己强大的生灵存在,担心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 “可他待我好啊!”念一摇摇头,揪着他衣襟,终于哭出声来,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我的身份,也还愿意待我好,愿意听我说话,愿意帮着我,一路跋山涉水……” 念一,这些年来,我不都是这样对你的么? 他想说出来,话语却尽数哽咽在喉,只是抱着她,静静的抱着。难以言表的苦涩自舌根蔓延开来,说不清是酒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知道理由的,一直都知道。 只因为他是鬼…… 在场的其他小鬼见得这情形,皆识趣的离开了,方才还闹腾的大殿里,很快空无一人,喧嚣之后遗留下来的,是满地的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酒香。 第48章 【风寒】 一晃过了三日,草原上的天气是越来越好了。 白玉堂才用过早饭,叼着根树枝从后门走出来,正见连翘站在街上一动不动不知在看谁。顺着她视线望去,茫茫无边的青翠草地上,有人纵马而来,蓝布长袍迎风而起。 “这都过去好几天了。”他亦看着展昭,喃喃自语道,“念一还没回来,想必是当真不回来了。” 连翘也没转头,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再这么找下去也于事无补……昨晚上也没吃饭吧?” 连翘仍旧轻轻“嗯”着。 白玉堂耸肩摇头:“何必呢……” 正说着,对面展昭已然下了马,握拳在唇下皱眉咳了一阵,抬头看他们。 “你们起了?正好我要找你们辞行。” “辞行?”白玉堂微愣,“你打算去哪儿?” 他别过脸咳了两声,方道:“我去蜀中一趟。” 连翘当即明白:“你要去酆都?” “嗯。” 她呆了一下:“你还要找她啊?” 展昭略颦起眉:“嗯。” “就算酆都是人鬼两界交界之处,但也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连翘急急道,“你若是找不到鬼使指引,还是去不了鬼界啊。” 他淡淡道:“那就慢慢找吧。” “你!” 万万没想到他会固执到如此地步,连翘一时语塞。 “你真要去?”白玉堂颇为迟疑地打量他,“你脸色这么差,还是休息几天再走吧?” 展昭沉吟片刻,今日自己实在头疼的厉害,他依言点头:“也好。” “诶——诶!展大哥!”连翘转过身叫住他们俩,“你要是下了决心要去……”她咬了咬下唇,踯躅道,“我倒是有办法可以让你去下面。” 展昭停下脚,悠悠回头看她:“当真?” “可是,可是那样……”连翘欲言又止,半晌才怯怯道,“你可能会折寿的。” 他怔了一下,问她:“会折多少?”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是师父说起过。凡人入鬼界是大忌,阴气入体极有可能会损其阳寿。” “那也是有可能。”展昭微微颔首,“并不一定,试一试吧。” “喂,你别不把自己的命当命啊!”白玉堂一把拉住他,“你这么做,叫她看了岂不是会内疚么?” 展昭轻叹口气:“难道你还有别的法子?” “没有是没有,多想一想没准儿就有了呢?也许过几天,念一她自己就回来了。” 连翘抬头望了望他俩:“这样吧,你尽量早去早回。我听师父说,鬼界有一个很大的城市,她十有八/九是在那里,你动作快一些,兴许就不会折寿。” “好。” “不过……”连翘挠了挠耳根,有些为难地瞧着展昭,赧然笑道,“不过我学艺不精,保不准你还没见到她就先回来了。” “……” 展昭无奈地伸手捏着眉心,愈发觉得头疼得厉害:“你可别让我一辈子待在下面。” “不会,绝对不会。”连翘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随后又谄笑道,“就算一不小心……那不是还有我师父么?” 白玉堂:“……” * 地下,万丈深的鬼域都城内,四周漆黑一片,因为没有阳光,气候要比阳间冷许多。念一在上面住久了,每日晒着太阳,眼下回到鬼界还有些不习惯,被子一盖上就不想起来。 时音在一旁桌边看书,两只小鬼便坐在毯子上逗猫玩,不时抬起头朝床上看去。 “念一,你还不起啊?” 她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拉着被子索性把头蒙得更严实了。 时音把书合上,偏头瞧了她一眼,“我生死忌都过完了,你还不准备上去?” 念一在被衾中蜷缩了一下,半晌不情愿道:“暂时不想走。” 闻言,时音双眼闪闪发亮,“怎么?是觉得查累了,不想查了?我就说么,时隔那么久,有什么可查的。你在人间溜达我还不放心呢,就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天塌下来还有我顶呢。” 她沉默片刻,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睛来,森森盯他:“你好像很高兴?” “哪、哪有……”时音忙垂首翻书,清了清嗓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好么。” “不查了……”念一惆怅地咬着嘴唇,“那怎么行。” “怎么就不行了?”他不解道,“我知道你喜欢人间,这好办啊。你几时想上去玩,我仍旧做个身子给你,这样不好么?非得自己去冒险不可?” 生死轮回,这本就是一个人该有的循环,若让她永远做鬼,堆积着几十年几百年的记忆,如何受得了…… “容我再想想。”念一翻身坐起,拢拢头发开始穿戴,“我先出门走走。” 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再在家里闷着只怕会闷出病来,时音遂赞同地点点头,“去吧,自己当心。” 一走上街,满目漆黑幽暗,浑浊的灯火在檐下摇曳,无数的鬼魂在房屋内外穿梭,在半空中飘荡。对她而言,鬼界的气息很好,不用时时打伞,也不必提心吊胆,但景色却终不及人间美。 有山有水,有雨有云,色彩斑斓,难怪总说人间仙境,也只有做了鬼之后才会明白。 念一漫无目的地闲逛,偶尔看看周围的摊子,趣意寥寥。 她离开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发觉,是不是正在四处寻找自己? 转念又想,既然展大哥和白玉堂都跟连翘认识,之前又那么帮着她,指不定已经被她说服了,怕是现在还在庆幸自己识趣,不必他们亲自开口下逐客令。 胡思乱想了半天,念一又狐疑地皱起眉。 不过,展大哥也不像是这种人…… 那晚已经说了狠话,看见自己走了,他会着急么? 想到此处,念一不由带了几分窃喜,似乎是年幼时候和人捉迷藏时的感觉。 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躲到鬼界来。 “时姑娘。”在旁有个小娃娃仰起头来递东西给她,笑眯眯道,“糖果子,你吃么?才做好的。” 念一闻声驻足,弯下腰含笑从它手里接过,“谢谢。” 冰糖包裹的果子表层亮晶晶的,隐约映出不远处一个向这边走来的人影。 “念一。” 这个嗓音她再熟悉不过,手上禁不住一抖,糖果子应声而落。 苍茫幽暗的天空下,展昭一身蓝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沉静的眉目,让她心里不自觉一凛。 念一怔在当场几乎快要站不稳,急忙朝他跑过去。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的?!”她抓着他衣襟,摸到他冰冷的掌心,登时一凉,“你死了?你怎么死的!” “别哭。”展昭轻声宽慰道,“我没事。” “怎么会没事呢?这地方……又不是寻常人能来的。”念一紧咬下唇。 “我没死,真的。”他含笑,“不过没法待太久就是了……你眼下还在气么?” 听到他如是说,念一这才缓过神来,伸手将他推开,背过身去,拿衣袖擦了擦眼,冷声道: “是连翘帮你的?” 展昭也不否认:“我求着她帮我的。” 他无奈一笑:“要到这个地方来,实在是不容易。” 念一悄悄侧头看他,随即又转回头去:“我已经说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往后我们各走各的。” “谁说道不同的?” “还不同么?你处处向着她,帮着她,你们是人,岂会和我同路?” 展昭淡笑着摇头:“你不也说过,人死成鬼,鬼即是人变的,为何就不是同路了?” 念一回身看他:“那你当晚如何不叫我?” “我起初亦不明白驱鬼的道理,的确没有细细考虑过,你若要气也是应该的。”他垂下眼睑,轻叹道,“事已至此,给我一次补过的机会,可好?” 补过? 念一呆了呆,随即怀疑地皱起眉:“你要怎么补?” 展昭微笑道:“至少可以把真凶查出来吧?你不是想帮他讨回一个公道么?” “可是草原那么大。”她低头闷声道,“他也已经死了,去哪里找线索?” “人是活的,线索是死的,只要有,总能被找到的。” “但我……”念一正颔首,突然发现展昭身形渐渐消失,她尚未反应过来,伸手想拉住他,不料还未碰到他衣衫,人已然不见了。 此时,祁连山小镇上,展昭猛地睁开眼,就听得连翘大叫不好。 “完了完了,我方才分心了。” 白玉堂忍住想敲她脑门儿的冲动,几步走到床边,“怎么样?你见到她了吗?” “见是见到了。”展昭咳了两声,“就是不知她肯不肯回来。” 白玉堂恼火地搓着手,“她还是生气?” “大概……” 正说着,院子外面一个小厮咋呼道: “啊哟,时姑娘?您怎么在这儿……展爷和白爷找您好久了。” 屋里的三人皆是一愣,往门外看时,念一撑着伞站在花圃边,视线却也没有往他们此处瞧,只是望着周围的风景。 展昭见状,一面咳一面从床上下来。 白玉堂奇道:“她回来了?……你干嘛去?” 展昭提起床头的剑向外走,“去查案。” “什么?”他听得一头雾水,“现在去?你要不歇一歇吧?”看他的脸色着实白的吓人。 “不歇了,已经耽搁好几日,我怕就算有线索也被某些人处理掉了。”说话间他仍在咳嗽,直到出了门才停下来。 行至念一身边,他若无其事道:“走吧。” 其实在查过巴勇住处后,展昭心里就已有些打算。桌上放着咸菜,厨房还有已经切好买好的肉和菜,但没有下锅,人便不在了,这种情形之下出门打猎的可能性很小。 但是屋中亦不曾有打斗的痕迹,也就是说他是被什么人突然叫走的,而最有可能的必然是住在附近的邻里。 巴勇是个独居之人,左右离得近的邻居一共有三户,住在左边的是个年纪二十来岁的后生,平日里做点小买卖,据说是个嗜赌之人。展昭和念一敲开门时,他似乎刚刚午睡起来。 “你说巴勇啊?”后生挠挠头,“他走的时候,那都过了好些天了吧,有七天了,我也记不太清。” 展昭问道:“他七日之前走的?去了何处?” “打猎吧,我见他背着弓箭出去的,想必是又去打猎了。”后生不以为意,“他这个人爱喝酒,一没钱就去打猎,也不奇怪。” 念一随口问:“他嗜酒?” “爱赌爱喝,要不是咱们镇上没妓院,只怕吃喝嫖赌样样都全了。”他说完,打了个呵欠关上门。 在巴勇右边住着的是个年轻寡妇,外族人,家中喂了二十只羊,平时白日里出门放羊,晚上便在家中织布,极少和镇上其他人有来往。 见他们二人上门,倒是格外热情,急忙跑到厨房里给倒了两碗奶茶,随后又张罗着要去烙饼。 念一忙叫住她:“不用麻烦,我们坐一会儿就走了。” “我这家里难得来客人。”她拿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面带窘迫,“就怕招待不周。” 念一笑道:“不会的。” 奶茶刚喝了一口,嗓子就比之前更疼了,展昭皱眉忍着咳了一声,方问她: “你平日和巴勇熟么?” “还好吧。”寡妇想了想,脸色一沉,“他这个人不太老实,总爱对人动手动脚的,此前我还常去他家借点油盐,后来也就没去了。” “听人说,巴勇是七日前走的?你可看见他不曾?” 寡妇摇摇头:“白天我都在草原上放羊,不知道他几时走的。” 喝完奶茶,从寡妇屋中出来,抬头就瞧见对面酒坊的老板在关门准备打烊,可如今时候尚早,日上中天,还不到傍晚。 展昭站定,故作随意地问他:“老板,这么早就不做生意了?” “是啊。”那店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正把门栓取来,慢悠悠地挪开凳子,“今天天气好,准备去酒楼里好好吃一顿。” 瞧他就要将门关上,念一急忙问道:“老板,不知巴……”话未说完,展昭就伸手拉了拉她,念一遂飞快住了嘴。 “你们问巴勇啊?”老者从门里探出头,“那天我就在酒坊里坐着,看到他穿戴好出门,往西边去的,许是去打猎。” “好。”展昭朝他抱了抱拳,“多谢。” 门吱呀一声合上,继而便是上门栓的声音,念一跟着展昭往回走,眼见距巷子渐渐远了,她才问道: “方才怎么不让我问?难道是他杀了巴勇?” “不是。”展昭眉头狠狠皱着,半晌才道,“他之前一直在外偷听,只怕是在对口径。” 她想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展昭闭目喘了口气:“就是说,这三个人只怕都有问题。” “那个姓王的后生,说亲眼看见巴勇背了弓箭出门,可是巴勇卧房之内,所有打猎的行头都在,并没有动过,因此他所言不一定是真的。后来,他又说巴勇嗜酒,但是房中一点没有酒气,更没看到酒坛,一个嗜酒之人,不可能屋里没有酒味的。然后就是隔壁的贺寡妇……” 他语气渐慢,不断咳嗽,念一越听越觉不对劲,回头一看时才被他脸色吓了一跳。 “你先别说话……怎么搞的?” 展昭嘴唇发青,额上覆盖着细细密密的薄汗,她扶住他,却不知他到底哪里不舒服。 “中毒了?受伤了么?” 念一伸手摸到他额头,热得发烫,她瞬间收了回来,不由着急:“烧得好厉害,你为什么不早说?” “还好……” “还好?不好了,再这么下去脑子会烧坏的。”她心下愧疚,“先别查了,回去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找大夫。” 她牵着他的手,犹是冰凉的触感,却让他莫名感到安心。 展昭不自觉松了口气,轻轻握住她的,颔首道: “好。” 第49章 【死因】 帕子换过三次,念一拿手又试了试他额头,怎么摸怎么觉得烫。 “奇怪,为什么就是退不了烧?” 她狐疑地用手覆在自己额上,半晌才反应过来,是自己手太冰…… 展昭看得她动作,好笑地把头上的帕子取下。 念一忙伸手摁住,“你病还没好……” “用不着。”他咳了两声,缓缓从床上坐起。休息了一日,展昭气色已比之前好许多,虽然仍在咳嗽,但烧应该是早已退了的。 “姑娘,药煎好了。”杨家的家仆从厨房内端了药过来,念一轻声道了谢,接过药碗轻轻吹了一下。 “我自己来。”展昭端过碗,试了试温度,微微颦眉,继而一口饮尽。 光是闻到这味道,念一已经觉得自己舌根发苦,眼睁睁看他停都没停就喝完了,不禁问: “展大哥……要不要点蜜饯?” 展昭略将唇边的药汁擦去,闻言颔首半玩笑地看着她:“终于肯叫展大哥了?” 念一怔了一瞬,垂头默默地把他手里的碗拿走,放回桌上去。 “就算我生气,你也不能这样……鬼界那种地方,岂是你能随便去的,若有好歹不就弄巧成拙了?” 展昭无奈一笑,轻摇头:“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天下这么大,若你在人间,顶多也就是找一辈子。可若是在下面,那我其实会白找一辈子?” 他言语虽带着几分打趣,念一却听得百感交集,虽一开始怨他出尔反尔,处处维护那个小姑娘,但见眼下听他几句话说完,却怎么也气不起来了。 她背对着他收拾碗筷。 “你既是不舒服,怎么不早说?你若是说了,我也不至于让你东奔西跑。” 展昭笑道:“小病而已,明早就好了。” 念一抬头看他,见他眉目温柔,笑容温润,心头不由一软。 “你晚上没用饭,一会儿想吃点什么?你惹了寒不能吃鸡汤,有肉粥喝不喝?” “都好。” 她听罢,也淡淡笑了笑:“那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展昭轻轻颔首:“辛苦你了。” 出了门,外面天色已黑,院子里等着收碗的仆役见她走来,忙上前去接过托盘。 “厨房里还有粥么?”她问。 仆役忙不迭点头:“还有呢,不过要再热一热,姑娘在这儿等会,厨子做好了,我给您端来。” “没关系,这么晚了不好麻烦你们,我自己去就行。” “姑娘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到底是住在别人家中,她素来不喜欢多事,在这里吃喝都是杨都出的钱,眼下还劳烦他们起灶做饭实在过意不去。仆役和她客套了两句,最后也只得罢了。 此刻夜色已深,杨家人大多睡下,念一提着灯笼一路沿回廊而走,不多时却听得前面传来说话声。 “我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我去向她道歉啊?” “又没说让你去认错道歉,不过这事儿怎么也是因你而起的,你看看这路上你和人家吵过多少次嘴?口上去示好,服个软,化干戈为玉帛,你总不想展昭为难吧?” 连翘迟疑地咬着下唇:“要我向她服软……怎么服?” “我怎么知道。”白玉堂耸耸肩,“你们女儿家之间说话,我一个大男人哪里清楚。” 她气急:“那你还叫我去!?” 正说着,迎面便见念一走过来,两人立时住了嘴,都不吭声,只互相拿眼神对望。 念一举着灯笼抬眼看了看他俩,随后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去啊。”白玉堂垂头朝她挤眉弄眼,低声道,“快去!” 背上被他推了一把,连翘百般不情愿地跟到念一旁边。 “喂……” 念一停下脚来,回头看她:“有事?” “嗯、嗯……”连翘努努嘴,不自然地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说,我们讲和吧?” “讲和?” “是啊,既然都决定要一起上路,再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连翘朝她伸出手去,“讲和吧,往后我不再针对你了,好不好?” 念一愣了半天,也没去握她的手,表情似笑非笑。 “连姑娘有心了,不过横竖隔几日我也是要走的,讲不讲和也没什么意义。” “你还是要走?”连翘咬着嘴唇,“你干嘛要走啊,你走了他们又会怪在我头上来!” “我来这里是有事要办,不是来玩的。”念一不欲和她多解释,举步便走,“和你们在一起碍手碍脚,不如我一个人方便。” 难得自己厚着脸皮,好言好语跟她商量,想不到她竟是这般态度,连翘盯着念一后背,没好气地低声道:“什么要事,不就是查死因么?一个鬼,连自己是被分尸而死的都忘了……” 念一双腿一僵,猛然转过身来。 “你方才说什么?” 她疾步走上前,嘴角隐隐颤抖,“我是怎么死的?你知道?!” 连翘见她这幅样子不由稀奇:“我当然知道了,随便一卜就看出来了。” 庖厨拱门后,展昭恰好循声走来,正听到她这句话,登时吓了一跳,当即喝道: “连翘!” 不承想到底是迟了一步,连翘快嘴快舌,张口就道: “你是被押送的那两个差役和野狼分着吃掉的,就在汾州附近,连骨头都没剩,你化作厉鬼还把你娘给吞了,不信你自己去问问。” 念一心中一震,霎时手脚冰凉一片。 “砰”的一声,纸糊的灯笼应声而落,四周唯一的光线骤然熄灭。 破碎的往事像决堤的潮水,几乎要把她淹没,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幻觉,眼前是如此清晰又莫名熟悉的白雪,她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大雪,又是这样的大雪,充斥着血腥味的大雪。 小木屋中,温暖的火光里透着一股令人作恶的气息,她看见那两个差役就围在火炉旁,橘色的光芒将他二人的脸照得格外扭曲。 念一讷讷地垂下头,她没有右臂,也没有左耳,无边无际的疼痛在寒冷中早已让她麻木,鲜血将衣衫凝固在伤口处,不敢扯开,一动就是撕裂的痛楚。 娘亲就靠在她肩头,呼吸很浅,进的气越来越少,在没有食物也没有被衾的情况下坚持了数日,雪若还不停下来,说不定他们都要死在这里。 “这雪还要下到什么时候?”矮个子差役烦愁地拾了根柴禾往火里丢,抬头灌了口水,“再这么下去,这木屋里的柴都要不够烧了。” “忍忍吧,今天的雪已经在小了,兴许过几日雪就停了呢。”瘦差役在火上烤手,不住放在唇下呵气。 尽管燃着炉子,但这木屋四面透风,避不了寒,还是令人发抖。 大雪封山,他们已经在这猎户留下的茅屋中待了七日。 “他妈的,老子当初就说不该走这边,不该走这边。”矮个子差役咬咬牙,啐了口,“都是你说什么抄近路,这下倒好了,指不定还要饿死在这儿!” “不急不急。”瘦差役也是心慌意乱,忙安慰他,“咱们得往好处想啊,天无绝人之路嘛?对不对!” 矮个子冷眼看他,哼了一声,从一旁带血的布袋子里掏了两下,发现空了,他不耐烦地摇摇头,抽出刀来递给他。 “没肉了,这回该你了。” 瘦差役接过刀,迟疑了一瞬,起身朝旁边角落里走去。 干草堆上,念一心头蓦地一怵,那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恐惧,一寸寸吞噬着她的神经。一旁的母亲似有所感,昏昏沉沉睁开眼,看到眼前的情景,她当即挡在她面前,哑着嗓子道: “不可以,你们不能再吃了!” “啰嗦什么!”瘦差役一把将她拖开,“再不吃咱们都得饿死在这儿。” 她哭喊道:“你们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居然连人肉也吃!” “好笑,你不是自己也吃了吗?她还是你闺女呢,你连自己女儿都吃,你是不是人?”瘦差役不耐烦,“走开走开,若不吃她,就只能吃你了。不过是一条手臂,她还有腿呢,不是么?” 刀光寒森森地闪烁在眼前,念一只觉得呼吸困难,那样的疼痛无比清晰,似乎就要来临。忽然间,娘亲扑到那人身上去,张嘴就狠狠地往他腿上咬了一口。 那人疼得大叫,不住拿刀敲打她的头。 “明柳,快走啊!” 入目是娘亲带血的面孔,发了疯似的朝她喊道: “快走!” 她一个激灵,飞快冲到门上,用仅有的一只手打开门扉。 漫天的大雪尽数涌入怀中,刺骨的寒冷刀子一样刮在她单薄的衣衫上。 她步履蹒跚地在雪地里行走,积雪数尺的地面寸步难行,终于一道北风袭来,将她吹倒在地。 背后的差役很快便追了上来,揪着她的双腿往后拖拽,五指埋入厚重的白雪里,深深的血痕。 正在这时,前面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似有什么在雪上疾行。 “糟了,糟了……” 那矮个子差役颔首一看,赶紧松了手,颤声道,“有狼,是狼!” 渐小的风雪中分明看到几团黑影向此地跑来,两个差役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许多转身就往回跑。 念一眼睁睁的看到它们逼近,挣扎着想要起来。 “你们别走,别走啊……” 她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望着身后的两个人,目光带着恳求。 别走,不要走。 带上我…… 小腹上很快传来皮肉撕裂的痛感,肚破肠出,好像能听到血满流淌的声音,流下的血都是冷的,冰冷。 救我。 救我……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 展昭急急上前,看到她神情飘忽,立时有些不知所措。 “念一?” 她摇了摇头,狠命地揪着头发,根本没注意到他,只是喃喃道: “原来我是这样死的,原来我是这样死的?……” “念一?你看着我,念一!” 这般模样,站在一旁的白玉堂和连翘也是微微一惊。 “她、她怎么了?”满院子无端起了一层寒气,连翘咽了口唾沫,跑到白玉堂背后,“她疯了?” “嘘——” 话音未落,不知何处竟走出一个长袍长发的男子,见到此情此景,气得浑身发抖,扭头就对着连翘质问道: “谁让你告诉她死因的?谁让你说的?!你嫌命长是不是?!” 如此阴暗的鬼力她还是头一遭遇到,连翘指着他目瞪口呆:“你!你也是鬼?” “对啊对啊,我是鬼,是鬼如何?”时音咬着牙,步步逼近,“想封印我么?信不信我现在就一掌拍死你?” 他还未动手,平地里一股强大的戾气将展昭连连震退了好几步。 时音来不及找连翘算账,想靠近念一,却依然被她逼开。 “念一,你听我说,她都是胡扯的,不是这样的,你不是那样死的……” 原地里,她抱着头,漆黑的青丝把脸完全遮住,身子不停地在颤抖,四周是滚滚的黑烟和无数的怨气。 “时音……” 念一缓缓颔首看他,眼里的泪水混着血水留下来,她用悲哀的嗓音,一字一顿轻声问道: “你为什么不救我?” 他微微一怔。 “你们为什么不救我……” “我这么努力的,想要救别人,救人,救鬼,却没有人肯愿意救我……” 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越长越长,从之前才及胸前的位置,慢慢延伸到脚踝,散在地上,铺了满地都是。 “你们为什么不救我?” “我想要救你,我是想要救你……”时音解释道,“只是当我得到消息,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 “你骗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念一怒意更胜,“你明明知道,你却不告诉我,我这么相信你,你却让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的查自己的死因?” “不是的。”他心乱如麻,“不是的,念一,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一声嘶吼,再也不是她平日里的声音,凄厉的惨叫真真正正是鬼怪的叫声。 连翘吓得紧紧抓着白玉堂。 “她怎么变成这样了?我……我只是告诉她死因而已啊!” “念一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怨灵。”时音咬着牙,“若不是我拿走了那一部分记忆,她眼下只怕已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连翘“啊”了一声:“没人告诉我这个啊,是她自己说想知道死因,我才连夜卜的卦。” “你们都在骗我……” “都在骗我……” 念一垂下头,青丝散落一地,黑色的蝴蝶便从她发丝缝隙里飞出来,每只翅膀上皆有一对白色的眼睛,并且数目渐渐增多,看上去分外可怖。 时音知道她已经失控,再这么下去…… “再这么下去,她会成罗刹女的。” 这是最坏的一种情况,如若真的成了罗刹,只怕连他都束手无策。 迫人的压力一阵阵传来,白玉堂艰难地提着真气,连说话都困难,“那现在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时音皱着眉,“只能试试再强行把她记忆抽走……” 黑色的瘴气不断从她额间的封印里溢出,念一的脸慢慢开始起变化,牙齿越发的锋利,双耳慢慢变尖。 只是,她一直在哭,泪流满面。 展昭握紧拳头,望着她,胸腔像是被巨石所压,难受异常。 一直以来,总以为她很固执,总想让她放弃,总是不自觉把她当做一个普通人。 可她是鬼。 有着生死间最为痛苦的回忆。 因为他不是鬼,永远不能明白她的感受,永远无法想象她的生活。 他从来都不曾了解她的过往。 也许也没有真切了解过她这个人。 良久,展昭深吸了口气,举步向前走去。 四下里满是飞舞的黑蝶,令人窒息的戾气吸入口中,五脏六腑亦无端发疼。 “你作甚么?”时音一把拉住他,“她现在谁都不认,会吃了你的!” 展昭冷然回过头,淡声道: “那就让她吃了我。” 时音愣在当场,手亦缓缓松开,由着他一步步走到那团黑暗中。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不救我……” “为什么……” 他张开手,轻轻拥她入怀,黑蝶四散开来,像是流萤一样萦绕旁。 念一双目迷离,想也没想,偏头就狠狠咬住他脖颈,殷红的颜色让她不自觉咬得更紧了。 鲜血随着剧痛渗入衣袍之内,很快就染红了他半边肩膀。 “展昭!” “展大哥!” 白玉堂看得着急,“你先回来,再这么下去,你会死的!” 展昭喉头轻动了一下,埋首在她发间,嘴唇覆在她耳畔,轻轻道: “念一,从今往后,我保护你,好不好?” 他的手兜着她的头,那股熟悉的清香似乎要把从前的种种冲到她面前,伏雪镇的披风,蜀中的花灯,太原的篝火,一幕一幕,一场一场。 念一将贝齿从他肌肤上挪开,泪水滴在他的伤口之处,滚烫的疼痛直透入他心中。 “展大哥……”她用着仅存的些许理智,抱着他啜泣道,“你快杀了我。” “用的你的剑,可以一剑杀了我。” “念一……” 她拽着他衣襟,“我求求你,否则我会杀了你的。” 展昭轻叹一声,紧紧搂住她,终于落下泪来。 “你杀了我吧。” 他说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 第50章 【相守】 长久以来因为身份惶恐过,退却过,放弃过,其实阻隔在他们之间的从来都不是人和鬼的界限,只是他们自己而已。 鬼也好,人也好,喜欢就喜欢了,能有什么办法…… 只要让他变成鬼。 他就能不死不灭,一直一直和她在一起。 再也不会孤寂,不会担心,不会害怕。 只要他变成鬼…… 念一环着他脖颈,将嘴唇轻轻凑到他颈项间,锋利的獠牙呲地一声,深陷入他皮肉之中。展昭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神色未变,仍旧由着她吮吸。 滚烫的血液顺着锁骨蜿蜒而下,流进口中,唇齿间是他身上无比甘甜的气息。 他想和我在一起啊…… 远处是连翘急切的哭喊,白玉堂眉峰深皱,正拉住她小心远离着那些飞动的黑蝶。 ——“你既是想成为人,也应当多做些人该做的事。” ——“我家在常州,家里只有一个兄长。他早已成家,平日里事务繁忙,因此我们也聚得少。” ——“想不到,你和展昭竟然认识。” ——“那当然了,我和展大哥都是老相识了。” 她松开嘴,缓缓抬起头,任凭眼泪尽数落在他衣衫上。 对不起。 对不起……展大哥…… 虽然我也好想好想和你在一起,好想有你陪在身边,但是这件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如果你死了,就永远不能,再和许多关心,在意你的朋友相见…… 地狱见不了天日,没有阳光,没有山水,这么寒冷,这么阴暗,有我就够了,你眼下还不能来这边。 念一搂紧他脖颈,低声啜泣:“好好活下去,我知道的,你还能活很久很久,不要因为我……” 他用手兜住她的头,柔声道:“我们一起活下去。” 念一咬了咬牙,“可我已经死了。” “没有关系。”展昭抚着她脸颊,神情无比柔和,“会有办法的,天下那么大,总能找到让你变成人的方法。我陪你找,好么?” 眼泪夺眶而出,她怔怔望着他,带着哭腔,“可以吗?我这一生,还可以再做人吗?” “可以。”他唇边仍旧含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一定可以。” 不知不觉,满脸全是泪水,念一埋首在他胸前,揪着他衣襟,剧烈抽搐的身子渐渐地化作哭泣,那般平静的言语,就仿佛一切真的能够迎刃而解,她没法让自己不去相信。 “展大哥……” 漫天的黑蝶在煽动翅膀的一瞬化为灰烬,细小的碎屑带着暗色的光芒,烟火一样悠悠坠落下来。 展昭伸手拥着她,像是宽慰孩子般,抚摸她的头。 “好了好了,没事了。” “没事了……” 念一靠在他怀中,不停地抹去眼泪,却一直没有颔首瞧他。 “嗯。” 她重重的点头,哽咽道,“嗯。” 四周弥漫的戾气渐渐消散,时音站在原地,隔着薄薄的黑雾,看见她已然恢复的模样,半晌没回过神。 * 天色将亮未亮之时,正是一日间最冷的时候。 展昭把桌上的食盒打开,里面正放了一盅鲜美的鸡汤,几粒枸杞漂在上面,他俯身仔细盛了一碗,热气随着他舀动,腾腾往外冒。 念一靠在床上静静看着他,不由出声问:“烫么?” “有一点,是才炖好的,你乘热喝。” “嗯。” 念一掀开被子,吃力地坐起来。 经过昨夜那一番闹腾,此时她周身都使不上劲,时音说得这是体力透支的缘故,吃些东西补一补,好好休息几日应当无碍。 鸡汤尚且烫着,展昭拿在手中晾了一会儿,随后才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念一垂首乖乖喝下去,然后又抬眼去瞧他,一连喝了两三口,双目却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怎么?”展昭见她这神情,不禁好笑,“我脸上有东西?” “不是。”念一淡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尝尝吧,这是老母鸡炖的,特别鲜。” “好。”他依言应下,只尝了一口便笑道,“是很好喝。” “展大哥……” “嗯?” 眼见他将勺子喂到嘴边,念一望着他张口含住,“我方才的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他笑道:“不吓人。” “有人看见吗?” “那倒没有。”展昭想了想,“杨家人都睡下了,之前有动静,也没见人出来,应该没事,你不用担心。” 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整碗汤水,展昭回身正把碗放下,念一偏头瞧见他用的是左手,知道自己之前那一口咬得狠深,她心下愧疚,忙拉住他衣袖。 “你要不要也喝一碗补补身子?” 展昭愣了一下,摇头道:“我咳疾还没痊愈,吃不得这么油腻的。” “呃……” 念一还是拉着他,索性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展昭倒也由她这么拽着,并未回避。 “你伤口还疼么?是右肩吧?” “上过药了,现在好了很多。” 念一皱眉摇摇头,伸手去解他衣带…… “念一。” 他半是无奈半是窘迫地把她手摁住,“我真的没事。” “让我瞧瞧。” 她不由分说地剥开他衣襟,脖颈上的纱布厚厚的缠了一层又一层,饶是如此还有些许殷红隐隐快要渗出来,灯光之下,他锁骨的肌肤赫然有一道五指红印,可见她此前抓得有多紧。 念一讷讷看了半晌,咬咬嘴唇又抬眸望着他,眼角的清泪自脸庞滑落下来。 就知道她看过之后会这样…… 展昭拉过衣衫,食指往她眼底下轻轻一抹,笑叹道: “又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对不起。”念一低下头,无数的内疚铺天盖地袭来,“对不起,我当时……的确是有过要杀了你的念头。” 若她的牙再咬偏一寸,展昭此刻恐怕真的要和她一样了。 “傻丫头,没什么好道歉的。” 他手臂一伸,兜着她的手脑勺,让自己额头抵着她的额头。 “是我自己说了要你杀我,你就是真的下了手,那也是我自愿的。” “不行。”念一慌忙推开他,“你不能死。” 她表情肃然:“不要再有成为鬼的念头,也不许你轻生,这种话你如果再说我就……” “我就……” 她迟疑了半天,也想不出来,只得道:“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犹记得她昨晚曾说过的话,展昭心下微微感动,抚着她头发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因为在夜里的混乱中,她黑发由于戾气而长长,此刻已铺得满地皆是,乍一看去黑压压的一片倒有些可怖。 念一拉过头发来放在眼前打量,继而朝他笑道: “原先还心疼头发被你斩掉了,想不到它现在就还了我这么多。” 展昭顺着她发丝,食指勾出一小缕来把玩,温颜一笑:“好是好,不过这也太长了,全盘上去也不好看。” “是啊。”念一拿发梢在他脸颊上扫动,歪头问道,“不如还是由你来帮我剪吧?” “不先翻翻黄历?” “还是算了,眼下剪了就是。”她卷着发丝,自嘲打趣,“这样子出门,可不是去吓人么?” 展昭含笑不语,起身去篮子中取出剪刀。 “我要是剪得不好,怎么办?” 他捧起那一把大的头发,一时到真感觉棘手。 “没事,我自己再修一修,反正也长,你剪到脚踝的位置便好。” “嗯。” 念一被子,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双眼盯着被衾上的绣花认真看。展昭就坐在她身后,剪子剪断发丝的声音,咔擦咔擦,一下又一下。 他从前肯定没有帮人剪过头发,上回用剑又快又准,如今拿起剪子来不承想竟这么小心,每一刀都得思量许久。这么剪下去,说不准又得让他剪回原来的长度去了。 念一忍不住微笑,却也未喊停,反而眯着眼睛很是眷恋地侧耳聆听,心中只觉一片平安喜乐…… “对了,白玉堂他们呢?” “不知道,一早见他把连翘拉走了,说不准已经睡下。” “那我哥呢?” “走了。” 时音一向是来无影去无踪,只是这次连招呼也未打,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她闭目沉思:得空还是回去问问他吧? 正把地上散落地断发收拾干净,蓦地听到屋外有人叩门,念一和展昭相视一望,她探头问道: “谁啊?” 默了许久,才听白玉堂似笑非笑地开口:“我们。” 展昭垂眸看向念一,她迟疑片刻,还是点头道:“让他们进来吧。” 外面天已经大亮了,打开门时,白玉堂负手而立,笑容灿烂,背后却有个人躲躲闪闪,不时伸脑袋出来瞧他一眼,又飞快缩回去。 “你躲什么,看你这点出息,出来。” 白玉堂揪着她,推推搡搡进了屋。 床边,连翘垂头搅着衣摆,想看她又不敢看,一副别扭至极的样子。 念一上下把她一扫,猜测不出她的来意。 “你有事?” “我……”连翘巴巴儿的向白玉堂望去,后者头疼地摁着眉心,张嘴对她做口型。 她咬咬牙,只好道:“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没想过告诉你那件事,会变成这样……你也的确是很可怜了,之前怀疑过你,算我是小人之心。” 念一淡淡听完,“这件事不怪你。” 她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毕竟不知者不罪。但是言外之意,这件事不怪她,其他事就该怪她了。 “我连翘是个敢作敢当的人,错了就是错了。”她仰起头来,“既然你和展大哥两人都有病在身,无头鬼的事便由我和白老鼠来查,也算我将功补过了。” “你?”念一怀疑地盯着她,“你行吗?” “别看不起人啊……”连翘不服气地噘嘴瞪她,“我怎么说也是个修道之人,如果尸首真的在这镇上,寻一下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可……” “那就这么定了。”眼见念一还要纠结,生怕她俩再吵起来,展昭只好先打断,“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没问题。”白玉堂急忙出来接话,“包在我身上。” 第51章 【欢颜】 在杨家休息的这几天,算是念一长久以来最清闲的日子,什么也不必想什么都不必做。 几乎早上一醒来,展昭就在旁边看着她,然后端上早饭,吃完便坐着一直说话说到正午,他又出门给她带午膳,午后就在镇上闲逛,到了晚上吃过饭两人又在院子里瞧月亮。 再这么过下去,她简直会有自己已经变成人的错觉…… 眼看是四月中旬了,昨日下了场春雨,今早起来,阳光便好得出奇。连这偏僻的西疆都如此温暖,中原应该会更加暖和。 展昭提着食盒推门进屋时,念一正坐在床边缝袍子,因为日头大,帘子没敢拉上,房中很是昏暗。 “这么黑,你看得见么?” 闻言,她抬头朝他笑了一下:“当然看得见。”而后仍旧垂首穿针。 “你先别忙,把饭吃了。” “不着急。”念一比着衣摆两端的绣纹看了看,“很快就好了。” “什么东西,非得这时候绣不可?”展昭将饭菜摆上桌,不由走到她身边去打量。 “你说什么东西?”她抬起头来笑了笑,正好收了针,展开衣摆来给他瞧,“不就是某人的衣服?” 展昭微愣一瞬,瞧着是有几分眼熟,才想起是上次时音在时烧坏的那件。 “是这个?”他不禁失笑,“我还以为……” “以为我补不好扔了?”念一扬起一边眉毛,整理好针线,起身来在他身上比划了一下,“太原绣庄使的针线很贵,一路上都没买到,而且咱们赶路又不得空,也就这些天能补一补。” “好了。”展昭把她手轻轻放下去,柔声道,“吃完饭再看,反正也不着急。” 念一笑道:“吃饭也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他摇头,“你身子虚,该好好调理一下。” 听得这话,她才放下衣衫,笑叹道:“还说呢,这些天不是吃就是睡,都快养成猪了,再虚的人都让你补好了。” 展昭只是含笑并不言语,满满的盛了碗饭给她。多亏杨都有钱,上回他说她身体不适,需得吃些补的,杨家就日日鱼肉鸡汤的伺候着,到现在看气色也确实是好了许多。 念一捧起碗吃饭,展昭也盛了一碗在旁作陪,虽是随她一块儿吃,他却只是不断挟菜给她,时不时才吃得一口。 “时姑娘,时姑娘?” 远远地听到杨都一路喊过来,门并没上拴,他推开门,抬眼看到他们在吃饭,倒怔了一下,赧然地挠挠头。 “你们……在吃饭啊?” “杨先生。”念一瞧了瞧展昭,把碗筷放下,忙站起来。 杨都赶紧抬手招呼,“不用不用,你们接着忙,我一会儿来……” “没事。”她微微颔首,“我已经吃好了,这段时日多谢杨先生帮忙,实在是感激不尽。” “诶,哪里的话,大家都是江湖朋友,莫同我客气。”见她如是说,杨都索性也进门来。 “我今日找你倒是有一事。” 念一拉开凳子请他坐下,“不知是何事?” “上回你们不是托我打听那个刘豫的消息么?”他正好喝口茶,“人是有眉目了,不过可惜啊。”杨都摇摇头,惋惜道:“那人早就死了,大约是十年前吧,得病死的。” “哦,原来是这样……” “你们找他是为了什么?可否有我能效劳之处?” “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念一淡笑,“杨先生不必介怀。” 她如今已经知晓自己的前生,能不能寻到刘豫早就不重要了。 瞧她不便多说,杨都也不欲多问,“行,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这一代我熟得很。” “好。”念一朝他款款施礼,“多谢先生关心。” 目送杨都走远,展昭这才问她:“往后你打算去哪儿?” 虽离那晚已过去了几日,他这些天也没有提过,但总不能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我也……我也不知道。”念一挨着床边坐下,垂眸盯着地上静静看了一阵,忽然抬起头,“你……你真的愿意陪我去找变成人的办法?” “都随你。”他伸手将她鬓边的散发细细抚平,淡声道,“你想去找,我就陪你去找,你若想继续寻找真相,我也会陪着你。” 她眸中担忧:“若是一辈子……都找不到呢?” 展昭默了片刻,朝她笑道:“那我这辈子只能赔给你了。” “你可会嫌我?”他轻声问,“我的寿命就那么几年,会生病,也会老,说不定以后还会很难看……” “不会。”念一迎着他目光起身,踮脚捧着他的脸,眼里微闪,“你就是有一日变成老公公,我也不会嫌你的。” 展昭浅浅一叹,拥她入怀。 微凉的体温在胸前,像是春风一样,有温度却又料峭清寒。 他至今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抉择是对还是错,只是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终究不愿让她伤心难过。 往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管结果如何,他都要陪她走下去…… 念一眷恋地埋在他怀中,食指往他脖颈的伤处轻轻拂过。 撤去了纱布,肌肤上的几个牙齿的血印已开始结痂了,隐隐在发痒,她指腹又太过细腻,抚摸时愈发让伤口痒得厉害。展昭定了定神,俯身在她嘴角上亲了亲,不动声色地把她手取下来。 “对了,白玉堂当真陪着连翘去查无头鬼的案子了?” “我瞧他俩这两天总是早出晚归,想必是。” 念一从他胸前抬起头来,怀疑道:“靠谱么?” 展昭唯有一笑:“谁知道呢。” 镇上,正买了一屉包子准备下口的白玉堂,忽觉鼻中一酸,偏头就打了几个喷嚏,连翘见状,赶紧把包子护着。 “什么天气……” “怎么啦?”她凑过来,拿手摸摸他额头,关切道,“你莫不是也病了吧?” “不清楚。”白玉堂喝了口豆浆,咬着牙小声嘀咕,“如果是,那也是被展昭那厮给传上的。” 真是想不通,明明是连翘揽的麻烦,他干什么非得舍命陪君子不可?这查了三天,好处没捞到,饿倒是饿了几顿。 他夹了个蟹黄汤包,决心要好好犒劳一下自己的胃。 连翘吃了两口,拿起筷子轻敲他的碗。 “别只顾着吃呀,你不是说凶手定在他的邻里之中么?刚刚问了一圈儿,到底是谁杀了巴勇?” “先别慌。”白玉堂不紧不慢的吃汤包,“吃饱了咱们再计较。” “不计较,我没胃口吃。”她咬着筷子兀自琢磨,“肯定是那个寡妇,她说巴勇老是对她动手动脚的,说不准是她忍受不了,所以一刀子结果了他!” “刀子?”白玉堂含笑摇头,“人可不是被刀子杀了的。” “为什么?” “而且,巴勇是不是真非礼她还说不准。”他说着又夹了一个在碗里,“你发现没有?寡妇家里的灯盏和那后生家的是一样的。” “一样的?真的假的?”连翘皱眉回忆,然而完全想不起来…… “何止是灯盏,连茶碗和饭碗都是一样的。” “我回去看看……” “诶,回来。”白玉堂一把拎着她衣襟,“你现在回去那不是打草惊蛇么?我说是一样的,还有假?” 连翘深信不疑地点点头,“照你这么说,这寡妇和那后生有一腿?” “说不定,那个卖酒的老汉也有问题。” 连翘若有所思:“这寡妇和老汉也有一腿?” “怎么可能?”白玉堂白她一眼,“你瞧那寡妇的看我的样子,显然是喜欢相貌英俊的男子,如何看得上那老头儿?” “哦……”连翘想了想,惊恐不已,“你是说是那后生和老汉有一腿?” 白玉堂一口汤包噎在喉险些没咳死过去,连翘好心的端茶给他,还伸手拍拍他后背。 “总、总而言之。”白玉堂挥开她,“这三个人都有问题,就是不知他们把尸首藏在何处。” “这还不简单。”连翘不以为意,“找人把他们家后院的土都翻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那个头。” * 入夜渐深,展昭靠在床边闭眼眯了一会儿,再睁眼时,念一已然睡着了。 他仔细将两边的被角掩实,俯身灭了灯,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 吱呀一声微响。 隔了好一阵,屋里都没有动静,念一悄悄抬起眼皮,等了许久,确定展昭离开之后,她才从床上下来。 没穿鞋袜,借着地上冰凉寒气,一路回到鬼界。 这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从始至终都是阴暗的。 寝殿内,时音正坐在桌边看书,不时翻开一页,目光没精打采的。 蓦地有人在他肩头上一拍,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接着翻书,约摸过了半盏茶时间他才反应过来,猛然转过身。 念一还在低头望着他手上的书,随即对他一笑:“哥。” “你怎么回来了?”他大喜过望,而后又扳下脸来,转过身,“你还知道回来啊?!” “这里是我家,我自然要回来。”念一在他身边落座,眼底里神采飞扬。 尽管对她和展昭天天腻在一块儿心里极其不是个滋味,但见她并不责怪自己隐瞒实情,时音还是松了口气,取了茶杯来给她倒茶水。 “你不生气了?我偷偷把你记忆抽掉的事……” “不气了。”她接过茶杯,却是满脸笑意,“想明白之后,发现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反正也死了。” 时音微微一笑:“你能这么想,那最好不过了。” 念一喝着茶,笑容未减,“时音,我已经不打算再查真相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你说得对,时隔这么久人都死了,我还瞎折腾什么。” “哦?突然开窍了?”时音半是意外半是高兴,拿指头往她脑袋上轻敲,“真不容易,我劝了你这么久可算起效了。不过你不能轮回转世,可就只能继续做鬼了,是难为你了一些。” 念一笑笑:“没关系,我打算和展大哥一起去找可以变成人的办法。” 他的手僵在半空,心里蓦地一紧,半晌缩回手指,咬牙问她:“变成人的办法?会有么?” “展大哥说会有的。” 时音气不打一处来,“他一介凡人,他说的就能信?!” “找找看吧。”念一倒也没放在心上,“天下那么大,四处去走走看看,总有一天能找到的,其实就算找不到也没有关系。至少过程比结果更让人欢喜……” “你!……” 他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咽喉哽咽得很厉害。 明明她就在自己身边,一个触手可及的地方,无论是侧脸还是背影,五十年来看了不下千次。但是这其中的距离却永远像是万水千山。 若很早之前他能开口,若很早之前他能说出来,也许一切就不一样了…… 放逐渊里,有人曾用千年的修为对他下了一个咒。 一个他曾经当做笑谈的咒…… 这是你活该。 你要吃我没有关系,无所谓,感情是你自己践踏的…… 既然不言不语,那就一生都不言不语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他别过脸去,咬了咬牙,“变成人的办法,我会帮你留意的。” 念一从茶碗里颔首看他,“真的?” “假的假的。”时音没好气地瞪她,然后又轻轻叹息,“上回你不是说受伤流血么?说不准我对你施的术还有别的什么破绽。”他抿了抿唇,“能变成人……也说不定。” 她笑道:“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没有办法…… 我也是才知道。 原来有许多事,是我无能为力的…… 桌上的茶水渐渐凉透,不知她走了多久,窗边忽有人戏谑地笑道: “真可怜,守了那么久的心上人,居然跟别人跑了。我要是你,就把那男的杀了,丢到放逐渊里去,永生永世都不让他轮回。” 他连头也没回,拎起茶壶来仰头猛灌了几口。 满身鲜红的女鬼摊手耸了耸肩,从窗边悠悠飘过来,指尖在他脸上爱怜的划过。 “别跟着那小丫头了,咱们俩好吧?” “我知道,你没办法说出口,我不一样啊,我又不需要你说出来。” 时音皱着眉冷声推开她,“一边儿去。” 艳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偏偏要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对视。 “时音,你现在是不是很后悔?” 她唇边带笑,一字一顿道: “后悔吃了你的兄长。” 他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收紧。 相伴了这么久,原以为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就好了,有些话说不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像过去的五十年一样。 但她终究不是自己。 那一个字,将他阻隔了多远,似乎一生也没有办法走近她。 他的心意,她永远都不会明白。 “是啊。”时音忽然长长叹了一声,那语气让坐在对面的艳鬼也微微吃了一惊。 他仰起头,看着窗外没有星辰也没有明月的夜空,轻声道: “我后悔了。” 第52章 【归程】 草原上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好,念一将煮好的银耳红枣汤盛了一碗摆在桌上,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几粒枸杞漂在汤里头,颜色鲜明。 展昭看了一眼,随后笑道:“我以为你只会煮面。” 念一给自己要了一碗,端在他对面坐下,“这个又不难,只要不动铲子的,我多少都会点……怎么觉得你这话是在讽我?” “没有。”他取了勺子在银耳里舀了舀,淡笑,“夸你呢。” “这些天你病没好还跑来照顾我。”念一喝了口汤,“看到厨房里有银耳,就想着给你做碗汤……好吃么?” 展昭并未多想便点头:“好吃。” 见他如是说,念一微微一笑,也垂首一口一口吃银耳。 两人就这样相对而坐,一起舀着银耳汤,勺子碰到碗底的声音叮当作响,口齿间都是浓郁的清新味道。 “我打算去一趟开封,过几日就启程。”念一抬头问他,“你说好么?” “好是好。”展昭闻言问道,“不过怎么想着要去开封?” “我其实一直都想去的。”念一放下瓷勺,“毕竟从前在那里住过这么多年,就想瞧瞧它如今是什么模样。” “开封很热闹,你若要去玩几天也不错。”展昭想了想,“我兄长曾在开封府做过一段时间的捕头,在城里正好有个住所,咱们可以去那里落脚。” 眼下虽说是要去找让她变成人的办法,但这事情实施起来的确是两眼一抹黑,倒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休息,再作计较。 “好……不过这样会不会太打搅你哥哥了?” “没事。”他笑道,“他如今早已不在开封府,房子是空着的。” 不多时,聊着聊着锅里的银耳很快便喝完了,念一起身要去刷碗。 “我来吧。”展昭伸手摁住她。 “没关系,水是现成的。” 他仍没松手,笑着摇头:“总不能让你又做又洗吧?” 念一没办法,只得让了位置给他,瞧着木盆里那孤零零的三只碗,忽然觉得两个人能为了这个争起来也当真是奇怪得很。 她忍不住含笑,偏头悄悄打量展昭。 厨房外是明媚的春光,嫩草已经快能没过人的脚踝,鲜翠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可人。 这样的午后无声无息,他就在她身旁,浅淡的呼吸声似乎都能听见。她甚至希望时间可以静止在这一刻,永不流转。 擦干手,展昭回过头来时就看见念一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细碎的日光透过纱窗斑驳在她脸上,安安静静的,仿佛没有喧嚣。 他微垂下头,吐息缓缓屏住,一寸一寸向她靠近。 温热的气息洒在鼻尖,念一睫毛不自觉颤了一下,看着他的唇几乎是在自己仰头就可及的地方。 她踮脚吻上去,正触碰的那一瞬,身后清脆地响声冷不丁响起来,两人都吓了一跳,她脚没站稳一头便扑到展昭怀里,恰好撞到他耳根。 展昭顺手揽住她的腰,探头朝前一望,原本摆在桌上的茶杯不知几时摔落在地。 “有人么?” 念一从他怀中挣扎出来,略有几分尴尬地回头看。 “不像是。”展昭走到桌边俯身收拾碎片。他耳力一向很好,若有人在不至于听不见。 念一正要说话,余光瞥见缩在碗柜后的两个黑压压的影子,连忙住了口,半晌才“呃”了一声跟着他在地上打理残碗。 两只小鬼在碗柜后探出头来,巴巴儿地瞧她。 三小鬼担忧道:“咱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二小鬼搅着手指:“我们也是为了老大着想啊。” “但愿……” 另一边,巴勇家正对面的酒坊院落里,一干人等正扛着锄头铲子在地上埋头苦挖,不远处那寡妇和后生家中也是如此,人进人出,忙忙碌碌。连翘捧着水袋在一旁监工,时不时还得接受来自酒坊老头子和寡妇的白眼。 她不自在地往肚子里灌水,偷偷溜到白玉堂身边去。 “诶,白耗子,我看这院子底儿都要掀开了还是没找到尸首。”连翘扯扯他衣袖,“到时候他们找我兴师问罪,我可怎么办啊?” 白玉堂双手抱胸,听完就乐了:“我如何知道怎么办,主意是你出的,和我没关系。” “你!你居然敢过后拆桥?!”她压着声音气恼道,“是你说他们三个有鬼的!” “我是说他们仨有鬼,可没说尸首藏在院子里啊。”白玉堂摊手耸耸肩。 “你!”连翘哭丧着脸,“那我岂不是惨了……” 白玉堂扬起眉来看看她,“怎么?想知道尸体在哪儿?” “想啊,当然想!”她双眼一亮,抱着他胳膊摇啊摇,“你就告诉我吧。” 白玉堂颇为得意地清了清嗓子,“你求我,求我我就告诉你。” “好,我求你,求求你了。”连翘没脸没皮地拉着他,“知道你人最好了,快说吧。我可是在时念一面前夸下海口,这都这么久了还没找到真凶,回去定会被她笑话的。” 白玉堂被她拉得衣袖都快掉下来,唇边只是含笑,半晌没说话。 院子里还在乒乒乓乓地动土,酒坊的老头儿犹自不悦地走到他跟前。 “我说,这位爷,咱的地都被你挖成这样了,你们要是拿不出证据,我可是会告到长老那儿去的!” “是么?”白玉堂仍抱着胳膊,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那还真是吓到我了。” 他悠悠转过身,连翘也忙跟着他转过身,慢条斯理地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羌族人信佛,几乎所有房舍里都供有佛像,白玉堂漫不经心地走到那尊黄铜佛像前,颇为虔诚地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连翘皱着眉看他,也有模有样地垂首拜佛。 随后,白玉堂直起身,张嘴往右掌上呵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继而扬起手就朝佛像上劈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佛像裂做两半,从里面滚落出来的是无数散碎的尸块。 * 处理完巴勇家的事,连翘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跑回杨家,不承想刚到院子里就看见念一二人在同杨都辞行。 白玉堂忙上前询问:“你们要走了?” “嗯。”展昭应过杨都,回头看他,“我们准备去开封。” “我告诉你们啊。”连翘将白玉堂拨开,喜滋滋地朝念一道,“我们逮到杀害巴勇的那个凶手了,你绝对想不到,凶手居然是三个人,稀奇吧?这个巴勇是镇里放印子钱的,他们邻里三个借了钱没银子还,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杀了。” 见她说得唾沫飞溅,念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噢。” “怎么样,我厉害吧?都是我查出来的!” 她点点头:“好厉害。” “既然要走,不如就一起吧。”白玉堂想了想,“正好我们也没事。” “也好。” 展昭话音刚落,连翘愣了一愣,摇头道: “不行,我得回山上去了。” 闻言,白玉堂倒是有些惊讶:“你要走?” “那当然了,我都下山这么久了,也该回去看看师父。不知道隔了这个把月他气消了没有。”连翘垂头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平心而论她倒是更想跟着展昭一行人闯荡江湖,至少一路上有人说话也不至于那么闷。 “我现在要走,某个人肯定高兴了。”她酸溜溜地朝念一努努嘴。 后者倒也给面子,如实地颔了颔首:“知道就好。” “……” 回盘云山和去开封是两条路,出了祁连山草原就要分道扬镳了,白玉堂为难地和展昭对视一眼,也有些放心不下让她一个人回去。 “这样吧,我跟你一道儿上山去,送你到道观我再走。” “当真?”连翘亲亲热热地拉住他衣摆,“还是你够哥们儿。” 话已至此,杨都也不好再多留。 “这地方偏远,回去千里迢迢辛苦得很,我再准备一辆马车给你们,多带些干粮。” 展昭和白玉堂忙抱拳谢过。 收拾好行装,一行人第二天清晨就启程上路。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朝东而行,正午时候停车吃了午饭,连翘和白玉堂就在岔道上同他们分手,径直往北走去了。 念一挨着展昭坐在车前驾车,不时说说从前的趣事,一路上虽然单调,但也并不无聊。偶尔赶得到镇子上就找客栈住店,偶尔遇上风雨耽搁了行程,两人便在车里挤着睡,已经是春末的气候,也不觉得有多冷。 如此走了近大半月,这日车马正到河南府附近,因天色将晚,展昭于是在村镇中寻了个客栈暂且住下。 大约是地方偏僻,客栈简陋,食客和旅人不多,生意显得十分惨淡。 念一坐在桌边盯着墙上的菜单点菜,刚叫了一道排骨汤,忽然想起展昭似乎比较爱吃鱼。 “展大哥,你想吃什么鱼?” “都好,清淡些的吧。” 她点头笑道:“那就清蒸鲈鱼吧。” 点完了菜,小二低首往厨房走,正巧这时门口又进来一拨人,马车一共两架,车子倒是普通,但看伺候的仆人却有四五个。 “小二,准备七间客房,烧些热水,再来些你们店中最好的菜,简单点就是。” “好勒,客官您稍等。” 不多时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念一喝着茶水,不经意抬眼扫到,登时一怔,忙伸手去拉了拉展昭的衣角。 他会意,不动声色地寻着她视线回头望去。 进门的那人约摸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目炯双瞳,重眉倒竖,虽穿寻常粗布衣衫,面容却不怒自威。 展昭微皱眉头,低低道:“是他?” 而后跟进来的是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身形清瘦,神情温润,似自带几分书卷气息。 这两人便是上回在太原见过的包拯和他身旁的主簿。 不过按理说包拯是太原知府,这河南怎么说也不在他的管辖之内,如今又为何这身打扮到这穷乡僻壤里来? “也许是他告老还乡了?”念一随口猜测。 对于此人,她还是有些好印象的,若真是不再做官,那倒可怜了那一方百姓。 “这客店瞧着简陋。”包拯在桌边坐下,仰首打量了一番,朝那小二笑问,“七间客房不知能否腾得出来?” 小二一面给他擦桌子,一面赔笑道:“客爷哪儿的话,咱们这小地方极少有人住店,别说七间了,全腾出来都没问题。” 包拯笑了一笑,只是轻捋胡须,没再发问。 这边,念一两人的饭菜也端上了桌,一盘清蒸鲈鱼,一盘时令蔬菜,一道排骨汤,白米饭香气四溢。她先给展昭盛了一碗汤,随即又夹了鱼肉给他。 “你尝尝,闻着倒是挺香的。” “好。”展昭微微一笑。 她还不忘提醒,“小心刺。” 忙了一天,两人都是饥肠辘辘,正举箸吃了口鱼肉,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抬眼对望。 这条鱼实在是不算好吃,就算是小村小店,也不至于难吃到这地步,而且菜里面似乎还加了别的作料…… 展昭冲她使了个眼神,念一轻轻点头,依旧埋头吃饭。 门外天色渐黑,狂风阵阵卷起,院中的马匹忽然似受惊一般焦躁不安的扬起蹄子来。展昭垂眸静静喝着茶水,对面桌上的包拯亦是若无其事地和旁边的人相谈甚欢。 正在这时,空气中隐隐传来不安的气息,马儿的嘶鸣声骤然响起,几道黑影破窗而入,手里皆握着大刀,寒光迫人。 展昭提上巨阙飞快起身,一手拉着念一掩至背后,不承想这群黑衣人似乎无意对付他们,只朝包拯的方向袭去。 第53章 【包拯】 四周呼来喊去尽是杀声,这黑衣人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身怀武功,与之相比,包拯手下虽有数人却难以抵抗,几招下来便已溃不成军。 念一躲在展昭身后看了一会儿热闹,眼见形势不对忙拍了拍他。 “去帮帮他吧?” 展昭正有此意,闻言点点头,仔细叮嘱道:“你自己小心。” “我知道。” 他足尖轻点,从翻倒的桌椅上一跃而过,稳稳当当地落在包拯面前,长剑在手中打了个转,直把身侧的黑衣人隔开,剑却并不出鞘。 看到突然不知从哪儿杀出个程咬金来,黑衣人皆有些发蒙,愣了一瞬后又齐齐将杀意移向展昭,寒光一颤,大刀招招逼向他面门。 见人群一拥而上,展昭急急退步避开,纵身跃起落到他们身后,手腕抖动,只用剑柄向各人后背处点去,剑鞘又斜里一刺,挥剑直入,将其武器卸下。但听得哐当几声响,那大刀便落了一地。 他有意留他们性命,并未动剑,只是以掌相击,下手虽重却又不至于丧命,不多时地上就倒下一片人。 公孙策扶着包拯躲在安全之地,似乎是惊魂未定,尚怔愣地看着满地的狼藉。 “老爷!” 在场的家丁忙上前来,“老爷您没事儿吧?” 包拯此时方才缓过神,回头安抚众人:“我没事,你们不必惊慌。” 说完他抬眸打量这前来相助的侠士,但见此人剑眉星目,儒雅中点染侠义之气,一袭蓝衫在身,身姿挺拔,气度不凡。 “多谢侠士出手相救,我等感激不尽。” 展昭抱剑回礼:“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包拯望着他微微一笑:“侠士生得面熟,你我之前可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想不到他竟会有这般好记性,展昭心下惊讶,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笑:“许是擦肩而过,一面之缘,在下记不太清了。” “展大哥。” 念一俯身将一个黑衣人翻开,抬头道,“他服毒自尽了。” 展昭眉峰微皱,这些必定是被人雇来的杀手,一旦失手为了不透露雇主姓名于是事先准备好□□。难得他特地手下留情,不承想还是算错这一步。 “可惜了,原本还想问问幕后主使之人。” “无妨,这主使不问也罢。”包拯迈开步子走到念一身边,垂首看了看那黑衣人,“本官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想来是某个怀恨在心,积怨已久的‘故友’下的杀手罢了。” 展昭垂首在这杀手身上搜寻,亦没寻到什么有用之物。 “刀柄上刻的是河间府制,但这些人所穿的布匹却是出自太原城锦苑坊的,连绣纹也是太原绣庄的手艺,应当是打算事情败露后,嫁祸到河间府去。” 包拯眸中一亮,赞道:“侠士好眼力。” 正说话间,耳边却听得一声脆响,众人抬眼望去,那柜台下店小二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一脸惶恐。 念一朝展昭看了一眼,一把上前将他揪出来。 “姑娘、姑娘饶命啊,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小二忙向包拯投去求助的目光:“大老爷,您发发慈悲吧,他们从哪里来的,小人真的不清楚啊……” 展昭一言未发,只伸手在他衣襟里拍了两下,摸出一个小瓷瓶来。 霎时,他脸色一变。 “这就是普通的药水,小人有咳疾,喝这个润嗓子的……” 展昭淡淡道:“看样子,对方还留了一手。”他将瓷瓶递到念一手上去。 店小二咽了口唾沫,只瞧她打开瓶盖,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闻不出来是什么。”念一低头瞅了瞅,忽然就着那瓷瓶喝了一口。 小二登时瞪大了眼睛。 “是鹤顶红。”她把瓶子拿给展昭,“见血封喉的。” “你!你……”小二指着她,话不成句,“你知道是鹤顶红,怎么不怕?” “真不巧,我不怕□□。”念一笑着朝他扬扬瓷瓶,“要尝尝么?微甜的。” 他面色发白,两眼往上翻,索性当场昏了过去。 包拯拈着长须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二位当真是高人,今日能得二位相助实属万幸。” 展昭淡声道:“不过是些雕虫小技,让大人见笑了。” 他举步在客栈里悠悠晃了一圈,仰头看着四周的客房。 “这客店颇有些古怪,正是晚间用饭之际,进门时除了你们二人却没有别的食客,楼上楼下一共才六间客房,适才我问那小二要七间,他竟一口应下,我便猜测这里头定然有诈。” 他看向展昭:“此前以为你们二位亦是来者不善,眼下倒是我多虑了。” 展昭略一点头,“这人既是冲着你们而来,此地便不宜久留,还是提早上路为好。” “大人不是太原的知府么?”念一心中不解,“怎么到河南来了?” “姑娘竟还记得本官。”包拯含笑道,“不错,我之前的确在太原任职,不过一个月前任期已满,眼下正要赴京听调。” “原来如此。” 展昭垂首沉吟:“既然你们也要去往开封,不如顺路一同走,若是再遇上什么麻烦,也正有个照应。” 包拯微笑:“哦?侠士也是要去开封的?” “不错。”他说完,偏头瞧了瞧念一,知道她素来不喜和外人同路,便轻声问,“你意下如何?” 念一倒并无异议:“你决定吧,这里去开封也没多少时日了,咱们路上保护着他也好。” 包拯见状,亦不推辞,只抬手作揖道,“如此,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对了,还未请教侠士尊姓大名。” “不敢当。”展昭抱了抱拳,“在下展昭。” 闻言,包拯和公孙策皆是一愣,四目相望,眸中神色一般:原来是他? 趁着月色,一行人继续赶马上路。 马车内摇晃不定,包拯打起帘子来瞧了一瞧,展昭的车马不紧不慢的紧随在后。 “大人?” 他放下帘子略叹口气。 “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愧为南侠。” 早在客栈时就看出他欣赏展昭,公孙策摸着胡须含笑道:“这位展南侠不仅侠肝义胆,且观察细致入微,便是衙门内的捕头只怕也及不上。” “可惜,他身上江湖习气太重。”包拯摇头轻叹,“若能效力朝廷,想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公孙策嘴角隐隐浮起笑意:“大人求贤若渴,爱才心切,学生心中佩服。这展少侠虽是江湖中人,不过大人若是有意招贤,倒可让学生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不妥啊。”包拯想了想,仍旧摇头,“武林和朝廷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江湖人士大多不欲与官府有往来,何况还是让他入公门,怕是难了。” “大人此言差矣。”公孙策似成竹在胸,微微点头,“就算是江湖中人,如若成家多少也想有个安稳日子可过,以展侠士的本事,屈身于市井岂非是委屈他了?” “哦?”包拯听得糊涂,“先生此话何意?” 公孙策笑道:“大人莫非没看出来么?他身边的姑娘,应当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 “先生之意是说……他已成家?” “正是。”公孙策眯着眼睛,“家中若有妻儿,谋个一官半职也总比在江湖上漂泊要好。” 第二日,趁着正午用饭之时,公孙策便自车上下来,慢悠悠行至展昭身边。 一见他走近,念一很快撑着伞,默默退到别处去了。 “这……” 展昭回头看了看,笑道:“不妨事,她只是不善同生人打交道。” “是这样。”公孙策含笑点头,“看样子,倒是我打搅你们二位了。” 闻言展昭面色微窘,只是笑着并未答话。 “恕我冒昧,展大侠此去开封是有何事?” “并无大事。”展昭回道,“不过是她心血来潮,想去小住几日罢了。” 听他言下之意,公孙策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当即笑道:“这么说,两位已经成亲?” 他不知如何答话,半晌才道,“尚未……” “哦……”公孙策颇为不解地拉长尾音。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展昭一语中的,“可是有什么事?” 见他已然道明公孙策也不好再拐弯抹角:“你既这般问来,在下也就明说了……展大侠武艺超群,才识过人,不知可有想法在大人手下做事?” 展昭微愣片刻,眉峰轻皱:“先生是想让我入公门?” “不错。”公孙策倒也爽快,“正有此意。” 展昭垂首作揖道:“多谢先生美意,只是……展某闯荡江湖多年,已经习惯眼下的生活,若为官府效劳,实在是有些……” “诶,展大侠不必急着推拒。”公孙策将他手扶起,淡笑道,“你虽已习惯这般生活,可有为今后做打算?” “今后?”这个问题,他的确没有多做考虑。 “是啊,展大侠虽漂泊江湖,但你身边这位姑娘也喜随你漂泊江湖?”公孙策轻声叹道,“到底还是给她个安稳日子过才是。” 展昭立时一怔。 他并未问过念一想过怎样的生活,似乎她总是认为跟着他就是最好的,因此连他自己也疏忽了…… “我会再斟酌斟酌。” “在下也只是这么一提。”公孙策不欲为难他,“包大人对南侠十分赞赏,仰慕有加,故而遣我来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愿倒也不必强求。不过如往后有意,大人这里随时恭候。” “展昭明白。” 等公孙策走远,念一才从马车后面探出头来,眼底带着几分怀疑: “他找你做什么?” “也没什么。”展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他问我,可愿去官府做事。” 念一吃了一惊:“你答应了?” 他摇头,“还没有。” 她松了口气,继而又小心翼翼问道:“那你打算去么?” “我暂时也不清楚,不过……”展昭眉宇微颦,“包拯供职开封府,我若在他手下办事,查一些往年的旧档,应该比较容易。” 念一呆了呆,竟没想到他会是因为这个,心里又是甜又是酸,上前将他手握住。 “别再查了,我若是查明了真相,就会去转世投胎的。”她着咬嘴唇,“那样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好。”展昭抽出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两下,“知道了,你说不去就不去。” 第54章 【相伴】 如此又行了七日路,到这日正午时分,众人方抵达汴京开封。 不过赶了一个月的路,在祁连山时尚还觉得春意盎然,这会儿到了东京,只见太阳灼热,蝉虫低鸣,河岸垂柳郁郁青葱,十余丈宽的护龙河都被那日头照得波光粼粼,俨然已是夏日之景。 车马从戴楼门而入走进京城,长街平坦宽阔,热闹非凡,市集上叫卖声声,人物繁阜,街上雕车竞驻,花光满路。 念一打起帘子来看了一会儿,走到车前去寻展昭。 “开封真是漂亮,比五十年前还要好看了。” 她左右张望,寻着记忆回想着以前这条街该有的模样,眼里透着新奇。 “州桥南边这卖野鸭子肉的居然还在,小时候我从家里偷偷溜出去吃过好几回,味道可香了。” “这鹿家包子当时是个香料铺,他家的丁香特别好,我还记得家里就常用他家做的水润心,一点上满屋子都是幽香。” 出了朱雀门,前面就是民居,和开封府并不在一个方向,展昭勒住马,下车向公孙策辞别。 “展侠士住在这附近?”公孙策抬头看了一圈儿。 展昭略一颔首。 他笑道:“要是得空,不知可能前来拜访拜访?” “先生若肯赏脸,倒是展某之幸。” “客气客气。”公孙策抬手作揖,“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打搅展侠士了,开封府就在角楼大街,咱们有缘再会。” 拜别这队人马,展昭驾着车子继续往街巷深处而去。 这两旁都是普通民房和茶坊酒坊,不多时望见前面有一株茂盛的枣树,展昭这才停车,拉着念一走下来。 她略有几分好奇地打量周围。 “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嗯。”大门紧闭,展昭上前去轻轻抬手一推,“不过已有两年没人住了,也不知现在里面成了什么样子……” 随着门扉吱呀一声打开,门上的灰尘簌簌地往下掉,尘土扑面而来,看得出房内鲜少有人出入。 念一捂着口鼻跟他往里走,因为此前是他兄长独居,房舍也不算大,进去便是一个小院落,两边是仓库和庖厨,正房左右各一间卧房,只是常年无人居住,到处都落满尘埃。 展昭无奈地望着她:“看来待会儿是没法闲着了。” 念一抬手赶了赶面前的灰,苦笑道:“我去打水来。” 整整一个下午,两人都在忙着清扫房屋,采买东西,简直有过年时候除旧迎新的感觉。因为没有被衾,念一只得出门买了两床回来,正要抱进卧房时,她忽然在门口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展昭擦完桌子抬头问她,“被子不干净么?” “不是。”念一回过头来,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们分开睡么?” 闻言他呆了一瞬,蓦然意识到什么,耳根不自觉发烫。 “应、应该吧……你看着办。”说完又垂头格外专心的擦桌子。 念一犹在原地想了许久,终是摇头道: “算了,我阴气太重,你和我在一起久了难免会对身体不好。” 她紧了紧被衾,遂走进屋去把床铺好。 一直忙到天黑房子才勉强收拾妥当,消耗了太多体力,两人都饿得不轻,但因时候太晚,又不方便做饭,只得下锅煮面,将就凑合一顿。 水已经烧开了,展昭打开碗橱,从里面取了两只空碗来,念一就坐在小桌旁,眼看周围被她擦得发亮,心中不由高兴: “这才像是人住的地方。” 她探头问道:“展大哥,我以后可以在院子里养花么?” “自然可以。”他煮好了水面,端上桌来,随口接话道,“你想养什么?” “还不知道呢。”念一讲自己碗里的肉片尽数夹到他碗中去,“有空我出门去看看。” “好……你不吃?” 等低头时,展昭看到自己碗里满满的肉不由微怔。 “你今天忙了那么久,比我辛苦,应该补补。”她不以为意的笑笑,“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见她吃得开心,展昭亦不好再多说什么,也埋下头认真吃面。 亥时初刻,夜深人静。 开封府书房内却仍旧亮着灯光,因窗外有风,烛火摇曳不定。 包拯站在房中,手里捏着一张纸,眉峰紧皱,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在他面前停放着一具尸首,以白布遮盖,由于天气渐热,四周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包拯又将纸上内容细读了一遍,抬眸看着那尸体,从体格来看这是具男尸,但脖子以上却空空荡荡,没有头颅。 “先生,仵作那边怎么说?” 公孙策朝左右两边的捕快使了个眼色,后者忙将尸首抬了下去。 “回大人,此人已死去一日有余。” 包拯略一颔首,“这么说……还未找到他的头颅?” 公孙策垂头迟疑道:“尚未。” 听得这话,他摇摇头,拧眉叹气。 公孙策神色担忧。看得出自家大人此时心事重重,眉宇间尽是忧虑之色,想来今晚又会是个不眠之夜。 也难怪,刚上任就遇到这么个棘手的案子的确不让人省心,更何况这凶手竟如此堂而皇之地留下字迹,摆明了是对朝廷和官府的蔑视。 “罪人死不足惜,狗官能奈我何……”包拯喃喃念道。 “大人……”公孙策面色尴尬。 “正所谓无风不起浪,看来这京城的官僚也是些声名狼藉,鱼肉百姓之人,否则何至于落个‘狗官’之名。”他指了指那字迹给他瞧。 纸张和墨汁都是开封城里出产的,应当是城内之人所为,公孙策垂眸思索。 “如此说来,这人是因为憎恨官吏,才下此毒手?” 包拯冷哼一声,将那纸叠好收入怀中。 “无论是何缘由都不能如此滥杀无辜,这幕后真凶,本官定要将他绳之以法!” “大人所言极是。” “先生,请将这几日的案宗呈上来。”包拯旋身在桌前落座,提起笔来,精神振奋。 这模样看得公孙策心里一跳,他好言问道:“大人,您这是……” “今日不歇了。”他提笔沾墨,随手拎了一本翻开,“劳烦先生让厨房备好茶水。” 公孙策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果然,大人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一面应下,一面摇头叹息。就知道京城的事不会比太原少,若有一日大人身边再多些得力助手就好了…… 此时,朱雀门外街巷里,展昭正在案前提笔书写,念一打了热水进屋,见他似乎还在忙着,不禁好奇: “你在写什么?” “写信。”展昭搁下笔,等墨迹干后才折好放到信筒之中,回身来看她,“到底是用了这间房子,多少也该给兄长说一声。” “嗯,说的也是。”念一拧干面巾,伸手便去给他擦脸。 “我自己来……” 洗过脸,展昭提来鸽笼把小竹筒系在鸽子脚上,抓了把小米喂它。 “是要寄去哪儿?”念一见那鸽子可爱,也抓了一把凑上去。 “寄去常德。” “那可远了。”她忍不住又捏了些许小米,咕咕地去喂它,“得多让它吃一些,否则路上饿了怎么办?” 展昭含笑把她手拿回来,“你少喂点,吃太饱可就飞不动了。” 难得有这许多小米可吃,信鸽饱餐了一顿,展开翅膀自窗口飞了出去。 一直看到它飞没了影儿,念一才端着铜盆出去。 “行了,我回去睡了,你早些休息。” “好。”展昭起身送到她门边,眸中温柔,“你也早些睡。” 屋里烛光昏黄,他靠在门边静静的看着念一在屋外将残水倒掉,唇边的笑意久久未散。 在江湖上漂白了这么久,从没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一天。 这样如此安稳的,和一人生活在一起。 他只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的,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奢求。 明月之下,是展翅飞翔的白鸽,黑夜里,一道身影嗖的袭来,不偏不倚正和它撞上,信鸽被碰了个趔趄,狠狠砸在树上,应声而落。 * 一晃眼,在开封就住了两日。 这些天念一都没出门,仔仔细细把房子打理了一遍,买了些花草种在院子里,顺便还准备了些好养活的菜种,里外焕然一新。 每日过得悠闲自在,让她有一种自己好像已经变成人了的错觉,甚至有想一辈子这么住下去的冲动,一直到张罗午饭的时候…… 一盘炒菜摆上了桌,她忙在展昭对面坐下,目光期盼地看着他吃下第一口。 “怎么样?” 展昭表情复杂地咽下,随后又扒了口饭。 “这菜……口感独特,味道新颖,甜而不腻,苦中带酸,酸中含涩……” 念一听得糊涂,忙将他打住:“你说老实话。” 展昭抬眸看了她一眼,只得道:“……不怎么好吃。” 念一微微一愣,为难地咬了一下嘴唇。 “不会吧?我已经是照着食谱上写的做了……” 大约是不甘心,她取了筷子也夹了一口。 然而还没等咀嚼,表情就骤然一僵,半晌才巴巴儿地去瞧展昭。 他慢吞吞道:“盐放多了。” 这也不能怪她,生前是大小姐的命,从没拿过铲子,死后做鬼,也不用动铲子,前前后后活了七十多年,都没怎么下过厨。煮面做粥还好,炒菜就…… 展昭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番,忽然起身道:“我试试。” 半个时辰后。 一碟色香味浓重的菜肴推到了她面前,念一狐疑地望着他:“你会做菜吗?” 展昭在她面前坐下,催促道:“快尝尝看。” 闻言,念一忙伸出筷子,听话地吃下第一口。 展昭双眼怔怔地盯着她,良久才试探性的问:“如何?” 她艰难地清了一下嗓子,试图组织语言。 “嗯……这个菜,味觉奇特,酸脆交织,外嫩里焦,吃过后满齿留香,难以忘怀……” 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展昭只得出声打断:“好吃吗?” 她默了良久,才搁了筷子,老实道:“……不好吃。” 许是不信,他俯身也夹了一片。 还没等咽,展昭便静静放下筷子,毅然道: “走,出去吃。” 念一立时展颜笑道:“好!” 第55章 【闲情】 丰乐楼的菜肴虽抵不过樊楼那般滋味,但比起他俩自己下厨自然要好过千倍。 酒足饭饱之后,念一盛了碗鱼汤捧在手里慢慢的喝,抬头看见展昭在结账,她心里盘算了一下,摇头说道: “咱们总不能天天跑外面来吃吧?这下厨还是得学一学。” 她喝完了汤,颇有些惆怅道:“从祁连山往这边来,路上一个月的开销已经花去不少银子了。你身上应该也没钱了吧?咱们怎么赚银子比较好?” “没事。”展昭付过钱,冲她笑道,“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念一不由奇怪,“你打算怎么赚钱?” “江湖人有江湖人找钱的法子,不过就是麻烦了些,你还是不知道为好。”他越这么说,她就越想知道,但又担心他不喜让自己知道,想了想还是罢了。 吃过饭后,两人就沿着街一路往回走,权当是散步消食。 坊巷桥市有不少饼店,远近闻名的张家饼子是百年的老店了,眼下也还开着,里头糖饼蒸饼,各色各样。 念一牵着展昭的手,偏头看向四周,淡淡笑道:“从这边街过去,就是从前我的家了。” “小时候喜欢吃糖饼子,总让小厮出来给我买。” 她垂首随意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儿,“也不知我的家,现在是什么模样,又是谁住在里头。” 展昭轻轻收紧十指,“想看还不容易?过去瞧瞧就是了。” 念一笑着点头:“好啊。” 穿过廊桥,这边的房屋大多高大华贵,硫璃红砖,院落如锦似绣,都是些达官贵人所住的地方。还没等上街,就看到桥下的瓜果摊子旁几个妇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这包大人也是运气不好,刚上任就撞上这么个倒霉事儿。” “可不是,昨儿一早入市,那张震的头就在牌坊上面挂着,可吓人了。” “找到头了?” “怎么没找到,街口卖鱼的老汉瞧见的,据说那头上还贴了一个罪字。” 那妇人啧啧两声,“真是,他作恶多端也是该死的。” “那任老板又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啊……开封府人正在查呢,不让人进去瞧。” 念一从摊子旁经过,听完这话,方转头朝展昭看去,两人相视了一眼。 展昭低低道:“看来这天子脚下也不并太平。” 正走了不远,前面茶坊后就见得一干捕快在一座宅门外立着,似乎正是死者的府上。 既已有官府查办此案,他二人倒也无意多管闲事,不承想刚自门口路过,宅子里忽走出来一个人,一抬眼见到他俩,表情倏地一变,如见救星一般小跑而来。 “展侠士,真没料到在这里碰到你,你我可算是有缘啊。” 展昭微愣一瞬,随即才向他作揖道:“公孙先生。” “你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帮我。”他笑眯眯地伸手拉住他,“来来来,进来帮我看看。” “这……” 展昭望着两边的捕快,颇觉为难。“展某并非朝廷中人,只怕不妥。” “诶,有什么不妥。”公孙策收了折扇,一副发愁模样,“你是不知,今日大人朝中有事,硬要我来查看现场,我一介书生哪里懂这些,简直是头大啊。” 话音刚落,四下站着的捕快们表情皆有几分古怪。 “你就当做是朋友间,半个小忙如何?”见他似在犹豫,公孙策忙转过身看向念一,“姑娘以为呢?” “我?”忽然被问到她还有些发怔。 公孙策摇头轻叹,像问小孩子一般问她:“先生年纪大了,叫你这位展大哥帮帮先生好不好?” 念一讷讷地盯着他,不自觉点点头:“好。” “这就对了。”公孙策展开扇子来,热情地招呼道,“来,展侠士这边请。” 展昭沉默半晌,垂眸瞧着念一,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叹了口气,只得跟他往宅子里走。 死的人是城中有名的富商,姓任名鹏,年纪不过四十,一进门便看见尸体横在院中一棵矮树下,身子斜躺着,但奇怪的是,他的头颅却吊挂在树上,身首异处。 展昭俯身将尸首衣襟掀开一角,细看那伤口。 “他是死在院里的?” 公孙策在旁答道:“那倒不是,这任老板常在外谈生意,不常回家。据家里下人说,晚上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出来一瞧,他就躺在这里了。” 念一抬首望着矮树上那颗在风中悠悠晃荡的头,出声问:“这么说,他昨晚上没有回府?” “不止是昨晚,连着几天都没回来,似乎是在青楼里喝花酒。” 怎么说也是个姑娘家,能这般面无惧色盯着一颗脑袋看的,公孙策还是头一回遇到,心里不由暗暗叹服。 “伤口是被刀刃所砍,但并不整齐,大约砍了好几下才将头斩下来。看来此人并不是什么用刀的高手,气力也不大。”展昭顺手将摆在尸体上的那张纸拾起来瞧。 字虽是红色的,但却是用朱笔所写,念一俯下身偏头看。 “罪人死不足惜……他犯了什么罪?” 站在不远处的任夫人和几个姨娘一面拭泪,一面哭哭啼啼道: “我家老爷一向安分守己,哪会犯什么罪?就算有罪,那也是官府来查办,干这凶手什么事?” 念一淡淡道:“要么是这凶手并不信任官府,要么是他认为你家老爷犯的这案子,连官府也会让他三分。” 她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面色尴尬,那任夫人尤其哑然,半天没吭声。 展昭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将她挡在身后,随即回头低声问:“怎么样?看到他的魂魄了么?” 念一亦是压低声音:“没有,死了很久了。”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正转身时,忽见那地上似有一滩淡红色的印记,恰好在那头颅之下。 展昭撩袍蹲下/身,指尖从那滩水渍上抚过。 “是血?” “不,是掺杂了水的血,否则颜色不会这么淡。” 念一听着奇怪:“掺了水?” “嗯。”展昭擦过手,站起身望着那颗头颅,“你不觉得很奇怪么?若是将头这样悬在空中,地上的血迹不会只这么一点才是。” 公孙策略略颔首:“这么说,那人割下他的头是有别的用处?” “应该吧,我也只是猜测。”展昭将那张朱笔字迹递给他,“看得出来这十有八/九是仇杀,先生可以查一查这任老板和什么人有过节,说不定有收获。” “咱们老爷是做生意的。”任夫人语气幽怨,“生意场上得罪的人又不在少数,谁知道会是谁。” 剩下的事也不是他们该插手的了,知道公孙策此举不过是有意试探自己,如今说了这么多想必是够了,展昭遂领着念一告辞往家里去。 “这人下手也真狠,好端端的,何必要把人头割下来挂着示威呢?” “示威是一方面,我倒觉得他别有用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展昭回头问她,“对了,他头这般被人砍下,可会变成无头鬼?” 念一闻言便笑起来:“又不是所有没了头的都会成为无头鬼,这也得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否则岂非遍地都是孤魂野鬼了?” 在这方面自己懂得的确不如她多,倒是多虑了,展昭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 晚饭还是将就着吃面,已经连着吃了两三天的面食,别说是念一,连展昭都觉得腻,这要再不改善一下伙食,只怕明天看见挂面就得吐了。 夜色渐沉,屋外听到梆子敲了两下,已经是亥时了。展昭自抽屉中翻捡出剩下的银钱,粗略算了算还有五两银子,目前虽是够用,但如若往后还要出门只怕有点紧张。 他把钱袋放回原处。 来钱最快的方法就是去镖局跟一趟镖,城里的江湖朋友都是认识的,开个好价钱倒不难。但一趟镖少说也要出门十天半月,留念一一个人在家里,他实在是放不下心。 只能等明日去流云客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赏金可以接了。 展昭合上抽屉,正将起身去熄灯,抬眼发现念一房里的灯还亮着,他自屋内转出来,走到她房门之外。 门扉是掩着的,能听到她的说话声,轻柔细碎,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展大哥。” 余光瞥见她,念一忙笑道,“怎么不进来?” 他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轻轻推开门。 “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做什么?” “在讲故事。”她怀中好像抱着什么,往床边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展昭不禁好奇:“讲故事?给谁?” “给……”念一眉眼一弯,伸手勾着他脖颈,仰头就吻了上去。 猝不及防的柔软,蜻蜓点水一样在他唇上一闪而过。 又是这样,再眨眼时,对面两个孩子模样的小鬼正一脸怨念地盯着他,眼里大写着排斥两个字…… 二小鬼盯着他,伸出舌头来扮了个鬼脸,刚要吐口水,“啪”的一下就被三小鬼打到一旁。 “之前你们也见过了。”念一笑容未减,把两只小鬼拎到他面前,“他们生前是一对双生子,不过家中贫困养不了,就被爹娘遗弃了,身世也是很可怜。” “原来是这样。”展昭垂下眼睑,伸手去摸它俩的头,不承想二小鬼脑袋一转,啊呜一口就把他虎口咬住。 展昭面不改色地轻轻一捏,只听“咔”的一声响,一排门牙便从它嘴里噼里啪啦掉了出来。 “啊啊……” 二小鬼欲哭无泪地扑向满地的牙齿。 展昭含笑点头:“是挺可怜的。” “呃……”念一尴尬地捧起两个小鬼,朝他介绍,“这个是小二,那个是小三,都是我的朋友。” 二小鬼把门牙装回嘴里,含泪瞪着他,随即把爪子一亮,倏地朝他面门抓去。 展昭略一偏头躲开。 “多大的孩子?” “……大、大概两三岁。”念一伸手去将二小鬼摁住,赔笑道,“平时很听话的。” “嗯……”展昭倒是并未放在心上,“对了,我明日可能要出门。” 二小鬼从念一手里挣脱出来,不甘心的张口去咬展昭的腿,怎料他漫不经心地往旁边一闪,嘴生生咬在床沿上,门牙又立时簌簌的往下掉…… 念一微微惊讶,“出门?去哪儿?” “找银子……很快就能回来,最晚不过明晚。” “那你得小心点。”她担忧道,“毕竟凶手还没抓住。” 展昭似笑非笑地抚过她脸颊,“担心我作甚么?到时候指不定谁抓谁呢。” 地上的二小鬼终于把两瓣门牙又稳稳当当装回嘴里,愤愤地望着展昭,忽然心生一计,直挺挺往地上一倒。 “啊呀,小二摔倒了,要念一抱抱才能起来!” “咦?”念一歪头看来,啼笑皆非道,“怎么摔了?” 三小鬼见状,也忙依葫芦画瓢往地上一倒。 “啊呀,小三也摔倒了,要念一亲亲才能起来!” “念一要给讲一夜的故事!” “念一我饿!” 她哭笑不得地站起身:“你们俩几时这么爱撒娇了?” “没事。”展昭忽然拉住她,慢悠悠往前走,居高临下望着地上两只小鬼。 眼底里寒意阵阵。 “我对这种摔所有耳闻,大约是腿不好。”他一手抚上巨阙,淡淡道,“砍掉再长一次就行了。” 但见他拇指轻轻将剑柄一拨,剑光登时一闪。 两个小鬼背脊一阵凉飕飕的,忙从地上爬起来。 “啊呀,腿忽然就不疼啦!能站起来啦!” “对啊对啊!” “我、我们要出去玩啦!” “诶,你们慢点走……” 话音才落,原地里嗖的起了一股凉风,眨眼间小鬼们已不见踪影。 念一愣了半晌才摇头笑道: “真是爱折腾。” 展昭合拢长剑,闭目叹了口气。 “你早点睡,我先回……” 还没说完,脖颈忽然被她勾住,头不自觉往下低了低,冰凉的唇瓣覆了上来。他索性不再睁眼,十指自她发间穿过,微微启唇,将那丝清凉的吐息尽数含入口中,温柔的气息如水一样萦绕在唇齿之间。 * 院外墙角下,两只小鬼接过递来的糖葫芦,张口美滋滋的吃着。时音揣着手,随后朝它俩竖了拇指。 “干得好。” “下次继续,知道了么?” 后者非常得意地颔了颔首。 “明白!” 第56章 【算命】 开封府尸房内又多了一具尸首,包拯皱着眉看过之后,伸手拉上白布遮盖。 “奇怪……” 他沉吟道,“为什么凶手一定要把被害者的头颅割下来?” “大人,仵作验过了,这任老板和前些天死的那个人牙子贺乙一样都是被毒杀的。” 包拯若有所思地从尸房里走出来,接过公孙策递来的巾子擦手。 “你可有查过这两人的仇家?” “查过了,两个人名声都不算好。”公孙策思索道,“结仇的不少,这任老板是个生意人,生意场上得罪的人不在少数,另外似乎与她的夫人也不是十分和睦。” “哦?”包拯脚步一滞,“怎么说?” “任鹏家中有两子,原本家业应当是传给嫡子的,但是他夫人刘氏的表亲一年前来找任鹏帮忙谋差事,任鹏因嫌那人游手好闲,并没帮忙。就为这事夫妻两人大吵过多次,任鹏还曾扬言说要将家产都留给庶子,这个,府上下人都见过的。” “这么说,那刘氏也有可能勾结表亲谋杀亲夫?” 公孙策掳着胡须颔首道,“是有这个可能。” 两人行至书房,包拯撩袍踏上台阶。 “那这贺乙又是如何?” “贺乙是个人牙子,黑白两道上都有混过,城里的有钱人家大多在他这儿买下人。但是近来听说他干了些不太干净的勾当。” 包拯因问道:“什么勾当?” “他偷了些外地的良家姑娘卖到城里来。”公孙策压低声音,“这事儿,任鹏也有插手。” “哦?”包拯略一颔首,“那么这个凶手倒有可能是那些姑娘的亲人朋友,下手复仇?” 公孙策提醒道:“大人,这范围可就大了……” “嗯。”他眉头一皱,沉声道,“的确啊。” “贺乙是四天前死的,任鹏是昨日丧的命,你且派人查查,这段时间他二人家中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出没。” “是。” * 已经是六月里的天气,天亮得越来越早了,趁着日头还不大,念一提着小水壶出来浇花。院子里的花种全埋下去了,只是她从没养过花草,也不知道要怎样种才好,平日里就只拿水浇一浇,瞧瞧会不会发芽。 一壶水才洒了一半,院外忽听得有人叩门,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去开门。 还没等看清,那人就先堆笑道: “啊哟,是展捕头么?” 念一微微一怔,猛然看到来者脚边之物,立时惶恐起来。 “展、展大哥!展大哥!……” 展昭被敲门声惊醒,尚未穿好衣衫,隐隐听见念一声音不对劲,忙抓过外袍披在身上,疾步往外走。才出门时,便见她慌慌张张跑过来,闪身往他背后躲。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念一揪着他衣襟,眉头紧皱,小心翼翼探出头来,低低道:“是狗。” 他闻言一愣,随即抬头看去,那门边站着个婆子,衣衫寒碜,虽然穿得破旧但却是浑身干干净净的,在她脚边有条灰狗,双目圆瞪,直朝这边吠叫。 “去、去……回家去。”婆子一面撵它,一面不好意思地朝展昭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家里这狗不知怎么的,今儿这么聒噪。” 展昭轻轻握住念一的手,怀疑地打量她:“你是……” “哦,我是住隔壁的,王饼子的娘。展大人怎么给忘了?” “大娘恐是认错人了。”他淡声道,“展骏是我兄长。” “咦?”那婆子眯着眼睛凑上前来,瞧了他半天才谄笑道,“仔细一看的确有些不像,我这老眼不好使,您别见怪、别见怪。” 她挠挠头,另寻着话说:“展捕头是调去别处了吧?哎,昨儿回来看到这边屋子有灯亮着,我还说是展捕头回来了,不承想竟是他兄弟,你们哥俩到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气度都如此相像。” 展昭出声打断:“大娘可有什么事?” 王婆子听他问了,微有点窘迫地搓搓手。 “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头没米了,就想来问您要一些,可不知方便不方便?” 原来是这样。展昭垂眸就朝念一道:“取一小袋来给她。” “好。” 眼见念一应下往庖厨里去了,王婆子虚了虚眼,又接着道:“这位是您夫人吧?长得可真俊啊,和您站一起,那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惹眼得很。” 展昭笑了一笑并未接话,目光看见她脚上的旧鞋已然磨烂,不禁问道: “大娘近来手头很紧?”能住在这附近的虽算不上达官显贵,但多少也是城里普通人家,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 “哎,这说着也奇怪。”王婆子摇头叹道,“家里本来做点小本买卖,日子还算过得去,自打今年开春起,不知道怎么了,倒霉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出门总会丢银子,刚买的东西眨眼就没了。” “竟有这么古怪?” “可不是……” 说话间,念一已从房里捧了一小袋米过来,那婆子忙掸了掸衣服,战战兢兢地接到手中。 “谢谢啊,等饼子那批货卖出去,我就来还米。” 念一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道:“还就不必了。你回家的时候记得在最西边的房子,东北角的地方点一炷香。” “诶?”王婆子听得糊涂,“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照做就是了。”她淡声道,“烧了香,等过一个时辰你家就会有银子进门。” 王婆子讶然道:“当真?” “信不信由你。” “这……”她举棋不定地去瞧展昭,后者仍旧淡淡一笑,不置一词。 “那、那我回去试试。”王婆子将信将疑地朝念一点点头,“多谢夫人了。” 待得这婆子走后,展昭才牵着她往屋里走,笑问道:“你让她回去烧香作甚么?” “知道她怎么这么穷么?”念一走到桌边倒茶水给他漱口。 见她露出那样的神情,多半又是和鬼怪有关,展昭含笑不语,老老实实地摇头。 “她背上背了只穷鬼,兴许是过年时候祭祖不小心惹上的。” “难怪。”展昭接过茶杯,略有几分同情,“看来的确是时运不济。” “等会儿我去她家给那只鬼打声招呼就好了。”她也倒了一杯自己喝,望着他笑道,“反正,我们家是不会遭这样的鬼的。” 那倒是,他们家还有只更大的。 简单吃过早饭后,展昭就出门了。在京城要接赏金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几分,大多都是得花上十来天才能办成的事,算来还不如走趟镖划算些。 忙到夜里回家,只能和念一说一声,准备离家几日。 “没关系,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收拾好行李给他打包放在床头,话语听着格外轻松,展昭却难以放心。 “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别出门,这附近的人家几乎都养了狗的。家里的菜、米、面我都买齐了,你将就着吃,我也只去三日,很快便能回来。” “我知道。”念一不禁笑道,“几时这么啰嗦了?” 似乎也察觉到自己是罗嗦了点,展昭不免有些尴尬。 “好歹之前我也在人间走过,应付这些没有问题。”念一俯身顺手替他把床铺好,“对了,隔壁家的姥姥把米送过来了。” “这么快?” “是啊。”她回头神情飞扬,“听说是遇到贵人,赚了不少银子。” 展昭不由笑道:“这下她只怕把你当神仙了。” 从前极少担心过银两的事,这些东西一向都是时音给她置办好,但如今既然不打算再查过去,似乎问他要钱也开不了口。更何况,他的钱也差不多都是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借”来的。 第二日送走了展昭,念一便开始在屋里琢磨。 她是不是也该想个法子补贴一下家用了…… 可是,她能做什么? 正在这时,院门又被人敲响了,打开门一看,又是昨日的那位王婆子。 “夫人好。”她满面笑容地扬了扬手里的鸭子,“饼子今天出门买了多的,我给您带来了。” * 这次跟着镖局走了一趟最近的镖,虽是如此来回也用了四五日的时间,比计划中的三日足足超了两天,回城的时候展昭便是快马加鞭,马不蹄停。 眼下是六月中旬,离七夕节越来越近,城里的花灯也渐渐都挂了出来,虽有过节的气氛,但因为前些天的分尸案仍让街市上透着一股压抑气息。 这种气息,在他离家渐近时越来越强烈。 枣树下,房舍俨然,那座小宅子门前竟排着长长的队伍,左邻右舍捏着钱两探头张望,甚至还有从别街赶过来的。 展昭见得此情此景脸色难掩吃惊,顺着队伍往前看去,门外搭着一个简单的小摊,念一撑着伞正坐在摊前,旁边是满面堆笑的王婆子。 “姑娘,姑娘,你给我看看吧,我近日合不合适做生意?” 说着他摊开手掌。 念一连看也没看,只往他身后望了一眼,开口道:“不太好,你家媳妇前日滑了胎,等把鬼婴送走之后再出门做生意吧。” “诶,好!” 王婆子收了钱,张口道:“下一个。” “到我了到我了,姑娘,你瞧瞧我几时能讨到媳妇儿?” “明年你若不借赌,会打一辈子光棍的。” “啊?” “好了,下一个!” “姑娘,你看看我还能活多久?马行街上那个算命的说我有血光之灾!” “长着呢,暂时不会死。” “姑娘还有我!” 展昭下了马,迟疑着要不要上去。幸而念一先看见他,眉眼一弯就笑起来。 “展大哥。” 她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抬袖自自然然地给他擦汗,满脸欣喜。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可用过午饭了?我现在除了会下面还会做点别的了,要不要尝一尝?” “先不急。”见她转身就要进门,展昭忙拉住她,“你……”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那前面还等在太阳底下的一干人等,实在是不知从何开口。 “这是怎么回事?” “是王姥姥教的法子。”念一淡笑道,“她说我说得准,就给我支了个摊子,让我给人看面相。还能赚不少钱。” “看面相?”展昭甚为不解地盯着她,“你会看么?” 她如实回答:“若和鬼怪有关我自然看得出来。” “要是没关系呢?” 念一并未多想:“那就随便说一些。” “随便说?!”展昭眉头立时皱起。 她老实道,“王姥姥说隔壁街算命的就是随口胡诌,十个人里总能算准一个。何况我还比他灵验一点。” 展昭语气渐沉:“你这样做,和招摇撞骗有什么分别?” 她微愣一瞬,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有这反应:“我……这不算骗吧?” 他垂眸看她:“这不算骗?那你说算什么?” “……”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念一为难地咬着下唇,“我……我只是想帮你赚些钱而已。” 她虽然前世为人,但到底做了五十年之久的鬼,平日里在人间的开销一个姑娘家如何承担的起?只怕此前用的那些钱财皆是不明不白得来的。 想到这里展昭忍不住叹气。 “好了,你先进屋里去。”他移开视线,也没再瞧她,“这里我来处理。” “哦。”见他口气微冷,念一只得低头听话地往院内走。 院门被他砰的一声关上,外面吵吵嚷嚷的一片,隐约能听到展昭温言道歉的声音,她在厅堂里站着,却越来越不安。 不多时,周围便安静下来。 门被他推开,街道上空无一人。 念一担忧地望着他,想了想,便上去给他牵马。 不料展昭却把她的手拨开,沉声道:“去房里等我,我有话跟你说。” 第57章 【刀客】 脑子里乱糟糟的,念一有些手足无措,直到他牵马回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急匆匆赶了一天的路,展昭身心疲倦,坐在桌边抬手倒茶水来喝,见她仍还在旁站着,便也淡淡道:“坐下吧。” 她小心翼翼瞅着他表情,缓缓落了座,半天又觉得不自在,悠悠起身。 “我还是站着吧……” “念一。”展昭喝罢茶水,轻声问她,“你从前的钱两,也是这么来的?” 她垂首老实道:“是时音给的,我也不知他打哪里来。” “这件事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商量?” “我是有等……可你一直没有回来。” “那你也不该擅作主张。”他摇头,“这附近的百姓都是些普通人家,并不算富裕,他们的钱也来得不易。” 念一小声辩解:“我收得也不多,只是生意好……” “你收了多少?” 她慢吞吞地将袖子里的钱袋取出来,展昭目光盯着她,伸手接过来掂了掂。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好几两了。 他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钱,得空还给人家去。” “这么多?”念一面色讶然,“我怎么知道会是谁的。” “那就慢慢找。” 听他语气坚决几乎不容商量,念一咬了咬下唇,低低应了一声,垂首将钱袋收回来。 “我只是看你那么累,想帮帮忙而已。” 见她如是说,展昭心中不由一软,拉过她的手,自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放上去。 “你不用帮忙,我养得活你。这个你好好收着。” 念一望着他指尖上的薄茧,欣慰的抿了抿唇,含笑道:“可我也不能只在家里呆着啊?” 展昭淡淡一笑:“会做饭就行了,不是说现在不止会下面了么?还会什么?” “嗯,王姥姥教我做过炒饭,倒是挺简单的。”她回头往厨房里走,“你等一会儿,我去做来给你尝尝。” “好。” 灶上生了火,他倚着门静静看着念一在庖厨里忙碌,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沉淀下来。 在外的时候时常担心她在家里过得好不好,不知几时起,便有一种莫名的不安萦绕在心头,好像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也许公孙策说得对,日子是不能再这样凑合过下去了。 他眉峰微颦,火光里渐渐飘出饭菜的香气,思索中瞧着念一的背影,隐隐又生出几分愧疚。她一个人在这里,每日一定很无趣,难得他回来却先劈头盖脸训了一顿,自己方才的语气的确太重了些…… “做好了。”出神中,念一将一碗炒饭起了锅,捧到他面前,眸中带笑,似乎丝毫没有因之前的事而恼他。“蛋炒饭,其实若有人教,学做饭也不难。” “脸上沾到了。”展昭轻声提醒她,顺手伸出拇指来往她下巴上拂了拂。 “是么……”念一见他手上当真有一粒米饭,不由伸手又往别处抹去。 “嗯,还有。” “还有?在哪儿……” “这里的。”他俯下身去,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念一尚在发怔,展昭若无其事地自她手上端过碗,淡声道:“我吃饭去了。” 许是觉得带坏了小姑娘,内心惭愧,傍晚时候王婆子提着热腾腾的水饺登门拜访,在院外正看见展昭伸手在替念一挽一缕散下的碎发,忙笑道: “我就说么,两口子吵架,床头打床尾和,一点小事,犯不着那么生气。”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抬眼见天色渐暗,街市上亮起灯火来,回头又道: “这乞巧节要来了,夜市上的花灯好看的紧,展爷不如晚间带夫人出去瞧瞧?”她搓了搓手,“我看夫人成天在家里呆着,也不外去走动,那多闷啊。” 这话倒是和展昭心中所想一致,正午回来时就看到花灯成片,想必到了夜里定会十分好看。 于是,等用过了饭,他便拉着念一往街上走。 夏日里昼长夜短,到戌时天才尽黑,开封晚上是不宵禁的,人群潮水一般在街道中流动。 念一望着头顶灿烂的花火,又担心他身子吃不消,“要看灯也不一定非得在今晚,你出门一趟,就不多休息休息?” “没事,又不累。” 他倒不是真有兴致要看花灯,只是在家中太过安静,担心她闷出病来,何况白天的事情他尚还存着歉意,索性便让她出来走走。 “前面就是我家了。”抬眼见到不远处的飞桥,景色越走越熟悉,念一双眸立时亮了起来,转头去牵他,“我带你去看。” 这附近是官僚所住之所,屋宇雄壮,亭台院落数不胜数。 展昭由她拉着走到一扇兽头大门前,门外蹲着两个石狮子,抬头一望,匾额上写着“孙府”二字。 “这里……好像是左司员外郎,孙新的府宅。” “是么?”念一在门口怔怔打量了许久,才朝他笑道,“这附近真是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和五十年前一样。” 那时走过的街道,吃过的小食,看过的烟火,连抄家时的情景都还历历在目。 “走吧。”看得出她笑容里带着勉强,展昭轻声道,“州桥那边有杂耍。” “嗯,好。” 比起杂耍,州桥夜市上的小吃才是最为丰盛的,香糖果子、滴酥水晶鲙、煎夹子,价格也不贵,引得不少馋嘴的孩子前来购买。 走在他二人之前的便是两个双生男孩,模样相同,手牵着手,各自吃着果子,笑声欢快。 念一视线一路随着他们,神情温柔。 “做小孩子真好,无忧无虑的。” 展昭闻言侧目问她:“你喜欢孩子?” “嗯,小二小三我就很喜欢。从前订了亲之后,就总想着自己要有了孩子就对他很好很好。” 只可惜她不能…… 展昭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若真想要,我们可以去领养一个。” 她唇角微弯,涩然地垂下头,“这个再说吧。” “对了。”那两个孩子渐渐走远,念一忽然想起什么来,“当年我家遭难的时候,似乎没有看到我叔父……” “你叔父?” “他和我爹爹同朝为官,当日下的圣旨是要诛三族,只怕也没有幸免于难。”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到潘楼东街,此处最为繁华热闹,放眼望去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人群间果真有杂耍的艺人,不时听得喝彩鼓掌的声音。 念一和展昭刚准备前去瞧热闹,忽然头顶一个东西倏地落下,滚在街道正中。待得看清其轮廓之后,四周的群众立时惊叫出来。 “死尸!是死尸啊!” 一人颤声道:“又是没有头的死尸,和、和任老板贺牙子的死状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具尸首竟从天而降,还是在这样人群密集的街市上,光是想想都觉得匪夷所思,在场的围观民众愈发焦躁不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念一从展昭身后探出头来。 地上平躺着的是个女尸,衣着艳丽,但隐约有一股寒气在往外冒。 不多时,天上又掉下一个带着冰水的头颅,众人急忙后退避开。 尸体面容已经有些扭曲,不过可以看出,死者年纪已经不小,大约在三十以上。 在场的或有一两个觉得眼熟,小声道:“这……这不是花月楼的陈妈妈么?” “想不到也轮到她了。” “报应。”有人啧啧颔首,“他们仨不是最不信报应的么?现在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展大哥。”念一听了一圈儿,凑到他耳边,“看样子是个老鸨。” “死了多久了?” “没多久,不是今天就是昨天。” 她衣服上几乎被水浸湿,像是才从河里被捞出来一般,展昭撩袍蹲身下去,摸了摸她衣衫一角——冰凉一片。 “你作甚么?!” 背后有人厉声呵斥,“这是案发现场,岂容得你在此胡来!” 展昭转头看去,说话之人一身捕快官服,腰间佩刀。看是官府中人,他也不再多管闲事,拍了拍手站起身。 “闪开闪开,闲杂人等不要此地逗留。”陆续赶来的捕快即刻开始疏散人群,紧跟而来的是开封府的主簿公孙策以及新上任的开封府尹包拯。 两个捕快正吆喝着展昭和念一避开,公孙策一眼望见,忙上前拦住。 “诶,不必不必。” 他满脸堆笑,拨开面前的差役走到展昭身边。 “你们二位也是来看夜市的?” 展昭略一颔首:“碰巧经过而已。” “哦。”他并不在意,视线落在地上那具女尸上,摇头道,“青楼的陈老鸨啊?死得可够惨的。” 包拯俯身翻了翻尸体,“面色紫黑,味道腥臭,是中的蛇毒。” 公孙策心头一惊,“大人,中毒的尸首可碰不得。” “我自有分寸。”他侧目打量四周,一面擦手一面站起身。 “听说尸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对、对。”一旁的围观者连连颔首,“大家伙儿都瞧见了,绝对不假。” 公孙策捋着青须若有所思:“能在这地方抛下尸首,只可能是个使轻功的高手……可有人看到凶手身影?”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而后整整齐齐的摇头。 展昭垂眸和念一相视一眼,淡声道:“说不定,尸体不是被人从空中抛下来的。” “哦?”公孙策佯装出一副惊讶神情,“展侠士有何见解?” 话音正落,那一侧还在琢磨尸首的包拯颇为赞同的点点头:“展侠士所言不错,死者衣衫浸湿,浑身极其冰冷,头颅上还沾有些许冰块,分明是被人冰冻过。这正上方恰是一棵百年老槐,想必是凶手事先在树上做了什么手脚。” 他说完,刚想去问问公孙策的意思,一抬眸便见他一脸嫌弃神情,不由一愣,低低道: “先生……莫非,是本官说错了什么?” 公孙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并不言语。 他转过身,又朝展昭抱拳笑道:“展侠士轻功超凡,可否劳烦上树瞧上一瞧?” 展昭本有此意,略略颔首,足尖一点纵身跃上树梢,在京城虽聚集不少武林高手,但轻功能有这般好的并不在多数,底下便有不少人发出惊叹之声。 这的确是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枝极其粗壮,在这枝桠间要藏个人应该不难。 很快他便在树枝间寻得一条粗绳,翻身下来。 “果然如此。”包拯接过绳索微微一笑。“这人也会动些脑筋。” 念一听了许久,此时才开口道:“他是为了把人绑在树上?这么说,这具尸体是不小心掉下来的?” “不不不。”公孙策摆手笑道,“这人心气高的很,杀人还得留个字迹,只怕是故意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这老鸨死在此地。” “那她要怎么掉下来?” 展昭道:“不难,用上冰就行了。” “冰?” 他淡笑:“冰若是化了,人不就自然掉下来了么?” “原来是这样。”念一毫不吝啬地开口夸他,“你好聪明。” “说到冰……”包拯颦眉沉思,“这贺乙和任鹏二人的脑袋也是被冰冻过,凶手这么做……到底意义何在?” 一口气杀了三个人,而且三人都被割去脑袋,但是割了脑袋又没用做什么,仅仅只是为了泄愤么?要真是这样,此人与这三人之仇只怕非比寻常。 “到底是惹上什么仇家,会下此毒手?” “仇家?我看他们三人是死有余辜。” 人群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冰冷的嗓音,包拯等人不由循声看去。 但见那树下走来一人,武生打扮,头发微乱,面色阴沉,背上背了一把极大的砍刀,步步都仿佛带着杀意一般。 尽管周遭都是捕快,他却毫不畏惧地从包拯身侧经过,冷声道: “你这狗官,不替百姓着想,倒为这三个恶人查找真凶,我看,下个该死的,只怕就是你了。” “大胆!”在旁的捕快厉声喝止,“竟敢对我们大人无礼,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几步上前往拍那人肩头一拍,“说不定你就是那个凶手,走,随我们去趟衙门!” 刀客扫了一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冷冷哼了一声,连头也没回,身子一抖,以内力将其震开。 那捕快在地上滚了一圈,咬牙站起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 众捕快见状,纷纷抽出刀来,很快就将其团团围住。 刀客冷眼瞄着四周,眸中却不惊慌,只道:“可笑,就凭你们,也想拦我的去路?” 听他口气颇大,一时无人敢上前,那刀客走了几步,捕快皆不自觉往后退。他唇边带着嘲笑,倒也无意取他们性命,纵身一起,不多时就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展昭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淡淡道:“好俊的功夫。” 念一好奇地问他:“比你还厉害?” 展昭听罢,只是微笑并没答话。 第58章 【受伤】 回到家后,展昭仍对方才那人耿耿于怀,尤其是他背上所背的那把大刀,刀柄处的纹饰如玄龟之壳龟裂成七块,不似凡品。 念一打了热水进来,抬头看见院外的街上灯饰两如白昼,她不禁笑道: “眼下这花灯都这么漂亮,等七夕节一定会很美……到时候你陪我出去看烟花,好不好?” 展昭当即应下:“好。” “像在蜀中的时候那样行不行?”念一拧了面巾递给他,“我们不去人多的地方,就找个僻静之处,就我们两个人看。” 他闻言一笑,点头道:“好。” 临近盛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念一已经没办法出门,连在家中她偶尔都觉得暑气难耐,闷得难受。展昭只得买些冰来放在她房间里,每日就关上门,躲在角落里坐着。 这日,天刚下过雨,气温还算凉爽,半早上的时公孙策竟登门来拜访。 念一在茶水里加了些冰,端上桌。 “先生怎么得空到这里来?”展昭提壶给他倒茶,“可是案情有了什么进展?” “诶,也就那样吧。”他喝了口解渴,展开扇子来扇风,“死的这三个人在城里名声都不好,要缩小凶手的范围可是费了一番功夫。” “听说他们三人拐卖了不少良家女子。”念一走到桌边坐下,“任老板抢到姑娘自己玩够了就卖给人牙子,人牙子又转手卖到青楼。遭殃的也不都是外地来的姑娘,城里没权没势有几分姿色的也被他们盯上了。” “姑娘消息倒是灵通。”公孙策润了一下嗓子,皱眉摇头道,“是啊,要说恨他们仨的不在少数,不过查了几日总算找出几个最有可能下手的。” “哦?”展昭随口问道,“是何人?” “这其一就是任老板的正妻,袁氏。这女人厉害得很啊。”他摇着折扇淡笑道,“问话的时候滴水不漏,和自己相关的一概不提。虽然没有证据,不过任鹏离家整整四日,音讯全无,她却连找都不曾找过,实在是奇怪。” “其二么就是住在贺乙这人牙子隔壁的一个壮汉,他不像是本地人,在贺乙死前三天才搬来的,平日里行为鬼祟,还有身功夫,深居简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名字……”公孙策略一琢磨,“似乎叫王朝。” 凶手抛尸来无影去无踪,有百姓也曾在夜里看到一抹闪得很快的黑影,看得出他的轻功应该不弱。念一倒觉得那晚背大刀的男子有些可疑。 “深居简出……富商夫人。”展昭垂眸沉吟,“有可能是他们二人联手。” “大人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公孙策颇为赞赏地颔了颔首,“对了,还有一个,是陈老鸨青楼里的小厮,叫豆子。这孩子年纪不大,十七八岁,据说和老鸨常起些口角争执,任鹏去青楼的时候也是他伺候的。” “只可惜大人目前尚在怀疑,拿不出证据。”他头疼地叹了口气,“此案已经惊动圣上,前些天上朝还催促着要快些结案,实在是麻烦啊……” 听到这里展昭已察觉到端倪,唇边含笑垂头喝了口茶,淡声问:“无事不登三宝殿,先生此番来,莫非是有求于我?” 公孙策“唰”的一下收了折扇,朗声笑道:“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罢了罢了,我也不兜圈子了。” “事情是这样的,开封府得到条线索,任鹏贺乙老鸨三人四处搜刮的貌美姑娘其实尽数献给了永宁侯爷。” “这么说。”念一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眸中波澜不兴,“那位侯爷是担心凶手下一个会杀自己,所以让你们开封府派人前去保护他?” “姑娘说对了一半。”公孙策似乎猜出她心中所想,“不过我倒不是想请展侠士去贴身保护他,只是想劳烦你夜里往侯府跑一趟。” “去侯府作甚么?” “近来听闻侯府在闹鬼。”他压低声音,“此事不知是这侯爷故意做的障眼法,还是凶手下的套子。” 展昭接话:“所以你是想让我去查个究竟?” 公孙策靠在椅子上,颔首笑道:“全京城能有这本事的,只有展侠士你了。” 念一闻言皱起眉来:“他们三个作恶多端,本就该死,为什么要抓那个凶手?他不是在为民除害吗?” “对。”公孙策却也没有反驳,反而点头赞同,“姑娘说的不错,他们该死,的确该死,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他们仨。只是,无论如何惩戒他们的人不该是这凶手。” “为什么?” “凡事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个人有罪,应当交给官府来处置,若所有人都觉得对方有错,要杀要砍,倒头来还认为自己无罪,不该得到惩罚,这世间岂不是乱了套了?你说是不是?” 念一微微一愣,良久才若有所思地点头:“这话是有道理。可这罪魁祸首是永宁侯,你们大人不过一个府尹,莫非能对侯爷判刑?”她冷笑,“想必最后还是会不了了之。” “那可不一定。”公孙策莞尔道,“姑娘,包大人不是寻常的府尹。” 念一不以为意:“怎么?他有九条命?” “哈哈哈,没准儿真是呢!” 到了晚上,接近子时之际,展昭果然换上夜行衣准备出门,念一垂首替他将衣带系好,犹豫了许久才开口。 “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 展昭握上剑回头诧异地看她:“你要去?” “是不是鬼,我一眼就知道,比你清楚。” “话虽如此。”他沉吟片刻,“但你不会轻功,侯府戒备森严,我带着你去有点麻烦。” 念一闻言笑起来:“你忘了我自己就是鬼么?变成鬼去不就好了。” * 永宁侯乃是皇室宗亲,和当今圣上私交甚好,自小骄纵惯了,等到了年纪封了爵位就更加肆意妄为。侯府亦是奢华无比,门皆金钉朱漆,楼阁亭台,雕栏画栋,看得人眼花缭乱。 展昭蒙着面,在高墙屋檐上疾行如风。四周巡逻的人一共六组,一组四人,来回走动,要说连个苍蝇也放不进去都不为过。 相比他的处处小心,念一却显得格外轻松,因为旁人看不见,她就是大摇大摆地在庭院里散步都没问题。 “做得如此谨慎,不像是这侯爷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念一飘到他背后,乍然说上一句话,险些没让他掉下去。 展昭无奈地转头过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嘘什么。”念一笑道,“他们又听不见。” “……” 这附近的守备人数明显比角门要多,贸然行动恐怕会被人发现。展昭停下脚,探头张望了一下。 “怎么?” “那边就是永宁侯的卧房。”他皱眉道,“不过门外的侍卫太多了。” “这个好办,我帮你把人引开。” 念一飘下地面,俯身捡了个石子儿往别处扔去。 “什么人?!” 守在院中的侍卫果真闻声跑来,她索性把声音闹大,引着一波人往反方向走了。 展昭行至卧房之顶,小心揭开一片瓦,低头看时,那永宁侯盘腿坐在床上,捧着一串佛珠,面容苍白,时不时地往外瞧。 “如何?” 念一再回来时,他已将瓦片复原。 “差不多了,你可有在府里瞧得什么鬼怪么?” “说起来也稀奇。”跟着他往回走,念一从房顶上跳下来,“别说是鬼了,这地方连半点阴气都没有。” “是么。” 人都被引到角门去了,他们正好可从偏门离开,这附近只一扇小门,念一刚刚靠近,忽然一道金光闪过,登时将她重重弹开在地。 展昭愣住:“念一?!” “嘘——你别说话!”她捂着小腹艰难地爬起来。 展昭自不知发生了何事,忙上前去扶她。 这一下伤得不轻,念一倒抽了口凉气,咬牙看向前方。 朱红的大门上正贴着两张颜色鲜艳门神,而且两张都是…… “是钟馗。”她身形不稳的站起身,“糟了,我们快走……” 话音刚落,背后又是一抹白光乍起,画中之人旋身而出,衣着大红圆领炮,头戴乌纱,豹头环眼,络腮满面,手里的长剑寒光凛凛。 “好你个女鬼,胆子不小,敢擅闯侯府!” 念一冷眼瞧他:“这么个禽兽不如的人你还替他看家,不觉得羞耻么?” “闭嘴!”钟馗面露凶色,扬着长剑朝她刺来,念一飞快推开展昭,手起鬼火将他剑身包住。 “雕虫小技。”他手腕一转,鬼火尽数抖落在地。 知道这两张门神是经高人之手,凭她的鬼力是决计斗不过的,更别说眼下还受了伤,念一几招下来已是狼狈不堪。 “这边好像有动静。”远远地听到侯府侍卫的脚步声,她暗道不好,心知不能再这样耗下去,于是往前撒了两把鬼火迷住对方视线,拉着展昭就跑。 “走!” 匆忙之中,那钟馗朝着她后背划出一道剑光,剑刃之锋利,直将她肩头劈出一个深深的口子来。 早已过了三更天,展昭抱着她回家时,念一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身体渐渐开始透明。好容易进了肉身,手脚却冰得煞人,左肩上一缕缕黑烟不住往外冒。 尽管与念一已互相表白心意,但他们二人至始至终都是以礼相待从未逾越,展昭犹豫了许久,才小心去解开她衣衫。 灯烛下,她肩头肤光胜雪,在锁骨上隐约看得一条细如针线般的伤口,这根本不是寻常的剑伤,这样的伤他完全应付不来。 展昭搂住她肩膀,看着她几乎不成人形的模样,心中揪紧,“你哪里不舒服?是饿是渴还是难受?” 念一抿了一下唇,靠在他身上,声音细如蚊蚋:“我……冷得很。” 一听到她说冷,展昭急急扯过被衾给她盖上,又从床下翻出炉子来,到最后索性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怎么样?好些没有?” 念一的脸依旧白得吓人,真真切切像是鬼一样,毫无血色,毫无生气。 展昭只得用手替她搓着胳膊和面颊,试图让她回暖一点。 “没有用的……”念一睁开眼,把他手摁住,“鬼是不会感到冷的,除非我死……” “别胡说。”他剑眉微沉,“没有那么严重。” 展昭喃喃自语,“一定还有其他法子……” “是有。”念一闭着眼睛哽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垂头靠在他胸前,“我……我眼下需要阳气,你给我一点。” 展昭还没问要如何给她,念一已抬起头来,顺着他下巴探上去,轻贴在他唇上,冰凉的舌尖撬开他的牙,像是要将他抽干一般,深深的吮吸。她捧起他的脸,到最后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温热的气息流淌入五脏六腑。 不知过了多久,念一喘了口气,这才缓缓松开手。 “好些了?” 见她面容略有好转,展昭方松了口气。 “好一点了。”念一转过身,缩在被窝里,低低道,“展大哥,你先出去,好不好?” “怎么了?”听她声音不对,展昭扳着她肩膀侧向自己。念一没有睁眼,只是皱着眉。 “是不是这些还不够?”他轻声问,“你还想要多少?” “你出去吧,我休息休息。”念一伸手拂开他,“你在这里,我怕我会……” 她咬了咬下唇,睁开眼,“我怕我会忍不住,对你做不好的事情……” 第59章 【叹惋】 展昭听完便愣了一下,隔了好久才明白过来。 “既是这样,倒也无妨,我们迟早是要成亲的……” “不行,不行……”念一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坐起身,“我眼下这个肉身根本连人都算不上,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久了,本来就沾了不少阴气,如果我再和你成亲,你只怕会……只怕会被我吸尽阳气,会死的。” “我不能害你!” “好好好,你先别乱动。”见她说话这阵脸色明显又难看了许多,展昭心下不忍,伸手扶住她躺回床上,“那你静静休息养伤,我在旁边守着,好不好?” “嗯。”念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从被衾中探出手来,摸到他掌心轻轻握住。 此前在人间走动时,她一直谨慎出事,从没出过这样的状况。也是近日的生活太过舒坦,太过平静,竟让她得意忘形,险些快不记得自己是个鬼。 这会儿早已是下半夜,院子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念一闭目歇了一阵,又抬眼往旁边瞧。 展昭正倚在床边,眉头紧皱,眸中尽是忧色。 她不禁内疚,出声唤他:“展大哥……” “怎么了?” “对不起,今晚若不是我不自量力要跟着你,也不会出这种事。” 展昭轻叹一声,抬手覆上她额头。 “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不怪你。” 念一翻了个身面向他,怅然道: “你也看见了……鬼其实大多很脆弱。世人似乎都怕鬼,殊不知鬼要怕的东西却更多,怕日照怕犬吠怕鸡鸣,门神符咒桃木狗血……” 她喃喃道:“真不想再做鬼了。” 走在人界就像是老鼠过街一般,提心吊胆。她也想和他一样沐浴春光,不必打伞,不必担心日出日落。 “等夏季过去。” 在她就要睡着之际,隐约听得展昭开口。 “等夏季过去,我们就离开开封。我有个修道的朋友,也许他会知道让你变成人的办法。” 念一指尖微微收紧,含糊不清地应道:“好。” 额头是他掌心传来的暖意,耳边的声音朦胧不清。 “安心睡吧。” 不多时见到她已睡熟,展昭眉峰微拧怔怔地看她,脑中空白一片,头一次有这样不知所措地感觉。 她毕竟不是人,他要做的远远不止是让她过得安稳这么简单,这种事会发生一次,也会发生第二次,如今该怎么办,往后该怎么办,完全没有头绪…… 如此想着思索着,不知不觉间他亦闭上眼浅浅睡去。 忽然间,屋内起了一阵疾风,灯烛骤然熄灭,渐渐弥漫开来的白雾里一人懒懒散散地踱步而出,宽敞的衣袍垂在地上,长发散在脑后,高束的玉冠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时音揣着手,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看了看展昭,又垂头瞧着睡梦里的念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到这时候了,你都还没叫我……”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发丝,自嘲地笑道,“你别不是已经忘了你还有个时音吧?” 黑暗中,他俯下身去,动作极尽轻柔地吻住她双唇,同样是冰冷的温度,冰冷的身体,缝隙间飘出青烟,很快便消失不见。 * 第二日,念一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耷拉着脑袋听时音在旁叨叨个没完。 “出门前就叮嘱你了,不要随便和不认识的人说话,不要擅闯有钱人家,不要吃来路不明的东西。”他拿手指弹她脑门儿,说一句弹一下。 “你就是不听,就是不听我的,这下好了,遭殃了吧,活该了吧,吃亏了吧!” “知道了。”念一没敢反驳,“下次不会了。” 时音扶着额头:“回回都这么说。” 院外有人推开门,他漫不经心地侧目看了一眼,淡淡道: “我说。” “你要是真这么喜欢他,依我看还是让我杀了他算了。”时音扳着两手骨节“咔嚓”作响,“人变成鬼可比鬼变成人容易多了。” “诶——”念一把他手摁回去,“你不要乱来,我可不想让他也跟我一样。” “跟你一样有什么不好?”时音不以为然,“大不了我就勉为其难罩着他,你们俩鬼域里住着,和在这里不也区别么?” “我跟你说不明白……” 他倒不着急,“那你就慢慢儿说。” “我……” 正说话间,展昭走进屋,将食盒放在桌上。 “醒了?我去樊楼给你带的肉粥,起来尝尝。” “好。”念一微微一笑,掀开被子下床穿鞋。 时音皱着眉瞧她表情上的变化,心里百般不是个滋味,仍旧朝展昭叨念道: “我告诉你,这些天她不能吃辣不能吃酸也不能吃鸡,肉粥吃两日,然后就煮点白水鸡蛋来。” “记下了。”展昭点了点头,“可还有别的什么要注意的?” 时音冷眼看他:“不能出去晒太阳,打伞也不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别再带她去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哥。”念一放下勺子,为难道,“这次真的不怪展大哥,是我太任性了。” 时音回头就瞪她:“你别说话。” 展昭面色未变,依然谦和地点头:“明白了。”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时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朝念一哼道,“你们俩一个德行。” 将走之前他又啰啰嗦嗦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见展昭二人甚是听话的在原地站着没有还嘴,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总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莫要放在心上。” 展昭抬眸向院里瞧了瞧,淡声道,“不过他也没说错。” 念一闻言不解:“哪一句?” “没什么。”他淡笑,接着给她盛了碗粥,“慢慢吃,还有很多。” 从这以后,念一就过上了粗茶淡饭的日子,别说想出门,就是出房间展昭都会皱眉看她两眼,到后来实在看得她没法,只得安安分分在床上窝着。 等她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展昭方抽空去开封府寻公孙策。 “哦,如此看来,这侯府闹鬼极有可能是凶手所为……不过,他这么做岂不是就让侯府里的戒备更加森严了。”他把折扇一打,沉思道,“按理说不应该啊。” “还有一种可能。”展昭沉吟道,“他要找替罪羊。” “你是说,这凶手不是孤注一掷想要杀他们四个的?” “先生——”远处跑来个年轻捕快,望见展昭先是怔了一下,随后又向公孙策道,“先生,几个疑犯已经带到,大人准备升堂了。” “好。”他回头朝展昭笑道,“展侠士也一同前去吧?” 因为并非官府中人,展昭并未上堂,只是在僻静处旁观。 堂下是之前公孙策提到的三个人,富商夫人袁氏,青楼的小厮豆子还有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王朝。 包拯往当中一坐,面沉如水,扬起惊堂木“啪”地落下。 底下三人忙齐齐跪下施礼。 “民妇袁氏,叩见大人。” “草民豆子,叩见大人。” “王朝……叩见大人。” 包拯缓缓扫过他几人面容,淡声问:“今日请你们三人来,可知为了何事?” 那豆子是个机灵人,当即笑道:“这还用说么,京城传得沸沸扬扬,自然是陈妈妈几人惨死的事了。” “嚯,你倒是老实。”包拯冷笑问他,“那便自你开始吧。老鸨是在尸首发现的前一天失踪的,有人证说当日她曾唤你去采买脂粉,你却和她又起了口角争执,可有此事?” “这事儿的确不假。”豆子也不作隐瞒,垂头别扭道,“大人想必也知道,陈妈妈和我惯来关系不好,我俩吵架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我们虽然吵,可我却绝对不会有杀她的嫌疑啊!” “哦?为何?” 豆子挠挠头:“因为她是我娘啊。” “原来如此。” 想任鹏和贺乙两人死时这小厮都在青楼,数十人可以作证,并无嫌疑。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而后挥了挥手,又道: “袁氏,本府且问你,你的夫婿失踪多日你却不闻不问,是何缘由?” 那任夫人忙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先夫是个生意人,早出晚归,或是数日不归家都是常有的事。刚成亲那些年也日日问他,到现在都老夫老妻了,也就没有问过,哪里知道……” 说着,她垂首拿帕子拭泪,抽噎道:“哪里知道会出这样的意外。” 饶的是她哭得伤心,包拯却不为所动,问道:“你说任鹏死的时候,你在家中并未出过门?” “是是。”任夫人眸中含泪,连连点头,“我府上下人都能作证的。” 公孙策偏头来低低提醒道:“任府现在上到管事下到伙夫,无一不是听她的主意,这证词信不得。” “嗯。”包拯颔了颔首,却没再问下去。 剩下一人是个壮汉,年纪不过二十来岁,从下跪之时起脸色便是阴冷一片,两眼直勾勾盯着包拯,看得人毛骨悚然。 “你叫王朝?” “是。” “你并非本地人?” “是。” “家在何处?” 壮汉仰首,不卑不亢道,“我家便在城西虎头山上。” 城西郊外虎头山附近的村民不多,据说山上盘踞着一群山贼,并有山大王四人,时常打劫沿途的富商,自称是绿林好汉,除暴安良。 包拯上下将此人打量了一番,轻捋胡须,笑而不语,半晌竟一句没问,直接道: “退堂。” 公孙策讶然:“大人……您这就不问了?” “不问了。”包拯理了理衣袍,淡笑道,“我想,我应该知道凶手是谁了。” * 傍晚,太阳刚刚落下,地上皆是残留的暑气。 展昭正推开院门,抬眼便望见念一在喂几只不知从哪里溜进来的野猫,三五只蹲着身子端坐成一排低头吃饭,模样很是乖巧。 “回来了?” 念一拍手站起身,向他走去,满眼皆是笑意。 “额头上这么多汗,外面很热吧?”她说完拿衣袖踮脚给他擦干。 “是很热。” 展昭垂首抵着她额头,“记得白天不要出门。” “我知道。”念一微微一笑,见他皮肤都被晒出颜色来了,忙伸手捧住他的脸。 “怎么样?凉快么?” 冰冷的手指像是雪水一样,展昭含笑握住。 “挺凉快的。” “那就多抱一会儿。”她抽手回来,埋头在他怀中。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很快就把一身的热气驱散殆尽。 展昭将下巴搁在她头上,两人就这般静静站了许久,直到发觉脚下有个小小的身子拱上来,他才松开手。 地上,几只猫早已吃完了饭,个个蹲坐着仰头盯着他俩瞧,眼睛瞪得极大,写满了好奇。 展昭不禁失笑:“哪里来的这么多猫?” “好像是附近窜来的。”念一俯身抱了一只纯白的,“前日给了它们些吃的,没想到这段时间就天天来了……你看这个。” 她凑到展昭身边,“像我吗?” 他正不解这句话,想了片刻方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在五台山的那只。 回忆起那时候她化作猫的模样,展昭忍不住微笑。 “的确很像。” 第60章 【伏法】 因为天气热,晚上吃的是冷食,几道小菜都是念一自己做的,她平日里不能出门,闲来无事便去隔壁王婆子家学做饭,一段时间下来,至少两个人吃饭已经不成问题。 “你今天去开封府了?”念一把盛得冒尖的饭推到他面前,自己也在旁坐下,“这案子查到凶手了么?” 展昭低头吃了口饭,“我大概猜出谁是凶手了,不过还没有证据。” “怎么说?” 听他将在堂上所见所闻一一道来,念一还是有些不明白: “他们三个看上去都有嫌疑。谁杀的?” 展昭淡笑着给她夹菜:“是那个小厮。” “为什么?”她讶然道,“不是说任老板和人牙子死的时候,他在青楼里没出去过吗?” “对,可我也没说任老板是他杀的。” “什么意思?”念一放下碗,“怎么我越听越糊涂了。” “你想想看,行凶之人为何要割掉尸体的头?割掉了头又特地挂在尸首旁边,好像是刻意提醒人这颗头是这具尸体的。” “你是说……”念一反应过来,“头并不是尸体的?” “不错。”展昭赞许地看着她,“从死尸和头颅出现的时间先后来看,第一具尸体应该是任老板的,而第二具才是人牙子的。” “他们两人的尸体是交换过?” 展昭点了点头:“包拯应该早就发现了。” “我想或许是贺乙和他串通,杀了任老板,为了逃脱罪责,索性让自己假死。”展昭晃了晃手里的茶杯,“一具穿着贺乙衣服的无头尸,又停在贺乙家中,谁都会误认为死的人是他。” 念一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可这么一来,他们三个都有可能杀任鹏,怎么就认定是那个小厮?” “因为青楼里有冰窖。”展昭偏头看她,“现在是六七月的天气,头若不冰封住,仵作验过后一定会发现端倪。” 他说着,轻轻颔首道:“更何况,能和死去的三人都有来往的,目前来看只有他一个。” 人牙子勾结老鸨,任鹏又是常客,他作为老鸨的儿子,想必也参与其中。或许是准备洗手不干,却又怕遭到他们几人反对,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 “只可惜。”念一垂头在饭碗里戳了两下,“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角色,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在侯府里锦衣玉食。” 现在官府已经怀疑到那人头上,他应该也不会再下手了。倒是便宜了这个侯爷。 夜深时分,原本寂静的开封府内,灯烛此起彼伏的亮开。 包拯才刚睡下不久,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催醒。 “出什么事了?” “大人!”门外的捕快急急道,“有人夜闯侯府,已经被拿下了,这会儿正送到开封府里来。” “哦?” 他闻言,赶紧起身穿衣,顾不得换官服,披上外衫就随那捕快往大堂方向走。 堂上两旁烛火通明,三班衙役压着个身穿夜行衣的壮汉,大约是被他扰得没睡好觉,众人脸上皆显出几分怒意。 “是你?” 包拯皱眉打量,此人身形魁梧,手脚上皆有伤痕,满脸是血,想必在侯府没少吃苦头,但见他面色阴沉,瞧这模样分明是白天那名为王朝的男子。 “说,你为何夜闯侯府?” 王朝别过脸去,鼻中哼了一声,并没回答。 “大人问你话呢!”一旁的衙役忍不住动手抽他,“还不快说。” “诶——”包拯抬手示意他不要动刑。 “有什么可说的,反正你们现下已经当我是真凶了。”王朝不以为意,“说再多也是白说。” 闻言,包拯不由摸着青须含笑道:“不,我知道你不是真凶。” “不用虚张声势。”王朝并不领情,“不过是想套我的话么?” 包拯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试问一个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如何会孤身一人来城中犯险,还办下这样的大案子,反正我是不信的。” 王朝猛然抬头,神色间尽是惊异,愣了半晌他才不情不愿道:“对,我是土匪山贼。可我从来没对寻常老百姓下过手。” “那你怎么到开封来了?还胆大包天,夜闯侯府。” “哼,开封?当谁愿意来似的!若不是这永宁侯欺人太甚……”他咬着牙,愤愤往地上啐了口,“仗着自己有权有势,欺凌弱小,强抢民女!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不过是到城里来看个花灯,竟被他的人掳走!连我们山贼都没做过这种事,他连山贼都不如,这个禽兽!” “你的妹妹?”包拯若有所思,“这么说,你去侯府是寻你妹妹的?” “不错。” 他顺着这话问下去:“那么是谁告诉你她在侯府的?” 王朝移开视线,语气古怪道:“谁说是有人告诉我了?我自己查出来的。” 包拯眸中带笑,也不说穿他:“你可知,你今晚为何会被拿住?” 他冷声道:“我技不如人。” “也不全是。”包拯负手在后,来回走了几步,“侯府前些日子就传出闹鬼的谣言,因此府中上下戒备森严,那人故意把消息带给你,不过是为了引你入瓮罢了。” 王朝表情一凛,眉头即刻皱了起来,似在怀疑。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包拯转过身,吩咐道,“就算你并非凶手,擅闯侯府也是大罪。你们……找个干净的牢房给他,再请城里的大夫过来替他诊治。” “是。” * 七夕将近,念一买了竹枝和绢纱做花灯打发时间,在江南见过街市上卖的夹纱灯好看,闲着没事她也剪了一些。屋檐下已经挂了两只,剩余还有多的,可以托王姥姥帮忙卖点小钱。 午后,她坐在屋里扎灯笼,展昭就在一旁擦拭巨阙。满院子能听到蝉鸣的声音,既嘈杂又安静。 外面的草丛里窸窸窣窣传来动静,展昭习惯性握上剑抬头看去,但见门边整整齐齐摆着一排的死老鼠,还有两只猫正陆续叼着耗子走过来。 “在看什么?” 展昭摇头笑道:“你自己瞧瞧……再过一阵,家里的老鼠都能堆成山了。” 念一闻言往外看,不禁失笑,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出去清扫。 “人家也是好意,这不是知恩图报么。” 她拿簸箕装着埋在之前挖好的坑里,刚一回头,墙上那只常来的白猫叼着只已经发臭的白鸽跳了下来。 “死了这么久的鸟你也含来啊?”念一无奈地伸手摸它的头,后者甚是享受地拿脑袋拱她。 别的动物一向对鬼怪敬而远之,唯有猫与她最亲近。 怪道都说猫儿通灵,想来是不假。 念一逗了一会儿白猫,取来簸箕准备把鸽子埋掉,越看越觉得这白鸽有些眼熟,脚踝上好像还缠着什么东西,她皱着眉从鸽脚下取出一个小竹筒。 “展大哥。” 念一快步进门,拿着信筒递给他,“你看这个,是不是你先前打算寄出去的?” 展昭接过竹筒,将里面的纸条展开来,略略一扫,奇怪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信鸽死了,方才猫儿叼进来的。想必是连城门都没出。” “好端端的,信鸽怎么会死?”他忙起身前去查看鸟尸,奈何鸽子早已经腐烂得看不清原样。 没有中箭的痕迹,应该不是被人猎杀的,死在这附近说明是那天夜里他寄信时出的意外,当时已过子时,城内大部分人早已睡下,不可能是孩童所为,这么说……是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凶手? 可他为什么会杀一只鸽子? 按理说,那时他们并未相识,无冤无仇,唯一的可能就是——不小心撞上的? 展昭握着信筒,眉峰微皱。 这也不应该,但凡会轻功之人,是避得开飞鸟的。 他蓦地意识到什么。 那人或许根本就不会轻功? 展昭把信筒塞给念一,匆匆往外走。 “我出门一趟,晚上回来。” “哦。” 四周树木繁多,正是夏季枝叶茂盛的季节,展昭行至贺乙屋宅外,翻身跃上近处的一棵槐树,树干上有五个深深的印记,伤痕还很新鲜。 他从树上下来,接着又往任鹏家中去了一趟,果然在他家宅周围的树上亦发现同样的痕迹。 这个凶手不会轻功,要做到飞檐走壁,就必然会用一样东西——飞爪百炼索。 此时,开封府大牢之内,几名看守被人手刀狠击后劲,连吭都没吭出声来,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听到声响,王朝从干草堆里爬起来,借着火光看清来人。 “欧阳大哥!” 他吃了一惊,“你……你怎么……” “没时间和你解释了。”欧阳春扬起刀来,后退两步,手起刀落,利索地斩断门锁。 “马汉他们就在城外接应,等出了城,你们就一路往南走。” 说着他就伸手欲拉他出来。 “等等!”王朝忽然拦住他,迟疑了半晌,咬牙道,“我还不能走。” “令妹之事我们再从长计议。”欧阳春自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担忧官府的人发现,忙催促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冤死在这大牢里!” “欧阳大哥,包大人……他没想要杀我。”王朝摇头狠狠叹了一声,“他说他会还我清白,眼下我要是走了,岂不是辜负他一番好意?” “这官家说的话你也信?”欧阳春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不由分说拉他出来,“走!不管什么事,咱们出去再商量!” 被他连拖带拽扯出监牢,王朝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往外走。循声而来的开封府捕快,见得这般情景忙喝住他二人,不承想欧阳春动作极快,不过是转身的瞬间便将其穴道点住,一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 “有人劫牢!快通知大人!” “有人劫牢了!” …… 还未出角门,迎面便看见包拯并着公孙策还有一干衙役走了进来。欧阳春自知接下来得有一番苦斗,眼瞧王朝有伤在身,赶紧先将他推开。所谓擒贼先擒王,未及多想,抽出刀就朝包拯袭去。 “大人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蓝影自包拯身后旋身而出,剑风凌厉,一招就把他刀身逼开。 欧阳春微觉惊讶,但见来者身长玉立,面容斯文俊朗,眉目间英气迫人。 想不到这群不堪一击的捕快之中竟还有这么个能打的,他握紧刀柄,闭气凝神,连声猛喝,出刀疾攻,尽管劲道虽狠,但都被展昭逐一接了下来。 知道此人不可小觑,欧阳春转而想去点他穴道,怎奈何他轻功甚好,不仅让他无法近身,那剑光穿来插去,自己连躲都有些吃力。 而在展昭这边,亦是对欧阳春心生佩服,自己出了三十来剑,他却毫不费力的接了三十来剑,不占上风却也不落下风,百招拆下来两人对于对方各自皆有了答案。 刀剑相击之后,欧阳春被他内力逼得连连后退,展昭亦是撤了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欧阳春收刀入鞘,摇头道:“罢了,再这么打下去,三天三夜也不会有结果。”他朝前抱拳道:“阁下好剑法,在下佩服。” 展昭收剑回礼:“过奖,方才不过是展某运气而已。” 在旁惊魂未定地公孙策抚着包拯胸口松了口气,抹着额上的薄汗,上前笑道: “既然大家都没事,不如就升个堂吧?” 开封府衙内,陈豆看着那略带锈迹的飞爪,又转头望着一旁浑身是伤的王朝,目瞪口呆。 “陈豆。”包拯沉声道,“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堂上静默了一瞬,片刻后,才听得他冷笑出声。 “对,是我杀的又如何?” 见他已然承认,公孙策松气的同时又摇头叹息。 “连你自己都说了,那可是你娘,你也下的了手?” “我是妓/女所生,生来就是做龟奴的。”陈豆咬牙看他,“可是凭什么?是我愿意出生的么?她问过我的意愿了么?她自小看不起我,青楼上上下下的人全都看不起我。” “平日里他们抢别的女子也就罢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牵线搭桥,但我也有喜欢的姑娘,她明知道我中意,还是要献给永宁侯,连我跪下来求她她都不肯帮我!这还算是我娘?” 包拯冷眼看他:“那你也不该杀了她,你若是报官,官府自会处理此事。” “官府才不会管。”他忽然站起身来,“反正他们都该死,全城的人都觉得他们该死!是你们自己不敢!枉这大堂上还挂什么‘明镜高悬’,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我就问问你,永宁侯你敢斩么!” 两旁的衙役左右拉住他胳膊,他却不依不饶地朝王朝和欧阳春道: “你们这么帮他,他才不会谢你,自古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他能帮你把妹妹要回来?你别做梦了!” “包黑子。”陈豆被拉下去时,还张口嚎道,“你要是敢斩永宁侯,我下辈子的人头都可以给你!若是不敢,就等我变成鬼来找你吧!” 包拯望着堂外,喃喃自语道:“下辈子的人头啊……” “大人。”公孙策轻声问道,“莫要放在心上,尽力而为便是。” “这可不行。”包拯皱眉看他,认真道,“本府怕鬼。” * 从开封府回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 “展大哥!”念一从院子里的花圃里抬起头,笑盈盈地走向他,“案子解决了?” “嗯,解决了。”展昭伸手轻抚她发髻,淡笑着问道,“什么这么香?” “是月见草,才开的花。没想到香气这么浓。”念一正拉着他往屋里走,“我还以为我养不活花草了,真是稀奇。” 说话间,似乎发现一点异样,念一往前凑了凑。 “你和人动手了?” 展昭微有些讶然,刚要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念一已揪起他衣襟的一角。 “这里都破口子了,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嗯,的确很厉害。”想起白日与那人交手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只可惜没来得及问他姓名。 “能伤到你的人也不多了。”念一将他摁坐在椅子上,回头就要去找针线,“衣服脱下来吧,我帮你补补。” “不着急。”展昭含笑着拉住她,“饿了,有吃的么?” “有。”念一忙道,“我去给你端来。” 晚饭是条鱼,很难得,她居然学会做鱼了,尽管是最普通的清蒸,味道却也不差。 展昭心中一暖,想来他不在的时候,她一定是下了不少功夫。 “对了,还有一件喜事。”趁他刚刚吃完,念一伸出食指来。 指头上包着纱布,他略有不解,“什么喜事?” “今天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了手指。” “切到手指?!”他骤然一僵,“这也算喜事?” 念一笑出声来,“不是,我手指流血了,你看——”她说着抽出袖箭来,又朝另一指划去,很快便有血珠子冒出来。 展昭忙把她袖箭收走,“说了就行了,犯不着再添一道口子。”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看着他取出药膏来抹在伤处,念一眉眼里皆是欢喜,“没准儿,我会不知不觉变成人了。” 见她高兴,展昭轻轻包扎伤口,唇边也浮上一丝笑意,静静不说话。 也许,是上苍怜惜她,再给她一次为人的机会。 这世上的某些事情,确实说不定。 夜里,在房中,念一抱着二小鬼举高又放下,举高又放下,满脸笑容。 “小二,我要变成人了,我就要变成人了。” 然后扔在一边,捧起三小鬼来抛到空中接住,又抛到空中,接住。 “小三,我要变成人了!” 被她用力抱得几乎窒息,三小鬼面色如土的趴在她肩头大喘气。 直到终于玩累了,念一才躺回床上,心满意足地睡去。 窗外明月如霜,两个小鬼替她盖好薄被,身心疲倦地走到院子里坐下,一人捧着一个小酒杯,邀月对饮。 二小鬼提着茶壶来往杯子里倒水,甚是感慨道:“我好久没看到念一这么开心过了,简直和她生前时候一模一样。” 三小鬼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也许念一跟着展昭也不错。” 二小鬼喝了口茶水,抿唇道:“嗯,说的是……那老大怎么办?” “管他呢。”三小鬼举起酒杯,“念一高兴就好了。” “也是。”二小鬼深觉有理,“念一高兴就好了。” “来,我们干一杯。” “干一杯!” 月光之下,两个小鬼一致倒戈,高举的酒杯碰在一起,溅出的茶水晶莹剔透。 第61章 【年华】 雷雨下了整整一日,在乞巧节来临之前,将地面上灼热的暑气降下不少。 经过雨水的浇灌,院子里的花开得越来越灿烂,一早起来,空气里尽是清新的气息。 念一在厨房的菜篮子里翻了一阵,拿着钱袋往外走,一面朝展昭房里道: “鸡蛋吃完了,我出去买一点,你有没有什么要我买的?” 他正在桌边写信,闻言抬起头:“带些纸笔回来。” “好。” “诶。”展昭想起什么,仔细叮嘱道,“记得拿伞,别晒太阳。” 念一微微一笑:“知道了。” 院门被她轻轻关上,展昭复回到案几旁提笔沾墨,正要落笔的一瞬,右眼猛地突突跳了几下,使得他指尖一抖,一大滴墨汁洒在信纸上,很快晕染开来。 他抚住眼皮,皱眉等了许久才停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想着念一刚走不久,他索性披上外衫准备追出去。 就在这时,院门忽然被人叩响。 来者一身藏青夹软纱道袍,长发束冠,身姿挺拔,背上斜插一柄长剑,朝阳照耀之下清雅无尘。 展昭微愣一瞬,随即笑道:“清虚道长。” 那道人一见是他,不由笑着颔首:“就猜到你会在此,也没算白跑一趟。” 展昭侧身请他进屋,“前些时日遇到连翘,听说你在闭关,怎么眼下得空到开封来了?” “别提了。”清虚子摆摆手,大步往里走,“太常寺的冯少卿找上门来,非要我下山给他除妖。你知道我本不喜欢和这些官家打交道的,可他吵吵嚷嚷的,几天不走,又说得有模有样像是个惊天大妖怪一般,我没办法……” 接过展昭倒来的茶水,他喝了口,摇头道:“就在这开封城外那虎头山上去了一趟,结果哪里是什么妖怪,不过是个山贼窝罢了,真是浪费时间。” “想必开的价不低吧?”展昭含笑问。 “也还好,够把道祖的塑像修一修了。”他放下茶杯,“听连翘说你也来了开封,我就想反正离得近,就折过来瞧瞧你,近来过得可好?” “挺好的,准备入了秋去南疆一趟。” 他奇道:“南疆?跑那儿去作甚么?” “我想找个人。”展昭淡声道,“从前险些被人绑在架子上烧死的干长九你可还记得?” “你找他?”一听得此人名字,清虚子很快皱起眉来,“找他干什么?这小子不人不鬼的,成天说些疯话。” “有个小忙要请他相帮……你若是知道他的下落,记得告知我。” “好吧,有机会给你留意一下。”说着他又提起茶壶来自己倒上一杯,忽然凝神打量展昭。 “展兄……我看你,身上阴气有点重啊。” 展昭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笑道:“是么?前段时间去过酆都,也许是那时候沾染上的。” “就算去过酆都,也不会这么久阴气都不散。”清虚子越说越觉得古怪,搁下茶杯,抬头四下张望,“而且不止是你,整个房子都有点阴气森森的。” “道兄多虑了。”展昭波澜不惊地将茶点推到他面前,“许是你这些天奔波劳累,看走眼了也说不定。” “可能吧。”清虚子抓了个果子犹自吃着,但双目仍在屋中探索。 此刻展昭不由庆幸念一一早出了门,此人修道多年,嫉恶如仇,对待妖魔鬼怪从不留情,连翘那般性子便是由他教出来的。倘若念一在这,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潘楼街外勾栏瓦子里乐声不断,车马盈市,绮罗满街,四处瓜果飘香。摊子上有不少小贩叫卖磨喝乐,这是手艺人捏制的泥偶人,平民百姓多用来供奉牛郎织女。 念一买了鲜鸡蛋撑着伞慢悠悠往回走。 无头案发生至今已有大半个月,听说包大人真的在朝堂上参了永宁侯一本,以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两项大罪为由,希望当今圣上能依法办理,朝中右司谏范仲淹等人也在旁敲边鼓帮腔。 官家虽说会仔细考虑,但到底这永宁侯乃是皇亲国戚,皇上肯不肯大义灭亲还真不好说。不过于城中百姓而言,茶余饭后倒是乐于讨论这些不关自己痛痒的事,永宁侯能死是最好,不死那也没办法。 久而久之,永宁侯受不受处置似乎已经被人遗忘,而包拯的名声在民间却日渐大起来,凡是提到的没有一个不竖起拇指满脸钦佩赞赏。 现在她总算有些明白,太原城的百姓是为何对他这般崇敬,甚至恨不得供为神明。想起之前在鬼界曾听人说,森罗殿有意让他死后接位,若真是这样,大约对人对鬼都是一件喜事吧。 “老板,来一套文房四宝。” “好咧。”店伙放下账本,“姑娘您且稍等。” 店里还有两人站着,听得她开口,蓦地转过身来。 “咦!” 这语气有几分熟悉,念一正抬头,恰见得对面站着翻书的白玉堂与身穿道袍的连翘。 “是你们?”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呀!”连翘把书一扔,蹦蹦跳跳跑过来,“这么大热天,我还以为你回下面去了。” 白玉堂握拳在手轻轻咳了一声,提醒她注意措辞。 “怎么。”他看向念一,“出来逛街的?” “嗯,买些鸡蛋回去……你们如何到这儿来了?” “闲着没事,过来转转。”连翘探出头在街上张望,“开封可真是热闹,比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要漂亮!” “觉得漂亮可以多住些时日。”念一淡淡一笑,颇有深意地望着白玉堂,话却是对着连翘说的,“马上快到七夕了,晚上的夜市可比白天好看。” “真的呀?”连翘眼前一亮,拽着白玉堂的袖子,“那好那好,我要等七夕过了再走!” 被她扯得衣服都快掉下来,后者无奈地松开她的手,“随你便。” 见伙计已将东西包好,念一付了钱,略略施礼。 “你们慢慢逛,我先回家了。” 连翘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好,慢走啊!” 眼看店里没什么有趣的,又拉着白玉堂去瞧别的玩意儿,走了没多久,她琢磨起念一方才的话来,自言自语道:“她怎么说她要回家?她在开封哪儿来的家?” 连翘突然一顿,讷讷地去看白玉堂:“她不会和展大哥住在一起的吧?” 后者正在翻看花灯,不太在意道:“那又怎样?他们俩在祁连山就已经定了终身,住一起也不奇怪。” “可……”连翘怔忡地咽了口唾沫,紧张道,“可我跟师父说展大哥来了开封,他还特地跑去找他了……” 白玉堂猛地愣住,把花灯一摔,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 她小声辩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还发什么呆,先把人追回来,她走不远的!” “哦、哦!” 枣树之下,小院内,隔壁的王婆子急匆匆跑进门。 “啊哟,展爷,还好你在!” 展昭和清虚子尚在小酌,见她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不由问道: “出什么事了?” “我家饼子方才摔着了手,好像是脱臼了,附近的杨大夫说是出诊去了,人不在。听说您会接骨,能给看看么?” 展昭迟疑了一下,朝清虚子看去,后者当即明白:“你忙你的,不必在意我,这杯喝完我也该走了。” “家里没什么好酒,招待不周,下次道长再来,我定将陈年美酒奉上。” 清虚子抱拳笑道:“你我兄弟一场,好说。” 展昭略一颔首,方才起身朝那王婆子道:“人在家么?” “是是是。” 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问:“是摔到何物之上?伤的右手还是左手?” “是在茶几上磕了一下,桌子都给摔坏了……右手呢!” 时近正午,日头也愈发大了起来,清虚子晃了一下酒杯,将里头酒水一饮而尽,这才缓缓伸了个懒腰。 不经意往厅室一侧的房门内看去,屋里摆设的皆是女子之物,他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唇角微弯,露出个笑容来。 怪不得展昭此番这么急着下逐客令,原来是有了妻室,可怜可叹啊,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闭目屏气凝神,渐渐发觉异样。 “不对,屋子里的阴气似乎是从这间房中传出来的。”清虚子双眉微蹙,伸出手掌往面前一划,再睁眼时,竟看到那室内弥漫着浓浓的瘴气。 “展大哥。” 院中,念一推门进来,低头摆弄篮子里的鸡蛋,笑盈盈地往屋里走。 “今天的鸡蛋都很新鲜,我还格外买了一条鱼,你是想吃炒蛋还是吃鱼?” 她跨进门槛,一抬眼,猛然和与厅中之人四目相对,白蓝相间的袍子上,两道太极八卦图分外醒。 念一双手一抖,手里的鸡蛋便应声而落,碎了一地。 “怨鬼?”清虚子眼中一凛,当即拔出剑来,凝眸冷声道,“好厉害的鬼,竟还有肉身,这屋子里的怨气是自你而来的罢?” 念一往后退了两步,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想跑?” 门外有阳光,她去不得,眼下只能往屋后面暂且躲一躲。 清虚子抬剑画符,嗤的一声,刺向她的并非剑刃却是一道剑气。 若被这个打中她非魂飞魄散不可,念一就地一滚,反手将桌子一拍横挡在身前。剑光闪烁,木桌顷刻间被劈成两半,尽管没有伤到魂魄,她却也被那股强大的内力震倒在地。 念一咬咬牙,趁着混乱慌忙爬起来。清虚子挥开桌子碎片,紧接着两道剑气劈了过去,耳畔风声呼啸,念一急忙把腰间的玉佩解下,飞快转身,用玉佩接这袭来的剑光。 玉佩划出的光环将她上下罩住,在剑气经过的一瞬,砰的碎成数片。 想不到对方竟能扛住自己三招以上,清虚子盯着那枚玉佩恍然明白: “原来你就是时音?”他冷笑,“难怪不能用寻常法子对付。” 念一喘了口气,急声道:“我不是。” 话音未落,平地里倏地伸出数根白色锁链把她手脚缠住,每一道链子上皆萦绕着弯曲的符文,这样的锁链,她在连翘那里曾经见到过…… 带着华光的符咒缠上剑身,清虚子立在她跟前,居高临下冷眼看她,随后伸出两指来,抵着她额头。 清晰的杀意透过他指尖传遍全身,念一怔怔盯着他,这般的距离,眸中能映出他的模样。 “听说,你可是能号令群鬼的大人物,我找了你十年,想不到会在这里见面。” 他指头微弯,身侧骤然腾起上百把御气而成的剑影,那些剑影在她瞳孔中越来越大,直到化作一抹刺目的白光。 一声凄厉的惨叫冲入云霄,似人非人,似鬼非鬼,入耳时令人毛骨悚然,惊得指头上的鸟雀皆展开翅膀扑腾着四散逃窜。 清虚子不禁皱眉:“妖孽,连叫声都这么刺耳。” 他从背后抽出剑来,挽了个剑花,正高高举起。 “师父!师父——” 连翘几乎是踹开门冲进来的,手臂一张就把他死死抱住。 “师父你别杀她!” 清虚子握剑的手正被她拉着,想挣开又怕伤到她,一时气急: “作甚么?你失心疯了?” 连翘不敢撒手,又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展大哥的,她其实是展大哥的……” 还没等这话说完,清虚子便觉手腕处传来一阵刺骨的痛意,他慌忙松了手,长剑悠悠滑落,却又被人凌空踢开。 低头时,发现手上已被袖箭划出了一道口子,深可见骨,鲜血直流,他咬牙倒抽冷气,余光瞥见展昭将浑身是血的念一抱起来,不禁出声: “你干什么?她可是鬼!” 见她身上已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展昭浑身轻颤,回头怒道:“我知道她是鬼!” “你!”清虚子这下是真真切切地愣住,“你知道她是鬼,你还……” 他又发现惊异之处:“她居然在流血?” “……鬼怎么会流血?” 展昭顾不上搭理他,扫过念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 原以为清虚已经离开,原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晚些时候回来,看着她伤成这样,展昭心中重重自责,若他没有疏忽大意,若他早来一步,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念一,念一……” 她吃力地睁开眼,艰难地开口:“展……展大哥,你回来了?” “……我本来……还买了一条鱼……看来,没办法……” “可以的,还可以的。”展昭轻轻搂住她,“我知道你需要阳气,要多少都可以……” “来不及了……”念一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刻,他手心里满是冷汗。 仲夏灿烂的日光倾洒下来,落在他背上,流水一样照了一身,他从没有哪个时候如现在这般憎恨阳光。 “我一直都知道的……”念一抚上他脸颊,淡笑道,“世上……根本就没有让鬼变成人的办法……我只是想就这样和你在一起……就算没有,我也想去相信……” “你既然信我,那就会有。”展昭握着她的手背,眸中含泪,却还笑着,“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找的么?” “我的三魂七魄已毁,撑不到那个时候……”念一柔声宽慰道,“不过也没关系……能认识你……能和你走过那么多山山水水,我已经很满足了。” 在伏雪镇上赏雪,蜀中看烟花,在太原过清明,祁连山瞧篝火…… 因为他的温柔言语,她才有勇气,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吵杂的蝉鸣在院子里每个缝隙之中发出声音,一声紧似一声,揪得他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展大哥……”念一忽然抓着他衣袖,挣扎着起身,“我要求你一件事……” “好,你说。”展昭忙扶住她,“什么事?” “你不要死,一定不要轻生。你的生命很重要,我想你活着,永远活着……” “好,好,我不会。”他终于落下泪来,“你先别说话,不是还能找时音么?上次他能治好你,这次也一定可以……” “还有、还有……”念一揪住他,低声道,“还有一件事……” 微风把枝头吹得沙沙作响,卷起的落叶漫天飞舞。她的手脚开始冰冷,脸颊隐隐变得有些透明。 “在鬼界……有许许多多像我这样,死于非命,残留执念又不愿转世轮回的人……他们很可怜,所以……世上要能少一些冤死的人就好了。 你是人,一定要替生者着想,替死者伸冤……” “我知道。”展昭低头凝望着她,垂泪道,“我会的……” 很少看见他落泪,像现在这样,一滴滴落在她脸上,然后穿透过皮肤,落回自己衣衫之上。 “别哭了……”念一倚在他怀中,眼底里满是柔情,企图伸手给他擦眼泪,“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人……我就快要去投胎了,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她声音愈说愈低,院子里的蝉鸣声却越来越大,几乎要将她的话语盖过去。 “找一个好姑娘,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一定会有的……在未来,会有一个喜欢你的人在等你……” 可那个人不是你。 念一…… 展昭伸手拥她入怀,一瞬间,白光闪过,他怀中的人缓缓变轻,变轻,终于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衣衫和一把油纸伞。 原地里有无数细碎的光点,像是在许久之前,某个夜晚看见过的流萤,萦绕盘旋,最终消失不见。 第62章 【转瞬】 连翘缓缓松开拦着清虚子的手,不可置信道: “……她、她死了?” 看着深深垂首跪在地上的展昭,她呆愣半晌,突然哭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 正在这时,耳边又乍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你说什么?” 烈日之下,时音立在门边,手指扶着门框,双目发红地盯着地上那把油纸伞。斑驳的纹路上满是血迹,连伞柄也被阳光照得发烫。 她的衣衫轻飘飘地沉在展昭手中,里面空无一物,没有魂魄也没有肉身,仿佛她从来就不曾在世间存在过。 这般熟悉的场景,和五十年前他赶到雪山上时一模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永远都来晚一步。 他手臂慢慢滑下来,身形不稳地往前走,终于在展昭身边停下,颤抖地抚上那把纸伞。 ——“你是我哥,我跟你姓也是应该的。” ——“时音……是在我死后这么多年来,对我最好的人。” 喜欢谁都好,想变成人也好,无论做什么,只要你还在这世上。 就算轮回多少次,我也能找到你,可是…… 为何偏偏是最坏的一种结局。 念一。 他咬咬牙,泪水倾泻而下,双膝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我的念一…… 室内的气氛僵得令人背脊发凉。清虚子皱眉望着这般局面,仍旧不甚明了:“怎么回事?又来一个鬼?” 听得他说话,时音和展昭的愤怒也近乎到了极点。 时音猛然站起身,手腕一转将纸伞收于背后。 “你不是要找时音么?我现在就杀了你,去阴间慢慢找他吧!” 他说完拂袖扬掌,袖摆间旋出的火焰直逼其面门,清虚子连忙紧退数步,抬剑隔开,破碎的火花溅在四周的桌椅上,很快蔓延开来,连翘和白玉堂赶紧拎着水来将火扑灭。 “你们……” 到底是青天白日,时音虽然有千年鬼力,应付他也颇有几分吃力,清虚子正引雷入剑,将他鬼火化去,不承想正在此时,身边竟有一抹剑光袭来,清虚子避之不及被长剑划破衣衫刺伤左臂。 在那剑光之后的,是展昭一对盛怒的星眸。 “师父!” 尽管此番错在于他,但眼看他受伤,连翘还是忍不住担心。那边三人早已打到院外,剑影如虹,雷火交加,一时难分难解。 “怎么办呀!”心知自己师父虽会捉鬼除妖,但剑*夫决计敌不过展昭,再加上时音这个厉害角色,保不准他也会死的。 连翘心急如焚,想让他们三人停下来,却又阻止不了,只得去求白玉堂: “你快帮帮我,叫他们别打了,好不好?” 念一之死,白玉堂亦觉心头难受,此时愈发不想出手。 “你师父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人家,我怎么帮他?” 连翘咬了咬下唇,脑中乱成一团:“可是……可是就算我师父死了,念一也活不过来了啊!” “让他活着偿债不好么?说不定……”她垂头胡乱猜想道,“说不定他有可以让念一活过来的办法呢?” “可……”他想推辞。 “我求求你了……”连翘揪着他衣衫下摆,泪眼朦胧,“白大哥,我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师父,是他把我抚育成人,养我长大,他若是没了,我就没有爹爹了……” 白玉堂凝眸看她,手握成拳,犹豫了许久,终是不忍。 “罢了罢了,欠你的!” 他略一抬手,自背后抖出画影来,挺剑而上。 白影从她面前掠过,猛听得砰蓬、喀喇之声,带着雷点火焰以及冰冷杀意的剑气形成一道无形的气流,自那四人之中嚯的荡漾开来。 连翘被风吹得后退,只能护住头才勉强不被伤到。 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厚重的云层遮挡住太阳,不多时竟隐隐有下雨的趋势。 院中,烟尘散开,原地里,白玉堂持剑拦着展昭,两只小鬼抱着时音,清虚子捂着左肩鲜血不止的伤口,抬眼看他们。 两人一鬼,皆不同程度地受了伤。 “好了,别再打了!”白玉堂神情复杂地扶住他肩膀,“他到底是你多年的兄弟,你当真要杀了他?” “兄弟?”时音冷哼道,“这种道士我见得多了,自己没个几斤几两还想捉鬼?……你们两个给我放手!” 他用力想挣开腿上的两只小鬼,无奈二者拼了命抱着他大腿不撒手。 “老大。”三小鬼含泪抬头道,“走吧,午时是阳气最盛的时候,再不下去你也会灰飞烟灭的!” “老大!”二小鬼埋头在他裤子上擦眼泪,“念一已经走了,你要是也没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蓦地,头顶的云层中轰隆隆传出一声雷响,像是在展昭心头劈过一样清晰。 念一已经走了…… 他就算杀光天下人,她也不会再回来…… 手里的巨阙,在他松开的瞬间,滑落在地,以往闪着寒光的剑身,此刻映衬着灰暗的天幕,显得格外阴沉。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耳边雷声不绝,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响,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雨中,两只小鬼拉着时音消失在水气里,白玉堂不住朝连翘使眼色,让她扶着清虚子先行离开。 走过展昭跟前时,连翘流着眼泪侧目看他。 对不起。 雨点将她的声音尽数吞没。 而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眸中什么也看不见,何其空洞。 她知道这一生,他们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渐转小,展昭仍伫立在院中,雨水泼了满身,他却无知无觉。白玉堂在旁静静看他,看着他脸上的漠然,不由也替他觉得悲戚。 “别淋了。” 他出声道,“不是答应过她,会好好活下去么?” 一路上,听她说过许多有关鬼怪的话,总是不能理解,原来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明白,活着竟是最大的苦痛…… 展昭并未言语,折过身踏着雨水缓缓走进屋内。 不过是短短一个时辰,早上出门前还能听见她说话,到如今连见她一面都不能够。 桌下破碎的鸡蛋已被日头晒干,他走到桌边坐下,捧着那件衣衫,一言不发。 雨慢慢停了,天边有光芒绽出来,从缝隙里洒向地面。 他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天黑,月上梢头,再到天明,晨光熹微。 这般模样表情,白玉堂实在是放心不下,不住想说些话分散他的主意,生怕他会想不开,但展昭压根没开口搭理他。 如此浑浑噩噩过了三日,第四日清晨,白玉堂尚撑着头浅眠,忽听得有人吱呀一声打开门,他猛然醒过来,逆着光影,看清是展昭的身形。 “喂!”他忙起身,“你去哪儿?” 展昭停住脚,微偏过头,“去我该去的地方。” “什么鬼地方?” “你回去吧。”他提起剑,大步往外走,“这些天,多谢你了。” 晨风渐起,吹得那片蓝衣猎猎作响,白玉堂站在门边,怔怔地瞧他越行越远,最后在街头拐角的地方离开了视线。 人一辈子,会经历许多离别,有些是生离,有些是死别,有一些一转眼便是永别,有一些告辞后就再难相见。 开封府花园之内,公孙策和包拯表情讶然地看着来者单膝而跪,抬眸间,满眼皆是坚定之色。 不久前才听他说即将离开开封城,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在几日之内就让他改变了想法,公孙策仍含笑俯身去将他扶起来。 “展侠士侠肝义胆,大人若能得你相助,实在是开封府之福。” 包拯起身朝他行了一礼:“往后,还请展侠士多指教。” “大人言重了。”展昭扶住他,唇边淡笑道,“展昭只是想略尽绵薄之力,希望大人能够多多包涵。” “好,好。”包拯不住颔首,“既是如此,随我一块儿审案吧。” 他垂首抱拳道:“是。” 前方便是开封府的大堂,三班衙役手持杀威棒肃穆而立,那“高悬明镜”之下便是一幅红日出海图,包拯撩袍而坐,举起惊堂木一声拍下。 “升堂!” “威武——” 自此数年间,有人传出南侠退隐江湖的传言,又有人称在开封附近常见到南侠出没。 而展昭早已极少过问江湖之事,跟随包拯跑遍大江南北,斩过抛弃妻子的驸马,铡了欺男霸女,荼毒百姓的安乐侯,又协助太后还朝,与圣上母子重逢。 景祐三年,金銮殿下,耀武楼上,他领旨舞剑献艺,因剑招精妙,身手卓绝,天子于是金口称赞“御猫”二字。 时光流逝,当年意气风发,满身江湖气息的展昭已经不复如初,而是换上一袭大红官袍,提剑供职于开封府。 展昭待人仍旧谦和,只是眉宇间比起从前多了几分沉稳。 如今他早已是二十有六的年纪,尽管有不少人上门说媒,却一直没有成家的打算。无人知晓是什么缘由。 曾有些许人在说谈之中提到过一个女子,一个曾在巷口枣树下那间旧宅里出现过的女子…… 但并不知她的姓名。 春夏秋冬,季节更替,一晃眼,四年过去了。 第63章 【往昔】 腊月初三,小寒刚过不久,今年的开封城特别冷,然而只前些时候下了一场雪,眼下也早已化了。 天空暗沉沉的,没有阳光,街上吹着风,干冷干冷的。 展昭披了件厚实的灰狐斗篷,提着剑沿朱雀门外街至保康门一路巡街,此地两旁民居茶坊甚多,东西处又是教坊,乃开封最为热闹的市井街心。当街的爊肉、包子、干肉脯卖得特别好,时近正午还排着长队,另有摆铜壶卖热茶的老者,倒上一碗香茶,热气便像是潮水般,滚滚散开,光是看着已觉得浑身暖意融融。 摊子上忙活的小贩抬眼见到他,忙直起身。 “展大人好!” 另一边就有人探出头来:“展大人午饭可用过了?正巧家里的饭刚刚做好……” “这大冬天的,冻煞人了,不如进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这条街虽是马汉常巡逻的,但一路走来打招呼的人却不少,展昭皆含笑一一应过。 正从一座民宅门边经过,房门忽然打开。 “有,有鬼啊!” 从里头慌慌张张跑出来个年过半百的老妇人,看得展昭在旁如见救星般拉住他。 “展大人,您来得正好,快救救我!” 展昭剑眉立时皱起,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老妇心惊胆战地揪着他衣袖,讷讷地往回看,压低声音道:“是鬼,我屋里有鬼!” 鬼? 他心头某处莫名一紧,仍问道:“什么样的鬼?你可亲见到了?” 老妇缩了缩头:“见倒是没见到,不过,不过家里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可那椅子竟会自己动起来,连蜡烛也灭了!不是鬼还会是什么?” “是么?”展昭转过身,“带我去看看。” 老妇急急忙忙领他进屋,宅院很小,里外一共三间房,无论哪一处都藏不了一个人。她拽着展昭去“案发现场”,指着桌椅颤声道: “就是这儿,昨天夜里我就听到外面有动静,起初以为是听错,就没在意,可是方才我亲眼看见那椅子自己在动!” 展昭扫过屋中摆设,垂眸又将视线移到桌上那盘吃剩的鱼卷上,半晌后才若有若无地浮起一丝笑意。 “想来不会是鬼。” “不是鬼?怎么会不是呢……”老妇还想解释,蓦地又听到不知何处发出些许轻响,她当即咋呼道,“来了来了,你听,这总不会有假吧!” 展昭摇头一笑,伸手捏住桌角上一小撮灰毛,“随我来。” 老妇犹自奇怪地跟着他往厨房走,展昭四下里看了一圈儿,最后在纱橱下灶膛边揪出一只胖灰猫。 “啊……”老妇怔在当场。 “现在入冬了,天气冷,总有不少动物往人屋里跑。”展昭淡笑着将猫递给她,“大约是它夜里出来找吃的,不小心钻到椅子下,你脚步声又急,慌不择路遂带着椅子动起来。” “原来是这样。”老妇接过胖猫,苍白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 她送展昭出来,颇觉不好意思地施礼道:“实在是麻烦展大人了。” “没事。” 邻家住着的青年人倚在门边笑道:“老婆子又自己吓自己了?我早就说过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鬼呢,你偏不信。” “是是是。”老妇放下猫,脸色惭愧,“哎,你说的也对,我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鬼怪之说没准儿是假的。” 此时走在前面的展昭忽然脚步微滞,迟疑了片刻,偏头来朝她淡笑道: “不一定。” “这世上,也许真的有鬼存在。” 巡街完回开封府,庖厨早已备好了午饭,饭堂里三班衙役聚在一块儿有说有谈。 “展大人。”一个衙役眼尖看到他,忙把饭碗一丢,小步跑来,“您巡完街啦?” “嗯……”展昭垂眸望了他一眼,仍往前走,“今晚你们王头有事,夜里我来换班。” “哦,好……那个,包大人有事找您,叫您用了饭去一趟书房。” “知道了,说是什么事没有?” “没。”衙役挠挠头,“看起来像是有案子。” “哦?”展昭脚上一停,然后转了步子往别处,“那我先去一趟。” “诶,好。” 书房之内,包拯面沉如水,正翻阅着手里的卷宗。 “大人。” 听得展昭的声音,他微微讶然地抬起头来。 “展护卫来得这么早,可吃过午饭了?” “不曾。”展昭先行了一礼,随后解释道,“展昭想或许是什么紧急的要案,且来问过大人之后再去用饭。” “辛苦你了。”包拯合上案宗,“其实此番叫你来,是因昨日慕侍郎家收到一封奇怪的书信……你且拿去看看。” 他说着将拆了火漆的信封递给展昭。 展开信纸,上面寥寥几笔,未言人名也未提地点,只说上元后十日内必取一人性命。 “这封信没有署名,纸张和墨汁也都是京城出产。”包拯沉思着站起身,“慕侍郎是前不久才赴京任职的,此前一直居住江南,按理说没那么快和人结仇才是。” “大人莫非怀疑,这信是慕家自己人捣的鬼?” “本府也只是怀疑而已。”包拯摆了摆手,“慕侍郎是我同窗旧友,他生性胆小,接到信后就被吓得不轻,几乎是一夜未眠,下朝后就赶着来寻我。” 展昭略一思索:“若真如信上所言,上元离现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暂且先派些人手去慕府,让慕大人安个心。” “我也恰有此意,方才就让公孙先生安排去了。”包拯捋着胡须颔首道,“不过这写信之人还得继续排查。现在你且不要打草惊蛇,只暗中计划便是。” “是。”他俯首,“展昭明白。” 正说着,公孙策手持两卷书册从门外进来,但见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什么人。 “大人,慕侍郎那边已经安排妥当。” “好,有劳先生了。”包拯刚准备坐下,嚯的从公孙策背后蹦出一个人来。 “爹爹!” 包拯着实让她唬了一跳,半晌才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包清澄提起手里的食盒,满眼笑意:“我自然来给你送午膳的。”一转头看到展昭也在,不由抚掌欣喜道: “展大哥也在?好巧啊,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 展昭微愣一瞬:“给我的?” “是啊,听先生说你老是忙公务好几回都忙得吃不上饭。”她将包拯的那份食盒草草放下,无比小心地捧起另一份,倒豆子一般飞快说道,“吃饭是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情,一日三餐,尤其午饭最要紧,若是吃不饱,哪有力气忙别的呀? 你想想,要是你在抓贼拿凶的时候,突然肚子一饿,手劲不够,让贼人跑了,岂不是天大的损失!所以我特地给你做了份——红烧肉!” 包清澄掀开食盒,献宝一样捧给他看,“你闻闻,怎么样,是不是很香?” 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展昭虽觉尴尬,还是迟疑着点了一下头。 “是吧?那你尝尝看。”说着就把筷子往他手里塞。 “这……” 瞧出展昭的困境,包拯颇感愧疚,忙重重地咳了一声。 “澄儿,你别为难展护卫。” “哦,说得也是。”包清澄把食盒放下,似乎意识到什么,“不能打扰我爹吃饭,走吧,我们去饭堂。” “……” 眼睁睁看着展昭被拉走,公孙策实在爱莫能助,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爱黏着他也不奇怪…… “真是奇怪啊。”包拯打开自己的食盒,望着并没有红烧肉的菜肴,心中失落,“澄儿这段时间似乎总喜欢往开封府里跑,莫非……” 公孙策刚想开口,就见他恍然道:“莫非她是有什么冤情?” 他默了一阵,“大人……您还是用饭吧。” 已过了吃午饭的时辰,开封府饭堂里的人寥寥无几,包清澄替展昭盛了碗汤放在一旁,托腮看他吃饭,唇边笑意甚浓。 “大小姐……”展昭暗自轻叹,不得不放下筷子,“开封府厨房早晚都会剩有饭菜,就算赶不上吃也不至于会饿肚子,你不必亲自给我做饭。” “那怎么行,怎么也不能让吃你剩饭呀。”她表情认真,“你放心,我就送中午这顿,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可是……” “展大哥,这都快过年了。”包清澄打断他,好奇地问道,“你不打算回家过年吗?” 展昭端起茶杯来,轻抿了一口:“应该不会回去。” “为什么?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手边一顿,良久都没答话。 家里…… 曾经斜阳下枣树后,有人在曾门前站着等他回家,和现在一样做好饭菜,再仔细地瞧他用饭时的表情。从只会下一碗阳春面,到后来她也会端上一盘鱼来给他改善伙食。 可惜,他最爱的人,已经去了…… 瞧他神色变化,包清澄轻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展昭搁下茶碗,起身来,“多谢小姐招待。” “诶?你这就要走了?”她忙把碗筷收拾好,追出门去,“展大哥,你下午准备干什么呀?我记得你今天是申时换班……” “小姐。”正当展昭想寻话推辞时,公孙策及时出现,往他二人中间一挡,笑容满面,“展护卫今天是晚上巡街,午后还得休息,莫要打扰他为好。” “哦,这样吗?”包清澄听得他这话,盯着展昭的背影,遗憾地抿抿嘴唇,“那好吧……” 公孙策笑意未减:“快过年了,夫人那边还有得忙,小姐先家去吧,开封府若缺人手帮忙的,先生定会先来找你。” “知道了……” 送走包清澄,两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多亏有先生解围。”展昭涩然笑道,“否则展昭真不知该如何应付。” “一桩小事而已……对了,这是你上次问我要的,太平兴国七年魏王谋反案的卷宗。” 他从袖下取出两本薄薄的册子,展昭伸手接过,由衷感激道:“麻烦先生了。” 公孙策笑道:“跟我还这么客气作甚么?不过你要这个有何用处?这都是五十多年前的案子了。” 他垂首随意翻了翻,淡淡道:“是我个人的私事,有些事还未曾弄明白,想再查一查。” 见他不欲多说,公孙策也不愿多问,这数年来,展昭的变化他是最清楚的,心头不禁怅然,“你也别太累着自己。” “是。” 回到住处,展昭伏在案前看了几页,实在是觉得眼皮沉重,他只好上床休息。 这一觉睡得很熟,醒来时天边已黑,心知时间不早了,晚上还要夜巡,他赶紧穿衣洗漱,取了披风匆匆往外走。 出开封府角门时,天上纷纷扬扬下起小雪,细碎的雪花打着旋飘落。 又到冬天了…… 他缓缓走在街上,任由白雪散在肩头发梢,不远的地方,灯火阑珊处,有人撑开了伞。 刹那间,像是回到那一年在伏雪镇,他隔着窗看到门外大雪如席,而风雪中,亦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第64章 【死灵】 “展大人。” 路边摆摊的小贩递上一把伞来,笑道,“这下雪天的,怎么能不打伞呢,小心冻坏了。” 展昭这才回过神,倒也没有推辞,含笑着接了过来。 “多谢。” “客气客气。” 他撑开伞,沿街而走。 从朱雀门出去直至龙津桥,百步之内尽是茶坊酒肆,彻夜不打烊,要到天刚破晓才会散去。 尽管空中飘着雪花,州桥的夜市仍旧繁华热闹,此时那小摊卖热丸子的倒是生意兴隆,由于天冷,不少路人都跑来要上一碗边吃边等雪停。 忽然间,从街前悠悠驶来一架马车,车子装饰奢华,马匹通身雪白,看得出车上坐的定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道上行人忙往两旁退让,展昭遂也避到一边。 “是慕家的马车吧?”身侧有人猜到,“听说他们家收到一封恐吓书信,好像要杀人呢!” 想不到这么快就传开了,展昭微觉讶然。 “这可是天子脚下,何人如此大胆?” “天子脚下也不太平啊。”那人啧啧摇头,“说起来,好几年前也出过一个大案子,还是个无头案。” “我听说过,是包大人破的。” …… 背后一干人等已经议论开来,等着车马驶走,展昭侧过身仍旧往前巡街。 二更天时,街上的夜摊已经陆续收走,开封府的小捕快搓着手跑过来换班。 “展大人,您等很久啦?” 他淡声道:“没事,也不久。” “那就好,知道您今天和王头换了班,我带了壶热酒来。”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壶,塞到他手里,“您回去路上喝。” 热酒将僵硬的掌心渐渐温开,展昭顺手晃了几下,眸中带笑。 “你莫不是还给自己留了一壶?” 那捕快挠头笑了两声。 见状,他也没说破,拉紧披风举着伞往回走。 到了后半夜,风雪比之前更大了,展昭却没有立刻回开封府,反而绕了远路,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 从巷子里出来,不远处是一株早已枯死的枣树,光秃秃的枝头上覆满白雪,两边民房已无人居住,附近异常的寂静。 面前是曾经熟悉的院门,他抬手抚上去,然后轻轻推开。 吱呀一声响,地上满是枯叶和灰尘,夹杂着薄雪,看上去很是荒凉。 展昭在门外收了伞,往厅中走去,正厅内是断成几半的桌椅,茶碗还在,茶壶还在,一切都保持着他走之前的样子。 已经有许久没来过这里了,看上去仍旧无人造访。他有几分失落地退出门,正准备走时,念一的房间忽然传出一声轻响。 展昭手上一抖,飞快转身冲进屋内。即便四周黑压压的一片,他的双目却也已然适应,环顾了一周,床上旧被衾中似有何物在蠕动。 他微微颦眉,小心翼翼走上去,被子里蓦地探出一个白色小脑袋来,歪头朝他软软地叫了一声。 “喵呜。” 不知是不是对他的气味熟悉,白猫竟也不怕生,径直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他脚边亲亲热热地蹭了起来。 展昭只觉心头一空,半晌才俯身去摸它,失笑道:“是你啊。” 四年前,她最喜欢喂的那只猫。 ——“前日给了它们些吃的,没想到这段时间就天天来了……你看这个。” ——“像我吗?” 白色的猫,双瞳是蓝色的,虽是夜里看着也很漂亮。展昭伸手挠着它的脖颈,后者便甚是享受的眯起眼睛来,浑身咕咕咕发出声音。 和许久之前在五台山时的模样,真的很像…… 柔和的皮毛在指尖,暖洋洋的触感,他忍不住开口道: “念一……是你吗?” 北风“唰”地一下把窗子吹开,白猫仍只是眯着眼,顺从地在他手上蹭来蹭去。 不是她,也对,怎么会是她呢? 展昭不由自嘲的笑了笑,也感到方才的举动太过荒诞。 大约念一走后就没人再施舍饭菜,这只猫目下浑身瘦骨如柴,今年的冬天这么冷,它住在这里兴许会熬不过去吧? 等它身子再拱过来的时候,展昭顺势将猫捞在怀中,小心抱起来,慢悠悠走出门。 外面仍是漫天风雪,飘飘洒洒。 * 阴司鬼域中,偌大的寝殿里空荡荡的,酒壶从门口一直堆到窗边,床下两个小鬼正在掷骰子猜拳,床上,时音仍是身穿一件宽敞大袍子,懒懒散散地坐着,偶尔喝一口酒,漫不经心地托腮望着窗外。 难怪她当初铁了心的要走,这鬼地方,没太阳没山没水,什么风景都没有,连用来打发时间他都嫌无趣。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 “七个巧啊——” “你喝!” “哥俩好啊,四喜财啊——” “六六六啊!” “你喝!” “我喝就我喝……再来!” …… “哐当”一声,有人不慎碰到地上的酒瓶子,似乎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多,险些没一头磕下去。 “哎呀,老五来啦。”二小鬼把骰子一扔,哒哒哒跑上前。 五小鬼是个精瘦的高个子,颤颤巍巍地从酒壶堆里站稳,拍怕身上的灰。 二小鬼满眼期盼地问他:“怎么样啊?” “还能怎么样哇。”他摊手耸了耸肩,“都灰飞烟灭了,哪儿找得到转世,就算有,鬼差那边也早来人通知了。” 闻言,两个小鬼皆耷拉下脑袋,垂首叹气。 “老大。”五小鬼朝里招呼道,“没事儿我就先走了。” 时音也没看他,拎着酒壶,懒散地抬袖一挥,示意他可以滚了。 二小鬼悲哀的噘着嘴,往地上一坐,伤心道: “念一是不是真的不见了?四年了,怎么就是找不到她……” “嘘——”三小鬼抓着他不住使眼色。 酒壶在唇边停了一停,他默了许久,转头去看案几上的那把油纸伞,然后又神色如常的继续喝酒。 “这就四年了……” 黑夜里,马车一路驶向御街,最终在侍郎府西边的角门外停了下来。等了许久的婆子们打起帘来,恭恭敬敬地请里面的人下车。 “大小姐,二小姐,老爷夫人等候多时了。” 对面停着两架小轿,五六个带帽的小厮候在一旁,正见两个娇小的身姿从车内悠悠出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衣着鲜艳的女子,肤似玉雪,眉目如画,不时还拢拢鬓边的头发。跟在之后的人秀眉纤长,娴静淡雅,一双眼中看不见任何波澜。 上了小轿,直行至正房大院内,门边几个丫头翘首一望,忙喜道: “两位小姐到了!” “老爷、夫人,小姐到了!” 暖阁里正吃茶的夫妻二人闻言一喜,林氏当即把杯子一放: “是么?我的晴儿回来了?” “娘,晴儿在这儿的。”房外的女子尚未进来便先笑道,“爹爹和娘亲真小气,你们在家里吃茶,却让我和妹妹赶那么久的路。” “什么话。”慕显带着笑意训斥道,“难不成我和你娘是从江南飞过来的?” 慕显此前在江南任职,一直久居江南,这回因他进京高升,遂将妻儿子女也全部接到京城里来。 “娘。”慕晴几乎是奔到她怀里去的,埋头撒娇道,“晴儿可想娘亲了。” “傻丫头,让娘瞧瞧……赶了半个月的路,人都瘦了一圈了。”林氏怜惜地给她擦去脸上的风尘。 此时,跟在她身后的慕词才不紧不慢地欠身施礼。 “父亲,母亲。” 慕显笑容未减,招呼她坐下:“小词啊,来来来……你也坐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多谢父亲。”她依言在旁落座,低头端起茶杯。 慕晴余光往后瞥了瞥,笑道:“爹爹真偏心,怎么不叫我吃茶?” “你也吃,你也吃。”慕显朝她鼻子上一点,“小丫头片子,多大年纪了还和你妹妹争风吃醋。” “我可没有。”她笑嘻嘻地在慕词一边儿坐下,故意拿了个空茶杯来,亲自提壶倒茶,茶壶拎得高高的,仿佛若有似无就会把水浇到旁边的人身上。 慕词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然后在她手腕稍偏之时,漫不经心地用脚勾了勾桌脚。 滚烫的茶水尽数淌在她手背之上。 “哇——”慕晴把茶杯一摔,捂着被烫红的左手怒目瞪她,“你!” “姐姐倒茶可要小心点。”慕词仍捧着茶杯,语气却似是好意,“茶壶提太高可是会烫到人的。” 林氏见她被热茶烫到急急忙忙跑过来,“烫伤了没有?我瞧瞧看!” 慕晴抿着嘴眼中含泪,“娘!是……都是她!” “怎么搞的?”慕显皱眉俯身瞧她伤势。 慕晴紧着告状:“爹,是词妹妹碰的我……” “姐姐怕是眼花了。”慕词这才把杯子放下,“我在吃茶,哪有手碰你?” “说的是。”慕显也替她辩解,“方才小词一直捧着茶杯,怎么会碰到你呢?” “可是……” “好了好了。”她还要争辩,慕显见她手背并无大碍也不欲将事情闹大,“一会儿叫嬷嬷用冰给敷一敷。下回小心着点。” “爹!” 慕显含笑安抚道:“你们俩赶了一天的路,也都累了,先回房去休息。” 慕晴不甘心地咬着下唇,狠狠向慕词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应下: “知道了。” 第65章 【君子】 清晨,天边已经放晴,屋檐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不时还能听见雪花从枝头落下的声音。 包拯今日不用上朝,因此展昭也不必跟着早起,一觉睡醒,他正掬水洗脸,门外远远的闻得一串脚步声临近。 步子很轻,却又不似习武之人,想来是个女子。 “展大哥!” 包清澄推开虚掩着的院门,欢欢喜喜地往里走,一听是她,展昭只得先将面巾放回去,循声出来。 一抬头,就看到她俯身把躺在石桌上晒太阳的白猫抱在怀中,满眼怜爱地拿脸颊蹭了几下,这幅画面在冬日的暖阳下显得格外炫目,展昭垂眸轻叹道: “大小姐……” “我竟不知道。”包清澄抱着猫转头来看他,“展大哥,你还养猫呀。” 白猫被她双手搂着,无助地望向展昭,可怜巴巴地喵了几声,算是抗议。 “是前些天捡回来的。”展昭走上前,宽慰地抚摸它的头。 包清澄好奇道:“你会养么?” 他如实摇头:“不会。” “那你给我吧。”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我帮你养!好不好?” 展昭微愣一瞬,尽管面前的白猫表情哀怨,但考虑到他平时忙于公务,的确也无暇照顾,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包清澄笑盈盈地捧起猫,伸手逗弄它。 “对了。”她猛地想起什么。 知道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展昭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我还给你做了份早点。”果然,包清澄伸手拉他,“就放在饭堂,走吧,我跟你一起去!” “大小姐,展某一会儿还要……” 她不解:“天大的事也没有吃饭要紧啊!” “小姐啊。”正在展昭焦头烂额之际,公孙策的话语此时仿若天籁,乍然降临,“慕家的两位姑娘来了,和小姐也是许久未见,这次慕家出了事儿,您还是多去安慰安慰才是。” “她们俩来了?”包清澄闻言一怔,只好遗憾地瞧了瞧展昭,“那好吧。” “展大哥,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 他暗松了口气,虽淡笑着颔首,心中却不由叹道:还是别来的好。 公孙策展开扇子,侧目将他表情收于眼底,“小姐年幼无知,展护卫辛苦了。”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并未说话。 “大人那边有关慕家的案子还需要和你细细商量。”公孙策收了扇子提醒他,“也许会让你暗中保护他们。” “明白。”展昭低声应下,“我收拾妥当就过去。” 书房之内,包拯才用过午饭,低头在翻阅卷宗。 “大人。” 听得展昭二人的声音,他连头也没抬,“你们来啦。” 知道这几天为了查慕家的事,包大人费尽心力,然而他虽在查那写信之人,到现在也还没有头绪,实在是觉得愧疚。 “公孙先生方才说……大人准备让属下暗中保护慕大人?” “嗯……”包拯合上书卷,叹了口气,“近来本府查遍了朝中所有可能与慕家有过节之人,却毫无进展,我想这幕后真凶只怕不是什么高官侯爵……展护卫那边有何线索?” 展昭略顿了顿。 “属下惭愧……” “无妨,你也不必自责。这汴京城市井上百户人,要找出个真凶谈何容易。”包拯若有所思地颔首道,“眼下不能从对方突破,只能从我们入手了。” 公孙策忙提醒他:“上元之前,慕家原本准备升迁庆贺的酒宴已经让慕大人推掉了,剩下的,只要多派些人手,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嗯,就依先生所言……展护卫。” 展昭俯首应道:“属下在。” “这段时日若没什么大事,你就去慕府守备巡逻,待此案事了,再回开封府复命。” “属下遵命。” “哦,正好。”他端起茶杯来润了润嗓子,补充道,“慕侍郎的两位千金今早来寻澄儿,你等下就随她们一同过去吧。” 一想到又要同包清澄打照面展昭就感到无比头疼,但大人的话却又不得不遵从。 “……是。” 待展昭走后一盏茶时间,包拯忽然从书堆里抬起头来,琢磨道: “先生,展护卫临走前的神色,好像有些……纠结?” 公孙策拈着胡须微笑道:“大约是怕见到小姐吧?” “澄儿?”包拯长长狐疑了一声,似才觉得何处不对劲,“说起来,最近澄儿好像常来找展护卫,莫非她……”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不奇怪。” “那倒是。”他抿唇含笑,“此事,可要和展护卫说一说?” 公孙策摇头摆手:“大人,怕是不好说。” “怎么?” 他放下折扇,从窗外望出去,远山如画,水秀山明。 “大人莫不是忘了,当年在展护卫身边还有位姑娘……” 只是后来她去了何处,展昭从来没向他们提起过,想必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 包清澄从正房大院里进来,抱着猫一路小跑。 “晴儿!” 厅中低头吃茶的慕晴闻声颔首,欢欢喜喜地起身迎上前,久别重逢,两个女孩儿手拉着手,笑逐颜开。 “你可算来开封了,我盼了整整一年!” 慕晴拍拍她脸颊笑道:“是么,想不到你这么惦记我呀!” “那可不……”包清澄把头一歪,望见坐在那边静静吃果子的慕词,知道她一贯文静胆小,忙先打招呼,“阿词,我发现……你好像变漂亮了呀。” 慕词神情柔和地看向她,淡淡一笑:“谢谢。” 这一笑倒把包清澄给笑蒙了,她原是随口打趣,按以往,慕词总会羞得满脸通红,这样面不改色的点头倒是少见。 她愣了愣,才笑道:“看来……变漂亮的不止是人呢。” 慕晴冷眼往后瞥了瞥,拉着她走到旁边去,低头耳语道:“我跟你说,自从上次她失足落水之后,整个人都变得奇奇怪怪的。” “是吗?”包清澄不禁朝慕词那边多看了几眼,同情道:“她还不小心掉水里了?” “嗯,醒来之后连自己都不认得,住了几天又说记忆恢复了,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思。” 慕词打小被慕晴欺负到大,是听话顺从惯了的,大约这次落水也是她动的手脚,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想必是把人家逼到极点了。 不欲让她再折腾,包清澄笑着打圆场:“你又瞎想了,我看她现在这样挺好呀。” “好什么好,根本就是……” 话音未落,包清澄不经意看到那院外之人,当即笑意更浓,张口唤道: “展大哥!” 暖阳下,来者一袭红衣胜火,俊朗的眉目间依旧沉静如水,仿佛从未变过,就连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容也依稀如旧。 见厅内除了包清澄还有两个女子,不用细想也知道是慕家的千金,展昭站定脚,神色温润地朝她二人抱拳施了施礼。 慕晴讷讷瞧了他半晌,才想起来回礼。 包清澄歪头盯着他笑,似乎都快合不拢嘴,几步走上去抱住他胳膊,“你怎么来这里啦?我还以为你又和爹爹出案子去了。” 展昭不动声色地将她手拂开,恭敬道:“大人派我前来护送两位小姐回府。” “青天白日的,还需要护送?”包清澄挠头不解,“干嘛不护送我呢?难道我看起来没她们那么柔弱?” 展昭摇头失笑,耐着性子解释:“是案子上的事,与这无关。” “哦……” 沐浴在阳光的那一面,他二人一人问一人答,并排而立,俊俏非常,真如一对璧人。 展昭之名慕晴此前也有所耳闻,但久闻不如一见,她的确从未见过如此儒雅斯文又带着英气的男子,言语间又这般恭敬谦和,难怪有人曾赞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正看得出声,突然间响起一阵清脆,三人皆是一愣,齐齐朝旁边望去。 茶碗被打翻在地,四分五裂,遍地都是碎片。慕词俯身蹲在一侧,默默地拾起碎碗。 不知怎的,展昭觉得这一幕很是眼熟,好像在许久之前见过一样。 “慕小姐当心。” 他未及多想也俯下身去,“仔细着手,我来捡就是。” 那人并没有做声。 待展昭收拾好碎片,正颔首时,却见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嘴唇微颤,似乎想要说什么。 他刚想开口问,忽然间她缓之又缓地伸出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 这一瞬,别说是展昭,连包清澄和慕晴也吃了一惊。 陌生的触感令他立时愣住,原本可以避开,但因为诧异竟也忘了回避。 乍然回过神时,慕词平静地抽回手,随意道:“展大……人脸上沾了灰。” 她说完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侧了侧身,在旁人看不见的阴暗处用手指狠狠掐了一下大腿。 慕晴暗自咬牙,心知包清澄对展昭有意思,于是凑到她耳畔嘀咕道: “你看看她,是不是鬼迷了心窍了?还这么刻意的……简直不要脸。” 包清澄抿了一下嘴唇,半晌也没说话。 原地里,展昭拎着碎片起身,神情复杂地打量她的背影,最终仍旧柔声道: “这几日,展某可能会出入侍郎府,还望二位小姐见谅。” 第66章 【思量】 因为传出有人将对慕大人图谋不轨,侍郎府这几日的气氛便一直有些紧张,但同时又显得比平日要热闹。 其中缘由自要从包龙图将四品带刀护卫的展昭派到慕府上说起,南侠的名号和事迹在市井是街头巷尾的流传,有人钦佩有人敬仰,加上慕家大多是从江南而来,更是想一睹尊容,于是,当展昭来到侍郎府第二日起,就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和尴尬气息…… “小姐小姐!” 慕词刚在纸上收了笔锋,巧儿提着茶壶就欢喜雀跃地跳了进来,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意犹未尽的模样。 慕词伏案写字,也没抬头,“怎么了?” “你猜我刚刚看见了谁!” 她随口问道:“谁?” 巧儿扬了扬眉,给她杯子里换上热茶,“我看见展大人啦!” 手上冷不丁一抖,那一笔正好写歪了,慕词只得把这张揉成一团,偏头来淡笑道: “是吗?感觉如何?” 巧儿想也没想,由衷就赞叹道:“展大人长得可真好看!我就没见过生得像他这么英武的,又俊朗又能文能武!”她一脸憧憬地望着窗外的腊梅。 “我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噗——”慕词被呛得当即咳了出来。 “小姐你没事儿吧。”她忙上前去给她拍背。 “咳咳,没事……你这丫头,也真不害臊啊。” “反正知道也不会成真的。”巧儿嘻嘻一笑,“就讨个嘴上便宜呗,说起来……” 她端上茶水递给慕词,忽然奇道:“展大人都二十好几了,怎么没成家呢?” 慕词垂头吹了一下热茶,淡声道:“谁知道呢。” “对了,这些稿纸,你一会儿喂雀儿浇花的时候顺便帮我扔了。” “好。”巧儿接过她递来的宣纸,边走边随手翻看,抄的都是些话本,想不明白二小姐最近怎么喜欢上练字了。 她认字不多,偏头嘀嘀咕咕读着,手提着水壶慢悠悠浇花,猛地起了一阵风,好几张没有拿稳的纸被吹得满天飞。 巧儿赶紧把水壶放下,跑出去追。 院门外,展昭恰恰领着人从这边经过,蓦然有张纸拍在自己肩头,他顺手便拿了过来。 “朱弦慢促相思调,不是知音不与弹。” 这是《风月瑞仙亭》开篇的绝句,说的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的故事。 “啊呀,展大人。”巧儿出门看到是他,一下子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把稿纸拿回来了。 许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展昭微微一笑将宣纸归还。 “谢谢展大人……”巧儿颤颤巍巍地捏住纸张的一角,时不时抬眼瞅他。 展昭随口问道:“这是你写的?” “哦……不是的。”她往屋里一指,笑吟吟道,“是我家小姐。”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一下头。 “听说,那封书信是你发现的?” 巧儿反应了好久才明白他所问的是什么。 “嗯,不过那封信一共三份,庖厨里放了一份,正大门放了一份,还有角门也有一份,我是去庖厨里吃东西的时候看到的,当时厨子也在场。” 庖厨、大门、角门。 展昭若有所思。 果然,这个人是进不到慕府之内的,而且也不是什么武功高手。如此说来,他并非府中下人,又或许是慕家最下等的下人。 “好,没事了。”展昭温言笑道,“忙你的去吧。” 见他侧着脸微笑,身后的梅花愈发开得灿烂了,巧儿双眼立时亮了起来,忙不迭点头。 “诶!” 等回到屋内,她对展昭的评价已经是更上一层楼,那架势真恨不得把人拉到房里来喝个茶小坐片刻。 整个白天慕词都在她喋喋不休的各种修饰性词语里度过,这丫头简直像是着了魔,她听得心烦,终于等午后得了空才从房里出来,四处走走转转。 府内已经被开封府的人和慕府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见守卫,照这样子,别说是写信的恶人,就是鸟都飞不进来一只。 那封信也是到了京城才知道的,其实说来也就是封信而已,对方说不准是为了故意吓唬慕显,毕竟她这个爹爹的胆子,实在是不大。 慕词从花园里走过去,漫无目的地看着景色,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四周透着些许懒散的气氛。 回廊的栏杆上,有个身穿大红官袍的人倚栏而立,手中拿了本书卷细读,眉峰轻拧,神情认真,让人忍不住去好奇他所看的内容…… “展大人。”慕晴从拐角里转出来,“你不歇一会儿么?” 展昭合上书卷,起身朝她施礼:“慕小姐。” 望见他手里的书本,慕晴不禁好奇:“你在看书?” “不算是书。”展昭温言笑道,“开封府从前的案宗罢了。” “是么?可不可以给我瞧一眼?” “这……”展昭婉言推辞道,“此物的确不能外借,连展某也是向公孙先生讨得人情,望小姐见谅。” “我又不是要借,不过瞅瞅罢了。”慕晴咬了咬下唇,为难地盯着他,“就看一眼,不行么?” 廊上,慕词慢悠悠地从他二人身边经过,淡淡道: “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要你管。”慕晴扭头瞪她,“再说了,我是女子。” “我当然知道。”她也没停下步子,“你不光是女子,还是小人。” “喂,你说话别那么难听啊!” “你若觉得难听,可以选择不听。” 慕晴跺了跺脚,气急道:“你都说了,我怎么还能不听?” 前面仍闻得她风轻云淡:“耳朵是你的,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你这……” 不欲再听她二人吵下去,展昭无法只好将案宗递给她。 “咦?!”慕晴受宠若惊,捧过书册来,朝展昭笑道,“展大人你可真好说话。” 完了又特地往前面扬扬眉,“不像某些人……” 其实她倒并非真想看这卷宗,因为里头的东西也没什么意思。 翻了两页,慕晴才怪道:“太平兴国七年,这都是五十多年前的案子了,展大人看这个作甚么?” “没什么。”他将书卷轻轻收回,笑容浅淡,“有些夙愿未了罢了。” 走在拐角处的慕词身形忽然一怔,侧目看了他一眼,然后才别过脸径直往前走。 “夙愿?什么样的夙愿。” 见她如此刨根问底,展昭顿觉无奈,只苦笑道: “想帮一个故人查清些事情罢了……” 迎着阳光,慕词几乎睁不开眼。 入了夜,外面风声渐紧。 屋里点着暖炉,慕词抱着被衾靠在床上看书,巧儿就在旁低头刺绣。院外偶尔听得一阵整齐的脚步声走过去,想必是夜巡的开封府衙役。 “小姐,马上快三更天了。” 巧儿往漏壶处瞅了瞅,放下针线,“您不休息呀?” “嗯,这就睡。”慕词揉着眼睛,把书往床头一搁,正要脱外袍,忽听得巧儿无意说了一句。 “下雪了……这么冷的天儿,展大人还在外面巡夜呢。” 她突然呆了一下,喃喃问道: “他们晚上不休息么?” “原本是可以休息的啦。”巧儿俯身给她铺床,“可依展大人的性子,这种事肯定得亲力亲为,加上又是包大人派他过来的,当然不会懈怠了。” 她把枕头放好,“听人说,他都是等五更天才回房睡觉的。” 慕词讶然:“五更天?就睡两个时辰?” “昨天好像就睡的一个时辰吧……” 她垂眸不语,隔了片刻,一言不发地掀开被子下床,顺手把架子上的披风取下了下来。 “诶……小姐,您不睡啦?” 走出门时,天上果然飘着细碎的雪花,慕词把兜帽罩上,捧着披风快步往北门的方向而行。侍郎府夜里一共有三个地方是固定人守夜的,前两天展昭都是守的偏门和西苑,今天一定会在北门。 隔着月洞门,雪中能看到那展昭就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衣衫单薄。 就知道他忙起来一定会忘记加件披风。 她站在青石板上微微喘气,刚准备走上前,但见他偏过头去,看着面前走来的那个人。 慕晴带着两个小丫头步子轻快地绕到他跟前,伸手一抖把一件貂毛的披风罩在他肩头,展昭显然在推辞,却又被她硬生生摁了回去。 底下的丫头提着食盒,她把其中几碟热腾腾的糕点端了出来,一一在石桌上摆开。 慕词默了好一阵,抱着披风缓缓转身。 就在她回头的那一瞬,展昭不经意望了过来。 风雪中,她握住披风的手指已被冻得通红。 乍然想到那日在开封府时的情景,这个人……似乎从当天起就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送东西过来呢? 腊月月末,年关将至,在侍郎府上守了快半个月,贼没见到一个,麻烦事却是不少。 离上元已经没几天了,等过了这段时间,他也不必每日守在府中,总算可以能喘口气。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花园中一个老仆手拿扫帚,在和个女子相谈,展昭驻足看了一眼,那是慕家的二小姐。 不知是不是也发现他站在远处,慕词很快就抽身走了,日光照在她头顶上,瞧着格外温暖。 “老伯。” 老仆循声一望,赶紧行礼,“展大人。” 展昭忍不住又朝前看了一看,“方才的那位,是你们家小姐?” “是,咱们家二小姐。” 他迟疑问道:“她……从前出门,可喜欢打伞么?” “打伞?”老仆不明其意,笑答,“这下雨下雪的时候当然打伞了。” 展昭皱眉又问:“那不下雨的时候呢?” “不下雨的时候打什么伞啊?”老仆笑道,“难不成遮太阳么?” “……”他闻言笑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说的也是。” 第67章 【耳光】 包清澄在家里窝了大半个月,去开封府又找不着展昭,拉着包拯整整软磨硬泡了三日,总算是得到可去慕府呆上半日的许可。 “小晴。”她在花厅坐了没有一盏茶时间,便探头朝四周张望,“你们这府上来回巡逻是怎么安排的?” 慕晴垂首刮了刮茶叶,挑眉毛笑道:“找展大人么?眼下不该他当差。” “那他在哪儿?” “北苑的厢房里住着呢,或许在休息。” “哎呀,他住在你们这儿?”包清澄立时艳羡道,“真好。” “爹爹觉得他两边跑太累了,索性收拾了间屋子,偶尔展大人也会回开封府。” 她把茶杯放下堆笑道,“那、那……” 看出她的心思,慕晴无所谓地笑笑:“你要去就去呗,我又不是非得让你陪着。” “谢谢啦。”包清澄把杯子一推,欢欢喜喜地往外跑。 说起来,她从未去展昭房里看过,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想到此处便不由心跳加快。 “展大哥!” 大约是展昭不喜有人伺候,并没有看到丫鬟。 包清澄从推门进去,四周静悄悄的,好像没有人,她在原地又唤了几声。 “奇怪……不在吗?” 房内空无一人,桌上摆着茶水,床上还散着几件衣衫,都是从包袱里取出来的。似乎是他正收拾东西的时候,因为什么急事而突然外出。 包清澄略有几分失落,刚准备回去,忽见那堆衣服中有一件破了口子。 她不禁走到床边,俯身捡来细瞧,这是件苍青色的袍子,做工算不上精致,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洗得特别干净,不知是常穿还是常被人拿出来,衣摆都磨出了毛边。 “展大哥怎么会留着这件衫子?”包清澄展开来看了看,肩上有一条划痕,显然是跟人动手的时候留下来的。 她从来没见展昭穿过这个,但既然破了,想着便拿回去给他补好了再送来。 “大小姐?” 一转头发现展昭面色惊讶地站在门边,似是刚刚才回来。 包清澄并未多想,把衣服一收,朝他笑道:“展大哥,你去哪里啦?” “大人有事让我去了趟州桥,你怎么……”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衣服上,展昭眸色微变,“不要动这件衣服。” 包清澄不以为意地解释道:“这衣服破了,你放心,我帮你补。” “这一件不用补!” 她坚持道:“不补?那怎么穿啊?你怕我补不好?没事,我爹爹的朝服都是我……” 话音未落,展昭几步上前,不由分说从她手上夺了过来,也不愿多解释,“我说不用补,就不用补!” 头一遭见他语气如此严厉,包清澄愣在当场,隔了好一会儿,心头才感到委屈:“不就是件旧衣裳么?至于要这么紧张它?” 展昭皱着眉细细将袍子翻来看去,眼见并无损坏方松了口气。 “衣衫虽旧,但此一件对来我说却很重要。” 包清澄酸溜溜地问他:“重要?为什么?” 展昭垂下眼睑,淡声道:“这是……我亡妻亲手所做。” 她瞪大眼睛,胸腔立时闷得发疼,怔怔站了半晌蓦然咬着下唇,扭头转身就跑出门去,心中郁郁难受,也未抬头看路,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哎呀,小姐!” 没见过这么毛毛躁躁的姑娘,慕词被她磕得头晕眼花,脚步不稳一下便摔在地上。巧儿吓了一跳,忙上去扶她。 包清澄眼里含泪,手足无措地站在看她,然后道了声对不起,抿着唇边跑边哭。 慕词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来,望着她里去的方向自语道:“受什么委屈了,哭得这么厉害?” 正说完时,余光瞥见展昭不知几时来到旁边,她遂不再言语,只低头拍身上的灰,巧儿见状也赶紧跟着她拍。 拍完上身又拍下身,拍到最后连展昭也不由狐疑地看过来。 “没事吧?” 慕词摇摇头。 “啊,小姐……你的手!” 许是方才被包清澄那么一撞,在什么地方划到了,手背上一道长口子,还在隐隐渗血。到底是自家的小姐,这么大的伤口倘若老爷夫人问起自己难逃干系,巧儿当即慌起来。 “我、我马上去请大夫!” 慕词皱眉看她,“一点小伤请什么大夫。” 见她伤痕的确不小,展昭开口道:“止血的伤药展某这里倒是有不少,慕小姐可暂时应付一下。” “好好好。”不等慕词说话,巧儿便忙不迭点头,“那就多谢展大人了。” 他房里布置得很简单,大概是不常住的缘故,也缺少些人气。 巧儿从展昭给的那小盒药膏里取了一些,轻轻给慕词敷上,一股清凉的触感慢悠悠地从手背上传来。 “伤口不深,就是不知道会不会留疤。”她拉着她手,担忧地翻看。 “不会,手上的伤一般好得很快。”展昭倒了杯茶水放在桌上,“这药膏是宫里的东西,想必也有去疤的功效。” “那就好……” 趁巧儿给她上药的空闲,慕词不由自主地在他屋中打量,很快便看到摆在床上的那件旧衫子,很熟悉的颜色,让她目光微微一动。 “展某失礼了。” 大约也察觉她的视线,展昭飞快上前将衣服收回包袱内,整整齐齐摆在床头。 “小姐,好了。”巧儿把纱布打上结,“你瞧瞧还疼不疼?” “不疼。”慕词连看也没看就从桌边起身,朝展昭款款施礼,“多谢展大人。” “不客气。” 尽管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多呆,慕词还是忍不住再深看了他一眼。 她的眼神一直很奇怪,像是那日在开封府中的时候一样,展昭不禁含笑:“……慕小姐?” “你的衣服……”慕词犹豫了片刻,平平道,“袖摆的地方,破了道口子。” 他闻言伸出手臂来,果然看见袖下有极小的一个痕迹。 “可能是在什么地方不小心划到了。” 她淡淡颔首:“还好不长,我帮你补吧……巧儿。” 本就是出来晒太阳绣花,针线都是现成的,慕词在盒子里翻捡了一会儿,比着他官袍的颜色找出红色的丝线。 展昭原没打算让她缝补,可不知为何,竟也没有推拒,就由着她坐在自己身旁静静的穿针引线。 想起从前也有一个人,时常在灯下替他缝补衣衫。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一对眉眼,一个十分脆弱的生灵,怕光怕日照怕犬吠,便是受伤见血也会让她高兴一整夜…… 慕词咬断线收了尾,依旧恭敬地向他欠身施礼,随后带着丫头离开。 屋内,展昭靠在床边一径出神,自己也不清楚在想什么。 慕词回房的时候,在花园僻静处看到包清澄一个人面对着墙,双肩上下抖动,想必是还在哭。她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但瞧她哭得伤心,还是转身走过去。 “什么事这么难过?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该高高兴兴的么?” 包清澄被她唬了一跳,揉着眼睛侧过头来。 “小词,是你啊……”她嘴唇一撇,抽噎了两声,“……别提了,早知道不来的。” “怎么?”慕词歪头看她,“和展大人吵架了?” “算……也不算。”包清澄拧着秀眉,越想越难过,泪如雨下,索性扑到她怀里哭得稀里哗啦,“我今天才晓得,他有喜欢的人了!” “他有喜欢的人了?!”慕词怔了一瞬,忙问,“是谁?” 包清澄抱住她,哽咽道:“展大哥都成亲了……他妻子已经过世,可他到现在还惦记着!” 慕词双目微睁,良久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你们……你们没有……我的意思是。”她有点语无伦次,“瞧他待你挺好的,我以为你们已经……” “是我喜欢他,单相思而已。”包清澄伤心道,“展大哥他从来都没对我表过心意,我只当他忙,没有考虑儿女私事,哪知……他都成亲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看到他们关系匪浅,一直以为他们互相早已表白了心意,万万想不到时至今日他还…… 包清澄脑中混乱一片,也未去注意她的神情,“小词,你说我该怎么办呀!我就算做再多,也比不过一个死人……除非让我也死了,这样……这样他也会惦记我么?” 慕词听这话不对,急忙呵斥她,“不要瞎想,命只有一条,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可我就是不甘心。”包清澄红着眼睛看她,“人都死了,他总不能想一辈子啊。” “是啊。” 慕词喃喃道,“人都死了……” 剩下半个月的时间里,也都在风平浪静里度过,侍郎府戒备森严,并未出现什么异样,众人都纷纷开始怀疑那封恐吓的书信或许只是某人为了吓唬慕显而写的,其实有心无胆,并没打算下手。 很快就要到上元节了,慕府上张灯结彩,花灯缤纷,处处细乐声喧,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展昭早上巡逻完毕,照例寻得一处安静角落翻阅卷宗,五十年前那宗案子他差不多已经明白来龙去脉了,对于当年陷害顾家的人,也颇有些眉目,余下的就等手里的事情了解,再去细查。 “大小姐。” 凉亭处正有慕家两姐妹在赏花游玩,垂花门外走进来个嬷嬷,手中抱着只小巧的哈巴狗。 “这是郡主托人送过来的,因说养了两只,分一只来给姑娘们玩儿。” 慕晴捏着花枝,颇觉嫌弃地皱眉看了一眼,继而拿出帕子来掩了掩口鼻。 “好重的味道,我可不爱这个。” “这……”嬷嬷犯了难,“郡主送的东西,总不好还回去吧,小姐就让下人帮忙养着便是。” “养在我房里?那可不要,一屋子都是这个味道,得用多少香才压得住?”她摇摇头,“拿走拿走。” 慕词闻声放下书卷,淡淡道:“给我吧。” 嬷嬷正发愁,一听她说要,赶紧笑着送上来,“二小姐喜欢啊?那可好了……来来,小心接着。” 展昭看她若无其事地将小狗抱在怀中,脸上并无不适之状。 “瞧这小狗多可爱。”生怕慕词会说出不想要的话,嬷嬷忙逗了几下,“你看,它还往您怀里钻呢,想是和二小姐投缘。” 慕词偏头看着狗,淡淡微笑。 “还好吧,其实我更想养一只猫。” “这也容易,改明儿我让人带只波斯国产的猫,漂亮得很,两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毛又长又顺,跟人似的。” 慕词眸中看不出什么喜怒,“无所谓,是猫就好。” 对于慕家的二小姐,展昭在这段时间里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她是慕显的妾侍所生,系庶出,虽然和慕晴是同一天出生,但在府上的待遇却天差地别。 在十岁时她生母就因病过世,尽管此后一直是林氏在养,可到底不拿她当亲生骨肉对待,自小受欺负,脾性也软弱,从不敢和慕晴对着干,偶尔只会拿下人出出气。 半年前,刚入夏之际,她忽然不慎掉到湖水之中,快淹死时才被人发现,整整三天昏迷不醒,大夫都说回天乏术,突然间又毫无征兆的活了过来,自那以后她性格就变得愈发古怪。 展昭可以猜到,她溺水许是慕晴动的手脚。大宅子里勾心斗角,明争暗斗,他虽不曾生于其中,但多年来也办过不少案子,对此亦有几分体会。 生母已死,父亲又不管事,在这样的府邸中,几乎举目无亲,尽管是名义上的官家小姐,金枝玉叶,只怕每日过得也不容易吧? 展昭忽然想起了念一。 她当年也是官家小姐,不知她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 慕词让巧儿先把狗抱回院子里,琐碎的事情她不想管,反正有人可以使唤,就让她折腾去,自己则到别处溜达,顺便晒个太阳。 今年是个暖冬,除了入冬时下了场雪,这几天阳光都特别好,在屋里呆着也是无趣,四下里便多逛了一阵。 等往回走时,在正厅外忽然就听到吵闹声。 “好不要脸的丫头,想不到你手脚这么不干净!” “啪”的一声脆响,这巴掌响亮地打在那丫头脸上,后者不敢回嘴,捂着面颊抽噎。 慕词皱起眉来,快步往前走。 “大小姐,我真的没有拿……” 慕晴抱着胳膊冷笑:“没拿?你没拿怎么在你身上搜出来了?人赃俱获你还狡辩!”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我身上了……也许……也许是小偷放错了……” “你当我傻?” “姐姐,打狗也要看主人吧?” 慕词极少叫她姐姐,近来一般这么叫,伴随着的便是一股寒气。慕晴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仰起头来:“来得正好,妹妹可得好好管管你屋里的人,否则哪天东西叫人搬空了也不知道。” “哦。”慕词刚垂眸,巧儿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二小姐,我没拿,我真的没有……” “你还顶嘴?”慕晴扬起手来,还没打下去,就被她擒住手腕。 她暗自咬牙施力,怎料这慕词手劲竟比从前大了许多,这一巴掌终究是没打下去。 “你丢的什么东西?” 慕晴抽回胳膊,不自然道:“一串珊瑚链子。” “便宜,也就一百两。” “这不是便宜与否的问题!”她气急,“是她拿的!” “这还说不定呢。”慕词淡淡问道,“巧啊,你这衣服几时换上的?” “就……就是小姐您叫我把狗放回院子里的时候。” “那之前衣服放在哪儿?” “在我自己的床头。” 问完了话,慕词抬头看她:“听到了?没准儿是谁偷偷放进去的。” “你什么意思?!”慕晴柳眉倒竖,刻意提了些声音,“你是说,我栽赃陷害她了?就这么一个丫头?” “随你怎么说,这是我的人,要怎么处置不用你教。” “可她偷的是我的东西!” 慕词面无表情:“是我让她偷的,如何?” 巧儿立时一怔:“二、二小姐?!” 还没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背后一个声音让她瞬间背脊发凉。 “你好大的胆子,竟挑唆下人干出这种勾当来!” 想必是慕晴早看见林氏在门外,有意对她激将,慕词回头时就看见那妇人满面怒容地朝这边走。 “平日里见你温吞不爱说话,还当你是个好孩子。”林氏站定脚,指着她鼻尖就破口大骂,“你爹爹常夸你娴静温柔,想不到私下里便是这么和你姐姐说话的?” 慕词冷眼看她,也没吭声。 “娘,亏得你经过……”慕晴小跑着一头扎进她怀里,“妹妹平时还要凶呢,我都不敢还口。” 只当她平时受尽了委屈,林氏心疼地拍拍她的头,“别怕,为娘给你做主。” 转而又朝慕词喝道:“说话呀,你哑巴了?” “母亲说话,孩儿不敢插嘴。” 林氏冷笑道:“不敢插嘴?你此刻心里只怕不是这么想的吧?” 知道你还问? 慕词眉眼低垂,仍不发话。 见她一声不吭,摆明了是要跟自己耗下去,林氏一股无名之火越冒越大,浑身气得发抖,扬起手作势就要打。 慕词动作极快,一如擒慕晴一样捏住她手腕。 “你!你连我都敢拦?” 她迟疑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这一巴掌又快又准落了下去。 展昭正在门外,看见她脸颊上瞬间浮起的淡红指印,猛然就觉得心中一凛。 第68章 【墓碑】 到底是让她服软了,林氏心里痛快,喘着气冷哼一声。 “往后你若是再敢对你姐姐这么没大没小的,仔细我收拾你!” 慕词偏头看向别处,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 难得见她这么冷静,林氏一时纳闷起来,兀自气了一阵,沉声道:“这丫头,我要撵出去。” 慕词闻言,总算是抬起头来,语气坚决:“不行!” “不行?这里是你说了算么?” “她是我的丫头,自然是我说了算。”慕词迎上她视线,“更何况她并没有犯错,为何要撵走?” 林氏瞪她道:“她偷拿东西,手脚如此不干净,还说没有犯错?” “我说了,东西是我让她拿的。”慕词平静道,“不如你也撵我走吧。” “你!”林氏眯起眼睛,“你是在威胁我?” “小姐……”巧儿忙扯扯她衣摆,示意她不要和夫人硬碰硬。 “没有威胁你,我只是实话实说,本来你也不待见我,不是么?” 林氏提醒道:“好大的口气,别忘了我可是你娘!” 慕词淡淡看她:“你不是。” 她双目微睁,嘴角微抽,扬起手来又要打下去。 “林夫人。” 虽知此事与自己无关,展昭还是转身走了进来,抱拳恭敬道,“若要查这偷东西的小贼,展某倒是可以帮忙。” 他一开口,慕晴便紧张兮兮地挪开视线看向别处。 “展大人?”没想到他此时会站出来,林氏倒有些惊讶,偏头看了慕词一眼,不甘心地收回手,“这是我慕家的家事,不劳展大人出手。” 展昭微微一笑,目光温和而坚持,“夫人何必为了点小事伤了一家人的和气?若是闹大了,让慕大人知道,怕也不好。” 他一个外人,竟会插手管得这么宽,林氏虽觉不满,但话已至此,总得卖他几分薄面。 “展大人此言也有理。”她狠狠望向慕词,“反正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听她这么一说,展昭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将事情弄得更加麻烦了,从前这种情况他向来不会多管闲事,方才也不知怎么,不自觉就想把她说几句话…… 他略觉愧疚地看了看慕词,后者却尴尬地侧过头,伸手遮了遮脸颊。 她皮肤偏白,这一巴掌下去便红得特别明显。 等人群散了之后,展昭拉住巧儿将一小瓶膏药放在她手里。 “这个是……” “上回你家小姐用过的。”展昭温柔笑道,“也可以活血化瘀。” 巧儿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赶紧鞠躬:“谢谢展大人!” “不客气,照顾你家小姐去吧。” “嗯!” 往回走的路上,她打开瓶子,发现这是崭新的根本没用过。 “想不到展大人对小姐这么好……”巧儿喃喃自语,“小姐可真有福气。” 累了一日,慕词坐在妆奁前,轻轻抚上脸颊,被林氏打过的地方还有红红的一个印子,她手指渐握成拳…… “小姐……” 巧儿打好热水,眼泪汪汪地走到她身边,“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小姐受委屈了。” 慕词摇了摇头,“不怪你,就是没你,她们也会想方设法找别的理由折腾,反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可二小姐好歹也是老爷的女儿啊,夫人和大小姐竟这样欺负咱们……” 她跟着慕词三年了,见她吃过无数次的亏,哪一次不是这样忍气吞声的,可大小姐非但不领情,还变本加厉。 半年前说是失足落水,府上明眼人都清楚这是谁做的手脚,人命关天啊,却连个有胆子救她的人都没有! 难得小姐如今醒来性子变得比从前强硬许多,但无论如何她也斗不过林氏母女二人。 巧儿忽然咬了咬牙: “这个公道,总有一天我会替小姐讨回来的!” “你?”慕词从铜镜前转过头来,“你还是算了吧……莫要做什么傻事。” 她拿帕子沾了水小心翼翼擦拭伤处,“别看她们现在得意,报应迟早会来的。” “报应?要等报应,黄花菜都凉了!”巧儿怒气冲冲地站起身,“小姐就是这样委曲求全,才一直被她们欺负!” 瞧她这么激动,好像比自己还难受,慕词忍不住一笑:“怕什么,我自有分寸,她们俩这报应是命里注定了的,只等找个好机会真相大白,那时候才爽快。” 她这一番话,巧儿听得稀里糊涂。 “小姐……是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慕词低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袋钱来,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这个你拿着。” “这么多钱?!”手里沉甸甸地,她慌张道,“小姐你……” “不是前些时候说你娘病得很重么?”慕词对着铜镜取下首饰,“暂时用这个救救急吧。” “我怎么能收小姐的钱呢!” “我的钱你都不能收,那你还能收谁的钱?”慕词转过身来,好笑道,“拿着吧,医好你娘要紧。” 她捏着钱袋,怔怔呆了好久,“哇”的一下,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 “我……”巧儿揉着眼睛,呜咽道,“人家感动嘛。” 慕词伸手抚摸她脑袋,笑道:“傻丫头。” 晚上入了夜,北风越吹越急,等人都睡下了,慕词才掀开被子轻手轻脚走到院子里。 外面阴冷阴冷的,没有月光,一只食风鬼正蹲坐在院中,仰头张嘴喝着空气进食,她拉紧衣衫搓着手走上前去搭话。 “请问……” 食风鬼仍张着嘴,似乎没看见她。 “抱歉,打搅了。”慕词走到他跟前,此刻对方才转过头来,半是奇怪半是不解: “你在和我说话?” “嗯……你认识时音吗?” 食风鬼狐疑地盯了她一眼,摇头道: “不认识。” “就是活了上千年,脾气很不好,时常穿一件宽袖长袍的那个……” 它重复道:“不认识。” 居然会有不认识他的。 慕词不死心:“真的不认识吗?你没去过鬼域?” “鬼域,什么地方?”对方挠挠耳根,“没去过。” 想不到,竟有这样孤陋寡闻的野鬼,她登时语塞。 “还有别的事么?” 慕词只好轻叹:“没有了。” “那我接着吃饭了。”它欢喜地转过身去,迎着风张开大嘴,满脸的享受。 慕词失落地看了看他,无奈地往回走。 这地方她不能再下去了,可是如今要怎么离开…… 时音。 她仰起头来,仰望天空。 不知道他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 上元前一天,展昭回到开封府将两本已经翻阅完的案宗还给公孙策,正遇上他在和包拯商议宋夏合议的事。 “多谢先生借阅。” “不客气,小事而已。” 包拯因也抬头问他:“展护卫,侍郎府那边近况如何?” 展昭恭敬答道:“并无异样。” “那就好,等明日上元过后,你就撤一半的人走吧。慕侍郎想必也安心了。” “是。” “此番辛苦你了。” 各自寒暄了两句,展昭知道他二人还有事要忙,便告辞退出书房。 包拯随手把他留下的那两本册子翻了翻,“咦?这都是多久前的案子了……” “是啊。”公孙策替他整理桌面上的书,随口道,“说来也奇怪,展护卫这些年一直在查五十年前的那宗旧案,不知道是为什么。” “魏王反叛的事可牵连了不少人啊。”包拯轻叹道,“这里头连大义灭亲的人都有。” “大义灭亲?”公孙策把书立起来跺了两下。 “嗯,据说当年朝堂上有一对双生子同朝为官,魏王出事之前,其中一人写过一封密折,向先皇揭发自己的兄长。” “是为了自保吧?”公孙策怀疑。 “谁知道啊……”包拯摇头苦笑,“毕竟都过去五十年了,也无从考证。” 这段时间忙于公事,很少回自己住处,展昭推门进去,就着桌上的冷茶喝了两口,椅子还没坐热,忽觉脑后吹来一股冷风,似有什么东西袭来。 他猛然抬眸,飞快用两指夹住暗器。 “展昭!”有人一脚踹开门,咬牙切齿地走进来,“你总算是回来了!五爷我可是在这儿等了你三天三夜!” 一道白影鬼魅一般闪身上前,来者青丝飘逸,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怒意。 “白兄?”展昭放下茶杯。“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了?” 说起来他们两人也快有一年没见过面了。 “你还有脸问我?!”白玉堂连连拍了好几下桌子,指着他鼻尖就问,“我还没问你呢!你退出江湖就算了,做朝廷的走狗是什么意思?你想钱想疯了?” 展昭不动声色的后退一步,把他手指撇开,纠正道:“包大人不是朝廷的走狗,我也不是。” “可你做官,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白兄可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 “我说的不对吗?”白玉堂忽然语气一沉,“你莫非忘了念一当初是怎么死的?” 蓦然间,展昭神色一凛,眸中降下寒意:“我当然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那你还替朝廷卖命?!”白玉堂冷笑一声,“念一要是泉下有知,气都能气活过来。” 倘若真能气活过来那就好了。 “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不欲跟他多做口舌之争,展昭提起剑往外走,“我还要巡街。” “站住,想跑啊?”白玉堂摁住他肩头,“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索性绕到他面前去,“你要当官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自称什么……什么‘御猫’!你这分明是在跟我叫板!” 说起这个,展昭亦无力叹气。 “这是圣上赐的封号,与我无关。” “别拿那个皇帝来压我。”白玉堂当即挽了个剑花抽剑出鞘,“武林上下都知道我陷空岛五鼠,你还偏偏起这个称号,不就是摆明挑衅么?” 他无奈:“五弟莫以为谁都如你这般有闲暇有功夫,想方设法的挑衅别人。” “废话少说,咱们剑下见真章!” 话不投机半句动手是白玉堂一贯的作风,知他如展昭也懒得躲躲闪闪,索性和他打了个痛快,百招之下难分高下,正在此时,他手腕一转将画影推出掌心,展昭急忙侧身,长剑贴着他的脸直直朝身后飞去。 不承想背后恰有个端茶水的衙役路过。 “糟了!” 白玉堂暗道不好,但见那衙役手忙脚乱地往旁边躲,总算是避开这一剑。 一声巨响之后,画影剑深深没入墙内,在空中轻颤。 展昭和白玉堂皆松了口气,似乎觉得此情此景熟悉万分,在原地里静默了许久,他俩才相视一眼,对望而大笑。 “走!”白玉堂一掌拍在他肩上,“喝酒去!” * 上元这日,花灯如山如海,因为是一年一度的佳节,慕府上的侍卫也是轮班,夜里大多出门看灯去了。 有外国使节前来朝拜,圣上赐宴,包拯应当会忙到深夜才得回府,尽管上次心中耿耿于怀,包清澄还是拉着展昭上街赏花灯。 满街是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吞铁剑、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饿呀,展大哥,你看那边——”包清澄拖着展昭去吃元宵,后者不言不语,只得由她拉着。 还没等走到小摊前,迎面就见到一个熟人走过来,包清澄双目一弯。 “哎呀,是小词。” 她拨开人群一手拉住慕词笑吟吟道,“你也逛灯会?” 慕词垂眸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一个人?” “嗯。” 慕晴与她不和,自然不会两人一起出来,京城她初来乍到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带个丫头也没有人可以相约赏灯了。 包清澄本想叫她一同游玩,但难得碰到展昭闲着,又不想错过。 “那……那你好好玩呀,那边有皮影,可有意思了。” 慕词颔了颔首,有意无意朝展昭看了一眼,:“好。” “慕姑娘。”他轻声开口,似是好心地提醒她,“早些回府,不要在外停留得太晚。” 这番话听得她心中五味杂陈,隔了好久,慕词才轻咬着嘴唇点头。 “展大人也是……”她望向包清澄,涩然笑道,“不打搅你们了。” 待她走后许久,展昭都偏头在想事情,包清澄歪着脑袋看他,又不敢出声打断,隔了好一会儿才问。 “展大哥,我们去吃东西吧,好不好?” 展昭突然歉然看她:“你自己去吧,我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临近开封城郊的位置,四周种的都是枣树,涨势很好,虽没有入春却有不少枝桠抽出来,树下是一方矮矮的坟,修整得十分干净,几乎没有杂草。 远处柔和的灯光淡淡洒在墓碑上,展昭伸手抚着碑文,缓缓蹲下身,在不断吞噬的火舌里,把一叠又一叠黄表纸放入火盆中。 包清澄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似乎从未见他露出过这等悲哀的神情,此刻也不禁感到一丝酸楚。 这黄土之下沉睡的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们之前又有过怎样的曾经…… “展大哥……的妻子,对你很好吧?”她佯装不在意地低头放纸钱。 “嗯。”展昭淡声道,“很好。” “她长得很漂亮么?” “不知道。” 不知道? 包清澄听着奇怪,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我已经……”耳边闻得他长长叹息,“快记不清她长的是什么模样了。” 展昭仰起头来,似乎连自己也想不明白,明明只过了四年,为什么总是不记得她的脸,偶尔想要回忆的时候,也只是在脑海里浮现出她的身影,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就没想过要给她画像么?” “当时没想过,后来也就忘记了。”他把手中最后的纸钱扔到火盆中,看着火舌窜上来,很快吞没。 “烧这点够么?”包清澄关心道,“太少了吧?不如再去买一点。” “不必了,烧了也没用。”展昭站起身,顺手也拉了她一把。 “为什么?”他这么惦记她,按理说不会连这点黄表纸的钱也舍不得花啊。 展昭一面往回走一面解释:“她没有尸骨,那不过是个衣冠冢。何况……就算是烧了纸钱,她依然一分也拿不到。” “没有尸骨?!”包清澄骤然愣住,忙追上他,“这么说你没找到她的尸首?那她说不定还活着呢?” 他摇头轻叹,只是苦笑并没再回答。 因为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比起死,灰飞烟灭更令人绝望。 林间微风阵阵,由于是冬季,风呼啸的声音犹显得清晰,像是何人在哭嚎一般。等周遭归于平静,枣树后才有人脚步不稳地走了出来。 丝质的绣鞋踩在厚重的枯叶上,咯吱咯吱作响。 念一立在那座坟前,微弱的灯光照着石碑上的几个字—— “爱妻时念一之墓” 她指腹从每一个凹凸处抚过,终于泪如雨下。 “这是我的墓……” 她哽声道,“是我的墓……” 第69章 【煤炭】 被清虚一剑击毙后,四年间,她都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便莫名醒了过来。 四周是不认识的人,不认识的地方,连镜中的自己都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 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起自己到底是谁,只是听周围的人唤她小姐,她姓慕,叫做慕词。 一开始念一以为是自己有幸投胎转世了。 但日子越过越清晰,等思绪平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对于前世对于死后,许多事情她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记得顾家,记得大雪山头,记得杨柳湖平,记得珠帘花月,还记得一个人…… 她没有投胎,也没有转世。 只是……借尸还魂了。 可自己明明在四年前就灰飞烟灭了,为什么还会有魂灵,倘若有,又为什么不能从这具身体之中出来? 她如今到底是人,还是鬼? 这些疑惑困扰在心头很久都得不到解答,不能同以前一样游走在人间鬼界,于是她只好作为慕词暂时活下去。 没想到这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四年,她也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他。 时过境迁,沧海已桑田,他如今过得很好,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他的人。 ——“找一个好姑娘,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 她一个无家无根的孤魂野鬼,原本就不该出现他生命之中,眼下他好不容易才尘埃落定,自己又如何再能打搅他的人生。 这四年来,也不知他是怎么过的,如今自己连性命都无法预料,还怎么开得了口和他相认…… 念一看着脚边覆盖着灰烬的火盆,心中却翻江倒海的难受。 ——“……他妻子已经过世,可他到现在还记得!” 知道他还惦记着她,知道他留着她缝制的衣衫,知道他还念着,想着…… 一想到这些,胸口就撕裂般的疼痛。 “展大哥……”念一手指渐渐收紧,对着那块沉沉的墓碑轻声道,“我也好想念你。” 金明池东岸,杨柳低垂,仙桥之上满是游人,湖水照着花灯,如银河垂地,锦绣如画。 岸边酒肆内,正有个年轻男子撑着脑袋倚栏而坐,他手里拎了一壶酒,目光懒散地望向那河间云水。 “呀。”旁边一个孩童抱着糖水瓶子晃了两下,扯扯他袖子,“没有了。” 时音不耐烦地挥手,“那就再叫一壶。” “哦。”二小鬼转头招呼店伙,“我还要一壶。” “好咧!” 伙计当即应声,回头往店里给他倒冰糖水去了。 时音仰头灌了一口酒,就在同时,身侧有一人从酒肆旁缓缓走过,他眸色骤然一变,立时被酒水呛住。 “咳咳咳……咳咳……” 三小鬼见他咳得厉害,忙上前来给他拍背,嘴里还一本正经道: “老大都上千岁的人了,怎么喝酒还这么不小心啊?” “咳咳……是她……” “它?” “她!” 时音把酒壶一扔,顾不得许多飞快冲出酒肆。 “念一!” 他站在街道上,四周环顾,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眼前走过那么多张面孔,却没有哪一个是他要找的。 “念一……是念一!”他喃喃自语。 时音一把抓住两个小鬼,“快点,你们也帮忙找!” “念一?!”二小鬼捧着水壶跑出来,一脸欣喜,“老大你说真的吗?” “我不能很确定。”他直起身,眉峰微颦,“但方才那瞬间……的确有一丝她魂魄的气息,总而言之,应该离这附近不远,叫上所有鬼,一起来找!” “遵命!” * 上元节过后,整整半个月,慕家皆是风平浪静,毫无波澜,于是开封府那边也就陆续把人撤走了,书信的风波似乎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过去了。 原以为今年是个暖冬,想不到月底的时候气候竟陡然转冷。 林氏从月初开始就没给这边院子发月钱,差人去问了好几次,皆是说过些天拿来,不疼不痒的话。 她当时就说要治她,这么个治法也不奇怪。 这慕家二小姐本来手头就很紧,存了些许私房钱也不多,很快就要用完了,渐渐地屋里的好炭也用不上,炉子烧半天也不见热,巧儿冻得浑身直哆嗦,倒了杯茶给念一暖手。 “小姐,您就不冷呀?” “还好吧……”她低头喝了一口,见她实在是抖个不停,不由问道,“你很冷么?” 巧儿可怜巴巴地盯着她,“嗯。” 毕竟她是个大活人,抗寒能力当然不如自己。 念一想了想,拉开抽屉捡了支首饰递给她。 “去找张嬷嬷,就说咱们自己买。” “可是……”巧儿犹犹豫豫地不敢去接,“哪能让小姐当首饰来换炭使的呀。” 念一淡淡问她:“这么说你是想冷死?” “……不是很想。” “那还不去。” 在取暖和脸面上挣扎了许久,巧儿终究是又给她放了回去。 “算了,这炭虽然坏,将就烧吧,我也能忍。”说完仍继续给她煮茶,刚把陶瓶一打开,不料里面已经空了。 她哀怨道:“……小姐。” 念一放下笔,“又怎么了?” “咱们没茶了。” 她也不在意,“那就喝白水吧。” “这怎么行……对了!”巧儿似想起什么,“对面的茶叶铺子里有种叫润春的茶特别便宜,味道也不错,才两吊钱!” “两吊钱……”念一把首饰盒打开,已经快到放眼望去空空如也的地步了,她默默地又合上。 巧儿见她这表情,讷讷道:“咱们不会连两吊也没有吧?” “只有一吊了。” 她静静思索了一阵,从篮子里找出一件丝质的绣品,起身往外走,“这样吧,我去和附近的绣庄谈谈价格,咱们往后还能做点针线活。” “啊?”巧儿咬了咬下唇,“这要是让人家知道了……” “不然呢?”念一披上斗篷,挑眉问她,“林夫人不给银子,你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她只得认命:“……好吧。” 绸缎铺离得也不远,老板娘看过她绣的几条帕子琢磨片刻。 “姑娘呃绣工是不错……你看,二十条五百钱如何?” “一吊。” “啊哟,一吊那全京城的绣娘不得排队来咱们这儿等着绣帕子呐?” 念一淡声道:“我绣得快,十天二十条,两吊。” “这样吧,……八百钱!” “九百。” “这……” 两人还在门口讨价还价,耳畔忽听得脚步声传来,念一不经意侧目,赫然瞧见展昭站在不远处,神色不解地看着她。 “小姐?小姐。”巧儿发觉她在出神,“要不就一吊吧,我还可以帮着绣。或者咱们可以直接用这个给老板换一筐好的煤炭,你看如何?” “我……” 展昭转过身来,皱眉问道:“你拿首饰和她换煤炭?” 虽不愿承认,念一还是低低应了一声。 “何至于……慕家没给你月钱么?”话刚道完,他便明白了几分,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来,塞到她手里。 “展大人?”念一愣住,忙要把钱还给他。“不行,我怎么能收你的钱……” “拿着。”展昭沉着脸摇头,“此事本就是我害的你,这些钱你先用着,若哪日使完了就派人来开封府找我取。” “可是……” 见她还要墨迹,展昭颔首就对一旁的巧儿道:“替你家小姐收着。” “诶!”后者惯来听他的话,眼疾手快从念一手里夺了过来,笑眯眯的鞠躬施礼,“谢谢展大人!” 念一:“……” “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银霜炭。”展昭朝身后跟着的一两个捕快看去,“晚些时候我让人给你送来。” “不用了……” 她想推辞,展昭却也没搭理她,只问巧儿道:“你们还缺煤炭用么?” 对方双眼亮晶晶地猛点头:“缺!” 他眉头越皱越紧:“府上连炭也不配给你们?” “给是给了。”巧儿耷拉着脑袋,“可都是煤渣子,煮茶都不方便……我们也没有茶了,小姐冻得手都红了,连笔也握不住。” 后半句话虽是她添油加醋冠上去的,展昭却惯性地往念一手上看了一下,她耳根登时一热,忙把手背在身后。 静默了好一阵,他才轻轻叹道:“二小姐的日子……想来也过得不容易吧?” 念一暗自咬牙:“还好。” “嗯……若是没事,我就先告辞了。” 她欠身施礼。 “展大人慢走。” 刚颔首时,似乎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只是声音太轻,没有听清楚。 回房的路上,巧儿数着银票险些没落下泪来。 “一张,两张,三张……八张!展大人可真是有钱啊!” 念一回头训斥她:“你还说,平白无故怎么能收人家的东西?” “可我们本来就很需要钱呀。” “那也不能拿这么多。” 巧儿把票子收好,腆着脸朝她笑道:“展大人那不是愿意给么,说真的啊小姐,我觉得展大人好像对你有意思。” 她脚下一崴,差点磕到树上。 “瞎说什么?几时也说起我的闲话来了?” “这怎么能叫瞎说呢……” 见念一越走越快,巧儿忙小跑在后跟着,“小姐,我是说真的……你别跑那么快嘛。” 第70章 【沉湖】 惊蛰之后,天气慢慢回暖。 侍郎府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紧张气氛,等到二月底时,前来祝贺升迁之喜的人就开始络绎不绝。因说还有一位旧友也要前来拜访,趁着春假有空闲,慕显索性请了戏班子来,摆上酒宴,顺便也邀请了包拯和展昭。 知道他这是为了答谢上元节那几日对开封府的打搅,但包拯忙于公务,又不喜应酬,最后索性打发包清澄和展昭前来。 若是在从前,展昭也定会寻个理由推脱,可这一次他竟出乎意料的欣然前往。 早间才过了巳时,府门口就停着好几架马车,慕显便站在门内,对着来人拱手相迎。 “慕兄,好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车里下来的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四十岁上下,浑身散发着一股金灿灿的铜臭味,在他身边的妇人稍显年轻,亦是穿得富丽堂皇,满头珠翠。 慕显抱拳笑道:“尹兄忙于生意,肯抽空到我这儿来,才是令我府上蓬荜生辉。” “这叫哪里的话,以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别说是那点小钱,就是生意不谈也无妨啊。” “听尹兄这么说,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寒暄了两句,慕显见他一旁还站着个面生的年轻人,忙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殷时,殷公子,你别看他是个后生,那做起生意来可利落得很。”尹征煞有介事地颔了颔首,“说是久仰慕兄你的大名,非得前来拜见。” 慕显一听,当即“啊哟”了一声,抱拳道:“不敢当,不敢当。” 殷时甚是有礼地微笑作揖道:“慕大人之名如雷贯耳,晚生佩服。” 难得有人会对自己如此敬仰,慕显心头颇为得意,抬手让开路来: “既然如此,几位请往寒舍内院走,戏台搭在园子里,再等半个时辰就能开戏了。” 送走了尹征几人,慕显刚回头,就看到展昭和包清澄二人往这边来,当即又笑着迎上去。 “展大人,包小姐,辛苦辛苦……” 慕家人丁少,房舍也不多,但最让慕显引以为傲的就是府上的这座园子,春夏秋冬四季皆有花草开放,亭台轩榭,飞桥木栈,正中一个小湖泊,两旁还有回廊,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叹服。 戏台就在园中,在春季四处吐绿的景色中,笛曲之声悠扬传开。 念一一向不爱看这些杂剧,敲锣打鼓吵吵嚷嚷的,听得人心里发慌。最关键的是,今天展昭也来了,自从上次煤炭一事起,她一直感到心里忐忑,并且总会不自觉的,想去看看他。 好在他们中间还隔着尹征一家子三口,否则以展昭的洞察力,定然会发现端倪。 台子上乒乒乓乓鼓捣着,底下有丫头端来茶水,这泡的是花茶,茶杯中不时飘着几片花瓣。尹家的小儿子年纪不过十来岁,盯着那杯子看了半天,抬头对王氏道: “娘,我不要喝这个。” 因他声音过大,王氏不由低低呵斥:“出门在外,哪儿来这么挑剔?” “我要你那杯,跟我换。” “都是一壶茶里倒出来的,有什么好换的?” 猜到他是不喜欢水里飘着的花瓣,巧儿忙笑道:“尹少爷,不如我另给你倒一杯?” “我不要!”他提了提凳子,“我就要那杯!我不管,就要那杯!” “你这娃娃……”明显看到四周的女眷都朝这边望过来,王氏觉得很尴尬,更不好呵斥他,只得把杯子同他的对调,尹玉捧着茶杯,方才欢喜地喝了一口。 “我告诉你。”王氏垂下头来厉声道,“再胡闹回家我收拾你!” “哼。”后者不以为意地别开脸。 “你这叫什么态度?有你这么跟娘说话的么?” …… 包清澄扬着眉毛听他俩吵架,只觉得这比戏台上唱的还有趣,她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阵,回头来问展昭。 “展大哥喜不喜欢喝花茶呀?” “我都可以。”他说着正抿了一口,对于茶叶,他素来没什么讲究。 包清澄挠了挠头:“就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茶叶?” “……应该没有。” 再找不到别的话说了,她伸手捡了个橘子,“我给你剥橘子吃吧?” 展昭暗自轻叹:“不用了,我还不饿,你自己吃。” 台子上锣鼓声哐当一下敲响,他的脑中也异于寻常的,乱糟糟的一片。其实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看戏,他满脑子都是上元节那日在枣树下的坟前所见到的情景。 月华如水,灯火阑珊,荒凉的坟头,有人跪在地上,轻声抽咽。 只可惜他不敢走得太久,听不清她是否还说了些别的什么话。 展昭侧目看向旁边,遗憾的是尹夫人和尹家少爷挡住了视线,瞧不见坐在那边的慕词。 “展大哥?展大哥……”包清澄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展昭方回过神,仍旧低头拿起茶杯来准备喝茶,不承想喝了半天才发现茶水已经喝完了…… “你在想什么呢?”包清澄觉得好笑,提起茶壶来给他满上,“这么专心,也说来给我听听吧?” “我……” “呀——” 正在这时,伺候茶水的小丫头惊叫出声,随即而来的是桌椅翻倒的动静,尹夫人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椅子上滑落在地,手中的茶杯应声摔碎。 “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丫鬟赶紧上去扶她,王氏双手无力,两眼大大地瞪着,不多时嘴角就有鲜血流淌而出。那丫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松开她。 “夫人流血了!” 都是大宅子里的女人,几时见过这种场面,很快惊叫声遍地四起,周围乱成一团,茶杯打翻的声音,哭声叫声,用热闹来形容都不为过。 包清澄一听到有人说流血,头皮立时发麻,刚想问展昭,却见他忽然站起来,拨开人群急匆匆向前走。 “展大哥?你去哪里呀?” 身前被一群丫头围得水泄不通,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念一皱着眉站起身,“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啊。”巧儿摇了摇头,张望道,“好像是尹夫人那边……” 蓦地她便看见展昭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皱眉问道: “你没事吧?” 念一微愣一瞬,半晌才摇头:“我没事。” “把手给我。” 话音刚落,他就扣上她手腕把脉…… 鲜活的脉象,正在他掌心里跳跃。 念一心跳如鼓,不住打量他神情。 “还好。”展昭松开她,悠悠舒了口气,眸色缓和下来,“没有中毒。” “嗯……” “杯子我先拿走了,若有哪里不适尽快告诉我。” 她垂首应道:“好。” * 早就有预料王氏会是因为中毒身亡,仔细检查过她的尸首之后,这个答案就越加肯定了。 “牙堂墨黑,舌显紫红,应该是中的鹤顶红。”展昭从怀中摸出帕子来擦手,站起身,看向尹征,“鹤顶红见血封喉,尊夫人是当场毙命的。” “你说什么?!”尹征几乎站不稳,扼腕悲叹道,“怎么会有这种事!?这……这是有人故意下的毒?到底是谁和我尹某过不去!” 这个矛头直指慕显,慕家一家子此时都显得有些紧张。 “尹兄稍安勿躁,有开封府的展大人在这儿,定会查明事情的真相。” “等等……”尹征摆了摆手,似是想到了什么,“你说我夫人是中毒而死,在此之前她喝过茶,吃过点心……莫非凶手是在茶水里下的毒?” “这么说,喝过那壶茶的人岂不是都会死?” 一时间,气氛又开始异样起来。 展昭暗叹一声。 “诸位不要惊慌,若真是茶水食点中有毒,只怕你们也挨不到现在了。”他提起王氏适才喝过的那壶茶,倒了一杯放在鼻下轻嗅。 “放心,茶水里没有毒。” 闻言,众人才都放松下来。 慕显琢磨片刻,略有不解:“既然不是吃食里的毒,那这毒……会下在什么地方?” “若展某猜的不错,应该是茶杯。” “茶杯?” 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块残破的碎片,手指抚过杯口的位置,“想必那人是把毒抹在了杯口的地方,这样即便不用在茶水里下毒,喝茶之人也必死无疑……这个等仵作验过后,自会见分晓。” “倘若真是在茶杯上。”尹征提了提音调,扫视周围,“那肯定是这府里的下人所为了。” “话也不能说得太早。”展昭淡笑,“下人能办到的事,主子未必不能办到。” 听他话里有话,慕显不太自在地搓了一下手,上前笑道:“展大人,这宗案子可就麻烦你了,一定要赶快将凶手找出来,否则我这边……”他尴尬地往尹征的方向使了使眼色,低声道,“不好交代啊。” “我明白。”展昭侧过身,“即便慕大人不说,这案子我也会查的。” “凶手说不定还在府上,看样子还要请几位在慕家多住几日了。” 尹征登时不满:“连我也要住下?” 展昭回头看他:“不错。” 到底是知晓他的身份,尹征虽有怨言也不敢说出口,只得乖乖应下。 好端端一场宴席,还没开始这就被腰斩了,难得早起时心情那么好,眼下全给人搅坏了,慕晴折了根青柳枝在手里甩来甩去。 “真晦气!” 她把柳条忿忿地扔进池中,“这才住多久就死了人,往后可怎么办?” 底下的丫头柔柔的劝道:“小姐,您悄悄气儿……” “这气儿是那么容易消的吗?!” 慕晴跺了跺脚,又去问念一,“诶,你怎么没什么反应啊?” “反应?”她不甚明白,“要怎么反应?啊……好可怕,这样?” 慕晴咬着嘴唇:“你!……你不担心往后家里会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啊?” “我不做亏心事,就算有,也不会找到我。”念一说完,挑着眉睇她,“你这么害怕,是做过不少亏心事吧?” 不料她脸色大变,抖着手喝道:“你胡说什么!我才没有!” “那你紧张什么?” “我哪有紧张!” 念一走上木桥,偏偏还要激怒她:“你和你娘对我做过的那些事,就算我没死,怕是往后下了阴间,你们也不会有好报应的。你怕吗?” “什、什么阴间……”春风料峭,吹得她满背都是冷汗,慕晴嘴硬道,“才不会有那种东西,少来吓唬我。” “嗯,是没有那种东西,我也不过是听说而已。”念一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听说啊,阴间有一种鬼,名为无食之鬼,每天都活在干渴之中,不得水喝,若是走到河边取水,河立刻就会枯竭。若是走到井边喝水,就有执杖鬼,持三尺长的倒勾的铁棒敲打其头颅……可惨了。” 慕晴咽了口唾沫:“那、那又怎样!” “你知道何人死后会成为这种鬼么?”念一不动声色地靠近她,含笑道,“就是会推人下水,让人淹死的……” 淹死二字听入耳中,仿佛晴天霹雳,慕晴倒抽着凉气,脸色苍白,大口大口的呼吸。 眼见把她吓成这样,念一颇觉痛快,倒也懒得再唬她,侧身仍旧往前走。 慕晴在原地站了片刻,隔了好久才知是被她摆了一道,越想越生气,余光见桥边湖水幽深,她未及考虑,几步上去一把便将念一推下了桥。 只听“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四下里的丫头全都惊呆了。 谁也没料到大小姐竟会在大半年后故技重施,还是在如此明目张胆的情况下! “小姐!”巧儿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飞快扑到栏杆上,“小姐,你怎么样啊?!” 慕词不会水,这是府上人人皆知的事,果然见那湖水涟漪荡漾,她挣扎了两下,不多时就开始往下沉去,很快连头也没浮出来。 “大小姐,大小姐!”巧儿哭得泪流满面,咚的一声跪在慕晴脚下,“我求求你了,你救救二小姐吧,她本来身子就弱,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啊,大小姐我求你了!” 她重重磕了几下头,慕晴只冷然甩开手,鼻中冷哼。 “大小姐……” 眼见她不为所动,巧儿没有办法,索性站起来边跑边呼救。 “小姐落水了!快来人啊!呜呜……快来人啊……来个人吧……” 慕府上的下人尽数保持着沉默,这般场景和当初一模一样,她跑遍了整个府邸,连嗓子都喊哑了也没人肯帮她。 巧儿哭着走到岸边,左右寻找树枝,想把她拉上来。 “小姐,你等一等……我这就救你……” 猛然间,背后有人疾声问她:“谁落水了?” 巧儿泪眼迷蒙地抬起头,入目便是一抹鲜艳如血的红衣,她怔了一下,一面哭一面抹眼泪: “展大人,是小姐啊,小姐她落水了,你快点……快点救救她!” 展昭微微一顿,蓦地看向湖面,桥下湖水的中心,波澜一圈一圈的推开,隐约能瞧见水下的黑影。只是她连半分挣扎也没有,想必是早已没了力气,倘若不再救上岸或许性命难保。 展昭骤然一紧,吩咐她道:“快去前院找人来,开封府的捕快都在那儿。” “哦,哦!”巧儿忙不迭点头,跌跌撞撞往正门处跑。 桥上看热闹的慕晴默不作声地领着丫头走下桥来,在旁佯作关心的等待。 前院离得远,一个丫头跑过去本来就慢了,再等她跑回来这得耽搁一炷香的时间。 哎,早知如此,应该他自己去的。 展昭心急如焚地站在湖边,手中尽是汗水。 现在是初春时节,湖水冰凉刺骨,寻常人即便会水也保不齐会冻死,她又能撑多久? 眼见湖面上的动静渐渐微弱,他一咬牙,纵身跳入水中。 第71章 【烟花】 湖水如想象中一样寒冷彻骨,但水波又很温柔,萦绕在四周。 水漫过他全身的时候,心口就开始跳动得非常厉害,久违的恐惧漫上脑海。 展昭在水里浮沉,还未及靠近湖中,手腕忽然就被人扣住,拽得很紧,随即便领着他拼命冲出水面。 “哗”的一声,阳光刺目。 清新的空中涌入肺中,自觉地格外舒畅。展昭偏头不住咳水,念一拉着他的手,但见他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而后厉声喝道: “你不会游水,还跳下来干什么?!” 他咳了好一阵,才柔声问她:“你怎知道我不会游水的?” 念一愣了半晌。 “我……刚刚看出来的。” “是么?” 她移开视线,结结巴巴道:“而、而且……你不会水,是、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展昭静静看了她片刻,也不再说下去:“回去吧,水里冷。” 念一不敢瞧他,唯有点头:“嗯……” 此时,站在岸上张望的几个丫头眼见展昭和慕词游了回来,不由着急。 “小姐,现在可怎么办呀!展大人在这儿,事情闹大了,老爷那边要如何解释?” “小姐……” “慌什么,还有我在呢。”慕晴不耐烦地挥挥手,倒是狐疑地回头来打量念一,低低道,“奇怪,她不是不会水的么?” 回到房里,巧儿忙煮了姜汤烧好热水,先让她驱驱寒,说是老爷一会儿就过来瞧她。 不想念一刚换好衣服,慕显就亲自过来了,这回还不是一个人来的,竟是带了一大帮人,场面大得让她吃惊。 记得半年前她落水刚醒时,慕府上下几乎没有一人前来探望过。 大约是有客在府,做给旁人看的? “怎么搞的,好端端的,怎么又落水了!” 念一掩着嘴,故作虚弱地轻咳两声,然后不假思索地盯着慕晴: “是她推我下去的。” “你!”慕晴愣了一下,眼见慕显皱起眉来,忙大声道,“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问问巧儿就知道了,她也在场。”念一颔首示意,巧儿赶紧点头。 “对,对,是大小姐!上次小姐落水,也是她指使人干的!” 慕显虚起眼睛来:“晴儿……真是你做的?” “爹,这丫头是她的人。”慕晴抱住他胳膊,“她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我也带了丫头呀,她们可以替我作证。” “作证?”念一颔首,“照你这么说,还是我自己跳下去的咯?” “谁说得准呢,万一你这是苦肉计……” 听到此处,那在旁看戏的殷时忽笑出声来,闲闲开口:“早听说慕家二小姐体弱多病,上次落水还险些丧命,若真是苦肉计,那二小姐为了诬陷大小姐实在是拼命得很呢,在下佩服。” 话音刚落,念一似有所感,猛地抬起头来瞧他,后者抱着胳膊倚栏而立,眉目含笑,朝她眨了眨眼睛。 这番言语间的明嘲暗讽,慕晴自然听得出来,因怕慕显误会,忙咬牙解释:“这位公子挺会说笑。”她歪头迎上他视线,“你又凭什么怀疑是我做的?” “不凭什么,我一点证据也没有。”殷时摊手耸了耸肩,“只不过呀,二小姐这次落水落得也太凑巧了一点。” 他笑道:“毕竟,尹夫人刚刚被人杀害,如若二小姐没被人救起来,也算是一条人命了吧?” 一边儿的尹征闻言便皱起眉来,神色探究地朝慕晴看去。 后者手脚一僵,急忙厉声道:“你不要信口雌黄,知道没证据还胡言乱语!” “在下不过是道出事实,大小姐何必恼羞成怒。” “我几时恼羞成怒了!……” “好了!”慕显被她几人弄得头昏脑涨,“这件事我会派人查清楚,你们两个丫头这几天给我安分一些。慧屏巧儿,给我把小姐看好了。” 他仔细叮嘱:“若是再出什么事,我唯你们是问!” “是……” 到底是在开春的时候落水,照顾不好极有可能得病,慕显临走前还是吩咐了几句,说些了注意身子之类的话。 念一垂首应声,直到四周的人皆散去,慕晴才咬着牙走到她跟前。 “是你让人把爹爹叫来的?” 她房里的人本就不够,除了巧儿别的丫头肯定使不动,想必是展昭派人告知慕显的。 念一淡淡道:“是我,如何?” “别以为有爹爹跟你撑腰你就可以高枕无忧。”她低声道,“咱们走着瞧!” “不用走着瞧了。”念一淡笑道,“保不齐在此之前,某人就会被开封府请去大牢里喝茶……有没有脑袋喝茶还不好说。” “你少吓唬我,没有证据开封府凭什么抓我去坐牢?”她表情有恃无恐。 “你有把握找不到推我下水的证据。”念一冷眼瞧她,“但你做过的那些龌龊之事,可没人敢替你收拾烂摊子。” “你说谁做龌龊之事了?!”慕晴脸色微变,声音登时发抖起来,“说我龌龊,你就干净了?成天和展昭眉来眼去,你怀的是什么心思?” 念一沉声:“你说什么?” “别以我不知道你做的什么打算。”见她生气,慕晴不由得意起来,“想勾引他,借此来除掉我?信不信我把这事抖出去,叫他连四品护卫也做不成!” 念一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伸手便扇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无比响亮。 “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 四下里骤然安静,鸦雀无声。 二小姐居然打了大小姐一耳光! 在场两个丫头再次惊呆了。 “你……”慕晴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指着她鼻尖,“你竟敢打我?好大的胆子!” “很委屈?”念一冷着眼,“这一巴掌是还那日你娘打我的,有本事你也打回来。” “打就打,谁怕谁!”她几时被人这样欺负过,慕晴气急败坏地朝丫头喊道:“慧屏,你替我打!” “我……”慧屏咽了口唾沫,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这样的二小姐她可不敢惹,“大小姐……” “呸,就这点出息!你不打?好,我打!” 她把袖子一挽,怒气冲冲地扬起手来,作势就要打下去。 念一刚准备躲开,不承想半道突然站出个人来,一手拎着慕晴的胳膊,猛地将她往后一推。 这力气之大,险些让她摔倒在地,慧屏这时才跑上去搀扶。 “小姐,你没事吧?” 慕晴被推得眼花,一手挥开她:“滚!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殷时弹着袖子和手上的灰,神情里难掩厌恶。 “活了这么久,像你这样蛮不讲理的人,还真是不多见。” “是你?”方才就跟她抬杠,现在还特地跑回来,这人又安的什么心? 慕晴站起身,歇了口气,“公子未免管的也太宽了,这是我们慕家的事。” “哦?觉得我管的宽?” 他淡淡一笑,不过微动了一下袖子,以快到几乎看不清的速度扇在她左脸上。 慕晴脸上吃痛,捂住脸颊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你!你一个小小的商人,你敢……” 话还没说完,右脸之上蓦地又挨了一巴掌,打得她连连往后退。 “你们慕家不是这么爱打人脸吗?”殷时笑容未减,“也让大小姐尝尝这滋味,不然就可惜了。” “你、你们……别得意!”从小打到,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慕晴泪水直流,“我告诉爹爹去!” “啧啧,真是吓到我了。”他伸出手来活动了一下筋骨,“那你去啊,我倒要看看你走不走得出这间屋子。” 说到后半句,他语气瞬间一冷,抬掌就要向她脑袋上拍去。 “等等。”念一眼疾手快抱住他手臂,“先不要!” “拦我干什么?”时音皱着眉回过头,“她这么欺负你,留她在世上我看着就生气!” 念一低声提醒:“你在这里动手,不好善后。” 时音还想说什么,见她秀眉微蹙,轻轻摇头,迟疑了半晌才不甘心地把手放下。 “听你的就是。” 慕晴在对面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呆了好久,嘴边冷笑:“原来你们俩有□□!” “好聪明。”时音笑吟吟地歪起头,“说的不错,我们两个就是有□□,怎么样?” 念一略有无奈地扯了扯他衣摆。 “少……少逞威风!我这就去找爹爹。”她拉着手边的丫头,“看你们到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瞧她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跑出门,时音无可奈何地摇头苦笑: “你看你,这下好了,放虎归山,可有得麻烦了。” 念一并未接话,只向门边还在发呆地巧儿使了个眼神,后者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退出屋外,给他俩关上门。 “时……” 念一尚未说出口,人就被他拉入怀中,紧紧拥着。 能够触及到她,能听到她的声音。 果然,她还活着……还活着…… 已说不清现在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时音兜着她的头,哽声道: “我终于找到了,总算找到你了……你知道我找了多久么?” “你还在找我?”念一拍拍他的背,笑道,“我以为你们都当我已经不在了。” “小二小三这两个小子也想你得很。”他松开她,别过头去抹了一下脸,微笑道,“走,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念一被他拉到门边,忽然甩开他的手,“不行,我现在还不能走……” 时音万分不解:“为什么?” “我根本出不了这具身体,如若不然,我早就去找你了。”她不知如何解释,“无论走到哪里,我还是慕词,我……连我是人是鬼都分不清。” “什么意思?”时音越听越糊涂,走上前去,俯身用额头抵在她额头上,闭目静静站了片刻。 他睁开眼,眸色惊讶:“奇怪,这身体里的魂魄,不是你的?” 说来也是,四年前她就因为剑气和道符灰飞烟灭了,不可能有完整的魂魄。 “不是我的?”念一听完也觉得不可思议,“那我怎么会……” “我暂时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情况。”他摸着下巴琢磨半晌,“得下去问问娑罗,她对三魂七魄比我要了解得多。” “嗯,那好。” “对了……”时音将走之际,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变得有几分古怪,“这件事,展昭他知道么?” 念一涩然一笑:“我没有告诉他。” 这倒在他意料之外,时音暗喜之余,又忍不住刨根究底地问:“为什么?你不愿让他知道?”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不一样?”她摇头,渐渐地也笑不出来了,“他现在这样很好,过得也很好,本来就该和人在一起的,我一个鬼……何必打搅他?” 尽管说得何其平淡,心中却仿佛刀割一般的难受,连气也透不过来。 时音抿起唇,抬起脚又放了回去,忽然几步走上前,抱住她肩头。 “念一,我……” “我其实……” 胸前那股无名的气流又无端涌起,堵在咽喉的地方,像是突然间失了声,令他永远都道不出那几个字。 瞧他神情很严肃,念一不甚明白:“嗯?” 说不出口。 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几乎快将牙咬碎:“我对你……我对你……” 四目相对。 时音艰难地启唇,最后也没说出一句。 “哎!”他恼恨地甩开袖子,“我走了,等明日再来,你自己小心!” 原地上,念一尚在云里雾里: “哦。” * 房内,展昭换好了衣衫,将桌上放着的姜汤喝完,望向窗外,天色已经在黑了。 他坐回桌边,提起茶壶来,悠悠道:“来了就来了,何必一定要躲在梁上,不嫌累么?” 头顶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一小块石子正落入他杯中,展昭轻叹一声,倒掉水。 “你可真是没趣。”白玉堂从房梁上倒挂而下,在空中慢条斯理地晃荡,“诶,怎么平白无故下水去救人了?我记得你不会水啊。” 他面不该色地胡诌:“就是因为不会,才正好去学一学。” 白玉堂挑挑眉,旋身跳下来,信手把茶杯一端,边喝边不怀好意地笑笑:“喂……你别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展昭并未回答,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你近来很闲么?” “当然闲了,开封这么大,也没人陪我逛逛。” “不去找连翘?” 他此话一出,白玉堂眉眼便沉了下来,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无奈地笑道: “清虚死后,道观就是她接手了。成日里忙都忙不过来,我哪儿好意思去烦她。” 展昭抬眸看了他一眼。 当日他下手极重,又有时音在旁,清虚子回到观中不到七日就咽气了。 说来也是多年的旧友,尽管他错杀了念一,但偶尔回想此事,心头仍旧郁郁难消。 四年来,都没有见过连翘,只时常听白玉堂提起到她。如今也是一观之主,远近闻名的道长,这些年,她或许亦吃了不少的苦。 “我还有事。”展昭提起桌上的剑,“这边忙完了再陪你去开封逛逛。” “我知道,这府上出案子了是吧?”白玉堂摩拳擦掌地拿画影挽了个剑花,“白爷爷我可是闲出鸟来了,正好拿这凶手玩一玩。” 时过境迁,唯一没有变化的人应该就是他了…… 也许这样也不错。总有一个人,需要保持那份初心。 展昭微笑,嘴上却叮嘱道:“不要乱来。” “还用你说?” 出门时,天色已经大黑,慕府内院的灯盏已然点亮,星星点点的,煞是好看。 早间就从开封府调了人过来巡查守夜,如今他还得再去安排晚上换班的事。展昭刚从院里出来,抬头就瞧见慕词也在这附近,看到他时有点局促地侧过身。 白天在湖里泡了这么久,也不知她有无大碍,特地在这附近转悠,想必也是为了来看自己是不是安好吧? 展昭于是地走到她跟前去。 “慕小姐。” 念一完全没料到他会过来,原只是想远远地看他一眼,但此时要走就显得太过可疑,她只得点头。 “展大人……身子还好么?” “还好,你呢?” “我也是……” 他淡声问:“姜汤喝过了么?” “喝过了。” “既然会水,下次就别再湖中待太久。毕竟现在才开春,闹出病来就不好了。” 念一佯作不在意地应声:“嗯。” “慕晴和你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等当下的案子解决,我会帮你想办法。” 他的关切,每句皆来得随意而自然,短短一席话,像是回到当初一样,念一心中既欢喜又失落,偏偏千万言语到嘴边也只有:“嗯。” 展昭刚欲说话,正在此时,墙外不知何处竟有人在放烟花,砰的一下炸开,漫天的焰火碎玉般一缕缕坠落,万千光彩迸射,她的脸庞也随着火花的颜色,时而红时而蓝时而绿。 他移开视线,看向天空:“真少见,这时候还有人放烟花。” 念一也跟着他往外瞧去,神情一下温柔起来:“大约是上元节没过够吧,春夜里天气好,正适合看烟花……很漂亮。” “是很漂亮。” 夜空里交织的斑斓如一张大网,绽开的华光似乎是春天里漫山遍野的花朵。 展昭静静看着,继而随意道:“你从前就说过,人死后会变成明月,挂在天上,和周围的星空融为一体。只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念一未及多想就纠正他:“不是明月,我说的是人死后会变成星星……” 她声音戛然而止,僵硬地盯着那些烟花,璀璨的光华仿佛春天就在这一瞬降临人间。 第72章 【相依】 呆呆站了好久,念一都不敢回头去看展昭的表情。 他没有说话,她更不敢说话,四下里静得可怕,一片寂然,不知不觉间,远处的烟火已经停息。 念一刚动了动身子,手腕蓦地被他扣住,力气之大连给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展大人。” 正在此时,小径上走来两个捕快,约摸是天黑路暗,也看不清他俩在做什么,于是便上前来请展昭示下。 “今晚守夜的兄弟安排好了,您要不要去瞧瞧?” 展昭微微偏头:“你们张头可来了?” 捕快赶紧应道:“张校尉在正厅里的,已带了几个兄弟去找慕大人了。包大人这些天都在宫内,怕是腾不出时间,这个案子还得由您来查……” “知道了,你们且派点人手去北门和西角门,我尚有别的事要忙,等过些时候再去找张校尉。” “是。” 隐约看见他身边站着的是慕家的小姐,两个捕快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好多嘴,面面相觑之后,很识趣的退了下去。 待得他俩离开,展昭二话未说,忽然拽着念一疾步往前走。 冷风拂面,这时才将她的脑子吹得清醒了一些。 念一咬咬牙,想把手挣开。 “展大人,你作甚么?” 展昭并未言语,拉着她从园子里穿过。 “你……你若是再不放手,我可就……喊人了。” 一直走到东厢房僻静之处,他方才松开手,转过身却将她逼在墙角。 周围没有人,也没有灯烛,背着月光,念一看不见他的脸,只是那对星眸尤其清澈,一转不转的,盯着她。 “念一……” 展昭缓缓伸出手,正将抚上她脸颊的那一瞬,念一骤然别了过去。 “你认错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个人。”她咬住嘴唇,“今晚的事,我就当从未发生过,你还……” “还记不记得我以前曾对你说过。”展昭柔声打断道,俯下身一字一句敲击在她耳畔,“每当你说谎的时候,左手总会无意识地掐在你的右手上。这个习惯,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改不了……” 念一心头一震,下意识地把两手背在身后,胳膊上却忽的一紧,再抬眼时人已被他拦在怀里。 久违的温度,熟悉的气息,每一寸呼吸都快让她落下泪来。 展昭埋首在她发间,臂弯里的动作何其小心,怕太轻也怕太重,似乎稍一用力,就会像很久之前一般,消失不见。 “念一……念一……”他喃喃念道,“为何不愿认我?你既然还在,为何要瞒我这么久?” 这些年来,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会有今时今日,每每午夜梦回,惊醒之后,身侧永远空无一人,索性她还在……只要她还在,便是这世上最大的幸事。 萧萧的风声响在耳边,浑身流淌着暖意,仿佛是悬在心口最大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念一低首靠在他胸膛,泪雨如下。 “……我要怎么认你?你叫我怎么敢认你?” 她猛地将他推开,几乎声嘶力竭:“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是顾明柳,是时念一,还是慕词?我几时会死,几时能生? 你看看我现在的模样…… 容貌不是自己的,身体不是自己的,声音也不是自己的,我……” 再也说不下去,她两手捂住脸,破碎的呜咽声零零碎碎的传出来,长久以来压抑的悲哀,终于在此时决了堤,洪水一般将她淹没。 展昭轻轻走上前,兜住她的头摁在自己胸前。 “没事了,没事了……” 眼泪迅速渗入他衣衫之中,隔着厚实的冬衣,那样灼热的也能明明白白感觉得到。 这么多年了,她独自一人究竟承受了多少的苦痛……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无论你是死了还是活着,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展昭紧紧搂住她,回想起在开封府初见,她俯身捡碎碗时的动作,此时也不禁暗叹自己太愚钝。 总当她早已逝世,却不知那样的神情是只有她才会有的…… 哭了许久,念一总算是缓过来,全身都没有力气,索性靠在他身上。 “可我至今也还未弄明白为什么我没有死,我不敢认你,是怕万一……我再去了,岂不是要让你再痛苦一次。” 她伸手环住他腰身,哽声道:“我不在的这四年,你一定……很不好过……” 竟不知她是这样的想法,展昭感动之余心中亦觉得酸涩,不由略略收紧臂弯。 “人生在世,也就短短数十载,无所谓痛苦不痛苦,我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哪怕有一天会离我而去,眼下也早已满足了。” 念一狠命吸了一口气,唇边含笑轻声唤他: “……展大哥。” 听得他轻叹一声,似有话语,可到底欲言又止。 两人静静相拥,隔了好一会儿,展昭才松开她,低下头来拿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 “那日,林氏打你的那巴掌,一定很疼吧?” 念一站在原地,任由他擦去眼泪,淡淡摇头。 “不很疼。” 知道以她的性子就是疼也不会说出口,展昭倒也没再深问:“我让人给你送去的药膏呢,用过了么?” “嗯,用过一些……” 想起那日在绸缎铺门口,她已被逼到买卖首饰来补贴家用,展昭禁不住皱起眉:“平时,她们总这样对你?” 念一只好如实道:“这个慕家二小姐……不是很讨人喜。” 言下之意,她的自然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展昭正垂眸沉思,不远处已响起脚步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不能耽搁太久。 “这几日我要忙尹征的案子,得空会来瞧你。今后的事,我们再从长计议。” 念一微微一笑:“好。” 今后,他们还能有今后,乍然一想,只觉得喉中泛上一丝酸甜。 隐约听到张龙在唤他,展昭颔首看了看,转身将走,迟疑了一下,终是不舍地回头吻在她唇上。 “那我先走了。” 念一轻轻点头:“嗯,你小心些。” “好。” 为了不惹人怀疑,等展昭离开已久,她才若无其事地从院子里出来。 东厢房影壁之后,慕晴悄悄探出头,望着念一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世上竟会有这等离奇的事。”兀自琢磨半晌方恍然悟道:“难怪她当时会游水。” * 夜里回到房中,念一便坐在桌边拿着笔描花样,时不时抿唇微笑,一副画画了一夜也没成形。 巧儿端着茶水进来,见她这模样不由奇道: “小姐今晚上心情好像很好呀?” “是么?”念一唇边含笑,提笔沾了点墨。 “可不是,都快笑得合不拢嘴了。”她把安神茶递到她手边,“遇到什么好事情了?” 念一掀开茶盖来,刮了刮上面的茶叶,笑而不语:“不能告诉你。” “唔……”巧儿见她把茶水喝下,挠挠耳根,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小姐,我问你个事儿啊。” “嗯,你问。” “……展大人,和那位殷公子,你更喜欢谁?” 念一立时呛住,险些没喷出来。 巧儿讶然道:“不会真像大小姐说的那样,你和殷公子有□□吧!” “咳咳……”她还在咳,巧儿便自顾自说了下去。 “啊!那怎么办!”她满脸惋惜,“展大人岂不是很可怜!” 终于缓过气来,念一摇头呵斥她:“你别瞎猜,我怎么会和时……殷公子有私情。” 那是可是她义兄……当然这一点不能告诉她。 “没有就好!”巧儿欢欢喜喜地又给她倒了一杯,“这么说小姐是喜欢展大人了?我也觉得你们俩特别般配!” 念一只是笑,倒也没再反驳。 “不过……”她拿起墨锭来,心不在焉的研磨,若有所思道,“那个殷公子对小姐也很好啊……” “他自然对我好了。”念一放下茶杯,眸中无限感激。 若是没有时音,这五十年她一定熬不过来,总也该想个法子报答他才是。 画着画着,愈发觉得眼皮发沉,她打了个呵欠。 “什么时辰了?” “还没到二更天呢。”巧儿往铜壶滴漏上瞧了一眼,“小姐困了么?” “困了,打水来洗漱吧。” “诶。” 这一晚,念一睡得格外沉。 到了后半夜,天刚蒙蒙亮之际,慕府上下突然忙碌热闹起来,只听得有人敲着锣鼓,一面跑一面喊。 “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展昭刚刚睡下,得到消息便即刻披上衣衫出门。 “哪里走水了?” 来传话的捕快也正睡得糊涂,半梦半醒地答话:“慕家小姐的房里。” 闻言,他睡意登时去了大半,厉声问道:“是哪位小姐?” 捕快被他喝得一怔,愈发口齿不清:“是是……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来着……” 静默片刻,展昭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迅速转身,往念一房里疾奔而去。 她院中一向冷清,跑到院外眼见一如既往,并没有见到浓烟,他方是闭目舒了口气。但无论如何又放不下心,索性推门进去。 “念一?” 房间内隐约有说话声,展昭未及多想就打起帘子,满屋子湿气迎面而来,当他意识到不对时,巧儿已然惊得目瞪口呆,赶紧手忙脚乱地拿衣服给念一遮住身子,她飞快背过身去,乌黑的头发湿漉漉的贴着背脊,衬得肌肤愈发白皙。 “展展展……展大人,你你你你怎么……” 展昭慌忙别过脸退出门。 “抱歉,展某失礼了。” 着实没料到她会挑这个时间沐浴,他万分尴尬地立在门外,饶的是晨风拂面,耳根却也觉得灼热难当。 念一将身上擦干,又担心他是有什么要事,忙慌慌张张的穿衣服,出声问道: “是不是出事了?” 第73章 【初春】 展昭慢应了一声,“失火了。” “失火?”她系好衣带,顾不得头发还湿着,打起帘子走出来,“哪里失火了?” “应该是慕家大小姐屋内。”说话间,他还是不自然地将视线挪开。 “原来是她。”念一不在意地拿过青丝来拧了一把水,“怪不得早起听到那么大动静……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不了,我还得去现场看一看,也不知她如今是好是歹。”过了一阵,又问她,“吃过早饭了么?” “还没有。”念一摇了摇头,“我房间里放着糕点,你饿不饿,我给你拿些来?” “嗯。” 见他二人你来我往,言语之中似乎熟识许久,来的格外自然随意。巧儿怔怔地挠着头,颇为不解。 他们关系几时变得这么好了? 念一果真从屋中端了一小碟山药糕出来,展昭也出乎意料没有同她客气,两人就站在门外分着吃完了。 “反正也没事,我跟着你一起去吧。” 到底是名义上的姐姐,于情于理她都该过去看看,虽说反过来或许并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也好。” “那你等我一下。”念一放好碗盘,拍拍衣裙,唇边含笑地挨着他并排而走。 巧儿这才回过神,追上去。 “啊,小姐,你头发还没擦干呢……” 慕晴所住的地方要比她的院子大上一倍,火势早已被扑灭,看起来烧得并不严重。听说她人也只是受了点轻伤,只是受惊过度,眼下正卧床不起。 念一提起裙摆从门槛里跨进去,伸手挥了挥周围的焦糊气息。 “床都还是完好无损的,应该着火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展昭抬眸朝四下里一扫,回头问道:“是谁最先留意到屋里失了火?” 底下一个捕快小跑上前,恭敬施礼道:“回禀展大人,是属下。” 他皱眉:“慕家小姐房中不曾有丫头么?怎么会是你先发现的?” “是有个丫头,不过烧伤严重,这会儿还在请大夫医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呼救……”捕快也纳闷地嘀咕了两句。 闻言,念一和展昭不禁颔首对视了一眼,眸中神情一致:定是此前被纵火之人下了迷药。 展昭神色微凛,面沉如水:“你们夜间巡查,莫非连可疑之人都没看到么?” “这……”那捕快挠头的速度越来越快,苦思冥想了许久,恍然道,“对对,是有一个。当时看到个小厮在院子附近转悠,问他话,他说是来给小姐送夜宵的,故而属下等人就没在意……” “小厮?” 为了弥补过失,一旁的捕头急忙道:“属下这就去将府里的小厮盘问一遍!” 展昭无奈地暗叹:“去吧……顺便也问问这几日在夜里当值的丫头。” “是。” 见他浩浩荡荡领着一拨人走了,念一才开口问他: “你有眉目了?” “暂时还没有。”展昭跟着她慢悠悠往回走,“你还记不记得此前凶手特地在府上留书信的事?” “嗯……是写信的人干的?” “不,不像。”他拧眉摇头,沉吟了片刻,“信上说,上元后十日之内会取人性命,但整整一个月都风平浪静。而且你不觉得奇怪么?凶手要杀人之前特地这样虚张声势,反而会让人警惕戒备,对于他这样一个连慕府内院都进不了的人来说,岂不是大大的不利?” “那……”念一垂眸琢磨,“写信的人,是故意提醒我们有人会对慕府下手?” “或许是。”展昭微抿了一下唇,“可惜,这个人实在难找……只能期盼某个闲人能寻到线索。” “闲人?”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闲人?” …… “你说什么?!”白玉堂几乎是拍桌而起,恰好时音此时进门,那声音之大穿入耳中,立时让他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你说她、你说她是念……” “嘘——”展昭沉着脸对他使眼色,后者才意识到旁边有外人在场,忙闭口不言。 巧儿默默走到桌前来给他们四人倒满茶水,完全无法想象小姐竟在短短数日之内结交了这么多形形□□的人物……还都是男的! 念一接过茶杯时,轻摁住她的手,淡笑道:“出去把门带上。” “是。”巧儿哪里敢多待,提着茶壶,转身就溜了,还特别贴心地站在门外替他几人把风。 白玉堂往窗口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这丫头靠得住么?” “应该靠得住。”念一放下杯子,想了想,“她家里就只一个重病的母亲,平时也没和人有过交集。” “哎,那就随便吧,要是敢泄露一个字,灭口就是了。” 念一手上一抖,抬眼静静看他。 “……先不说这个。”白玉堂轻咳一声,“倒是你,怎么……怎么突然就变成慕家二小姐了?” “此事说来话长,连我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她望向展昭,然后又朝时音看去,“你那边如何,打听到了吗?” 时音在他几人身上睇了一圈,鼻中颇为不甘的冷哼,“不好说,你目下的情况着实罕见。” 他顿了顿,“依娑罗的猜测,应该是在这位慕家二小姐丧命的同时,你散去的魂魄忽然飘过此处,遂和她的灵魂合为了一体。” 展昭随即问道:“这么说,魂魄里有一大半都不是她的?” 白玉堂忙也紧张起来:“那这个真的慕小姐还会不会回来?” “我怎么会知道。”时音抱着胳膊,在屋中踱了几步,“毕竟魂魄是人家的,她若是哪日回来,必然要去轮回投胎,你得有这个心理准备。” 听罢,念一两手捧着茶杯,蓦然垂下头。 其实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她本也没抱太大希望,只可惜,现在已同他们相认,倘若哪一日再离开,一定……又会给他们带去许多麻烦。 手背上忽然一暖,展昭伸手过来将她手握住,而后轻轻放在怀中。 念一讷讷地看着他,见他眼神温柔,并无伤感,愣了半晌也展颜笑了起来。 “你……你们也先别那么悲观。”转身见到他俩相识而笑,时音颇不自在地别开脸,“如今,你想要一直活下去也有办法。” 白玉堂接口就问:“是什么法子。” “念一。”他走上前,神情肃然,“你得把慕家二小姐的魂魄吞噬掉。” 念一愕然抬起头来。 这种事……她从未做过,岂不是和杀人无异了么? “说难听一点,你现在就是鸠占鹊巢,但也没有办法。”时音俯下身,抚上她手背,语气严肃而认真,“即便你不愿意,我也会帮你。” 念一呆了许久,才摇头道:“会不会太残忍了?若是如此,这位慕小姐就永生永世不能轮回,和灰飞烟灭一样……” “你以为就凭你那一点点微弱的意志,真的能撑到现在?”时音直起身,歪头看她,“时隔了大半年,她若是想要回自己的魂魄,早就动手了。只怕是……” “她有求于你。” 春风吹得窗外枝头沙沙作响,阳光明媚嫣然,春花开得遍地皆是。耳边依稀回荡着不甚清晰的话语…… 原来是这样么? 见她在出神,展昭轻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嗯……不过我还没有弄明白。”念一闭目整理思绪,“等这边案子了解,我找个时间一一告诉你,好么?” “好。”他轻轻笑道,“不着急,往后日子还长着。” 至少她还在他身边,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那么便是再等上四年,他也甘之如饴。 春光里,这一幕何其温暖,映入眼帘时,白玉堂亦忍不住微微一笑,恍惚想起多年前,他跟前也有个会望着他笑的人。 “你走吧。” 盘云山上,清虚观外,她一身道袍,拂尘在手,背对着他,连正脸也没露一下。 “我观中琐事甚多,恐怕无暇招待白大侠。” 他拎着根青枝悠悠在手里摇晃,笑意未减:“不妨事,我也可以帮着你么。反正打小给你收拾烂摊子,早就习惯了……”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小丫头了。”她微偏过头,“不必让你来替我善后。” 她咬咬牙:“何况……我观中清静之地,也不能久留你,免得惹人闲话。” 大门开了又关上,吱呀一声,山门外只留他一个人。 白玉堂盯着茶水中倒映的面容,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对了,前些时日,你不是让我去查那封书信么?” 展昭道:“怎么?你查到了?” “那倒是没有……不过,我却发现这个尹征有点奇怪。” 念一给他倒了杯茶水:“哪里奇怪?” “按理说,自己媳妇死了,不该难过伤心么?我在房顶上瞅了他半日,也没见他叹一口气。”白玉堂喝罢茶,往前凑了凑,“而且,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好。王氏原是他的通房丫头,由于数年前妻子病死才续的弦,私底下搬了他不少钱财,为这事两人吵过好几回。” “你觉得是尹征杀的她?” “极有可能。” “不一定。”展昭轻摇头,“别忘了,那个杯子事先王氏和尹少爷对调过,真凶想杀的,其实是尹家的小少爷。” “这容易。”白玉堂抄起剑,“今晚我去他房外守着,就不信等不到那个凶手。” “白兄稍安勿躁,我们再从长计议……” “还计议什么,我先走了。” “……” 时音在旁听了半天,眉毛直打结,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来,弹弹袍子。 “你们这些凡人,破个案子就是麻烦,这么简单的事,我下去找人问问不就明白了。” 众人微怔半晌,才想起还有个如此便利的人存在。 到底是姑娘家的房间,他们几人迟迟不出来,恐会惹人生疑,故而没过多久,白玉堂二人便匆匆离开,展昭遂也起身准备告辞。 “这就走了?” 念一刚提起茶壶来,忙又放下,语气里难掩失落。 闻言,展昭无奈又歉然:“我不能待太久……” 好不容易才有两人独处的机会,只有此时此刻她才能这般肆无忌惮地看着他。 从眉眼到唇角到发梢,念一仰首静静地打量他的面容,眼底温柔而明亮。 尽管知晓张龙或许已到处在寻他,展昭却也不欲出声打断,垂首也由她这样看着。 “我模样都变了。”念一不太自在地转过脸,“你这样瞧我……不会感到别扭么?” “不会。”他上前轻轻搂住她腰身,头深埋在她颈窝,却不再说话。 念一抱着他背脊,忽然轻叹道:“也不知我几时才能和你在一起……” 她现在不像从前那么自由,顶着别人的身份,再想如念一那样与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已是难上加难。 “等等……” 她似是想到什么,从他怀中挣开,双目一亮,“我可不可以,以慕词的身份和你在一起?” 展昭微微愣住。 “我现在已经不惧怕阳光,不担心鸡犬,道士和尚也不会收了我。”念一捧起他脸颊,眼中盈盈闪动,“我能不能……就这样和你成亲?” 第74章 【迷药】 她站在春光里,细碎的阳光洒了半身,柔和的眉眼恍如旧时,这一刻,他此前从未妄想过,四年前捧起黄土埋上她衣衫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展昭俯身用额头抵住她额头,微抿着唇,笑容间带着些许苦涩。 “好。” 他轻抚上她脸颊,微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就去向慕大人提亲。” 念一忍不住感到喉中一哽,含泪打趣笑道:“不过,我已经被你厚葬了,现在算不算是续弦?好像是自己把自己替代了一样……” 展昭忍俊不禁,伸手轻轻给她抹去眼泪:“对外人来说算是续弦,但只要你我清楚明白就好了。” 她重重点头:“嗯。” 展昭还欲说些什么,门外听得张龙在唤他,只好抽手离开。 “我先走了。” 念一送他到院门口,一直看着他走远,在视线中消失不见,方才转身回房。 * 这日晚上,念一依旧睡得很沉很熟。 慕府夜间的气氛一如既往地紧张,尽管白玉堂在尹家小少爷的屋顶上吹了一夜的冷风,第二日清晨,人还是死了。 只不过死的不是尹家小少爷,而是尹征。 念一得到消息赶去厢房时,两个捕快正把他的尸首从房梁上放下来,长长的绳索勒得他脖子上一圈青紫。 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桌上还有一张写得满满的遗书,展昭拿在手上粗略一扫,又搁了回去。 “写的什么?”白玉堂几步走上前来,和念一凑在一起看信。 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无非是说愧对王氏,因为一时冲动而下了毒,辗转反侧又害怕被官府发现,于是上吊自缢。 “还真是他杀的?” 白玉堂抖了两下信纸,扶额笑叹:“亏得五爷我昨晚蹲了一夜,简直是白白吃冷风。” 慕显闻言,当即松了口气。 “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哎……到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眼下真相大白,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最要紧的是证明了自个儿的清白。 慕显忙笑道:“既然如此,我且吩咐人去一趟尹家。” “不是。”展昭颦眉摇头,“人不是他杀的。” 慕显登时一愣,念一随即不解道:“为什么?” “尹征惯用左手。”他走到尸体旁边,将左臂轻抬起来,“按理说,信若是他写的,袖子上必然会沾上墨汁,但是他的衣着赶紧,纸张也没有半点墨迹。” “信是有人故意写来嫁祸给他的?” “不错。”从现场的情况来看,那人必然也用了迷药,否则不会这样整齐。 凶手几次都使的迷药,无论是纵火还是杀人,这么说来,他自知在不迷倒尹征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是对付不了他的,那么……此人极有可能是个女子? 从厢房里出来,展昭一直沉默未语,念一担心出声会打搅他思考,只得也在旁沉默着,盼着时音几时带个好消息回来。 “喂。”白玉堂唤了他好几声,“猫儿,你想出什么来了么?怎得半天不吭声?” 对于这个新称呼,展昭不自觉皱眉。 “是不是饿了?”念一帮不了他,便猜测道,“或许吃过饭就能想通了?反正现在也还早。” “说得也是。”白玉堂点头表示赞同,“我累了一宿,还没用过早饭呢。” “不急。”展昭叫住她,“我还有话问你。” “嗯?什么……” 还没她回头,迎面却看见林氏怒气冲冲地往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大波丫头婆子。 “慕词!好你个丫头,到处找不见人,竟跑到这地方来了!” 一见是她,念一即刻沉下眼神。 知道她来必定没有好事,展昭刚想上前,念一却拽着他衣袖,皱着眉摇头示意。 听说慕晴的病情加重了,大约是被吓出了心病,连着两夜高烧说胡话。林氏满脸是泪,伸手便把挡路的白玉堂推到一边儿,气得双目通红。 “你姐姐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儿看死人?!” 念一淡然对上她视线:“我若是去了,你们不也当我是来瞧热闹的,幸灾乐祸么?” “好,好,好,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林氏咬着牙在她脑门上发狠的戳,“你巴不得她死呢!她死了你就高兴了!保不齐……保不齐人就是你杀的!” “夫人……”一旁的婆子小心翼翼拉住她,却也被她狠狠挥开。 “你这个贱人生的小娼妇,这七八年来我供你吃供你穿,你偏偏这样对你姐姐!”林氏边说边喘气,“你还要放火烧死她?是不是明儿也要来烧死我啊?” 瞧她唾沫星子飞溅,念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 “火不是我放的,我要是想杀她,她早就没命了。”念一转过身,“另外,我体内流着的是慕老爷的血,你既说我是贱人生的,想来慕老爷也算是这贱人之一了?这么说……夫人便是贱人之妇,这样骂自己是不是不大好?” “你!……”林氏嘴上讨不到便宜,气得浑身发抖,“我撕了你这嘴!” 她说着扑上来就要动手。 事到如今,也不能再袖手旁观,展昭抬手将她拦住,厉声道: “查清纵火真凶是展某之职,在此之前还请慕夫人不要妄下定论,以免冤枉好人。” “展昭,又是你!?”林氏挣开手,瞪着他,目光如炬,“这是我家的私事,不用你来狗拿耗子!” 几天前被人推下水,挨过耳光受过骂,甚至都得去典当首饰来补贴家用,念一这半年过得如何可想而知。以她的性子,平日定然不会服软,想必还吃了不少苦头。 展昭星眸含怒:“慕小姐几次三番险些让人溺死,这其中缘由,展某还得查个明白。便是你家私事,倘若涉及人命,我照样可以将你关入大牢。” 听他语气冰冷,林氏蓦地感到背脊发凉。 “你……你不过就是个四品护卫……” “展某的确只是个四品护卫。”展昭款步逼近她,垂眸冷声道,“但要治你,这点官阶绰绰有余。” 没想到他会对林氏端出官架子来,即便是平时训斥手下也没见过他如此口气。念一呆了一阵,才悄悄去扯他衣角。 “展大哥……” “展某言尽于此,夫人还请好自为之。”他面沉如水,回头拉着念一,“我们走。” 他要提亲这段时间还得讨好林氏才行,没想到他竟和自己一样毫无忌惮地与林氏起冲突。念一被他一路拽着往回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担忧。 往后成亲的事可怎么办好啊。 回到房中,巧儿很快就识相地给他俩关上门,麻溜地出去了。 眼看他好像怒气还未消,念一垂首默默地给他倒了杯茶。 “喝一口吧,润润嗓子。” 展昭眉头紧皱,接过茶杯来摇头又放下,似是下定决心。 “不行,这地方你不能再呆了。” 她不由笑道:“怎么……” “何必要受这种气?”展昭轻声叹道,“好不容易才重生一次,我实在不想你过这种日子。” 她这一辈子已经活得够累了,他只想让她能够安安稳稳的生活,至少不是面对慕家这样零碎的琐事,光是看着他都觉得心烦意乱,更别说让她长住下去。 “我也不想,但如今你我身份不同,有些事情不能像以往那般任性随意。”念一推着他在桌边坐下,打趣道,“其实想想也不错啊,怎么说也是个官家小姐,不愁吃穿。若是我不小心借尸还魂到一个又丑又老,还很穷的婆子身上,那可怎么办呢?” 想到那样的画面,她自己都不禁笑起来:“真是这样我肯定不敢认你了……不过,我要是认你,你会娶我么?” 说着,念一歪头有模有样地思忖道:“俊朗不凡,武艺超群的展大人娶了个老婆婆回家,这得伤京城多少闺秀的心啊。” 原本心中还郁气难消,听到此处,展昭也终于泛起笑意,无奈地接话:“要真是这样,我也只能认了,谁叫是你呢。” 念一捡了个橘子给他剥开,“我可不敢,这么糟蹋你,我会遭天谴的。” 他摇头微笑,见她将橘子递了过来,也欣然接下,扳了一小瓣送到她唇边。 “对了,我还有件事要问你。” “嗯?”念一仍低头剥橘子,“你说。” 展昭迟疑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这两日夜里,跟着你的这个丫头,可有什么异样么?” “没……有,你怀疑她?!”念一急忙解释,“不会是她的,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知道她们二人关系亲密,展昭只得暂时稳住她:“你先别急,我不过是随口问问。” 他的随口问问,通常是有了极大的把握,念一咬住嘴唇,斟酌道:“你怎么会认为是她呢?要觉得是女子所为……府上那么多丫头,都有可能啊。” “我知晓慕府还有别的丫头,只是……”展昭虽不愿让她烦恼,还是不得不说,“我们昨日曾觉得尹征有杀王氏的动机,今天尹征恰好就死了,这未免太过巧合。” 当日在房中商议时,四周并无外人,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守在门外的这个丫头…… “不能因为巧合便认定是她干的。”半年来巧儿一直对自己极好,念一实在是无法接受,“你没有证据。” “我也没说是她……”怕她胡思乱想,展昭忙又剥了瓣橘子送入她口中,“你再仔细想想,这两天夜里,她出去过么?” 念一语气果断:“没有。” “真的没有?” 四目相对,被他盯着看得浑身发毛,念一只好如实道:“……是我睡得太沉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出过门。” 果然。 展昭暗叹,是迷药。 第75章 【乞巧】 “你是说她在我茶水里下了迷药?”念一摇了摇头,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我眼下也只是猜测。”不欲让她担忧,展昭只得道,“还需要找到一个人来证实。” “……对了。”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握住他的手,认真道,“巧儿不识字的,她读书不多,怎么会写出那么长的遗书来?”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念一不禁松了口气:“何况,那份遗书的笔迹还不知是谁的,万一就是尹征自己的呢?说不准,是你想得太复杂了,他只是自尽而已。” 蓦地回忆起那日在门外看她捡那些被风吹散的话本,展昭沉吟片刻,并没言语。 “你还是不信她?”见他不吭声,念一秀眉微颦,“她到底有什么理由,非得杀尹征不可?” “我不是不信……”他无奈,“眼见为实,你我这样争论也没有意义。” “那好,我去找时音来。” “你且别急。”展昭轻轻拉住她,忽然想了想,“张校尉此前曾在尹征所住的厢房后捡到一条帕子,说是放在我房间里。下午得空你去帮我瞧瞧,看是不是她的随身之物。” “帕子?什么样的帕子?” 他苦笑:“我也没见过。” “那好吧。”念一看了一眼漏壶,“时候也不早了,你悄悄出去,千万不要打草惊蛇,毕竟若是冤枉了她,我心里也愧疚得很。” “我知道。” 午后才用了饭,慕府中人大多在休息,念一半靠在床上看书,巧儿就在一旁给她捶腿,困意渐渐上涌,不时点几下头,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念一翻了几页书,垂眸见她这幅模样,轻叹一声合上书。 “巧儿?巧儿。”伸手推了好几下,巧儿才醒过来。 “啊。”她胡乱抹去嘴角流出的口水,迷迷糊糊道,“小姐你叫我?” “我困了,先睡半个时辰,等会得出去一趟,你记得叫醒我。” 巧儿一面上去给她脱衣裳,一面点头:“好。” “你也休息一下吧。”念一在床上躺好,偏头朝她道,“累了一天了。” 巧儿拍着胸脯,豪情万丈,“我不累!这点困算什么。” 念一微微一笑,抬手挥开她:“没事,去睡一会儿吧,累坏了也不好。” “那、那我就睡一小会儿。” 她含笑:“嗯。” “谢谢小姐!” 带她闭上眼,巧儿这才打着哈欠往外走。 开封府的捕快,即便是午休也留了几人看守,慕家大小姐失火的房间以及尹征和尹少爷房外皆有人把守。饶的是冷风习习,几个衙役也接二连三地打呵欠。 此时,展昭房外却清清静静的,并没见着里面有人。巧儿探头张望了一阵,出声唤道: “展大人,展大人?你在么?” 冷不丁,有个路过的捕快驻足问她:“诶,你找展大人何事?” 巧儿忙笑道:“是我们家小姐托我给展大人带个话……他不在么?” “你们家小姐?” “就是慕家二小姐,慕词呀。”巧儿挠挠头,“她本说有要事想请他去一趟的。” “展大人回开封府去了。”捕快抬手示意她离开,“包大人那边出了点状况,只怕明儿才得空回来,让你家小姐明日再打发人来吧。” “啊……”她颇为怅然地拉长尾音,“这样啊。” “谢谢你啊。” “客气什么。” 她转过身沿着小径慢悠悠往回走,转头时见那捕快已经行远,巧儿赶紧调转步子,飞快跑到展昭院内,又警惕地在门边左右看了看这才进去。 上次已经来过一回了,她准确无误地奔到里屋,先是在桌上翻找,随后又转向床边,在床头的地方赫然看到一抹鲜艳,巧儿急急拿了过来。 是条靛蓝色的绣帕,上面绣有云纹,她皱起眉前后翻看。 “奇怪,这不是我的……” “这本来就不是你的。” 背后乍然响起的声音令她浑身一震,巧儿猛地回头,门外,展昭逆着光负手而立,阴影之处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淡声道:“这是你家小姐的东西。” “小姐的?!”巧儿微微一愣,正见念一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眸中难掩失落。 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早间那席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巧儿……” “小姐,你……听我解释。”她咬咬牙,“是,我之前是有偷听你们说话,可我只是担心有人陷害我,所以才来看一看。是真的!” 念一神情复杂的看着她。 “小姐……”这样的眼神,让她瞧了也觉得心里发凉,“我没有……” “你说你没有偷东西,我信你,你说你不识字,我也信你。”念一着实失望地别开脸,“你有难处告诉我就是了,何必要骗我?” “我……”她刚想要说话,念一却侧过身,将门外之人让了出来。 日头下,时音扶着一位面容尽毁的老妇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她走来,头鬓花白,衣衫陈旧,似乎连视物都有些困难。 “娘……”巧儿目光呆滞,轻轻唤道,“娘……”她讷讷地上前搀住她,泪如雨下。 “你、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身体不会不舒服吗?今早药吃过了吗?” 老妇眯着眼侧过头去瞧她,瞧了许久才伸手抚上她脸颊,泪眼迷蒙,“你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连尹玉也要杀?” 巧儿愤愤地咬着嘴唇:“我没有错,他们本来就该死!”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告诉我?!”老妇拄着拐杖狠狠跺了几下,“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爹爹啊!” 听到这一句,念一也吃了一惊,低低道: “尹征是她父亲?” 展昭略一颔首,轻声道:“还记得此前白玉堂说过么?王氏是续弦,那个病死的妻子,恐怕就是……” “什么病死!”巧儿悲愤填膺,一手抱住自己的娘,边哭边道,“十年前家中遭逢大火,我娘连自己性命都不顾拼死救他,事后他却娘亲毁了容,又没法再生育,直接把我俩赶了出来!” 老妇不自觉垂首呜咽。 “我娘变成现在这样……”巧儿含恨流泪,“都是他害的!就算重来一次,我也要亲手杀了他!” 展昭缓缓摇头:“即便如此,你也可以报官,让官府来解决。毕竟杀人偿命,律法如山不可违。” “你当我没有报过官吗?”眼看老妇不住呜呜啜泣,巧儿心疼地将她搂在怀中,“这一路上,我一路乞讨一路击鼓鸣冤,官府的人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嫌我是要饭的,只当我胡说八道,谁管过我们的死活。” 念一怜惜地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绝望,她不是没体会过…… “是官府先放弃了我。”她语气坚决,无怨无悔,“所以,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就算为官四年,见包大人破过无数冤案,惩戒过无数昏官,这世上终究还是一片污秽…… 展昭心下虽觉遗憾,却又无可奈何,许多掩藏在谎言背后的真相,往往是最令人叹息的。 念一取出帕子,温柔地给她擦去泪水。 “小姐,对不起。”她越这样好,巧儿心里就越觉得内疚,“是我骗了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 不想让她存有愧疚,念一柔声道:“我帮你的只是些钱财之物,着实算不上什么,何况许多银两是我们一起赚的,不是么?” 东窗事发也是在她预料之内,原本想着能在自己入狱前,替她将大小姐除掉,想不到也还是失手了。 巧儿低着头,不住拿手抹眼泪。 “是我没用,还害得小姐又被夫人责骂……” “没关系,错不在你。”她母女二人垂泪相拥的场景何其熟悉,想起多年前,自己也是这样和娘亲相依为命,念一喉中不由泛酸,摸着她的头,哽声道:“你该早点告诉我的,你要是提前和我商量,我也不至于带着展大哥过来。”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展昭本想要提醒,见她神色难过又开不了口。 “大人。” 在院子里等候多时的一干捕快,眼见展昭还没吩咐,不禁上前问道: “人是不是该押去开封府,听包大人发落了?” 瞧那捕快已从门外进来,念一立时将巧儿抱在怀中,“不行,她不能跟你们走!” 杀了两个人,又伤了一人,即便从轻发落最多不过留个全尸而已。就算巧儿是此案的真凶,这半年以来却也是真心待她好的,叫她如何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被斩首。 “展大哥。”念一只好向他看去,目光里带着祈求。 知她素来心软,会有此发展也在展昭意料之中。但此案是包大人派他全权负责,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不能徇私。 “我会向大人求情的。”展昭走到她身边,尽量轻柔道,“晚些时候我们再从长计议,好么?” “不行!”念一对他何其了解,知道自己吃软不吃硬,便惯来喜欢用这种手段稳住自己,“一旦她入了狱,就再也出不来了。”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定然是做好了会有今日的准备,否则也不会动手。” 念一摸着巧儿的脑袋,疼惜道:“她爹爹把她害成这样,是死有余辜,你说律法如山,律法难道就没有人情可言了么?” 展昭亦不知怎样解释才好:“她杀人动机事出有因,或许包大人会罪减一等,从轻处罚。” “罪减一等,能留住命么?”念一忽然一愣,喃喃问他,“莫非是……发配边疆?” 这四个字无疑触及到她最痛苦的回忆,展昭急忙道:“你先别瞎猜,冷静一点。” 念一带着巧儿步步后退,不停的摇头。 “小姐……”巧儿从她怀中挣开,涩然一笑,宽慰她,“你别这样,我只是一条贱命啊,你犯不着……展大人会很为难的。” “你不明白。”念一紧握住她的手,“我不能看着你也去那样的地方,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一群捕快在旁看他二人争来争去,一时也发了愁。 “展大人……这人,到底要不要带走啊?” 尽管看到她眼底抵触之意极深,展昭还是轻声喝道:“念一。” 她定定望着他,几近哀求道:“你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就当是看在我的份儿上?” 虽然心中的确很想答应,的确不想让她烦心,事事都能顺着她,可唯独这个他终究做不到。 捕快把人带走的时候,念一只呆呆瞧着前方,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画面。 一个鲜活的生命,爱笑爱闹的小姑娘,就这样没了…… 慕府上下,只有她一个真心待她。 为什么每一个对她好的人,总是不会有好下场? 回眸时,发现她尚在出神,展昭迟疑着去牵她的手。 她却低下头默默地扳开他的手,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第76章 【埋怨】 展昭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亦觉胸中难受,虽知晓这般抉择定然会伤了她的心,但又没有别的办法,两者间孰轻孰重,不必衡量也明白…… 时音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看他,不以为意地轻笑道:“不过一条命而已,我若是你就让给她了。反正你们做官的名声都不好,也不差这一点。” 展昭淡淡摇头:“所以我不是你。” “我们家念一的性子一向很好,能让她这么生气,你也是很有能耐啊。” 知道他故意找茬,展昭也并不接话。 “我问你。”时音敛去笑意,“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踏入公门的?” “不想让人蒙冤受屈。” “这不就对了。”时音懒懒散散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人有时候得学会变通,恪尽职守是好事,但太执着那就成傻子了。” 展昭缄口不言,绕开他径直往外走。 “展大人。”院子里正有等候的捕快上前来询问,“既然凶犯已擒,我们是不是该撤人,回开封府了?” “好。”他一面颔首一面不出院门,“先派人去告诉包大人一声,他眼下还在八王爷府上。” “是。” 时音偏头见他当真走远,带着几分无奈地摇头轻叹。 “还真是一点都不会哄姑娘家开心……” * 果不其然,如展昭之前所想,年前在慕府上流传出来的书信正巧儿生母所写,尽管被尹征逐出家门,却因为念及夫妻之情,不愿令他入险,可又不能揭发是女儿所为,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前日就过堂了,巧儿几乎没有辩解,所有罪行尽数认下。虽然展昭已极力为她求情,但无论如何胜负两条人命,依照大宋律例,必定是要问斩的。 从开封府中出来,他垂头叹了口气,随即又往慕府走。 自打巧儿入狱之后,念一房间又多了个小丫头,看上去很伶俐,一双眼睛尤其警惕,故此他不得不注意自己的言行。 “我们这儿只有花茶,展大人可喝的惯么?” “都行。”展昭略略点头,“麻烦你了。” “没事。” 丫头捧着茶叶到外间煮茶,念一就靠在床边垂首绣花,连看也没看他一下。 这般模样,便是不问也知道她还在怨自己。展昭无可奈何地颦起眉来,思量着应当怎样开口比较好。 他本就不善言辞,更别说此时念一还不打算搭理他,枉自踯躅了许久,终是在她对面坐下。 “……先休息一下吧?这地方光线也不大好,伤眼睛。” 念一垂眸拉着针线,半晌摇了摇头。 展昭无法,又取了个橘子来笑问:“渴不渴?要不要吃个果子?” “不吃。” “喝水?” “不喝。” 她发起脾气来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展昭心自苦笑,只觉胸中压着块巨石,沉沉重重,还是默默替她剥好橘子,搁在床头。 “包大人那边……我去问过了。” 他顿了顿,轻声道:“……人情不能枉法,大人他也有他的难处……” 后面的话,也没再说下去。听得他的语气,念一缓缓放下针线,紧紧抿着唇。 料想自己此时在这儿恐怕也惹她不快,展昭站起身来。 “我就先走了……要是有事就派人来传话。” 刚转身的瞬间,手却突然被她握住,展昭微微一愣,脚上便一直僵着。 念一扔下针线,自后将他抱住,埋首在他背脊上,半晌不说话。 “念一……” 明白她心中感受,展昭转过身来,伸手将她搂住。 念一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挲,“我也不想让你为难,但是……你知道我的,毕竟与我熟识的人不多,她又是……我不想看着她死。” “我再想想办法。”他拍拍她的脑袋,柔声安慰,“还有七日才问斩,这么长的时间,够琢磨了。” 只剩七日了。 念一咬着嘴唇,愈发感到不知所措。 斩首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这七日还能怎么琢磨? 展昭从屋里出来时,时音就立在不远处逗笼子里的鸟儿,慢悠悠问他:“怎么?她还是生气?” 他淡声道:“没有,不太开心罢了。” “噢。”时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丢了树枝拍了拍手,“不打紧,扔两个玩儿的东西给她,解解闷。” 说着便打起帘子来,朝念一笑道:“念一,看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还没等她抬头,两个黑色的身影一前一后撒欢儿似的扑到她怀中,定睛看时才发现是小鬼们。 “念一!”二小鬼哭得稀里哗啦,“念一真的是你啊,我想死你了!你还活着,太好了!” 三小鬼不住在她衣衫上擦眼泪,“呜呜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呆愣片刻,才把他俩抱在手上,挨个挨个摸脑袋。 “你们怎么来了。” “是老大说你在这儿的!”二小鬼抽着鼻涕,眼泪哗哗地看她,“念一,我好想你。” “不哭不哭。”似乎是隔了很久没见面,但两个小鬼仍旧是从前的模样,并没有长大,念一抱着它俩,亦是万分感慨,“我也很想你们。” 二小鬼揉着眼睛问她:“真的吗?” “真的。” “有多真啊?” “……应该很真吧?” 她素来喜欢小孩子,果然有了这两只分散注意力,心情也逐渐转好许多。时音见状,悄悄退出来,然后朝展昭摊手耸肩。 “好了,暂时由着她们仨玩吧。等这件事过去,时间一久也就忘了。”他不在意道,“反正,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 展昭由衷感激道:“多谢。” “谢什么。”时音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又不是帮你。” * 开封府,书房之内。 包拯悠悠翻过一页书卷,盯着纸上的文字皱眉看了许久,终于颔首。案桌前,那抹红衣笔直而立,头微微而垂,眸中亦带有几分轻愁。 他合上书,轻叹了口气。 “展护卫,你这又是何必……” 包拯着实想不明白,这种案子他并非头一回处理,为什么几天里日日都来给那丫头求情。 “慕大人已将此事上奏给了圣上,大理寺那边也存了档,眼下就是我去说,人家也不一定肯给面子。” 猜到他会如此说,展昭本也没抱希望。 “但尹巧儿此举也是事出有因,若非尹征始乱终弃,她也不会下此毒手。更何况,这数年来她与母亲崔氏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她身世可怜,本府知道。”包拯放下书,摁着眉心,“可若因此事放他一马,往后只怕再难服众。法不容情啊……展护卫。” 出了书房,展昭漫无目的地站在院外,望着远处的梧桐树出神。 “诶?展兄弟!” 赵虎正巡街回来,满身风尘,上前就往他肩头一拍。 “我找张龙喝酒,这小子不见人影,可巧你在这儿,走走走,咱们俩喝一杯去!” “赵大哥。”展昭淡笑推拒,“不了,我还有别的事。” “别的事?”赵虎性子老实,也听不出他是推辞之话,究根问底道,“什么事?重要么?可要我帮忙?”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嗨,既然不是重要的事,改明儿再做不就行了,走走,前些天老家舅舅就送了坛陈年的女儿红,正愁没人陪我喝。” 赵虎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往屋里去,展昭实在无法最后只能应下。 酒水热好了,往碗里一沉,满屋都是浓郁的酒香。 两三杯下肚,展昭神色才微微缓和。 赵虎又给他斟上了一杯,“对了,这几天总看你闷闷不乐的,怎么?遇上麻烦了?” 他摇头苦笑,方把尹巧儿的事情简单告诉他。 “啊?是为这个丫头啊?”赵虎不解地挠头,“她是你相好?” 展昭尴尬道:“不是。” “不是?那就是相好的朋友了?” 猜得也太准了…… 展昭不自然地摇了摇头:“不……算是。” “别装了,字儿都写脸上了。”赵虎笑眯眯地喝了一杯,满面红润,“昨天我才见你拿着支珠花整整看了半个时辰,你就老实说了吧。” “噗”他一口热酒呛在喉中,登时偏头猛咳。 “你慢点儿。”赵虎忙好心地替他抚了抚背脊,一副语重心长口气,“兄弟你也老大不小了,瞧上个姑娘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保不齐,咱们哥儿几个还能帮帮你呢?” “咳咳……”展昭拂开他的手,面色潮红地低头饮酒,“多谢赵大哥关心。” “哎,不过这巧姑娘的事,是有些难办啊。”赵虎摸着下巴,琢磨道,“既然连大人都说没办法,你我就更束手无策了。” 展昭轻持酒杯,垂眸凝视着杯中酒水,叹息道:“是啊……” 但愿念一能早些对此事释怀才好。 傍晚时候,天色刚黑,今夜不用巡街,从角门口进来时,不知怎的,他忽然想去瞧瞧尹巧儿。虽然无法救她性命,但好歹吩咐看守别太过为难,尽量在上路之前满足她最后的意愿,自己也算是仁至义尽。 开封府的牢房并不多,关押的都是还没过堂的犯人,等明日尹巧儿便会送去大理寺,再过三天就该问斩了。 “展大人。”狱卒一见是他,赶紧笑着领他进去。 “都这时候了,您怎么得空来牢里一趟?是大人有什么吩咐么?” “你不用紧张,不是大人的命令。”展昭边走边打量四周,“我只是来看看尹巧儿……她这些天情况如何?” “哦,尹巧儿啊?人挺正常的,精神也好,一日三餐都有照常吃。” 他颔了颔首:“明日大理寺的人就来了,麻烦你帮我打点打点。” 狱卒当即会意,“知道知道,小人绝对照办,展大人大可放心。” “尹巧儿的牢房就在这边……大人当心脚下。” 刚从一拐角处过去,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壁灯烛昏黄,眼前之景令着实他二人惊呆。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昏迷不醒的狱卒,好些个连刀都未曾出鞘,展昭眉头一皱,隐隐见得其中一人尚有意识,他撩袍俯身下去。 “出了什么事?” “展……有人……”那狱卒断断续续道,“有人……劫狱!” 话音刚落,展昭猛然抬头,正见对面的两个黑衣人手忙脚乱地在开牢门,他未及多想,抬脚飞快将旁边的木桌斜踢过去。 其中一人旋身上前,徒手便把桌子劈成两半,恰在同时,展昭已揉身扑出,长剑直向那人开锁的手腕刺去。对方只好抽了回来,险险避开他剑锋。 他二人几乎没有带什么兵器,手中不过一把小匕首而已。 几招拆下来,展昭越发觉得奇怪,对面这人武功平平,毫不出奇,甚至普通得有点熟悉,一招一式似乎在哪儿见过。 掌风习习,烛光从那人脸上一闪而过,他蓦地反应过来,赶紧将她手腕握住,拿着匕首往自己胳膊上划了一道,这一套动作极快,夜色里很容易让人以为是对方将他刺伤。 “先走!”他低低道。 背后的狱卒看不真切,看他半天没动静,心急如焚:“展大人?您没事儿吧!?” “我没事。”展昭一面和她拆招,一面佯作吃力的转过头,“你速速去找人,这地方由我来处理。” “哦、哦……是!” 待那捕快走远,他才放下剑,拉着那黑衣人一路施展轻功,疾步往外走。 “念一!” 开封府后门竹林中,展昭扯下她面巾,星眸微怒,“你作甚么?劫狱可是大罪,闹不好你也会被一同论斩的!” 念一不敢看他,只望向别处,小声辩解:“我知道……可你不是说没办法么?” “事到如今,除了劫狱,你还有别的办法能救她?” “我……” 展昭盯着她哑口无言,半晌又去看一旁的时音,后者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子,扬起眉抚弄竹叶。 “那你……也该事先和我商量商量……” 念一仰头反问他:“我和你商量,你能同意?” “……”展昭一时语塞。 的确,如若她告诉自己,他绝对不会应允。 念一瞧着他的表情,无奈地淡淡一笑。 “我说对了?本来你不知道才是最好的,这样一来,包大人就算发现大家也不会怀疑是你啊。” 他默了片刻,“劫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好今天遇上的是我,倘若是别人,倒是又该如何是好?” 闻言,一直保持沉默的时音忽然转过头来。 “要我说,你不在最好,你若不在,人我们早就救走了,哪儿来这么多事儿?” 展昭微愣一瞬,才想起凭他的功夫,无论是张龙赵虎还是王朝马虎皆不在话下,之前又早已将看守全部击晕,自己要是真不出现,尹巧儿现在应该已经出城了。 这么算来,错全在他…… “也、也不一定的。”念一急忙出声替他辩解,“你知道我功夫不好,很容易拖时音的后腿,要是方才没有你,说不准、说不准我就被他们抓住了。”她笑道,“所以你还是还得很是时候。” 听到这里,时音扶着额头半是好笑半是无语地叹气,展昭苦笑着盯着她,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算了算了。”时音终究看不下去,“弯弯绕绕这么麻烦,与其如此折腾,我还是吃个亏,替她死一次罢。” “你替她?”念一尚在迟疑,“可以么?” “笑话,我什么事做不到?”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就是丢人了点,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好。”她忙含笑点头,“都听你的。” 时音余光悄悄瞥了她一眼,随即又很快收回视线,靠着竹子垂眸淡笑。 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展昭微不可见地颦了颦,继而低头准备收剑入鞘。 “时间不早了,我必须赶回去,否则会惹人生疑。” “嗯,好。”念一刚想嘱咐他小心,却见他伸出右臂来,抬剑深深地划出一道伤痕。 她不由一惊,忙上去帮他止血:“你!……” “没事。”展昭收了剑,不在意地朝她微笑,“要是没有伤口,你叫我如何向大人交差?” 念一咬着嘴唇,拿帕子来给他包扎,眸中心疼不已:“那也不用这样……” “别止血了,包扎得太好可就不真了。”他笑着打趣,只用手把伤处捂住,鲜血顺着指缝很快渗了出来。 “我先走了。” 念一歉疚道:“那你……当心。” “知道。” 第77章 【刑场】 入夜不久,慕府上有丫头在踮脚掌灯,西边的小院内,隐隐飘出一股幽暗的药香。 病床上折腾了快十天,慕晴总算是渐渐转醒,林氏捧着药碗在旁小心喂她。 “慢点喝。” “娘,这药好苦。”她皱眉道,“我想吃蜜饯。” “好好好,蜜饯早叫人拿来了,喝完了就给你。”林氏取出帕子来替她擦了擦嘴角的药汁。 汤药喝了一半,慕晴咬了一口蜜饯,抬眼环顾四周。 “小词呢?” “谁知道她?”听得此人名字,林氏立时沉下眉来,冷声道,“眼下人家可是大忙人,哪有闲工夫关心你的死活,只怕是背地里巴不得你醒不过来。” 说着,她拿帕子仔细给她抹去额间的汗,“还好我的晴儿福大命大。” 慕晴将蜜饯咽下,忽然看了看左右,语气神秘:“娘,我和你说个事儿。” 见她表情古怪,林氏不由奇道:“什么事啊?” 慕晴凑到她耳畔去,低低言语。 听到后面,她脸色越来越差。 “什么?!” 林氏满目惊异:“你此话当真?” 慕晴猛地点头:“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的,不会有假!” 林氏讷讷地望着那药碗出神,半晌才颔首,“先不着急,这些天我将红笺放到她房里去了,等过些时日你身子大好,再叫她过来问一问。” “嗯,咱们得小心一点,万一她会妖法……” 林氏抬手示意她不要声张,慕晴连忙住了嘴。 “倘若真如你所说……”她放下碗,唇边凝笑,“我们慕府可留不得妖魔鬼怪。” * 三日之后,算着便该是巧儿行刑的日子。 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午门前站着不少看热闹的百姓,监斩官正坐在后,手指不时敲敲案桌,等得不耐烦。 念一和展昭亦在人群之中张望,表情和周围的人截然不同,隐隐带了几分担忧。 正在此时,囚车吱吱呀呀朝这边缓缓驶来,车中的人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子,身子娇弱,发丝凌乱,囚衣也是脏兮兮的。但她的神情却与这身打扮不符,手撑着头,百无聊赖地瞧向别处。 “啊哟,这么小的姑娘,要斩了多可惜,是犯了什么样大罪啊?”旁边有人指指点点。 “据说是杀了人。” “还杀了两个。” “啧啧……”那人摇头,“真看不出来。” 念一皱着眉,轻抿住唇。展昭侧目看她,从袖下伸出手来,将她手握住,十指相扣。 下了车,两个捕快将人犯推上刑场,监斩官抬头瞧了一眼天色,又同旁边的主簿对视颔首,随后从签筒内抽出一支来,“啪”的一声扔掷在地。 “时辰已到,行刑!” 刽子手得了令,自肩头取下大刀来,就着旁边的酒饮了一口,尽数喷在刀刃上,日头一照,寒光闪烁。 尹巧儿听得背后“噗”的喷水声,很是嫌弃的扭过头来,盯着那沾满他唾液的刀刃,似乎欲言又止。 “转过去!”刽子手摁着她脑袋。 “你这刀快么?”尽管他身子十分壮实,尹巧儿却还是担心,“不会一刀下去脖子还连着肉皮儿吧?” “你放心。”刽子手往掌心呸了两下,“俺们干这行都有十年了,从没失手过,保证你当场毙命。” “得了吧,脑袋掉下去还得有个半刻才会死透呢。” “你少说废话。” 因怕误了时辰,刽子手出言喝止,随即把她头发撩开,两手握着刀柄,准确无误的,朝她脖颈处砍下去…… 鲜血四溅,在场的围观群众皆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头滴溜滴溜地滚到刑场一角,跪在地上的无头尸体很快便直挺挺地栽倒在地。 念一低低向展昭道:“你赶紧去将尸首收回来,半个时辰之后纸人就要现行了。” “好。” 通常应是死囚的至亲前来收尸,但崔氏行动不便,由开封府代劳也是合情合理,展昭与那监斩官略言语了几句,后者也没有为难,很爽快地便同意他把尸身领走。 待四周百姓散尽,念一才走到角落处,蹲下身去看时音,后者正倚着墙而坐,拧眉不住摸自己的后颈。 “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不就是又死一次咯。”他啧啧叹气,“这脑袋搬家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爽。” 听他这么说,念一也伸手往他脖颈上揉了揉,歉然笑道:“辛苦你了。” 任她指尖在肌肤上轻轻揉按,时音闭起眼睛来,颇为享受地弯起唇角。 “知道我辛苦就好,可别再出什么乱子了,成日里就数你事最多。” 只要她还在,便是再给他惹什么麻烦,再有什么难办成的事都不要紧。 就算想变成人,想和展昭在一起也都无所谓。 只要还能看见她…… “知道了。”念一微微一笑。眼下巧儿已经在众人面前“死”去,纵然往后在出现,也不过是被当做容貌相似人罢了,更何况,时间一久,也没人再记得此事。 开封城郊外,官道石亭旁,一架马车停在树边,枣红色的骏马正低头咯吱咯吱在嚼地上的青草。 “这些盘缠你拿着。”念一把手里收拾好的包袱递给她,“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和你娘好好过日子。” “小姐……”巧儿哭得满脸是泪,一时连手也忘了伸出去,念一只好把东西塞到她怀中。 “小姐,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报答你啊。”她怔怔抱着包袱,只顾着流泪,“我……我给你磕头了!” 她说着,忙把包袱给她娘,利利索索地朝念一跪了下来。 “谢谢小姐!” 然后又对着展昭。 “谢谢展大人!” 念一同展昭皆觉尴尬,赶紧俯身扶她。 “你别这样,快些起来。” 巧儿眼中蒙着泪水,已然不知怎样感谢他二人才好。 “我……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活着,我的脑袋还是我的脑袋……小姐,展大人……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是真的,这不是梦。”念一温柔地给她抹眼泪,“好了,别哭了,难得能重生一次,要开开心心的才对啊。” “嗯!”巧儿拼命收住眼泪,重重地点头,“嗯!我一定会很开心的活下去,不会辜负小姐的!” “时候不早了。”眼下进出城的车马和行人不多,再过一阵若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展昭环顾四周,提醒道,“先上路吧,等安顿之后再寄封书信回来。” “好!”巧儿胡乱用袖子抹去眼泪,笑道,“一定会的,小姐和展大人往后成了亲,可别忘了来看看巧儿啊。” 念一伸手往她鼻尖上一捏,含笑:“又胡说,快扶你娘上车吧。” 巧儿刚准备打帘子进去,忽然又下车来,拉着她满眼不舍。 “我就走了,小姐你可一定要当心夫人和大小姐啊。”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看见展昭在旁,巧儿沉思半晌,也觉得是自己多虑,毕竟小姐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身边有很多人,足以让她安稳的过完这一生。 送走了巧儿,念一总算是松了口气,回家的路上,她悄悄偏头去打量展昭,很明显能看到他眼底下有一圈青黑,想必近日也是因为此事劳心劳神。 “展大哥……” “嗯?” “没什么。”她垂首笑道,“谢谢你帮我。” “惭愧,我什么也没做。”展昭无奈地笑笑,“是时音帮的你。” “你们两个我都应该谢。”念一和他双手相握,慢悠悠行在街上,“两条人命,我早就明白巧儿没法减刑,一开始还那么为难你,现在想想是我不对。” 展昭轻声问她:“不怨我么?其实……若当初我有意放走她,也不是不行。” 念一闻言笑起来:“那你会么?” 他摇了摇头,笑而不答。 “你身在开封府那么多年,恪尽职守,名声这么好。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她说着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儿,“又怎么会怨你。” 四年后醒来,在江南偶然听到他已入公门,她又是惊讶又觉得仿佛在意料之中。 ——“你是人,一定要替生者着想,替死者伸冤……” 那时所说的话,到现在她还记得…… 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感动,念一不自觉将手指微微收紧,很意外的,展昭的手也跟着她收紧,握得十分用力,像是害怕突然间会消失一样…… “咳。” 两人正各自出神,迎面却看到刚从外归来的慕显,展昭愣了一瞬,赶紧把手撤了回去,抱拳施礼: “慕大人。” 慕显冷眼盯着他,又皱眉瞧了瞧念一,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父亲。” “词儿,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和展大人在街上闲逛?展大人平日里公务繁忙,你可知这般会打搅到人家开封府办案的!” 明着虽是训斥念一妨碍公务,但他二人皆听得出来,慕显这话分明是对展昭说的。 “是。”念一只好低头认错,“女儿知错了。” 他低低喝道:“还不快些回房去!” “是。” 寄人篱下实在无法,她欠了欠身,又不舍地深看了展昭,方才离开。 “今日是二小姐的贴身丫鬟行刑。”展昭向慕显解释道,“小姐与尹巧儿主仆情深,故而前去送行。是展昭唐突,未能向大人请示。” “展大人这么说就客气了。”慕显嘴角微笑,言语间却透着不满,“不过小女毕竟尚未出阁,这孤男寡女并肩而行,叫外人看去了,可会被说闲话的。” “慕大人说得是,展某失礼了。” 原地里慕显又意思意思同他寒暄了几句,眼见时候不早才告辞回府。 大门被慕家家仆轻轻掩上,展昭摇头叹了口气,心道:看样子他得尽快提亲了…… 第78章 【狗血】 巧儿的事情尘埃落定后,让念一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连平日里绣花,手里的针线都像是在跳跃一样。 红笺端着茶果进来,见她这模样便笑着打趣: “二小姐心情真好啊。” 念一并未抬眼,只微微一笑,应得很是爽快:“是啊。” “什么事这么高兴?”红笺放下托盘,“也说给我听听?” 她含笑摇头:“不能说。” “二小姐真小气。”红笺噘着嘴瞪她,收拾好桌上的茶杯,撩起帘子往外走,临着出门时偷偷朝身后瞧了一眼。 念一尚在抚弄针线,神色如常。见状,她随手把杯子一搁,提起裙摆来悄悄小跑出去。 “她真说过这些话?”林氏眉头一皱,抿了口茶水,沉吟道:“除此之外,你家小姐可还有别的异样?” “有的!”红笺连连点头,“小姐常常夜里对着空气说话,还像是怀里抱着什么似的,在屋中走来走去,可吓人了!” 林氏微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奴婢跟着小姐起就是这样了。” “娘。”慕晴冲她使眼色,低声道,“我就说吧,妹妹定是被妖邪附体了。从一年前落水之后起,她的性子就变得古里古怪的。” “嗯……”林氏若有所思地缓缓点头,“听你这么一说,的确是这么回事。词儿自打大病了一场,脾气忽然强硬起来。” “还有呢,她当日都不会水,那天在小湖里,我见她不止会游水,还连展大人都给一块儿救上岸了。” “荒谬,荒谬。”林氏捏着杯子的手微微收紧,“我慕家怎会招来如此邪星……” “娘,养虎为患啊。”慕晴沉声提醒她,“趁她还未发觉,我们得先下手为强,否则她要是发狂伤了爹爹,伤了咱们,那可怎生是好?” “对!”林氏重重将茶杯往桌上一摔,语气果决,“你说得对,祸患不能留!” “百灵、喜鹊。”她吩咐道,“赶紧去一趟相国寺,替我将法恩大师请来。” 站在碧纱橱外的两个丫头立时应道:“是。” 午后闲来无事,房里不见红笺,念一只得自己动手找书看,刚踮脚把架上的一卷古籍取下来,门外突然陆续进来三个婆子,身形壮实,看模样都是此前从没见过的。 “你们是……” “二小姐。” 为首的那个垂首恭敬道,“夫人有请。” “夫人?”她颦眉迟疑了一瞬,“可说了是什么事?” “夫人说,二小姐去了就知道了。” 念一隐约感到不对劲。 “她要请我过去,为什么让你们来?红笺呢?” 那婆子平平解释:“红笺姑娘让夫人派去给老爷带话儿了,不得空。” “府上那么多丫头,怎么偏偏让她去?夫人是没有人可用了么?” “二小姐。”几个婆子不愿同她在此墨迹,语气森然,“这是夫人的意思,您不如过去亲自问问她老人家。” “我要是说。”念一冷眼转身,“不去呢。” 因在房中左等右等迟迟不见慕词过来,林氏坐立难安,索性带着一干人等气势汹汹往她住处走去。不承想,尚未等进门,里面便看得一个婆子被一脚踹了出来,踉踉跄跄正扑倒在她脚下。 林氏和慕晴皆惊愣在场,抬头一望,三个嬷嬷尽数伏在地上□□不止。 “你!你这畜生!我不过是让人传话给你,想不到竟下如此毒手!果真是个妖孽,留你不得!” 念一自屋内出来,冷然看她:“你此言何意?” “此言何意?”林氏鼻中轻哼,“我说什么你心中有数!” 就在此时,前去相国寺请高僧的百灵二人领着个和尚急匆匆往这边而来,老远便叫道: “夫人,法恩大师到了。” 林氏闻言,如见救星,赶忙转身去迎他,双目含泪,哽咽道: “大师,您可算来了!小妇人一家子今日就靠大师您了!” 大师? 念一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原来林氏早已怀疑她的身份了? 多年来对和尚道士的畏惧让她习惯性地想寻阴暗之处躲避,刚准备走,蓦地又意识到什么。 眼下她是有身体的人了。 既然不怕日头,不怕鸡犬,按理说道士和尚也不会发觉她是鬼魂才对。 不能先自乱阵脚…… “夫人莫急,稍安勿躁。”那老和尚垂首安抚她,“老衲自有定夺。” “我这二姑娘本性是很好的。”林氏声泪俱下,“可自打一年前出事之后,不知怎么了,性情大变,你瞧她……从来连只鸡都不敢杀,如今却把我府中三个嬷嬷打倒在地,想必是被妖怪附身……” “哦?”老和尚手捏白须,盯着念一细细琢磨,“依夫人所言,令爱应当不是被妖怪附体。” “这……” 林氏还没问出口,便听他淡淡道:“是邪魔。” 听得这话,林氏和慕晴浑身起了一层寒气。 知道普通的丫头婆子制不住她,林氏索性让府上几个侍卫将她摁住,拉在院中,直晒于阳光之下。 “你们作甚么?!” 念一两手被人禁锢在后,根本动弹不得,她咬咬牙,抬眸看向对面的一群人,眼中含怒。 “我到底是慕家的二小姐,慕显的亲生女儿。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慕晴歪头望着她笑:“天谴?真是好笑,你是不是我慕家的人还说不好,倘若是哪里来的山精鬼怪,就是死了,那也活该。” 念一试图挣开左右几个侍卫,目光如炬:“我知道,你是天天盼着我死。” 慕晴扬扬眉,也不接话。 她冷笑道:“我要是死了,这世上便再没人能说出你的身份。”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慕晴明显有些着急,语气发抖,拉着法恩和尚的袈裟催促道,“大师,你还等什么,快让这个妖怪现出原形,她这是想妖言惑众!” “你根本就不是慕家的小姐。” 念一厉声打断,“你是方姨娘和马夫私通所生的孽种!” 林氏猛然一怔。 慕晴喘着粗气,颤声喝道:“你乱讲!” “你娘为了让你过上好日子,特地买通了产婆。”她话音刚落,脸上被挨了一记耳光。念一往地上啐了口血水,回头来,怒目而视。 “你……你再胡言乱语,我就……” “十年前你娘想认你,可你贪图富贵,你不肯接受。”她一字一顿道,“什么病死,她是被你毒死的,八岁的时候,你就已经杀人了!” “你知道你死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么?”念一狠狠道,“形如焦木,被鸟啄眼,只能以□□为食,食后即死,死而又活,永远不得轮回。” 闻她这般所言,老和尚眼中露出惊讶之色,似乎很意外她会明白这些。 “大师,你……你都听到了!”慕晴顾不得许多,扯住法恩的衣摆,慌张道,“她说的这叫什么话?简直是个妖怪,她一定是个妖怪!” 法恩深吸了口气,表情肃然地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偏头示意旁边的几个小和尚。 “端上来。” 念一皱着眉不解,忽在空气里嗅到一丝血腥味,她挣扎着抬起头,两个小和尚手捧一盆狗血缓缓向她走来。 应该不会有事的。 她已经不是鬼了…… 不害怕阳光,不害怕鸡鸣,她可以的,可以作为人活下去…… 然而滚烫的狗血临头泼下去的刹那,浑身像是火烧一般,浓浓白烟平地而起,周围尽是滋滋声响。 彻骨的疼痛一下子深处的记忆猛地拉了到她眼前。 漫天的大雪,刺耳的狼嚎,炎热的盛夏,长剑穿胸的痛楚,一幕一幕……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这样。 和四年前……一模一样! 血水中听到惨叫,在场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林氏险些没有站稳,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师!”她张皇失措地揪着那老和尚,几乎语无伦次,“大师,你要帮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啊!” “阿弥陀佛。”法恩闻得那叫声,隐约感到耳熟,他微微颦眉,摇头叹息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不不不……我要是饶了她,她却不会放过我。”林氏哀求他半天,眼见他不为所动,一时不知所措。 “娘!”慕晴兀自思索片刻,心生一计,“我们可以烧了她!” “无论她多厉害,烧了就什么都没了!” 尽管对方才念一的话她尚存疑虑,但转念想了想,也觉得有理。 “不错,你说得对!”林氏来回走了几步,对底下那几个面色发白的侍卫吩咐道,“赶紧让人在后院准备好柴火,再多取几盆狗血来。” “是、是。”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推门出去,径直向后院方向走去。 屋中凌乱狼藉,满地鲜血,料峭的春风吹得帐幔渐起渐落,红帐后面,慧屏大口大口喘气,早已被方才的情形吓得魂飞魄散。 “怎、怎么办……” “夫人要烧死二小姐……”她抱着头,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去告诉展大人。” 第79章 【人鬼】 尚是午休时候,开封府角门外,两个衙役很是无奈地摆手道: “姑娘,不是我们不放你进去,展大人当真不在府上。你找了也是白找啊。” 慧屏急得直跺脚,“那他眼下在哪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一定要寻到他才行!” “什么大事啊?你和我们说说,现在王头和张头还在,让他们出马也是一样的。”衙役宽慰她。 她咬了咬下唇,“不行,这件事非得是展大人……” 刚从外巡街回来的展昭正听得此话,颔首便问道:“何事非得是我不可?” 冷不丁见他在背后出声,慧屏打了个哆嗦,回过头。 “展大人!”她急急扑上去,“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二小姐她……” 匆匆赶到慕府正门前,朱红的兽头大门紧闭着,展昭刚要抬手,慧屏却拉住他。 “等等,我不能跟你一起进去,让小姐看见,我会没命的。” “好。”他点头示意,“那你从偏门进去,赶快!” “哦、哦……” 慧屏忙提着裙摆小跑着闪饶过围墙,待她从拐角处消失,展昭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大门。 院中还在扫地的两个小厮惊愣愣地望着他大步进来,忙把扫帚一丢。 “展大人,您这是……” 他冷声问:“你家二小姐在何处?” 一见是这般来由,二人皆不再吭声,只低头各自看了一眼。 “说话!”展昭极力压制住情绪,饶是如此,仍感觉到胸腔心跳如鼓。 像是四年前的情形,会再度发生一样。 “这……” 小厮们支支吾吾,显然是知晓却又不敢回答。 他袖下的手紧握成拳,沉声道:“好,你们既不开口,那我就自己找了。” 说着,他提上巨阙,转身就往内院而去。 “诶、这……”小厮面面相觑,见展昭果真闯进府内,一时也慌了神,犹疑之下伸手拦住他。 “展大人,您、您不能这样,这可是侍郎府,您没有旨意是不能随便搜查的。” 不承想手还未碰到他胳膊,展昭微微侧身避开,同时左掌急拍而出,掌风凌厉,只一招便将他二人摞倒在地。 正午还灿烂的日头,到了这会儿已渐隐入云,四下里气息闷热,闷得人心里莫名的发慌。 脚下的柴堆越架越高,一直到她膝盖的地方,滚烫的狗血又一盆淋在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火辣辣地疼痛。 血丝弥漫着双目,满眼都是红色,连天空也是。 浓重的乌云,厚厚的压在头顶,就像是她这一生,埋在深不可测的黑雾中,永远也见不到曙光。 眼前是举着火把,面带恐惧的慕府众人,暗沉的天色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一片诡异,看着她的神情,比此刻的她还要害怕,仿佛是在打量一个陌生又可怕的野兽。 突然间,如雪的闪电明晃晃地落下,惊雷乍起。 林氏立时一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 “还愣着干什么,快烧了她!” 念一垂下头来,盯着缓缓靠近的火焰,忽然轻轻笑出了声。 她不明白,自己此生从未害过一个人,为何会有那么多人想置她于死地?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原来这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么? 可她从前莫非就不是人了? 还是说,现在不是人呢? 人和鬼之间的那道鸿沟,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为因,一个为果罢了…… 展昭冲进后院时,火势还未蔓延,在跳跃的火焰中,他看到了那个浑身皆是鲜血的念一,身体摇摇欲坠,已经不成人形,面目全非。 这一瞬,他面色骤然煞白,胸口竟撕裂般的疼痛,连手也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手脚上的绳索被他解开,眼看着几团火苗亦窜到他发梢,念一颤着手想替他拍灭,然而竟半点力气也没有。 “念一。” 他的语气极其轻柔,没有怒意,也不带伤感,平常地如同以往和她说话一般,温和如风。 “我们回家。” 顷刻间,她泪如雨下。 此时,再不用顾及世人的眼光,再不用去想从今往后,展昭打横抱着她,眉宇间的表情何其平静,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 当他从自己面前走过,林氏才回过神,转身喝道: “展昭,难怪此前你多次袒护她,原来你和妖怪有染!” 对不起,又一次没能陪在你身边。 念一就靠在他胸前,手揪着他衣襟,一言不发。 林氏咬咬牙:“你身为御前四品护卫,擅闯侍郎府,知法犯法,是罪加一等!” 若他不是四品护卫就好了。 他就能,在此时此刻动手杀了他们…… “若我告诉包大人,你会是什么下场?你知道么!” 林氏气得面色铁青: “展昭!” 他突然脚下一滞,狂风自面前吹来,卷起衣袂猎猎作响。 见展昭背对着众人,却不再有动作,四下里蓦地寂静下来,呼啸的暴风里夹杂着寒气,引在背脊上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慕晴不敢吭声,林氏也僵在原地,半晌才咽了口唾沫。 展昭微偏过头,余光往身后扫了一眼,随后仍抱着念一疾步往前走,很快便在视线中消失不见。 周遭悄无声息,隔了好一阵慕晴才怯怯地开口:“娘……这、这下怎么办啊?” “展大人,会不会抓我们去坐牢?” “不,不可能。你先别胡思乱想。”林氏轻喘着气,强自镇定,“他不敢声张的,毕竟是他先私闯民宅。更何况……这丫头是妖怪,乃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事,我们也没有做错。” “可……可官府不查我们,展大人他呢……”慕晴惶恐地低下头,“我还从没见他有过那种眼神,像是会随时杀了我似的。” “他是皇上钦点的御猫。”林氏出言宽慰自己,“除非是包拯要铡你我,否则,他绝不敢动我们一根汗毛。” * 出了慕府,无处可去,展昭只得带着念一一路避开人多的街市,从开封府的后门绕到他所住的小院内。 好在附近没有人,展昭踹开门,小心将她放在床上。 空气里满是刺鼻的腥味,尽管不清楚她受的是什么伤,但浑身是血,脸上尤其令人触目惊心,想必伤势不轻。展昭正俯身想去查看,念一却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低头狠狠把他往外推。 “你出去,你出去……” 展昭一怔,不明所以,又不愿强迫她,只得步步往后退。 “念一,让我瞧瞧你的伤。” “不,不要!”她带着哭腔,咬牙把他推搡到屋外,狠下心砰的关上门。 “念一……” “你别进来。”念一抵着门,背过身去,双手捂住脸颊,“我现在这个样子太难堪……我不想让你见到我这样,你不要进来了。” 竟不料会是如此缘由,展昭又是怜惜又是心疼,柔声道: “没关系,我不介意……” “我求求你了……”她几乎哽咽不成语,“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他闻言,心中一凛,酸楚之感猛然涌上来,再说不出一个字,半晌只是低低应道: “那好,我就在门外,你有什么就叫我一声。” 念一咬着嘴唇,点点头:“嗯。” 漫长的一天,仿若过了整整一年,她终于精疲力尽,扶着门缓缓坐在地上。□□在外的皮肤还是火烧般疼痛,手指抚过脸颊,亦能感觉得到那翻卷着的皮肉。 她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一定很难看,一定很难看…… 隔着门,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展昭狠命拽紧拳头,心口郁结难消,像是钝刀割断筋骨,一下一下随着她抽噎而疼痛。 四年了,他还是什么也做不到…… 看见她这样,他仍旧,毫无办法。 屋内,念一抱着膝盖埋首在臂弯间,忽的感觉到有人在轻抚她的发丝,门没有开,应该不会是展大哥。 她含泪抬起头,泪光中时音就蹲在她身侧,眼眸温柔。 “哥……”她呜咽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啊?” “没事的,没事的。”时音拍拍她的肩头,哄小孩似的哄着她,“有我在呢。” “可我还是鬼……”念一摇了摇头,“只要我还是鬼,我就不会有好下场。” “谁说的。”他淡声道,“弄死他。” 端的是难受至极,也被他这句话弄得啼笑皆非。 念一抬手摸着伤处,颤声道:“我的脸,还能好么?” “能好,当然能好了。”时音微微一笑,伸手给她抹眼泪,“只要你还是鬼,就没有我治不好的病。” “……真的么?” “真的,哥哥向你保证,绝对比之前还要好看。”他温柔道。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缝隙,展昭飞快颔首。 时音皱着眉沉声吩咐:“烧些水来给她沐浴,再买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下。” 他当即道:“好。” 开封府中皆是男子,自不便让他人送水,尽管惹人狐疑,展昭还是亲自将热水一桶一桶拎到屋内。 其间,念一仍旧躲在角落里,不敢去看他。 脱了衣裙,暖洋洋的热水漫过周身,心境也不自觉随之沉淀下来。她屏住呼吸把头埋在水中,任由温水拂过脸颊的伤口,轻柔无比。 凝固在发丝上的血并不好洗,念一足足泡了一个时辰才将血腥味除去。放在旁边的旧衣裳早被时音随手扔了,她换好衣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满屋子的水气,热气氤氲。 时音坐在床边,用面巾仔仔细细给她擦完脸,把那些烂掉的皮肉抹去,再打量仍旧是张白净的面容。 “好了,睁眼吧。” 念一迟疑着睁开双目,恰看见展昭站在身侧,她慌忙把脸别过去。 “躲什么。”时音塞了一面铜镜给她,“来看看,我骗你不曾?” 镜面倒映的面容果真完好如初,念一讷讷地捧着镜子,摸了摸鼻尖又摸了摸下巴。 “头发还湿着,当心着凉。”展昭取过旁边的干净巾子,走到背后替她拭发。 融融的暖意不知是沐浴之后还是因他而起,念一抱着胳膊坐在床上,安静地由他擦着头发,眸子漫无边际地瞧向他处。 时音凝神看了她许久,才从床边起身。 “折腾了一日,想必该饿了。我去给你拿点吃点来……开封府厨房在什么地方?” 展昭也没抬眼,“出门左拐。” 第80章 【复仇】 门外有风,她头发也干得极快。展昭遂从怀中取出一把玉梳,垂眸替她将发丝梳通,动作极轻极缓,半点未曾弄疼她。 念一伸手摸了摸发梢,这才转过头来冲他笑道:“已经干了。” 因为哭过,她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一脸的倦意。展昭静默片刻,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搂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念一倚在他身上,嗅着那股淡淡的清香,忽然感到疲惫至极,她抬起头,往他下巴上亲了一下。 展昭眉头深皱,埋首在她发间,喃喃道:“你不能再有事了……绝对不能在有事了……” 念一伸出手,指尖抚上他眉心,轻轻揉开,半晌竟含笑宽慰他: “别难过,我还活着。” 她的身子比之前更加单薄,清冷的气息,缺乏热气,缺乏血行,忍不住想去将她手脚捂暖,展昭轻叹一声,正要开口,门外突然听得有人清了清嗓子。 他二人连忙松开,颇有些尴尬地望天看地。 时音提着个食盒走进来,虚了虚眼,语气古怪:“真是不好意思啊,我这个外人总是打搅你们俩的好事。” 他掀开盒盖,一面从里面端出一碟热包子,一面嫌弃道:“想不到开封府的伙食这么寒碜,庖厨里都快翻到底儿了,也就这个还能吃……包拯那块碳平日里就是如此对待下属的?” 展昭微微颦眉:“饭菜而已,能吃饱便好,又不是非得要山珍海味,大人的膳食也是和我们一样。” “哦,原来是财迷。”时音听完就点头下结论,拿筷子夹了个包子凑到念一嘴边,“来……你凑合吃吧。” 她正欲张口,展昭忽不动声色地夺了过来,俯身喂她。 时音咬牙切齿地瞪了他一阵,暗暗道:“好好好,你喂你喂。” 折腾了一日,吃过饭后,念一便觉困意上涌,刚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被衾中却还不忘握着展昭的手。 在旁静静打量她睡颜,许久许久,展昭估摸着她应该已经睡熟,这才小心地一根一根扳开她的手指。 时音靠在门边,偏头见他起身,轻问道:“睡着了?” “嗯。” “好。”他活动了一下筋骨,“那走吧。” 院中天色已黑,树影随风而动,迎面有个人疾步跑来,许是太过匆忙,连路也没看清,险些撞到他身上。 “对……”那人话才道出一个字,借着灯光瞧见他面容,“展昭?” 他不解:“白兄?” “你这猫儿,来的正好。”白玉堂一把拉住他,火急火燎道,“怎么搞的?我听说你跑去大闹侍郎府,还把慕家二小姐劫走了……不对,慕家二小姐不就是念一么?你们这唱的是哪出啊?” 今日诸事烦心,展昭实在没有心思同他解释:“我回头再跟你细说,念一受了伤,眼下我得出去一趟,劳烦你照看她。” “受了伤?”他微愣,“那你还要出去?去哪儿?” “慕府。” “这么晚?”白玉堂还准备接着问,那两人转过身就没了影。他犹自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往展昭屋里走。 自言自语道:“怎么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他们的老妈子……” *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 展昭和时音站在慕府大门前,很有默契的抬眸打量围墙。 “慕家巡夜的守卫人数不多,一共三组,一组五人,从戌时到丑时,每两个时辰换班。” “那简单。”时音抱拳在手,扳着骨节“喀喀”作响,“我倒是不打紧,你自己当心。” “嗯。” 展昭把剑一提,正准备施展轻功,时音却蓦地叫住他。 “等等,你不要动手。到底是官府中人,若出了什么岔子,你也不好交代。” “这……”他似有犹豫。 时音略一颔首,“还是按计划行事。” “好。” 春夜静谧而安宁,几声虫鸣更添得一丝活泼气氛,这个时候,要在往常慕晴早就睡下了。但今日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静了。 四周□□静了。 明明听见虫叫声,却感到心里发慌,那些声音吵吵嚷嚷,从四面八方袭到耳中,令她浑身都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栗。 原来虫鸣这么可怕吗? 终于,她忍无可忍地掀开被子下床。 “慧、慧屏!快点灯,点灯!” 屋中已有两盏灯烛,可她还觉得不够,如此照着太像晚上了,一到夜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会出来。 “慧屏!” 半晌没见动静,慕晴不由发起火来,抓起手边的东西,不管什么就往地上摔。 “小姐。”睡在外面的慧屏手忙脚乱地穿着衣裳走进来,“怎么了?怎么了……” “你死哪里去了?我让你点灯,让你点灯啊!” “哦、哦……”她赶紧翻箱倒柜找出一盏,取了火折子小心掌灯。 眼看屋里又多了一道光亮,慕晴这才松了口气,眸色缓和地靠在床边。 “有光真好……”她满足的轻叹,侧目不经意扫到妆奁上的镜子,只是镜中的人竟不是她,而赫然是张血淋淋的脸。 “啊!” 她吓了一跳。 “是慕词!是慕词!” 慧屏倒被她这么一吓,手上一抖便灭了一盏灯。 “你搞什么!”慕晴抄起枕头往她身上砸去,动作带起的疾风瞬间又熄了一盏,屋内灯火黯淡。 “对不起,对不起。”慧屏赶紧从地上把火折子捡起来。 “不要磨蹭了,快点灯!”她急得跺脚,“快一点啊!” “我这就点……” 无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涌,慕晴抱着胳膊搓了搓,窗边唯一的灯盏把她的影子投射在墙上。突然之间,她发现自己的影子在移动,悠悠慢慢的,移到她脚边,从黑影里分裂出一只手,嚯的一下把她脚踝抓住。 她惊叫一声,飞快跳到床上去,搂住被衾,张口唤道:“慧屏,你……你看见影子了么?就在地上的……它还有手……” “是不是我眼花了?你、你快帮我看看!” 几句话说完,慕晴戛然止声,此时才发现周围并没有人回应她,从被衾中探出头来,之前还蹲在地上捡东西的丫头竟不见了。 几时走的?怎么她没有察觉。 “慧屏?慧屏……” 慕晴慌了神,看着满屋子的影子,她连鞋也顾不得穿,奔出房门。 “来人,快来人!慧屏!喜鹊!红笺……”她提着裙摆,从院子里一路跑。 整个慕府空空荡荡的。 别说丫头,连个人影也没见到。 走廊上摇曳着昏黄的纸灯笼,她站在地上,无边无际的恐惧漫上心头。 “谁,随便是谁都好……有人吗?有人在吗?” 人怎么会一下子都不在了?爹爹呢?还有娘呢?夜里不是有巡守吗? 慕晴光着脚走在青石板上,这一瞬竟也没觉得多冷,过了好一会儿,只见四周白雾浓重,越来越像是在阴间。 “我一定是睡着了,我一定是……还没睡醒。”慕晴敲着脑袋,决定先回房去,无论如何,蒙上被子,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转过身,前面的院落中有个妇人在低头打扫,瞧那穿着似是府上的下人。 府上果然还是有人的,慕晴脸上一喜,脚步加快。 “你是谁房里的嬷嬷?其他人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那人却只顾着扫地,连头也没有抬。 “我问你话呢?你听不见吗?”她奇怪,“你是不是耳聋啊?” 走到这妇人身边,慕晴伸出手拍了拍她肩头。 “我说……” 对方握着扫帚的手一滞,随即猛地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的脸。 是八年前,她生母临死前的面孔。 她吓得登时失了声,手臂不住颤抖,腿脚却似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见她靠近,靠近,瘦骨如柴的手狠狠扣上咽喉…… “啪”的一道轻响,灯火里爆出朵烛花,火星子璀璨而闪耀。林氏跪在蒲团上,拇指拨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 已经是后半夜了,更深露重,寒意渐起,跟着她的丫头早不知趴在哪儿睡熟了,她嘴里念着《大悲咒》,神情虔诚无比,一字一句皆记得清清楚楚。 然而脑子里流过的却不是经文,白天慕词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慕晴到底是不是她的骨肉? 尽管在那种情况下,不无信口雌黄,搬弄是非的可能,但思及崔氏过往的种种,以及死前大夫所说的话。 她的确是被人下了毒。 可当时自己巴不得除掉这个眼中钉,根本没有去细查,以崔氏的性子,做出这种事情来也不奇怪。 那么…… 那么慕晴就不是她的孩子了? 这可怎么办,传出去怎么是好? 难道要把慕词接回来吗?如今过去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怎么对她的,府中上下皆知,往后让她如何自持?这叫人看了岂不是个笑话吗? 林氏拨动佛珠的手指蓦地一停,下定了决心。 对,不认,不能认。 既然错了,那就让它错下去。 横竖是个女儿,认谁不是一样呢?何况慕晴跟她十来年的关系,就算不是亲生的,不说出去谁又知道? 对。 不认,不认就好了。 想通之后,她放下佛珠,犹自松了口气,像是被佛主宽恕了一般,很是轻松。 跪了一晚上,浑身腰酸背痛,林氏偏头去锤肩膀,正在这时,一滴液体落在手背上,冰冷刺骨。 她抬袖欲抹,放在灯下一看,满手皆是鲜红。 脑后似有何物一下一下随风撞击着她的背脊,林氏本能地回过头,一颗头颅与她面门不过半寸距离,双目圆瞪,七孔流血,那张嘴还缓缓在动,轻声唤她: “娘亲。” 第81章 【承诺】 金身佛像之下,烛火悠然摇曳,照在那串蜜蜡佛珠上,色泽格外的饱满,一粒一粒皆映着林氏那一双瞪得极大的眼目。 见屋里半点动静都没有,时音这才弹着衣摆慢条斯理地走出来。 “这就死了?” 他拿脚轻踢了一下地上的林氏,后者表情凝滞,毫无反应。 展昭淡声道:“真不经吓。” “想不到她往日作威作福,现在竟一个人头就把她给吓死了。”时音耸了耸肩,觉得十分无趣。 “平时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展昭冷眼垂眸,“想必,她做的亏心事还不少。” 时音不置可否,扬起眉来,“你那边怎么样?” “你给药我已经搁在她茶水之中。”便是从前行走江湖,展昭也没有过如此卑劣的行径,但此时此刻莫说是迷药,就是□□,他也恨不得扳开那人的嘴灌下去。 “一家子的草包,简直跟盘散沙一样。我若这时候下手,别说两个人,慕府上下都能杀个精光。”时音唇角微扬,每根骨节皆因用力而咔喀作响。 展昭神色提醒地偏头去看他。 后者方收了手,冷哼道:“说说而已,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闲。” 估摸着慕晴身上的药效已经过去,时音忽然心生一计,招呼他往厢房走。 在漆黑的府上跑了整整一夜,睁开眼来,不承想竟又回到了自己床上。 慕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摸摸被子又摸摸枕头,抬眼一看,红木桌四周点了五盏灯烛,亮堂堂的,宛如白昼。 “我就知道……”她捂着胸口,心有余悸,“是在做梦,梦醒了就好了,就好了。” “慕大小姐真会宽慰自己。” 猛地抬头,不知几时在那木椅上竟坐着个年轻公子,青丝如瀑,俊朗潇洒,宽长的袍子一直拖到地上。 “你……”话还没道出口,慕晴蓦然发现自己出不了声。 “啧啧。”时音一脸惋惜地对着她摇摇头,淡笑道,“看你嚎了一晚上,也累了,休息休息。” 浑身不能动弹。 慕晴只得讷讷地盯着时音。 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头,之前也从未见过,但他那般的笑容绝非善意…… 果不其然,时音指尖一挑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刀来,在手指上转了几圈。 “听说,你们家很喜欢扇人耳光?”他拔刀出鞘,对着刀刃轻轻一吹,淡然道,“还很喜欢……毁别人的容?” 从他眼底里望见了杀意,一种不好的预感登时涌上心头。 时音俯身凑到她脸旁,笑容未减,“我也让你尝一尝这滋味,可好?” 虽是拼了命地想摇头,但她四肢僵硬如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刀子逼近脸颊,然后轻飘飘地划了下去。 要是能叫出声来,这般疼痛或许还能一些,但偏偏她连喊也不能喊,额头的血流到了眼角,满眼朦胧。 时音越割越用力,几乎咬牙切齿:“现在知道了?现在明白了?你当初是怎么朝她泼狗血的,我眼下就让你怎么痛不欲生。” “当自己是大家小姐,高高在上是吧?贱人也是你骂的?我告诉你,她姓时,不姓慕,你听清楚了吗!?” 厅堂中,听到他动静闹大,展昭只得推门进来,怎料刚一进门,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颤。但见慕晴呆坐在床边,浑身是血,满脸是伤,整张脸几乎被他划得血肉模糊,唯有两只眼睛突兀地瞪着。 时音已近发狂,捏住她脖颈,想了想又不解气,自袖中掏出一小瓶白盐,尽数倒在她脸上。 这样的伤口,饶的是展昭也不禁感到恶心,他一向不是个下手毒辣之人,便是要取人性命也是一剑封喉,爽快干净,如此残忍折磨,实所不取。 “差不多了,早些杀了她,抽身走吧。” “杀了她?那也太便宜她了。”时音把瓶子一扔,偏偏收起刀,就是不结果她,“让她生不如死,求死不能,我才痛快。” 面目全非的慕晴连呻/吟也无法,只小声地抽冷气,血淋淋地眼珠求助般望向展昭。 怕他一时心软,时音利索地拍拍手站起身,拽着展昭催促道:“走了走了,念一交给姓白的那小子我可不放心,回去看看她。” 碧纱橱外是被点住睡穴的丫头,隐隐能听见内室里传来低吟声,然而慕府上下仍旧一片安静。 * 回到住处,已经是卯时了。 墙外有鸡鸣声,尽管天色尚黑,却仿佛已经到了晨光熹微的时刻。 见他进来,白玉堂也没多说什么,打着呵欠懒懒散散地走了出去。 房里并未点灯,静悄悄的,念一就睡在不远处的床榻上,蜷缩着身子,和许久之前一般,小兽一样,睡得极其安稳。 展昭缓缓在旁坐下,轻柔地替她将薄被往上拉了拉,再度伸至被衾里,握住她的手。 不知是不是有所感,念一虽在梦中,也很配合地,与他十指相交,眉宇间带着几丝满足。 他觉得心中某一处隐隐作痛,抚上她脸颊。 “以往说过那么多次会保护你。”展昭柔声道,“从今日起,我再不会食言了。” 一觉睡醒,耳畔鸟雀啾啁,清晨的阳光照在眼睛上,念一微动了动眼睑,悠悠醒来。入目便瞧见展昭坐在身旁,目光温柔。 她拢拢头发,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淡笑道:“饿了。” “好。” 早饭摆了一大盘虾饺,银耳羹晶莹剔透冒着热气。念一怔了好半天,才朝他奇道:“给我吃的?” “那不然呢?” 两日间的反差太大,竟有些没缓过来。念一提起筷子,玩笑道:“好受宠若惊啊,开封府还做这样的早点?” “你慢慢吃。”展昭给她盛了碗汤,“不够还有。” 端的是腹中空空,但数量如此之多的虾饺,她一个人也吃不完。 念一拿着碗给他夹了几个,偏头瞅见展昭满面倦容,忽然想到什么。 “展大哥,你不会昨晚都没睡吧?” 他含笑没答,低头吃了一口饺子。 见状,念一倒觉得歉疚:“是我占了你的床么?” “不是……” “一定是。”他的性子,不用猜就知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也不用这样折腾自己啊。” 说着她把碗筷放下,不由分说拉着展昭便往床榻上摁。 “念一……”他笑得无奈,“我还得巡街。” “困成这样还怎么巡街?”念一盯着他,语气肃然,“今天不去了,包大人那边若问起,就说你病了。” “可是……” “仅此一天,你好好休息。” 她把被子一拉,作势就欲给他盖上,展昭无法,只得苦笑道:“念一……我还不曾宽衣。” 因为一夜未睡,他身上的便服尚未脱下,听得这话,念一也没有多想,伸手就去解他衣带。 外袍褪去,其中便是深衣,纤细的手指隔着衣衫触及到肌肤,展昭心神一乱,连忙把她手抓住。 “……我自己来。” “哦。” 盯着他老老实实睡下去,念一方才靠在一旁,左手撑着下巴瞧他,右手却覆在被子上一下一下轻轻拍打。 愈发像是在哄小孩子,展昭半晌睡不着,颔首问道:“作甚么?” “我娘小时候就是这样哄我睡觉的。”她托着腮,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你睡吧,该我守着你了。” 知道他和时音夜里去过慕府,知道他夜里喃喃低语的话,每一句她都记得…… 听得此话之时,展昭似觉心口的沉重瞬间消失,长久以来的疲惫蔓延开。 他累极了,无论是身还是心,见她就在眼前,触手可及的地方,便再无牵挂,合上眼睛,放任自己的睡意。 * 因为没有地方可去,也不能出去,念一只得暂时住在开封府,在展昭房内暂避一段时日。 说是暂避,但待了没几天就传开了,毕竟开封府只那么大,来往走动的捕快又多,一来二去,展大人屋里多出个姑娘,这么大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 加之,慕侍郎近来也极不太平,慕家四口人,夫人死了,大小姐疯了,二小姐又不知所踪,慕显急得焦头烂额,连早朝都告病在家,无力应付。 然而京城内,街头巷尾皆有流言蜚语,说是慕家二小姐乃妖怪所变,险些被高僧烧死故而才逃出慕府的。 念一在慕家时虽不常出门,但认得她模样的人多少也有,在开封府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展兄弟!”赵虎提了两坛子美酒找上展昭,远远的瞧见念一,当即无比亲切的唤了声“嫂子”。 她耳根一红,欠了一下身,默默回了屋。 原来都同住在一个屋檐之下了! 赵虎暗自感慨,拉着展昭便叹道:“展兄弟,此前你说的那位心上人可是她?” 展昭微觉窘迫,含笑点了一下头。 “哎,想不到你下手竟如此之快。”赵虎佩服不已,把酒坛往他怀里一塞,“兄弟我真该像你学习学习啊!” “……”他无言以对。 “赵大哥,我……” “我懂的!”赵虎打了个响指,很是理解地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 “既是如此,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回头让大人给你寻个僻静的住处……”他摸着下巴,忽然又自顾自摇头,“不妥不妥,还是寻个宅子妥当,哪有让人家住在开封府这遍地大老爷们儿的地方!” “我……” 赵虎完全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伸手往他肩头便是一拍。 “届时可别忘了兄弟们的喜酒啊!” 喜酒么…… 展昭微怔一瞬,而后才浮起一丝涩然笑意。 慕家这边闹成这样,提亲怕是不能了。 说到底,他还是欠着她的,欠了许多许多…… 第82章 【美酒】 回到房内,时音和念一正坐在桌边削果子,一见他提着酒进来,忙往旁让了让。 “事情忙完了?” 念一倒了杯茶水,推到他面前去。 展昭低头抿了一口,淡淡应声。 “是不是很麻烦?”知道他这几天都在处理慕显的案子,念一凑上前去,担忧道,“很难办吗?” 展昭慢悠悠喝完茶,言语间模棱两可,又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还有吃的么?” 念一只得把削好的果子递给他。 见他并不说话,时音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开口问:“包拯让你查这案子?怎么,斥责你了?” “那倒没有。”他总算是出了声。 “那就是慕显怀疑到了你我身上?” “仵作验过林氏的尸体。”展昭不得不道,“给出的结果,说是因惊吓过度致死。因此慕大人猜测是鬼怪所为。” 他看向念一,后者当即明白过来。 “其实林氏倒还好,毕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只是慕家大小姐那边就……”展昭说到此处,颇为头痛地皱起眉,“你不该下那么重的手,太明显了。” “无所谓,慕显若是对你起疑,你大可供出我来。”时音摊开手耸耸肩,“左右不过又死一次罢了。” “话虽如此。”念一终究担忧地拉了拉他衣袖,“你夹在中间必定难做……” “这件事你不用管。”展昭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淡然道,“一切交给我来处理。” “会不会太辛苦了?”念一发愁的打量他面容,尽管很精神,但无论如何都带着几丝憔悴,她担心道,“我还是搬出去住吧?这些天来这么折腾,你也睡不好。” “没事,我……” 话音未落,白玉堂忽从门外跳进来。 “说的是,念一可不能再住下去了。” 他似乎才跑了远路的样子,走到桌前猛灌了好几口茶水。 “眼下都在传慕家二小姐被妖邪附体的事,街头巷尾,那群三姑六婆又神神叨叨的。”他把杯子放下,朝展昭肃然道:“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又会像四年前那样,招来一些好事的和尚道士。” 的确,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 “依我看,还是尽早把念一送出城吧?”白玉堂琢磨道,“不管怎样,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大不了,等这段时间风声过了再回来,你们看如何?” “我觉得可行。”时音晃了一下茶杯,“慕显定然知道念一在开封府,过来要人是迟早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能再拖了。” “也好。”展昭颔首道,“那这几日就动身……不过,去什么地方?” 白玉堂垂眸沉吟片刻,抬头打了个响指,“对了,去蜀中。”他眉眼含笑,望向展昭,“黔州的范青云你可还记得?前段时间他就来了书信,想邀我与你一同去小住一阵子,眼下正好。” “蜀地……”时音思索着点了点头,“离开封有千里之遥,倒是不错。” “那就这么定了。”一拍即合,白玉堂风风火火地往外走,“我去备马车和干粮,你们收拾收拾,最好后日咱们出发。” “诶——”还没等回答,他人就不见了踪影。时音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对展昭努努嘴: “你怎么办?莫不是也要随我们一块去蜀地?” 他此言一出,念一和展昭皆是一怔。 是啊,如今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可以随心而欲的南侠。圣上钦点的四品护卫,如何再跟着她天南地北的走…… 恐他难做,念一忙抢先笑道:“不打紧的,我可以一个人过去。”她佯作随意地垂头盘算:“也许等个一两年,说不定半年就好了。我……” “我跟你一起去。”尚未说完,展昭便静静打断。 念一望着他摇头:“可你还有开封府的事要忙……” “我会向大人解释的。” 知道他心怀歉意,断然不会让她独身离开。但是…… 念一移开视线。 她不在的这四年,空白的四年,他的生命里多出了许多人,许多事,只是为了她放弃一切,是不是太自私了一些? 看得出来她如此表情定然又在胡思乱想,展昭刚想说话,院外来了个捕快扯着嗓子唤他。 “展大人,展大人在吗?”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什么事?” “包大人找您。” “知道了。” 展昭站起身,迟疑了片刻,又伸手在她肩上摁了一下。 “我去去就回。” “好。” 末了又补上一句:“晚上迟一些睡,我有话跟你说。” “嗯?好。” 听到此处,时音眉毛立时拧了起来,待展昭走后,他偏头表情古怪地问道: “你们……夜里睡一起?” 念一一脸莫名地盯着他:“没有,他回来得晚,通常在椅子上靠一两个个时辰就走了。” “哦。”隐约松了口气,时音不自在地端起茶杯来在唇边磨蹭,可惜茶水清淡,要是此时能有壶酒就好了。 正想着空气里就嗅到一股浓郁的酒香,他回头来四下里张望,果真在角落发现一个尚未启封的酒坛。 时音伸手一拎,拍开封泥来仰头就灌了一口。 微微的苦涩在舌根中久久不散,咽下去时,从咽喉一直热到脾胃里,满怀舒畅。 “想不到,这个展昭还藏了这么好的酒在这儿。”他心满意足地拍着酒坛,“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瞧他喝得高兴,念一忽然也凑过来。 “好喝么?” “酒有什么好喝的,怎么,你要喝?” “都说酒能解愁解忧。”她托腮淡笑道,“我也想试试。” “行。”不知是否酒劲儿上来,以往从不喜她饮酒,这回时音倒爽快,“不过你是姑娘家,抱着坛子饮不成规矩。”他顺手拿起茶碗,倒去水,给她满上一杯。 “来,喝吧。” * 夜色渐深。 开封府书房内,一灯如豆。 浓郁的夜幕将包拯面容映得越发漆黑,额间的弯月随眉峰紧皱而略有几分变形。公孙策就立在他旁边,两人的表情意外的相似,皆目光复杂地看着桌上那顶官帽。 “展护卫……” 慕家的事,近日不是没有听说,但沉稳如他实在包拯无法相信竟会做出擅闯侍郎府,强抢民女这等事来,简直用惊世骇俗来形容都不为过。 “你所说的,可是实情?” “展昭句句属实。”他跪在堂下,言辞恳切,“不仅如此,属下还打伤数人,行为恶劣,罪无可恕,想来不能再胜任开封府护卫一职。” “这……” “大人。”公孙策若有所思,“展护卫或许是有什么苦衷,不得已而为之。学生此前有所耳闻,这慕家二小姐在府上屡遭责打,险些丧命,展护卫必定是为了救人。” “原来如此。”包拯闻言,神色缓和,“你莫要担忧,若事出有因,本府会为你主持公道,责罚虽有却也不至于革职罢官。” “不,大人……”展昭拱手举过眉目,垂首沉声道,“确是属下之错,之所以掳走慕家小姐,只因……只因倾慕许久,情不自禁……”他艰难地咬了咬下唇,“展昭愧对大人爱惜栽培。” 这样的缘由从旁人嘴里说出来也就罢了,偏偏是他,包拯难以信服,“你要有什么苦衷,不妨直说。” “大人,展昭并未说谎。”他心中暗叹,“圣上那边若问起,大人直言便是。” 包拯了解他的性子,就算真有难言之隐他也决计不会吐露半个字,着实叫人束手无策,他神情纠结地和公孙策面面相觑。 “君子不强人所难,展护卫既去意已决,学生也不好再多言。” 他当初留在开封府是机缘,如今要走也是机缘,这些年,看到他的变化,公孙策自也于心不忍。 要不是四年前自己的一句话,那位意气风发的南侠眼下应该已名满江湖,成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 见他如是说,包拯方也点头笑道:“不过,若你几时打算回来,开封府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在开封府数年,说毫无留恋必然是假的,展昭心下酸涩,对着包拯俯身轻叩,随即施了一礼,缓缓退出去。 花园中,月光皎洁,他仰起头,不知是沉重还是轻松地叹了一声。 不管怎样,暂且把当下之事解决再说,以后怎么办,留到以后考虑吧。 展昭定了定神,举步往自己住处走去。 这会儿尚不到子时,念一平日睡得也不早,今天有提醒过她,此时应该还未休息,他一面想着一面伸手推开院门。 “一百零三颗,一百零四颗,一百零五颗……倘使死一个人就多一颗星星,古往今来死了那么多,天上不会挤不下么?星星也会死的吧,星星死了又会去哪里?” 有人笑叹道:“你还真是做鬼做久了,张口闭口死啊死的。” 展昭抬眼时,便见念一靠在时音肩头,两人坐在院子里,一颗一颗地数星辰。 他微微一愣。 时音余光一瞥,亦注意到他,赶紧把念一推开,握拳在唇下轻咳一声。 “这丫头,今天喝得有点多……” 便是他不说也能察觉得到,满院子都是酒气…… 展昭偏过头,赵虎送来的那坛陈年女儿红被他二人喝了个精光,也难怪。 极少饮这么多酒,念一整个人都昏沉沉的,一回首见着是他,当即起身来,头埋在他胸膛,声音轻轻软软的。 “展大哥……你回来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她伸手抱住他腰身,低低呢喃道:“我等了你好久,好想你,一直都好想你……” 分明是醉了,这席话听入耳中,展昭却不由心生怜惜,但时音在旁他也不便开口。 看到他的窘迫,后者见状自也识相,往后退了两步,颇不甘心的叮嘱道: “晚上凉,她醉得稀里糊涂的,怕是夜里盖不好,你记得多留心一点,可别害了病。” “好,我知道。” 时音侧身,又深深往后看了一眼。 她便是醉里,满口也是唤着他的名字……还能有什么法子? 思及如此,唇边不由泛起些许苦笑,继而抬手一挥,很快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 屋中的灯烛燃了一半,光线昏暗。展昭抱着她小心放到软榻之上,伸手去拉被衾,念一却眯着眼睛朦朦胧胧看他,说什么也不肯躺下,只是仔细盯着他,盯着盯着,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她抖着双肩,啜泣声何其伤心。 “念一,念一……”展昭抚上她发丝,一时不知所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没事……我知道隔了这么多年,你便是有喜欢的人也不稀奇,可……可心里还是好难受。”她不住抹着眼泪。 “什么?”展昭听得一头雾水,“什么人?有过吗?” “有过,好多、好多好多人……”念一含着泪,抬起头,“包小姐喜欢你,慕晴喜欢你,连巧儿都喜欢你。” 展昭啼笑皆非:“有这种事?” “有,有的……她还说,说你好看。”她说完,歪着脑袋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喃喃自语,“的确是很好看……” 许是醉酒的缘故,灯光下她面颊绯红,眼中波澜闪动,愈发衬得容貌清丽可人。 之前的模样,展昭已然想不起来,但记忆里,她的眉目很清秀,算不上倾国倾城,可总带了几分脱俗的气质。 他尚在出神,殊不料念一双眼一闭,勾着他脖颈就吻了上来,唇齿间尽是酒香,吐息时带出的温热在鼻尖萦绕,弄得他痒痒的。展昭伸手想要推开,念一偏偏作势扣住他,嘴唇从他唇边挪开,沿着侧脸一路吻到耳根下,柔软的触感,如羽毛拂过,令他不禁呼吸急促。 从未觉得念一的体温有这样灼热过,当湿润的唇瓣含住耳垂时,展昭指尖一阵酥麻,不由得拉她入怀,低头吻着她脖颈,烛火照耀下,那一小块肌肤渐成淡淡的粉色,连衣襟也随之松开,背脊上白皙而光滑,他伸手探进去,清瘦的身子连脊椎也那般清晰,她太瘦了,重重地波折,也让她没法好好调养,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展昭心疼不已,手兜着她的头,俯身而下,又怕压重她,尽量地克制着动作。 冰凉的锁骨缠绕着青丝,气息缭乱,手正抚上腰际时,念一却将手抽了回来,含糊不清地嘀咕着,呼吸声越来越绵长。 展昭蓦地回过神,烛火略略晃动,见他停下,念一索性翻了个身,舒舒服服靠着软枕,很快便睡熟了。 此时展昭才反应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忙替她掩好衣衫,拉过被衾仔细盖上。 虽说他二人很久之前就私定终身,但今日她醉得这样厉害,总不能糊里糊涂在这种情况下要了她,多少有点趁人之危。 展昭握着她的手放在唇下轻轻摩挲,淡淡一笑。 也无妨,反正来日方长,他们还有一辈子可以慢慢磨。 梦中似乎睡得不太踏实,念一颦眉低低唤道: “展大哥……” 展昭轻声应道:“我在。” 大约听见他回答,她方才宽了心,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第83章 【连翘】 “什么?你把开封府的差事给辞了?” 一早醒来听到这个消息,念一险些把手上的豆汁打翻。 见得展昭在旁静静擦拭着巨阙,波澜不惊地点了点头,她才惊愕道:“是昨天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提早告诉我?” 他闻言,唇边噙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我的确是想说,可你昨天喝得太多,忙起来……我也就忘了。” 依稀记得昨日是同时音一起喝了不少酒,难怪记忆这般模糊。念一发愁地把早食吃完,想开口,又不知怎么说,坐在铜镜面前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梳头。 忽然听她“咦”了一声。 展昭不由抬头看去,念一往镜子边凑了凑,指尖抚过脖颈上的一枚殷红的斑点,狐疑道: “这是什么……” 思及昨晚之事,他耳根骤然一红,急忙别开脸,佯作随意地擦着剑身,岔开话题: “适才白玉堂来过一趟,说是车马已经备好,若无其他事,我们下午就启程。” “……这样好么?”念一放下木梳,终是出声,“你不会不舍?” “舍也好,不舍也好。”展昭收剑入鞘,微笑道,“人这一辈子总是会有变故的,就如当初我入公门一样,可曾有人问过我舍不舍江湖么?” * 马车就停在开封府后门,正午是极少有人经过,白玉堂和时音早早便在树下等候。 毕竟念一如今正处在风口浪尖,太过招摇会惹人注意,车子是挑的最为普通的,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给她披了件宽大的斗篷,兜帽一戴上足以遮住大半张脸。 因怕打草惊蛇,他们走得低调,此前也不曾告知包拯,展昭以为定不会有人前来相送,殊不料刚到后院门口,那树荫花枝下,竟站了个纤细的身影,神情复杂地望着他们。 包清澄怀抱着只白色的猫,阳光投射在她脸上,斑驳的阴影随风而动。 看到是她,念一不动声色地罩上兜帽,侧目望了展昭一眼,垂头想回避,还未迈出步子,手忽然被他拉住,紧紧地拉着,仍旧平静往前走。 “大小姐。”他淡声唤道。 包清澄微微启唇,却说不出话来,眸中波光暗闪,半晌才道:“你们……要去很远的地方?” 展昭默然颔首:“嗯。” “这样呀……”她艰难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泪水朝念一道,“我就知道,就知道展大哥日思夜想的,一定是你……” 展昭不知如何回答,念一也不知如何回答,两人就这样与她相视,无言无声。 她紧抿着唇,吸了口气,笑意依旧:“成亲之日,可别忘了叫我。” “好。”念一深深看她,“一定。” “哦,对了。”包清澄把手里的白猫小心捧出来,“这是展大哥托我养的,往后就交给你了。” 愣愣的与那只猫四目而对,见它颇觉不适地扭动身子,念一轻轻摆手,“我不会养这个,它既然跟着你,还是你照顾它为好。” “可是……” “猫和人一样。”念一淡笑道,“日久生情。” “何必让它跟自己分开?” 春日暖阳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包清澄立在门外,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马车沿着街道一路向前,摇摇晃晃,从视线之中越行越远,最终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潮里。 * 四人往南而行,迎着春光,沿途赏花看景,时而吹风下雨,时而阳光明媚,因为再无琐事牵挂,心情也格外舒畅。 不知不觉走了大半个月,到江陵府附近时,正逢清明时节,这日午后,白玉堂便将车马临水停在岸边,他们各自找地方休息。 由于是鬼节,今天即使在白日里,四周也有不少野鬼游荡,这一点展昭在很久之前就领教过了。 念一一面同身边经过的鬼怪打招呼,一面拉着他在河岸边坐下。春风和煦,拂面而来,青石下生着各色小花,她仰起头来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再睁眼,就能看得两只小鬼拽着细绳,欢欢喜喜地从眼前跑过。 “它们也喜欢放风筝?” “都是几岁的小娃娃,怎么会不喜欢?”念一望着二三小鬼,含笑道,“鬼界里可没有这么好的天气,虽然有风,也不适合放纸鸢。” 知道她喜欢小孩子,展昭垂眸笑着点头,“那就留它们在身边罢?等我们安定下来之后……” “好啊。” 河水微波荡漾,涟漪万千,气流里有杏花的香味,浓烈醉人。念一扯扯他衣袖,指着水中。 “你看,是水鬼。” 河中央果真有一团漆黑之物,缓缓地向这边靠近。 展昭好奇道:“会伤人么?” “不会。”念一往前凑了凑,笑着回答:“它性子很温顺,都是水里的游鱼死后汇聚而成的。” 话才说完,那团黑物已然游到了水岸,从近处看它模样的确是如寻常的游鱼一般,只是身形巨大,一对眼睛小小地贴在脸上,很是可爱。 “来,你摸摸它。” 念一握着他的手,轻放在水鬼头顶上,那是一种光滑冰凉的触感,实在想不到他也能触及到鬼魂。 “念一、念一!”远处两只小鬼撒欢似的拽着纸鸢跑来,“来放风筝呀!” “好。”她笑道,“就来。” 真是个好天气,漫山遍野都是花。 白玉堂倚在马车旁,手里拎着一壶清酒,沐浴在日光下,漫不经心地喝上两口,耳畔听到那边的说笑声,他转头静静瞧了一阵。 山水红颜,这样的场景何其熟悉,记忆中他也曾经历过,只不过,那亦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某个一心要守着道观过一辈子的小丫头,如今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冷酒入愁肠,刚喝完,瞥见时音抚着马鬃,神色平淡,他不禁道: “今儿可是清明,你们做鬼的,就不回去过节么?” “年年都有,少一年不去又不会掉块肉。”时音取出帕子来擦了擦手,“更何况,没亲眼见她寻到安身之处,我怎么放心回去?” “你这个做兄长的真是尽心尽责。”白玉堂如是赞叹。 “那你呢?”他反问道,“你们做人的,清明不祭祖么?” 提到此处,白玉堂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仰头喝酒的手渐渐放了下来,沉吟半晌。 “我的确是有个要去拜祭的人……” 他摇头一笑:“不过眼下也赶不及了,等到了蜀中我再去一趟。” 春风料峭,河边湿气很重,尽管气温尚暖,站着吹久了也让人觉得头晕不适,念一正望向头顶的风筝,隐约听见展昭轻咳了两声。 “冷吗?”她回过头来。 “还好。” “还是加一件衣裳吧?”她往马车方向走,“我看你昨晚也在咳。” 展昭想了想,也微笑点头:“好吧,那麻烦你了。” 行李都放在车上,念一寻到展昭的包袱,将一件外袍取出来,不想袍子里还夹着几页纸张,悠悠飘落在地。 她偏头一看,便俯身去捡。 其中的文字皆是展昭的笔迹,原以为会是书信之类的物件,匆匆扫过几行后,念一立时被里面的几个关键字眼怔住,忙细细 兵部尚书卢多逊勾结涪陵县公赵廷美密谋造反,八月初七事情败露,并有牵连者数十人,中书吏赵白、□□吏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 初六当晚,光禄寺卿顾文录上折密奏揭发其兄顾泽文为卢多逊手下,初七圣旨抄家,群臣奏斩,罪无大赦。 念一捏着纸张的手不住颤抖,指甲深印了个痕迹,怎么也没料到,当初在背后捅刀子的竟是自己人…… 大约是许久没见她出来,展昭亦走上车,刚打起帘子要询问,却见她面色难看,眼睛一转不转瞧着手中的笺纸。 那是此前查阅卷宗时他抄录的,一时没留意放在了这件袍子里。 展昭走到她旁边坐下心,知此刻若出言宽慰反而显得太过刻意,他伸手轻轻将那几页纸张抽了回来。 “你早就知道了……”念一倚着软靠低低道,“为何不对我说?” “说了也不过让你徒增烦恼。”展昭垂眸握住她的手,“何况,那时不是说好了,不再查真相了么?自打知道你还活着,我也就收手了。” “叔父是个很精明的人。”念一闭了眼,深皱眉头,“他与我爹爹乃是一对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即便是我也不能完全分辨出来。” “当年圣旨一下,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也没能幸免,或许和我们一起发配边疆,流放海盗。”说着,她狠狠咬牙,“竟不知,是他诬陷爹爹……” 展昭忽然不解:“他和你爹爹,模样相似?” 念一点点头:“除了我娘,很少有人可以一眼辨出他们二人谁是谁。” 她如此推测:“定是当初叔父和魏王勾结,不晓得被什么人拿住了把柄,为了撇清关系,就把一切罪责栽赃到爹爹身上。先下手为强……难怪那日起,我就没见到他了。” 展昭没再言语,一径沉默着。 良久,他才轻叹道:“好了,别再想了。无论真相是什么,结果已经造成,时隔这么久了,何必自己让自己不快?” “嗯。”不欲让他担心,念一抿着唇应声,“我不想就是。” 稍作整顿之后,一行人再度启程。 为了能赶在天黑前寻到落脚的地方,白玉堂快马加鞭,不住抽着马匹,车子在官道上疾驰,风从脸颊上吹过,夹杂的沙子迷了眼睛。 他正要抬手去揉,忽见得不远处,道旁一户人家外有个身着蓝色道袍的女子,虽看不到她的正脸,但背影却无比眼熟,白玉堂猛地一下勒住缰绳。 “夫人,你听说我,今日鬼节,到处都是游魂野鬼,你家屋宅布置的风水本就不太好,要是不多加小心,是会有性命之忧的。” “走开走开。”大院门前,一个妇人推她出来,不耐烦道,“你这样的江湖骗子我可见多了,咱们家住了几十年都没出什么岔子,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此前相安无事是因为玄龟星君护佑,可是它今年刚离开……” “什么乱七八糟的。”妇人越听越糊涂,摆了摆手,“走走走,我们家不需要道士做法。” “可是……” 不等她把话说完,对方“砰”的一声带上门,险些撞上她鼻子。 她心中无奈,却也没有办法,悻悻地转过身,恰在此时,抬眼看到对面那坐在马车上的人。 白衣如雪,剑眉清朗,眸子里是许久不曾看到过的温柔。 连翘喉头一紧,这一瞬,险些落下泪来。 “出什么事了?” 见车外没了动静,展昭低头从里面出来,正和连翘视线对上,她二话不说,当即拔出长剑,双足一点便向他刺来。 “连翘!”白玉堂瞬间回过神,扔了马鞭冲上去拦住她。 明晃晃的长剑如闪电般对准展昭心口,他面色未改,却也没有抖出巨阙,只是飞快往后急退。 当年清虚是因他而死,如今见了面,想必是为了给恩师报仇。白玉堂万万没料到与她见面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出手欲阻她右臂,猛然看到她眼底含泪,终究又心软不忍。 就在剑锋要刺进展昭胸膛的刹那,他两指一伸,夹住剑身,同时也停住步子,饶的是她再怎样施力也动不了分毫。 连翘盯了他片刻,手指一松,太极剑随即滑落在地,她捂着脸“哇”的哭出了声。 “我真没用,苦练了四年,连你的一招都接不了……” 念一探头从车中下来,时音慢条斯理地拢拢头发,寂静无人的官道上只听她伤伤心心的呜咽,白玉堂松了口气,走上去抱住她,哄孩子似的抚摸她脑袋。 “乖,不哭不哭……” 傍晚,他们在附近镇上的一家客栈住下。 饭食一上来,四个人就瞠目解释地看着连翘如风卷残云一般,迅速将满桌的饭菜消灭干净。 第84章 【湖】 “你这是有多久没吃饭了……”白玉堂一面咋舌,一面夹了一只鸡腿放到她碗中。 连翘灌了口汤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含糊不清地说道:“也就三天吧。” “三天?”念一讶然道,“这么久?” “到底是怎么搞的。”白玉堂放下碗筷看她,“不是已经掌教了么?为何还落得……落得这般下场。” “别提了。”连翘只觉悲从中来,嚼着鸡肉,落寞道,“自打师父死后,清虚观便一日不如一日,每况愈下,我虽说名义上是掌门,但道观里的其他师兄师姐皆不服我,没多久就散了。” 她拿筷子戳了戳饭碗,“从前的那些香客知道师父过世,也都不再来观里打醮,久而久之,钱两就没剩多少了。” 无论如何,此事由他而起,展昭心中过意不去,当下转头看向念一,后者立时会意,垂首从包袱里翻出一叠银票来。 他递过去,“那日是我下手太重,否则也不会造成今天的局面,你若想报仇,我也不会拦着你。” 时音正喝完茶,闻言忽而插话道:“展昭的功夫不如我,你师父伤大半是我下的手,若要寻仇只管朝我来。” 连翘咬着竹筷,望望展昭又望了望时音,忿忿地抿唇扒了两口饭。 “就是要报仇,我也打不过你们啊。”她吸了吸鼻子,眸中忽然浮起几丝不屑,“更何况,我师父武艺高强,凭那点伤他还死不了。” “你师父不是被他们打死的?”白玉堂微愣。 “当然不是!”提起这个连翘便愤恨道,“要不是大师兄卑鄙无耻落井下石,师父怎么会死!” 她含恨抹去眼泪:“师兄觊觎掌门之位许久,知道师父无意传给他,就背后偷袭想拿走剑谱。他心术不正,练成剑法必然走火入魔,师父拼着最后一口气,把剑谱烧得一点不剩。可是这山上学艺的人皆是冲着这剑法而来,若得知剑谱被烧,肯定都会离开。” 白玉堂若有所思:“难怪那时你不肯告诉我,所以你师父就让你接手道观?” “嗯。”连翘点点头,“可我年纪小,他们都不愿听我的。而且剑谱的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很快师兄弟们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她哀哀叹了口气,“同旁人讲起我还是个掌门,其实,如今整个道观就剩我一个了。” 白玉堂急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来找我?” 连翘红着眼睛看他:“我找了,怎么没找?我去了陷空岛,大耗子二耗子都说你不在,谁知道你跑哪儿去了!” 他恍然想起,这段时日因为去开封府寻展昭,自己已离家数月。细细一想,怪不得她会出现在此处,应当是从陷空岛那边过来的。思及如此,白玉堂不禁苦笑道: “你傻不傻啊,我若是不在,你在岛上等我不就好了?” 连翘眼中噙泪,咬牙骂他:“你还怨我?谁知道你几时回来?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自清虚离世这些年,她独自一人处理道观中的琐事,又有两派相争,年纪轻轻的一个小姑娘想是吃了不少苦。白玉堂心头一软,只得颔首道:“好好好,都怨我,怨我行了吧?你接着吃,今天好好睡一觉,别的等吃饱喝足以后再说。” 连翘用力点头:“嗯。” 见她埋头在碗里扒饭,白玉堂低声道:“这个仇,我总会替你报的。” “不过。”连翘忽然从碗里抬起头,对着展昭神色肃然道,“展大哥,我还是会向你寻仇的,总有一日,我会练好武功,与你一决高下。” “好。”他温言道,“我等着。” 听他应下,连翘方心满意足地继续吃饭,吃了不多久,又巴巴儿地朝他们问道:“诶……你们,这是准备去哪儿啊?带上我一起好不好?我身上没银子了……” * 清晨,山间偶闻鸟鸣,官道上空气极其清新,凝目远眺,四周的青山罩着一层白雾,浓得化不开。 车轱辘在地上咯吱咯吱地发出响声,连翘坐在车内,伸手覆上念一额头,闭着双目,表情严肃地静默着。 “你这样的状况的确少见。”她撤回手,“不过也不是没有,我曾在师父留下的古书中就读到过,鬼魂之间亦有互相吞噬的现象。” “照你所说,我若是吞噬了她的魂魄,就可以变成人了么?” “不,恰恰相反。”连翘颇为遗憾地摇头,“一旦你把这位慕家小姐的魂魄据为己有,便会完完全全变成时念一。” 她同情道:“也就是说,你很快……就将再次变回鬼。” 念一静静靠着软枕,半晌才“哦”了一声。 “没关系。”展昭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我们找一处僻静的地方,最好是在山林里,没有外人,也就不必担心了。” “这种地方,蜀中有的是。”白玉堂闻言一笑,“这个包在我身上。” “就是。”连翘也赶紧帮腔,“都说蜀道难,蜀地到处是山,最不缺的就是没有人烟的地方啦。这次一定不会有事的!” 白玉堂连连点头:“对对对,我正好也有位要去拜访的故人,她就住在深山里,叫她帮忙寻一处,不成问题。” “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连翘绞尽脑汁地岔开话题了,“啊,对了,反正赶路这么无聊,我们……不如来消遣消遣怎么样?” 念一听罢好奇:“怎么消遣?” “嗯……我们来赌!”她眼前一亮,利利索索地从包袱里摸出几枚骰子。 展昭不由愣住:“你还随身带着骰子?”好歹也算是掌门真人。 连翘得意洋洋,“在山上没事干,闲来无事就和小道士们玩这个……来来,咱们打发时间,也不赌大的,输的人就用笔在脸上画一画。” “好,这个有意思。”白玉堂当即表示赞同。 于是,在寂静的山道上,时音忍着背后的吵嚷声,额上青筋突起,甚是不悦地甩鞭子赶车。 凭什么他来驾车…… 这算什么事儿? 坐在旁边的两只小鬼明显感觉到寒意,抱成一团小心往里挪了挪。 四月中旬一行人才抵达黔州城,和多年前来的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耳畔吹着和煦的风,满城挂着花灯彩纸,大红的灯球高高悬在头顶,街市上行人来往,绣户朱门,骏马争驰,两旁店铺林立,红纱绕梁,满目皆是喜色。 范府虽还在远处,但里外早已翻新,看上去富丽堂皇。 范青云一身锦袍小跑而来,老远便招呼道: “我这是左盼右盼,好不容易才把二位老弟给盼来啦。”他拱手抱拳朝展昭施礼:“展兄弟,哦不,展大人!这许多年不见,您这名气可是越发大了,真担心我这小宅子里会招待不周啊。” “范先生严重了。”展昭回礼笑道,“展某不过是一介莽夫,无须如此大礼。” “诶,要的要的。”范青云请他几人坐下,上了茶,回首过往,只觉感慨,长长叹了口气。 “还记得当初,老哥我劝你去某个差事,那时你还义正言辞地推拒了,谁能料……时隔多年,南侠已变成了御猫。” 想那年,冬雪在外,暖阁之中,热酒醇香。 他曾捏着酒杯,淡笑道:“展昭只是不欲为官。” 往日如昨,历历在目,范青云喝了口茶水,摆首笑道:“这将来的事情果真是说不准啊。” 白玉堂把玩着茶杯,喃喃笑叹:“……可不是么。” 正说着,门外的老管事讪讪走进来,面色尴尬地立在他跟前。 “老爷,少爷吵着嚷着要出门呢。” 一听又是自家那个小魔头,范青云就觉得额头隐隐发涨,“这娃娃,没一刻消停得下来,夫人呢?” “夫人往庙里进香去了。” 他面容愈加惆怅,“罢了罢了,只会丢些烂摊子给我,也不指望她了。” 展昭几人相视微笑,于是起身朝他作揖。 “原来先生已经喜得贵子,展某惭愧,竟不曾前来道贺。” “诶,这点小事犯不着计较。”范青云大手一挥,爽朗道,“倒是兄弟你,该考虑考虑自己的亲事了。” 听罢,他星眸微转,瞥了一眼身侧的念一,笑而未语。 “不过成家也有成家的麻烦,我家这小孽障就够折腾人的了。”他自嘲地笑了笑。 “无妨。”白玉堂颔首道,“范先生有事且忙你的去,不用招待我们。” “你们到了黔州,就等同于是到了我家后院。”范青云挺直身板,把眉一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别跟我客气。” 他这财大气粗的老毛病还是没改,白玉堂暗笑,却也抱拳应声:“好,我这个人向来是不会同人客气的。” 连翘挤眉弄眼地仰头瞪他,低低嘀咕:“那当然了,你脸皮比城墙还厚。” 范青云朗声直笑,良久才想起什么:“你们也来的是时候,今天城里敬山神,还有庙会可看,热闹得很,晚上河边放灯,怎么着也得去瞧瞧。” “有花灯?”连翘抚掌笑道,“好啊好啊,我一定去。” 果然到了夜里,街上就喧腾起来,隔着院墙也能听见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 犹记得那年从山庄中回到城里,正逢上元节,也是满城灯火,箫鼓喧空。 即便过去这么久的时间,明月依旧高照,展目花光绮丽,乐棚瓦子内,说书唱戏,聚着众多游人驻足观看。路上百戏繁杂,上竿、跳索、相扑、鼓板,有人装神弄鬼,有人口吐焰火,繁盛浩闹。 然而这一切,念一却无心观赏,只是拉着展昭,在万街千巷里穿梭,兜兜转转,从小巷中奔出,沿着河水远离人群,往上再往上。 当她停下之时,幽暗的山谷就在眼前,细碎的蒲公英缓缓飘过,闪烁着微光的流萤在身边流转飞舞。 昨日如旧。 第85章 【牵绊】 “这里……居然还在。” 她有些难以置信,伸手朝空中抓了一把,眉目间溢着笑容。 展昭负手在后,偏头微笑着看她:“每年都有,这地方气候不冷不热,一到春季满山皆是流萤。” 念一摊开手,掌心里正飞出一个光点,缓缓萦绕,她随口问:“你每年都会来?” “不是。”他摇头,唇边含了几分涩然,“一开始是不敢,后来是不得空。” 那时候她刚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去回想从前的事,只是不停的忙碌,忙碌,忙得没有功夫吃饭,没有功夫出神,他担心自己一旦停下来,那些失去的东西就会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青草地上,念一和展昭倚着大树相依而坐。 萤火虫在身侧飞舞,不知这样的生活还能过多久……等她又变回了鬼,它们想必也不会再靠近了吧? 念一扯了一根青藤,随手玩弄,轻轻唤道:“展大哥。” “嗯?” “你还没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他失笑,“有事忙事,没事休息。” 她不信:“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念一侧过身来,不依不饶地凑到他跟前,“那你做官这么久,就没有什么稀奇好玩的事么?” “这个么……”知道她想听,展昭也就努力回忆从前经历过的那些琐碎之事。 “好像是有一个。” “是什么?” “有回遇上个老人家要嫁孙女。上门提亲的一共有两户,一家人有钱,是个商贾,一家人有权,是知县的远房亲戚,两家人在街上吵得不可开交。” 念一不自觉笑道:“你连这种事也要管?” “可不是么。”展昭苦笑,“刚巡街那一年,家长里短的就没少管过。” “真可惜,我没能看到你那时的模样。”她颇为叹惋,又托腮问道,“那后来呢?” “一女不能侍二夫,于是那家小姐就出了个主意。”他眨了眨眼睛,“知道是什么主意么?” 念一老老实实的回答:“不知道。” 展昭笑道:“她寻了处悬崖峭壁,只在其中架了个极窄的独木桥,说是谁能走过去就嫁给谁。” “这可不划算。”她闻言直摇头,“这些富家公子,娇生惯养的,定然不肯。” “是啊,不过最后真有人走过了那座桥。”展昭垂头捡了一粒石子儿,从河面上打过去。 “是谁?” 石子涉水而过,连连溅了数十个涟漪。 “是那小姐家的一个仆人,他是个瞎子。”他淡淡道。 念一一脸不可思议:“那小姐嫁了?” “嫁了,自然嫁了。”说起此事,展昭似乎记忆犹新,“成亲当日,一家子老爷夫人气得脸色发白,不过那位姑娘倒是十分从容。看起来,他们两人好像早就坦白了心意。” “难怪她会出这样的题目来刁难。” 展昭自地上又捡了一粒石子,在手里轻轻掂着,笑问她:“若是你呢?他们几人,你会嫁给谁?” 念一颦起眉,琢磨了一阵才道:“嫁给你。” 石子被他抛起又落回掌心,良久良久却再无动作。 他头微微低垂,青丝遮住侧脸,夜色下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偶尔闪过的流萤照过他欲言又止的唇角。 “你肯么?” 念一轻别过头,抚弄脚边的青草,低声问:“那你肯么?” 展昭颔首望向明月,眼底里竟有泪光,微微笑道:“你若不嫌弃我是个江湖草莽的话……” 话音未落,她便急声打断:“当然不会,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也是。”他转过头,额头轻抵上她的,闭目长叹了口气,唇边泛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我也是……”他轻声重复。 流水潺潺,柔情渐浓,两人静静相倚相偎,隔了好一阵念一才睁开眼,抚上他脸颊笑道:“这地方挺好的,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里成亲吧,你说可好?” 展昭怔了怔,笑问道:“这里?” “有天有地,正好能拜堂。”她局促地搅了搅头发,“我还没有成过亲呢。” 想了想,又觉得少了些什么,“不过好像还该有你我的至亲在场……你爹娘呢?” “我双亲过世得早,只有一位兄长,但亦是好些时日没联系了。” 念一也笑着叹气:“那我就更没有爹娘了…… 要说的话,时音也算我兄长……” 她忽而双目一亮:“我们就拜他,好不好?” 一想到时音,展昭自觉不妥,刚要出言拒绝,又不知寻什么理由。 念一犹自欢喜着,也不曾留意他的表情,起身就道:“他眼下想必还在哪处喝酒,我们去找他。” “……” 夜幕降临,从楼上望下去,灯盏如海般波澜壮阔。 时音险些没被酒水噎住,他猛咳不止,抖着手里的酒杯,指着他俩: “你你……你们说什么?你们要成亲,还打算拜我?” 展昭为难地拧眉,心中暗叹。念一却未多想,不以为意地上去握住他,“你是我哥,我拜你不是应该的么?”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他咬了咬牙,目光复杂地盯着她看,一时间也道不出话来。 白玉堂同连翘兀自呆愣了半晌,随后他反应过来,闷笑出声,掩着嘴在念一耳边低低道: “我告诉你,这拜堂都能免了,当初展昭早就跟你的灵位在开封府……” 后半句尚没出口,就觉得掌风凌厉,他避之不及,肩头猛地挨了一记,疼得他倒抽了口凉气。 展昭拍在他左肩上,语气清淡:“白兄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不如让展某来给你解惑?” 后者狠狠拍开他的手,咬牙道:“不必……” “要成亲,这可是好事儿啊!”一旁吃酒的范青云登时赞同道,“我早就说了,展兄弟是该成家的人了……今日正巧叫我赶上,这婚事不用你操心,我保证给办得热热闹闹的。” “热闹就不用了。”展昭回头牵着念一,两人相视而笑,“我们不过是想有人做个见证,别的都不重要。” 她身份本就特殊,更何况自己素来也不喜人多,那些仪式上的繁琐复杂,从前不是没见过,能简单一些倒也好。 “这么节俭?何必呢?”范青云理解不能,“展兄弟可千万莫同我客气啊!” “多谢先生好意。”念一款款施礼,而后看向四周,“我在这世上只认识你们,你们在就好,至于其他人来或不来,与我也没有干系。” 都说这一辈子成亲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但见他二人随意成这样,范青云惊讶之余却也着实佩服。 “好,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求了。” 暖阁内,窗外栀子的暗香飘在空气中,香炉冉冉生烟。 时音沉着一张脸,以手撑头,不耐烦地看着底下两人撩袍朝他跪下。 柔和的灯光将念一的轮廓映得十分模糊,乍然使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往事,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弹指刹那,他在人间见过了无数悲欢离合,生死离别,所谓的长生不死也是一种痛苦,因为承载了太多记忆。 而记忆,无论美好还是残缺,皆是痛苦的根源。 连翘和白玉堂并排而站,眼看他俩当真就这么草草的拜堂了,不由扯扯他衣角。 “这亲成得也太匆忙了吧?没有花轿没有喜娘连……连喜服都没有,换做是我我才不嫁,太亏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人家高兴就好。”白玉堂抱着胳膊垂眸一笑,“何况,这又不是让你嫁。” 想了想,好像有道理,她点点头:“说的也对。” 满屋子里挨挨挤挤的全是鬼怪,念一抬眼见之际便看到一两只在跟她招手,对面一个老树精面带微笑,朝她颔首行礼,二小鬼和三小鬼一路撒着喜糖,又蹦又跳,跳着跳着,忽然就毫无征兆的哭了起来。 二小鬼悲从中来,眼泪汪汪:“念一都嫁人了……” “是啊。”三小鬼揉揉眼睛,“念一也嫁人了。” 他们俩其实比她先死,早已离世上百年,然而至今还是孩童,心智和身体永远也无法长大,所有的一切都在死去的那一瞬静止,再不会流转。 念一缓缓起身,眼中酸涩地望向周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 她果然不需要什么婚礼,有这些就足够了。 * 晚风习习,梆子声敲过两下,街市上热闹散尽,除了偶尔响过几许轻微的脚步声之外,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连翘回房的路上,瞅见展昭屋内还亮着灯,不由驻足张望,嘀嘀咕咕狐疑道: “他们两个……会洞房吗?” 刚说完,头上就被人轻敲了一记。 白玉堂慢悠悠踱步出来,垂眸睇她,“小丫头片子,还没嫁人呢,这就思春了?” “什么啊!”连翘捂着头,脸涨得通红,“你别瞎说,我可是修道之人。” “啧啧……修道之人还管人家洞不洞房?”白玉堂刮了刮脸颊取笑她。 “要你管!” 往前迈了几步,白玉堂抱着胳膊,忽然喃喃道:“不过我想,应该不会……” “哼,那可不一定。”连翘扬扬眉毛,“他们俩四年前就住一起了,说不定早就洞房了,眼下就是补个拜堂罢了。” “那时候……”他轻叹道,“他们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一直以礼相待,以我对展昭的了解,念一要是不愿意,绝对不可能勉强她。” “什么?!”连翘听完就要跳起来,“你们说他们……都那种情况了,还、还没有洞……” “嘘嘘嘘……”白玉堂一把捂住她嘴巴,忍不住摇头道,“我的姑奶奶,你小点声行不行?” 连翘眨着眼睛点头,把他手拿开:“可是……为什么呀?” “我怎么知道。”他仍旧往前走,“大约是因为念一的关系吧。” “害怕伤了他。” 屋外灯火已熄,念一倒了残水推门进来,正见展昭倚在窗边唇角含笑不知在瞧什么。 “念一,你过来看。” “嗯?” 她依言走过去,顺着他视线往前一望,窗边的矮树上竟有一个小巧的鸟窝,里面缩着好几只雏鸟,羽毛华丽,玲珑可爱。 “这是什么鸟?”念一不禁笑道,“好可爱。” “像是画眉。” “你怎么知道的?” “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小时候等鸟儿孵蛋的事情?”展昭微微笑道,“那鸟窝里的就是画眉。” “你眼神真好,我就有些看不清。”念一盯了一会儿,想起那日在开封府门外,包清澄的模样,忽然轻轻道: “其实我也很想养只猫。” “包小姐的那只?” “嗯……” 他不禁无奈一笑:“既然如此,那时候怎么不带走?” “我不忍心。”念一垂眸轻叹,“私底下听她说过许多许多关于你的话,澄儿对你……我不能把你让给她,那好歹留个什么东西,也不至于太绝情。” 展昭伸手自她青丝里取了一缕,在指间把玩,漫不经心地开口: “这倒无妨,我也算猫。” 他微笑:“往后你养我吧。” 念一扑哧一笑,刚要说话,风吹得门扉吱呀作响,这才发现自己进来的时候没有关紧,她忙走上前去把门掩实。 就在这一瞬,烛火蓦地被风灭掉,屋内骤然陷入黑暗,她双目还没有适应,摸索着转过身。 “展大哥?” 手正往前探去,胳膊上却忽然一紧,随即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之中…… 第86章 【山林】 次晨,日上三竿,耳边听得窗外清脆的鸟鸣,念一微动了一下眉头,隐约感觉到脸上暖暖的,似有人在用热面巾给她擦脸。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恰好对上展昭一双含笑的星眸。 “睡好了?”他转身将巾子浸在水中,拧了一把。 念一侧头往外看了一眼,阳光明媚,见着日头分明已经不早了。 “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她暗道惭愧,“你怎么都不叫我?” 展昭坐回床边,拉过她的手,细细擦着指尖和手腕,垂眸微笑道:“看你睡那么熟,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 念一坐起身打量道:“你醒那么早?” “也就比你早起一个时辰罢了。”他本来便不爱睡懒觉,长年忙碌已经形成习惯。 展昭收回手,换过面巾,放在一旁。 “桌上有早食,你梳洗好了再吃。” 见他浑身一股湿气,发梢还有水未干,显然已经沐浴过,她不自觉红了脸,轻声道:“……我也想洗个澡。” “也好。”展昭淡笑道,“那你且等等,我让人送热水进来。” 闻言,她脸愈发红得厉害,低低应道:“嗯。” 沐浴之后,换好衣衫,念一坐在妆奁前梳头,展昭依旧站在身后替她擦着湿发。 昨天已嫁了人,按理本该在昨天开脸的,但因为她没有爹娘,亦没有公婆,自己又不会,只能简单的把刘海撩上去。 额间的发丝一挽,才发现她眉心有一点淡淡的朱砂痣。 念一将头发梳好,正准备挽发髻时忽滞了一下,回眸问他:“你会盘发么?” 展昭微愣一瞬,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我怎么可能会这个……” “那可难办了。”她发愁地笑道,“我不太会盘发。” 一直以来都梳着小髻,但如今成了亲,总不能再散着头发,她鼓捣了半天才勉强把青丝扎在脑后。 “不像。”念一拿着铜镜左右瞧了瞧,和娘亲当年的模样差太远了,“好看么?”她问。 展昭淡笑,想也未想便脱口:“挺好看的。” “那就好。”听他说好看,念一心中欢喜,方坐在桌边静静用早饭。 一面吃一面又想起什么事,她突然抬起头。 “我现在是不是该叫你相公?” 展昭怔了怔,也不知说好还是说不好,尽管觉得奇怪,还是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念一迟疑了一阵,盯着他唤道: “相公。” “娘子……”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甚久,念一垂眸望着他手背上明显的一层鸡皮疙瘩,不禁笑出声:“我还是叫展大哥吧?” 展昭摇了摇头,笑道:“你喜欢叫什么便叫什么。” “是么?”她咽下嘴里的食物,歪头打趣他,“那我可叫相公了?” 展昭无奈:“念一……” 念一深觉有趣,凑上前,语调微微上扬:“相公。” “……” 她笑容明媚:“官人。” “……” “夫君。” 展昭脸上微窘:“好了……” 念一带着笑意,伸手摸摸他发红的耳垂,“展大哥好容易脸红啊。” 他无可奈何地涩然垂眸,低头在她唇角上亲了亲,柔声道:“快些吃吧,一会儿出去晒晒太阳。” “好。” 晚春的阳光已经开始变热,吃过饭,他二人在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眼见日头渐大,就往花厅里走,遮遮阴。 连翘和白玉堂正对坐下棋,余光瞥到他俩过来,忙让了座。 她也没多想,口无遮拦张嘴就叹道:“你们俩可真能睡,都要正午了才起?” 话一出来,白玉堂就被茶水呛着,念一同展昭各自尴尬地望向别处。 “往后怎么打算的?”白玉堂勉强缓过气,放下茶杯问他,“可要留在蜀中,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 “倒是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展昭抿着茶,闭目思索,“我们想寻个安静的地方住下。” “只是安静的地方?这可容易得很。”白玉堂抚掌笑道,“蜀中我熟,离这儿最近的有一处龙脊山,风景好,人也少。我师娘就住在那附近,可以拜托她帮你们找住处。” “山里么?”念一闻言笑道,“那好啊。” “山下就是小镇,平时采买也方便。”他想了想,“正巧我要去拜祭师父,等过几日咱们一同走吧。” “麻烦你了。” “什么话。”白玉堂捏着茶杯淡笑,“你我还用这么客气?” 一旁的连翘沉思良久落好棋子,腿脚有一搭没一搭的晃悠着,他漫不经心地偏头来问: “你呢?跟我一起走么?” “走啊。”后者想也不想。 听罢,他唇边笑意渐深,撤回视线来,心情甚好地拈子走棋。 “叫吃。” “啊?啊啊啊!……” * 在范青云府上又住了几日,四月月末时,众人便启程去往龙脊山。 一路上,依旧是连翘白玉堂叽叽喳喳,念一展昭在旁看戏,时音心怀怨念驾着车。 这日,正讲到白玉堂幼年学武的糗事,连翘托腮问他: “说起来,你的那位师父我还从没见过呢,也很少听你提到。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白玉堂倚在窗边心不在焉看外面的景色,“就是个会点拳脚功夫的江湖小人物罢了,街上一抓一大把。” 展昭当然知道此言不真,他的武功绝非在自己之下,名师出高徒,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是个普通的小人物。 “是什么模样?”连翘偏偏不依不饶,“说说嘛。” “一个鼻子一张嘴,反正没我好看,有什么可说的……” “哼。”听他言语里这般敷衍,连翘噘嘴郁闷,“不说就不说,我也不告诉你我师父的事。” 白玉堂啧啧摇头:“你师父那点破事儿我也没兴趣听,实话告诉你吧,他……”正要开口,他脑中猛然闪过些许画面。 莫名的“咦”了一声。 “怎么?” “我想起来了!”白玉堂直起背,眸色慌张且古怪,“是她!” 他食指抚上嘴唇拧眉沉吟道:“可是怎么会是她呢……” “什么啊?”连翘听得糊里糊涂,和展昭二人相视一眼,“她是谁?” 白玉堂闭眼理了理思绪,复又睁开,“初见时我就觉得,念一很像一个我曾经认识的人,可是没能想起来。” 念一微微愣住:“我?” 展昭沉声问道:“她像谁?” “你像我师娘。”白玉堂肃然颔首,“和她年轻的时候极像极像……” “你师娘是谁?”念一问完,又补充,“她姓什么?” “她姓明……不过闺名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他抿唇兀自琢磨,“旁人都叫她明姑娘,因我唤她师娘,久而久之,也没去问她名字。” 明…… 当年顾家的分支里,没有姓明的旁系。 何况爹爹只她一个女儿,就是叔父家中也只有儿子,没有女儿。 此人,会和她有关系么? “世上之人,千千万万,有两人容貌相似也不无可能。” 念一迟疑道:“真有这么巧的事?” “自然有。”怕她多想,展昭遂覆在她耳畔轻声道,“几年前我去扬州办案就遇到过这样一个案子……等夜里再说给你听。” 念一点了点头:“熄灯后还是熄灯前?若是熄灯后,我……”在她往下说之前展昭眼疾手快把她嘴捂住,瞥了眼对面不明真相的白玉堂二人,轻咳一声。 “……呃,方才说到哪儿了?” 这段路程并不远,不过三四天就到了山下的小镇,因为已近午时,于是几人且先在镇上的客栈里吃午饭。 连着数日都在下雨,地上湿漉漉的,今天好不容易才放晴。饭桌间,念一瞧上去精神并不太好,脸色很是难看,没吃多少就起身回房休息去了。 “她这是怎么了?”白玉堂奇道,“不舒服?” 展昭亦觉得奇怪:“我也不知道。” 连翘叼着馒头猜测:“难不成是怀娃娃了?” 白玉堂扭头来盯着她,低低道:“别瞎说。” “成亲了不就该怀娃娃么?”她不解,“我又没说错。” “那你也小点儿声……” 没心思听他二人说这些有的没的,展昭搁下筷子也起身离席,“我去看看她。” 客房设在后院中,一个单独的二层小楼内,他打起帘子从穿堂出来,恰见念一立在阳光之下,面色苍白,站了没一会儿,她实在是受不了,赶紧拿手遮在头顶,小跑着躲到阴凉处。 展昭微微一惊,忙奔上去扶住她,心头又是难过又是担忧,眉峰紧紧皱着,半晌才艰难道: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念一靠在他肩上,稳住心神,笑着宽慰他:“其实还没那么严重,刚刚算了算,在太阳底下半盏茶时间里,还不会觉得难受。” 话音才落,溜进厨房里找吃食的黄狗忽站在门外眼神凶煞的对她一阵吠叫。 “去去去……”店伙闻声赶来,拿棍子将它撵开,边走边道,“这小畜生,瞎叫唤啥?吃错药了是不是?” 待伙计走远,展昭伸手将她搂在怀中,深深叹了口气。 念一带着几分遗憾笑道:“往后我又不能陪你晒太阳了。” “没关系。”他语气温柔,“咱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明日起撑伞出门吧。” “嗯……” “这次,再不会有外人打搅。”展昭信誓旦旦,“你放心。” 原本以为重生一次,一切都会改变。 殊不料,又回到了起点。 走上楼梯的时,念一还在茫茫然的想着:要是能有个孩子就好了。 他们俩的孩子…… 不远处,靠在墙边的时音神情淡漠地抬起眼皮,自袖中摸出那一只早就泛黄的草编蝴蝶,若有所思地把玩。 “啊,快坏了。” 他小心翼翼地扯着翅膀的部位,喃喃道,“今年应该可以换只新的吧……”说完又放回袖里,仔细揣着。 在小镇上住了一日,第二天四人便从山道往上而走。 这座山颇为陡峭,树木繁茂,飞禽走兽各样皆有,偶尔看得一两个砍柴打猎的村民,果然十分僻静。行在林中不由心旷神怡,浑身舒畅,白玉堂拉着连翘兴致勃勃地爬山。 “那边有个小水池,小时候我常过去捉鱼虾,里头的螃蟹能长到这——么大。” “这个小木屋原本是猎户临时搭建的,那时为了不练武,一被师父责骂我就躲到这里来,每次他都能找到我。”说道此处,他不禁怀念道,“师父总说我笨,连换个地方躲也不会。” 听到此处,连翘噗嗤一笑,“想不到你也这么笨过?” “难不成你小时候聪明?”他倒半分没带恼意,仍向她指着四周又说又解释。 展昭并着念一在后面不紧不慢的跟着,颔首望了望左右,随意问道: “白兄幼时是在这里习武的?” “不错。”前面的白玉堂回过头,“如何?这可比你的世外山庄自在多了。” 他笑而未语。 这附近确实清幽,要能住下养养身子也不错。 毕竟,念一的确是需要好生静养一段时日了,无论是身还是心。 “就快到了。”白玉堂朗声道,“你们可看见了?” 第87章 【野坟】 春草树木,青山隐隐之间,一座小屋现于眼前,带着山中湿气的微风轻拂过门前的一棵老树,枝丫摇曳,落叶纷纷,沙沙作响。 白玉堂三两步上去,抬手叩门。 “师娘,师娘……” 一连唤了好几声,却无人应答,反倒是将门给敲开了。 “咦?”连翘歪头来看,“你师娘没关好门哦?” “镇子上的人大多淳朴,再加上这地方来人少,夜里睡觉不关门都是常有的事。”他一面解释,一面推门进去。 “师娘,你在家么?” 见状,连翘和展昭二人也随即跟在他后面。 院中屋内都收拾得很干净,桌上还有尚未凉透的茶水,显然是有人住的。白玉堂发愁地在大小几间房舍里转了一圈,回来朝他三人道: “咱们来得突然,此前也没有书信告知她,想必这会不在家。” 正说着,门外经过的樵夫望见院子里站着这么大一大波人,遂踮脚来问: “怎么?找明娘啊?” “是。”白玉堂忙笑道,“她人呢?” “一早下山去采买了,怕是要等午后才回来呢。”他紧了紧肩上的柴禾,“找她有事儿么?坐会儿歇着吧,我若碰见她就给你们带个话。” “好,多谢了。” 师娘既然不在,也只好等着,白玉堂琢磨了片刻,招呼他们,“那就坐坐吧,四下里逛逛也行,你俩若是想住在附近,提早瞧瞧这地方合不合心意。” 展昭点头应下。 山林间气息清幽,加之又是春季,周围的花草已疯长到快能没过人的膝盖。 展昭站在溪流对面,牵着念一拉她跳过来。此处人迹罕至,放眼望去,重重青山掩在浓雾中,美得像仙境一样。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想起些许往事。 “早听说蜀地的景色很好,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我爹爹从前就一直叨念着,说等哪一日不做官了,就来这里住下,也学着陶元亮耕地种田,过一过悠然见南山的日子。” 闻言,展昭若有所思。 想那时在平湖山庄,杨逸也是为了这个理由要买庄子。 “那咱们就在这里住下。”他握着她的手,淡笑道,“若住久了,觉得乏味,还可以去云南大理转一转,或者去矩州看白河水瀑布。” “好啊。”念一望着他笑,“若是得空,我们再去草原上走走好么?听说冬天里,草原上的风光别有滋味。” “好。”展昭伸手轻轻在她鼻尖上刮了一下,“世间这么多山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再往前走,脚边的花就变少了,倒是野草居多,趁着坐在大石上休息的空闲,念一在身侧的草丛里捡了几支草叶,垂头在手上灵活的翻折。 展昭静静瞧了半晌,才问她:“这是做什么?” “做蝴蝶。”她笑答。 “蝴蝶?” “嗯……草编蝴蝶,很久之前从一个尸鬼那儿学来的。”说话间她手指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就做好了一半。 展昭不解道:“编这个干什么?” “送给时音的。”念一笑道,“再过不久就要到他生辰了,我想多编一些送给他。” 他不禁失笑:“他看得上这个?” “可我又送不起别的。”念一无奈,“纸钱啊,纸人啊,他都不缺,做做这个,也算是个心意吧。” 时音着实帮她甚多,展昭心中自是感激,遂并未说什么,也帮着她在草丛里挑拣合适编制的枝条。 * 后院小林子外,竹叶漫天飞卷,焚烧的烟气呛人口鼻。 日光透过树梢缝隙洒落在墓碑上,柔和明媚。 白玉堂蹲在坟前,取出一壶美酒,自己先饮了一口,随后往地上横着倾倒了一圈。 连翘把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中,被熏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赶紧把剩下的黄表纸匆匆丢完,捂着嘴站起身,往林子里走,去透透气。 隔了不一会儿,白玉堂正靠在墓碑旁若有所思的喝酒,却忽听见连翘紧张兮兮地从林中跑出来。 “呀,你知道么,那里头还有一个坟!” 他咽下酒水,听着奇怪:“不可能吧?这附近我从前熟得很,不记得这林子还有坟……” 见他这么说,连翘不自觉紧张起来,偏偏此时又开始吹风,静悄悄的周围只听到风声,她赶紧躲到他身后。 “我去看看。” 白玉堂作势就要起身。 “别去了吧,坟有什么好看的……” “若是在这附近,那一定是我师娘所建,保不齐是谁死了。我得去瞅瞅。” 尽管害怕,可瞧他打定主意要去看个究竟,又不愿自己一个人在原地,连翘也只好再跟上前。 离这边不远,果真有一座坟,由于安置在竹林内,坟头落满了竹叶。 气氛太过寂静,连翘小心翼翼地拽着他衣袖。 “回去啦,你看我都说了……这坟只怕就是个野坟,碑上什么字都没有。” “不对,有字。”白玉堂眉头微拧,撩袍俯身,从石碑上轻轻拂过。 这块墓碑虽乍一看去什么也没写,但用手摸上去,分明有凹陷,想来是某个极厉害的巧匠雕刻的。 “有吗?是什么?” 肉眼看不到字,只能凭手去“读”,等同于盲文了,白玉堂皱起眉,摸了半天才道: “我也不清楚,像是……有一个顾字。” 正说着,院外开门声和脚步声一同传来,他撤回手,和连翘同时往后张望。 “想必是我师娘回来了,走。” “哦。” 念一和展昭闻声往这边走来,正抬眼,便看见那院门前站着个妇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身形纤细,手中提着菜篮,许是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造访,神情颇为意外。 “师娘!”白玉堂牵着连翘从后院出来,眸中笑意盈盈。 一见是他,妇人的表情立时缓和,颔首柔声道:“原来是玉堂回来了。” “有些时候没来蜀中了。”白玉堂走到她跟前,“师娘身子可好么?” “好得很,我好得很。”妇人抚上他脸颊,眼底里微光暗闪,“怎么来也不说一声……” “走得匆忙,我也给忘了。” 听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连翘却只怔怔盯着那妇人的脸,惊愕不已。 果真如白玉堂所说,她的模样跟念一极其相似。虽如今红颜已老,但眉眼间的神态如出一辙,可以想象,若岁月再往前推二十年,必然是与念一相差无几。 连翘转过头时,见展昭和念一二人也盯着她打量,眸中的讶然不言而喻。 总算注意到附近还有眼生的几人在场,那妇人向四周扫了扫,含笑道:“这几位是……” “都是我朋友。”白玉堂也未多做解释,“他们俩准备来山里寻个僻静的地方住下,所以我就来打搅您了。” “那好啊,我们这儿人少,山里地方又多。”妇人望着念一微笑,“得空我就去帮你们问问。” 说完,又惆怅道:“这么多人,你也不提早告诉我,今早下山我只买了些瓜果……我再去买只鸡来。” 她当真转身要走,念一赶紧出言道: “不必了,不用那么麻烦。” “我们吃得随便。”展昭亦在旁附和,“有菜就很好。” “那怎么行,你们可是客人……” “怎么不行?”连翘笑嘻嘻地摇头,“我们这一路上,没寻到客栈露宿荒郊,野菜冷馍馍照样吃得香呢。” “这……” 她还在犹豫,白玉堂忙半推着她往里走,“行了行了,对他们不用那么客气,走走走,咱们进屋喝茶,我快渴死了。” 妇人烧开炉子,夹了一小块茶饼丢进去,等差茶煮好才一一端上来。 “山村小镇没什么好茶,只能用这个招待几位了。” “夫人客气了。”展昭接过茶水,含笑答谢,低头将喝时,余光看到念一还在望着她出神,不禁轻咳了一声。 念一只好收回视线,捧着茶叶在唇边犹豫片刻,忽又去问她: “夫人不知怎么称呼?” “我姓明。”妇人把果子递给连翘,笑着回答,“单名一个杨字,你们既是玉堂的朋友,唤我明姨便好。” 白玉堂点点头,随后又扬起眉朝连翘道:“你也可以跟着我叫师娘。” 后者略有不解:“为什么?” 明杨看在眼底,垂首品着茶,笑而未语。 闲谈了一阵,白玉堂蓦地想起什么。 “对了。” 他放下茶杯,“咱们小竹林里怎么多了一座坟?” 明杨手中一顿,默了片刻才道:“是我的一位故人……十多年前过世的。” 居然已经死了这么久,他不常回这边,即便来也只是拜祭一下师父,从未注意到那座坟。 “是哪位?我可认得?” “你……不认得。” 白玉堂思索着那墓碑的古怪,开口就道:“那人可是姓顾?如何连碑文也不好好刻?” 听到此处,念一浑身赫然一怔,几乎是同时和展昭抬眸相望,后者微不可见地颦了颦眉,对她摇头示意。 没料到他会去看墓碑,明杨显得有些慌张,支支吾吾道:“这是他死前的意思,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埋在此地……”不欲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寻着别的来说:“可去看你师父了?” “看过了,钱也烧了。” “那就好。”明杨松了口气,“清明的时候,韩二哥也来过,我向他问起你,他还说你去开封了。” “是啊。”白玉堂笑道,“去找个人。” 接下来的话无非是些零碎的琐事,再听不出其他线索,想必她也是在刻意回避,念一心中又是暗叹又是疑惑。 第88章 【明柳】 用过午饭,因看时候尚早,众人便皆回房休息。 屋外日头很大,展昭一进门就先将所有帘子放下来,室内昏暗一片。 念一靠在椅子上,垂首心事重重地用草叶编着蝴蝶,皱眉琢磨了许久,终是抬头看他: “你说,这位明夫人会不会和顾家有关呢?” 就猜到她定然是在思虑这件事,展昭也不知怎样回答。 要说有关,如今除了长相和后院那座坟以外,再没有别的确切证据;但要说无关,此前闲谈时,她在言语间又多有避讳,举止着实可疑。 他放下包袱,走到她旁边坐下,伸手替她将脸上的散发挽到耳后,柔声问:“那个案子还想查下去?” “倒不是想查……”念一停了手上的活儿,闭眼窝到他怀中。 “只是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去琢磨的事,忽然之间跳到自己面前,忍不住就想知道真相。” 她咬着指尖,皱眉思索道:“你说,明夫人的模样和从前的我那么相像……是不是我叔父所出?” 展昭用手臂轻轻圈住她,垂眸问道:“你叔父?” “嗯,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爹爹和我叔父是双生子,相貌一模一样。可我爹爹已经被斩首,又说是叔父告的密,那叔父后来肯定活着,从明夫人的年纪上推测……大约是在那件事之后,过了十年才出生的。” 展昭略略颔首:“从时间上看的确十分吻合,但为何她要改名换姓?” “这个我也不清楚了。” 念一忽然颦起眉。 明杨,明柳…… 这个名字…… “先别想了。”展昭伸手捂住她双目,“昨天晚上你就没睡好,去补个觉,若是还那么在意,我们不如亲自去问问她。” 念一正点了头,又奇怪:“你怎知道我晚上没睡好?” 他只是笑了笑,也没多做解释。 念一登时觉得愧疚,想必她睡得不好,他在一旁也一夜未眠,立即道: “那好,我们且睡一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 “嗯。” 她把草编蝴蝶放进篮子里,刚脱下外袍,又回头看了一眼。 今天一整日时音都没出现过…… 也不知他到哪里去了。 * 傍晚,明杨刚买菜回来,正在灶台间准备烧水,身后便听得有人叩门。 “诶?”她回头笑道,“时姑娘,展大侠。” 明杨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上前来:“可是饿了?我这就做饭,很快就好。” “不是。”念一摇摇头,“我们还不饿。” “哦,那是……找玉堂和连姑娘?”她忙笑道,“这俩孩子下午就跑去山里抓鱼去了,怕是得晚上才回来。” “明夫人。”念一朝展昭望了一眼,“我来是有件事要请教你。” “是什么事?”明杨想也未想就点头,“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尽管说。” 念一平静地开口问她:“你是不是认识顾文录?” 四下里一阵死寂,明杨讷讷地盯着她,脸色煞白,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姑娘你……” “你别紧张。”念一急声稳住她,“我没有恶意,而且我也是今天才注意到这个……并不是特地为此事而来。” 显然这番话没有降低明杨的警惕性,她戒备地上下打量。 “你究竟是什么人?” 念一看了看展昭,随后答道:“你可知道顾明柳?” 明杨又是一怔,带着几分怀疑地细细观察她的脸。 念一深吸了口气,神情认真地说出下文:“我其实……是她的孙儿。” “你是她的孙儿?”明杨虽是惊讶,但多少也消除了些许戒心。想想若那人真有后,到如今确实是她这个年纪。 “此言当真?” 不敢道出姓名,只能以自己后人的身份来面对五十年后的顾家人,说不出是悲哀还是讽刺,念一苦笑了一下:“我骗你又能有什么好处?顾家的劫难已过数十年,莫非你还担心有仇家找上门么?” 明杨听她这话,也放松地叹了口气,笑道:“说来也是……” “真是没料到……”她这才上前去,握着念一的手细细端详,“我们都以为她已死在发配边疆的途中,不承想她竟活着,还有后人。” 念一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心里想:看我现在还活着,你自然惊讶。若不是因为你们,我又怎么会死。 明杨甚是恋爱地抚上她脸颊,温柔道:“让我瞧瞧你……” 念一并未回避,反而迎着她视线:“‘你们’?是指你和你爹?” “是啊,爹爹到死都想着阿姐。”明杨紧紧拉着她,“你既是她的孙儿,也是我的孙儿,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你。” “不必夫人操心。”念一这才抽回手,退到展昭跟前,“我有展大哥照顾。” “……我一高兴,倒是忘了。”明杨丝毫不在意,拍着脑袋垂头叹道,“是是是,你嫁了人,是该由你夫君照顾你。不过也好,你们要住在这附近,咱们来日方长。” “你是搬来这里的?”念一皱起眉,“既是姓顾,为何要隐姓埋名?” 她闻言摇头一笑,涩然道:“能活命就不错了,哪里还管得了这许多。” “活命?”念一越听越不解,“当初向官家告密的不是你爹么?按理说圣上会保你们安然无恙,为什么要逃?” 明杨轻叹道:“话虽如此,可如果事情败露,那就是欺君之罪,没有办法,我们不得不逃。” “欺君?”她怒意更胜,“所以说,和魏王勾结的当真是你爹?是他告密陷害我……陷害顾泽文的?” 明杨听得糊涂,茫然地瞧了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她是这么告诉你和你娘的?” “她?” “就是你的祖母。”明杨垂下眼睑,“事出突然,爹爹没有来得及对明柳细说,这些年她定是活在迷雾之中。” “细说什么?”念一忽的心跳加快,一把拉住她,“说什么?” 明杨颔首看她,神情悲凉且无奈道:“当日被斩首的不是爹爹,是叔父……是你增外叔祖。” 她只言片语仿佛惊雷一般清清楚楚在耳边劈下来。念一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称呼: “是我叔父?那爹爹……他、他一直活着?” 明杨与她双目相视,而后转过身去,提起小桌上的茶壶,悠悠地将三个茶杯一一满上,随水而出的茶叶在杯中旋转,漂浮,最终慢慢沉淀…… 那是抄家前的某一日夜里,乌云密布,无月无星。 书房内,顾泽文握着杯子的手微微颤抖,茶水随之洒出几许。 “你!……你竟做出这种事?!” 他狠狠将茶杯往桌上一掷,“砰”的一声脆响,碎成数片,门外闻声而来的管事在帘子外低首问道: “老爷,可有什么吩咐?” “没有!”顾泽文厉声呵斥,“出去,我有要事和顾大人商议,不要留一个下人在屋里,也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是。” 他在负手在后,于屋中来回踱步,等了少顷,估摸着房内院外都无人之后,才恨铁不成钢地指着那与自己相貌一样的胞弟骂道: “文录啊文录,你为何如此糊涂!?” “是我一时鬼迷了心窍,只恨那卢多逊花言巧语骗我下水,眼下必然会过河拆桥……” 顾泽文扭头骂他道:“你要是没那个心思,哪管人家说什么?” “哥哥……”顾文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挪着膝盖到他身下,拽紧他衣袖,“哥哥救我!” “这可是要脑袋的死罪,我想救你,可我能怎么救?”,亲生弟弟将大祸临头,顾泽文也是急得团团转,“何况若是诛三族,诛九族,连我们一家也会受牵连的,文录啊!” “我死不要紧。”顾文录想了想,终是伤心欲绝,“可是坤儿不能死啊!他是我唯一的骨肉,他要死了,顾家可就要绝后了,大哥……怎么办好啊!?” 的确,自己只有明柳一个女儿,这些年来妻子侍妾都未能有嫡子,倘使这案子定下来,抄家斩首是绝对有的,就是不知对于亲眷家属,官家那边会如何判。 要是流放发配倒还能留个命,若也一并砍头,那…… “大哥想保命这也不难。”顾文录在地上沉思良久,抬起头,“趁现在圣上还不知道,你写封密折上去,大义灭亲,如此这般可护一家平安。届时,我再让坤儿过继到你的名下……” “不行,来不及了,现在过继分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只怕传到官家耳朵里,那密奏也没用了。” “这……这……”顾文录咬着下唇,几乎瘫倒在地,“难道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坤儿因我而死吗?” 虫鸣声无比烦杂的一阵高过一阵,顾泽文眉头紧拧,面向窗外静静站着,身后是胞弟压抑的啜泣声,他把心一横。 “你说得对,坤儿不能死,顾家不能绝后……横竖那人只是看到你的相貌,而你我模样相似,由你去揭发我,官家不会怀疑的。” “可这事与你无关啊,我怎能让你去送死……” 顾泽文啐了他一口:“你也知道与我无关?你不忍坤儿死,我就忍心让明柳去送死吗?她才刚刚定亲,你! 说到后面,他甚至很不得掐死他,甩袖道:“……眼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我还能怎么办?” “不,不不……”顾文录为难地琢磨道,“此事是我一手造成的,我绝不能让你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站起身,抱住顾泽文的双肩,恳求道:“大哥,我这辈子,只这么求过你……此事让我去承担,你代我照顾好坤儿他们,好不好?” “你!”当即明白他的用意,顾泽文微吃了一惊,“这样做,若被人知道那也是欺君之罪啊!” “官家认不出你我相貌。”顾文录咬了咬牙,“而且,此事能不能成目下还不好说,只能背水一战。总比你我都被株连要好!” “文录……”还没等他叹气,顾文录便哭道:“大哥!算我求求你了,我求你了!” 顾泽文头疼地挥了挥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一旦魏王事情败露,我就密奏圣上。” “好!”见他终于答应,顾文录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举袖拭泪。 “那我这就回去准备。” “嗯。”他沉着脸,神色黯淡的拨弄桌上残碎的茶杯,语气中皆是惆怅: “只是这样做,那得多对不起明柳啊……” 灯火照耀下,茶水粼粼闪光。 转瞬五十年,弹指刹那间。 念一蹲在那座坟前,抚摸着上面不甚清晰的碑文,泪水无声而落。 爹爹。 你真的很对不起我…… 你真的很对不起明柳啊…… 第89章 【无常】 念一心乱如麻。 枉她苦苦寻了十多年,竟不料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原来这便是真相,造化弄人。 “你曾祖父是在十年前病去的,临终前还念着阿姐……”明杨款步走到她身后,望着竹林在风中如涛似海的翻涌,眸中悲凉。 “他这一生也过得不顺。不知是不是因果报应,从皇城出来之后,坤二哥和二婶就染上疟疾,双双离世了。 妻儿发配,生死未卜,唯一的兄弟又被斩于都门外,爹爹悲痛欲绝,为了给顾家留后,他又续了弦,只是没想到……” 说到此处,她脸上带着几分怅然和内疚。 “没想到出生的,是我。” 念一用掌心擦去眼泪,低低道:“你又没有错。” “可我不是男儿身。”明杨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想必我生出来的那一刻,爹爹一定很难过。” 她闻言紧紧拽着拳头,悲恨交织,一瞬全都齐齐聚在心口,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展昭俯下身去,搂住她肩头,轻轻扶她起身。 “对了,那明柳呢?”明杨问道,“她后来如何?过得好么?” “她早就死了。”念一也没回头,“到死都未能瞑目。” 她从鬼界出来,从南到北,从东往西,找了许多人,见过许多事,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爹爹半分,竟不知,他也是“那些”故人中的一个。 想想,当真可笑。 见念一身形不稳,似乎伤心过度,明杨不太理解,她并未经历过当年之事,为何会有这样的悲伤,于是只好道: “展大侠且陪着姑娘歇一歇吧,我先回去做饭,有什么事再来唤我。” “好。”展昭依言点头,“多谢。” 等明杨走远,念一才靠在他肩上,揪着他衣襟,闭目深深吸了口气。 “都过去了……” 展昭轻拍着她脑袋,柔声道,“真相若是如此,你我也没办法,咱们只能在今后快快活活的过日子,你说是不是?”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林中的风渐渐平息,念一睁开眼,忽定定盯着前方看了一阵,随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我……想一个人静静。”她迟疑道,“你先回房去,好不好?” 展昭明显犹豫了一下,但见她眸中恳求,又不忍拒绝,只得叮嘱道:“那自己当心点,别走远了。” “我知道。” 念一站在原地目送他,直到那抹蔚蓝的衣襟终于消失在视线里,她方转过身来。 坟冢一旁,在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之处,一道白影森然而刺目,那人面庞清瘦,长须垂胸,眉眼虽弯弯带笑,但却无端让她感到寒意,头顶上长长的白帽上赫然写着四个字——“你也来了”。 “你为何会到这里来?”念一又是惊讶又是恐慌,颦眉看他。 “魂归于天,形归于地。”白无常手持白笏,缓缓上前,僵硬的笑容浮在面上,“顾明柳,你该轮回了。” “我不去轮回!”她轻咬着下唇,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为什么?我不是早就魂飞魄散了吗?按理说,我已经不在六界之中,不用投胎啊。” 不等无常回答,念一似是想起什么,艰难地笑了笑:“对了,这具躯体是慕家二小姐的,魂魄也是她的……不是我,你们……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白无常面色未改,仍旧笑道:“时近一年,你自身的魂魄早已将其吞噬,虽说眼下尚未完全成型,但迟早你还会再次成为顾明柳的鬼魂。 你不是一直很想转世成人么?如今大好机会在你面前,为何要推辞?” “不、不,我……”她是不愿再做鬼,可现在……在这世上还有她舍不下的人,不想喝孟婆汤,不想忘记这一世,不想重头再来。更不知道轮回之后,自己会出生在哪里,什么地方,什么时代,不知是否还能再遇见他,然而就算是遇见了,也不会记得…… “我不要去投胎!” “尘缘已了,轮不轮回,可不能由你。”白无常忽然收了笑脸,作势就要上前拿她,电光火石之间,白雾乍起,时音扬起掌来把他手腕扣住。 “又是你?” 白无常微抿着唇,手上施劲,时音星眸含笑,半点没有让步,语气风轻云淡: “你们放她不管都有五十多年了,这会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能怎么?”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过五更?上头发令了,三日之内必须带回顾明柳。” 时音冷哼道:“可笑,她都死了这么久了,早些时候为什么不来?” 白无常皱眉看他:“她心有执念不能转世,这一点你比我清楚。” “对啊,我是清楚。”时音笑容未减,倒是眼底里突然降下清寒,“就不让你带走,怎么样?” “区区一个野鬼……”白无常咬咬牙,“上回在放逐渊的事,十殿阎罗还没找你算账呢,正好,今天我就抓你去见阎王!” “就凭你?” 话音刚落,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忽飘来滚滚黑云,厚重如铁,天地间昏暗浑浊。 兀起的狂风卷起树叶,直冲苍穹,他张开双臂,宽大的袍子登时随风鼓动,身前的数团鬼火萦绕成一个圈,飞快朝无常袭去。后者自也不堪示弱,白笏一扬,平地里以磷火聚成的骷髅横挡在前,两者相撞,即刻有白烟嗤的一声冒开。 “你就是让她留在人间又能如何?”交手之际,白无常望向念一,“她是鬼,与活人不同,便是当下能一时半刻的活着,那往后呢? 在日头里照那么久,她的精魄能存活几时?只怕过不了一年,就会消散殆尽。” 念一怔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时音侧目看到她表情,心下微怒,举掌拍在他左耳。 “你话真多!” 小竹林中,邪气四溢,宛如一个巨大的笼子将他三人罩在其中。 无常会招魂,顷刻就引来数十野鬼把他团团围住,诡秘的幽光,挑衅地朝他伸出舌头的小鬼,看得时音禁不住冷笑出声。 被人小看成这样,还真是头一次。 时音摊开手掌,指尖的鬼火似有灵性,四散开来覆在几只小鬼身上,炙热的火焰烧得它们哀哀直叫。 白无常被那鬼火逼得不住躲闪。 早听说他能有今日的鬼力,全因当年吞噬了扶持自己百年的兄长,而自那之后,他作风手段颇为狠辣,吃人吃妖吃鬼,于三界之中纵横,无人能敌。 他应付得颇为吃力,自己虽为鬼差,但要论道行,定比不上长年累月吸食活人死人魂魄的时音来得要高,几番打斗之下已显出劣势,再加上于阳间私斗若不慎失手伤了生灵,怕是会使阴间大乱。 他左右无法,用白笏隔开时音的鬼火,索性撂下话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十殿阎罗要是都在场,看你还护不护得了她!”说完便一个转身,遁地离开。 “哼,虚张声势。”他拍了拍手,回眸时看见念一神色呆滞地立在风中,他暗自咬牙,面上却并未展露半分,仍笑道:“管他那么多作甚么,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念一垂下眼睑,隔了好久才浅笑道:“是啊。” 她紧拽着衣袖,哽声道:“我是真的……不想去投胎……” “好好好,什么事都交给我来办。”时音抱着她双肩,“咱们不转世,不轮回,就像现在这样……” “可是顾明柳在阳间的执念已经没有了。”她摇头打断,“我呆不长久。” “怕什么!”时音不以为意,“我养得活小二小三,还怕养不活你?我知道,叫你杀生,吸食同类,你必然不肯,没关系啊,我来就好。 就像我此前说的,我手上的孽障已经多不胜数,不在乎再增加几个……” “哥。” 念一轻声唤他,“我一直以为,只要抢占了慕家二小姐的身体,就能像人一样,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 这段时间,我才想明白,天道是无法违背的,无论怎么做怎么努力,既定的事实都不能改变。” 她神色如常,眼中一片淡然:“你看我,哪怕有幸重生一次,也还是鬼,就算强撑着留在人间,今后的日子真的就能过得平静么?” 目下已经惊动了无常,那么阴司绝不会善罢甘休,少不了会过一些东躲西藏,寝食难安的日子。 她的的确确很想留下来,但却不能把所有的一切都丢给时音,丢给展大哥来替她承担。 毕竟,这本就是她的事。 “念一……”他开口想要劝阻,念一却摇了摇头: “为了成全一个错误,就制造出千千万万的错误,那么,跟我所憎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 念一抚上他脸庞,抿唇笑道:“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展大哥……等我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再对他说。” 她侧身往院子的方向走去,“若无常来,暂且帮我挡一挡。” 第90章 【浮生】 晚上,夜风习习。 屋中透出昏黄而温馨的光芒,酒菜香气醉人心脾。 白玉堂刚饮了一口,被明杨那一句话当即呛得险些咳晕过去…… “什、什么……师娘和念一,是远房亲戚?” 明杨微微一笑,给念一夹了一筷子菜,“不算远房了,她便是唤声祖母都不为过。” “叫祖母怪别扭的。”念一只是垂眸吃菜,“我还是叫你夫人吧,好不好?” “都好都好。”明杨连声点头,“你若喜欢,叫什么都行。” 算起来自己还大她十来岁,真叫祖母那可就乱了辈分了。 连翘捧着饭碗扒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凑到白玉堂耳边道: “要真如你师娘所说,念一岂不是你师娘的姐姐?” 他不以为意:“那又如何?” 连翘一脸看好戏的神情:“那念一就是你姑姑呀,她既和展大哥成了亲,按理说你还该尊称展大哥一声‘姑父’。” 话音才落,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被酒水呛住。 白玉堂此时已经快咳出肺痨来,指着展昭表情惊恐地看着她:“你说什么?让我叫他……叫他……门儿都没有!” “我那不是实话实说嘛,你这么紧张作甚么?”连翘幸灾乐祸地掩着嘴笑,赶紧夹了块鸡翅放到他碗里,“来来来,吃鸡吃鸡。” 听他几人这般打哑谜,明杨自然费解,朝白玉堂的方向望了望,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门儿?” 四人皆是一顿,连翘立时反应过来,灵机一动道:“他说门……门没关好!” “对对对。”白玉堂连声附和,“门没关好呢……念一,快去关门。” “哦。”她放下筷子,正要起身,展昭却轻轻拉住她,淡笑道:“我来吧。” 念一盯着他的脸,双目一转不转地看着他起身走到门边,再低头把门扉掩上,聚精会神到似乎连他细微的呼吸也能听见。 “怎么了?”坐下时,尤见她还在瞧着自己发呆,展昭不禁好笑地往她碗里挟了些菜,柔声道:“快些趁热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嗯……”念一移开视线,端起碗来,很是听话的一口一口吃他夹来的笋子。 这样悠闲的时光,也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她希望能在转世前把他的模样记在心上,或许来生还能有印象…… 晚饭之后,白玉堂显然意犹未尽,便拉住展昭接着喝酒。 “你还喝啊?”连翘晃了晃已经空荡荡的酒壶,皱眉道,“这都喝第三坛了。” 后者带了些许醉意,嗤笑道:“三坛算什么?当初在盘云山下,我一夜饮了十坛都没见有事。” 盘云山是她道观所在,听到此处,连翘不由脸红,把酒壶一推。 “那我可不管你了。” 明杨收拾完碗筷,又给他二人炒了两碟下酒菜,进来笑道:“男人喝些酒又不打紧,我房里还有些坚果,连姑娘要吃么?” “好啊!”她即刻拍拍手站起身,“有瓜子儿吗?最近嘴痒,就想嗑一点……” “有的。”明杨牵着她,回头又去唤念一,“你也一起来吧?” 她迟疑了一下,笑着推拒:“我就不去了。” 连翘喜欢热闹,自也想她一同跟着,“为什么不去?你不喜欢嗑瓜子?那咱们还可以玩儿点别的呀。” “不是。”念一摇摇头,“精神不太好,我想先去休息。” “嗯?”她望了一下漏壶,才戌时,“睡这么早?” 听得此话,展昭也转过身来,“是不是不舒服?我陪你回房。” “不用,你玩你的。”念一伸手摁在他肩头,淡笑道,“我只是困得很,没什么大碍。” 他仍旧不放心地想起身,对面的白玉堂却抿着酒水打趣。 “你们俩成天腻在一块儿也不嫌烦啊?这么着急回去睡觉……” 人一旦喝了酒,嘴上说话总是这么没遮拦,展昭耳根微红,握拳在唇下轻咳了几声。 “你别那么紧张,我又没事。”念一摁着他坐下,“记得少喝点。” 想着宅院不大,客房离得也近,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展昭方才道:“嗯……那你有事就叫我。” “知道。” 今晚夜风很急,愁云密布,连弦月也是淡淡的颜色。 念一推开门,屋中没有烛火灯光,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她从桌上拿起火折子,犹豫了一瞬,又放回去,缓缓坐在床边,望着眼前的漆黑一径出神。 要转世的事情,该不该告诉他? 索性就让时音抹去他这几年的记忆吧…… 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残忍。 她不是没尝过那种滋味,永远觉得自己应该记得什么,却永远也想不起来,寻寻觅觅,彷徨不前。 果然,在这世上,她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他啊…… 衣襟被指尖狠狠拽紧,随着指甲几乎嵌入肉中。 就在此时,一阵风卷进屋中,眼皮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沉,困倦铺天盖地朝她袭来。念一合上双目,缓缓朝前倒去,头正要碰到柜子上,平地缭绕的白烟里走出一个人形,轻轻把她搂在怀。 雪白的长袍仿佛和他整个人一样带着寒意,也和她一样带着寒意,皆是已死的气息,就像很早之前他所坚信的那般。 他们俩才是一路人。 时音抱着念一躺回床上,除了外袍和鞋袜,拉过被衾,仔仔细细地盖好。 一连串的动作,他做得十分熟练,不带半分犹豫和迟疑。 这五十年来,每一个夜晚都是如此过来的。 他看着她消沉,看着她高兴,看着她难过。 其实相伴了这么久,自己也应该知足了,但他终究是一个贪心的鬼。 时音靠在床边,倚着墙,神色温柔地看向窗外。 黑夜里,幽暗的花香默默绽放。 他静静地想着,念着,回忆着,从前那些流逝过的一点一滴。 “念一,你恨不恨我? 其实这些真相,我一早就知道,却没有告诉你。” 知道一旦告诉她,她就会再入轮回。 他有贪念,一己私欲,又正因如此才致使她无数次身陷囹圄,遍体鳞伤。 “到如今,我也不敢亲口告诉你。想必我说出来,你必定会厌恶我一辈子。”说到此处,他自嘲地笑笑,“我始终还是……不怨你恨我啊。” 耳边是她细微的呼吸,细微到快要消失,已经距离转世的那一刻不远了。 时音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摊开掌心覆在她额头上。 “原本打算等你寻到真相转世以后,我再用这个变成人,与你相守一生。” 指尖自她冰凉的眉眼上抚过,时音低低道: “如今你已经有了依靠,我想我应该也用不上它了。” 他的计划本来很完美,自己可以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她,照顾她,护着她,不必道出喜欢,也能在一起。 然而,世上总是有那么多无法预料的未来。 时音注视着她的睡眼,含笑道:“成亲之日,做哥哥的也没送什么像样的礼物,若是不嫌弃,便收下吧……” 他俯身,轻柔地吻上她的唇瓣,没有温度的柔软触及心灵,透过已死的躯体一直冷到肺腑间。 藏在体内的鬼力源源不断地流入她口中。 他不敢睁眼,双目却湿热难当,往昔像决堤洪水,刹那间把他淹没。 在时间的长河里,久远到记不清是哪一年,哪一代,也记不清他身处何地,恍惚想起那是一个春季,漫山遍野的杏花,开得云雾缭绕。 他坐在坟头,靠着碑文早已模糊的石碑,懒散地抚弄一朵小花儿。 不远处,有一行人马路过。 春光里,他看到有人停了下来,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 “娘,那是什么?” 妇人牵着她的手,温柔道:“那是一座荒冢。” “荒冢是什么?” “就是无人知晓来历的坟墓。” 女娃娃咬了咬手指:“那也没人祭拜他吗?” “当然没有啦。”妇人抚摸她的头,“所以说,他很可怜的。” 闻言,他冷笑出声,扔了花双手抱在脑后,心中不屑一顾:谁要你们可怜了。 耳畔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还未及回头,一碟白面馒头被那双小手轻放在坟前。明媚的繁花映着她的笑颜,阳光打落满身,那般耀眼的星眸至今记忆犹新。 “荒冢先生,这是我的早食。”她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愿你能够早登极乐。” 时音撑着下巴从石碑顶上垂目打量她,暗自冷哼。 这小丫头,说白了就是不想吃早饭吧…… 恰在这时,她也抬起头来,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漆黑如墨的眼珠中仿佛能映出自己的形貌。 风从身后吹来,漫天杏花如雪。 女娃娃朝他伸出手,越靠越近,在他失神惊愕之际,摘了坟上一朵盛开的白花。 时音微微一怔,随后才好笑地摇头。 方才那一瞬险些忘了,自己是鬼,她又如何能看见他。 妇人在远处唤道:“念一,该走了。” 车马在等她一个人,女娃娃拿了花,赶紧应答,“来啦!” 转身的时候,一枚玉佩从她腰间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在草丛里。时音不经意瞥见,忙拾起来,拍去上面的泥土,颔首准备叫住她:“喂……” 但那队车马已经启程往前行驶,人丛中已寻不到那个矮矮小小的身影。 他随手把玩了一下,暗想:即便我出声,她也不能听见吧…… 时音扬扬眉,不在意地将玉佩收到袖中,权当是白捡个便宜。 春夏秋冬,千秋万载,王朝更迭。 不知又过去多久,这日,他仍在自己坟上沉睡,冥冥中听到一个声音。 “爹爹,这儿有座荒坟。” 并不是多么特别的语气,他却不自觉醒了过来。 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他从石碑后探出头,面前有人蹲身在旁,似乎很努力地想看清碑上的文字。 “囡囡,不要惊扰坟下之人。”男子一手拍在那小女孩肩头,肃然道,“这是对死者的不敬。” 女孩急忙收回手,怯生生应道:“哦。” 时音打了个呵欠,支着手肘冷眼看他:“迂腐。” 不能摸,她只好用看的。 “爹爹,墓碑上怎么没有他的名字?” “既是荒坟何来名字,乱葬之岗,谁会知晓他姓甚名谁。” “那岂不是很可怜?” “又是你这小丫头。”时音不知该笑还是该恼,暗骂道,“说得好像我真的很可怜似的。” 男子不以为意:“他可不可怜,与你何干。” 时音眯眼朝他龇牙咧嘴,扬起拳头来敲在他脑袋上——当然是敲不到的。 “可我以后要是死了,也这样没人搭理我,那肯定很寂寞。”小女孩背着手踢了踢地上的石子儿。 男子偏头望了她一眼,静默片刻,抬头往四下里一扫,而后自草丛里抽出几支新鲜的枝条,动作灵活地在手上编织。 “爹爹,你在作甚么呀?”她踮起脚想偷看,男子却背过身,直到手里的玩意儿编好了才递给她。 “拿去。” 一只惟妙惟肖的草编蝴蝶躺在她掌心里,小女孩双眸骤然发亮,展开笑颜。 “那我送给他!” 男子神情缓和下来,缓缓微笑:“嗯。” “有了这个,以后就不怕没人陪着你啦!”她自言自语。 时音一言不发地看她小小的身子在杂草丛生的石碑前蹲下,便忍不住伸出手,在她发髻上轻轻抚摸。 只可惜,他触碰不到…… “囡囡,该走了。” “哦。” 也许,以后会有机会的罢? 人总是会变成鬼的,他心想。 自那以后,他无端的开始惦记起那个两世投胎都从自己坟前路过的小姑娘。每天坐在墓碑上,瞧着偶尔经过的旅客,百无聊赖。 你还会来吗…… 你怎么还不来…… 该不是忘了我吧…… 等了百年,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过客而已。 她甚至不会知道他是谁…… 他的性命,他的模样…… 于是,百年后某一天,他也离开了这片坟地,为了延长自己的寿命,在鬼界中厮杀抢夺,无恶不作。 他必须让自己强大起来,才不用一直沉睡在野坟之上。 于是,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当他终于修炼成为众人口中谈之色变的恶鬼时,人界已不知过了多少朝代,多少年月。 时光荏苒,当时音再度回到自己的坟前,附近早就荒芜一片,而他的墓碑也横倒在地上,断作两半。 “……这雷劈得够狠啊。” 宽长的袍子拖在地上迎风而动,他嫌弃地啧啧两声,反正也没人拜祭,就是哪一日被挖了坟都不奇怪。 但他现在不需要那些香火也能活下来,这坟可有可无。 正当他翻看着那块被风化的石碑,山道之下蓦地传来人声,渐渐逼近。 “司毅。” 杏花还是开得这样热闹,如锦似绣的春/色里,少女的笑容灿烂而夺目。 在她转头望过来的时候,仿佛连他破败的坟头也鲜艳起来,五彩斑斓。 “你看这儿有个土地庙。” 跟在身后的年轻公子摇头笑叹:“傻丫头,那是个野坟。” 等她走近,细看之下也讪讪一笑:“还真的是。” “看这墓碑……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吧,都成这样了。”年轻公子收起折扇,伸手拉她。 “走了,没什么意思。” “怎么说也是个坟呢。”那人含笑,“就这样孤零零的睡在这里太可怜了,叫人给除除草吧?” “别了吧,很晦气的。”年轻公子不太乐意,“何况墓主人同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咱们往后死了不也是个坟包么?”少女不依不饶,“你乐意自己的坟变成这样啊?” 他急急捂住她的嘴:“呸呸呸……又瞎说。” “我没有瞎说呀。”少女笑吟吟地把他手拿下来,“你就帮帮忙吧?” 他虽无奈,却也没有办法:“好好……依你就是。” 疯长的野草被人一一拔去,残破的墓碑再度立在土地上,斜阳夕照,那影子也被拽得很长很长。 时音抚着石碑,看到远方的身影渐行渐远。 这一别,再相逢已物是人非。 朝廷风云变幻,都门血流成河,抄家,发配,大雪封山,受尽□□…… 得到消息的那日,他奔到汾水高原上,在纷飞的白雪中救下已被怨气附体的灵魂。 她已经死了,无力回天。 阴曹地府,冥界鬼域。 他捧着药碗,柔声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沉默好一阵,她才摇头,“我不想用生前的姓名。” “那就叫念一吧。” 他笑道:“横竖都是你。” …… 眼底的泪水落在她脸上,沿着面颊滑落到耳边,最后消失在鬓角。 时音抬起头来,用衣袖给她擦去方才的泪痕,淡笑道: “和他好好过完这一生吧。” “念一。” 我的念一…… * 一觉醒来,外面鸟啼关啾,昨晚忘记放下帘子,日光直直照在眼睛上,刺目而疼痛。 念一未及多想便举手去遮挡。 太阳的暖意,柔绵温软,是一种久违的感觉。 手指上传来的热度透过眼皮温暖着双目,她睡意朦胧的伸手摸了摸鼻尖,又去摸耳垂,随后猛然惊醒过来。 怎么回事…… 她的身体竟是热的? 念一急匆匆下床走到窗边,阳光之下,手腕上分明有血液在流动。 这具身体是活的?! 她拍拍脸颊试图让自己清晰过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 像是一场梦,又不像是一场梦。 脑中赫然冒出一个念头,她手臂微颤,披上外袍跑出门。 此时此刻,时音仍站在屋内,平静地看着她跌跌撞撞寻到展昭,摊开胳膊给他瞧,随后又心急如焚地打听自己的下落。 听到动静,连翘和白玉堂也推门出来。 她眼里似有泪光。 ——“你们看见时音了么?” ——“我有很要紧的事!” ——“求求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 远远近近,“时音”二字的的喊声此起彼伏,回荡在山林里。 他在窗边微笑,笑容里又含着苦涩。 傻丫头,你都是人了。 人怎么会看得见鬼呢…… 迎着朝阳,他闭上双眼,沐浴在阳光下,但所能感觉到的,仍是寒冷如斯。 一千年了。 他也累了。 承载了那么多的记忆,有悲有喜,一一回想时难免感到疲倦。 是时候放手了。 他甩开白袍,余光瞥见那只装满了草编蝴蝶的竹篮,他诧异了一下,继而伸手取了一只,在日头下细细端详。 青绿色的枝叶,是春天的颜色,满目都是生的活力。 他把它放在贴身的地方,最靠近心口的位置,然后举步往幽暗里走。 “老大!” “老大!” 衣袖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时音回过头,两只小鬼一左一右,眼巴巴的抬眼看他。 二小鬼揪着他衣袍,哽咽道:“老大,你要去哪里儿……” 他风轻云淡地笑道:“去投胎。” “老大,不要走……”三小鬼扑到他怀中,放声大哭。 “念一走了,你也走了,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啊!” 百年来,他们俩形影不离地跟着他身边,眼下他若是不在了,今后他们又要如何生存。 时音伸手覆在二小鬼头顶上,淡然开口: “我总会有离开的一天,你们要学会自己生活。” “不要,我不要自己生活!”三小鬼不住抹着眼泪,“我们一直都是跟着老大的……” 二小鬼拼命摇头,“老大,你也带我们走吧!” “老大……” 他踯躅了一瞬,“你们……当真要跟着我一起?” 两只小鬼抱着他的腿,泣不成声。 “六道轮回,三界生灵,投胎转世,或成人或成妖或成畜,皆无定数,你们不害怕?” 二小鬼仰起脸来,满脸是泪,“老大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嗯!”三小鬼紧抿嘴唇,用力点头,“嗯!” “那好。”时音展开笑颜,“我们一起走。” …… 忘川河畔,流淌的河水间萦绕着朦胧的白雾,缓之又缓地在水面上漂浮,乍一看去,宛若仙境。 古老的奈何桥立在中央,走于脚下,咯吱咯吱发出声音。 待他驻足时,孟婆眉目沉静地递上来一碗冰冷的汤水,无色无味。 她淡淡道:“这碗汤,我给你备了一千年了。” “哦?”时音接过汤碗,扬眉打趣道,“可别馊了。” 他送到唇边,又无缘故地顿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 “若是不好喝,我不会买账的。” “好与不好,尝了才会知道。” 时音喉中微涩,像是下定了决心,仰头一饮而尽。 寒意从四肢百骸里进去,冷得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真难喝。” 他擦着唇上的汤汁,漫不经心地把碗丢了回去。 孟婆弯下腰把空碗放到忘川水上,不动声色地开口: “心里苦,这汤喝着才苦。” 时音没有接话,只耸肩懒洋洋地笑了一下,举步往前走。 孤寂的桥头,孟婆神色淡然地望着那座白雾朦胧的古桥,走到桥中间的人,扬起手来往身后轻轻一挥。 他此一生,并不后悔所做过的事。 只是,有少许遗憾罢了…… 第91章 【轮回】 四年以后。 阳春三月,花满京都,柳绿桃红,一路风光绮丽。 汴河河岸,杨柳依依,出门踏春游玩的人甚多。临河不远处正有一酒肆茶坊,那瓦子里乃是城内远近闻名的说书先生,大桌小桌坐满了前来听书的人。 “啪”且见那醒目一声落下。 这说书先生捏着折扇,挽起袖子来,讲得煞有介事。 “要论起咱们开封的传奇人物,不必老朽多说,在座的只怕都心中有数。”他轻咳一声,“不错,那就是当日在耀武楼大显身手,被圣上金口御赐‘御猫’封号的展南侠,展大人——” “说起这位展大人的事迹,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呐。但诸位只知其人协助包大人锄强扶弱,破案无数,又可知这南侠亦有江湖柔情。” 听到此处,底下的人都有些好奇起来。 “展大人早已成亲。”有人问道,“你可是要讲他是如何同展夫人相遇的么?” “啧啧……这你们就孤陋寡闻了。”说书人眼中露出一丝得意神情,喝了口水,特地卖关子。 “那你快说。” “展大人到底有什么传奇的故事?” “就是就是……” …… 他轻捋胡须,扬了扬眉,“不知道了吧?” “传说,他一共有三位红颜知己。” 说书先生高高举起折扇来,认真说道:“这其一,是一位知晓天文地理,精通卜卦之术的江湖术士,展大人曾与她有过一段凄美的恋情,然而最终却不了了之;这其二,乃是当年曾任侍郎一职的慕显,慕大人家的二小姐,两人数年前私奔出城,但到底如何也无人知晓;而这其三么……” 他微微一笑:“便是今日的展夫人了。 听闻她医术高明,能让人起死回生,模样还有几分像是当初的慕家二小姐。” 在座之人不解道:“慕家不是被人诅咒了么?一家子好几年前平白无故全死光了。” 其中一个人恍然:“想来这慕家二小姐也因此离世,展大人思念过度,于是便找了位容貌相似的姑娘?” “展大人真是用情至深啊……”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竟想不到名扬天下的南侠还有如此令人唏嘘的爱情故事。 瓦舍门前,蓝衫人听得一脸无奈,旁边的女子却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念一。”他摇头笑叹。 “这些人真能编故事。”她掩着嘴,眉眼间也带着些许打趣,“你可有‘三位’红颜知己呢。” 展昭微笑着,神情无可奈何。他偏头朝那瓦子里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准备进去。 念一奇道:“你要作甚么?” 后者淡然道:“去给自己评评理。” “噗”她又是一笑,只得点头,“可别吓着人家了。” “无妨,今日没穿官服来。” 念一歪头柔声道:“那我在这儿等你。” 展昭握了握她的手:“嗯。” 见他打起帘子往里走,念一自顾在原地理了理头发,和煦的暖阳洒在脸上,不热也不冷,地上是她的影子,浅浅淡淡的。 这样的天气当真舒服至极。 尚未等到展昭出来,身后的街市上忽然一阵喧哗,似乎有谁偷拿了东西,小贩一面骂一面惊呼。 “臭小子!又来捣乱!别跑——” 念一不自觉回过身,刚循声望去,便有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男孩飞奔而来,他扭头对着后面的人做鬼脸,不承想恰撞在她怀里,仰头便倒在地上。 “啊呀!” 念一微微一愣,忙俯身下去。 “你没事吧?” 小男孩揉了揉膝盖,抬起头看见她,怔怔地盯了一会儿,才应声:“我没事儿。” “摔伤了没有?”见他一直捂着膝盖,念一关切道,“让我看看……” 他正要点头,小贩的呼声却渐渐逼近。 “看你往哪儿跑!小兔崽子,这次让我逮着了,定要把你送去见官!” “啊,他们要追来了。”小男孩顾不得脚疼,拍拍手爬起来,“大姐姐,我先走了。” “可你的腿……” “小伤不打紧。”他笑吟吟道,“等真有事了,再来找你呀!” 念一不禁莞尔,颔了颔首。 “再会!”他鞠了个躬,回头把掉在地上的草编蝴蝶捡起来。 像是飞一样,迎着春风往街前跑去。 念一缓缓站起身,几个气急败坏的小贩从眼前经过,然而这男童的动作竟无比灵活,轻轻松松就叫他逃脱了。 望着前面欢快的背影,她唇边渐渐浮起笑意。 好熟悉的东西。 曾经她也编过这个送给别人。 一转眼已经许久未见了。 念一垂首把被风吹散的发丝挽在耳后,目光温柔地看着蔚蓝的天幕,碧空如洗。 想来他们现在一定在鬼界过得很好吧? “在看什么?” 展昭从瓦舍里出来,一眼便见她含笑望着前方。 “没什么。”念一上前牵他的手,笑问道:“都处理好了?” “嗯。”展昭点了点头。 “回家吧。” 夕阳下,宽敞的街上,这一端,男孩扬着手里的东西边跑边笑,那一端,是两个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一瞬间,定格成永恒。 (正文完) 第92章 【番外】 “娘亲。” 念一坐在案前翻医书的时候,展媛不知几时巴巴儿的站在椅子下看她。 “小媛。”她微愣一瞬,合上书,俯身去将她抱到怀里,温柔地摸着她发髻,“怎么了?不是和哥哥一起玩的么?你哥哥呢?” “哥哥不知道去哪里了。”展媛揉了揉眼睛,揪着她一缕头发,哀怨道,“娘亲,爹爹呢?” “爹爹还在忙公务。”念一搂着她摇了摇。 展媛皱眉委屈道:“可我想爹爹陪我玩呀。” “小媛要听话,爹爹现在有正事要办。”她柔声解释,“等晚上再陪你玩,好不好?” 后者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那好吧。” “真乖,时候还早呢,先回去睡一觉。”念一抱起来她,“一觉睡醒,爹爹就回来了。” “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走到两个孩子的房间,她一手将帘子打起,把展媛放到小床上,拉过被衾来盖住。 “娘亲,我要听故事。” 想着另外一个娃娃还没着落,念一颇为无奈,只好随口给她讲了一个,大约觉得故事不是很好听,展媛眼睛瞪得大大的,显然毫无睡意。 “小媛乖乖睡觉,娘去把哥哥找回来。”她拍拍薄被,“等他回来了,就有人陪你玩儿了。” “哦……” “别到处乱跑。” “嗯呀。” 见她已经听话的把眼睛闭上,念一这才从屋里退出来,不甚放心地满大街找儿子去了。 她前脚才刚走,后脚便有个小巧灵活的身影翻墙跳进院中,左右环顾了一圈儿,随后往展媛的住处走。 离太阳下山还有好一阵,展媛哪里睡得着,不时朝窗口望望,算着爹爹回家的时间。 忽然她听到开门声,转头就问:“娘亲?” 没见到念一的身影,她于是改口: “哥哥?” 正狐疑地低下脑袋,却看到床边站了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男孩子,青丝如瀑,眉眼俊秀,眼底里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你是谁?”展媛警惕地打量他,“怎么到我家里来了?” “我当然是你爹娘的朋友了。”何清笑眯眯地托腮看她,“不然你说我怎么进来的?” 想了想,似乎也对。 “那你来找我干嘛呀?”展媛问道,“我跟你又不认识。” “你不是很想去找你爹爹么?”他扬了扬眉,“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她眸中一喜,转念又有点担心,“可是我娘说不能到处乱跑的。” “这有什么。”何清不以为意,“你娘是说不能到处乱跑,你用走的不就行了?再说去找你爹,又不是乱跑,对不对?” 兀自思索了一番,展媛觉得他此言很有道理,遂利利索索地下了床。 “那我们走吧!” 在街上找了小半个时辰也没有寻到展恒,想着他或许已经回家了,念一便先折返回来看一看。不承想,刚进门就见得一个小男孩坐在厅里的小竹椅上,满眼新奇地打量四周。 “你是……”她眉头微颦,“谁家的孩子。” “啊呀。”对方一转头看到她,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是我啊,大姐姐,你忘了?” 听他这么说,念一才觉得他模样有几分熟悉,仔细回想了一番,方想起是好几日在街上不小心撞到的孩子。 “原来是你。”她微微一笑,“怎么找到这里来了……是腿疼吗?” 何清反应极快,立马捂着腿做痛苦状。 “是啊,是啊,疼死我了,我已经两天……哦不是,三天三夜没睡着觉了,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啊,我会不会死呀?” “有这么严重?我瞧瞧。”念一未及多想拉着他在椅子上坐下,随即撩开裤腿来检查伤势。 何清便歪着头满眼幸福地望着她。 “奇怪……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真有那么痛?”连伤口都没有,念一想上药都不知从哪里上起。 “我这是……”对方灵机一动,眸色深邃,“内伤!” 念一狐疑地盯了他一眼。这孩子虽穿得整洁,但衣衫早已洗得发白,好几处打着补丁,连鞋子都磨破了,她默了一阵,似乎明白了什么,起身淡笑道: “正好,我这里有些治内伤的药,你等一下。” “哦。” 虽然是随口扯的慌,但也害怕她真的拿些奇奇怪怪的药出来让自己吃,毕竟是药三分毒。何清纠结地拽着衣角,正在要不要临阵脱逃还是硬着头皮呆下去之后挣扎时,念一已从室内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来。”她放在桌上,“吃吧。” 鼻中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他猛地抬头,眼前两碟精致可口的点心,立时便感到腹中饥饿…… “这治内伤的药趁热吃才不会苦。”念一笑着解释,“你可不能浪费。” 何清咽了口唾沫,伸手拿起一个来,连连点头,“嗯,我一定会都吃干净的!” * 还未到傍晚,天空薄云泛红。 展昭和几个捕快正沿街巡视,端午刚过,四下里居民门前还挂有百索、艾花等物。 “马上就是六月六,州北崔府君生辰,接下来又是敬神之日。”他交代左右,“皆是热闹的时节,越热闹就越容易出事。二十三四皇宫还会派人出来供奉祭品,届时你们得负责两条街的安全,责任重大,不容有失。” 几人忙应声:“是。” 刚走到巷子口,迎面却忽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欢欢喜喜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 “爹爹!” 展昭微愣一瞬,低头便见展媛笑吟吟地仰首在看他。 “爹爹抱抱!”她展开双臂。 身侧有他人在场,展昭不免尴尬,却也没有办法,俯身去将她抱起来。 “呀,飞起来了!”展媛甚是高兴地搂着他脖子,亲亲热热地蹭了几下,“爹爹陪小媛玩呀!”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娘呢?” 展媛如实回答:“娘亲找哥哥去了,没有来,是小媛一个人来找爹爹的。” “你一个人出来的?”展昭闻言皱眉。 “是呀,有个小哥哥说可以带我来找爹爹。”她高兴道,“没想到真的找到啦!” “是什么人?” “……诶,不认识也。” 隐约听到身后有憋笑的声音,展昭颇觉无奈,轻叹道:“怎么能和不认识的人跑出来?你娘会担心的。” “哦……”展媛纠结着眉毛看他,“那爹爹还会陪我玩么?” “爹爹还有事要忙……”展昭瞧了一眼旁边的众捕快,亦觉得尴尬,“你先回家去……” “展大人。” 几个捕快相视而笑,“横竖也没什么大事了,您就先回去吧。” “这怎么行,还不到换班的时辰。” “无妨无妨,不是有我们么?” “就是,也就半个时辰,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你若不走,小媛肯定也不会走的。” 一行人又笑了笑。 看着自己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展昭犹自无奈,只好含笑一一谢过,抱着展媛往家中而行。 这边,念一刚把那孩子送走,正准备做饭时,院门就被展昭伸手推开。 “咦?你回来得这么早……”待看见他怀里的展媛,不由又是一怔,“小媛怎么……” “还问呢。”他叹气,“整整走了一条街,说是来找我的。” “她出去了?”念一如梦初醒,伸手把女儿接过来,“你不是在房里睡觉么?几时出去的?” 后者毫无愧疚之感,往她脸上吧唧亲了一下。 “是一个特别好看的小哥哥,他说我可以出去的呀!” “什么?”她听得一头雾水。 展昭环顾一圈,忽然又奇道:“展恒呢?” 话音刚落,门外便见展恒一面往里走一面气恼道:“呸呸呸,那臭小子居然敢骗我,可别让我再碰到,否则,我一定揍扁他!” “好大的火气。”展昭冷眼看他,“什么事如此重要,连你妹妹都不管了?” “呃……”察觉到展昭脸色不好看,展恒当即收了表情,转而幽幽叹气。 “爹,这不怪我啊,我是被人给骗了……” “何人骗你?”念一将展媛放下,“说来听听。” “啊,是有个看起来比我稍大的孩子,他跟我说城门口那棵歪脖子树上的鸟窝里有鸟蛋,不过一会儿就能孵出小鸟来。”他忿忿道,“结果我等了一下午也没有动静。刚刚爬上去掏了鸟窝,发现里面放的蛋居然是煮熟了的!害我白白仰两个小时的脖子,脑袋都快断了。”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念一没忍住笑朝展昭望过去,后者唇边涩然,半晌才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过些时日,我教你些防身的招式,你在家练功,就别到处跑了。” “真的?那太好了!”展恒抚掌一笑,“我等这天可等了四年啊!” “胡说八道。”念一往他额头上了弹了一记,“快去洗洗手,要吃饭了。” “诶!”有好处鼓舞,他自然干劲十足,把袖子一挽,拉着展媛就走,“我这就去。” 第93章 【番外】 虽说展昭已经成了家,包拯平日里照顾着,事务比之前少了许多,但外出办公仍是不可避免。 好在展媛和展恒到了年纪,陆陆续续被送去学堂念书,念一一个人在家也落得清静,然而却也不是那么清静…… “前一个月,他嫌我口味刁钻;这一个月他就开始嫌我吃得多了!我吃得很多吗?不就是三碗饭吗?”连翘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念一咋舌之际,忙给她递上茶水。 “你说说,你说说呀!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他的娃娃,他就那么不待见我?!”她喝着喝着茶水,欲哭无泪。 “哪有的事。”他们俩口子闹别扭,自己也不好胡乱插嘴,念一只得道,“那个……白大哥不是前些时日还在高高兴兴给孩子置办衣物么?是你想太多了。” “哼,这种事可不好说。”连翘捧着茶杯,盯着上面的浮沫儿,越想越委屈,“你知道的,我眼下才刚刚四个月,胎气不太稳。现在若……若行房事,大夫说可能不好。”她声音渐渐低下来,而后惆怅的嘀咕着:“这段时间夜里,我们都是分床睡,我发现……我发现……” 连翘蓦地拉住念一的手,“他进来晚上都回来得好晚啊,你说会不会……” 念一登时一愣,心想白玉堂尽管生得风流倜傥,可在这件事上想来不应当那样糊涂,她当即摇头。 “你别瞎想,白大哥不是那种人。” “说不准呢!若不是,他干嘛鬼鬼祟祟的。”连翘噘着嘴,顿感悲伤,“这个没良心的,我不要给他生了……” 念一赶紧道:“你先别气,对孩子不好。” “嗯,那你呢?”连翘端过另一盘糕点,边吃边问她,“你怀小媛小恒的时候,展大哥他……呃,他和你,是多久那个的呀?” 便是说得再委婉,念一听罢也觉得脸颊发烫,垂首喝茶,默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 “他……他没有……” “啊啊?”连翘一口点心包在嘴里,含糊不清道,“还有坐月子的时日呢?这么说,他忍了一年多?” “……”此时更不知该应还是该不应了,念一红着脸,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连翘望着她,满眼羡慕:“展大哥可真好!” 说完,又想起什么来,随口道:“那你坐完月子之后一定吃了不少苦。” 念一:“……” 后者若无其事地吃完一块点心,又紧接着去拿第二块,糕点是用时令酸梅做的,原是念一厨房中的失败品,因为实在是酸得掉牙,想不到她竟如此爱吃。 “你的手艺真是不错。”连翘一面吃一面赞叹,“我再这么吃下去,肯定会长好胖好胖了。”饶是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嘴。 “你现在可是两个人。”念一笑着给她倒茶水,“吃得多是好事。” 连翘咬着糕点,打量念一的身段,摇头赞叹:“你怀娃娃的时候也吃这么多?怎么瘦下来的呀。” “我怀的是两个。”她含笑,“比你还能吃,后来也不知怎么的,生完就瘦了。” “……真是好命。”连翘咬咬牙,垂首摸了摸日渐变粗的胳膊,深深吸了口气,不管,先吃再说。 “对了,我听玉堂说,这些天有个男娃娃为了来找你给他看病,成日把自己弄得满身是伤。”她好奇,“真有这事吗?他会不会是脑子不好使啊?” “近来好些了。”念一说起这个,也颇觉无奈。自己提醒了那孩子好几回,直到上次认真恼了一回,他方才消停。 “其实他挺聪明的,就是……家境不大好。” “咦,那他都找你干嘛?” “没干什么,他很喜欢草编的小玩意儿。”念一笑道,“无事的时候,我就编些给他。” “果然是个奇怪的小孩儿。”连翘扬起眉来,琢磨道,“嗯……这行事作风,倒跟你那个,莫名其妙的哥哥有几分像呢。” “莫名其妙的哥哥?” “就是时音啊。”她吞下糕点,歪了歪脑袋瞧她,“突然蹦出来,突然要你做这做那,然后又帮你做这做那,还老爱缠着你,像个奶妈!” 说到此处,她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咯咯咯乐个不停。 念一无可奈何地望着她,摇头一笑。 正在此时,门外一阵叩门声响起,连翘方才止了笑。 “诶?会是展大哥么?” 念一也以为是他,算着时日,他今天应该回来了。不承想刚要上去开门,白玉堂那带着几分涩然声音便传进门来。 “猫儿,念一,你们看见我家连翘不曾?” 话音刚落,还没等念一回答,连翘就仰起脖子:“没有!” “……” 里里外外都安静了好一阵,念一轻咳一声,才回头讪讪道:“老让他在外头站着也不太好……” “不准给他开门!”连翘腾地起身,一个箭步冲到门边去抵着,那身手看得念一胆战心惊。 “你当心点!” 隔着门似乎都能看到其中情景,白玉堂瞬间紧张得呼吸急促。 “丫、丫头,你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别走那么快,咱们有话可以好好说啊!”他说完,又寻思着,“你……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去给你买……” “有什么好说的!”连翘扑在门上,声泪俱下,“我给你怀娃娃,那么辛苦,你还嫌我。” “我没有嫌你……” “你说我吃得多!” “不多不多,一点也不多。” “你还说我胖。” “是我胖,我胖我胖……” 她闭上眼睛,“哇”的一下哭出来:“你还背着我,在外面偷腥!” 念一着实被眼前这般阵势惊住,再闹下去,也不知左邻右舍会否听到,想到此处,她汗颜地抚了抚眉心。 “天地良心!”白玉堂一掌拍在门上,几乎咬牙切齿,“我几时有过?!” 连翘哭道:“那你晚上干嘛去了!” “……我……” “说不出来了吧?”她抽着鼻子,深觉心酸,“你果然……” “没有,我就是……陪我二哥练功去了。”说罢,他就朝旁边的人骂道,“都是你!挑什么时候不好,非得夜里打地洞!” 随即便听得有人小声辩解:“还不是怨你自己不告诉人家……” 连翘哭得稀里哗啦,良久才反应过来:“你……你二哥?” “是是是。”门外那人连声答应,仔细一辩,语气声调的确很像韩彰,“弟妹对不住了,白日里五弟得陪你,实在无法,只能夜里借他用用,横竖比武之日就要到了,五弟还你便是。” “什么借什么还?”白玉堂没好气,“感情我是东西么?!” …… “好了好了。”实在是听不下去,念一忙将门打开,苦笑道,“既然没事,就早些把连妹子带回去。”她拉着连翘往前轻轻推了推,“可看好了,莫让她又受委屈跑出来。” 白玉堂窘迫地颔首笑笑:“不会了,此番多有打搅,下回我定登门拜访。” 连翘皱了皱鼻子,不甘不愿地由他牵着,“那我走了。” 念一微微一笑:“慢走。” “有空再给我做酸梅糕点好不好?” 她无奈:“好。” 送走这两个冤家,念一关上门,叹了口气,仍回到房内,取了医书来翻阅。从前对于医术她是一窍不通,但自打回到开封,展昭官复原职后,每每办案回来,少不得受些伤,有轻有重,总跑医馆也麻烦,时间一长她自己也学会了不少。 再加上如今又有了两个孩子,懂些养生的方子也好照顾这一家子。 刚提笔写下药方,忽闻得院外有马匹的动静,她眼底一喜,随手搁下笔就往外走。 展昭正抚上门扉,还未及去推,念一已从里面拉开,眉目间满含笑意。 “回来了?” 他轻轻点头,唇边亦噙着微笑:“嗯。” 一身的风尘,想必是赶了很远的路,念一不由心疼地踮脚给他拍去肩头的灰,继而打趣:“这次倒是准时,说五日就五日。” “案子是马汉负责,我不过去帮帮忙而已,所以能够早些回来……小媛小恒呢?”他牵着马,两人往屋里走。 “还在学堂的。”念一拴好了马,伸手去挽他,“今天买了新鲜的鲫鱼,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清蒸。” 进了房内,展昭俯身倒茶,念一却忽然皱起眉,凝神打量他。 展昭不解:“怎么?” 她沉声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展昭不动声色地转过身,低头喝茶,不想嘴尚未碰到茶碗,就被她劈手夺去。 “你老实说。”念一把茶碗一放,眸中不悦,“这么重的血腥味,还说没有?” “真的没有……” 他还想辩解,后半句却因她担忧的神色戛然而止,良久,展昭才无奈地笑笑:“是小伤。” 念一轻咬着嘴唇,拉过他的手上下检查,“伤在哪儿了?” “后背……真的是小伤。” 他越这么说,念一越发不能放心,扳着他背脊转过去,伸手解开衣衫。一股淡淡的药膏味道四散开来,褪下中衣之后,果然在他琵琶骨上看见一条半长的口子。饶是已经上了药,血也才刚刚止住而已。 “你也是的,伤了就伤了,如何不告诉我?这药能用么?万一对伤口不好怎么办。” “只是皮外伤。”见她这般模样,展昭又是感动又是好笑,“用的寻常的金创药罢了,能有什么不好的。” 念一抿唇打量他的伤势,瞧着的确只是皮肉伤,这才暗松口气,取了棉条替他简单清理伤口。 “这两天不能沾水,就别洗澡了,一会儿我去打水来给你擦身子。” “嗯……我自己来吧。” “没事。” 上过了药,她换好纱布,出去端了盆热水进屋,低头拿帕子细细地给他擦去脸上的风尘。 “是什么案子?还有人伤得了你么?” 他摇头:“也不是什么大案,案子倒是好查,只不过对方请的杀手不太好对付。” “难怪马汉非得让你去。”念一回头将面巾浸在水中,拧了一把,嘀咕道,“就是让你去挡刀子的。” “不要这么说……”展昭轻轻搂住她,“有些事情,我不得不去做。” “我知道。” 念一低头抵着他额头,清澈的星眸中恰好能映出自己的影子,她垂目在他嘴角上吻了一下。展昭顺势闭上眼,微微启唇,尚未深吻,院子里蓦地听到两串欢快的脚步。 “娘亲,我饿了!” 屋中两人猛然睁开眼,慌张之际才想起没有锁门,念一正松手,“哗”的一下,展媛站在门外,张口就道:“娘,我饿……” 展恒倒抽着凉气,急忙伸手把她眼睛捂住。 “呀,天黑了?” 展恒很是识相地推着她往外走。 “哥,我们去哪里呀?” 他表情严肃:“去院子里透透气……” “诶?” “要吃饭了。”念一忙侧身过去,“小恒……” 才走到门边,展昭自后拉住她,笑叹道:“算了,让他俩玩去吧。” “可是上次……”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轻轻关上门,指尖一动,将门栓带上,俯身凑到她耳畔,低低道:“反正离晚饭时间还早。” 他言语间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垂,念一不自觉感到面颊发烫,摁住他放在腰际的手,出声提醒: “你背上还有伤。” “不打紧。”展昭不以为意,“原本就是小伤。” “呃……” 她还想开口,骤然间,他低下头,猝不及防将她吻住…… * “话说战国时期有个农夫,有一天他在地里种田,忽然有个瞎眼的兔子跑过来,一不小心在树上撞死啦!农夫捡到兔子特别高兴,回家吃兔子肉,还把兔子皮毛留下来。他想呀,要是天天都能捡到一只兔子,卖皮毛可以挣钱,肉还能填饱肚子,那就不愁吃穿了。 然后咧,他就不再种地了,天天在等着兔子自己撞死,结果没多久,地都荒了,也没有兔子撞上来,后来……后来他就饿死了。” 念一在床边支着肘,一面给展媛拉紧被衾,一面笑问:“是先生今天讲的故事?” “对呀!”后者欢欢喜喜的点头,“以后小媛也可以讲故事给娘亲听了!” “是啊。”她笑道,“小媛最乖了。” 伏在案前练字的展恒往身后望了一眼,扬扬眉问她:“这个故事叫什么名字?” 展媛探出头来:“守株待兔。” “那株是什么意思?” “诶?”她拧着眉毛,挠头思索,眼前灵光一闪,“就是野猪的意思。” 展媛抱着念一的胳膊,“守着野猪,等兔子。是不是呀?” “是是是。”她无奈地将女儿的手拿开,放回被衾里,“快些睡了,都快二更天了。” “哦。” “说的是。”展恒也放下笔,“明天爹爹还要教我练功,娘,你可记得唤我早起。” “好。” 熄了灯,见他二人乖乖巧巧的闭眼睡觉,念一这才悄悄关上门。 街上的梆子已敲过两下,桌上烛火昏黄,笺纸上,墨迹初干,展昭抬手端来旁边的茶水润了润喉,略有些疲倦地放下笔。 念一打了热水推门进屋,抬眼望见他在捏眉心,不禁笑道:“困了?洗洗睡吧。” “还有一份,等我写完……” “这份我来誊抄便是。”念一把铜盆搁在柜子上,拉他起身,“你先把脸洗洗。” “好吧。”他微微一笑,垂首在她脸颊上亲了亲,走到床边,“小媛他们睡了?” “早睡了。”念一挽起袖子,取了纸笔在墨上沾了些许,照着他所写的案宗一一抄录。 “我也得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教小恒武功。” 闻言,她转过头来笑问:“那我们小媛呢?” 展昭莞尔摇头:“一个姑娘家,学什么功夫。” 念一笑着抱怨:“偏心。” 窗外天清月朗,花朝月夕,几许虫鸣,几许微风。 远隔一条街外,在开封城内最为偏僻的一个巷子里,暗淡的灯烛照得室内阴阴沉沉,他踢着一双新鞋,兴致勃勃地扬起手里的玩意儿。 “草编蚱蜢,草编青蛙,草编桑根!你们看,有这么多!” 何清挨个挨个玩了个遍,然后看向篮子里那个早已泛黄的蝴蝶,拿在眼前转了几圈。 “奇怪,可我死活想不起来,这第一个草编蝴蝶到底是谁送我的……” 好像自他出生起,便一直存在,难道是会是他早早过世的爹娘留下来的? “算了。”他把东西丢回篮子里,“反正我若是想要,再找她编给我就是了。” 何清望向对面,笑吟吟道:“你们说对吧,小二小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