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打细算》 1、一 叫骂声还在耳边回响,我把手里盖了□□章的粉红色钞票收好,长长地嘘了口气。 曹姐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安然,别往心里去……谁让咱是干这个的……这种事儿难免的……” 服务行业很难做,这是我从业一年多来的切身体会。 08年大学毕业后,家里托了我姨夫的表姐的弟弟的关系,把我塞进了l市的一家银行里,在前台做综合柜员。从此父母算是放心了,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干,别吊儿郎当的。 这个工作吧,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错的,用我爹的话说,风吹不着雨打不着,不就是坐在那里敲敲键盘、数数钱,最重要的是收入也可以,起码在l市这样的小地方,算是高薪。其实这样说也没错,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轻轻松松就拿到高薪的事情,就算是有,也不会落到我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头上。 我只能苦笑着点头,我要是说别的,就会被认为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虽然,我真没觉得有什么幸福可言。 幸福,就是当你到了一个更坏的境地之后,回想从前时的感慨,同为柜员的小李这样说。她叹道:“安然,你还是太年轻啊……” 切,当然了,被指鼻子骂的人不是你,你是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那俩人拿着张□□来我这里换零钱,我只是按规定没收,这是银行的职责,是银行的义务,是在维持正常的金融秩序,在维护人民币的尊严……前面的都是放屁,最重要的,要是我不没收被查出来,我会丢掉饭碗的好不好……小小营业室装30个摄像头,除了厕所没有死角,时不时的上边就会来人调录像抽查,我这个人向来点儿背,还是别冒这个险,不就是被骂吗,就跟听几声狗叫一样的,虽然我必须面带微笑的倾听,虽然我气得手都发抖了,虽然我很想出去跟他们掰扯掰扯,“谁让你瞎了狗眼收张□□,还倒霉催的来银行换钱,我爹娘八辈祖宗碍你哪疼了你全给我x一遍……”可是,我穿着这样的一身工装,戴着这样一个工牌,坐在这样一个位置,我就得忍着,我什么都没说,低眉顺眼地由着人家骂,我心里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看在工资的面子上,看在奖金的面子上,看在各种钱的面子上……” 我觉得我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候我都恨自己,怎么就这么窝囊呢!曹姐说,大伙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得习惯。好吧,我有爹娘要养,有房子要买,有媳妇要娶,我需要这工作,我只好对着镜子劝自己,“安然啊,有本事找着更好得工作你就撂挑子别干了,没本事你就在这里受着吧,直到哪天受不了了为止……” 在银行前台,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冷不丁赶上个矫情的客户,不是嫌这个就是嫌那个,一个电话打到客服中心去,咱还得陪着笑脸赔不是,我老是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一卖笑的。 那天晚上下班之后,我约了高中同学吴越出去吃饭加发泄。他现在在移动工作,以前老是羡慕我,说人们到了移动营业厅都跟大爷似的,到了银行都跟孙子似的。我说:“你们不是孙子,我们才是孙子呢!”然后端起小半杯白酒就要往下灌,吴越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杯子夺下来,“嘿,至于吗你,不就是被骂了几句吗?又不是第一次了,你个大男人这点气量都没有?好歹你们还隔着层防弹玻璃呢!就我们那前台小丫头,工装扣子都给人拽掉了,人家也没怎么地啊,回家缝吧缝吧第二天照常上班……行啦行啦,别喝了!” 那天在他的阻拦下,我最终没有喝多。其实,我也觉得不值当的,只不过,有些事情可以习惯,有些事情,只能变成积怨,而且越积越深的那种…… 跟吴越耍够了,各自回家。 我宿舍离的不远,溜达着二十分钟就到了。 九点多,l市仍然很喧嚣,超大广告牌上的彩灯变幻着颜色和形态,商场门口人潮涌动,小贩们借着夜幕的保护,趁城管们下班的时间,在路边摆摊。 谁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呢,我看到路边一个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老人时,脚步就停了下来。这些乞丐随处可见,要搁平时我会完全无视地走过去,即便他追上来找我要钱,我也只会给他个白眼,说道底,我真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吴越老说我这人怪,也不是抠门也不是吝啬,就是把钱算计得忒清楚,一分一厘都那么计较,我说这也是职业病,银行里的帐向来都得是分毫不差的,他说我这是扯呢,刚上一年多的班儿哪这么多毛病,他说我本来就这种鸡毛蒜皮死较真儿人,其实我不是较真儿,我就是觉得钱这东西吧,就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那天不知道怎么脑袋抽筋了,可能就是觉得做人都不容易吧,我居然从裤袋里摸出一个硬币扔在了那老人面前的破盆子里,老人头都没抬地猛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我也听不清是什么。 又走了两步,直觉告诉我,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人在看我。抬眼望去,果然,离老头四米远不到的地方,还有一个人。 那个地方光线不好,只能看到一个人大体的轮廓。他坐在地上,抱着膝盖,蜷缩在十月的凉风里。他面朝着我的方向,看不清五官,额发很长挡了半边脸,感觉年纪应该不大。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可我觉得他就是在看我,于是,我做出了那个夜晚的第二件傻事,我走到他面前,从口袋了掏出另一个硬币,啪的仍在他脚边。 我看得出来,他愣了一下,然后动作僵硬地把硬币捡起来瞧了一眼,之后,一扬手,硬币在空中划了个银色的弧线,砸到我身上,又掉到地上。 在我正诧异着的时候,那人回手把身旁的一个纸牌子拿起来,随意晃了晃。我刚才还真没注意,仔细一看,牌子上写着仨大字,“打短工”。 “我不是要饭的!”他说,清朗的声音,带着夜风的凉气刮进我耳朵里,我呆呆地看向他,他却低下头去,我只来得及看到变幻的霓虹映进他眼睛里的一瞬间,斑斓的光彩。然后他把牌子在身边放好,继续先前抱膝的姿势,不再理会我。 靠,想做件善事都不成,我今天算是倒霉到家了。 我拣起地上的硬币,重新放回口袋里,沉默着走开。 躺在单人宿舍的床上,我摸着胸口,那个硬币砸回来时的落点,居然有些疼痛。当然,这只是个幻觉,那痛感没再皮肉上,我知道,那是内伤。 生存和尊严,生存的尊严,那个人只是用他的选择砸在了我的软肋上。 “安然,成熟点吧,管他什么尊严不尊严的,活得好就行了呗!”我劝自己,可是,我活得好吗?好个屁。 2、二 从我上班,我们行里的人手就没有富裕过,所以客观情况要求员工必须一专多能,我们这些前台的人偶尔也要出去充当大堂经理的角色。当然,不做过高要求的话,大堂经理比前台柜员好干多了,来了客户帮忙取个单子排个号神马的,没人的时候也就坐在桌子旁边看看报纸。 这周轮到我当大堂经理。周末本来人就不多,我给自己泡了杯铁观音,抱着杯子在大厅里溜达,整整报纸杂志,理理填单桌上的空白凭证……转了两圈之后,自动柜员机旁边的一个身影引起我的注意。那个人站在那个存取款一体机前已经好久了,东摸摸西摸摸的,看那一身民工的装束,我猜想,大概是不知道怎么用吧。 我走过去,问道:“你是想取钱吗?” 那人抬头看向我,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不仅是因为他的迟疑,还因为他的长相。那人就二十岁出头,高高瘦瘦的,穿着一套破旧的迷彩服,头发长长的几乎遮了半边脸,虽然脸上乌漆麻黑不知道粘得什么东西,但还是可以隐约看出五官的清秀。 有点眼熟,我想不起来了。像我这样每天都得看几百张不同的脸的人,看着谁谁眼熟一点儿也不奇怪。有时走在街上,看谁都像见过的,这就是职业病。不过,我觉得这个人吧,不是那种‘有病’的眼熟,但又实在是记不起来那里见过。 “不会用取款机是吧?”我问。 他点头。 “把卡给我,我教你怎么用?”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里的卡递给我,于是我看到了他同样乌漆麻黑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并不明显。 我尽一个大堂经理的义务,做着专业而不热情的指导。我告诉他应该正面朝上,沿着□□上箭头的方向把卡插入插卡口,然后按屏幕提示操作。 “现在输密码?” 我背过身去。 过了一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回头,他果然一动没动。 “输密码啊?”我提醒他。 “不知道!”他说。 “啊?你不知道你的卡的密码啊?”我心想,不知道密码你取什么钱啊? “卡是捡的。”他说。 “哦……”我也很淡定。上了这么久的班,什么人我没见过啊?还有人拣一游戏币,问我能不能换钱呢? “同志,是这样的,一般人们捡着卡呢,我们都是希望他能交回给银行的,以便我们能归还失主……”我说。 他没答话,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抿紧了嘴唇,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我似乎听到从他攥紧的两只手里发出咔咔的骨节声。 “这样吧,你随便输个什么密码,把卡退出来。卡就交给我们吧,我们会联系失主。你留下联系方式,到时候再让失主本人重谢你。”一般这事都是这么解决,而且他拿的不是我们银行的卡,我们并不会交给失主,因为我们查不出来失主是谁,基本就是三天一过剪角作废,这样,等失主发现他卡丢了,去他开户行挂失补办一张就完事了,丢卡的人除了花点挂失费也没什么损失,至于重谢什么的,肯定是没有的。 然而,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在他随便按了六个数之后,柜员机没有提示密码错误,而是直接蹦到了主操作页面,也就是说,他的密码输对了。 这他妈也太巧了吧?我不禁感慨。 他也很惊讶,随手点了下查询,卡里居然还有三万多块钱,再点一下取款,选择1000,柜员机哗哗一阵点钞声过后,一沓粉红色大钞被吐了出来。当时,我看着他,他看着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什么,其实,这卡就是你的,是吧?”我觉得这样解释比较好。 他却坚定地摇摇头。 屏幕上的时间在倒数,30秒后,钱会被回收。 他就那样看着钱不动不吭。 “如果你不把钱取走,一会儿机子就会把钱收回去的。”我提醒到。 在还有十秒钟的时候,我看着他伸手从出钞口拿了一张出来。剩下的9张就在我俩人的注视下被吞回了柜员机肚子里。 屏幕显示操作超时,卡被退出来。 他把卡递给我,晃了晃手里的一百块钱,说:“这就算是丢卡的人给我的重谢吧!”他抬眼看着我,目光直白如水,没有任何波澜。 我彻底地无语了。 这世界上,好人坏人到底是怎么个分法,我也不知道。捡到卡还给银行当然是好人的举动,可是,如果当他知道自己可以拿到里面的钱,还有人会这么做吗?而这个拿了别人的卡来取钱,却又在可以拿到几万块的情况下却最终只拿了100块的人,我又该怎么定义他呢? 于是,那天我就那样愣在原地,看着那个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人流里。 下午下班前,给许久没联系的某人发了个信息,想约她出来吃个饭。确切的那个某人长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得了。那还是在某姐姐的强制下去相亲认识的,就见了那一面,然后就是短信联系,最近几天连短信都没有了。对那些女孩子,我实在是提不起兴趣。跟她们在一起,听她们讲衣服、鞋子、偶像剧,我经常无聊到打瞌睡,也正是因为这样,前面的相亲全部以失败告终,她们一致反应,我,安然,太闷了。 我们主任曹姐很费解,她说:“安然,你平时那么贫的一个人,怎么一到交女朋友就不行了呢?你那些机灵劲儿呢,你那些废话屁嗑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听她们说话我就犯困,比安眠药还管事儿!” “那你听谁说话不犯困啊?” “……郭德纲!” “你这性格啊!可惜了你那张脸……” 我知道曹姐的意思。我单位最老的员工、门口看门的冯师傅曾说过,我是自我支行建行以来所有员工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可是到现在,比我早来的晚来的都有对象了,就我还是单身一只。 开始的时候,给我介绍对象的那都得排队,后来也许是看我太不上心,大伙儿的热情也就退了。我也很无奈,没有一个女孩能让我提起兴致,跟她们约会我还不如跟朋友出去喝酒来得痛快。 小李同志也曾经很不解地问我,“安然,按说咱收入也不低,人品也不次,长相更是没得挑,怎么就找不着女朋友呢?你不是有病吧?” 要不看她是女的,我早就抽她了,“你才有病呢?我有没有女朋友关你什么事儿?干嘛?你看上我了?” 小李听完摇头,“对天发誓,我看不上你……我就是怕你老这样晃荡着,危害社会!” 没关系!我一直都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儿一样,固执的相信,这世界上必定有一个我特别喜欢的人,她会以某种或神奇或平淡的方式出现,我也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有怎样的性格,但是只要我看到她,我就会知道,这个人就是我等待的那个。 在此之前,我只要安心过日子就好。 过日子嘛,该认真就得认真,该敷衍的也得敷衍,领导给介绍对象怎么都得给人领导个面子,见上几面,然后再说不合适,虽然,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些个小丫头不是我想找的人。 等了半天,手机一震,我看到人回过来的短信,于是知道,这一个又告吹。 吹了好,省得老惦记着。 下了班,我优哉游哉地骑着我的电动车往宿舍走。路过万达广场的建筑工地时,就听有人大老远叫我,“安会计,安会计……” 我停下车,一个肥胖的身影以跟他的体型不相衬的速度跑过来。 “金老板,您慢点。”我忍着笑说道。 金刚,包工头,我们的老客户。 他站定了,气喘嘘嘘地扶正安全帽,从胳膊底下夹着的小皮包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支票,“您看看我这支票有问题么?刚刚别人给的,要是有问题我赶紧找他换去,他明天要出差,个把月都回不来,这钱我急着用呢!” 我拿着那张支票端详了一会儿,金额二百多万,我随口问道,“金老板,有大工程了?” 金刚嘿嘿一笑,“啥大工程啊,不过是别人分剩下的小零碎儿,不过,这广场项目多,零碎儿也多点儿!我们稍微跟着捡点也够干半年的了。” 我把支票还给他:“看着没啥问题,收款人没写,明儿上班我给你写上吧!” “好好好,谢谢,谢谢!”金老板收回支票,笑没了眼睛。 次日,金老板过来交支票,还带了新收的一个工人过来办卡。 世界就是这么小。 看到那个被推到面前的工人,我就感慨了,正是那个捡了张卡蒙对了密码却只拿了一百块的人。 3、三 我看着手里的身份证,韩暮雨,出生日期,1988年6月11日,河北昌黎。 比我小俩月。 隔着防弹玻璃,我冲他一笑,“你好,韩暮雨是吧?” 对方看了我一秒钟,轻轻点了下头,我猜想他可能也认出我了。 我发现他今天换了新的衣服,虽然也是工地穿的那种,但是干净得多。乌黑的头发挡住半边额头,皮肤是风吹日晒出来的那种浅棕色,长长的挺秀的眉,抬眼时扬起清澈的目光,不说话也不笑,带着淡淡的凉丝丝的安静感。小李蹭蹭地跑过来,小声在我耳边说,“好帅好酷!这人多大了?” 我把身份证递给小李,让她欣赏帅哥地同时随便帮我复印。 或者是某种好印象在作祟,我帮他填好了所有开卡用的申请表,要知道,这种事情除非是大客户,或者是上级特别关照过的人,否则我是不会动手帮人填单子的。问他联系方式,他说自己没有手机,金老板上来说:“留我的留我的!想找他时给我打电话就成!” 单子填完让他签字的时候,他看了很久,犹豫着问我,“我不办卡,办一个存折行吗?” 我想大概就是因为有上次的那个捡卡事件让他觉得用卡不安全吧。“行啊,没问题!”我痛快地把填好的办卡的单子撕掉,丝毫没有怨言地又动手给他填开存折的单子。 存折弄好,递给韩暮雨,他拿着存折又问道:“那我以后可以从这里给我家汇钱吗?” “可以啊!”我觉得我一定是笑得太亲切语气太热情,韩暮雨竟然愣住了。 “真的,可以的!”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特诚恳。他却眨眨眼,嘴角忽而扬起一丝浅笑,快得就像幻觉,再看时已经找不到痕迹。 “谢谢!”他说。 金老板看他存折办好了,便叫他着一块离开。 小李站我身后感叹:“安然,我还从没见你对哪个客户这么热情呢?就咱行长那亲戚,你都没对着人家笑得这么勾魂夺魄的!看人长得帅?” “没我帅吧?”我得瑟地问。说起来,也挺无奈的,本人长这么大智商、情商、各种表现都无过人之处,我最自信的恐怕就是这张脸了。 “不一样的,我更喜欢他那种!” “他哪种?” “反正不是你这样招人厌的那种……” 当时,不知道是怎么一种心态,我想了想刚刚那个话很少连眼神都静悄悄的人,确实,不招人烦,于是我破天荒地没有回嘴…… 干我们这行的,每天都在聒噪的环境中浸泡着,主动或者被动的聒噪。 我向来烦那些说话连珠炮似的、从进门到出门一刻不停地叽叽喳喳的单位会计们,有事说事儿,不知道他们哪来那么多不相干的话题,听着腻歪还不能不理,还要陪着笑脸哼哼哈哈。 曹姐说,跟咱们聊天那是客户想跟咱们搞好关系,这你还烦?进门一句废话不跟你说,你就乐了?心态不对啊! 可能是吧,要不说我不适合干服务业呢,最简单的,就那个微笑,曾无数次被小李同志批判为冷笑、奸笑、笑里藏刀。 前面我已经说过了,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卖笑的。只是笑跟笑区别很大。大部分时候,笑只是一个动作,并不代表热情,更不代表心情,笑得久了,就成职业病了。 某日,我带着一脸职业病上班中。 “总共是十三万七千五百六十四块六毛八分,您过一下数儿……”我把钱从窗口塞出去,半个膀子全是文身的某客户用熊掌将钱收入袋子里,瞅瞅了留在出钞口的几个g子,“钢g不要了,拿玩儿去吧你……” 我保持着面部僵硬的肌肉动作,“这是您的钱,您拿好了……”其实内心里,我早就开骂了,什么人哪,当我是要饭的呢?老子缺你这俩钱儿?老子年薪六位数好不好?你以为我冲你龇牙是瞧你长得像曾志伟啊?我是看在钱的面子上好不好?…… “文身”男头都没回,冲我一摆手,“给我也是丢……” 等人走远了,我黑下脸来,“靠,有钱了不起啊!” 小李的声音自身后幽幽传来:“安然,管管你那脾气,人客户也没说什么上歹的话,你愤恨个什么劲儿啊?” “就瞧不上那些有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人……” 感叹声飘进耳朵,“唉,□□裸滴仇富啊!□□裸滴嫉妒啊!□□裸滴眼红啊!……” 我自动忽略那疯女人,左右瞅瞅没别的客户,起身把出钞口的几个硬币捡起了来。我从个人物品的抽屉里请出我的爱宠,巨大的猪头存钱罐,把硬币往里一扔。然后抱着罐子在耳边一阵猛摇,硬币相互撞击发出的清脆声音将我刚才的恶劣情绪一扫而光,“哼哼,今儿赚了一大笔啊!六毛八呢!” 别用白眼翻我,我,安然,就是这么一人。 喜欢钱有错吗?当然没有。一分钱虽然少,平白无故的也没人给你。就算钱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它至少也是很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我会用我愿意为一个人付出多少钱来标明这个人在我心里的位置。我挣得都是‘血汗钱’,每一笔收支我都在本子上记得清清楚楚,从平时的工资加班费到每季度的奖金,到各种补助各种名目的费用报销,从给父母的孝敬到给同事的份子钱到吃喝玩乐生活必需的各种花费,甚至这样那样意外的收入和支出。也不是日子过得有多拮据,也不是抠门舍不得花钱,只是,我喜欢这样清楚明白的感觉。出多少,入多少,别人欠我多少,我欠别人多少,一目了然,毫不含糊。 哼着小曲将六毛八挂到我账本上。要说钱本身吧,确实是不多,好吧,根本就是少得令人发指,连个烧饼都买不了,但是,再少也是收入啊! 这种贪着小便宜的廉价好心情,在我下班回宿舍,经过万达广场的建筑工地时被一根细铁丝给破坏掉了。 4、四 万达广场的建筑工地是8月份开始动工的,地处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是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紧挨着建筑工地的是万达广场的销售中心,这个销售中心建得像个巨大的茶色玻璃盒子,通体透明的结构让人能清楚地从外面看到里面的情景。我对里面动人的超短裙不感兴趣,却被服务台前一巨型盆栽吸引了视线。每天都路过此处,今天我还是头次注意到。那是一株碗口粗细的梅树,长在一个超级大花盆里,不是开花的季节,黑漆漆的枯枝弯折虬结,凌乱生长。我承认其实我就是一俗人,也不觉得这枯枝秃叶有么好看的,其实,真正引起我兴趣的,是那棵梅树上挂着的东西,那些缀满枝头的粉红色的心形折纸。虽然我看太不清楚,但以我专业的敏感性,我觉得那种诱人而庄重的颜色该是来自百元人民币。 我还在对自己的判断犹豫不决时,就听到车子后面发出几声怪响,然后就是刺耳的让人牙齿发软的那种金属摩擦声。我不得不靠边停下车子,检查之后发现,原来是一根细铁丝绞进了后车轴里,车子一动,那恶心的声音就响。我用手揪住一头使劲拽了几下,一点儿没松动。这段紧邻工地的路上经常有些沙、石、泥、水、钉子、铁皮什么的,该着今天倒霉,居然压到了铁丝,还被“缠住了”。 这怎么办呢?倒也不是不能骑回去,只是,那个声音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推着车走了几步,就觉得牙齿内部的神经被那尖锐的声音整得一个劲儿的哆嗦。 就在我看着车子,犹豫着要不要找同事来帮忙的时候,一个人走了过来。 “怎么了你?”凉丝丝的声音问道。 我抬头,呀,认识,韩暮雨! 他仍是一身脏兮兮的样儿,头上戴个黄色安全帽,手里拿个还有小半瓶水的矿泉水瓶子,一条条的泥道子爬过瓶子表面,他疑惑地看着我,眼神在那种灰头土脸的感觉中透着清凌凌的干净。 “啊,车子出了点毛病。你还没下班儿呢?”我像对一个老客户那样跟他打招呼。 “刚收工……”他走到我车子前,问道:“车子怎么了?” 我把绞铁丝的地方指给他看,“绞了根铁丝在车轴里……” 韩暮雨仔细地看过,伸手扯了两下儿,我说:“不行,我试过了,手扯不动的。没事儿,我给我同事打电话叫他们……”我话还没说完,他来了句:“等我会儿……”就转身走进工地大门里。 很快地,他拿拎着一把钳子走出来。 “给我拿一下……”他把手里那个矿泉水瓶子递给我,然后找了个合适的角度蹲下去,用钳子夹住铁丝的一头,然后用手倒转车轮,又一阵牙碜的摩擦声过后,铁丝被抻出来一截。有门儿!我心里想,于是弯下腰去想帮他倒转车轮,手还没碰到辐条,就被他拿胳膊挡开了,“有机油,弄衣服上洗不掉的……”他头都没抬地说,继续自己在哪里捣鼓。 我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扫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心里倏地一暖,我跟人家又不是多熟,人家能这么帮忙,已经太够意思了。 他在跟铁丝纠缠,我却不经意地看到了他给我这个矿泉水瓶子上贴的标签。方方正正的却显然是手撕的一小块白色纸片上,蓝色圆珠笔写着“韩暮雨”三个字。纸片被宽幅的透明胶带缠绕两层固定在瓶身上一个显眼的位置。 这是某人专用的“水瓶”?太简陋了吧! “钲楞”一声响打断了我的思考,韩暮雨捏着那根“肇事”的铁丝站起来,“好了!你推着走两下儿!” 我将电动车前后动了动,果然没有杂声儿了。 韩暮雨看着没问题了,说道:“恩,行了,走吧!” 我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他已经把“专用”矿泉水瓶从我手里抽了出去,转身便走。 “哎,那个,韩暮雨!”我急忙叫住他。 他回身,问道:“还有事儿?” “没事儿,谢谢你啊!那什么,你吃饭了吗?”他说他刚收工,应该还没有时间去吃饭吧,“我也没吃饭呢,咱们一块儿吧!”我提议。 我就这么个人,别人帮我一下儿,待我好点儿,我就老想着要还回去,生怕欠了别人的! “不用了!我们……”韩暮雨说到一半儿,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耳朵里,“韩哥,你磨蹭什么呢,开饭了!”循声望去,远处一个圆滚滚的人影快速靠近,一眨眼就到了面前。身上的肥肉在他停到我们近前时还在衣服里一颤一颤的动。这人看着年纪也不大,小眼睛,双下巴,皮肤是健康的黝黑,比韩暮雨要矮上一个头。最惹眼的,是他额头贴着的那块纱布,灰黑色,边缘翘起,看着有点滑稽。他喘了两口气,继续说:“再不去菜就让人抢没了……” “我先吃饭去了!”韩暮雨说,然后转身跟黑胖子向不远处的一排活动板房走去。 我看人家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于是喊道,“行,那下次,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 胖子疑惑地回身看了我两眼,姓韩的连头都没回,只是抬手在空中随便地挥动几下。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夕阳把俩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听到胖子问韩暮雨,“那人谁啊?” 韩暮雨说:“他叫安然……” 我并不奇怪他知道我叫什么,上班的时候我胸前巨大的工牌上清清楚楚的印着我的大名。我只是奇怪,他居然把这个名字叫得很动听。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轻轻巧巧地落进我耳朵里,我忽然发现,其实,我有个非常悦耳的名字。 我说的“下次”,不是随口说说的场面话,是当真的。如果有机会,我肯定要感谢他一下。 也就过了俩星期不到,机会就来了。 我们行现金柜台就两个,平时都是我和小李一班儿的,特殊情况会有其他人替班儿,中午一般只留一个现金柜员。由于我头天晚上玩游戏玩到两点多,以至于中午值班的时候,困得蔫头耷脑的。 一老太太进门,啥也不说,把存折往前一递。 5、五 一老太太进门,啥也不说,把存折往前一递。 “您好,您办什么业务?”我机械地有气无力地重复着重复了无数遍的开场白。 “取钱!” “取多少啊?” “都取出来。” “都取出来就销折了,您这存折不要了是吗?” 老太太马上急了,“哎呀,那可不行,这是我老伴儿的工资折,我们两口子就靠着这点退休金生活呢,我们有三孩子,没一个指望得上的……” 老太太开讲她家血泪史,我哼哼哈哈地听着,反正中午时间没有排队等着办业务的,由她去说吧。 老人从她家老伴儿,说道她家老大、老二、老三然后是他家儿媳妇儿,讲她如何不容易,讲孩子们如何让她失望……有时候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老人都喜欢跟别人叨念自己家的家务事,对着我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倾诉,有什么意思吗? 我佯装在听,却注意到电动门开了。 一个瘦高的身影走进来,他看前面有人在办业务,于是安静地站在一米线外等待。我站起来隔着玻璃朝他微笑,算是打招呼。 他看着我,扬起清亮的眼神,也冲我摆了摆手,我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仍拿着那个贴标签的矿泉水瓶子。 不管老太太正说的起劲儿,我干脆地截断了她的话,“好,我知道了,如果您不想销折,那就在存折里剩一块钱,行吗?” “只要不销折,怎么都行。我们家啊……” 又要开始……有人在等,我不能再听她倾诉下去,而且那个等的人,还是韩暮雨。 我迅速地在电脑上操作,让她输密码的时候,麻烦又来了。 “……你们这个密码怎么是乱的啊,这让我怎么输啊?0呢,0在哪儿呢?”老太太拿着我们的乱序密码键盘不知道从哪下手。 我在里面根本就看不见键盘上的数字,也没法指导。 我对着扩音器说:“韩暮雨,你过来,帮老太太找找……” 韩暮雨犹豫了一下,走到近前。 谁知道,老太太瞧着这个民工打扮的人忽然就警惕起来,非但不领情还侧身把键盘挡了个严实,“不用不用,我自己找。”老太太说。 韩暮雨被晾在一边,我觉得很尴尬,抱歉地看向他,他也没什么表情,默默退回一米线之外。 老太太试了好几遍密码,终于取走了二百三十一块钱。 韩暮雨将矿泉水瓶放在柜台上,从口袋里掏出存折和六百块钱给我。我确定老太太走远之后说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遇到这样不识好人心的!” 他摇摇头,“没什么,应该小心点儿的。” “你这个人啊!”我顺嘴就感慨了一句,然后就看到那人不明意味的瞅着我,我一下子就辶耍纠窗。也湃鲜度思壹柑彀。腔八档镁拖裎矣卸嗔私馑频摹 “呵呵”我干笑两声,岔开话题:“你想办什么业务?” “一百块钱存到存折里,五百块钱汇到家里的存折上去。” 我先给给他存好了钱,然后帮他填写电汇单子。 “收款人是谁的名字?” “韩晨曦,我妹妹。” “暮雨,晨曦,你兄妹的名字都蛮好听的嘛!”我说。 “恩,我们的名字都是学校的老师给取的,我妈说,我是下午出生的,那天下着小雨,我妹是早上出生的,赶上一个大晴天。” 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事情,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兴致,居然也跟着说起来:“我出生很久了都没有名字,因为我爸妈的意见一直不统一,后来,我爸说这样吧,咱们也别争了,咱们翻字典,翻到哪一页就用那一页上的第一个字,结果,正好翻到‘然’字,于是,我就叫安然了。” “安然……”韩暮雨默念了一句,然后认真地说:“这名字挺好的!” “是吧,我也觉得……”我笑起来,得意地看向他,他却低下头去。 我把他给我的帐号核对了几遍,问道:“你妹这存折的开户行是哪里?” 韩暮雨茫然地抬头,“什么是开户行?” “就是她在哪个银行的哪个支行开得那本存折?” “我只知道是我们家那边农村信用合作社,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呃~跨行汇款,对方的开户行名称是必需提供的。 韩暮雨看我犹疑了一下,问道:“不知道就不能汇了是吗?” 如果是别人的话,那肯定是不能汇了,可是,你就不一样了!我笑了一下,说到:“没事儿,只要你保证户名、账号没问题,我就能给你汇到。” 他捏着外面那根签字笔的手指放松下来,嘴角微微上扬,划出一道浅笑,“谢谢你,安然……” 大部分的客户,会称呼我安会计,老客户称呼我小安,很少有人直接叫我名字。韩暮雨说出俩字,我居然觉得很亲切,平和的发音,清朗的调子,舒舒服服的感觉。 说起来,我们有时候也会遇到那种爱套近乎的人,他表现得对我热络跟我亲近,不过是希望以后我能在某些事情上给他行方便,对于这样的人,我向来是不喜欢的。 我觉得,韩暮雨,他不是那种人,他是哪种人我也不知道,我单纯地觉得他不是那种功利的人。 眼缘很重要,要是看一个人顺眼了,那他就算是挖鼻孔也是顺眼的,事中监督的高哥总结他干前台柜员十年的经验时,曾这么说过。话糙理不糙,就是这么个事儿。 后来我打114问农信社的客服电话,然后打农信社客服电话问韩晨曦那个账号的开户行,然后通过行名查询系统跟韩暮雨提供的地址核对,确定一切无误了,电汇单交给后台。 当然,我以本行员工汇款的名义没收手续费。 这些都是韩暮雨离开后的事情了,他并不知道,我想这样也算我还他个人情。 日子照常进行,我正常地上下班,休班,找朋友吃饭喝酒。 只是每次经过万达广场工地时,我都会不自觉地朝里面张望两下,想着会不会遇到那个人,不过,那种感觉连期待都算不上,淡得可以忽略。 天气冷起来的时候,行里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推广活动,凡是首次在我们行办卡并且存入两千块钱的客户,可以得到我行赠送的保温杯一个,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听到这个消息,我第一想到的就是要通知韩暮雨,因为他那个贴着标签的矿泉水瓶子实在让我印象深刻,也实在让我觉得太过寒酸。 自从上次汇钱,我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他了。 银行本来就是有钱人经常光顾的地方,穷人没事儿也不会往银行跑,而韩暮雨显然不属于有钱人。那天我特意查了金刚的电话,让他告诉韩暮雨抽空来银行一下,带着身份证。他以为是银行业务上的事儿,也没多问。第二天,韩暮雨赶在关门前十分钟走进营业室。 “怎么啦?安然!”他问我,神色有点急。 我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算是安抚,“没事儿没事儿,就是我们行现在有活动,我叫你过来跟你说说……” 我把办卡存钱送杯子的事情跟他一说,他听完,舒了口气,放下心来,但却没有办卡的表示。 “其实,用卡也没有那么不安全!”我以为他还是对卡的安全性有所顾虑。 “不是……我没有两千块钱……”他抬起头,看向我,目光如水,没有波澜。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 我把他叫来就是因为我发现了这个活动的漏洞。它只说让存钱,没说钱要存多长时间。也就是说,马上存了马上取出来,也是可以的。 我小声地对他说,“这你就别管了!身份证给我!” 他不明所以,却还是依言把身份证给了我。 我用最快的速度填好单子办好卡,存进2000块钱去。然后拿着杯子和领取赠品登记表走到大厅里。韩暮雨看我出来,也站起身。我让他在登记表上签名字,他拿起笔刷刷就签好了,我笑着开玩笑,“喂,让你签你就签,你都没看这表是干什么的,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 韩暮雨想了想,说:“不会的!” “怎么就不会啊?你才认识我几天,哪里知道我是什么人?”我随意地打着哈哈。 他低下头,声音平缓而清晰,“我觉得你人挺好的。” 明明就是特平常的一句话,居然让我的脸一瞬间就热了起来。 接不上下面的话,我几乎有点慌乱地把杯子塞给他,开始说别的。“这保温杯是我们行从厂家订购的,在外面买要七八十呢,以后你就用这个喝水,别用你那矿泉水瓶子了。” 韩暮雨抱着保温杯的盒子,沉默了一下,说道:“那个瓶子,我已经不用了……” “啊?” “那个矿泉水的瓶子摔坏了,我昨天新换了一个。” “哦!”我有点郁闷,感情人家已经有新的水杯了啊! “冰红茶的。”韩暮雨接着说道。 …… 靠,耍我呢是吗? 我瞪了他一眼,他又低下头去,像是在闷笑又像是不好意思,我最终也没弄明白。他后来说什么我倒是听清了。 他说,“安然,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6、六 本来,我可以带着他到自动柜员机直接把刚刚存到卡里的两千块钱取出来的,可是,就那么零点儿几秒的时间,我做了个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决定。 我对韩暮雨说:“现在卡里存了两千块,这钱今儿我先垫上。怎么也得让钱在卡里呆一晚上吧,不然这样投机取巧的做法也忒明显了。要不,明天你再过来一趟,把钱取出来还我?” 他看着我,目光直白地笼罩着我的脸,我心里一缩,觉得某种热度从耳朵边缘烧起,一点儿点儿地蔓延到脸颊,我不得不错开眼神儿,掩饰地抓抓头发,“行不行啊?你说话。” 接下来韩暮雨的做法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他把刚刚办好的卡塞回我的手里,“卡你先拿着吧,明天你把钱取出来,卡再给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没事儿,你拿着吧,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他固执地将卡和密码信封塞给我,我无奈,只好接过来,“好吧,好吧!那这样,你明天也不用过来了,我下班的时候,反正要路过你们工地的,顺便给你把卡拿过去吧!” “行!”韩暮雨点头。我送他出门,看着时间也差不多该下班了,就随手关了外面的卷帘门。 韩暮雨走了几步忽然转身,隔着缓缓落下的沉重铁门,晃晃手里装着保温杯的盒子,说道,“算是你送的啊!”我不由地笑起来,心想我也不过是假公济私、借花献佛,自己又没什么损失,还白落一好人。我随意地摆摆手,他便扭头一溜烟地跑远了。 我随手从柜员机把卡里的两千块钱取出,结账的时候放进手头的现金库里。无所不八的小李同志从韩暮雨进门到出门,眼睛就一直瞟着我们俩,估计是都看在眼里了。 果然,她交了手上的票据之后,扒着我的桌子边,一脸好奇地问:“安然,你啥时候跟韩帅哥那么熟了?” “关你嘛事儿!一边玩儿去!”我说。 “哎,你这可是明显地薅社会主义羊毛,刚存了钱马上取出来,还赔了咱一个杯子进去,这胳膊肘往外拐的,没法儿说你……”她开始嘀嘀咕咕,我从抽屉里掏出大果脯一枚,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许告诉曹姐!”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 第二天偏赶上行长查账,大家苦命地磨机到六点多才下班。 我紧赶慢赶往回走,还没到万达工地的时候,就看见韩暮雨独自一人坐在销售中心门旁的大理石台阶上,安全帽放在脚边,他曲起一条腿,下巴放在膝盖上,手里摸摸索索的不知道摆弄着什么。他那一身水泥灰色的工地服装,配上石灰色的头发,再搭上那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气场,乍一看,整个人就像一后现代雕塑似的,跟旁边的石头狮子还真有点儿相应成趣的意思。 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凉! 我把车停在他面前,“喂,等很久了吧!今儿碰巧我们行里有点儿事情给耽搁了!” 韩暮雨看我来了,从地上站起来,回答道:“不久!” 他随手拍着身上的土,每拍一下,落掌之处便会有一蓬白兮兮的尘雾溅起来,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闪。 我从钱包里掏出他的卡和密码信封递给他,不经意蹭到了他手指的皮肤,冰凉!抱歉的感觉更进一步,“你怎么不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啊?这儿多冷!” “还行!”他把卡塞进衣服里,低声说,“杨晓飞说,你给那个杯子挺好的。” “谁说?” “杨晓飞,上次你见过的,那个胖的。” “哦……干嘛他说啊,我不是也跟你说了吗,那杯子质量绝对是不错滴……” 韩暮雨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来了句,“……你该回去了!” 这人还真是…… 我问他:“你还没吃饭吧?” 他点头。 “走啦,咱俩一块吃点儿去!”反正这么晚回去,食堂估计也没什么东西可吃了。 “不了,杨晓飞会给我打饭留着。”韩暮雨转身就往他们板房的方向走。 “那肯定都凉了,走吧!咱就去前边美食城吃点儿!”我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他稍微挣了一下,没挣开。想把我胳膊扯开,却在手指碰到我的衣服前又愣愣地收回去。 “你别跟我这么客气!上回说请你吃饭我都没有兑现呢?正好今天补上。”我觉得不就吃个饭吗,没必要这么扭扭捏捏拉拉扯扯的。 韩暮雨看挣不脱,站在那里不动了。 “走吧!当陪我!”我冲他一笑。 他低下头,两只手用力的扯了几下手里攥着的什么东西,然后,很慢地说:“安然,你放手!” 淡淡的语气,却是十足的严肃。我的笑尴尬地僵在脸上,心想是不是我太过自来熟啦,动作上逾越啦?又觉得不至于,逾越个头啊?又不是大姑娘碰不得!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瞎想着,手也就松开了。 “看看你手上!”韩暮雨接着说。 看什么?我翻过掌心,原本干干净净的手掌上,粘了一层深灰色的细尘。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毫不隐晦地说,“我现在这一脸一身的灰土,没法儿跟你去吃饭。” 这样啊? 其实我一早就看见他石雕一般的造型了,只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更没觉得他身上脏乱差,我甚至觉得那灰白的头发和灰白的脸色,更衬得这个人有种落拓的硬朗。 “这……没什么关系吧!我们吃饭给钱,别人谁也管不着咱穿成什么样儿啊?你说是不是?”我继续劝说。 “下次吧……”韩暮雨说,坚决的态度堵住了我所有要发表的话,他说:“下次,我请你!”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因为这段儿顺路,我推着电动车陪他走,随意地问问他的情况。 “你们一月工资多少啊?” “一千五。” “管吃住?” “管住,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一天上班多长时间啊?” “七点半上班儿,六点下班儿!” “工作有危险吗?” “……有点……” …… 总之,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但是,答案绝不会扩展一个字;我不说话,他也不说,就那么闷头走路。 跟他站一块,我觉得自己特聒噪。 经过马路边一干枯的小树苗时,我看见韩暮雨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轻巧地往枝头一挂,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走开了。 “嘿,你刚在树上搁了个什么东西?”我问道。 他眨了下眼睛,一线温柔在目光里游弋。“……花”,他说。 7、七 “什么花?”我问。 韩暮雨没回答我,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笑了,或者那只是个稍微柔和的表情,反正,那个类似笑容的表情让我有种类似紧张的感觉。 又走了几步,“……我回去了!”他指指不远处那个被满地钢筋、木板、石头子包围着的一排白色板房对我说。我望过去,正看见有个胖身影在门口招呼他,“韩哥,你干嘛去了,饭都凉透了……” 韩暮雨朝我摆摆手,再把双手塞进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远。 我仍对刚刚他说的那个“花”疑惑不解,干脆,我推着车倒回到方才那棵一把枯枝的小树跟前,观察之下总算是明白了。树枝上,确实挂着几朵“花”,两朵蓝色,两朵红色,每朵“花”都有五个大小均匀的“花瓣”,摇摇晃晃地坠在枝头,看起来竟有些清丽的风致。不过,那些“花”都是用细细的彩色线缆编的,就是那种里面是几根铜丝,外面用各色的塑胶裹起来的线。 原来他坐在台阶上手里摆弄的就是这个啊!不错,很有建设性的爱好。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路边那么多的小树排排站着,韩暮雨就选了这无论是形态、位置都毫无特色的一棵让它“开花”,不过,作为被选中的一棵,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待遇。后来的日子,每次我上下班路过那棵小树,都要细致的看上一看,数数是不是有“新开的”,有时候发现某朵“花”挂得不结实了,还要给整整。 某天,早上六点多,我睡得正香,曹姐给我打电话,“安然,营业室外门的钥匙是不是在你那里呢?” “啊,是在我这儿!” “行了,你赶紧着带钥匙过来一趟,营业室报警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起床,匆忙间手套都忘戴了,手指头冻得通红赶到现场时,正听见那响彻半条街的堪称凄厉的警报响声。后来才知道,为嘛报警呢?原来是营业室的电动门没关太严,大厅里的易拉宝被风给吹倒了,感应器灵敏的感应到了这一变故,大清早狂叫不止。 虚惊一场! 解除了警报,看看时间,7点钟,回单位还能吃上早饭。 回去的路上,出乎意料的,我居然又遇到了韩暮雨。 看见他时,他正搬着一些类似玻璃的东西往手推车里放,小心翼翼地,看上去有点吃力。 “嘿,怎么就你一个人干活呢?”靠边儿停了车,我自动自觉地去帮他扶着。 “你别动,容易划伤手!”他皱着眉头提醒我。 “没事儿,哎,问你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还这么早?” 手里的东西冰块似的滑溜,在手推车里放稳当了之后,韩暮雨才回答:“这些材料怕摔怕震怕压,只能这样往里运。别人不愿意干,嫌麻烦。” “那干嘛让你干啊?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很有些愤愤。 “我自己要干的,”他搬起最后一沓,说道:“会加钱!” “哦!这样还行!”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手,问道:“你怎么也不带手套呢?” “这东西太滑,不能戴手套。” 我小心地帮他扶稳了。装车的时候,其中一片有点歪,我就那么轻轻推了一下,一道冰凉又火热的感觉倏地嵌进了皮肤里,不是特别疼。我微微皱了下眉,然后当没事人一样把材料放进车里。 “那什么我先回去了啊?”我把手背在身后,冲他一龇牙就要开溜。 主要我是觉得自己挺笨的,刚刚人家都提醒过了,居然还把手给划了。不过,韩暮雨没让我走成,他就稍稍侧了下身子,堪堪挡在我面前。 “伤着手了!”他一脸不快地看着我。 “没……你看!”我把没受伤的那只往他面前一伸。 “右手!” “……不严重……”我无奈地把右手伸出来,顿时吓了一跳。整个手掌都湿了,那条不怎么疼的伤横贯除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中部,因为手指伸展,那些伤口都张开,露出里面白兮兮的肉,有粘腻鲜艳的血液往外渗,和手上的脏东西混在一起,看着就恶心。 韩暮雨瞪着我,眼神儿说不上是凌厉还是郁闷。 “就是瞅着厉害……”我弱弱地解释,明明我是受害者啊,搞得自己像是挺缺理的。 他让我别动,然后转进工地大门里。出来时,手里拿着我们行赠的杯子,他说:“工地用的水都太脏了,只能拿杯里的水给你冲冲!” 红呼呼的血迹随着温热的水流淌到地上,水温刺激得伤口明显地疼起来,我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咬着后槽牙挺着。 “安然……”韩暮雨叫了我一声。 “恩?” “疼吧?” “恩……”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碰巧他也看向我,清凌凌地眼神落了我满脸,我慌忙地避开,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肯定是连脖子都红了。 “……你啊……”他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一杯水也没多少,将就着把手掌上的血渍冲干净。 “我这里也没有干净毛巾给你擦手……”韩暮雨有点抱歉地跟我说。 我随手在外套上抹了两把,“没事儿,哪那么讲究的!” “哎,我问你,你杯子里的水是啥时候的?”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就是今天早晨的开水。” “今儿早晨的?那没几个钟头啊?” “恩,两个钟头不到。” 我想了想刚才那水的温度,再想想自己跟韩暮雨夸耀自家杯子的言语,不觉咬牙切齿起来,“靠,说什么保温杯,保温屁啊,全假冒伪劣产品……我这人算是丢大了……哎,咱不用这破水杯了,回头我再给你个好的。” 韩暮雨看我气鼓鼓地样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水杯,答道:“不用了,这个挺好的!” “好什么啊!亏了我这么信任单位的眼光,看看选的这是什么赠品?欺骗我感情!”我极度不满地瞥了眼他紧紧握在手里的杯子。 杯身是常见的银色,杯身上侧,用宽幅的透明胶带固定住的纸片上写着韩暮雨的名字,很醒目,我不由想到之前那个如出一辙的“专用”矿泉水瓶。 “哎,你是不是喜欢给自己的东西都贴上个标签啊?”我随口问道。 他想了想说,“也不是喜欢,贴上标签,是不愿意别人碰!” 8、八 跟韩暮雨说话的空隙,一个哑哑的声音从马路对面传过来。 “韩哥,我来啦!” 圆滚滚的身影一溜烟飙至眼前时,我怀疑刚才是不是地皮都在颤动。 “咦,韩哥,你干活可够麻利的,我还说早点过来帮把手儿呢?你这都结束战斗了。”胖子说着话冲我咧嘴一笑。 韩暮雨没搭他的话茬儿,对我说:“他是杨晓飞!” 胖子特会来事儿的叫道:“安然哥,我知道你,韩哥老说起你!” “真的啊?说我什么?”我回他一个大大的笑。 “说你人好呗!说……” 韩暮雨扯了他衣服一下,截断他的话,“你手套带了吗?” “带了……” “是不是你新发的那副?” “咦,你怎么知道……” “给我。” 杨晓飞毫不迟疑地把手套掏出来递给韩暮雨,韩暮雨接过来转手就给了我,“你戴上。” 我赶忙摆手,“不用,不用,天这么冷,你们上班儿得戴,我这坚持一下就到宿舍了,我宿舍里有……” “你手上有伤,别冻了。” 他不由分说的把那副崭新的手套塞给我,杨晓飞也在一边儿说,“韩哥让你戴你就戴吧!我这皮糙肉厚的不怕冻。” 我觉得不合适,又推辞了几句。韩暮雨只是不说话,杨晓飞一个劲儿的表示自己抗寒能力超群,后来我就在俩人的注视下,把手套套在了手上。 很普通的白色棉线手套,手掌部分涂着一层粉色的胶。我戴着有点大,感觉却很温暖。 韩暮雨看着我戴好了,低声说了句,“我得干活了”便转身去推车,杨晓飞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帮他扶着,还抽空冲我挥了挥手。 “那什么,回头我再还你啊!”我朝那俩人喊了一句。 “不用!”杨晓飞回答。 我看看表,这么一耽搁,我也甭回去吃饭了,直接回头去上班正好。 调转了车头,我看着没走远的俩人小心翼翼的扶着车子,往满是天车、铁架子和半成品建筑物的广场深处移动,在渐渐热闹起来的早晨,俩人的对话声忽隐忽现的传来。 “哥,你把我手套给他了,我戴什么啊?” “……” “让我戴你的,你干嘛不直接把你的给他啊?” “……” “不干净保暖就行了呗……” “……” “哪那么容易感染啊,不过人是敲键盘的手,比咱们金贵!” 说我这手金贵倒也不假,我就靠着这十个指头吃饭呢! 上班的时候,我给每个伤口围了一层创可贴,四个手指头整整齐齐的粗出一圈来。敲键盘确实有点别扭,手指伸缩间会有细微的疼痛感,最不方便的是数钱,手指间得摩擦力让我点钞的速度和准确性极速下降,不过,没关系,现代化的银行,点钱有点钞机,捆钱有打捆机,换残币有残币兑换仪,复印证件有证卡扫描仪……所以即便我瘸着一只手,办业务基本也没受太大的影响。 曹姐最先发现了我手指的异样。 “安然,手怎么啦?怎么还一顺儿伤了四个指头?” “啊,削苹果不小心削手上了,小伤,没事儿!”我随口胡诌。 “行吗你,不行我替你盯着点……”曹姐向来待我很不错,确切地说,曹姐待所有人都很好。遇到单位有什么事儿她便会拿出营业室主任的威严与担当,但是大部分的时候,她就是一个温柔而宽容的大姐姐,在她看来,我们这些没结婚的都是小孩儿,都需要指导和照顾。她不会说场面话,如果她说想帮你,那必然是真心真意的。 “不用啦!哪有堂堂会计管理部经理在前台办业务的道理?那成何体统?”我毫无恶意地调侃她,她佯装生气地瞪了我一眼,“我看你是伤得不厉害,还有闲心耍嘴皮子呢。” 曹姐走后,小李同志无声无息地潜过来,“唉哟,安然,一天不见,手指发福了哎?” 我就知道这鬼丫头没什么好话,干脆偏过头去不理她。 “嘿,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啊?怎么报仇?”我没忍住问了一句。 “你不说削苹果割伤的吗?我帮你把苹果吃掉!有多少吃多少!”她笑得幸灾乐祸。 我早知道我不应该理她的,真的,我怎么就记不住呢? “苹果我已经消灭掉了,你就帮我把刀子吃了吧!”我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裁纸刀递过去,真诚地说:“多谢!!” 小李接过刀子,恶狠狠地在我脖子上比划一下,“要是没有监控,我早就让你血溅当场了。” “嗨,你说清楚了,我有那么招人恨?”我不解地问她。 “哟,感情您自己多不招人待见您自己还不知道呢?”她故意压低了声调,“听说了没,这次行里去考基金销售资格证的人选定下来啦?”她瞟了瞟非现金区的三个人,“那边有俩,个人业务部两个,没有你也没有我。” “哦,不考就不考呗,有什么啊?你想去考啊?”我问她。 “小点声儿你,我倒是没什么,我才刚转正几天啊?问题是你,大哥。考试代表着行里的重视,代表着离开前台的机会,别跟我说你想在前台干一辈子。人家比你入行晚的都去考了,你还这么吊儿郎当的。” “人选是谁定的?” “还有谁,主管行长呗!” “哦……” “‘哦’?‘哦’就完啦?”她看着我,一脸地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那我能怎么样啊,难道跑过去找他理论啊?你觉得他是横竖不甩我呢,还是左右不甩我?” 小李终于认真地疑惑了,“我就不明白了,有时候觉得他好像在针对你似的?” 我摇摇头。 啥叫好像啊,根本就是! 小李不明白,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行里进新人都是总行直接下派到各个支行的。我后来听那个把我倒腾进行里来的在总行任职的“叔叔”说,他跟我们支行主管业务的王行长之间有段过节,还是很严重的那种,现在见面都不打招呼。因为进行之后支行的领导们早就把我们这些“关系户”调查了个清清楚楚,碍于‘上层’之间的矛盾,我便成了被殃及的池鱼。王行长对我的态度一向轻慢,大会小会也总爱找我的毛病,那位“叔叔”告诉我先忍忍,有合适的机会再帮我调动一下。 谁让咱也没别的本事呢,只要能挣钱,受点气就受点气吧! 我正想着,就听有人叫我。 “安然哥,安然哥?”声音沙哑的。 我抬头就见一张肥肥的脸几乎贴在防弹玻璃上。 “杨晓飞?你怎么来了?”我本能地朝他一笑。 “我来存钱!”他把手里的卡递给我,又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百元钞票,从窗口递进来。 “存两百?”我把麻花似的纸币铺平了,放进点钞机里过了一遍。 “恩,对了,安然哥,你手怎么样了?” “没事儿!”我把缠着创可贴的手冲他晃了晃,“碍不着我上班儿!” “恩,那就行。韩哥他不放心,怕你手上的伤影响你办业务,他自个儿手头儿的事儿又放不下,只好让我来看看。” “哦,这么说你不是来存钱的,是来打探情况的?”我冲胖子挑挑眉。 “呵呵,算是吧,其实我这点钱存不存的也没啥意思!”杨晓飞笑着挠挠头。 韩暮雨让他来的,特意,来看我手上的伤。 我忽然心情大好,刚才那点小郁闷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快乐的感觉从心里一直延伸的手指,打键盘的节奏都欢快得不行。 9、九 杨晓飞拿过存款单签字时问我,“安然哥,你们周末歇班么?” “大部分时间都歇,偶尔加班,你们呢?” “我们一个月给四天假,自己想歇哪天就歇哪天!” “恩,挺好的。”接过存款单,我把卡和回单递回给杨晓飞,“对了?手套还你。”趁我弯腰去抽屉里拿手套的功夫,杨晓飞已经离开柜台,他边往外走边朝我摆手,“不用啦,不用了!韩哥又给我一副!你自己留着戴吧!”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平时我也没啥机会戴这种手套啊! 下班结完帐,我掏出账本,翻开写着页眉写着‘韩’字的那一页。上面已经有如下两条记录: “借:2000元(已还),0.04。” “借:创可贴四片,4.00。” 挨着下面,我端端正正地写上: “贷:手套一副,3.00。” 回宿舍的路上,远远地我就看见一马路清洁工正围着我那棵“开花的树”转悠,当时我心里一凉,该不会是要把那些“花”给收拾了去吧?我赶紧地提高了速度,快到近前时,果然见那干瘦的老太太把一朵“花”摘下来,我正要上去搭话,没想到,人家把那“花”在衣服上擦了两下,又给挂回去了。 随着一声尖利的急刹车,我生生停在她面前,估计是急急火火地样子把人家清洁工给吓着了,她茫然地瞧着我,我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就指着那树杈说道:“这‘小花’还挺好看的哈?”那清洁工愣愣地点了下头。 “那就让它们在枝儿上挂着呗!”我说。 “恩,挂着呗!”她很憨实地笑了。 我打量了一下那树枝,发现上面比早晨时又多了一朵黄色的。 再次见到韩暮雨是一周之后了,周五的中午我值班,他过来存了四百块钱,汇走一千块。 我帮他填电汇单子的时候,他就趴在柜台上看着,眼睛一眨不眨。我装作不经意地瞄过去,他把下巴戳在手背上,脸上带着一种类似恬静柔和的表情,这个表情我想我是见多了的,很多打工者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寄回给那个远在他方的家时,都或多或少的会有这样的神情,满足、期待、还有淡淡的幸福。虽然明知他只是沉浸在养家糊口的成就感里,但这样的注视还是让我精神难以集中,手指也不听使唤,小心再小心地却最终在写大写金额的时候错了一笔。 太丢人了,我狠狠地鄙视了一下自己。 几下撕掉单子,重来! 结果,越紧张越错。连着撕了三份儿之后,我觉得自己脸都能烙饼了。 平时填支票我都没有出过错的,今天就写个电汇单子居然接二连三的失手,不行,我还就不信了!在我自己跟自己也较劲的时候,就听韩暮雨问道:“安然,你手是不是还没好啊?”低缓的声调配上清润的嗓音,就像空山月下,夜泉淌过青石的回响。 我支支吾吾地应着,“是,是还有点疼!”然后,示意性的活动了活动手指。 “单子我自己填吧!”他从旁边撕了一份电汇凭证开始写起来。 “你知道怎么填么?”我问。 “看你填的时候,就学会了。”他答道。 呃~很聪明嘛!我罔顾自己已经填了好几遍的事实,坚决地将学习成果归结为韩暮雨的自学能力强。 拿着人一次性写好的单子,我客观而中肯的评价:“不错,很好很规范!以前写过啊?” “没!”韩暮雨答道,而后又加了一句,“我高中毕业了的!” “哦?后来呢?高考呢?”我问道。对于他,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好奇心,总是想多知道点儿他的事情,无奈,这个韩暮雨话太少了,难得有机会,绝不放过。 “高考也参加了,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我爸摔伤了腰,高位截瘫。”他说话的时候,手里无意识的摆弄着签字笔。其实,我能猜到,一个这么年轻的孩子只身一人大老远的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总会有些不为人知的苦处,但是亲耳听到他说出来,还是心酸不已。 “那,你的大学呢?”我问,尽管我几乎可以猜到那个答案。 他摇摇头,“原来的时候就靠我爸给人家装卸货挣钱养家,他倒下了,家里经济来源也就断了,大学,我没去上。” 他仍是那样一副平淡的语调,只是这句话结束时我注意到他眉头微微蹙紧。遗憾,是的,他必然是遗憾的,否则他也不会在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仿佛快速地吞下一颗极苦的药片儿。 打印机的声音咔咔地响,我搜肠刮肚地想找什么话来安慰他一下儿,“那什么……现在的大学也就那样…上不上的区别不大…社会上还能学到更多有用的东西……” 韩暮雨半垂的眼睫忽而抬起来,眼睛看向我,似乎对我刚才的话感到不解,我在碰到他视线的前一瞬偏开头去,任由那直白如水的目光落到我的侧脸上,溅开来,激起埋在皮肤表层的神经末梢的各种敏锐感觉。我在半边身子都不自在的情况下,仍讷讷地解释:“真的呢,我大学就是混下来的……啥都没学着……” 他顿了一下,低下头去,长长的刘海滑下来,挡了半张脸。他对我的话不置可否,只是继续说道:“后来我跟着亲戚干点零活,挣的钱连我爸的药费都凑不齐,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妹妹也不上学了下来伺候我爸。去年我爸突发性肾衰竭,发病一周不到就去世了,这段时间为了看病,我家欠了亲戚很多钱。家里边儿工资太低,我听有人说这边工资高点,这才来这边打工。” 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却是字字艰辛。 “韩暮雨……”我叫了句他的名字,他没抬头,只低低地应了一声,“恩。” “……总会好起来的……”我说。 “……恩。” 电动门的响声打破了短暂的尴尬。 有人进来办业务了。 我将回单收拾好了递给韩暮雨,他拿好单子,起身时又叫我了的名字,他说:“安然,明天你有时间吗?” “啊……明天我歇班!有事?”我问。 “……如果你没别的安排,我想请你吃饭!” 10、十 请我吃饭啊?当然有时间! 于是,我推了周六下午的某场相亲,拒了吴越的邀酒,杂七杂八的事情一概往后延。我特意换了最中意的衣服,带着很久没有过的一种叫做雀跃的心情去参加这个饭局。 饭店是韩暮雨选的,定在一家骨头馆。在l市这么多年,我对这个地方的大小饭店早就了如指掌。以前的时候这家店我来吃过,还不错,实惠又有特色。 见到韩暮雨时,我甚至有些紧张。他在饭店门口远远地冲我打招呼,“安然!这里!” 是错觉吧?我总是觉得他叫我的名字,跟别人叫出来就是不一样,那俩字从他嘴里发出,软乎乎、甜丝丝的,尾音柔和的上扬,像是带着千万种余韵。 我笑着跑过去,感觉自己的心跳得特别轻盈。 这应该至今为止是我看到的最干净整洁的韩暮雨了。他穿了件棕色的厚外套,里面是深蓝色v领毛衣,衬衫领子翻在外面,下身是牛仔裤,运动鞋。头发剪短了,平时被遮住的脸部轮廓也露出来,五官硬朗中透着清秀,眉目间有点点少见的温柔笑意,他身上天生带着的那种闲人勿近的气质,也在这样的暖暖地笑意里淡去不少。 我尽力让自己自然熟稔地拍在他肩上,真心真意地赞叹偏要演成三分玩笑:“嘿,韩暮雨,这发型可真帅!”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把头发,“昨天剪的,还成吧!” “什么叫还成啊,根本就是很好,哎,哪剪的,回头我也去。” “就我们工地后面的胡同里,五块钱。” “……靠,比老子花五十剪的还好……” 正说着,地皮似乎传来某种震动,我没来得及回头,一股巨大的掌力拍在我后心上。我站立不稳,在那句熟悉的、沙哑的“安然哥”中,直直扑向韩暮雨。 我就这么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他怀里,正如他毫无防备地搂住了我。 这是头一次,我跟他靠得这么近。我的额头蹭着他的下巴,一只手掌扒在他脖子附近,拇指下是平滑的皮肤,皮肤下是坚硬的骨骼,皮肤表层传递出诱人的热量,让我有些迟疑地没有很快将手拿开。我感觉到他抱着我后背的力量,感觉到他扭头时肌肉的拉伸变形,感觉到他鼻息轻轻落在我耳边,感觉到他有些混乱的声音响起时胸腔里微微地震动,他说:“安然……你没事儿吧?” 我觉得自己有点头晕,不知道是不是被刚才那一掌给震出了内伤,或者只是因为包围着自己的韩暮雨身上清爽洁净的肥皂味儿,或者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无根无源的直冲进大脑里的喜悦感。 开始扑过去,是因为惯性,后来,有那么几秒钟,我赖着不肯起来,我想,是因为本性。 不过最终我被杨晓飞从韩暮雨身上扒了下来,他一个劲儿地道歉,“安然哥,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一下没掌握好劲头儿,你没事儿吧?我给你顺顺气?看你脸憋得通红的?”他大蒲扇一样的手就要冲我后背招呼,我赶忙躲开,“不用了,没事儿没事儿!” 韩暮雨也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杨晓飞看,看得杨晓飞恨不得缩成一团,头都不敢抬。他胖手扯扯我的袖子,我明白过来,赶紧着拉着俩人往饭店里走,“没事没事儿,晓飞也不是故意的,走吧,快点吃饭去吧,我都饿死了。” 我不知道这次吃饭还带上了杨晓飞,不过,谁请客听谁的。 刚才杨晓飞是去买啤酒了,饭店里的酒太贵。杨晓飞说自己块头大,于是一个人占了四人桌的一边儿,我跟韩暮雨坐另一边儿。屋里很热,我们都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杨晓飞的肚子圆滚滚的裹在毛衣里,显得特别有‘孕味’。 点好了菜,啤酒满上,开始聊天得时候,我才发现,带了杨晓飞来绝对是个非常英明的选择。 可能韩暮雨也知道自己不爱说话,所以才叫了杨晓飞。他安安静静地喝酒,我跟胖子俩人东拉西扯的,杨晓飞对我的工作表现出十二万分的羡慕,把他自己现在的生活描述的水深火热,苦大仇深,恨不得连饭都吃不上。 我当然不信他们有这么悲惨,但是当满满一盆大骨头端上来的时候,我也真切地看到杨晓飞眼睛刷得亮了。 韩暮雨戴着塑料手套挑了一块肉最多的放我盘子里,我也没客气,抱起来就开咬。 其实,我平时吃东西也没这么豪放,只是我怕吃得斯文了,韩暮雨会觉得我扭捏。 果然他看我嚼得这么欢,满意地笑了一下。 他不经常笑,所以他的笑容看起来就特别金贵,就像千里冰层上偶尔绽放一朵莲花。遗憾的是,他笑得特别浅,还没看清楚呢,就没有了。 我借着酒劲儿跟他们说起我上班遇到的各种糗事,凭着我非凡地表达能力,把杨晓飞乐得差点钻桌子底下去,而韩暮雨也听着,只是偶尔弯弯嘴角,其实这个效果,我已经很满意了。 他不时的和我碰一下杯子,我在喝酒的同时会偷眼瞄着他,看金黄色的酒液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摇晃,沾湿他浅色的嘴唇。伴着喉结上下滚动,他会轻轻抿一下嘴巴,眨一下眼睛,然后抬眼看向我。 酒精,是让人迷乱的东西。我见多了酒桌上的千奇百怪的众生相,很难回忆出有谁能像韩暮雨这样,每个动作都让我觉得从容甚至诱惑。 杨晓飞又给我把酒倒满,我摆摆手,不能再喝了,杨晓飞使劲儿推给我,却被韩暮雨给拦了下来,“行啦,他不喝就别让了。” 杨晓飞乖乖缩回手去,小声地抱怨:“韩哥,哪有你这么陪酒的?” 我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有瞅了眼一边儿的韩暮雨,就问起了自己一直奇怪的问题,“哎,晓飞,你好像特听你韩哥的话么?” 我这一问,杨晓飞来了劲头,“必须的。那是我韩哥,我谁的话不听也得听他的啊!” “怎么地呢?”我问道。 杨晓飞把手里的大骨头放下,做出一副长聊的姿势。 11、十一 “我是嫌家里老管着我才自己跑出来打工的。开始的时候找了个当地的装修队,跟着他们就干了两天就闹翻了。” “为什么?”我配合地接到。 “队里一人看我新来的老欺负我,跟我叫死胖子,我最恨别人这么说我。那天上班的路上我没忍住跟他打起来了。他是队里领头儿的那个人的弟弟,领头儿的向着他,当时说要开除我,我心想老子还不想伺候了呢,让他给我两天的工资六十块,他不给,我又跟他揍起来了,好嘛,你不知道,六个人打我一个……” 他指着额头一个明显的疤,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头上还带着纱布呢。 “这就是他们拿瓦刀给我戳的,当时,流了满脸的血,我也急了,把领头儿的那人外套口袋整个都给撕掉,拣了地上的石头、砖头什么的就往那些人脑袋上招呼,不过我一个人怎么也打不过那么多人,后来被他们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那是大早晨,街上还没什么人呢,有看见的也就是远远地看热闹。我那时都被打懵了,只能用胳膊把脑袋抱起来,都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停的手,最后从地上把我扯起来的那个人,就是韩哥。” 我们同时看向韩暮雨,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可能我跟杨晓飞看他的目光一个过于好奇一个过于热切,他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那天我就是刚好碰上了。” “这么说,是你把杨晓飞给救了?”我说完又觉得不对,韩暮雨一个也打不过那么多人。 果然他摇摇头,“不算,我听见他们在那里吵吵,也没想管,后来看着要把人打死了,我才过去。” “恩恩,我晕头转向的站起来时,就看见韩哥手里拎着一板砖站在我身边,那些人都骂骂咧咧地往远处走了……” “你这么厉害?”我惊讶地看着韩暮雨。 他说:“不是我厉害,我就是趁着那些人没留神把他们给拍开了,然后我指着路对面一打电话的人说,有人已经报警了……” 我到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杨晓飞老是哈巴狗似的听韩暮雨的。 杨晓飞想起现场的情况,口气都多了几分崇拜:“安然哥,你没看当时韩哥那个样子,特酷,他手里拎着砖,对那些人说:‘要打,我不怕,大不了一块儿进局子’,特狠特牛。要跟韩哥比,我就丢大人了。” “他们人多,你打不过也没什么可丢人的!”我安慰他。 “不是那个,等那些人走了以后,我越想越委屈,蹲地上就开始哭!哭了个天昏地暗。” “啊?真的?”不是我没有同情心,只是,我想想杨晓飞当街大哭的样子就觉得特别滑稽。 韩暮雨也点点头。 杨晓飞接着说,“等我哭完了,韩哥拿袖子帮我擦了擦脸。他问我有钱去诊所看伤吗, 我说没有,然后,韩哥就说,那忍着吧!我也没钱。” 我实在是没收住,“扑哧”就笑了出来。这真像是韩暮雨说的话。 杨晓飞也不介意,继续说:“我们走的时候在马路边的下水口捡了张□□,我说这肯定是那个领头儿的人的,我记得我把他衣服扯坏了掉了一沓子东西出来呢。当时按我的意思就把这卡给扔下水道里去,韩哥拦了我一下,问我那领头的多大年纪,我记得是四十一。他让我在一背风的地方等着他,他拿着卡不知去哪儿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百块钱。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那一百块钱是怎么来的。” 一百块? 我忽然想起与韩暮雨最开始的那次相遇,莫不就是这么个机缘巧合?我抬头看向他,他正把一块瘦肉从骨头上拆下来放在我盘子里,在视线相交时,他很突然地朝我挤了一下眼睛。 我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完成这个动作的,在做出这么个可爱的表情之后他马上就恢复了一脸的淡漠,而我的心却在好半天后还狂跳不止。 “韩哥,你告诉我呗,怎么弄到的钱?”杨晓飞笑得一脸谄媚。 韩暮雨把一只大棒骨放到他的盘子里,“吃饭吧你!管这么多!” 杨晓飞不再纠缠,低头去啃骨头。 “你别愣着,多吃点!”韩暮雨又给我夹了点菜。 我印象里,从没有哪顿大餐有这么美味适口过! 后来杨晓飞喝得有点高,开始嘴上没把门儿的:“哎,安然哥,你……你不知道,就你往你们银行的柜台前一坐,别提多……多打眼了!西装领带的,跟广告牌子上的明星似的,特帅,真的!比你旁边那个小姑娘还……还要水灵,还要招人待见呢!你不信你问韩哥,韩哥,是不是,你说是不是?” 韩暮雨拿筷子敲敲杨晓飞的酒杯,“闭嘴你!” 杨晓飞还来劲儿了,“闭嘴也是那么回事儿!安然哥那动作嘿……”他肥手指在桌子上模仿我打键盘的姿势,“那叫什么……对了,行云流水……就是行云流水……你冲人一笑,真是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 我听着他胡说八道一点儿也不生气,他说的那些,我早就听多无数遍了。 韩暮雨有点磨不开,他可能觉得这样说我不好,但是杨晓飞喝多了又拦不住,他只好小声地跟我说:“你别介意,他没别的意思。” 我摆摆手,“没事儿,这有什么啊?我本来就帅啊?是不是?” 他几不可查地点点头,“恩。” 结账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我根本就没想让韩暮雨请我吃饭,论收入,我显然要高出他许多,不过最后,还是他给的钱。我也很无奈,他单单就那么看着我,一言不发地按住我的手,我就不好意思再跟他争了。 我打车先送他们俩回去。杨晓飞下了taxi就自己摇摇晃晃地往宿舍走。 韩暮雨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一喝就多。” 我听着他说话的语气,心里有些怪异的感觉,让我觉得憋闷,因为喝了酒,我想都没想就问了出来:“杨晓飞说的你俩认识那段儿,是真的么?” “是啊!” “你当时怎么就那么勇敢想去帮他呢?” 韩暮雨想了一下,答道:“其实,开始我也没想管,后来那个领头儿的骂了杨晓飞一句,我才没忍住。” “啊?骂他什么啊?” “……有娘生没爹教……” “……”我沉默了。 “我爸不在之后,我跟着亲戚出去干活,被人打骂、欺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我单单听不得这句……”韩暮雨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压抑。 每个人心里都有碰不得的地方。 我点点头,不想再说这些让他难受的话,“对了,那一百块钱……你还真是走运啊?密码都能蒙对!” “其实,也不全是蒙的……”韩暮雨看向疑惑不解的我,眼里滑过一丝顽皮的狡黠,“他们打架的时候,那人躲过了杨晓飞扔得一块砖头,当时说了句‘我是跟观音菩萨同天生的,你还想砸着我……’,很多人都喜欢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码,我也就是试试看。想不到真的就猜对了……” 原来他问杨晓飞那人的年纪,就是为了算年份。 这个韩暮雨,居然这么有心思。 我又问他,“既然密码猜对了,干嘛不多取点钱,拿他一百算是便宜他了。” “一百块里有杨晓飞的工资,还有给他看伤口的钱……其实,在外面打工,谁的钱来得都不容易……”韩暮雨说,“我们都一样的。” 他说,他们都一样的,他知道那些人的难处,他不愿意把事情做绝了。 穿梭不息的车流在我们身边淌过,远远近近的灯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平静、坦然、无论何时他都可以直白地看向你,眼神清澈,不躲闪不动摇。有些东西不是后天能够习得的,比如来自本性的悲悯和良善。 “你啊,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 “我怎么?”他不解地问。 “不怎么……”我感到自己站在初冬的寒风里,手心居然开始冒汗,“挺冷的你快回去吧……”” 他说好,刚转身走了两步,我又喊到:“那什么,暮雨,没事儿就去找我玩儿……” “……哎!”一声特真诚实在的回答响起在冰凉的夜里,冷风打透了衣服,我却觉得连耳朵尖都热起来。 账本: “贷:大骨头馆,76(□□中奖5元),71.00。” “借:打车费,6.00。” 12、十二 元旦前,单位又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套工装。说实话我觉得我们银行的工装比工、农、中、建他们的好看多了。男的都是西装领带,比较起来效果不是很明显,女式的衣服就看出差别来了。就说我们行旁边建行的,那个领带搞得比兔子尾巴还要短,还配了一马甲,他们的大堂经理往大厅一站,怎么看怎么像火车站卖票的。反观我们行里这些女同事,都是银团花底纹的白色大领真丝衬衣,配着同色系羊绒衫,最外面是深蓝色暗条小西装,精致的行徽戴在左胸前,西裤笔挺,配上五厘米黑色纯皮高跟鞋,莫说是在单位,即便是穿着这身走到大街上,那也绝对是白领造型、精英气质。 小李同志一大早穿戴整齐的在营业室溜来溜去,跟曹姐相互吹捧。“就这一套就两千多,再不上点档次,那也太说不过去了!”曹姐如是说。 高哥看着高高兴兴地俩人,挠挠脑袋,“你们是合适了,我这衣服有点瘦了可怎么办啊?” “怎么会瘦呢?”曹姐问。 “量衣服那阵儿我一百四十斤不到,现在我一百五十斤都打不住了啊!” “哦,好办,减肥呗……”小李说到,“就您这情况,连吃一周苹果,保证减掉七八斤。” “只吃苹果啊?” “对!” “我看我还是凑合着穿原来的衣服吧!”高哥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咦,安然,你今儿怎么这么安静?”小李蝴蝶般飞到我旁边。 我有时候特别佩服她,她总是能从一上班就开始显示出无穷的活力与激情,营业室里的每个同事她都得招呼一下,并将这种八卦加鸡血的状态保持一整天。 “边儿玩儿去啊,我郁闷着呢!” “唉哟,说来听听!”小李来了精神,一脸欠扁地凑过来。 “去去!你昨天代发的工资接收入账了么?还在这儿贫?”我这句话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她马上跑去接收工资了。是的,虽然,小李平时很淘,对待工作却很仔细,她说,这是逼出来的,那都是钱啊,错一点儿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买教训。 把她支走了,我继续郁闷中。 为什么郁闷呢? 首先,昨天领导查录像指出了我很多问题,什么玩手机啦,什么聊天啦,什么离柜时印章没锁、操作员没退啦,总之被批了一顿,当然,每个前台的人都跟我一样被批,我的待遇并不特殊。 第二,我这新工装的羊绒衫选大了,本来我穿l号的正好,想着里面还要套衬衣,就要了个xl号的,结果没料到,这两个号差得挺邪乎, xl号的我穿着有点长。 好吧,其实,以上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昨天下班时路上遇见杨晓飞,他跟我说韩暮雨前两天回老家了,说是家里出了点儿事儿,当时走得特别急,杨晓飞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心绪不宁,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一直想着这事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联系韩暮雨问个清楚,就这么心烦意乱的吊着。 吊了足足两天,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回宿舍的路上,我发现那棵开花的小树上比早晨看时多结出了一朵,白色的,小巧精致,沿袭着某人一贯简洁舒展的风格。 他回来了。我心里一动。 吃过晚饭,我在宿舍忍了半天,电影看了三分之一也没看明白到底演的是什么,最后干脆暂停了电脑,批上棉服,拿着我们新发的羊绒衫,出门儿,去找韩暮雨。 走到那排曾经只是远远望着的白色活动板房近前,我又有点犹豫。 关心朋友,这当然没错儿,可是,我不能对自己心里那种时时刻刻的牵挂和想念视而不见,试问安然,你何曾对哪个朋友这么上心?这几天抓心挠肝的不安,剪不断甩不开的担忧,每一分钟的胡思乱想,让我度日如年,我一边劝自己别再惦记他,一边不可自拔的掉到想念的漩涡里。不止这些天,再此之前,之前很久,我就已经开始暗暗地期待,期待他会出现在排队的人群里,拿着号码,等我把他唤到眼前,神奇地是,每次他都能排到我的窗口,像是算计好的一般。 我不能控制自己见到他时的喜悦和慌乱,就像面对着心上人的小男孩般手足无措。 这感情,有点过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屋子里男人们的说话声清晰地传出来,其中却没有韩暮雨的声音。我的手掌在门前晃了两晃,最终也没有拍下去。 算了,安然,回去吧,过了,作为朋友,你的行为没有过,可是,若论朋友,你的心已经过了。 我转身的瞬间,板房的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吱扭”的响动,我似乎听到命运一声轻笑。 “咦?安然哥?你怎么来了?”杨晓飞一脸惊讶的看着我。 “啊,我……” 没等我说完,杨晓飞回头就朝屋里喊了句,“韩哥,安然哥来了。” 杨晓飞肥胖的身体遮住了大半个门,我从缝隙了望进去,屋里很乱,地上摆满了盆子、瓶子、鞋子,靠右面一排六张床,床上七仰八叉的躺着几个人,都盖着厚厚的被子或者军大衣,他们停止了聊天都看向门口的方向,热气,昏黄的灯光,各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一起扑到我的脸上,我不禁退了一步。 韩暮雨最靠里面的床边拿起厚衣服披上,慢慢地走了过来。 “那什么,安然哥,你先跟韩哥呆着,我得去趟厕所。”杨晓飞说完抱着肚子就朝某个黑暗的角落跑去。 “安然,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杨晓飞说你前几天回家了,没什么事儿吧?”因为他是背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韩暮雨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横七竖八的人,“算了,你也别进去了,咱们换个说话的地方吧。” 斜对面不远是麦当劳,我俩捡了个清静的角落坐下。借着明亮的灯光我才注意到韩暮雨嘴角的乌青。 “你嘴角是怎么弄的?” “打架。”他淡淡吐出俩字。 “出什么事儿了,暮雨?”我察觉到自己问得有点急,又加了一句,“能跟我说说吗?” “也没什么大事儿,安然,你别担心。就是我们家里边村长想修条砖道直通他家地头儿,这条路正巧经过我爸的坟地,他们动工的时候都没有知会我家一声就把坟给平了,我亲戚带着妈和我妹去跟他们讲理,结果他们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我得着信儿了就回去找了那些人说道说道。现在没事了,他们把我爸的坟地重迁了一个地方,还给换了副棺材。” 13、十三 “怎么会打起来的?”韩暮雨说得简单,回去说道说道?拿拳头说道? “我回去就跟他们说让他们给我爸换个地儿,好好起个坟,他们不答应,说什么路都已经修好了……” “然后呢?” “然后,”韩暮雨扫了眼窗外,声音平直又清冷,“然后,当天晚上,我就带铁锹、锤子,把他们已经修好的那段压着我爸的路给拆了……” “就你自己?”我诧异地问。 “恩。砖道跟城里这些马路不一样,好拆。” “村长怎么反应的?” “第二天白天,他们又把那段儿修好了。晚上我又去拆的时候,发现他们提前找了几个人在那里守着,后来跟他们打了起来,因为他们人太多,那天就没拆成,我也捱了几下子。” 听着韩暮雨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老是有种错觉,他不是在说他自己,那些个拳头啥的也不是落在他脸上,他只是站在那个场景之外的看客,看着一条路碾过一个长眠之人的墓地,看着一群人欺压孤儿寡母的一家,看着一个年轻人无助却无畏的争夺一丝尊严。他明明置身其中却又生生地将自己剥离出来,就如那些耻辱和伤害都不曾触及到他。 “第三天晚上他们没人看着,我又去拆,拆了一夜,几乎拆了这条路的一半儿。见到村长我跟他说,他不答应帮我爸迁坟的话,除非他天天叫人看着这条路,或者直接打死我,否则这路肯定通不了。最后,他就同意了……” “靠,太他妈欺负人了……”我气得一拍桌子,骂道,“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啊?一个小破村长就这么跋扈?”声音突兀地炸起,吓得人们老远的都扭过头来看我。 韩暮雨抬眼看向气鼓鼓的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只是一把骨灰而已……骨灰不会有感觉,有感觉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活着是辛苦,可是不活着,怎么知道以后会不会有好事儿发生呢?” 我听着他自言自语般的话,沉默下来。 显然,死绝对比活着要容易,人们怕死,其实死亡本身没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死亡让一切止步,断绝任何变化的可能性,无论变好还是变坏。 所以,摸爬滚打也得活着,忍气吞声也得活着,只要能不死,就得活着,为了感受日后那些纷至沓来的好的坏的命运的无常。 我呆坐了五秒钟,直到韩暮雨问我,“安然,你怀里一直抱着的是什么啊?” “啊?”我这才想起没来得及拿出手的羊绒衫,“这个是给你的。” 我递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毛衣?” “啊,我们单位发的,我穿着有点大,我想你比我高点儿,应该正好你穿,就给你拿过来了,你回去试试。” “你把毛衣给我你穿什么?” “我还有好几件呢。” 韩暮雨轻轻地摸着还未打开包装的羊绒衫,眼神轻轻软软的,却在一番打量之后,又推回给我。 “安然,”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措辞,最后,他看着白色的桌面,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其实,你不用可怜我。” 我先是一愣,下一刻就急了,“韩暮雨你说什么呢?谁可怜你了?你多狠啊,多大的事儿都能自己担起来,什么苦都受得下去,不靠爹妈不靠关系自己养活自己还养活家里,你有什么可怜的,我安然有什么资格可怜你啊?我工作都是靠亲戚给找的,被人说两句不顺耳的就寻死觅、活怨天尤人,长这么大没做过一件见义勇为、扬眉吐气的事儿,我还可怜你,我麻烦你可怜可怜我吧!” 韩暮雨被我连珠炮似的一大串说辞给镇住了,他疑惑的看着我,似乎是没听明白。 我被他看得有点澹苯幽闷鹧蛉奚廊忱铮鹱吧厮档溃骸拔胰ヂ虻阋希愫煤梅此家幌掳桑 我拿着一杯冰可乐和一杯热果汁回来的时候,韩暮雨已经把羊绒衫的包装打开了,他只轻轻抽出一个边儿,手指摩挲过灰蓝色的毛料。 我把果汁放在他面前的时候,随口问道:“手感怎么样?” “恩,很软很滑,你们银行发的东西就是好。” “当然了,纯羊绒的!拿回去再看吧!先把果汁喝了。”我把纸杯上的盖子帮他打开。 我一直明着暗着注意他的表情和举动,所以,在他端起杯子又放下的极短的过程中,右手轻微地颤抖以及眉头的一蹙而舒,都分毫不差地落进了我眼里。 “饮料很热!”他说。 我先一步在他收回手前抓住了他的右腕翻转过来。 简直惨不忍睹。 手指和掌心分布着大片的水泡,除了大拇指外的四指指根处全破了,露出红肉,因为胳膊被拉伸的关系,他的手臂从袖子里露出了一小截,隐约可以看见数条青紫的瘀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他可以轻描淡写的说那个事件,却要一分一秒的捱那个过程。 “你,你手伤了怎么不说啊,还有胳膊上?”我真的有点儿急了。 韩暮雨缩回手去,“没事儿,手上的泡和破皮都是拆路地时候拿砖块磨的,胳膊上是竹竿抽的,村里人也怕真把我打坏了,所以就是拿细竹竿打了几下!” 靠,这还是怕打坏了?这还不算打坏了? “你就这么忍着,好歹去上点药啊?” 他手上的水泡很多都破了,还有那些破皮露肉的地方,碰到热东西肯定疼得不行。 韩暮雨答道:“不用,很快就能好,你去找我的时候我正拿针挑水泡呢,对了,回家的事情我没跟别人说,就告诉你了,结果,你这脾气……” “我脾气怎么啦?”我瞪着他,“你根本就是不拿我当朋友,伤成这样了都不跟我说!” 我故意睁大眼睛扬起下巴,一副兴师问罪样儿。他有些无奈地看着我,眼神摇晃几波,没有任何征兆地、没头没脑地,他就笑了。那个笑容极轻淡,只是嘴角稍微那么一弯。很神奇,似乎他周围的空气都起了涟漪,一圈一圈漾开,涟漪中心则倏地冒出青莲一只,当他笑意盈盈地转向我时,我几乎看到虚空中莲华千重,无限绽开。 他说:“安然,就算我告诉你我受了伤,这伤还是疼在我身上啊,一个头发丝儿都不会少!何苦还让你惦记着呢?” 14、十四 我偏开头去,心跳成一团。 “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惦记了吗?幼稚!”我嘟囔了一句,用自己手里的加冰可乐换了韩暮雨手里的热果汁。 他也没说话,闷头喝东西。 “哎,那杨晓飞没问你手上的水泡是怎么弄的?”他身上的伤也许杨晓飞看不到,可是手上的伤太明显了,杨晓飞不可能不问。 “问了,我说回家盖房子去了。” “恩,瞎话儿倒是来得挺快!我发现你这个人不言不语的蔫有主意。” 装可乐的纸杯子表面凝了一层水珠,韩暮雨轻轻地把手掌贴到上面,似乎是觉得很舒服,可能那种清凉能稍稍抵消一些掌心里热辣辣地疼痛感吧。他把杯子捧在手里,轻轻敷在受伤的嘴角,半闭着眼睛,淡淡地回答我,“没人帮我拿主意,我只能自己拿主意!” “喂,你在干嘛?冷敷也不是这样的啊?”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在他疑惑不解的目光里,伸手就把他的可乐拿了过来。抽出吸管,掀开盖子,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几口就把里面的可乐喝光,然后把杯子里的碎冰块倒几了颗在手心里。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把冰块直接按在他的嘴角上了。 可能他也有点懵,居然动都没动。 “这样才管用呢!”我说。其实,在我的手碰到他脸的一瞬间,我就醒悟到自己又犯傻了,这事儿让他自己来就成了,我这样实在是有点过于热心。可是,事已至此,我就得强撑着,尽量做得理直气壮。 我知道他在看我,我可不敢看他,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躲着他的视线,害怕被他捕捉到心里的一丝惊慌。麦当劳的高温让他的脸有些微微的红,跟我手指接触的皮肤有着热乎乎的温度,与我手心冰块的寒凉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热一冷,热的还微微烫手,冷的则冻得骨头都疼,不止我的手,我觉得我整个人都在这样的冷热温差中忍耐、挣扎,翻来覆去。 很快,冰块开始融化,有水从我的指缝间流下,经过他的唇角,而后在他下巴上凝成一滴。 他拿手背把水滴擦掉的同时,似乎是无意识地舔了舔唇边融化的水,直到我看着他抿抿嘴唇,喃喃自语地说出“冰块不甜!”后,我才反映出来,那个在我手掌里一晃而过的软嫩触感是什么。 我绝望地看向屋顶,忍着心脏难以负荷的狂跳,在浑身的颤抖经由胳膊传递到手掌之前,把我的手指们撤离了他的脸颊。 “哪有冰块还加糖的?”我说。 他点头,默不作声地从可乐纸杯里倒出冰块,学着我所做的样子敷在嘴角。 如果当时他肯看我一眼,必然会发现,面前的安然强自镇定的外表下,那颗魂儿几乎无措到惶然。 谢天谢地,很久,他都没有抬头。 那天晚上从麦当劳出来,我说陪他去药店买点消炎药膏涂涂,他说不值当的,就跑了。好吧,既然你都不嫌疼,我也别追着赶着婆婆妈妈了。 元旦那几天气温大降,老娘打电话过来,嘱咐我要多穿衣服,别感冒了,要戴厚手套,不能冻手,我跟老娘说:“就没有您这样儿的,我不是五岁不是十五岁,我都二十多了,你还嘱咐我这些?您老这么惦记我得惦记到什么时候?您累不累啊?当妈的是不是都这样儿啊?没法儿说你们呢?哪会儿才能不操心了呢您?您老这么惯着我以后我生活不能自理了都怪您!”娘亲听着我的油腔滑调一边骂我一边笑,她说,等我找着了能照顾我生活的人,她就不用惦着我了。我说行,您等着吧! 以前上网的时候,我也曾在微博上贴过几张日常的照片,结果居然引来无数星星眼,那时我很得意地指着微博上满屏的留言,跟我娘亲说,这些都是我粉丝。娘亲问,什么是粉丝,我说就是很关注我、对我说的每句话、干的每件事、心里的每个想法都有兴趣的人,结果我娘亲特别诧异地说:“这些都是啊?我以为这样的人只有我跟你爸两个呢?”我一下子就哽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是从我出生就存在的两个最铁杆儿的粉丝,他们的眼睛就从没离开过我,他们的心一直栓在我身上,他们知道我所有的好和不好,在意我最细微的想法,从小到大记不清有多少次我把他们气得死去活来,但即便我做了再出格儿的事儿,即便他们无法理解我的感受,却无碍于他们对我付出原谅,他们给我的,永远都丢不下,甩不开,还不起。 跟这俩人比起来,别的粉丝都浮云了。 所以我觉得把爹娘哄开心了,比哄那些相亲认识的女孩子有意义得多。 挂了电话,我掐指一算,好像好久都没回老家看看了,于是决定周末回家一趟,把老娘喜欢的那个新型九阳豆浆机给她买回去。 次日上班的路上的寒风证明了一个真理,不管人长多大,娘的话还是要听的。那小风嗖嗖地轻易就打穿了我的棉服,还好我听话戴了最厚的手套,在全身都凉透的情况下,手居然还有点冒汗。 在前台,最开心的莫过于赶上大雪冰雹、狂风暴雨,天气越是恶劣,咱们越开心,原因很简单,坏天气办业务的人就少,我们前台就清闲。 当然,人少,并不代表没有,事实上,即便天上下刀子,也照样有人往银行跑。 金刚夹着他的小皮包双手拢在嘴边呵着热气进大厅时,小李同志正在跟我炫耀她网购的“暖宝宝”。 我说她这是纯粹的烧钱。 其实,无论外界气温如何变化,我们所在的营业室里几乎是没有春夏秋冬的,温度一年到头大概徘徊在22到28度之间。原先存在于我们体内的跟大自然同步的生物钟被打乱,同志们个个都像农民种在大棚里的蔬菜一样,季节概念模糊。只有出了那个监狱似的玻璃笼子,来到天空之下,大伙儿才惊觉,我们在恒温的环境中把自己装扮得顶花带刺儿,实际上却是根反季节的黄瓜。 15、十五 “安会计,上班儿啦?这天儿可真冷?你们怎么就穿件儿衬衣啊?”金老板两颊冻得紫红,手指头跟红糖熏出来的猪爪儿似的。 “金老板过来啦!我们屋里热得很,西装根本穿不住。”我边跟他闲话,边接过他递进来的支票一张。这么多客户里,他算是跟我比较熟的,喜欢找我办业务,我待他也向来和气。 帮他填好了支票和进账单,验完了印章,我在电脑里记账的时候就见金刚靠近了窗口,压低声音跟我说,“安会计,我急着用钱,你看能不能多取给我点儿?” 大部分的银行都有规定,如果客户在同一网点儿累计取款超过五万要提前一天跟该网点预订,以便银行能准备充足的现金,虽然,银行法规定:存款自愿,取款自由,可是,如果客户没有预订就要取超过五万的现金,我们是可以拒绝的。老有客户质问,“钱是我的,你凭什么不给我取?”你还别觉得这有什么不合理,哪个银行都一样,反正钱不取给你,你一点儿辄都木有,随你投诉到哪里!有时候银行就是这么不讲理。 我们行的现金管库员比较死板,一般没有预订大额取现的,她都一句话给打发了,除非是vip客户。 “想取多少啊你?”我问金老板。 他伸出两根手指打个叉,“十个,行吗?” 我有些为难,这要跟管库员一说,肯定不行,我看看自己手里的现金,好像不够。 “安会计,你帮帮忙!工人等着发工资呢!本来头一个星期就该发,拖到现在,全是因为这张支票来晚了……要光是工资用不了这么多,倒霉的,一个工人从架子上摔下来,腰摔坏了,我得给人看去……怕是会落下残疾……”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谁啊?谁摔了?”我脱口而出,“姓什么?” “姓廖,你认得?”金刚显然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不认得,就是随便问问……”我暗暗地松了口气,万分庆幸他说的不是韩,他要是说姓韩,我想我得……我得……我也想不出确切的我会怎么样,我讨厌这个假设,所以决定不再去想。 “那……这钱?”金刚一脸期待的看着我。 “工人的工资怎么拖欠呢,你那里的民工挣得都是血汗钱,该给必须得给,及时足额地给!”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正义和公理的代言人,“别说十万了,二十万也得给你凑!” 一种叫做感动的表情出现在金老板小眼睛大嘴巴还有些酒糟鼻的脸上,“谢谢,谢谢安会计!” 我回身还没开口说话,小李同志已经趴在桌子上笑得浑身乱颤了,“安然,你啥时候这么好心眼儿了?” “借我五万块钱……”我说。 小李把五沓百元钞票托在手里,问道:“我那个暖宝宝真的是烧钱么?” “怎么可能,大冬天的那是暖手必备的东西,而且你买的那么便宜,绝对一居家过日子的好手!”我面不改色地否定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谬论’。 小李笑嘻嘻地把钱递给我,“就是,说实话多好……” 我翻了翻白眼…… 钱给金老板取了,还送他一取款袋,“去吧,早点把工资给人发了。”金刚都走出去老远了还在跟我道谢。 不用谢,真的,你不给工人发工资,工人怎么过来存钱啊? 果然,次日杨晓飞就过来了,不过,他排到了小李柜台前。存完钱,他看我那里没人,就过来跟我打招呼。 “安然哥!你们屋里可真暖和!” “恩,还行,你存钱啊?”我问。 “是,我们发工资了,我来存钱,韩哥让我帮他一块儿存了。” 呃……我得承认我觉得一阵失落,不过,我一点儿都没有表现出来,“听说,你们那儿有人摔了?” “是,跟我们同屋的廖四儿。倒霉的孩子,从十米高的架子上掉下来,听说腰椎都碎了……怕是以后站不起来了……”杨晓飞一脸惋惜,“昨晚上他妈从家赶过来,在医院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他平时跟我们关系都不错的……老板还行,说住院的费用都包了……韩哥工资都没捂热呢就直接塞给他妈妈五百……” 五百?这个韩暮雨,他一共才挣多少啊? “你韩哥人还真是挺好的,除了有点腼腆。”我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和到自己都感到肉麻。 越是时间久了,越是发现,那个叫韩暮雨的人身上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一些在我看来可以称之为美好的特质。虽然,他不愿意表达,却总能让人感受到他那副冷冷清清、波澜不惊的外表下灵魂的温热。 杨晓飞却在听了我的评价之后,皱了那张肥脸,“腼腆?韩哥他腼腆吗?他就是有点不爱言语。也不是不能说,他要是想说啊,话也跟得上。他那个人做哥们儿没得挑,废话没有,虚的飘的没有,实打实的义气,一起干活的人都特别待见他,等你跟他接触多了你就知道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胖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他跟韩暮雨比我跟韩暮雨要熟,好吧,就算是这么回事儿吧,我小小地不爽了一下。不过,我还是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 “最近天气这么冷,对你们干活没影响吗?”我问。 “要是老这样,恐怕就得停工。一上冻我们的活儿就没法干了,只能等着来年开春儿。” “那要是停工,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呢,这不也快腊月了吗?大伙儿都想回家了吧,过了年再回来。”杨晓飞说话的时候,有人进来办业务,他识趣地躲到一边儿。 等办业务的人走了,他又凑过来,手里还多了一杯水。趁我办业务的空儿,人自己去大厅的饮水机拿一次性的纸杯接的。 “安然哥,你看你们多好啊,暖气开着,茶水喝着,不像我们,这大冷天儿的还得赶工……” “是呢,你上班时间过来存钱也没关系吗?没人管?”我看他喝着水,还挺悠闲的。 “没事儿,我跟韩哥一组,我出来了,不是还有韩哥盯着呢吗?只要到时候把活干完了就成……” 嘿,这么回事儿啊! “行行,你赶快回去吧,没你这么偷奸耍滑的!” 杨晓飞嘿嘿一笑,两口喝完了杯里的水,走得时候还跟我说:“安然哥,没事儿就去找我们玩儿啊,说不准过两天我们就回家了。” 16、十六 下班儿的路上,我差点出车祸,心不在焉地居然闯红灯。虽然被开路虎的司机骂白痴,好在没出事儿。 杨晓飞的话再脑袋里打转,他说他们要回家了,要过了年才回来,这样一算得俩月。俩月?这么久。我的车停在马路边“花树”那里,看着那棵树上摇曳的“花”,越发的郁闷起来,也就是说,两个月这棵树都不会开出新的“花”来了……我望着远处那排板房,思考着,晚上要不要去找韩暮雨,可是,说什么呢?就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也不是不行,我们是朋友啊,这么多天没见了,见个面,聊聊天有什么不行的。 我使劲儿摇摇头,安然,你这么说你违心不违心啊?你真的就把人家当朋友了?你对你哪个朋友是这么个情况?杨晓飞也要回家,怎么没见你这么舍不得?糊弄自己好玩儿是吗?韩暮雨他是不一样的,跟你的那些朋友都不一样! 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满是汽车尾气的空气,鼻腔热辣辣的疼,肺泡都像给冻住了一般。清醒,清醒!我对自己说,安然,你别这么变态行不?给你介绍那么多小妹妹你不搭理,整天想着一大男人?你说他是朋友,你脸红什么,你心跳什么?你没事儿老盯着人家那张脸看什么?你天天盼着人家过来存钱取钱干什么?安然,这事儿已经不对了!忒不对了!办业务办错了可以撤销,结账时现金不平可以自己掏钱补,可是,喜欢错了人,还是男人,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趁现在,都还来的及,别让它再错下去! 我最后看一眼那排白色的房子,忍着心尖儿上一蹦一蹦的疼,使劲闭了一下眼睛:韩暮雨,你回家吧,回家呆俩月,让时间和分别帮我断了这些有的没的念想,等你回来,咱还是朋友,咱只是朋友。 到底那天,我没有去找他。 我把吴越约出来喝酒,吴越看着我一杯又一杯的样子,问:“你怎么啦?又受客户的气啦?” “没有,我没怎么。” “不可能,你肯定有事儿!”吴越看着我,看得我一阵儿心烦意乱。 “没呢,你怎么这么烦人啊你!喝酒!”我把他杯子倒满了,啪的蹲在他面前,“是哥们儿就别这么多废话!” 酒是吴越带的,十八酒坊,蓝幽幽的瓶子,也不是什么贵酒,那一瓶我自己几乎喝了一多半儿。怪了,平时喝成这样早就头脑不清了,今儿居然越喝越明白。 “操,什么破酒,吴越,下次别哪这些烂酒糊弄人啊,这是酒吗?这是水吧?”我把瓶子底朝上倒出最后一滴。 吴越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心情极差,他没跟我计较,他拿出一个老朋友的耐心,拍着我肩膀说到:“安然,有什么不痛快的你跟哥们儿说说,你看你不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开解你。” 我不想说!我怎么说,说我喜欢上一男人,但是我知道这事儿不对头,所以我想把这茬儿给忘了,可是,我又不甘心,我难受。 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根筷子戳盘里的鹌鹑蛋。 “安然?”吴越试探着问我,“你不会是失恋了吧?” 我茫然地抬头,失恋啊?还别说,真有点沾边,不过,我这是连恋都没来得及恋,那感情就死在自己心里了。 不知道是因为我没反驳还是我笑得太苦涩,吴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安然,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呢……人家看不上你?不可能吧,就你这副皮囊,没几个妞能扛得住。” 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好奇了,那个人,他是怎么看我的,他看得上我吗?不过,很快我就有了答案,人家能怎么看你,顶多了就一普通朋友呗,那地位可能还得排在杨胖子后面,看得上看不上的根本就无从说起吧! 这个想法让我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的疼,我摆摆手,示意吴越住嘴。 “别问了行吗?过去了,真的,我就难受这一阵儿,就咱喝酒这俩钟头,等我下了酒桌,马上我就把这事儿忘了,忘得干干净净的彻彻底底的,我说到做到。” “哎,这就对了,就兄弟你这条件,什么样儿的找不着啊,行啦行啦,有什么啊!” 是啊,有什么啊?既没有山盟海誓,又没有鸿雁传情,连稍稍暧昧的话都没有一句,连可以印证心迹的举动都没有一个,一直一直以来,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什么都没有,好吧,就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歇了一个周末外加两天强休假回家看望爹娘。在家的日子,我保持着自己万古不变的嘴贫和手欠,在爹妈的唠叨和谩骂下,快活地嬉皮笑脸。老妈对新买的豆浆机非常满意,她喜欢用这机器熬粥,这四天每顿饭餐桌上都有不同原料的粥,大米、小米、黑米、黄米、芝麻、绿豆,老娘说都得让我吃一遍,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回家呢!我马上表示,以后为了这豆浆机熬出来的粥我也得经常回家。爹问我最近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我想了想说,没有,一切正常。 我说到做到,我说忘了,我就真忘了,我一点儿都不想。有什么事儿来着?没什么事儿,风花雪月梦一场。 休假回来,去上班的路上,果然看见万达广场的大门紧闭,听不见机器响也看不见人们进出,停工了。我没有慢下电动车的速度,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的心没有塌陷下去,我没有空虚冰冷的错觉,我只是疾驰而过。 到了单位,我被告知要出去当大堂经理,好,我喜欢这差事。 大堂经理职责之一,指导客户填单子。许是要过年了,民工们都要回家,最近特别多外地人过来汇款,都是民工,没上过什么学,有的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对,电汇单子写十份都写不出能用的来,动不动就让我帮忙给写,那是付款凭证哪能随便写,写错了要承担责任的,我跟他们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偶尔我被磨地没有办法了也会替他们写几笔,不过,态度不会好就是了。 快晌午的时候,我收拾干净一桌子写作废了的凭证、扔得到处都是的签字笔,无奈到没话说。小李把我召唤过去,“哎,安然,你对那些民工的态度可不行啊?大呼小叫的!把人都吓着了知道吗?你还不许人家没文化是吗?” 我喝了口水,愤愤的说:“我不行,你来,你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普通话都不会说,听还听不懂吗?一个字一个字都给他写好了,抄都抄不对吗?一个人填掉咱们一本电汇凭证,看咱凭证不收钱是么?让我帮他写单子,我欠他的,我爱他啊?不会写名字来银行办什么业务啊?没长腿就别参加长跑!折腾半天汇几个钱啊,五百,一千?最烦没文化的,最烦穷人,最烦没文化还来银行的穷人!烦!” 我叫嚣地肆无忌惮,忽然有人扯了我衣服一下,我头都没回来了句:“旁边窗口办业务!”说完这话,我发现小李脸色有点不对,她冲着我身后露出了一个迷离的做作的甚至有点矜持的微笑。我转头,目光正好撞上那束清凌凌的眼神儿,心头猛地一跳,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 那张被自我催眠说是已经忘掉了的清秀的脸就在面前,不是韩暮雨是谁。 17、十七 “你……你……你没回家啊?万达不是停工了吗?你怎么还在?”我结结巴巴地问,脑袋乱成一锅粥,他什么时候站我身后的,我刚说什么了,靠,我刚才说的什么屁话啊! 韩暮雨用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的语气回答:“离过年还一个多月呢,我不想那么早回去,就又找了个临时的工作。” 我看着他身上蓝色粗布肥大的有点儿不合身的工作服,还有上衣口袋边印上去的六个字‘通达汽车美容’,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不就是我们银行旁边的洗车行吗?我们单位哥哥姐姐有车的都在那里办卡,比一般人优惠。 “哦,那,你这是?” 韩暮雨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你们这里一个人的车洗好了,车牌889,老板让我把钥匙和洗车卡给送过来!我……我就是跟你打个招呼!” “是啊,这样啊,那什么……”我简直有点张口结舌,“889,李儿,889是谁的车啊?”我转头问小李。 “曹姐的。” 我把钥匙从韩暮雨手里接过来,“行,我给她就行了。” 他点头,转身,快步地往外走。 我几乎是跑着追上去,“嗨,暮雨……你……”他停下来等我的下句,我吭哧了半天才问到,“你在这里上班儿几天了?” “昨天上班的!” “这里的活儿累吗?” “不累,比万达的要轻省些。” “哦……”我没话了,其实我还有很多想说的,只是看着他的表情,我觉得我的心就像刚从冰箱里掏出来一样,带着冰碴,冒着白气。他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他不会表现出不耐,但是,却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对这样的对话没有兴趣,如果我想继续说,他还是会回答,那回答跟交流无关,只是他不想我尴尬。 好吧,算了,没意思,我朝他一笑,“没事儿来玩儿!” 我猜他也是想冲我牵牵嘴角的,只不过,那个动作太浅,似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看着那浅蓝色的身影出了门,跑向不远处一辆湿淋淋地沃尔沃,我心里这叫一个混乱啊! 韩暮雨,你说你怎么不回家呢?你干吗找份工作还紧挨着我们银行?你怎么又出现在我面前?这不是打乱我的计划吗?我真的下定决心了,我就想跟你做朋友,可是,倒霉催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我在那儿吐槽发泄的时候来,就我那些话,不会让咱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吧? 他应该是不高兴了吧,这我得解释。我拍着心窝子想,我不为了别的,就是因为他是我朋友,我必须得跟他解释清楚了,我那些话,没冲着他。 银行关门的时候,我把电动车推到营业室里充电,自己在自助取款机那里瞄着洗车行的动静。后来看他们一伙人扔了手里的鸡皮往出走,我知道那是下班了。 我叫韩暮雨名字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马路对面了,我边冲他摆手边往对面跑,也许是太心急了,我就没注意来来往往的车,跑到马路中间得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右侧腰和大腿受到强大的冲击力,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就侧着身子直挺挺地摔在地上,先是觉得一阵眩晕,而后便是被坚硬如铁得柏油路磕着了后脑勺。 我努力睁开眼睛,试着活动下腿,好像能动,不是特别疼,我挣扎着起身,腰有点疼,不过不是骨头里疼,只是皮肉层的。 我感觉到有人过来抱着我的肩膀,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叫我的名字:“安然,安然,你怎么样?能动吗?哪里疼?” “没事没事儿!”我抓紧了那件浅蓝色的衣服,“暮雨,我没事儿!” 这条路两边不是居民区就是小学,人多又杂,车子在这条路上根本开不快,真蹭着了也至于多严重,更何况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在韩暮雨的搀扶下,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不敢松手地扶着我,眉头皱着,一脸担忧。 说实话,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忽然觉得很满足,不就是撞一下儿,摔个跤么?司机从车上下来,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我看看他,再看看车,露出一个心有灵犀的笑,司机无奈地说:“前两天,你骑电动车闯红灯,今天,你随意横穿马路,哥们,你是就铁了心要死在我这路虎之下了是吗?” 韩暮雨不知道怎么回事,听了这话之后冷冰冰地瞪向那司机,我赶紧拍了拍他扶着我肩膀的手,示意他别说话。我自己也很明白,这事儿还真没有人家开车的什么责任,是我自己过马路不带眼,硬往人车上撞的。 我再次动了动腿和腰,感觉没有问题,于是对司机说,“行啦,哥们我也没撞坏,你车也没事儿,咱就各走各的吧,我从没想死您车底下,这真是巧了,那什么,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事情就这么了了…… 韩暮雨搀着我走到便道上,一边给我拍去身上的土,一边儿责怪我:“你怎么走路不看车呢?” “没注意么,没事儿,幸好冬天穿得衣服厚,摔一下也没觉得怎么疼。”我感觉他的手一下一下拍在我身上,把我整个人整颗心都给拍蓬松了。 韩暮雨让我走两步,我就走了两步,他看我龇牙咧嘴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他一手扶着我站马路边儿,一手伸直了招呼出租车,“得去医院看看,别落下什么毛病……” 这人一看就没打过的,来车就招手,不管人家有没有亮 ‘空车’牌子。 我把他的手挡下来,“暮雨,不用去医院,去什么医院啊?我没事儿,连擦伤都没有。” 他不信任地看着我,我一脸真诚,“真的呢,咱们溜达溜达,活动一下就行了……那个,我还有话想跟你说。” “你走得了吗?”他问。 “走得了……”我无耻地笑着,“你稍微扶我一把,我就走得了。” 韩暮雨打量了我几下,我又笑得更开点儿。他抬手用袖子蹭了蹭我摔倒时着了地的半边脸,布料硬挺粗糙,力道却很柔和,他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你啊……” 就那么一个稍显温和的表情,让我认命地别过头去,我知道自己酒白喝了,决心白下了,那些个豪言壮语白说了,那些以为压下去了念想在一瞬间全部破土而出,一秒钟便疯长成接天大树。 18、十八 我觉得,韩暮雨实在是个很懒的人,他从来不主动找话题,而且很习惯沉默和冷场。就比如现在,他陪着我慢慢地走,一手扶着我胳膊,一手放进口袋里,半句话都没有。大冬天的白天也短,下班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只有西天的云彩还红彤彤的燃烧着。 我想着今天的事儿,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开口解释的话头。 “对了,暮雨,杨晓飞呢?他回家了还是……” “他回家了。” “哦。” “……” “那暮雨你现在住哪儿啊?” “还是工地。” “那里还能住啊?你们一起干活的都回家了吧?” “能住。除了我,还有一个没回去。” “呵呵,也好,有个伴儿!” “……” “你怎么想到要来洗车行工作的呢?” “看招工广告。” “……” 我郁闷地翻了个白眼儿,这交流地也忒他妈累了。他肯定是故意的,原来跟他说话也没这么费劲,一般提个话头,他就会一丝不苟地说下去,现在这表现,明显地是不愿意搭理我嘛!行!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我也不说了,我一声儿都不出,我就看着他,盯着他,注视着他……一瞬不瞬的。 他开始没有一点知觉,后来不小心瞄到我,然后低头继续走路,再后来,我发现他在我无声的压力下,微微皱起了眉,又走了一段儿,他很突然地叫了声:“安然……”然后快速地拽了下儿我的胳膊将我往他怀里一带,本来走得就不稳当的我,在这不轻不重的力道下,顺势就撞在了他身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他的声音便飘进耳朵里,“安然,看路!”我扭头,一根电线杆子直挺挺立在一旁,估计暮雨不拉我一把,我就得跟它实打实地‘亲热’上。 够丢人的,我站稳了,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红到冒烟。 “安然,你想跟我说什么?”他终于肯主动开口,我却局促地有点难以启齿。 “就是,中午,我说那话,就是那个事儿。我其实吧,就是胡乱的说说发泄一下儿不满情绪,不是当真的。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工作吧,谁干久了都会烦的,整天重复那几件事、那几句话、那几个动作,老重复,耐心就磨光了,笑容就磨没了,热情就磨灭了,就变成你们都讨厌的那副嘴脸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但是我可以感觉到韩暮雨他在认真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一个劲儿的打鼓。 “你说你讨厌没文化的穷人……”他轻轻地开口,每个字上的感情色彩都被剔得干干净净,让人无法分辨一丝一毫的情绪。 果然,他其实是介意的。 “不是,不是,反正不是那个意思。”我想解释但是一时间又思维混乱,“我讨厌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穷人,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我讨厌他们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穷人就该没有文化,就该被照顾。我不喜欢他们的那种意识,好像自己穷还特别有理,自己没文化还特别骄傲。自己树个牌子说自己是弱势群体,别人就该关心他们,他们就可以依赖别人。这个世界哪有这样的道理啊?你能仗着你弱小来要求别人关照你吗?你能因为你可怜就要求别人怜悯你吗?这样不行的,哪儿那么多好人啊?谁也没有义务要为某个弱小陌生人而多承担些什么。谁日子过得容易啊?谁生来就心怀众生,慈航普渡,我们不是神佛,都是俗人,都是为了生计蝇营狗苟的蚂蚁,我们不那么邪恶也没那么善良。别人提供帮助那是别人的好心,谁也没权利硬是要求别人在职责之外还为自己做什么,反正,我看他们弱小得心安理得、给别人添麻烦添得毫不羞愧我就生气……” 哗啦哗啦一口气说完了,我也痛快了。转头看韩暮雨,他一如往常安静地听着,不认可也不反驳。 “暮雨,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也不是嫌弃穷人没钱怎么地,我就是觉得人不能自甘弱小,靠着别人的施舍生活。今天赶上人家心情好帮了你,明天要是没人帮呢,事情不就过不去了吗?是吧,暮雨,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等了半天,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了。” 四个字,我刚刚那么一大堆话,就换来这意义不明的四个字。韩暮雨你这是在试探兄弟我的耐性是吗?不过,我直觉自己对他会有无敌的耐性,任他怎么考验。 “那,你不会因为我中午那些话,跟我赌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扶着我的手松了一下,我心里一紧,不过他并没有撒手,而是换了个姿势,胳膊和我的挽在一起,于是,俩人也靠的更近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坚实,稳定,让人不由地放心去依靠。 “不会,”他说,“我没跟你赌气!银行本来就是跟钱打交道的地方,自然是有钱又懂银行业务的人比较受欢迎,安然,我没说你不对。” 这话说的,其实韩暮雨你根本就没听我刚才的解释吧,你没说我不对,可是,你肯定也不觉得我是对的吧! “暮雨,不是,你没听明白是吗?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也不是有钱人就受欢迎。我跟你说,跟穷人相比,我更讨厌有钱人,真的,就现在的富人,那素质是一个比一个低,仗着自己有俩臭钱,整天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的,跟他们说规定神马的人都不听,动不动‘找你们领导’,好嘛,我们领导还就惯着他们,那些规定在我们这里叫规定,到了领导那里就是个屁,结果呢,这个事儿在我们这里通不过,到了领导那里就给通融了,搞得我们里外不是人,最烦那些大客户,来了就把办业务的手续往我们柜台一丢跑去跟领导套近乎,我们还得乖乖地把一切给人整理妥当了办好了,妈的都什么臭毛病啊。还有每个月不是政府都给低保户拨钱吗,有的是真是穷的靠着这点钱过活,还有人根本就是浑水摸鱼,我们行一vip开着帕萨特来取低保啊,一取就是四五个存折,越有钱越无耻。可是,没有办法啊,我们银行靠存款才能经营啊,我们不得不对那些有钱在手的人卑躬屈膝的,没有他们的存款就没有我们的工资、奖金,所以,只能这样,再看不过也得忍着,再郁闷也得赔着笑脸,为了钱么,我们都忍着呢!” 我又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通,说到后来说得自己都郁闷了,狠狠地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安然。”韩暮雨叫我,柔软粘连的两个音落进耳朵,我不想抬头,不想让他看见我满脸的沮丧,于是,我低低的回了一声,“恩。” “你说你烦穷人,又烦富人,那你不烦什么样人的啊?”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上扬,我疑惑地看向他,他冲我挑了下眉毛,眨了下眼睛,少有的调皮神态。 原来,他也懂活跃气氛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我感动得烦恼一扫而光,感动得心怦怦直跳,感动得热血沸腾,连我们两个胳膊挽在一起的部分,都好像积聚着烫人的热。 “我不烦正好的人。”我说 “什么样是正好的人?”他问。 “你啊,你这样的,就正好。”我快速地冲他一笑,快速地低下头来,认真地数着自己乱成一团的心跳。 韩暮雨沉默了一会儿,却跳过了前面那个话题。 他说道,“安然,你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吗:就是不能为你们带来好处,便不能向你们要求多余的服务,而你们可以做很多职责之外的事情,但是要有利益才行。” “啊?”我听了这话先是一呆,然后仔细想想自己说的,好像,好像去掉那些枝枝蔓蔓的,就剩下这么个主干,我不想承认,但可能这就是我潜意识里想表达的。 好吧,扯来扯去,绕来绕去,其实我就是一唯利是图的坏人,别的都是借口。 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慢慢点头,“暮雨,你说的对,我就一彻头彻尾的坏人。” 然后我感觉他的手臂离开了我的胳膊,那些臂膀交缠时留下的温暖,瞬间就被一月的冷风带走了。靠,真他妈的凉啊,迎面而来的风直接把我整个人都打透,我不禁抖了一下。 安然,这下你不用烦恼了,做朋友啥的也别想了,谁愿意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啊? 可是,下一秒钟,一条手臂从后脖颈环过我的肩膀,在我左肩使劲捏了一下,我惊得身体僵硬,头都没办法扭,我听到韩暮雨浅浅温柔的声音落下来:“谁都不容易,谁都不能要求别人去做一个好人。” 那手轻轻揉了一下儿我的头发。 “其实,安然,你挺好的了。” 19、十九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小时候打架生事,长大了不求上进,性格奇烂,同情心缺缺,没有理想抱负,不懂民族大义,标榜自己爱国却也没机会做半件为国争光的事,连日货我都没抵制过,有人说我直爽那是因为我冲动起来满嘴跑火车,有人说我坦诚那是因为我有点儿一根筋傻缺,吴越说我见了钱比见着我爹还亲,小李说我要不是有一张还能看的脸就该直接送火葬场,从没救死扶伤,从没舍己为人,最怕的就是给自己添麻烦,长这么大除了小学拿过三好学生,就再也没有干过给爹妈长脸的事儿。 所以,暮雨,你说我挺好的,我真是不能苟同。 我心里胡乱地想,身体却变得轻飘飘的,我全身最敏锐的感觉都用去感知左肩上的那些些压力。这只是最普通的那种存在于哥们之间的勾肩搭背动作,平时我也曾这样搭着吴越,只是,这个动作换了韩暮雨,所有的感受都不一样了。 如果我有心脏病的话,那么我跟他一块走完这段儿下班儿的路,应该可以直接送太平间了。这一道儿,他的只言片语和不经意的动作,就像一把无形的手把我的心一会儿泡冷水里一会儿泡沸水里,反反复复。我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胸口,热胀冷缩几乎碎掉那是我的错觉,心脏它还在坚强的跳动。 “暮雨,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是个啥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啊?”他问。 “反正……不怎么样!”我自暴自弃地回答。 “是吗?可是,我头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个挺好的人呢!” 哦?我疑惑地抬头,“你说那次你捡卡取钱啊?” “不是,更早了。可能你不记得,可是,我记得。” 我更没头绪了,在早的时候,我见过他么? 他好像想起什么,低头朝我一笑,真真切切的笑,我看到他眼里游弋着轻轻浅浅的温暖,我听到凉风里无数繁花倏忽绽放时喷薄而出的鸣啸。 他看着我说:“那天晚上,你路过我身边,扔了个硬币给我!” 晚上?硬币?我猛然想起某个郁闷的夜晚,我在街边随手扔的一个钢g溅起的那簇清凌凌的目光。 怪不得,怪不得后来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是他啊? 他看着我半张着嘴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点头,“那个人就是我。” “因为我把你当要饭的了,所以,你就记住我了?”我问。 “不是!” “那因为我在你没工作的时候给过你钱,所以,你就记住我了?” “不是!” “那你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帅才记住我的吧?”我越发地胡思乱想起来。 “……”他微微呆了一下儿,眼神专注地在我厚厚的脸皮上碾过。我现在也算是豁出去了,得瑟地仰着脸让他看。本来我俩就挨着,我再往他跟前凑凑就离得更近,近到,只要我踮起脚尖就能亲着他的脸颊,而他稍微前倾就能吻着我的额头。 是他先收回目光,然后两根冰凉的手指伸进我脖子里,拎起我的衣领,把我从他面前拉远了点儿。 “……你真是……”韩暮雨显然对我的行径很是无奈,他继续说到:“我记住你是因为我不明白,就算是打发要饭的,一分钱,你怎么能拿的出手?” 呃~这个嘛……好吧,我承认,那天,我确实是扔给他一分钱,不过,这并不是我的本意。那一分钱还是我特意挑出来要收藏的,传说那个年份的一分钱现在市场能卖五十。当时喝了酒心里也不痛快,钢g就那么糊里糊涂地扔出去了,然后就那么莫名其妙的又被扔回来了,砸在我心口上,疼到现在。 “呵呵,”我干笑两声,“傻了吧,那一分的比一块的还值钱呢!幸好你没要!” 他摇摇头,“我不是要饭的……不过,就我所见,那天晚上,你是唯一一个往旁边那个老头的盆子里扔钱的人……” “所以,你觉得我还不错?”我遗憾地说道,“暮雨,其实,我很少干这种事儿,那天就是凑巧让你给碰上了……” 我没那么多好心,真的,暮雨,我不想骗你! 韩暮雨没理我的话茬,自顾自的说道:“你没上班那几天,我去给家里汇款,是坐在你的位置上的另外一个人给我办的。” “啊。”我想了想,代我班儿的好像是杨姐。 “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办电汇那么麻烦,要身份证,要手机号,要核查什么的,填了电汇单子还要填手续费单子,对了,我都不知道,电汇原来是要手续费的。那时你总会帮我核对几遍账号,可是,那个人却跟我说,核对账号不是银行的责任,银行只按照我填好的单证汇款,填错了就汇不到,后果自负,手续费不退……安然……”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低低地声音说到:“以前,我太麻烦你了。” 短短地一句,就像一颗柠檬爆炸在我心里,淋淋漓漓的酸涩滋味。 我故作不屑地撇撇嘴,“说什么麻烦……暮雨,其实,那个人说的没错。我对别的办电汇的人,也是同样的说辞,甚至比她更冷漠。没有办法,我们这个行业,经营的是风险,最怕的是担责任,办业务好不好的首先得记得把自己的责任给撇清了,这也是干这行干久了,从无数教训中得出来的经验。” 他沉默着点点头…… “我对你那些……那些照顾,让你觉得我挺好的了。其实,因为那个人是你,你跟别人不一样,你是我哥们儿,咱们谁跟谁啊?换个旁的人试试,我连手指头都懒得多动一下儿。” 知道了吧,我只是对你好点儿,因为我不明不白的心思。 感觉韩暮雨站住,我也停下,基本上之前摔的那一跤已经没事。我把手揣在口袋里,脚下踢着一旁的花池子沿儿,闷闷地不再开口。 “安然,”韩暮雨说,“这世上本来也没什么好人,只有对某个人好的人。你对我好,我知道,我都记得。你说咱们是哥们儿,对哥们儿而言,你挺好的了。” 20、二十 人不能太贪心! 我觉得韩暮雨不跟我赌气不计较我重利恶俗,我已经很庆幸了。 其他的?还要什么其他的,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他上班儿的洗车行就在我们隔壁,我站门口就能瞧见他混在一群淡蓝色的身影里,围着那些刚从热水下淋浴出来的冒着白气的车子前前后后的忙碌。闲下来的时候,他会过来和我说说话。基本上就是我在那里东拉西扯,他安安静静地听着。他偶尔发表一下看法,我就感激涕零了。后来我知道,他是来我们银行存钱的时候,看见隔壁贴着招工启示。快过年了,很多工人都想回家,于是洗车店老板不得不新招人手。擦车这个也不是什么技术活,老板看他人老老实实,不多言不多语的,就留下了他。 等我回去前台办业务的时候,我发现洗车店的老板真是精。 因为是邻居,他们时常去我们银行换零钱,不过,我们最烦的也是换零钱的,一来不能给银行带来效益,二来容易出错儿,只能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和工作中的操作风险。所以,一直我们的态度就是不拒绝不满足:来人换零钱,要十块的,不好意思,今天只有五块的;要五块的,真不巧,今天就剩二十的了;要一块的,好,纸币?没有,都是钢g。银行又不是你家开的,你想要什么样儿的就有什么样儿的?要吗?要就是这个,不要?不要拉倒,我也省事你也省事儿。 现在老板他发觉了我跟韩暮雨的交情,每次换零钱都让他过来,而且,我跟韩暮雨说过了,以后不用取号排队什么的,想办业务直接过来我的窗口,我忙完手里的活儿,第一时间给他办,完全的超级vip待遇。 他拿着钱过来,说要换成十块钱面额的,我怎么可能说没有,怎么可能说只有五十的,就算我没有我也得给他找,要找还得找那种崭新的干干净净的。我换给他的钱他都得仔仔细细地数一遍,本来也是应该的,银行原则:钱款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不过我看着心里就别扭,那天我故意不耐烦地说他:“你这人真是的,还不信我啊,我能少了你的?”暮雨不紧不慢地把手里的一沓新钱点完,一点儿也不介意地说:“不是不信你,你每次都是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儿点钱,我怕你多给我了,那你不就亏了嘛!”我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这话听着也太舒服了,我不想笑得太明显,于是胡乱地朝他挥挥手,按下了叫号器。 比起换零钱的麻烦,可以看到韩暮雨的诱惑要大得多,每当他那身毫不出奇的蓝布工作服出现在门口,我总是下意识地调整脸上的表情,不能太欢喜,更不能冷淡,不能太热情,更不能恹恹,要适度,不能让他觉出其实我一直期待他过来,但是,要让他明白他的出现我是开心的欢迎的。说实话,这个度很难把握,直到有一次,我在准备表情来面对韩暮雨时,他低声地问了一句,“安然,你是不是病了?看着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我才知道,我那个千辛万苦琢磨出来的表情不叫适度,叫扭曲。 最频繁的时候,他一天来了四次。小李说,“安然,这也就是韩帅哥了,要是换个别人,你早拿白眼翻人家了。”其实,她说的不对,要是换了别人,根本就没有第三次和第四次,第二次我就会直白地告诉人家:“今天零钱换没了,真的,你非要的话我只能从残币里给你挑几张,嫌破啊,我就知道你不想要,出门右拐,建行,出门直行十二米左拐,中行,那都是大银行,去他们那里找找吧,真不好意思,要是有我就给你了,真是没有啊!不好意思啊!” 记得刚上班儿还不像现在这么滑头的时候,我曾经因为不给一老太换零钱而惹得她大吵大闹,她指着我的鼻子问我,“你们银行这是什么态度啊,我换个零钱推三阻四的这个没有那个没有,你们是为人民服务吗?”我当时安静地接受训斥,心里默默地想,“你说你活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不明事理呢?银行当然是为人民币服务的,为人民服务的那是公务员!”现在想想,当时那事真不能怪我,她拿五十块钱要换分币和毛票,那我哪儿有啊! 不得不承认,有时候银行的人确实蛮讨厌的。换个角度想,我也会同情那些换零钱的客户,换做我是他们,也会心生怨恨,会问:“打开门做生意,为嘛要刁难我?”其实,也不是我们要刁难谁,而是,给你们服务真是费力不讨好、赔本赚吆喝的事儿。偶尔为之,可以,多了,谁都懒得理。 当然,韩暮雨是例外。他多来几次我还求之不得。可是,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一周不到,然后又有洗车行别的人来换零钱,次数也不那么频繁了,暮雨不再是专职的,我很有些不解,对别的人态度依然淡漠,偶尔韩暮雨来一次,我仍是有求必应。 通常,洗车行比我们下班晚,我们关门了他们还在忙。虽然我和韩暮雨回住的地方很顺路,却少有机会能赶在一块。 从韩暮雨住的工地到洗车行也就二十分钟,他上下班儿都是步行。那天我们因为总行做什么系统测试下班晚了,回去的时候,刚好遇见他。 那是我第一次骑电动车带着他,紧张地不行。我说我还没骑车带过人呢,于是把速度调到最低档,慢慢悠悠地龟速前进。 他静悄悄地跨坐在后面,长腿因为蜷起来而蹭到我的。天已经暗下来,路灯还没有开,街边商铺的广告牌发出红绿黄交错的光,柔润地不似以往。我问他今天的工作忙不忙,他边回忆边娓娓道来,擦了多少车,打了多少蜡,新认识了什么样的车牌子……安安稳稳地声调,不疾不徐地语速,清清楚楚地发音,那些叙述性的句子听起来竟然十分妥帖舒适,我不时地应着,心里柔软蓬松地如同塞满了棉花。我觉得自己的电动车像是行驶在一个梦境里,我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终点。 路上我问他最近怎么没来换零钱,他干脆地说:“不想去……” “为什么?”我待他多好了。 “麻烦!”他说。 “这有什么麻烦?”我不解。 “麻烦你……” “……” “老板看我认识你,所以总让我去换零钱,每次你都给我一样一样的找,你没有了还要去找别人要,太麻烦你了。” “我不嫌!”我冲口而出,“我从没嫌你麻烦!” “那也不行。我知道你是碍着我关系才这么好说话的。本来偶尔麻烦你一次,我觉得还行,可是后来一天跑好几趟,我不愿意。你越这样顺着他,老板越来劲,后来,他说要五块的我就跟你换二十的,他说要十块的我就跟你换五十的,这不他现在也不叫我去了,你也省的费事……” “……这么回事儿啊!”我觉得自己笑得看不见路了,温暖从头顶到脚底贯穿全身的经脉,身上舒服得像要融化一般,“暮雨,还是你心疼我……” 21、二十一 梦游,是什么状态,估计就是现在我所处的状态,轻飘飘的,晕晕乎乎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韩暮雨就在我身后,他平平常常地言语和动作,都可以轻易造就或毁灭我的梦境。 我并非不明白,我此刻的快乐是多么脆弱无依,仿佛一朵成熟的蒲公英,只需他轻轻一口气,便四散飘零。我这些千回百转的心事,这些近乎一惊一乍地悲喜更迭,这些无法言明的酸涩甜蜜苦楚,说到底,也就是个自作多情。饶是我喜欢韩暮雨已经喜欢得难以自拔、晕头转向了,他可能根本就没感觉。那一身清清凉凉的孤单气质告诉我,他是一个人惯了的。他知道我待他不错,于是,对我也亲和,就像谁也无法对一个上赶着对自己好的人摆冷脸一样,他对我也是这种客气吧!说实话,我一直有种感觉,那就是我在他心里可能还赶不上杨晓飞那个胖子,他们一起受苦受累的时候,我一个人喝着茶水抱怨着社会。这个认识实在让人沮丧,我从心里不服气,凭什么啊?我对他那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了!哪像杨胖子你还耍滑算计他? 多幼稚啊,这想法!你一大棚里的黄瓜怎么去理解冻雪之下沉寂的麦苗?那种你从未有过的坚韧挣扎和对新生的向往?没得比啊没得比! 同时我还发现,二十多岁的人玩儿暗恋,真是……没出息! 那个人在我身边,那个人是我朋友……清醒着做梦,梦游着清醒;满足夹杂着失落,失落却依然满足。 我始终保持着匀速或者匀减速,过路口时绝不抢时间,乖乖地等绿灯,韩暮雨对我这种做法似乎没有什么意见,他表现得耐心而悠闲,偶尔还会叫我看某辆汽车的车牌号。 总有人不守交通规则,我才慢悠悠的开动起来准备过马路,一辆黑色的汽车在直行的车流中蛮横转向,连转向灯都没打,横着从我面前就飙过去了。我吓了一身冷汗,赶紧刹车,双脚撑地,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啸。 “靠,有人给你家报丧了是吗?急个屁啊急?”我不解恨地骂着。灰蒙蒙地夜色里,那辆车牌五个九的黑色索纳塔以自杀般的疯狂速度一路飘远。“妈的,早晚撞死!”我恶狠狠地诅咒。 一口气还没有喘匀实,我就发觉有点不对,低头一看,一双手正扶在我腰间,我才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又是一蹦。肯定是刚才我急刹车时韩暮雨没有准备,惯性地扶了我一下。当然,什么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手,还在我的腰上放着。我窘迫地连头都不敢回,“那什么,暮雨,坐好,走了!” 他毫不尴尬地松开手,重新坐好了,回答道:“好!” 原来就我当回事儿,人压根就没注意,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其实,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我心里翻江倒海地想,这可是你招我的,不关我的事! 吃过晚饭,我回到宿舍把单位给我们发的那些劳保用品找了出来。单位时不时的就给我们发些毛巾、洗衣粉、牙膏、洗发液什么的,每次都用不完。我翻了几下居然找到三瓶护手霜,看看还都在保质期内,于是,我穿上我的羽绒服拎上这些东西,心安理得地出门了。 这次造访的理由很充分,因为我瞥到某人放在我腰上的手的皮肤不仅粗糙而且手背上很多小小的裂纹,凝着血痂,实在需要保护一下。洗车的他们每天接触脏水,又不带橡胶手套,大冷天的手不冻坏了才怪,反正我这边这些护手霜什么的也用不着,与其留着过期还不如送他物尽其用。 敲门三声,过来开门的是韩暮雨本人。 “我猜就是你。”头一句话,他这样说,然后把我让进屋里。 “为什么啊?”我问。进了屋子才发现,屋子里就他一个人在。 “那个人回来不会敲门!”韩暮雨指着一张床,让我坐下,把唯一的一台小个电热扇冲向我。 这屋子我是第一次进来,白花花的墙板,白花花的灯光,抬眼都是纵横的铁架子,地上大部分床都空了,墙角堆着各种工具,工装。凭良心讲,有点乱,当然,一群男人住的地方,你又能指望它整齐到什么地步?如果说整齐,眼下我坐着的韩暮雨的床算是比较整齐了,起码被子枕头是规矩地叠好放在床头的,不像隔着两个空铺的另外一张,被子花卷一般卧在床上。除了乱,另一个感觉就是冷,我从外面进屋来,都没觉得有什么温差。现在电暖风对着我,我仍不敢将羽绒服解开。 “那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呢?没有可能是别人吗?”我继续刚才的问题。 韩暮雨拿暖水瓶倒了一杯水递给我,用的是我们银行送他那个劣质保温杯。他看着我把水放在唇边喝了一口,说道:“不为什么,就觉得是你!” 我差点被这个答案呛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支支吾吾间摸到手边的袋子,赶紧拿给他,“我看你手裂得挺厉害的,你们那活儿老得摸水,冷风再一吹,容易裂还容易冻。这是我们单位发的护手霜,我用不完,放着也是过期,给你用用看。” 他随意地抽出一管来打开盖子闻了闻,“太香了吧!”他皱着眉说。 “哎呀,你就别挑剔了,凑合着用吧,咱不就是为了保护手吗?”我说道,“你还怕别人笑话你不成?” 他摇摇头,“不是怕笑话,我是觉得男人身上有这么股味道,挺怪的!” “这有什么怪的,我们单位那些人都是涂这个,我也涂,真的!”怕他不信,把他手里拿的那管护手霜接过来,打算自己涂上点儿来示范一下,结果在他的注视下,我不淡定了,我紧张了,我挤多了。 手背上白兮兮的一大坨,吸又吸不回去,我正为难,却看见韩暮雨一副要笑不笑看好戏的样子。为什么我在他面前老是一副失魂落魄、狼狈不堪状?这个问题不由让我怒向胆边生,于是,我嘿嘿一笑,极尽憨直,却出其不意地抓住了他的手。 22、二十二 “让你笑……” 我拉着他的手,将手背上的护手霜胡乱地抹在他手上,然后几下揉开。他的手很凉,皮肤僵硬粗糙,白色的膏状物填进他手部皮肤沟壑般的纹理中,像是某种凝固的脂类。着实是挤出来太多了,我给他涂护手霜的过程中,自己的手上也沾了一层。韩暮雨没有挣扎,还是那副欠扁的表情看着我,任由四只手纠缠在一起,搅动出浓烈的香气,揉搓出滑腻的触感,滑得抓不住,却又腻得粘在一起。护手霜太厚而且手的温度太低,皮肤几乎没有做任何的吸收,最后,就那么油乎乎的布满两双手。韩暮雨撑开手指,瞧着那些连指甲缝都填充满了的白色膏体,不满地看向我,拿眼神提醒我我刚刚做了一件多么幼稚无聊的事儿。我有点儿澹尚ψ虐咽种竿淝斓剿媲埃跋癫幌袷钦毫松忱吹募ψψ樱俊 “不像……”他很不给面子的摇了摇头。 活跃气氛,懂不懂啊?配合一下会死吗? 我心里抱怨的时候,他已经把旁边的电热扇拉近了些,一双手凑过去就着热乎乎的风烤起来,“你也烤一下儿吧”,他说。 四只手在电热扇红通通的背景下来回翻转。由于温度的升高,护手霜的香气更加甜腻浓郁。我似乎感觉到那些膏体悄然融化,缓缓渗进皮肤里层,看着自己油呲呲的手,我忽然想起夏天街边大排档里那些放在炭火上烧烤的鸡翅。 “安然,”韩暮雨忽然出声,把他的手跟我的并排放在一块儿,“你这手不愧是摸键盘的,细致得不像男人!” 我斜了他一眼。不像男人?你会不会说话啊?就算我的手有点瘦有点白,那也不至于不像男人吧?哦,都像你的手似的,指节明显,酱猪蹄色儿,表面砂纸一般才叫男人是吗? 好吧,跟他的爪子相比,我的手确实是精致了点儿。不跟你比了行了吧,我默默地把手收回来。韩暮雨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在我想开口新话题的时候,忽然说,“那个,安然。” “啊?” “我的意思是,你的手挺秀气的,跟你人似的。” “哦?”我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我手不像男人,人也不像男人是吗?” 他一愣,我已经忿忿地去抓他脖子,“韩暮雨,没你这么糟改人的!” 手刚触到他的衣领,就被他抓住了。他手劲儿很大,跟钳子似的攥得我手腕死疼,“不是,安然,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可是,我想找茬你有办法吗?我忍着腕上骨头快要碎掉的钳制力度,继续不依不饶,“那你什么意思,啊?” 他显然被我的无理取闹搞得有点懵。回头想想,枉我一直标榜自己七尺男儿,却跟个小丫头片子似的为了一半句话炸毛儿,都不够丢人的。 后来他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放开我的腕子,他看着我满脸虚伪的愤怒,用一种温柔叹息的语气说道:“安然,你看你这脾气……我没有那么说……我的意思是……” “……”我安静下来看着他,心里却隐隐期待。 你想说什么,说什么都可以,我想知道你的想法,任何的,关于我的。 可是,我心里一阵扑腾之后,却看到韩暮雨眉毛一塌,说了这么句让人想死的话,“……我的意思……其实我没什么意思,就那么一说……” 好吧,我就知道,我已经在自作多情的路上走得太远了。 看我不再得瑟,韩暮雨放开了我的手。手腕上被他握得热辣辣,还有护手霜的粘腻感。 “你那个工友呢?”我问。 “去超市了,说要买点东西带回家过年。”韩暮雨说完,想起什么,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块阿尔卑斯糖递给我,“这是他昨天给的……” 我拿了一块,边用滑溜溜的手指跟塑料包装较劲,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他想了想,“先干满这个月吧!老板说下个月会涨工资,我也在想要不要多干些日子……” “恩,涨工资就多干两天!”我随口说,却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心思,我是不愿意他回家的。 韩暮雨“恩”了一声也没在意,却接过了我手里撒泼打滚的糖。 “就是担心到时候,火车票不太好买!”他轻轻松松地就撕开了糖纸。 “哦,那个别担心,我认识车站卖票的人,你想什么时候走跟我说一声儿,保证有座票。”我胸脯拍得啪啪响。 韩暮雨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 “真的,骗你我有钱赚吗?” “那就好了……”他把剥开的糖送到我嘴边,“那样我就能多干半个月!” 我就着他的手把糖咬到嘴里,青苹果口味的香甜在舌尖扩散开来。我乐得眉开眼笑,从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美好的糖果,每一丝甜蜜都能渗进身体的某处,要是有人现在咬我一口他一定会发现,我整个人都甜透了。 韩暮雨看我笑得诡异,说道:“安然,我觉得你还挺适合在银行工作的……” “恩?为啥?” “你那么爱笑……” 我没法儿跟他说是因为对着他我才乐得出来,所以,我干脆地点点头,“我那是没心没肺……” “……还那么有趣。” “我那是不着四六。” 没在意我的插科打诨,他很认真地说:“安然,谢谢你。你总是送我东西,可是我却没什么能给你。” “有啊,怎么没有!”我的真话顺嘴就溜达出来了。 他疑惑着看过自己周身,说道:“我这里全部家当哪有拿得出手的,唯一一件新毛衣还是你给的。” “我说了你也不见得给我!”我毫不做作地叹气,我说了,你也不会给我的。 “说吧,想要什么?”他扬起坦荡明澈的目光,“但凡我有!” 我想我有点不清醒,因为他说话时认真的表情,那表情让我觉得这话是真的,让我觉得只要我开口,就可以问他索取任何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无论多不可思议。 别这样行不,别让我以为幻想可以实现。 就在堵在喉咙里的话差点冲口而出时,忽然,眼前一黑。 停电了。 23、二十三 “安然,你别动!” 韩暮雨自旁边按住了我的胳膊。我没有动,他也没有动,我们都在努力让眼睛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黑暗。 片刻之后,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屋子里的东西在浓重的暗色里露出隐约的轮廓。我感觉韩暮雨从我身边站起来,“我去看一下儿,前几天也闹过一次。最近电压老是不稳,我去看看是不是又跳闸了,手电筒在门边。” 我看不清,只觉得韩暮雨在小心的往外走,尽量不踩着我的脚,悉悉索索的声音,晃动的黑色人影。我抬手去扶他,却被他摸索着抓住,“安然你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夜色保护了我,听着他的安慰般低声细语的话,感觉到指尖刚刚被他握住时沾染上的温暖,我笑得无声却猖獗。 脚脖子上忽然一紧,我听到韩暮雨哎呀一声,紧接着就是电热扇倒地的哐啷声。面前人影一歪,我慌手忙脚地站起来去扶,完全没想到自己脚上还缠着东西,结果我这边一扯电线,本来站稳了的韩暮雨又是一个趔趄,控制不住地往我这边儿倒过来。 哐,我的后脑勺磕在床板上,因为有垫子,不是很疼;真正疼的是胸口,不知道是被什么硬东西戳在心口上了,一口气阻在胸膛里,上不来下不去很难受,我一时间一声儿都发不出来,脑袋里耳朵里全是嗡嗡的响儿,身上重得像压了座山。不过没一会儿那座“山”就离开了,一只手又一路从胸前摸摸索索爬上脖子,然后在脸颊上停下来,接着另一线细小的声音钻进乱哄哄的耳朵里,像蚊子叫似的。随着一下一下拍打在脸上的触感越来越明显,我渐渐听清了那只蚊子的话,他说:“安然,安然,你怎么啦?” 近在眼前的声音和气息让我迅速地明白过来,刚刚把我砸蒙了那座山就是韩暮雨,现在他手掌正把我脸拍的“啪啪”响,靠,疼,知不知道。 我依然发不出声儿,却能清楚的看到他悬在我上方的眼睛,沉波千顷,湖光海泽。我深吸一口气,然后猛烈的咳嗽了一通。可算缓过来了,韩暮雨拉扯着我的胳膊试图把我扶起来,而渐渐清明的脑子让我做了个无耻地决定,我就那么软趴趴的仰面躺着,任他怎么拽,就是不起,最后韩暮雨只好俯下身一手扶着我的脖颈一手揽着我的后背慢慢地将我抱起来。 我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下巴靠在他颈窝里,任这耍赖得来的幸福把我淹得死去活来。 这是个实实在在的拥抱,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他手的力度,小心翼翼的动作,甚至飘落在我耳朵边温暖湿润的呼吸,都那么好,唯一遗憾的是,我身上的羽绒服太厚了,让我们没有办法贴得更近切。 黑暗充斥的空间,把有限装点成无限,在夜色层层叠叠的厚重包裹里,我是如此的迷乱而不知餍足,我用一种虔诚到惶恐的心态默默祈祷,老天啊你能更眷顾我一点儿吗?我想得到更多。 感到,他颈边的皮肤有着干燥的热度,柔韧而平滑; 感到,他因用力而绷紧的颈肩部的肌肉,坚实又有力量 感到,他埋在血肉下的骨骼,清瘦却硬朗; 在我唇下稳定起伏的脉搏,带着生命的动人节奏,跳跃、隐没,跳跃、隐没……依然是淡淡洗衣皂的味道,还有更加清淡的,仿若山雨归去、风栖芳树的黄昏,漂浮在空气中沁心沁肺的烟雨味儿。 我忍不住搂紧了他,将嘴唇悄悄地压在他脖子上,“暮雨……” 知道吗?知道吗?我有多喜欢你? 韩暮雨的动作微微一滞,不知道是因为我的那声呼唤,还是那个在乎心意有无间的吻,或者只是单纯因为这个抱的动作由于姿势的原因过于费力。 他让我坐好了,我却死命搂着他脖子不撒手,他无奈地轻啪着我后背,问:“安然……你觉得怎么样?” “你都快把我压死翘了,我刚才差点喘不上气儿来知道么?”我在他耳边抱怨,也不敢太大声,就那么说悄悄话儿似的,在他耳朵边嘀嘀咕咕。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心情也会传染,他也很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道:“刚才好像是我胳膊肘戳到你胸口了,怎么叫你都不反应,我也吓了一跳。” “你那是叫我吗?你那是抽我!”我现在脸上还热辣辣的。 “……一着急,下手重了……”韩暮雨说话间带上一点歉意。 苍天啊,大地啊,我真的不是得寸进尺!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你记恨我给你涂护手霜,你睚眦必报!”我顺嘴胡诌了一句,却更紧的楼住了这个睚眦必报的人。 韩暮雨显然无言以对了,他沉默半天,才说:“安然……你这脾气啊……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你少装老成,我比你还大58天呢,怎么着你也得跟我叫声哥,没大没小的……不是,我跟你比这个干吗我?我是说,你把我脸都抽肿了,你一句‘下手重了’就完啦?” 韩暮雨终于受不了我的无理取闹了,他强行将我从他身上扯下来。黑呼呼的我也看不见他的表情,想必是一脸气愤,“行,你先让我去看看电闸去,回来咱们再说。” 这次他走得很顺利,我听着脚步声离开,看着他开门关门,而后整个人虚脱般仰面倒回床上。我用手将眼睛蒙起来,纯粹的黑暗悄然降临,我听到心里一个声音在问: “安然,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是喜欢他喜欢到不知该干什么! “喜欢他就告诉他吧!” 鬼扯,告诉他他还不马上拎起我扔当街大马路上喂车轱辘去? “也许他也喜欢你呢?” 他大概会喜欢那个爱笑有趣的安然,却不会喜欢这个时刻惦记着他的变态吧! “不会吗?” 会吗? “不会吗?” 会吗? “别瞎想了,想那么多干吗?……不会吗?” …… 24、二十四 一线光从指缝里泻下来,之后是薄薄的门板被带上的声音,轻轻的脚步,电热扇被扶起来的响动,再然后一双手摸上我的腿,将绕在脚上的电线一圈圈松开,热风再次吹过来,我敏锐地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却始终捂着眼睛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冰凉的手指将我的手从脸上拿开。屋子里惨白惨白地亮,我眼睛被晃得睁不开。 下巴上忽然一凉,还没来得及挣脱,它已经被两根手指捏住微微抬起,左右摇晃了两下,自言自语般的声音从我头顶落下来,“真的下手重了,脸怎么这么红?” 我恨恨地睁开眼睛,推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当然了,肿了都!” “可是,我就啪了右边,怎么左边也肿了?”他似乎是非常严肃的纠结在这个问题上。 “……那什么……黑灯瞎火的,你能知道是拍哪里了?”胡搅蛮缠,我想我已经演绎到极致了。 他也不争辩,我别别扭扭地环顾四周,靠近门口的位置有条斜拉的绳子,绳子上挂着的浅蓝色的洗车店工装,刚才没有注意,现在看来应该是新洗的,还没干,衣服下边还挂着水珠,灯光照得一闪一闪,我瞪着那水珠看了几秒钟,终于判断出,那哪是什么水珠啊,分明就是冰凌子。我是因为精神动力太强大,又裹着羽绒服,又对着电暖风,所以才没觉得特别冷,韩暮雨就穿一厚棉衣,怪不得开始那个手死凉死凉的。 要不是我们那个银行宿舍不让外人留宿,我立马叫他收拾行李跟我走。 我老是这样,做事情顾头不顾尾,一心盼着他能多留几天,却没算到他留在这里有多受罪! 那冰棱子反射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疼,我偏开头去,酸痛却爬上心尖儿。 只是我没顾得上难受呢,就见一块剥好的糖巧巧地停在嘴边,我看了眼韩暮雨,他冲我挑挑眉,轻巧的顽皮。我恶狠狠地把糖叼进嘴里,他就着没有收回去的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你这个人啊……”那声音里满满的无奈尽头,硬是让我听出一丝温情宠溺,甜蜜得堪比我嘴里的糖果。 “哎,”我叫韩暮雨,“要不,你早点回家吧!你这住宿条件忒差了,为了千把块钱再把你冻个好歹儿的不值当的。” “没事儿,我天生就不怎么怕冷!” “那也不行,”我一指那晾着的衣服,“衣裳都结冰了!你哪受得了?” “受得了,再说家里条件……也差不多!” “……” 我摸摸他的被子,还算是厚。不经意看到枕头下压着的一张纸,我好奇心起,便随手抽出来打开看,“这是……图纸?”我问。 “恩,工地的图纸。” “你会看?”我瞅着上面错综复杂的实线虚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在学着看……”韩暮雨把那张大纸接过去小心地叠好了放回原来的位置。 切,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干嘛一副宝贝样? 我继续问道,“除了你的电热扇,你还有啥取暖的?” “……被子……那个电热扇不是我的,是工友借我用的……”他倒是老实。 我就知道。这人也忒抠门了,就算不买电热毯,暖水袋总是买得起的吧!就这么苦熬着,我算是服了他了。 “行行,我明白了,回头我把我用不着的电热毯给你拿过来……我真长见识,见过财迷的,没见过你这么挣钱不要命的啊!”我揶揄的话老是这么溜,好在韩暮雨从不在乎我是那种口气说出来的。我深信,无论我多么尖酸刻薄的话,他都能拂去那些迷惑人的假模假样假腔假调,找到藏在冰碴雪片般的锐利之下柔软温热的好意。 “不用了,安然……我不能再收你的东西了……这样不好……”韩暮雨连连摇头。 “有什么不好?给你你就拿着呗,咱是哥们儿啊,老这么见外!” “不是见外,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你?” “没关系,我有账本,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哪天你发达了,记得还回来。”我冲他笑得心机深沉,“连本带利!” 韩暮雨眼神晃了一下儿,低下头去,“……安然……”又是让人沉溺的无奈语气。 你一定要把老子的名字叫得这么千回百转吗? “叫哥!”我纠正。 “安然……” “叫哥!” “安然。” “哥!” “……哎!” “你这倒霉孩子,还占我便宜!” 他送我出门的时候,刚好遇见他那个工友购物回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嘴里还叼着一只超市里出售的那种做工很粗糙的中国结。看见我俩,他因为没法说话只好哼哼着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憨实的笑,满是褶子的黝黑的脸衬得牙齿特别白。 “六哥,我去送送我朋友!”韩暮雨将他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两袋,跟着他转回屋子里,东西放在一个空铺上。 那人空出嘴来,“小韩,叫你朋友吃点瓜子再走呗,我买了一大袋子呢!” “不了,不了,我这回去有事儿呢!”我赶紧推辞。 韩暮雨摆摆手,帮他把门带上。 我边走边问:“暮雨,刚那人四十多了吧?” “三十三。” “真不像!”我想想那张沟壑纵横的脸,“这也太糟践人了!” “我们干活儿整天风吹日晒的,时间久了就变那样了……” “暮雨……要不咱换个工作吧……工地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想着韩暮雨那张脸变成那般沧桑,我身上就一阵恶寒。 他摇摇头,“先干着吧……没文化也找不着什么好活儿……” 第二天晚上我收拾了电热毯、暖水袋啥的给他送过去,顺手给那位六哥稍了点单位过节发的真空包装卤肉。我不爱吃那东西,又值不当的往家里带,一般都给那些有家有口的哥哥姐姐,要不然就是扔食堂里大家一块吃。 六哥特实在,当什么好东西似的收起那些卤肉,热络得跟我俩认识了八辈子似的,一会儿给我拿糖一会儿给我抓瓜子,我要不吃他恨不得磕开了塞我嘴里。可能看惯了韩暮雨的冷冷淡淡,突然被这么热情的对待,我浑身都不对劲儿。 聊天的时候我知道,六哥本姓陆,叫着叫着陆哥就成六哥了,张家口的人,家里有俩儿子,他在万达停工后找了家搬家公司当临时工,给人扛东西。干满一个月就回家,用他的话说,这个月挣的钱全花在年货上,一分也不攒,得过个肥肥实实的年。 我捧着韩暮雨的杯子喝水,笑嘻嘻地应着他的话,韩暮雨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地嗑瓜子儿。 听说我在银行上班儿,六哥马上一脸羡慕,“怪不得这么白净,看着就像是干公事儿的人!小韩能认识你这样儿的朋友真是挺好!”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干公事儿的人是嘛意思,估计是把咱误会成公务员儿了,不过,我也懒得解释,他爱怎么以为怎么以为。 “磕了这么半天瓜子你不渴啊?”我问旁边的韩暮雨,顺便把手里的杯子递过去,“正好喝现在!” 他自然而然接过水杯喝了两口,脖子微微扬起,喉结滑动两下。要说人长得好看了,干嘛都好看,我看着他的侧脸很没出息地咽了咽口水。 25、二十五 他有多好看? 用小李的话说,韩暮雨是那种头一眼看见觉得很帅,然后会越看越帅的人,五官经得起琢磨,越琢磨越耐看。 如果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我原来不知道什么样儿叫帅,后来认识了他,我觉得这就是了,眼睛、眉毛、鼻子、嘴巴无一不是长得那么恰如其分,眼睛大小,嘴唇薄厚,甚至睫毛的长度和卷翘程度都那么丝丝入扣般合我的心意。越到后来这种感觉越强烈,尤其眼神儿,那就是凉丝丝儿的一脉泉水,清澈得仿佛什么东西都污不了它;而且这个人年纪轻轻的老透着那么股子波澜不惊的沉稳劲儿,气质也是淡淡的隐忍和孑立,配上起码一米八的个子,即便肥大不合适的工作服套着,头发也随随便便的没个型,还是难掩一身的俊秀。 我就那么瞧着韩暮雨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我笑得太露骨了,韩暮雨皱起眉,水杯塞回给我,下巴抬了一下,“六哥问你有对象没?” “啊?”我回过神儿来,“没,没有!” 六哥果然憨直,完全没在意我的走神儿,更没发觉我的心思一点儿也没在这没营养的‘话家常’上,仍是一个人说得很起劲儿,“恩,像你们这样样子好的,工作好的,眼光都高!” 我嘿嘿一乐,想起小李有次被我给气着了说的话:“我就烦你大眼双眼皮儿,我就烦你小酒窝长睫毛,我就烦你比我还白,我就烦你吊儿郎当,你全身上下怎么都那么招人烦呢?”我深刻地理解她羡慕嫉妒恨的泼妇心态,同时也深知自己是个超级不招小女孩待见的人,因为我就没想让她们待见我。 “我脾气不好,小姑娘都瞧不上我!”我沮丧得很做作。 “唉,年轻人,谁还没个小脾气儿啥的,就说小韩,平时不多言不多语的,又热心又义气,上次还不是跟杨秃子打起来了,那是为啥来着,小韩?”六哥转头问向韩暮雨。 打架?这事儿他可没跟我提过。我一脸好奇地看着他。 韩暮雨流畅地嗑瓜子动作稍微一顿,他不着痕迹地瞄了我一眼之后,轻轻地,轻轻地,把嘴里那颗瓜子‘咔’的磕开,瓜子皮放在旁边儿一张旧报纸上,“这事儿……” 我立马支棱起耳朵。 “……我也忘了。” 扯吧你!我拽了拽他袖子,“说说呗,那杨什么怎么惹怒你了?”我本能地觉得这事儿肯定是别人找韩暮雨的茬,他话都懒得多说,怎么可能去惹事儿? 六哥仍在挠头,“看我这记性,当时还挺热闹呢,就是想不起因为啥了?” 韩暮雨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六哥说道:“六哥,你不是今儿新买了一手机吗?” “对对,手机,安然,你来给我看看,这个手机我都不会用呢!”六哥马上把刚才的问题抛到脑后,从床头拿出一黑色直板手机兴冲冲地我看。 我被迫去看那款基本只有信息和电话功能的手机,转移了视线的韩暮雨依然悠哉的磕着瓜子儿,这家伙鬼精鬼精的。 我费劲地教六哥怎么开机关机,怎么把电话存到通讯录上,怎么用笔画输入法写短信,间或回头看看韩暮雨,冲他做个鬼脸,他就毫不客气地将瓜子丢我头上。 没文化,真可怕,这半天我讲得口干舌燥,六哥那里仍一知半解。 “……按确认,再按保存……就行了……”第四遍教六哥存电话号码,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我感到自己的耐心有见底儿的迹象,声音也渐高。 韩暮雨自背后拍拍我的肩膀,却不是对我说话。 “六哥,你先自己试试,让安然喝口水……” “恩恩,”六哥忙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没读过什么书,用不了这新东西……” 韩暮雨把我拉回他床边坐下,添满了开水的保温杯放到我手里,装好了热水的暖水袋也放在我腿上。 他凑到我耳边儿小声说,“这么没耐心,难怪找不着对象!” 我撇撇嘴,“谁稀罕啊!” 我看他的手半缩在衣袖里,问道:“哎,护手霜涂了吗?” “……涂了一点在手背上!”他回答。 我一脸地不信。 他也不解释,直接把手伸到我鼻子下面。淡淡的香味飘进鼻腔,我看着这双手不由叹了口气。要说韩暮雨身上最失败的就是这双手了,记得才认识他时,他的指节没这么明显,手指修长的也很秀气,现在,手掌宽了,掌上全是老茧,皮肤粗糙皲裂,跟这么帅的韩暮雨一点儿也不搭。我撂下水杯,抓住他的手按在腿上的暖水袋上,果然,那爪子冰凉。 温暖,谁都需要。 我攥着他的手在暖水袋上烙饼一般地翻过来掉过去,感觉手心里的十个指头慢慢地暖和过来。他大概也觉得挺舒服,配合地由着我摆弄。 六哥认真地研究他的手机,没空理会我俩。 韩暮雨眯着眼睛,安静顺从的暖手。 而我,我也很淡定,只是淡定的表面下,心脏正以某种发疯的速度撞击在胸前的肋骨上,喜悦和忍耐交替着,无数声音在脑中此起彼伏,激烈狂嚣,我看着自己和他交叠在一起的手掌,用力再用力地深呼吸。 温暖,就是那种一旦得到便再也放不开的东西。 韩暮雨凑过来小声儿问我觉得六哥的手机怎样,我说还挺好的,然后,更小声儿地说,对交话费赠的手机也不能做过高要求。 他说他也想买一个,就是不知道这种赠送的机子用不用得住。 我马上拦住他,叫他别买了,我那里用不着的手机好几个,随便给他一个就比那种机子好。 韩暮雨看着我愣了一下,然后露出某种我不熟悉的表情,带点戏谑又带点严肃,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低低地开口问道:“安然,是不是我缺什么你都能给我?” “啊?”我被问得慌了神儿。 “你怎么老是要给我这个给我那个呢?” “那不是我有多余的而你正好用得着么。” “……我用得着我可以自己去买……” “这不是资源浪费么?” “……反正,以后不许再提给我东西了……”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温暖有力,轻松地就捏碎了卡在我嘴边那些反驳的句子。 我下意识地点头,却又不甘心地辩解:“我都记了帐的啊!” 都说上赶着不是买卖,但是我这句确实更像是请求才对。 他却仍是坚持:“东西能还,人情难算!” 26、二十六 人情,我真不喜欢这个词儿,听着就觉得势利。就说我是个势利的小人吧,可要说对韩暮雨,我算是掏心掏肺了,即便有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那也是情难自禁,而且,我都藏着掖着呢,容易吗我? “切,有毛病!”我骂了他一句,不屑地撇开头去。 铺在韩暮雨床上的电热毯隔着薄薄的垫子渐渐热上来,我把手伸到被子底下试了试,感到有点烫手时,便将高档换成中档,我对说韩暮雨说:“今晚你可以好好睡一觉了,不用担心半夜冻醒!” 而他则把电热扇拎到六哥床前,跟六哥说:“今儿起这个就归你一个人用了!” 第二天上班儿的刚进门,赫然发现不对劲儿,营业室超级安静。一眼扫过去,多了几个人,仔细分辨,靠,总行安全保卫科检查的! 果然,我还没来得及跟曹姐了解情况被按在门边,开始被隔离提问。 这个阵仗我也不是没经历过,只不过,他们很少还没上班儿就抽疯似的过来检查。几个常规问题我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不外乎电脑着火用哪种灭火器,消防的四个能力,通讯组的职责,报警电话多少诸如此类,也没啥新鲜的,看我答得还不错,人检查的也没忒难为我。 检查的走了之后,曹姐才说,昨天又有某处储蓄所被抢了,还出了人命,所以行里又派人下来查安保的设施什么的,快过年了,犯罪分子活动频繁,要大伙儿都保持警惕。 我“哦”了一声坐回座位,小李拿出新买的煎饼果子咔嚓咔嚓地咬,高哥唱着“你入学的新书包……”翻看昨天的报纸……其他一干人等该干嘛干嘛,曹姐说完情况后,看着各位冷漠的样子,无奈地摇头。 其实,我们都明白,危险就像悬在我们头上的一把刀,在它没落下之前,我们只能暂时当它不存在,老想着,老瞧着,日子没法儿过了!谁愿意出事儿啊?平平安安的挣钱多好?人们老觉得银行工作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清闲,确实,比起某些露天体力劳动,我们稍微好点,可是,一旦出事儿,就是大事儿,搞不好就把小命搭进去。也许有人会说,那些杀人放火抢银行的毕竟是少数,再说了,那么多银行,怎么那么巧就轮到你上班的那家,怎么那么巧就赶上你上班的那天?说得对,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遇到,可是,如果我遇到,那么这辈子差不多就交代了。银行的那些防爆防抢装置自然是有效的,它们可以一定程度的保护我们,可是,每年数量都在递增的银行劫案中,有哪个银行不是设备齐全呢,还不是照样大把的工作人员殒命,所以,归根结底,我们就是放在摇奖箱里的奖券,祈祷着命运之手别在无数同类中,不早不晚、不偏不倚的抽中自己。 “唉,挣个钱真不易啊!”我忽然感叹出口。 “安然,你给我闭嘴!”小李自我身后叫到,“别影响老娘吃饭的胃口!” 我揉揉太阳穴,胡思乱想什么呢,干啥没有危险啊?过马路被车撞,吃东西各种中毒,太阳晒晒皮肤癌,沾点雨水破伤风,非典禽流感,海啸核泄漏,飞机撞大楼,火车会脱轨,坐在家里都能赶上洪水、地震、泥石流,这样想想,原来死掉不是意外,活着才是意外呢! 不过,我真想过,万一遇到抢劫的,第一反应,除了命,要什么给什么!我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多不容易啊,如果钱可以换一条命,多少钱我都给,我得活着,活着可以做很多事,比如孝敬父母,比如吃喝玩乐,比如受苦受罪,比如爱某个人…… 中午我值班,基本没什么办业务的。倒是难得的,韩暮雨跑过来换零钱。 “四个五十的。”他说。 我边给他拿钱边问,“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很暖和!早上差点睡过了时间!” 我笑嘻嘻地看他眯着眼睛一副满足的样子,心里柔软得无法收拾。 把钱递给他时,他忽然问我:“安然,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真空装的泡椒鸡爪子,“我们吃饭时,老板给发的,说是最近活儿忙,给大伙儿加个菜,一人俩,我吃了一个给你一个!” 我接过来,边咬开塑封袋边说:“我们有规定,上班时间营业室里的人员,不能随便吃外来的东西。” “为什么,怕别人在里面放□□什么的?”韩暮雨问。 我完全无视监控的存在,隔着包装捏住鸡腿骨一头,利落的咬掉一根鸡爪,含含糊糊的说:“是呗,万一你在里面放了迷药,让我把手里的钱都给你怎么办?” “有那么厉害得迷药么?我说让你干嘛你就干嘛?” “有!”我看着他一脸不信任地表情,肯定地说。 然后,我又跟他东拉西扯的扯到了昨天某银行被抢的事情,感慨之下说道:“所以,我现在天天都是提着脑袋在这里上班儿。” 韩暮雨听完,看了我一眼,说道:“可是,看你好像不当回事儿。” “当回事儿,也没办法啊!”我表示无奈。 “当回事儿有当回事儿的办法。你们银行肯定有应付这些抢劫什么的方案,你别事不关己的,多问问你那些年纪大的同事!万一真遇到事儿,兴许用得上。” “恩恩,你说话赶上我们领导了!” 我把鸡爪子吃净,看韩暮雨起身要走,忽然玩心大起,我一手扶着额头,身体瘫软在座椅上,做出痛苦的表情:“哎呀哎呀,晕了晕了,不行了不行了,韩暮雨,你是不是在鸡爪上下药儿了?” 他看白痴样地看着我,而我演得很投入。 他转回来,嘴角带出一抹惑人的笑,轻轻巧巧,一股子别有深意。 其实用不着迷药,看见你我就已经被迷晕了,晕到醒不来。 我呆呆地看着他抬手拍了拍厚厚的防弹玻璃,而后平静地对我说:“喂,劫个色!” 我听到脑袋里一根弦儿钲楞断掉。 27、二十七 没这么逗人玩儿的!我极窘迫的偏过头去!估计连脖子都红透了,我胡乱的向他挥手,“走走走,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韩暮雨不紧不慢地转身,一脸得逞的嚣张。 我目送他出门,拍了拍脑袋,不禁想问:“暮雨,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还会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么?你知道吗,要多努力我才能让自己表现得像一个好兄弟?”原来觉得,假装喜欢一个人特痛苦,现在才知道,假装不喜欢一个人,更痛苦。 于是,我痛苦地掏出我的账本,韩暮雨名下的往来流水已经一大串了。 …… …… 借:肯德基果汁,7.50; 借:羊绒衫一件,单位发,0.00; 借:护手霜三只,单位发,0.00; 贷:阿尔卑斯糖两块,0.30; 借:电热毯一只,旧,?; 借:暖水袋一只,旧,?; 这种用旧了东西没办法估价,所以,金额也就用问号取代了。 我拿手机上网搜了下那个牌子鸡爪子的价格,然后拿起笔,在账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贷:泡椒凤爪一只,1.50’。 进了腊月,又开始降温。某天下班儿,吴越给我打电话,说一块儿去‘小肥羊’吃火锅,本来今天该我值夜班的,因为跟一同事换班换到后天,正好去跟吴越疯一下儿。 我到的时候,吴越都点好菜等着我了,鸳鸯锅底,刀切厚羊肉片儿,还有我最爱的鲜鸭肠。 我把自带的板城烧拿出来,又跟店里要了四瓶青岛纯生,这是我俩喝酒的习惯,白的配啤的。吃饭时,我俩又开始互吐苦水,客户太烦,房价太高,领导太黑,挣钱太少……,吴越瞅着我乐,“嘿,安然,我瞧着你又活过来了呢!上次还跟我这儿借酒浇愁呢,怎么着,这么快又找着新的妞儿啦?” 我寻思了一下儿才想起来上次喝酒的丑事儿,那时候以为跟韩暮雨就此无下文了,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没,没找新的,就还是原来那个!” “哦?又好上啦,说说呗,怎么又好了,上次看你那赌咒发誓的劲儿,还以为老死不相往来了呢?”吴越马上来了兴致。 “其实,也不算好上了,人没说乐不乐意,还那么抻着呢!”我边说边把半盘鸭肠子都下到我这边锅里。吴越不爱吃这个,他说这东西看着就跟死蚯蚓似的,恶心;我说他事多儿,就他爱吃那牛骨髓嚼嘴里跟荤油似的他都不嫌。 “唉哟,这么吊着咱们安然都行,多美的妞儿啊那得!”他眼珠子瞪得都快掉锅里了。 我咬着筷子头,自脑中抽出一帧韩暮雨的图像,细细的从头到脚看一遍,说到:“长得没得挑,气质也好……” “哪天给给哥们儿介绍一下儿呗?” “等有机会吧!”我心想,真给你介绍了不得把你给吓死! “对了,”我想起一事儿来,“吴越,你们移动现在是不是搞什么充话费赠手机活动呢?” “是啊,那活动我们那经常搞啊。”吴越疑惑地瞅着我,“你要换手机?” 我点头,又问:“你们内部有没有优惠啥的?” “有是有,就怕你用不着!” “说说,说说!你怎么知道我用不着。” 吴越把根蒿菜吸溜进嘴里,转身去摸口袋,一会儿拿出张卡片来给我,“拿着这个卡片去移动大厅,预存500块以下的赠送机型随便挑,不用预存话费,只要每个月按时缴费就行,不过套餐要选30块包月的,扣满12个月。这东西你应该是用不着吧,就你,能用那种机子?就你,20块钱都不够你上网流量费……” 我不理他唧唧歪歪地,伸手把印着‘员工专享卡’的纸片夺过来,嘿嘿一笑,“就是要这种的……” 第二天中午下班,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儿。 是现在把这员工卡给隔壁洗车的韩暮雨送去呢,还是等晚上去他宿舍呢?要说六哥也走了好几天了,现在那房子就剩他一人儿…… 答案很明显,能单独跟他待会儿,当然更好。 于是我怀着某种阴暗的心理,带着某种隐隐地期待把拿出来的卡片又塞回了口袋里。 可巧下午,暮雨又过来换零钱。 我看他微微皱着眉,便问道:“暮雨,你今儿怎么啦?没精打采的呢!” 他戳戳自己的左脸,“牙疼!” “怎么回事儿?” “昨天天气冷,电热毯开着高档我就睡着了,结果早晨起来,这边牙龈都肿了。”说话间他又皱了皱眉。 “上火,没事儿,多喝点水!”我瞧着他捂着腮帮子的样子特别可爱,别别扭扭地像个小孩儿,就没心没肺地乐出声儿来。 韩暮雨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水淋淋地眼神儿,三分怨怒七分不解,于是我笑得更盛。 下班儿回到宿舍,门口放着单位新发的过节水果一大堆,一箱贡柑,一箱库尔勒香梨,一箱特小凤西瓜,一箱红富士,还有提子一大包。 东西太多了,自己吃不完,也没法儿带回家去。去年过年发的那些,我就是自己吃了一小部分,送人一大部分。 不过,这次水果来得正是时候。 我把各个箱子打开,每种水果都拣一些装进一个大取款袋子里,边装我边琢磨,暮雨啊暮雨,你运气蛮好的嘛,你说上火了,我们就发了水果……不给你送点过去,那都对不起这天意……切,安然,想给人送就给人送,又没人拦着,找什么借口啊你? 拎着东西走在路上,说不出的心情,时而轻飘飘时而沉甸甸,时而酸兮兮时而甜蜜蜜。暮雨,你一定不知道,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你。 28、二十八 是的,迫不及待!不过,那是我一头热。 韩暮雨打开门,见我右手拎一大袋子水果,龇牙咧嘴的站在外面,二话没说先把东西接了过去。我揉着被细细的拎带勒得生疼的手掌,跟着他进了屋子。 只剩他一个人的房子更显空旷,我提鼻子一闻,一股方便面味儿。 他把床上铺开的图纸收拾收拾放在床头,然后让我坐下。 “喂,牙还疼吗?”我问。 “好点儿……”他轻声回了一句。 才怪呢,我想,方便面那东西越吃越上火。 他晃了晃暖瓶,对我说,“没开水了,你等会儿,我去烧一壶。”说着便提着暖瓶往外走。 我赶忙拦他,“我不喝水,你别忙了!” 他没搭理我,只说“很快”。 他们生活用水的水管在屋子外面,白天的时候我见过。现在天气冷,为了不上冻,那个露在外面的水管被裹了好几层草席、破布、棉絮什么的,韩暮雨说偶尔还是会冻住,那就得用开水浇了。 热得快通了电,很快有丝丝白汽自暖瓶口升起。 我从袋子里掏出一个梨子塞韩暮雨手里,“我们单位发的水果,好多呢,我也吃不了,正好你上火,给你带了点儿。” 他随手把梨子放在旁边,一脸不乐意,“安然,不是说了吗,别再给我拿东西了,你怎么……” “哎呀,就是几个破烂水果,而且我那儿好几箱呢,根本吃不完,你就当帮我个忙,替我消灭一些。” 韩暮雨摇摇头,没再说话。 我又从口袋里摸出吴越给的员工卡,递到他面前。 “这又是什么?”韩暮雨警惕地看着我,接都不接。 我把这个卡的用处详细地跟他解释了一下,最后说“这是我移动的同学给的,你不是要买手机吗,正好儿不用白不用。” 他挑眉,“你当我小孩儿啊,我上火了你们单位就发水果,我要买手机你同学就送你优惠卡……安然,你不用这样……” 我真是比窦娥都冤,“暮雨,好吧,就算这个优惠卡是我特意跟同学找的,但是水果绝对是单位发的,今儿才发的,你不信你可以去我宿舍视察,好几箱子呢!” “安然,”韩暮雨显然没听我的解释,“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能这些东西对你而言也确实不值什么钱,主要是……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要你的东西!” “几个破苹果、一张不花钱的员工卡而已,你看你,磨磨唧唧的,至于吗?”我觉得我自己已经是个鸡毛蒜皮的人了,想不到韩暮雨别扭起来比我更甚。 “不是什么东西的问题,安然,今天是水果和卡,不知道明天会变什么……安然,我就想跟你做相互对等的朋友,你老这样,我们就没法儿处下去了……”他居然说得很认真。 真是谬论,对他好,他倒说处不下去了,这人什么逻辑啊?我把卡往他手里塞,“你也说了,咱是朋友,朋友不就是要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吗?” “你也说了,是‘互相’,从咱们认识以来一直是你单方面的帮我,”他推开我的手,“这卡我不要,安然,你对我够好的了,作为一个普通的朋友,我不能亏欠你太多!” 普通朋友,这几个字伴着韩暮雨清清凉凉的音调撞进我脑子里,激起层层叠叠地回声,震得我脑袋嗡嗡响起来。 好吧,好吧,我真不爱听这个。 果然是这样。我一直不肯承认的现实,就这么直直地砸在面前,噎得我连句整话都说不出。就算韩暮雨你心里就当我是个普通朋友,你一定要说出来吗?让我连自欺欺人都不能够……行,算你狠! 我深深地呼吸,把这四个字放在牙齿缝里嚼碎了,和着尴尬和失望咽下去,满口的苦涩。我几乎是愤怒地抬眼,“好!”我说,很大声! 韩暮雨显然一愣,估计是被我咬牙切齿的狰狞模样给镇住了。我看得出他有些不解还有些迷茫,他不知道我干嘛突然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戳我心窝子上了,值得我这么大发雷霆。 我也没再说什么,还说什么啊?跟一普通朋友我有嘛好说的。我起身,挥手,说‘再见’,一串动作做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直到我已经快走到门口时,韩暮雨才反应过来,他叫我的名字,安然,安然,一声一声,急切的,软腻粘连;他几步赶上我,拉住我的胳膊,他问我:你怎么啦?怎么忽然就生气了?我别着头不想看他,我也没生气,跟一普通朋友制气,我犯得着么? 不就是不要我东西吗?这还不好,我还省了呢。不对你好我又不会死,水果吃不了有垃圾箱替我消化,我更看不上那张员工卡能买到的手机,我这么上赶着想要照顾你纯粹是吃多了撑的。 他比我高,手上的力气也比我大,只是,他没料到,我是真怒了。再怎么不济本人也是一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动起真格的,我的反抗也很有威力。使劲儿甩开他的手,憋闷干涩的声音从我胸膛里传出来,“你别理我!” 韩暮雨一看我这么凶神恶煞、不由分说地去开门也有些急,既然抓不住我,他干脆借着身高的优势直接将我抱住,双手锁在我胸前。我愤愤地想要挣脱,却在扭动过程中,被他拥得更紧,他低头在我耳边微微喘息着问,“安然,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温热的呼吸洒在我耳朵后面,有些不合时宜的亲近感。韩暮雨的声音不大,那句子也好似轻软,绕在耳朵边儿上,仿佛浅浅的呢喃。拥抱的姿势,细语的动作,这情景看上去多像我隐隐期待的一幕,可是,实际上,对他而言这根本就是形势所迫、毫不暧昧的无奈之举。我咬了下儿自己的嘴唇,让自己尽量保持清醒,此刻,坚实的怀抱、耳鬓厮磨、来自身体深处的眷恋和身后的人发散出的蚀心蚀骨的诱惑,都是那么的让人迷乱,轻易就会沉溺下去。 一时间我只得停止挣扎,调动全身的力气去抵抗这种沉溺。 “我就这样,喜怒无常!”我说。 他感到我的松懈,也就稍微放松了手臂,却没有离开,“安然,你要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就提出来,这样一声不吭地走掉太孩子气了吧!” 浅拥深倚,低语潺潺…… 我简直无助到想哭,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要有这样让人想入非非的接触。 “我就这样,不可理喻。”我说。 “安然……你这脾气啊……”韩暮雨紧了紧手臂,“你有话好好说不成吗?”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热得快一声尖锐的长鸣,地上水壶里的水咕噜噜的翻滚着冒出来。 原来不过是烧壶开水的时间,我这心情已然从开始水果般的甜美变成了现在难以下咽的苦涩。快乐悲伤、天堂地狱、桑田沧海,都不过是转瞬间的事儿。 “水开了,我去给你倒水,你不许走了!”韩暮雨跟我商量。 我点头,“行!” 结果,他才走过去拔热得快的电源,我便逃命似地奔出门外。 反正,已经有了‘喜怒无常’,‘不可理喻’两条罪名,我也不在乎多加一条。 “我就这样,言而无信!” 29、二十九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黯淡。 那种黯淡就像猪油涂了在心上,透不过气,越抹越腻,随时随地的烦闷。我不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所以,上班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带着恶劣情绪,每个眼神每个动作都透着那么不耐烦,能一个字解决问题绝不说两个字。一般单位的会计都是机灵的人,见我这副德行,也都识相地不跟我闲扯淡,不过,这种人一般也多事,你说你办完业务走人不就得了,非得问我们主任曹姐我这是遇见什么不痛快的了,别以为我会当这是好心,不就是变相的告状说我态度不好么? 曹姐过来兴师问罪,“安然,你怎么回事儿,刚康达旅行社的小王说你给她钱的时候是扔出去的……” “我没扔,不信查监控!”靠,真他妈矫情,不就是给钱的时候力气大了点儿么! “那你今儿干嘛不给远通的张会计填支票,平时不都你给填的。三张支票让他自个填错了两张,刚才还跟我抱怨呢,说换支票还得跑北京……” “姐,他自个的支票自己填错了还是我的问题啦?我该他的欠他的我得给他填支票?他给我发工资啊?他支票的钱给我啊?别说他跑北京他就是跑南京也活该,中国字儿不会写还当什么会计啊?”我本来就没处儿发泄去,捡着个机会就劈里啪啦一通爆。 曹姐皱着眉头:“安然,你这是犯得什么病?咱们是服务行业,你嫌憋屈你可以不干,但是你坐在这个位置就得做这些事儿,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让客户满意就是你的责任,说什么都是废话。” 我听着她在一边儿训话,一脸漠然。 我都知道,我都懂,我只是忽然失去了做所有事情的心情,本来过日子我就带点儿得过且过的劲儿,而现在连应付我都懒得去应付了。 最后,她叹了口气,“安然,远通那是行长的关系户,你别给自己找事儿知道吗?心里要是有什么烦的你就说出来,我看你这两天都不对!” 我就是再别扭,我也分得出好坏。曹姐她就是那么个人,她会很严厉地骂你,却总是心怀善意。 “没事儿,没事儿,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我故意不厚道地朝她一笑。这个孩子都上二年级的女人毫不客气地抬起高跟鞋给了我腿一下子。 这几天韩暮雨也不是没来过。确切的说吵架的第二天,他就过来了。 我知道自己那么仓皇地逃跑挺丢人的,可是相比我被‘普通朋友’化的憋屈,丢人显然不算什么。本来那口气堵在心里就难受得要命,偏偏这事儿还没法儿说,所以,看见他的影子我马上低了头。跟自己说拉到吧,死心吧,别惦记了,可是,感觉隔着防弹玻璃仍然以超乎寻常的敏锐探测到了他的靠进,心脏很没骨气地跳成一团。 他犹犹豫豫地走到我窗口,说要换零钱。我尽量不看他,几下子把钱换好塞出去,一个字儿都没跟他说。我听见他拿到钱后小声儿地叫我名字,我没理会。 他很不理解,我看得出来。可是我又不敢跟他说明,现在他顶多也就是觉得我这人脾气挺怪的,要是我跟他说喜欢他,还是那种想抱着他亲他的喜欢,他恐怕会暴揍我一顿然后真的老死不相往来了。 是,我不想做普通朋友,但我更不想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 矛盾混乱……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安然’两个字飘进耳朵,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心尖儿上,化成水,冰凉清苦。 本人意志向来不坚定,只要他说两句道歉的话,甚至只是喊着我的名字看着我,我还得陷进去,所以,我根本没给他机会,极其迅速地按下叫号键。 下面的人上来存钱,韩暮雨退到一边。我感到他的目光深深浅浅地落在我脸上,我就当看不见,却把存钱那人的一万块放点钞机里翻来覆去机械地点了五六遍,直到我瞄着他转身离开。 他走到门口时似是不经意的回头,目光跟我的撞到一起,我假装随便地别开脸,手指却慌乱地打出一排乱码。 那天结账时,我的现金少了一万块,我想了半天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最后还是小李和曹姐帮忙查监控录像找到的。 我看着那段视频,当时本人伸着脖子看着外面,随手就把捆好的一万块扔垃圾桶里了。 “安然,你当时看什么呢,这么入迷?”小李问。 “美女!”我说。 偶尔中午下班儿我也能碰见韩暮雨,只不过我故意不去看他,他也没有再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我不能说自己特别了解他,但我心里明白,若是就么下去,那恐怕就真要变成陌生人了,说实话这个后果我不能接受,但要我回去继续普通朋友我又憋屈。 现在这叫什么,冷战?我又一次感叹自己越活越倒回去了,先是玩儿暗恋,然后跟小女生似的玩儿冷战,安然啊,你还能更荒唐点儿吗? 我的这几天的纠结在再次看到韩暮雨时达到顶峰。 我看见韩暮雨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纸袋子。他没过来我这边,而是径直的朝小李走过去。我不想表现得太明显,但强烈的好奇心让我的耳朵立马长长,隔着桌子我只听见他好像说有点事情,让小李出去一下儿。小李跟得了什么便宜似的,屁颠屁颠地收拾了几下桌子上的东西就跑了出去。 他们站在里我很远的客户等候区,韩暮雨跟小李说着什么,小李笑得恶心巴拉,一个劲儿点头、摆手,然后我看见韩暮雨脸上出现一个特稀罕的笑容,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我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确实是有点儿“柔情似水”,这笑颜刺得我的眼睛生疼,却收不回视线。 更过分的是几句话之后小李那女人居然开始脱衣服,而韩暮雨从大纸袋里掏出一件浅紫色的长款羽绒服打开来,他将小李脱下来的西装外套拎在手里,把羽绒服递给她。小李利落的将羽绒服穿好,韩暮雨帮她整理衣领和帽子,然后退后几步上下打量,小李原地转了两圈,还摆了几个很做作的pose。 不得不说,这件衣服小李穿着很合适。虽然她一向烦人,但是客观的讲,小李算是个美女,个子很高,身材也不错,眼睛不大却很精神,皮肤有点黑却透着健康的血色。如果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也许我会赞上一句,现在我看她除了一百八十个不顺眼再没别的感觉了。 韩暮雨依然笑得温柔,他不时扯扯衣服得边角,跟小李说句什么。 我的心在这样俊男美女的和谐画面中,无限地下沉。 原来韩暮雨看上这个女人了?显然,都送人家衣服了,而且还他妈这么合适。 这也……太突然太滑稽了,突然到让我措手不及,滑稽到让我捂着脸苦笑出来。 不过一会儿,小李又把那衣服脱了下来,小心叠好了放回纸袋,交还给韩暮雨。 美女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帅哥。她刚进门儿,便有比我更耐不住的人开始拷问。 “啥啊?”小李奸细的声音响起,“谁说那是给我的?那是人家给他妹子买的,他说挺贵的东西,怕不合适了,才特意让我给试穿一下儿,万一不行三天之内还能换……怎么不找别人,你以为身高172体重110以下的女孩满大街都是吗?”她得瑟地走过我面前,得意地问道:“嘿,看见没,我穿那羽绒服怎么样?” “特~好看!”我无比真诚地回答,甚至有点劫后余生的感激涕零。 30、三十 自从小李帮韩暮雨试了一次衣服之后,自来熟儿的本性就得到了无限的发挥,上班下班都得跟人家打招呼。每次看到小李一副色咪咪的神情感慨某人真是越看越帅时,我总是会忍不住提醒她矜持一点儿。 下午一点多,小李从家吃饭回来,进门时正巧遇见洗车店一工人来换零钱,我听见她跟那人边说边往柜台这边走。 小李问:“你们那儿韩暮雨呢?我瞧他没在啊!” 那人回答:“请假了!” “为嘛?上午我还看见他了。” “好像病了!快中午时走的!” “怎么说病就病了?” “听他说好像昨天去火车站排队买火车票,排到半夜,冻着了!” “……” 那人说着已经来到我柜台前。刚才他们的对话一声不差的落进我耳朵里,我突然觉得自己做人真是很有问题。那个火车票的事儿我早就应了韩暮雨要帮他买,估计要是我不说这话,人家早趁春运没开始就回家了,也不会捱到这都快年跟儿底下才去买票。我倒好,话说出去了,也没下文了,还跟人闹了半天脾气。 我觉得自己不厚道,更觉得韩暮雨有毛病,你说你怎么不跟我提提这事儿呢,这些天我光顾着赌气,早把车票的事儿扔脖子后面了。你找小李试衣服我光想着你是看上人家了谁还想你是要回家啊?你就是打算跟我绝交了是吧?你就是宁可自己冻一晚上也不跟我开这个口是吧?这人死犟的! 埋怨着,心疼着,不过说起来,挑起冷战的那个人,好像是我。 我一边儿慢慢地给那人找零钱,一边装着不经意的问道:“快过年了你们也该回老家了吧?” “恩,再干几天就歇……”他回答。 “火车票不好买啊!刚你说韩暮雨去车站排队买票冻病了,是吗?” “恩,发烧好像,我也没仔细听,反正看着脸色儿蜡白!” “一到过年就这样,春运真可怕!”我半真半假地感叹。 “是呢,韩暮雨说他想买腊月二十四号的票,结果冻病了不说,还没买着!”那哥们儿把钱数了一遍,冲我嘿嘿一乐,说:“还好我老家离得近。” 等人走了,我立马掏出手机给火车站售票处的朋友老田打电话,问他要腊月二十四到昌黎的票。老田算是我发小儿,原来住我家楼上,小时候老打架,现在大了在一个城市上班儿,居然关系处得不错,偶尔还聚聚。 我们单位由于最大的领导醉心梨园,老爱办那种戏曲晚会啥的,职工都有免费票,我是不会欣然国粹,可是老田年纪轻轻的居然喜欢那种依依呀呀没完没了的腔调,基本上那些票我都给他了。我回老家从来不坐火车,俩钟头的汽车就到,所以平时也没什么事儿能求到他,这一有点事儿,他表现得特热心,问我要硬座还是卧铺,我想了一下,还是硬座吧,他说没问题,预留的有,问我啥时候要,非要给我送过来,我说不用,我下班儿就去他那里拿。 之后这一下午过得,比一年都长。我心里都跟长草似的,一个劲儿地看表,说不出的焦躁和急切。 终于熬到下班儿,我就想赶快结账赶快走人,可是现金管库员非要交残币,我麻利地整好了交上去,接下来就等小李,她平时比我还迅速,今儿不知道犯什么毛病,磨磨蹭蹭半天,忽然说了一句,“哎呀,这个二十面额的就九十二张,凑不够一把儿(一百张一把)……”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蹭蹭走过去,从她那些新钱里拣出八张二十的,侧身挡了监控,在纸币边缘位置轻轻一扯,“呲啦”,每张上都多了个至少三厘米长的裂口,“行啦,够一百张了!赶紧的!我这有事儿呢!” 小李瞪着我,我瞪回她,她用口型对我说了一句话,“损毁人民币是犯法的!” 我无辜地摊摊手,“只是不小心……” 先去老田那里拿了车票;回来路过一笑堂药房,我进去用医保卡刷了两种特效感冒药;最后又在街边的小粥屋里给买了一罐杯装五谷粥。 敲门之前,我再次深深地鄙视自己。 好吧,我认输了,我投降了,我又厚着脸皮回来了。谁让我答应过你说要给你买车票呢?我是言而无信,可是,这句我是当真的。 手指轻轻扣在门上,当当当,当当当,声音空旷,在夜的静谧里传出老远。不知道敲了多久,久到我都快怀疑韩暮雨是不是死在屋子里了,然后才听到门口有些些动静。 “咔”,门从里面打开,韩暮雨披着厚棉服出现在我面前,他看到我似乎丝毫都不惊讶,只是轻唤我的名字:“安然……” 我点了下头,侧身进屋。他关好门,跟着我慢慢走到床边。被子是铺开的,所以主人也应该是刚刚才从床上爬起来。韩暮雨让我坐,自己习惯性地去摸暖瓶,结果:“没热水了,安然,你等一下,我去烧。” 我借着惨白的灯光总算看清他现在得模样,脸色真的很差,嘴唇干裂发白,走路都有点打晃。心里像被谁拧了一把,我赶紧着把他拉回来按在床上,一百句话堵在嗓子里,最后汇成一句,“你啊……你就死犟吧你……” 他现在倒是乖,不让他动,他就不动,安安静静地坐着。 “还发烧吗?” “好点了……” “吃饭了么?” “吃了。” “什么饭?” “……” 我把还很热的粥拿出来,打开了放在他手里,“先把这粥喝了吧!” 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想,他要是再敢跟我磨叽,我就……我就翻脸?得了,脸老翻也就不值钱了……那我就自己喝,奶奶的,反正不能浪费。结果就在我等着他说什么的时候,人家已经捧起来小口小口地开喝了。 我很丢人地瞪大了眼睛。 你怎么一下子就顺当了呢?我这连点心理准备都没有!那感觉就像我死命地朝一个紧闭的门撞去,结果发现那门只是虚掩。 他注意到我怪异地表情,却只是晃晃手里的杯子,“很好喝!” 那是,八块钱一杯呢! 我赶紧说:“那你都喝了别剩……” “恩………”他点头,轻轻吹了几下,一阵浓香飘散到我鼻子边儿,五谷杂粮的气息融在一起,柔和甘美。 “我听你们洗车行的人说,你这是昨天去买车票冻的……” “不清楚,也可能就是不注意着点儿凉……” “那个,买票的事儿……”我有点张口结舌,“是我给忘了,你……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下儿?” 他摇摇头,没说话。 也是,他倒是想提醒你,可是,安然,你当时不是闹脾气不理不睬么? 我讪笑了一下儿,从口袋里把车票拿出来,“给,腊月二十四的,硬座。” 他明显地诧异了,快速将粥放下,两手接过车票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给了我一个如获至宝的惊喜表情,“昨天车站的人说所有票都卖完了……连门口票贩子都说没有……” “听他们的呢!车站的人比票贩子还黑!”我有些得意,更多的却是心酸,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儿,却要他寒夜里苦等却最终无果。是不是生存对于某些人而言,当真步步艰难? “谢谢,谢谢!安然!”他高兴起来,那种喜悦是发自心底的,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欢快,“你等等,我给你拿钱!”他站起身去拿相邻床上的蓝色工作服。 ……你能别首先想到这个吗?你想表达感谢有很多方式,比如拥抱,比如拥抱,再比如,拥抱…… 我心里感叹着,却发现他身子一晃,趔趄一下,我赶紧扶了一把,把他拉回来坐好。 手心是烫人的热。 说什么好点儿了?我信他我就是猪! “还在发烧呢你?你吃那药不行!”我看了眼一边儿放着的白色感冒通的药瓶,在我的观念里,那么便宜的药根本就没效果。 他揉着额头,眉毛拧在一起,“好像还是有点烧!” 一瞬间,我决定再次犯回傻…… 右手扯下他放在额角的左手,左手勾住他的脖子拉低了他的头,不等他反应过来就把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 忽然地靠近让他僵了一下,而后条件反射般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人反应都比较慢,他没做任何挣扎,温顺得像只小狗,由着我挨挨蹭蹭。他的脸近在眼前,细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光洁的皮肤,干燥的嘴唇,每一分每一分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越是淡然,越是诱惑……高热从皮肤相贴的地方传过来,我有种被灼烧成灰烬的错觉。 小李曾经说:“人生就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我算是别致的一个,我在韩暮雨这个火坑里,跳下去爬上来、爬上来跳下去,乐此不疲! 31、三十一 恋恋不舍地分开,韩暮雨睁开眼睛看着我,像是等着我给个结论。 “恩……那什么……还是热……”我觉得我大概被传染了,脸上也烫起来。 他点点头,“我再吃几片退烧药!” “别吃那种了,不管事儿!”我从一旁的袋子里拿出一盒电视上老广告的特效感冒药,“吃这个!” 几下打开盒子,“咦?冲剂呀?”我买药的时候跟人说要退烧最管用的,也没仔细看。 “得,你等会儿,我去烧水!” 我拎起暖瓶往出走,韩暮雨拉了我袖子一把,我回身拍拍他肩膀,“你先把粥喝完了,胃里有点儿东西才能吃药呢!” 一出门儿,凉风打在脸上,我居然觉得神清气爽。 是的,心情不错,原来只要他让我对他好,我就已经很满足。 摸着黑走到水管前,水龙头上结了一层霜,我费劲地拧开,像是握着冰坨子,冻得骨头疼。水管子里打嗝般冒了几下凉气,然后水柱突然地蹿出来,我没留神,那水哗地就喷了一手,哇塞,凉得我差点扔了手里的暖瓶。 水接满了回到屋里,插好热得快,我龇牙咧嘴地把湿手糊在自己脸上,坐回韩暮雨身边,“你们那水还挺冲的啊!” “恩……”他眼光闪了闪,像有星星在波浪上跳舞,然后他把还有大半杯的粥递给我,“我不喝……”我说。 “拿着……”他坚持。 好吧,我接过杯子握在手里,热量透过纸壁传到手心,暖呼呼的舒服。我双手捧好了,心里还在想暮雨这人真是体贴啊,就看见他伸手将我的手连同杯子一起捧住。 “一会儿就暖和过来了。”他说。 我却吓得动都不敢动,呼吸都嫌太大声。 他的手心贴着我的手背,覆了一层薄茧的掌心粗糙而温暖,带着异乎寻常的触感,轻、柔、酥、麻,各种感觉在指尖融合,我几乎是熏熏然地在想,可能以后,以后的以后,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这样,只要握着我的手,便可以轻易攫取我的灵魂。 韩暮雨也许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高烧让他看起来有些迟钝,身上清冷的气息敛去不少,显得沉静而温顺。 我沉醉在他手心里无法自拔,暮雨,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不知道吗?你一点点的温情,都能让我义无反顾。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听到喃喃自语般的声音,这声音却不是来自我。 韩暮雨歪起头看着我,重复到:“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安然?” 一个晃神儿,我的心脏漏掉一拍。 他似乎不是那么认真地在问,他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而我却听到心里一个声音疯狂地叫嚣起来,说啊,说啊,告诉他!趁他现在迷迷糊糊的。 “因为,觉得你好呗,因为……喜欢你呗!” 我低着头,那句话像是直接从心里蹦出来,每个字都颤巍巍的,说到最后,我有种要断气的感觉。 心脏剧烈收缩,我听到血液瞬间冲过耳内的血管时极速的声音,狂躁又决绝。 韩暮雨果然是迷糊,他听了之后很久都没说话,眯着眼睛慢慢地反应,我像是等待判决的犯人,忐忑难捱,时间无声流淌,消耗着我仅有的勇气。 “我不明白,”他终于开口,一脸茫然,“我有什么好的呢?我就是一个穷小子而已!不像你,心地好,长得好,工作也好,爱说爱笑……” 以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今儿听起来格外好听,让我那副小心肝儿甜美地跃动不已。我知道我有很多毛病,可是,对韩暮雨,我已经拿出自己最好的。 “我也就那样儿吧,”我说得毫不谦虚,笑得恬不知耻,“人跟人不就是缘分吗?我就看你顺眼,就觉得你招人待见,就稀罕你这样儿的!” 听明白了吗?重点在后面,喜欢你! 他点点头,表示听懂了,说道:“你也挺讨人喜欢的……” 我这心就像摇了很久的瓶装可乐,突然打开盖子,里面的快乐喷涌而出,甜蜜粘腻地溅了一身,我傻笑出声,自动自觉把这句话演绎为‘我也挺喜欢你的’,而后却听他继续慢悠悠地接到:“就是有点儿小孩儿脾气……” “喂,我怎么小孩儿脾气啦?”说得好好的,干嘛加这么一句,“老子可是比你大五十八天呢!” 韩暮雨看我突然瞪起眼睛,扑哧一下乐出来,我还不明所以,他就那么笑得一发不可收拾。我觉得这个笑容持续了大概有十秒,从没见他这样。眼睛弯弯的,牙齿都看得到了。靠,千八儿百年的也不乐一个,今儿不会是脑子烧坏了吧?我当真担心了,把粥放在一边儿,然后抬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烧傻了?” “没有……没有……你这一会儿一变脸……说炸毛就炸毛,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脾气!”他还笑上瘾了,居然说得有些上气儿不接下气儿。 这是关心你,懂不懂?关心则乱,懂不懂? “乐个屁啊?”我凶狠地瞪他,然后扑过去掐他的脖子。 我的心情是坚固,我的决定是糊涂,我看到面前那个火坑里炽烈温暖的火焰,我毅然决然地扑过去。 两个人滚到一起,他因为失去先机而被我整个压在床上。他两只手握住我的两个手腕,高热从手心传递过来,我的心思乱成一团。别说我欺负病人,发烧的韩暮雨力气也比我大,他说:“安然,别闹,你这样就更小孩儿了……” “我就小孩儿了,你怎么地吧?”你就当我是小孩子撒泼吧,我想。 终于挣脱一只手,我壮着胆子伸到他外衣下面去咯吱他。触手所及的腰侧皮肤带着滚烫的温度,我感觉自己的指尖在光滑柔韧的表面划出一道道火花,连带着自己的神智一起燃烧起来。 韩暮雨喘着气躲闪着,抓住我潜伏在他衣服下的手,跟另一只胳膊一起反扭到我身后,我一时失去支撑,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上。他气息混乱却温柔地说,“安然,停手,安然,咱不闹了……” 我的头压在他锁骨的位置,心脏失控般疯跳,停手?好!就停手! 我想更过分点儿! 我阴险地一笑,说:“行!”,然后在他稍微放松下来时,扬起下巴,一口咬在他脖子边上。 32、三十二 我阴险地一笑,说:“行!”,然后在他稍微放松下来时,扬起下巴,一口咬在他脖子边上。 我发誓我没想用太大的力气,就是那么忍不住地咬了一下,当然,也可能我没控制好,牙齿叼住就舍不得松口,舌尖扫过皮肤表层,带点儿微微地咸。韩暮雨大概被咬疼了,闷哼一声将头扭向一边,然后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下面,他放开了钳制着我的胳膊的手,继而摸上自己被牙齿袭击了脖子,他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安然……你……你怎么还咬人啊?” 咬人?咬你是轻的,我根本就想把你连骨带肉嚼吧嚼吧咽肚子里去。 我觉得自己疯得可以,反正已经咬了,我呵呵地冲着他乐,“暮雨,你不是说停手么?你看我就是动动嘴而已……” 韩暮雨有点无奈,很无奈。说起来,他跟我在一块儿时,老是无奈。 他看着我,眼神摇晃不定,轻蹙的眉头表明了他的茫然迷惑。我停止没心没肺地傻笑,安静地与他对视。忽然间就不紧张了,我把我那些心意一字一句一排一列明明白白地写在眼底,就差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了,你明白吗?你感觉到了吗?那些落在你脸上带着火星儿的视线。 然而韩暮雨给我反应有些不近人情却又推波助澜。 说他不近人情是因为他在我无限深情的注目下把眼睛给闭了。 说他推波助澜是因为他闭了眼睛之后,很慢很慢很慢地把头放低,极轻柔地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甚至小狗似的在我肩头磨蹭两下,用棉花糖般柔软甜腻的语气喊着我的名字,“安然,安然……”无力的,无奈的,无意识的,和着沉重而滚烫的呼吸,灼伤我颈边的皮肤,他说:“安然,别闹了,我头晕……” 晕?是了,这人还病着呢!感觉他那么驯服乖巧地枕在我肩头,我再次鄙弃自己的恶劣人品,然后在柔软到无法收拾的心情里,不可控制般抬起手臂,抱住了他的后背。 我也病了,情迷心窍,相思入骨。 安静下来的空气里,暧昧悄然流淌。有从哪里传来的歌声,穿透了薄薄的墙壁飘进屋子里,断断续续却凄婉至极,“……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似乎是某个电影的插曲,此刻却奇迹般应和了我的心声,我喃喃地抱怨:“你啊……你啊……到底知不知?” 韩暮雨没有回答,回答我的是热得快尖利的笛声。 看吧,烧壶水的时间而已,几天前一度让我摔门而去,现如今却又把百般惦记的人送回怀里。 人永远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把自己送向云端还是投入泥沼。 韩暮雨挣扎着从我身上起来,“水开了。” “恩,你等着,我去把药给你冲好了。” 他这里就一个水杯,冲剂倒在杯子里,沏上开水,中药的气味飘散开,是让人心安的苦涩。 杯子放他手里,“热,等一下再喝。” 某人背靠床头,接过杯子,脸色惨白地点点头。 “很难受啊?”我轻声问,因为心疼的关系声音稍稍有些抖。 “也不是,就是有点晕,有点想吐……” 我扫了眼暖水瓶旁边,几天前拿过来的水果几乎是原封没动的装在取款袋里。 “给你的水果你都没动哈?”我故意用了某种兴师问罪的口气。 “吃了啊吃了……就你给我那个梨……很甜……”韩暮雨辩解到。 好吧,这也算是给我面子了。 我去拿了那袋子还包装得好好的提子,扯开来一看,居然没有坏掉。也是,这屋子跟冰箱的冷藏柜有得一拼,没准儿比冷藏柜还恒温。 我把提子一个一个揪下来放在他的不锈钢饭盆里,然后拿到外面就着冰凉刺骨的水涮了几遍,拣起一个丢嘴里,妈呀,牙差点冰掉了,回屋儿来又给盆里对了点儿热水。 韩暮雨看着我忙忙活活地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喝着杯子里的药汤。 我在他相邻的床板上面对他坐下,手边放着温水泡的提子,我拣了一个超大个儿的剥着皮儿,随口问:“那药苦不?” “不苦,甜的。”他说。 “瞎说,我闻着就苦。” “不苦,不信你尝尝。”他估计是真的烧迷糊了,居然把杯子递给我。 我肯定也是傻透了,真的就接过来喝了一口。说不上苦,更说不上甜,只是伸着脖子咽下去之后,能回味出点甘草味儿,“靠,真难喝!” 杯子塞回给他,同时把剥好的提子送到他嘴边,“尝尝这个!” 他就着我的手咬了一半儿,边嚼边赞:“甜!” 刚才拂过指尖的柔软触感迷惑了我,我本来单纯的动机在这样无意的碰触里忽然生出许多旖旎煽情。 “是吗?”我明知故问,几乎是带着几分贪婪地将他咬剩一半儿的提子放进自己嘴里,也许我心里很阴暗的期待着某种更亲昵的接触,唇齿相依,气息纠缠,因为求不得,便只能以这样不讲究的方式安慰自己。 “呵,不错!”我眯起眼睛,恣意幻想这甜蜜中可能并不存在的韩暮雨的气息。 而他,对我这样暧昧到露骨的做法似乎仍然没什么意识,我搞不清自己是害怕还是盼望,因为看着他时我心里就失去了方寸,我也没有办法从他的表情里抓住丝毫的线索,因为他看上去就是在认真地喝着杯中的冲剂。 他偶尔的皱眉,偶尔的眼中流光一线,偶尔的发愣,偶尔的凝视出神,这些些的不寻常,我无从判断他到底是因为习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我。 后来的提子是他自己剥的,他说甜却也没吃几个。我知道他难受,这半天都是强打精神在陪我。所以,他喝完药之后,我就让他躺好了,盖上被子,蒙上棉衣、大衣什么的,暖水袋也灌好了让他抱着。他大概确实是累了,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十分配合。 “发发汗,明天肯定好!”我给他掖好被角,碌孟窀隼下枳樱懊魈煸缟霞堑贸砸绻ド习喽幕埃弦话形绯浴! 这都交代好了,我还是恋恋不舍地不想走。运了半天气,咬了半天牙,我说:“你休息吧,我回去了!”他看着我点头:“好。” 我觉得那视线像是绳索一般捆紧我的双腿,最后我还是没忍住,隔着被子抱了他一下儿,特亲人的那种抱,什么都没说,却听韩暮雨在我耳边悄声地来了一句,“你还是个挺腻人的小孩儿……” 切,我不屑。起身,关灯,反锁门,‘啪’的一声门被扣紧,我觉得我的心并没有跟随我出来,它仍留在韩暮雨的身边,我就那么胸口空荡荡地溜达回宿舍。 33、三十三 第二天韩暮雨果然神采奕奕地跑过来。 “九张十块的,十张一块的。”他把百元钞票往里一递,说道。 “发烧都好啦?”我接过钱来问。 “恩,好了。” 我不紧不慢地给他找钱,“药还是再吃几顿,巩固巩固。” “恩……”他趴在柜台的大理石台面上,下巴垫着胳膊,隔着防弹玻璃专注地看着我,眼神安静,“安然……” “嘛?”看到他好起来,我心里也觉得特别轻松,笑眯眯地抬眼看向他。 他直起身,把头扭向一边,指着脖子边一小串深红色的印记,小声儿说:“看你给我咬的!” 啊?我往前凑了凑,仔细看清楚。毛衣挡了一半儿多,有那么小小的一弧绯红色露着。这也太那啥了,怎么看怎么让人想入非非啊! “你少来,我根本就没使劲儿!那不是我弄得……少冤枉我!”我的脸一瞬间就烧起来,要多不好意思有多不好意思。说实话,疯起来啥都敢干,明白过来就发现自己也太禽兽了。 韩暮雨对我的不负责任也没做过多的追究。他把毛衣领子提了提,尽量得盖上我那些‘罪证’,淡淡地说:“我本来也没注意,老板娘看见的……她问我是不是对象给咬的……” 我实在没脸见人,低着头把手里的钱翻来覆去地数啊数,完全不知道数得是多少,听他这么说,不经过大脑滴接了一句,“就是,我觉得也是!” “……恩,我也说是……”他接着说到。 我才反应过来他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该生气呢还是该害羞呢?作为一大老爷们,我觉得生气太小心眼儿,害羞那是娘娘腔,于是我决定恼羞成怒,可是心里那隐隐的却真实热烈的喜悦感让我完全怒不起来,他说他承认了,那是他‘对象’咬的。 所以,又一次,我做不出任何合适的表情,瞪了他一眼之后满脸纠结得不再言语。 韩暮雨依旧那么平平稳稳地看着我,似乎对此毫不介意。很多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水墨画里的远山,矗立在空蒙的远景里,隔着水汀云雾,看不清,走不近,却让人遐想无限。不过如此时此刻,我心里肯定那家伙是故意过来报复的错不了。这人病好了立马就鬼精鬼精的,还是生病时好欺负!我忽然后悔起来,自己干嘛烂好心给他送药啊?让他迷迷糊糊的不是挺好! 我恨得咬牙切齿,他却轻轻扣了扣台面,“喂,钱都让你点破了!” “给你!”我把手里的钱哗哗推出去。 他照例细细数好了,然后抽出几张,把剩下的又给我塞了回来,“还你车票的钱。” 好吧!不要是不可能的!我二话没有就收了起来。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跟儿底下。韩暮雨今天下午的火车回家,我得上班儿赶不上送他。他昨天就跟我打过招呼了,我问他啥时候回来,他说不定呢,怎么也得出了正月。那就是一个多月啊,我把所有的不舍得混在羡慕的语气里感叹出来:“你歇一个多月啊!我们总共才四天假。要说我们这服务行业真不是人干的活儿!” 韩暮雨见多了我这种干打雷不下雨的抱怨,对此已经免疫了。我们坐在等候区的沙发上,一直聊到我再也笑不出来,其实心里明白这只是个小小的分别,但是我仍觉得难以承受。他听着我瞎扯也不多话,可是他一定能感觉到我那些藏都藏不住的眷恋。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说:“暮雨,要是家里头没啥事儿就早点回来吧!”我猜想自己当时必然是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不然韩暮雨也不会突然就揽紧了我的肩膀,他说:“行! 安然。没事儿我就回来,回来给你带我们那儿的特产。” 然后我就糊里糊涂地对着他傻笑了一通。 下班路上,我遥遥望着韩暮雨住的那间板房,心想着那房子我都去惯了,这一个月的时间没地儿串门儿去,我得多别扭啊! 回到宿舍,我打开电脑玩游戏,心思不在这儿,接连着死了好几次,我干脆关了电脑躺床上挺尸。 看看时间,韩暮雨走了三个多小时了。 我已经开始想念他。 这可不行,时间还长着呢,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我郁闷地揉揉头。 手机短信声响起,我懒懒地拿起来一看,陌生号码,打开来,七个字:“安然,我是韩暮雨!” 蹭得从床上坐起来,无聊困倦的感觉一扫而空,我看着这救命的七个字,狠狠地亲了亲手机屏幕。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买的手机?”我发信息问道。 “今天才买的,就用你给我那张优惠卡。”过了半天他的短信回过来。我知道新手机他现在肯定还用不熟练。多等会儿就多等会儿呗,哥有的是青春,总好过他这一猛子下去就音讯全无。 “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的?” “你给六哥说的时候,我就记下来了!” “你怎么这么有心思呢?啥都看在眼里。今儿车上人多吗?” “特别多,过道都塞满了,站都没地方站,还好我有座儿。我扛着行李找座位过了三个车厢,用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这才刚坐下一会儿。” 我想象着火车里人叠人的情形,顿时头皮发麻,“那你先歇会儿吧!” “没事,我坐下来就想给你发个信息了!捣鼓半天才写好的。” “恩,你给我发信息的时候我正想你呢!” “想我干什么?” 这话问的,想你就是想你,还干什么?想你能干什么?谁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郁闷了一下,啪啪打出一排字:“不干什么,就是想想!” 你说你小子聪明上来挺聪明的,迟钝上来也够迟钝。我不禁同情起倒霉的自己,也许我一辈子都得忍耐着隐藏着,在他身边时尚能死皮赖脸找点亲昵的机会,在他离开时即便千般不舍却没有挽留的理由。 不行,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烦乱地将手机一丢,结果摔得它铃音大作。 那家伙居然打过来了,我按下接听键,就听那边一片喧闹杂乱里一个低沉清凉的声音说道:“喂,你好!” “我好个头啊好,”我忍不住笑起来,“你到哪儿了?” “不知道呢!” “没事儿别打电话,出了地区就是长途,死贵死贵的!” “恩,我试试通话质量。” “还行么?” “挺清楚的。” “那就好!” “那……我挂了!” “行!……等会儿,车上小偷多,千万看好东西!” “知道!” 34、三十四 即便是过年我们也只有四天的假期,其余的时间一律加班。对我们这些为了促进人民安居乐业保证群众正常生产生活而在举国欢庆的节日里奋斗在金融第一线的苦逼悲催的人儿难道不应该多给几倍的加班费么? 一个哥哥好心劝我:不错啦,三倍工资的加班费还不满意?一分钱不给你就让你加班,你能撂挑子不干了?但凡能找着更好的,谁乐意在这里猫着啊? 总之五十六种脏话汇成一句话:有招儿你使去,没招儿你死去。 于是我心平气和滴接受了单位的安排,三十晚上值班,初一到初四歇班。 节假日值班的阵容,一个行长加两个员工。我们单位有正行长一名副行长两名。再不会办事儿,那俩副的也不至于让正的大年夜值班。跟我不对路那王行长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真遇到实事了,还得是厚道的周行长顶上,加上我跟公司业务部的赵哥,我们三人成了单位守岁的。 给爹妈打完电话,给韩暮雨和几个要好的朋友发了信息,我就把手机关了留在宿舍充电,接下来是要全力应对、不能分心的一场硬仗——打牌。 赌博,我并不热衷,偶尔玩玩儿。有时候,赌就跟抽烟、喝酒一样,你要是不会点儿,显得你这个人个色,不合群,尤其是在大环境如此的单位里。就说吧,某些条条框框的规定了银行从业人员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谁理啊,我们就一般人儿,玩个小牌啊,买个彩票啊、投资个股票啥的,打着那些说不上是审慎还是傻缺的条款的擦边球。行长说了,咱这就是小打小闹,也不是倾家荡产,也不是砸锅卖铁,咱就是自家兄弟几个逗闷子玩。逗了一夜,次日清晨,我拿着赢来的一千多块钱,顶着乌青的黑眼圈从烟雾缭绕的值班室晃悠出来,浑身上下都是‘中华’的味儿,活脱脱一只烟熏火燎的鬼。其实我赢了四千多,但这毕竟不是赌场,哪有赢了钱都拿走的道理,自己留下点儿,退还大部分,兄弟领导都乐呵,下次,还有人跟咱玩儿。 回宿舍打开手机,短信声此起彼伏,挨个儿翻过来,都是拜年话儿,没劲。 翻到10086未接来电提醒时,我就美了。暮雨的号儿。 一般我都不给他打电话,我打着贵,他接也得花钱,不过,今儿不是过年了吗,我点了回拨,刚响两声,就被一个女的接起来,“喂!”声音挺甜,还带点当地口音。 我有点蒙,我说我找韩暮雨,就听那个声音喊道:“哥,你电话。” 然后电话里传来韩暮雨操着家乡话的怪怪的声音,“水开了,你过来替我看点锅。” “喂,你好!”他接过电话改成了我听惯的普通话。 “你好个头啊你好,是我,安然!”听到他的声音,我晕晕乎乎的脑袋清明了许多。 “恩,听出来了,昨天给你打电话你关机了。” “昨个我值班,跟领导们打牌了,手机放宿舍里充电。” “三十晚上还要值班啊?” “早就跟你说了,都拿我们当牲口使呢!你老不信。” “信了……你们那里还许可打牌?” “啊,小赌怡情!对了,赢钱了,回来哥们儿请你吃饭!” “恩,行!” “家里过年都挺好的吗?咱妈、咱妹?哎,刚接电话的是咱妹么,声音儿挺温柔啊!” “是她接的,我刚在烧水煮饺子呢……” 韩暮雨话还没说完,我就听见那边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声音,然后他说了句有点事儿,就匆匆忙忙的把电话给挂了。 大年初一能有什么事啊?一准儿是拜年的。我一看表,七点多,真够早的。 放下电话我开始收拾东西,把给爹娘买的大件小件塞了满满两大包。我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爸妈都是退休工人,靠着那点退休工资生活,不至于窘迫,但也绝称不上富贵,娘亲心脏不好,常年吃着药,不过幸而家里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儿,我也不是那三天两头出入派出所的孩子,总起来说,平平静静的,安安稳稳的,普普通通的一个家。也就是我现在挣钱了,背着爹妈不知道给他们买点好的衣服鞋子啥的,我买回家给他俩的毛衣、外套,标签从来都不敢让他们看见,不然非得跟我急,人过日子省惯了,我一点儿辄都木有。 初一路过我家的公共汽车都停运,我只好跟人拼车回家,花了我八十,不过再贵,家是一定得回的。 越长大越开始明白,为什么过年过节的人们都往家里跑,不管多远,不管多辛苦,也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因为那才是真正可以停靠的地方,除那里以外,再热闹的都市、再繁华的街区,再多的纸醉金迷、声色犬马,那都叫异乡,那都叫天涯,就像一个朋友曾经说的,离家一步便是天涯。 回家三天半,除了两个不得不去的聚会,我一直窝在家里,给我娘亲择菜,洗盘子,给我爹浇花,理书架。爹妈也可算抓住我了,把我家过年准备那些各色各样的年货统统往我肚子里塞,每顿饭都变着花样地做,最后我走的时候娘亲还很遗憾地说,“咱家冰箱里还有一块驴肉没给你吃呢!” 我把我在家被当做饭桶的遭遇发短信给韩暮雨说了,引得他各种羡慕嫉妒恨。 回家一趟的结果就是,到单位上称一称,足足比回家前胖了四斤。我再次感叹,这可真是我亲爹亲妈。 在家围着爹娘转还不觉得怎样,这一回到单位,回到以往过厌了的日子里,我又开始疯狂思念韩暮雨。他就是我的牵挂,除了爹妈,他就是我人在天涯唯二放不下的牵挂。 离韩暮雨说的出正月还早呢,先到来的是元宵节。 元宵灯会是l市的传统项目了。正月十五晚上,吴越非拉着我去灯会看美女。我可没那个雅兴,外面死冷的,人又多又杂,哪如窝在宿舍里看看电影舒服。我说我不去了,我有对象了。吴越一瞪眼,有对象怎么地啦?对象还有嫌多的啊?所以韩暮雨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灯会现场被吴越扯着往人群更密集的地方扎去,我堵住一只耳朵,提高了声音跟电话那头的韩暮雨喊话。 一片混乱中,我听见韩暮雨说,他已经回到l市了。 回来了!居然这么早!我又惊又喜,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去见他,现在、立刻、马上、一秒钟不带耽误的。 连招呼我都没跟吴越打,丢下他老哥一个在朦朦彩灯下扒拉开成片的庸脂俗粉寻找佳人,我几步冲出人群,蹿到街边去拦出租车。实在对不住兄弟,我得去见我的佳人了。 十分钟后,我气喘嘘嘘地奔到韩暮雨宿舍门口,抬手推门的瞬间,居然有些紧张。 门没锁,吱扭一声打开,我先探了个头进去。 高高瘦瘦的韩暮雨正弯腰收拾床上的东西,他背对着我,两条腿格外修长笔直。一个大包打开着放在他脚下,显然,他也是刚到没多久。 听到门的声音,他扭头看见了鬼鬼祟祟的我。我冲他一笑,傻到极致,他则朝我勾了勾手指。 我镇定地进门,镇定地锁门,镇定的转身走到他面前,他叫我的名字,那一声温柔到无度的‘安然’导火索般引爆了积聚在我身体里的渴念,我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他脖子,哑着嗓子低吼道:“奶奶的,可想死我了!” 35、三十五 我几乎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他颈窝里,冰凉的耳朵贴上他的温热的脸颊。 我是如此迷恋而怀念地贴紧了他,沉醉在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中,完全顾不得去掩饰什么,伪装什么,我抱着他,觉得特别满足,给我座金山都不换。 更让我惊异的是,韩暮雨在微微地僵了一下儿之后,居然扔下手里的东西,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放在我腰侧,极轻的接触,仿佛是某种试探。我隔着厚厚的衣物察觉到这细小的动作,心里涌上一阵甜蜜蜜的急切和焦躁。你还犹豫什么呢?哥都多主动了?于是我又紧了紧手臂,也许源自我本意里的催促在韩暮雨看来是一种默许和鼓励,他缓缓合拢双臂,最终,轻柔地拦腰搂住我。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拥抱,之前那些,顶多算是我一厢情愿的耍流氓。 我听到心里‘咔’的一声,那是锁扣紧的声音,我陷落于一只温柔铸就的牢笼,从此再无处可逃。 我坚定决绝,我兴高采烈,我甚至不愿意去揣测韩暮雨的心意,无论他对我是哪种形式的亲近,哥们也好,亲人也好,对象更好,我都能接受,至少现在,他正把头靠在我肩膀上,他的叹息回应着我的心跳,他在我耳边喃喃低语,他说:“安然,对不起,我走得急,忘记给你带我家那边特产的玫瑰香葡萄了。” 嘛特产不特产的,就你们那穷乡僻壤的能有啥好东西?这话我也就想想,当然不敢说出来,主要是,这根本不是重点啊,我这人吃啥都行,不管什么玫瑰香月季香的,不就是葡萄吗?超市都有,要是你肯说你也想我了,我几天不吃饭都行! “切,我又不是冲着你的特产来的!我有那么眼皮子浅么?”对此我表示完全的不介意,然而说完我并没有松开手臂,只是别有意味地问道:“你说回来走得急,干嘛走得急啊?这才十五,要出正月时间还早呢!” 为什么要这么早回来?我发誓当时我是非常认真非常郑重地下定决心了,如果他说是因为想念我,那我马上就告诉他,把我所有想说不敢说的话都告诉他,告诉他我有多惦记他,告诉他我想要爱他。这么好的时间,这么好的气氛,也许老天会赏个奇迹给我呢! 只可惜,我的循循善诱还是败给了他的无声沉默。 他放开手,没回答我的话,我却在他眼中捕捉到一丝闪烁。 “安然,你坐,我去把电热扇开了。” “哦!”我听话地坐好,看着他从六哥床底下把套了层塑料纸的电热扇拿出来,去门外扯掉满是尘土的包装,回来插上电源,对着我的方向打开。 我看着他不声不响地忙活,发现这人过了个年回来怎么看怎么憔悴,头发短了些,衣服仍是先前的。我凑过去帮他收拾床头的东西,他忙拦着,“别动了你,都是灰,别把你衣裳弄脏了!” “没事儿!”我说,“哎,你可够艰苦的了,过年就舍得给你妹买衣服,自己都没买件儿新的!” 他说不是,我有新的,然后扯着衣领给我看,“你给我的毛衣。” 恩,恩,我看见了,不过,我决定仔细看看,“是吗?是我给的那件儿吗?”我扒着他的衣领假装失忆,“真是哈,穿着合适么?”我问。 “合适,胖瘦长短都正好。”他几乎是无视我的动手动脚,认真回答。 “好,我那还有一件儿呢,回头也给你,反正我穿着大!”我说完,韩暮雨手里一顿,他瞥了我一眼,就是那种微微眯着眼睛、拿眼角的余光看人的、警告似的那种瞥。在这个像极了抛媚眼的动作里,我想起了那次吵架,虽然后来暮雨退了一步,但是我知道他也不是那么情愿的,不过是顾忌着我们的交情,不想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儿就闹得生分了。我猜想这个媚眼的潜台词大概就是,“安然,你别得寸进尺啊,你还没完了怎么地?” 我讪笑两声,指着床头,“哎呀,暮雨你看你刚离开不到一个月暴腾这么多尘土,不行,这得擦擦!不然没法睡觉。”我起身去角落里捡起一绿色塑料盆就往外走,“我去接点水来。” 打回水来,韩暮雨正单腿跪着拉床底下的什么东西。 我拿着抹布蹲盆边下了半天决心,真不是我这人娇生惯养少爷做派,那水也忒凉了,里面还有冰碴呢,这叫冰水混合物,温度为零摄氏度,小学学过的物理知识迅速地浮现在脑袋里,不过,最后我还是心一横,一把把抹布按进水里,两秒钟没到,便体验到了不止皮肉连骨头缝都被冰得生疼的感觉。 “靠,真特么凉!” 我刚适应着温度揉了两下,手就被韩暮雨从盆里拎起来了,我龇牙咧嘴地擎着十指,却听他说:“暖壶里有热水,我回来就烧好了!” “那你不早说……”我怨恨地瞪着他。 “……我不知道这么凉的水你也敢下手啊!”他很有些无奈。 对了半壶开水之后,盆里总算有点热乎气儿了。韩暮雨把袖子往上掳高了,接过我手里的抹布,“你别管了。我包里还有一管儿你给的护手霜,你去涂点去!” 我没动地儿。 因为我在他接起抹布的一瞬间看见他前臂外侧一道青紫色的痕迹,以前挨打留下那些早就好了,这个明显还很新鲜。 “这怎么回事?”我翻手抓住了他的腕子,指着那条淤青质问道。 他看了一眼,慢慢挣开我的手,一下一下揉着水里的抹布,淡淡地回答,“打的!”那么平静无谓的声音,要不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这么副脾气,我都会觉得这事儿、这伤都跟他没关系。 “谁啊?为什么?” “村长的儿子,上次修路的事情他们觉得挺没面子的,这次我回去,他老是带人去我家找茬。” 韩暮雨拿着抹布起身回到床边,一下一下抹着床头栏杆上的灰土,我就跟在他身后,听他毫无感情色彩的讲述。 “我知道他是故意不想让我过好这个年。初一早上,你给我打电话时,就是他带着俩人过来闹事,说我爸生病时借了他家多少钱,让我们还。我问我妈有没有这么回事儿,我妈说没有,然后……” 他把手里的抹布翻过来叠好了,又去抹床头的小桌子,“然后,就打起来了,他们人多点,不过也没占着什么便宜,只是,把我家玻璃打碎了三块。大初一的没地方买玻璃去,只能随便找点塑料纸钉上……” 我亦步亦趋地跟他,听着他说话,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动作,心口像是堵了块石头。 抹布被泡回水里,整盆水都泛起灰黑色。韩暮雨随便地洗了两下,继续说:“我去看村里那些亲戚时,人家都不敢留我多坐会儿,村长家儿子得谁家跟谁家闹……” 他指指自己的胳膊,“前些天我跟晨曦去赶集买玻璃又遇上他,他把我新买的几块玻璃拿车锁给砸了,最后一下儿他那车锁打飞出去,我拿胳膊挡了一下,不然恐怕会打到晨曦脸上。” “回去之后,我问我妹这几个月她们是怎么过的,我妹说我没回去的时候,也不见那些人来找她们的麻烦。可能他们对欺负老弱妇孺没兴趣吧……后来,把家里该修的修了该补的补了,亲戚也差不多走完了,我想我还是回来吧,我也实在看下去我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一有点动静就爬起来叫我的名字,我觉得我回l市了,至少她们还能消停地过日子。” 他把抹布拧干了晾在晒衣服的铁丝上,忽然回头看着我,皱起眉毛问:“安然,你从哪里拿的抹布啊?” 我还沉浸在他刚才的话题里,气愤和心疼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忽然地换了话题我根本就完全反应不过来,只剩愣愣地看着他。 他说:“这是杨晓飞的毛巾。” “我在那里捡的。”我指指墙角。 “没事儿,回头我再赔他一条。” “赔什么啊?洗干净了让他继续用呗……” 韩暮雨做出认真思考的表情,思考之后,他轻轻摇头,“安然你太不厚道了……那……就这么着吧!” 我想笑一个来着,可是扛不住心尖上一蹦一蹦的疼。 我实在没有一分的心思再去计较他提早回来是不是因为我,看着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的眼睛酸到发烫,有种火气顶在我的脑门上,让我想喊想闹想抽疯,幸而此时他走到我面前抬手去揉我的头发,他说:安然,你乐得真难看! 我愤愤地挡开他的手,“你就继续装吧,装着不难受,装着没事儿!” 韩暮雨垂下眼睛,“没装,真没事儿!” “是,”我快气死了,“谁难受谁知道呗,反正我不难受,谁爱难受谁难受……我也不心疼,谁爱心疼谁心疼……靠……”我边说边气鼓鼓地叉起了腰。 韩暮雨再次抬手,又被我挡开,“边儿去,跟你不熟……”给人看完冷脸,我偏过头,心里居然觉得委屈。 也不知道他是犯了哪门子牛脾气了,似乎要是今儿不摸一把我的头发他就不甘心,于是他一次次地伸手过来,一次次被我打开,就在我快要爆炸的时候,他抓住了我那只胡乱挥舞着的爪子用力地往怀里一带,我踉跄着撞在他胸口,然后身体便被两只胳膊结结实实地锁住,他靠近我耳边,用一把惑人的嗓音低声地劝:安然,别生气…… 我一动也不能动,一动也不想动,连示意性的挣扎都懒得费力气,闭上眼睛,沉溺之前我得说清楚,一字一句都得让他听见,我说:“韩暮雨,你不能这样你知道吗?要是心里不舒服,你得跟我说,你别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别把那些苦都压在心底,别对自己这么冷漠,就算我帮不上你什么,至少让我知道,咱一块骂街一块抱怨一块喝酒耍酒疯……你不能这样,不能老是一个人……” 不要这么独立,不要这么孤单,不要总是让我心疼到死去活来。 他静静听我说完,长久地沉默后,用脸颊蹭了蹭我的头发,气息软软落在我耳朵后面:“安然,我们明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不知道你怎么就跑到我的世界里来了,我们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居然可以做朋友,很奇怪不是吗?” “我吃错药了呗!”我嘀咕一句。 “哪有,我觉得你很好,又活泼又温暖,活泼的时候像小孩子,温暖的时候像……” “像什么?” “……我也说不清……” “你也吃错药了!” 我下巴轻轻磕在他肩膀上,心里却不禁在想,若是我们都吃错药了,会不会患上同一种病? 36、三十六 那天我没在韩暮雨那里久留,他为了尽快回l市或者说尽快离开家,直接去车站买了最早的一趟火车,慢车,没座儿,人拿着行李在过道儿站了十个钟头回来的,我帮他收拾完了就回我自己宿舍了。 刚开机,吴越电话过来,唾沫星子恨不得隔着信号都能溅我脸上,他说,安然你特么死哪去了?一转身的功夫人就没了,打你电话关机,我在广场上找了你一个多钟头……丫的不知道自己长了张被拐卖的脸么……我这都快报警了……等等等等,他发泄完了,我仅存的良心总算是泛起一丝愧疚,心虚地解释说我对象有急事找我,我手机正好没电了怎么怎么,最后心甘情愿地被他敲了一顿海底捞才算了事。 重色轻友,人的通病。 接下来的一个月韩暮雨又回到了我们单位旁边的洗车行。 日子一如既往平淡地继续,只是从那个‘宝马香车拾坠钿’上元之夜起,似乎我和我的‘佳人’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存在于低眉抬眼间的深深浅浅,一字一句外的温温软软,存在于有心无心之间、朦胧又真切的感觉。 “五块的一百。” “木有!” “十块的一百。” “木有!” “二十的两百。” “木有!” “安然……” “叫安然也没用……” “安然……” “……” “安然……” “……等等……” 喜欢跟他开玩笑,不失时机地跟他犯贫;喜欢听他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在他清朗的声音里美得冒泡儿;他很默契地配合我的恶趣味,耐心地由着我折腾,那种纵容让我有些飘飘然。 不过,在别人看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某日,我正跟暮雨逗得很开心,小李突然从后面站起来说道:“安然,你怎么老难为韩暮雨?”说完打开扩音器,对着外面说,“喂,帅哥,我这里有零钱!” 居然跟我抢生意?我回头瞪了小李一眼,我什么时候难为他了?你见过我这么一脸欢笑地难为人吗?“去去,人客户都没说啥,有你什么事儿啊?” 韩暮雨站起来,我以为他要过去小李那边,谁知道他冲小李摆了摆手,然后目光环视过整个大厅,在某个方向稍作停留后,回过头来用极轻淡地口吻报了两串数字:“96xx6……0070327……” 我脸色一僵,前面那串数字是我们行投诉电话,后面那个我的工号。 好你个韩暮雨,敢威胁我,老子可不是吓大的,我鼓起腮帮子不屈不挠地看着他。他嘴角有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小李先是忍不住笑出来。大家都这么熟了,谁都知道他不可能投诉我的。事情的最后,当然是我在他的‘威胁’下乖乖地把钱给人换了。 在换零钱这件事儿上,韩暮雨不再暗地里跟他家老板对着干。于是,他一个人基本承揽了这块儿的所有业务。 某日,他问我柜台外那个评价器有什么用,我说如果客户给的好评很多的话,我们单位会有奖励。于是,只要他过来,必然会抱着我外面的评价器给按很多的好评,当然,也会帮小李按。后来曹姐发现最近统计数据里,我俩人的好评率直线上升,询问之下知道都是韩暮雨的功劳。这绝对是好事,对我们支行每个人的年底奖金都有正面的影响,于是她决定对此大加鼓励,翻腾出我们以前做活动剩下的水杯、雨伞,让我送给韩暮雨表示感谢,我看着这些东西一撇嘴,“我不送,这破破烂烂没人用的东西我送不出手。” 曹姐说,“哪有好的啊?好的都在做活动的时候送完了。” 我贼兮兮地冲她一笑,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姐,我记得上次行里组织的vip客户茶话会有个人没到,礼品里还剩了一台8g内存的mp3……” 曹姐想了半天,最后咬咬牙,“好吧!反正也是送人,不如送给用得着的人!” 这是实话,就连我对这小小的mp3都谈不上稀罕,更别说那些身家百万、千万甚至更多的老板和阔太太们,给他们也是浪费。 没拆包装的mp3盒子塞我手里我又给曹姐推回去了。 “姐,这东西必须是你给才合适,代表咱们支行表示感谢。我就一小员工,我可没这个资格……” 笑话,我再记吃不记打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韩暮雨的忌讳。 于是那天我看见曹姐在营业室郑重地把mp3送给韩暮雨,那家伙居然还推辞了两下。白给的东西还不要,傻不傻啊?我心里想。 韩暮雨拿着东西离开的时候回头瞄了我一眼,我像个被看穿阴谋的小人般迅速低下了脑袋。 等曹姐回来,三十几岁的人笑得跟十八的小姑娘似的,站我旁边感叹,“唉,我以前都没发现,小韩这人真不错,说话也好听,他说,不能要咱们东西,老是麻烦咱们,也不知道能帮咱们什么……恩,特别是气质,好得一塌糊涂,往那一站,就跟什么似的……” “姐,你要不要考虑离婚再嫁啊?”我恶毒地提醒这个花痴女人。 “我啊,我是没戏了……哎,小李,你还有机会哦……”曹姐一句话换来小李笑声一片。那个自恃年轻貌美的女人,漫不经心地拿剪刀修着头发上的分叉,似乎是认真地表态:“恩,我得加把劲儿追才行!哎,安然,这你得帮我创造有利条件,下回他再去你那里办业务你把他支我这儿来!” 哦,行,我答应着,心里送她仨字:想得美! 除去存钱、取钱、换零钱这些‘业务’上的事儿不说,韩暮雨还经常过来给我们洗车的同事给送个钥匙、送个洗车卡什么的,搞得营业室这些人都越发懒得动,要洗车就给隔壁打个电话,叫你们那小韩过来拿车钥匙。 于是,韩暮雨凭借着良好的人缘,几乎成了我们银行和他们洗车行之间的特派员。 有次我心血来潮,自己拿张硬纸片仿照隔壁洗车店洗车卡的样子,给自己伪造了一张包含十次洗车和一次打蜡的洗车卡,韩暮雨过来办完业务,我将自制的卡和我的电动车钥匙一起塞给他,“帮我把车洗了吧!” 他看着那张粗制滥造的卡愣了一下儿,我已经绷不住哈哈地笑出来。 他真不愧是韩暮雨,这么搞笑得场面都没能博人家一笑。他等我前仰后合地乐完了,才把卡片塞到上衣口袋里,极度配合地说:“等会儿给你送回来!” 结果等了会儿,那卡片真给送回来了,还在十个方框的第一个用红色水笔端端正正地打了对勾。 我再次笑死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暮雨,你也忒有意思了……” 这种无知一直持续到下班儿,当我看见自己那辆干净到几乎让我不敢认的电动车时,我才发现有人没把这事儿当玩笑。 当着他们一起干活的一大堆人,我也没敢太表现出来,只能把他悄悄拉到一边儿‘教训’一番。 也不是教训,我这人就是这样儿,越不好意思越表现得理直气壮,否则我便没有办法掩饰心里的情绪——惭愧,还有感动。 “你有毛病啊?我闹着玩儿呢你看不出来吗?” “你的车也确实脏了。” “那我自己会擦。” “这么久也没见你擦过啊。” “……” “我也就捎带手儿的事儿……” “……” “别瞪了,眼珠儿都快掉出来了。”他抬手伸向我的头发,却在就要接触到的时候又收回去,他怕他手上的脏蹭到我头上。 沉默了一会儿,我红着脸开口,“……那下班儿我等你一块儿走,给你那屁三载几首新歌。” 二月底的天气似乎在回暖,我带着韩暮雨行驶在傍晚的凉风里,蓝莹莹的天空中是大片绚烂的云霞。路灯还没亮起,天色已然昏暗。 他将mp3的耳塞一个塞到自己左耳朵,一个塞到我的右耳朵。为了将就耳机线的长度,他尽量贴近我,双手扶着我的腰。 于是,左耳风声,右耳歌声,脑子里是乱哄哄的喧哗声,各种喜悦、兴奋、满足。 记得那天他拿着屁三问我:“你们银行怎么这么大方?” 我严肃地回答:“对那些能为我们提供好处让我们增加收入的人,我们向来大方。” 他怀疑地瞅着我,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个评价器有这么大用处吗?不是你搞得鬼吧?” 我对着营业室的顶灯竖起两根手指,“真的不是我!我哪有那么大权力啊?不信你问我们经理,那都是她的决定。” 这话合情合理,他也就不说什么了。 年轻人都一样,对这些电子产品有着天然的喜欢。我给他屁三里装了好多歌还有相声啥的,反正听歌也不影响他干活,每天他都带着。 我们先到他宿舍拿了数据线,然后在我的怂恿下,他跟我一起来到我宿舍。 这是第一次,他到我的地盘。 “安然,你住的地方可真暖和!”他进门儿就感慨了一句。 开了灯,我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恩,单位的暖气很足。” 衣柜、衣架、床、电脑桌加上两把椅子,这是我宿舍里所有的家具。 椅子上的脏衣服、报纸、杂志什么的被我收拾收拾扔床上,腾出地方让他坐。虽然我的宿舍有点乱,不过并不过分,就单身男子而言我自觉本人算是比较讲究的了。 我去楼道的热水器接了杯开水,回来时看他乖乖地坐着,似乎有点拘谨。 “喂,把外套脱了吧,不热啊你?”我提醒他。 他听话地将外面的棉服脱下来搭到衣架上。 我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连上屁三,点开满是新歌的文件夹,“你看看吧,喜欢的就拖到你屁三里。” 我让他坐在电脑前,自己转到他身后。 他犹豫了一下儿,手掌摸上鼠标。 就是那个短暂的犹豫让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粗枝大叶了,我老觉得在网络如此普及的社会,电脑的基本操作就跟吃饭、喝水似的平常,于是下意识的觉得韩暮雨肯定会。 “那个……你……知道怎么弄吧?”我小心地问。 他的回答让我放下心来,他说:“我会,高中学过,只是挺长时间没碰这个东西了,有点生。” “那就好……”我抓抓头发,傻笑着拉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旁。 他循规蹈矩地对每个文件点击、复制、粘贴,而我则偷瞄着他的侧脸,看着电脑显示屏的光亮落进他古井般的眼瞳里,浮光掠影,摇摇曳曳。 某种情绪在心头涌动着,为他所有的动作和表情掀起层层波澜,我不由靠近他肩膀,脸颊有意地蹭过灰蓝色羊绒衫,柔软顺滑的质感在一触之后丝丝蔓延到心里,勾起更多的渴念。 “这个是啥?”他忽然出声,鼠标指针指在一个图标上。 “哪个?”我起身凑过去看。 “跟其他的不一样。”他扭头说道。 我前倾的姿势,他转脸的动作,于是,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一片柔软温热摩擦过我的左半边脸,我在说完‘这是视频文件’几个字之后,忽然意识到刚刚蹭到的那是什么,心弦崩断的瞬间,我看向已经退开的韩暮雨,他盯着电脑,眼睫很快地眨动几下,一层红色迅速浮现在皮肤表层。 他不好意思了,明明白白的不好意思了。 我反应过来本想调侃他两句,结果我都没开口呢,人家噼里啪啦把数据线拔了,站起身来,低头说到:“安然,我都拷好了……要是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我笑着拉住他胳膊,用我自己都觉得头皮发麻的恶心语气说道:“喂,占完便宜就想走啊?太不负责任了吧!” 韩暮雨停在门口,看着我故意抬高的左侧脸颊,脸色又红了一层,“我不是故意的!” “那也不行啊……”我揪着他不撒手。 “别闹了,安然……这不好玩儿……”他的聪明和镇定对上这种的调戏显然捉襟见肘,应付不来。 我看着他这幅少有的慌乱模样,恶劣的本性飙升到极致,算了,玩儿就玩儿大点。我心一横,靠近一步,稍微踮起脚尖儿,嘴唇贴在他左脸上响亮的亲了一下儿。 在他没有反应过来时,我松手,后撤,故意用一种很大的声音去盖过我擂鼓般的心跳,“行啦,平了,走吧!” 他几乎是傻傻地摸了下自己的脸,看我的眼神儿就像看着某个异世界的怪物。 我强撑着用无赖到底的表情瞪回去。 不用坚持多久,他很快就放弃对抗,转身开门走掉。 我捂着左脸把自己摔在床上,一边骂自己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不厚道、欺负人……,一边乐得像只偷腥的猫。 只是,没过半分钟,门又被粗鲁地推开,韩暮雨冷着脸进来,“我回来拿衣服。” “哦!”我说,然后抬手指指衣架,再次笑爆。 37、三十七 大清早的马路上便出现了这么一副景象:两个人,一个骑着电动车,一个步行,他们以同样的速度向着同样的方向前进。骑车的不时跟走路的说话,前后左右地围着他转,表情千变万化,而走路的那个酷到掉渣,目不斜视,当那个骑车的人空气一般。 七点一刻,太阳还躲在东方的云层里,路上往来的车辆也不多,空气中有稀薄的晨雾,缭绕于着湿润乌黑的树枝间,让人觉得不要很久,那光秃秃地枝头便会冒出一个热闹的春天。 我扔持续着昨天的兴奋心情,觉得世界空前美好,虽然眼下我有点那个……被无视。 是的,马路上那两个人,骑车的是我,走路的自然是韩暮雨。 “暮雨,你怎么这么不禁闹啊,你看我特意起大早过来跟你道歉的……” “……” “你看你这是什么意思么?你要是生气我认打认罚……” “……” “唉……你上车我带着你吧……你别说嗨,这电动车擦干净了就是比脏的时候好使……连车闸都灵活了……” “……” “暮雨,你说句话呗……你要是让我以死谢罪我马上就躺马路中间去……” “……” “哥……我错了……哥……” “……” 韩暮雨孑然的气息映射出我比晨雾还有微薄的存在感。我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换不来人一个正眼儿,不对,别说正眼儿了,人都不拿眼皮夹我。 不过,真心来讲,我并不担心,相反,我带点有恃无恐。 我知道他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儿就跟我闹僵,我有这个自信,尤其在那个‘吃错药’的拥抱之后,这种自信更加笃定起来。 感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我们的心却像量杯一样测得出分毫的增减。 我能感受到,他现在是认认真真的把我当成交心的朋友,重视、信任、甚至纵容。那是一种不设防的状态,他会向我展露他的情绪,而我不必再游离他的冰冷坚强之外。 一种更深层次的亲近,近得仿佛伸手过去便可以触及灵魂。 无论如何,这是我想要的,在他心里,一个重要的、被需要、被眷顾的位置。 我多少有些飘飘然、恃宠生娇的心态,仗着自己的厚脸皮和暮雨的忍让,在某个危险的分界线上摇摆、试探、混淆视听,模糊概念和稀泥。 现在韩暮雨一声不吭地走,对我不理不睬,我明白他只是被调戏了心里有些不爽。相比较厌烦我,他更懊恼自己的表现。 没事儿的,只要我继续腆着脸纠缠下去,他消气也就是时间问题。 白天一天,他都没搭理我。 下班儿了我依旧死缠烂打。等着他们收工,陪着他慢行,骑着电动车在他身边左右晃,跟他说起上班儿碰到的事儿:“……那人从袜子筒里掏出两千块钱,卷得呀,比我们单位的花卷还多层儿,人拿出来也不给我,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就开点,点两张吐一口,再点两张再吐一口,等他把钱给我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摸哪儿,全是湿乎乎、粘嗒嗒的……” “安然……” 韩暮雨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皱着眉瞟了我一眼。 “哥,您总算是肯跟我说话了……”我一脸地感动。 “我要是不说话你是不是打算恶心死我……”他的话里没有气愤,尾音上扬,是强压的笑意。 一天没听到他的声音,他说什么我都觉着特好听。 “不是,实事求是么!”我赶紧借着机会拉住他,“暮雨,别走了,我骑车带你吧!” 能把他拉上车就万事大吉了。 “不用。”暮雨实在很不给我面子。 不过我是谁啊,心理素质超强的服务行业工作人员。 “那,暮雨,要不你带着我?”我干脆下车。 这个提议似乎很有效,韩暮犹豫了一下。我一看有门儿,立马把车把让给他,“来来,你带我!” “我没骑过电动车。”他扶着车子,有些为难。 因为没骑过,所有才有兴趣吧! 我自觉地跨坐在后面,“没事儿没事儿,特简单,给电就走,会骑自行车就会骑电动车。”我告诉他哪个是电源,怎么调节速度,他开动起来前特别嘱咐我扶好了,别摔着! 我说,是是,我知道。 怎么可能摔着啊,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过,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我坚定地搂住他的腰,在车子缓慢而平稳地动起来的时候,心思也飘忽起来。 我贪恋每一次的亲近,而亲近之后,便陷得更深,想要得更多。爱慕的感情已然强烈到压抑不住,我觉得自己就在崩溃的边缘徘徊。我看着暮雨的后背,恨恨地咬牙,你也有责任,谁让你诱惑了我又纵容了我。 一路平安无事,韩暮雨掌握得很快,完全不像头一次骑电动车的样子。 十字路口,前行是我宿舍,右拐是他住处。他在路口停下,刚要下车,我耍赖地搂紧了他,“喂,别走啊,送佛送到西!就差两步路了。” 韩暮雨不理我的拉扯,自顾自下车,“自己扶好,我回去了!” “嗨,真不送啊?我保证到了我那儿我再不欺负你……” 听到我重提此事,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脸上居然浮出一丝浅笑,嘴角弯出完美的弧度。韩暮雨不笑时,是那种空山冷月逐冰泉的清寂俊朗,一旦笑起来便很难形容,会让人想到‘枯木逢春’的新生,‘顽石点头’的灵悟,想到‘冬雷夏雨’的奇诡,‘山无棱天地合’的寂灭,如同传说、如同奇迹一般动人心魄。 我本就无法抵挡他的一切,笑或者不笑,都是让我甘之如饴的鸩酒。 此刻,我陷在他的迷蒙笑意里茫然无措,心脏随着他每一步的靠近跳得更快。他的手掌贴上我的脖子,冰凉的温度和硬茧地摩擦让我稍微回过神儿,为了掩盖紧张我又贫了一句,“您想掐死我灭口也不能在大街上吧!这人来人往的多不好意思!” “欺负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不好意思?”韩暮雨故意收紧了手指,我配合地翻白眼。忽然他的指尖动了动,我的衣领被轻轻撩开一个小缝儿。 “掐死你之前,先告诉我,你脖子上这是怎么回事?” 38、三十八 他手指摸到的是一块创可贴,横在锁骨上边。 “这个呀,”我嘿嘿一笑,“那不是昨天把你气着了,我就想自刎谢罪么,因为皮太厚,水果刀都卷刃儿了就割了一小口儿……” 韩暮雨没听我胡诌,直接卡着我脖子说道:“少贫你!” 凉死人的手指贴着高热的皮肤,就像冰块落在烙铁上,我本能地缩了缩了,“哎哎,我说我说!”极其猥琐地左右看看,然后我低声招认:“昨晚对象给啃得!” 他眼神晃了一下,手指倏地缩回去。 我忍着笑又说到,“干嘛这么大反应,上次你‘对象’给你咬得可比我这明显。”说起来,他脖子上的牙印早就没有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再找个机会…… 暮雨不知道我的阴险打算,他大概在一门心思考虑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像我这么脸皮厚的人,拿着不是当理说。 都说战胜流氓的方法就是比流氓更流氓,韩暮雨估计没听过这句,他有他的方式。 “哦!那我就不管了!”他把手放在口袋里,很潇洒地迈步走开,把我抛在身后,“回见!” 遇到某些品种的流氓,如果不能掐死,那就只能无视。 “哎哎,别走啊!暮雨,你怎么能不管呢?”我赶紧推车追上去,“是不是兄弟啊?” 轻轻松松扯住他,他本来也没走的意思,不过是做个样子。 好吧,你比我沉得住气。 我从口袋里掏出半片玉豆角递给韩暮雨,“这就是残害你兄弟的罪魁祸首。” 话说昨天晚了,占了大便宜的我兴奋不已。洗澡的时候唱着歌儿,泡沫搞得满天飞,可能太过得意忘形,一直随身戴着的玉豆角不小心磕到什么上了,当时听见一声脆响,也没注意。洗完澡了睡觉时才发觉脖子下热乎乎地疼,先是发现脖子上平行着锁骨一道细细的血痕,然后又看见我带了五六年的玉豆角三个豆儿变成了两个豆儿,碎裂的边缘锐利如同刀刃。 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普通的玉石挂件而已,不过意义不一样。这是我临上大学前娘亲特别买来给开了光的。 “还能修吗?”韩暮雨问。 “不能,丢的那块不知道掉哪里了……不值当的,反正也不是多贵重……”我虽然这么说,还是有点儿心疼!今天一天我都觉得脖子上空空荡荡,连带着心里也别扭,这种贴身的东西碎得不明不白,怎么都透着不吉利,让人闹心。 我深吸一口气,想把这些坏情绪都赶走。 韩暮雨把半片玉豆角还给我,抬手按住车把,说道:“去,坐后边去!” 我一愣,马上领会精神,屁颠屁颠坐好…… “暮雨,你是想用行动安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吗?” “……” “暮雨,那我受伤的脖子怎么办呢?” “……” “暮雨,你还没看见我那伤口呢,这么长!” 我拿手指在他背上划了一道,“哎,等会儿我撕了创可贴给你看看……” “安然。”他叫了我一声,我马上不再废话,“恩,什么?” “工地三月十二号开工,我过几天就回工地上班儿了……”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以后我不能天天都那么方便地看见他了,除非特意去找他。这是个坏消息,绝对的。 “暮雨,你不是说洗车行的活儿比工地轻省么,而且挣得钱也差不多……要不,你干脆在洗车行长干呗?”我私心作祟地提议。 “这不一样的,安然,工地能学很多东西,洗车,就是洗车而已……” 他的话让我想起老放他床头的那些图纸,我醒悟到那是他的教材、他的功课、他从没停止的学习。他不满足于只做一个小小的建筑工人,他有更大的想法,而那些想法,就躲在那些横竖交错,让人眼花缭乱的设计图里。 和我一样的人很多,像在温水里死去、沉底的青蛙。优越的环境慢慢吞噬掉我身上所有的斗志,枯燥的工作磨平了我性格里的棱角,身体里活跃的东西渐渐凝固,我不再成长,也不再向往成长。 我把头抵在韩暮雨背上,嘀嘀咕咕地说:“恩,恩,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个有出息的家伙,头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就是用来让我这样的人惭愧的……”我声音不大,韩暮雨听不清,他问:“安然,你说什么呢?” “我说,”我提高了声音,“如果以后你发达了,记得把钱存到我这里来,算是我吸收的存款!行吗?” “要多少?”他问。 “十万二十万不嫌少,十亿二十亿不嫌多……” “行,如果有那么一天……”他认真地答应。 “呵,说定了,如果那时我还在银行……” 工地开工的前一天,也就是韩暮雨结束洗车行工作的第二天,我刚上班儿,发现营业室每个人都神色沉重。我一路察言观色走到自己座位,就见桌子上放了一叠文件,看完标题我就明白了,任务。 详细、具体、明确、但是不现实的任务,存款、开卡、网银、卡通、优质客户……各个指标全部量化,据说年年如此,跟奖金挂钩,跟绩效挂钩…… “啊,可要了我老命了!”小李仰天长叹,“这我哪完得成啊?” “没事儿,哥陪你!”我回头给她个真诚地苦笑。 曹姐作为中层领导,看不去大家的消极状态,开始动员,“大伙儿都振作啊振作,没事儿,想想办法,尽力而为,完不成也没人要你们的命,啊,都精神点儿……对了,咱们得‘文明营业室’奖励的钱还有呢,等下我出去给咱买点吃的,大伙儿想吃什么……” 一半人支持:云南白药;另一半人支持:半斤□□。 不过后来曹姐买了糯米糍和糖葫芦。 因为,生活总得继续。 下午刚上班,某圆滚滚的身影飚至柜台前,砂纸磨出来的哑嗓子特亲热地唤了一声“安然哥!” 杨晓飞!这家伙也回来啦! “回来啦,看你又胖了!”我调侃道,“过年挺好的都?” “都好!”他笑得眼睛成一线,从出钞口塞了一袋子东西过来,“安然哥,这是我家自己做的豆腐干,你尝尝。” “哎,那就不客气了!”我把袋子拎进来扔自己的抽屉里,又从自己的零食里抓了一把袋装青豆、巧克力、小点心什么的递给胖子。 他从怀里掏出卡和钱,“哥给我存上六百块钱”,说完便坐沙发上开吃我给的零食。 “杨晓飞,你这卡不是我们支行办理的?” “啊,康庄小区那边办的!” “我给你销了再重开一张吧!”我说。 “干么这样?” “哥有开卡任务,一季度五十张!”我实话实说,跟他也不用遮遮掩掩的。 “行,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也痛快。 我帮他填办卡单子的时候,忽然就想起来一件事儿! “哎,杨晓飞,跟你打听个事儿?” “啥事儿!” “我听说年前你韩哥曾经跟你们一起住的人打起来了,你知道吗?” “年前……韩哥……你说跟杨秃子啊……我知道!”杨晓飞看起来记性不错。 “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啊?”韩暮雨越是不想让我知道,我就越是好奇。 “还不是那个杨秃子找事儿!你不知道安然哥,我们那里的人都不讲究,东西老爱乱用,牙刷都敢用错,不过,韩哥他不喜欢跟别人混着,就在自己的东西上贴个名字,大伙儿也都明白,也就不乱拿他的东西。这也没什么不对的,谁还没个忌讳啥的。那不是韩哥有个水杯么,就你们银行送的,他平时就用那个杯子喝水。谁知道杨秃子这个膈应人的,收工回到宿舍,看人家晾着水端起来就喝,当时韩哥没发火,回头把水倒了又接了一杯,结果杨秃子还不干了,说韩哥看不起他……一来二去就动起手了……” 这么回事儿啊!那个水杯,不就是每次我去暮雨给我用的那个吗?我没见他诸多忌讳啊?还是……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这个想法让我忽然振奋起来!不过,我还得确认一下儿。 “就为这个啊?那你用过你韩哥那杯子吗?你们关系这么铁,他应该不会介意。” “还真没用过,也没见再有别人用。这跟关系铁不铁碍不着,他不乐意的事儿我肯定不能干的……咱们哥们的关系……” 他后面的话我基本都没听,中大奖般的喜悦感和独一无二的优越感包围着我。我忍不住去一遍一遍的确定:我是不一样,不同于他的兄弟朋友,他对我是不一样的,他愿意把他自己的杯子拿给我,毫无芥蒂的,自然而然的。 所以,暮雨,我可不可以认为,在你心里,我比哥们儿更亲近? 39、四十 都是有钱人,但是区别很大很大。 我以前跟韩暮雨讨论过这个问题。他打了个很怪异的比方,他说就像桑塔纳2000跟辉腾,都是大众的车,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 眼高于顶的那些人永远赶不上低调谦和的,有些东西,钱,培养不出来。 楚老板跟李行长说完话,走到沈长乐身边,“乐乐,你李叔叔说中午请客,你就吃完饭再回北京吧!” 沈长乐马上摇头,“叔叔,我就不去了吧……楚见中午就到北京了……” 楚老板说:“他回来你就更不用急了,公司有他盯着呢……” 沈长乐脸上呈现一种欲言又止的纠结,“那个……他出差都挺累的了……一般都直接回家……” 他想回北京,这要求都写在脸上了,楚老板怎么会看不出来,最后楚林成拍拍沈长乐的脑袋,“算了算了,回去吧,不明白你们年轻人到底怎么想的!” 沈长乐如蒙大赦,拿着我给他的回单跟李行长简单道别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在门口又被楚林成拦住了,他回头叫身边的一个人,“你去送乐乐回北京……他这心急火燎的,我不敢让他开车……”楚林成拿出专制家长的姿态,沈长乐最后只能乖乖听话。 那是长辈对子女的关心,不由分说,却入骨的温暖周到。 沈长乐走后,我听见李行长跟楚老板开玩笑,“楚老弟,你家楚见可是比你有本事啊!公司开得比你还大,本以为这次他能过来呢,不巧地赶上他出差。乐乐这孩子很不错,看着就懂事,以后存款的事儿是跟他联系呢还是找楚见?” 那意思赤*裸*裸地就是:楚见说了算了,还是沈长乐说了算? 楚老板一笑,尽是商海沉浮的圆滑与淡定:“他俩都是我们家孩子……” 曹姐没事儿站那儿感慨,“都说现如今中国的富豪年轻化,真是果不其然……安然,那孩子没你大吧?” “切,这有什么好比的……” 因为,没法儿比。 隔着玻璃我看到乐世那小子进了一辆卡宴turbo,而我迄今为止最奢侈的愿望也不过是想买一辆斯巴鲁,二十几万的车子对我而言还是个近期没办法实现的梦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多的完成行里下达的任务,以便多拿到一些奖金,离我的车子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跟暮雨说起我这个想法时暮雨还不知道他刚刚擦完的那辆就是斯巴鲁。 “那车有什么好?”他问。 “我喜欢它那个全景天窗。要是下雨,坐在皮椅上看那些雨点打在天窗玻璃表面,就觉得自己像块躺在水底的石头……” 暮雨当时的表情很疑惑,他大概不能理解我这种烂俗的小资情调,更不知道做一块水底的石头有什么好羡慕的。我也说不清,只是觉得那样大概很安宁。 我得为了我的梦想奋斗,所以很多事情都能忍下去,客户的挑剔、领导的找茬,跟我的车子比,算个毛啊,被骂又不会少块肉,被训又不会减工资…… 我现在发现个规律,一般我见到王行长都会倒霉。这个规律在那次存款后第三天得到了应验,我的取款凭条用到最后一张,蓦然发现被我换下来的百万存单就压在下面。这张单子本该作为表外科目的附件随传票上交的,这下儿可好,现在交上去,算是错误,扣全支行的分儿,罚我五十块;不交,被发现了,严重错误,扣全支行的分儿,罚我一百块,我左思右想,最后心一横,不交,万一后面审票的人发现不了呢,不过是张附件,很可能就这么混过去。 不是我侥幸心理,有很多更明显更严重的错误都大摇大摆的被放过去了,我这少个小小附件,实在算不得什么。 不要以为银行有多严谨,再完善的内控制度都会有漏洞,再科学的管理也不能清除所有死角,因为事情不可能都让机器去干,而只要是人干的事情,就没有不出错的。 至于我的责任心,我的风险意识,唉,谁还真为金融事业献身啊?苦哈哈地忙活了一天又一天不就是为了钱吗?这存单交上去,领导得责怪、同事得抱怨、自己得掏钱,所以在必然的损失五十块钱与赌一把皆大欢喜之间,我选择了后者。 很多很多年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最终也没有弄明白,那一赌,我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 从万达广场开工,我就没见过暮雨。也不是不能去找他,只是他们那边都是体力活,白天累一天了,晚上我再去打扰人家休息实在是不好意思。 不过有了手机总是方便很多,我没事儿就给他发信息,想起什么是什么,上句还在抱怨中午外卖给送的米饭太硬,下句就谴责人行一会儿一调息增加我们业务量……没有目的,没有思路,只是表达,我想跟他说说话。 那天回家路上我发现很久没动静的街边那棵‘消息树’又开出一朵‘花’,材质跟以往的不一样,黄铜丝编的,反着金灿灿的光。我停下来看了会儿,想着韩暮雨曾经走过这里,驻足,从口袋里掏出一朵金属花挂在枯枝上,心里便有种神奇的时空异位感。 我掏出手机给他发消息:“他日我若为青帝,报与铜花一处开!” 然后不久他回了一条毫不相干的,“这周六你上班吗?” 我算了一下儿,回到:“上班,有事么?” “我不上班,去找你。” 明天周四,后天周五,大后天周六,我伸着手指算。开心从接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一直持续了三天,因为心里的期待,周六之前的日子似乎比平常都要美好。 对暮雨,我的心思很坚定,那种喜欢不可逆转。至于杯子那件事儿,说实话那都不叫事儿,有事儿也就一会儿,漫漫革命道路中的小反复而已。后来冷静下来,我发觉韩暮雨的话里也有诸多问题,所谓‘杯子是我送的’这种理由,怎么听都像是被我问急了之后随便扯出的拙劣借口。不去理会这些,光是想想某次他接过我喝了一半的杯子而后自然而然送到嘴边的动作就可以分辨得出那是不介意,而非不得已。 聊天的时候太心急了,急着要一个肯定,才会在收到不那么合心意的答案时失去辨别的能力,一惊一乍的。 以后遇到跟韩暮雨相关的事我必须得淡定,不能自乱阵脚,我跟自己如是说。可是周六那天当我看见韩暮雨带着杨晓飞来到我的柜台同时亮出手里的东西时,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淡定了。 他手里拿了一摞身份证,足足有三四十张,他说,安然,我来办卡的。 “啊?”我愣愣地看着他,“办这么多?” 他点头。 还好旁边杨晓飞嘴快,他解释道,“那不是你说办卡有任务吗,韩哥没事儿就跟我们那一起干活的人说咱们银行的卡怎么好怎么好,没有这个费那个费,给家里汇款也便宜,还说认识银行的人,谁要是想办他都可以都帮大伙儿一块办了,那些没卡的、有卡丢了的人们一听这么好,就把身份证给韩哥,托他帮着给办,结果凑凑,居然凑了三十多张身份证。” “……暮雨……”我感动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眼睛热乎乎地,心里也热乎乎的,像是在家里看着电视不小心睡着了却在醒来时发现有人给自己盖了条棉被一般,真想出去给他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大大的亲吻。我觉得自己特幸运,我想跟周围的所有人炫耀:你有这样的朋友吗?他会不声不响地关注你的需要,不声不响地帮你,我有! “安然,别愣着了,给我办卡的单子,我去填。”韩暮雨敲敲玻璃,唤回我的神智。 “哦,好!”赶走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我赶紧着拿了一本单子给他,告诉他该怎么填,他填好一份给我看,我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他便领着杨晓飞去填单桌那里开填。 杨晓飞将填好的单证和身份证拿给我,我拉住他问道:“你们那边的人就这么放心地把身份证给韩暮雨?不怕他做什么坏事!” 杨晓飞看鬼似的看着我,“破身份证能干什么坏事儿啊?再说了韩哥还信不过吗?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很仗义!”他那小眼神儿活脱脱地谴责,谴责我小人之心。 天地良心啊,我真没有别的意思,我那只是正常的思维方向,杨晓飞你头脑才简单过火了好不? 40、四十一 那天他总共拿来三十七张身份证,加上杨晓飞的帮忙,也整整填了一个半小时的单子。 中途没人办业务的时候,我跑过去给他俩一人到了一杯水。 “歇会儿歇会儿!”我笑着跟韩暮雨说,要是没有耳朵挡着嘴角都能咧到后脑勺去。 暮雨停下笔来转转手腕,淡淡的眼神儿落在我脸上,“至于这么开心吗?不就是办几张卡么?” “你可别小看了这几张卡,要是办卡这项任务完成了,那我的奖金要多好多呢……再说了,也不全是钱的事儿……”或者说,我更开心的是你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很让我受宠若惊,这是义气,是感情,跟钱没有关系。 暮雨点点头,“那我回头再找些人问问,工地里没办卡的人可多了,而且老有新来的,总需要办张卡来存钱……” 我一听更美了,大咧咧地揽住暮雨的肩膀,“暮雨,你真是我的恩人……哥们儿无以为报啊……” 杨晓飞一口气把水杯给干了,袖子在嘴上抹过,听到我说这句他可算是接着了话茬儿,“哎哎,安然哥,那你就以身相许呗!” “我倒是想呢,就怕你韩哥看不上啊!”我努力把这句话说得像是一句戏言,虽然它明明就真到不能再真,昧着良心说话真难受! 暮雨由着我靠在他肩上,左手稳稳当当地端起一次性的纸杯喝水,我跟杨晓飞的对话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在杯子被放回桌面的瞬间,那被蒙了一层水膜的跳跃着细碎阳光的浅色嘴唇轻轻一抿,仿佛一个极清浅的莞尔。 “喂!”我不悦地叫他。这人真没劲,好歹给个回音儿啊。我就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随时随地跟外界划清界限,当别人不存在,或者当自己不存在。 “给句话儿啊?行不行?”我不耐烦地推推他。 “什么行不行?”他问。 “那个,以身相许,安然哥……许……你。”杨晓飞嘴比我还快,说完就趴桌子上开始乐,身上的肉颤啊颤的,让我想咬他。 暮雨扭头,眯着眼无声地询问我,我严肃地点点头。 他捡起桌子上的签字笔,拿笔杆支起我的下巴,似乎是不经心地看了两眼,随意地说道:“行吧。” 他扔下俩字便偏过头去,不给我机会研究他一丝一毫的表情。我原本用脆弱的无畏和虚伪的单纯包装起来目光止不住变得热切而慌乱,脸开始发烧。 以玩笑的姿态得到玩笑的应许,真的假的,我也分不清楚了。 杨晓飞笑得更夸张,眼看就要背过气去,“安……安然哥,我看也……也成,就你那白白净净的样子……当个小三儿啥的挺合适……” 我抄起手边一叠电汇单子朝他甩过去,“滚,会说话么……”单子脱手前,手腕被暮雨抓住,他拦着因为不好意思而胡乱找茬儿的我,声音低缓:“安然,好了,别闹!”杨晓飞那死胖子将肥硕的身体倏地躲到韩暮雨身后,两只小眼睛朝我挑衅地眨巴着,“韩哥,安然哥他要打我……” 哎呀,还敢跟韩暮雨告我的状? 韩暮雨在我跳起来之前,拍了胖子脑门一巴掌,“闭嘴你。”杨晓飞立马安静下来。 我鼓鼓的腮帮子也被韩暮雨拿笔杆儿戳了两下儿,“快回去办业务吧,别跟这儿胡说八道了。” “谁胡说八道了……”我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却在起身离开的瞬间无意间看到他眼中一晃而过的闪烁,像是怀疑,像是审视,像是欲说还休的话语升起又沉没,像是一尾鱼在平静的湖面打了滚,搅动起微波粼粼,却最终消失无踪。 那天到最后,我总共只办了二十七张卡,其他的十张,被小李那个女人给抢走了。 她在我身后咬牙切齿地嫉妒了很久,最后,人家正气凛然地走到韩暮雨身边,她说,韩暮雨你太偏心了,怎么只帮安然一个人,姑娘我也是有任务的,你这样无视我的感受我多伤心啊,然后,她伸手把韩暮雨写好的那叠开卡申请表拿手里数了数,又敛吧上杨晓飞写的几张,说到,这几个就算我的任务啦。 当时,韩暮雨和杨晓飞俩大男人愣是啥都没说啥都没做就让人一个小姑娘给抢了。 当然,我也没强多少,也就是口头上谴责谴责,遇到一蛮不讲理、撒泼闹事的女人,咱只能自认倒霉。 41、四十二 韩暮雨离开的时候还有点耿耿于怀,他说:“也是我考虑地不周到,光想着你了,把李会计给忘了……” 我送他到门口,心里颇为得意,“是呗,你说你怎么能只想着我呢,你这厚此薄彼的不是故意挑拨我跟小李之间的关系么?居心险恶啊你,来来,给你个机会解释一下,为什么只想着我啦?”我知道我脸皮厚,可我又不是大姑娘,要那么矜持干么? 韩暮雨看都不看我,招呼在柜台边跟曹姐说话的杨胖子,“杨晓飞,走吗” “走,走,马上……”杨晓飞咧着嘴跑过来,怀里抱着一大桶新年糖。 曹姐知道韩杨俩人特意来开卡的,就把过年时行里购置的送给存款大户的新年糖拿出来一份,大桶徐福记。我原来还特鄙视这东西,不知道行里领导都怎么想的,谁能在乎这点糖啊?曹姐解释说,有时候,并不是要多贵重的东西,只是你得让那些大客户觉出来他是与众不同的,他在我们这里有特权,我们给他特别的关注和照顾,这是目的。即便人拿着这东西转脸扔垃圾箱里,他心里也会记得咱的好意。 杨晓飞显然被这样的好意打动了,他晃晃手里的糖果,“安然哥,你们银行真好,你们那个经理也好……” “恩,只要你踏踏实实地为皇军做事,皇军不会亏待你的!”我拍拍他肩膀,一脸怒其不争,这点儿小恩小惠就把你给收买了。 韩暮雨拍拍杨晓飞滚圆的肚子,说道,“走吧!” “喂,暮雨,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我锲而不舍地追问,“解释解释嘛,别不好意思。”被我定义为‘不好意思’的那个人莫名其妙地瞟了我一眼,我嘿嘿笑着,掩饰地抓了把头发。 韩暮雨眼睛转了半圈,好像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我一脸期待,“说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第一时间想起我,为什么你要默默地帮我? 杨晓飞不知道前面的话头,也插不上嘴,扯扯韩暮雨的袖子,问道“韩哥,解释什么啊?” 韩暮雨朝我勾勾手,我立马凑近了,把同时也扎过来的杨晓飞的胖头推开,“少儿不宜,你边儿待会儿去!” 我紧张得手心直冒冷汗,激动的情绪却在听到他的解释时,化为满脑袋黑线,他就说了仨字儿:“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 “啥啊?我准知道……”杨晓飞又碍眼地凑过来…… “不知道算了……”韩暮雨无所谓地一挥手,领着一头雾水的杨晓飞就过马路对面去了。阳光很浅,风里还夹着冰雪的凉气,韩暮雨隔着马路回头冲我摆手,指尖反射出点点白亮的光茫,他说,回去吧,声音空山流泉般清朗。 我纠结得不行。你,你到底什么意思啊?这我得搞清楚了。然后我就开始琢磨着,啥时候有时间我得请他吃个饭。要表示我的谢意,那桶子糖未免也太寒酸了,饭桌上有机会再进一步地谈谈。我望着那一高一矮的身影,暗暗打定了主意。 视线能及的地方,韩暮雨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得懒洋洋的,而身后的杨晓飞已经开始手、牙并用地橇那个糖桶的盖子。 本来以为请客嘛,随便捡个晚上的时间就成了,结果,愣是拖了俩星期饭都没吃成。 原因就是约不出人来。韩暮雨最近好像特别忙,给他发信息他会晚很久才回,也不知道在干嘛,跟他说一起出去吃饭,他就说累了,不想动。有次晚上九点钟打电话给他,就听他声音迷迷糊糊的,显然是已经睡下了又被我吵醒的。我知道他们的工作很累,可是根据以往的经验也不至于累到这种地步。我问他怎么最近这么忙,他就说活儿多。听着他疲惫到有点沙哑的嗓音,我心里特别不落忍的,晚上八点以后基本也就不再骚扰他了。 后来终于让我抓着一个知情的。 那天六哥跑我们那里去存钱。显然是个没进过银行的人,他就在大厅里来回走,也不知道拿号,也不知道排队,对公和对个人的窗口也分不清,我发现他时,我们大堂经理正跟他说着什么。我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他一看我跟见了亲人似的,笑得满脸褶子。 他的卡是韩暮雨一起给办的,我边给他存钱边打听,“六哥,你们最近活儿挺忙的哈?” 六哥说:“还行吧……” “那韩暮雨跟我说你们最近特忙,他整天累得跟什么似的……”我看六哥那意思,工地儿似乎没怎么忙。 “小韩啊!他是挺忙的,他比我们忙……”六哥说道。 “为什么啊?” “工地儿这段时间每天都有批特种材料往上运,干活得用,不多,但是得在开工前运到楼层上面,小韩每天都比我们早起俩钟头运那些材料,一天多挣五十块钱呢。他年轻也能受累,我不行,我熬不住的。”六哥傻傻地摇头。 其实也不是年轻就行,暮雨他也是人,不是机器,他也累,没看他一到晚上倒头就睡么?能不熬他也不想去熬吧,还不是缺钱!想想他那个家庭条件,我叹了口气,他能有什么办法? “这个财迷!”我小声儿嘟囔了一句。 “不都是为了钱么!”六哥接着说到,“一块儿干活的人里像小韩这么年轻又不怕吃苦的没几个了,他没事儿还自己拿本书学识图什么。上次有个用钢筋的地方,连工头都算不出来,他就能给算出来,大伙都特服气,人家以后肯定比我们这些光会卖力气的有出息……” 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这些话,我心里特别美,就跟他夸我似的。 暮雨当然很好,要不然我能喜欢他么?虽然我喜欢他的时候不知道他这么好…… “那他那活儿得干多长时间?”我问,打听好了也方便我安排请客的日子。 六哥想了想,“也就还有一星期就完事了……不是长活儿。” 一星期,说起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完事儿了,只是那是最最现实的日子,一分一秒都没有办法跳过去,我、韩暮雨、所有人都得硬生生地耗着,熬着……暮雨还要辛苦一星期,而我却什么都帮不上他,只能看着,不,我连看都看不见,也就是听说…… 不过,此时的我是这么年轻,年轻到相信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而当时也确实有好起来的迹象。 42、四十三 迹象之一,我们单位拖了两个月的年底奖金终于发下来了,在支领表上签完字,我拿着办公室的姐姐给的大信封,心里这个舒坦啊,哇哇,五万多块钱还是挺有手感的嘛,虽然不是大钱但毕竟是自己的,平时手里过的那几百几千万的跟自己没关系,这才是亲钱。我把信封抱在怀里焐热乎了才给自己存上。干了这么久的银行,我知道,一旦现金变成卡上的数字,那种亲切感就荡然无存了。 迹象之二,韩暮雨‘升职’了。他发了个短信过来,具体的怎么回事他也没说,就说自己涨工资了,而且涨的不少。我马上一个电话打过去。 “喂,安然。” “喂,好小子,涨多少啦?”我听到屋子里乱哄哄,杨晓飞在旁边叫唤,“安然哥,韩哥他升官了,现在是我们组长……” 然后我感到韩暮雨应该是边说话边往外走,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嘈杂声变成了簌簌的风声,“……工头说从下个月起我的工资涨到三千……” 我能听出他言语中的开心,那种细微的兴奋隔着电话传过来,我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吃点苦没关系,受点委屈也没关系,这不是,日子在好起来么! “靠,比我工资还高!”我也是打心眼儿里高兴,“不错不错,很有前途……我就说我眼光好么……回头庆祝一下……唉,你啥时候能有时间啊?咱俩的时间老是不对付,我有空你没空,你有空我上班……” “……过几天吧……这段儿有点忙……” “我知道,你在挣外快嘛!六哥跟我说了……你身边好多都是我的眼线,帮我监视你,你要是做个什么坏事儿,我保证立马儿就知道……”我一高兴就越扯越没边。 韩暮雨沉默了一下儿,语气变得很柔和,“恩……不用他们,你问我我都跟你说……”我几乎可以想象出他说话时的表情,低垂着眼睫,认认真真地,于是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脸上发烧,“你你少来,当我没记性是么?就说上次我问你那话你都没睬我!” “……”他没声儿了。 我以为他忘了,于是重复道:“就办卡那天,我问你为什么就想起我一个人没而想到小李……” “那个啊……”他有些无奈,“安然你老是问些奇怪的问题,这想起来了就想起来了没想起来就没想起来,哪那么多为什么?” 说起来这招避重就轻大而化之他用得还真不错,要是搁以前我可能就住嘴了,但是,今天我还就较起真儿来,“你少糊弄我……快说……坦白从宽……” “安然……”他又用那种让人闹心的声调喊我名字,那俩字裹着层蜂蜜般黏黏腻腻的,“别闹了……” 其实我知道他现在对我已经用了一百二十分的耐心,以他的性格要是不想说什么,根本就不会理这个茬儿。我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知道他顾着我的感受,嚣张得意之余抛出去一句平时打死我都不敢说的话,“韩暮雨,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对方忽然就哑了……我意识到自己这句有多雷人时,脑袋也嗡了一下。 细细的风声从听筒那头传过来,吹得我心里发凉。话都出口了不可能再收回来,我屏住呼吸等着韩暮雨的答案,几秒钟后,就听他来了句,“你说呢?” 我靠,故技重施,没这么折磨人的!行,你让我说,我说就我说,“我说是!”这句我说得又大声又肯定。虽然我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不过,我问了,不管以怎样的姿态,这都是进步。 然后我就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轻笑了一声,似乎毫不介意,“恩,你说是就是。” “切!哄小孩儿呢你!”我就知道,什么都问不出来,“算了,没诚意……你早点休息吧!” 他要挂电话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嘱咐他两句:“唉,你注意点儿身体,别太累,钱这东西挣不完的,反正下个月你工资就涨了……” 挂了电话,我忽然想起来我发奖金的事情忘了跟他说了,转脸又想,他又不是我媳妇儿,我告诉他这个干吗? 不过,发钱了,回家孝敬一下爹妈是必须的。 周末我回了趟家,本来打算周一回来正常上班的,结果拖到了周二晚上才回来。 我到家那天是中午,而我娘亲上午才从医院回来。我后来才知道这是最近一个月她第二次住院了,第一次住了一个多星期,回家没几天心脏又犯病,这次住了三天,我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还在医院输着液,电话都是我爸给举着。当时我完全没有听出来一点儿异样,还以为她好好的在家呆着呢。她听说我要回来,死活非得出院,我爸哪敢让她着急啊,她说怎么就怎么,带着三天量的没输完的液就回来了。 我一进门儿就看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儿,问她怎么回事儿她还不说,都是我爸偷着告诉我的。我当时一听就火了,跑厨房去把她手里的菜刀夺下来,我说你还敢在这做菜呢,你必须马上立刻回医院去,要不我就绝食。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说不娇生惯养也是小霸王一只,爹妈都宠着,有时候我翻翻浑他们也当消遣。我娘亲别看是刚从医院回来的人,精神倒是特别好,气势一点儿都不输给我这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她拿起手边的铲子,“你敢绝食我看看,拍不死你!”硬的不行就得软的,我使劲在她身上腻估,“娘,你就听我的吧,咱多住两天医院,我也放心我爸也放心,我天天都陪你去,你上厕所我都陪着,行吗?这要是你不去,日后有个什么,让我们爷俩儿怎么活啊?” 娘亲根本不听我那套,一千一万个没事儿,说医院也不过是吃药、输液,花那个冤枉钱没用,我一听是心疼钱,马上把特意拿回来的崭新的两万块大钞呈给老娘,特意跟她说我们发了好几万,让她尽管花。人看见钱倒是挺开心的,“回头叫你爸存上去!” “娘啊!我那是给你看病的钱……”这老人要是犟起来,那是八头驴都拉不回来。 “等咱吃完饭,你跟着我去楼下诊所把医院给开的液输了……”娘亲又开始收拾手里的鱼,“去,别溅你一身血!” “您都这样了还给我做饭,这我要吃了不得噎死啊?”我皱吧起一张脸。 娘亲拿起刀冲我比划了一下,“哪这么多废话呢你?” 我抱着头跑出来,跟我老爹对视一眼,同时摇摇头。 在家的几天,每天跟着娘亲去楼下的诊所输液。饭桌上我已经把我们那里的各种八卦都说了一遍,在诊所陪着她的时候发现都没啥可说的。幸好旁边不远就是新华书店,我想也不能就那么跟干坐着,就溜达过去想买本笑话书给娘亲读读,结果,拿着《笑话大全》路过冷冷清清的工具书那一排时不经意看见一本《建筑工程识图》。 我特别注意到这么冷门的书,还是因为在韩暮雨那里看见过。他手里那本很旧,他说现在的施工图新加了不少东西,那本旧书里都没有,他想要本新版书,结果去书店没找着。 正好他用得着。我想都没想拿着两本书就去收银台交了钱。 陪着爹妈到第四天的时候,我娘开始赶我了,“我这都没事了,你别老在家里窝着,赶快回去上班去!”我说您就在让我再窝两天吧,她一瞪眼,不行,我们这都靠你养着呢,你不去挣钱想饿死我跟你爸啊? 我看娘亲的状态也确实挺不错的,骂我骂得底气挺足,也就放心回来l市上班了。 走之前老爹送我去搭公车,他严肃地跟我:“安然,你平时没事儿就多回来几趟,你妈看见你精神就特好!”我点头,然后他又嘱咐我,“在外边照顾好自个儿,你妈她不能着急,你也大了,别让我们惦记着……” 我说我知道,我心里有数儿。 上了车,收起嬉皮笑脸,我使劲儿揉揉额头。其实我心里一点儿谱儿都没有,这我要是跟他们说我喜欢上一大男人,我娘不得立马儿犯病啊?这事儿难办啊,太难办了。 我摸出包里那本厚厚的《建筑工程识图》,里面那些完全不认识的图标因为某种心理作用变得分外亲切。 暮雨……暮雨……我就是喜欢他啊。 43、四十四 回到宿舍先是趴床上睡了一觉,这几天过得太累了,累心,累嘴,累脑子,天天的想着怎么哄我娘,嘴都磨出泡了。醒过来时发现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我掏掏口袋,摸出一把零钱的同时把那块碎了的玉豆角也带出来了,看着那反射出锐利光芒的边缘,我一阵郁闷。算算我娘第一次生病住院跟我这玉豆角磕碎的日子还真是前脚后脚的事儿,果然啊,玉碎不是什么好兆头。不是我迷信,只是这世界上有些联系就是玄妙无解的,不由得人不介怀。 手一扬,那枚绿莹莹的东西抛物线式落入垃圾桶。 我琢磨着要不要等下儿出去吃饭时顺便到商场再买个,没等我想好呢,手机震动起来。一看居然是韩暮雨的号,他可是很少给我打电话的,除非有啥急事。 接了电话,韩暮雨说他就在我楼下,我赶紧着飞奔下楼,正看见暮雨在路边一大槐树旁站着。他是那种站有站像坐有坐像的人,高挑挺拔的身形在路灯淡黄色的光晕底下显得沉静而冷清。 我朝他招手,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我扯着他的袖子就往楼上走。 “怎么想起来看我啦?是不是我回家几天想我啦?”我一边贫一边给他倒水,这次我没用一次性纸杯,而是用我自己喝水的杯子给他冲了一杯立顿绿茶。 他喝了一口,把杯子捧在手里,自动略过我那句话,问道:“你发信息说你妈病了,现在怎么样了?” “好了,没事儿了,骂人可凶,我就是被她给骂回来的!”我搬了椅子坐他对面。 “人上年纪了就容易得病,我妈也经常腿疼……” “我娘她心脏不好,老毛病了。我爸是结婚之后才知道的,这退又退不了,只能凑合着过……我娘还跟我说,以后找媳妇儿结婚之前都得了解得清清楚楚的,一定得找个身体好的,不然就得像我爸似的一辈子后悔……”我乌拉乌拉地闲扯,暮雨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喝口水,我总觉得他有些拘谨,故意逗他,“喂!” “恩?”他抬头问道,“怎么啦?” “你到我这里是不是认生啊?怎么这么拘束?” 他把水杯放在桌子上,看着我说道:“没有拘束。” “恩,就跟在自己家似的……”我想起包里还有给他买的书呢,“你等等啊,有东西送你……” 我把那本足有二斤沉的《建筑工程识图》拿出来,递到他手上,“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版?” 他接过去,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你在哪儿买到的?我跑了几个书店都没有。” “就我们那里的一个新华书店,我顺手就买下来了……”看着他如获至宝的样子,我觉得这本书买得特别值。 我这心里正美着,就见他把书放在旁边,一只手摸进上衣口袋里。 韩暮雨你不是吧,又要给我钱? 我本能地反应就是迅速拉住他的手,“你你你干嘛?” 他一愣,“我……” “你少来,又要给我算钱是不是?”我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没你这样儿的啊?动不动就钱,没劲啊,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别提这码事儿,给你本儿破书还给我算这么清楚,看不起我是吗?……”我不管不顾就哇啦哇啦一通,完事儿,韩暮雨眨眨眼睛,无辜地说道:“我不是要给你钱……” “呃……靠,那你掏什么口袋啊?”我脸一红,讪讪地放开手。 我在心里哀叹自己:还说人家呢,其实最俗的就是你,尽想着钱钱钱,你丢人不? “不过,”韩暮雨轻声开口,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我也东西要给你。” “啊?真的?什么东西,给我看看!”我一下子提起精神,一把把韩暮雨手里的盒子抢过来,生怕他再拿回去一般躲到旁边去看。 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块青翠的玉豆角,跟我原来那块差不多大,绿莹莹的,很漂亮。一根棕色的线绳穿过,绳子上有个小小的标签,写着“老凤祥”。 玉这东西 ,我不懂,女同事腕子上一千和两万的镯子我也看不出什么区别,不过,牌子我认识,我也知道,但凡是有牌子的东西那就肯定便宜不到哪儿去。他哪来的钱啊? “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我问道。 暮雨走到我身旁说:“你原来那个不是碎了吗?而且,今天是四月十四号啊!” “啊?四月十四号怎么啦?”难道有什么讲究?我疑惑的看着他。 “恩……没怎么啊!我想我可能搞错了……你不是一直说你比我大五十八天吗?我是六月十一号的生日,算了算,你应该是四月十四号的……”他有些不好意思,说话的时候低着头,脸上现出微微的红。 哦,他以为今天是我生日啊。不错,身份证上我的生日确实是今天,可是我从小到大都是过阴历生日……还有俩多星期才到呢……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也有些尴尬,“看来真的是我搞错了,今天不是你生日,那……” 我看他扬起手的动作,‘刷’得把那个玉豆角搂进怀里,“你干嘛?送出手的东西还想拿回去怎么地?谁说今天不是我生日,今天就是我生日,我刚才那是一时懵了,我有证据……”说着,我迅速从钱包里把身份证拿出来丢给他,“你看,中华人民共和国居民身份证上写得清清楚楚,1988年4月14号,就是今天,我这证件公安网上都查得着照片,假一赔百……” 韩暮雨被我半真半扯的话逗得也忘了尴尬,他把我的身份证递回给我,“我没说你身份证是假的,我也没想把东西拿回来,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他温柔地一笑,“我只是想帮你戴上……” 轻柔的声音撞在我心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响,我看着他浅浅的微笑,仿佛看见铁树开花,顽石点头。 “哦,”我笑得槽牙都露出来了,“早说嘛,吓得我这魂儿没着没落的……” “这么长行吗?”他站在我身后扯着玉豆角的绳子问我。 “再长点!” “行了么?”他松了一段儿,问道。 “行,就这样吧,系紧点儿,可别戴着戴着开了。” “恩!” 他的手在我脖子后悉悉索索地动。我把那片温润的玉石握在手里,倍享受地眯缝起眼睛,“哎,跟你说,我刚才就打算出门去买一个玉豆角呢,想不到你已经给我买好了,这就是心有灵犀啊,你说是不?” “恩。”他的呼吸一下一下落在我后脖颈子里,痒痒的,连指尖都觉得发麻。 “哎,挺贵的吧这东西,光冲牌子就便宜不着?” “还行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好,看着这块跟你原来那个挺像的,就买了。” “你哪来钱啊,你那钱不都寄家里去了吗?” 他系好了,拍拍我肩膀。等我转过身,他说道:“你忘了,我有外快啊!” 44、四十五 “你哪来钱啊,你那钱不都寄家里去了吗?” 他系好了,拍拍我肩膀。等我转过身,他说道:“你忘了,我有外快啊!” “你累死累活加班就为买这个啊?”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别说这是真的,韩暮雨。 “我就是看你还挺喜欢这东西的……一直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你好像什么都不缺……我也不知道能给你什么……” 所以,你是承认了,你揽下那些额外的工作,就是为了给我这个‘生日礼物’。 我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个什么表情,反正韩暮雨被我看得有些毛,他抬手戳戳我的脸颊,“安然,你又虎着脸干什么?” 干什么?你又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用你的温柔编织了一个巨大的网,我陷在里面越是挣扎就捆得越牢,你这个坏人,你这个混蛋,你这个织网的恶魔…… 我打开他的手,然后上前一把抱住他的脖子,几乎用尽力气把自己挂在他身上,骂道:“你傻啊?为了买这种东西受那么多累?不值当的,累死了也没人心疼!你个笨蛋……” 韩暮雨在冲撞下后退了一步揽住我的腰,他听我发泄完了,才抬起手拍拍我的后背,顺顺我的头发,靠在我耳边低声说,“安然,你啊,好好的话就不会好好地说……” “跟你,说不明白……”我气鼓鼓地搂着他,特别心酸,又特别感动。 你根本就不明白!但是,你还是让我爱到骨子里。 天气回暖得很快,暮雨外套下面只有一件蓝白格子的衬衫,许是洗得次数太多了,感觉布料很柔软,带着清爽的肥皂味儿。不管是工地还是洗车行,在他上班的地方看到他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摸样,可是每次来见我,他虽然不可能华衣锦服,却也尽量干净得体。 我把脸在他颈窝里蹭蹭,“暮雨,别对我这么好。” “也不是想对你好,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吧,有时候像个小孩儿,有时候又特别懂事;有时候很火爆,有时候又很腻人……”低缓的调子,像是温热的氤氲着白气的水,我把自己泡在里面,舒服得像要溶化。 “……有时候特别欠揍,有时候又特可人疼;有时候说话就跟刮风似的没谱儿,有时候又能一字一句都说到人心里去……反正……反正……” “反正什么?”这个人说话老是吊人胃口,我拿下巴轻轻磕在他肩上。 “……我也不知道……”他收紧了手臂,将我更紧得贴在他胸前,而我也没了以往的兴奋和紧张,只觉得平静,还有安宁。 稍稍仰着头,安静的空间里,我似乎看到巨大的洪流从我眼前无声地流逝。是了是了,我就是块石头,沉在时光之流的河底,河水在我睁开的眼睛表面淌过,我看到无数沧海变成桑田,我看到所有永远都只是瞬间。 所以,下面这句话,我就那么自然而轻松地说了出来。 “暮雨,我特别喜欢你,不如,你当我媳妇儿吧?” 韩暮雨沉默了一下儿,摇摇头问:“为什么不是你当我媳妇儿?” 我解释到:“娶媳妇儿很贵的,有房有车无贷是基本条件,房子得是好房子吧,不是别墅也得一百四十平往上,车子得是好车子吧,起价五十万还得是裸车……所以……” “所以,等我有了别墅好车,我就来娶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笑意,看来,这只是句笑谈。 得了吧,不是笑谈还是真的不成? 今天的暮雨太过温柔,而我幸福得有些晕头了。 不过我信他的前半句。 我叹了口气,还想反驳两声,结果就听肚子特不给面子地咕咕地叫了起来,声音还贼大。 暮雨把我从他身上扯开来,皱着眉问道:“你还没吃饭么?” 我揉揉肚子:“是啊,没吃,走吧,陪我出去大吃一顿……” “陪你可以,不过我吃过了……” “那更好,我坐着你站着,我吃着你看着,我喝酒你就给满上,我抽烟你就给点上……” 他拿起那本《建筑工程识图》啪的拍在我头顶,“用不用我喂你啊?不够你贫的呢?快走吧。” 我大咧咧地揽着他肩膀,一边表示他的意见可以考虑,一边嘻嘻哈哈地出门去。 选了个常去的饭店,要了几个菜两瓶啤酒。我是真饿了,吃得狼吞虎咽,韩暮雨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陪我喝酒。 我知道自己的酒量,也知道自己的毛病,所以我没敢多喝,我要是喝高了,估计非得出事儿不可。 所以回去的路上,我俩都挺清醒的。 不过酒精总是容易让人兴奋。我一路给他讲着我们那儿的笑话,虽然他几乎都不笑,可是我知道他喜欢听我瞎掰。 “……建行有个哥们特别逗儿,有次他给人开卡,看到人家的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徐昌富’昌盛的昌富裕的富,他念了两遍,当即乐到桌子底下去了,结果人家投诉他,他被扣了一年奖金;后来又有一人来开卡,身份证上的名字叫‘黄全禄’,全部的全俸禄的禄,结果那哥们一看之下又大笑不止,人家气得又投诉他,他就被开除了……” 我自己说得自己都笑不停,韩暮雨还是那副淡淡的表情. “喂,我说得口干舌燥的,你给个面子乐一下儿行不?” 然后他倍儿敷衍的牵牵嘴角。 “没劲你这人!”我抱怨了两声,忽然心思一动,凑近了他,“暮雨,你看今天我生日,你给我唱个生日歌呗!” 他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就在这里唱啊?” “恩。难道你还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唱?”我故意难为他,像个任性的小孩儿。 暮雨,你纵容我太多了,让我怀疑是不是我想要什么你都不会拒绝。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说道:“不用唱的,吹口哨行不?” “也行!我还没听过口哨版的生日歌呢!” 于是那天晚上他扶着我的肩膀,跟我并排走着,为我吹着响亮的口哨,生日歌的音调在黑色的夜风里传出去老远老远。 那天我说,暮雨,从现在开始我生日就是阳历四月十四号了,以后每年都是;我还说,暮雨,你给我的这个玉豆角我得戴一辈子,因为我觉得它贵重;我还说,暮雨,等你有了别墅好车的时候,记得来娶我…… 而那个人只是拥紧了我的臂膀,温柔清澈的眼神洒下来,伴着低缓而无奈的叹息:安然,你啊……你啊…… 45、四十六 我发现只要不涉及某些不该涉及的问题,我在韩暮雨面前是可以肆无忌惮的 我知道他下班儿爱窝在宿舍里看书,一心想把自己培养成知识密集型人才,跟我这种不求上进一天除了玩游戏就只知道搞对象的人不一样,所以,只是偶尔的,我会把他拉出来吃吃玩玩,而且大部分的时候杨晓飞这个肥人还得跟着。 我为答谢他俩人办卡请的那顿饭是自助餐,这个是杨晓飞的要求。倒是挺便宜,三个人也就一百五。吃到后来,我一个劲儿的劝胖子,“别这么拼命,哥改天还请你,你可别撑出个好歹儿的……”即便是这么拦着,最后还是我跟韩暮雨俩扶着杨晓飞下楼的。 至于韩暮雨说的为了庆祝涨工资要回请的那顿,让我七岔八岔的给抹了。就他挣的钱百分之八十都寄回家里,他自己手里总共也没剩多少,让他请客,比花我自己亲钱还让我心疼。 因为不能总是见面,有时候会特别想他,想到忍不住要去看他一眼。 长这么大也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那些印象中面目模糊的牵牵小手、亲亲小嘴的女孩子们没有一个让我这么牵肠挂肚的,时时刻刻都放不下。短信不能老发,电话不能老打,所以想他的时候我只能捧着脖子上的玉豆角狂亲。 那天吃完晚饭我脑袋一热直接就跑过去找他了,也没想着怎么着,看一眼说两句话就行。天还没黑,风卷着柏油路面的热量袭来,满鼻子汽车尾气的味道。眼看就快六月了,天气已经开始闷热得让人不舒服。 离暮雨他们房子还挺远的,我就看见一群大老爷们光着膀子围着他们屋外边的水管冲凉。我晃了一下儿神儿,隐隐的有些什么别扭着告诫自己要不还是别去了吧!结果刚要转身,就听砂纸打磨过的嗓子哑哑的叫声,“哎,安然哥……”扭过头就看见杨晓飞正大咧咧地朝我挥动着手臂,上身的黝黑的肥肉随着他挥手的动作水波般颤动……我一看走不了了,只好过去。 他们里面有几个认得我的,都跟我打招呼,我看了一圈,发现韩暮雨没在,心里莫名其妙的松了口气。 “你韩哥没在啊?”我问胖子。 “在呢,他洗完就回屋里了!我给你叫他……” “不用,你洗你的……”我拍拍杨晓飞的肚子,然后推门进了他们屋子。 看了一眼我就想马上退出来,可是腿脚又不听使唤。 其实没什么,韩暮雨正背对着我晾衣服。主要是,他跟外面那群人一样赤着上身,穿了一条到膝盖的肥大短裤。窗外漫进来的光打在他身上,浅麦色的皮肤表面呈现出丝绸般光芒流动的质感,精瘦的腰修长的腿,抬手的动作让手臂和肩膀的肌肉拉出漂亮而有力的弧线。黑得发蓝的头发湿漉漉的,他回头时发梢的水珠有几滴甩飞起来,亮晶晶地晃了我的眼一下儿。 这多好看啊,高挑,挺拔,匀称,流畅,跟暮雨比,杨晓飞就可以直接送炼油厂了。 “安然,你怎么来了?”韩暮雨的话让我慌忙收回粘在他身上的视线。 “啊,那什么,我晚饭吃多了,出来溜溜食儿,走着走着就溜达到你们这儿了……”我顺嘴胡诌,脸上却慢慢热起来。 “恩,”韩暮雨点点头,“你坐会儿,我把衣服晾上再陪你。” 他特自然地继续晾衣服,我就坐好了看着他。 他不知道对我而言,这是怎样的享受或者说折磨,我也不明白自己对这副同为大男人的身体怎么会有那么多抑制不住的遐想,我臆想着那种绸缎般的触感,火烧般的热度,渐渐地,呼吸都有些不稳。 手指在空虚忙乱中碰到了口袋里的手机,于是我脑袋抽了。 掏出手机对着韩暮雨就按下了快门,“咔”,闪光灯爆出刺眼的白芒。暮雨不解地回头,“安然,你干嘛呢?” 我抓住机会又照了张正脸的。 “暮雨你身材这么好,让我拍两张照片拿网上去卖几个钱!”我色迷迷地摇着手机。 韩暮雨放下手里的衣服,走过来拿我的手机,“给我看看你拍得怎么样?” 我躲开他的手,迅速站起来背转过身,“不给,你拿过去肯定得删!” “不删,给我看看。”他说得一如既往地认真,我却怎么看都觉得是骗人。 “鬼才信你……” 我把手机死死地抱怀里东躲西闪,心里想,这个绝对得留着,哪天等我相思成灾的时候拿出来瞧瞧,多少也能安慰安慰我饥渴的心灵,而且这镜头还是半裸的,实在忍不住还能看着照片那啥啥啥,比自己纯脑补要给力多了。带着这样不干不净的黄色想法,估计我笑得要多猥琐有多猥琐。 我恣意地无下限地幻想着,却在身后那片胸膛贴上脊背时登时慌了手脚。 我也只穿了无袖t恤,而他就那么赤着上身毫不敷衍地贴上来抱紧了我,双手绕道身前跟我把着手机的手指纠缠在一块儿。 刚刚才冲过水的皮肤有着清凉的触感,隔着薄薄地衣服料子透过来,干净到冷冽的气息包围着我的周身,像是雨过天晴后,打开窗户时扑面而来的沁凉微苦的空气。 手臂叠在一起,他胳膊内侧光滑的机理覆在我的皮肤上,滑的难以想象。绸缎?丝绒?不,完全不是,那是有着同样组织结构的皮肉贴合在一起的感觉,柔滑又粘腻,有感应般的互相吸附着。我发现自己体内的神经末梢敏锐得仿佛可以穿透表皮刺入对方血脉中,然后我们生长在一块儿,不分彼此,没有边界。 我被这种可怕的快要融化到对方身体里的舒适感震惊了,大脑空白一片。几乎是无意识的挣扎却换来身上那副手臂更紧的合拢。他胸口的起伏呼应着我心脏的跳跃,一下一下,节拍相和,这怀抱太过安稳诱人,让我不禁担心,一旦离开,灵魂将会无处安放。 韩暮雨低下头来,凉凉的头发蹭着我的脸颊,湿热的气息落进耳窝里,他说:“安然,别闹,把手机给我!”低缓清朗的调子,如同咒语。 手机?手机算什么,此时此刻你就是要我的命我都不带犹豫的奉上。 然后韩暮雨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手机收缴了过去,不过却没有松开我。 他就着拥抱的姿势,单手按键翻出我拍地那两张‘半*裸*照’。 “这个都模糊了……”,删掉。 “这个光线太暗了……”,删掉。 “喂,说了不删的,你怎么这样啊?”我眼看着自己的杰作被删除,脑子总算回过点神儿,便忍不住抱怨起来。韩暮雨放在我肩膀上的头摇了摇,头发蹭得我耳朵又麻又痒,“拍得不好看……” 好吧,我承认拍得不怎么样,可是,拜托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好歹我也是正常的大男人,你这样抱着我还挑逗我,我会起反应的好不好。 怀着一百万分的不舍,我扯开他环在我身前的胳膊,“嫌我拍得不好你自己拍,去,离我远点,热死了!” 我才离开半步,又被一大股力气拉回那人怀里,“别走,安然。” 韩暮雨单手揽着我的腰,上下摸索几把,没头没脑地一句,“你怎么这么瘦啊?” 靠,我差点炸了!你到底是想怎样啊,老子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你要是非逼我今天就摊牌我也豁出去了。 我咬着牙眯起眼,一脸不善地看着他。你要是再有一点儿不轨的举动,老子就不客气了,不带这样玩儿的。 他近距离地看着我凶神恶煞般的表情,没在意地拿手机戳戳我气鼓鼓的腮帮子,“别不高兴,要不,咱俩人拍一张?” 他以为我是为了照片被删的事儿闹脾气,切,我至于那么小气吗?不过这个提议非常好,立马儿我就采纳了。 我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以便可以直接看到拍出来的效果。 天色暗了,屋里的光线更不好,几张拍下来都不满意,我抱怨道:“俩超级大帅哥怎么拍出来这么路人甲乙丙啊?要不你来拍?” 韩暮雨接过手机,伸直胳膊慢慢调整着角度,他说:“我喊一二三,你别眨眼。” 我点头。 “一,”他选好角度,我把手搭上他的肩膀。 “二,”相机对焦,我对着相机露出一个迷离的微笑。 “三。”他按下按键的同时,我迅速扭头,扬起下巴,将嘴唇贴上他左侧的脸颊。 ‘咔嚓’一声,白光一闪。 老半天,我俩都默默无言地瞅着这张照片。 唯一一张角度、光线、表情都完美的照片,除了姿势。 拜我手机300万像素的前置摄像头所赐,画面很清晰。照片里的暮雨,头发凌乱得恰到好处,眼神淡定如古井凝波,硬朗和帅气从眉梢凌厉的弧度透出来,再加上嘴角那丝淡泊笑意,构成了柔与刚的冲撞,就好像露过霜刃、山抹微云。 至于我,我觉得照片里那个人不太像我,像是个陌生人,他有着比暮雨浅一些的肤色,下巴扬起的弧度让脖子看起来修长性感,因为照得是侧面,所以鼻梁显得格外挺直,一排长而密的睫毛覆在眯起的眼睛下方,轻盈乖巧。他吻着暮雨的侧脸,表情甜蜜,而且,沉迷。 暮雨的手指一直放在删除键旁,我则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我所能做到的,便只有这样了……删除或者保留,全在他一念之间。 最后,暮雨将视线转回我脸上。 拍照时的一吻已经用光了我所有冲动,此刻我就只能用面无表情死撑,许久,我听到他认真地感叹:安然,我发现你不是一般得好看。 我抬眼,正看到他的手指按下保存键。 46、四十七 “安然,我发现你不是一般的好看。” “那是!”我不好意思地抢过手机,在晕头转向的喜悦感觉里,把刚刚的照片也给他手机传了一份。 他起身从床头拿起一件短袖套上,对我说:“走吧,我再陪你溜回去。” 出门时杨晓飞跟水鸭子似的正玩得开心,瞧见我俩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跑过来问道,“韩哥,你们干嘛去?” “送安然回去,顺便溜溜……”韩暮雨答道。 “我也去,我也去……”杨晓飞把手巾丢给旁边一哥们儿,呲起小白牙坦胸露肚地就头前带路了…… 我不讨厌杨晓飞,我还挺喜欢他这简简单单的个性,可是,这也忒没眼力劲儿了吧!怎么哪儿都有你呢? 韩暮雨看上去已经很习惯了,就跟出门带钱包一样习惯。 好吧,我也只能尽量无视,虽然胖子跟本就是个没法无视的人。 暮雨话少的个性,注定了三个人在一块儿时,他是那个最没存在感的,我一个笑话讲到一半儿,杨晓飞已经乐得前仰后合,肥肉乱颤,韩暮雨连点反应都没有,“喂,暮雨,你是不是笑神经失灵啊?”我一边逗他一边把手伸到他肋下抓了两把,他躲都没躲,我不信真有不怕痒的,又伸手过去抓,他右手攥住我的手腕一把拧到背后,左手轻轻拦在我脖子上,说道:“安然别闹。” “好好好,不闹了……”我受制于人,马上求饶。 杨晓飞看着我被挟持,既没落井下石也没伸出援手,而是一脸惊讶地瞪起那双贼溜溜的小眼睛。 路过一超市门口,暮雨问我俩要喝水吗?杨晓飞积极响应说要。我摸摸口袋就往店里走,暮雨拉住我说:“你们等着,我去。” 我看着他进了店里,才咧着嘴揉揉被扭疼的胳膊,这家伙下手怎么没轻没重的,“混蛋……”我小声儿的骂了句。 结果杨晓飞听见,他好像生怕我对他这个韩哥有什么误会或者芥蒂似的,赶紧跟我说:“安然哥,你别介意,韩哥他肯定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跟你逗着玩儿呢。韩哥没别的毛病,就是有点严肃。他吧平时就不怎么跟人开玩笑,我看他也就跟你这么亲热,还打打闹闹的,像这样出来玩也是,也就是你能叫得动他,还有,你看他那么不爱说一人,没事儿就跟我们那儿片儿干活的推销你们银行的卡,他就是特把你的事儿放在心上,反正,他待你绝对够意思……” 要说这杨晓飞吧,一阵儿一阵儿地也挺招人喜欢的,这小话说的,怎么那么让我爱听……放心,放心,我能跟你韩哥生气么,我爱他还来不及呢……我想我一定是笑得太过分了,以至于韩暮雨拿着三瓶水出来时不解地问:“安然,你捡钱了是么?” 借韩暮雨吉言,‘捡钱’的事在次日上午发生。 办公室传来消息,今年单位照例给每个人报销一万块的旅游费,要求自己提供□□。 这钱其实跟捡的无异,只不过太麻烦。餐饮、住宿、交通各项的外地□□得按照1:1:1的比例凑足一万块,这个要求真的挺变态的,又不是金龙鱼调和油。我们要是出去玩儿吧还得歇班,歇班还得扣奖金,所以最好是不出去玩儿也能搞到□□,比较简便的方法当然是——买,损失点税钱,总得来说还是挺合算的。 我对旅游没兴趣,小李却很热衷,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天起,她就开始拿着本厚厚的旅游指南在那儿翻,国内的地方人家都不看,综合资金、地区政治状况、个人兴趣爱好、时间长短等等多种因素,选了半天,最后还是要去韩国。 韩国,我只想到辣白菜和一张张大同小异的刻板的脸。 女人,总是让我难以理解。 曹姐那天特意把我叫到她办公室,我以为啥重要的事情呢,结果一张嘴还是老生常谈,“安然,你现在谈着呢么?” “谈着呢!” 谈什么,当然是对象。 “哎,我说真的呢,我这儿有一特好的小姑娘,中行的,研究生!你到底谈没谈?” “谈着呢!骗你干吗?” “……那就算了,我还想呢,正好咱们有旅游费,你们先熟悉熟悉,差不多了俩人就去趟九寨沟或者西双版纳的转转,增进感情,多好啊……”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晚上躺着没事我就琢磨,要不我问问暮雨,看他愿不愿意跟我出去走走。 要说我俩现在这交情,好是肯定的,不过又好得那么不清不楚。我本来觉得他对我就是哥们义气,可是,有时候我又迷惑于他的纵容与亲昵,或者他也是有点喜欢我的?不然我手机上这张浓情蜜意的照片他怎么就那么坦然的接受了呢?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开玩笑可以开到如此尺度的人。 撇开交情不提,旅游就得要钱、要时间。钱我可以出,不过暮雨肯定不会花我的钱,而他自己又没多余的钱;他们是歇一天班儿扣一天工资,他家孤儿寡母的还指着他的工资吃饭呢,想来他也不大可能放下工作跟我去逍遥快活个十天半月。 想来想去这个计划的可行性都相当低。最后的最后我不死心地给韩暮雨打了个电话,把这事儿跟他一说,结果跟我预料的一般无二,人家说的更精简,“我没钱而且我得上班儿……” 挂了电话我开始认命地给吴越、老田还有一些外地的同学发信息,让他们尽量给我凑些□□。由于有时间段儿的限制,只好能凑多少凑多少,实在凑不齐的我再花亲钱买。 那天接到暮雨的电话是晚上九点多,我正跟吴越吃饭吃到尾声。吴越给凑了三千多的□□,我把其中不合格的筛选出来,剩下不足两千。吴越去招呼服务员打包时,我听到暮雨专属的铃声,来电头像就是我俩合拍的那张,不过只有他那一半。 接通电话,我听到他急促的声音:“安然,你在宿舍么?” “没在,怎么啦暮雨?” “我家里出事儿了,我得回家一趟,今晚十一点的火车……”他话还没说完,我已经收拾衣服往外走了,“暮雨,你现在在哪呢?” “在你宿舍楼下。” “好,你等我,十分钟。” 开门的时候正撞上吴越拎着餐盒回来。 “唉,吴越,我有急事,今儿这顿你把帐结了吧,改天我再请,走啦……”我快速地交代完了就往楼下跑,吴越愣愣地好像没听明白,等我下了两层楼了才听见他在楼上怒吼,“安然,你小子给我回来,特么急着投胎去是吗,你说的你请客,老子根本没带钱……” 我在他的喊声里毫不犹豫地冲出饭店,站到路中间去拦出租车。 不用管他,他总会有办法的。 我下车时暮雨就在马路对面的槐树下站着,脚边放着一个旅行箱。 我扔给司机十块钱说不用找了,便急急忙忙地跑到对面。 “家里出什么事了,走得这么急?”我呼呼地喘着气拉着暮雨开问。 韩暮雨轻轻拍着我的背答道:“我妈给我打电话,就说家里出大事儿了,其他的没有细说,让我赶紧着回去,我能买到最早的火车就是11点这趟。” “那你过来找我……”火车站跟我宿舍正好是两个相反的方向,他去火车站根本就不过我宿舍,特意过来肯定是有事儿! “我就是过来告诉你一声……”韩暮雨说。 “啊……什么?”我没明白。 “告诉你一声,我要回家。不知道回去多久,所以,我得跟你交代一声……”他说着低下了头。 在某种觉悟到达我的大脑之前,我顺嘴就来了句:“你打个电话就行了,拎个箱子跑过来不累啊?” 他沉默了一下儿,说到:“我本来是打算打电话跟你说的,可是想了半天还是觉得得当面跟你说,这一去不知道要多少天见不着你……”他抬手放在我肩膀上,用力的捏了捏,“我怕是会想你的……” 我傻子一般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跳被他那句会想我惊得漏掉几拍。 所以,韩暮雨,你是什么意思,你跑过来告诉我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安然,你那是什么表情……”韩暮雨掐掐我的脸,“眼珠儿都快掉下来了……” “你……我……那什么……暮雨……”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一肚子话挤在喉咙里却一句完整的都蹦不出来。 “闭嘴,安然……”他说着忽然倾身将我抱住,我丝毫防备都没有,就那么呆愣愣地任他越拥越紧,风暴扫过的脑子里找不到一点思考的线索,我只能从心窝某处抓起一片潜意识,“暮雨,我现在已经开始想你了……” 47、四十八 其实即便是他在l市,我俩也不可能天天见,但那种远在千里与伸手就能摸到的距离总是不一样的。我可以厚着脸皮问他无数遍是不是想我,只是当想念这个词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蒙了。刚才担心他家出事风风火火地奔过来,现在被他一句话一个抱搞得担忧也没了,嘱咐也忘了,平时满嘴废话说得倍儿溜,真到了关键时刻居然像个哑巴似的没用。 要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些骗来的、赚来的、偷来的、抢来的拥抱,很习惯,也很迷恋。迷恋那种亲近,身体靠在一起,像是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另一半自己,心里某些平时看不见觉不出的缝隙都被填满了,于是满足,于是别无所求。生命施施然呈现一种饱和状态,这种状态很舒适,太过舒适,舒适到我懒得想什么,懒得问什么,糊里糊涂地在韩暮雨怀里腻着,美着。 爱的开始,就是想念。 或者他对我有着同样的喜欢,或者他还不知道…… 他松开我的时候,我还死赖着不肯动。他把我扯起来,我就没心没肺的冲他乐,他的手指在离我眼睛一寸远的地方停下,转而拧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别乐了,乐得让我想……揍你!” 我得瑟着把右脸送上去。他轻笑着推我肩膀,眼中有粼粼的光芒,美丽如星辰映照下的大海。 也许这就是次小分别,没几天他又会回来,只是他的举动让我无端有些紧张和担忧,那些情绪压在心上,我纠结了半天还是决定问一下。 他要介意,我就说我那是开玩笑呢,他要是不介意……哎,他就算不介意也说明不了啥,拜我超强的和稀泥能力所赐,友情爱情在我俩之间早就糊成一团难辨彼此了。可我就是想问。 “喂,暮雨,你别是爱上我了吧!” 他听了居然毫不惊讶,还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最后点头,“怕是吧!” 那家伙认真的语气让我很丢脸的呆掉了,老是这样,逗着逗着就把自己搭进去。 不过,人品这东西,向来没下限。我收起呆像展开一副淫*笑,爪子在暮雨脸上摸了一把,“美人儿,既然情投意合,那今晚你就从了我吧……” 面对这样的调戏,暮雨极为淡定,不紧不慢地答道:“今晚不行,改天吧!” 我实在是没忍住,扑哧就笑场了。 “完事儿了我就回来……”他继续说。 “回来‘从了我’?”我仍然笑,在人家家里出了火上房的急事需要长夜赶路的前夕,极其不合时宜地笑。 他抬脚踢在我大腿上,温柔地让我滚。 后来他没让我送他去车站,说到了家就给我发信息。 我忐忑了一夜加一个上午,终于在次日中午值班的时候收到人家的平安短信。 收到短信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一夜加半天的忐忑都只是前奏,真正的焦虑才刚刚开始。 他说家里其实没事儿,就是他亲戚给他说了对象让他回去看看,以前也有过都让他借口上班忙给搪塞过去了,结果这次他妈看上那小女孩儿了,编了个瞎话儿非把他骗回去。 就这么个事儿,最后人还说让我放心。 这我能放心吗?说实话你跟人打架去我都没这么不放心,可是,现在你是去找对象啊?让我放心,靠,放心个鬼啊! 我电话打过去,韩暮雨接了之后口气轻松地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事儿。你还打长途过来干什么,死贵的。” 这才是大事儿好不?我压着心里的慌乱,假装镇定地打听,“见着那女的了没?怎么样?” “还没见呢,说是今天晚上见面。” 马上看壮士,月下观美人。媒人真会选时候哈!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我很想说,暮雨你给我回来,你不许去见那个什么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女人,你不是说你爱我吗?可是,我不能,我说不出来,我用什么立场说这句话,那句爱,怎么可能当真呢? 原来,所有的暧昧都是我自欺欺人的幻想,你待我的好,你给我的温柔和纵容,通通的,完全的,一丝不差的都是哥们儿义气,你还是要去找一个女人做媳妇儿。 愤怒、憋屈、失望、不甘,心尖儿一蹦一蹦的疼。 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年老女人的声音,“小雨,你三表姐过来了……”韩暮雨应了一声,“知道了……”说话的人应该是他妈,也就是那个把暮雨折腾回去的想要儿媳妇儿的老人家。 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为了子女的幸福啥事都做得出来。我明白,我家里也有这样的爹娘,爱我爱到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别人都是正常的天理伦常,就他妈的我是变态。 韩暮雨见我不说话,问道:“安然,怎么啦?” “没怎么!你先忙去吧,有什么进展及时跟我汇报啊!”我尽量装得像一个热心又八卦的铁哥们儿,不管此刻是怎么样的透心儿凉。 反正现在也没定论,就算是见了面俩人也不一定就成,而且我干着急一点儿用处没有,这样安慰着自己,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办业务,不能赔了夫人又赔钱啊,那我不得亏死。 我晚饭都没吃就干等着他的消息,结果一直到晚上九点多他也没跟我联系。 实在是熬不住了,我就发了条信息过去,“见完了吗?” 一会儿,短信回来。 “见完了。” “感觉怎么样啊?”我追问到。 “还行。”看到回来的俩字,我手一抖,心里无良地祈祷让他碰上一嫌他们家穷的或者嫌他不爱说话的,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要论模样,但凡不瞎,没有哪个女的会看不上暮雨。 “对方是什么意思?”我期待他的回答是不成。 结果,“媒人刚给来电话说,人家答应处处,估计我得晚些日子才能回去……” 这一秒,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喜欢你喜欢的那么辛苦,我都快把心掏出来给你了,即便如此我都不敢郑重地跟你说喜欢二字,结果呢,某个凭空钻出来的女人几句话就把你拐走了,就这么简单,凭什么呀? 晚些日子,你还等着结了婚生了孩子是么?你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不是说想我吗?靠,你他妈有一句真话吗? 不行,我不甘心。 第二天我跟曹姐请旅游假六天加两个周末,旅游地,昌黎。 “看海啊,巴厘岛北海道的才有意思吧,行,就算你怕海啸怕核辐射,那也得选海南或者三亚啊,行,你去过,最不济也是青岛、大连,昌黎?安然,我真服了你的品位!”小李对我鄙视她去韩国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总算是找到机会奚落我一番。 不过现在我一点儿反击的心情都没有,你当我真想去昌黎度假啊?要不是那个小地方只有一个黄金海岸比较出名,我也不会说去看海。 夏季到昌黎去看海,带上钱带上卡,带上手机充电器,带上两套换洗的衣服,带上我满心的不甘和愤恨,当天晚上我就出发了。 我去的那个地方其实没小李说的那么不堪,她就是为了打击我故意那么说的。那是秦皇岛市昌黎县境内的一片海滩,也是国内挺知名的旅游景点。 事先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说来就来了,对当地住所、餐饮、景区一概不清楚,不过,我也没心情玩,于是就找了个靠近海边的看着还不错的酒店住了下来。 韩暮雨家在下面乡里,他曾经跟我说过,从他家到海边还要坐四个小时汽车。我本来是想去找韩暮雨的,可是,经过一路的前思后想,我发现即便是我去找他了也于事无补,我能跟他说什么,跟他说你别找媳妇儿了,跟我过吧,不现实。去了也就看着他跟某女人在一起培养感情,我那不是自虐吗算了,冲动都冲动了,出来都出来了,我就好好的休整一下儿吧,在没人认识我的异乡,在辽阔的大海边儿,在暮雨的老家,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慢慢接受一个梦想破碎成渣。 这酒店400块一晚,我眼睛都没眨,交了两千块押金,我失恋了,受伤了,我还不能烧点钱痛快一下吗? 不得不说,酒店的环境很好,房间很大,明亮整洁,从窗户望出去就是无际的大海,吹进屋里的风都带着微微的咸味儿。我把东西往地上一扔,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房间正中巨大的床上,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加上心里翻来覆去的思虑让我疲惫不堪。 一觉睡到中午。酒店免费提供早中餐,客房服务员打电话问我要不要吃饭,我说不要,继续睡,又睡了三个小时,终于睡到闭上眼就头疼的地步了,我才爬起来,洗澡,换衣服,出门。 那片酒店的专属沙滩上有很多人,我晃晃悠悠地走过去。 海,天,人群……映进我的眼里,全无景致可言。 我随便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把脚陷进一片柔软的细沙里。 掏出手机,居然有韩某人一条短信,时间是中午一点多。 “值班呢?”他问,他怎么也猜不到我已经在他家乡看大海了吧? “我放假了,在旅游。”我发过去。 “你在哪里?”没一会儿他就回过来。 我想了想,还是如实的说:“我在你家黄金海岸这边。” 结果短信刚发出去几秒钟他的电话就跟着到了,“安然,你在昌黎呢?还是开玩笑?”温柔而清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恍如隔世。 我压下所有心酸,故作轻松地回答:“没开玩笑,真的,我现在就在海边呢,你听见海浪声了吗?哗——哗——听见没?” “——没,都是你哗的。” “算了,不信拉倒。我就住这儿一个叫海阔的酒店里,不然,你也来吧,”说完我又补上一句,“带着你对象。” “安然,你说真的呢?”韩暮雨语气中带了显然的惊讶。 “当然,以为我跟你似的满嘴瞎话儿呢?”我笑了一下儿,苦涩得让我想哭。 “我怎么瞎话儿了?”他不明所以。 我没忍住,就那么冲口而出:“怎么?那天还说爱我,回家就给我找一弟妹;那天还说想我,到家就不回去了,你说你是不是欺骗我感情啊混蛋?” 心口的委屈随着我半真半假的斥责‘呼’地冲上眼睛,酸涩的,苦楚的,装满眼眶里,摇摇欲坠。 韩暮雨估计被我骂懵了,很久才开口,“安然……你生气啦?” 要是我有那个资格,我会生气的,可是,我没有,所以,我只能更生气。 “呵,”我干笑一声,“没有,暮雨,我生什么气啊,你有对象我为你开心还来不及呢,刚我那是开玩笑呢你听不出来啊?” 其实这句才是玩笑,你听得出来吗? “暮雨,给谁打电话呢?”一个纤细的女人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不是他妈,不是他妹,那俩的声音我都认得,所以,还能是谁?感觉心口狠狠地疼了一下,我尽量装出某种不正经的口吻说道:“哟,是你对象吧,行了,你陪她去吧,有事儿咱再联系,拜拜!” 慌乱地挂断电话,生怕再多说一句我就会控制不住地发火。 必须得做点什么,不然我会被纠结死。 挖坑,我决定挖一个坑,足够大的,能把自己装下去的坑,然后我跳到里面,一把沙一把沙的将自己埋起来。我想变成一颗种子,重回地下。我期待有一次新的发芽,抛弃以前那段生命,从新再来。新的生命里,暮雨,仍是,只是我的兄弟。 后来,太阳落下去;后来,海风凉起来;后来,沙滩上的人都走光了…… 后来,我没能变成种子,因为那只是臆想。我必须带着对暮雨的爱念生活下去,等着时光把这种伤感打薄。 我裹了一身沙子回到自己的房间。 洗澡,睡觉。 晚上十点钟,我被敲门声叫醒。 打开门,服务员礼貌地朝我点了下头,“有位先生找您!” 我一脸的不耐烦在看到韩暮雨时,化为呆滞。 48、四十九 “你怎么还真过来啦?”我一时间有点乱。 韩暮雨拎着箱子站在门口,低着头说:“我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现在有多狼狈?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儿。 他没答话,却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 我慌忙别开脸,“快进来,别在门口傻站着。”接过他手里的箱子,我把他拉进屋里,手摸到他的衣服,湿哒哒的,提鼻子闻闻,果然酸酸的全是汗味儿。 “嘿,你干嘛去啦,出这么多汗?”我皱着鼻子一脸嫌弃的看着他。 他摸了把衣服,说道:“来的时候怕赶不上车跑了一路,这是今天来市区的最后一班。” “赶不上就赶不上呗,明天再来,我又飞不了!”我指指浴室,“去,冲个澡把衣服换下来,我看着你都难受。” 他听话地拿了衣服走进浴室,一会儿水声响起。 我在屋里满地转圈,心里这个乱啊,头发都让我薅掉一大把。 韩暮雨你到底是想怎么样?你陪对象就陪对象跑我这儿干什么来了?是因为下午那个电话吗?要是我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从你对象身边召唤过来,那是不是说明你很在乎我?你这么在乎我是因为我是你哥们儿吗?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是有他妈对兄弟这种好的吗?是你有问题,还是我会错意?是我有问题,还你看不清? 我只知道情况越来越不对,而暮雨总是在我想退出的时候给我点希望。 要是我注定得不到,麻烦别耍我了好不好? 韩暮雨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自己的头抓成鸟窝一般。 他穿着背心短裤挨着我并排坐下,某种清新的花香缭绕上我鼻尖儿,我翻着白眼不说话,他低着头不说话。 海浪声从打开的窗户传进屋子里,夜风吹动浅绿色的窗纱,壁灯发出柔和的橘色暖光。暗潮汹涌的空气,深深浅浅的呼吸……在我以为我俩会这么坐到天亮时,一只手摸上我的头,一下一下把我乱七八糟的头发弄平整,韩暮雨用怕吓着我似的柔和声调问,“安然,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求你,别对我这么温柔,别像这样,给我很多,却最终让我一无所有,你这个混蛋。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玉豆角,心烦意乱地往床上一躺,“睡觉,睡觉,都几点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讨不讨厌你……去,睡那边!”我拍拍身后的空位置。 暮雨半句废话都没说,乖乖地爬上大床的另一半。 白天睡一天了,我现在哪里睡得着,于是我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有一首歌词写得真对,‘床荒凉得像没有边疆,失眠是枕头之上无尽的流浪……’,于是我就在我没有边疆的床上打滚儿,滚到暮雨身边,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我就滚开,滚到床边再滚回来,如此反复,我倾听着暮雨的动静,很可惜,他根本就没有动静,就像不存在,我一次次贴着他身体的热度,才能确定他在那里。他就在那里,我无疆的床上静默的温暖,我靠近,再离开,离开,又靠近,终于在第n次滚到暮雨手边时,被他按住,我睁开眼发现韩暮雨就那么背靠床头坐着注视着我,眼睛里是无奈的笑意,“安然,你是怎么啦?” 我心里疼,所以我折腾,你不懂。 反正睡不着,我干脆翻身起来,闷闷地问:“你有你对象照片吗?” “有,手机拍了一张。干什么?” “管我干什么,给我看看。紧嘛的!拿出来,快点!” 他在我恶声恶气的呼喝下,找出手机上那张照片,递给我看。 我觉得,暮雨看得上的女的,怎么也得是天仙级别的,结果一看照片,不由一撇嘴。照片里的人不说难看吧,最多也就是中人之姿。圆圆的脸,没前没后的身材,老土的发型……我啧啧嘴,就这么个一般到没法更一般的女人就把我家暮雨拐走了? “你什么审美啊?”我特鄙视地看着他,“长得不怎么样啊,你看上她哪儿了?” 暮雨凑过来跟我一起看着照片,皱着眉头说道:“有那么差么?还行吧,笑起来还挺漂亮的,”他抬手戳戳我的脸,“她笑得时候,也有两个酒窝,跟你的很像。” “酒窝?”我哭笑不得地问。 “恩……” “那你是喜欢她两个酒窝,还是喜欢她跟我很像?”,你找女朋友是以我为范本的吗?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 所以,其实,你喜欢的,是我,是吧? 我忽然觉得这世界还有救,情急之下一个翻身,跪坐在他大腿上,我摇着他肩膀问道:“正版的在这里,你为什么还要去找个盗版的?” 他被我的举动惊得坐直了身子,眼神犹疑不定。 “暮雨,那女的根本配不上你!” 他避开我咄咄逼人的眼神,沉默片刻,说道:“我觉得我大概是该找个对象了……漂不漂亮不重要,只是该找一个…不然……会胡思乱想……” “你胡思乱想什么了?你能有我胡思乱想么?说说,没准儿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是不是我们有着一样的想法?是不是我们都压抑着某种真实的感觉去扮演一对好兄弟?” 此话一出,他惊疑地抬头看向我,眼里闪闪烁烁地不可置信。 我仗着胆子把手放在他脸上,我看到他眼中的自己,脆弱而慌张,“暮雨,别找那个女人行吗?”我几乎是在请求,“我不好吗?” 韩暮雨愣愣地看着我,无数的情绪在眼中翻涌、沉没,从未见过他如此的慌乱,一如现在一塌糊涂的我。他的手指像是无意识地抚上我的脸颊,虎口和指腹的薄茧带着粗糙坚硬的质感摩擦过红的发烫的皮肤,拇指在我下唇来回地缓慢地碾过……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好,说不出来的好……那……安然,你想让我怎么样?”轻软地字句像重锤砸在我心上,我觉得胸口蓦地一阵麻,骨头都酥碎了般难以支撑。 “喜欢我,暮雨,不要喜欢别人,喜欢我,好不好?像这样喜欢我!” 说着,我倾身吻过去,在快要碰触到他的嘴唇时,暮雨本能躲了一下儿。那是个极细微的动作,我却感觉像是万丈悬崖一脚踩空,心蓦地沉了下去。 真的,不行么?终是,强求不来吗? 我呆了半秒,随即苦笑一下,松开了抓住他肩膀的手。然而与此同时,暮雨的手臂却环住了我的腰,他犹豫着,极慢地,极谨慎地将嘴唇靠过来,贴上我的嘴角,只是那么轻轻地贴合,我却被柔软温润的触感闪电般击中,呼吸停止、动弹不得。 我的心长了翅膀从深渊处飞起啦,我在快要死掉的瞬间得到一个赦令,于是幸福硬生生将我拍傻了。 过了很久,也可能就一会儿,暮雨退开来,红着脸问我,“是这样喜欢吗?” 我回过神儿来,一把搂过他脖子,“不是!不是这样!这么敷衍哪行啊?当我是幼儿园小朋友呢?你以前有没有谈过恋爱啊?自己没谈过电视总看过吧?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你看人家哪有这么蹭一下儿就完事儿的,这‘喜欢’也太浅了吧,哥可是久经沙场,你不会让哥教你……”我一激动就胡说八道停不下来。 揽在腰上的胳膊一紧,暮雨单手将我拉到贴上他胸口,额头抵着我的,鼻尖碰在一起。我被他抱在胸前,立马儿自动消音,却止不住地脸更烫。 他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湖光海泽的眼睛凝视着我,嘴角弯起一个勾魂夺魄的笑容,蛊惑般开口:“我会,我只是怕你不喜欢!” 49、五十 不过,亲热这档子事儿,原本跟‘会’不‘会’的关系也不大,主要还是想不想。 技巧或者可以挑起感官的愉悦,而本能的需索则可以引爆灵魂深处的渴望。 那么久那么多的幻想,幻想中亲吻他的感觉,自以为已经□□,却没有实际感受十分之一的迷醉,所以,当他的舌尖极轻地带着微微颤抖地划过我唇边,我就疯了。 疯了般的喜悦,疯了般的迷乱,疯了般的回应。 我再也不用压抑某些蚀心蚀骨地念想,在感觉到那片滑腻的第一时间义无反顾地吻回去。 舌尖碰到一起,赤*裸*裸的感官接触,超出我所能想象的最美妙的滋味。细腻柔韧,有着微凉的甜蜜,一如他冰雕玉琢般的气质。我心里几近绝望的感叹,怎么可以这么好?这个清凉甜美仿佛青苹果口味的冰激凌般的男人,这个让我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差点就被人偷走的心上人,他有着无铸的容颜和似水的温柔,让我就想这么抱着他吻着他跟他融化在一起! 我平凡渺小的人生有很多被归为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其中之一,便是和你唇齿纠缠。 我简单又冲动的头脑中有很多无法向旁人言明的龌龊想法,其中之一,便是将你据为己有。 所以,我才不会跟你客气。 只是,我仍抽出一线神智来得意,哎,这孩子真是什么大话都敢说啊! 他说他‘会’,纯粹是扯!他以为知道马走日象走田就叫‘会’象棋了吗?明明就那么青涩,只能在我狂热的追逐纠缠下被动又无措地配合、回应……每一次舌尖滑过细腻的齿龈,每一次舌面摩擦敏感的上颚,每一次捕获了柔嫩的舌尖细细的吮吸,他都急促地低喘着将我震颤的身体更加拥紧一分。 那些灌注在他手臂上的力量像要将我揉进他身体里,全凭本能的亲吻,幼兽般稚嫩无害的嗜咬撕扯,可爱而诱惑,清冽到微苦的气息携带着浓醇的渴望勾引得我欲罢不能。 连绵不绝的吻,越来越重的呼吸,迷离而水光滟潋的眼神,甚至不知何时摸进我肥大t恤里需索无度的手,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也压抑得很辛苦,他对我的贪恋就像我对他的一样那么强烈那么深重。 我被他有些失控的拥抱勒得呼吸困难,艰难地在缠绵的热吻里拉出一丝缝隙,“暮雨……轻点儿……骨头都快被你勒断了……” “恩……”他微微放松了手臂,又粘腻着靠过来与我绵绵密密地唇齿相依……我浅浅地回应着,只在间隙时断断续续地提醒他,“喂,你……想亲……恩……亲到什么……唔……时候?天都……恩……快亮了……” 他在我唇边流连不去,清朗的音调带上些许动人的沙哑,“安然,你不喜欢么?” “不是,怎么可能不喜欢……只是……唔……”后面未完的话都被他堵在嘴里,只听到他几不可闻地说,“我也……喜欢……” 可以名正言顺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然要捞够本儿。 我知道暮雨聪明,可是没想到他学东西这么快,几次深吻下来,主被动的情势有了根本性的逆转,一吻结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往往是我。有时候不得不说,亲吻,也是个力气活儿,要激情,体力也得跟得上。好吧,我缺乏锻炼,我温室花朵,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跟暮雨身上玉石般莹润的皮肤相比,我觉得自己肤色不健康的浅,像只白斩鸡。 某种羡慕嫉妒恨在心头升腾,我故意避开他急切的索吻,并恶劣地在他肩头、颈侧、锁骨处雨润云凝般的皮肤表面种下朵朵红艳。 这样你追我躲的,一个不小心,嘴唇在他牙齿上磕了一下儿,疼痛自唇边漫开,我不自觉的后退一点儿,抬手摸摸下唇,指尖便沾上一小片嫣红。 “磕破了,疼不疼?” 暮雨抬起我的下巴细细地寻找伤口,英秀的眉微微蹙起。 “没事儿没事儿,”我大咧咧地摆手,看着他心疼地模样,我恶劣的本性冒头,故意痞痞地调笑他,“刚才不知道是谁啊,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会’呢?” 哪知道这人丝毫没有不好意思,一心看着我唇边的伤,应道:“以后多亲几次,就会了。” 这话说得轻巧又理所当然,我一边思虑着他口中那个让人期待的‘以后’一边傻傻地笑弯了眼。 韩暮雨捏着我下巴的手紧了一下,进而眼中水光一闪。晃神儿的一瞬间,眼前景物转了半圈。下一刻我已经被他用整个身子压在了床上,修长有力的腿与我的叠在一起,俩人的胸口也靠一块儿起起伏伏,呼吸缠绕,看着悬在我上方那双光彩流转的眼睛,才稍稍平息的心跳又狂躁起来。 “干嘛……”声音因为暗暗地紧张而底气不足,撒娇一般。 他没应声,只是居高临下注视着我,而后抬起手指,从额头开始,指尖画画般描摹过我的眉、眼、鼻梁、脸颊,最后停在下唇,指腹极轻柔地抹过渗出血的伤口,带出细微的疼,和战栗。 我听到他自语般地喃喃:“安然,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看……” 本来挺动听的一句情话,却让我不由得一阵火起,我想起那个面目模糊的准‘弟妹’,你说我这么好你还去找那么个女人,故意寒碜我是不是?要不是我当机立断挑明了这事儿,你还不是打算跟那个女人过一辈子?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仍存着心有余悸的痛。我气鼓鼓地骂他:“暮雨,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混蛋?我再怎么好,你都不要我,还是去找个不知所谓的女人……” 他没有反驳,缓缓地垂下眼睫,挡起水色粼粼的眼瞳,他将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说道:“不是不要你,怎么会不要你,高兴或者难受的时候,就只想抱着你,听你说话,看你笑……只是,不敢要,连想都不敢想……怕把你吓着了,怕兄弟都做不成……” 手下隔着骨骼肌肉传来心脏有力的跳动,它也曾为我辗转反恻,也曾为我纠缠困惑,是的,我都懂,我知道那种煎熬,所以我是不怪你,只是后怕……还好,现在你是我的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拉低了,在他额头大大的亲了一口,“原谅你啦!” 眼珠子转了两圈,我决定换个轻松点儿的话题,于是厚着脸皮问,“那就说说呗,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哥起了不轨的心思的?恩?”这招就叫先发制人。 他听话地思考了一下儿,表情认真严肃,我不由捧心哀叹,暮雨你一定要这么萌吗? 几秒钟后,他给出答案,“可能是从那次你给我送护手霜开始……停电那次……就是我胳膊戳了你胸口,然后把你抱起来那次……” “是么?那次好像没什么吧?”我促狭地笑着,“难不成抱了哥一把就爱上哥了?” 他摇摇头,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曲起的指节柔柔地划过我微肿的下唇,“……那天你的嘴唇贴着我的脖子……当时就像是被烫了一下…烙在皮肤上一样…然后……我就再也忘不了那种感觉……” 呃,被发现了,还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呢! 呵呵,我干笑两声,那绝对是故意的,那是我各种吃豆腐的开始。 “你呢?”暮雨戳着我脸上的酒窝,柔声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你啊?”我被问得有点不好意思,咬着嘴唇偏过脸去。 暮雨一根手指拨正我的脸让我正视着他,“不喜欢我啊?”他轻轻皱起好看的眉,嘴角却是丝丝笑意。 “谁喜欢你啊?”我甩给他一个大白眼,而后在他深深地注视下,扬起脖子贴上他的嘴唇,小声到不能再小声儿地说,“我是爱你好不好?” 50、五十一 “我是爱你好不好?” 暮雨低头在我脸颊亲了亲,而后温顺地伏在我肩膀上,缓慢又清晰地说:“好,跟做梦一样好。” 是的,做梦都没有这么好,我曾经最渴望又最无望的人现在就在我身边,他也爱我,于是,我体会到一种境界,叫做别无所求。 “安然……” “恩。” “安然……” “恩。” “安然……” “恩。” “安然……” “……再烦拍死你……”我耳语般地恐吓他,推了推他压在我身上的胸膛,“起开,死沉死沉的!” 暮雨的好处之一就是听话,起码,听我的话。他虽然不大情愿可还是乖乖的撑起身子,于是我抓住机会,按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掀,顺顺当当地就把我的大美人压在身下了。暮雨眨眨眼睛,我的突袭显然没吓着他,人家对着阴谋得逞、得意万分的我就那么轻轻一笑,一时间,万朵桃花尽付了他的脉脉眼波,安某人我这副小心肝实在是受不了这么勾魂夺魄的眼神儿,于是我抬手遮住了他的眼,而后在俯下身的瞬间张口咬在他脖子边,美色在前,就该生吞活剥。 他没有反抗,伴着浅浅的吸气声,颤抖的睫毛酥酥地磨擦过我的手心,搭在我腰上的那只手扣紧了,“……怎么又咬我……小孩儿……” 看着两排半圆形的殷红色牙印,我满意地舔舔嘴唇。 “秀色可餐啊……”咬你是轻的,我的本意是吃了你才对。 随着倾身的动作,我脖子上的玉豆角从宽大的衣领滑出来,绿幽幽地躺在他锁骨边,翡翠的温润深邃衬着皮肤的流金盈彩,他拿开我的手,横波万顷的目光,雾迷云绕的浅笑,都说,美人如玉,古人诚不欺我。 我不知道我是用怎样禽兽的表情盯着暮雨看的,好半天才觉得脖子一紧。暮雨扯着那根他亲手系在我脖子上的细绳将我的头拉低了,“想什么呢?安然。” “想你兑现承诺!” “什么承诺?”暮雨老实地问。 “才说过几天的话就忘了?你回家那天晚上答应我的,会‘从了’我!不是要抵赖吧?”我就着俯下来的姿势在他耳垂上挑逗着舔过,身下的人微微一僵。 要说实际经验,我最多也就骗过几个女孩子的吻,不过,言情小说我是看的,我还有几个色*情网站的账号,所以,我只能用那些听来看来的未经验证的方式试探着取悦那个看上去比我更懵懂的小子。 感觉他身体迅速绷紧的刹那,我猜这把我蒙对了。 再接再厉,我干脆在他柔嫩的耳垂边细腻地撕咬起来,抽空还要在他耳边游说,“美人儿,从了我吧?” 暮雨没心思回答我的话,他边躲闪着我的利齿,边更紧的搂住我的腰,他说,“安然,别咬了……痒……” 切,口是心非了吧,不舒服就推开我啊,不推开也就算了,两只手都伸到我衣服里去胡乱的揉捏,当我没感觉吗?靠,我也想停,只是你的手太会点火,我已经被你撩拨地停不下来了。 我一路将齿印烙满他的颈侧,肩头,胸膛,可怜的背心被我扯得形同虚设,迷乱中也不知道自己哪口咬重了,感觉暮雨身子猛地一弹,下一刻,在我后背摸索的手直接从衣服里面摸着我t恤的圆领口,轻巧地向上一撸,衣服便从头顶上被揪到手臂上,松松地套在胳膊肘处,我捂得青白的上半身单薄的暴露在空气中,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有点蒙。暮雨抓住我手臂上的衣服,我以为他是帮我扯掉,结果人家手腕一翻,直接拧了个活结,把我两只手捆在一起了,于是我更蒙。 直到他一个翻身重新将我压在床上,一手扯掉自己身上碍事的背心,露出带着各种吻痕、齿痕的惑人胸膛,一手将我的胳膊压到头顶上,叫着我的名字落下漫天亲吻时,我才有点回过味儿来,好像,有点晚了……老样子啊,永远不懂适可而止,玩着玩着就把自己搭进去。 热切地吻,细密地撕咬,温柔地舔舐,就像刚才我对他做的,只是,比我要体贴得多,也撩人得多。 他是悟性太高或者隐藏得太深我已经无暇思考,覆着层薄茧的手掌在胸口腰侧揉搓着,潮湿软腻的唇舌或轻或重地吮吻,从额头到眼睛,从耳朵后面到手臂内侧,从嘴唇到胸前,那些路径彷佛交织的电网,火花流窜,星芒飞溅、炙热、还有,痒……从骨头缝里爬出来的痒,像是无形的手指在紧绷的神经线上恶意地拨弄弹奏,酥麻入骨的震颤传上脊椎,发散到四肢,最终汇成一波波难耐的欲望,冲入小腹之下。 胳膊腿儿都被压制着,我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只能迷乱扬起头承接他的亲吻,费劲儿的扭动身体在他腿上磨磨蹭蹭,试图缓解身下几近疼痛的充胀感。 “暮雨,韩暮雨……” 眼前都是花的,偶尔捕捉到一幕景象,不是他流淌的珠光的肌肉就是水色淋淋的皮肤下红艳催情的斑痕;耳朵里喧哗一片,各种声音,喘息掺着心跳,还有某种巨大的发自虚空中的山呼海啸般的轰鸣,应和着那些淹没身体每一个细胞的情*欲浪潮。 “韩暮雨……”我被身上难捱的躁动逼得口不择言,“你这混蛋……你他妈放开我……你……” 嘴巴被狠狠地堵上,像要把我魂儿都勾走的一吻结束时,韩暮雨的手指插入我湿淋淋的头发里,他额头抵住我的,我瞪他,却被他眼里的惊涛骇浪拍得心神俱碎,剧烈起伏的胸膛贴在一起,耳朵上又一阵麻痒后,我听到他喘息的低语,“安然,安然,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我靠!这混蛋居然还敢问我怎么办,你不是会吗?你他妈到底是会多少啊?撩拨到这份儿上了才问怎么办?该怎么怎么办呗? 我不说话,因为我也没想好,虽然本人满脑子黄暴思想,但眼前的形势多少有些让我大脑当机,如果现在被压制的是韩暮雨……我倒是有很多方法……问题是,躺在砧板上的是我安某人…… 体内的热浪*叫嚣着一层一层淹没我的犹豫,我最终决定,豁出去了。然而就在此刻,就在一个重重的亲吻之后,身上忽然一轻,我眼睁睁地看着韩暮雨就那么撑起身子,下床,走进浴室,关门……水声响起…… 我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望着浴室的印花半透明水晶玻璃愣了五分钟,所有会骂的脏话在脑子里滚动一遍,最后捡了一句最能反映我内心想法的骂了出来,“操……” 韩暮雨你耍我呢是不?你就这么着把个激情昂扬的我晾在这儿?有这么不负责任的吗?至少也得帮我解决一下儿吧,点起火来你就躲了,你想折磨死你哥啊? 我心里一通怨,最后回想起来,挑事儿的人好像是我,也就认命了。 我龇牙咧嘴地坐起来,欲望仍在身体里奔涌,空虚、躁动、疼、痒、麻……各种不舒服,难受得让我想咬死那个混蛋。 “死孩子……”我无奈地苦笑,想起了刚才他有些慌乱狼狈的身影。 终究还是,青涩了…… 51、五十二 我郁闷地不愿意动,韩暮雨今晚第二次洗好澡从浴室出来一声不响地坐在我身边。很明显,这小子去冲了个冷水澡,身上还冒着凉气儿。 “喂,”我叫他,“给哥松绑!” 其实那不过是衣服随便打成的活结,我撕吧撕吧就能给解开,不过,我矫情地把胳膊塞到韩暮雨怀里,蹭到他沁凉光洁的皮肤。 暮雨头也不抬地给我解开,即便刚刚冲完了凉水,他的脸还是有些微微的红,我猜他是在不好意思,于是我干脆落井下石地调戏他两句,“暮雨,你真让我看不透,说你不懂吧居然搞出来s*m,说你懂吧又在关键时刻跑去冲冷水,你啊你啊,不知道怎么说你……” 暮雨迷茫地看着我,问道:“什么是s*m?” 我翻翻白眼,果然是暴戾本性的自发行动,“关于这个,哥以后再教你……”撸了把汗湿的头发,我决定我也得冲一下儿,汗淋淋的难受…… 我洗完出来时暮雨正在看手机,他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我擦着头发凑过去,结果赫然发现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第一句就是“sm虐恋是一种将快感与痛感联系在一起的性活动,或者说是一种通过痛感获得快感的性活动……” 我脸上一热,斥责到:“你……你这孩子怎么不学好儿呢?尽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着便伸手去夺他的手机,结果他利落地躲开我的魔爪,把手机藏到身后,我直接扑上去抢,“小小年纪别老上网,别让这些资本主义的糟粕腐蚀你纯洁的灵魂……”我边教育他边后悔,我也是嘴贱,说个屁s*m啊?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向来好学。 我几乎是贴着他胸口把手伸到他背后去夺那只传播不良思想的手机,结果手机没得来,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暮雨又一次的把我抱怀里了。 “手机给我?”我命令到。 他摇摇头,眼里是迷蒙的温柔。 “不给?信不信我咬你?”我拿出招牌式的眯眼动作,表示我是怒了。 他不置可否…… 我来气了,他一向都挺听话的,今儿是怎么啦?当我的话是刮大风呢是吗?于是我觉得我有必要教训他一下儿,于是下一秒,毫不客气地,我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为什么喜欢咬脖子,因为那里的线条硬朗而诱惑,不止性感,口感也不错。 他可能习惯了,哼都没哼一声,主要是我没用几分力气,不过是逗着玩儿,哪能真舍得! 刚撒嘴,就听耳边一阵轻笑,像是一把丝绸滑过心间。 “美什么呢?” 暮雨的手沿着我的脊椎上下游走,不由地,我体内的神经线又开始噼噼啪啪地迸出火花,就听他说,“我在想网上说的……痛感……快感……” “……” 我总结出两点,第一,孩子需要正确的引导;第二,网络真不是个好东西。 “睡觉!都几点了……”我不想把那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硬生生地扯开话题,挣脱了他的胳膊,嘟囔着拉着枕头滚到“荒凉的边疆”。 真的有点儿累了,躺了一会儿就迷糊起来,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就那么握着,没有十指交缠,只是很轻地握在手掌里,手指微凉,掌心温热,我收到一脉前所未有的安稳,伴着隐隐的海浪声很快陷入梦里。 次日睡到十点多,最终被饿醒。太久没吃东西了,我梦里都在抱着什么狂啃。 暮雨不知道啥时候醒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我睁开眼睛时,他正背倚床头看着我。一线阳光打在他的侧脸,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他的轮廓如雕塑般深邃。 我用两秒钟的时间回顾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肯定了现在我俩人的关系,‘这人是我的了’这个事实让我放心地长出一口气。我冲他一乐,骨碌过去二话不说直接抱着他一顿狂亲。 傻孩子,看能看饱吗? 自然,亲也是亲不饱的。 快中午时,饭店服务员又给打电话问我们要不要去吃饭。当然要去,今时不同昨日,美人在怀,天高云淡,一切都美好啦,没必要再寻死觅活的折腾自己了。 可是暮雨很别扭,出门时非常不情愿。说良心话,也不能怪他,短袖遮不住的脖子和手臂上尽是青紫的痕迹,我这个始作俑者都觉得有点儿惨不忍睹。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被人各种指指点点、各种暧昧眼神看多了,也就坦然了。 自助餐还不错,我七七八八地拿了一大桌子,暮雨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问道:“安然,你几天没吃饭了!” 我头都没抬,叼着一大块丁香排骨含含糊糊地回答:“从你告诉我你回家相亲开始,我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这话有水分,过来昌黎的火车上我吃了一碗白象大骨面,还中了一个再来一桶。 过了一会儿,排骨只剩骨头的时候,就听暮雨说,“我今天早上发短信跟她散了……” “恩。”我把一只蟹爪放他盘子里,自己也拣了一只开始啃。 我猜肯定是这样的,果然。只是我却没觉得很开心,因为,是我把他从一条安稳的路上硬给拐到了自己身边,若不是我这样莽撞而不顾后果地一番闹腾,或者,他就能跟那个据说笑起来有两个漂亮酒窝的女孩过上平淡的日子,夫唱妇随,儿女成行。 “暮雨,”螃蟹腿上的壳子被我的牙齿咬得咔咔作响,“我这是条贼船……你要不要再想想……” 我知道个中的难处,可是,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让我们踏破铁鞋,让我们不惜代价,让我们执迷不悔。我无比肯定自己的选择,我希望他也别后悔。 暮雨‘恩’了一声,用一贯认真的语气说道:“我再想想……” “……”太实在了这孩子,实在得让我胃疼…… 后面的饭基本上有点食不知味,我俩吃饱了跑去海滩转悠。因为这片海滩是酒店专属的,人不是特别多。我俩并肩踩再细软的沙子上,我时不时地就瞟一眼韩暮雨,他仍是淡淡的,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情绪。 “唉,你家离这里不远,你应该是来过很多次了吧?”我问。 “没有,就小的时候来过一次,印象很模糊了……”他回答,可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对这个地方没啥兴趣。 碧海,蓝天,细腻的沙滩,穿得很少的美女……不错是不错,可我现在也没啥心情看。 “暮雨……” “恩。” “你想好了吗?” “没……” “……” 我觉得自己快被一口气给噎死了……可又说不出什么……是我让人家想的,人家认认真真地想有神马错? 走着走着路过一群人时,我发现有几个女的朝暮雨看,看完还凑堆儿窃窃私语几句,于是,带着某中恶劣的报复心理我又一次地抽了。我故意拉住暮雨很大声地说,“唉,看你这样子,昨晚跟女朋友还搞得蛮激烈的嘛!” 52、五十三 有时候我会怀疑,暮雨一贯的淡定其实是不知所措的表现形式。比如现在,暮雨对我的赤*裸*裸的恶意戏弄所给出的全部反应也不过是一个水淋淋的眼神儿和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我觉得阳光的热度立刻退散了,背后升起一股凉意。 一边儿的女人们发出夸张的吸气和压抑的尖叫声,最让我受不了的竟然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对着咱们大喊一句“哈喽,帅哥!”甚至有几个个还推推搡搡地往我们这边儿靠,表情全是如饥似渴地不怀好意。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本想拿眼睛捎带揩油的我有种深刻的被嫖的感觉。如果没有暮雨在,跟她们互嫖一下儿也未尝不可,可是现在身边戳着这么一极品帅哥,若他被她们占了一星半点的便宜去,我都得亏死。 极快地权衡了一下,判定这买卖没利可图,我一把揽了暮雨的肩膀就往远处拽,“走啦走啦,女人太恐怖了……” 离海滩不远有一小片林子,应该是人工种出来的。林子里面有干净的石子路和供人休息的亭子,植物很茂盛,郁郁葱葱地遮住白亮的正午阳光,如果仔细看还会发现很多树枝上都挂着驱蚊虫的设备,我越发觉得这个酒店真是不错。 暮雨乖乖地任由我拉着他钻进一片没人的淡绿色阴凉地儿。矮矮的石头圆桌,环形的实木面座凳,地面干净的就像我家客厅,连片叶子都没有,无数被筛成碎片的光斑在我俩身上摇晃,偶尔一片晃进暮雨眼睛里,映得眼瞳清澈见底。 我俩坐下来,然后我又问他,“想好了么?” 他还是那副样子,“没有。” 我垂头丧气地往桌面上一趴,凉意从光滑的大理石表面渗出来,渗进我垫在脖子下面的手心里。 我承认我是有些失落的,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给我一个答复,说他想好了,说他不后悔,然后我们就在一起……可是,这还真不是头脑一热的事儿,起码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大胆最没退路的决定,不是儿戏,不是冲动,而是不要抱憾终生的一次清醒的任性。不管以后会怎么样,现在,此刻,我就是要他,我愿意承担所有因此而来的后果。 “安然……”暮雨也学我的样子趴在桌面上,跟我相对而视,“我想……可能我短时间达不到你的要求……” “啊?我什么要求?”我怎么不记得我还给他提什么要求了。 “……就是你说的……别墅和50万的车……” “……”我无语地眨巴两下儿眼,然后猛地一拍桌子,“韩暮雨,我让你想想敢情你就是在想这个是吗?” 这个不靠谱儿的人! 暮雨揉着被拍桌声震到的耳朵,一脸无辜地问我:“那你让我想什么?” “我让你想什么,我让你想……”忽然意识到这地儿人来人往的,我压低了声音,“你应该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我们可能永远都不能结婚,可能永远都不会被身边的人接受,可能会被人骂变态什么的,即便你有了别墅好车,你也不能娶我……我们在一起,什么凭据都没有,就是一句话,我说我爱你,我愿意守着你过,我再也不找其他人……我们凭感情,只凭感情……你明白吗?” 一阵风过,光影摇曳。 明白吗?我不是跟你过家家,我是认真地想跟你在一起的,这事儿没那么简单,没那么天经地义,而我们手里能握紧的,只有彼此的心。 “我明白。”暮雨点头,坚定儿慎重。 “那……你还愿意吗……跟我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说话的音儿都有点儿颤。 “愿意。”他回答,没有迟疑。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家伙,吓得我这一跳,我重新趴好了,从桌子底下拉过他的手,紧紧握住:“早说啊,跟我扯那么多没用的车子、房子干嘛?” 暮雨一本正经地解释:“因为我要娶你。” 我拿看白痴的白眼翻了他一下儿,“我不是说了吗,这不可能,民政局不会给咱发结婚证儿的。” 暮雨戳着我脸上的酒窝,耐心地给我说明:“我不是想要结婚证,我是要娶你,没有结婚证也是娶你,这是两码事。证,不过是一张纸,感情,比那张纸好使。哪有俩人在一起一辈子是因为一张纸的?” 我咂么了一下,好像也是这么回事。不过是张纸,今儿领了结婚的明儿还能换一张离婚的,其实我是想说,这是不受法律保护的情感关系,可是,仔细想想,又有那种情感关系是能受到法律保护的?这种东西真的轮到要法律保护时就已经没有被保护的价值了,而且,别说情感了,今时今日的法律连安全感都保护不了。 我果然就是个俗人,而暮雨总是给我满怀的感动,漫不经心,却又像是预谋好的,虽然我不明白他那个要娶我执念是怎么回事。 所以我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不怎么甘心地切了一声,“我堂堂银行工作人员,年薪十万有余,我能在乎你那小破别墅小破车?俩大男人什么娶不娶的,恶心不恶心你?……要娶也是哥娶你知道不?” 暮雨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执拗,“我们以前不都说好了么?等我有了别墅和车子就娶你。” “咦,你那时候就当真这么想的?”我得意地眯起眼睛,“你可够能装的,我还当你开玩笑呢?” “恩,那时候,不是当真的。” 你……你能别这样吗?你稍微配合一下气氛好不好?我恶狠狠地瞪这个一脸郑重其事的人。 他揉揉我的头发,手指轻轻绕起一绺,接着说到:“那时候,我没资格说这样的话……因为那时候,不知道你也是这样的喜欢我,不对,是爱我……” “爱我”俩字他说得特柔,之后居然笑了一下,我的薄弱地意志瞬间分崩离析,也顾不上荒郊野地有人没人的,扑过去搂着他就是一通亲。 “不能后悔了知道么?”我说。 “恩……你也不能后悔了!” “我才不后悔呢!” “恩……等我有了别墅和……” “闭嘴,你丫没完了是吗?跟那没关系,懂不懂,就算哥让你娶也不是靠那个好不好?再提车子、房子我拍死你。”我的手就在他手心里攥着,但是这毫不妨碍我气焰嚣张,这么拧呢这孩子。 他还想说什么,最终摄于我的淫威没有开口。 海浪声一层一层的扑进耳朵里,他安静地握着我的手,沉默得让我很安心。 我知道他承诺的那些东西离他有多远,我知道他塞给我一张遥遥无期的远期支票,这有多不现实我知道,只是,我能明白他的想法,想给我很多,想要我过得更好,我懂,因为我对他,也是一样的。 心里很满足,就为了那时那地他的真心。 我知道那是真心,而非花言巧语,因为我相信他。我不会说他狂妄、不自量力、年少气盛,因为我也同样心怀期待,他肯定有出息,我有预感。 只是,那时的那些话我终究是没有当真的,也不是不当真,我自动地把它演绎为“就算是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摘下来给你……”类似的甜言蜜语。 直到有一天,确实可以当真的时候,却又没法当真了。 53、五十四 事实证明很久之前我定义暮雨为睚眦必报的人是正确的。 对于海滩边的调戏暮雨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介怀,在外面吃过晚饭后,我们回到酒店的房间。 我洗完澡就靠在床头边看电视边吃葡萄。葡萄是回来的路上买的,商贩忽悠说这种叫什么什么的葡萄是他们当地特产,有点小贵。我倒不是在乎钱,就是怕被骗,看看暮雨,他点头说买点儿吧,我看他都发话了就买了点儿,还别说,真挺不错的,就是比我在超市里买的好吃。 暮雨洗完澡出来,带着一身花香坐在我身边儿。经过一天,他身上的印子浅了许多,不过仍然明显。锁骨上两弧牙印估计短时间是下不去了,因为我是真用了点儿力气。 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欺负了人家还奚落人家……难得的良心发现,我谄媚地笑着捡了一粒葡萄递到他唇边,“尝尝,挺好吃的。” 他就着我的手张嘴接过去,嚼了两下,把葡萄皮扔到垃圾桶里,说了一个字,“酸!” “不可能,我刚吃了那么多都不酸,怎么你吃一个就酸呢?”我不信,又给他拿了一个,他吃完,还是那个评价“酸”。 看他样子丝毫不像开玩笑,难不成他作为当地人对当地特产的要求比我这个外地人要高,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曾说他家那边都种葡萄,他大概是因为回家吃太多而吃伤了。 “明明就很甜……这种要是还不算甜,那就没有甜的了……”我不再理他,嘀咕着继续吃,就在我把果肉挤进嘴里的时候,暮雨忽然伸手扳过我的肩膀。 “恩?恁么了?”我吐字不清地问,他直白地看着我,回答到:“我觉得你比葡萄甜……” 然后,我就被人家这么句毫无水准的情话给搞得不好意思了,假装不耐烦地拿手臂挡开他,“什么跟什么啊,说话没头没脑的……起开,别挡着我看电视……” 他自然没有起开,而是直接扳着我的脸亲下来…… 吻,就是那种试一次便会上瘾的东西。 睡觉时他仍只是拉了我的手。我半夜醒过来看着他在月光下恬静绝美的脸,心里盘算着,美人不应该抱在怀里么?于是,我下床关了窗,开了空调,温度调到20,然后扯开珊瑚绒的被子给他盖好,随后自己也钻到被子里,大大方方搂上他的腰。 这才像话,牵个手算什么啊! 暮雨被我这一折腾,也就醒过来了,直到我躺好他才问,“安然,你在干什么?”声音带着些迷糊,仿佛清泉缭绕着薄雾。 “没事儿,睡吧你!”只是想要拥抱而已。 早晨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滚到了床的边疆,要不是暮雨揽着我,恐怕我得掉床底下去。这床大了也不好,我滚得太放心了,以至于忘了警惕,我宿舍里的小床就不会,因为我翻个身都得提防着变自由落体。 起床时暮雨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要笑不笑的。终于,我在洗漱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镜子里的人青白的皮肤表面布满暗紫色的吻痕,胸口、脖子,甚至耳后,比昨天加之于暮雨身上的有过之无不及。 我正郁闷着,已经收拾妥当的暮雨靠在浴室门口,淡淡地说道,“昨晚,跟你男朋友还蛮激烈的……” 于是,我从他的欠扁地姿态得知他根本就是故意的,这根本就是报复。 我气得一时接不上话,牙刷都快被我给掰断了。这个小心眼儿的人!太记仇了吧!不就是调戏了你一下儿么,至于么?可是鉴于我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不是那么占理,我只好用各种眼神瞪他,结果,他最终在我威力强大的眼神儿下屈服——赔礼道歉?不是,这混蛋只是过来将我按在浴室的墙上里里外外舔过一遍,直到我们都呼吸困难,直到俩人的身体状态都不允许我们走出门去。 后来,我俩达成共识:亲,可以,吻痕什么的,就算了吧,毕竟,这不是冬天,毕竟,我们还是要出去玩儿的。 当然聪明如我,为已经造成的现状提供了补救的方法。 从眼镜店出来,我和暮雨对视一眼,都满意地点点头。我俩配了店里最大号的太阳镜,整张脸被遮起来一半儿,就算是我妈恐怕打冷眼儿也认不出我来。暮雨带上眼镜显得更酷,背着包不声不响地跟电视里演得那些杀手差不多。这样我俩就坦然了,你管我身上是吻痕还是人体彩绘,反正你看不清我是谁。 我们去了当地比较出名的一个大型游乐场,那里最有特色的项目就是滑沙,坐在特制的木板上从高高的沙堆冲下来,感觉还挺刺激的,还有其他一些常规的游乐项目比如高空缆车、丛林火车、碰碰车、旋转木马、疯狂洗衣机什么的,所有的项目里,我最钟情的还是摩天轮。之前跟去吴越北京欢乐谷玩的时候,我就坐在摩天轮上不肯下来,吴越鄙视我说我一个大男人如此少女情怀真是让人受不了。 喜欢一个东西往往都是没什么原因的。当我和暮雨在摩天轮的最顶端停住的时候,我照例把头探出窗外,大喊一声,“啊,祖国,我爱你!” 暮雨只是扯住了我的衣角,大概是怕我翻下去。于是,我更声嘶力竭地冲着远处喊道,“韩暮雨,我爱你……”虽说这戏码老套,可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这么干,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真正痛快地朝着广阔天地、芸芸众生喊出这话,而无忧无惧。 我沉默下来。 暮雨从背后抱紧了我,头搭在我肩膀上,他说,“安然,我爱你。” 轻声地,就可以盖过所有歇斯底里的呼喊。 任那三个字在心里层层回响,我抬头看看像是近在咫尺的天空,忽然明白,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在这个地方表白,原来,这里是如此的接近神明。 我转过身面对他,特自信地说:“必须的!” 他点头,“恩,必须的。” 下午的时候有个鸟类表演,我跟暮雨也转悠累了,便跑过去看,顺便休息。表演中间有这么一个环节,就是训练员说他家鹦鹉认识钱的面额大小,观众们可以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钱挥手,鹦鹉会拣那些面额大的飞过去,跟人说声谢谢之后把钱叼走。当然,叼走就不会再还回来了。 切,这不是变相跟观众要钱么?我异常地鄙视,不过,我看周围很多人都拿着钱在那里挥手,于是我也从包里掏出张百元大钞举起来,还扭头对暮雨说,“唉,我看这么多人都拿佰元的,不知道那只傻鸟儿最后会选谁?” 结果,暮雨看着我就说了一个字,“你!” 我回过头时,那傻鸟儿已经扑棱着翅膀飞到我面前了,它停在我胳膊上,生硬地说了句谢谢,然后就要叼走我手里的粉色大钞。 那是一百块啊,被它叼走不是剜我的肉吗?结果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手,暮雨先我一步把那一百块抢过去,几乎是同时的,塞到我手里一条真空装的牛肉干。 那只鹦鹉看目标被偷换了,也有点蒙,估计是之前它没遭遇过这么无耻的观众,不过最后,大概出于聊胜于无的心态,它还是把牛肉干叼走了。 那只傻鸟儿是带着全场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飞到我手上的,结果这招偷梁换柱也是在全场观众的目光下惊悚上演,所以,调戏了鹦鹉后,我们还被大家伙儿附赠了各种各样的鄙视。 为了亲钱,我是不在乎的,暮雨就更别说了,人家根本就没感觉。唯一让他不爽的是,那只傻鸟儿在我手臂上抓出来两条红肿的印子。 谁让咱调戏人家呢!这就是报应啊。 54、五十五 反正时间还早,出去了也没有特别想玩儿的项目,所以散场的时候,我们仍留在了场馆休息。随身带的水喝完了,暮雨出去买饮料。 他刚走一会儿,俩小姑娘凑过来,看着像是高校的学生,画着淡妆,一人背一大旅行包。她们说她俩刚到游乐场没多久,很多项目都没玩儿,拿着手里的套票装模作样地问我某个项目有没有玩儿过,好不好玩,排队的人多不多之类的,很明显的搭讪。这种事儿我之前也没少干过,由于长期受吴越猥琐行径的耳濡目染,我自认本人搭讪的功夫比她们俩要高明,而且凭着本人玉树临风的外形,基本上那是一搭一个准儿。我□□上的很多好友都是这么来的,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一铺心思的喜欢暮雨,别说俩眼线都有点被汗水晕染了的小丫头了,就是个天仙我也不带动心的。见识过暮雨那种恰到好处的硬朗沉净的隽秀,那些柔曼温软的巧笑倩兮对我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 不过小姑娘诚心诚意地搭讪,总不好做得太绝。 我好像认认真真实则胡说八道的给她们简单介绍了一番,骗得人家小姑娘眨着不知道真假的长睫毛满眼感激。 反正无聊,我有一搭没一搭回答她俩各种幼稚的问题,说着说着就发现俩小丫头同时齐刷刷地望向我身后,我回头,暮雨正拎着两瓶水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暮雨把水递给我,对那两个小女孩热情的目光回以完完全全地无视。 不是我自夸,像我这种级别的帅哥并不常见,更别说暮雨这样的了,所以我很能理解她们捡了大便宜般的两眼冒光和相顾奸笑。 那俩人又开始把话题引向暮雨,于是我便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跟她们扯淡了。即便暮雨根本一句话都不搭,架不住人家自来熟啊。萍水相逢随便扯扯没啥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古板的人,可是觊觎暮雨那就犯了我的大忌了。 随便搪塞两句我们便要起身,谁知道人家拉着我问接下来要去玩什么项目,我还没开口,暮雨说道,回酒店。 他显然是有点不高兴,一个人拎着包目不斜视地走也不理我。 吃醋,绝对的。于是我当着他的面儿把那俩女的写给我的□□号撕吧撕吧扔垃圾桶里,然后把他手里的包接过来自己背上,然后殷勤地问他是在外面吃还是回酒店吃,想吃海鲜还是吃炒菜,人家就赏我俩字,‘不饿’。 他洗澡的时候我就坐在床上想,怎么哄哄这人呢?要说也是我的错,错就错在我太帅了,太招人了,人家小女孩硬是贴过来我也没办法,不过,这种接近无耻的赖皮理由我是不敢说出来的,所以,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诚实地认个错,然后软磨硬泡,他总不会为这么点儿小事儿跟我僵持多久的。 所以,他洗完澡出来,穿戴整齐地坐在我旁边,首先开口说安然我想跟你谈谈的时候,我准备好的词儿一下子都憋回去了。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这人又是拿凉水洗澡,凉气都能漫到我胳膊上。我有种不祥地预感。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的第一句话,就印证了我的预感。 他说:“安然,虽然之前咱们说了不能后悔的,但是,如果真的不行,后悔也是可以的。” 我一听这话,就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来,一时间思维都给冻住了,呆呆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后悔了,也是可以的。”那家伙说得特认真,认真得我想宰了他。 我蹭得从床上站起来,站到他面前吼道:“韩暮雨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可以后悔?你今儿上午才说你爱我的,下午就后悔了是吗?我不就跟俩女的说了几句废话吗,你至于这样吗?是,我是不该跟她们扯淡,可是,我不是都把她们给的联系方式给扔了吗?你要是不乐意我可以改,用得着说什么后不后悔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等我吼完了,拉着我的胳膊让我坐下。我正生气呢,使劲儿甩开,他的手打在床头柜上,烟灰缸被扫下桌面,匡的一声,他微微皱了下眉。 “安然,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后悔……”他低下眼睛,不再看我。 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气呼呼地问:“那你说这个干什么?” 过了好半天,暮雨才回答,说出来的话更是没法儿听。 他说:“安然……也许你还是比较喜欢女的……可能跟他们在一块儿你更开心……就算你现在喜欢我,大概也只是一时的迷糊……如果你觉得你还是喜欢女的,那你想后悔也是可以的……” 我被他这几句堵得心口发闷,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或许我有各种不着调,但是对暮雨,我绝对是认真的,我知道我是爱他而不是一时冲动,我甚至觉得这跟男的女的关系不大,我就是爱他而已。本来还以为就是简单的吃醋,原来人家根本就是在质疑我的感情,还有我的智商。 “韩暮雨,你……你行……”我也来气了,故意说,“那要是我后悔了,你怎么办……” 他霍然地抬头看向我,一抹苦涩的神彩刀刃般尖锐地划过我的心脏。 “……不怎么办”,他说。 “你……你的意思是,咱还能跟哥们儿似的交往是吗?没事喝喝酒打打牌?”我们的感情可以这么轻描淡写地被盖过去是吗?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会换一个地方打工,以后都不再看见你……”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又是那种我曾经见识过的置身事外的冷漠。 “……” 我已经被他气得开始翻白眼了,就地转悠了几圈,却在看清他死命地攥着床单的手时停了下来。右手,刚刚被我甩在床头柜上的那只手,整个手背都是血,红呼呼地渗进手指缝里,手下的纯白床单都染了一片,那人居然无知无觉。 我被那鲜红的颜色刺激地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把拉起他的胳膊,把他推到浴室里。 我拿凉水把他手上的血冲干净了才看清,一条至少两厘米长的伤口横在他手背上,不时的有血渗出来,随着水流淌过白瓷盆,留下丝丝的浅红色。他由着我忙活既不说话,也不反抗。 “你傻了是吗?伤成这样不吭声?”我现在已经没有心思生气,我的心只剩下一个感觉,那就是疼。 不是要对他好的吗?不是口口声声地爱他吗?怎么还是这样一生气就口不择言?说话跟刀子似的,砍下去了,砍疼了,砍伤了,才能证明他爱你在乎你? “暮雨,”我搂住他,“暮雨,我错了,以后再也不随便搭讪了。但是,你相信我,我知道什么是爱,我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可以骂我,打我也行,不理我也行,怎么都行,就是别怀疑我,我是认真地,我受不了……咱们说了不能后悔就是不能后悔,我不管你喜欢男的女的,以后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我死命地把你拖进来,就不许你再退出去,我也不退,我们谁都不能退……” 絮絮叨叨地说着蛮不讲理的话,感觉暮雨僵硬的身体慢慢缓下来,他的手也轻轻拥上我背后……这是消气了?于是我更加放肆地在他身上腻估,“你太狠了,暮雨,你怎么能说出以后都不再见我那样的话,你还不如掐死我呢?掐吧掐吧掐死我吧!” 死皮赖脸这一招,我对暮雨已经发挥到极致。 暮雨搂紧我,在我颈边落下一个软嫩的吻,制止了我这种幼稚地蹬鼻子上脸行为,然后他低声问道:“那如果我后悔了,你怎么办?” 眼珠子转悠两圈,我阴森森地笑起来,靠近他耳朵小声回答:“先奸后杀。” 55、五十六 暮雨提着我的衬衫领子把我从他身上拎开,要笑不笑地感叹,“安然,你真是……” “我什么?我说到做到,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我把他的受伤的手托到眼前。伤口很长但是不深,掉了一层皮,周围眼看着青肿起来,估计是磕到了烟灰缸边缘。 “疼吧?”硬生生地磕出血来哪有不疼的。 “恩,疼,”他倒是诚实,说完又加了一句,“特别疼。” 我非常之不好意思,毕竟我是肇事者,不过,我还是嘀咕了几句,“以前你被打得浑身是伤都说没事儿,我这不小心磕了你一下儿,你看你……” 暮雨瞅着自己手背上的伤口说到:“因为是你,我一点儿防备都没有,没想到你会用那么大劲儿,所以,就特别疼。” 这话说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时候你能伤害一个人其实是因为他看重你,相信你,说到底,我们能伤害的也只有那些真正放我们在心里的人。因为不设防,所以伤得重。 “暮雨,”我把头抵在他胸口,“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伤着你……” 他拍拍我的头,“我知道,没怪你……” 这个人太宽容了,我觉得有必要给他上上课。 “暮雨,我告诉你,你这样可不行。就说刚才吧,我说我后悔你居然连点儿反击都没有,多憋屈啊!别人要是伤害你你就得找回来,以牙还牙,不能让人欺负知道吗?” “恩,知道……””暮雨点头,忽然看着我说,“旁的人欺负我一般也讨不到太多便宜,倒是你……” 我大义凛然,“你也不能太惯着我,我这人挺烂的,所以该清理门户的时候你也不能手软。我们的原则是,再喜欢一个人也不能由着他伤害自己。” 暮雨想了想,问道:“那你欺负我,我怎么办呢?难不成……先奸后杀?” “……”我被噎了一下儿,一时无语,脸上暗暗地热起来。暮雨笑吟吟地看着我。 跟着我真是学不出什么好来。 我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却被他从背后抱住,他的头发落到我脖子里,痒痒的,他的声音落进我耳朵里,麻麻的,他问我:“是不是啊安然?”声音诱惑得近乎挑逗。 我挣了两下,碍于他手上的伤也没敢用力气,最后骂道:“是个屁啊!就你伤成这样还能怎么地?” 暮雨在我耳边笑了一声,很轻,我一愣,就听人家自信满满地说:“是你的话,我一只手臂就足够了。” 我习惯性翻白眼,结果换来他细细密密地亲吻。 最后还是我趁着头脑清醒克制得把他拖到酒店附近的诊所给包扎了一下儿。 吃过晚饭回来时,那件血淋淋的床单已经按要求被换走了,不然一个血手印扒在床边,还真是挺}人的。 我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听着听着忽然发觉有什么不对,仔细一想,刚才播音员好像说今天是20xx年6月11日,这不是暮雨生日吗? “喂!”我叫他,暮雨右手裹着纱布,正很有些费劲儿地在那里按手机。 “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什么?” “今儿是你生日啊?” 他一脸茫然,“是吗?” “6月11号啊?” “哦,是吧!我都忘了。”然后,他又低下头去看手机,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 “喂?”我好气又好笑,“你不打算庆祝一下儿吗?” 他干脆地回答,“不用了,以往也都不过的。”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们整年整月在外面打工,累得要死要活地哪有心思记着生日这码事。不过,我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玉豆角,现在不一样了啊,怎么说我也是他男朋友,我不能让他生日过的这么随便。 于是,我凑过去问他,“想要什么礼物,哥送你!” 他看着我一副跳楼价大放血地决绝,弯起嘴角,摇摇头。 我是真诚的,于是,我又问,“说吧,想要什么,只要哥给得起!” 他仍是摇头,“你陪我就成了,不想要什么!” 我有我的坚持,我一定要让暮雨感受到有一个男朋友在身边的温暖,不要都不行。 “这算什么要求,我陪你没问题,我就是一附赠的,其他的呢?现在七点,大商场都还在营业,蛋糕店应该也开门,不过现做蛋糕不知道还不来得及,快点说……越拖越来不及!”我边催促他,便换鞋换衣服,收拾钱包,做出门的准备。 我都整理妥当,就等暮雨一句话了。 “暮雨,想好了没?”我问,那个人正靠在床头看着我出神。 听到我的问话,他点点头,又确定了一遍:“要什么都行?” “也得你哥给得起才行!” 他朝我勾勾手指,眼神是忽忽闪闪地神秘,我走到床边,弯下腰双手撑在床上,“说吧!” 结果他突然地一扯我的胳膊,我重心不稳地扑倒在床上,还没挣扎起来,暮雨就翻身压在了我背上,他抓住我两只手臂,分别按在身侧,我除了腿还能无效地乱蹬几下,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动不了。 “靠,混蛋,偷袭我,你放开,咱们重来!”我脸朝下,喊得有气无力。 暮雨才不听我那套,他说:“安然,你答应了说我想要什么你都给的……” “……”我噤声。暮雨你不会真的想让我陪你玩s*m吧? 结果事实证明我小人之心了,他的要求特简单,他说:“安然,能不能把白天在摩天轮上的话再说一遍……” “行!”我答应地特痛快,“你先放开我。” 他听话地从我身上起来,还帮我把衣服理平整了。 我运了一下儿气,对着他期待的目光充满感情色彩地朗诵到:“啊,祖国,我爱你……行了吗?” 他一呆,我立马爆笑出声,前仰后合地差点乐死过去。这家伙单纯无辜的摸样太勾人了,我凑过去亲他,却被他扯开来,他说:“安然,还有一句呢?” “没了吧……”我作望天思考状,“还有吗?不记得啦!”面对我假装失忆的无赖行径,暮雨也不气,他手指摸上我的脖子,纱布里的药水味儿钻进我鼻子里。他不经意地说,“安然,我记得你说,如果你欺负我我可以先怎么怎么再怎么怎么的……” 一道闪电过后,脑袋里惊现血淋淋的四个大字。 “啊,暮雨,我想起来了!”我赶紧笑嘻嘻地表示。 谁知暮雨侧侧身子靠着床头倚好,淡淡地说:“我不想听了。” 我绝对是那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人,上床凑到暮雨近前,我特无耻地要求,“不行,我就要说……” 暮雨双手往耳朵上一堵,“真的不想听了……” “靠,不听也得听。”我往起扯他的手,还有顾着他右手的伤,折腾半天才把他俩手从耳朵上拿开,谁知我刚要开口,人家直接捂住我的嘴,同时轻巧地翻个身把我压在身体下面。 暮雨好笑地看着我,问道:“你就这么怕我把你先奸后杀啊?” 他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睫毛轻轻地眨动,无边水色就在我眼前悠然漫开,我觉得窒息般眩晕,下意识地摇摇头。 他把手拿开,看着我像是询问。 我说,“我是怕你不把我先奸直接把我给杀了,那我不亏死!” 他愣了半秒‘扑哧’笑出来,笑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给他说了那么多笑话都没见他这么笑过,眼睛弯弯的,牙齿都露出来了,很白。 “乐个屁啊!”我骂他却忍不住跟着他笑,在笑声稍住时,拉低他的头,恣意地吻他;在亲吻的间隙,一遍又一遍地说,暮雨,我爱你。 56、五十七 要不是我多嘴说什么不到长城非好汉,我们也不会大热天儿的跑去爬角山长城。 要不是我平时锻炼太少没爬多久就头晕目眩,我们也不会接二连三地休息。 要不是我挑三拣四非要找个有阴凉的地方,我们就不会下了城墙去走上山的小路。 那条小路就在角山长城的城墙外侧不远处,也是修过的,很平缓,还有大片的树荫。 当我看到挺大一块平整的阴凉地儿便赶紧奔过去,却忽略了那边儿本就有的纳凉的两个人;当我吃惊地发现那两个人就是我们看鸟类表演遇到的小姑娘,她们已经惊喜又热情洋溢地过来打招呼了。我谨慎地看了暮雨一眼,他倒没有特别冷淡,甚至冲着那俩人点了下头。 结果这个动作算是给了人家聊天得契机了,叽叽喳喳地跟我们抱怨起来,说这段长城太陡了太危险了还是小路好走怎么怎么,说实话我深有同感。这条长城趴在角山山脊上,真是得用爬的,手脚并用地爬。一级台阶半米多高,却窄得只能放半只脚,爬几步回头望,直上直下地陡,有几段连边墙和绳索都没有。暮雨背着所有的东西还得拖着我,问他累不累他说还好,只是架不住天气太热,仍有大颗的汗珠顺着他脸颊淌下来,流过脖子,没入t恤里,背上也湿了一片。 小姑娘借给我们几张报纸,暮雨铺在空地的另一头,我一屁股坐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暮雨在我身边坐好,我拣了个最舒适的姿势背倚着他喝水。 虽然答应了暮雨以后再也不随便搭讪,可是,总不可能坐在一堆儿一句话都不说,很明显那俩孩子对于能再次遇到我们俩感到无比欣喜和激动,而且我屁股下面的报纸还是人好心提供的呢,所以,我还是尽量礼貌地应着小丫头们的话,也不过是有没有去过哪哪个景点、远不远、门票贵不贵之类的话题,再多了也就是问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我跟暮雨是不是同学什么的。 我知道自己的年纪看上去比实际要小一点儿,虽然上班已经快三年,还是经常被人误认为学生。我也不在意,指指暮雨说道:“我是他哥!” 其中一个长头发的女孩马上表示不信,说:“他看上去比你还要成熟点儿。” 我拿肩膀推推暮雨,“她们说你显得比我老!” 暮雨捏着空水瓶,头都没抬地恩了一声,便无下文。 “小孩儿就是不爱说话……”我说着把手里还剩半瓶多的矿泉水塞给他,“早知道这么费体力,进门儿之前就多买两瓶水备着了……” 另外那个短头发的小姑娘看了看手里的门票,说再往上走不远地地方有个庙,那里肯定有卖水的。 我听说还得向上走,立马苦了脸。这才叫花钱找罪受呢!又热又累,我眼下是如此的想念酒店的冷气和无边的大床。 一阵风过,好像有什么掉到脖子里,有点痒,我伸手抓了抓。 小姑娘们跟我显摆她们买的贝壳手镯以及讨价还价的经历,我有一搭无一搭的应着,背上的痛痒却让我的手指停不下来。 “怎么啦安然?”暮雨看我抓得费劲,问道。 “痒,背上好像什么东西在爬?” 暮雨先是翻开我的衣领,后来干脆掀起我衬衫的后摆,就听他说,“快把上衣脱了,怕是有虫子钻到你衣服里了……” 脱衣服啊?我一个大男人倒是不在意什么,可毕竟身边还有俩小姑娘呢,这不大好吧!我还在犹豫呢,就听短发女孩说道:“啊,有虫子啊,赶快把衣服脱了抖抖,林子里的虫子都厉害,我这里有药水……”说着居然真的从包里掏出一小瓶淡绿色蚊不叮。 我发现小丫头们不仅一点儿回避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一脸地兴致勃勃。好吧,其实我也不是什么讲究的人,平时跟那些同事一块儿值班还不是光着膀子在楼道里晃悠来晃悠去,即便是赶上有女同事也不那么避讳。眼下,主要还是碍于暮雨在,我就觉得我现在是他男朋友了,有外人特别还是女人在的时候,脱衣服这种事儿还是得注意点儿。换位思考一下儿,如果是暮雨当着别的女人脱衣服我肯定是不舒服的。 暮雨似乎并没想这么多,他大概更着急把我衣服里的虫子给揪出来,以至于在我还愣神儿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动手给我解扣子了。 看着他从上至下打开我的衣襟,动作因为右手的纱布而显得不太灵巧,指尖偶而蹭过皮肤,清凉的点触简直可以盖过背后那些连成片的痛痒。我的脸突然就烫起来,我想起昨天晚上他双手压制着我的胳膊,用牙齿一个一个地衔开我衬衫的扣子,沉重的呼吸落在皮肉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战栗……还有那些亲吻、那些触摸、那些销魂般的迷乱…… 虽然是背对着那俩女孩,我还是窘迫起来,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暮雨愣了一下儿,小声儿问:“怎么啦?”我的头低得不能再低,却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然?”他拿食指托起我的下巴。 我瞪了他一眼,有点恼羞成怒地打开他的爪子,开始自己动手解扣子。 这是集合了喜怒哀乐的一种情绪,通常我们叫它做不好意思。 然而我的不好意思在他忽然凑过来在我唇上啄了一下儿又迅速退回去后,先是变成茫然转而终于震惊。 我警惕地往四周观望了一下儿,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别的行人,而身后的两米外俩小姑娘受我前车之鉴的影响,正在热火朝天地拍打身上的衣服和背包,估计没发现我们这边小小地异动。 我先是眯起眼睛表示我怒了,然后冲暮雨挥了下拳头,以示威胁和警告。 暮雨只是淡定地帮我解开最后一个纽扣,理直气壮地说:“我忍不住……” 我无语,脸却更烧。 57、五十八 暮雨跟小姑娘借来蚊不叮涂在我背上,短发美女看他右手有纱布想帮忙,被他干脆地回绝掉。 我自己看不见,据暮雨说我的背从肩膀到肋下一串估计有十多个红包,像是划了一条对角线。药水涂上去感觉清凉凉的,那些痛痒缓和了很多,只不过,本来很正经的涂药动作,在他刚刚做了那么大胆的事情、说了那么直白露骨的话之后,手掌那些或轻或重地揉搓显得特别情*色,而且,我只有一条对角线需要涂好啊,那只手把我整个背都摸了一遍了,不知道是涂药还是搓澡。我偷眼看他,果然,那家伙一如既往地表情严肃,我大脑里冒出一个特应景的成语,道貌岸然。 就在我腹诽他的时候,暮雨忽然嘀咕了一句,“真不该出来爬长城!” 我由衷地同意,“就是!热死、累死、还被虫咬……” 他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居然摇摇头,同时手指不安分地沿着脊柱一路滑到我牛仔裤的腰际。酥麻的感觉冲进大脑,我受不了地跳到一边,这家伙要挑逗也不看看时间、地点、人物、环境,太明目张胆了也。 暮雨也没在意我的反应,转身把我的衬衫拿到一旁撑开了一通抖,抖完了之后还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检查一番。 我把药水还给短发女孩,她指着暮雨问我,“哎,他真是你弟啊?” “真的啊!”比我小还不是我弟么? “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那是!”我得意地扬起眉毛。 结果那丫头扭捏一下,更小声儿地问道:“那他有女朋友吗?” ……我就知道……狼子野心……不过,小妹妹你不能觊觎哥哥我的心肝宝贝啊! 我笑得坦诚又诡异,“美女,你觉得以他的外型条件,怎么可能没女朋友呢?” 小丫头眨巴眨巴大眼睛,感觉到我话里肯定的意思,明显地有些失望,却还是不甘心地问道:“那他怎么没跟他女朋友一起出来旅游?” 眼神儿不好了吧,有我这么个帅哥陪着,还要什么女朋友啊? 我用本该如此的口气说道:“有女朋友也不能去哪都带着啊,而且他也烦那种特粘人的!” 小姑娘扁扁嘴巴,一脸丧气,不过最后仍然冲我笑了一下儿,自我开解道:“也是哦,帅哥拿来看看就该满足啦,这么帅的真找来当男朋友怕是走哪都得担心吧?” 我非常赞同地点头,就你们这么虎狼环伺的,可不是走哪都不放心么! 忽然间我非常庆幸起来,幸好暮雨家没钱,日子够苦,逼得他不得不高中毕业就东奔西走的打工维生,没什么机会接触女孩子,这要是真的去读大学,学校里那么多花痴,早就没我什么事儿了吧! 我回头看去,那一边,暮雨的检视终于告一段落,他在确定衬衫上面没有肉眼可见的活着的东西之后,才拿来让我穿上。我看着他专注地帮我系扣子,不自觉得眉开眼笑。他不明所以,却在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 一瞬间幸福太过,心里起了些患得患失的慌张,如果不是眼下条件不允许,我真想扑过去拥抱他,亲吻他,听他说爱我,一遍再一遍地确认他是我的,直到老去。 我们赶到传说中的那座庙时,已经中午。 那只是一座挺小的庙,我连名字都没找见。门口正中摆着巨大的香炉,里面歪七倒八的全是游客们上的香,空气中全是那种熏香被火烤出来的香甜味道。门口两侧是卖香烛的,一有人过来,小贩们便高声揽客,很是热闹。那俩小姑娘也不管里面供的是那尊佛爷,先是一人买了一把香。我不信这个,我觉得花钱买香烧掉基本上就跟把钱直接烧掉没有区别。我问暮雨,要拜拜吗?暮雨也摇头。 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信神佛,不知敬畏,我们游走于纷繁迷惑的尘世,看不见冥冥中编织际遇的手。 买好了水,我想反正已经到了庙门口了,就拉着暮雨随着人流挤了进去。 进去之后发现,这座庙比我想象的要大一点儿,确切的说,格局有点像北京的四合院。坐北朝南的是主殿,里面供得像是一尊菩萨坐莲台的金身塑像,因为房子小,所以,佛像显得很高大,低眉颔首,沉静的慈祥。很多人在佛像前跪倒磕头,而我更感兴趣地倒是院子一角儿的一棵古树。这棵树没有像其他景点那些古树样的被保护起来,挂上牌子,写着什么树,多少年了,国家几级保护植物。它就站在那里,茕茕孑立,漆黑的树干,茂盛的枝叶。我知道它一定是棵古树,因为它太粗了,直径估计得在一米五左右。有风吹过时枝摇叶动,整棵树懒洋洋晃着,好像有意识一般。 树下有台石桌子,暮雨扫了一眼便走过去,我看着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根扁平木头片对我说:“安然,你看这是什么?” 我接过来,木片是竹子材质的,一头宽一头窄,宽的那头竖着并排写了两句话:峰回徒劳青鸟飞,云深不见山与路……黑色楷体字,我正研究着,一个穿着棕黄色僧衣的年轻人从旁边小门儿里探出头来,隔着硕大的黑框眼镜看看我手里的竹板说,“二位,那是我们刚刚做活动丢的签……” “哦……”人家的东西就还给人家呗,递给他我们就打算撤了,结果那个僧衣青年拦住我俩说道,“既然你们捡了这支签,不如我就给你批一下儿……” “要钱么?”我第一反应就是问这个。这种旅游的地方,这种萍水相逢,这么个不靠谱儿的小青年,怎么看都像是预谋好的,本人早就不是那个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年纪了。 小青年一笑,“免费的。” 说着,他扫了那根竹签一眼,不是我夸张,真的就扫了一眼,然后便开始侃侃道:“施主你是求家宅、求平安、求前程还是求姻缘啊?”我跟暮雨对视一眼,刚要开口说求姻缘,那人没等我说话呢,直接撇嘴皱眉地说:“求家宅则多事,求平安则多险,求前程则多舛,求姻缘则多磨难……” “啊”我小小吃惊了一下儿,心想我有这么倒霉么?那人看我有点触动,赶紧给我解释:“你看这‘风折梧桐栖无处,雨打白帆路难行’,显然是诸事不顺啊……” 切,果然是陷阱!当我是文盲是吗?我又不是不认得竹签上面的字,还给我瞎掰,简直侮辱我智商。暮雨拉着我转身就走,不过,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又把他拽了回来。 反正不急,我玩儿心大起,假装很忧虑地问道:“那怎么办啊?” 僧衣青年看我动心了,两眼冒出奸诈的光芒,他马上提供了解决方案:“二位,正好今天有高僧到我寺讲经,下午就离开了,你们能赶上也是难得的缘分,不如让高僧给破解一下儿……只是,”他推推架在鼻梁上的板材眼镜,“要添点儿香火钱……” “多少啊?”我问。 “那就看施主的诚意啦……不过最少是九百九十九……” 我靠!这是寺庙啊?这不是黑店吗? 一直冷眼旁观的暮雨问了一句,“没带那么多钱怎么办……” 于是,我们得到了一个更让人无语的回答,“没关系,我们这里可以刷卡,只要是银联的卡都可以……” 唉,佛门清净地啊? 我懒得跟他装了,直接把他手里竹签拿过来指给他看,“哥们你眼睛瘸啦?欺负我不识字是吗?这骗人技术也太不专业了吧?” 他愣了一下儿,眼睛几乎贴上竹签儿地看完那两句话,之后一抹下巴,自言自语道:“怎么是这根儿?我明明记得是风折梧桐那支?”说完又从宽大的僧袍里摸出几支同样的竹签,挨个地贴着眼镜看了一遍,才抽出一支来叹道,“在这儿呢!放错了……” 我好气又好笑,“哎,你们骗人就不能做得有技术含量一点儿吗?道具都能搞错?”然而面对我的奚落那青年居然面不改色地回答道:“真是不好意思,看来这支才是真正跟你有缘的……有些事情即便是人力刻意安排,也敌不过机缘……” “行啦哥们儿,我还有事儿,你留着机缘给别人说吧……”我才不听他胡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拉着暮雨就往门口走。 谁知道那小青年居然追上来,“嘿,帅哥等会儿,你捡到这签儿也不怎么好的,大意就是前途一片渺茫,我劝你还是破解一下儿,这个没那么贵,六百六十六就行……” 我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孩子,去换副度数大点儿的眼镜吧!”然后头也不回的走掉。 出门了身后还有他恨恨的抱怨,“都像你们这样的游客,别说换眼镜了,我连饭都吃不上……” 之后很长时间我都为自己的明智沾沾自喜,之后更长的时间,我都在后悔,或许我真的该花点钱破解一下。只是那个时候的我那么开心那么嚣张,根本想不到某些‘云深不见山与路’的日子,我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跟我并肩走在一起的安静男子,看着他我就很满足很满足,就像再也不需要任何其他事物。 59、六十一 回到单位就忙起来了,因为小李跑去韩国,代班的同事病假,我只能自己一个人办业务。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办业务的人越少,客户越是扎堆儿,那些办网银的,开卡通的,代发工资的,统统赶来凑热闹,甚至某些情况下还要处理一些转账业务。一连三天,现金柜台就我一个人,我在前台一坐就是一整天,从早晨上班到下午下班,连喝水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饶是我年轻力壮也有点吃不消,主要是我们这个工作的吧,虽然说就是个熟练工的事儿,可是,手上往来的那都是真金白银实打实的钱,我必须在办理每笔业务的时候都保证头脑清醒注意力集中。不能出错,多了钱要找客户退给人家,找不着客户要上交,少了钱就是自己赔,还要被领导骂,我不怕领导骂反正我左边不要脸右边二皮脸,我怕赔钱,是的,我可以自己有目的有计划的败家烧钱,但是这种工作失误原因导致的支出我是不能容忍的,那就是活生生割我的肉啊。所以,很多人觉得银行前台有什么啊,不就是数数钱的事情吗!说实话,本来是没什么,只不过,要保持一天八小时上班时间加中午两小时值班时间一直注意力集中丝毫不出差错,也确实挺累。 当然忙也好,忙的话,我就能少一些心思去想暮雨——我本这么以为。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思念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如影随形。那完全就是不能控制和逃开的,即便是我再忙再想集中精神,还是会去想,甚至每敲打一个数字键就会想他一遍,每办完一笔业务就会想他一遍,每次呼吸每次眨眼都会想,莫名其妙的笑,莫名其妙的感叹。像是落入一张无形的网里,越是挣扎越是勒紧,越是不去想,越是想到骨子里。 曹姐都觉出我的不对劲儿了:“安然,怎么你旅游回来话少了呢?” “姐,你没看我这忙的,喘气儿的功夫都没有,哪有时间说话啊?就这么让我一个人儿死盯,牲口都没有这么使的。”我跟她抱怨。 “歇班儿的歇班儿,休假的休假,生病的生病,我实在是安排不出人手来了。你就坚持一下吧,这点活儿你一人儿满办了,领导相信你。”曹姐也很无奈。 “领导太黑了,扣我钱的时候怎么不相信我,这一有个马高蹬短了我就被推到前线抛头颅洒热血,她多发我一分钱吗?少扣我一分钱吗?还相信我,信什么啊?” 曹姐被我堵了一下儿,我以为她得气呼呼地骂我不可理喻,结果,她没有,她只是稍作沉默,然后说到,“领导相信,她这个程度的敲诈和压迫,远远小于她给予的利益对你的吸引,你也不会因此撂挑子不干,即便再狠点儿,你也得忍着,她有这个自信!这么多年了,屡试不爽。” “还是那句老话,有招你使去,没招你死去!年轻人,别太计较了。”高哥在事中监督的办公桌上蹦出这么一句。 对于这些,我早就清楚明白,而且,已然接受。我觉得自己也没太大的本事,现在的条件也算不错,再多不如意,至少保证了我衣食无忧。我不计较,因为计较不起。我不过是随口抱怨几句,以表示我仍然是那个既‘贫’且‘贱’的安然。 我把颈上的玉豆角叼在嘴里,不想再参与这个话题。这不是个让人开心的话题,他只是不断不断地提醒着我和其他所有人,我们都在为了生存而妥协,有时是无奈,有时是惰性。我显然是后者,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打破我这种惰性。 还是暮雨好,至少他在努力谋求一种他想要的生活。 所有的话题都能让我想到他,翻来覆去,不厌其烦。 因为休息了一周,夜班都是别人替的,所以白天一天忙过,晚上还要值夜班。从旅游回来我就没见过他,要说也才三天,可是,恋爱中的人时间不是按天计的,是按秒计的,我从不知道时间这么难熬。 趁着上厕所,我拨通了暮雨的电话。一般我不太在他上班的时间给他打电话,因为他是在工地里,不知道高空还是地面,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们那个工作有时候也挺危险的,全是大型机器,一个分神,磕着、碰着、摔着都不是小事。基本上我上班的时间他也不会联系我,因为知道我手里的活虽然没有伤筋动骨的危险,但是万一指头一抖,可能就是负担不起的损失。 只不过,我实在是太想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混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里的‘安然’俩字落进耳朵,醉心的温柔透过信号漫到手指上,我不自觉傻笑起来。 “恩。”说什么呢?昨晚抱着电话说了那么久。 “今天不忙啊?”低缓清朗的调子像是夹在和风里的细雨,丝丝凉甜。 我很无耻地决定跟他腻歪一下儿,故意拉长了音调,“忙——” “……今晚还值班吗?” “值——”继续腻歪。 “那我中午去看你。”那边儿的声音说道。 “真的啊!”我立马精神起来,我想见他都想疯了,可是,“你能有时间吗?” “有。”他的话就像一只手,柔柔地拂过我心尖。 于是当我从厕所出来,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神采飞扬了。 什么压迫不压迫,敲诈不敲诈,算个屁啊?有种喜悦可以盖过一切的不如意,让人觉得活着的美好足以抵消任何辛苦,让人对每一天都充满期待。 爱上一个人,世界就成了的陪衬。 暮雨过来时,正好一堆人等着办业务,我瞄到他进门,规规矩矩地去拿了号,然后捡了个可以看到我的位置坐下。他身上还穿着灰色的工地服,脖子里汗津津的,逆光的角度现出金灿灿的色彩。 他看向我时,我不由地低了头,带着种自己都解释不了的胆怯。 就是太期待了,真到眼前,反而不知所措。 “请1153号客户到7号柜台办理业务!” “请1154号客户到7号柜台办理业务!” “请1155号客户到7号柜台办理业务!” …… 叫号机一个个的按次序叫下去,直到…… “安然。”暮雨的声音。 我抬头,傻笑,说了句二啦吧唧的话:“你好!” 以前没说什么的时候,该吵吵该闹闹,倒是不拘束,现在说清楚了,反而别扭起来。连‘你好’这样的客套话都上了,可见我有多恍惚。 暮雨好笑地看了我一眼,把钱和卡给我,问我:“吃过午饭没?” 我自觉失言,不好意思的偏过头,边给他存钱边回答,“没有,没时间。你呢?” “我也没吃。” 我想也是,他们中午有一个半钟头吃饭休息的时间,他要跑过来看我,肯定是没空吃饭的。有些不好意思,却觉得很开心。 存款单打印出来,我在回单部分刷刷刷写了三个字:“想我没?”然后若无其事的递出去给暮雨签字。 避开他投过来的视线,我心里感叹,暮雨,你得习惯啊,我就是这么幼稚。 一会儿单子递回来,看着暮雨写在“想我没?”之后的四个字,我忽然笑不出,抬手挡住了额头。暖流带着酸涩淌过心里,是的,当想念成瘾,正如他写的:“每时每刻。” 我把回单撕下来,一声不吭地揣进衬衣口袋里。 暮雨没说什么,便是默许了我。 “我给你换张卡吧?”我说。他排了二十分钟的队,总不能呆两分钟不到就走。暮雨显然也愿意多留一会儿,他说,好。 我手头有好几张号码不错的卡,有尾号四个8的,四个6的,四个9的,不过,我给暮雨换的不是这些,而是另外一张,后七位是5211314。 遇到暮雨之前我就有这张卡了,当时有同事跟我要,我死活没给,我说这是我给我媳妇儿留的。给暮雨,正合适。 卡换好了,我去拿暮雨签好的单子,手伸出去,手指却被轻轻拉住,我呆了一下。暮雨拇指上的薄茧轻轻滑过我的每个指腹,他问,“有没有后四位是3344的?”清澈的眼光,认真的语气,我晃了下神儿,脸很不争气的发起烧来,“等我跟重空管理员找找。” 暮雨恩了一声却没松手,他仍是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耐着性子却又满怀需索,温柔的力道足以让我意乱神迷。指头上清晰地酥麻感传遍全身,让我忆起那只手曾经在我身上游走的感觉,力气就像被抽空了,我不能也不愿把自己的手缩回来,即便那根本毫不费劲儿。 大庭广众,监控之下,并不起眼却暧昧至极的动作,提心吊胆却按捺不住的欣喜,虽然只是拉拉手,却像经了一场声色无边的亲昵。 “要不,”我开口,声音带点可疑的沙哑,“我再给你开个网银吧!” 暮雨点点头,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我的指尖。 他可能觉得我这样做只是为了跟他多待会儿,当然这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我给他订的生日礼物这两天也该到货了。虽然他生日时只要了我一句话,但我却不能真的就给他一句话了事。我用手机在网上订了一联想的乐pad,本来想买苹果的挨拍两下鉴于我们这里wifi上网太不方便,还是选择了支持3g网的国货。平时暮雨也没什么娱乐项目,干脆给他买个平板电脑玩玩,这个没有笔记本电脑那么笨重,拿着也方便。 办业务时暮雨基本不说话,其实,不需要说什么,他看着我,我就觉得特满足。我以为暮雨来了才没多久,直到后来发现等候区坐了一堆人,甚至有几个vip客户上来问什么时候能给他们办业务,我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跟暮雨磨叽20分钟了。本来我还打算给他办卡通的,想想还是算了,也不能做得太明显。 暮雨起身的时候,朝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 我笑着点头。 明天晚上,就不用值夜班了。 60、六十二 事实证明,我算计得很准,平板电脑次日上午就到货了。同事归来上班,我终于从一个人死磕中解脱出来。中午我跑了趟联通营业厅办了上网卡开通上网的套餐预交了一年的费用,回宿舍自己先试了一把,大概了解了一下功能,还行,应该是够用的。 我给暮雨发信息说要给他个东西。 暮雨问是什么东西, 我说现在保密,要他晚上过来找我我才拿给他。 暮雨说,本来就是打算今晚找我的。 下班的路上,吴越打我手机,他知道我旅游回来了,非要拉着我出去吃饭,我说不行,必须改天,今天跟对象约好了。吴越很气不过,他说,“安然,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向来都是妞儿给哥们让路,自从换了现在这个对象,哥们就得事事靠后排了,这我心里不平衡啊……”最后还撂下话来,“安然,我限你一周之内把你对象带来给我过目,不然跟你绝交。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妞,能让你变得这么没人性!” 我说行,同时加了一句,“震不死你!” 吴越,我最好的哥们,从相识到现在除了跟暮雨这事儿,我干的所有事情都没有瞒过他,即便是瞒着我爹妈都不会瞒着他,我们都对彼此的毛病和龌龊心思了如指掌,却仍把对方当成最信得过的人。我总要把暮雨介绍给身边的亲人朋友的,如果介绍,那必然是从他开始。 我猜想他或者会讶异,会震惊,会不理解,但是,他不会从中阻拦,因为他了解我贪财又固执,就像我了解他花心又自大。 我回到宿舍就给暮雨打电话,他说换件衣服就过来。我就站在门口边跟冯师傅聊天边等他,他出现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亮,心跳都越过一拍。 白兰格子的短袖衬衫,灰蓝色的牛仔短裤,很简单的搭配,朴素清新得像个学生,最大的变化在于,他剪头发了,是我印象里认识他以来他剪得最短的一次。头顶上的黑发毛茸茸地树立着,鬓角整齐,额前有些稍长的碎发自然地偏向右边眉峰,沉静的气质里忽然多了些洒脱不羁,看上去竟然有点活泼亲切。 我忍不住过去揉了一把,“啥时候剪得头发?” 暮雨回答:“昨天晚上。天太热了,就让人家给剪短了点儿……还行么?”他看着我问道。 行,怎么会不行,特别硬朗、特别精神。 我还没开口呢,冯师傅先说话了,暮雨来过两次,他也算是认得。冯师傅说,安然,我就说了你别老得瑟,还得有人比你更帅,你还不信,现在服了吧? “服了,服了……”我诚恳地点头,却比听见别人赞自己更得意,我看上的人,能差得了吗? 来客登记之后,我带着暮雨上楼。 进门我先开了空调,才转过身就被暮雨揽进怀里,一声不吭地却用了好大的力气,胳膊被他勒得生疼,呼吸都有些困难,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希望他松手。是的,我跟他一样热切,热切地想要抓紧对方。 我偏过头去吻着他短短的鬓发和润凉的耳朵,明知如此却还是问他,“想我了吧!” 他稍稍放开我,一只手捧起我的脸,眼神浓浓的全是思恋,声音低沉近乎叹息:“想得不行……” ‘不行’俩字直接没入我的唇齿间,之后便是揉碎了所有思考和神智的亲吻,一路纠缠着,从门边拖到床上。 思念就是一只蛀虫,在一颗心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空洞,而能填补这空洞的只有另一个人的思念。 所以暮雨的热情极大的安慰了我焦躁的心,无论是略带疼痛的齿印,还是融化皮肤的体温,还是断断续续的甜蜜言语。 暮雨自然是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情话,他的表达总是简单而直接,那是韩暮雨式的甜言蜜语,实实在在,全无花哨。暮雨所有的甜言蜜语里,个人最喜欢的莫过于他叫我的名字,安然,安然,他习惯把‘然’字尾音稍微拖长,然后听到耳朵里便是说不出的甜腻缠绵。如果像现在这样他一边吻我一边低声喊着我的名字,我就只能彻彻底底地凌乱。 他衬衣的扣子被我扯开三个,而我身上肥大的t恤更是形同虚设,他的手从全无遮拦的下摆伸进去,摸索过后背每一寸皮肤。我迷恋于他的迷乱,还有那些沉寂在波澜不惊之下的面对我时才会有的暗涌。我伏在他胸口,投入地回应他每一下亲吻抚摸,想把自己跟他粘在一起,永远都不要分开。 手指穿过他短短的头发,我眯起眼睛装模作样地质问他,“没事儿收拾这么帅干嘛?在大街上一走肯定是无数小姑娘回头吧!” 他摇摇头,“没看见小姑娘,只想着你了。” 这话说的,太挑逗了。我心里美得晕乎乎的,表面上还一副愁眉紧锁:“你这么帅,我很不放心啊!” 暮雨捧起我的脸,仔细看过,认真地说:“我没有你好看。” 虽然所答非所问,我仍很得意,“不一样的啦,我们是不同类型的,小李说你是气质型。” “那你呢?”他问。 “气人型。” 暮雨看我逗他,暗暗在我腰上拧了一把,我笑着挣扎,眼睛不经意瞟到了电脑桌上的包装盒,这才想起来我是把人叫过来拿东西的。 “喂,别闹了,有东西给你!”我想起身,刚撑起身体却又被那家伙拉回去,蛮横地锁在胸口,不说话也不放手。 温柔的枷锁,让人丝毫都不想挣脱,不想挣脱自己的贪恋,更不想挣脱他。我就着姿势在他脖子边轻轻咬了一口,“你这是……干嘛啊?” 暮雨仍是不吭声,脸埋进我颈窝里磨蹭两下,勾得我心里痒痒的。 最后他就这样一直把自己挂在我肩上,跟我拿了电脑,又跟我坐回床上。 我给他演示怎么开机怎么充电,怎么上网,各种程序还有游戏。他下巴放在我肩膀上,跟我一起对着说明书在屏幕上戳来戳去。显然,他很喜欢,眼角眉梢都带着跃跃欲试的兴趣,而且很快就操作自如。 开始我还担心他跟我磨叽,我甚至想好了各种理由说服他接受这台电脑,结果东西送得这么顺畅,顺畅的连我想说明这是迟到的生日礼物都有点无从开口。我觉得以他的性格肯定要问为什么送这个给他,结果人家根本就没提这茬儿。倒是我忍不住了,“暮雨,知道我为什么要送你这台平板电脑吗?” 他微微扬起嘴角,脸上现出一个幸福又柔软的表情,他攥着我的手指点开文档编辑,慢慢地敲出这么一句话:“因为爱我,因为想给我一切!” “是吧?”他问道,声音落在耳朵里,像是某种迷惑心神的咒语。 “切,得瑟吧你!”我强撑着骄傲,不置可否。 暮雨很善于总结,他说的话常常一针见血。事实上,爱是我们之间最深的牵扯。无论是言语行为,还是别的,拂去表象上形形□□的借口,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爱你,所以给你,不管什么。 承认暮雨的话,那不是我性格,我的性格就是无时无处不在耍无赖。 我夺过电脑,在暮雨那句话下面加上俩字评语:“肉麻!!!” “肉麻么?”暮雨问。 我点头。 他扳过我的脸,郑重地说,“不肉麻,就是这样的,我对你,也是一样的。” 我眨巴两下眼睛,忍不住笑出来,我说我知道,你说的对,我就是爱你,爱到寝食难安、神魂颠倒…… 话还没有贫完,暮雨忽然覆上来的手在眼前铺开一层温热的黑暗,紧跟着便是缠绵深切的亲吻。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蒙住我的眼睛,也不明白本人那个傻笑的表情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总是能触动暮雨的某根神经,不过,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他的吻,上瘾般的喜欢。 “暮雨,”我边陪他玩植物大战僵尸边问他,“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腻人的?” 他飞快地收获金币和太阳,似是不经心地回答:“我以前不这样。” “哦?”我疑惑地回头,分神的代价就是我将一颗豌豆射手种在了僵尸身后。 他点了个坚果放在豌豆前,看着我,淡淡地说,“以前,没有人让我想这样。” 61、六十三 我俩都没吃饭呢,几次说出去几次都耽搁下来,出门了就不能为所欲为,所以不是他就是我,决定出门又被反悔的那个拉回屋里,腻歪着老是亲热不够,一直拖到九点多,最后暮雨无奈地把挡在门边的我扯进怀里,“安然,你还让不让我走啊?” 如果可以不走,当然是最好。不过,我们宿舍不能留宿其他人,再晚点恐怕冯师傅就要找上门来了。 真不方便,怪不得即便宿舍水电暖都不花钱,仍然有那么多人不喜欢住。头一次,我萌生了想要出去租个房子的想法。 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干嘛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大方地挥挥手,“走走走!” 最后一秒钟,那个要走的家伙还是反悔了,扣着我的肩膀将我按在门板上细细亲过一遍才最终放手。我晕晕乎乎地走出空调制造的凉爽空间,被迎面而来的热气包裹起来。 “暮雨,你们住的地方很热吧?”我想起他们那里没空调没电扇的。 “杨晓飞给我一个小电扇,开起来也不是很热。” 因为时间不早了,我们决定去附近的烧烤城凑合一顿。l市夏天的一大特色就是露天烧烤,棚子都不用搭,老板只要在街边摆几张桌子几个凳子就行。架起炭火炉烤点羊肉串、鸡翅根、馒头片、蔬菜叶子,煮点花生毛豆,最重要的是准备充足的冰镇啤酒。这种烧烤店往往是连成片,比较集中的地方甚至整条街都是,一眼望去,蔚为壮观。忙了一天的人们也喜欢在晚上呼朋唤友的出来,喝喝酒,聊聊天。我平时不大去,因为相比较在吵吵嚷嚷人堆儿里聊天扯淡,我更愿意把自己关在冷气屋子里打游戏。 去那种人杂的地方不方便带着电脑,我先跟着暮雨把东西放回他宿舍。工人们都在屋子外面乘凉,跟相识的几个人打过招呼,杨晓飞呼呼跑过来,一边抱怨‘韩哥你怎么去找安然哥也不告诉我一声’一边毫不见外的拿过暮雨手上的电脑盒子,暮雨在他大惊小怪之前把他拖进屋子里。 “韩哥,你买电脑啦?”杨晓飞特别兴奋,就跟那电脑是他的似的,进屋就开始拆盒子。 暮雨怕他毛手毛脚的磕了碰了,就在一边扶着,“这是你安然哥给的。” “啊?为嘛?”杨晓飞小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瞅着我,我实话实说,“你韩哥过生日,我送给他的。” 暮雨抬头看向我时,我朝他挤挤眼睛,他便温柔地笑了一下。 杨晓飞愣了半天,最后说道:“安然哥,你也太大方了!” 我没回话,因为我在研究暮雨口中的那个‘小电扇’。说它小真是一点儿都不冤枉它,甚至说它是玩具更合适。一个架子固定在床头,巴掌大的扇叶,我把手放近了才能感觉到丝丝的凉风,这能管个屁用啊?我一脸的鄙视,“暮雨,就是你说的那个电扇啊?” 暮雨点头,杨晓飞马上特别得意地显摆:“是我给韩哥的,我那还有一个。” 也就你这么不靠谱,我心里暗暗地想。 那边杨晓飞已经把电脑掏出来了,一个劲儿地问暮雨怎么开,暮雨耐心地给他演示。我觉得杨晓飞不拿自己当外人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而暮雨对他却老是惯着,以前我就看不顺眼,现在即便是知道了暮雨的心意,还是觉得有点别扭。不过,念在胖子确实时时处处老是向着他韩哥的份儿上,我就忍了。 “暮雨,咱先吃饭去吧,我都饿死了……”我说完,扭头毫无诚意地问杨晓飞要不要一起去。 他肯定早就吃过了,而且电脑在手,他玩得正起劲儿,应该不会跟着我们。结果,我错了,杨晓飞听说我们要去吃饭,赶紧把电脑放下,“去,去,正好我也饿了,咱吃什么?” 我悄悄翻了个白眼,说道:“工大对面去吃烧烤……”话音未落杨晓飞已经开始在自己床上翻腾了,“好好,那我得套件衣服,怕有蚊子……” 我趁杨晓飞往身上套短袖的时间,对着暮雨做了个抓狂的动作,暮雨轻轻摇头,小声地感叹:“你啊……” 我怎么?明明就是杨晓飞这个电灯泡没觉悟!你倒由着他!我于心不甘,扫了眼四周,屋外的人看不见里面,杨晓飞的头还在短袖里裹着,而身旁的人看着我,深情款款,于是我凑近一步拉低暮雨的头,直接把个吻印在他唇边,然后迅速后撤,做出各种若无其事。 杨晓飞冒出头来,招呼着“走啦,走啦!”便大摇大摆地头前带路。 走到门口,暮雨忽然抬手把屋里的灯关了。 黑暗落下的同时,他的手臂揽住我的腰,温热的碰触落在耳朵后面。极轻的两下,柔腻地感觉仿佛能化进皮肤里。这样提心吊胆和偷偷摸摸的刺激,让身体无限敏感,我甚至在他不着痕迹的退开后,仍忍不住微微颤抖。 是不是恋爱的时候都有这么一段儿过程,想要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来亲近,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 我们随意找了一家烧烤店拣了个稍微清静的角落坐下来。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分给我们一人一张菜单。基本上都是杨晓飞在点,什么羊肉串、羊腰子、牛板筋、鸡翅、泥鳅、鳕鱼……全是肉;我点了盘熟花生,还有烤豆皮烤平菇什么的,以及三桶一升装的扎啤;暮雨基本上就没开口,服务员殷勤地问他还要什么时,他也只是摆摆手。 杨晓飞一吃饭就开心,没多久肉串的铁钎子就在他面前横七竖八摆了一堆,我跟暮雨俩没吃饭的加起来都没他一个人吃得快,看着他满嘴满手都是油,我真是服了这只人的胃口。肯定是暮雨跟他说过我去旅游的事儿,他边喝酒边让我给他讲讲我旅游的经过,有什么好玩的之类,我避重就轻地回答他,“倒是也没什么特好玩的,不过,尽看美人儿了……”说完瞟了眼身旁默默喝酒的韩暮雨,杨晓飞马上心领神会,“是哦,海边啊……都穿得特少吧……”然后龌龊地嘿嘿笑起来。 那些算得上什么美人,真正的美人就在身边坐着呢,要说这眼睛小了就是不好! 后来话题转到电脑上,杨晓飞特八卦地问我电脑多少钱买的,我说保密,他看我不想说,也不勉强,只是不住地感叹,“安然哥,你对韩哥真是太好了……” “那是,我跟你韩哥是什么关系啊?”我不对他好就怪了。 结果杨晓飞拍着肚子特无耻地要求,“安然哥,我也快生日了,你不能偏心……我是正月初四的……”我打着哈哈应道,“行,到时候哥给你买更好的。” 暮雨抬头看了胖子一眼,放下酒杯,凉丝丝的声音说道:“杨晓飞别贫了,你去跟老板再要两串烤馒头……”杨晓飞立马闭嘴乖乖地被支走。 看着暮雨严肃又可爱的样子,我忽然想笑,于是趴桌子上对着暮雨傻笑起来。开始他还不理不睬,后来,也忍不住弯起嘴角,带着冰镇啤酒凉度的手在我头上揉了一把,说,“别乐了”。 管我!于是我得瑟着笑得愈发嚣张。 我正美呢,忽然有人自我身后拍拍我的肩膀:“安然?” 我回头,吴越正瞪着眼睛看着我,“靠,真是你!你不是陪你对象去了吗?” 62、六十四 说实话我确实是下定决心要把我跟暮雨这事儿告诉吴越了,不过,那时我以为我还有一周时间可以准备,虽然我也不知道需要准备什么,可能只是个心理的缓冲。这么突然的,吴越站在了我和暮雨面前,说,还是不说,我有点犹豫。 吴越跟和他一起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便让他们先走了,自己留下来站在桌边,目光落到韩暮雨身上,暮雨也是第一次看见吴越,自然地站了起来,俩人都瞅着我,等我做介绍。 早晚的事儿,拣日不如撞日,就今儿了。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吴越肩膀,对暮雨说,“这是吴越,我铁哥们!” 然后我对着暮雨抬抬下巴,“这是韩暮雨,我对象!”吴越连忙伸出手去,“哦,哦,韩暮……什么?”他像是忽然感觉到有点不对头,一脸迷惑地望着我。 “雨,韩暮雨!”我重复了一遍。 “下半句。” “我对象……”我说完,扭头看向暮雨,他也正看着我,用我未曾见过的一种神采,有惊讶,有欣喜,还有了然。 吴越石化了一秒钟,而后对我笑骂道:“滚你个死不正经的……”便再次将手伸向暮雨,“你好,我叫吴越,安然的高中同学。”暮雨握住他的手,很礼貌地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韩暮雨,安然的对象。”毫不犹豫,直白坦然。 吴越再次僵硬。 而我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我理所当然地爱他,因为他是那么和我心意。 半晌,吴越才有所反应,他握着暮雨的手晃了两下,无奈地笑道,“哥们儿你可真逗儿。”暮雨看着他,诚恳地说,“真的。” 吴越瞟了我一眼之后,特猥琐地靠近暮雨,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是!” 暮雨一愣。 我一把推开吴越,气急败坏地骂他,“滚,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什么?老子能看得上你?”吴越被我推出去几步,非但没恼,还乐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他顺便在相邻的空桌抄了只凳子腆着脸在我身边坐下来,继续扯淡,“安然,咱这么多年的情分,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我扬起拳头,对着他的脸晃了几下,“你再说!”这人终于在我的威胁下屈服,却仍不情愿地嘀嘀咕咕,“许你扯就不许我说……什么人哪?”然后他指着杨晓飞的位置上没喝多少的啤酒,问我,“这儿还有个人是吧?你对象吧?哪儿去了?快叫回来给兄弟开开眼!” 我郁闷了,他根本就不信,看着他兴奋得有点露骨的眼神儿我就知道,他在期待着某个臆想之中有着惊世姿容的大美女蹦q到他面前,他倒不至于有挖兄弟墙角的意图,他就是好这个,就像他自己标榜的,‘纯洁地欣赏’,即便那是我对象。 可是——来人没什么可欣赏的,杨晓飞回来了。 他一只手举着两串烤馒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条烤鱼,在吴越认定是我对象该坐的位置坐下来,同时看了迷茫不解的吴越一眼。我给杨晓飞介绍道,“这是我高中同学,吴越。”胖子特亲热地问了句,“吴哥好!我是杨晓飞。” 吴越拍拍他的肩膀,笑答,“好好”,然后问我,“你对象呢?” 我朝暮雨偏偏头,“就他。” 吴越还没反应,杨晓飞先呵呵乐起来,暮雨瞪了他一眼,他低下头去,忍笑忍得身子连带着桌子一起震颤。 怪只怪类似的玩笑我们以前开得太多! 这样一来,吴越更不信了。 我真没想到事情搞成这么个效果。总不能拉着暮雨来个热吻以证明我们是情侣吧,再怎么着这也是大庭广众。我果断得拿起杨晓飞新烤好的鱼咬了一口,然后递给暮雨,“尝尝,这个烤得不错。” 在暮雨接过鱼的同时,吴越收住笑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俩。暮雨会意地在我咬过的地方再咬了一口,点头说:“恩,挺好。” 我冲吴越挑挑眉毛,这下总该信了吧!吴越果然不再嬉皮笑脸,然而,就在此时,杨晓飞忽然抢过暮雨手里的烤鱼,不管头尾就是几口,“恩,恩,这个是烤得好,酱也涂得多……”暮雨微微皱起眉,我一拍额头双眼望天,吴越长出一口气,装模作样地拍了拍着胸脯,谴责说道:“安然,你不就是跟别人有饭局推了我的饭局吗?这有什么啊?咱这交情还在乎这点儿事儿?你看你,玩过了啊?”转头又跟暮雨说,“哥们儿,你还真配合。” 这什么世道,说真话都没人信?这事儿就这么让人觉得不靠谱儿吗?真的就这么惊世骇俗吗?我喜欢他,为什么不信? 靠,管你信不信,就这么回事,早晚你得信。 本来吃饭的三个人变成四个人,加上吴越更加热闹。刚刚那个话题算是被揭过去,直到散场都没人再提。 明天我们都要上班,没敢喝太多,但是为了尽兴,又要了两瓶草原白。因为我多少有点郁闷,没控制好,喝得打晃了。最后暮雨不声不响的跑去结账。杨晓飞看我走得不稳,过来扶我,沾着他的肥胳膊我就烦,一把推开。就听吴越在旁边跟杨晓飞说,“别搭理他,他喝多了就这德行,自己走不了还不让别人扶,谁扶跟谁耍,以前他跟我喝酒喝高了,我就是看着他摔沟里去我都不带拉一把的……” 我确实有这么个毛病,不过没他说的那么邪乎。以前做过的心理测试说,我这人缺乏安全感,所以在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时候,对外来的支配总是心怀不安。 踉跄着走了几步,感觉又有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肩膀。我本能的知道那是谁,熟悉的气息,微凉的手指,还有那种带着亲昵的舒适力度,都让人觉得安稳。我借着酒劲儿无赖地靠过去,把头搭在他肩膀上,反正现在我喝多了,我是醉鬼,我可以为所欲为。 “暮雨,我走不动……” 结果吴越从一边过来扯了我一把,“安然,你小子少借酒装疯……不想结账就玩这手……暮雨,晓飞,你们先回去吧,我打车送他就行了……”说着就拉我胳膊。我心里明白,吴越只是出于一种老朋友的自觉,不愿意我这么醉醺醺的丢人现眼外带麻烦别人。 可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相信,那不是‘别人’,是我对象。 我甩开他的手,“我不打车……”每次喝多了我都不打车,因为闻到出租车里的味道我一定会吐。 暮雨重新扶好我,对吴越说,“我送他回去吧!” “你们不顺路……”吴越坚持,抬手拍拍我的脸,“安然,不打车也行,我跟你走回去行了吧?” “走不动……你背着我!”我知道吴越的脾气,果然,他一听我说这话就火了,“安然你少给我装,走不动就爬,惯得你!再磨叽给你填沟儿里去。” 我能怕你?切,我直接停下不走了,“走不动……” 吴越懒得搭理我,干脆跟暮雨说,“我去打个车,反正我跟他顺路,等会儿咱把他往车上一塞,到了他宿舍楼,我把他拎上去就行了。” 然后吴越走到马路边儿去打车,杨晓飞凑过来,小声儿跟暮雨说:“看不出来,安然哥喝多了跟个小孩儿似的……” 暮雨的手在我脖子到下巴一线来回滑过,我嫌痒地偏开头去,靠,逗猫呢是么?他的话更气人,“他不喝多,也像个小孩似的!” “反正我不打车……”我就小孩儿了。 杨晓飞过来搀着我胳膊:“安然哥,我扶你走回去吧!” 我挣开他,往暮雨身上靠了靠,“不走,走不动……” 杨晓飞为难地挠挠头,“那怎么办啊?” “安然,我背你!”暮雨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在他背上了。我从上小学就再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感觉那么遥远却又那么亲切。我胸口贴着他的后背,手臂搂着他脖子,脸靠在他颈边,偏偏头就可以咬到他的耳朵。 杨晓飞一个劲儿的说,韩哥,你能行吗?要不我来?我胖我有力气! 吴越已经打到一辆车,扭过头来,就看到这么一幕。他赶紧着过来招呼暮雨,“来,把他扔车里就行了……” 暮雨摇头,“他说他不打车……”我微闭着眼睛,暗自得意。 吴越无奈地说,“那也把他放下来,你还真背着他啊?我知道他的酒量,再多喝点儿都没事儿,他纯属装……”他朝我喊道,“唉,安然,你别欺负人老实行不?”我暗自撇撇嘴,吴越你太不厚道了,这么拆我台。 暮雨紧了紧手臂,不在意地说,“他不想走……我背他一段儿……” 呆了半天,吴越才憋出一句话,“暮雨,你还真顺着他,这家伙得寸进尺,不能惯!” 暮雨居然点头,“恩,我知道他挺多毛病的……”我刚想反驳,却听他接着说道:“可谁让我是他对象呢!” 我看到吴越直愣愣地立在原地,我们走出老远了,他都没动。 夜风里仍残余着盛夏时节的热量,呼呼地吹过来,并无几分凉爽,没有多久,我就看到有亮晶晶的汗水从暮雨的头发根淌下来,流过脖子,划出一道道银亮的线。 再怎么瘦,我也是一大男人,搁谁背着都费劲,更何况,暮雨其实也挺瘦的。 确实任性了,我刚想跟暮雨说下来走,半天没动静的杨晓飞开口了,“那个,韩哥,要不我来背一会儿吧?” “不用!”暮雨回答,我感觉到他胸腔微微地震动,呼吸有点沉重。 “哦……那个,韩哥,刚刚刚才你说那话什么意思啊?” “哪句?” “就是对象那句……你说你是安然哥对象,是闹着玩儿的吧?”杨晓飞说得简直小心翼翼。 “不是。”暮雨答道。 “啊!不是啊!是真的啊?” “真的!” “哦……”杨晓飞哦了一声之后,再无下句。 我等了半天,发现确实是没有下文了,心里不免疑惑,“哦”什么意思啊? 还没琢磨出来呢,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岔路口,就听暮雨说,“杨晓飞,你别跟着我了,先回去吧。” 杨晓飞不放心地问,“能行吗你?” 暮雨说:“能行。” 杨晓飞走了没多会儿,我拍拍暮雨的肩膀,“让我下来。” 他听话地放下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擦了把脖子上的汗。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那么跟着他走,带着半醉半醒的眩晕。快十一点了,生活在这座小城市的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路上变得静悄悄的,偶尔有车子飞驰而过,在空气中划出白亮的光斑。我自然而然地捉住他的手,跟他十指扣紧,他看着我笑,如水般温柔。 到了我们宿舍楼,我发现后院的门房灯还亮着,冯师傅还在等着我,或许还有别人。 手放在门铃上,犹豫了半天也没按下去。 我转身拉着暮雨潜到围墙的拐角处,那里因为照不到光,形成一片浓重的黑暗。 几乎是同时的,我拉低他的头,他揽过我的腰。 酒精的刺激让亲吻变得热辣而激烈,虽然有暮雨的手臂隔着,粗糙的水泥墙仍咯得后背生硬的疼。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能在他的气息中寻找,温暖、依恋、甜蜜、快乐,一切生命赖以为继的能量,是的,他,总是让我别无所求。 所以,为什么不信呢?我爱他。 63、六十五 那酒后劲真大,我喝得挺多,但是又不够多,够多了可以直接睡过去,可是现在,只是翻来覆去的难受。 半夜一点多,手机响起,我迷迷糊糊接了,就听吴越抓狂的吼声从听筒里传出来,“安然,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他肯定憋不住,只是想不到他竟然还憋了三个小时,“大半夜的你不睡觉吵吵什么?” “我他妈想睡也睡得着啊?你给我说清楚了,你跟那个韩暮雨什么关系?”吴越的声音带着少有的严厉。 “他是我对象。”我说。 “扯淡,你醒酒了没?”吴越立马吼回来。 “吴越,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吗?就那点酒对我而言太小小菜一碟了,你不是也说,我是为了逃避结账……” “……安然,你确定?” “确定!”我确定我清醒,我确定我跟暮雨的关系。 过了半天,电话那头才有声音,自言自语似的,“你从来都没跟我说过你喜欢男的,你怎么会喜欢男的呢?” 这个我也没法解释,“我不知道,反正我就喜欢他了……” “难道你就图人长得好看?我不明白,就你这么实际的一个人,就你这么嗜钱如命,怎么也得喜欢个大款吧?”说实话有时候吴越比我爹妈都了解我,当然也只是有时候。 “滚,你就这点觉悟,这是感情,感情知道吗?少跟我提钱,哥们还没穷到要去傍大款!” “感情啊,那我就更不明白了,要论感情,你得喜欢我啊,咱们这是多少年感情了,安然,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哥虽然没姓韩的帅,可是哥知根知底儿啊!” 听着吴越越扯越没边,我知道,他已经接受这事儿了,他现在就是还在震惊的余韵中没缓过来。 “行行行啦,别他妈胡扯了,反正就这么回事儿,挂了挂了,我明儿还得上班呢!” 不理吴越那边的叫唤,我强制挂了电话。反正睡不着我认认真真地琢磨了一下出去租房子的事情。 后来我再约暮雨出来就很少见杨晓飞的影子了,除非我特别要求带上他。 我问暮雨,杨晓飞是怎么个反应,暮雨想了想说,“没什么反应!跟原来一样。” 就冲暮雨这句话,我挑了一个我们仨人都歇班儿的日子,在杨晓飞最最喜欢的烤肉店吃了一顿。杨晓飞真如暮雨所说的那样,该怎么吃怎么吃该怎么闹怎么闹,好像完全不在意我和暮雨的事。 我趁暮雨不在跟前的时候问他会不会觉得别扭,杨晓飞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别扭什么?” “……”这句问得我有点无语,也是啊,关他什么事儿。 杨晓飞两手肥油,抓着鸡翅边咬边说,“我韩哥看上谁,自然有他的道理。搞对象不就是这么回事儿,跟谁在一块儿高兴就跟谁在一块儿……他就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最高兴……反正我觉得他的眼光错不了……” 我想了半天,忽然发现,杨晓飞的认识完全建立在对他韩哥的盲目追随上,然后我恍惚觉得杨晓飞油亮的脑门上浮现出“脑残粉”三个字。 暮雨回来,手里端了盘烤蘑菇,一半儿倒给我,一半分给杨晓飞。他跟杨晓飞说,“你少吃点肉。”杨晓飞伸向鸡翅的手立马转向蘑菇。 这么听话,怪不得暮雨待他好。 “嘿,杨晓飞,你这么怕你韩哥?”我故意逗他。 杨晓飞嚼着蘑菇含含糊糊地回答,“这不是怕……我分得出好歹……” 暮雨低头喝着饮料,对我俩的对话无动于衷。 我在桌子底下轻轻拉住他的手,他看了我一眼,回握住我,微笑,安静又柔软。 杨晓飞不合时宜地假咳了两声,“其实,我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难道是我表现得太腻歪了?于是我松开了暮雨的手,然而暮雨却没有放开我,他问杨晓飞:“你别扭什么?” 杨晓飞把一张餐巾纸绞成一团,显得还挺为难,他小声儿地说:“就是吧,我不知道以后是跟安然哥继续叫哥还是改叫嫂子?” ……这个问题还真他妈‘纠结’,我眨眨眼睛,一时间一个字儿都答不上。靠,这就看出亲疏远近了,韩暮雨必须是他哥,我就得是哥或者嫂子。 面对这么雷人的问题,暮雨既没笑场,也没被难住,他居然还想了想,最后跟杨晓飞说,“叫哥。” 杨晓飞点点头,笑眯眯地像是解决什么困扰人生的重大问题似的。 然后暮雨又加了一句,“叫嫂子的话,得等我娶了他以后吧……” 杨胖子仍是点头…… 我觉得我的脸色不是青白就是酱紫,说你脑残还真脑残是么?有点常识吗你俩?俩大男人娶毛线啊娶?要不是看着周围都是吃饭的人我只能忍气吞声,我早就开骂了好不? 杨晓飞看我扭曲的样子,笑嘻嘻地递给我一鸡爪子,然后低下头去狂塞……暮雨依然抓着我的手,我挣了两下没挣脱,也就不白费力气了。 后来感觉他的手指在我手心连绵地划过,有些酥麻的痒,我心里笑他小孩子把戏,却在相同的轨迹一遍遍地重复过之后,突然醒悟他是在写字。爬满手心里的痕迹明明白白地就是两个英文单词——‘marry me’。 我得承认,我英语相当不好,大学里英语四级最高考过31分,而且上班两年多,早把本来就认识不多的单词全还给了老师,基本上,我的英语就跟没学一样。当然非要我说我有什么学科是好的,那也没有,我的校园生活极其逍遥,而我的学问知识是与之成正比的荒凉。但是很碰巧,暮雨写得这俩词我认得,因为我电脑里有一首同名流行歌儿,算是我比较喜欢的,所以,难得的我知道这词儿的意思,大其概就是‘嫁给我’或者‘娶我’。 这就是我不喜欢英文的原因了,很多情况下,它模棱两可。 当然,无论是哪个意思,我都觉得这是个甜美的词儿。 鉴于我就是个别扭人,我在他手心也写了个装腔作势的单词,哦,不是单词,因为我不知道英语怎么说,我只是写了个拼音,‘gun’(滚)。 本人嗜好此口头禅多年,无论美了、怒了,没事儿就爱说这句。 暮雨后来看我的眼神有点怪,就是让人脊背发凉的那种,不过终究没说什么。挺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有个中文意思带点黄暴色彩的英文单词也这么写。 没文化是可悲的。 吴越和杨晓飞的反应让我觉得心里的压力一下子小了很多,貌似,这事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无论是不是错觉,日子就在这样的平静里安安稳稳地走着。 小李从韩国回来了,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显摆她买的那些奇装异服,“唉,安然,瞧我这裙子怎么样?”她在我面前转了一圈。其实还不错,她人长得高挑,所以一般的衣服穿上都还算漂亮。 “凑合着吧!”我给了个相当高的评价。 小李美滋滋地扭捏一下,“我也最喜欢这件儿。”然后,又跑去给曹姐看她带回来得化妆品。小女孩,真是挺无聊的。 今天业务不忙,我拿着报纸寻找租房信息,小李晃晃悠悠地过来,“监控底下看报纸,找罚款呢是吗?看什么哪?” “征婚启事。”我扫了眼报纸夹缝,随口答道。 “得了吧,曹姐说你现在谈着呢!”我们营业室实在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多看几个呗,没准儿有更好的,”我指着其中一条,“哎,李儿,看这个:男,32岁,公务员,离异无孩,在凤凰城有别墅一套,挺适合你的。”反正没事儿,逗闷子呗! “离过婚的啊?”小李皱了下眉。 “嫌不好啊,我看看,啊,这还有一个,31岁,移动公司经理,未婚,有房无贷,觅温柔贤惠女子为伴!这怎么样?” 等了半天小李都没答话,我抬头就见她迅速转身奔回自己的座位,低声说到:“安然,你别跟我抢啊!” 抢什么?我一头雾水地看向门口,然后就明白了,当然是抢生意! 进门来的人正是韩暮雨,他今天没穿工地的衣服,t恤短裤的打扮,前些日子才剪短的头发现在看来更加自然。清凌凌的眼神儿,安安静静地气质,周身就像刚从冰箱拿出来的雪糕一样,散着丝丝看不见的凉气。 没有别的客户在,他没排号直接朝我走过来。 小李赶紧着开了话筒跟他打招呼,“嗨,韩帅哥!” 人家这么热情暮雨当然不可能不理,于是,他绕到小李柜台前,淡淡一笑,“李会计,什么时候上班的?韩国好玩儿吗?” 这一句可不得了,小李的话匣子算是打开了,从坐飞机去开始锣乱恢苯驳阶苫乩矗浼淠河暌槐哂ψ乓槐咦约赫伊说缁愕プ雍褪中训プ犹詈谩k辈皇钡乜聪蛭遥抗饫锎虐参俊 要说生气那倒不至于,多少有点别扭,那是我对象,看着别人虎视眈眈地我连个发言权都没有,确实憋屈。 等他在小李那把电汇办完了,小李的闲话也总算是告一段落。暮雨说想再办个卡通,问没带身份证能不能办,回答是否定的。于是,我便名正言顺地把人叫到我这边儿,“过来过来,我给你办,我这还有你上次留的身份证复印件。” 小李不悦地瞥了我一眼,我当没看见。 我帮暮雨填单子,他把支付宝的账号写给我,邮箱格式的: 我盯着这账号看了会儿,不由得傻笑起来。 开心就是这么琐碎,因为爱,就是这么琐碎。 我想我大概是开心得有点走神儿,在回单上盖章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铜质的业务受理章砸到了我的名章上,当时我那个小小的名章就被砸飞出去了。 我拣回来看着少了一角的名章,无奈地摇摇头,这下儿算是报废了。 要说这名章跟了我也有小两年了,还真有点心疼。那还是小李新来得时候,她没有章,行里负责给刻一套,正好当时我的牛角章坏了,就捎带着也给我刻了一个。其实我们的章大部分的材质无外乎黄铜,牛角,橡胶,塑料。不知道行里怎么想的,那次居然给我和小李每人刻了一个玉石的。玉不玉的不知道,反正是石头,而且方方正正的顶端还带着根红绳。 现在那个‘然’字右下角的一点整个让我给砸掉了。 看着这方石头,我表情有点纠结。 “那是什么”暮雨问道。 “我的名章,坏了!不能用了!”我把章放在了一边儿,继续办业务。 把回单递给暮雨时,我在单子上写着,“都怪你,让我走神!” 谁知道他看完之后,刷刷写了几个字又把单子给我推了进来,“能给我吗?”他问。 有什么不能的,我把章裹在回单里塞给了他。 后来这个章一直挂在他的手机上,虽然那上面的‘安然’二字残缺不全。 暮雨离开之后,小李捏着一绺头发做出某种让人胃口不舒服的花痴状,感慨道,“我怎么觉得韩帅哥越来越好看了呢?”她从我这里拿了暮雨办业务的单子,指着那个邮箱问我,“安然,你说会不会韩帅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啊?你看他写得mary明显是个女孩的名字啊?” “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这个m、a、r、y是女孩名字吗?”我看到的明明就是俩人名的拼音首字母啊! “切,没文化真可悲!”小李得瑟着走开。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的理解是对的。 文化,那东西只会蒙住人们的眼睛! 64、六十六 又是一个幸福的歇班儿的日子。 单位给每人发了防暑降温费一千块,附赠某品牌绿豆饮一箱,超市没得卖,不知道领导们从哪倒腾来的。一箱十瓶,我冰了五瓶在食堂冰箱里,暮雨过来的时候刚好拿给他尝尝。 结果暮雨很不给面子,接过来一看瓶子就皱起了眉,“我不爱吃绿豆。” 这孩子还挑食! 枉我一片好心,不过,人家不喜欢总不能逼人家吧,谁还没个忌口的。 算了,我自己喝,绿豆怎么啦,消暑败火清毒,而且,味道也很好。 暮雨坐在电脑桌前,自己拷着电影。我站他身后,弯腰搂着他脖子,手里拎着绿豆饮咕噜咕噜喝得特别欢畅。 暮雨认认真真地选择,复制,粘贴,表情严肃。隽秀的眉目,挺直的鼻梁,不言不语的沉静,啧啧,太勾人了也。 我忍不住在他脖子里蹭了蹭,他没看我,却微笑着抬手揉揉我的头发。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继续下去,就听有人敲门。 这也是住宿舍不好的地方之一,就是闲事儿倍儿多,平时歇班的时候万一单位有个什么事人手不够的,我就得顶上。就算单位没事儿也还有别的闲事儿。楼上也有两个宿舍都是没结婚的女同事,一个是综合办公室的赵玲,一个公司业务部的徐菲,跟我们会计管理部各行如隔山,平时也没太多接触。我打开门,就见徐菲站在门口,询问之下得知,她有个箱子卡在床底下拉不出来了,让我去给帮忙抬下儿床。 这是小事儿!我跟暮雨说了声儿,暮雨问我要不要帮忙,我一摆手说不用,不就一张床吗,我一只手就办了。其实我是觉得那是人小姑娘的屋子,大概也不乐意让陌生人进。后来徐菲一个劲儿的跟我打听我屋里那位帅哥的情况,我才警觉,人间处处都是花痴,不得不防! 下楼的时候,我止不住地感叹,地球这么危险,暮雨是怎么披荆斩棘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等着我把一个硬币连同整颗心都扔给他的。 怎么想这事儿都有点宿命的味道! 我胡思乱想的推门儿回屋,暮雨正坐在床上拿着我的笔记本翻看,他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说道:“安然,我欠你好多……” 他手里拿的正是本人的账本儿。 其实,我没打算瞒他,我本来就是要和他一辈子的,所以,我不会瞒他任何事。 我镇定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你看得懂吗?我的记账方式。”虽然我在银行工作,但是其实会计方面的事情我一窍不通,我只知道怎么操作而已,所以,我那个账本儿上的借贷纯粹就是示意性的,借就是我的支出,贷就是我的收入。 “懂!有些不懂。”他说。 “哪里?”我正襟危坐,“哪不懂我都可以给你解释。” “这个几分钱是什么意思?” “那是利息。” …… “你怎么知道这个玉豆角是700?” “算的!” “其实它是八百五!” “啊?” “要看□□吗?” “不用了,我改过来!” …… “这个饮料不是我买的!” “我知道,这是‘再来一瓶’赠的!” “那为什么算贷里面?” “因为盖子是你拧开的,要是我拧不见得能中奖。” …… “这个景点的门票是你花的钱!” “可是缆车是你花的钱!” …… “一年1200,上网真贵!” “3g是这样的,还有流量限制!” “那我以后去肯德基用他们的无线网……” “恩恩,记得叫着我一起……” …… “工大对面的烧烤总共花了150。” “不会吧,别看我喝多了,我还是算得很清楚的,绝对是164。” “最后一瓶扎啤没开,又退了。” “那也是154。” “老板娘把零钱给抹了。” “……暮雨,我发现你女人缘真不错……吴越说那家店主平时连五毛钱都舍不得让。” “……安然,我发现你酒量真不错……喝得东倒西歪了账还算得这么清楚……” …… 整个把帐本儿看了一遍,忽然发现,与其说这是账本儿,不如说这是记事本,字里行间都是事儿,每个东西,每个数字都是我们在一起的标识,都是我们之间鸡毛蒜皮的牵扯,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参差细碎,密密麻麻,一丝丝地绞成绳编成网,把我们网在一块儿,再也不能挣脱。 虽说谈钱伤感情,可是,这比日记还好用,既还原了事件,还不显得我矫情。 同时我还发现,暮雨记忆力很好。我还要靠笔头,而他只是稍微回忆一下,就能准确无误的说出那些小事的小细节。这个人的心思啊,我默默感慨。 “安然,你亏了好多!”暮雨看着我,最后总结道。 “怎么会?”我一把搂住他,“原来我都不敢牵你的手,现在想干嘛就干嘛……” 暮雨偏过头吻在我唇角,说道:“我还不是一样。” “而且,你这么帅!”我仍是赚的。 他微笑,眼神如醇酒漫过我的心窝,“你还不是一样。” 你不懂,你不懂,我说不出来,反正,我这辈子从没这么满足过。 “以后还你!”暮雨捏捏我的脸。 “必须的,”我说完,眨眨眼睛,“为了防止你不认账,来来来,给我签个字……不,还是按手印儿吧!” 我翻腾出印台递给暮雨。看着他不解的表情,我嘿嘿一笑。我就这么个鸡毛蒜皮的人,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所以我宿舍有各种从营业室顺回来的东西,笔,透明胶带,剪刀,裁纸刀,a4纸,红蓝印台,胶棒胶水,也没啥用,就在抽屉里扔着,万一用得着呢!这不今儿就用上了。 暮雨对我的幼稚行为有点无奈,可是不愿意扫了我的兴,也就由着我捏了他的食指蘸上印油一下一下按在那账目后面。 “乐什么呢?”暮雨问。 “啊,没啊!”说这话我自己都不信,我觉得我的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看着红呼呼的手印,我觉得这就是当代的卖身契,暮雨算是卖给我了!如果要加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我没指望他还我,我就想这么欠着,乱着,拖着,而且,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牵扯,直到算不清。 后来我把账本收起来,想起了刚才在脑子里一晃而过的问题。 “暮雨,你以前有过女朋友吗?” 暮雨摇头。 “怎么可能呢,就你这招蜂引蝶的,会没人喜欢你?” “喜欢我的有,不过,不是女朋友!” “哦,我就知道,什么时候,小学?初中?”我双眼冒出八卦的光芒。 暮雨想了想,“高三,那时候有个女生喜欢问我问题,后来给我写过一纸条,说喜欢我。” “然后呢,你俩就好上了?” “没有,当时忙着高考,没心思想这些,再后来家里出事儿了,更没心思了……高考完了她还去过我家两次,问我报什么学校……” “哦,对了,那你后来考得什么学校?”这个问题完全是顺嘴溜达出来的,根本没有经过大脑。当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是在揭他埋在心里的那道伤疤时,话已经没法收回来了。 “哈工大。”他回答,淡淡地没见什么难过的表情。 “啊?不是吧?”我抑制不住地激动感慨,“这么好的学校!” “不信啊?”他看向我,居然带着一丝笑意,“录取通知书我还留着……” “信,干嘛不信啊?……好可惜啊……你肯定特遗憾!”高中毕业与名校大学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起点,会有完全不同的两种人生吧! 暮雨居然摇摇头,“以前觉得挺遗憾的,现在不觉得了。” “少来,别跟我装,难过就难过,不丢人,我都替你惋惜。”我看他淡定地样子以为这家伙又在犯毛病。 而他看向我,一派平静,还有释然,“真的好多了,特别是认识你以后……” 我插科打诨,“是不是看见我这么垃圾还如此逍遥地生存在世界上,让你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呢?” “不是,”暮雨对我的搞笑总是这样无视,这让我觉得自己很失败,他没发觉我失落的心情,继续说到:“我想要是我去上大学很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你。假如从来都不曾认识你,读大学应该很好;现在认识你了,我越来越觉得,如果不走大学那条路是为了遇到你,那不读大学也没什么,能遇到你,足够补偿那些遗憾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动听的话,很没骨气很没出息地红了脸,伸手拿了没喝完的绿豆饮掩饰着,骂道:“死孩子,几天不见,都学会油嘴滑舌了!照你说的,你没上大学还是我的错了?” “不是你的错,而是,相比不上大学,我更不想错过你!”他说得格外认真,每个字都清晰地落进我心里,溅起甜蜜还有苦涩。 他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接着说,“而且,我没觉得你垃圾,你很好,又快乐又温暖,很懂事很有趣,我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性格很可爱,你没觉得我受你的影响都开朗很多了吗?” 最后一句的搞笑效果太明显,我‘噗’地乐出来,“你真是……你这样的叫开朗,那我这样就是话痨了!” 他也微微笑着,在我脸上捏了一把,然后笑得更开心。 其实,是真的吧。虽然乍看上去还是那么冰山冻雪的寒凉,但他确实比原来爱笑了,说话也多了,杨晓飞也曾跟我说他韩哥近来变得亲和不少。 我看着他,有些恍惚,那个夜晚的霓虹下清凉如水的眼神,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脉脉温软的。 暮雨忽然叫我的名字,“安然……”,勾魂夺魄的咒语一般。 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本该习以为常的,却总是忍不住慌乱。我在无措中喝空了瓶子底最后一口饮料,暮雨不解地问:“这个绿豆饮料这么好喝吗?” “挺好喝的,你得试试,不然永远不知道什么滋味儿。”其实我这么说,也不过是故作冷静,相比较他那句透心甜的‘安然’,这个饮料的滋味基本淡到可以忽略。 暮雨点头,我起身想去给他拿瓶新的,结果他又把我拽回去,说:“我尝一点儿就行!”然后捧起我的脸不容分说地亲过来。 65、六十七 暮雨今儿好像笑得特别多,迷得我有点恍惚。后来不经意地扫过镜面样的手机屏幕,我才明白怎么回事。屏幕里映出我的脸上横一道儿竖一道儿的好几条红印子,我说的呢,那混蛋怎么老摸我脸,敢情把残留在手指上的红印油都涂我脸上了。 要不是眼下的情形不允许我早就踹他了。他在我脖子上细细地吻着咬着,上身的衣服早就被我扯掉,胸口□□着重叠起伏,他搂着我,手脚并用压制我所有的挣扎,因为每动一下我身下的小床都会咯吱咯吱的响。毕竟这是宿舍,隔壁打电话声儿大点儿我都能听见,这足以说明墙壁的隔音效果有多差。出于这样的顾虑我只好放弃争夺主动权,虽然以前我也争不过吧。 暮雨知道我不敢乱动,愈发地过分起来,他了解我身上敏感的位置,故意肆无忌惮地撩拨。手掌在我的腰侧揉捏,耳垂被他衔进嘴里啮咬吮吻,一层层的快感淹没神智,刺激得我在他怀里颤抖不已,推,又舍不得,不推,又耐不住,于是半推半就,一边躲闪他一边又抱紧他。 我小声地骂他,他就封住我的嘴;我咬他,他就咬回来;我吻他,……他就由着我吻。鉴于他的配合,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吻他,凶恶地,愤怒地,抱怨地,痴迷地,甜蜜地吻他。 迷糊地感觉到腰带咔的松开,我立即清醒了过来,迅速地抓住他的胳膊。暮雨微微喘息着看向我,嘴角眉梢都是丝般绵密滑韧的诱惑,一瞬间绞紧了心脏,无数狂澜在他眼中澎湃翻涌,把我脆弱的理智拍得七零八落。虽然我俩现在的状态都是蓄势待发,可是…… “别,暮雨……这是宿舍,太不方便……”我不能保证在某个兴奋地时刻仍管得住自己的声音,而且浴室是公用的还要穿过整条走廊,更无奈地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有闲杂人等过来敲门……徐菲好像说要拿什么东西来谢谢我的…… 暮雨皱了下眉,却没有坚持。他伏下身重新搂紧了我,把头靠在我的肩窝里磨蹭几下,安静地等着身体里磨人的潮涌退去。 我的怨念绝对不会比他少。这叫什么事儿啊? 过了会儿,俩人的呼吸都平静下来时,暮雨忽然在我耳边开口,“安然……” “恩,怎么?” “我们工地的活儿就快干完了……金老板说,最近会有另外的项目,西小区的拆迁房,工程还不小,但是要四个月后才开工,他希望我能继续跟他干……” “恩,你有别的打算?”我问。 “万达另外一个周老板,他们那队人的项目区跟我们挨着,也算熟悉。他问我要不要给他干,工资还可以再加五百。” “哦?”我听说加工资,立马眼睛亮起来,“那干的活是一样的吗?” “差不多的。” “那就去姓周的那里。”为了挣钱嘛,当然谁给的钱多跟谁。这有什么好犹豫的,难不成还跟金老板混出感情来了。 暮雨接着说,“金老板可能知道这事儿,他跟我说如果我肯长期跟他干的话,他可以把他在江南水郡的两室一厅借给我住着,不收钱。我觉得,也行。” 合适的话,他确实该换个地方住,他们那工棚真不是人住的。 可是,江南水郡啊?我反应了一下儿,那是市区好地段的房子,现在均价九千以上,出租的话毛坯房一个月至少一千五。这个金老板傻啦?就算他给暮雨涨一千块的工资也比这样划算,鬼才相信他算不过来这个账。 我眨眨眼睛,不由自主地猜到一种可能性:“暮雨,姓金的是不是看上你了?”就金刚那个身材那个模样那个酒糟鼻,我想象着他对着暮雨说这话时笑得眯起的小眼睛就浑身恶寒。 暮雨摇摇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开始也觉得挺奇怪,他想留住我可以给我加工资,不用多,只要跟周老板一样,我就不会走人。现在租房子很贵,我看街边广告上一东外环的平房还要四五百呢,金老板那房子还是新装修好的,一千块肯定有人抢着租。后来他跟我说就是因为装修的太好了才舍不得租出去。江南水郡是他买给他父母的,所以装修得很讲究,结果他父母住了些日子不习惯,又回老家了。房子就空下来,他怕租房的人胡来把他的新房子给祸祸了,所以干脆让我住,其实就是想让我帮他看着点,等他儿子三年后毕业了给他儿子结婚用。” “哦?”我怀疑地挑起眉毛,“他怕租房的人胡来就不怕你胡来?” 暮雨笑了一声,嗓音低沉清润,给出的回答简直有点胡搅蛮缠,他说:“我只有对着你的时候才会忍不住胡来。” 死孩子,甜言蜜语说得这么溜,这要是哄小女孩那还不一哄一个准儿,想到这里我立刻默默鄙视了自己一下,啥小女孩不小女孩,你个大男人他还不是一哄一个准儿。 不能再在么腻歪了,刚刚才下去的火,又有蠢蠢欲动的趋势。 我舍不得但还是推起他,“起开,看看你胡来的后果!”我指着自己的大花脸,“这是印油,很难洗掉的,让我怎么出门儿啊你!” 暮雨套上衬衫,一点肇事者的悔悟都没有,慢悠悠走过来,扳起我的花脸亲了一下。 我登时无语。 算了算了,我对他的柔情攻势没一点抵抗力,自暴自弃地套上t恤,拿上香皂和毛巾奔水房而去。 确实不好洗,打了三遍香皂,脸都搓肿了,还是有些印记。靠,我郁闷地想,混蛋,看我回去不给你弄上些洗不掉的印子。这样想着我就觉得挺解气,毛巾往脖子一搭,带着一脸淫*荡的笑返回宿舍。 门居然大开着,我刚走近门口,就听到徐菲的声音:“我就住楼上,是安然同事,我姓徐叫徐菲,‘人间四月芳菲尽’的‘菲’……” 我勒个去,还人间四月芳菲尽呢,显得挺有文化是吧? 我进了门儿,本来低着头一副认真聆听实际上那是魂游天外的暮雨越过徐菲的肩膀看向我,徐菲背对着我还在继续她的介绍。我看见电脑桌上多了半个大西瓜,故作惊讶地说道:“哎呀,我这洗个脸还来客人了。徐姐你也太客气了吧?” 徐菲回过头,对我笑眯眯地说:“老是麻烦你,我都不好意思了!”接着她话锋一转,“安然,我也是88年的,你别老跟我叫姐,把我都叫老了。” 女人啊,真是太狡诈了!这句显然是在说给暮雨听。 “是,是。”我点头。 徐菲没理我,接着问暮雨:“你是安然朋友啊?” 暮雨点头。 “以前没见过你呢,倒是偶尔见安然跟一个叫吴什么的在一块儿!” 暮雨垂下眼睛,没什么回应,明明就是不想搭茬儿却被他演绎地怎么看怎么像是腼腆。 “吴越。”我提醒到,心想着大姐你这么没话找话地累不累啊? “对了吴越,移动的是吧。”徐菲看那家伙不爱说话,便跟我这儿转着圈地打听,“那这位……” “他姓韩,韩暮雨,‘珠帘暮卷西山雨’那个暮雨。”我得瑟着把这句说出来,切,有什么啊,小爷我也会。 徐菲连连称赞这个名字好。后来还多亏了暮雨冷场的功夫很强大,初次见面徐菲也找不着太多的话题,只好恋恋不舍的上楼去,走得时候还交代暮雨常来玩儿。 我关了门,夸张地拍拍胸脯,“地球实在太危险了,暮雨,你还是回火星去吧!” 他笑着抱住我,“你跟我一起去。” 我趁机实施我的报复计划,扒开他的衣领用力吮了一口,一抹红艳立时绽放在表皮层下。整好衣服并看不见,不过,我知道那里有我留下的痕迹,在他颈侧,在我心尖儿。 我俩拿勺子把那半个西瓜你一口我一口的分而食之。 就当午饭了,我说。 暮雨点头。 吃过‘午饭’,我先是打开电脑,小声儿地开了音乐播放器,然后拉着暮雨一起挤在我的单人床上,“陪我睡午觉吧。” 本来床就不宽敞,我俩只能紧靠在一起。姿势并非多舒服,好在暮雨也不在意,他的手搭在我身上,安静而自然地闭起眼睛。 音符在屋子里轻飘飘地徜徉,空调压缩机时开时停,那个人安安稳稳地躺在我身边,呼吸均匀。大脑在这样适宜的环境下捏造了一个美梦给我,梦里各种幸福纷至沓来。迷糊中有温软的亲吻落在额头,我深知那不是梦的一部分,却有着比梦更甜美的滋味。 66、六十八 梦总是要醒的。 我是被手机铃声吵得不行才郁闷地睁开眼睛,暮雨已经把手机递到我手边,说:“吴越。” 懒得动,我干脆地按了免提键。信号的失真效果加上手机声筒的糟糕音质让吴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滑稽生硬。 “安然,上班呢么?” “没,歇了。” “好,那今儿晚上有安排吗?” 我看了暮雨一眼,答道:“有,约会!” 那边吴越的笑声带出一种欠扁的猥琐:“我猜就是!这样吧安然,今天晚上哥们做东,请你和弟妹走全套的,算是正式的,啊,正式的认识一下。” 要是他知道暮雨也能听见这句,不晓得还会不会把‘弟妹’俩字说得这么亲热暧昧,不过我对这个称呼还是相当满意的,这才是我嫡亲的兄弟,知心知意的近人儿,杨晓飞,顶多算半个小舅子。兴奋之余,当即就应了下来:“行啊!”抬眼看暮雨,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看着我,目光柔软。 吴越还说带上杨晓飞吧,不然担心弟妹不好意思。我强忍着笑,说,谁请客听谁的。 挂了电话,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欢愉让我有点得意忘形,我扑到暮雨身上,“喂,吴越的弟妹,晚上咱们出去潇洒一把!” 暮雨弯弯嘴角,一言不发直接按下我的头亲吻起来。 我想这也是瘾,跟吸毒似的,一旦染上就戒不掉,只是我无法想象是否那些毒品也能这么让人欲*仙*欲*死。 暮雨后来问我什么叫全套的,这是我跟吴越的惯用语,所谓全套就是喝酒、唱歌、洗脚、打牌。全套基本不可能,因为这全套下来怎么也得后半夜,搞不好就通宵了,我们明天都得上班,特别是暮雨他们那边的活儿容不得差池,我不可能让他喝太多熬太晚,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只玩了前半套。杨晓飞特别遗憾,说自己这么大还没去洗过脚呢,言辞间非常地向往,我只好答应了下次单独请他去。 其实,最重要的因素还是我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小心思,我见不得那些莺莺燕燕的围着暮雨,洗脚,搓背,算了吧,他要真想,我宁可自己动手伺候他。 需要说明的是,不是所有的足道馆都提供特殊服务。虽然当年吴越将我给‘全套’总结的‘吃喝玩乐’修改成了“吃喝嫖赌”,但其实吴越办会员卡的那家足道馆还挺正规的,当然他经常光顾那里倒不全是因为它正规,主要还是因为那儿有几个小姑娘够水灵。我也去过几次,还不错,泡泡脚,再按摩一下,确实解乏。 吴越大概猜到一点儿,分手的时候趴在我耳边说:“安然,这打牌么,他们都不会,也就算了,洗脚都不让,你这么小气可不行啊……” 我一脚把他踹上出租车,你懂个屁啊?等你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就会明白,那种安定与惶恐、那种满足与不甘、恨不得把他藏起来、恨不得把他揣口袋里的感觉。然而他是自由的,你就只能一边肯定执着,一边惴惴不安。 暮雨一直是无可无不可地态度,只是后来问我,“安然,你以前经常去那里啊?” “不是,”我立刻否认,“就去过几次……” 杨晓飞羡慕地看着我,问道:“很爽吧?”一脸淫*笑。 “还行……”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句,暮雨淡淡地瞟了我一眼,我马上发现刚才那句话有问题,“不是,我的意思是那里的服务还行,不是,我是说那里也不是什么不正当营业场所,服务员们都是正正经经的会手艺……”一着急我有些表达不畅,杨晓飞心领神会,“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个大头鬼啊,我气得直翻白眼,到我们宿舍楼下了我还在拉着暮雨跟他解释,“那里面真的没什么,不是你想的那样,没那啥啥乱七八糟的,就是洗个脚,松松背……你不信我下次带你去看看……” “我信。”暮雨安抚地拍拍我肩膀,又说:“我不去。”我生生地停住嘴。 杨晓飞识相地走远了些,四处张望着,像个哨兵似的。 围墙转弯处的阴影里,暮雨忽然搂紧了我,挺大力的,勒得我呼吸都有些不畅,“干嘛啊?”我小声儿问他。他抱了会儿才闷闷地说:“以后不许去了,没什么其他的,也不许去了。” 他用了‘不许’俩字,但是实际上声音特别温柔,不是命令倒像极了撒娇。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确实想笑,这还是头一次他这么要求我,他说,安然你不许怎么怎么,很新鲜的感觉,除了爹娘,就只有暮雨对我说出这俩字时我不会反感,还觉得倍儿舒坦,感觉自己的心变成了一朵大大的棉花糖,轻盈,松软又甜美。 我痛痛快快地点头,“恩恩,你不让去我就不去。”同时,连以后面对吴越的邀请时推辞的话我都想好了,“哎呀,不行啊,不能陪你了,你弟妹他不许我去。”说的时候我得带着多得意和滋润的表情呢? 他在意我,他要求我,他不跟我讲道理而是用恋人之间的要求方式,亲昵又带点任性,于是我如此心甘情愿地给予纵容。 是的,我爱自由,然而,我可以不要那么自由,如果那约束是来自暮雨的话,不自由,也挺美。 很幸福,有那么一个人,让你为了他干嘛都不加算计,都觉得值。 逍遥日子没过几天,一个消息传来,我被借调了。 原因是这样的:银监局有规定,银行机构在取得金融许可证的限定时间内必须开业。我们银行在s市的新建分行各项筹备工作因为种种问题受到了耽搁,而限期开业又是不容商量的,所以,s市分行开业很是仓促,很多方面都没有办法独立运转起来,新的人手还有很多都没有到位,只好先从l市各个支行抽调一些员工临时去帮帮忙,等s市那边人员、工作都安排好了,我们再回来。 我问曹姐大概要去多久,曹姐说,也就个把月吧;我说能不能不去,曹姐说,这是总行直接下来的名单,想不去直接去找总行长说;我最后问,为什么是我,曹姐说,因为那边新开业,需要点儿帅哥美女去揽客。 鉴于我们行一向都是说风就风说雨就雨传统,调令上午下来,我马上就得办理交接,收拾东西,一个小时不到,我已经在去s市的班车上了,连跟暮雨当面告别的时间都没有。 一路上我都恨得咬牙切齿的。暮雨才跟我说工地的活完工了,他想继续回洗车店工作,还说金老板已经把江南水郡的房子钥匙给他,告诉他随时都可以去住。本来我就可以天天都见到他,没事儿我还能去他新居腻歪一下,现在可好,被发配s市一个月,其间连周末都不歇班儿,就是说我得一个月见不着暮雨的面儿,想想就觉得熬不下去。我头疼地揉揉眉心,斟酌着怎么跟暮雨说这事儿。 “你怎么啦?”做我外面的一小女孩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一看,不认识,这也不奇怪,每年行里都会进很多新人,哪能都认得呢!“没事儿,有点闷!”我客气地冲她一笑。 “哦,我还以为你晕车呢……”她小声儿地跟我说,“要不你把窗户打开透透气……”车上开着空调不让开窗户,所以她鬼鬼祟祟地像是怕人听见。 “不用了,司机知道会把我喂车轱辘的……”我懒懒地跟她开玩笑。 l市距离s市五个小时车程,反正无聊,我就跟身边的小姑娘侃起来。她是永华道支行的前台柜员,叫余书晨,挺开朗的。 后来到了s市,领导给我们安排好了住的地方以及暂时要做的工作。我仍在前台,巧得是余书晨也在,而且她就在我身后,相当于以前小李的位置。 新建的分行很气派,硬件非常好,设施齐全,环境优美,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有点偏僻。好在跟我们住的地方相距不远,下了班儿大伙儿成群结队一块走过去就行。 新开张的支行一天也没什么业务,所以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各种姿态地想暮雨。 想得紧了就给他发信息,晚上回到宿舍就给他打电话。 暮雨知道我被调到s市,开始很忧虑,怕我不回去了,后来听说只是暂时的才放心。他每天都会跟我汇报他那边的情况,比如回到洗车店,老板又让他换零钱,比如,他借住的房子里有些他不会用的电器,比如,杨晓飞老是过去蹭床……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我在说,而我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我有多想念他…… 本来安排的每个宿舍都有俩人,结果我同宿舍的那个人来的第二天就生病发烧,行里把他送走就没安排新的人过来,于是我就得了个单人宿舍。这下我打电话也不用出门去打了,说再怎么肉麻的话都不用顾忌。 小小的离别被距离无限夸大。思念像是蚕丝,一直绕啊绕啊,绕成茧子,囚禁了自己。每天睡觉前我必须给他打电话,否则我就睡不着。他说他也是,他也会说想我,在我隔着电话问他要晚安吻时,轻声地笑,有如天籁。 67、六十九 借调的第二周开始,我和几个同事按照安排每天晚上加班两个小时给这边的新人做培训,培训的内容包括业务流程和系统操作。 要说我的水平,也就是个半吊子,应付应付客户还行,真的上升到理论层次那就完蛋了。不过没关系,反正新人也不懂,我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听,实在不行还有总行下发的操作手册一本,让他们照着做准没错儿。 我基本就是负责储蓄这一块儿,也没什么太深奥的东西。所幸都是新人,想象力还没有被扼杀,各种神奇的问题层出不穷,有时候乐得我眼泪都出来,说说笑笑的俩小时很快就过去。余书晨负责票据一块儿,抱着本支付结算办法研究得很认真很负责,有问题的时候还会过来跟我商量商量。那次在餐厅吃饭,她跟我说:“安然,我觉得领导对这边的培训工作太儿戏了,就这么短的时间能出什么效果啊,我担心咱们一走,这边马上得乱。”我暗想,这才不是最儿戏的,最儿戏的是他们找了我这样不靠谱儿的人来培训。不过,我并不担心,我知道那些新同事肯定能支持着这个机构正常运转,别说还有培训这个环节,即便没有,他们对着操作手册也完全可以应对。 我觉出不对劲是在某次培训间歇,余书晨拿了一罐温过的营养舒化奶给我。多功能厅里七八十号人,就给我一个。身边一簇簇射过来的暧昧眼神儿让我有些警醒,再看看余书晨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终于明白,接触过密了。 我不能把牛奶再还给人家,这么多人看着呢,那不是让人女孩下不来台么?硬着头皮喝下去,然后我寻思着得跟她说明白了,把这个错误的火苗扼杀在摇篮中。 八点多下班,我特意叫着余书晨走在大部队的后面,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把话题从支票上日期上应该多写个“零”还是少写个“零”拉回正途,我问她有男朋友吗,她笑着摇头,我说那敢情好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支行谁谁谁怎么怎么,然后她的表情变得很不自然。正在这时,我手机响了一下儿,一看是暮雨的短信,“你下班了吗?”然后我边回短信边装模作样地跟余书晨抱怨,“我对象,腻人得很……” 大家都是明白人,我想她很清楚我的意思。这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儿,她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唉,被人捷足先登了啊!然后呵呵地乐起来。 别人都走远了,就剩我俩人。我们从后门绕到前面,因为觉得这小姑娘还满痛快的,所以一路上我就跟她胡侃着。 离营业大厅挺远的,我就发现一人正坐在台阶上摆弄手机,而我看向他的同时,他也朝我看过来。 光线很暗,只能看到一个大体的轮廓,可是那人扭头时平缓的动作,下巴与脖子连成的线条,甚至那丛湮没在黑暗中我根本就看不见的眼神,让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靠,死孩子,他怎么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我还蒙着呢,两条腿就先于我意识往那个人跑过去了。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把手机塞到裤子口袋里,在我冲到他面前的时候,伸手稳稳地抱住我。 很多话涌到嘴边,什么时候到的?干嘛不通知我?怎么不进去等?……不过,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连我都想不到的一句,“混蛋,你怎么才来啊?” 或者,我一直就在期待,他会突然出现,让我幸福得措手不及。 太神奇了,就像我对着天空祈祷说,啊,请掉个馅饼给我吧,结果就有一馅饼落在我手里。开心得不行,我瞅着他不由自主地笑。暮雨眼里有缓缓流动的光芒,在我腰上的手紧了紧,低声地说,“别笑了……” 虽然明知道余书晨就在不远处站着,我还是磨机了半天才放开手。 拥抱,本就是很中性的情感表达方式,更何况我一脸正直。 我给俩人做了介绍,然后指着暮雨跟余书晨说,“他来找我玩儿的!” 小姑娘‘哦’了一声,很善良地为暮雨考虑,“现在这么晚了,他住哪啊?咱们这附近也没个招待所……宿舍也不能留宿……” 我们行规矩,宿舍不准留宿除我单位之外的人。后来还是人家小女孩牺牲了一把,晃到值班的保安面前,大哥长大哥短的问这问那,附近哪有超市啊,哪有卖衣服,哪有咖啡厅……把值班室的小窗口挡了一多半儿,我跟暮雨猫着腰从窗台底下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 跟余书晨分手的时候,暮雨特意跟她道谢,真诚的摸样让我不禁担心会不会又招惹了人家小女孩。 到了我宿舍,我让暮雨坐着,兴高采烈地给他洗水果,给他倒饮料,边忙活边问他怎么会过来的。他说今天上班的时候去我们银行换零钱,在柜台拣了一张宣传折页,看到了s市我们这个支行的地址,然后,就过来了。 “啊?就这样?”我有些惊讶,暮雨可不是那种头脑一热想怎么就怎么的人。 “恩。”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折页。在折页背面一大片的各分支机构联络表中,最后一排,‘xx银行s市分行营业部’后面的地址被黑色碳素笔打了个圈,“我跟老板请了半天的假,去车站坐上最早的一班长途车就过来了……八点到s市,然后打车到这里。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吧,然后就看到你了。” 我把饮料塞到他手里,在他身边坐下,感叹道:“你也太……潇洒了吧?” 他指着折页上的标记说:“我看见这个地址的当时就决定了要来找你。想你,知道你在哪里,口袋里有钱,手里又没有放不下的事情,那就来看看你。” “……恩。”我喜欢他这个简单实用的逻辑。想做什么,如果能做到,就去做吧!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被太多顾虑牵扯着,分不清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我腻歪着抱住他,“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呢?” “本来是想给你个惊喜的,”暮雨回答,“结果,我挺惊喜的……你同事……很热心……”我听着他不怎么连贯的话,看着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慢慢品出一丝醋味儿! 暮雨啊,你总算是可以体会到我在面对那些对你虎视眈眈女孩子们时的心情了。 我装听不出来,故意挑‘有意思’的说:“是,余书晨真挺不错的,平时跟我一块吃饭,有时候还找我讨论问题,今儿她还给我一罐牛奶呢,热好的……” 暮雨听着我的话,慢慢把饮料放在嘴边喝了一口,又默不作声地放回桌子上。 我一门心思瞧着他的脸色,完全没想到他会在下一刻忽然按住我肩膀,倾身把毫无防备的我压在身下的床板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脖子边一阵疼,挺疼挺疼的,我眼泪都出来了。 “疼,暮雨,疼……”我跟他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颈边的疼痛减轻,慢慢变成湿软的吻。我真的想他,即便只是这样的亲吻,都让我忍不住颤抖。 之后他抬起头,深深地注视我,手指挑起我眼角半滴眼泪,皱着眉问道:“这么怕疼啊?” “你让我咬一口试试!”我瞪他,然而眼球上那层不争气的眼泪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是你故意气我,”暮雨捏捏我的脸,接着说:“而且,你又不是没咬过。” 那是很久之前了好不好?再说,那时候,我哪敢奢望有今天呢? 现在算是苦尽甘来,我又开始得瑟。人大老远跑过来先是看了一幕‘相谈甚欢’,又听我说了一番‘相处愉快’,没跟我翻脸算是挺大面子了,小小咬一下儿算个球?做人不能太过分的。我做完自我批评,拉低了暮雨的脖子,一路轻吻到他耳边,我说:“在我眼里,没人比得上你,我只喜欢你。” 暮雨终于笑开,他说:“我知道,我也是。” 手机嗡嗡几下,现在是十点整。 我正沉醉在暮雨带着水果甜味儿的深吻里,衣服被一件一件地剥下去,然后是纠缠,迷乱,欢愉…… 半夜的时候我忽然醒来,看着睡在我旁边暮雨,觉得特别不真实,他让我想起了那些香艳的精怪故事里,伴着夜色来去无踪的美丽妖魔。 以前不知道听谁说过这么一句话:如果一件事情让你觉得太过幸福美好,那它一定不是真的。 我捏捏他的胳膊,光滑的微凉的,摸摸他的嘴唇,温暖的柔软的。他被我打扰到了,轻声地问,“怎么了?安然。”声音带着丝丝地沙哑,‘安然’二字是入骨温柔。 所以,这是真的,我真实的暮雨,我真实的幸福,我确定。 68、七十 第二天天没亮暮雨就起床了。 这家伙是打定了看我一眼就走的主意,返程的票都买好了,是今天最早的一班,他说回去还能上半天班儿。 我缠着他不让他走,他拍拍我的头,说偶尔可以随意妄为,但是,班儿还得上,日子还得过。我趁他往头上套t恤的机会,把他扑倒在身下,八爪鱼一样趴在他身上。他示意性地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便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问我:“安然,你又有力气了是不是?” 这个,真没有。胳膊腿儿仍带着明显的虚软感觉,可是,我不愿意放开他。事实证明过,硬碰硬我是必输无疑,所以,我只能权衡着揣测着他的心思哄,“暮雨,今儿不走不行吗?我也请个假。你以前没来过s市吧,我打从到了这儿就跟被软禁一样,根本就没时间出门,正好,今天咱们一起去市里转悠转悠。” 暮雨摇摇头,“主要是今天杨晓飞回来,他现在没地方住呢。我们的工程完活之后,工人们都另跟了新的工头,杨晓飞想歇几天就没找工作。前些日子原来的工地宿舍拆了,他就回家呆着,上周跟我说今天回来要住我那里,我要不回去,他只能睡大街了。” 又是杨胖子,我撇撇嘴,“他那么大人了,哪凑合一晚上不行啊?” 暮雨看我不乐意,仰头在我下巴亲了亲,“安然,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不只这一天……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的……” “……”我不情不愿地爬起来,算了,反正再过个十多天我就能回去了。 这边支行的住宿条件比我们那里好,宿舍里有盥洗间,而且还给我们每人都配发的牙膏牙刷毛巾,待遇都快赶上宾馆了。我的洗漱用品我都是自己带来的,原来配发的那些就给暮雨用了。 暮雨的车票时间是7点一刻,暮雨都收拾妥当了才六点多。楼下食堂还没开饭,我指着桌子上昨天给他洗好的葡萄,“吃点吃点,我特意给你洗的你都没动……” 暮雨乖乖地坐过来吃。我也拣起一颗丢到嘴里,故意咬得很使劲儿以表达心里的不满,于是,一口下去,葡萄爆破开来,汁水四溅,暮雨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脸。我瞧着他微微蹙起眉,别扭而可爱的样子,毫无形象的大笑起来。 他对我这种幼稚兼无趣的幽默感总是很无奈,“这个干了会粘糊糊的。”暮雨用手抹了两下,决定去洗洗。 然而,他转身的一刹那,不知道是颈子的线条太过性感,还是侧脸的轮廓太过迷人,或者是背影太帅气身姿太挺拔,又或者只是我单方面的脑袋抽筋,反正我伸手拉住了他,莫名其妙地建议道:“你洗个澡吧!” 暮雨不解地眨眨眼睛,他虽然没说但是我想那句潜台词应该是:安然,你脑袋进水了?然而此刻,我脑袋确实进水了,我控制不住地走过去勾住他脖子,舌尖舔过他脸颊上残留的那些甜腻腻的葡萄汁,几乎是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在说,“我陪你洗!” 看着我开始解他t恤领口的扣子,暮雨没有阻拦。他抱紧了我光溜溜的背,一下一下回应着我的吻,似乎在犹豫。 “会赶不上车的。” “那就下午再走,陪我半天。” “还要耽误你上班儿……” “没事儿,损失记你账上……” “我的车票就浪费了。” “没事儿,车票记我账上……” “……” 暮雨扯下t恤,将我按倒在床上的时候,我知道,他被我说服了。 后来,我打电话给这边分行的营业室主任说我发烧,请半天假,主任非常体谅地准了,还嘱咐我要好好休息,实在不行就歇全天。 其实,这半天也没做什么。暮雨也知道我体力不咋地,腻歪着亲亲抱抱,腻歪着洗个澡,腻歪着聊聊这些天各自周围的事情,也就十点多了。 出门儿的时候很轻松,因为这里的保安进门查证件,出门儿不管。 我们先是打车到了s市最繁华的中心地段。本以为省会城市能有不同的气象,结果瞅着也就那么俩下子,所有城市的商业区都区别不大的,我甚至觉得从现代感这个角度来讲,我们那个小l市更显时尚。 捡了个像样的饭馆儿,我跟暮雨一人一瓶啤酒边喝边聊。我问他觉得s市怎么样,他表示没什么感觉,他说他以前也东奔西走地去过不少城市,只不过对哪个城市都没什么感情,他说他觉得最好的城市就是l市。 装满金黄色啤酒的透明玻璃杯表面凝结着无数细小的水珠,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抬眼时对上我笑眯眯地表情,我努力地用眼神儿鼓励他说几句甜言蜜语来听,结果他斟酌了片刻,说,只有在l市才有人半夜扔钱给他。 好吧,这也算是情话了。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 暮雨在车站上车前,忽然小声儿的问我,“安然,你平时上班戴领带么?” “现在单位不作要求。大夏天的,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我才不戴……问这个干嘛?” 暮雨手指在我脖子某处擦过,有些很不明显的刺痛,这让我想起昨晚我故意挑事儿得到的那一口。暮雨认真地建议:“你今天下午上班还是戴上领带吧……” “很明显吗?”我摸着脖子问他。 他正直地点点头。 靠,受不了他,明明他做的孽他还这么淡定。我很突然地抬腿朝他踢过去,他灵活地侧身躲过,敏捷地跳上长途汽车。 暮雨隔着玻璃朝我挥手,那一刻我特别想跳上车子跟他一起走。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管了,跟着他,随便到哪里。 回单位的出租车上,我掏出手机,发现有条暮雨的未读短信,打开来读完,心底涌出无数酸涩,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他说:“我想带你一块儿走。” 毫无预兆的,屏幕上的字糊成了一片。 “混蛋……”我小声儿地骂他然后掩饰地活动一下眼球,结果手机一阵嗡嗡,又一条短信过来,还是暮雨的,他说:“早点回来!” 我摸摸脖子上有着轻微痛感的咬痕,暗暗下定决心,看我回去报仇雪恨。 几天后的晚上,我收到了杨晓飞的短信,一来他通知我他买了新手机,二来他问我是不是跟他韩哥吵架了。 怎么可能吵架?几乎每天下班儿我都给暮雨打电话,各种卿卿我我,各种腻歪,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儿。 但杨晓飞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我马上打电话过去问他怎么回事,我听到那边关门上锁的声音,杨晓飞的沙哑嗓子也压低到某种听着像是喘不上来气的程度,我几乎可以想象他鬼鬼祟祟地样子。 他说:“安然哥,我觉得从我回到l市,韩哥表现就不那么正常。” 我问他怎么不正常法?然后从他的回答中我明白了原委。 杨晓飞说他本来打算18号回来,结果因为头天跟哥们喝酒次日睡过头了没赶上车,就推迟到了19号。他拖着大包小包回到l市看到暮雨就觉得他韩哥脸色不好,虽然平时他韩哥也不苟言笑,可是那跟心里有气还是不一样的。暮雨问他为什么说好头天回来却没有回来,杨晓飞解释完了暮雨的脸色又难看一层……杨晓飞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自作聪明地想换个让他韩哥开心点儿的话题,他就问暮雨,我安然哥出差回来了吗?暮雨摇头没说话。他想可能是因为我们分隔两地导致他韩哥心情不好,于是又来了句,“这么久了还没回来啊,韩哥你要不要去看看安然哥?”结果,用杨晓飞的话说,他韩哥瞥了他一眼,眼神儿凌厉得跟刀片儿似的,后来这两天都不怎么理他。 于是,杨晓飞只能琢磨着他韩哥的脸色猜测,大概、可能、也许是跟我吵架了。 暮雨没提来看我的事儿,所以杨晓飞也不大可能想到他韩哥生气是因为他的失约,而为了这个约定,暮雨不得不压缩了我们相见的时间。 既然暮雨没跟杨晓飞说明,那我也就干脆装什么都不知道。 他要是在我面前我也想踹他两脚,暮雨这么温和地方式,够便宜他了。 晚上打电话我把这事儿跟暮雨讲了一遍,我知道他不告诉我是担心我跟杨晓飞赌气,其实不至于。我只是问他,干嘛不跟杨晓飞说清楚了,暮雨说守约是因为他不想做一个说话不算数的人,所以,他说了会等杨晓飞就会等,严格说杨晓飞也不是故意失约的,谁还没有个突发状况什么的,他也不愿意杨晓飞为这事儿不好意思。 我问暮雨,“那你干吗这几天都没给他好脸色?” 暮雨说,“晾他两天,算是替你出气。” 有他这句话我心里就痛快多了,大方地表示不介意,“算了,多大点儿事儿啊,再说,我也快回去了,下周六。” 暮雨显然很开心,总是平平稳稳的声音都透出些急切,“周六,好,我等你!”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在光阴之路上迎风奔跑,满怀期待,欢欣鼓舞,只因为,他在等你? 69、七十一 立秋那天,借调工作圆满结束。 s市分行的领导很够意思,在s市很上档次的饭店为我们这些借调来的员工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会,给我们每人一份包括纪念章,纪念币,集邮册等等值钱物品的大礼包。此前,领导专门找我谈过一次话,问我愿不愿意留在s市。其实从长远来看,留在s市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在论资排辈的银行系统中,能在一个新建的分行级机构里工作日后升职的机会要比在全是老员工的支行级机构多的多,甚至起点都是高的。 我拒绝地很坚定,一来在l市生活惯了,朋友亲戚都在那里,有什么事情都有人照应;二来,s市再好也没有韩暮雨。 后来我跟暮雨说起这事儿,暮雨挺惋惜地,很亲昵地骂我笨,说他可以去s市重新找工作,问我能不能再去要求留下来。这个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就是那种胸无大志的人,重新到一个城市生活、重新建立自己的交际圈子太麻烦了,反正我也没想着要高升到哪里,两处工作挣的钱也没啥区别,而且在l市我周末就能回家转一圈,到了s市离得远了,就没这么方便,总之,综合各种因素和我这个人天生的惰性,我还是要回l市。暮雨听完我不求上进的论调说,随你吧,你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那时候总以为生活会这么一如既往的平静下去,我们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一直到老死;那时候鄙弃争名夺利,觉得甘于平淡、随遇而安也是一种态度;那时候,不想往上爬,以为钱差不多够花就行了,何必活那么累;那时候,以为爱的人一直都会在身边,以为自己会一直在爱的人身边,总之那时候,太年轻。 回到l市已经是下午六点多,我拎着我的行李从大巴上下来直接打车去了江南水郡。到了小区门口,暮雨和杨晓飞都等在那里,杨晓飞特自觉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大包儿,傻笑着问我,“安然哥,你怎么打扮的跟新郎官似的?” 这身行头是欢送会上直接下来的,分行领导那么客气我们也不能太随便,个个都穿得特别正式。要不是我在车上把胸前那朵印着名字的红花给摘了,现在看上去更像新郎官儿。暮雨也极少看我穿得这么西装笔挺的,竟然愣了一下儿。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别太激动,走过去在暮雨腰上摸了一把,死不正经地说:“娘子,还不带着相公我回屋歇息去……” 暮雨穿着那件蓝白格子的长袖衬衫,领口小小地开着,袖口挽起一截。我一直觉得这个颜色的衣服很适合他,用活泼清纯中和去一些他身上的冷淡沉静,整个人都会温柔下来。布料摸在手里是洗过很多很多次之后才会有的那种软韧感,而布料之下,是更加紧致柔韧的腰部肌肉,那里流畅硬朗的线条,让我无数次地如痴如醉。 暮雨没躲没闪地任由我吃了一记豆腐,抬手捏捏我的脸,说,“走吧。” 穿过绿化带,长廊,上电梯,我一路都在感慨,这小区真不错。进门之后看着满屋子古香古色的家具,从屋顶的吊灯到墙面的壁毯到脚下的地板,无一不显示出暴发户的神奇品味:虽然搭配不伦不类,效果倒是富丽堂皇。 我里里外外地看了一圈,发现这房子特别宽敞,只是两室一厅但保守估计实用面积得有一百三,我想起金刚平时土得掉渣的样子,感叹万千,有钱得也忒低调了。 杨晓飞把我行李放在客厅沙发上,说安然哥我去给你切西瓜,韩哥下班儿特意买的,然后钻进厨房里。 “你住哪间?”我问暮雨,他拉着我朝一扇房门走去。 打开门,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卧室。落地玻璃窗挂着浅蓝色的纱帘,原木色的床和衣柜,正对着床是一台很大的液晶电视,屋子一侧与浴室相通。 只是,我认出与那张大床不相称的略微嫌小的床单和薄被都是暮雨自己的。 “真不错,终于可以不在那个破棚子里受罪了。”我由衷地欣慰。 暮雨拉住还要四处参观的我,问道:“你不热啊,还穿着西装。” “哦,是哦,我说的呢……”光顾着兴奋,都忘了这茬儿,“我像不像卖保险的?”我笑着打趣自己,暮雨却遥遥头,手指先我一步摸到我的衣服扣子上。 他说,“不像……”便慢慢解开第一个扣子。 我被他脸上动人的专注表情迷惑了,瞥了眼关好的房门,踮起脚轻轻地吻在他唇边。结果,一个轻吻,却把从刚见面就压抑在心里的念想都勾引了出来,一下,一下,再一下儿,在他将我的外衣仍在床上,开始扯我的领带时,终于变成热烈地纠缠。我听见他低低地喊我名字,安然,安然……那两字从他的唇边直接滑入我的齿缝,新鲜温热,像是入口即化的迷药,让我精神恍惚起来。 他一只手摸索着把我系在腰带里的衬衣下摆拽出来,另一只手继续解我衬衫的纽扣。拉扯着倒在床上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失控,暮雨在我胸前敏感地带的撩拨像是某种难耐的刑罚,勾起万千欲望却不得纾解。他带着洗发水花香的短发硬硬地扎得我手心麻痒,那痒一直从手心传到大脑,传到心脏,传到身体充血的部分,我难受地磨蹭他,在他光*裸的脊背揉捏的那只手更是慌不择路地沿着脊柱一行探入他的裤子边缘,手指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腰臀之间那段格外美妙的弧度。 我想我大概了昏了头了,当然,一般见到暮雨我都不怎么清醒,不过,这次昏得很厉害,完全不记得杨晓飞还在外面等着我俩去吃西瓜。 我只顾手忙脚乱地解他的腰带。不行,这样不行,太磨人了,我受不了。 碍事的衣物都褪了去,“暮雨,暮雨……”我看着他、喊着他,故意拿自己挺立的部分去蹭他的同样的状态的家伙。他也有些为难,眼睛瞟向门口。管他呢,我扳过他的脸深深地吻下去。细腻柔韧的舌尖还有属于暮雨的清冽到微苦的气息让我完全沉溺,我感觉到他压下来的重量和手掌上不自觉加重的力度,然后用膝盖顶开他修长的双腿,摩擦他大腿内侧丝般滑腻的皮肤,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暮雨,帮我……” 之前做过几次,我完全相信暮雨强大的学习能力和改进水平,我放心的把自己交到他手里,在浪潮般层层涌来的快感中沉沉浮浮。那是种激越的享受,从沉溺水底的窒息般的无助到被抛上潮头失重般的眩晕;那是调动身体全部感知的一场欢宴,释放身体最原始的诉求,消耗所有生物电的能量,它们涌向欲望中心,被一只温柔而强悍地手点燃,最终炸开雪白的礼花,在头脑里、在眼前、在爱人掌心。 我抱着暮雨的肩膀缓了一会儿才又看清眼前的东西,轻轻在他肩膀咬了一口,满足地夸奖他,“技术越来越好了嘛!” 暮雨稍微颤了一下儿,因为身体贴得很紧,我马上感觉到暮雨仍抵在我小腹部的挺立,炙热坚硬。我轻笑了一下儿,手指握住他的,“换我帮你……” 然而,暮雨将我按在床上,拉开了我的手。 天色暗下来,夕阳金黄色的余光从浅蓝的纱帘透进来,映在白墙上,变成淡淡的鹅黄新绿,映在暮雨眼睛里,就像盈盈欲波的两池碧水。 我总是震惊于他冷冽坚硬的气质下攫人心神的性感魅惑,比如此时,我呆呆地看着他,在有些烫人的热气扑进我耳朵里时,都没有立马反应过来,他说:“安然,我能换个方式吗?”他说的同时沾满来自我体内的腻滑液体的手指从大腿根顺畅地挤入我两腿间的缝隙。 我身体本能的绷紧,停运地大脑再次开工。 可是,他虽然问我“能不能”,但是并没有给我说“不能”的权利。滑溜地指头在入口出徘徊了两下便试探着挤进身体里。 我终于明白了,于是我紧张了,慌了,我不停地后退,直退到不能再退,然而,这根本不妨碍那陌生的异物感越来越深入。 “别……暮雨……你等下儿……哎……靠……”我破碎的请求,使劲按住他的胳膊,“等等……求你……”看我慌地都快哭出来,暮雨暂停了进一步地动作。 “那个,你……你怎么……”我想问你怎么知道这样做的。 暮雨显然领会了我的意思,他抬眼看了下床头柜儿,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躺在床头柜上的那个东西,那台邪恶的平板电脑。 要不说网络就不是个好东西呢!看把孩子都教成什么样儿了? 我是后悔了,真的,很后悔。 可是,现在不是后悔的时候,怎么办,我快速地转动大脑,只是,暮雨没给我想对策的时间,身体里的开垦又继续进行,那些□□的润滑让那种近似折磨的侵略快速而顺利,“等等……啊……混蛋……你别动……你你会吗你就乱搞?”这样一边忍受着从没有过的刺激一边考虑着退兵之计,我的大脑显然不够使了。 暮雨在我耳边压抑地喘息,他说,“安然,你得让我有机会学啊?我只想,只是想,跟你更亲近一点儿……”我知道他忍得很辛苦,已经有点儿心疼,再听到这么动人地话,心一下儿就软了。其实,按说我们交往这么久了,发生点实质性的关系不算什么出格的事儿,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臆想过把暮雨压在身下,后来发现这个只能智取不能力敌,也想过暮雨主动的情况,当然不是不能接受,可能我会有点不甘心,但是,我愿意让他,我爱他。只不过那些都是想法,当事到临头,我还是乱得一塌糊涂。 他在我耳边温柔地叫我名字,缱绻缠绵,婉转请求的姿态,不容拒绝地架势。就在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由着他还是由着他还是由着他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杨晓飞的声音传过来,“韩哥,安然哥,你们磨蹭什么呢?还吃不吃西瓜啊?我都吃了一半儿了……再不出来我不给你们留了啊?……” 终于啊,有人给了我一个退缩的借口,我忽然觉得杨晓飞砂纸打磨过的嗓子也是能发出如此动听的声音的,虽然,那声音里还夹杂着咬西瓜时汁水淋漓的感觉。 “暮雨……暮雨……杨晓飞敲门呢……要不……咱们改天……改天再做……”我试探着推他。 结果暮雨连手下的动作都没停,甚至加了一根手指,我惊得低呼一句,扣在他肩膀的手将泛着水光的皮肉抓出深红的印子。他毫不在意,扭头冲着门口颇具声势地喊了一句,“杨晓飞,去做晚饭。” 门口安静了一阵,然后听到杨晓飞“哎”了一声,就没音儿了。 我瞪着暮雨,他有意地将坚硬的部分在我腿上蹭了蹭,呼吸越发混乱无章,“等不了了,安然,我不等了行吗……” 我已经明白了他不许我不行,我也不舍得不行。算了,这么着吧,早晚的事儿,毕竟,从心底深处,我也是期待着的,更亲密的关系,更紧密的联系。我扬起脸亲吻他线条流畅的脖子,尽量在他身下放松身体,他感觉到我的配合,笑意染透了眉目,动作愈加温柔细致。 当我全心投入地去适应这样一种亲昵方式时,敲门声又响了。 “韩哥,安然哥,要不咱不吃面条了,我给咱包饺子吧,这个时间长……那个你们……你们慢慢来……慢慢来……”杨晓飞这话越到后面越听着猥琐。 “靠……”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敢情那俩人还挺默契,不怪暮雨向着杨晓飞,他真是啥事儿都紧着他韩哥。 暮雨没搭理他,低头轻吻我的眼睑,湿漉漉地感觉溜到耳垂上,之后是咒语般地呢喃:安然,你最好了,最好最好了。 70、七十二 本来以为能忍的,可是当暮雨进来的时候,我还是骂了出来,“操……” 疼,还有某种极度不舒适的侵入感。 坚硬、炙热,我可以明晰地感知陷入身体内部的物体的形状,甚至它表面血脉细微的搏动,那感觉让人不可思议。 我努力再努力去适应,去放松,大口地吸气呼气,迷蒙的水汽模糊了视野。暮雨一动也不敢动,他问:安然,能行吗? 一滴水“啪”地落在我胸口,我使劲儿闭了下眼睛,然后睁开,正看到暮雨下巴上凝着另外一颗汗珠,他双臂撑在我身体的两侧,每一寸皮肤都泛着水光。 对着眉头蹙起的侵略者,我居然还挤出个笑容,“不行你能退出去吗?混蛋!” 死小孩儿看着我,忽然也笑了,把我汗湿的额发拢到一边,俯下身亲吻我的瞬间,是一个没防备地挺进,我的惊呼被堵在喉咙里,眼前一阵黑,下意识地就想要推开身上的人。暮雨按紧了我的肩膀,在亲吻中一点一点地深入,不知道是烫还是疼的刺激,让我忍不住求饶,然而那家伙是打定主意不听我的,干脆都不让我说出来,我所有的话都变成唇齿纠缠里没有意义的碎片。他在完全没人我身体里后,从我的嘴唇转向我的耳朵,他一边撕扯我的耳垂,一边感叹,“安然,早知道有这么好……” 好?那是你,混蛋。 我想说我没觉得多好,可是实在无心旁顾,我全副心神都在身体里的另外那个人的部□□体上。哪怕他稍微的动作都会带来明显的拉扯感,让我疼到发抖。暮雨还在继续自说自话,他说,“我的安然,就是这样的,现在这样的感觉……” “啊?”我没听明白,“什么感觉?” “火热……柔软……亲密无间……”他一个词一个词的灌进我耳朵里。 情话,总是煽人动情。虽然害羞在此刻毫无意义,甚至显得矫情得很,但我还是觉得脸上烧起火来。 好吧,除去身体上的不舒服,我其实乐意这样子跟他亲近,一种交互和结合。比以往都要深入而且感受深刻,最亲密的方式,负距离的接近,让我们都无法拒绝。 看着他满足而迷恋的神情,身体的负担似乎一下子小了很多。 我小小地调整了下身体的角度,很微小的,却换来自己和那家伙都压抑不得的闷哼声,然而,暮雨却在之后轻微地动了两下,“别动……我……靠……你……”下身传来明显地撕裂般的灼热痛感,我话不成句地阻止他,他居然抬手盖上我的眼睛,动作幅度也渐渐加大,那家伙还安慰我说:“等一下就好了……网上说开始会有些疼……很快就好了……” 天,网上的话你也信哪?孩子,你怎么这么天真的。 我各种后悔不及,各种疼,各种无奈和愤恨。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人啊?不管一门之隔外就是杨晓飞那个肥人,我终于被暮雨一下下越来越有力地深入逼得喊出声来。 痛苦?不全是,痛,但并不苦。 暮雨布在我颈边和胸前的细吻一定程度上分散着我的注意力,对了,他也有些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嘀咕这么两句傻话,“安然,我爱你,我娶你好不好……好不好……不然……你娶我好不好……我们俩一辈子……” 我真的疼,疼得懒得回答他,然而那些傻话就像融化了的酒心巧克力,浓醇美味,所以,我也真的甜,甜到微醺。 疼就疼吧,谁让我愿意给他折腾呢? 心理放松一些,似乎那些火辣辣地摩擦也不是特别难以忍受,痛感仍然明显,只是不那么尖锐了,而且随着暮雨小心控制着幅度、慢慢变化着角度的挺入,我的身体也少了些阻滞多了些顺畅,人的适应能力果然是无限的。 我能感觉得到暮雨很享受此刻,从他□□迷蒙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极少见得贪恋,带着直指人心的坦白,大概我第一次去人民银行金库看到堆成山的纯新粉色大钞时也是这么样的想据为己有目光。虽然我心里是盼着他早点结束早点收兵,可是,也活该我受着,我更愿意他能舒服久一点儿……我试探着抬起腰迎合他的动作,结果,结果暮雨没有想到我的配合,那个极为深入的冲刺撞到了我身体里的某个位置,一阵几乎麻痹的激越感盖过所有不适瞬间传遍全身,我猝不及防像通了几百辐的高压电一样,在暮雨身下痉挛般颤抖一下,却不由自主的咬紧牙关。 “安然……”暮雨显然注意到我的反应,我竭力推了他肩膀一下,“你混蛋……你不许……你丫有完没完……”我吼他,他却一脸坦然地盯着我看,在我几乎快被他看毛了的时候,暮雨的手抚摸过我仍在发抖的大腿的内侧,将腿分得更开一些,然后似乎是试探着一个深入重新撞到那个让人难以自持的位置。 “别……暮雨……不行……”话还没有说完,接连几次凶猛的撞击让我再也张不开嘴求什么……在一波波电流穿透脊柱和四肢时,眼角的生理眼泪被软韧的舌尖卷了去,那个毫不留情的人似乎是很开心很得意地说:“行,安然,怎么不行?”他的手在我又一次抬头的下身轻轻揉了一把,“它都说行……” 我无力去分辩,也没什么可分辩的,我也有快感,我想这也是暮雨忽然特别高兴也特别积极地原因,他希望我也是快乐的而非忍受。就是因为他特别高兴也特别积极,所以我很快在他的冲击下缴械溃败,而他则在我高*潮之后,在几个深入脏腑地挺进之后,将一波波岩浆般炙热的液体留在了我身体里。 暮雨趴在我身上喘气,两个人身上都是水淋淋的。余韵仍在身体里翻腾,还有那没有立即撤出去的仍搏动着的器官。我抬手揩去他额角的细密汗珠,他闭着眼睛,忽而一笑,拉住我的腕子便将手指放倒唇边亲吻。 “安然你还好么?” “好个屁啊,疼死了!禽兽!”我有气无力地骂他。 他笑吟吟地看向我,“我也疼,可还是觉得很好,安然,你特别好……” “……”我就没法跟他生气,“混蛋,出去……到底是懂多少啊你……不知道不能弄到里面吗?”那几乎烫伤我的热流。 他微蹙了眉,“是吗?没看到这个……那怎么办?很严重吗?”他撤出身体,认真地紧张起来。 我看他的样子,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想要调戏他一下,“当然严重……”我慢慢坐起身,他赶紧扶我,就跟我多脆弱似的,我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他对我的别扭有些无措甚至是带点理亏的歉意。 我憋不住笑出来,“怎么不严重,会怀孕的好不好?” 他眨眨眼睛,蒙了。 我看效果达到,心满意足地挣扎着往浴室那屋走去,站起来才觉得,靠,腰酸到发软,下身仍有明显异物感,痛倒是不那么严重,即便受伤应该也不厉害,其实,那死小孩还是挺温柔耐心的,我实事求是地想。 走到浴室门口时,又被那人追上来从背后抱住,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温暖包围我,身后的胸口跟我同样频率的起伏,我侧过头拿脸颊蹭蹭他的鼻子,他在我脸上落下羽毛般的吻,轻轻的却让我从心里觉得安稳。 哪有什么抱怨和不快,本来就是自然而然的,应该应分的。爱,不就是这样,疼着、甜着、亲近着,求着、给着、失控着。谁都不用告诉我什么叫幸福,被他抱在怀里,这就是了。 洗了澡,清理了身体,基本没什么血迹,暮雨帮我换上舒适的衣服,拿了遥控让我看电视。他换了新床单,将脏的那条连同我们换下来的衣服都扔进浴室的全自动洗衣机,我的西装被平整的挂到衣柜里。开了窗子透气时,发现天已经黑下来,路灯也亮了。 我俩走出房门时杨晓飞正看电视呢,他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大盘子西瓜皮。见我们出来了,他撂下手里的遥控器跑过来,张嘴就说:“哎呀,你俩可算亲热完了,我锅里煮饺子的水都开了好几开儿了……” 饶是我皮厚,也受不住这么露骨的调侃,赶紧转移话题,“那个,真没想到杨晓飞你还会包饺子呢?” 杨胖子马上得意起来,“那是,从我爷爷那儿起就是我们那片地儿红白喜事的主厨,后来我爸也是,原来还想培养我接班儿呢,可惜啊,我只对吃饭感兴趣对做饭不感兴趣,但也学了点,就和个馅儿包个饺子还不能难住我……” “好好,本事不小啊……”我一边称赞一边算计,正好儿,你韩哥缺个做饭的。 暮雨让杨晓飞别贫了,赶紧着煮饺子去,杨晓飞嘿嘿笑得特欠抽,边走边说:“累了吧,饿了吧……忒能折腾了你俩也……新闻联播都让我看不好……” 但凡我脸皮薄上那么一点儿,我都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是我没有,我淡定地吃完了晚饭,不得不说,杨晓飞的饺子做得不错,芹菜猪肉的,皮薄馅大,吃了这么多年,除了我娘的手艺,就属他这份了。 吃过饭,杨晓飞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送我。我还没说话呢,暮雨拿看白痴地眼神儿瞪了他一眼,“安然今天不回去。” 他恍然大悟,哦,哦,也是,那叫啥啥小别胜新婚是吧…… 过了没两分钟,杨晓飞又提议,咱们出去溜溜吧,今儿天气挺凉快的。 这次换依然腰酸无力、行动不便的我拿看白痴的眼神儿瞪他,“不去,今天累了……” 他一拍额头,再次恍然状,是了,是了,怕是折腾过了…… …… 偏偏他说的都不假。 在客厅胡侃,我没撑多久就受不了了,晃晃悠悠、大大方方地回去暮雨屋子里躺下。我跟暮雨的关系胖子早就知道,反正就那么回事儿,自家兄弟有嘛可隐瞒可不好意思的,还不如该怎么着怎么着呢。 摆个最舒适的大字型往在床上一趴,没一会儿我就迷糊了。 不声不响地,有双手出现在酸软的腰侧,轻柔地力道揉捏压按,我连眼睛都懒得睁,安心地呼呼大睡过去。 71、七十三 第二天不用上班儿,因为刚刚被借调回来,领导特意给了我两天假,让我“调整调整”。 睡醒的时候,暮雨已经没影儿了。因为身上酸软的疲惫感我不想起床,还是不舒服,不过没什么大碍。我记得昨天是穿着暮雨借给我的t恤和短裤睡着了,现在身上搭着暮雨的薄被子,被子下光溜溜就穿了的一条内裤,什么时候衣服被扒掉的我已经没有印象,可以想起来的只有某人手掌施加到腰间的舒适力度和席卷身心的困倦感。 空调已经关了,屋里仍然沁凉,我往被子里缩了两下。被罩很柔软,跟暮雨的衬衫一样,水洗出来的那种效果,带着淡淡肥皂的味儿,还有暮雨身上特有那种清苦气息。 不由自主地,脑子里又蹦出昨天亲热的画面,他的水淋淋的胸口、沉迷欣喜的眉眼、温柔又强硬的动作,还有那些腻人的话……虽然是第一次,虽然被折腾地挺惨,但凭良心讲,暮雨还是表现不错的。一个个细节在脑子里滚过之后,我使劲揉揉自己的脸,靠,老子又不是大姑娘,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 我努力让自己想点儿别的。昨天怎么说的来着,杨晓飞终于休息美了,要去找工作,正好暮雨所在的洗车店还在招人,他说,杨晓飞要不你也跟我一起洗车,等西小区开工了再一起去那边跟着金老板干,杨晓飞答应地非常痛快,还美其名曰,我韩哥在哪我就在哪儿。我惊奇地发现我居然没有揍他的念头,然后我悲哀地发现我已经习惯了。 昨晚上还有什么事儿,对了,杨晓飞看着电视还手舞足蹈,把块瓜皮掉地上了,暮雨淡淡地说,杨晓飞,把地板给人家擦干净了,我跟金老板保证你不会把他家祸祸乱了,不然就把你轰出去。胖子不敢怠慢,马上行动,圆滚滚的身体蹲在地上跟个球儿似的,吭哧吭哧地擦得特像那么回事儿。我在一边幸灾乐祸着,结果得意忘形,一个不小心把茶几上的水杯给打翻了,整杯水从红胡桃色的桌面淌到地板上,暮雨赶紧把我拉开一点,“你没烫着吧?”我摇摇头。暮雨让我呆着别动,自己找来抹布把桌面擦干净,又拿拖布把地面犄角旮旯有水的地方收拾好,完事儿重新倒了杯温水放在我手里。我看着他乐得心虚又无耻,而他啥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我握着杯子的手合在他手心里。这气氛,这动作,如果只有我们俩就好了……偏偏杨晓飞那边很不应景儿地发出一声哀号,“没天理了啊!” 开门的动静打断了我愉快的回忆。很轻,然后是更加轻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擦擦作响,一下一下,像是踩过我心上。 我闭了眼趴着装睡。看不见的时候,身体其他的感觉便会敏锐起来。 推门声,关门声,脚步来到床前,停住。盖到耳朵的被子被往下拉了拉,悬在空气中细微的呼吸声,从上方慢慢降落,极轻地落到我的头发上,一触即离。 又过了好半天都没有其他动静,我索性把眼睛撑开条缝偷偷看,暮雨就扒在半个手臂远的床边一只手托着下巴看我。 我伪装告破,索性恶人先告状,“你干嘛,这么死盯我看想吓死我啊?”声音带着才睡醒的沙哑,气势全无。 暮雨淡淡地笑起来,摸摸我的额头和脸颊,说道:“谁让你明明醒了还要装睡?” “你怎么知道?”我疑惑地问。 “不怎么,就是知道。”他得意地掐掐我的脸。 “切,”我还觉得自己装得挺像呢,“知道不早点拆穿我,让我演得这么累……” 结果那家伙说,“你平时老是咋咋呼呼的,难得看你这么温顺的样子……” 我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撑着身子坐起来,来自腰间和某个位置的不适感让我暗暗皱眉。暮雨借着帮我套衣服的机会从背后搂住我。一个贴心至极的拥抱,我抵挡不了那种安稳舒适,任由自己陷进去。 暮雨的t恤对我而言有点大,领口松松地开着,方便暮雨一低头便能毫无遮拦地吻在我的锁骨上。他在我脖子处细细的厮磨,低低地声音问我:“安然,你身体……不难受了吧?” 我恣意享受着他的温柔,无所谓地摇摇头,多大点儿事啊? 他眉间的担忧淡下去,更亲昵地吻着我颈边耳后,嘀嘀咕咕地跟我说他送杨晓飞去洗车店的经过。因为是熟人介绍,老板随随便便地问了杨胖子两句便答应让他干着试试。杨晓飞立刻开工,而暮雨则按我的歇班时间直接请了两天假下来陪我。 “把你折腾成这样,我没法上班儿。”他说完这话,牙齿不轻不重的咬上我的耳垂。 我笑着推他,却并不指望将他推开,这只是一种互动,我说,“所以你就请假了?” 他点头, “所以,你就回来了?” 再点头, “所以,你就继续折腾我?” 仍然点头,然后,他愣了。我被他逗得大笑不止,暮雨,你太可爱了,我爱死你了,还偏过头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暮雨看着我,有瞬间的失神,下一刻,那家伙抬起我的下巴便是一个深吻。让人窒息的亲吻方法,极尽撩拨,舌尖燃着火热的欲念,将我的理智烧成灰。 “安然你说的对,虽然我本来不是这么想的。”他说这话的同时,将刚刚才亲手给我套上的t恤又亲手给扯了下来。 要怪也怪我自己,没事儿非去招他。 话是如此,不过与他各种缠绵时,我还是注意到了他的克制。我得承认昨天的欢爱留下的后遗症还很明显,可是,如果暮雨他肯要求我,说他想要,我十有八九是不会拒绝的。 这个,没有办法,总有那么一个人让你想宠着爱着给他所有。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甚至,最迷乱时他手的动作都透着小心谨慎。那个冲破极限的瞬间,我在一片白花花的视野里迷迷糊糊地想,被人捧在手心里喜欢着,贪图着,掠夺着又珍惜着,而这个人又那么丝丝入扣般的合我的心意,这事儿实在太难得,这感觉实在太好。 事后被暮雨拖去洗澡,他意图检查我昨晚的“伤势”,我恼羞成怒之下踢了他小腿一脚。暮雨启用柔情攻势,我完败,只好任他为所欲为,最后暮雨给出的检查结论是,应该问题不大,很快就能恢复。 快九点的时候,我俩才坐在桌子边吃暮雨带回来的早饭。 阳光明晃晃的照进客厅里,空调压缩机的声音被电视盖过。我跟暮雨挤在长方形餐桌的一侧,他把烧饼表面上铺满芝麻的那层揭下来给我,说他不爱吃;我把茶鸡蛋的蛋黄扔到他的小米粥里,说这东西太噎人。 我喜欢把在单位遇到的各种神奇的人和事各当笑话讲,比如存一百块硬币居然让我数出13个游戏币的,比如把钱塞在宠物狗的衣服里便遛狗顺便存钱的,比如拿了半张五毛的过来换残币我说只能换两毛五时大骂着银行太坑人了非要投诉我的……而暮雨总是一副听而不笑的样子。 “喂!”又一个失败的‘笑话’终了,我忍无可忍地拿筷子头戳戳他的手。 “恩?”他抬头。 “给大爷笑一个!”我说。 他看着我,很自然很自然地弯起嘴角朝我笑了一下,和风细雨的柔漫,兼之重楼飞雪的轻灵,最惑人的眼睛里明明白白的,是无限纵容。 ‘啪’,我手中的勺子掉到碗里,失态啊!我一边鄙视自己一边没出息地凑过去腻歪。他抬手挡住我的脸,拇指抹掉我嘴角的几粒碎芝麻,轻声感叹:“跟你在一起,真好。” 72、七十四 虽然立秋已过,天气仍热得人心烦。 我跟暮雨俩人就宅在屋子里,看看电视,打打游戏。 其实植物大战僵尸是我早就不玩的游戏了,但是暮雨还在跟它的热恋期。他喜欢拥着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头靠着我的肩膀,平板电脑放在我腿上,手臂绕到我身前忙而不乱地操作。 偶尔我会指点他两下儿,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大呼小叫、指手画脚地添乱而已。打屋顶的一个关卡时,他被我吵得没办法,干脆把电脑往旁边一放,直接封住我的嘴。开始我还挣扎着想去救那些花花草草,后来只剩一门心思去勾搭取悦那个人,便由着它们自生自灭了。结果当游戏里混乱的噼噼啪啪交战声结束后响起胜利的音乐时,我惊讶地瞧见了暮雨眉梢微微扬起的得意姿态。 我惊讶于他的表情,甚至在想,或者暮雨本该是这个样子的,带着一身骄傲和自信对所有人扬眉微笑,如果他能像我这样一路顺遂的话。这些年生活给了他很多辛苦,我猜想他一定也曾不甘过,不解过,恨过,抱怨过,却终究在一次次地压迫和抗争中沉默下来,冷寂下来。我们都是普通人,都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办法,在她强悍而无所不在的运行机制下,微小个体的抗争被轻易碾碎成渣儿,而我的暮雨最终学会不声不响地扛下一切,他曾经说,活着是因为相信未来会有好的事情发生,然而好事不能坐等,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争取。 “在想什么呢?”暮雨捏捏我的肩膀问。 我回过神来应道:“在想你怎么能这么帅。” 他弯起嘴角,亲昵地拆穿我:“瞎说……” 我抱紧他,不想让他看到我掩饰不住的心疼。本来高高兴兴的心情居然在我一念之间变得几近哀伤,我都有点讶异,难道我转型了,从没心没肺型转成了多愁善感型?不,我不喜欢多愁善感型,我就迷暮雨那一型的。他笑我就爱他的笑,他傲我就爱他的傲,他沉默我就爱他的沉默,我爱他每个神情每句言语每个动作,爱到无法自拔。我常常想,也许暮雨比我自己都更加了解我喜欢什么,不然,为什么他能让我迷恋成这个样子。 “你该不会给我下药儿了吧?”我问他。 “下什么药?”他不解。 “迷魂药呗!” “没有,”他很真诚地表示,“用不着吧……” 也对,最开始要不是我发扬死皮赖脸的优良作风和一不要脸二不要命的倒贴精神,克服重重障碍奋起直追,那现在我们仍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没准儿他都快当爹了,没准儿我也给我娘找着儿媳妇了。可是也许从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迷’了,磕磕绊绊、脚步凌乱地走到现在,我已经入迷太深,再醒不来。 我抬手摸上暮雨的脸,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在我手心轻轻蹭两下儿。真实的热度,真实的触感,这么满足,这么依恋,有谁,会愿意醒过来? 然而,快乐的日子总是一晃而过。 上班儿头一天,小李同志跟我得瑟着显摆,“安然,知道这半年咱支行的文明服务标兵是谁吗?” “你!”我头都没抬地回答她。 “咦,消息挺灵通的嘛……曹姐告诉你的?” “切!”傻啦吧唧大头照就在营业室的荣誉展示栏里贴着呢,我又不瞎。 她故作惋惜地拍拍我肩膀,“要说吧,这个标兵应该是你的,韩帅哥偏心,给你的好评比我多,可惜啊总行检查那天你没赶上,我就捡了个便宜……” 我退开一步嫌弃的扫扫肩膀,“行,你有前途行了吧!不就五百块钱么?就当哥赏你了。” “错,今年文明服务标兵涨价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一千。” 我其实挺不明白,虽然我不清楚她家到底是怎么个条件,可以肯定的是,这女人必然是娇生惯养出来的,不说穿戴用度,单看平时那种想要啥就有啥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就去哪儿的劲头儿,就知道不是个缺钱花的主儿。可是李琳爱钱的程度简直比我更甚,锱铢必较,是不是干银行的都这样儿? 我作惊讶状:“哟呵,这么好,那你得意思意思了。怎么着,要不今儿晚上咱浪淘沙吧?”报了几乎是l市最贵的一家饭店的名头,我看着小李的脸色一僵之后,听到了毫不相干的另外一个话题:“安然,我听说顺安道支行的刘洋和康庄道支行的张晓雯都留在s市分行了,你咋就没被留下呢?”她的语气极度轻蔑刻薄,小眼神儿透着赤*裸*裸的挖苦。 我长叹一声,情深似水地看着她,“还不是因为你……李儿,我哪能丢下你一个人远走高飞呢?” 小李在我的反击下,翻了个白眼,倒伏在桌子上。 今天我办业务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暮雨就在隔壁洗车店,有时候我抬眼望出去,偶尔还能看到他忙碌的身影。之前他在洗车店上班儿的时候,我也没这么魂不守舍,可是现在,就隔着这么点儿距离,感觉居然有几分难耐。 杨晓飞来过一次,给后台一个同事送车钥匙。暮雨穿着嫌肥的工作服在杨晓飞身上是裹粽子的效果,他过来跟我打了个招呼,顺便把曹姐新放在柜台上的糖果抓走一半儿。 暮雨,他当然也来过,第一次是九点半的时候,换零钱;第二次是十一点的时候,借计算器;刚刚又过来一趟,在他给我制作的专用洗车卡上郑重地划上了第五个对号。他每次看着我,用眼神儿柔软地将我包裹起来,我都会晕晕乎乎的,想起昨天晚上他送我回宿舍,临走时依依不舍地拥抱,绵绵密密的亲吻……这个人,就算我对他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他身体的每个细节,只要他出现,我还是会莫名心动,一如那个最初的相遇,在人群中多看的那一眼。 我现在就开始觉得很折磨,因为,我不可能长住暮雨那里。金老板是相信暮雨才把房子给他住,加一个杨晓飞已经很勉强,再加我显然是让暮雨难办。而且,除了吴越和杨胖子,没人知道我跟暮雨的关系,在别人眼里,我和他只是建立在业务关系之上的一般朋友。再不靠谱儿我也明白,像我们这种单位根本就容不得这样的事情,如果我想干下去,我就得低调,而除非不得已,我也并不想失去这份工作,即便我对它百般厌烦。暮雨住的房子是金老板的,金老板是我们银行的老客户,这就是问题所在。就算我搬过去住金老板只把我跟杨晓飞一样的看待,那谁也不能保证他啥时去自己房子巡视时发现些什么,他会有什么反应,所以,保险起见,我只能偶尔去蹭一下床。 于是我认真地考虑,那些想用来买车玩的存款是不是优先考虑凑个小房子的首付。 我默默拿出我的定期存单开始算计,如果地段稍微偏僻一点的话,买个70平的小房子预交个百分之三十应该是不用找家里要钱,甚至还能余下买辆□□的费用。这样想着不觉又庆幸自己有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不然哪有钱给以后做打算呢? 我正想得,小李忽然出声吓了我一跳,“安然……” 我抬头,发现这女人正带了一脸便秘的表情看着我,欲言又止。 “干嘛?”我问。 她做搓衣角扭捏状,我忙喊停,“有事儿咱说事儿,别跟我这儿抽疯行吗?” 她咬咬牙,看在有求于我的份儿上,没有发作:“关于浪淘沙那个事儿,我想过了,也不是不行……” “啊?”我震惊。这不是给铁公鸡小小的拔毛了,这简直就是脱毛。本来我也就那么一说,没指望她同意。这女人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另有所图。 果然她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我的想法:“我觉得,能得这钱首先得感谢韩帅哥,没有他那段时间老给我好评,我也得不上,其次吧也得感谢你,感谢你因为借调而错过了机会,虽然不是你本意,但也造成了既成事实。所以,请客,没问题,浪淘沙,没问题,只是有个条件,你得帮我约到韩帅哥,我再叫上曹姐,咱四个怎么样?” 居心叵测!看这安排,多周到。多像相亲阵容啊!男女双方由各自的介绍人带着一起见个面,吃个饭,然后单独聊聊什么的,各自交换手机号□□号……曹姐是干嘛的,她人生最大的乐趣莫过于当红娘了,我呢,好歹算是暮雨的朋友,口无遮拦,而且对他多少有点了解,正好弥补了暮雨不太爱说的缺点。 “我说,李儿。”我严肃地看着他,“你不会真的看上暮雨了吧?” 小李居然脸红了,“别胡说八道啊你,吃顿饭而已嘛,就表示一下我的感谢……你就说行不行吧?” “我给你问问……”我装模作样地打通了暮雨电话。 “喂!” “安然。” 我听到他放柔了声音叫我,本能地傻笑,忽然意识到不对时,才故意清清嗓子开口。 “暮雨,晚上有时间吗?” “……有……”他可能也觉得我说话的声调有点不对头,犹豫了一下。 “啊,当然有事啦,就是李会计得了文明服务标兵,这个多亏了你经常帮她按评价器,所以她想请你吃饭……”我故意说得很大声。 “……不用了吧……”暮雨回答。 “啊,你晚上有事儿啊?什么事?推了不行吗?我们这诚心诚意的你别不给面子啊?”我觉得我真有演戏天赋,说着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表情还很到位。 暮雨终于明白我在干嘛,压着笑问我:“你又在逗李会计啦?” “你跟别人约好啦?”我假装失望。 暮雨那边的声音忽然降低,带点儿沙沙的感觉,“安然……你今天晚上过来吗?” 我吞吞口水,答道:“好吧……”扭头跟小李说,“他说他跟已经跟别人约好了,今天不行……” 小李嘟起嘴,“……那就算了……改天再请他……” “李会计说,改天再请你。”我对着话筒传话。 信号传来暮雨诱人的调子:“那我等着你……” “好……”我挂了电话,告诉小李,“他说心意领了,让你不用客气……” 我如愿搅黄了小李的美事。 小李很丧气,我很激动。 于是,我下了班儿在门口跟暮雨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骑着被某人收拾得亮晶晶的电动车,先去了江南水郡。 74、七十六 秋天是个收获的季节。 中秋前夕我们终于迎来了半年度的奖金,照例是现金发到我们手里,厚厚的三沓半,同时总行的支行的过节费也都以购物卡的形式分发到我们手中。 小李又在做她的败家烧钱计划,跟曹姐讨论要不要把某七千多块一套的化妆品给买下来。我拿着崭新的大钞算计,按老规矩,奖金得给娘亲分成,比例她四我六,这次,恐怕得五五分了。因为自从暮雨搬到新家,我几乎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耗在了他那里,本来答应娘亲一个月回老家一趟,屈指算来,从上次回家到现在已经两个月多,昨天家里来的电话已经明显听出老人家的抱怨,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劲儿,所以,只能在物质上补偿爹妈一下。 中秋回家势在必行。可是,暮雨说他们老板也决定关门歇业三天,还每人给发了贰佰块钱……三天啊,想到暮雨跟我说这话时眼底缭绕的期待我骨头都软了。 “看你这点出息!”打电话的时候吴越这么损我,“不就是三天吗,你看你这跟狗皮膏药似的……万一哪天姓韩的跟你掰了,你还不得寻死觅活啊!” 我说,你滚,你他妈的怎么不知道积点口德……我寻死觅活也得拉着你垫背…… 吴越说,“其实挺简单的,带着你家那口子一块儿回家不就行了……” 这个我早就想到了,反正暮雨在中秋是不回家的,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从小到大,我就算谈不上多懂事吧,也从没有干过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儿,尤其是年纪稍微大点儿之后,知道我妈心脏不好,我更不敢让她着急担心。尽管我不怎么争气,眼高手低偶尔还犯浑,没什么大本事还有点独生子的坏脾气,但是,他们还是见人就说自己家儿子怎么懂事怎么孝顺怎么不让他们惦记。这么突然的,他们那个正常到没有任何出众地方的儿子跟他们说自己喜欢上一个男人,这个,他们怕是接受困难吧。 就我娘亲那小心脏,我捧着都得提心吊胆地怕碎了,哪敢这么磕碰? 可是,我真的喜欢韩暮雨。我这辈子就认准他了,不可能变,不可能换,无论谁反对都没用,爹妈也不行。长这么大,我做什么事情都没这么坚定过,没这么投入过——除了爱他。我知道这事儿有点出格儿,我知道爹妈一直期望我给他们勾搭一儿媳妇儿,可那显然是没戏了,所以,就让我再任性一次,再犯一次浑,而你们再纵容我一次,就算吹胡子瞪眼,就算拍桌子摔碗,就算上鸡毛掸子,我都认了,只要这些过后,你们仍让我给你们低声下气地斟茶倒水揉肩捶背,让我给你们剥蒜择葱刷盘子洗碗……我们是一家人,我是你们疼了半辈子的儿子,你们总不会因为这点儿事儿就不要我了吧……总不会吧……不会吧…… 我其实没底,头疼地长吁短叹。 “我知道你担心阿姨受不了,这不是没让你们马上坦白吗?就先露个脸,留个好印象,反正这事儿想让家长们接受挺难的。既然你跟吃了秤砣似的,那就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吧。”吴越说。 是,他说的对,文火慢熬,悄悄渗透,我就不信了,以我无敌厚脸皮加上水磨工夫还劝不降那俩耳朵根子软得不行的老头儿老太,再说了,他们怎么能忍心逼他们儿子放弃这辈子最喜欢的人。 “行,就这么着。”我打定主意,顿时振作。 吴越沉默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道:“还有,安然,你最好悠着点……” “什么意思你?”我不明白。 “就是说让你悠着点,你都没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什么样儿啦?” “就是吧……安然,你看哥哥我接触了那么多妞,也有特喜欢的,可是,多喜欢我也没跟你似的这样……” 我怎么啦我?“我哪儿样啊?吴越,你想说什么?” “哪样儿?就你看姓韩的小子那眼神儿都跟着魔似的,我也说不出来,反正,瞅着都挺}人的。” “没那么夸张吧?”我讪笑。 “绝对有……我不瞎,我看得明白,你那劲头,过了,真的过了,收着点儿留着点儿别这么玩儿命……谈恋爱而已……”吴越忽然忿忿起来,“你说他不就长得比我高点帅点吗?老子鞍前马后伺候你这么多年,赶不上人家一个眼神儿有木有啊!” 说完我俩都笑了。这能一样吗?一个是我最好的兄弟,一个是我最宝贝的爱人。 不过老朋友就是这样,有些话不用说太多,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在眼里,所以跟他可以不做任何隐瞒,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懂,他不懂也没关系,他听。 “吴越,”我深深地呼吸,然后放松,“我爱他,特别爱,他也爱我,我能看得出来。你不知道这感觉多好,倍儿满足倍儿开心。我不管你觉得这事儿有多神奇多变态,反正我就这样了,想缓都缓不下来……” “没出息的东西,”吴越低声骂了一句,最后还是劝我:“留条退路给自己……这世界上的事情哪说的准呢?”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确实是说不准的,因为生活充满变数,还有很多我们不曾察觉的伏笔。 晚上值夜班,给暮雨打电话,先把想带他一起回家的打算和想法跟他说了,我以为他会犹豫,谁知他没多考虑就说,行,都听你的。然后我又把吴越跟我说的那些话加工了一下,在不出卖兄弟的前提下,跟暮雨简单的说了说,最后我贼兮兮地问他,“暮雨,你觉得我有必要悠着点么?”暮雨居然在电话那头认真地思考,然后肯定地说,“有!” “为么?”我问。 暮雨回答:“我们有一辈子要过,怕你以后没力气。” “切,本大爷就让你见证一个以百米的速度跑完马拉松的奇迹……”我斗志昂扬。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未来太长,时间会消磨掉热情,就像马拉松会消耗掉体力。后来发现,生活不是马拉松,给你条跑道就让你跑下去,生活是越野赛,走着走着,会突然发现,没路了。 第二天暮雨跟老板出去买东西,没时间自己过来银行,交代我从他卡上给他家电汇一千五百块,剩下的现金取出来。我一边操作一边假惺惺地抱怨,还真拿我当你家管钱的了。 记得一次聊天暮雨问我,“如果我没告诉你密码你能从我的卡里取钱吗?”我得意地说,“单从操作上,只要我知道你的卡号,我就能取,当然规定是禁止的,除非我疯了。” “那钱存在你们银行也挺危险的……”暮雨说。 “恩……哎,你什么意思啊?还怕我动你钱啊?”我瞪起眼睛。 “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这样靠自觉的事儿还是挺不好控制的。”他摸摸我的头安抚道,“再说了,就我那点钱……怕是你也瞧不上。” 怎么会瞧不上……他的每一分钱我都很珍惜,比我自己的钱还要珍惜。只是,这次我决定狠狠心,让他破费一把。 他问我去我家该拿点什么东西,我想了半天,我娘亲喜爱各种小家电,我爹除了喜欢看书,就好喝两口小酒,不过被我娘镇压着也不敢多喝。据我爹的可靠消息最近我娘亲一直吵吵着想要个烤箱,我打电话回去说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了,还告诉他们我要带一朋友回家,开始那俩人都兴高采烈地以为是女朋友,我说不是。娘亲抱怨道,什么时候你找个对象带回来给我看看啊?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回这个人跟我的关系比对象还好。 我比暮雨早一天放假,没事儿就先去商场转悠着,等暮雨下班儿过来时,我差不多已经选好了要买的东西。指着苏宁那个七百多的烤箱,我对暮雨说,这个就当是你给你婆婆的见面礼了,那家伙乖乖地跑去收银台结账。 这个商场的购物卡不能苏宁电器用,但其他的都可以。我要买的那些东西都用购物卡结账,感觉就跟不要钱似的,很快我搜罗了一大堆,包括给我爹的酒还有各种过节应景儿的商品。 买的差不多时,暮雨忽然问我,“安然,你说我要不要买件新衣服?”严肃地表情,问得我一愣。 我这才发现其实暮雨此刻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沉着冷静,要去见我父母,他也紧张,虽然不明显。他可能觉得这事儿得郑重点儿才显得有诚意,我倒是认为没必要,一来我爸妈没那么多事儿,二来暮雨那些衣服虽然都没什么款式、质量可言,好在人长得帅,穿什么都很精神。只是难得那家伙这么主动要求打扮一下,必须得鼓励。 我点头,装模作样地表示:“要说,还是买件像样的衣服比较好。” 后来为了找这件像样的衣服,我们跑遍了商场男装区。 我一直觉得暮雨不去做模特可惜了,试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何止可惜,简直糟蹋。随便哪件衣服拎过来人家都能穿得有款有型,售货员小姐那叫殷勤万般,只可惜,往往一报价格,那人就坚决地脱衣服走人。 转了半圈下来,暮雨说:要不算了吧,不在这里买了,贵得离谱,随随便便就一千多。 我说:人家贵肯定有贵的道理,我刷购物卡还不行吗? 暮雨:不用。 我说:我给你记账。 暮雨死拧:不。 在钱这方面,暮雨已经很久没这么坚持了。平时他就是将我的账本看得很紧,经常督促我记这个记那个,比我还鸡毛蒜皮。因为现在我俩的生活都搅在一起了,而且还加了个杨晓飞,很多东西也算不那么明白,比如虽然我在他们那里吃饭,但是偶尔我也出钱买菜,我用他们家水、气、电,有时我也给他们交个电费什么的,这些个就没法算了,只能拣些清楚明白的记上。现在很多事情他都能接受记账这种方式,今天不知道又犯什么毛病。 一路找过来,在拐角的一个店里我终于又看到一件很合意的,灰白色、样式简洁的薄外套,我伸手的同时暮雨也掂起了袖子,恩,他也看上了。 “欢迎光临慕雨,秋装新款,喜欢可以试穿。”服务员声音甜美。 我跟暮雨同时抬头看人家店名,纯黑的底色映着银灰的“慕雨”二字,简单又醒目。暮雨淡淡一笑,而我马上对这家店的好感提升百分之五十。暮雨拿起那件外套翻了下价签示意可以走人了。我看了眼标价,七百多,算是我们看得衣服里比较便宜的,而且我实在觉得这衣服挺好看,逼着暮雨去试试。暮雨老大不情愿,服务员也一个劲儿的说,他没办法只好进了试衣间。我趁这点时间稍微转了一圈,居然发现这家衣服的风格很合我的意,大部分都是冷色调,颜色搭配得也让人觉得舒服。 暮雨整好衣服出来,跟前面几家的效果一样,服务员马上大呼小叫“太合适了”“多好看哪”诸如此类,我都听腻了,没点儿创意。我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暮雨,反正觉得这些“好看”“合适”什么的词儿都太单薄,根本就没说出我家暮雨的好来。不管多贵的衣裳穿在暮雨身上,也只能衬托暮雨一身冷净的气质,或者柔和,或者更加凛冽,最终抢眼的总是穿衣服的那个人,而不是那件衣服。 这件灰白的外套看上去干净温暖,还有几分随意,让暮雨显得更加亲切活泼,我喜欢这感觉。 “很好,就这件儿吧!”我拍板儿了,暮雨在镜子前照了两眼,他也是满意的,不过,最后又翻了下价签,摇摇头,往试衣间走去。 我看他那意思又要放弃,赶紧跟到试衣间。小小的空间塞着我们俩大男人有点挤。 “就买这件儿。”我说。 他皱着眉,“还是太贵了……” “七百多不算贵了……” “看不出哪里值那么多……”他开始解扣子。 “暮雨……”我小声儿地叫了他一句,刻意放柔了声音。 他滞了一下儿,而我顺手落锁,忽然揽着他的脖子贴上他的嘴唇。暮雨僵了两秒钟,之后轻轻搂住我的后背。 “暮雨,我喜欢这件,就买这件儿吧……”虽然我在暮雨的拥吻下几乎是迷糊的,但我仍记得自己这么大胆这么冒险在公共场合勾搭他是为了什么。 我猜我能成,果然,暮雨没再坚持。 结账时,我刷的卡,因为这卡在商场里买东西都给打九折。我跟暮雨说好,回头他把现金给我。 我们刚到家,杨晓飞就给我们端上了热好的饭菜,我越来越觉得胖子很实用。他也不回家,所以,他一边儿看我俩吃饭一边抱怨我俩夫妻双双把家还把他一个人丢在异乡为异客,我看他可怜巴巴地小样儿,从采购的东西里分给他一大盒月饼还有各种零食若干,以示安慰。杨晓飞乐颠儿地捧回自己屋子里…… 晚上九点多,暮雨倚着床头看书,我趴在旁边记账。 贷:现金 720.00 贷:电烤箱一只 750.00 借:打车费 8.00 贷:打车费 7.00 我写好了拿给暮雨看,他确认无误就按手印儿。 “安然,这个贷现金720是什么意思啊,你刷卡718,我没零钱给你720,应该是贷2块吧!”暮雨表示疑问。 “这个啊,因为那个购物卡是单位发的而且不可能换成现金,所以,你给我现金都算我赚的。” “可是那卡在商场里当现金用啊,不行,改成2。”暮雨不肯按手印。 “怎么不行啊,你是会计我是会计……我说多少就多少!紧嘛的按!”我拉着他的手指蘸了印油就往账本上贴,他反抗,于是,闹成一团。最后我没拗过他,被迫按他意思改了,我不怕他威胁,就怕他温言软语。 “我现在身上就剩不到三百块了。”暮雨搂着我肩膀,淡淡地说。这个我知道,钱是我帮他取的,总共也就一千八的现金,去了衣服和电烤箱,可不还剩二百多。我本来决定把他给我的七百多块钱再给他存回卡里去,后来想想,这样不好,他不同意我给他买,甚至不同意记账,他就是想自己买,他要是知道我这么做肯定不高兴。 “还在觉得那件衣服不值啊?”我有些心虚地问,其实我也在想自己是不是太任性太强人所难了,因为自己看上了就非逼着他去买那对他而言确实过于昂贵的衣服。 暮雨却摇摇头,说道:“因为你喜欢,它就值了……” 我拿脸颊在他手背上蹭蹭,表示认错了。他掐掐我的脸,而后慢慢翻过身,手臂环过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口,心脏跳动的地方,沉默不语。 暮雨很少这样,安静得带点脆弱。我轻轻拍着他的背,小声问他:“怎么啦?” 他回答,“安然,我紧张。” 75、七十七 暮雨说他紧张。 “没事儿,咱爹娘都是特和气的人……”我安慰他。 他闷闷地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恩?还紧张什么?”我手指抚他短短的头发,温润的耳朵,向下,爬过脖子,领口,伸到他的衣服里,感受着他肩背柔韧的皮肤上稍稍高于平时的体温。 “安然,我头一次觉得,没钱的感觉这么难受,不过是你喜欢的一件衣裳而已,对我而言都这么吃力……你是过惯好生活的人,我怕委屈了你……” 咦,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喂,说什么呢你,绕来绕去敢情是在嫌我少爷做派是不是?”由于我们之间亲密的相拥动作,这句嗔怪听起来毫无气势,不过下面那句更没骨气,“……我下次不这样了还不行么?” 暮雨把我在他t恤下流连的手拿出来,慢慢坐直了,他看着我说:“安然,我不是嫌你,我是嫌自己。我怕不能给你想要的,怕照顾不好你,怕叔叔阿姨问起来,我没办法说我有能力让你过得自由自在。” 我承认我很感动,尤其是他认真的表情和语气,让我觉得此刻的他,特别……性感。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突然扑过去,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暮雨没防备,被我一击得手。他也不慌,安静地注视着我,眼里是迷死人的温柔。 我拿手指轻轻戳在他眉心,“你都瞎想什么啊?老子有手有脚能吃能干,什么时候说需要让你养着,你当我是什么?小白脸儿?” 暮雨抓住我的手,无奈地说:“你啊,我还能当你是什么,当然是媳妇儿。” 我被他天经地义理所应当般的说法给噎住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脸上莫名地烧起火来,心也像被这热度融化了。“死孩子……”我嘀嘀咕咕地骂着,意图避开他专注的眼神。 然后,那家伙按住我肩膀,轻松地翻个身,便跟我对调了位置。他说,安然,你给我点时间……我不让你受委屈…… 明明是自己任性,怎么到你那里反成了委屈你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能放开你? 我傻呵呵地点头,傻呵呵地笑,在他晃神儿的时候,粗鲁地扯掉他身上的t恤,抬腿环上他的腰,用最露骨地热吻跟他索要最深切的缠绵。 我本也没什么出息,现在最想要的,就是能跟你夜夜欢娱。 次日早起坐车回家,我舒舒服服地倚在暮雨身上睡了一路。两个钟头后,我们下车,打车十分钟,便已经站在我家楼下。暮雨看着我,忽然说了句,“这么快就到了啊?” 我憋不住笑出来,调侃道:“要不你先在楼下做做思想准备……” 他沉默了一下,一脸决绝地回答到,“我都准备一路了……走吧……” 那架势……我扯扯他袖子,“放松,你是去见你公公婆婆又不是去砍头……” “……砍头可能还容易点儿……”他小声地说。 当然我爹娘是非常给力的。 老爹拿出各种水果干果摆了一茶几,还给我俩一人到了一杯热露露。娘亲一边唠唠叨叨地数落我老不回家,一边拉着暮雨的手把他从头到脚的夸了一遍,热情地问人家,叫什么,哪里人啊,多大了,在哪里工作啊?暮雨一一回答,又换来我娘亲的赞美,“这孩子,多好啊,看着就稳当……安然,你看人家比你还小呢……” 暮雨不知道,我是很清楚,每次我带朋友回来,我爹娘都是这样亲近。他们知道只要是我带回家的朋友都是我的铁哥们,他们都当儿子来看。当然,这么些年了总共也没几个。吴越是其中之一,剩下的都在外地闯荡,一般就是过年时才能聚聚。 娘亲对我新买的烤箱很满意,我特意跟她说这个烤箱是暮雨送的。她瞪了我一眼,责怪道,“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破费?”暮雨赶紧说,“不破费,就是点儿心意,阿姨喜欢就好。” 我搭着暮雨肩膀嘻嘻哈哈地跟我娘亲说,“破费怎么啦,我俩这关系,我家就是他家,我妈就是他妈……暮雨,是不是?”我转头问暮雨,还朝他挤挤眼睛,他许是被我的大胆给惊住了,大眼睛瞄着我,点头都有点儿僵硬。 我平时胡说八道惯了,我娘亲没在意,抓了一条梅子肉塞我嘴里,“哪有你这么说话的……暮雨,你别跟这里客气知道么?就当自己家一样。”暮雨双手接过她递过去的开心果,不住点头。 老爹跟我们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厨房里,出来时手里捧着两层小笼屉。 “没吃早饭吧。”老爹说,却不是在问我。他知道我懒,起大早儿回家肯定来不及吃饭。 他把笼屉放在餐桌上,打开来,一时间,屋里香气四溢。 本来没觉得饿,被这香味儿一勾搭,我才发现肚子空得难受,三步并作两步蹿过去。 “虾仁蒸饺!” 我滴最爱!大虾仁粉红诱人的颜色从半透明的面皮底下露出来,旁边儿翠绿的应该是韭菜。真是我的亲爹娘啊!我上手就抓,被我爹拿筷子敲了手背一下儿,“没规矩!”他捧着两副碗筷,“不知道叫小韩一起吃啊?” 暮雨早就被我娘亲拉到餐桌边儿了,她说知道我们俩这么早赶车肯定吃不上早饭,就准备了蒸饺,让我俩先垫吧垫吧,中午再好好吃一顿。 暮雨已经不那么紧张,但仍有点拘谨。我把他按在椅子上,回头对俩老人说,“你们盯着人家让人怎么吃啊!行啦,你俩该干嘛干嘛去吧,我看着他就行了。” “就你事儿多!”娘亲戳戳我脑袋,又交代暮雨多吃点之后便转身回去看电视。 老爹端出两碗黑乎乎的冒着芝麻香味儿的粥:“这是你妈拿豆浆机熬的……吃完自己去盛……”给我跟暮雨一人一碗放好了,他便晃悠回我娘亲身边坐下,打开报纸。 餐桌上就剩我俩人。 暮雨咬了一口我夹给他的蒸饺,表情怪怪的。 “味道怎么样?”我问,因为想起这孩子还有挑食的毛病,我暗自猜测,他不会也不吃虾仁儿吧! “很好吃。”暮雨回我一个笑容。 “那是!我娘的手艺!”我得意洋洋,小声儿地问他,“哎,我父母不错吧?就说了没必要紧张。” 暮雨点点头,“你家人真的很好。” “什么我家,咱家……”我偷笑着,把我最爱的蒸饺一个个放到暮雨盘子里,“不能吃太饱了,中午还有大餐呢……” 果然,我们这边桌子还没收拾干净,我娘亲就开始问我中午的菜色了。 “茄汁鱼,粉蒸肉,花生猪脚……精美斋的猪头肉……后奕的香肠……”我一样一样的报着自己喜欢的菜名,我爹拿个小本子记着,我妈妈碎碎念,“吃饭就离不开肉,怎么就是长不胖呢?安然,你们单位伙食是不是不好啊?”我抓住机会小小地谄媚一下,“单位伙食再好,能跟我娘亲您的手艺比吗?”娘亲的脸瞬间笑成一朵花。 “尽听你吵吵了,小韩喜欢吃什么?”老爹问。 暮雨看我们都瞧着他,忙说,“我吃什么都行……” 这么快就会装乖巧了,我暗笑,我也只知道这个家伙不爱吃芝麻绿豆,其他的我还真不清楚。 爹妈当他是客气,也就没继续问下去。老两口让我们俩休息休息,他们出去溜溜,顺便到菜市场把菜买回来。 门关上的一瞬间,我看到暮雨松了口气般地坐下。我腻到他身边,他伸出胳膊把我揽进怀里。 “暮雨,我爹娘都喜欢你。” “他们是疼你,才会对你朋友也这么好。”他笑笑,继续说到:“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会这么温暖这么惹人喜欢,跟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从小不缺人疼也有很大关系吧!” “这个,主要我自身的努力……和魅力。”我愈发得意忘形,用吴越的话说,啥啥都不够我得瑟的。 我拉着暮雨去系统地参观我家。客厅已经看过,先从我爸妈的卧室开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很一般的装修和布置,好在整洁。然后是我爸的书房,我爸没退休前在文化宫工作,老说自己算是个文化人,证据之一就是他书房的满满两大书架书籍。这些书占了整整一面墙,天文地理文学政治啥都有,没事儿老爹就爱折腾着玩儿,美其名曰“整理”。可惜的是他生了我这么个天生就不爱看书的儿子,我长这么大,书架上的书没有一本是读完的。 暮雨很惊喜,在我说随便看之后拿了一本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翻起来,我拉了把藤椅让他坐在书桌旁。上午的阳光照在纸页上反射出莹白的光,那光落进暮雨眼睛里,映得眼瞳清澈见底。他掀动纸页的动作近乎优雅,染着墨香的书卷气消融了他身上的清冷,每次他对着书,人都会柔和下来,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 我拿了本《世界高原风景摄影图片集》坐在他身边胡乱翻着,其实也看不下去。再好的风景又怎样,我最爱的风景,就在眼前。 他偶尔抬头随意地朝我笑一下,都惊心动魄,美得让我窒息。我强忍着扑过去的冲动,耐心地等他看完其中一篇,合上封页,小心地将书放回书架上原来的位置。 “不看了吗?”我问。 “不看了,”暮雨回答,“高中的时候我喜欢过他的散文。” “现在不喜欢了?” 他摇摇头,“不是不喜欢,只是那个年代过去了,那时候有很多想法很多心思,现在也没有了,现在有现在的事情。” 我疑惑,“什么事情” 暮雨拍拍我的脸,“你还没带我去看你的房间呢?” “哦!” 我的房间不大,比起暮雨现在住的地方要小很多。简单的陈设,床,衣柜,写字台,小书柜,还有个摆满盆栽的小阳台。我人生的前十几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跟暮雨说地板砖上的那些裂缝来历、床头那张傻了吧唧军训照片、墙上一直保留到现在的涂鸦,暮雨任由我拉着他手跟他絮絮叨叨。 床上放着两铺薄被子,我把脸扎到被子里一通揉,果然,昨天新晒过的,还有太阳残留下的温暖味道。 “看见没,爹娘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咱俩就在我这小床上挤挤吧。”我扯着暮雨让他在我身边坐下,“要不你先睡会儿,那个,你也挺累的了。” 昨天我不管不顾地缠着他折腾到很晚,早晨也是他早起收拾东西,一路上重的东西都是他在拎,我路上还睡了俩钟头,他要照看着东西再加上情绪紧张也没能休息,他也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累呢? 暮雨软软地靠过来,头搭在我肩膀上,嘴硬说自己不困。 结果就在我跟他随便闲扯些我小时候的事情时,他就那么倚着我睡过去了。 76、七十八 天气有点凉了,我扯过被子给暮雨搭在身上。那家伙迷迷糊糊地还在说:“安然,我眯一小会儿就行了……叔叔阿姨回来前要叫醒我……”我说,知道啦知道啦,你睡你的!他安心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 我趴在床头注视着那张怎么看怎么喜欢的脸,手指隔空描绘着那张脸上恰到好处的五官,从额头到鼻梁到嘴唇到下巴,然后是脖子……我知道他衣领挡住的地方有个半圆的牙印,那是我昨晚迷乱中不能自已时的误伤。类似的‘误伤’,其实蛮多的。我这毛病暮雨也习惯了,那种时候,人都是晕的,不知道轻重,总是这边才好了,那边又添‘新伤’。 谁让他招我呢?谁让他不招我时经不住我招他呢? 有时,我也会迷惘,自己对他的爱慕是从何时起夹杂了这么多、这么深刻而难耐的,欲念横生…… 即便只是现在,他安睡的容颜,都让我痴迷般移不开眼睛。 他这么好,他是我的,想到这个,我就无比满足。 暮雨睡着时,呼吸很轻,鼻翼翕动,嘴唇微微开启,显得特别乖。美色在前,我是多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才没去亲他。 他没睡多久,也就一个小时不到,而我就蹲在床边看了他这么长时间,站起来时很没面子地跌在地上,腿都麻到没知觉。 暮雨刚睡醒看着我坐地上有点蒙。我扬手让他扶我起来,他本能地拉起我的胳膊,后来看我龇牙咧嘴地想站起来还挺费劲,干脆将我横抱着放在床上。 他边将我的腿搭在他腿上很大劲儿地揉捏,边问我,“怎么回事啊?” 好像有无数的细针扎在肉里,他这一揉,感觉那些针都细细碎碎地断在皮肤下面了,我忍不住兹哇乱叫着推开他的手,“……嘿……轻点儿你……你扒着床边蹲一个钟头试试……” 暮雨看了我一眼,视线像羽毛一样擦过我的脸。他重新把手放在我腿上,说:“这个下手不能轻,轻了更难受……你忍一下……” 我在暮雨面前总是不知收敛,本来一分难受偏爱演成三分痛苦,更何况这次是真的。 嘴里依依呀呀地发出各种表示不舒服的怪声儿,暮雨低着头,我瞟见他嘴角微微弯起来温软的笑意。眯起眼睛,做出动怒的姿态,我凑近了他,“你还没事儿偷着乐?幸灾乐祸是不是……暮雨你可越来越坏了……以前你可不这样……” 坏人毫不介意地抬起头,稍稍倾身,自然地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我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直到没有…… “……傻不傻啊你……”他手没停,一下一下捏在我腿上,不轻不重,揶揄的话里带着快乐和纵容。 我翻个白眼,沉头丧气地承认,“奶奶的,傻透了……”暮雨被我逗得笑开来,单纯灿烂。这一刻,我忽然萌生一个想法,我愿意做任何事情,只希望他能永远都这样开心的笑着。 爹妈回来,我们四个人开始忙活午饭。娘亲是大厨,老爹管切菜,我跟暮雨俩人打下手,递个油盐酱醋,洗个菜叶,剥个葱蒜,端个盘子,摆个冷拼什么的,本来就不太大的厨房,被我们四个人一挤,顿时热闹非凡。 要不说暮雨就是招人待见呢,倍儿有眼力劲儿。我爹娘想要什么,老是第一时间给递过去,我倒好像是个多余的,最重要的他还特虚心地问我娘亲请教烹饪的技巧,问题也不多,但老是能蒙到点儿上,极大的满足了我娘亲传道授业的渴望。这可算是找对我娘的软肋了,我跟我爹爷俩就知道吃,没人乐意听她讲那些做饭的心得,她想说也没机会。这下儿好了,暮雨给了她机会,她开心地恨不能倾囊相赠。这个为嘛要过油,那个为么不放醋,这个米得泡多久,那个肉得腌多咸……一副标准的师傅派头,暮雨做出洗耳恭听地样子,表面上看,居然颇为认真,这个姿态对我娘亲十足地算是恭维与鼓励。结果,几个菜下来,我娘亲基本上视我如无物了,张嘴闭嘴都是叫暮雨。我对暮雨想搞好‘婆媳关系’的心思很理解也很支持,于是我主动地退出了厨房重地,在餐厅徘徊,然后,居然又悲催地被我爹嫌弃,“安然,你自觉点儿行吗?那盘香肠都快被你偷吃一半儿了……过来跟小韩一块剥蒜……” 这么快就失宠了吗?我不无失落地想,却看见暮雨暗暗地朝我摆手,那意思不用我帮忙,让我继续吃就行。 我明目张胆地拎起一条猪头肉放嘴里,娘亲朝我挥挥铲子,老爹无奈地摇头,暮雨假装没看见……我笑得嚣张又恣意。 爹娘、暮雨、我、彼此相爱、安稳的生活……我想,好像,什么都不缺了。 饭桌上,老爹高兴,拿出了我给他买的当初被斥为败家的五粮液。平时他可舍不得喝,过节才翻出来。我跟暮雨陪着他,娘亲在一边儿半真半假的拦着,最后老爹确实没喝多少,大部分都进了我跟暮雨的肚子。 饭后,看着堆了一水池子的盘盘碟碟,娘亲把准备洗碗的暮雨推出厨房,一把拉住想往外溜的我,“安然,你给我回来……有这么不懂事儿的吗?” 我陪着笑脸,“这不是想让暮雨表现一下儿吗?” “暮雨表现挺好的,现在该你表现了。”她把洗洁精往我手里一塞,扭头对暮雨说,“暮雨你去看电视吧,要是不爱看电视,安然房间里有电脑……” 暮雨看向我,我示意他随便。 看得出娘亲很喜欢暮雨,一边洗碗她还一边儿跟我打听,于是我把我知道的暮雨那些事情添油加醋的说了一些,塑造出一个命运多舛,却在艰苦环境中努力进取的大好青年形象。听说暮雨的父亲不在了而且他还失去了上重点大学的机会,娘亲疼惜地一脸纠结,嘱咐我说:“怪不得这孩子看着就沉稳懂事,不跟你似的毛毛躁躁,原来吃过这么多苦,你以后多帮着人家点儿……” 我点头,那是自然,但凡我能帮,但凡我能给,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卸了围裙从厨房出来,就听我老爹书房里叮叮当当的响,还伴着老头子一惊一乍的说话声,“小心点儿,小心点儿……”我赶紧跑过去看,就见暮雨站在凳子上拿个锤子在我爹的宝贝书架一角锤锤打打。这个书架跟我的年纪差不多大,话说当初我爹娘俩人的月工资加起来也不过六十块钱的时候,就因为我爹喜欢,俩人硬是从嘴边儿省出了将近五百块来做这个书架。二十多年了,书架基本完好,只是随着我爹的藏书越来越多,书架的负重越来越大,左上边犄角的木头出现轻微的裂缝和变形。 我看清了暮雨手里捏着的小钉子,再看看那个小锤子,心也吊起来。他稍微砸偏一星半点就得砸到手指头上。大气不敢出地盯了一会儿,发现他的动作很熟练,几乎是毫不迟疑,手很稳,落点也很准。想着暮雨是工地出身,这点小活儿应该不在话下,我渐渐放下心来,不过,老爹那个紧张感谢的表情让我很满意。 这个韩暮雨,把乖巧、能干表现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以前都没觉得他有这么居家旅行老少皆宜。我很阴谋论的认为,这都是他用来收服老人家的诡计。 书架整好了,老爹开心,拧了热毛巾给给暮雨擦手,又沏茶,又削苹果,亲热得跟刚进门儿时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娘亲让我俩吃点心看会儿电视就去睡午觉,并交代了下午的任务:采购过节礼品,晚上串亲戚去。 暮雨说他上午才睡了还不困,捧着一本介绍中国旅游城市的书倚在床头看。他不睡,我也睡不着,他看书,我就背倚在他胸口陪他看。 我嘀嘀咕咕地跟他说我都去过哪里,然后他就翻到那个景区的介绍,我凭着回忆给他讲那里的天气怎么样,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暮雨不时的点头回应……他翻到一页图片时停下来,我看着图片里的水岸木楼,扭头对暮雨说,“这个地方我还没有去过,等有时间咱俩去看看吧,听说不错……” “凤凰古城……”暮雨轻轻念出地名,说,好。 “暮雨,你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问。反正我还有年休假,如果暮雨想去什么地方,我也可以陪他去。 他合上书,想了想,居然摇头,“没有。” “太没追求了……”我装模作样地叹息。 “……恩……其实……有一个……”他忽然垂下眼睛。 “什么地方啊?”我看着他没来由的一副欲言又止状,好奇心起。 他看着我,就是不说话。我就受不了这么被人吊着,急得在他衣服磨蹭,“说啊,快点说。” 他不紧不慢地开口,还故意卖关子,“那个地方在地图上找不到,那个地方四季如春……那个地方还会到处走动……”眯着眼睛感受着他清澈的目光洒在脸上,我似乎有点猜到他的所指,果然,他说,“那个地方就叫做‘安然的身边’。” 心神晃了几晃,我本能地裂开嘴傻笑,不过,我立马决定不能这么随便就被他哄得团团转,于是,我收起笑容,搬出一脸嫌恶,“肉麻!”。我甚至推开他揽着我肩膀的手,指头轻戳在他胸口,“韩暮雨,你说你怎么这么肉麻的?我不跟你扯了,我要睡觉。” 我真的背对着他躺下来,虽然心里还在雀跃不止…… 暮雨不气也不急,比起我来,人家淡定多了。他揉了一下我的头发,而后扯过被子给我搭上,再之后,就没声儿了。 等我心情平复点儿,悄悄回头,发现那家伙居然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埋头研究那本旅游指南,呵,这人真是……怎么说他呢…… 我翻个身,拽拽他的衣袖。暮雨低头看着我笑得很欠扁,他明明白白地知道我肯定睡不着。 朝他勾勾手指,我的打算是只要他凑过来我就逮住机会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安然也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结果那家伙把书随手往枕边一放,按着我肩膀俯下身,没有任何迟疑,中途更没做任何停顿的直接吻下来。我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已经失去先机,“哎……”呼声没有出口便碎在唇边。他捧着我的脸,固定着最合适的角度,让每次深吻都带给我窒息般的体验。暮雨的气息是冷冽到微微苦涩,却总能挑起我最激越甜美的热情。所以教训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是抑制不住地想给他更多,想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感觉到他的手摸索到我肋下时,我轻轻在他舌尖咬了一下儿。他退开来,眼神摇曳。 “在我家还这么嚣张,你不怕我叫我爹娘把你打出去……”我说得声音很小,虽然知道我家房间的隔音效果很不错。 暮雨一笑,“不怕!” “哎,刚才说了很肉麻很肉麻的话却装得很淡定很淡定的那个人是谁啊?说,是不是早就忍不住了?” “……” “小孩太不实在了,想要就告诉我啊,还非等我主动送上门儿……” “……” “什么‘安然的身边’啊,说白了不就是离不开我吗?算了,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知道你是不好意思……” “……” 眼前的人终于被我烦到难以忍受,两下扯掉我的上衣,照着我肩膀的位置就是一口,我疼得丝丝吸气,连忙求饶,“暮雨……疼……雨……我错了……我闭嘴……”这样哄着,他总算松开牙齿,却收紧了手臂。 毕竟是在家里,没敢太放肆。 暮雨跟我闹了一会儿,又搂着我睡了一个小时。下午三点,我俩收拾整齐了,向超市进发。 77、七十九 过节期间,超市热闹得像春运火车站。选东西用了半个小时,排队结账排了四十五分钟。娘亲说有四家要去,给每家的东西就是一份颜色鲜艳的盒装过节礼品加上贰佰块钱购物卡。 买红酒时暮雨问我,“安然,你喜欢喝葡萄酒吗?” “恩,还行。”我对酒的种类红的白的黄的中的洋的都没有特别的要求,如果说有的话,越贵越好。 “那下次你跟我回家,尝尝我们家里自己做的葡萄酒。”暮雨说话时,手掌在我后颈上轻轻地揉了一下,酥麻的电流瞬间穿透脊柱。我瞪了他一眼,无声地抱怨他在公共场合挑逗我,可是却不不由自主地在他温热的掌心蹭了蹭。 自从暮雨跟我讲过他在家里被人欺负的那些事情之后,我对他的家乡就没啥好印象,顺便给贴了个‘穷山恶水刁民’的标签;而且每次他回家都没啥好事,不是被打得浑身是伤,就是被拖回去相亲,所以,整体来讲我对那个让暮雨生活的艰难困苦的地方不由自主的排斥。 “安然?”暮雨摇摇正在出神儿的我。 “啊?” “下次,跟我回家。” 丝般凉凉滑滑的音色,说不出的温柔还是强硬的语气。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就算那里再怎么‘穷’‘恶’‘刁’,不是还养出了身边这位大好青年呢吗?去就去呗,怎么也得见见我丈母娘还有小姨子。 回家的时候娘亲正在熨衬衣,让我晚上出门串亲戚时换上。 “哪那么讲究啊?又不是相亲去?您就别费劲了。”我的打算是先跟朋友借辆车,今晚用一个小时把四家亲戚走完,除去路上的时间,每家亲戚家里都坐不到十分钟,也不过是把东西给人撂下,说几句客套话然后走人,实在没必要穿得那么整齐。 娘亲把雪白的衬衫撑好放在衣架上,说:“随随便便的怎么行,我家儿子这么帅,去到哪里都得体体面面……”我又得瑟又谄媚地给娘亲捏捏肩膀,被她笑着拍开,教训道:“这么大人了,一点儿都不稳当,我跟你说,见了叔叔伯伯们,别给我吊儿郎当的……” “放心,一定不给您丢人……”我拍着胸脯保证,然后把站在一边儿的暮雨拉到身旁,“妈,你说,我跟暮雨谁更帅?” 娘亲不假思索地回答:“暮雨。” 我靠在暮雨肩膀上大哭,“看吧,我早就猜我不是她亲生的……” 娘亲揪起我耳朵拎到面前,恶狠狠地说:“就你这么淘,不是亲生的早就扔沟儿里淹死了。”我大喊暮雨救命! 暮雨看着我们娘儿俩演戏,很明智地不言不语,报以微笑。 老爹闻声从书房探了个头儿出来,看清状况,又缩了回去。 娘亲受不了我大呼小叫的终于放开手。我跳回暮雨身边,抱怨他见死不救,他看着我却是一脸羡慕。娘亲恨铁不成钢地叹息,对暮雨说,“安然就这么副德行,挺大的人了跟小孩儿似的……看着精明样儿,其实头脑简单……也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一阵儿一阵儿的犯浑,你们朋友在一块儿还得多担待点儿……” 暮雨自然向着我,“阿姨看你说的,我觉得安然人很好,很招人喜欢。” “就是!”我帮腔。 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朋友就把车给我送到楼下了。 车钥匙在手指上转了几圈,我问暮雨,“想不想感受一下哥哥我的车技?我可是有三年的驾龄了。”虽然这三年总共也没上路行驶过几次吧! 一个半小时后。 暮雨坐在副驾驶上评价道,“安然,我觉得你开车很……稳。”我趴在方向盘上大呼失策。谁知道今天晚上堵车堵成这幅德行啊,过一个路口得等三个红绿灯,一路都在踩刹车,自行车都比这个快。 终于磨蹭到亲戚家,因为那些叔叔伯伯家的妹妹姐姐们对暮雨太过热情,我把在每家逗留的时间压缩到最少。所以,尽管路况不算太好,用时也没超过一个小时,该串的都串了,该问候的都问候了,该送的也都送出去了。 从最后一家出来,明显的车辆少了很多。 “暮雨,你也太招人了。我二叔家的俩闺女看你看得眼都直了。”我一边开车一边回想刚才的情形。 “那是在看你。”暮雨说道。 我没跟他纠缠这个问题,因为我看见他靠在座椅上眯起了眼睛。 “困了?”我问。 “不困……”车窗外的光一束一束从他脸上晃过,光影变幻中闭着眼睛的暮雨格外诱惑,“就是想这样闭上眼,不用想怎么走,不用担心会迷路……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暮雨说这话时,脸上有种从未见过的放松。 然而那表情却像针尖儿一般戳中我的心,疼得尖锐。 我想起最初的见面,那片炫目的霓虹灯下孤单的身影。我知道城市的冷漠,因为我也是这些个冷漠城市的构成者,生存的压力,让我们关注自己,漠视别人。我从没问过暮雨那时的他没有工作没有钱只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里怎么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夜,我知道,一定很艰难,就像他为他去世的父亲争取一点尊严那么艰难,可是,他得坚持,就算找不到路,就算辨不清方向,他也必须坚持下去……因为他身上有责任…… 我发现自己总是忽略很重要的东西,就像我总是一味地感受爱情的美好,却不去看暮雨心里的压力,虽然现在条件已经好了些,可是压力却更多,来自他的家,他的工作,我们的关系,甚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给我‘好生活’的想法。 他骨子里的骄傲让他自己撑下所有,不用我分担,甚至不跟我提起。他从不说累,从不抱怨,他总是用他能所达到的一切对我好。然而就在刚才,他的那句‘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让我在强烈的心疼中看到了自己更强烈的愿望,我希望给他依靠和支撑,希望他遇到难处时不用再是一个人硬挺着,希望任何时候,他看到陪在他身边的我,能默默地念一句‘我还有安然’,便放下心来。 看来,我真的不能再这么得过且过、吊儿郎当地混日子。 很久没有这种想要发愤图强的感觉了,居然还不错。 “时间还早呢,我开车带你四处转转……”我问暮雨的意见。 “恩。”他答应一声,却没有睁开眼睛。 我稍微调整了座椅的倾斜度以便让他躺得更舒服点,还随手塞了盘cd按下播放键。音乐飘出来,是首不知名的外国歌,轻柔的调子,还挺适合此刻的氛围。 不过是个小县城,我在主干道上跑完了一遍,然后又围着外环转了两圈。暮雨安安静静地仰靠在座椅上,有时候我都怀疑他睡着了。 最后我在城外的一条河边停下来。隔着车玻璃,可以看到圆圆的月亮在水面轻摇慢摆。关了灯,关了音乐,顿时一片昏暗的静谧。 月光照进来的地方,还能看清事物的轮廓。 “暮雨。” “恩。” “我迷路了。”我逗他。 “没关系,我认识。” “啊?”这不可能,我探过半边身子去问他,“那你说这是哪儿?” 他睁开黑暗中仍水光潋潋的眼睛,回答道:“安然的身边。” 我心里一阵甜蜜,笑眯眯地‘切’了一声,伸手去拉那个肉麻的人,“来,陪你的安然赏月去。” 没料到暮雨躲开了我的胳膊,他身体前倾,双手从我腋下穿过将我抱住,然后七扯八扯、连拉带拽地居然把我从驾驶座拖到了副驾驶那边。因为空间太小,我只能面对他跨坐在他腿上。这个姿势很别扭,而且让我……不知所措。 “干嘛啊?”我小声问,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暮雨抽出我系在裤子里的衬衫下摆,手伸进衣服里,在我的腰背间摩挲。 他说,“安然,我想抱你。” 79、八十一 在家里像养猪一般被养了三天,回l市的时候,娘亲又给我们带了很多吃的东西。其实每次从家回l市她都拿好多东西让我带,我老是嫌沉不带。这次让带就带了,反正不用我拎着。 到l市时已经下午五点多,我今天值夜班,就先回了宿舍。暮雨想把娘亲给带的东西也送我那儿去,我说拉倒吧,放你那里也是一样的,顺带着嘱咐他,我要连着值好几个夜班,恐怕周末才有时间去他那里,让杨晓飞省着点吃,多少给我留点。 上班儿头一天就被小李吓得不轻。 “鬼节早就过了,你怎么还在阳间晃悠。”看着涂了眼影睫毛膏什么的把张脸祸祸得乌七八糟的还自以为挺美的跑到我面前显摆的小李,我习惯性的出言讽刺。 “有眼无珠!这可是我花大价钱弄来的彩妆!”她怒吼,引得满营业室的人都看她。小李向来嚣张,凌厉的眼风环扫过四周,“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众人默默低头。 我泰然自若地沐浴在小李热辣辣的眼神儿里,反正隔三差五地我们俩就得来这么一出儿,我都习惯了。 如我所料,半个小时后,素颜的小李从卫生间出来。我啧啧赞叹,“嘿,这小脸白白净净的多好啊……咱们得用行动抵制扭曲的审美观……” 小李用英文说了句什么,我知道肯定不是好话,她也就欺负我英文不好。 快十一点的时候,我办完手边的业务就开始寻思,暮雨今儿还没过来呢。 小李儿看我这清净了,扒着我办公桌的围栏扭股,一脸欲说还休。 “便秘啊你?”我问。 她抬腿踢在我西装裤上,“安然,你还能更讨人厌点儿吗?” “有话快说!”别打扰我想我们家那口子。 小李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说:“内部消息!” 我斜了她一眼,“你哪那么多内部消息!”单位这点儿事都不够她八卦的,偏偏每次又都有鼻子有眼儿。 “我上面有人!绝对第一手资料。”她伸出手来索要好处费。 我娘亲给带来的零食都在暮雨那里呢,我在我私人用的抽屉了摸了半天只摸出一小袋卤豆干。 “穷鬼一只。”她嫌弃地接过去,“过段时间咱们行要举行一次全行范围内的中层竞聘活动,凡是工龄三年以上的都可以参加,支行行长和不参加竞聘的本支行员工都有投票权,支行占投票占百分之六十,总行领导投票占百分之四十,你有什么关系现在就可以开始活动一下儿了。” 要是以往这事儿我可能都不会往心里去,还得找关系,还得托人,这么费劲儿的往上爬有嘛意思?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我不是要做暮雨的依靠吗?不是想让他无忧无虑吗?我眼下的情况顶多也就是个自给自足,真有什么事儿,我恐怕也应付不来。越往上,挣得越多,没准儿以后等我升到行长了还能批个贷款给暮雨开建筑公司。等到我有权有势的时候,暮雨想要啥我都能给他……所以,往上爬,势在必行。 “安然,你中邪了,笑得这么□□!”小李退开一些,以示嫌恶。 “行,李儿,等哥哥我应聘上了啥啥中层,一定不忘提拔你……”我小声许诺。 小李儿一笑,凑近了我身边开始给我分析,“安然,你看咱们行百年不遇搞这么一次民主投票选举,肯定够资格的人都想参加,是吧?所以投票权都在没资格参加的人身上,咱们支行工作不满三年的有谁呢?别想了,只有我跟非现金区的小何。三个行长很难拉拢的,所以,我建议你从我们俩身上入手。顺便提醒一下儿,小何是我死党,对我言听计从。” “李儿,看在咱们多年的情分上,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你会成全哥哥的吧?”大丈夫能屈能伸,我马上摆出一副可怜相。 小李以拍她们家宠物狗的姿态拍拍我的头,“看本小姐的心情,当然,也得看你表现。” 我咬牙忍着那只带着古怪香味儿的手在我头顶降落,顺带赠送一脸假笑。 曹姐溜达过来,问道:“俩小孩说什么悄悄话儿呢说这是?叽叽咕咕半天了。” “这个,不方便告诉你吧。”我冲小李暧昧一笑。 小李更甚,直接羞涩状低头绞手指。 我靠,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俩怎么着了呢…… “哎,姐你不是洗车去了吗?”我岔开话题。 “洗好了。洗车卡用完了,刚刚让小韩又给我办了一张拿过来……他本来要跟你打招呼,看你跟小李儿凑一堆儿又说又笑的就没过来……” “……不是吧……”我本能地觉得,坏事儿了。 一下午没见暮雨的人影儿,我给他发信息他也回,但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下班儿赶上行长查库,耽误到很晚,等我们完事儿,洗车行的人都走光了。 值班儿的时候我躲在厕所里给暮雨打电话,把上午的情况叽里呱啦的解释了一番,赌咒发誓我对小李绝对只是单纯的利用心理。因为我了解暮雨喜欢把什么都装在心里,所以这事儿必须得跟他说清楚了,我怕他别扭。他不声不响地听着我解释,最后来句‘我知道了’,听语气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消气,搞得我很郁闷。不过我最终相信咱们家暮雨没这么小心眼儿,而且他又那么聪明,就算我表达能力差点也能明白我的良苦用心。 接下来的几天,暮雨表现也很正常,洗车店不忙的时候就过来转一圈,没见有不开心的迹象,甚至还带了几个店里的年轻人来开办卡通,然后他还用他们店里的电脑帮那些人在网上激活,教他们怎么从淘宝买东西……杨晓飞老是跟在暮雨身后,一脸盲目崇拜。 我也跟总行的亲戚联系过了,他很惊讶我居然知道竞聘的消息,因为这件事还在商量阶段。他知道我的意思之后,很坦白的告诉我,中层空闲岗位本来就不多,竞聘文件一下达就得有无数人盯着这事儿。行里多得是干了十年二十年仍在一线的,而我才刚满三年工作经验,资历太浅,且没什么特别突出的成绩,总之一句话,他会尽力帮我争取,但其实我希望不大。这是事实,我小小受了点儿打击,虽然我亲戚说我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过,不管最后能不能聘上什么中层,为了暮雨我也得努把力。 年少,总是轻狂。 终于熬到周五下班儿,晚上不用值夜班儿,明天不用上班儿,多美好的时间。 我给暮雨发了短信,绕道菜市场买了些鸡鱼肉还有应季的蔬菜,直杀去江南水郡。 暮雨和杨晓飞回来时,我正穿着暮雨的那件我最喜欢的蓝白格子衬衫在客厅上网。杨晓飞先是对我从家带来的很多吃的东西这件事表达了十二万分的谢意,然后又说这些天没看见我是如何如何的想念,原因我倒是也知道,一般我过来这俩人的伙食都会得到大幅度的改善,我大概有一周没过来了,与其说他想我不如说他想找个正当理由好好奢侈一顿。 暮雨把工作服脱下来顺便拿上杨晓飞的说要去洗洗,洗衣机就在暮雨卧室。杨晓飞还在唧唧歪歪地跟我抱怨他一个人过中秋有多可怜,我心不在焉地安慰两句,指指厨房告诉他我买了菜,他快活地奔过去,而我放下电脑就尾随暮雨回了他宿舍。 关了门,我蹑手蹑脚走到往洗衣机里到洗衣粉的暮雨背后,然后抱住他的腰,“喂,韩暮雨你太过分了啊,我来了都不理我的。” 暮雨按下洗衣机的开关,扭过身来面对我,抬手想摸的我脸,后来发现手还没洗又放下来,“杨晓飞不是在跟你说话么?他一直念着想你过来。” “他那哪里是念我啊……难道就他想我过来,你就不想?”我故意找他语病。 他看着我笑,柔情似水。 “不许敷衍我……”我警告他。 他收起笑颜,慢慢低下头来亲吻我。有些干燥的嘴唇轻轻碾过我的,不时含住我的下唇细腻地啮咬描摹。就是这样的浅吻,让我不由地搂住他脖子,全副身心去感受,去享受,心乱神迷。 吻,真的很玄妙,千言万语,似乎双唇一碰,便说与了对方听,我听到他说,我想念你,我渴望你。 我不懂为什么还会有人追问‘你爱不爱我’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需要问吗?如果他爱你,那他看你的眼神,叫你名字的语气,抱你的力度,吻你的动作,都会透着温软、眷恋、坚定和珍惜,如果不爱,根本装不出来。 我爱的人也爱我,这幸福,着实让人沉沦。 他放开我的时候,我不干。我承认他刚才亲得我很舒服,可是,不够。我不依不饶追着他索要更多。 杨晓飞很烦人的假咳了两声,提醒我门没关严。 我只好暂停跟暮雨的拉拉扯扯,没好气地看向门口那个巴头探脑的胖子,“干嘛啊?没看忙着呢?” 真的不是我天生脸皮厚!跟这人处得久了,我才发现杨晓飞神经不是一般的大条,虽然我跟暮雨的事不瞒他,但偶尔他扔出的调侃我俩的话,脸皮薄点根本就受不了,时间长了我的脸皮也就百炼成钢了。他大概也习惯了他韩哥跟我腻腻歪歪的,现在基本上可以做到视若无睹。 “我就是来问问,咱那条鱼你俩是想吃清蒸的还是红烧的?” “红烧……”我说。 杨晓飞知道在吃这方面我的意思基本代表他韩哥的意思,点点头回厨房去了。 暮雨得空儿洗了个手,出来捏着我的脸问道:“买菜花了多少钱啊?” “一点点儿……”我掐着小拇指肚比划。 “记得记账。”暮雨拉过我的手,帮我把过长的袖子挽起来,又说:“我新学了一个菜,等会儿做给你尝尝。” 我忙点头。之前暮雨也尝试着做过一些菜,还不错。咱总不能拿厨师的标准去衡量一个没怎么碰过灶台的男人,我从心里觉得暮雨能把菜做成这个样子就很好了。 暮雨的新菜,粉蒸肉。这个菜可是我的大爱。 我在暮雨期待的目光里尝了第一口,然后眯着眼睛很满意地说,好吃。 可能从厨艺本身来讲,暮雨的手艺没法儿跟我娘亲比。然而,在我看来,这两者毫无可比性,因为那是完全不同的口味,一个至亲,一个至爱。 杨晓飞边吃边跟暮雨贫,“我早就说了,安然哥肯定说好吃,只要是你做的他都说好,就你烧的开水他都说比我烧的甜……”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拿筷子戳戳他的手。 “就上次你拿了一小袋铁观音来冲茶的时候……对了,你还说韩哥煮的鸡蛋比我煮的好?” “……本来就是……” …… 暮雨也不搭我俩的茬儿,自己不声不响地吃饭,偶尔夹个菜放我碗里。目光交错时,我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瞳明晰如镜,仿佛能映出世间所有平实温暖、寂静繁华。 80、八十二 我跟暮雨说,吃饱了就跑步会得胃下垂还有阑尾炎。 所以,即便我很不情愿地在吃过晚饭后跟他去到了小区的运动场上,我也是想方设法地逃避跑步。 暮雨很通情达理,不跑步就陪着我在跑道上溜达。 这个小区是新建的,住户还不是很多,加上天气已经有些凉意,四百米圆形跑道的运动场上稀稀拉拉的没多少人,三四个老头老太背着手聊着天走圈,几个小孩围着场地中心一棵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梧桐树追打叫喊。运动场周围竖着造型精巧的路灯,金黄色灯光流淌,像是层层柔软的纱幕。 啥锻炼不锻炼的,这气氛不就适合谈情说爱么?我边走边往暮雨身边蹭,暮雨很识情知趣地将手搭在我肩膀上,做得就像所有关系很铁的勾肩搭背的好朋友。听着我闲扯了一圈以后,暮雨终于开口问我,“前些天你跟我说的关于你们单位的竞聘的事,现在又新消息了吗?” “没呢……”我摇摇头,“就我们单位这个做事效率,看着吧,十一月份瞅见文件就不错了。” “那你跟李会计‘拉票’的事,她答应了吗?” 我点点头。小李还不好收买!这种平时积累下来的互相嘲讽挖苦的革命感情还是很真挚的。看着暮雨说话时,也没什么不良情绪,我逗他,“我也就是让那女人占了点口头和手头的便宜去,你还在意啊?” 暮雨揉了把我的头,低声说:“不在意……” 我刚要夸他识大体,然后人家继续说到:“……才怪。” 身边的人用了我从没见识过的恨恨不甘的语气,让这个向来波澜不惊的人显得有点孩子气,却又很喜感。 我总觉得这个时刻他要气不气样子显然是在暗示我赶快哄哄他,那我必须得哄。我拉过他揽着我脖子上的手指放在唇边亲吻几下,“暮雨,我那就是做做样子,不亲假亲不近假近,能给自己争取个支持者就尽力争取一下儿。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单位表面看着挺好,实际上内部特别黑特别乱,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想往上走,挺难的,要么你就特别有本事,要么你就特别有后台。你看我吧,显然不是有本事的那种,整天混吃等死的,工作上不出大错我就满意了,单位里啥事儿我都不积极,也懒得在领导面前表现,而且我们那王行长还老看我不顺眼。成绩什么的更是没有,每次有啥比赛、考试什么的,基本也轮不到我。要说后台,我也就在总行有个八竿子才打得着的亲戚,跟人家真正的皇亲国戚比,也就可以忽略为没有。所以呢,我也就是拉拢一下儿身边的人,虽然我知道这种人事变动都是上面说了算,说什么公开竞聘啊、投票啊什么的都是扯淡。文件还没下来,基本百分之八十的岗位人选就已经定下来了,往下都是过场,演给大伙儿看的……我知道希望不大,不过还是要争取一下,其实,我就没干过这种求人的事儿,也不知道怎么办……以前我老是觉得这种事儿别扭、俗气、还挺掉架儿的,现在,我有动力了……” 暮雨一直看着我,手指很轻地在我脖子里滑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朝他咧嘴一笑,又自顾自地继续我的话题,“以前我对现状没什么不满的,我也习惯这样没有压力的小康生活,虽然谈不上富裕至少不会挨冻受饿,爹妈又不用我操心,我就这样混下去也挺好。可是现在,现在不是有你了吗?我知道你是个经得起事儿的人,有什么难处都能自己扛下来,我就是觉得,即便你不怕吃苦,我也不能老让你这么辛苦。我得长本事,等我日后发达了,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你不用再拼死拼活挣钱养家,不用烦心,你想干嘛就去干嘛,不想干嘛就不干嘛,没人能欺负你……我养着你……” 暮雨停下脚步,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重复道:“你养着我?” “对啊,”我看着他理解困难地样子,得意地在他腰上摸了一把,凑近了他耳朵小声地说:“怎么说我也是你男人啊,养着你有什么不行?” 暮雨瞪了我半晌,眼神晃晃地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最后,他撇开脸去不再看我,却紧紧地攥住我的手,攥得我生疼。 他拉着我走了几步,然后说:“安然,你啊……如果你愿意在银行里有所发展,那你尽管去做,我都支持你;如果只是为我……安然,你不用强迫自己去干那些你看不上的事儿,不用费尽心思要有出息什么的,我只希望你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安然,别因为我变了……” 我看不清暮雨的表情,听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 我知道我有点做白日梦,飞黄腾达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可是,暮雨,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我希望我能给你什么,即便你多独立多坚强,即便你用不着,我还是想做你最放心的依靠,在你生命里留下最深重的痕迹。 我拉拉他的手,笑嘻嘻地说:“能养着你,我就开心了。” 暮雨无奈地揉揉我的脸,看着我好久不说话。我得寸进尺,推推他问道,“行不行?” 一个清浅的笑容绽放在他唇边,他忽然揽着我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场地上的老人和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了,目光所及的地方就剩我们俩。我往他身边缩了缩,看着我们两个人的一对身影靠得更近,同样频率的步伐,就像可以一起走很远很远。 我以为暮雨不会理会我那个问题了,然而就在四百米的跑道走了半圈的时候却听到他自言自语般地问话:“就这么想……养着我啊?” 他等待着我的回答,目光深沉,眼底有细细碎碎的光亮,美丽如星辰映照下的大海。 我一阵失神。养不养的,那基本是个玩笑,一个可以当真的玩笑。“其实,我只是想对你好……”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就是这样而已。 暮雨听完,忽然仰头看向天空。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傻兮兮地陪他往天上看。天幕净蓝,月缺星稀,没有任何不寻常如ufo的物体值得暮雨这么入神,“看什么呢?”我问。 “看天上有没有神仙?”暮雨答道。 “啊?”我没料到这么不靠谱的话能从那个人嘴里冒出来,当时就愣了。 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暮雨抱在怀里,他趴在我肩上,身体有些颤抖,却是在笑。他喊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与往日同样的温柔,却多了些什么让我的心不由慌成一片。我本能地搂紧了他,这是怎么了? “安然,咱们回家。”那人说完,拉着一脸莫名其妙地我就往远处我们那个单元跑。我这没锻炼过的小身板跑到楼下已经气喘吁吁。他拖着我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按下楼层按钮,门还没有关好,我就被他按在电梯冰凉地金属墙壁上,亲吻落下,慌乱急切。 一路被半拖半抱着进了屋子,杨晓飞看着我撕扯在一起俩小眼睛瞪得溜圆,嘴里的零食都掉到外面。无视他傻呵呵的‘你俩怎么打起来了’的问话,暮雨拽着我直奔卧室,杨晓飞愣愣地被关在门外。 暮雨几下扯掉我身上的衣服,又是亲又是咬。我开始还断断续续地问他是怎么啦,后来他不说我也懒得问了。眼下的情况很明显,这家伙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他想发泄,我陪他疯一下又能怎么地呢?我的一切,只要他想要,我就会给,无论何时,无论什么。 太过溺爱纵容,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自己。 湿淋淋地被暮雨抱在胸前,我只剩咬牙切齿地骂他,“你现在是越来越禽兽了……” 已经平静下来的家伙把我眼前的头发拨开,亲亲我的额头,一脸坦然。 我气得踢他,他也不躲,后来我干脆咬住他放在我脸颊边的手指,稍微用点儿劲儿,肯定能留下深红的印子,他还是无所谓,居然将手指探得更深,指尖摩擦过舌面,带着粗糙强硬的质感,我惊得松开他,他却翻身将我压住,一个窒息般的吻在余韵未消的身体里勾起新的波澜,只是被他折腾了两次的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回应。 他察觉到我的脱力,也不再纠缠,头靠在我肩膀上,手指和我的交握在一起,气息慢慢地缓下来。 “疯够了你?”我问他。 他点点头。混蛋,居然还敢点头,我翻了个白眼。 “受什么刺激了你?恩?”这么不管不顾的往死了折腾我,翻来覆去的,当我是铁打的吗? “紧张!”暮雨说。 “紧张个鬼啊!”我听他胡扯。 “紧张你……”他说。 “紧张我什么?”我偏过头,鼻尖都能蹭着他的嘴唇。 他沉默了半天才说:“安然,我在外奔波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要为我遮风挡雨,从来没有人想为我出头,从来没有人许给我安宁无忧的日子,没人在意我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更没有人为了我去做他不想做不必做的事……安然,你怎么能这么好,怎么能这么温暖……” 我的心酸酸的,疼痛又甜蜜,却忍不住训他,“没见识的,这算什么好……我也没做成什么,不过是夸下口来……不过是想法……再说了,你就这么报答我,看把我折腾的……” 暮雨往我脖子边蹭了蹭,依恋又惬意,他说:“我就是没见识过这样的好,能把所有苦累都抵消了,所以,我才紧张,不知道我能不能拥有这么好的东西,怕转眼它就消失了……我想抓住你,抓紧你,永远都不放开。” “混蛋……”我亲昵地骂他,他把我搂得更紧。 这孩子是吃苦太多了吗?一点甜就这么欢喜?手指描过他长长的眉,那时我在心里认真地发誓,不要让他难过,不要让他惶恐,给他我全部的爱和珍重,稳定的,长久不变。 洗完澡,暮雨出去给我倒水。我听到杨晓飞叽叽咕咕地跟他说话,其间还夹杂着猥琐至极的笑声,内容可想而知必然跟我俩刚才的举动有关,暮雨一直没应声,直到后来杨晓飞说早起要给我煮什么好消化有营养的汤时暮雨才说话,他说中午煮吧,早上你安然哥起不来,然后杨晓飞又是一阵欠抽的笑。 不过暮雨是说对了,我确实起不来。 一觉睡到十一点,我才被关着门都挡不住的香味勾搭得爬起来。洗了脸从房间走出来,我本想直奔厨房的,可是看到客厅的暮雨时我呆住了。那人坐在沙发上,身边堆了一堆衣服,手里拿个电熨斗正在铺了块浴巾的茶几上熨衣服。 熨斗的前端冒着白色水汽,暮雨很专注地移动手下的熨斗,在衣领上来回走过。 他现在熨的那件衣服,是我的工作服衬衫。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他冲笑了一下儿,“起来啦?” “恩,”我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熨衣服了?” “刚刚。” “这个熨斗以前没见过啊?” “恩,上午快递给送来的!”他一边翻着衣服袖子,一边回答我的话。 “你买的?”我疑惑,他似乎不太讲究这个? “淘宝上申请试用得的。” “啊?”我钦佩万分,“我申请一百多次了,也没得着一个试用机会,暮雨,你真是太强了。”暮雨挑挑眉毛以示得意。 我翻翻旁边一大堆衣服,都是熨过的,有暮雨的,有杨晓飞的,有衬衣,有裤子,甚至还有t恤,“你把咱家衣服都熨啦?其实有的不用熨……” “我知道。”暮雨把我的熨好的衬衫拿旁边的衣架撑好了,“你看的那些都是练手的……” “练手?”我重复到。 “恩,我们那些衣服都不值当的熨,主要是为了把你这衬衫熨好……我怕搞糊了,所以先拿那些衣服试试。”他把平整的衬衫送到我面前,“阿姨不是说了吗,安然这么帅什么时候都得体体面面的……看看我熨得还行么?” 我捣蒜般点头,眼睛有点沉。 怎么会不行?怎么可能不行?你就是把衣服烫得满是窟窿我也会穿着它去上班儿。 暮雨把衣服挂好了,回头看我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他。 他朝我伸出手,我便起身扑进他怀里。 “杨晓飞得上班,走之前告诉我一个汤的做法,他说要煮俩钟头,再等等就能喝了。”暮雨一手搂着我一手帮我打理头上乱糟糟的头发。我靠在他肩膀上闭着眼睛想: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都嫌太短了吧! 81、八十三 有时候我觉得有个小李也挺好的,她总是什么事情都先知先觉。 那天她告诉我行里在选人参加省里组织的银行业技术练兵,问我要不要试试。我正愁没有什么成绩可以写在竞聘书上,有这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要说我的技术在支行里算不上最好的,但也不差,特别是翻打(注:翻打,左手翻传票,右手用电脑小键盘录入传票上的数据,每张传票上有一组数据,共一百组。数据相加结果正确的情况下,时间越短越好)这一项,任谁都要赞我一声手快。比较麻烦的是,一般这种可以露脸的活动参加的人选向来都是主管行长定的,主管行长啊,想着我就塌下眉毛来。主管业务的王行长看我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前这种的事也向来轮不到我,即便我技术再好也没用。这事就是这样,上边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李儿,不是我不上进啊,你也知道,那个谁向来不理睬我的,我恐怕没机会。” 小李嘴里还叼着我给她的猪肉脯,再次向我伸出手来,洋洋得意地,我一看她这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马上掏出一大把肉铺、巧克力、威化饼什么的放姑奶奶手里,“您有什么高见?” 她细细清点手里的零食,“看我的好了……” 曹姐有时候会摇着头感叹,她说现金区的俩小孩都不是乖巧靠谱儿的主儿,安然是不求上进的颓废,李琳是不管不顾的嚣张。 小李一直就很得瑟,身上有种让人忽视不了的凌厉。我觉得这种凌厉很大部分源自她的直白,她想说什么想干什么都不会犹豫,她待见谁不待见谁表现得很明显。问她就不怕得罪人吗?人家会拿白眼翻你,“得罪了又怎么样?我已经在最底层了,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还能把我踩哪里去?” 次日,单位开会,全行的人都在。行长跟大家宣布了省里技术练兵的事,项目总共有三个,翻打,点钞和打字,总行要求各支行派出一到三名技术骨干,先参加总行的甄选,每个项目最后留一个人去参加省里的比赛。王行长念完我们支行参与总行选拨的名单,果然没有我。我还没来得及垂头丧气呢,小李站起来说话了,“我有问题。”她拿着文件,对着会议室三个眼神儿怪异的行长说,“这文件上不是说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择优’推荐吗?我觉得我的技术比名单上的人都好,为什么没有我?”行长们一时没答话,大行长看向旁边主管业务的王行长,全行所有员工都瞪着小李,她特从容的保持她招牌的扬下巴动作,骄傲又无所谓,“要是不信,我们可以比一下儿,让实力说话……最好是全行的人都来比一下儿,才知道谁技术好。” 在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下,大行长笑了笑,抬手示意她坐下,然后当场拍板,次日晚上下班支行内部技术比赛,愿意参加的都可以参加,他亲自当裁判,成绩最好的人去参与总行的角逐。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小李跟我挤挤眼睛,“怎么样?” 我冲她挑起大拇指,“你够狠!”就她这么一闹,不仅原来名单里的那些人会记恨她,连几个行长也不会对她有什么好想法。 “我为了给你争取机会,得罪了一票人,你怎么报答我啊?”小李看着我笑得}人。 “别这么说嘛,你又不是光给我争取了机会,这不你也有机会了吗?”说得好像对我有多情深意重似的。 小李冷起脸来,“安然,说话凭良心啊?我有什么机会,我那翻打的技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别说比赛了,我什么时候及格过?你打慢了打两分半钟,我打快了打四分钟,明天晚上咱支行的比赛根本我就没打算参加……” 我看着小李的脸色再想想她的话,也是啊,手头的技术向来是她的弱项,难不成她还真是为了我?这不是她作风啊! 不过,我还是赶紧着赔礼,“是是是,您说的对,是我狗咬吕洞宾了,那您老人家想让我怎么报答呢?”我心想我的零食不都给你了么? 看我低声下气地,小李也不黑着脸了,甚至扭捏起来。我最怕她这手儿,明明那么彪悍一人,非伪装成羞涩娇柔状,让人忍不住牙酸。 “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我想请韩帅哥吃饭,他跟你关系挺不错的,你帮我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还有,你得作陪……” ……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这么便宜的事儿,敢情是冲着暮雨来的,我说我也没这么大魅力呢…… “李儿,你看我这还不知道能不能选上呢……”我话没说完,小李便把我堵回去了,“选不选得上看你自己的本事,我只负责给你创造个机会。” “韩暮雨他好像有对象了!”我觉得这句我不算说谎。 “那又怎么样?他不是没结婚呢吗?”小李显得极其不在意。 我被噎了一下儿,“……李儿,你说你怎么就看上他了呢,他有什么好?没钱,没房,没车,没背景,穷小子一个……长得好不能当饭吃啊?”我苦口婆心地劝她,不惜大肆打压我家暮雨。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大口吃着冰激凌,却对眼巴巴的看着我的表弟说,这个你不能吃,太甜太凉,吃了会牙疼肚子疼。 小李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甲,目光瞟过我的脸,沉默半晌,说道:“我乐意,你嫉妒暮雨是吗?” 我当时差点哼出来,嫉妒个屁?‘暮雨’也是你叫的么?我想我的表情大概很扭曲。 “安然,这么点儿小事儿你不用这么为难吧?”小李有点不耐烦,“如果不是怕太唐突了,我自己问他也是一样的。” “……得,回头我给你问问!”还是我问吧,也能事先有个对策,而且我也不可能就说不帮,想来一般情况下,这真不算什么过分的要求。 “那就去吧。”暮雨在电话里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也一起吗?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当然担心,“我怕她缠着你不放。” “我就说我有对象了。”暮雨显然对小李不是很了解。 “唉,她才不管这个呢,那女人任性得很!” “……安然,怎么样李会计也算是帮了咱们……一顿饭而已……你定个时间吧,我请她……” 看暮雨这么无所谓地,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谨慎,如果这么容易暮雨就能被人给抢走,那……那我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吃饭这事儿我处理就行了,你别烦心,”暮雨安慰我说,“你就好好准备明天的比赛吧!” 他都这么说了,我自然信他。 挂了电话,我对着键盘活动活动手指。其实对于明晚的比赛,我还是有些把握的。翻打这个项目要求快和准,我的速度一直都不慢,准确率也还可以。我一向都觉得,一件事有天赋和没天赋做起来就是不一样,没天赋的人再努力最多只就能把事情做到‘好’,而有天赋的人才能将事情做到‘极致’。 在快速的敲打声中看着一串串冰蓝色的数字出现、隐没,我想我在打键盘这方面算是有点天赋吧,手指不会纠结、不会分不开、不会软弱无力,每个指头都能协调的掌控着各自的区域,在眼睛看到传票上的数字时,本能地按下对应的数字键。这个过程不能用找的,不能用想的,那都会浪费时间,要的是一种条件反射般的精准反应。 这种速度的培养需要时间,但是给了时间也未必就能有速度。 我们入行考试的时候翻打也是必考的基本功之一,要求三分半钟以内及格,那时我的成绩是两分二十三秒。不说很少有人能在短短一个月的培训中达到我的速度,就算是多数干了多年的前台工作的人也达不到,所以,现在放眼全支行,应该没有一个人敢说在翻打这项上一定能赢过我。 以前这种比赛轮不到我我也没什么怨言,在这种论资排辈的单位,我的不求上进让我有点逆来顺受。 现在我希望能有些改变,所以我很重视这次机会。我想我是实力的,只是我还需要一点点的运气,要快,更要准,否则多快都没意义。 第二天的比赛很热闹,基本除了闹事的小李什么项目都没参加之外,会计管理部的其他人都参加了自己擅长的项目。而其中参加翻打项目的总共有才四个人,除了我和那个原本被内定的同事赵东,还有另外两个‘凑数’的,其中一个跟我关系不错,拍着我的肩膀很无耻地说,“安然,我知道我没你打得快,我就寄希望于你能打错了。”我没理他,白眼都懒得给他一个。 发给我们四个人的传票都是一样的,只打一遍,结果正确且速度最快的就是胜利者。 看着屏幕上迅速增长而后消失的数字串,我几乎可以在暴雨般的敲击键盘声中听到时间飞快逝去的尖锐响动。 打完最后一个字。回车。时间定格在两分零三秒。我笑了笑,没问题的话,这应该就是今天最好的成绩了。 曹姐等我打完了,赶紧着奔过来看。我以为她会赞我两句,结果,她却皱起了眉,“好像结果跟答案不一样。” “不可能。”我的第一反应。我不敢说自己每次翻打都百分百正确,但是,如果有错绝对会有感觉。这次我分明打得很顺利,不会错。 其他三个人也打完了,最快的赵东两分二十,他们的结果都是跟答案一致的。 我有些蒙,更多的是不能接受。 而此时王行长已经笑眯眯地把结果拿给大行长过目了。大行长当场宣布成绩,还说了什么其他的,我都没听清。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尖不可抑制的颤抖,完全不想承认自己把这个机会弄丢了。虽然结果已经摆在那里,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就,错了呢? “等等……”曹姐声音响起,“安然没打错!”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曹姐将我和其他三个人的传票拿到了行长面前。已经有点石化的我听到这句赶紧起死回生凑过去。 “第87组数,其他三个人的都是10893783620,安然那组是1089378362,显然是印得有问题,把这两个数儿的差额去了,安然的结果也是对的。”曹姐指着传票解释,声如天籁,我差点就想给她个拥抱了,真是我亲姐啊,她算是救了我小命一条,不然我得憋屈死。 我就说嘛,不可能错,就是点儿背了些。 事出意外,为了公平,我们又换了传票重新打了一遍。由于刚才被大大的惊吓了一番,这次我有点放不开,打了两分十一秒,不过,还是最快的。 完事儿我马上给暮雨打电话通报这个好消息,暮雨说他没回家,就在离我们银行不远的地方等我。 我从单位出来的时候,太阳还有半张脸,阳光斜斜的射过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没骑车子,跑到暮雨说的地方时,他正坐在街边的长椅上看手机。夕阳将他头发的边缘染成金色,半逆光的眼瞳如水般清亮。 我脚步轻快地跑过去,“嘿,帅哥!等人哪?” 暮雨看见我,站了起来,微微弯起嘴角,没说话。 “等谁呢?” 他朝我做了个‘过来’的手势,我乖乖走近了把头递给他揉了几下。 “怎么想起来等我啊?”我边走边跟他说话,“怕我比赛输了难受想安慰我是不是?” 暮雨摇头。 “那就是想我赢了要跟我庆祝一下?” 那人还是摇头。 “哎,你这人真是,那你自己说!”我假装不耐烦地瞪他。 他帮我整了下衬衫的领子,很随意地说,“输了赢了都没关系,那些事儿完了,我就陪你回家。” 当时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因为我急于跟他讲述比赛时发生的那惊险一幕。后来有一段时间,我会经常想起这个句子。是不是风风雨雨、是是非非走完了,我们最想要的就是一个等着自己能陪自己回家的人? 82、八十四 暮雨和杨晓飞每人每月有四天歇班儿,一般他俩人不一起歇。暮雨为了配合我的时间基本都是周末休息,杨晓飞就没准儿了,除了他韩哥休息的那天之外的任意一天都有可能。为了这事儿我赞美了杨晓飞好几回,他总算是知道给我俩恋爱中的人一点儿私人空间了。 今天周日,暮雨在屋里看书,我在阳台的桌子上练习翻打。 阳光特别好,秋高气爽。这样的日子本应该出门儿溜达溜达,去自然公园或者儿童乐园都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我现在是没那个闲情逸致啦,一周之后就是总行的选拔,四十多个支行就是说有四十多个人会参赛,这些人里不乏高手,而最终去省里的名额只有一个。 只能做第一名,第二都没戏。 这些天我下班儿回宿舍就开练,直练到晚上十一二点。这个键盘是我前些天买的,也许是练得太狠了,它已经被我砸得有点反应迟钝。今两天歇班儿我也不能歇,来找暮雨时把笔记本儿也带过来了,键盘接上,继续努力。 翻打这东西,能打到两分钟以内提高的空间就很小了,我一度打出一分五十的成绩,但是正确率会变得很没有保证。 再一次打错之后,我有点恼火。这样不行啊?速度有了准确率下去了,那还不如慢点呢。就我所知,行里能将翻打打到两分以里的不算多,但也不是没有,想要赢,还得在加把劲儿。 我揉揉手指打算继续,一杯水递过来。 “安然,休息一下!”暮雨把水塞到我手里,在我身边坐下。 我喝了口水,温热的,水色淡青,有杭菊的味道。 扭头看暮雨时,竟然发现他皱着眉,目光直直落在我手上。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正无意识的抖着,杯子里的水被我抖得几乎要洒到外面。 练习太久了是会这样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我把水放在桌子上,两个手在一起搓着,说道:“没事儿,练过劲儿了……” 他不言不语地将我的手拉过去。我开始给他讲我们单位里某些知名高手的翻打记录,猜测着这次比赛谁谁肯定会参加,谁谁可能不参加,顺便抱怨,人家别的支行参加总行比赛的选手都可以脱岗集训啊,有高人指点啊,我这倒好,班儿得照上,甚至连值晚班儿还是同事好心给替的。主管领导不闻不问,只说前台人手紧张,有什么困难让我自己克服克服,真他妈恶心不是吗?我不在前台了难不成咱们银行关门儿? 我越说越愤愤,没忍住一脚踢在暮雨坐的椅子腿上。暮雨看了我一下,低下头沉默片刻之后语气平静地说,“别生气,以后,会好的。”说完又继续手里的动作。他把我的右手托在掌心里,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捏着我的小拇指,自指根到指尖细致地揉,之后是无名指,之后是中指,食指,大拇指,如此循环。 暮雨的手有些硬,但是温暖且稳定。 我停止聒噪,安静下来的空间里,只剩乍起乍落的风声。阳台的一角种着一颗不知名的藤蔓植物,细软的红色茎条爬满一人高的铁艺雕花围栏,初秋时节,叶子依然浓绿茂盛,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新气味。阳光斜照着暮雨的侧脸,有星星点点的金芒在他低垂的眼睫边缘跳跃。他表情专注,手上的力道绵绵密密,说不出的舒适感觉,明明只是手指着力却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他捏酥了。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爱人,确实是不适合生气发脾气的。 “哎。”我叫他,他抬头,我迅速地靠过去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儿,然后傻乐起来。 他在身边,所有的阴霾都会散去,所有不顺心都变得不值一提。 那人今天话有点少,当然他平时话也不多,但是一般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意无意说些情人间的甜言蜜语。 其实从昨天晚上他就开始闷,原因是这样的。昨天白天暮雨上班儿,杨晓飞在家。我抱着电脑来他们这里练了一天,手指头酸得拿不住筷子。晚上做饭时,暮雨偏给做了个肉末粉条,这下儿可好,滑溜溜的,我根本连夹都夹不起来。看着我的粉条一次次从颤巍巍的筷子上滑下去,暮雨拉过我的手问道:“这是怎么了?”杨晓飞接到:“敲键盘敲的,这一天那个啪嗒啪嗒地声音就没停,中午我俩吃土豆丝他都夹着费劲。”暮雨看了杨晓飞一眼,声音里透着不高兴,“你没跟我说。”杨晓飞一缩脖子,低了头,嘟囔着:“安然哥他自己说歇会儿就好……” 我赶紧表示没事儿。确实是歇会儿就好,只不过,我还没来及歇,撂下键盘就上饭桌了。暮雨起身去了厨房,一会儿端出一盘炒鸡蛋,塞给我一只勺子,我冲他嘿嘿笑,他没理睬我,又弄了半盘粉条进厨房,出来的时候粉条拿碗盛着,一小段一小段的,碎得跟肉馅似的。这下我得心应手了,用勺子把鸡蛋、粉条、肉末、白米饭往一块一和,味道居然还不错,虽然看着像猪食。吃过饭我就要回房间继续练翻打,结果被暮雨按住,看完新闻联播又被他强制着拎到操场上跑了两圈。 跑步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不爱说话了,逗他也不说。看我的眼神儿也不太对,就跟现在似的。 他默默拉过我让我坐他腿上,手臂抱住我的腰,头抵在我胸口,就那么一声不吭地搂着。我摸着他短短的头发,想说的话忽然都哽在喉咙里。我知道他是在心疼我,其实没必要,翻打大强度的集中练习,手指确实有点受不了,不过比起他们工地的那些活儿这点累也算不上什么,我那些抱怨更多的也只是对着一个有安全感的人发泄一下儿,我是觉得不公平,但这种不公平在我看来早就习以为常,比这不公平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况,我对自己还有点信心,不给我创造条件是吗,没关系,老子让你知道什么叫牛x。 “暮雨,你看着吧,只要有一个人能去省里比赛,那人就一定是我……” 经过暮雨的揉捏,手指已经缓得差不多。我想让他开心起来,于是捧起他的头说,“哎,让你见识见识我翻打的神功,人送绰号无影手。”暮雨看着我在他眼前晃悠的爪子,淡淡地笑了下。 我回到电脑前坐好了,暮雨站在我身后。 打开程序,手指放在键盘上,屏幕上闪动着巨大的倒计时数字,5、4、3、2、1、0……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要靠这双手去抓住什么,去争夺什么,只是现在我太想给那个人一些东西,以前不屑的、不在乎的,而今都有了另一层意义。抓得住或者抓不住这个问题不是微小如我可以决定的,不过,但凡有一线希望我都得试试看。 当落雨般的声音戛然而止,屏幕爆出大朵逼真的礼花,我的成绩和两个英文字符一块蹦出来。结果正确,用时1分40秒,我迄今为止打出的最好成绩。 我激动地两个手指向天一插,自己都没想到可以打这么快。就我所知,我们行还没人能打出这个成绩。如果一直这个水平发挥的话,哼哼……我得意地吹了声口哨,指着屏幕上的英文问道:“这俩词什么意思?” “新的纪录。”暮雨边回答边自身后抱住我的肩膀,他在我鬓角亲了亲,赞道:“真厉害!” 我回手揽着暮雨的脖子,侧过脸看着他笑,“也许是因为你在看着我……你一直看着我就好了,也许我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暮雨却在我耳边轻叹着说:“我早就移不开眼睛了。” 因为答应了小李吃饭的事,小李兴奋之下对我诸多照顾,上班儿时把能揽的业务都揽到她那边,留给我时间让我练习。营业室的一些闲事曹姐也安排别人去做,高哥给我找来据说是最好用的甘油可以提高翻传票的速度,一时间我觉得自己还是很得民心的。 总行比赛那天,我跟所有参赛的同事坐在总行大厦的多功能厅听董事长做动员讲话。想来内容也无外乎要求我们赛出风格赛出成绩什么的,我随便扫了几耳朵,大部分时间不是发呆就是下意识地整理自己的衬衫。衬衫是暮雨亲手给熨平整的,穿在身上让我都不自觉地保持着某种规矩挺拔的姿态,想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然会觉得对不起身上的衣裳,对不起暮雨的一番辛苦。 为了今天的比赛,昨天我特意休息一天,键盘一下儿都没摸。暮雨也陪着我,看看电视,聊聊天,腻歪腻歪,只不过,一有机会暮雨就拉着我的右手细致地揉,每个指头每个关节都不放过。我说不用他也不听,倒好像揉上瘾了一般。 旁边考点钞的同事小声问我准备得如何?如何吗?我的想法,一定能赢。 翻打、打字、点钞三项,翻打是第一项。 而事实上翻打比赛是相当快的过程,比赛从开始到最后整理出所有人成绩总共用了一刻钟。 不出意料的,我赢了,而且赢得很轻松,因为所参赛的人员,只有我的时间在两分以内。一分五十一,不是我最好的成绩,却足以傲视其他人。没想到的是,我居然还受到了董事长的接见,那个总是要远远望着的人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膀,用一种领导者鼓动人心的口吻对我说,“好好努力,省里比赛还要靠你们,这么年轻,以后路还长呢!”我们支行的大行长跟在董事长身后,他对我今天的表现相当满意,后来甚至特许给我一天假期休息。以前,豪不谦虚地说,他应该从没注意过我这号人,正眼看我也是从上次支行比赛开始。高哥曾经说过,被领导发现是往上爬的第一步。 完成这一步之后,我就有点不耐烦。要不是还得等着打字和点钞公布成绩,我早就溜号了。暮雨就在外边等着我呢!瞧着认识的不认识的很多人都来给我道贺,我只想赶紧去找我的暮雨,我要亲口告诉他我赢了,我想听他夸奖我‘真厉害’,然后跟他一起溜达回家。 83、八十五 推了行里所谓的庆功宴,我直接奔到离总行大厦不远的街边小公园。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蓝色的身影,那是暮雨工作服的颜色。他见我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伸手扶住我。 我看到浅浅地笑意在他眼角眉梢蔓延开,我看到风缠绵云缱绻,天蓝如洗,小城喧闹着演绎如此美好的红尘俗世、百态生活。 那家伙早晨去上班儿的时候若无其事的,今天比赛的事儿提都没提,出门之前一个字儿都没多说一个眼神儿都没多给我。比赛完了,我发信息给他说完事了,没说比赛成绩,结果不到十分钟他就回了条信息说他在总行附近等我呢。 “你不是上班儿呢吗?”我问。 “溜出来会儿,没事儿。”他不在意地说。 我笑,死孩子,明明就惦记着我比赛的事儿,早晨还故意装得那么无所谓。我伸出两个手指,“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的。”暮雨毫不犹豫。 “诶,你这人怎么这样……” “你让我选的。” “……我先说好的行吗?” “我知道你赢了,你可以去省里比赛了,说吧,坏的是什么?”暮雨揉揉我的头发。也是,我这得瑟地就差把这消息写脑门儿上了,暮雨看不出来才怪。 “十一过长假过完,我得去省里封闭集训半个月,然后才比赛。”我撇撇嘴,“有个屁好训的?直接比完各回各家多好,不知道组织者都怎么想的。” 暮雨反应不大,“这也算不得什么坏消息。”然后拉着我去街边打车,他说我昨晚睡得不好,让我回去再补补觉。 明天又不用上班,他直接送我回到他那里。我纠结了一路,直到他送我上楼让我睡觉,我终于忍不住问,“喂,封闭半个月啊,半个月看不见我,你不会太想我吗?” “恩。”他点点头,抓起我的手亲了亲,说道,“没办法,谁让你这么厉害。” 我飘飘然,起身抱住他。他犹豫着轻轻回抱我,小声儿说:“我衣服上脏……” 这话说的,太……挑逗了。我闷闷地笑出来,“那就脱了呗!” 我当真去解他工作服的扣子,暮雨攥住我的手腕,“别闹了,我马上还得回去上班儿,不能离开太久”。 “哎,你不奖励我一下吗?”我故作委屈。 “想要什么?”他问。 其实我就那么一说,真是想不出来要什么,想不出来有什么,能比你更好。我不知道你给了我什么,只知道那些东西支撑起了我鲜活的人生。 我扬起头在他唇边咬了一下,暮雨的眼神晃了晃,几乎是本能的追吻过来。我扯着他躺倒在床上,他有些顾虑又舍不得放开,就那么浅浅地安抚般的回应我。这我能干吗?我想要更多更甜美,舌尖不屈不挠地纠缠着,手也伸到他的衣服下一通乱摸,不出所料地,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呼吸越来越重,投入而直白热烈地吻生生勾搭出我几声破碎的嗯嗯啊啊。 他在我舌尖小小地磕了一下儿,我哼哼两声,然后瞅着他笑。他捏着我的脸抱怨:“安然,你故意招我。”眼神期待又克制。 “恩恩……”我就是。 “我真得上班儿呢……”他嘀嘀咕咕地,声音很软,没什么说服力。 “恩,去吧!”我故意把手从他肩膀上拿开,举起来。看吧,又不是我不放手,是你搂得紧。 “那你推开我……”他忽然来这么一句,“你不推,我放不开。” “……”有这么自欺欺人的吗?我白了他一眼,发现他清澈的眼瞳里全是笑意。死孩子这是跟我耍赖呢这是。只不过,他这个赖皮的样子也太迷人了吧? 我随便拿根手指戳戳他肩膀,说道:“起开。”难得他有心思这么玩儿,我怎么也得配合一下。 结果他还不乐意了,挑起眉毛责备道:“真推啊?” 我忍不住乐出来,假装不耐烦地训他:“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这么难伺候呢你……起开起开,上班儿去吧……”我知道暮雨对工作向来认真踏实,这种投机耍滑的上班摸鱼那是杨晓飞的行事风格。我有点恨恨地想,死胖子把暮雨带坏了。 因为头沾着枕头,我还真觉得有点儿困……为了今天的比赛,我的小心肝紧张得昨晚半宿都在打鼓,由此可见我是多么没见过世面。 “那你睡会儿……”暮雨也不闹了,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儿,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回头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西红柿炒鸡蛋!”我说。 暮雨点头出门,锁门的声音很轻。 我蒙上被子欣然入梦,吃得饱、睡得着、有人爱,多充实的日子。 小李有时候也挺没人性的,就说上班那天旁的人不是恭喜我的就是赞美我的,那女人倒好,用讨债才有的傲然口气对我说,“安然,国庆放假前咱先把你答应我的事儿给办了吧?” 我眨巴眨巴眼睛,一脸茫然…… 小李急了,你怎么意思?过河拆桥是吗? 我赶紧摇头,哪能呢?吃顿饭而已,有嘛啊?就明天晚上吧!我拍板儿了。 小李说行,你作陪啊,我还得叫着曹姐。 我想既然暮雨都说没什么,我也就别瞎担心了。就暮雨那个样貌,我这样的担心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除非把他脸给花了。 结果没想到那个败家女人把饭店定在金沙银贝,一个火锅店。原来暮雨还说要请小李的,后来我劝他算了,那个地方随便吃吃就是千八百。这么下本儿,看来这女人真是迷上暮雨了。 坐在一个大包间里,四个服务员围着我们四个人转,一会儿倒饮料一会儿夹菜。桌子太大,我们四个人只占了桌子的半面。小李很无耻地靠近暮雨坐着,曹姐挨着小李,我挨着曹姐。偶尔抬头看一眼暮雨,发现他没有我想象的拘谨和无措,居然显得自然。小李旧事重提的说自己那个文明服务标兵荣誉都是暮雨的功劳,暮雨摇头说是名至实归。切,就那什么标兵的奖金总共才一千块,付这顿饭钱都不够,这理由太假了,太假了。 我看着人家相谈甚欢有点郁闷,自己无聊地拿筷子使劲戳那些个躺在冰沙上仍在蠕动着的鲍鱼。 身边儿的曹姐问我:“安然,你怎么啦?没精打采的?” “昨天没睡好。”我扯了一句。 “其实,我觉得小韩虽然没什么钱但是人真是挺不错,长得好看又肯干。”曹姐瞅着那俩人压低了声音。 我苦笑,更低地声音跟曹姐说,“小李是不是脑袋灌水了,怎么就看上韩暮雨了呢?怎么看小李那都是一个大小姐,暮雨就一穷小子。现在哪还有女的找对象不第一个看经济条件的?千金小姐会爱上穷书生?唱戏呢么。” “小李不是那种只看钱的小女孩儿……”曹姐倒是老维护小李。虽然小李经常跟我得瑟着说自己上面有人,但就我所知小李是总行从北京某正经大学明媒正娶的招聘来的,当然这并不影响她确实有些背景和关系。她家在外地,现在上班儿也是借住她亲戚家。平时相处也能看出来,那样犀利的性格,那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那点火就着的暴脾气,还有那花钱如流水的气度,她必然是个从小养尊处优、要嘛有嘛的孩子。 不在乎钱,应该是吧,傻子都看得出来她不缺钱。 “恩,她不是贪财的人……”我点头承认,“她只是好色而已……”我抬头看向暮雨,发现他跟小李都正瞧着我,“干嘛?”我翻个白眼儿,把一只活着的鲍鱼丢进滚滚沸腾的火锅汤里,“杀生啊!真是罪孽!鲍鱼,你要是在天有灵记得找那个叫李琳的报仇。” 话音未落,小李拿起桌子上一个鲍鱼壳就作势要冲我丢过来,我想躲,结果暮雨比她更快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小李愣了,曹姐愣了,我也愣了。大伙儿都僵了一下儿后,小李羞羞答答地挣开暮雨的手,低着头说,“我就吓唬吓唬他,没想真砸他……” 靠,那厮肯定是怕暮雨觉得她太彪悍才给自己找借口。 暮雨大概也觉得有点儿逾矩,扯道:“我是怕误伤曹姐。” 曹姐哈哈笑起来,指着我说:“安然,你看你这人缘儿混的……” 我扑倒在桌子上,半真半假地叹气,“我伤心啊……真的,我伤心了,没人关心我……”那俩女人再次笑到一堆儿,暮雨无奈地看着我演戏。 我后悔了,看着小李跟暮雨东扯西扯的,从身高到星座,从家里到工作,从他过去到他未来,我发现我真是低估了小李的交际能力,那么意图明显又能那么不着痕迹。而暮雨基本有问有答,就是那种问一说一问二说二,绝不把问题扩展开来的回答方法,我知道他其实是没兴趣,不过,在别人看来,应该更像是不解风情的青涩腼腆。 死孩子,怎么能这么招人呢? 84、八十六 看着别人明目张胆地觊觎自己的东西,又没法说那东西是自己的,这感觉是相当憋屈的,我只能拼命地吃来泄愤,烫得我嘶嘶吸气。 曹姐偏偏给人添堵,一个劲儿地跟我秘密讨论那俩人其实挺般配的什么什么。 般配个鬼啊,那是你没看我跟暮雨坐一起! 我正郁闷着,就听暮雨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便出去接电话。 趁暮雨不在,小李本性毕露。 “我以前觉得暮雨平时看上去有点冷冷淡淡的,想不到接触起来这么好相处,你说是吧,安然?”她笑咪咪地,叨着筷子头,摸着暮雨抓过的那只手腕子,那个姿态像在回味,又像在想入非非,要多讨厌有多讨厌。 “问我干嘛?我怎么知道。”我不给好气地说,心里这个怨暮雨。你说你干嘛拦她,就算让鲍鱼壳子砸中了,我这皮糙肉厚的,能怎么地?不行,回去我得让他拿84消毒液好好把手洗洗。 小李大概很开心,无视我的冷漠表现,继续在那里yy,“我觉得他本质上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他其实不太会拒绝别人……”“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笑起来特迷人……”曹姐点头,附和道:“连安然这烂脾气都能受得了而且还能做成朋友的人,性格肯定是不错的……” 扯我干什么?我脾气是不好,可是从来不敢对着暮雨撒,特别是在最开始时,那绝对是我不屈不挠、死皮赖脸、千辛万苦才把人拐到手的。但凡我松把劲儿,人现在结婚证儿都领了,还能让你这么调戏。 等了一会儿,不见暮雨回来,小李跳起来,“我去看看暮雨。” 我也想去,结果刚站起来就被曹姐按住了,“安然,你别这么没眼力劲儿行不?平时不挺机灵的吗?” 小李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回头瞟了我一眼,表情那个得意啊,恨得我牙痒痒。 最终我也没出去,无奈地坐下来,死命地往在火锅里加东西,死命地往肚子里灌啤酒。这次我亏大发了。 又过了有十多分钟,我已经到了等待的极限,小李才推门进来,表情不再是嬉皮笑脸,暮雨跟在她身后,一如往常的平淡。小李坐回座位,暮雨关门回头时,朝我挤了一下眼睛,我愣,然后恍然,一口喝光整杯啤酒,抹了把嘴,露出这顿饭以来头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暮雨肯定是明示或者暗示地让小李知道了她没戏这个事实。 后来小李果然没再表现得如前半段那般殷勤,不过,也没有失礼,脸上有些失望却依旧客客气气。曹姐透着儿问我:“安然,看样子好像那俩人不是很顺利啊?”“我早就说了,人暮雨有对象,而且人家俩人感情好得谈婚论嫁了,她非不信……”曹姐摇摇头,“那可惜了。” 气氛有些尴尬,当然有我在也不用担心冷场。我在后半段表现的非常活跃,敬酒、说笑话、有用的没用全往上招呼。小李拿眼斜我,曹姐问我你才睡醒是吗?,只有暮雨不时的看着我弯弯嘴角,满眼笑意。 结账时,小李刷卡,果然干掉一千多。我稍微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毕竟这钱花得冤枉,我早就知道没戏,可是天地良心,我拦她了,是她自己非要烧。 曹姐说开车送我们,我说不用,吃饱了刚好溜达溜达。小李上车前还跟我俩说笑,看上去情绪还好,她向来彪悍,这不奇怪。 回宿舍路上,我拉着暮雨问他都跟小李说什么了?暮雨就看着我浅浅地笑,也不说话。并不明晰的灯光在他脸上留下金灿灿的痕迹,让他看上去特别柔和。 我强忍着想要拥吻他的冲动,总不能在大马路边就这样吧?总不能吧 为什么不能呢? 我扯着他缩进街边的一片花树下。 l市就这点儿好,路边到处都是类似的供人休息的区域,前面临街的是一排小树,后面是矮矮的冬青和木质的长凳。夏天乘凉的人多,现在天气冷了,一般人晚上出门儿都得套两件衣裳,像今儿小李那样穿件七分袖纱质上衣还没准备外套的绝对是有病。 不出所料,长凳上一个人都没有。 我拉着暮雨坐下,光线很暗,却让我更清楚地看到游弋在暮雨眼中的光亮。我在他嘴角亲了一下,残留的啤酒味道此刻显得格外鲜美清爽,惹得我又多亲了好几下。每亲一下暮雨都会微微闭了眼睛,等我退开他就看着我,目光划出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只有我,我想怎样就怎样。 “我跟她说,”暮雨开口,“电话是我对象打的。我对象很好!很温柔很乖又开朗又快乐!还给她说了很多我对象的事情,比如,他会给骑车带我,给我涂护手霜,帮我灌暖水袋,我生病了他会很着急,我伤着了他会很心疼,他有些坏脾气还有些懒散,有时精明有时糊涂,却都招人喜欢,他爱笑也爱装生气吓唬人,他陪我看书也陪我玩游戏,偶尔吃醋也是因为太在乎我,努力工作追求上进则是想要保护我,他温暖得让人离不开,他的爱又干净又纯粹……” 那些话细细软软地落在耳朵边,我觉得一点热度从耳垂开始,蔓延至脸颊。 他说完,一只手贴上我的脖子,微凉的手指托着我的下巴,看了一会儿居然轻轻皱了皱眉,似乎是懊恼地说,“还有一个忘了告诉李会计了,我对象长得特好看……” 被暮雨夸我心里那个美啊,美得都不知道怎么表达,甚至有些窘迫,我没什么气势地瞪了那家伙一眼,打掉他的爪子,偏过头去,琢磨半天才找着句符合我风格的话,“你不是不爱说话吗?这次干嘛跟那女人讲这么多?随便讲两句不就行了……” 他把下巴架在我肩上,当真回答起来,“我本来没想说这么多,可是发现说了两句之后又想到其他的,说着都停不下来。既然我的安然这么好,干脆多说些。”他凑近我耳朵后面亲了一下,我笑着歪歪头,晾给他一大截脖颈。暮雨把我拉进他怀里,润凉的吻一路缠绵着由锁骨移至下巴,最终覆盖我的唇,我抚着他的侧脸,用心感受他给的深深浅浅,柔情万千。 小李后来消停了,只是几乎没看到什么失恋该有的症状,我将此归结为她死要面子。我问她是不是放弃了,人家不屑地说,“这不叫放弃,这叫成人之美。不知道有句话叫能抢走的爱人便算不得爱人吗?所谓横刀夺爱也是有讲究的好吧,知道夺不走还费那个劲干嘛?爱这个东西,真的假的一看就知道了,咱这儿有戏没戏也就知道了。” 终究小李还是像模像样地长叹一声,“韩帅哥真是不错啊不错,可惜该着不是我的。” 她瞥着我问道:“安然,我这事儿黄了你好像挺开心的嘛?” “那是,”我毫不心虚地回她,“我兄弟能逃过你的魔掌我们得喝酒庆祝三天。” “真的?我有这么可怕?”她问。 “何止啊!”我回答。 结果三天之后我换衣服时,暮雨发现了我膝盖下面那块因为嘴巴恶毒而被小李踹出来的青紫印记。同时从侧面证明了,小李其实是还是正常的,她失恋了也是需要发泄的。 暮雨听我诉完苦,轻手轻脚抬着我的小腿,青得发蓝的伤痕一大片,像是给腿打了块补丁。他面色不善地瞪我,“都没事儿了你怎么还去招人家?” “……我哪知道她真踹啊?这怎么也得怪你吧……要不是你让人家太上心了,她也不至于迁怒我……” 暮雨没理我的话茬儿,问我要不要去诊所看看。我一摆手,“多大点儿事儿啊,这都不疼了。” 暮雨叹气,“你啊……” 我腆着脸笑着揉揉他的眉心,“不用心疼,我也是该,没事儿非得惹点儿不自在我才罢休……对了,以后还得经常打交道呢,你们见了面就跟没事儿似的,小李是个挺豁达的人,不会因为这事儿没成就躲着你什么的……” “知道了。”暮雨说,之后将脸颊在我掌心蹭了两下,便抱着我换下来的衣服走向洗衣机。 85、八十七 暮雨接的电话其实是杨晓飞打的,他说他接到暮雨的短信就打过去了。接通了也没说什么就挂了。后来知道是他韩哥故意想借出门打电话跟小李说些什么。杨晓飞知道我带着他韩哥去相亲,小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后来莫名其妙地赞了我一句让我差点吐血,他说:“安然哥,你真有正房的范儿!” 后来,就一切如常了。 十一长假,因为我们是服务行业,所以我只得到三天的休息,其余四天都得加班,相比较而言,暮雨他们更惨,干脆就没有休息,不仅没休息还忙得不行。那几天杨晓飞一回来就一头扎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说自己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骂那些洗车的人过节就扎堆儿。暮雨虽然表现得不那么明显,但是肯定也累得不行,连平日逃都逃不掉的饭后跑步都能被我糊弄过去。基本上那些天晚饭都是我解决,我会煮稀饭,再跟饭店定两个菜搭点米饭,也挺简单的。那天晚上吃过饭,杨晓飞钻进屋子里,没几分钟就鼾声大作。我催着暮雨赶紧休息,他还逞强,非说一天没见我了要陪陪我。陪也行,我让他靠着我肩膀,絮絮叨叨地扯些闲话,后来从杂志上找了个谜语问他,他摇摇头表示猜不出,我就给他翻答案,翻到谜底再扭头——人家已经睡着了。我小心地把他移到枕头上,给他盖好被子,关灯,然后挨着他躺下。 他的呼吸很轻,我已经习惯在黑暗中寻找那个熟悉而安稳的节奏。因为害怕吵醒他,我只好在被子下摸索着很轻地拉住他的一根手指。 什么时候才能不让你这么辛苦呢?什么时候呢?我睡着之前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长假一过,紧接着便是去省里培训,还搞什么封闭集训。 我去了才知道,所谓封闭培训就是来自省里各个银行的选手们被关在一起,按时吃饭按时训练按时睡觉,没事不让外出,请假手续特麻烦,没有安排任何娱乐活动,不许亲友探视。一日三餐,早晨吃豆浆油条,中午花卷炒菜,晚上米粥包子,连吃三天才发现,这包子连馅儿都不带换的,一水的韭菜鸡蛋。住的地方勉强可以称之为整洁,俩人一屋,有电脑但是没法上网,电视还不是有线的。也就是说,除了吃睡,我们剩下的时间基本都是在练习。同屋的是cz银行的老周,山东人,三十七岁,比赛项目是点钞,他从到了这里就开始骂,骂了一个星期也没劲头了,我劝他忍忍吧,反正总共就半个月,咬咬牙就过去了。 说是那么说,每天给暮雨打电话我也抱怨,我说我们这哪是集训啊,根本就是上山下乡,我们这是锻炼吃苦受罪的意志品质来了,最可恨的,吃早饭时还点名儿,这叫什么事儿?我想睡会儿懒觉都不成。暮雨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吃苦,只跟我说早饭是应该要吃的,还说练习的时候悠着点。后来每次电话我都要把这里的伙食编排一顿,直到有天暮雨无意地说了句“要是你回来我发现你瘦了,那晚上跑步就从三千米加到四千米”之后,这个话题我基本就不怎么提了。 开始跟同屋的不熟,打电话还会躲到厕所,后来熟悉了,也就不躲了。老周说话损,说我天天给对象打电话那表情美得跟只叼着肉包的哈巴狗似的,并由此断定,我长得这么桃花纷飞的形象能被另一个人制得如此服服帖帖,我对象肯定是个特狠的角色。我想了想,回答说,不是他狠,是我喜欢他喜欢狠了。 我挺喜欢老周的个性的,直,老周也待见我,说我看着不靠谱儿,其实挺着调。他得出这个结论也是有原因的。我俩天天一块吃饭,开始他看着我右手因为练习过度抖抖索索的端碗拿筷子还拿我打趣,后来发现我几乎天天这样他才感慨,看不出来啊,小子,这么拼命。 也不是我想拼,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次参赛的明显得水平就高了,基本所有人的翻打成绩都在两分十五秒以内,这倒是预料之中的,恶心的是,练了两天之后我发现我的成绩仍是非常靠前的,心里还美着呢,第三天组织的人告诉我们,规则改了,原来我们翻打是不用打小数点的,这次比赛为了增加难度,居然让我们把小数点打上。 这么多年我都没打过小数点,突然一改别提多别扭,手指头都快拧麻花了。本来两分以内的成绩一下子拖到了两分半,还经常性打不对。好在大伙儿都不适应,一片骂声之后,各练各的去了。 晚上休息时老周给我显摆他的点钞绝技,各种招式,什么“瀑布式”“扇面式”“鹰爪式”都是他自己取得名字,倒是贴切。他也确实有两下子,那些点钞纸在他手里就跟变戏法似的,我自问是做不到那么熟练。点钞要求手上有劲儿,翻打则更注重手指的灵活度,我也会给他表演我的无影手,引得他啧啧赞叹,“看来这点钞、翻打的冠军非咱俩莫属了……” 比赛那天大伙儿都格外兴奋,成绩好不好先放一边儿,总算是可以跟韭菜鸡蛋馅儿包子说拜拜了。 别看集训时吃的住的那么寒酸,这比赛场地倒是够豪华。一个四星酒店的会议室,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上摆着好几十台的白色苹果电脑,我摸摸了键盘,很合手。据目测光我们这项目就得有十个以上的裁判,分别挂着银监会和银行业协会的标牌儿,带着统一的裁判员胸卡。混迹人群中的,居然还有电视台的。点钞和打字在另外的场地,想来阵势也不会输给我们。 坐在标着自己名字的电脑前,我很没出息的紧张起来。从平常练习的情况来看,我的成绩一直都在前面,但我知道很多人不到真正比赛是不会拿出真本事的。本次比赛取前三名,看着乌压压围了一圈的摩拳擦掌的竞争对手们,我忽然间信心全无。休息了一晚上按说根本不应该再抖的手还是微微的颤,我深吸口气,掏出手机给暮雨发信息。 “我要比赛了。” 不到一分钟,暮雨回短信,“晚上想吃什么?” 我笑,他这是告诉我他等着我回去呢……想到他,自然想到一些少儿不宜的事儿,我轻扣着黑檀色的桌面,想着我家暮雨神游了一会。注意力这么一分散,等回过神儿来,居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因为临时改规则,好好的要打什么小数点,练了这么多天还是不太适应。我在脸上胡乱的揉吧两下,心说,反正我是尽力了,爱咋地咋地。能坐在这里的人没有太差的,而实力相差不大的比赛中,说到底赌的是运气。 比赛有两次机会,两次成绩都在当轮比赛结束时宣布,取个人两次成绩中较好的为最终成绩。 旁观的人看来,真正的翻打过程其实很短,打一遍也就两分多钟。算上中间的报成绩和十分钟的休息,两遍加起来也不过二十分钟。而在敲键盘的那个人看来,这个过程特别长,越是想要快,越是感觉自己用的时间多,好像很久很久都过去了,而自己手里的一百张传票还没有翻到头儿。 按说这样讲求速度和精确度的比赛,应该集中精神才对,但绝对的全神贯注并不好。我的感觉,专注太过,手指会僵。当然东张西望肯定也是不行的,那是介于专注与走神儿之间一种微妙的状态。 当我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的时候我只是想赶快赶快打完了好回家吃饭,吃什么呢,好像吃什么也得等完事儿,于是更加卖力地移动手指。 结果……结果,我就赢了。 裁判宣布翻打项目第一名是xx银行的安然时,哗啦哗啦响起的掌声让我觉得特别不真实,好吧,我可能是有一点点实力,不过,这事儿最终还要归因于我人品爆发。 0.3秒。我的成绩是一分五十二秒六二,就比第二名快0.3秒,眨眼的功夫都不够。赢得很危险!不过,赢了就是赢了,输的人没处说理去。 在场的人都真心假意地跟我握手向我道贺,我一边应付着,一边给暮雨发信息说我晚上要吃鱼,顺便告诉他,我走狗屎运,又赢了。 没一会儿,暮雨的电话直接打过来,我听到他身边汽车鸣笛声子哇乱叫的,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即便再喧闹的环境,我也听得清他一字一句,他问:“吃鲫鱼还是草鱼?” “草鱼!”我说。 “恩。”他停了一下儿,又说:“安然,真厉害!”声音低缓清润,那几个字却像是带着火星般落进我心里,炸出欢乐的焰火。我本来就挺得意,这么被暮雨一赞,简直要美到天上去。 中午的颁奖典礼很盛大。听说有省银监会的高官到场。老周一巴掌招呼在我后背上,“行啊,臭小子,够牛,有前途!”我假咳了两声,说道:“你也不错么,点钞第二!” 老周摇头,“不行不行。”他指着那个点钞第一名的年轻人说道,“我老了,世界说到底还是你们这帮孙子的。” 我被这句噎得半天接不上话。 发奖么,我喜欢。小学之后我就没上过领奖台了,那种站在人前被羡慕嫉妒恨的感觉真不错。奖状、证书什么的都没用,我就听说奖金有好几千块,所以拿到那个信封的时候,我尽顾着摸索猜测里面是四千还是五千了,都没注意给我发奖的是谁。 典礼完毕,午饭都不管,直接让我们各回各家。 坐在车上,另外俩人都有些丧气。我们单位派去参赛的仨人,就我得了名次,我才不管几家欢乐几家愁呢,自顾自地哼着歌儿看着那个装了五千块的信封美了一路。 得奖的消息早就传回支行。我回到单位时已经快下班了,先去楼上找领导报个到。领导们都很开心,说我这是为行争光,并且大行长还金口玉言准我休息两天。连一直看我不顺眼的王行长都意外的夸了我两句。 从行长室出来我直奔江南水郡。 暮雨他们要等会儿才下班儿,我换了暮雨的衣服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也许是兴奋了一天有点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就听耳边有人说,安然,去床上睡!那是让我的心都安定下来的声音,还能是谁?可我睡得正舒服呢,也懒得睁眼,侧过头继续打盹儿。又过了一会儿,就感觉一只手从腋下绕过背后抱住了我,一只手捞起我的膝弯……这个动作是要抱我吗?太扯了吧!我别扭地觉得这样的抱法肯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咱又不是娇小的妞,咱可是一米七几大高个儿的男人,哪能这么抱着?我忽地睁开眼睛,“哎,干嘛你?”暮雨停下动作,理所当然地回我,“抱你去床上睡。” “别这么抱,多难看啊!”我抬手搂住他脖子,把头扎到他怀里,声音迷迷糊糊地像是撒娇。 “……那怎么抱啊?”暮雨在我额头亲了一下,问道。 “……你背我吧……”我提议。 暮雨默默转身背对着我蹲下,我美颠颠地趴到他背上。他并非多健壮,却足以让我安心依靠。 我有一句没一句的跟他说话。 “杨晓飞呢?” “买菜去了……” “想我没?” “……” “喂?” “……” 他将我放在床上,看着我也不说话,我笑眯眯地拽着他衣领拉低他,“说话啊,想什么呢?” 暮雨眼神晃啊晃却没有动作,“……抱你”,他说。 87、八十九 这顿饭吃得! 杨晓飞在饭桌上非撺掇着我把比赛的证书还有那五千块的大红包拿出来晒,按我的个性这是该好好显摆一番,可是今天实在没这个心思,随随便便扔给胖子让他自己看。杨晓飞用自以为标准的普通话念证书上的字,暮雨等他念完了,便接过来仔细地看,嘴角弯弯的,看得我心里这个乱,鱼肉里唯一一个辣椒都被不小心塞进了嘴里。杨晓飞特意为我做的接风菜我也没吃出来什么味道,好歹划拉两口,把碗一推,我说我吃饱了。胖子看着我面前动都没动的米饭,不解地问道,“安然哥,你没事儿吧,还是我做得菜忒难吃了?” “不是不是,我真是饱了……”我敷衍着杨晓飞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死命盯着暮雨。 杨晓飞低头嘟囔一句,“眼睛绿得跟饿狼似的,还饱了……白瞎我忙活这么半天……” 我也觉得有点辜负人家好意,不过,现在给我龙肉我也食之无味。 暮雨把我的证书和奖金放在一边的五屉柜上,回来揉揉我头发当做夸奖,我笑得眯起眼睛。暮雨坐好继续吃饭,仍是那么不声不响的,动作也不紧不慢,卷着的衬衫袖口露出一小截上臂,夹菜时,手臂上的肌肉微微绷起,形成诱人的弧度。 我心里兴奋地有点慌,他怎么就能这么平静呢?算了,淡定这东西他是与生俱来,我就没长那细胞。我觉得我还是先去准备准备,于是我起身离座,“洗澡去啦!”还没走两步,胳膊就被另一只手拉住:“回来,安然。” “啥事儿?”我赶紧凑到暮雨跟前听吩咐。 暮雨对着我那满满一碗米饭抬抬下巴,“好好吃饭。” “我饱了啊!” “你中午就没吃饭,刚也没吃几口。” “我不饿!” 暮雨在我手腕处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儿,说道:“会没力气。” !!!!! 这句话太有杀伤力了,我差点整个人都软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半晌,要不是杨晓飞在场我早就扑过去了。胖子看着我俩拉拉扯扯,眼珠子乱转。 我重新坐下,端起碗一通扒拉,暮雨把一块鱼肉放到我碗里,杨晓飞立马帮腔,“安然哥你多吃点儿,特意给你做的,看着点儿鱼刺儿。”我哼哼两声,眼神不错地瞧着那死孩子,我一碗饭见底的时候,看到暮雨的汤也喝完了。 可能我看暮雨的眼神儿太凶恶了,他去厨房盛汤的时候,杨晓飞也跟了去。我听见杨晓飞哑着嗓子问‘安然哥今儿怎么怪怪的’,暮雨回答‘安然他今天比较高兴’。 我确实高兴,吃完饭一抹嘴跟杨晓飞说我跟你韩哥有事然后连拉带拽的将暮雨扯进屋子里。关门的时候,就听胖子感叹:你俩能有什么事儿,不就那点事儿么? 温热的水流淌过两个人的身体,我仰着头迎合暮雨辗转不休地亲吻,睁开眼睛可以看到细小的水珠挂在他睫毛上,那张帅到无可挑剔的脸上全是沉迷。 洗完澡暮雨拿浴巾给我擦头发,我坐在床上抬着头看他,无比满足。他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时不时低头亲吻我的眼睛。 “乐什么呢?”我问他。 “乐你。” “乐我什么?” “乐你像只小巴狗。” “靠,敢说老子像狗,看我不收拾你!”我拉着暮雨倒到床上,翻身压住他。暮雨特配合的搂住我。我瞪着他脖颈处性感惹人的线条,身上躁动得难受,可是又觉得有点没处下手。每次都是暮雨主动,迷迷糊糊地就进入状态了,我这头一次做还得现想步骤。就在我努力回忆暮雨都是怎么做的时候,暮雨抬起我的下巴,在我嘴唇上不轻不重的磕了一下,之后便是浅浅的吻落在脸颊和颈侧,我本能地追逐,跟他纠缠在一起。呼吸的间隙里听到他亲昵地说我“笨”,我气得咬他,在他强韧迷人的身体上留下片片浅红淡紫。 “行了么,暮雨,行了么?”短短的厮磨让我觉得自己都快烧起来了,火热的部分在他大腿内侧磨磨蹭蹭,暮雨微微蹙着眉,波动摇曳的眼神透着隐忍还有——无奈,他塞了一个绿色的圆形小盒子给我,上面写着芦荟修复什么的我也没细看。 这东西我认识,以前暮雨用过几次。只是我拧了半天都没拧开盖子,为了掩饰我的紧张,我开始没话找话,“那个其实这什么涂上还挺舒服的,感觉是凉的……本来会有点儿疼,涂上再做就不疼了……对了,暮雨,你不怕疼吧,开始都有点儿,很快就好了……” 暮雨忽然板着我的脑袋封住我的嘴,我惊了一下,正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亮,他凶狠地吻过一圈,呼吸急促而沉重,“安然,你再簦揖头椿凇! “好好,不说了……”我赶紧着闭嘴,使劲地拧盖子。感觉暮雨的一条腿环上我的腰时,我兴奋地手开始抖。盒子终于被打开,某种清甜的草木香气飘出来,与此同时,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大作。 这是给我家里专门设定的铃声。 “家里来的电话。”我说。 “接吧!”暮雨说。 娘亲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询问我关于参赛的事,我简明扼要的给她说了一些情况,爹娘知道我得奖了特别开心,说我下次回去给我做好吃的,之后又说要降温了,问我有没有厚衣服,又说给我做了厚被子让我有时间回去拿……诸如此类,我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这个急啊,强忍着听了一会儿,就说我还有事儿呢,改天聊,便匆匆的挂了电话。 “我们继续……”我趴回暮雨身上。 暮雨吻了我一下,表示同意。 结果还没开始呢,电话又响。从铃音来分辨,是单位的人。 这我都歇班儿了还找我干嘛?难道单位又有事儿? 暮雨伸手把电话拿过来,李琳俩字儿蹦q地正欢,“接吧。” “出什么事儿了?”我一接过来就没好气的问,心说,你最好给我个足够重大的理由。小李先对我比赛的成绩表示恭喜,然后就是要求我请客,我赶紧应下了就想撂电话,结果小李又神秘兮兮的告诉我她有内部消息,她的消息总是很灵通,而且相当准,我耐着性子听她说,原来是总行对我还有另外的嘉奖,据说有一万块奖金。 这倒是好事儿,我对小李的怨念一下子降低了。挂了电话,我跟暮雨一说,暮雨捏着我的脸夸我能干,我顺势腻过去…… 然后电话又响了……靠……我拿起我的电话就关机……结果…… “是我的。”暮雨说,“家里。” 暮雨左手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右手手臂一伸把我抱进怀里。我靠在他胸前,看着自己那个坏了一角的名章挂在他手机下晃悠来晃悠去。 他说的是他家乡话,咬字不那么清楚,听起来感觉多了分柔软。他平时不太打电话回家,所以很少有机会听他说家乡话,虽然不习惯但是挺新鲜的。 前面说什么我也没注意,却在听到暮雨说订婚俩字时,感觉他手上一紧。 “跟谁订婚?”暮雨问电话那头。 我听不见那边说什么,但是从暮雨的表情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顺当的事儿。不会又给他找了个对象吧? 等暮雨挂了电话,我还没问呢,他就跟我说:“晨曦要订婚!” “哦!”我放下心来,可是看暮雨的脸色就不对,“有什么问题?” “她要和张磊订婚,”暮雨解释道,“张磊,就是我们村长的儿子。” “啊?”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这事情怪了,暮雨家跟他们村长家算不上世仇那也绝对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韩家妹子怎么会要嫁给村长家儿子呢?那个张磊貌似跟暮雨还打过不只一次架。我马上反应出的就是地主恶少依仗权势欺压乡里强抢民女的桥段。看着暮雨我就知道,韩家妹子再次也得是个美女。 “怎么回事?咱妹是自愿的吗?”我问。 暮雨蹙着眉,回答说:“刚才我也问她了,她说她乐意的。”暮雨显然也想到了我刚才猜测的情况,他盯着手机思考,手上应为用力而露出根根青色的静脉。我想起年后他从家里回来那次胳膊上带着的青紫印记,那还是性张的那混蛋给打的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安然,我得回去一趟。”暮雨扭头看着我说,“我得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恩。”我点头,“什么时候回去?” “晨曦说她订婚的日子是大后天,我想明天回去,有什么事情,还来得及……”暮雨说。 “那,我跟你回去。”我想,大不了多请两天假,现在我这边儿正是春分得意,领导都待见着,单位的事儿也好说。最主要的是,我觉得暮雨跟他家就犯冲,回去准没好事儿。我得跟着他,有事儿也能照顾他,别又被人欺负了。 暮雨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安然,你不用担心我,家里的事我能处理……我本想找个机会带你一起回去,不过不是这样的机会,我现在也不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万一再动起手……” “动手怎么了,你怕我麻烦扯你后腿?”我瞪他。 “安然,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暮雨低声说。 “我知道你怕我跟着遭殃,死孩子,老子现在光溜溜的给你抱着你居然还跟我这么见外!” 我恨恨地转过头去。 其实就是个姿态,表示我的必须要去,一定要去,拦都拦不住地决心。 过了一会儿,他从背后搂住我,头靠进我颈窝里,沉默着,呼吸就像拂过我的心尖儿一样清晰温热。 我偏过头去吻他,安慰他,“你也别着急,电话里可能说不清楚,回去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让我陪着你。” 他轻轻地‘恩’了一声。 这么一闹,好了,俩人都冷静下来了。 毕竟那是人家嫡亲的妹子要嫁人,而且嫁得都能算是仇人的儿子了,这事儿当哥的肯定闹心,反正也没啥心情亲热了,干脆起来准备一下。 我打电话给车站的老田,让他给找两张明天去昌黎的车票。暮雨先是跟洗车店老板请假,然后去找杨晓飞交代他要出门的事儿。老田回话说最早明天上午十点多有一趟车,我想也好,天气预报说明天降温,暮雨也该加件厚衣服了,明天还有时间去买件毛衣给他。 88、九十 难得的在不上班儿的情况下早晨八点多爬起来,我得回宿舍拿点东西。天气预报说今天8-10度的降温,暮雨看天冷,非让我披了件他的厚外套。我回来的路上在最早开门的专卖店里买了三件毛衣,我们仨一人一件。 杨晓飞已经出门儿上班去,我猜测他看到毛衣定然会感动得泪眼婆娑。 185的衣服暮雨穿着正好,鉴于店里的毛衣可选的颜色也不多,我干脆给他买了件藏青色的,配他那件蓝白格子的衬衫刚好。我说你妹子订婚你总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吧,暮雨也没说啥,乖乖地把衣服穿好。。 我也换好衣服,回头正看见那家伙拿着我的账本记账。我翻白眼,开始在他身后来来回回地转,边转悠边数落: “鸡毛蒜皮!” “婆婆妈妈!” “磨磨唧唧!” “婆婆妈妈!” “鸡毛蒜皮!” 如此反复。他瞧都不瞧我一眼,等写完了,人回手就扳着我的脸亲过来。我推他,他反而更紧地抱住我。我们离得这么近,近到我能感觉他血液的流淌,心脏的跳动,绵绵密密的爱意缠绕,不动声色的担忧潜藏……我拍着他的后背,说:“别担心,别紧张,别怕。” 他默默地摇头:安然,你不懂,我是幸福得惶恐…… 五个多小时的火车到昌黎,又三个小时的汽车到暮雨家。快六点的时候,我们在一条窄窄的土道边下车,太阳已经隐没,西边天空仍有红光燃烧不息。晚风很凉,暮雨把我的脖子上的围巾系紧了些。 由面前的小石桥开头,一条更窄的红砖路通向已经亮起灯光的村庄。砖路两边大片已经枯败的葡萄地,不远处屋顶上飘起的灰色炊烟时,时不时的几声狗叫,一切都有着乡村该有的恬淡气息,除了,桥边突兀的停着的一辆白色自由舰。我们刚走几步,就看见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身材高挑的女孩小碎步跑过来,一把抱住暮雨的胳膊,声音软乎乎地抱怨:“哥,你怎么才到,我都等了半天了。”暮雨朝她温柔地笑,抬手抚过她长长的头发,用他们家乡话问道:“咱妈还好啊?”她点头,“好着呢!” 看来这就是韩晨曦了。即便光线很暗,我仍能辨出那张清丽的脸上五官跟暮雨有着几分相像。果然暮雨的妹妹也不会让人失望,我瞅着韩妹子大大方方摆摆手,说了句“哈喽,美女。”暮雨看了我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暮雨眼神儿有点儿凶,看得我脊背一凉,他使劲地搂过我肩膀,对韩晨曦介绍到,“这是安然,跟我过来玩儿的。”与此同时,站在车子旁边那个人也几步蹿到韩妹子身后,神情更是不善。那人看上去跟暮雨差不多高,浓眉大眼的,看这意思我也能猜出来是谁,干脆地翻了他一眼。 韩妹子没注意这些,笑嘻嘻地问他哥,“安然比我大啊还是小啊?” 暮雨说:“你叫哥就对了。” “帅哥行么?” “……”暮雨挑眉。 “说着玩儿呢,你看你!”韩晨曦甜甜地喊了一声“安然哥”。 “哎!”我答应得倍儿痛快,心里开始评论:恩,妹子很乖巧,而且显然比他哥活泼开朗……这还没想完呢,就见小姑娘回头朝身旁的人吼道:“张磊,你没见我哥回来啦,连句话都没有!”语气这个强横,气势这个凛冽,那人高马大的男孩子被骂得一缩脖子,不敢怒更不敢言,最后挫败地低下头,很小声地叫了句“哥”。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悬了一路的心忽然就落了下来。很明显,强抢民女是不可能的了,哪个被强抢的民女这么嚣张啊?这种表现根本就是一对情侣中在情感上占有绝对上风的那一方对另外一方的颐指气使。事情看来不像我们想的那么糟糕。 暮雨‘恩’了声,没再说话。我在他手上握了一下儿,冲他呲呲牙。他那么聪明,什么看不出来啊,于是,回我一个笑容。 妹子拉着我们上了那辆吉利自由舰,我跟暮雨坐在后排。七拐八拐之后,车子在一扇掉漆的铁门前停下来,门口太小,车子进不了院。 妹子下去开门,暮雨暗暗地抓着我的手,说:“到家了。” 我深吸一口气,有点紧张,不过更多的是兴奋,也许在这里我能多了解一点儿,关于暮雨的,那些我没来得参与的过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视野有些模糊。除了觉得这院子还挺宽敞之外,就是觉得暮雨家房子好矮。灯光从玻璃窗户里淌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站在小房子门口,暮雨快走几步过去扶着老人家,说道,“妈,我回来了。”他妈在他胳膊上捏了两下,点点头说,“没见瘦。” 我从心里感叹,怪不得暮雨那么淡定,估计是遗传自这位当妈的。这要是我娘亲这么长时间没见我,我进门她就得拎着我耳朵开始念,念到我口吐白沫为止。 暮雨回头招呼我过去。我尽量笑得人畜无害,自我介绍到,“阿姨好,我是安然,放假没事,跟着暮雨来玩儿的。” “是小雨说的那个朋友吧?赶紧上屋里,外面凉。”韩家阿姨把我们往屋里让。 外间屋子里灶台上还冒着热气,有炖肉的味道弥漫。里间屋本来也不大,我们都进去之后显得很拥挤。暮雨马上拿出主人的姿态,脱了外套就开始给我倒水、拿水果,连带着还有张磊的份儿,结果那个准妹夫居然窘迫得一个劲儿的抓头。 我环视一圈发现,这并不是个多寒酸的屋子。各种电器都有,电视、电热水壶,外间里还有电磁炉,墙上的一个小匹的壁挂式美的空调还很新,墙边有两组白色的暖气片。桌子、柜子、椅子这些家具看上去都有些年头了,虽然旧但是没有破损,收拾得很整齐。这我倒是不奇怪,暮雨挣得钱差不多都寄回家了,他自己简直就是凑合活着,而且听暮雨说韩妹子在村里的一个模具厂上班,每个月也能挣千把块钱。乡村里的生活成本本来就不高,他家一个月两三千的收入,怎么可能生活的太拮据呢?只是暮雨那些辛苦,她们怕是不太知道的。 一杯水刚喝完,韩家阿姨便开始指挥那兄妹俩搬桌子、找凳子、拿碗筷,准备吃饭。 菜很实惠,烧排骨、炒鸡蛋、蘑菇炖小鸡,还有两个青菜。韩晨曦最后拎上来两大桶饮料,一桶深红色一桶透明色。她先是拿了红色的给我倒,我也没注意那饮料是什么,等我闻到香甜的葡萄味儿,还有淡淡地酒气时,面前的杯子已经满了。 坐在身边的暮雨把杯子往我面前推了推,示意我尝尝,我便喝了一口。柔和甘美的液体滑过舌尖,酒精让葡萄的香气挥发得很彻底,遍布唇齿间,度数估计比啤酒还要低,说它是酒有点过,也就是酒精味果汁饮品。 “恩,好喝!”我赞道。 “那是,这可是我挑我们家最好的玫瑰香做的。”韩晨曦又把那透明的给我倒了一杯,“你再尝尝这个,不一样的葡萄,味道也不一样。”我端起另一杯喝了一大口,果然,没有之前那种浓烈的香味儿,但是清甜可口。 “真不错!”我又喝一口。暮雨边给我夹菜边跟我说,这个是自己家手工做的葡萄酒,在什么时间,用什么原料,要晒多久等等,韩妹子给他哥帮腔,剩下的张磊有点无处插话,只是韩家阿姨偶尔让他多吃菜。当他喝完一杯自己再倒时,被韩晨曦拦了下来,“你少喝点,之前几桶都让你喝了,这些是我专给我哥留的。”小伙子尴尬地拿着空杯子,明明张狂的五官纠集成委屈的表情,可怜巴巴地瞧着韩晨曦把那两升半的透明桶放回到暮雨手边。 “小曦!”韩家阿姨喊了女儿一声,“那么多呢,你哥喝不了,你再给张磊倒点儿!” 我心里好笑地看着这个没什么家庭地位的家伙,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要想到那时候暮雨胳膊上的伤来自这个人的手,我就没办法同情他。 暮雨倒是很大度,他直接拿过张磊的杯子给他倒满了,说道:“小曦她跟你闹着玩儿呢!” 韩晨曦看他哥都这么说了也就没再闹下去,丢给张磊一句“你怎么好意思?”然后就坐暮雨身边抱起他胳膊。暮雨推她她也不动,就那么粘着他哥。看得我这个羡慕嫉妒恨。旁边的张磊更是对着杯子不知何去何从。 韩家阿姨忍不住说:“小曦你都这么大姑娘了,都快嫁人了,还跟你哥这么搂搂抱抱的,不像话。” 韩晨曦又把他哥的胳膊搂紧了些,“我再大也是跟我哥亲。”转头又跟张磊说,“今儿咱们怎么说的,你没忘了吧?” 然后就见张磊苦着脸很不情愿地点头,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忽然站起来,低着头,对着桌子说,“哥,以前都是我不对,我错了,我混蛋,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只要你肯原谅我,让我干什么都行,要是你不解气,直接打回来,我保证不还手。” 气氛一下子沉下来。我们一桌子的人都看着暮雨,特别是韩晨曦,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哥。我都看得出来,她有多希望他哥能原谅那个张磊。她对他冷言冷语,对他呼来喝去,那是因为他曾经伤过她哥,可是,她分明又是喜欢那个曾经伤了她哥的人,她很矛盾,她想原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哥能原谅他。 小女孩啊,总是欲盖弥彰,那期待的眼神儿跟帮张磊求情有什么区别。 果然暮雨总是心明眼亮的。他从韩晨曦怀里抽出胳膊站起来,看着张磊说道:“过去的事儿了,我都忘了,以后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你好好待小曦就行,”他拍拍张磊的肩膀,“别让她受委屈,否则我也饶不了你。” 张磊拼命点头,居然还傻呵呵地一乐,当然这一乐是对着韩妹子,竟有几分憨直的味道。 吃过饭,送走了张磊,韩晨曦拉着她哥到另外一间屋里说悄悄话去了。 我本来就是个凑热闹的,现在只好留下来跟韩家阿姨扯闲篇儿。老人一般也好对付,他们就是问问工作啊、父母啊、对象啊,我稍微发挥一下自己的东拉西扯的功夫就能相谈甚欢。只是谈话中我会觉得有些怪异,直到后来我才反应出来,这种怪异源于暮雨妈妈的淡然,我有意无意地提起暮雨在外的艰难,几番试探,她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想这要是我娘听到关于我的类似的消息非得疯了不可。而她这样的淡定,倒让我不舒服了。 九点多,兄妹俩的悄悄话总算是说完。 他们聊天的那屋跟韩家阿姨这屋隔着个外间,暮雨拉着我过去是,韩妹子正抱了一套崭新的被褥出来,她跟我说:“安然哥,你就和我哥在这屋里睡吧,这边的炕我都烧过了,不会凉。”我说好好好,我早就想感受感受睡炕头的滋味了。 暮雨当真把我的被褥铺在了炕头,他说今天奔波一天也累了,让我早点睡。我因为没睡过热炕觉得新鲜,想要尽快感受一下,于是欣然同意。关于妹子订婚的事暮雨又过去她们屋跟他们商量了一会儿,等他回来,我已经洗漱完毕等不及地钻进了被子里了。 别说,确实蛮舒服的,只是开始有些凉,一会儿就感觉到有热烘烘的气从身体下不断的传上来,不是电热毯那种又直接又恒定的炙烤似的热,而是缓慢增温的温水煮青蛙似的舒服到死。 可能真的有点累,我躺下没多久就迷糊了。手里的手机被人拿走时,我知道那是暮雨。然后是锁门的声音,脱衣服的声音,关灯的声音……最后我温暖的被窝被撩起一片,一具凉兮兮的身体钻进来,从背后抱住我。最凉的两只手锁在我胸前,我往旁边挪挪,又被他给拽回来,没办法,反正挣不开,只好由着他在我身上取暖。 “太不厚道了!”我嘟囔着翻个身面对他,“老子成给你暖被窝的了。” 在乡村宁静温暖的晚上,在丝般缠绕游弋的黑暗中,我懒懒地抬起眼皮,对上暮雨眼中摇曳的光华,如水脉脉,如语绵绵。 89、九十一 说不清到底是有多么贪恋这副身体,明明就很熟悉了,却抑制不住地想要贴近、拥抱、依靠,交换体温和亲吻,在他的怀里无限沉沦。 要不是眼下的情况不由得我们不管不顾,暮雨怕是又要禽兽一回。 他趴在我身上,用细细碎碎的吻平复自己的情绪。我也被撩拨得不行,只好找点话题转移注意力。 “哎,咱妹子跟那个张磊是怎么回事啊?”我猜韩晨曦肯定得跟暮雨说。傻子都看得出来,韩妹子对这个哥哥十分看重。 暮雨就着我耳边声音低低地跟我说了些他和她妹的谈话,我才知道事情大概的样子。 这还要从暮雨年后回家跟张磊打了场架那事儿说起。打完架不久,暮雨就回了l市,张磊不知道,过了两天又带着自己的那些混混儿哥们去他们家找麻烦。正巧那天就韩晨曦一个人在家。虽然村长家儿子从小横行乡里,却没有欺压老弱妇孺的前科,所以,张磊看是个小姑娘也就没了干架的兴致,撂下几句狠话就要走人。他没料到韩家妹子不是一般的彪悍,拿着家里用的擀面杖冲出来就一顿打,张磊没留神着实的捱了两下。按说一个小丫头还不好对付,可是鉴于好男不跟女斗的传统思想,好几个大小伙子对着这个暴走的漂亮姑娘终究也没敢下狠手。据说韩妹子那几下打得挺用力,给张磊造成的伤害不亚于暮雨那时受的伤,暮雨说韩晨曦跟他讲说这事儿时,颇带着有几分得意。张磊吃了亏,为了报复,发出话来,要让那死丫头一辈子嫁不出去,哪家要是给韩晨曦介绍对象就是跟他过不去。本来以韩妹子的姿色那些说媒的天天都踩破门槛儿,可惜姑娘眼光高,谁都看不上。这也容易理解,她要是拿他哥当范本,那确实是难有看上眼的。因为张磊恶名在外,村里也没人敢得罪他,一下子还就真没人敢再给韩晨曦说对象了。韩妹子倒不在乎这个,依然上自己的班儿。刚出正月的一天,韩晨曦上晚班儿,半夜一点多才回家。同行的姐妹把她送到家门口就走了,结果韩晨曦拿钥匙开门时,发现自家门旁边缩着团黑影,小姑娘抄起半块板儿砖去查看,终于辨认出那团散发着酒气的蠕动的黑影竟是喝得醉醺醺的张磊。大冷天的他的羽绒服不知道去了哪里,就穿着一件衬衫,整个人抱成团缩在墙边,旁边还有白白花花的呕吐物,这一看就是喝高了家都找不着的酒鬼一只。一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韩晨曦上来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一顿拳打脚踢,张磊自然毫无反击的能力,用韩妹子的话说,就跟砸一破麻袋似的。等韩晨曦打出气了,拍拍手,进院,锁门,回房间睡觉。坏就坏在,姑娘心地着实善良,她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个钟头,最后跟她妈商量着还是决定把人弄进屋子里,冬夜室外零下七八度的气温,如果张磊就那么单薄的在外面冻一晚,不死才怪。 第二天张磊居然腆着脸在韩家吃了早饭才回去。然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他开始时不时地就过来韩家转悠一遭,有事就跟着忙活忙活,开始时还别别扭扭,后来就自然了。据说他们家暖气片是他帮着给换的,空调也是他帮忙给装的,甚至他还找人在暮雨家墙头顶上抹了层水泥,水泥上树立着一片一片的碎玻璃,说是家里就她妈和晨曦俩女的,这玻璃能防止有坏人翻墙头什么的。虽然韩晨曦一直都不拿正眼看张磊,可是,那家伙似乎越来越上进,有时候甚至去韩家地里跟母女俩一块收拾葡萄秧。唯一不变的,就是最早他放出的那句话,谁给韩晨曦说对象他跟谁急。只不过在村子里绯闻传得比什么都快,大伙儿心知肚明张磊是看上韩妹子了,也就更没人给韩晨曦说媒了。 据说还闹过一次误会,就是被暮雨拉回家相亲那次,不知道张磊从哪得到的消息,说是韩晨曦要相对象,他气冲冲地跑去找那个介绍人,还差点打起来,被韩晨曦臭骂了一顿,消停了半个月。 后来接触多了,韩妹子发现张磊其实除了有点痞气有点愣之外,人倒是不算太坏,即便是以前他们关系恶劣的时候,他也不曾带着人欺负她和她妈,也就是暮雨回来了,他们才会上门滋事。慢慢地,韩晨曦对张磊的态度也缓和了下来,加上张磊死皮赖脸地上赶着追,妹子也就不知不觉接受了这个人。可是她又不敢跟暮雨说,怕他哥生气,要说他们家跟张家的梁子结得确实挺深的。 村长因为自己宝贝儿子看上了人家闺女,特地上门为以前的事赔礼道歉,还正式的托媒人来提亲。一来,妹子也乐意,二来,村长家条件好,嫁过去也不会苦了闺女,韩家阿姨便不计前嫌的答应了下来。 张家老怕媳妇儿跑了似的,非急着订婚,这才逼得韩晨曦不得不跟他哥坦白。 我想起吃饭时张磊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就好笑,于是跟暮雨说,“其实,咱妹夫也挺好玩,被咱妹吼得一愣一愣的。” 暮雨说,“小曦就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软得很。” “你还怪这个曾经打伤你的混蛋吗?”我抚着他早就没有任何受伤痕迹的手臂问道。 暮雨摇头,“要是小曦喜欢,我倒不在意什么,反正当时他们也没有讨到多少便宜。” “暮雨,我问你个事儿你可别生气……”我拿头顶在他脖子边磨蹭两下,暮雨笑,却不躲开,“啥事儿?” “啥事儿?”我学暮雨家乡话的音调重复了一遍。从到家开始,暮雨跟他家里人就说家乡话,跟我就说普通话,还好他话不多,那也够费劲的,这不,终于出错了。 暮雨在我腰上捏了一把,低低地抱怨:“换来换去,舌头都打结了。” “是吗?我看看。”我坏心眼儿地吻过去,纠缠追逐,极尽挑逗。 暮雨越是犹豫我越是猖狂,他拒绝不了我,我一次一次地证实了这个结论,就跟我拒绝不了他一样。暮雨的手在我脊背上揉搓地都快烧起来,喘息碎在唇齿缠绵间,紧贴在一起的身体互相厮磨着兴奋着,挑事儿的我渐渐支持不住了。 暮雨还在我耳垂上细细地咬着,掀起层层入骨酥麻的□□感受。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呼吸,转移注意力,“我……我想起来了我刚才的话还没说完……” 暮雨跟没听见似的,投入地在我颈间吮吻。 “我……我说,你到底是不是……你妈亲生的?” 我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整了,感觉暮雨瞬间僵了一下儿。 过了一会儿,他靠着我的肩膀躺下来,问道:“怎么这么问……” 靠,我那绝对是句玩笑话,不会给蒙对了吧?要不要这么可怜啊这个死孩子。 “我就是……就是觉得吧,她好像不够疼你……不像我妈对我那样……” 暮雨沉默。 “喂,”我推他,“不是吧,真不是亲生的?” 他笑,应该是笑,只是那声轻笑却让我心里一阵酸涩,“是亲生的,我妈……她就是那个性格……” 我往他怀里靠靠,拍拍他的后背,不再问什么了。 没事儿没事儿,别人不疼你我来疼,我把你放在心尖儿上疼。 要说这热炕吧,是睡得舒服,不过,也许是我不适应,早上起来竟然发现自己上火了,扁桃体肿的厉害。我想多喝点水就能好,于是早饭不动声色地喝了两大碗红薯粥,结果还是给暮雨发现了。他想去村里诊所给我拿点药,我这还没说话呢,韩晨曦先拦住了他。 不就是上火吗?妹子手脚麻利地削了两个梨,放一把去核的山楂,加冰糖若干,在电磁炉上给我熬了一小锅梨汤。暮雨拿个透明的太空杯给我装汤时,张磊过来了,还有张磊他爸。 明天就是妹子订婚的日子,张家特地过来跟韩家商量明天办事的细节。我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得村长,那个为了修条路找人把暮雨打得浑身是伤的人。我以为他会如同电视里地主恶霸似的又肥又丑,结果一看,那人居然长得颇有几分正直,只是他一开口便听出来是个场面精明的人,亲家长亲家短的,连我这个无关的客人都被恭维地很好。他拍着暮雨的肩膀说以前那些个事儿都是他张家不对,让暮雨别记恨,以后都是一家人了,晨曦嫁到他们家绝对不会受委屈云云,暮雨淡淡地点头。韩家阿姨倒是挺热情的,似乎对以前的过节毫不介怀。 张村长过来就是想请韩家人去他们那边看看,确定菜单,看看客人有没有遗漏,还有房子院子的布置什么的。一般人家订婚也就是请最近的亲戚吃个饭,可是据说张家非要大操大办,几乎全村的人都请了。韩晨曦偷偷跟我说他家撑得瞎折腾,不过在我这个外人看来这至少侧面说明了两个问题,一张家有钱,二张家对这个媳妇儿重视。 虽然村长邀请我也去看看,我也知道人家只是客气,我一外人有什么可看的。韩晨曦也不去,她说她哥看着行就行。于是,暮雨嘱咐我一定把那些梨汤都喝了之后,便和他妈一起跟着张家父子去了张家。张磊出门的时候还在回头看,眼神里全是不放心。 家里剩我和韩晨曦俩人,我便拿出暮雨的平板电脑给她玩。这地方连个无线信号都没有,我只能点开‘愤怒的小鸟’教她打。 游戏简单,妹子很快就知道怎么玩了,我边喝着酸甜的梨汤边赞美她‘跟你哥一样聪明’。 韩晨曦玩过几关后,在小鸟们搞笑的叫声中按下了暂停键,忽闪着大眼睛问我:“安然哥,你跟我哥关系特好吧?” 已经不能用好来形容了,我心里想,却笑眯眯地学他们家乡话问妹子:“你咋知道呢?” 她指指我手里的杯子,“这是我哥高中时的杯子,从来不给别人用的,都不让我用。再说,我还没见过我哥跟谁像跟你似的那么亲,比对我都好,”还叹了口气感慨,“我嫉妒啊嫉妒……”说完,自个儿先乐了。 看着这个眉宇间与暮雨几分神似的小丫头,我心里觉得莫名的亲近。我感觉不到韩阿姨对暮雨的关爱,却能看得出这个妹子对他哥的感情。 “你哥要是跟你似的这么开朗就好了,八百年都不见他乐一个。”我有意无意地想跟妹子打探点情况,“要不看你俩的长相,光看你俩这性格,真不像一个妈生的。” 韩晨曦马上反对,“我哥性格多好啦!我没见过比我哥更好的。” “那张磊呢?”我问。 韩晨曦脸上一红,偏过头去,小声儿说:“他怎么比得上我哥!” 我有点汗,还好丫头就要嫁人了,不然这么恋兄怎么得了? “其实我直到九岁我哥才回来!”韩晨曦接着说,“你不知道吧?” 那我哪知道去?回来?从哪儿回来?我摇头,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那时候我爸妈给别人打工挣钱,照顾不了俩孩子,就把我哥给我姥爷带着,所以十岁之前我哥一直跟着我姥爷。他回来的时候,我还挺不适应的,不跟他玩,不理他,不让他拿我东西,他都让着我,有什么好吃的也从来不跟我抢,要是有人欺负他还会帮我去打架,被打破皮了也不在乎,要是把别人打伤了,人家找上门儿来,爸妈骂他他也不说是帮我打的。大人白天都不在家,只有我们两个,他也不会做饭,只会把剩菜剩馒头给热热,要是不够吃了,他就先让我吃饱自己再吃。 记得最清楚的一回,那年有个同学不知道从哪弄来花籽,说是桂子兰,开花特别漂亮,给了我点儿。我不会种,我哥就帮着我种好,隔三差五地给浇水,很快就发芽了。有天赶上下大雨,我担心我那花苗被雨打折了,我哥课间就冒着雨冲回家里,给花苗儿盖了个篮子。后来这棵花算是平安长大,可是,眼看都快到秋天了也没有开花,我同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村里上年纪的婆婆来我家借什么东西才跟我们说,我们种错了,这不是桂子兰,是羊角草,也不会开花,只是种籽跟桂子兰很像。” 说道这里,韩妹子抬眼看着我,问道:“你猜我当时什么反应?” 我想都不想,“把花拔了,晒吧晒吧,当柴禾烧炕。” 韩晨曦摇头,“你说的那是我同学。我没拔了它,我就站在花旁边哭,一直哭,一边哭一边对着那羊角草喊,‘你给我开花,你给我开花’。” “哈哈……”我忍不住大笑,“你以为哭能把它哭开花了?” 她看了我一眼,万分得意地反问:“你以为不能?” “啊?”我愣。 “第二天我刚起,我哥就拉着我到院子里看我的羊角草。那上面真的有花,各种颜色的,挂了好几个。是我哥捡我爸妈他们干活带回来彩色塑料包线给编的,我哥跟我说,这花能开到冬天。其实他编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大的大小的小,只是打那天起,我从心里承认这个亲哥了。” 我眨眨眼,想起l市那棵开花的树,半天才说了句,“你哥现在手艺好多了。” 90、九十二 “恩?你怎么知道?”韩妹子问我。 “你哥现在还保持着当初的优良传统呢,没事编个花什么的……”我干笑着回答,“我原来还不理解他怎么会有这么个奇怪的爱好,原来是疼妹子疼成习惯了。” 结果我这句玩笑话居然惹得韩晨曦忽然就红了眼眶,“我哥他确实很疼我,长这么大也没跟我吵过架。”她扯着身上淡蓝色的外套,说:“这是他从网上给我买的衣服……鞋子也是……安然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都不敢跟我哥说这事儿,我怎么想都觉得我不该跟张磊谈对象……他们家以前那么欺负我哥……可是……” 可是,感情是不由己的,我明白。 拍拍她的头,我安慰她说:“妹子啊你想多了,昨晚睡觉时,你哥跟我说了,只要你开心,他就放心,而且他还说,当初张磊在他手里也没得着什么便宜呢!再者,我看张磊对你那是言听计从,等你嫁过去了,就在她们家作威作福,欺压他一辈子,也算给你哥出气。” 韩妹子扑哧笑了,说:“我哥回来之前我就跟张磊说了,要是我哥不点头,我就算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能嫁到他们家去。” 我笑道:“还好你哥点头了,不然,耽误你一辈子就作孽了……其实,张磊也挺帅的……” 不出意外地,韩妹子哼了一声说道,“比我哥差远了……” 我点头,我也觉得比不上,但其实也没有差那么远。剔除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坏印象客观地说,张磊的身材五官都是很不错的,起码跟韩晨曦站在一起,挺般配。 妹子继续说道:“当初我对他一点儿好感都没有,都是他自己死皮赖脸地老过来,烦得个我都后悔当初怎么没让他冻死一了百了……后来就有一次,他给我家修窗户时,不小心把窗户前边我种的花给碰折了好几朵。我在屋子里都看见了,本来也没什么,我就瞪了他一眼。结果等他走了,我出来看才发现,原本掉在地上的花都被他捡起来拿细线又给我绑在花枝上了……这么傻的事儿,我以为除了我哥没人会干的……后来慢慢地也就不那么讨厌他了……” 我再次汗,心想:幸好你跟暮雨俩是亲兄妹,不然,我跟张磊恐怕都没戏了……我心里嘀咕,脸上还是笑得很和蔼:“你哥就这么重要?阿姨那边怎么说的?”我问。 “我妈啊……”妹子犹豫了一下,“她没什么意见,可我得考虑我哥的感受……” 言外之意,她妈是不怎么考虑暮雨的感受了,我刚想再问下去,妹子瞧着我问道:“安然哥,你有对象吗?” “啊,没!” “怎么可能呢?你长得这么好看,工作又好。”韩妹子不信。 “真没有。你哥不也没有吗?” “他是一直忙着挣钱养家,也没什么心思找对象。上次有人给介绍了一个,我妈让他回来看,开始他说还行,后来不知道怎么又死活不行了……把我妈气得够呛,不过我觉得不行就不行,那人配我哥也差太多了……喜欢我哥的人那么多,干嘛找那么个我都看不上眼儿的……” “很多人喜欢他么?”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定在了这一句,死孩子看来没跟我说实话。 “很多啊,他那些高中女同学,有的上了大学了还给他写信,收了一堆,不过,那时我爸已经不在,我哥也开始跟着我家亲戚出去打工了,偶尔回来看到那些信,拆开瞄两眼,然后直接烧掉。我家条件好点也就是最近一年的事儿,以前的时候家里多穷啊,即便是那样,村里边儿也老有人托媒人来给他说亲,姑娘们倒贴都愿意跟着,是他自己不乐意。” 看吧!我就知道!暮雨这么招人待见的,不可能没人喜欢。 我心里无比庆幸,该着是我的,不是吗? 韩妹子又说:“对了,我哥开始说要带朋友回来,我还以为是我嫂子呢,没想到是你……就你盖的被子其实我特意给我未来嫂子做的,都是用的新棉花。” “呵呵,让你失望了”我假笑,“不过那被子盖在身上真舒服……” “不失望啊,说心里话,我还真不希望我哥找对象呢,他找了对象,怕是就没这么疼我了。”韩晨曦说得很真诚。 小妹的性子真直!我喜欢,不过同时我也迫切地希望:妹子,你还是赶紧着嫁了吧…… 说着说着,想起正事儿一件。我从行李包里把省里技术比赛赢的奖金拿出来,里面的五千块钱我都没动过,正好是个应景儿的大红纸袋。 袋子塞在小妹手里,“妹子啊,你看安然哥过来也是匆匆忙忙的,什么礼物都没带。你订婚大喜的事儿,这就是当哥的一点儿心意了。” 韩晨曦愣了一下,赶紧着推回给我,“不行不行,你给我这是多少钱啊?你第一次来我家,我不能收你这么大的礼,要是我哥知道非训我不可。” “你不说我不说他不就不知道了吗?拿着拿着,不拿着你就是看不起我,不拿着你就是嫌少……”我假模假样地板起脸,硬是把袋子塞给她。 我喜欢这个妹子,我很开心暮雨有这样一个看重他的亲人,所以给她花点钱我心里也痛快。 我就是一俗气的人,我喜欢用钱来衡量一些东西,至少比起言语,这是更加实在真诚的表达。 暮雨和阿姨去的时间不算太长,一个多钟头就被车子送回来了。其实,村子就那么点儿大,走路也用不了十分钟,车子刚发动就到了,这就是做个架势。 我正逗着妹子给我说些暮雨小时候的事情,却发现暮雨进门脸色就不大好。韩家阿姨也气呼呼的不说话。我问暮雨怎么啦,是不是张家那边有什么问题,暮雨摇摇头说没事儿,那边都挺好的。到中午吃饭时,我从阿姨话里话外地听出来了,在张家帮忙的好几个人都要给暮雨说对象,暮雨当面就回绝了人家,他妈不高兴了,说妹子都找着人家了你还不着急,看都不看就这个不行那个不行……韩晨曦还是向着他哥,说那些人介绍的都不好,结果老太太不耐烦地说,想找什么样儿的啊?多好是好啊?家里什么条件也不是不知道,还这么挑? 本来当妈的操心孩子的终身大事很正常,可是那个随便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找个女人塞给暮雨当媳妇儿就行的口气,实在让我很难受。 暮雨默默吃着饭,一句话也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就像说的不是他。 这个,是我最在意的人,我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他,我看不了他受委屈,即便是他妈给的也不行。 我才不管自己是个外人的身份,放下碗,对韩家阿姨说:“阿姨,这找对象是一辈子的事,可不能凑合,好好挑挑是必须的,而且,”我搭着暮雨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捏了捏他僵硬紧绷的肌肉,暮雨看向我,眼里是明明暗暗,“暮雨长得这么帅,自然是有资格挑三拣四的。” 碍于我一个‘客人’的插话,韩家阿姨没再说什么。 妹子悄悄朝我挤挤眼睛,暮雨低着头吃饭,不言不语。 午休完了,暮雨说带我出去遛遛,半个小时我们就把整个村子转了个遍。村口有个小学校,正赶上课间,隔着矮矮的围墙,能看到一个个穿得像包子样圆圆的小孩子在院子里嬉闹。 “暮雨,你也在这里上小学吗?”我问,瞄着四周没人,便仗着胆子抓起他的手。他把我冰凉的手指尖裹在掌心里,回答道:“我四年级的时候过来的,之前都是在我姥爷那里。” 妹子告诉过我,说她姥姥在她妈十几岁的时候就去逝了。她姥爷一个上年纪的男人能照顾好一个小孩? 对此暮雨的说法更可疑,他说,“还行吧。” 行就有鬼了。 我正打算深入的问问,暮雨却指着不远处一块光秃秃的地跟我说,“走,我带你去挖紫薯。” “你家的?”我的注意力马上被转移。 “不是。” “那不是偷?”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暮雨。 “那是人家收过的了,我们就是去捡点儿他们丢在地里的,不捡也是浪费。” 这我就坦然了,我俩一人拿一小树叉在人家地里转悠。暮雨很快就找到一个露出地表的根,我转了几圈也不知道怎么下手,紫薯都埋在土里,我又不会透视。暮雨让我挖他找到那个,自己又去找别的。 不知不觉地我俩就挖了一小堆儿。我还挖上瘾了,根据暮雨传授的经验,已经可以准确定位那些被遗失在土壤里的紫薯。我说暮雨你懂得挺多嘛!暮雨说:“跟姥爷住的时候经常捡,红薯、紫薯、土豆还有别人家丢在地里的玉米、没收尽的葡萄……” 恩,不到十岁的小孩满地里捡别人家的庄稼,这就是他说的“还行”? 我挑着眉看他,暮雨眨眨眼,说道,“安然,你手里挖得这个紫薯个儿真大!” 屁,死孩子!我恨恨地推了他一把,不愿意让我知道是吧,那些过去的事儿。偏我又不能逼着他说,谁愿意复习那些难熬的日子? 暮雨没留神被我推坐在地上,我不理他,继续挖我的紫薯。还别说,这个真是个儿大,我跪在地上刨了半天才完整地给挖出来,估计得有五六斤,我举着在暮雨面前晃了两下儿,得瑟得不行! 我们坐在地上守着我俩的战利品,暮雨刚刚发了条短信给妹子,让她带着口袋过来装紫薯。快傍晚了,天有些暗,地表附近升起一层薄薄的白雾,空气中混着泥土的清香和水汽的微苦,周围很安静,这个季节,地里大概没什么农活要干。 我仔细地把那些紫薯表面的泥搓掉,暮雨看着我捣鼓,也不帮忙。我用带泥的手指突袭地在他脸上摸一把,然后大笑,暮雨不急不恼,偏着头慢慢靠过来,我闭上眼睛,感觉那个吻落下,温软又甜美。 后来小妹带着张磊把我们接回了家,晚饭吃的就是紫薯粥。 订婚基本上不用女方准备什么,张磊嘱咐韩妹子明天几点来接她,让她穿厚点什么什么的。我去厕所出来,看到妹子已经把张磊送到大门口了。准妹夫正小心地拉着妹子的手,妹子说了句什么,他就笑起来,还特笨拙地在妹子脸上亲了下,妹子轻轻地回他一脚,关上了门。 订婚当天的衣服早就准备好了,韩妹子穿着让他哥看。雪白的毛衣外面一件桃红色的针织衫,下身是黑色毛料的裙子,暮雨点头说好看。试好了衣服妹子又抱着她哥的胳膊撒娇,非让她哥帮她洗头发,暮雨笑着说好。韩家阿姨一个劲儿地跟暮雨说别把妹妹洗感冒了。 我带着无比羡慕嫉妒恨的心情,默默回到睡觉的屋子里。 坐着被子上打了一个小时鬼哭狼嚎的游戏,暮雨进门我仍心不在焉地奋斗。他从背后抱住我。我拿脸颊在他耳边蹭蹭,盯着屏幕问道:“我好还是她好?” “你。”毫不迟疑地回答。 “爱我还是爱她?” “你。”仍然毫不迟疑。 游戏里传来欢呼声,我懒洋洋往他身上一瘫,哼哼着说“累死我了。” 他吻着我的头发,说道:“你给小曦五千块钱。” “恩。”我从开始就没指望妹子能保守秘密。 “我们这边没有随着这么多礼的。”暮雨说,“回头你有事儿还得给你随回去。” “不用,”我挑起暮雨的下巴,笑嘻嘻地调戏:“拿他哥抵了。” 暮雨咬我脖子,“他哥就值这么多啊?” 我边躲边笑:“他哥不值什么,只是他哥让什么都变得值。” 订婚场面很热闹,我也被当成是女方家亲戚邀请到场。村长家毕竟是不一样的,他家是楼房,两层,装修得挺好,布置得喜气洋洋的。一楼是村里年纪大辈分高的老人们,妹子和韩家阿姨在二楼的坐着,村长和村长太太在外面招呼客人,张磊上上下下地跑,身边还跟着五六个哥们。送礼金的人从院里排到院外,写帐的老先生带着厚厚的花镜,那个账簿规矩得像是我曾经练过半年的字帖。酒席包给饭店做,据说一桌四百不算酒水,院子里摆了二十桌,安排人们分三批吃完。 我无聊地看了一圈回来坐在暮雨身边,“哎,张家真是土财主啊!” 暮雨把个剥好的桔子给我,说到:“他家有自己的模具厂,县里的酒厂也有他们家股份,城里也买了房子,张磊说等城里的新房装修好了就结婚,到时让我妈也跟着去城里住。” 我回头看着隔壁屋子里,张磊正凑在韩妹子身边儿,指着自己的额头说忙得全是汗,妹子拿起手巾给他擦了擦,笑意盈盈,明丽动人,妹夫美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暮雨,我觉得他俩挺好的。咱妹子嫁给张磊不会受委屈。” 暮雨点头,我看他神情恍惚,于是摇头晃脑地说道:“你是不是舍不得啊?看看人家咱妹子笑得多开心,你这当哥的就把护花的责任交托给咱妹夫吧,你也该功成身退了。” 暮雨在桌子下伸手抓了我腰一把,我笑着躲开,他又把我揪回来,“安然,你别乱跑了,都有好几个大婶跟我打听你了。” “呵呵呵,我很抢手吧!”我得意地甩了下刘海。 正巧韩妹子捧着一大串青提过来,张磊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她把水果放在我俩面前,还没说什么呢,笑嘻嘻地表情忽然就冷了下来,她指着茶几上一盘绿豆糕说:“张磊,我跟你说了好几遍了,我哥不吃绿豆,你怎么还放这个?” 张磊也挠挠头,“我告诉帮忙的了,不让买带绿豆的和带芝麻的点心,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问问他们。”说完张磊走到阳台,对着院子喊了声‘三黄’,就听见有人边应着边跑上来。 暮雨赶紧站起来说:“没事儿,这不是有好几样儿呢吗?我也不是不吃绿豆,是吧安然?” 我附和着点头,心想,除了很久之前你从我嘴里抢了点略带绿豆味儿的饮料,我真不知道你啥时候还吃过绿豆。 妹子还想说什么,被暮雨拿眼神儿压下来,她气呼呼地转身坐在沙发上,张磊叫她也不理。好不容易哄得开心的媳妇儿又怒了,张磊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刚刚跑上来的那个叫做三黄的人给训了一顿。那人应该是张磊的兄弟之一,负责采买东西的。 暮雨虽然已经竭力表示没关系,但是看那个三黄掉头走时的眼神儿,我就知道,这事儿没完。 果然,吃饭时,我们的桌子上除了我和暮雨,坐了一圈儿的都是张磊的哥们儿,为首的就是三黄。一箱白酒一箱啤酒被放在地上,那些人也不说话。门口一个人把门落锁的声音让我觉得气氛不对,想去找张磊,又怕剩暮雨一个人。 男宾和女宾分别在不同的房间,他们把门一关,根本就没人知道屋子里边的情况。 三黄直接开了一瓶白酒,倒了两口杯,一杯给自己一杯推到暮雨面前,说:“这杯是赔罪的,我不知道您这么多讲究,芝麻绿豆的还是您的忌讳,我错了,我认罚,磊哥骂过我了,现在我诚心诚意地给您赔礼道歉,您要是原谅我就跟我干了。”说着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就把整杯的白酒就灌下去了。那是白酒啊,怎么能这么喝!暮雨犹豫了一下,慢慢端起酒杯,我拦着,被他挡开,他对三黄说:“这事儿是误会,不怪谁,我干了,这事儿就算过去。”说完也仰头喝光了一杯。 三黄笑,“既然这样,今儿咱就把原来咱们之间的过结都清了吧。当初修路的事儿,我也跟你动过手,你也伤了我也没得什么好儿,正好今儿一块儿了,咱再干一杯,两清,从此咱们就是哥们弟兄。”说完哗哗倒了一杯,又灌进肚子去了。 暮雨的杯子被倒满,我把杯口按住了,“不行,暮雨,不能这么喝,他们这明显地找事儿。” 三黄看着我,满脸讥诮。 暮雨深吸口气,拿开我的手,说,没事儿,便皱着眉头喝下第二杯。 三黄点点头,摇晃着坐到一边去。我转头看暮雨,他脸色已经有点白了。酒量再好,这么空腹硬灌也会出问题的。 谁知道刚坐下,又一个矮个子端着杯子错过来,“韩暮雨,过年那阵儿砸你家玻璃也有我一份儿,不过你也差点把我膝盖给废了。啥都不说了,干了这杯咱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咕嘟咕嘟,杯子见底。 暮雨还没说什么我先急了,“我说,你们这些人要脸不要?敢情五个人轮番欺负他一个是吗?我们犯得着跟你们喝酒么?暮雨,咱们走。”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拉着暮雨往门口去,门口却被一个人挡住了。 靠,我拿出电话就要给韩妹子打,结果暮雨比三黄还快地把我给拦了下来。我不解地看向他,他却说,“今儿小曦订婚,她一辈子就订这一次婚,别把事情闹大了,别让她不开心。我了解她的脾气,如果她知道了,这婚肯定是订不成的。” 我无语。 走不掉,又不能闹,只能任由他们欺负吗? 去他的,老子不喝他能灌我不成? 我坐下,开始拉着暮雨吃东西,胃里有点食物,会舒服些。 旁的人,就当不存在。 矮子看我们不理他们了,端着酒杯坐在靠近暮雨的位置上,似乎是漫不经意地说着:“我们嫂子老说她哥多好多好,有多疼她,看来,也不过如此吗?我们这么有诚意地想跟你和解,你就算自己不在乎也得为你妹子我们嫂子考虑考虑啊,磊哥那么忙,嫂子身边难保有个照顾不到的,不都得靠我们兄弟吗?你说要是以后我们都这么心里疙疙瘩瘩的,能相处好吗?”说完,旁的人都跟着附和。矮子慢慢把酒杯推到了暮雨的面前,信心十足。 我冷笑,这人够狠,专拣人心尖儿上戳。拿暮雨最心疼的妹子威胁他,这酒暮雨是挡不掉了。 果然暮雨脸色煞白的,还是伸手去拿杯子。 我比他更快地把酒抢到手里,对着那些等着看暮雨笑话的人说道:“行啊,既然你们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就认了。不过你们五个人对他一个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我喝,不把你们都喝到桌子底下去我就不姓安。”说罢,两口把酒干了,自己又满上。 拼酒,我从没怕过。 暮雨使劲拉我胳膊,叫我别逞强,我知道他的酒量并不好,那两杯酒足以让他头晕目眩。 矮子看我跳出来,疑惑地问:“哥们儿,你算干嘛的,这么为他出头?” 我翻了他一眼,“你甭管我是干嘛的。我告诉你们,我不许任何人在我面前欺负他,除非我死了。所以,你们想灌他酒,先把我喝倒再说。” 91、九十三 我的酒量一般偏上,谈不上多能喝,只是有口气憋在心里,气势上还不输人。 三黄的人就是不要脸的车轮战,前两杯我还觉得太猛太快,有些受不住,好在刚才吃了几口东西,不至于空着胃。从第三杯下去,我就没什么感觉了,不就是喝酒吗?只要你敢端,我就敢干,暮雨想拦也拦不住。连喝带洒的,一轮下来,我看得出,这五个人没有特别能喝的,刚一杯灌下去,有的就开始揉太阳穴了。我神智仍算清醒,身体已经有些发飘,不过,现在可不是露怯的时候,我一脚踩着凳子,右手按着暮雨的肩膀,左手把桌子拍的‘啪啪’响,脏话满嘴,“跟你这群垃圾喝酒真他妈的给你们脸……够种就继续……” 没人再倒白酒了,这么个喝法,他们自己也受不了。几瓶啤酒开好了蹲在桌子上,啤酒正好儿,我最不怕掺酒,早跟吴越练出来了。三黄刚刚跟暮雨实打实地喝了两杯,他端着杯子再过来时,眼神儿有点发直,“哥们报个名儿……” 我冷笑着,“安然。” “行,咱们这是头次见面,到了咱家这里,有什么招呼不周的……” “少他妈废话,要喝就喝!整这么多虚的飘的没用!”我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跟我耍什么嘴皮子,你怎么招呼我们的我看见了,以多欺少么。 三黄被噎了一下儿,瞪着我把酒灌进去。我刚给自己满上,结果暮雨一把把杯子夺走,他脸色惨白地看着我说:“安然,你别喝了,我来!”看他眉头蹙着,身子微微地晃,握着杯子的手指一截一截的青白,我心疼地想,死孩子,就你那点酒量,硬撑什么。 我去抢酒杯,居然被他闪过了。我看着他把酒放在嘴边,急得喊了一声,“韩暮雨,你敢!” 不止他,其他人也被我吼得一愣。我顺手抄起旁边开好的整瓶的啤酒,眯着眼看他:“你敢喝一口,我就把这瓶儿都喝了。”有我在,谁都不能灌你酒,我说了。 暮雨呆呆地望向我,我趁机抢过杯子,一口喝下去,现在感觉啤酒跟水没什么分别。我按着暮雨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弯腰倒酒时,凑近他耳边小声儿地说,“你吃点东西,等散场了,你得负责背我回去。”他紧紧攥着我胳膊,颤抖地很明显。 “没事儿,暮雨,看着我,看着我就行。” 这点小阵仗算什么,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能挡下所有的恶意和伤害,我想看着你纯粹的笑,我想让你自由自在的活。 我扭过头,直起腰,不吝啬地给那伙儿不明所以的人一个灿烂的笑脸,然后冲矮子勾勾手指,“那个谁,那个……就你,最矬的那个,该你了……” 暮雨,看着我,看你的安然,无忧无惧,千杯不醉。 其实一直到最后我脑子都还清醒,只是身体不受控制。那几个酒量果然都不怎么样,特别是喝了白酒又喝啤酒之后,没一会儿就有开始吐的,三黄首当其冲。啤酒打了三圈,基本就没人再举杯了。结果桌子上唯一还正常的就剩暮雨。在我的威胁下,暮雨到底也没有再喝一口酒。我大咧咧地靠在他肩膀上,呵呵地笑。 喝酒么,碰杯洒一半儿,顺嘴流一半儿,袖子抹一半儿,谁跟他们实打实地喝谁傻。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多了,虽然心里痛快了,我也难受,天旋地转的,特别是那根紧绷的弦放松下来时,我知道我今儿惨了。 后来暮雨拖着我出门,遇到了妹子和张磊,他们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好像听到妹子颇有气势的喊声。睁不开眼睛,恶心,然后好像就睡过去了。 冷风钻进脖子里时,我醒了一会儿,那时正趴在暮雨背上,他背着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走。 阳光又薄又脆,我眯着眼睛看开去,七彩斑斓的锐利光片在蔚蓝的背景下翻转,天高云淡。空气里已经有了冬天的讯息,从脸上流过时,像是冰凉的泉水,但是紧贴着的那个人的后背却很暖和。他的呼吸有些沉重混乱,一下一下,于是世界按照这个节奏,在我面前摇晃不已。 我哑着嗓子喊他:“暮雨。” “恩。” “慢点儿走。” “恩。” “暮雨。” “恩。” “慢点儿走。” “恩。” “暮雨” “恩。” …… 慢点儿走,慢点儿走,一路到白头。 很多年之后,有次聊天妹子跟我说,那天她回家去看我这个醉鬼的情况,她哥就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说她长这么大,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她哥掉眼泪,被欺负的时候没有,放弃大学的时候没有,他爸去世的时候也没有,绝无仅有的一回就是我醉酒那次。她说她清楚地看见暮雨的眼泪打湿了我的手背,而她,呆立一旁,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很可惜我没有看见,我从中午睡到晚上八点多,渴醒了。 头疼欲裂,身体僵硬地像不是自己的,略微一动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我忍着恶心慢慢扭头,身边没有暮雨,抬手就能够着的窗台上放着一杯水。 我挣扎着坐起来,咕嘟咕嘟整杯水都灌下去,着了火的嗓子才算好点。 暮雨去干吗了?我正琢磨呢,就听见说话声隔着墙壁和关着的房门传过来。是韩家阿姨的声音。 “有那么喝酒的吗?满桌子的人都多了?……不像话,让张家怎么看咱们……” “整个下午不见人,那是你妹订婚,你说走就走了……” “小曦往家跑了好几趟……让安然自己睡不就行了你非守着?” 暮雨这是在挨训呢,我木讷地想,恩,连顶嘴都不会的小孩儿。 我以为他会沉默到底,后来阿姨叹了句,“这城里的孩子啊……”后面说了啥我也没听清,然后就听到暮雨终于开口,“他都是在替我挡的,不是他挑事儿……” “小曦要嫁给张磊,以前那些事儿你就别老记恨了……让小曦不好做人。” 我撇撇嘴,这当妈的怎么这么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说什么记恨,难不成她以为酒桌上找事儿的是暮雨?这真是亲妈?不向着自己儿子的亲妈? 我腹诽完了再听,人家已经换话题了。 “……明天晚上去你三婶儿家,她家侄女跟你差不多大,你去见见,人家都说了好几回了……” “……” “你摇头什么意思……你到底想怎么着啊?都这么大了?你让我省点儿心行吗?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 手里一松,玻璃杯落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我想我是无意的,谁知道呢。 没几秒钟,暮雨推门进来,目光先是在靠墙坐着的迷迷瞪瞪的我身上巡视一圈,我冲他一呲牙,暮雨,你看,我没事儿,老子好了。 他回手锁了门,弯腰慢慢捧起我的脸,额头轻轻贴上我的。我望进他无波无澜的眼睛里,千江照月,静水深流。然后,他忽然就笑了,那温暖的笑意淋淋漓漓地染透了我的视野,心跳忽然停止,我觉得晕得更厉害了。 92、九十四 “美什么呢?”我开口,声音还是有点儿哑。 暮雨没回答,问我难受吗,我强忍着说没事儿,就是想洗个澡。 两三天不洗澡本来是可以忍的,不过,今天不小心弄洒了很多酒在衣服上、脖子里,满身的酒气让我觉得反胃。 暮雨说好,村里有澡堂子,晚上九点关门,等他收拾一下带我去洗。 他去倒碎玻璃碴的时候,韩家阿姨过来看我,这那问了几句,倒显得挺亲切热情。她只说村里人喝酒实在,就怕客人喝不尽兴,暮雨又不会照顾人,也不知道帮我拦着点儿。我想了想,她说的这话跟现实情况相去千里,我也懒得分辩,反正暮雨都没说什么。 我下地走了两圈,渐渐适应了头重脚轻的身体状况。暮雨拿了洗澡用的毛巾、香皂、洗发液,还有我们两个人的换洗衣服,打好包,扶着我正要出门时,正遇见张磊开车送妹子回来。张磊听说我俩要去澡堂子洗澡,非不让,说,去什么澡堂子啊,我们家就能洗。 我看了眼暮雨,某种隐秘的小心思让我没接受妹夫的建议,最后是妹子拍板儿让张磊负责开车送我俩过去,等我们洗好了再送我俩回来。天挺冷的,这样也好。 那个澡堂子有单间儿还有大浴室,快关门了大浴室已经闭灯落锁,老板说反正你俩都是男的就一个单间儿里洗吧,不收你们单间儿费了。也许是闻到我身上呛人的酒味儿,老板特别嘱咐暮雨,你可得看好这个喝酒的,别让他给我祸祸东西。 我倒是想祸祸呢,浴室里除了柜子,浴缸,淋浴喷头,拖鞋和一个长一米宽半米的木条凳子,啥都没有,唯一好的,屋子里够暖和。 当暮雨的手稳稳当当摸上我的衣服扣子时,我就分不出一点儿心思来抱怨条件差了。 温热的水流,氤氲的水汽,绵绵密密的吻。 意识在体内某种律动的节奏下被分割成大段大段的空白,抱在身前的手臂温柔而有力,紧贴着后背的胸膛起起伏伏,耳边是暮雨一声声轻唤我的名字,浸透了爱恋的z字,湿漉漉地落到心头,□□四溅。碎片般的□□和低喘被水声盖过,这样深入而激烈的缠绵,反倒让我的心安定下来。 本来身体状态就不好,这个澡洗下来,脚更软了。 “我都这样了,你还这么疯,想折腾死我啊?”我特别虚伪地跟暮雨抱怨,他特别坦然地回答,“我忍不住。”我由着暮雨把我洗得干干净净,裹得严严实实,最后了我还抱着他的腰不肯出浴室的门,意犹未尽地仰着头索要,再亲十个。暮雨捏着我的脸说,回去给,张磊还等着呢。 回去的车上张磊支支吾吾地说他那些哥们不懂事什么的,让我们多担待,想来中午的那场儿已经有人跟他说了,他保证以后不会有类似的事儿。暮雨暗暗抓着我的手不说话,搞得张磊有些毛,连声叫哥。我只好接话,没事儿没事儿,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也不会跟韩妹子说,张磊这才松了口气。其实严格地说,这事儿跟张磊关系不大,何况,我们不是冲着妹子么! 要说妹子就是挺可人疼的,我们刚进屋,妹子就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给我,里面还有一个荷包蛋。她说,安然哥,你晚饭都没吃,肯定饿了。 香油和葱花的味道一下子点醒了我胃里的空虚感。可不是饿了,中午吃那点东西早就消化光,我接过碗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吃着还盛赞妹子手艺好。暮雨满意地拍拍韩妹子的头,小丫头立马特粘人地抱住他哥的胳膊。 我一边当自己看不见,一边暗暗地想,暮雨欠我那十个亲吻要翻倍才成。 后来也不知道翻了几倍,俩人粘腻得几乎把持不住。从回到家的头一个晚上,暮雨的被子就是摆设,他总是直接钻进我的被窝把我搂在怀里,听我说话,给我回应。 “下回不许这样了,知道吗?”他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了这么一句。 “不许怎样啊?不许护着你?还是……”我在他腰间抓了一把,猥琐地调戏,“不许由着你?” 压在身上的修长肢体微微震了一下,暮雨将我的下巴抬至最适合深吻的角度,舌头压下来,毫不客气地卷走我仅剩的神智。低低的暧昧音节偶尔溢出,便被引诱着鼓励着挑逗着发出更多,却又被那家伙封在唇齿间,不用睁眼我都知道,此时的暮雨有多么撩人。 他贴我的嘴唇断续地说话,像是直接把话送进我脑袋里,他说,“不许这样……让我心疼。” 亲,贴近,爱,沉沦,我手里抱着的便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彼此无碍无间,明了对方的悲喜沉默,彼此互为痴醉,甘心执迷沉湎不醒。所以,亲爱的,亲爱的,这个词儿真适合你。 妹子婚也订完了,按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可是早上吃完饭,阿姨又提起了晚上相亲的事,暮雨仍是摇头表示不想去,我看出来阿姨已经很生气,只是碍着我这个外人在不好发作而已。很不欢乐的气氛中,暮雨说有事儿便拉着我出了门。 我以为那句有事儿只是借口,我被我妈念烦了也会这招金蝉脱壳。后来一路跟着暮雨出了村子,沿着窄窄的土道走到了野地里,站到一座没有任何标志的坟前时,我才知道暮雨说的‘事儿’是什么。 他弯腰捧了一把土洒在坟头上,低声说,“爸,这是安然。” 他郑重介绍的语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犹豫着是不是该说句“叔叔好”什么的。 暮雨拉起我的手,继续说,“他是我对象,我想一辈子跟他在一块儿。”然后慢慢跪下去,磕了个头,我也跟着他跪下,学着他的样子磕下去。 我唯一有印象的磕头是小时候给我太奶奶拜年,除此之外,这种实实在在双膝跪地、匍身叩首的事情已经二十来年没有做过了。我瞄着俩人握在一起的手,忽然就想到了电视里演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是不是再跟暮雨对拜一下,就是定下终身了?只是暮雨太过虔诚,那种鼻尖和额头都快沾到大地的姿态,让我快速收起了乱起八糟的心思。 凉风吹过,带着土屑刮到脸上,干枯的庄稼枝叶在风中摇晃摩擦发出哗哗的声音,广阔天地,朗朗乾坤。要是平时我会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很诡异,然而现在,暮雨拉着我的手,跟他埋在地下的父亲说着我是谁、念着一辈子,我只觉得忐忑而满足。 回去的路上,暮雨告诉我,傍晚六点半有去县城的车,到了县城还能赶上回l市的火车。 “可是阿姨不是让你晚上……”我发现‘相亲’俩字真是很难说出口。 “……每次回来都这样……不去也没事……”暮雨尽量放松语调,可是我觉得他也没什么底气。毕竟那是亲妈,不是可以随便无视的路人。 这个预感在中饭后,暮雨收拾东西时,不幸地得到了验证。 韩家阿姨脸色不善地把暮雨叫到她屋子里并在我巴头探脑地张望下关上了门,还好妹子跟进去了,我指望她能替他哥说两句话。 然而,情况没有想象的乐观。那屋里说话的音调越来越高,越来越冲,后来骂人的那个都带了哭音儿,暮雨则完全沉默。 即便我是个外人,人家都吵成这样了,我也该去问问情况。 我拍拍手里收好背包,想着,今儿大概是走不成了。 推门进去,阿姨果然在哭,嘴里念着,“你不是我儿子,你就是我冤家,我是做了什么孽了生下你来……你要怎么着啊到底……你以为我愿意管你……” 这话有必要说这么重吗?要是不知情的听起来,就跟暮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似的,他不过是不想去相亲而已。 妹子一边给韩家阿姨擦眼泪,一边劝他哥,“你就去看看怎么啦……”而暮雨就站在旁边,垂着眼睛,一言不发,倔强又挺拔。 我进来了,他也不看我,反倒是偏开头去,我知道他怕我看着他难受。他是我这么亲近挚爱的人,我看得清他眼里一丝一毫的晦暗和伤痛。 我拍拍他的肩膀,犹豫着要怎么开口,妹子急切地跟我说,“安然哥,你劝劝我哥吧,不过就是去见个面,又没说非让他娶了那人,他看不上就不要,也不知道他这是犯什么毛病了,就是打死也不去……” “他就是想气死我……”阿姨哭得更大声。 其实,妹子说的也在理,不过是去看看;其实,如果暮雨不乐意,看过后就能马上拒绝;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没必要这么抗拒;其实……其实,我可以不那么在意……何苦让他这么难做…… 我咳了两下,尽量让声音平缓正常。 “暮雨,”我才知道,原来发音是件这么艰难的事儿,“你,就去看看吧!” 93、九十五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拧呢?”我边拉着暮雨往我们睡觉的那个屋子走,边回头跟妹子和哭得挺委屈的阿姨保证,“我说说他,不就是去相个对象吗?多大点儿事儿啊?放心吧!” 进屋,关门。 我刚转过身,吱都没来得及吱一声,就被暮雨按在门板上封住了嘴。 我细细地安抚他,或者说,他温柔地安抚我。 “暮雨……”我才开口,他就在我唇上咬了一下儿,“不许说”,声音低低的,柔得像一把丝。 他,只是不想我难过。 我承认我是不好受,谁看着自己的爱人去跟别人相对象都不会好受的。可说到底,就是去露个面儿,咱又没什么损失,不至于搞得这么鸡飞狗跳全家不安生。 “我……我没事儿,我也不在意,恩,不怎么在意。”我看着暮雨努力表达自己的意思,“去就去呗,被人看看也不会少块肉……别跟你妈较劲了,你也难受。”我不得不说,我有点生气了,对暮雨的妈妈,她怎么能那么轻易又冲动地责备暮雨,出言还那么伤人。要知道一直以来我是连句稍微重点儿的话都不舍得对他说的,他那么好,懂事又上进,从不抱怨从不计较,自己多辛苦都要让家里过得舒服,这样的儿子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暮雨,你就去应付一下儿,明天咱就走。”赶紧走,我再也不想看我爱如珍宝的人受这种委屈,偏我又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他默默地把我揽进怀里,半天才说,“我不能让你伤心。” “我没伤心,”我顶多就是别扭,“你又不是移情别恋了,情势所迫嘛,我理解的。难保哪天我也会遇见为难的事,到时候你也会体谅我不让我犯难的,是吧?” 他不说话,沉默抗拒。 “好了,去吧去吧,听话!”我学着他平时捏我的样子在他脸上捏了一把,想让气氛尽量缓和,而他闷了半天,最后赌气般地说,“反正我心里就只有你……” 那就行了,那就够了。 什么事情吧,都是说起来容易。我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就是介绍对象那家似乎太积极了点儿。暮雨答应晚上去见,结果人家下午就带着女孩上门儿来。 我看着暮雨乖顺地叫那个胖胖的女人三婶儿,跟在三婶儿后面的那个女孩一直低着头,偶尔偷偷抬头瞄一眼暮雨,露出小巧秀气的脸庞。 人往屋里走,我落在最后,妹子跟我耳语,“这个还算周正哈!” 挑白菜呢吗?我讪讪地点头。即便是以我的立场来看,这女孩也称得上漂亮了。与韩妹子的清丽不一样,她的好看带点温婉,经得起柴米油盐的那种。我自残地想,要是没遇见我,暮雨找这么个媳妇陪他一辈子应该也还行。 妹子忙忙活活地给客人端茶倒水,三婶儿先是跟阿姨在那里扯了会儿闲篇儿,后来话题渐渐转向正事。姑娘多大了,家里干吗的,条件好不好,父母都是怎么样的人,这些话题都是很技巧的被带出来的,既说明问题又不会让人尴尬,看来胖三婶儿还是职业媒婆。只不过暮雨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那女孩,更别提搭话了,都是家长说得热闹。我知道他没着意那美女是因为只要我寻着机会看他,就会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于是堪比老醋的心里还是莫名的甜一下子。 妹子推推他哥,把个剥好的桔子塞到他手里,暮雨接过来自然而然地掰给我一半儿,我看见妹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又拿了一个桔子放在暮雨手里,小声儿说,“去拿给田雪。”暮雨眨了眨眼睛,茫然。我提醒他,“就是那小姑娘……” 那个叫田雪的女孩似乎注意到了我们这边儿的嘀嘀咕咕,小心地看过来。暮雨拿着桔子没动地儿,眼睛垂下来,表示不乐意。我差点就仰天长叹了,大哥你这模样不像抗拒,分明是□□裸的害羞啊,还是特勾人的那一型。 不过到底暮雨还是在他妹子的推搡下,不情不愿地拿着桔子送了过去。田雪赶紧着站起来接了,小脸红红的,几分动人。三婶儿好像就等这个机会似的拉着暮雨在自己和姑娘中间坐下,扭头对暮雨妈说,“你们家孩子个头都高,暮雨这有一米八了吧?” “去年就一八四。”妹子抢白,生怕别人把他哥说矮了。 暮雨瞧了她一眼,一片桔子皮扔过来,掉到妹子腿上,不疼不痒的警告,小妹笑嘻嘻地说:“张磊跟我哥一样高……” 提到张磊,刚刚才风风光光订婚的妹子马上成了话题中心。 正在暮雨和田雪尴尬着没话说时,暮雨的手机响了,短信息。暮雨拿出来看了一眼,对尽量隐藏存在感、默默吃桔子的我说,“杨晓飞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哦。” “明天。” “恩。”我应得含含糊糊。 这种相亲的场面,对我可算是煎熬了,可我还是得看着,虽然煎熬,至少比较放心。我尽量表现得就像一纯粹凑热闹的,丝毫都不希望别人注意我。 一个小小的声音从暮雨身旁飘过来,“你的手机链挺好看的。” 循声望去,我那个名章就悬在暮雨的手机下,浸在桔黄色的阳光里摇摇晃晃,半透明发光般的质感,润得像是一滴水。 暮雨瞅瞅那女孩,又看看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指指我说,“他给的。” 我不由扶了下额头,心里再次长叹,韩暮雨你一定是故意的,你笑那么好看干什么,勾引人小女孩? 果然,田雪被那家伙给迷惑了,她或许认为那个笑容是鼓励,于是向暮雨的手机链伸出手去。暮雨很不给面子的在她手碰到之前将手机塞回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回我身边坐下。 小姑娘笑了笑,有点尴尬却没有生气,自己拿着暮雨给的那个桔子安静地剥起来。 最后,闲话正事儿都差不多了,我以为到此为止完事大吉,结果,三婶儿郑重建议,“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谈谈吧,咱们一堆人在俩孩子也不好意思开口,要不咱们都换个地儿……” 然后我不明所以地连同阿姨和妹子被请出了房间,屋里就剩了暮雨和田雪俩人,三婶儿出来后还特殷勤地把门给关了。 我疑惑,没完呢么?还有这么一出儿呢? 天色已然暗了,气温很低,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我脚边翻滚而过,我沿着村里那条主道瑟瑟地边走边抖。其实有点后悔,刚才烦躁得我实在呆不下去,三婶儿还拉着我非要给我也介绍一个,我熬不住了便跟妹子扯了个谎逃出门来,连件厚外套都没有拿,现在觉得冷透了,可是又不想回去。 村子里的两家小卖店都在这条街上,这也是我判定这是条主路的最有力证据。较大的那家店铺门口搭着简易的棚子,一个灯泡吊在棚顶,灯光暗淡地照着地上堆得高高的各种货物箱子。 我回想着自己刚才出来时跟妹子说的借口,好像是要买什么东西,具体买什么我也忘了。不过一进门口,我就知道我现在需要什么了,是的,里面聊着天吞云吐雾的大爷大妈们提醒了我:烟,我需要烟。 我抽烟不上瘾,抽得很少,但是为了合群,某些时刻我也抽。从没在暮雨面前抽过,他是不抽烟的,这种烧钱的习惯他不可能有。某次高哥递了我根中华,我想这不抽浪费啊,结果回去抱着暮雨刚把嘴凑到他唇边就被发觉了,他倒没说不许,只说感觉像是在刚拔节儿的麦子地里放了把火。我琢磨着应该是不喜欢,那时到现在都没再碰了。 这半天我一直纠结于一堆问题,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欲裂:今天要相亲,不能让韩家吵翻,不能让暮雨为难……明天要结婚呢?如果暮雨不愿意,她妈妈就用更激烈的手段呢?要死要活的威胁呢?要是有一天,我娘亲也这么跟我闹我怎么办?她可是有心脏病的呀! 我觉得再想下去得疯。 眼下心里那些不安的躁动感觉让我想念浓烟呛进肺气管时刻强制性的松懈和失神般的平静。 老板说店里最好的烟是红塔山,我说行,来一包。老板很好,看我没点火的,还送了我一打火机。 店里空间不大,柜台前面有个小方桌,有俩老头儿在下象棋,旁边是三个大婶儿在编什么东西,暮雨跟我说过,地里没什么活儿的时候,村子里的女人们喜欢做点手工活来挣钱。下象棋的很安静,三个女人倒是聊的热火朝天。 屋里很暖和,身上就一件薄毛衣的我决定在这里呆会儿。 我点了根儿烟,溜达到下棋的人后面,做了个观棋不语地姿势。 象棋我还没看出什么门道儿来,倒是旁边大婶儿们的聊天内容引起了我的注意,关于韩妹子的。村里没什么其他娱乐,人们也就靠东家长西家短来磨磨嘴皮子。 “……谁家订婚也赶不上人老韩家的闺女场面大……” “那是,张家谁比得了啊!” “这下儿老韩媳妇儿算是扬眉吐气了。张家摆酒席我也去了,听说等张磊跟她们家晨曦结了婚,她就跟着女儿去城里住。” “那女婿能愿意吗?” “人家就愿意了呢……都说张磊喜欢他们家闺女喜欢得不行不行的……不过这要说啊,还是跟着儿子是正道儿,在闺女家总归是不气势。” “这么说也对。他家儿子在外面干活,老往家里寄钱,人长得特标致,还没对象,这全村儿的人都憋着给介绍呢……我觉着等儿子结了婚,老韩媳妇还是得跟儿子住,姑娘家再好那也是外姓人。” “这可不一定……她跟她儿子不对付……”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紧,韩家母子的嫌隙,难道是由来已久而且众所周知?随着那些女人刻意地压低嗓音,我不由地竖起耳朵。 “你是说她嫁给老韩之前的那点事儿吗?这都多少年了?她原来那个对象现在好像在市里是个什么官呢。” “多少年了也记恨啊!当初要不是她爹非逼着她嫁给老韩,人现在都是官儿太太了……老韩人也不错,老实又本分,可跟人当官儿的比起来,那是差太远了。” “我听说啊,听说那男的走的时候,还让她等他。好几年都没点音信,她年纪也大了,再加上他那个酒鬼爹老催她,只好被迫嫁了老韩。他们儿子百岁那天,那男的回来了,当时说了句‘孩子都这么大了’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是呢,我也听说她后来都不怎么管这孩子,说看了就堵得慌,都是老韩管。后来又有了他们家闺女,老韩父母去得早没有爷爷奶奶,她干脆直接把儿子扔给姥爷了。她爹那是出了名的醉鬼,哪能照看孩子啊,都不知道那小孩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有个表姐就是她娘家那村儿的,说有一次孩子拿着一块饼,饼上一点儿一点儿都是起的白酶,老头醉醺醺的硬告诉孩子是芝麻……” “老韩怕媳妇儿,家里都是媳妇儿做主。要不是她爹死了,她还不把儿子接回来呢!” “不过人家儿子也懂事,打小就任劳任怨的,因为老韩出事,高考考上了都没去上,直接跟着村里人出去挣钱了……平时回来的特少,可能也知道他妈不乐意见他吧!” “唉,都这么多年了,什么事儿放不下啊!可是今年正月的时候,我打牌打了一宿,五点多回家路过他们家门口时,看着他家儿子拖着箱子正往外走后面闺女哭着拉着,院子里老韩媳妇还骂呢,说什么‘回家就惹事儿’‘过年都让人过不消停’。” “是吗?我看现在还行了啊,她不是一直张罗着给他儿子找媳妇儿吗?” “这孩子要是娶了媳妇儿,那就是成家立业了,她当娘的责任算是尽完,以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撒手不管。” “不过现在的孩子啊,大部分都是取了媳妇儿忘了娘,你看我们家老三……” 随着话题滑向另一个方向,我收回了注意力。 狠狠吸一口烟,热度立马烤到手指。 我踩灭了烟头,又点上一支,手微微抖,打了好几下打火机才点着。 这种坊间传说都是有水分的,说的人也未必就真的知道。只是,添枝加叶可以,梗概总是大体不变的,总得有个事情的影子可供他们发挥才行。可是为什么偏偏这么真实,以至于很多说法都和和我了解的严丝合缝? 我一直以为暮雨小时候肯定过得不好,原来不只是不好;我以为他不愿意回家是为了省钱,原来是眼不见心不烦;我以为他不吃芝麻是挑食,原来是心理有阴影;我以为过年那次他说他妈半夜起来叫他名字是关心他,原来是责备……我以为她妈说到底是爱他的,原来怨恨有这么多这么久…… 我恍惚着走出小卖店,冷风一吹,不禁缩起脖子。 小卖店的灯光没能照出多远,拐个弯,没有路灯的街道呼地暗下来。那种迂回于空荡视野中的浓重黑色一下子淹没了我,除了烟头那点红芒倔强地闪耀。 烟很呛,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心疼,连带着喝了凉风的胃也疼,肚子也疼。 我靠着路边的墙根蹲下来,我得缓缓。 死孩子,死孩子,我恨恨地念,心里却不住问自己,我怎么才能对他更好点,好到能补偿他所有的苦。 没注意什么时候,一道身影已经靠近到眼前,他站在黑暗里,安静、挺拔。 我伸手,他将我拉起,眼前一花,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已经披在肩上。我抱住他,把头窝在他颈边。 他的呼吸还不平稳,他的心跳乱成一团。 “暮雨。” “恩。” 94、九十六 烟头扔在地上,很快就灭了。 没有路灯,没有车辆,没有行人,黑暗、寂静、冰凉,这是什么鬼地方?电视里、小说里说的那些平静祥和的小村庄都是杜撰的吗?又一股冷风扫过,我把暮雨搭在我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硬给他穿回去,他挣扎两下,忽然就乖顺了。系好扣子,我竭力抱紧他的肩膀,却终于恼恨自己生得过于单薄,没法给他足够的温暖。 “回家吧,冷!”我拿袖子擦了把眼睛,拉着他就走。 暮雨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握紧我的手。 刚进院门,妹子就高高兴兴地跑出来,跟她哥说,三婶儿来电话了,小姑娘说愿意处处看。暮雨没理她的话茬,拉着我往屋里走,韩妹子没发现她哥的异样,对已经有些呆木的我说道:“我还以为没戏呢,安然哥,你知道吗?他俩人总共在屋里呆了不到五分钟,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出来了。我哥说他自始至终就说了一句‘不早了’,想不到这样也行……安然哥你买烟了吗?我哥等了会儿没见你回来非要出去找你,怕你找不着家……” 我还没回答妹子的话呢,暮雨已经把我椅子背上的外套塞给我,他说:“安然,你收拾一下,咱们一会儿就走,咱们回l市。” “不是说明天吗?刚刚咱妈还跟三婶儿商量说让你明天上午去三婶儿家吃个饭,再跟田雪聊聊呢!”妹子不明白他哥怎么说走就走,拉着他哥叽叽喳喳地问。我也有些惊讶,同时发现暮雨脸色特别不好,他用从没有过的愤怒语气对妹子喊道,“我说我愿意了吗?我说了吗?”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他这么易怒的样子,妹子更是被他质问得一愣,看着他哥一脸的茫然,很快地,眼睛泛红,低下头去。 “你干吗?”我把妹子拉到自己身边,瞪着暮雨说他,“不愿意就不愿意,你朝妹子吼什么?” 暮雨才发现自己好像语气重了,沉默了一会儿,犹豫着抬手摸了摸妹子的头发,“小曦……” 他这一句倒好,妹子的眼泪马上吧嗒吧嗒地滚下来,看来是委屈大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使劲儿瞪暮雨。 暮雨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被她甩开,然后又拉了一下,她没再动,也不抬头,就那么无声地掉眼泪。那个当哥的把她的脸抬起来,拿手掌轻轻地擦掉俏脸上一道道的泪痕,很软地声音说:“别哭了,哥不是冲你的……” 妹子抹了把脸,显然是接受了他哥的歉意,抽抽嗒嗒地说:“你这么走,咱妈肯定又得跟你急……” “我去跟她说。”暮雨把收拾好的东西让我拎着,他看了眼手机,对小妹说道:“你带安然去路口等车,我跟咱妈说一声儿就过去。” 我跟妹子都没动地儿,妹子说,咱妈肯定又得骂你。我说,没必要这么急,不在乎这一半天的……暮雨没等我说完,忽然靠近,极轻地在我额头亲了一下。像是谁在我脑子里按下了暂停键,我的意识瞬间被定格,一分一毫都无法再行走下去。几秒钟的空白后,各种想法各种感受各种惊讶不解不敢相信山洪一般呼啸奔涌而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去看韩妹子。她见鬼一样的表情死命盯着我,我的脸刷得红到脖颈。 “韩暮雨!”我气得想掐死他。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啊?你妹子还在呢? 那人没理我,仍是对他妹子说,“小曦,带安然去等车,去,听话。”妹子半天才反应过来,木讷地点点头。 “我不走!”看着暮雨那副平静异常的表情,我也能猜出他大概要干嘛,他都敢在他妹面前亲我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用最亲密时温柔得滴水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安然。” “你少来……要走就一块儿。”我怎么能留你一个人? 那家伙扶着我肩膀将我转个方向,直接开始往门外推。我不肯走,他便靠我近我耳边小声儿说,“安然,你听我说,这事早晚要告诉她的,除了这事之外我跟我妈之间的问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自己去跟她说清楚,你在我身边我反而没法心平气和。看见你难受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你看我都把小曦惹哭了……” 好像,也有道理。 我不情不愿跟着妹子往外走时,阿姨闻声出来,她看我大包小包拿着,问道:“安然这是干嘛去?不是明天才走吗?” 暮雨朝我摆手让我跟妹子先走,他拦住阿姨,“妈,我有事儿跟你说。” 妹子拿着手电筒照路,默默走在前面。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就那样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跟着她。 等出了村子到了来时的那条砖道上,小姑娘终于熬不住了,她忽然转过身来,气冲冲地问道:“你们怎么回事儿啊?” 怎么回事?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啊! 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有资格这么理直气壮的问我怎么回事的人之一。毕竟这是暮雨最疼的妹子,我勾搭了人家哥哥,总归是要给句话的。 “其实,我爱你哥。”我说。 ‘啪’的一声,手电筒掉在地上。 白色的光束躺在脚下,像是一湾水。我和她在黑暗中雕像般地对峙了半分钟。 我以为妹子会说什么表达一下她的惊异和震撼,谁知人家在几个深呼吸后,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筒,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去。 到了桥边,妹子停下来,看看手机,说还有五分钟车子就到了。 我频频回望村子的方向,不知道暮雨谈得怎么样了。 “我哥跟我妈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妹子闷闷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但是显然她是在说给我听,“我妈就是不喜欢他,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为了他跟我妈吵过,但是,那毕竟是我妈。村里一直都有些风言风语,也当不得真。从小我哥就不爱说话,苦了就苦了累了就累了,从来听不着他抱怨。我爸在的时候还好,后来我爸不在了,他就去挣钱养家,那时候他还是哥小孩呢。我知道我哥有多不容易,所以我特别希望能给他找个好对象,知道体谅他,知道心疼他……安然哥,”黑暗中她转向我,“我不知道你说的爱他是怎么回事儿,不过,我看得出来我哥特喜欢你,特在乎你。这事儿不靠谱儿,可是,那是我哥,他不是胡来的人,他决定的事儿一定有他的道理。” “你不反对?”我很惊讶,按说这村里人的思想应该非常正统保守才对,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接受我和暮雨之间可以称之为惊世骇俗恋人关系? 妹子摇头,“我是想反对,可是,我舍不得。我哥他已经吃了够多的苦了,好不容易喜欢了一个人……管他是谁呢,就让他喜欢吧。” 就这么简单。 这对兄妹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要不是觉得不合适,我非得好好地给妹子一个拥抱。 我正感动着不知该怎么表达,妹子忽然指着不远处一个模糊晃动的身影,说道:“我哥来了。”几乎是同时的,另一个方向响起一声汽车鸣笛,时间还真是掐得准。 车子停下,暮雨跑得还有些喘。他接过我手里的东西,对妹子说,“回去劝劝咱妈,还有,照顾好她。” 妹子点点头,却拉紧了他哥的袖子。 “有事给我打电话,想我可以去找我……”暮雨摸着妹子的长头发,一下又一下。这个告别有些过于正式,让我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车上人很少,售票员催着我们赶紧上车,关门之前妹子忽然叫住我,她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问,“你会好好待他吧?” “会。”我说,同样的认真。 车子开动起来,车厢里的灯就灭了,所以我没有机会看清暮雨脸上的表情。 “暮雨……你是不是跟阿姨谈崩了?”我拉紧他冰凉的手,他妈是不可能像他妹那么宽容的。我知道他跟妹子说那些话意味着什么,起码短时间内他是不会回来了。 “她说她真后悔生我出来,说我让她没脸去见我爸,说我做这么荒唐的事也不为小曦想想,有个这样的哥让她以后在张家怎么做人,她说让我滚,再也别回家,她没我这么丢脸的儿子……”暮雨歪在我肩上,用只有我听得见的低低的声音平静的说着这样锋利如刀的话。 我努力的呼吸,气流扯得肺里都有些钝痛,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 我尽量掩饰着不让暮雨知道,可是离得太近了,不管是人,还是心,近得什么都藏不住。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手掌擦过我的脸,湿了一片。他马上就丢了刚才置身事外的冷静,急切地问我:“安然,怎么了?” “对不起。”我哽着声音说,“害你跟你妈闹翻了……” “不是你的错,是我的决定。而且我知道,就算她再怎么对我打骂哭闹,都不会真的伤心难过,在她心里,我始终是她这辈子的错误。”他悄悄地揽着我的肩膀把我搂在他怀里,小声儿地说:“可是,我今天把我最喜欢的俩人都弄哭了,小曦哭了一次,你哭了两次。我从来没对小曦那么喊过,我也从来没想过安然那双好看的眼睛有一天会为了我流眼泪。” 我拿衣服胡乱地擦擦脸,心想,这个连家都回不去了的人居然还有心思安抚我,然后就听见暮雨说,“我还有你,有你就够了。” 是啊,你还有我,我一定待你好。 我趁着黑暗,仰头在他脖子上亲了一下儿,却换来他身体下意识的躲避和僵硬。 “怎么回事?” “……掸子打的。” 到了城里,进了火车站售票大厅,我才算看清楚。从他耳朵下面开始,斜着趴在脖子上一条足有十公分的紫色瘀痕。再偏一点儿就打在脸上了,破相怎么办?这真是亲妈? 暮雨看我气得要跳脚,连连说没事儿,消肿就好了。 看来,这家不回正好,就算以后他想回我也得拦着。我不能看着我的心肝宝贝这样被糟践。 晚上回l市没有快车了,我买了两张卧铺票,暮雨也没多说什么,乖乖地跟着我上了车。 回来以后,一切如常。 我领了单位给的一万块钱奖励;请客就好几场,有单位的人,有吴越,甚至杨晓飞都腆着脸跟我要求一顿自助烤肉;给总行的叔叔买了点东西,被他好好的夸奖了一番,同时暗示我中层竞聘最近就要下文件了,让我把竞聘书好好准备一下。 金老板在西小区的活批下来了,说上冻之前至少要完成开槽的工作,暮雨和杨晓飞又返回工地去上班。杨晓飞说暮雨现在不用具体干什么,帮忙盯着进度就成。暮雨回来之后情绪一直不是很好,我为了让他开心,想了很多办法,陪他看电影,给他讲笑话,找吴越喝酒,甚至还做过一次饭,他倒是会配合着淡淡地笑,不是敷衍,却也不那么实在。亲热地时候难免会由着他,偶尔被折腾狠了,我也会不客气地罚他,罚他帮我写竞聘书。 竞聘书这东西太难写了,我实在写不出来,只好把这个任务交给暮雨。他找了很多参考的东西,然后又大概地了解了一下我工作的状况,就开始任劳任怨地写。 晚上,我坐在他身边带着耳机,玩着游戏,他用我的笔记本噼里啪啦的打字,有时候会问我几个问题,再写写删删。 他做事总是认真,专注的表情有种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他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剩浅浅地印子。我忍不住伸手戳了两下,暮雨不解地看向我。 “还疼吗?”我问。 “这个不疼了,可是……”他把衣领扒开一些,露出锁骨边上的两排弧形牙印,“这个还有点疼。”轻轻挑起的眉露出一丝调笑的意味。 新鲜的痕迹提醒着我那场欲仙*欲死的欢爱,我故作淡定地把视线放回自己的游戏上,恨恨地说:“该!” 95、九十七 为什么我的竞聘书会这么难写呢?因为乏善可陈。除了一个省里技术练兵的翻打冠军之外,再没有其他拿得上台面的成绩。后来我拿着暮雨给我写得竞聘书初稿一看,马上惊艳了。他塑造的那个又专业又勤恳、兢兢业业、无怨无悔为了金融事业奉献青春的人是安然吗?要不说文字是最具迷惑力的,我都为自己感动了。其中居然还有很多听上去颇为贴近实际的工作观点和工作计划,我准备竞聘的岗位是会计管理部副经理,我都不知道这个副经理到底该干点什么,他居然说得头头是道。我问他这些东西都是网上找来的吗?他摇头,说很多都是编的。我无比崇拜地看着他,太强了。 已经很好的竞聘书后来又被暮雨仔细地改过两次。最终定稿的那天,我声情并茂地给暮雨和杨晓飞朗诵了一遍。胖子听完表示写得很好,就是没怎么听懂,我也没指望他能听懂,那里面好多专业词汇,我在银行这么多年也只是一知半解,还要暮雨解释。暮雨纠正了我几个断句断得不对的地方,最后说,就这样吧,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在整个的竞聘过程中,宣读竞聘书,是最正式却也对结果影响最小的一个环节。很多名额都已经内定下来,整个的竞聘,其实也只是一个堂皇的过场。总行的叔叔明示暗示地告诉我要好好准备,从这一点来看,我并不是没有希望的。连小李都非常坚定地支持我,帮我拉票,连我请客的地点和菜色都定下来了,就像肯定我能当选一样。我其实没什么信心,相比起那些资历老、后台硬的人,我的机会并不大。想着暮雨为我尽心尽力地辛苦这么多天,我就觉得很幸福也很忐忑。 十一月上旬,竞聘文件下达。 十一月十二号到十五号,报名资格审核,报名截止。 十一月十七号到十八号,递交竞聘书。 十一月二十号,公开竞聘大会,民主投票。 十一月二十五号到十二月十号,公示竞聘结果。 十二月中旬,正式下达任命文件。 二十五号中午,办公室的姐姐打电话通知我,“安然,你准备银子请客吧!” 我竞聘成功了,只要等公示期一过,我就是xx银行xx支行会计管理部副经理了。消息传开,营业室里老老小小都过来祝贺。作为经理,曹姐开心地表示,以后再有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交给安然了。她是这样说,不过我知道在她手下做事不会太辛苦。其他的人半开玩笑的要求我以后多多照顾,我说一定一定。小李这个吃货,来来回回在我身边转悠着问什么时候请客。 没过多久总行的叔叔打电话来表示对我这次的竞聘很满意,我知道他肯定为我出了不少力,以后必然要重谢的。叔叔说,他确实帮了些忙,但是没有想到我能得那么高的票数,总行的高层几乎全部投得赞成票,他还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最后他说我的竞聘书写得很好,也许是这个原因。 接到这个消息的第一时间我就给暮雨发了信息,等了半天都没回。我忍不住打电话过去,居然关机,想找杨晓飞又记起来他今儿应该是歇班。我最终决定还是中午下班儿去趟工地,我迫切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的暮雨,告诉他我聘上了,他的辛苦没白费。 出门时,我特意复印了公示揣在口袋里。路过汤包店时,我想,既然去一趟,就给暮雨带点儿饭吧,虽然以前我从没去过他们工地,想也知道那儿的饭肯定好吃不着。 已经是初冬天气。即便是正午时分,空气还是凉得扎脸。天很蓝,阳光稀薄却明亮,落光了叶子的梧桐在马路边投下灰色的影子,身边车来车往,人们忙忙碌碌地彼此擦身而过,我怀着雀跃的心情骑着电动车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怎么都觉得这该是红尘俗世中平静安稳还略带喜悦的浮生一日。 我到工地的时候人们已经在吃饭了,很多人就那么端着饭盒坐在避风的地方扒拉着米饭。我打听了几个人才在铁皮围栏的里面找着暮雨,他正跟几个吃饭的工人说什么。不远处就是施工区,一群挖土机、好几台吊车,还有巨大高耸的架子,地上已经挖了几个很大很深的坑,地上除了碎石湿土木板木棍,还盘结着无数粗细不一的黑色线缆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看不出用途的小型机器。 我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他转身看见是我,眼里闪过惊喜。 我拉着暮雨走到人少的地方,他先是把自己的安全帽摘下来扣在我脑袋上,问我:“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呗!”我小声地说,他微微弯起嘴角,甜蜜地笑。 “电话怎么关机了?” “金老板出门了,给我打了一个多钟头的电话说工程的事儿……” “他倒会省心……” 我把带来的汤包塞他手里, “辛苦啦,吃吧!”暮雨看着我,等我跟他说正事儿。其实我啥都瞒不过他,他精明得很。强压着迫不及待地心情,我慢慢把把口袋里的公示拿出来,递给他之前还故作神秘,“特大喜讯啊!一会儿你别太开心了!” 我把那张纸打开,上面用碳素笔在我名字下划着横线,“看,安然同志再过半个月就是副经理了。” 暮雨随手把装汤包的白色袋子放在旁边一个机器的台面上,接过我的公示仔细地看了一遍,手指轻轻擦过加了好几道下划线的名字,好久才抬头对我说,“安然,真厉害!”声音是毫不掩饰地激动和欣喜,逆光的方向让他的眼瞳看起来清澈璀璨,阳光穿透秋水,温暖柔软地蔓延而出,连睫毛上的微尘都像是细腻的巧克力粉,甜蜜一触即化。 我被夸得晕晕呼呼的,我不知道这个让我目眩神迷的表情会在以后很长时间内变成那个让我浑身冷汗半夜惊起的恶梦的开端,我不知道所谓的意外就是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感应在最最正常平稳的节奏下突如其来的变故,于是,措手不及,于是,无从追悔。 我本能的想摆一个得意的造型出来,结果没留神脚下盘绕纠结的线缆,只是轻轻地绊了一下,我后退两步手顺势扶了一把旁边写着‘请勿随意触摸’的方箱子,结果那箱子的门居然被推进里面去了,我感觉自己似乎是按下了什么按钮。还没反应过来呢,身体就被大力的拉回去,扭头时发现暮雨正拽着我胳膊,脸都白了。 “没电着你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赶紧表示自己完好,“你们这箱子里都什么啊?” “电源控制开关。” “啊,我刚才好像是按下哪个……”话没说完,暮雨放汤包的那个平台已经嗡嗡抖动起来,不用说,是我把它的电源给启动了。 装着汤包的包装袋在机器的强力震动下往边上滑,我怕包子掉地上了便伸手去拎那袋子。正要去关电源的暮雨喊了声什么我没听清,因为我惊恐的发现一条拇指粗的黑色胶皮带蛇一般从袋子下面翻起,正套住了我的手腕子,在轴承高速旋转的带动下,扯得我一个趔趄,而让我瞬间冷透的是,在我手臂被拉扯的正方向上,不知道何时从平台内翻出了一片半圆形白亮的锯片。锯片高速旋转着,带着金属嗡鸣声,跟我被套牢的手腕极速地接近,而我的位置完全没有任何角度可以避开它。 我扒着机器的边缘拿整个身体和全部力气跟胶皮带对抗,向反方向扯自己的胳膊,手腕几乎掰断,却没有减慢与锯片靠近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的胳膊像根木头那样被从手腕部分锯成两段。 我听到暮雨冲旁边的人大声地喊,快过来关电源,同时感到手上的胶皮带勒得越来越紧。手腕仍在向锯片靠近,甚至已经感觉到了那利刃上冰凉的风,只是速度似乎是慢了下来。我睁开眼,就见暮雨一手撑着侧边,一手死命抓住我的腕子,利用胶皮的一点点弹性来拖时间。 我听到不远处的工人往这边跑,不要很久,我想大概六七秒钟就能跑到那个电源控制器旁边关了它。可我显然已经等不了,胶皮的弹性到达极限,血肉和钢锯的距离也最终趋近于零。 “暮雨,放手!”我喊到。他的手抓着我,那锯片最先伤到的就是他的手指,而眼下我的腕子已经疼到发木,力量也快用尽,只要他稍微松劲儿,我的手也就别要了。 “不……”他说,却在下一个字没吐出来时,突然咬住了嘴唇。 我眼看着他的手边腾起粉色的雾,那闪着寒光的锯齿几乎是匀速地斜切人他的小拇指。很少的血,红白的碎屑飞溅,红色的是肉,白色的是骨头。 一瞬间的真空般的寂静,像是无声炸弹在心里炸开,所有的感觉和想法都被清空,心,被炸得渣儿都不剩。 锯片切断了暮雨的半截小拇指,进而割开我手腕的皮肉。看着滚落在血渍斑斑的平台上的那截手指,看着暮雨没有血色的脸,骨缝里越走越深的锯齿居然没让我觉得有多疼。 后来,过来很多人一起拉扯我俩,机器在失去电力后也慢慢停下来。事情发生的太快,持续的时间很短,别人都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而我只知道,自始至终,暮雨拉着我的手,都没有放松过。 96、九十八 在去医院的路上,暮雨流了很多血,衣服袖子湿了一大片。他抱着受伤的右手,缩着身子靠在我肩上,一声不吭地,只是咬着牙发抖。我左手揽着他,右手腕子因为肿起来,伤口翻卷在外面,血把整只手都染得红乎乎的,看着吓人,其实能动。 六哥和另外一个大叔送我俩到医院,那俩都是没有进过医院大门的人,想帮忙又不知道怎么办手续,医院的布局又乱得跟迷宫似的,他们哪都找不着。基本上都是我在跑腾,我也没把自己当伤患。 我跟着暮雨前后左右上蹿下跳的张罗,找医生、交钱、化验、拿药、给单位打电话,给金老板打电话,安排所有能想到事情。 而让人绝望的是,我放在口袋里的带过来的那截手指最终也没能用上。医生说,暮雨的小拇指损伤的太厉害,斜切的创面很大,而且锯片本身并不是刀刃儿那样的锋利,而是有几毫米的厚度,切割的力量主要源于高速旋转,所以暮雨手指伤得不是一个切面,而是被打碎了一段。那截手指,接不回去了。 后来六哥说我当时那样子比哭出来还让人难受,而暮雨疼得顺着脸颊淌汗,还在跟我说没事。 胸口像揣着块冰,心里堵得慌,难以言说的焦躁,我所有无指向又全指向自己的愤怒和内疚都压在一个决堤的基准线之下。 我不敢再去看暮雨,也不敢再跟他说话。只是医生给暮雨处理伤口的时候,我让另外俩人看着,借口说去修自己的腕子,无耻地逃了。 我最不敢看他手上的那个伤口。 相比较暮雨,我手腕上的伤实在不算什么,处理得也很快。医生给我检查的时候说我很走运,伤口再深一毫米就伤到筋了,眼下只是关节受损,骨头碰到一点,皮肉更无所谓,总能长好。上点药缝几针,养养还能跟原来一样,不会对正常活动造成影响。 我一点儿都没觉得走运。从知道暮雨手指无法恢复的时候起,我心里就认为我是应该跟他一起残的。 腕子上缠着纱布回来时,暮雨这边还没完事儿,我躲在门口不敢进去,顺便跟一位面善的大哥借了支烟,靠着窗户猛抽。 脑子里不停地闪过锯片切割手指的过程,那么清晰、漫长,而暮雨随时可以抽走的手就像跟我的长在一起,即便毁了都不躲不闪。他手上那个鲜血淋淋、骨肉明晰的伤口,就在我眼前晃,这些影像锋利地划破我心脏的某处,一遍又一遍,无限循环。 烟头烧到手指时,医生终于出来。 护士特意给找了间没人住的病房让暮雨输液。暮雨从出事到现在都很平静,脸色是灰白,因为出汗的原因,额角的头发有些湿。他让六哥他们先回去了,护士出去时体贴地给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了我们俩人。 我仍低着头,在离暮雨最远的一侧来来回回的走,像只困在无形笼子里的野兽。 回头想来,我认识暮雨这么久,从来没有这么不自在,从来没有这么想要逃却又不逃不开。我太懦弱了,打死也不愿去面对暮雨失去小拇指,再也接不上再也长不出的事实。 “安然。”暮雨叫我。 我僵硬地停下来,看着脚尖应道,“恩。” “安然……”声音带点嘶哑,和淡淡的无奈。 我抬头,他正看着我,惨白的脸色衬得眼睛更明澈。工地服披在肩上,半截衣袖都是暗黑色的血迹,右手几乎全部被纱布包裹起来,里面渗出一片鲜红。那个人注视着我,忽然弯起唇角,笑了一下,然后朝我伸出左手。 所有的痛,在这一刻猛烈爆发,从手腕传到心脏,从心脏散到全身,尖锐深刻得让我呼吸困难,举步维艰。 暮雨,你是要心疼死我吗? 我将医生给我托着手臂的纱布从脖子上扯下来狠狠地丢在地上,几步冲到他面前,用尽所有力气朝他喊,“韩暮雨,你混蛋!你傻是吗?你缺心眼儿是吗?为什么不放手,现在好了,手指没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说,你让我怎么办……”最后一句时嗓子喊破了,气流在喉咙里震荡出怪异的调子。 暮雨费劲儿地站起来,无视我的暴怒,偏过头,轻轻吻在我的唇角,他说:“安然,别怕,咱们俩都没事儿。”那声音像极了无数不眠之夜缭绕在耳边的如丝情话。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尽,眼泪倏地滚下来。 在身体里蹿了半天的混乱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我不管腕子上的伤能不能动,俩手抱着他的脖子哭了个天昏地暗。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我不该去工地找暮雨,我不该这么沉不住气,我甚至就不该参加什么见鬼的竞聘,不该争什么副经理,如果没有这些,那今天就该是普普通通的一天,我不会急着见暮雨,不会摔倒,不会启动电源,不会有后来的一切。而现在,谁来还我一个好好的,完完整整的暮雨? 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暮雨的衣领和半边脖子,他有些无措的拍着我的后背,说这就是个意外,说谁都不怪,说其实没有小拇指也没影响,只是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 直到暮雨将我从他肩上扯起来,拿手掌一下下抹掉我脸上的水渍,微微蹙着眉问我,“安然,你是嫌弃我吗?”我这才止住哭声,使劲摇头,“不是啊!怎么可能!” “不是就别哭了。”我搞不清哭跟嫌弃有任何的逻辑关系,但还是听话地擦了把脸。 “你的手腕疼不疼?”他问。我咬着牙回答,“不怎么疼。” “恩,我手疼得不行,你不许折腾了好不好?”他声音有点飘,眉间锁着疲惫,眼神却是似水温柔。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失控,赶紧着让暮雨坐好,他刚才安抚我的左手还插着针,我检查了下看没有问题,便自己搬个凳子挨他旁边坐下。我还是不敢看他受伤的手,眼睛就盯着输液管子。管子里的药水滴得很慢,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我跟暮雨的呼吸声。暮雨说,安然,你说点儿什么吧? 我想了想,建议道,“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暮雨说好。 等了三分钟,我挫败地挠挠头,“想不起来了……” 暮雨眨眨眼睛,继而弯起嘴角,说,“挺搞笑的。” 杨晓飞在医院门口给我打电话时,我正拿着手机给暮雨念那些搞笑的日志。胖子进门看着我和暮雨俩人的右手,愣了半天才说:“你俩真行……” 是六哥通知他的,他着急忙慌地跑来看情况,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让我诧异地是,他从到了医院就让干嘛干嘛,一句话都不问。 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暮雨不住院,拿了医院给开了药片、药水我们就直接回家了。他那件工作服到家就让我给扔了,因为我受不了他和自己满身的血腥味儿加消毒水味儿。我拉着他去洗澡,杨晓飞自告奋勇地帮忙:“安然哥,你手上的伤也沾不得水,还是我来吧!”然后又加了一句,“反正以前我们也一起洗过。”虽然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承认我心里还是别扭了一下,他说的也对,我只好不情愿地点点头。 暮雨的秋衣袖口太瘦了,没有办法不蹭着伤口就脱下来,最后还是杨晓飞拿剪刀把袖子给剪了。洗澡的事儿到底暮雨也没用杨晓飞帮忙,他让胖子给我俩的伤口用塑料袋子裹了两层,保证不渗水,然后就拉着我进了浴室。 暮雨左手在我头上揉出大把的泡沫,动作有点笨。我闭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说出来,“其实,我也不介意让杨晓飞帮你洗。” 暮雨‘恩’了一声,说:“要是杨晓飞帮我洗,那你呢?要么你自己洗,要么也让杨晓飞帮着你洗。我不能让你自己洗,你那手腕最好少动,我也不能让杨晓飞给你洗……因为我不愿意。” 所以,他只好亲自帮我洗。 我刚说什么来着,好像说我不介意。 我发现,其实,我就是个猪。 晚饭他没吃多少我也没胃口,杨晓飞看着自己辛苦做的菜什么样端上来还什么样端下去,除了叹气也没说别的。 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一来惦记着暮雨,二来手腕子也疼。半夜床铺那边的细微颤动把我叫醒,我本能的去摸暮雨,手指接触到他耳朵后的皮肤,全是汗。我赶紧着翻身起来,他背对着我缩在被子里抖成一团,睡衣后面都湿透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我这才反应过来,下午那阵儿不是暮雨的手最疼的时候,因为医生给打麻药了,他之所以说手疼就是想让我消停下来。我以为他从医院回来后还能头脑清楚地跟我掰扯洗澡的事就是没什么问题,那怎么可能呢?就我这胳膊上的皮肉伤还疼得难以入睡,何况是他? 折筋断骨的痛在麻药彻底失效后发作起来,我下床给他拿止疼药让他吃,拿毛巾给他擦汗,还悄悄把我那边的枕头换给他,他的枕头都让汗泡湿了。我无助地拥着他的肩膀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在手背上咬出的牙印,难受得想死。他那么疼,我一点都分担不了,代替不了,只能眼睁睁瞅着。无能为力,原来是这么的煎熬。 过了半个多小时,暮雨的身体终于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说,安然,你睡吧,我好多了。 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话。他装出没事的样子,难受就自己忍着,不想让我知道,不想让我觉得他有多痛苦,不想让我内疚。他就是这样,像是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漠视所有加诸于自己身上的伤害,是我一头闯进他的世界才懂得,之所以有那些挡在外面的坚强冷淡,实在是因为他的心,太柔软。我试图去温暖他,他却一直保护着我。 我由着他从我怀里移出去,跟他犟没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个钟头过去。 “暮雨!”我喊他。 “恩?” “睡着了吗?” “……” 他要能睡着才有鬼了,我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 “吴越生日快到了……我想送他点什么,你帮我选选吧?”我打开台灯,伸手把平板电脑拿过来,开机。 扭头,调动全身的力气给他一个足够无赖的笑脸。暮雨看着我,眼神晃啊晃,最终顺从地靠过来。我尽量调整姿势让他倚得舒服,受伤的那只手绕过他肩膀,膝盖曲起合适的坡度撑着电脑。 网页上下左右的滚动,屏幕上的光白亮得照在他脸上,我偏着头看他,有点憔悴却依然那么惊心动魄的好看。暮雨不胖,甚至都称不上壮,整个人搂在怀里才发觉居然比看上去还要瘦点儿。他的头贴着我的锁骨和颈侧,我不时地亲吻他的头发、耳朵,顺便对网上看到的东西交换一下意见。 衬衫、鞋子、手表、皮包,网上的店铺看了好几十家也没找着合适的,当然我的目的也不是找到,而是找。如果能分散暮雨的注意力,疼的感觉就会减轻一点儿吧。 我的心思他都知道,所以,能睡得时候,他就安心地睡过去。我不敢动,就保持着一个姿势坐着。四点,他又给疼醒了,再次吃了止疼药。他问我抱着他累不累,我说感觉特好,特舒服,他说那你就再舒服会儿吧,于是,我继续搂着他,随便找了篇案情推理小说小声儿地给他读,还让他猜谁是凶手。可能这个故事写得太吊人胃口,读完结局暮雨还在感叹怎么会这样,我看着他难得露出来的孩子一样的不甘心,心动之余居然很禽兽地低头去吻他。他的气息里带着些微药片儿的苦味儿,却刚刚好医治我心上的痛处。 快六点时他说我也该舒服够了,于是,躺回自己的枕头去。 我等他呼吸逐渐平稳绵长,便披上外套翻身下床,悄悄走出了卧室。 翻出从暮雨家带回来得红塔山,我站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的抽。天还很黑,我就等着它亮。 六点半,厨房有动静,我知道是杨晓飞起来做饭了。我走进去,拍拍胖子肩膀,告诉他小点儿声,暮雨才睡着。 杨晓飞放下手里的勺子,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看着我。昨天沉默了一天,我知道他肯定要问的,果然。 “安然哥,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听六哥说当时是你的手被皮带绞住了,为什么最后断得是韩哥的手指?别人都没看见,我也不能当着韩哥的面儿问这事儿,可我真想不通,他怎么会躲不开那锯片?” 是啊,他完全躲得开。只是,如果他松手,我的右手就断了,如果他松劲儿,我的右手就废了,所以,他完全没躲。 “他,傻死了!” 即便那件事情的每一帧画面都像刀片一般锋利,我还是把当时的情况仔仔细细地一个细节都不差的说了出来,从我看到他睫毛上巧克力般的灰尘,到他看见任职公示时喜悦的夸赞,再到锯木机开启时嗡嗡的震动,再到他握在我手腕上坚定的力量,还有锯片带起的凉风,切入骨骼时喀喀的声响,血肉飞溅…… 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不想忘,也不能忘。这是他给我的最沉默无声却最疼痛激烈的誓言,我都好好的收在心里,是的,绝不放手。 说完,我问呆滞的杨晓飞,“你说,遇到这么傻的人,让我怎么办呢?” 杨晓飞看了我半天,脸上闪过各种表情,最终却只是低下头去,开始淘米。 在我转身出门时,他忽然说了句,“也就是他了!”我回头,杨晓飞停下手里的动作,叫我的名字却没有看我,他说:“安然哥,也就是他了,不会再有谁还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知道怎么办……” 97、九十九 吴越过来的时候,杨晓飞刚刚被我赶去上班,暮雨还没睡醒。 吴越知道我的竞聘已经到了全行公示阶段,说这就是个过场了,除非你跟谁有深仇大恨,不然谁闲得没事儿去举报你有什么不良作为。他的要求向来没什么创意,也就是让我请吃饭、请唱歌啥的,我本来都是答应了的,结果没想到出了这么堵心的事儿。 他一大早儿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安排的。我说安排个屁,我都快死了,然后把昨天俩人受伤的事跟他一说,他立马就奔了过来。 吴越刚进来我就先把他嘴堵上了。 “不许吵吵,暮雨在卧室里,昨天整宿都没怎么睡……” 吴越了解地放低了声音,他瞧着我手腕子问道:“你这伤没事儿吧?你可是靠这双手吃饭的。” “没事儿。” “那弟妹的手……” “……接不上了……”我揉着额头,费力的说出这几个字,吴越一时也没了话,愣愣地瞅着卧室方向。 “带烟了吗?”我问,那包红塔山已经抽没了,吴越赶紧从身上摸出一包递过来,顺手给我点上。我叼着烟溜达去阳台边,不想暮雨醒了闻到满屋的烟味儿。吴越跟着我,看到满阳台的烟头便皱紧了眉。等我点第二根时,他就把我的烟给夺走了。 “安然,你别这么副要死不死的样子,看着就闹心……这事儿说到底也不能全怪你……纯粹就是意外,弟妹他也不会怨你。” 我苦笑,“他不怨我,我自己过不去……”我使劲将右手在铁围栏上捶了两下,清晰的痛从手腕内部传出来,吴越蹭得过来拉住我,瞪着眼睛、压着声音骂,“你他妈疯了你?” 我问吴越,“你说,凭什么啊?凭什么暮雨残了,我还好好的?” 吴越拽着我胳膊,看白痴似的,“要他妈你也残了,暮雨那手指不是白断了?” “是啊,”我点头,“如果不是出于这层考虑,我真是愿意陪着暮雨一起残的。” 吴越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别瞎想了……凭什么?凭感情呗!凭你运气好遇着个好人呗!先前我还老怕你投入得太过火,万一有什么变故你受不了,现在看来,我得劝劝弟妹去。”他故意缓和气氛,我配合地笑笑,“等他醒了你就去,我是怕了他那个死犟的脾气。” “唉,这是弟妹租的房子?你住这儿?你俩这是同居啦?”吴越开始八卦。 “居个头居!我就是歇班儿过来,平时也不在这儿住。” “对对,”吴越点头,“别做得太明显了,你们那单位忒古板。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就跟我说。” 跟他不用客气,我立马支使他把阳台的烟头给我收拾干净了,自己嚼了一把口香糖去看暮雨。我蹑手蹑脚地开门,发现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衣服穿了半截儿。 “不睡啦?”我走过去帮他穿外套。 他恩了一声,眉头微微蹙着。那人显然都跟这外套斗争了一会儿了。袖口对于他裹着纱布的手来说有点瘦,硬塞的话挤着伤口肯定疼。 “你等等。”我转身把吴越叫进来,不等他跟暮雨打完招呼,我就开始下手脱他的羽绒坎肩。吴越抱着胸一脸猥琐,“嘿,干嘛啊安然,注意点儿,弟妹可看着呢!” 我白了他一眼,“也不瞅瞅你那副尊荣……坎肩我征用了。暮雨那衣服袖子太窄了,手伸不进去。”吴越麻利儿地把衣服脱下来给暮雨套上,一副心甘情愿、还生怕人家看不上的笑脸,暮雨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直说谢谢。吴越说谢什么呀,都一家人,这不应该的吗? 老朋友就是这样好,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妥妥帖帖、不着痕迹地让人心里舒坦,虽然避过暮雨的眼睛他就死命地掐着我脖子骂我重色轻友。 屋里暖气足,薄毛衣加件羽绒背心已经不会冷。 我给暮雨把饭热了,他还是没什么胃口,鉴于我那么期待地看着他,他就勉强吃了点儿。 吴越一边儿插科打诨地扯东扯西,暮雨脸色比昨天好点儿,安安静静地看着我跟吴越闹腾。 十点多的时候,曹姐打电话给我,问我在不在宿舍,要来看看我。我说不用,她说都已经开车出来了,我只好报了暮雨这里的地址,结果就听到旁边小李的声音,“正好连韩帅哥也一起看了”。因为这次是请得长假一星期,我把出事的大概经过都告诉了曹姐,她们都知道暮雨是为我受的伤,我出现在暮雨家自然而然。只不过我只说了自己的皮外伤不严重,没说暮雨是怎么个情况。 显然不明就里的小李进门儿放下手里的水果就开始数落我,“安然,你说你没事儿往人工地跑什么,没事动人家电源干什么,还连累暮雨也受伤了,你这人就手欠!这下好了,你也伤了吧,你这不得十天半月的上不了班儿,扣奖金还是小事,万一爪子残了看你找谁哭去?” 这噼里啪啦地一顿,我是习惯了,没见识过的吴越瞪着眼睛瞅着她,小声儿跟我说,你这同事挺有主母风范啊!我没搭理他俩,因为我看见曹姐坐在暮雨身边,本来亲切的表情在看清他的伤后掩饰不住地僵硬下来。 纱布再厚,也盖不住缺少一根手指的事实。 暮雨抱着胳膊说,养养就好了。小李只朝那边儿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 曹姐不愧是比我们大几岁,生生地把震惊压下去,顺便给小李使了个眼色。小李拿几个苹果问道,厨房在哪呢?我跟暮雨同时站起来,曹姐说,“安然你带我们去……” “你昨天不是说没事儿吗?不是说他就帮你挡了一下儿吗?他的手那是没事儿?”小李关了厨房的玻璃门开始质问我。 我低着头沉默,大体情况我都说过了,太细致了我也没法说。 “那他的手……”曹姐最后确认似地问我。 “……小拇指没了……”声带的振动在胸腔引起某种轰鸣,这几个字在我身体里无限地回响,骨头缝里都是密密麻麻的疼。我揉着太阳穴,曹姐那深刻惋惜的表情让我看不下去。 小李瞪着我,眼神凌厉,“安然,你还真是害人不浅……好在只是小拇指,养好了不太影响做事……只是这个人情我看你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曹姐拦住小李刀片似的话,“安然,暮雨是跟杨晓飞一块住是吧?他的手这样,杨晓飞还得上班儿,谁照顾他啊?” “我啊,我照顾。”这话我没过大脑就说出来了。 小李鄙视地哼了一声,“你?别说你手伤了,就算你手没伤你说你能照顾人谁信啊?” 她的话还真是提醒我了。暮雨这个样子确实该有个人照顾着。如小李所说,我显然不行,暮雨也不可能让杨晓飞歇班儿,花钱请个小时工啥啥的连想都不要想。 那俩女人一边感慨一边洗水果切水果,我就站旁边认真的琢磨如何照顾暮雨这事儿。水果弄好了端到客厅,暮雨示意性地吃了两口。吴越问我受伤的事跟家里说了没,我心里一动,真是笨,要说照顾人,谁能赶得上我娘亲啊!我立马就决定了,我要带着暮雨回家,我要让我娘帮我好好疼疼这倒霉的孩子。 曹姐和小李没逗留多久,她们跟吴越一样都是上班摸鱼出来的。吴越那边管得不严,我们单位可是烂事儿一堆等着曹姐回去处理呢。 她们前脚刚走,金老板后脚就到了。 他自然是看暮雨来的。金老板知道我跟暮雨关系好,而且因为暮雨在他手下干活,很多情况下我都会有意的关照他。他又不傻,自然知道我是冲着谁。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个被称为林经理的人,穿着打扮很讲究,身上带着无法忽视的气场,一看就是那种久居高位的人,可惜我不认得。 金老板望着暮雨,胖脸上的纠结遗憾不像是装的。暮雨问了问工程上事情的安排,金老板说反正进度也干得上,让暮雨好好养伤。林经理话不多,只是几句安慰,暮雨包括金老板对他,怎么说呢,看着都挺恭敬的。 .吴越帮着给客人倒水,然后悄悄在我耳朵边儿问我,“认得那个姓林的么?”我摇头。 他说,“我有点儿印象,他叫林旭,是盛安建设集团的项目部经理,以前一块儿喝过酒,他肯定不记得我这个小喽颐橇斓几臁! “哦!盛安我知道,l市两大建筑龙头之一,他们单位在我们银行开户,这个林旭怎么啦?” 吴越白了我一眼,“你知道有多少人排着队想跟他拉关系吗?盛安很多的工程给谁不给谁那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儿。我就是觉得弟妹面子还挺大的吗,居然劳动这么个大人物亲自过来。” “可能顺路吧……”我知道暮雨现在做的是盛安承建的小区,不过倒是不认为他能跟这么高层的人物有什么往来,毕竟中间还隔着金老板呢,他只是负责做事的。 这俩人走得时候,暮雨没要金老板给的两千块钱,他说这不算工伤。林旭留了张名片给暮雨,自己在名片背面手写了个电话号码,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打这个电话联系他。暮雨倒是挺认真的把号码存在手机里了。 吴越贼兮兮地问暮雨怎么认识林旭的,暮雨也不隐瞒,说以前他们就是挂靠在盛安建设集团之下的,万达快竣工那会儿,有次施工的把什么弄错了,没法走线,要拆了重起,当时时间很紧,拆了重建肯定无法按期完工。事情闹得挺严重,惊动了盛安项目部。出错的这块儿不是金老板的活儿,暮雨只负责盯着金老板的地盘儿,他是纯属帮忙地去看了看,拿着图纸琢磨着给那边儿出了个主意,结果一试就成了,省了很多费用,最后还按时交工。后来林旭林经理专门去找暮雨表示感谢,俩人就算是认识了。 吴越崇拜地看着暮雨,“想不到弟妹这么厉害!” 暮雨被他一句一个弟妹说的有点懵,转头看向我。我早就习以为常,隔着沙发靠背抱住暮雨的脖子,“那是自然,我的眼光能差得了吗?” 暮雨被我得瑟的口气逗笑了,浅淡的温柔蔓延开来,无声地包裹了我,我沉溺其中不想清醒。 吴越假惺惺地咳嗽两声,“安然,你注意点儿影响行不?” “切,老子关起门来谈恋爱,管毛影响啊!”我继续搂着暮雨腻歪,吴越看不下去了,“得,我惹不起你,还是躲远点儿……这都中午了,我去给咱买点饭去……你俩想吃什么?” 暮雨表示没有要求。 我说:“看着买吧,记得带份鸡汤回来。” 暮雨从受伤就没怎么吃过东西。伤口疼,是一个原因,另外,他心里也难过,虽然他不说,不闹,表现得像不在意一样。他也是人,不是木头,好端端的忽然就残缺不全了,谁受得了?我们说话时,他会望着右手小小地发呆、走神儿,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偏又不能安慰,不能说破,他撑得那么辛苦,我也得表现得没心没肺。 可是,当吴越披上暮雨的外套关门离开后,当屋子里就剩了我和暮雨俩人后,我觉得那层伪装在安静的呼吸声中轰然碎落,只剩柔软到不能碰触的灵魂。 我扔抱着暮雨不肯松手,他是我的所有,我未来一切的快乐和幸福。他完美无缺,无可替代,这个温柔沉默的爱人总让我心痛到极致又满足到极致,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更爱他一点儿? 那人额角蹭了蹭我的脸颊,我扭头,他便顺势在我唇上轻轻啄了一下,更深入地吻之前,暮雨说了句让我很汗颜的话,他说:“少抽点儿烟!” ……太亲近了,啥都瞒不过…… 98、一百 吴越买饭回来以后背着暮雨跟我说,“安然,弟妹那外套不行啊,就这降温的天气,风一打就透了,冻得个我……你这对象当的也忒不合格。”两句话说得我饭都没吃好。 医院给暮雨开了两天输液的药,上午一伙儿一伙儿的人过来也没时间出去,下午要去诊所输液,暮雨厚衣服穿不上,这么单薄肯定不行。再说了,他那厚衣服还被吴越批得一无是处。 吃了饭我说我得回宿舍拿点东西,让吴越等我回来了再去上班儿。 其实我是直接跑去商场转了一圈儿。羽绒服都不行,因为袖子瘦,不过羽绒坎肩还是可以的,实用,室内穿正好。外套不好找,要暖和、袖子要肥,款式也不能太差,整个男装区转下来就看上一件,价都没问直接买下来。 吴越翻着我买来的衣服,不住点头,“这还差不多……” 我说行了行了,你赶紧着上班儿去吧,我还要陪着暮雨去输液。吴越不放心,说就算我腕子上的伤不重,老是动来动去的也影响愈合。最后还是把我俩送到门口的社区医疗中心,嘱咐我半天有事儿就给他打电话保证随叫随到才走人。 “罗嗦!”我看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转头对暮雨说,“我这伤根本没事儿,他就是纯粹小题大做。” 暮雨扯了下新外套的领子,淡淡地说,“有人更夸张。” “谁啊?”我装着不懂他的所指,伸着脖子四外张望了几下,“谁啊?谁啊?没这么个人,别瞎说……”然后揽着无语的某人进门去找大夫。 诊所很清静,跟我们对角的床位上是一对老夫妻,吊水的是老大爷,老太太给剥着桔子,絮絮叨叨着什么。 暮雨输着液,我坐在他旁边上网,继续给吴越找礼物,最终我俩商量着选定一块手表。 付款时网页直接跳到了暮雨的支付账号,。 看着这串字符,我忍不住咧嘴偷笑。 其实,除了这个账号,还有他的手机链,他的自制洗车卡,他给的玉豆角……他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在我的生活里留下一笔又一笔甜蜜的痕迹,那些一旦想起来心就会被幸福填满的点点滴滴。 “怎么了?”暮雨碰碰呆愣的我,“密码忘了?” “不是。”他那些个密码没有我不知道的。我熟练地输入,看着屏幕上蹦出付款成功的对话框。 “暮雨,咱们认识多久了?”我问。 “一年两个月。”他回答。 “是么?”我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好像已经半辈子了呢?”我指指房间另一头的那对老夫妻,靠近他耳边说到,“再过个几十年咱也就变成那个样子了,又老又丑……” 暮雨捏了下我的脸,说:“那不是挺好的么!” 平平安安,相伴一生,自然是好。 “暮雨,跟我回家吧!” 我把今天的想法跟他一说,他犹豫了半天,觉得现在这个样子纯是给我妈添麻烦。我说麻烦什么啊,那是咱妈,我一个人回去她也是照顾,带着你她捎带手也照顾了,再者你这伤说什么都是为了我,你得给我个补偿机会,不然我心里难受。 暮雨没再说话,最后点点头。 其实,我明白,补偿这种话说出来简直就是种轻忽怠慢,怎么补偿啊?谁还能把手指还给他!我就是想让爹妈都知道,这个人为他们的儿子做了什么,那样血淋淋的付出,不是谁都肯给的,我受了人家的情,就注定欠着人家的,拿一辈子来还怕是都还不清。 晚上把这事儿跟杨晓飞一说,杨晓飞立马表示赞成,“我这还发愁你俩伤员怎么照顾呢,这样正好,去吧去吧!” 当天晚上暮雨吃了止疼药睡下,睡得也不安稳,辗转反侧的。我一点儿也睡不着,一直看着暮雨的手,怕他翻身时压着碰着伤口。早上四点多暮雨睁开眼睛,我一冲他笑,总算也睡了六个小时呢。 睡眠灯的光黯淡得像是蜡烛,却清晰地照见他眼中摇曳不定的水光。 “安然,你睡一会儿。”他说。 “我不困呢!你接着睡吧!” 暮雨撑着身子坐起来,背后倚个枕头,避开我的伤处把我揽进怀里,不由分说地将我的头按在胸口,“睡一会儿,听话。” 我本来确实是不困的,然而伴着耳朵下面一下一下的心跳声,倦意忽然就淹没了我。 醒过来的时候九点多。我在暮雨怀里睡得太过舒服,口水都流出来了。 今天行程还挺紧的。我们先去医院换了药,然后给暮雨输液,其间总行的叔叔打电话来嘱咐我公示这段时间安分点儿,办业务什么的都加点仔细,别出什么大的纰漏。因为我觉得这点小伤没有必要跟他说,所以他还不知道我现在是带伤休假期间。暮雨出了这样的情况,对竞聘那点破烂事儿我连半分高兴的心思都没有了。 下午简单收拾了东西,给娘亲去了电话说要回家,娘亲颇有点喜出望外。 只不过娘亲这点儿‘喜’,在见到我跟暮雨俩伤号的第一眼就被‘惊’所替代了。娘亲心脏不好我不敢让她着急,很快说明了情况,主要明确两点,第一,我没事儿,第二,我之所以没事儿,是因为暮雨。效果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俩老人一面庆幸着儿子有惊无险,一面对暮雨感激得无以复加。 然后我俩就被养起来了,啥都不让干。 我娘亲就跟对三岁小孩子似的,从早晨起床开始,被子都不许我俩叠,洗脸时,她给调好水温,湿毛巾拧好了让我俩擦脸。洗手更是娘亲亲自给洗,没受伤的那只手得打两遍香皂,受伤的那只也得用湿毛巾小心的擦干净,弄完了还得涂护手霜。吃饭时,所有的菜都做成适合下勺子的样子,老爹买回来得肉不是剁成馅儿就是切成丁,精排上的脆骨都切得方方正正。饭后必须喝一杯娘亲给沏的什么东西,她说对伤口愈合有好处。那俩人吃完饭就开始研究下一顿吃什么,我和暮雨被安排去看电视,茶几上水果是洗好切好整齐地码在盘子里的。出门买菜前,娘亲还在嘱咐我,“你俩什么都别动,要干嘛都等我们回来,有事儿打你爸手机,还有安然,你看着暮雨点儿知道吗?” 我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我就是爹妈拉扯大的,他俩这性格和作风我是清清楚楚的。可是暮雨显然有点懵,想起我娘亲给暮雨洗手时他那个不知所措的表情我就想笑。 这么样的照顾,暮雨一时接受困难也是正常的。 “习惯就好了,咱爹妈就这样儿。”我拿块苹果给暮雨,“你别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咱家。” 暮雨捏捏我的脸,没说话。 “你看我这么懒,纯粹就是他们俩惯的。”我歪歪斜斜地靠在暮雨肩膀上,“不过,暮雨,你就由着他们折腾吧,再怎么样……我都想让他们对你好点儿……” 暮雨在我头发上亲了一下儿,他说,安然,你不欠我的。 我撇撇嘴,你说不欠就不欠啊? 暮雨胃口这些天都不太好,吃不下什么东西,可能跟他现在用的那些药片有关系。晚饭前,老爹给我俩一人一碗冰糖山楂,说是开胃的。结果晚饭的时候,我跟暮雨一人吃了一笼屉的牛肉蒸饺,外带着喝了半锅冬瓜汤。 对于洗澡这个问题,娘亲总算是没有坚持让我老爹出马。毕竟都这么大人了,我是他们儿子我都不好意思,更何况暮雨。 经过这些天,其实我的手腕已经能动了,有点儿疼但是问题不大,暮雨的伤也在恢复,起码已经不会疼得他寝食不安。 洗完澡出来,娘亲拿给我俩一人一只超大棉手套。因为怕晚上睡着了压着伤口,我俩睡觉都是把伤手放在被子外面,娘亲说,给手戴上棉套子就不会冷了。 受伤的经过,后来我背着暮雨跟爹娘细致的说过一遍。结果第二天娘亲给暮雨擦手时,擦着擦着就哭起来。暮雨吓了一跳,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手忙脚乱地安慰,我闻声赶紧把娘亲拉进书房询问,“怎么啦,您哭什么呀?” 娘亲瞪着我,“哭什么?我看着暮雨那手我心里难受,那么好的孩子……这以后怎么办啊,找对象都是问题。” “没问题,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对象么,还不好说……”我半点不心虚地做出保证。 “你这没伤怎么着我都吓蒙了,像暮雨那样的……人父母不得心疼死啊?”娘亲抹了把眼泪,“你以后得对得起人家知道吗?” “放心啊您放心,他是为了我伤的,我照顾他一辈子也应该。”我本来就是要跟他一辈子的,有没有这事儿,都得一辈子的。所以,这话说得尤为诚恳。 娘亲擦干眼泪,出去跟暮雨解释,阿姨没别的意思,阿姨就是觉得心疼…… 暮雨也终于明白过来,眼神变得很温暖,他任由娘亲拉着他的手,沉默着点头。 此后我就发现,暮雨成了我爹娘的亲儿子,我被边缘化了。做饭先紧着他爱吃的,电视先紧着他爱看的,水果削好了先给他,那天非说暮雨的毛衣太薄了过不了冬,娘亲拾起多年未动的手艺,开始给暮雨织毛衣,暮雨拦着说不用麻烦了,我也劝她,外面什么样儿的毛衣都有的卖,娘亲说那能一样吗?娘亲买的是最好的浅蓝色毛线,拿着软尺把暮雨量了几遍,织得颇为认真。 有次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您给暮雨织毛衣,那我呢?” 娘亲都不瞧我,“你又不缺毛衣穿……” “那能一样吗?”我装成极度委屈的摸样。 后来娘亲妥协了,“要是暮雨这毛衣织完了还剩下毛线,我就给你织副手套。” 我翻着白眼走开,“您就偏心吧……” 娘亲理直气壮地说,“再偏点儿也不为过。” 暮雨没事儿老爱在书房里呆着,我溜达进去时,他正拿着本书翻。我关紧了门,自然地从背后搂住他,他偏偏头在我脸颊上磨蹭两下,算是打招呼。桌子上那个精致的杯子是老爹特别给暮雨买的,我提过暮雨不喜欢用别人杯子喝水的事,于是老爹干脆给他准备了个专用的。广告里老是报这个杯子如何如何神奇,我爹其实就看上它保温效果好这点了。因为暮雨吃的药有些刺激胃,老爹不知从哪找来的偏方说什么普洱加糖能养胃护胃,所以,这两天我吻暮雨时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茶香。 我打开盖子喝了一小口,有些苦有些甜,说不上好喝还是难喝的味道。 “这个……对你的胃,真的管用吗?”我总觉得那方子不大靠谱儿。 “恩,不知道。”暮雨拿过杯子喝了一口,“叔叔说,就算没用,反正也没坏处。” “我爹妈已经忘了谁是他们亲儿子了。”我假惺惺地抱怨。暮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天,说道:“叔叔阿姨还不是受你影响,这个结果根本就是你故意误导。” “应该的应该的!”我腆着脸笑,“这不都是我应该做的吗!”我想让你知道正常的爹娘疼儿子是啥样的! 暮雨忽然揽过我的腰,把头扎在我怀里,闷闷地说:“其实,我有你就够了,不要这么多。” “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 “……好得有点不真实。” 我一下一下揉着他的头发,我能给的终究太少,他本就值得这个世界温暖相待。 一周过得飞快,暮雨已经不再吃止疼药,我的话,端个水杯,夹个菜都能活动自如。暮雨跟爹妈处得比我还亲,爹妈也愿意我们在家多养些日子,所以两天前我又打电话续了一周的假。我说我还没好利索,别人自然也不能逼我去上班儿。 今天天气阴冷,结果傍晚的时候,居然下起雨来。老爹说这都啥时候了还下雨呢,气候真是不正常。娘亲说下雨好,下雨吃饺子。这个是我们家不成文的规矩,从我记事儿起就一直延续至今。我爹说在这个规矩之前,还有个规矩,那就是下雨天打孩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不信,我长这么大他们就没真的动气打过我。 娘亲既然发话包饺子,我爹赶紧着准备,极度殷勤。其实这两天娘亲对我爹有点不乐意了,因为老爹原来的单位建了个职工活动中心什么的,退休的老员工都爱去那里玩玩儿,我爹大小还混了个负责人,听说还有专门儿的办公室,这两天活动中心好像组织活动了,我爹得跟着写个字幅,发个水果什么的,没能及时回家来。要不是活动结束老爹将单位给的多功能电饭煲呈给娘亲抵过,她的脸色恐怕更得难看。 包饺子我也能帮帮忙,只是爹娘舍不得用我,说反正不着急吃,就把我赶回屋里问暮雨是想吃韭菜的芹菜的还是白菜的。 暮雨没注意到我轻手轻脚地靠近,仍是坐在窗户边捧着自己的右手发呆。窗户开了条小缝,有丝丝的凉气伴着雨雾的清苦气息渗进屋子里,暮雨安静得跟桌椅、帘幕、灰色的窗外天空浑然一体,像是融进了一页素描里。 直到我走得很近了他才抬起眼睛,淡定地浅笑,说,“好久没下雨了。” “恩,”我应了一句,说:“咱妈问你饺子吃韭菜的还是芹菜的还是白菜的,你要说都行,那俩人肯定得包三样儿馅儿。” “韭菜。”暮雨说。 韭菜是我的最爱。 我想笑一个,却最终不能完成这个没什么难度的动作。 我蹲下来轻轻捧起他的右手,胳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这是事后我头一次这么近切观察他的伤,隔着纱布,那个补不上的空荡缺口。 “还是疼吗?”我问。 暮雨摇头。 “我一直不想承认,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我说着话,挫败地坐在地上。 暮雨用没受伤的其余四指拈着我的手,说:“我也不信,我老是感觉小拇指还在,还能弯曲,还可以用力,还会疼……可它明明就没有了……不过,也没关系,”暮雨把我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即便只有四个手指,我照样能拉住你的手……” 我低头,捂住眼睛,笑了一手心的眼泪。 99、一零一 小李打来电话的时候我们刚吃完饭。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她会来电话,哪次我歇班儿超三天,她都得给我打电话催我上班儿,我觉得这次她能在我休息了一个多星期之后才来电话已经是极大的忍耐。 这次仍然是催我回单位,不过却不是上班的事。 她说她亲戚有套期房不想要了,问她要不要,90平,每平米比市价低两千块,预交百分之三十,可以贷款。小李觉得位置有点偏,就想问我想不想买。因为那人急用钱,才这么便宜出手,所以,如果我想要的话,明天必须先把钱交了。 小李向来是靠谱儿的,她都说没问题肯定就没什么问题。而且我并不觉得那个地方偏,虽然现在不是多繁华,但看城市发展的方向,那片区域很快就能火起来。 这好事儿可不能放过,我对小李千恩万谢。算算手头的存款,交钱后还有富余,于是心里便决定了下来。要说我挺大不小的了,也该买个房子,给我和暮雨置办一个家了。 我跟爹妈一说,他们都很赞成。只是明天要回l市,我娘亲有点舍不得,她说,你俩这都没好利落呢,而且暮雨这毛衣也没织完……我俩确实没好利索,不过自己照顾自己已经没问题,至于毛衣,照我娘亲干活的那个细致劲儿,要织好怎么也得过春节了。 暮雨有点失落,他说他现在也没钱帮我分担一些。我说没事,以后每个月贷款你来还,他这才高兴起来。睡觉前那家伙忽然感慨了句,李会计这人真是不错……这话其实没什么问题,我也这么觉得,可是,暮雨说出来,我就是听着别扭。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俩人眼神怪异、莫名其妙地对峙了一会儿,暮雨忽然用右手食指抬起我的下巴,纱布上苦涩的药味儿漫过我的鼻尖,我一下子僵住,这是他受伤之后,第一次用右手碰我。他闭着眼睛落下深吻,熟悉地气息瞬间盖过药味儿。 有点急切有点凶。半响缠绵后,我晕乎乎的大脑灵光一闪,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大概、可能,他这是吃醋了,也。 我心里暗笑,人家明明看上的是你啊,搞得跟看上我似的。 回去之后一切顺利,交钱,办手续,在小李这个中间人的帮助下,房子的事很快就搞定。等明年小区建好了咱也是有房的人了,这么想着心里就倍儿舒坦倍儿踏实,好像所有的期待和梦想都有了个落脚之处。 之所以房子这么贵人们还是巴巴地去买房,除去那些投机的,也许就是因为人们需要自己的房子,并在那个地方恣意上演属于自己的生活。比如我和暮雨,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每天都会相见,一起做饭、吃饭、看电视、游戏,聊天,在清晨吻别,在夜晚求欢,过得平实而满足,那是多好的人生! 小李自觉居功甚伟,仍是毫无新意地要求我请客。曹姐拉住我,“安然,你明天回来上班儿!” 我马上一脸为难,“姐,我这手腕还没好呢……” “上班儿吧,不安排你在前台,你先跟着我熟悉熟悉新业务,带着脑子就行,用不着手。等过几天公示期完了,正式的委任文件下来,你就不用培训直接上任了。” 这样也好,我笑眯眯地谄媚,“经理就是经理,想得真周到。” 曹姐阴阴一笑,“回头有你当牛做马的时候!” 既然明天回来上班儿了,那就得把歇班儿时别人帮忙替的夜班还回去,那就意味着连续好几天晚上我都得在单位值班,那就意味着我好几天看不见暮雨。 暮雨回来就被金老板叫去上班儿了。金老板倒是很客气,说,小韩啊,我这儿真是忙不开,工地给别人我也不放心,你要是觉得能行你就帮我看着点儿,我也知道现在让你上班太难为你了……等等,最后还委婉表达了加薪的意思。暮雨现在就是盯着那帮工人干活,告诉人家怎么干,虽然老是跑东跑西地,主要也就是指挥,不用亲自动手,所以他那伤对他工作影响不大,他就答应了。 白天我跟着曹姐学习她那一堆事儿,晚上值班。直到第四天,我总算是熬出头来,早早地打电话通知暮雨我要过去。暮雨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笑得死不正经,说看见你所有的食欲都转化为那啥欲了…… 那头沉默了一下,我仿佛可以看到他嘴角慢慢地弯起个迷人的弧度,眼底涌出无边无际的清澈温柔,他的一句“……我等着你”让我心里开出千树万树的花。 总觉得好像在一起很久了,因为默契和理解那么深,又好像没多久,因为心动还是那么明显,沉迷还是那么深重,依然那么心心念念,依然那么热情似火。 我这自顾自地欢乐了还没多久,美事就让中午大行长一个电话给搅了。 领导发话,总行对我支行前三季度的揽存存增存情况表示很满意,给支行发了笔特别奖金,这是全体员工共同努力的结果,所以,今儿晚上聚餐,全体人,上班的,歇班儿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去,就去新开业的那个五星级酒店吃二百多一位的自助。 营业室顿时欢乐了,我心里这个恨!二百多的自助算个毛啊,比不上某人一个眼神儿下饭。 领导的话不能违背,以后还得在人手底下讨生活呢!我只好给暮雨说明情况,咱家晚饭我是吃不上了,单位临时有事儿,得晚点过去。暮雨从来都是通情达理的,就说行,你忙你的,我等着你。 本来是个气氛很好的庆功宴,领导说两句,我们拍拍手,然后自己吃自己的,再说酒店环境真不错,菜色也好,服务也到位,我寻思着哪天也要带着家里俩人一块儿过来。后来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单位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过来给我敬酒,祝贺我即将高升。单位这么多人,有多少人是真心的有多少人是假意的我也懒得去分,我知道我这个升职的机会是很多人盼了好久的,我运气好竞聘成功了,自然有部分人不开心。然而我管不了那么多,既然你面带微笑过来敬酒,我就客客气气地喝,以后还是一个单位工作,我也不愿意跟谁真的闹僵了。结果这顿饭吃到十点多,散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喝的有点高。出了饭店,冷风一吹脑袋清醒了些。 有同事好心的要送我回宿舍,我婉言谢绝。 冬夜冰凉的空气让我的眩晕感减轻了不少,我一个人沿着马路走,想着要是遇见出租车就打车。 结果没走几步呢,胳膊就被人拉住了。我抬头,正对上清水般透亮的眼睛。某人帅得无可言喻的脸上微微蹙起的眉毛显示着他的担心。 “暮雨……你来接我啦?”我特别开心地笑起来。 “恩,你又喝酒了。”他把我拉到身边。 “不多……他们敬酒我就喝……”我把沉甸甸的脑袋靠在暮雨肩上。他捏捏我的脸,手很凉,不知道在外面等了我多久。 暮雨说,“我陪你走走吧,打车你又要难受。” 我拉着他右手的一根手指乖乖地跟着他走,一改平时话痨的毛病,只是眯着眼睛看着他。俊朗的五官,清透的气质,眼光落在我身上时胜却千言万语的沉默专注,都让我移不开视线。 “好看吗?”他忽然问。 我点头,“没见过更好看的了……” 他笑,有春风拂过我整片视野,暖意染透寒夜。 我扶着额头闭上眼,“不行了,走不动了,头晕!” 他赶紧扶住我肩膀,“怎么回事,安然?” 我赖皮地将头抵在他胸口,“让你迷晕了呗!走不动了,要不,你背我?”我其实就是借酒装疯跟他逗着玩儿。谁知道人家二话不说,单膝弯下半蹲半跪着挡在我身前,“来吧!” 傻瓜,这我能舍得吗?不过这个姿势…… 我慢慢踱到他面前,在他不解的表情下抬起他的下巴,弯腰贴上他的嘴唇。 他的气息干净又温暖,只是后来有些乱。 一吻结束,我拉起这个有些茫然的家伙,说道,“起来吧,我答应你了……” 100、一零二 我转过身得瑟着继续走,身后的人呆了片刻,然后几步跟上来从背后抱住我。 我清清嗓子,郑重地说:“韩暮雨,在未来的所有日子里,你愿意与安然结为伴侣,无论贫穷还是富贵,健康还是疾病,吃饭还是睡觉,都让他爱你、照顾你、保护你吗?” 搂着我的手又收紧了些,暮雨靠在我肩上,沉默着点头。 我蹭蹭他的脸,“说话,死孩子……” “……愿意,我愿意。”他低声回应我,那几个字回荡在耳朵里,震动着全身的神经,微微麻痹。 那一刻,甜蜜至极。他的眉眼,他的气息,他贴在我鬓角边润凉的耳朵,他的拥抱,他的颤抖,他沉溺喜悦、深信不疑的表情,他就是让我别无所求的一切。 升官、买房、娶媳妇儿,我的人生这么顺利而圆满。那期待中的天长地久、现世安稳似乎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我飘飘忽忽地幸福着,以为这是只是开始,完全预见不到转瞬间茫无尽头的坠落。 公示期的最后一天。 我在营业室帮曹姐整理各种表格,曹姐说,以后这都是我的活儿。正恹恹欲睡呢,电话响起,高哥接起电话,转头对我说,“安然,李行长有请。” 我想可能就是说说任职的事儿,结果一进门儿,发现气氛不对,三个行长都在,曹姐站在李行长办公桌前,面红耳赤的,显然刚刚争执过。几个人瞧着我走进来,李行长吩咐我把门关了。 “安然,总行收到一封匿名信,关于你的,总行领导觉得事情很严重,为了保证公平,要求我们彻查这件事,在这事儿有明确的说法之前,我们都不会随便乱说。” 李行长说完把散在桌子上的几张照片递给了我。旁边的王行和周行都一言不发,曹姐眼珠儿不错地盯着我,眼里满是焦急,几不可查的摇头。 照片是晚上拍的,不是特别清楚,却足以看出里面的人物和动作:路边,两个男人,牵手、拥抱、亲吻…… 我不太知道现在是什么感觉,心在往下沉,却不是那么紧张。捏起其中一张,照片中,暮雨类似求婚的半跪,我珍重投入的亲吻。我有一点儿懊悔自己的大意但跟多的却是抱怨,为么照片像素这么低,要是换我的手机,绝对可以拍得更好。其实,即便拍得不好,我也很想将这张拿回去收藏。 或许是我的呆愣表情让人们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比如无辜什么的…… 曹姐的话打破了、诡异的安静气氛,“照片背景那个大电子广告牌上有时间,12月x日晚上快11点多那会儿,这个点儿是咱单位聚会刚散。那天安然喝多了……大家都在场,那么多人灌他酒,咱们都看见了……他出门儿时路都走不稳……男人喝多了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啊?我看安然都不见得记得他自己干过什么?” 她说完,使劲地给我使眼色,就一个意思,不能承认,打死也不能承认。 “我……确实没什么印象了……”现在的情况我只能顺着曹姐的话说。 其他两个行长都默不作声,王行忽然凉凉地来了句,“安然的酒量我们可是知道的,那天他跟周行和我告别时,还挺清醒的,不像是醉到这样……男女不分的地步了。周行,你说呢?”他扭头问旁边的人。周行沉默两秒,说道,“那天我喝得也不少……记不清了……” 李行把钢笔在桌子上戳了两下,拿着照片指着暮雨问我,“这个人你认识吗?” “认识,韩暮雨。” 曹姐插了一句,“我也认识,营业室没人不认识的……原来在咱们隔壁洗车店……跟我们大伙儿都很熟……” 李行淡淡扫了眼旁边比我还激动的曹姐,无声地制止了她的插话。 “安然,我听说前些日子你的手腕伤了,现在好了吗?”他突然地转变话题,我有些不明所以,答道:“没事儿了,皮外伤。” 他看着我的手,继续道:“我还听单位的人说,你一个朋友为了帮你,也受了很严重的伤,手指断了,就是这个韩暮雨吧?” 照片里,暮雨的手上白色的纱布清晰可辨。 “是,就是他。”这个我是死都不会抵赖的。 “一般的朋友很难做到这样吧,想来你们交情肯定不浅……” 虽然我能感觉到这个话题恐怕会将情况引向不可控的方向,可是,我还是点头承认了,“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那天都这么晚了,他怎么会还跟你在一起?约好的?还是偶然碰见的?” 那天他去接我我并不知情,所以,不是约好的,偶然碰见似乎也不对,人家明明就是特意接我回家。 然后,我又一次的茫然失神了。 旁边的曹姐看样子急得恨不得过来抽我俩嘴巴,“安然,你倒是说话啊?你愣个什么劲儿?你以为这是什么事儿?这不是你记错了一笔账,少了二百块钱那么无关痛痒!这不是儿戏,现在也不是你吊儿郎当的时候!” 我想,最严重也不过是开除,不过,能干下去还是干下去好,找个工作挺费劲的。 我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淡定,“我那天喝高了,实在记不起来什么,也可能是赶巧了遇见的,也可能是我醉了乱打电话给叫过来的……” 曹姐在一旁轻轻地舒了口气。只要我咬定自己喝醉了,即便有这么些照片又能怎么地,谁能跟一醉鬼较真儿? 李行示意我坐下,开口很直白,“安然,我个人对同性恋没有偏见,可是咱们行肯定不会允许这个情况出现,上面对这事儿压得很紧,肯定还得有人查。现在你直接告诉我,你和韩暮雨到底是什么关系?” “好朋友。”我面不改色地说谎,“我不知道这些照片谁拍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要这么坑我,当然,这也怪我自己,没事儿喝那么多酒干吗,一准儿是把韩暮雨当我女朋友了……” “安然你个不靠谱儿的,等我见着你女朋友看我不给你告状。”曹姐赶紧着接下话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女朋友。 李行端着茶杯喝了几口水,“行,你们先出去吧!情况我会跟总行说,他们也得再了解了解,对了,委任的事儿……得等等看总行的意思。” 在场的人都知道,现在的情况,怕不只是上不上任这么简单。 不过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李行,你们该怎么了解怎么了解,这个副经理我也不是多稀罕,我就想告诉您,我妈有心脏病,别弄这些事儿去烦她……” 行长室安静下来,只剩茶杯盖子一下一下敲在茶杯边缘的瓷器碰撞声……李行最后冲我挥挥手,“我们有分寸,没有分寸的是你们这些年轻人……” 从行长室出来,王行溜达回自己办公室门前,回头似是无意地说:“我倒不明白了,安然,你醉了,怎么荒唐都行,难不成你朋友也醉了?” 这个人那副尖酸刻薄的神情让我恨得咬牙切齿。曹姐就不用说了,她对我那是明明白白的袒护,连平时没什么交往的周行都有意地缄默,谁都知道这事儿不能瞎说,一句话就可能毁了一个人,甚至最为严厉苛刻的李行都尽量保持一个不先入为主,给我机会让我开脱的姿态,真不知道这个姓王的跟我哪来的那么大仇怨,我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屠了他全家。 我没管住自己的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就那么冲出来。 “不知道,不过,既然他都能为我掉根手指,让我亲个抱个又有什么奇怪的?” “你给我闭嘴。”曹姐拽着我往她办公室就走,不过,这并不妨碍我接收到王行满是轻蔑的冷笑一抹。 “安然,你行啊!没有你出不了的荒唐事儿呢?”曹姐关了门就开训。 “你俩搞什么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让人拍着这么这么这么……的照片啊?那张、就那张小韩跪在地上你那啥人家那张,我第一看看见差点背过气去你知道吗?……小韩怎么就这么由着你借酒撒疯,搁别人早一巴掌给你扇飞了……跟你说话呢!” 我看着她气急败坏地样子,忽然很感动。能有这么个真心相待的上司我很知足。 无论工作,生活,她的直爽和热心总是让人觉得那么舒服那么亲近,那么,值得信赖。 “他那是看我醉了想背着我……”我说。 曹姐先是恍然大悟状,而后指着我的鼻子,嘴巴张张合合,最后扔给我俩字:“禽兽!” 我挠挠头,苦笑一下。 “你呀,你就是欺负人家老实,后来小韩肯定揍你了吧……揍了吧?”她的话有着明确的指向,指向一个光明的结果,哪怕是假的,“没揍你肯定也跟你生气了!肯定的!” 我摇头,“没有。” “你……你都喝醉了你知道个屁啊?我打电话问问小韩!”她拿出电话,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抬起高跟鞋踢了我一脚,“安然,你先打,你先给小韩打……你告诉他,该怎么说。” 这个女人啊,明明心里都已经信了。 “姐,”我转身去倒了杯水给她,“不用打电话了……要是暮雨不乐意,你觉得我敢?” “你喝醉了,有什么不敢?”她气得手抖。 就那点儿酒,哪儿都不到哪儿! “好吧,就算我醉了,可他是清醒的。” “他都能为你掉根手指,让你亲个又有什么奇怪的!”她把我的话又扔回给我。 我无奈了,这又是何苦,屋里又没有外人,自己骗自己有劲么? “姐……我知道你是维护我,我谢谢你,所以我想跟你说实话,其实我跟暮雨……” “安然!”曹姐将水杯啪得拍在桌子上,里面的睡洒出来一片。我从没见过她这么疾言厉色的样子。 “安然,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以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儿。你以为什么,停职?检查?扣奖金?最严重开除?咱单位不是那些小企业,这事也不是罚个钱、请个客、送送礼就能完的,它会以一个很难堪的罪名记到你的档案里,伴随你一辈子,无论你到哪儿……而且咱们这种单位,几乎没有秘密,万一传开了,你以后怎么做人?这个社会还没有那么宽容。安然,你这么年轻,又一直顺顺利利的,你不知道人言可畏,你不知道生活有很多你受不了的艰难,你不知道你沾上的这个事儿远比偷抢赌嫖、坑蒙拐骗还要不光彩,你懂吗?你可以出去找小姐,睡洗头妹,甚至结婚了都可以包养个小三、小四的,你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没人管你,就是你再明目张胆也没人拿这个当把柄,可是,跟男的不行。安然,我告诉你,这绝对不行。” 我看着她,默不作声,其实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我只是不去想而已。 曹姐说了这么多,渐渐地也冷静了不少,“以前我给你介绍对象你就跟我说你有了,我也觉得你心里有人,只是从没见你带出来给大家看,我们都猜你是不是暗恋谁谁谁。现在,我也不管你原来想的是谁,你最好是给我变出个对象来,谁都成,只要是女的,而你跟韩暮雨,就是朋友。懂吗?” 我点头,权宜之计而已。可是,心里堵得难受,“姐,你真的不想听我说句实话吗?” 曹姐的迟疑,给了我机会。 “姐,我爱他,真的,我爱他。”我可以昧着良心不承认,也能说自己暗恋某某人,甚至找个女性朋友扮两天情侣也行,但是那都不是真的,真实情况是,我爱暮雨。 曹姐脸色瞬间变了好几变,她坐下来,沉默了许久,开口说道:“无论以后谁问起,你就咬定你们之间只是朋友关系,无论别人拿了什么样的证据,你就说你喝多了,全不记得。最后,”她几乎用某种请求的眼神看着我,说:“我什么都没听见,安然,收起你的实话……如果可以,把你的心也收回来,这样下去对你们俩都没好处。” 曹姐的训话多少还是提点了我的,心是怎么都收不回来了,要能收,早就收了,不过,这事儿确实是影响我跟暮雨俩人的事儿。我这边儿怎么着且不说,暮雨的情况刚刚才好一点儿,手伤恢复得不错,也回去工地上班了,很受重视,工资也一直看涨,万一这事爆出来,他这么辛苦努力得到的认可不是要毁了吗? 下班之前我都在发呆,曹姐跟营业室的人说我的任职推迟是因为总行人力资源部流程上出来点问题所以下不来。这个流程上出问题是个很宽泛的范围,估计也没有人会细细追究,不过,总有人是知道怎么回事儿的,比如,拍照片那个人。 本能得觉得,我们自己支行的人干这事儿的可能性最大。 我性格不好,可平时也极少与人结怨,想不出谁有理由这么害我。不可能是因为仇,我也没抢过谁女朋友,也不会是为了情,那便是因为利益了。 利益的话,对我这么个没有上进心的人而言,谈得上“争夺”二字的就是这次的竞聘和上次的省里技术练兵了。而这个范围又太大,因为,基本上这两次活动都是全员参与的。这样想来,看每个人又都很可疑。 要说最可疑的就是小李儿,倒不是说她有啥动机,相反,她最没动机,技术比赛的机会是她帮我争取的,竞聘那场,她是帮我拉票的,所有人里她几乎是最支持我的一个。说她可疑是因为她的表现,从昨天起,她就没跟我说过话,我搭理她她就装聋作哑,回头我坐在座位上她又老盯着我,盯得我整个后背都热辣辣的。 她总是先知先觉,其速度和准确性甚至高于我们支行的领导,所以,她该是知道了些什么。 我觉得自己想通了,晃到她桌子旁,学着平时她在我那里聊天时惯常用的姿势,往围栏上一趴,,若无其事地问道:“李儿,最近有没有什么内部消息啊?” 正在捆硬币的她手一抖,一角面额的硬币哗啦啦散了一桌子,还掉到地上好几个。她没有收拾,反而将手里的打捆纸往桌面上狠狠摔下去。她转头看向我,明明面无表情,却显得格外……狰狞,目光灼灼,视线里是分明的愤怒甚至可以说仇恨。说实话,她这个表情吓着我了,平时说是说闹是闹,没有真急眼过,她突然间这么直白的怒意,让我有点无措。 我觉得她会爆发,事实证明我是了解她的,她果然很有气势的说了句,“安然,你混蛋!”声音清脆地响彻营业室。没过两秒钟,就有好事的同事过来,“怎么啦,安然,你怎么惹着小李儿啦?” 我还奇怪呢,平白被骂我脸上也有点挂不住,结果就看小李儿指着地上说,“他把我捆好的硬币弄散了……” 靠,什么破理由,这不是污蔑吗? 我刚要发作,同事拍拍我的肩膀,“安然,这就是你不对了啊,还没升官儿呢就开始欺负小李儿,赶紧给人家捡起来?” 本来想辩解两句,可是看着小李忽然红了的眼框,我啥都说不出来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忽然间大家都不怎么正常了?那是小李儿啊,彪悍得不像女人的人,搞得这么我见犹怜是怎么个意思啊?虽然我今天心情已经坏到极限,还是啥话没说地蹲下去捡硬币。直觉告诉我,照片的事,或多或少,小李肯定知道一些。她那个委屈的表情,怎么看都像是怪我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男朋友。 下班儿的时候行长们例行查库查录像,而我正琢磨着回去要怎么跟暮雨说照片的事儿电话响了,暮雨的头像闪在屏幕上。 我迅速地接起来,毫无感情色彩地“喂”了一声,同时感觉行长们眼光的瞬间扫过我。 暮雨的声音传过来,“安然。” “恩。”我答应着,生硬地问了句,“有事儿么?” “……没有,想你了而已。” 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有点飘,我抬眼往着窗外,树冠摇晃得挺厉害。今天很冷,他大概在下班去坐公车的路上。不知道他穿得够不够厚,不知道他缠着纱布的手会不会被冻坏,很多话卡在喉咙里,变成一句,“我现在单位呢,有什么事回去我再联系你。” 暮雨没有迟疑地说:“好。” 挂电话之前,我还是忍不住嘱咐他,“你打车吧。”别为了省两块钱站在站台傻傻地挨冻。 然后我感觉到他混在呼啸而过的风声里淡淡地笑意,他说:“好。” 各种纷乱的思绪慢慢落定,我焦躁了一天的心也终于安定下来,他还在呢,有什么可怕的。 结果,电话刚挂断,甚至各种审视我的眼神儿都还没来得及撤走,一只手臂就大大方方地搭在我肩膀上,“等会儿吃饭我也去!” 我一头雾水看着几乎挂在我身上的小李,刚刚那句声音嗲得跟志玲姐姐有一拼的话是她说的吗?好吧,就是她模拟的,不过那话什么意思啊? “吃什么饭啊?”我往旁边缩了缩,这女人神经病吧! 她还挺不乐意,“少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刚刚不就是你朋友约你吃饭么?上次说了带着我你自己先跑了,这次你还想抵赖?” 我晕,什么跟什么啊?刚才还骂我混蛋,转脸就莫名其妙地这么副正牌女朋友的姿态……女朋友?女朋友!我靠,我不就缺这么个挡箭牌吗? 我惊喜地抬头,看到小李不耐烦地朝我挤了下眼睛。果然,她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她在帮我。我真是太感动了,平时看上去凶巴巴的小李一下子美如天仙,连那个瞧我像瞧白痴的眼神儿都是如此明媚动人,我也顾不上别的,拉着她的手就哄,“上次那是意外,这次你说吧,你说吃哪我让他们定哪儿……” 然后她在我身边坐下来……开始认真地跟我讨论l市大街小巷的馆子。 我尽量无视那些落在我俩身上深深浅浅的探究的视线。 最后我们去的是一个很偏僻的西餐馆儿,当然,没有那些臆想中的朋友,只有我俩。 在桌子两边坐定,小李早就没了先前在营业室里的亲昵热情,冷着脸,跟我欠她多少钱似的。 我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想怎么开口说清楚这个事儿。小李先出声儿了,她问我:“安然,这是真的吗?” “啊?”我被问得一愣。 “少装!照片的事儿!”她显得比平时还暴躁,瞪着我,好像随时想扑过来咬我两口。 承认,其实并不难。她既然肯这么帮我,告诉她也无所谓。可是,鉴于以前她对暮雨那些不知所起的感情,我又觉得有点不好开口。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我问了个找抽的问题。 小李居然没有立刻暴怒,甚至我发现她犹豫了一下。听假话都纳入选择那么她是有多不想接受这个真相啊?又一个自欺欺人的。 所以,我说与不说,区别似乎是不大。 接下来,小李的做法很不符合她一贯强势的风格,她居然很受伤地抬手挡住额头,说:“安然,你混蛋,你骗我。” 我这个媒人忽然变成情敌,她受不了了,我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是,她对暮雨怎么会如此念念不忘,当初放弃得明明就挺痛快的。 不过,解释还是要的。 “李儿,没跟你说实话是我不对,可是,你得知道我没法儿说……而且我早就提醒过你暮雨他有对象,就是没说是谁而已……这事不都过去了吗,你也不是非他不可……” 小李看着我忽然惨笑了一下,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睛里滚下来,在脸颊上划出一道细长白亮的水线。 我呆住,所有的话灰飞烟灭在肚子里,甚至忘了要给她递一张纸巾。 她随手抹了一把,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安然,你真的、真的、真的很混蛋!” “是是!我混蛋!”我忙不迭地承认,小李今天的表现完全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外,甚至可以惊悚二字来形容。 她问我,“你真不知道还是装?” “知道什么?你给我提个醒啊?”我看着她不停滚下来的眼泪,手忙脚乱地撕了一把纸巾给她,“姐,你别哭了,我哪错了你告诉我。” 然后她又笑了,眼泪却越来越多。这诡异的表情太过凄凉,我觉得心里一阵翻腾。 “安然,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营业室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小李深吸口气,清清楚楚地说:“我一直喜欢的都是你啊!” 我眨眨眼睛,回忆了几遍自己刚才听到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我都知道,组合在一块儿却是这么难于理解,于是我以大脑死机的状态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问道,“你真是李琳吗?” “你不信?”她终于收住眼泪,边擦鼻子边问我。 说实话,不太信,我坦白地回答:“这个……我确实没感觉出来。” “你……”小李翻了个白眼,望着西餐厅漆黑的屋顶说:“你怎么不想想,为什么你一颗糖果就能让我为你做各种事,为什么我一直坚持跟你同一组上班儿,为什么我老是找你聊天,为什么我喜欢跟你掐架,为什么我化了妆先让你过目,为什么你说不好看的衣服我便再也没穿过,为什么所有的消息我都只通知你,为什么任何情况我都维护你,为什么你歇班时间稍微长一点儿我都要找各种理由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为什么你都看不见?” ……我以为自然的,原来是刻意的,我以为无所谓的,原来是被在乎的……那些细碎的事情居然是埋得这么隐晦的线索,做得如此不着痕迹,真让我无语。 可是,“李儿啊,你明明跟我说,你喜欢暮雨的啊,你还请过客呢你忘了?” 小李的解释更让人啼笑皆非,“曹姐看我每次跟韩帅哥打招呼或者聊天,你都很紧张,她觉得你也许是喜欢我的,因为某些原因不好跟我表白,于是便让我假装看上韩帅哥来试试你的反应……当时我觉得你很排斥我跟韩帅哥好,我甚至以为你确实是喜欢我的。你没觉得韩帅哥拒绝我之后我都没伤心反而还挺高兴的吗?你以为我真是没心没肺恢复地快是吗?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是我给弄满拧了,你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我。” 凭良心说,我有点感动,任谁知道有人默默为自己做了这么多,都会感动的,即便不爱,何况我经历过偷偷喜欢一个人时,那种小心翼翼、乍起乍落的心情,我知道其中的苦辣酸甜。因为理解,所以,更加于心不安。 我搜肠刮肚地想找些什么话来安慰面前这个看上去倔强的小姑娘,可惜,没有。 “听到这个消息,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小李拿起勺子,慢慢搅拌着面前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咖啡,等着我作出表示。 我所有的爱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已经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可以给别人。所以,即便再不忍心,我也只能说句,“谢谢。” 小李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搅拌咖啡。我只能默默等着她搅到手酸。 后来她停下来,端起杯子以干啤酒的姿态将咖啡毫无形象地灌下去,抹了把嘴,下巴扬起,眼神清醒犀利,带着我所熟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 “不客气。”她说,语气冷静下来,一扫刚才的萎靡,开始交代我正事儿,“照片不知道是谁放进总行行长办公室门缝里的,行里忌讳这个,肯定得找人调查这事儿,你们看看有什么东西该收拾的收拾,最近别见面了,尽量少联系,别让人抓住把柄,万一有什么问题,记住,打死不承认。对了,知道你和韩帅哥关系的人多吗?” “算你四个,我还没有傻到满世界宣扬。” 小李瞥我一眼,“够聪明怎么会让人拍到那种照片……” “……” “保证知情人可靠,千万告诉知情人守口如瓶……再者,你有女朋友,就是我,等这事儿过去了,咱再散伙。” 说完人家拎起包就往外走,我赶紧叫她,说送她回家,她在门口停下来,慢慢转身,哽着声音问我:“一点儿机会都没有吗?我?” 那个曾经把看不上我,讨厌我挂在嘴边的人,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决绝姿态望着我,渴望又绝望。 很无奈,我想我会努力回报她待我的好,以各种形式,唯独,不包括爱。 “对不起。”我说。 小李离开后,我马上给暮雨打电话。他平平静静的声音,是抚平焦躁的良药,我絮絮叨叨地将这‘精彩’的一天描述了一遍。照片的事我告诉暮雨不要担心,只要咬定了‘醉酒’俩字,又有曹姐和小李的帮忙,该是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单位不是警察局,他们所谓的调查也就是侧面地了解一下,他们本身并没有更加深入调查的权利。暮雨那么聪明这些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释,他知道这么做对我们两个都好。 后来说到小李儿的告白,我想起小李介绍我买房子时暮雨那个貌似吃醋的情景,这家伙难道早有察觉? “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小李儿喜欢我?”我问他。 “不是,我并不确定,感觉像。” 旁的人都有感觉,怎么就我没感觉呢?难道真是旁观者清? 我不满地抱怨,“你说你咋不提醒我一下呢?搞得我很被动啊。让我欠人家这么大人情,你说万一我被感动了,你不得悔死啊?你知道么,她说……”我把小李那些话大体给他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他听完怎么也得紧张一下儿,结果人家没啥反应,就来了句千篇一律的评语, “李会计人真得挺不错的!” “哎,你都不担心的啊?”我有点不爽,“那怎么也算个情敌吧?” 暮雨倒是实在,“其实不怎么担心的,反正,你喜欢的是我。” “你就臭美吧。”我笑。虽然今天各种险象环生,我还是能在跟暮雨的谈话里安定下来,只要他在身边,我就觉得其他的事都没什么了不起的。 暮雨后来说让杨晓飞把我放在江南水郡的东西给吴越,然后再让吴越转交给我,不管有没有必要这么麻烦,都尽量避人耳目, 我叹了口气,“小李说最近最好别见面了,我觉得我肯定忍不住……”听着他的声音,我便感觉到有种强烈的欲念在血管里横行,这种欲念驱使我的手想要拥抱他,我的唇想亲吻他,我的身体想念他的身体和温度,我的心想念他每一个醉人的眼神,“暮雨,我现在就想你!” “安然。”温柔清润的声音漫过来,我指尖微微麻痹着,呼吸一下就乱了。所谓痴迷也就是如此了,随便的一声便让人魂与神授。 “也不是一定不能见吧……”暮雨接着说,“正常的办理业务应该没问题……今天金老板给我张支票让我明天存上,等钱到账给工人发工资用。” 不得不说,这个金刚是越来越会找清闲了,转账这样的事都交给暮雨去做,真是信任。这样倒是还好,正常办业务旁人也说不出个啥来。只是,这样隔着防弹玻璃的见面远远满足不了我的需求。 聊胜于无! “好吧,”我无赖地纠缠他,“可我现在想你怎么办?” 说完,电话出现了预料中的沉默。我在脑中细致地描绘暮雨此时的表情,带着让人沉溺的浅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 “不知道,我也想你想得不知该怎么办……” “……” 如此,那就这样吧,能枕着你的想念入梦,我便不怕将要到来的明天是哪一款。 101、一零三 后来的几天,特别风平浪静。我完全感觉不到压力,依然跟着曹姐整整报表,写写反洗钱报告、大额动态,甚至核算pos机刷卡量什么的,我原来的岗位由一位姐姐暂代,等有新人来了,便交给新人。所有人该干嘛干嘛,除了小李表现有点刻意的粘腻之外,都很正常。以至于我怎么用心观察都看不出谁像那个做贼心虚的偷拍者。 那天暮雨来交支票,当时我正帮小李整理硬币。附近有个早点铺才开业没多久,整天往我们这里交硬币和零钱。要是以前我们还能收点手续费,自从变态的人行下了文件不许银行对收、换零钱收费之后,那交零钱的简直就是肆无忌惮。一个前台柜员一上午啥都不干也收不完两千块的钢g,我跟小李一边50个一捆的整理一边小声儿抱怨,奶奶的政府机构不知民间疾苦啊,开银行也是有成本的,银行拿这么多工资养着咱白白地义务劳动,真当银行是机关事业单位,它就是企业,以营利为目的企业。 曹姐严肃地说任何单位和个人都应该有社会责任感,我们沉默着翻白眼。 暮雨进门时营业室好多人跟他打招呼,因为洗车的原因,他跟我们这些人混得很熟。小李仍是满腔热情地接待,就像以往,我仍是不情不愿地看着俩人如无其事的说话,心想你俩怎么这么能装呢?暮雨不时飘过来淡淡的眼神儿,办完业务还会过来和我说两句话,那么自然,让我恍惚觉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平时照常上网聊天,想得紧了就给暮雨打个电话,有时打杨晓飞的号,让暮雨接。握着手机时每分每秒都想揪着他的温柔不放,才发觉以前那么恣意的享受真是挥霍啊挥霍。 吴越除了担心还有点儿开心的,他说,安然,你总算是有时间陪陪兄弟我了,就说是吃饭喝酒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两句话不离弟妹吧,起码是个活人陪着我,而且开销还能对半儿分。 就这么玄玄乎乎地平静了一个多星期吧,那天杨晓飞过来了。别人都装得挺好,单他一进门就躲躲闪闪的,恨不得把自己肥硕的身体藏到人缝里。 我开了扩音器招呼他,他极为别扭的蹭过来。 “安然哥。”皮笑肉不笑地样子。 “干嘛来了?” “帮金老板转支票……” 靠,现在这金老板是越来越心宽啦,支票随随便便给个谁都行,“这事儿不都是你韩哥过来吗?”我接过支票和卡开始帮他填进账单。 “他忙……” “哦!” 杨晓飞走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别扭。肯定有事儿! 下班后打暮雨的电话,居然关机。我立马联系杨晓飞,他说他韩哥手机坏了,出去修手机了。我问怎么坏的,杨晓飞说不小心摔的。暮雨那款手机是以结实著称的,想‘不小心’摔坏了还真不容易。最主要的杨晓飞说话那个没底气的劲儿,我平时怎么埋汰他那他都得算我半个家人,他那点儿小动作我还是看得穿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问。 “没有,好着呢!什么事儿都没有。” “是吗?那我等会儿去找你们啊!”我说。 “啊,”杨晓飞有点慌,“你可别来!” “为什么啊?” “那不是有调查的吗?你就别捡这个时候惹事儿了。” “调查的找你们了?” “……”杨晓飞开始吭叽。 “是不是?”他的迟疑基本上证实了我的说法。我还奇怪怎么就这么平静呢,敢情浪头没在我这边儿,“杨晓飞你快点儿给我说实话,怎么回事儿?” “……好几天前了,就有你们单位的人拿着你的照片跟小区的保安的打听,问你是不是比较频繁进出这里、都跟谁来往、会不会经常在这里过夜,其中一个保安是我老乡,这都是后来他告诉我的。我老乡还说,这帮人带着你们总行的工作牌儿,说是了解员工八小时外生活的。你们单位的人还跟他们小区物业经理搭上了,不知道给了什么好处,让他同意把门口摄像头拍到的录像调给他们看,也赶巧了,那摄像头刚好被门口去年挂的灯笼给挡了大半儿……我跟我老乡说了,而且让他转告他那些兄弟,以后谁再来问啥都说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这帮人倒算是好的,手段是有点烦人,但也只是旁敲侧击的问问看看,不会瞎说什么,到最后我老乡还不大明白地问我,他们查自己员工怎么查到别人小区来了……最恶心的是另外一伙儿,直接去工地找韩哥……” “谁?什么时候?”我一愣,这事儿暮雨一个字儿都没跟我提,天天都联系,他居然不告诉我。 “去过三次了,就你们行里的王行长带头,其他的人我不认得……我靠,去了就直接就大喊大嚷的,搞得很大阵势。你也知道,那些常年累月在工地跟水泥、沙子、土坷垃打交道的工人,难得有个热闹可以看,他们这么一闹把人们都惊动起来,耽误事儿不说,就他们当着韩哥说那话就别提多难听了,张嘴闭嘴就是问你们有什么不正当关系,怎么会有艳照之类的,我操,还艳照,韩哥懒得搭理他们,他们就拿你的照片问周围的人认不认识,是不是经常来找韩哥,还问韩哥那手是不是为你残的……说什么兄弟哪能好到这个地步……要不是韩哥拉着我,我早就抽他了……第二次来更过分,都没找韩哥,直接拉着工地的工人就问话,还录音,什么玩艺儿啊,他妈的当自己是公安局的啊,还好六哥当时在旁边,拿铁棍子给轰走了……最近一次是前天……” “前天?”前天晚上他还给我打电话了。 “前天突然改变战术了,人家一个人儿来的,找到韩哥还特意拉他到一边儿,我哪能放心啊就过去偷听,结果那孙子说你在开会的时候说的你跟和韩哥不熟,就是一般的朋友;还说你看着什么照片恶心了半天,说自己很后悔,还他妈假兮兮地说替韩哥不值……” 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冰凉的……然而心却要被怒火烧爆了……真行,这种招儿都使得出来,我到底是跟你有多大仇怨啊?! “那暮雨说什么?”我努力控制着情绪,艰难地发问。 “他啥都没说,我真是服了韩哥了,安然哥你知道吗,就那些人这么闹腾,韩哥自始至终一个字儿都没赏给他们……” 我觉得自己都快压不住火儿了,奶奶的他也一个字儿都没赏给我。我想不出来,他前天晚上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温言软语地跟我聊着天气冷了,头发长了之类的话题。 “你说他怎么装得这么滴水不漏呢?”我近乎自言自语地问。 杨晓飞在那边儿继续说,“你那个脾气要是知道了肯定得闹腾,而且也就跟你打电话那会儿他还能撑得住,撂下电话他就回屋闷着,表面上也看不出什么,要不是我最近天天在垃圾箱里看见烟头儿,我还以为他真是铁打得呢……” “烟?他抽烟我怎么不知道?”我又是一惊,这些日子,我到底是错过了什么? “最近的事儿,那天跟我说,忽然想知道你抽烟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然后就点了一根儿……那烟还是吴哥留下的那包小熊猫呢?” “起步价这么高啊!”我发现我现在也需要一根儿烟,“那……那手机怎么回事?” 杨晓飞愤愤不平地再次开骂,“就我们这儿的一工人给摔的,操,气死我了。平时韩哥对大伙儿都特够意思的,不过,再怎么好还是有人看他不顺眼。” “为什么?” “嫉妒眼红呗……本来都是一样的干活,现在韩哥跟我们工头儿没什么区别,不用再受累不说,金老板几乎把工程的事儿都给韩哥盯着,盛安的项目部有事也直接找他安排,肯定有人看不过去的,往常想挑他毛病挑不着,现在出了这个事儿,他们还不趁机会发泄么?开始还只是指桑骂槐的,后来越来越直接,现在搞得啥样儿的谣言都有,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说韩哥跟金老板和盛安的经理都不清不楚的……操……什么玩意儿?就那么俩仨人,真他妈的膈应人。” “……”我使劲儿揉着额头,半天说不上来话,“……手机呢……手机怎么坏的?” “现在天冷了,工程在做防冻,杨秃子那边上的土层太薄了,韩哥跟他说这样不成,他爱搭不理的,后来正好韩哥电话响了,他接电话的时候杨秃子拿铁锹后把儿在韩哥手上戳了一下儿,当时手机飞出去磕在石头上,后盖坏了,电池也掉了。韩哥挺生气的,问他什么意思,那混蛋阴阳怪气地说不是故意的,还说不就一破手机吗,他给修。韩哥检查了一下那个手机链,又开机试了试,说没什么问题,也就没跟他呛呛,结果杨秃子来了句,这么宝贝,哪个相好的送的吧?银行的还是盛安的……本来韩哥还拦着我不让我揍他,听见这句直接回头给他一拳,然后就打起来了……” “他一只手还打架?没伤着吧?”我发现韩暮雨背着我真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安然哥,你不知道,其实韩哥打架挺厉害的,他从不欺负人,可要是别人太过分了,他也不怕事儿……再说有我在,能让他吃亏么?” 我恨地牙痒痒,“这么能打怎么不把那群调查地揍死?” “他那不是顾及着你吗,要不是怕连累你,他至于这么忍着?……啊,韩哥回来了,不说了不说了,对了,不是我告诉你的啊……” 胖子急匆匆地挂了电话,剩我一个人在这边气得发抖。 我想起总行叔叔说我的话,他说,你太天真了。 那天他把我叫他家里去关上门张嘴就问我照片儿的事儿。我还奇怪呢,不说这事儿就总行行长、支行行长、还有我直接领导曹姐知道么?怎么没过一天我叔叔也听见信儿了?叔叔说,你太天真了,信息这个东西是分层次的,不同的层次之间信息会不对称,但是相同层次的人群中几乎没有秘密。他连骂带吓唬地问我怎么回事儿,我就直说了,然后我就看着我叔叔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绿,在书房转着圈说我胡闹,他威胁我说要告诉我爸妈,我知道他不会,我妈有心脏病他也知道,最后他拿我没办法,又不能真的打死我,只能说让我近些日子无论如何都要安分,不该干的事儿别干,不该说的话别说,他会帮我走动,等过了这阵子再找我谈。 什么叫不该干的事儿?是,我是答应配合调查,我是允许他们调调我的通话记录,允许他们不影响我正常生活的情况下跟我周围的人了解情况,可我还不信了,真能有人二十四小时暗中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拍电视呢么? 我不知道我这边脆弱的平静有多少来自我亲戚的庇护,我只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暮雨一个人为我承担着很多。 忍了五分钟,实在忍不了,我直接给暮雨拨过去,两声响过,电话接通。他仍是之前那个若无其事的声音,我也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开口不说别的,就说想见他、一定得见、必须得见、他不出来我就去找他。听得出他为难,不过拗不过我无理取闹,最后仍是答应约在一个ktv门口。 现在我生气,更多是对着自己,到底是我把暮雨扯进了这么艰难的处境。我也觉得这么做可能有点冲动……好吧,我承认,我的想念也已经到了一个压制不住的地步。 他出现的时候我刚定好一个小包间,要了一打啤酒。以前不认识他的时候,我的休闲时光不是挂在网上就是在台球厅、饭馆、ktv,后来我恨不得所有时间就呆在他身边,这些地方也就不怎么来了。 他穿着我买给他的那件外套,袖子稍长,正好挡住了手上的纱布。我还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拿个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老长时间没见的人,他就挡开热情的服务员快步走过来。 所以,也不用费事去想了。看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我本能地就是一个笑,虽然知道是非并没有过去,却仍劫后余生般地看着他笑起来。他身上带着室外的凉气在我面前站好了,挺拔清瘦;嘴角微微弯起,眉眼柔和,气质清新而沉静。我早就明白,他不是水沟边成堆的乱石,他是稍一打磨便掩不住光彩的玉。 服务生很快领我们到了包间,拿杯子,开啤酒,而我则在暮雨脱下来的外套口袋里翻出他的手机。经观察发现,手机的后盖果然是新换的。 服务员出去后我锁了门,跟暮雨稍稍离开一个合适的距离坐下,之所以要这么做是防止自己习惯性地粘过去。我拿着手机,以非常占理地姿态问暮雨,“说吧,怎么回事?” 他眨了几下眼睛,一副无辜状。靠,还学会卖萌了!我刚要急,就听人家说,“杨晓飞不都跟你说了吗?” 我一下憋回来,我还没来及出卖杨晓飞呢! “他要是能瞒得过你,我就不会在这儿了……”暮雨说,很无奈的表情。 音响里放着某首温和的英文歌,一种奇怪的氛围缭绕在我俩之间,什么都理解,偏偏又莫名地烦躁着。 “你怎么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呢?你当我是你什么人啊?”这话问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委屈。 他伸出左手来摸我的头发,被我不领情地挡开,他再伸过来,再被打开,如此几遍,我怒了,直接站起来想走远点儿,可惜,手被他拽住,我不敢用力扯,因为这次,他用的右手。 他拉着我坐在身边,顺便搂过我的肩膀。我嫌弃地推推他,却不敢太挣扎,“滚一边儿去,混蛋!”他当没听见,反而更靠近了,鼻尖在我脸颊上轻轻蹭着,他说,“安然,我想你……”呼吸软软地落进脖子里,心口陡然烫起来。 从来都不是怪他,从来都是,心疼得没办法。 “死孩子……”我习惯性地骂他,同时,习惯性地在他温柔的亲昵里偏过头吻他。他的回应热情到有点忙乱。那是个很长很缠绵的亲吻,心里被想念侵蚀的那些空洞都得到修补,然而还是舍不得放开。我一次次在他要退开时赖皮地纠缠着,换来他更用力地拥抱、更沉重的呼吸、更深切迷乱的情动。 等到终于因为缺氧才不得不暂停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被某人压在宽大的黑色皮沙发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左手在我的衣服下轻轻摩挲着,右手四根手指与我左手五指交握在一起。纱布的质感和九指相扣的痴缠让我心里同时漫过苦涩和甜蜜。 暮雨拉着我的手凑近唇边亲了一下儿,很有把握地说:“我觉得我能再撑一阵子了……” 102、一零四 他扯着我坐起来。 我一脸的不满,“这就完了?” 我翻身跨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子不放。从他受伤到现在我们一直很克制,开始怕碰着他的伤,后来出了这些烂事儿,忍到极限了。现在火点起来了,就这样? 虽说,时间、地点、眼下的形式都不合适,汹涌的欲望还是轻易就淹没了我本就薄弱的理智。我故意贴着他的腿根磨蹭,唇齿流连在他热乎乎的颈子里,深呼吸,把肺泡里灌满属于他的味道。他胳膊收紧了,却又试图避开我的牙齿,所谓半推半就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只是他的情况并不比我好,手掌在我背上都要揉出火花来,叫着我的名字,很没诚意地让我停下。不肯推开我不说,嘴唇还一下一下印在我耳垂上,呼吸混乱得扑在我耳后,掀起舒服的麻痒。 他说:“安然……就别在这个时候生事了……” 只是眼下,他说什么跟他做什么已经基本脱节,那停不下来的亲吻和抚摸完全就不认同自己刚才的话,只是又不肯再进一步。 感受着他心里跟身体的对峙,我最终是心软了,算了,以后时间长呢! 我在他脖子上不甘心地咬了最后一口,把头抵在他肩上,乖乖不动了。他会意地拍着我的背,慢慢平息。 沉默半晌,腿有点儿麻了,我想起身,又被他拥住,他说:“再让我抱会儿。”声音闷闷的,让我有种撒娇耍赖的错觉,我笑着骂他死孩子,听话地由着他搂紧了我。 哪是一会儿啊,要不是服务生敲门,我觉得他敢这么抱我一宿。我腿麻得动不了,暮雨去开门。服务员送进来一果盘,说是圣诞节期间搞活动,消费就送果盘。 暮雨扳起我的小腿放他腿上拿捏着合适的力气揉,我端着果盘吃水果,不时塞他嘴里一块。 再好的隔音效果,这也是ktv,各种鬼哭狼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飘飘忽忽的不那么真切,真切的是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暮雨俊朗的脸,和身上透出来的那股子让人安心的沉静。不知名的英文歌翻来覆去地循环着,没人想去点唱,也没人想去碰桌子上的啤酒。我以为的郁闷情况没有出现,因为暮雨在,他神奇地把那些不快都淡化了,我在暴风最平静的中心,沉溺于他给的温柔缱绻,不愿也不屑去想,一步之外的那些风起云涌。 我默默抬手摸上他的脸,声色犬马、安逸浮华,什么都比不上在你身边的舒服和满足。我只想跟你平静安稳地生活,努力工作换简单宽裕的日子,相扶相伴,一起到老,只是这样而已。 暮雨闭起眼睛在我掌心蹭了蹭,嘴角一个淡淡的笑,恍惚恍惚地就像岁月静淌,幸福久长。 这次见面让我接下来的几天都有良好的状态。某日下班,我特意拉着小李去吃饭。就算是假扮情侣,那也得扮得像模像样才行。 小李发狠地点了一堆东西,犀利的眼神儿扫过我,“安然,我怎么觉得这两天你不对劲儿呢?有种复活的感觉。” 我嘿嘿笑着,也不说话。心想,你会不懂的,这种滋味。 小李看了我一会儿,“安然,你一定要做出这么副爱情滋润过度的德行来刺激我吗?” 由于她对我一贯恶劣的态度老是让我忘了其实她一直暗恋我来着,让我本能的把她跟吴越之流等同对待。我倒现在都不是很相信她说的喜欢我是真的。于是我很欠抽地问道:“李儿,你说你看我干吗都不顺眼,那你是怎么看上我的呢?” 小李脸上强势不屑地神色先是僵住,而后迅速地晦暗下来。她偏开脸去,隔着窗子看着外面的夜景,“安然,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还挺清楚的呢! 两年前得某天我去总行送传票,刚出电梯,从人力资源部抱着一大袋子材料出来的李琳就那么迎面撞进我怀里。 我扶稳了她,调侃道,“美女,矜持点儿!一见面就投怀送抱的可不好。” 当时小李还没工作服,我不知道她是总行新招的大学生。她也没生气,大眼睛盯着我的工牌看了半天,嘴里念着“xxx支行,安然……”然后一把推开我,雄纠纠气昂昂地转身又回了人力资源部。 再次见到她是在我们支行营业室,曹姐领着身高一米七的她给我们大伙儿介绍说,这是我们新同事李琳,我当场惊讶地差点掉了下巴。 她说,又见面了。 我说,世界好小好小。 从此便揭开了我俩互相利用互相鄙视互相挖苦的序章。 “别跟我说你从那时候就爱上我了?”一见钟情这事不靠谱儿。 小李不说话,一杯接一杯的喝水。 “你这么好,身材好,漂亮,还那么自信,多少人都得上赶着追你,你对我也就是错觉,相处久了,友情爱情都搞混了……”我觉得我是挺真诚地在安慰她。 谁知道她脸色更加难看,“安然,你也爱过确切地说是正在爱着一个人,你应该明白,爱这东西本来就不由己的,你不爱我没关系,谁让我就喜欢你了呢,可是,麻烦你,别这么糟蹋我的感情行不行,换位思考一下儿,如果暮雨也跟你说这样冷漠而抹杀一切的话,你就知道,现在你有多残忍了。” 她苦涩的表情让我有点于心不安,想想人家说的也对,我马上转变话题,“是是,我错了,李儿,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这人就是这样,我没文化没品位,脑子经常进水,不像你聪明、什么都懂,对了你帮我想想我到底是怎么得罪那个姓王的了,他干嘛就跟我过不去呢!” 小李听我这样问,不紧不慢地绕起自己一绺头发,“想知道?” “想!”看我热切的眼神儿。 “真想?” “真想……”大姐你就别在那里搔首弄姿了好吧? “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我真去了解过这事儿……你那什么表情,不信是吗?你要是对一个人上心,那关于他的一切你都会想知道……他跟你亲戚之间有过节你知道吧?” 我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是我不觉得这个理由能让他如此不遗余力的踩我。 “另外,最重要的还是利益吧……你知道你竞聘的这个位子全行有多少人盯着吗?姓王的正管营业室这块儿,就你这个职位有人愿意出这个数儿来给他送礼……”她比了十字叉,接着说道,“而且,谁不想在有用的位置上安排自己的人。” “这样啊!”我有点儿明白,“太腐败了,这种事儿上边领导儿都不知道吗?” 小李瞥了我一眼,“除了你不知道,谁都知道。” “那怎么没人管呢?” “安然啊,”她这一声叹得我毛骨悚然,“世界上的事情没那么多是非黑白,你得知道有些看似不好的事情存在,是因为有在上位者默许了它的存在。没有足够的好处,谁会为你卖命呢?这好处包括很多,比如高额的年薪,比如丰富的高层关系,比如职务之便……无伤大局的话,知道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你是说这些走关系送礼的事儿上头是支持的?” “那不叫支持,叫放任,而且,越往上越黑……再说了,你能来到这里工作还不是靠关系?现在这么正气凛然的干什么?” 我被噎了一下儿,当下没声儿了。 半天我才弱弱地问了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进单位比我还晚呢?” 小李头也不抬,还是那句老话,“我上面有人。” “谁啊谁啊?”以前我老听她这么说,也没当回事儿过,现在忽然想知道,到底是哪路大仙把小李儿□□得这么鬼精鬼精的? 谁料想小李嘴角一挑,勾出半个神神秘秘地诡笑,“如果说咱单位还有什么事儿能称之为秘密的,恐怕就是这件了……啊,菜来了菜来了,蓝莓山药放我这边儿……”她开始忙忙活活地指挥服务员放盘子。 我还想继续问,她把擦手的湿巾递给我,淡淡地说,“停,不该问的别问,赶快吃饭……这可都是你花的钱……” “知道,我都记账呢!”这个习惯被小李唾弃为吃饱了撑的,我则克服各种困难保持着。 “哎,你那账本上关于我的有几页了?” “三页,不对,四页了吧?”我记不清了。 “关于暮雨的呢?” “没数过,挺厚一沓。”。 “……安然” “啊?” “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这蓝莓山药挺不错的哈……” 晚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跟爹娘说过元旦回不去了,单位忙。老人们也习惯了,他们更关心的是暮雨的伤,我说没什么事儿他们还不信,我只好哄他们说回头让暮雨给他们打电话。本来也是当笑谈在qq上跟暮雨提的,谁知道人家真的跟我要了家里座机号打了回去。后来我问暮雨跟爹娘都谈什么了,暮雨表示,他没说几句话,都是娘亲在讲,偶尔老爹插一句,不过一些嘘寒问暖、唠唠叨叨的话,却让他很开心。据说他的毛衣已经织了一大截儿,到了该长针的地方,娘亲本来还想让他回去再比比量量,他说现在工地忙,等闲下来就去看他们。 那时候,我们确实看上去都挺忙的。 离元旦还有几天,杨晓飞说工地停工了,也陆续看到几个面熟的工人来汇款,直到有天我看到了六哥来存钱。只是无心地跟他闲谈,说今年你们回家比去年早点儿啊?六哥说,是啊,本来还能再早几天,这不是小韩不在,没人盯着,耽误时间了。 我心里一动,不祥的感觉强烈地撞击着大脑。 “他不在他干吗去了?” “我也不知道。那天上班儿的时候金老板把他叫走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后来几天他就没来工地了……” 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很稀薄,我头脑晕晕的,问道:“这什么时候的事儿?” “一个星期不到吧!”六哥说,“你不知道啊?” “是啊……”我哪儿知道去。我都不敢肯定渐天的是不是在跟那个叫韩暮雨的联系,他给我一个平安无事的幻象,我怎么就真当平安无事了? 六哥继续说,“……我猜的啊,可能跟前些天那些事儿有关,就是你们的人到我们工地捣乱那事儿,后来闲话传得很难听,说什么的都有,估计是传到金老板耳朵里了,加上小韩他现在住的不就是金老板的房子吗……哦,杨晓飞也不干了,他本来就老跟着小韩,后来的谣言也有说他俩怎么怎么的……我也想来年换个地儿……尽是些嚼舌头的……” 靠,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是主角呢,敢情乱七八糟的绯闻满天飞,我只是之一。杨晓飞跟我说的时候可没提他自己这段儿,不过现在想想,他就跟暮雨影子似的,怎么可能撇得清。 六哥看我脸色很差,安慰我说,“安然,我才不信他们传的那些话呢,我知道小韩跟你跟杨晓飞就是哥们儿,跟旁的人怎么怎么那更是扯淡,纯是有的人嫉恨小韩比他们挣得多,比他们干得好。” “行,行,六哥你办业务吧……”忍着额头一蹦一蹦的疼,我回到营业室。 在办公桌旁边坐下,我脑子一片混乱,什么都想不明白,只有一件事是明白的,那就是我把暮雨害得很惨,害得他离开了家,断了手指,没了工作,还被人说得乱七八糟……怎么办,怎么办呢? 不知道过了多半天,我忽然觉得有人死命地摇我肩膀,我慢慢抬头,发现小李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安然,你怎么啦,脸白得跟死人似的,还出这么多汗?”她拿着纸巾的手还没碰到我,就被我机械地挡开了,我冲她摆摆手,“没事儿。” 心里难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晚上我出现在暮雨面前时,他的惊讶只维持了两秒钟,什么都没问,就只是默默把我拉进屋子里。客厅的沙发上放着整理成堆的衣服,茶几旁还有打开的行李箱。杨晓飞看我来了,挠着头叫安然哥。 “要搬家?”我问暮雨。 “恩,金老板说有亲戚要来长住,所以房子得空出来……”说得还挺像真的。 我没打算跟他打哑谜,“我听六哥说,你跟杨晓飞都不在工地干了……你他妈想瞒我到什么时候?”我愤怒地抓住他衣领,真想抽他。 杨晓飞马上过来拦着,“安然哥,安然哥,你这是干什么?” 暮雨没把我的手拉开,倒是把杨晓飞推到一边。他看着我,眼神轻微地晃动,然后不理我的暴怒,就势抬手把我楼进怀里。我挣扎了两下,就听他说,“我问过李会计了,她说你们调查照片这事儿不会拖太久,最迟年前也会有个说法。反正离元旦也没有几天了,我就想等这事儿了了,再跟你说,省得又出什么岔子。” 他声音软软地给我解释,我渐渐松开了手上的力道,心里骂,金刚这混蛋,当初留暮雨的时候多殷勤啊,暮雨为他做牛做马这么久,现在几句谣言就赶人…… 暮雨就跟猜着我在想什么似的,把我搂紧了,在我耳边说,“其实金老板也不容易,他有老婆有孩子手下还有那么大帮人跟着他吃饭,沾上这样的事儿也挺无辜的……他平时待我都挺好,我还觉得有点儿对不住他……” “那你怎么办?”我靠在他胸口,闷声问。 “工作没有了可以再找,l市这么大,工地这么多,不愁找不着活儿干。房子也可以再租,或者住工地都行……没事儿,安然,不过是从头开始。” 他就是这么狡滑,把很多尖锐冷硬的话题用情人间的低言缓语说出来,在智商情商为负的情况下,我就稀里糊涂的接受了。 我直觉自己又要相信他,咬着牙推开这个人,“你就会哄我,谁知道你还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我告诉你韩暮雨,你要是再敢瞒我什么,我……我揍你你信不信?” “没有了。”暮雨说。 “真的?” “真的。” 杨晓飞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屋了。我鼓着腮帮子瞪着暮雨,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僵持了一分钟,我叹了口气放下架势,“都是我不好。” 我可以跟暮雨折腾,但并不代表我就真心觉得自己有道理。 暮雨捏着我的脸,“不许胡说。” “本来就是……”极度的自我厌弃感让我很想找个地儿把自己埋了,而最方便的莫过于把自己埋进暮雨怀里。 最初,只是安抚的轻吻,却在他唇边尝到了烟草的味道。心情很差时抽烟是我的毛病,现在暮雨也被我带坏了。很淡很淡的气味,就像一只薄薄的刀片在我心口轻轻划过,造就了一种可以忍受却绵绵不绝让人焦躁的疼。我很快就有些失控,不顾一切地抱紧他,想要驱走他所有的难过,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来支撑自己。 不知道什么时候安慰的吻变得炽烈狂热,不知道是谁拖着谁从客厅转到了卧室,衣服掉了一地。暮雨压在我身上时,眼光如醇酒般清冽,我把某只小圆瓶子塞他手里,得瑟着说,“今儿咱就别睡了吧……”随后附赠一个挑衅般的笑。那笑容落进他眼里,像是带着火星,刹那点燃了满世界的流光幻彩。他回我一个笑,“你说的。” 汗水汇在他下颌,转而滴在我胸口,肩膀和手臂上的肌肉绷起美妙的弧度,他把我汗湿的刘海抄到一边,抬起我的下巴,索要一个又一个深吻。我攀着他的肩膀,身体随着他的节奏摇晃。又一次让我忍不住颤抖着喊出声来,他得逞般地看着我,本就眉目俊朗的人,再沾些情生意动的颜色,我任命地闭上了眼,“韩暮雨你能别这么帅吗?太要命了!”这话换来的是身下更深更猛烈的冲刺,神智几乎被撞散了般飘飘不定,眼睑上传来潮湿的温暖,柔软的舌尖描绘出眼球的弧度,迷乱之中,我听到暮雨低低的声音说,“安然你能别这么好吗?确实……太要命了……” 最后枕头被子都湿透了,甚至后来都不必再借助润滑剂,怎么结束的我也记不清了,主要是我不想记住,虽然没到哭着喊着求人停下的地步,到后来也确实是一分力气都没有了。装可怜是最好的选择,暮雨心疼我,一装一个准儿。 ‘今儿就别睡了’这种豪言壮语根本与我无关,昨晚洗着澡我就睡着了。中午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就跟散了似的。暮雨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我旁边翻报纸,他看我醒了,便凑过来问我要起床还是再躺会儿。 我迷迷糊糊地摇头,等稍微明白过来,头一反应就是,糟了,旷工了,赶紧着往起爬,爬了两下再一想,不对,今儿周末,然后长叹一声,心满意足地栽回暮雨怀里。 暮雨揉着我的头发,不时的亲吻两下。 中午的阳光透过纱帘照着大半个床铺,我靠在暮雨胸口微微闭着眼睛。 即便一切都不如意,至少我还有你。 “新房子找到了吗?”我问。 “没!”暮雨回答,“不是很急,先收拾东西,只要一月上旬能搬就成。” 我撇撇嘴,不急,这还几天啊?“报纸呢?我跟你一块找找。” 暮雨把身旁的《消费广场》拿过来,翻到房屋出租版,摊开。密密麻麻地租房信息中,我看到暮雨已经拿笔在几条消息下做了标记。我看着他标注的那些,全盘否定,理由是,他选的平房,冬天太冷。暮雨说楼房太贵,我说我给你找便宜的。 这事儿得找吴越帮忙,他认识中介的朋友,就他给自己现在租住的房子便宜得跟白住一样。 暮雨捏捏我的下巴,说,行,听你的。 纱布干爽的感觉留在皮肤上,我才发现,暮雨手上的纱布是新换的,昨天洗澡时,他的手应该是全湿了。 我拉着他的右手问,“昨天泡水了吧?没事儿吗?” 暮雨说没事儿,已经好了。 “瞎说,好了干嘛还系着纱布?” 暮雨四个指头轻轻蹭着我的脸,沉默了一下儿才说,“确实好了,不过,伤口……很难看……干脆还裹起来。” “难看?” “恩。”他认真地说,“很难看。” 我把他的右手拉到怀里,指尖捏起纱布上的活结一扯,纱布便松开了一层。背后的人身体一僵,右手缩了一下儿,却没再躲。 我并非扯住他的胳膊,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抽走手臂,然而纱布一层层的打开,他却没有动。他只是僵着身体,屏着呼吸,看着我拨开那个不疼也不愈的伤。 无论美丽还是丑陋,他都是我的。 或者,他是这样想的,所有他不躲,而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还有纱布两层时,我不再往下拆,反过来又一圈圈地把拆开的纱布重新给他包好了,最后打了个很蠢的蝴蝶结。 “暮雨。” “恩。”他把下巴放在我肩上,翻来覆去看着我的杰作。 我回手揽住他的脖子,郑重地说:“你是最好的,完美无缺。” 他点头,笑容清澈如阳光。 103、一零五 十二月三十一号,年终结算的日子,难得的一天不对外营业,白天把一年的账单都打出来,装订好,算算净利润,然后晚上大伙儿美颠颠儿地去某饭店吃一顿,听领导们总结总结畅想畅想。今年的这顿饭我吃得是最开心的,昨个儿总行的调查结果下来了,虽然照片在那里摆着,可是那么多人证明我当时喝醉了,又有小李给我当挡箭牌,调查的人最终也没查着什么,我就被说了个酒后行为失当。拿着随调查结果同时下来的薄薄一纸委任书,之前那些愁云惨雾也仿佛疏忽散尽,一下子满目天光了。 心里轻松了,同事们的敬酒也就没太推辞,喝得不少却痛快。姓王的也没再找我麻烦,甚至跟其他俩行长一起恭喜我升职,并对我提出‘殷切’的希望。我是很烦他,可我还得在这个单位混下去,还要在他手底下干工作,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没这个资本去跟他硬碰硬,只好忍着恶心,假模假样地应付。 如果不是半路出去上厕所,如果不是遇见金刚金老板,我想,后来的事情大概就会很不一样了。可是,没有如果。我去厕所了,我出来的时候遇见他了,于是,命运在那一刻忽然转向,头也不回的奔向那些始料不及的劫数。 当时金老板没有看见我,是我主动找他搭话的。 为什么呢,因为我当时单纯的愿望。金老板很欣赏也很信任暮雨,他是怕了那些传言才不得不忍痛把暮雨辞掉,而暮雨,他其实是喜欢建筑这个行业的,他愿意花很多时间去学习这方面的知识,那不是为了谋生才不得不为,而是他对那些钢筋、石头、铁架子真有兴趣,看着一个建筑物在他手中成长,从生根地下到巍然耸立,暮雨很有成就感。当然,他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也不是不行,只不过既然已经在金老板那里有很好的基础,为什么舍弃不用呢? 我想当然的觉得,我这边警报解除了,暮雨的麻烦也自然该随之消散掉。于是我拦住了金老板,话里话外跟他说了我单位对照片事件的最后处理结果,本人不仅没事儿了而且升官了,所以整件事都是误会,所以调查的另一个对象肯定也是无辜的,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回去继续正常工作? 我想得是金老板肯定开心地一口答应下来,结果发现他表情特别为难。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肯跟我说,说没那么简单,我们单位这边怎么处理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为什么啊?”我问。 金老板东张西望着把我拉到一偏僻的角落,“我跟你说啊安会计,不是我不想让小韩跟我做事,而是……唉,怎么说呢……前些日子,建筑行业年会,咱们市建筑、房地产、装饰装修等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场,还有给建筑业贷款比较多的几家银行的也在,你们行算是最多的。我们这些小工头都凑过去拉关系。那天到场的是你们周行和王行,当时三大建筑公司的经理们都跟他俩一桌。我过去敬酒时,你们王行忽然拉着我跟我道歉,说他工作方法不科学,不该去我工地上闹,还说扯得我跟林经理都流言满身……我是小角色没人认得,可林经理不一样,听说林经理有流言个个都倍儿好奇,满桌子的人全上来打听……流言这东西不都是越描越黑么,原来没影儿的事儿,现在搞得满城皆知……三大建筑公司本来就争得厉害,那些经理们明面上说说笑笑、推杯换盏的,暗地里更是斗得你死我活,个个睁大眼睛等着挑别人纰漏抓别人的把柄,能找个借口攻击对方谁管他真的假的……林经理的脸色特别难看,都没等散场就先走了……” 我想此时我的脸色大概只会比那个林经理更差。 金刚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那个,安会计,我这不是也没办法吗?混口饭不容易,小韩是很能干我都比不上,我也舍不得辞他,可是,一来我有家有口的背不起这个黑锅,二来我得罪不起盛安的项目部,我们挂靠盛安,小韩继续在我手下的话,闲话只会越来越多……林经理也不会答应吧……我怕不只我这里,以后小韩在l市别的工地也不能太出挑了,毕竟他再能干也没人想沾上这样的麻烦……我知道别人都是瞎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清白的……我也难办……” 我气得笑起来,“清白?清白你妹啊!” 老子喜欢暮雨就不清白了吗? 不理愣在当场的金刚,我完全压不住自己的火气,攥着拳头几步走回我们单位那个巨大的包间。 姓王的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不想去管,我只知道,谁也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毁掉暮雨在这个城市的坚持、理想和发展的机会。 我端着酒杯走到王某身边时,大家都以为我是去敬酒的,甚至我把整杯酒泼在他脸上时,他还带着得意的笑容,当我把杯子也扔到他脸上后,他才开始抱头下蹲,而周围人的说笑声也才刚刚停止,大伙儿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抄起因李行长出去接电话而空下来的凳子照着他的头背猛砸了两下。 女士们尖叫声四起,离我最近得周行长一把抱住我胳膊,大声地骂:“安然,你干嘛,你疯了?”毕竟他是快五十的人了,哪里拦得住我,我挣脱了之后又照着王某人脑袋砸了几下儿,他抱着头瘫到桌子底下去……本来没这么容易得手,所幸当时喝酒已经喝到了后半场,桌子上没剩几个清醒的,等他们反应过来,再跑过来制住我,足可以让我砸到姓王的头破血流半昏迷了。我记得有人夺了我手里的凳子,有人反剪我的胳膊把我面朝下压倒在铺着大红色厚毯子的地上。眼前是混乱走动的腿、随着被扯掉的桌布扣到地上的盘子、杯、菜汤……有啤酒瓶倒掉,汩汩的白色泡沫和茶色酒浆沿着桌边流淌下来,近在咫尺的干锅茶树菇锅底的酒精燃料还着着火;各种声音不绝于耳,女人的喊声,瓷器相撞的脆响,服务员开门关门,打电话的叫救护车……很热闹很和谐。唯一不和谐的就是小李,她跪在地上,一会儿直起身去推推压制住我的人,怒吼着,“你轻点儿,你看不见他都不动了吗?”一会儿趴下来拍拍我的脸,像被人点了单句循环似地不停问我,“安然,你怎么啦?安然,怎么啦?……” 104、一零六 救护车来了接走了王行长,因为他被好几个人扶着,而我被死命地压在地上,所以我没看清他的伤势,虽然流了点儿血,却不是很解恨。李行长跟着去了医院,周行留下来收拾眼前的烂摊子。 我终于被放开。揉着几乎脱臼的胳膊,我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根本站不起来。顺手从地上捡了根烟,跟服务员借了个火儿,我背倚着墙坐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慢慢抽了几口。不停有人过来跟我说话,各种语气,询问的、关怀的、责备的,嗡嗡响成一片,所有的话我都听不清,所有的问题我都不回答,所有伸过来的手都被我打开。 我在想问题,我在做决定。如果要这份工作,那以后我就得一直跟暮雨这么小心翼翼、偷偷摸摸的,一年两年……现在还年轻,以后年纪大了,总不结婚又会是个麻烦事儿……要说我对这份工作有多爱,没有,我一点儿也不爱她,只是因为这份工作给我稳定的收入,我才想要多干些时间,多挣些钱。之前一直期望自己能发展的好一点,可以让暮雨不那么辛苦,在他需要的时候能帮他能让他依靠,现在看来,单位的干涉让我连好好爱他都成了妄想,所谓帮他只是害得他前功尽弃、诽谤缠身…… 没这份工作又怎么样,俩大活人还把让自己给饿死? 一根烟燃尽,当我费劲儿地扶着墙试图自己站起来时,有只手扶了我一把,我下意识地甩开,那爪子又抓过来,我不耐烦地抬头,却对上小李红通通的眼睛,她扯着我的胳膊,表情倔强又脆弱。你说她这是图个什么?我不能这么老拖着人家,人有什么义务陪我演戏啊?演到什么时候啊?心里一软,我顺从地随着她坐在旁边沙发里,甚至喝了两口她倒给我的茶水。旁的人看着我这样也不再搭理我。好好的年终聚会,就这么被我给搅了个稀巴烂,不过,我一点儿都不后悔,我只后悔下手太轻了。 周行跟饭店的人交涉完了,让大伙儿该回家回家,最后把我拉上车一起回了单位。当时已经是晚上快十一点。 我喝完酒坐车会恶心,车里沉闷地气氛更加重了这种感觉,我看着车窗外想分散注意力,却想起吃饭前暮雨给我发的信息。打开手机,找到那条短信,很简单的六个字,暮雨的嘱咐,“少喝酒,别闹事。” 我无奈地苦笑,以后叫你韩半仙好不? 单位,周行办公室。 “安然,你为什么打王行?别跟我说你又喝多了。”周行长面色铁青着问我,右手撑着腰。 “周行,对不住你,我不是故意推你的,你要不拦着我,也不至于闪了腰……”我真心觉得有点抱歉,毕竟他是快跟我爸妈一个岁数的人了,平时养尊处优的,哪里经得起推推搡搡。 “我不拦着你你就把人打死了,现在还不知道医院什么情况呢,你最好求仙拜佛王行别有什么事儿……否则谁也保不了你。” 我耸耸肩,随便吧,爱咋地咋地! 周行看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强压着火气问我:“为什么打人?你到咱单位三年了,平时虽说没什么成绩可也没有什么不良记录啊,最近这是怎么了?” 我没回答他,反问道:“周行,我能问您个事儿吗?” 我把从金刚那里听来的建筑业年会时发生的情况挑挑拣拣的跟他说了一遍,当时周行就在现场,他看着清清楚楚,而以我对周行的了解,他不会说谎骗我。 “是有这么回事,你就是为了这个?”周行表情里闪过一丝怀疑。 “对,就是因为这事儿,姓王的随便几句话就把韩暮雨给抹黑了,而且是当着全市的建筑业经理人,他们高层沾上这事儿都急着撇清怕惹麻烦,更何况他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小民工,有这么个名声,他以后在建筑业还能有什么发展?” “说这话王行确实是有点儿欠考虑,可是,你也不能打人啊?再说了建筑业不成,你那个姓韩的朋友还可以换其他的行业……” “是可以,”我点头,牙齿咬得喀喀响,“可凭什么,凭什么他一张嘴就毁了别人的努力,凭什么他随意就左右别人的方向,他当别人是什么?他他妈的以为自己是谁啊?这种人渣我没打死他算是便宜他了……” “安然,你冷静点儿……”周行的语气缓和下来,但是却更严肃,“你闯祸了你知道么?也许你有你的道理,可是伤人肯定是不对的。我也是从一线干起,三十年到现在这个位置,我明白有时候当领导的一句话可以成就一个人也可以毁了一个人,这是现实,你没法改变。你处在底层的位置决定了你没有办法按自己的想法走,别人动动嘴皮子就能抹杀你所有的付出,没什么道理可讲,世界就这样儿。现在你怎么气都没有用,当务之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怎么跟王行赔礼道歉让他原谅你,前提还得是他没什么大碍……” “赔礼道歉?”我冷笑着,“我宁愿跟他遗体告别!” 周行拍桌子,“安然,我知道你在总行有亲戚,可是,你打得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你还想干下去的话就别这么犟……” 我麻儿利儿地把挂在胸前的工牌摘下来,拍在桌面上,“我不干了。” 周行一愣,“你说什么?” “我,不干了。”我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这话说出来,感觉很……神清气爽!靠,早知道这么痛快,当初有照片出来我就干脆承认了多好,那时候磨磨唧唧、提心吊胆的,既然暮雨现在择不清了,干脆我也破罐子破摔,有什么啊,不就换一工作吗? “你……你……”周行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安然,别这么冲动,你以为现在像咱们单位这样的工作好找是吗?你知道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为朋友出头也要适可而止……” 我要说话被开门声打断,李行从外面进来,后面跟着曹姐、高哥,还有其他几个部门的经理。李行赶紧问,“王行情况怎么样?” “医院给检查着说头骨没事儿,有点儿轻微脑震荡,外伤缝了十几针,恐怕得留下疤,受惊吓很严重,医生给打了镇定剂情绪才稳定下来,他家人已经过去照顾了。”李行简单地把情况说明,他看着我,眼光带着很强大的压力,“安然,你给我们解释一下……” 要是以往,我还真有点怵头跟李行这么说话,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也豁出去了。让我说,好,我说。我把姓王的如何在暮雨上班的地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寻衅滋事、又如何在建筑业年会上故意散布谣言让暮雨没法在l市立足的那些事都摆在桌面上,让他们看看这人有多恶心。 不过这些人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惊讶或者怀疑的情绪,他们听我说完都是一副无奈的平静,说是冷漠也不像,我忽然明白了,这些人整天跟王某人打交道,当然比我更了解他的为人和行事风格,估计觉得他做些事儿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曹姐站在人群里望着我,我看得出她眼中的焦急和无力,毕竟,这个场合她没有什么发言权。 “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打人都是错的,单位肯定得处分,因为情节严重,要上报总行;至于要不要追究法律责任还看王行他个人的意思。”李行说的很客观,其实我一向敬重这个领导,至少他对事不对人。 “姓王的想怎么地随他,至于单位的处分,该怎么罚怎么扣我都认了,这些年单位给了我不错的收入和安稳的生活,甚至给了我很好的发展机会,是我辜负了各位的期望,”说到这里,我看了在场的所有人一圈,平时接触最多的曹姐几乎是惊恐地冲我摇头,高哥也暗暗朝我使眼色,我给他们一个笑容算是安抚,其实,跟他们在一起是轻松愉快的,我最终还是选择离开,不是工作本身单调乏味,不是因为某个人不对路,不是不得志,而是一种大行业环境下的制度和意识上对我们这种小众情感性向的排斥不容,这种对立让我只能二选一,结果根本毫无悬念,所以,“感谢各位这些年得照顾和包容,本人能力有限,确实不适合银行的工作,我现在正式提出辞职……辞职信等我写好就交到办公室……” 这下且不说别的人,连一向沉稳的李行都惊讶了,“你辞职?” “是,我辞职!” 曹姐两步走到我面前,拉着我胳膊骂道:“你胡闹什么?谁说一定要你辞职了?” 我扯下她的手,“姐,我自己想辞职,我不想这样,忒难受了……你不明白。”我明明爱了一个人,却要扮成普通朋友的样子。 “小李怎么办?她那么喜欢你。” “李琳啊,”对她我总觉得有些愧疚,却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她自由了。” 我转身往外走,同事们挽留的话在身后落了一片。离开这个地方,不管这个决定是对是错,我很坚定。容不下我爱暮雨的地方,我不想多呆一分钟。 “安然,”许久没开口的李行忽然叫住我,“你考虑清楚。” 我耸耸肩继续走。 “安然,“李行再次开口,“你说的那些理由,你不计后果大打出手,说起来都不是为你自己,你执意辞职,也是为了你那个朋友?” 我回头,李行看向我,目光如炬。 之前照片事件那些虚张声势的调查,大部分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是有人想要留下我才会如此大费周章的搞这些东西,来给出一个留人的理由。这些浅显的手段,做了十几年高层的他怎么会看不透。 “那真的就只是个朋友?”他问。 笑着摇头,我抬起右腕,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把一个吻印在那条仍然明显的伤疤上,反问道,“你说呢?” 管你怎么想!不理身后那些表情各异的人,我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105、一零七 半夜十二点多,吹了一路冷风的我晃进了江南水郡小区的大门,抖抖索索地打开家门,悄悄潜入暮雨的卧室。 室外的光线透过窗帘照进屋里,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床上的人睡得挺沉没有发现我这个不速之客。光着脚屏着气无声地摸到床边,本来我还坏心眼儿地想要吓吓这个人,无奈夜幕如纱,那张隔了几层纱般的恬静睡颜硬是让我杂念丛生的心安定下来。本来还被酒精烧得脑子发热呢,而看着他,就像某根弦忽然松了,有种脱力般的疲惫涌上来,我想我需要好好地睡一觉,今儿是耍得挺痛快,从明天开始估计有我烦的。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只是怕麻烦。 蹑手蹑脚脱了衣服,我拉起被子一角钻进去,因为手脚冰凉我也不敢靠他太近。谁知刚背对着他躺好,一只热乎乎的手臂就伸过来,紧接着暖和的胸膛贴上我的后背,冰凉的脚趾也被压在某人小腿下…… 还是把人给吵醒了,我默默地想,却没吭声。 包裹在暮雨温暖的气息中,我觉得自己因为寒冷而瑟缩的身体慢慢舒展开,像是泡在热水里的茶叶。 “不是说不过来了吗?”身后的人在我耳边小声地开口,声音软软的,带着睡意朦朦。 我往他怀里缩了缩,太舒服了,让我忍不住想要靠得更紧,“喝多了,走错门儿了。”那些让人烦心的事儿明儿再说吧,我可以肯定,只要暮雨在,无论发生什么,我的世界都不会失衡,而此刻我只想好好享受那个人的拥抱。 几个浅吻落在脖子和耳后,暮雨低声哄着我,“睡吧,有什么事醒了再说。” 我边有点愤愤地骂着他“死孩子……”边闭上了眼睛。 他瞒我什么事儿特容易,我却什么都瞒不过他…… 早上杨晓飞看见我时小眼睛瞪得溜圆,“安然哥,你啥时来的?” “昨天晚上……”我随口答了一句,示意他坐下吃饭。他不知道我过来,也没早起做饭,早饭还是暮雨做的,按着我平时上班的时间。 吃完饭,我没像往常一样急匆匆地跑去上班儿,而是自告奋勇地要求洗碗,杨晓飞以为今天我歇班儿,跟我虚伪地客气一下儿便欢乐地去客厅看电视了。暮雨手不方便,靠着厨房的门看着我笨手笨脚地忙活,眼神儿深深浅浅地变化。 “我辞职了……”突然来这么一句,我没回头。 感觉暮雨走近我背后,我又重复了一遍,“我辞职了……”手里刷盘子的动作也没停下来。有点儿不敢看暮雨,之前他忍了那么多委屈,就是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可最终我还是让事情走到了这一步。 温水哗哗地流着,洗碗池里是白腻腻的泡沫。我边解释昨晚混乱的情况,边拿洗碗布在瓷盘子上来回地擦。我说一会儿就要小心地回头看他一下,暮雨听得太安静,我得确定他还在我身后站着。 我表达能力本来就不强,心里再有点虚,更是说得颠三倒四,磕磕绊绊。 “……然后我就来这儿了……”说完最后一句,我长出一口气。 暮雨还是没什么动静。我有点儿慌,他该不会生气了吧,气我太冲动? 我的疑虑很快被打消,因为暮雨慢慢地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下巴搭在我肩膀上,呼吸洒在耳朵边儿。 这起码表示他没生气,我也就放下心来,等着暮雨给我个回应。 等啊等啊,就听那人说:“这个盘子都让你擦薄了……”我愣了一下儿才发觉,原来这半天我都是在死按着手里的一个盘子翻来覆去地洗。 太紧张了。 我气呼呼地转身,虎着脸瞪他,“还不是怕你不高兴吗?你吱都不吱一声儿,我还以为……”没等我说完暮雨便偏着头吻住了我的嘴,手臂在背后牢牢地锁住,温柔强悍不容拒绝。我本意里的挣扎在瞥到他眼底闪闪烁烁的流光时,瞬间便融化成了酸涩,随着身上的力气消失无踪。 “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后来他趴在我肩膀闷闷地说,“你都是为我……” 说什么谁为谁啊,我们之间有太深的牵扯。我笑着继续洗盘子,他就那么抱着我,不言不语。会有很多后续的麻烦事排着队过来,而我真心觉得,那没什么。 最开始找到我兴师问罪的是总行的叔叔,他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骂我冲动骂我犯浑,一码事刚过去又惹祸上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打了人不说,还辞职……叔叔让我马上过去他那里给他解释清楚,我不去,就说我不想干了,他没办法,最后威胁我说要是我敢把辞职信递上去他就给我家打电话…… 第二个找我的是总行办公室,他们得知我揍了副行长,让我必须今天中午之前去总行报告这件事,如果不去总行会对我进行强制处分……切,我都不想干了还怕你处分,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是曹姐,告诉我说他们一行人去看过王行长了,医生说人没什么大问题……据说他现在折腾着非要诉诸法律呢,曹姐让我买了东西去医院看看他,跟他赔礼道歉,争取原谅……同时还告诉我说,她不同意我辞职,也不会在我的辞职信上签字,让我回去上班……还说她会帮我在领导那里解释……辞职的事情我不想跟她多说了,至于姓王的想怎么闹,随他,有句话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真不怕他。 然后小李打来电话,她倒是挺平静的,问我为什么要辞职,说如果单是因为打架这事倒不至于这么极端,如果是为了暮雨,那她也就不说什么了。我对她始终都怀着歉意,就说感情这东西是你情我愿的吧,她为我做了那么多事,我还是觉得像欠了她点儿什么。最后她说会尽量找人帮我着安抚着姓王的那边,不至于让我们闹到局子里。我感谢的话还没出口,人就把电话给挂了…… 旁的人都在为我着急,为我奔走,如果他们知道我跟暮雨还有杨晓飞三个人是一边斗地主一边用手机免提听着电话,一定会被气死吧。 平时难得赶上我们三个都这么闲,而如今,三个无业游民在新年的第一天在纷纷乱乱地一大堆杂事儿中,悠然自得地斗着地主,真是诡异。 其实也不是真的那么逍遥,暮雨平时可厉害,今儿斗了多半个上午一把牌都没赢,他那心思全在那些电话上呢……杨晓飞也就是一活的牌架子,只有我自己还在状态。 每通电话后,杨晓飞都会试着劝我辞职的事再仔细考虑考虑,毕竟要找个像我原来这样轻松又高薪的工作很难。他说的是实话,然而在无法两全齐美的情况下,人总得有所取舍。暮雨则微微蹙着眉,眼光不时飘过来说不清的复杂心绪,却始终没有开口。杨晓飞着急,说,“韩哥你倒是劝劝安然哥啊?这工作丢了多可惜?”暮雨没理他,对我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我大笑着倒在他肩头,不是碍于杨晓飞,我一定扑过去亲他。他的意思是无论我继续呆在银行还是辞职不干,他都不会离开我。这话让我觉得无比安心,放弃一切我都觉得值。 暮雨由着我靠在他身上,手里熟练地洗牌。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吴越的名字。 我开了免提,“啥事?” 吴越真不愧是我好哥们儿,他为我们带来了新年第一个欢乐的消息:房子找着了。两室一厅,位置不偏僻,设施齐全,随时可以搬,能长租也能短租,租金便宜。 现在快过节了,找工作也得等年后,到时候我们还在不在这个城市也不好说,先租三个月,到期是继续还是退租再看情况。 吴越问我什么时候有时间去看看房子,随便把租房合同签了。 我说我随时都有时间,我辞职了。吴越开始还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终于明白我是认真的,他也坐不住了,说安然你在弟妹那儿呢是不是?你等着我啊,我马上过去,这么大的事儿你都不跟我商量商量,你真不够意思……挂电话的时候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我嘴里骂着他太多事,心里却很温暖。 这一上午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电话,我脑袋都大了。所以,当手机再次响起时,我恨不得一脚把它踩碎。 居然是老田。从上次找他帮暮雨买票到现在都一年了,中间也就联系过四五次,这肯定是有事儿才找我的。 接起来一听,果然,他说前两天他回家了,今儿回来的时候,我妈让他给我捎了点儿东西,他想给我送过来,问我在没在宿舍。 这就别麻烦人家了,我说你等着我吧,我自己去你单位拿。 我打车去打车回没用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吴越已经到了,正跟暮雨聊天呢。他看见我撇了撇嘴,半真半假地感慨,“你真是啥事都干得出来……” 我没理他,直接打开那个裹得很严实的小包裹。 是一只浅蓝色的半指手套。这颜色跟我娘亲给暮雨织的毛衣一样。虽然娘亲说过要给我织副手套,但是很明显这只是给暮雨的,因为只织了四根手指。 前些日子我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确实提过,说暮雨觉得伤了的那只手很难看,老是拿纱布裹起来。看来这事儿我娘亲是放在心上了,这才几天啊,就赶出这么只手套来。半指手套很方便,平时戴着保暖还不影响做事,这么细心的考量只能说明娘亲是真的心疼着暮雨。 “咱妈给你的!”我把手套塞给暮雨,“纱布可以退休了。” 106、一零八 我一直任由暮雨裹着纱布,倒不是没想过给他弄副手套戴,可能因为我潜意识里还存着那么一丝不甘,裹上纱布,就像伤口不是永远无可修复,只是暂时还没愈合。 暮雨背过身把手套戴好了给我看,挺合适的,颜色好,摸着手感也很舒服,虽然少一根手指看着有点怪异,那也比纱布自然得多。 杨晓飞说,这真是丈母娘疼姑爷。吴越说,这是婆婆疼媳妇儿。 反正不管怎么说,暮雨很开心,在手套上摸来摸去,特别像小孩子得到什么喜欢的东西,宝贝得不行。后来人家拿着手机跑阳台去了,我知道他是给爸妈打电话,也没跟过去,继续绘声绘色唾沫星子乱飞地给吴越讲我昨晚的‘英雄事迹’。 吴越听完指着我鼻子点了半天,真诚地骂我傻x,找死。他问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工作没了得重新找,就你这样儿的要文没文要武没武的能找着什么样的工作?你说要换个城市,那么容易?你新买的房子怎么办?你跟家里怎么说?你跟暮雨的事儿要告诉他们吗?你不怕阿姨心脏受不了啊你?……” 我瞥了眼朝阳台边儿,朝吴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工作、房子啥的都还好说,我最心虚的是我娘亲那边儿。虽然现在她待暮雨就跟亲儿子似的,那也是在不知道他其实是儿媳妇的情况下,要是知道我们是这样的关系,她怕是接受不了的。娘亲要是跟一般健康人似的那样我也能硬着头皮跟她说,大不了被揍呗,爹妈就是再反对再闹,那也是我亲爹妈,这事儿变不了,最不济他们要死要活的威胁我……那……那我不是还能要死要活的威胁他们呢吗?可偏偏我娘亲她不是一般人,别说威胁了,一点儿不顺心她都可能犯病,她那心脏就跟不□□似的,我躲着走还来不及哪敢往上踩。 可是,有些事,躲不过的,因为,有些人,不能辜负。 只能赌一把,以我对爹娘的了解,他们都不是顽固的人,我家最顽固的就是我。再者,他们那么心疼暮雨,我觉得这个赌局我的胜算并不小,万一不行……以后时间还多,软磨硬泡呗。 吴越瞅着我,小眼神儿特鄙视,“怕弟妹听见?你当你不说人家就不知道了,人比你傻是么?就你回来之前他还跟我说着呢……” 我苦笑,是啊,我这脑袋都想得到,他怎么会无知无觉? 想也没用,都走到这一步了。 暮雨打完电话回来,眉眼间柔和的笑意都没有褪净,便紧接着蒙上一层暗沉的愁,然而等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时已经没事儿人一样了。 “阿姨说上午打你电话一直占线……” “今天上午‘业务’太繁忙了。”我懒洋洋地往暮雨身上一靠,把他的胳膊拉到身前,就着他的手摆弄他手机上那个名章。一般当着外人的面儿,我都不大好意思跟暮雨腻歪,可是此刻我就是想靠他近点儿,偎在一块儿。我不用猜他在想什么,心里就是知道,这样可以安慰他。我本就不擅长去猜别人的心思,偏偏家里这口子就这么个性子,让人又爱又恨。 他在担心,在为难,或许比我更为难,担心我爸妈不接受,担心我面临的压力,为难我爸妈对他太好,为难我夹在中间难做,可能还有更多,都压在古井凝波的眼底,我看不清,可我感觉的到。 暮雨毫不避讳地侧过身体把我搂起来,贴着我的头发安静地呼吸,那么自然,那么,默契。 我想给的,他需要的,一拍即合。 吴越受刺激了,他不好闹暮雨,只能损我,“安然,你的脸皮越发的厚了!” “越发你妹。”我抬腿踢过去,老子折腾这么多事儿为什么?不就是为了光明正大的腻歪吗?现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吴越没躲开,龇牙咧嘴地说,“行,安然你行,你把我踢坏了,我算是赖上你们家了,今儿我还就不走了,我在这儿吃饭……” 杨晓飞凑过来说,“冰箱还有点儿羊肉,我给咱做丸子吧……这眼看就中午了。” 吴越一听来了精神,“好好,走,我也搭把手……”俩人便勾肩搭背地往厨房走去,把客厅留给了我和暮雨。 “暮雨。” “恩。” “没事儿。” “恩。”他收紧胳膊,在我耳朵后面印上柔软的亲吻。 虽然现在有点乱,不过,事情还得一样一样的来。 眼下先把辞职办了,打人那码事还没完呢,还有搬家的事情……等这边儿都消停了,再集中精神对付爹娘那头儿。 下午吴越跟杨晓飞看着电视消化胃里的东西,暮雨陪我写辞职信。要说辞职信也没什么好写的,反正我不干了,有那么个意思就成。我稍稍回忆了一下在银行工作这些年的经历,无聊是无聊,但直到暮雨这件事情之前都没有特别不堪的记忆,而且相熟的同事也都待我不错,本来极其厌恶写东西的我居然硬是打出了一千字的类似感谢信的东西。 暮雨帮我改正错字错句,最后写上日期。 我伸个懒腰,“总算完事儿了。”这东西往单位一递就行了。就算领导不批,无故旷工半个月以上也是开除,我也不指望单位还能把上个月几百块钱的加班费结给我,对我而言,辞职跟开除一个意思。 暮雨看着我把文件拷到优盘里,问道:“安然,你决定了?” 我点头,“决定了,早晚的事儿,我们不能老藏着躲着,不能这么委屈你。”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只知道我无法再在银行这个地方呆下去,我想离开就必须迈出这一步,即便下一步是踩在虚空上,我也得走。 暮雨眼神摇晃,最后拉着我的手很轻很认真地许诺,“我不会让你吃苦的。” 我笑眯眯地瞧着他,心里无比满足。 二号,我跟暮雨去看了吴越给找的房子,如他所说,很好很完善,暮雨也喜欢。当场跟房东签了租房合同,预付了一季度的租金。 三号,我们四个去新房子那边简单收拾了一下,家具大体是全的,吴越又从旧货市场花一百块给我们买了一八成新的四人餐桌外加两把椅子,空调电视都能用,房间暖气很足。 四号,元旦假期结束。我拿着辞职信去单位,被小李截在营业室门口,她说王行那边儿已经松口,为了我们银行的形象着想,就不起诉我了……这应该是总行施加压力的结果,大概又是叔叔为我出力了……小李拿过我手里的辞职信看了半天,很不高兴地问我,“安然,你这是感谢信吧,你感谢来感谢去为吗没有提到我?” 我心想都这个时候了大姐你还跟我计较这些干嘛?便回答道:“大恩不言谢,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了……” 小李手一抖,低着头问:“真的?” “真的。”我特笃定地回答,心里却觉得挺没劲,真的假的能怎么着呢?她给的感情我是注定没办法回应的 小李沉默了半天,忽然问,“必须得辞吗?” 我隔着防弹玻璃看向营业室里的人,除了高哥没人跟我打招呼。我相信我和暮雨的事已经传开了,起码在我们支行是这样,他们都在瞧着我和小李,用各种眼神。 我叹了口气,“李儿,你应该明白,是这里容不下我们。” 小李不再说话,看着我,要哭不哭的。那些安慰的话之前我就说光了,现在即便想安抚两句也什么都说不出。愣了一秒钟,就看人家把我的辞职信对折两下,呲啦一声,撕了。 没等我急呢,小李说,“我再给你打印一份儿”便转身进了营业室。 我被晾在门口,不尴不尬的。凑巧,洗车店老板看见我了,笑嘻嘻地过来跟我打招呼,他显然不知道我辞职的事,东拉西扯几句之后,便问我打听暮雨工地啥时候停工,说他这边缺人缺得紧,跟暮雨联系也得不到回信儿。我答应有机会帮他问问。 十分钟后新的辞职信打好了,小李拿给我看,没做什么改动,只是在我感谢的一干人等中加了‘李琳’二字,“这有什么意义啊?”我苦笑着。 李琳骂道,“你懂个屁!” 这个时候,我确实不懂。直到离开暮雨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了小李当时的用心。那是一种极度的不甘,就算最终失去也想要多一点牵绊,多一点联系,多一点可供回忆凭吊的东西,即便没什么意义。 辞职信送到综合办公室,同事们看着我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也是,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合适。我笑着跟大家挥手,说世界上最假惺惺地告别话,“以后常联系啊!” 路过曹姐办公室时,我本想进去跟她说一声儿的,结果她还不在,算了,天意。 回到家里,我跟暮雨说了洗车店老板找他的事,他点头说知道,却没有明确的表态。他在思考什么事情,起码是个比较重大的决定,眉头微微蹙着,手机握在手里。我暗暗扫了眼手机屏幕,上面是一串手机号,名字是林旭。 我不想打扰他,自己慢慢地收拾些琐碎的东西,明天就搬家了。 五号,乔迁。 东西倒是不多,暮雨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杨晓飞东西有点乱,其中很多都可以扔掉,还有我平日里蚂蚁搬家一样一点点儿地倒腾过来的日常用品。这两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几个箱子,一辆出租车加一辆三轮车足够给我们运过去。 结果正准备没出门儿呢,却被气冲冲赶到的曹姐给拦下了,小李站在她身后,无奈地摊手。 “姐,你是来帮我搬家的吗?”我看着她不善的面色,嬉皮笑脸地说。 她没理我的话茬,直接对暮雨说,“暮雨,我想跟你谈谈。” 暮雨刚要点头,我马上阻止,“不行,要谈也得带上我,曹姐你不会对暮雨有什么不良企图吧?” 那女人横了我一眼,“安然,谁准你辞职了?” 我就知道,她肯定是见着那封信了,她得第一个签字。 她找暮雨谈,谈什么,让他劝我别辞职,还是劝他离开我?就算我明白那都是好意,也绝不接受,我无比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看我没答话,曹姐拉着暮雨就往餐厅那边走,我抢过暮雨的胳膊,“哎,别拉拉扯扯的行吗,姐,你矜持点儿。” 曹姐终于忍不住了,“安然,我不是来跟你耍贫嘴的。我跟暮雨有话说,你非要听也没关系。”看着被气得够呛的曹姐,暮雨眯着眼睛在我脸上掐了一下儿,命令我,“不许闹了。” 留下小李和杨晓飞在客厅大眼瞪小眼,我厚着脸皮跟在暮雨身后,听曹姐跟他‘谈’。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方向很正确,她先是从多个角度阐述了我跟暮雨的感情不被世人接受的现状,以及背负这样一份感情所要面临的种种艰辛,我猜她一定是查了很多资料才会说得这么溜。她一直是说这件事会毁了我们两个,暮雨不声不响地听着,我开始有些紧张,说得不好听点儿,其实曹姐是在用我来向暮雨施加压力,她知道暮雨也许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得失,却不会不考虑我的以后,后来我不得不开口打断曹姐的话,“姐,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你为了我俩好我也知道,可你也不能老拿我说事儿来吓唬暮雨,我俩要是能分早就分了,你再说下去,我真的要翻脸了。” 曹姐根本不理我,一直就那么看着暮雨。暮雨把虎着脸的我扯到身后,郑重地对曹姐说,“曹姐,你一直都很照顾安然和我,安然脾气就是这样,你别跟他生气。我们在一块儿,其实,是我离不开安然,除非他不要我,否则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他的,即便是害了他……” 不仅曹姐,连我都愣了。暮雨从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我认为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追求暮雨,我才是那个哭着喊着怕对方跑了的人,今天听到他这么说,我真有点反应不及。某种藏不住的喜悦欢欣从心底漫上来,我盯着暮雨的侧脸,笑得很露骨。暮雨原本一脸严肃,瞥到我的表情,垂下眼睛,居然是少有的不好意思。这人也太可爱了吧,让我放手怎么可能? 曹姐一看自己被无视了,长叹一声,又开始用退而求其次的攻略,她说如果我们实在要在一起那悄悄地也行,只要不声张,反正单位也没那个人力物力去盯着我,眼下只要努力摆平王行那边,就不必闹到辞职这么严重,同时举例说明现在找一份稳定高薪的工作多难,扔掉我现有的工作多可惜……这些我都想过,且不说王行那边绝对容不下我,即便这次我能继续留下,总有一天还是要闹到这一步,除非国家出台个什么法律……不过这么不靠谱儿的事儿不想也罢。 我只说我是真的不想干了,想换个环境,要说这也不算什么事儿,不就是换个工作吗?难道就因为现在工作稳定就换不得了?没这个道理。曹姐这样苦口婆心的图什么,还不是担心我。为么这么担心我,还不是觉得我没什么本事能养活自己。 曹姐说,“对了,就是这个意思,安然你觉得你不干银行能干什么?吃不了苦文凭又不出众特长也没有,以后你怎么办啊?” 就算她说的都是真的吧,我也有点不服气,“姐,照你这么说,我离开银行就得饿死呗?” 曹姐看看我,“差不多吧!” 我还想争辩,暮雨插了一句,“我能照顾他。” 于是,我心满意足,曹姐则被噎得脸都白了,最后一甩袖子不理我俩了。 “姐,姐,你是开车来的吧,帮我运点东西,我这还能省下打车费。”我死皮赖脸地跟曹姐讨便宜,人家都不看我,“刚才要跟我翻脸的人是谁啊?现在求着我了。” 我赶紧道歉,我不对我该死,我重色轻友我狗咬吕洞宾……她气归气,忙还是要帮的。 到了客厅,发现客厅的俩人倒挺安静,杨晓飞靠着沙发眯着眼,估计是睡过去了;小李站在一个箱子前翻着什么。 “安然,这个本子我能拿回去看看吗?”小李举着个笔记本问我。 一看封皮我就认出来了,那不是我那账本儿吗?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犹豫,小李以为我不想给,说,“我就看看而已,上面不是还有咱俩的帐呢吗?我算清楚了就还给你,明天,最晚后天……” 我瞅了眼暮雨,他没什么表示。反正原来小李没事儿也老翻我的账本儿,我就答应了,“你愿意看就看吧,别给我弄丢了。对了,那个帐,你就先别结了,以后咱又不是不来往,是吧?” 我说得顺溜,曹姐从旁边拉了我一把,等我再抬头,发现小李眼圈红了。 立时一片诡异的安静……什么事儿啊这是?我知道这样说有点狼心狗肺,可我真是不习惯一向彪悍的李琳动辄伤心落泪的样子,曾经的嚣张坚强,都去哪了呢? 还好暮雨适时的招呼杨晓飞起来搬东西,大伙都动起来抬的抬搬的搬,才把这份尴尬压过去。 曹姐和小李帮我们把新屋子整理一番,弄得像个家一样。中午虽然我极力挽留,她俩最终也没有留下来跟我们一块儿吃饭。 折腾了半天,我们都累了。杨晓飞主动把大卧室让给我和暮雨,自己拿着平板电脑钻进侧卧去玩。 新家自然是没有金老板家那么豪华,屋子也小点儿,家具也旧点儿,好在什么都不缺。 我洗完澡,躺在床上挺尸。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让我心里很安定。 刚刚总行的叔叔打来电话,让我去找他,我说辞职信我已经递上去了,叔叔大怒,非要见我,还要见暮雨……这可不成,曹姐都能就我跟暮雨的事情长篇大论,更何况我那见多识广的叔叔,我真怕了这些厉害的说客。反正我搬家了他也不知道我住哪儿,我不找他他就找不找着我,他拿给我家打电话威胁我,我就说我会自己跟他们讲的,让他别费事了,最后叔叔气得跟我喊,“安然,你就胡闹,等以后后悔了别找我”,然后就摔了电话。 这下好了,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我不要退路,我想跟暮雨一块走下去,前面爱什么样儿什么样儿! 暮雨穿洗完出来,淡蓝色的手套戴在擦着头发的右手上。 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两圈,我翻身起来凑到他背后,在他潮湿的颈子边轻轻磨蹭。头发里淡雅的花香和睡衣上爽洁的肥皂味都被一种气息盖过,那是从皮肤表层散发出来的,仿若黄昏雨后,推开窗户时迎面扑来的沁凉微苦的空气。 暮雨扬手捉住我的下巴,偏过头亲在嘴角。 “哎,你跟曹姐说那话是真的吗?”我搂着他,假装不经意地问。 “哪句?” “就是离不开我那句。” “是真的。” 我吃吃地笑起来,笑了几声,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 “那哪句不是真的?” 暮雨嘴角微微一弯,眉眼间扬起笑意,明快柔和如春风丝雨。他看着我不说话,右手却钻进我的衣服里,手套摩擦过后背有种奇特的感觉,麻痒蔓延。脊椎骨被他的手指一截一截地数过,我就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软趴趴地倚进他怀里。 “喂,说啊!”我没什么气势的催促,手指摸上他胸前的扣子。 他没回答,亲吻轻轻落在锁骨上,慢慢地往下,从柔浅变得深入,所过之处湿润中透着细腻的疼痛,我知道他又坏心眼儿地在我身上种下斑斑吻痕。他一个眼神就足以让我痴狂,何况是这样情丝入骨的撩拨。我很快忘了之前纠结的问题,全心投入到他点燃的□□里。 热流涌入体内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要被烧成灰。 他趴在我身上,汗淋淋地胸口贴着我的后背,整个人将我严严实实地覆在身下。沉沉地呼吸在耳朵边起落,我无力地埋怨他,“起来,重死了……一次做这么久,是不是人啊你?” 挣扎着推他,他却执意不肯起来。手指扣住我的手,牙齿咬着我的耳垂,吮吸,挑逗,撕咬,电流一波波漫卷全身,我颤抖着发现没有撤出身体的器官又搏动着坚硬炙热起来。 “喂,你……你……”我话还没说全,暮雨已经开始慢慢地律动起来,层层叠叠地快感再次淹没我,在海浪般的欲望中飘摇的我根本没有心力去压制不住从喉咙里跑出来的□□,那些声音跟暮雨的喘息混在一起,浓稠甜腻,情|欲淋漓。 可恶的是,这次时间更久,要是由着他做下去我恐怕自己会散掉。一次次快速而深入脏腑地攻城略地,终于让我撑不住得跟暮雨求饶,“不要了,暮雨,不要了行吗?” 他却生气了似的,一口咬在我肩膀,说不出的疼痛和身体里激荡的快感碰撞在一起,意识就像冲向岩石的潮水,顷刻碎成雪白的泡沫。 我涣散地意识里响起一个声音,微微的沙哑,像清泉上绕着薄雾。 他说:“不许不要我……如果我这辈子只能抓紧一样东西,我要你。” 深情款款,却又哀伤婉转。 心头莫名地酸痛,我费劲儿的翻过身体,换成面对暮雨的姿势。古井般深沉清澈的眼睛悬在面前,我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怀里,“谁说不要你了,什么都不要了,也要你。” 向来还算有节制的孩子,那天失控般地做了好久。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晚上七点多了。身上倒是清爽的,只是像被泡在陈醋里泡了一天般酸软。 暮雨靠着床头坐着看书,见我醒了,朝我一笑。我翻个白眼,骂了声‘禽兽’转过身去打算继续睡。 暮雨趴在我耳边低声地道歉,温柔的调子认真的语气,我没撑多久就又跟他腻歪着亲在一块。 晚饭杨晓飞给做的鸡蛋面条,暮雨把碗里的鸡蛋都挑给了我,我也不跟他客气。就着他时不时看过来的甜蜜眼神,我呼呼地吃了两大碗。 接到老爸的电话之前,我以为我的情况应该到了触底回弹的阶段,后来才知道,这才是某种破灭的开始,我不得不感叹,幸福太短。 那天无异于每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跟暮雨商量好了要回家去跟爹妈说明我俩的事,求一个成全。出门之前,老爸打来电话,声音慌乱颤抖,他说娘亲买菜回来忽然晕倒,送医院抢救总算缓过来,医院方说娘亲的心脏病已经好几十年,这次发作的特别厉害,必须做手术,但是当地医院没有这个条件,让我们去北京的大医院看看。老爸问我能不能请假回去? 我心里慌成一片,却还是劝我爹别着急,我马上回去。回家的车上,暮雨一直握着我的手,其实我全身都是冰的。 回到家直奔医院,以往看见我就会笑得花一般的人脸色惨白地躺在病床上,呼吸机发出沉重的声响,心电仪上冰蓝的光点脆弱的跳动,老爸陪在床边,神色几近呆滞,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我从未如此害怕,那个养了我二十几年的亲人就要离开的想法,让我透不过气来,可是,眼下我必须坚强,我是她儿子,是她的依靠。 我硬着头皮还是打通了总行叔叔的电话,他跟我们不一样,他是神通广大的人。我说了现在娘亲的情况和医院的建议,叔叔也没追究我之前的冲撞,立马答应下来帮我联系北京的医院和专家。 办转院,专家会诊,排期手术,一切都很顺利,只是将近二十万的手术费基本用光了爹娘的积蓄,老爹把□□给我时,无奈地说,“这本来是留给你娶媳妇的钱……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看了眼一直跟着忙前忙后的暮雨,接过卡来,不在意地说,“这你就放心吧,娶媳妇哪用得着花钱?” 娘亲手术那天,我劝体力透支早就撑不住的老爸去旅馆休息,而暮雨则陪着我在手术室门口等了整整一个晚上。 那一夜,我的爱情伴着我,守望着同样深重的亲情,那时候,我天真地以为我可以握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样东西。 术后娘亲的身体极度虚弱,一直在重症监护室,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我跟暮雨两个人轮流看着,老爸年纪一把,受不了这样的折腾,万一再有个毛病,我们就更是顾不过来,他自己也知道,大部分时间就是给我们送送饭。医院的人都以为我跟暮雨是亲兄弟,相熟的大夫问起老爸时,他也会说我俩都是他儿子。头一次某护士跟我说你哥怎么怎么,我反应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暮雨,想想又不是吃了多大的亏,也就没解释。 辛苦可以忽略,最让人受不了的是平均下来每天超过万元的药物、器材、护理以及抢救费用并没有使娘亲的情况明显的好转。 后来又一次会诊之后,专家决定再进行一次手术,时间只与上次手术相隔一个月,这样的密集的手术危险性很大,娘亲的身体很可能承受不住,可是不做的话,情况也许会更糟糕。我们商量了一天,最终决定听医生的建议,再次手术。 然后我发现,自己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够二次手术的费用了。娘亲从住院开始到现在的花费早就超过了社保大病统筹二十五万的最高限额,我们自己承担的费用已经差不多三十万,几乎每天都有通知让我去补交住院费,越来越多的钱投进去,却看不到什么希望。 那天娘亲醒过来,话都不能说,我把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她看着我笑,眼泪却顺着眼角淌下来,她的眼睛里没有绝望,有的只是千般万般的不舍,和告别。 我强撑着等她睡过去才冲到外面。 人来人往的楼道里,我蹲在墙角,蒙住自己的眼睛。 那是给了我生命,对我付出无尽的关爱和心血的人,那是养了我二十几年,为我搭建一路平安顺遂的人,是不能失去的我至亲的人。 在她需要我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她的手,即便是徒劳,我仍企盼着,能多一天便多天,能多一秒便多一秒。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熟悉的力道将我扶起来搂在怀里,沉默无声的安慰,让我的心慢慢平定。这时候我哪有资格脆弱?但凡有一星半点儿的希望,我都不会放弃。 “暮雨,咱们的房子,卖了吧。”我说。 他点点头,“好。” 小李接到我的电话,二话没说就答应帮我联系买家,因为急着用钱,我只求房子按原价卖掉就好,可是小李却在第三天便将房款直接打到我卡上,比我的原价多出十好几万,几乎是按市价卖掉的。 我无暇顾忌这又欠了小李多大的人情,只要娘亲的病能治好,让我去求谁我都不在乎。 索性的是,第二次手术后,娘亲的情况大有好转。手脚都不再冰凉,脸色也红润起来,术后一周便不再用呼吸机,能跟我们说话,还能慢慢吃些东西,我紧扯着的心也慢慢放心来。 某日,老爸陪着娘亲,说我跟暮雨俩来月都窝在医院里,也该出去走走透透气了。于是那天我俩乘地铁去了雍和宫,从不信神佛的我买了一大抱香竹,挨个儿的佛像都拜过一遍,上香三注,求他们保佑亲人平安。暮雨跟着我,我拜他也拜,我上香他也上,依然沉默,似乎比从前更甚。 这两个月我为娘亲的病焦头烂额,确实忽略了他,只知道我需要的时候,他就在身边,给我支持和温暖,让我依靠,稳定又踏实。 最后一殿的白檀大佛前,我点燃了手中余下的所有香烛,虔诚地三叩首,但求与那个人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神佛闭目,烟散虚空。 又过了半个多月,娘亲病情稳定了,转院回到县城,她开始催促我回单位上班儿。我哪敢跟她说早就辞职的事儿,只好拖着说已经请假了,拖到最后,娘亲急了,说我请了快三个月的假了,暮雨也跟着忙了这么久,必须回去上班。我要是不去上班儿,她就不在医院住着了。 我跟暮雨俩人可以说是顺水推舟地回了l市。娘亲说的很对,我必须找个班儿上,不然她真的不能在医院住着了,因为,我们没钱了,几乎是山穷水尽。 娘亲现在在医院每天不下三百块的花销,这是必须的保命的药费,即便出了院也不能免,这样一个月就是一万,一年就是十二万,我哪儿有那么多钱啊! 找工作,我白天去人才市场转悠,晚上在网上投简历,终于发现l市的基本工资水平原来是在一千五到两千之间,而我这样的大专学历工资大概在一千到一千五……暮雨他们工地工人都挣两千多,虽然体力劳动辛苦些,原来确实不算少了。 现成的洗车行工作工资两千,就算我跟暮雨还有杨晓飞三个人都在那里工作、都不吃不喝、他俩的钱都给我、再加上爹娘的退休金合起来也不够我娘亲的药费。 娘亲靠那些昂贵的药活着,而我必须挣足够的钱来买我娘亲的命。 且不说我以后能找到个挣大钱的工作的机会又多小,即便是有,怕我娘亲也等不了。 这是真正的困境。 我发现钱是如此重要,我发现自己是如此的无能,连母亲的生存都没有办法维系。 在跟能借钱的人都借遍了之后,我不得不说,我后悔了,后悔得想死。我不该辞了银行的工作,它就是再不好,再难熬,起码收入还刚刚好付得起娘亲的药费。 又一天晃悠过去,我仍然没找到工资够高的工作,回来发现暮雨再一次将我拿回来的招聘男女服务生月薪一万的广告仍进了垃圾桶。那个我急得扯着头发睡不着觉的夜晚,头一次,我烦躁地打开了暮雨想要安慰我的手。暮雨帮我写的简历被扔了满地,他一张一张地捡起来,月光照着他的身影,比沉默更沉默,比寒冷更寒冷。 我实在熬不住了,借钱只能一时,不能总这样下去,那是我亲娘,无论如何,我得让她活着。犹豫了许久,我还是给总行的叔叔打了电话,他的回答让我绝望,他说,我辞职的事情早两个月就批下来了,现在再说不辞太晚了,董事长亲自批的他也没有办法。虽然最后在我的哀求下,他勉强同意帮我问问,却是没有任何把握。 那些天我经常心不在焉神情恍惚,直到某日杨晓飞忽然拦住我问:“韩哥最近是怎么回事?”我才惊觉,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跟我说话了。 “他不是没有跟你说话,而是根本不说话。在家里,在洗车行,跟谁都不说话。”杨晓飞几乎是扯着嗓子提醒我。 看着我惶恐无措的表情,半晌,杨晓飞终于无力地松开了钳制着我胳膊的手,恨恨地骂道:“一个两个都这样,这他妈到底是要怎么着啊!” 推开卧室的门,屋里没开灯。月光明晃晃地铺了半间屋。背靠床头坐着的人有些生硬的转过脸来,我知道他在看着我,而之前几个晚上,我会在他的注视下,走过去,倒头就睡,留他在我背后寂静地呼吸。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 脱了鞋子,爬上床,抱住他僵硬的身体,亲吻他冰凉的脸颊,这个我发誓要好好珍惜的人,竟然在咫尺之外被月光冻透了。 “对不起,暮雨,对不起……”眼泪无声地落进他衣服里。 他慢慢抬手搂住我,嘴唇贴上我的眼睛。 剧烈的痛忽然在心底炸开,我忍不住呜咽起来,“我得让她活着……暮雨……我是她儿子……我真没用……”原来我什么都经不起,只要生活掀起个小小的浪头,我便被拍得七零八落,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当初以为淡泊名利是种超脱的态度,现在看来,何其幼稚,我们生在这样一个现实到冷酷的世界,有什么资格淡泊名利。 我哭了很久,哭到几乎不能呼吸,哭到再也哭不出来。他抱着我,半边衣服都被眼泪湿透,而我后来则因为大脑缺氧在他怀里迷糊起来,似梦似醒的时候听到他说话。 “对不起,安然,对不起……”声音哑到难以辨识。 次日早晨我意外地接到了叔叔的电话,他说让我九点到总行董事长办公室。我忽然升起一丝希望,也许辞职的事还能挽回。然而他却要求让暮雨一块过去。 极不好的预感在我脑袋里闪了一下,我问找他干嘛,叔叔没回答只说到了就知道,我不敢太多想。告诉暮雨时,他居然什么都没有问,点点头,把冷水浸过的毛巾敷在我眼睛上,说是可以消肿。 出门前,暮雨忽然从背后搂住我,很紧很用力,像是要嵌到骨头里,像是永远都不会放手,那种决绝让我的心剧烈的颤了一下。 然而几秒钟后,他松手的瞬间,温暖散尽,寒 冷袭来。 以为他会说什么,却是一路沉默。 董事长办公室。 在银行工作了三年,这地方我一次都没进来过。 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过来开门的是小李,沙发上坐着的是我叔叔,大理石写字台之后便是我们行最大的领导,董事长夏承斌,而摆在他面前桌子上的,竟然是我的账本儿。 这个阵势让我有点不明所以,叔叔在也就罢了,小李干嘛来了?那账本儿怎么跑董事长手里去的?我莫名其妙的看着小李,她则暗暗朝我挤了下眼睛,快速地在我耳边说了句,“跟你说什么你都先答应下来。”我虽然有些奇怪,却还是从心里相信她不会害我。 我主动向董事长介绍了自己和暮雨。 夏董点点头,让我们坐下,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这次叫你们过来是为了你辞职的事情,按说你的辞职信各个部门已经按程序批了,想要反悔基本不可能,而主动辞职的人员我行规定是不再录用的。可是,”他故意顿了一下,我知道这句之后才是他想说的。 “李琳和你叔叔两个人都为你说了不少好话,鉴于你家庭情况的需要以及你也曾为我行争取过荣誉,我可以破例再给你一次机会。”我没心思去奇怪李琳说话怎么会这么管用,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像暗夜行路终于看到一丝曙光,赶紧着站起来表示感谢,夏董一摆手,继续说到,“当然是有条件的。” 他的目光扫过暮雨,却最终停在面前我那账本上,“某些照片我见过,还有这本子里你们两个将近三十页的账目……你们的事,大家心知肚明,我不想说什么了,我可以不计较你跟韩暮雨以前是什么关系,就当那是年少轻狂,只是希望以后你们两个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我的条件,你能接受吗?” 其实这个条件不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已经明白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干下去,这事儿就是一种禁忌,没想到的是这个传说中很有手段的大领导会这么单刀直入的跟我挑明。 小李使劲儿朝我使眼色,我偷偷看向暮雨,他居然也轻轻眨了下眼。 先答应下来,反正不过一句话而已。 “我同意,以后跟他不再有联系。”即便是假的,这话说出来还是极为别扭。 叔叔在旁边长出了口气。 “好。”夏董打开我的账本儿,一页一页翻着,说道:“那我们就从这个本儿账开始吧!我已经找人合计过借贷方,到上星期最后一笔为止借方比贷方多573块2毛,按你原本的意思,应该是韩暮雨欠你573块钱。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牵扯了,这个帐,今天就结了吧!我们也算个见证!” 我瞥了小李一眼,肯定是她跟领导讲的,不然谁能明白我记得是个什么东西。小李偏过头,对夏董说道,“没这个必要吧!”口气很……放肆。 “没必要你为什么帮人家算得这么清楚?”夏董反问小李,更惊悚地是,小李炸了毛般的朝我们董事长嚷到,“谁让你随便翻我东西了?知不知道尊重人啊?”夏董被吼了也不急不缓,只是目光转向我时柔和瞬间变成锋利,“我只是想知道这本子有什么能让我女儿看一遍哭一遍。” 女儿?我彻底懵了,“李儿?” 李琳扬起下巴指指董事长,“他是我爸。” 我第一反应,小李明明姓李,怎么成了他姓夏的女儿?如果是真的,那她这个后台也太硬了点儿…… 眼下的情况,让我没有更过的心力去探究这些,我只想挽回辞职的事。 “夏董,您说结账是怎么结?”我指指暮雨,“他身上没带钱,而且,那钱我也不打算要了。” 夏董点头,“既然这样,我看就按你原来的做法,在最后小结金额那里按个手印儿吧,这些帐从此一笔勾销,你们也再没有关系。” “行!”我答应地很痛快。按手印儿嘛,有什么了不起。以后换个本子记,就记他一个人儿的。 我拿过自己的账本儿,递给暮雨,朝他挤挤眼睛,按吧,反正是假的。 暮雨有些犹豫,却还是伸出左手食指,在印台里蘸了一下。 事实证明,没人是傻子。 夏董再次开口,声音确实冰雪般的寒凉:“安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阳奉阴违的事我确实管不了,可是,给你的我随时可以拿回来……如果我听到任何风言风语,你都不会再有机会。你可以试试,如果你试得起。” 我拦住暮雨按下去的手。 想回来上班就必须跟暮雨断绝关系吗?不是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断绝关系?这不行,肯定不行。 我僵在当场,却听见小李比我更激动地朝他爸喊,“不过是让他回来上班儿,你搞这么多事干嘛?有这个必要吗?全行几千人,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你为难他做什么?他喜欢谁让他喜欢去,关你家银行什么事儿啊?” 对小李的质问,夏董只说了句,“你会明白的。” 转而对我,我们的董事长又拿出凌厉的气势,“安然,这个二选一题目很容易,我不认为你有什么可犹豫的。” 本能的,我攥紧了暮雨的手。迎着夏董冷冽的目光看回去,身居高位的人是不是都习惯了漠视他人的痛苦挣扎。让你在至亲和至爱中放弃一个,你来试试! 叔叔在旁边喝住我,“安然,你别犯糊涂,你妈还在医院躺着,你有别的办法吗?” 别的办法?我要是有别的办法,我绝不会要求回银行来。看着眼前的亲戚,我不怕更低声下气地求他:“叔叔,你别逼我行吗……你那么有钱,你就不能帮帮我吗?我以后会还你的。” 叔叔叹了口气,“安然,我还要怎么帮你,钱我也借了,关系也帮你找了,可说到底,你才是你爹妈的儿子,你应该靠自己养活他们,别人终究帮不了你一辈子……我侧面跟你爸打听过了,你只要继续回来上班,以你的收入还是可以支付你妈妈的医药费的……而且你想过吗,你怎么跟你妈说你辞职的事?你怎么跟她说你跟韩暮雨的事儿?她的情况能受得了?……不管怎么样,即便你现在怨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做一个正常的孩子,找个女孩结婚生子,那才是一辈子的正事儿。” 我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发现他的几句话把我堵得死死的。 我不能以我无能为借口依靠别人或者破罐破摔,因为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同样因为我的无能,我似乎,也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空旷的办公室,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将断未断般。 偏偏这时手机响起来,一听是老爸电话的铃音我就紧张了,甚至忘了要出门去接。 “喂,爸,妈她怎么了?” “安然,你妈没事儿,就是,医院让补交住院费。” “哦,行,最晚什么时候?” “明天。” “行,明天,明天我打钱过去。” “安然……你还有钱么?” “有,有,钱你就别担心了。我这上着班儿呢……”慌忙挂了电话,生怕他听出点儿什么来。 我觉得一道道视线落在脸上,他们都看着我,面带怜悯或者冷漠,而自己狼狈地像被逼到墙角的老鼠。 无措中,我扭头看向暮雨,他也注视着我,眼神柔软的落在我身上,像一泓清水。 刚刚说什么,鬼的二选一! 我迅速的起身,拉起暮雨就往外走,“暮雨,我们回家。” 叔叔和李琳都急得叫我。 不管了,我死命攥着暮雨的手,是的,我看不见任何出路,可是明天再难,今天、现在,我也绝不放开他。 暮雨被我拉着走了几步,最后门口生生地停下,他拽住我,声音清晰地砸进我脑袋里:“安然,阿姨怎么办?” “总会有办法。”我说。 “可是她等不了,我只能勉强凑够下个月的钱。” “那就下个月再说。”我仍拉着他往外走。 “安然……” “闭嘴!”我暴怒地吼回去。 暮雨扳过我的头,认真地看着我,“安然,你听我说,你必须回来上班,阿姨需要你……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恨过自己,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居然帮不了你,还让你这么为难……不就按个手印吗?我按就是了。” “按什么手印儿,你疯啦?”我死死拉着他的胳膊,胸口疼到快要炸掉,“暮雨,我可以去借钱,我哥们朋友的很多,我还可以去找其他的工作,那个月薪一万的服务员我觉得我也能干,上次有个酒吧老板说我去他们那儿日薪一千块……老田说倒腾车票也很挣钱……” 暮雨扶着我的肩膀,温柔地打断我的胡言乱语,“别这样,安然,别这样……”他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我在现实面前徒劳挣扎,茫然失措。 他在我耳朵边小声地说:“安然,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这么干净,不能糟蹋自己……安然,你好好的……你好好的,我就一直爱你……” 我被他的最后一句安抚住了,呆得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他把我拉着回到办公桌前,对一直沉默的夏董说,“我答应你,只要安然还在银行,我就不会再跟他有任何的联系。” 他说话时,我就抬头看着他,却吃惊地发现他居然瘦了这么多,下巴尖了,眼下的皮肤乌青一片,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我飘飘忽忽找工作时,没什么亲戚朋友的他不知道从哪给我凑来那么多钱,我最近一天能抽掉一盒烟却从没自己买过,他总是一边让我少抽点儿一边为我备好了放在手边……如果连他都可以放弃……我一定是疯了…… 我重新拿过那本账本,翻到暮雨名下的那些账目,一页一页掀过,往事如水。最后的一笔账下面,是别人写的借贷总额,居然都有五位数,最后是借贷差额573.2。 这叫什么啊?没借贷相抵这么个说法,我们那些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回忆和牵绊让他们这么加加减减就成了这么单薄的几个阿拉伯数字?太扯了,这个573.2真是太扯了。 暮雨左手蘸了印油,大家观摩某种仪式似的看着他, “按了手印儿就两清了。好聚好散,各自重新开始。”叔叔在一旁说,感觉像是这个仪式的司仪,解说一场新时代的棒打鸳鸯。 没有无数狗血电视剧里情侣被拆散时撕心裂肺的场面,我们现在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誓言飘散成灰,看着世界塌陷再塌陷。 只是,‘两清了’这个词刺激到我了,怎么会两清了,谁要跟他两清了? 没人预料到我的突然发难。暮雨愣愣地看着我抓住他的右手,随手扯掉娘亲给他织的那只浅蓝色半指手套,将整个手掌在红印台里按了两下,用力拍在账本末页,压在那个莫名其妙的573.2上。 红艳艳的掌印铺了半页纸,唯有小指处空空荡荡,补不全的缺憾。 喉间涌起一阵阵血腥,我觉得世界都在翻转。 “我们清不了……”我说,也可能只是想,我已经分辨不出。 清不了,我宁可欠你一辈子,也不要跟你两清。 耳朵里塞满风声,呼啸着盘旋着,让我听不见别的。我只是那么看着暮雨,一瞬不瞬的看着,从他最后揉了一把我的头发,对着我晚起嘴角,到他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再到他开门,关门,背影变成乌黑的门板,每一帧我都看得很仔细,记得很清楚,我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我想拉住他,却石头般一动不能动。 也许,这只是无数悲欢离合中的一个,只是爱情对现实的又一次低头,只是两个人分手。现实逼得我无路可走,我逼得他无路可走,没什么大不了,我们都还能好好活着,至多我不再有资格说爱他,至多我从此荒了一颗心。 那个掌印在眼前晕染开,铺了一天一地的腥红,转眼却又沉入比墨更浓的黑暗…… 滴着血般缺失小指的右手,没有实现的承诺,白头到老的誓言,别墅豪车的憧憬,缠绵悱恻的恩爱,所有没有完成的想法,没有成真的期待,所有我欠他的,给不了的,如此遗憾,却又莫名的安心。 我最后的一点意识是:我和他仍有不尽的牵扯,这样,很好。 再次睁开眼,居然躺在医院里,小李劈头一句,“安然,你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107、一零九 “安然,你有心脏病你知道吗?” 小李的一句话把我问蒙了,我反应了半天,最后点点头,“现在知道了。” 这没什么想不明白的,我有个先天心脏病的妈。想不明白的是,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发觉自己还有这么个病,以前从来没发作过,我知道自己情绪过于激动的时候会出虚汗会喘不上气,只是一直都没往心脏病这个方面想过。 医生告诉我,根据这次的检查还有我以前从没发作过的情况,这种遗传的病情不是很严重,嘱咐我让我注意修养,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保持好心情。 这些话我早就烂熟于心了,以前每次陪我娘亲去医院都会听到同样的话,只是没想到这次被叮嘱的人居然成了自己。 我发现自己特别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件事,当然,也想不出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了,更何况,医生还说不是很严重。第二天出院,叔叔非要把我接他家去住,我誓死不从,他没办法,只好开车送我回了新租的房子。 半路上有人给他打电话,看样子又是急茬儿,叔叔将我送到楼下便直接开车走了。 我在绿化带旁的那个长椅上坐了好久。放眼望去,还能看到某些春节过后残留下来的喜气,门口的对联,玻璃窗上的窗花,甚至几辆停在路边的私家车车尾还贴着‘一路保平安’……春节过了,那时娘亲还在北京的医院里,那时我整天焦头烂额,三十晚上首都的烟火彻夜陪伴着我,那时候,他就站在身边。 我有些恍惚,这个世界看上去那么真实,不久前的那场分别,应该是个梦吧? 后来我用最快的速度跑到楼上,打开门冲进卧室。那一刹那,我的心迅速沉没,无限沉没…… 所有属于暮雨的东西都不见了,屋子干净的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存在过。 我打开所有柜子,抽屉,翻找的结果是连一只袜子一张纸片都没有,我又跑去杨晓飞的屋子,只找到几本杂志还有半袋子瓜子。 昨天,还在一起吃饭啊? 我拿出手机拨打暮雨的号码,关机,再打杨晓飞的号码,也关机。一瞬间,我惊恐万状,昨天的噩梦没有醒,我仍在噩梦里,走投无路。 仰面躺在床上,我闭上眼睛,床单上有淡淡的气息飘进鼻子里,我努力地分辨,只想寻见那丝清冽到微苦的味道。 很多天之后,我终于可以不用在回家之前吃一颗药丸来定神。更多天之后,当我用邮箱、qq、电话、短信各种我能想到的方式都找不到暮雨之后,我最终承认,我把他弄丢了。他已然为我失去那么多,最后,还是被我弄丢了。 这个认识几乎摧毁了我所有的支撑,我觉得自己像个气球般随时会飘走,唯一牵着我的就是病床上的娘亲。 回单位上班儿后,我仍是在前台。王行长调任s市分行副行长,升了一级,而那个副经理的位置成了我另外一个同事的,三个月没上班儿,难道职位还会给我留着么?厚道的是,单位对我没上班的三个月按事假处理了,发了每个月该发的最低补助,甚至年底奖金还按百分之六十补发给了我。我不知道这些是叔叔还是小李帮我争取的,我不知道身边的同事怎么看我议论我,我完全没有那个心思。看着这厚厚的钱,我的反应很奇特。我吐了,最后吐到满嘴都是胆汁的苦味儿。 吴越非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他说他一个人没劲,反正我这屋子大,还能少交一半房租。知道他是好意。那天他来找我,发现我正坐在地上看我的账本。我跟他说我们分手了,还说了当时的情形,他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天,他才把我从地上扯起来,说,‘明天我就搬过来’。 后来他跟我说,当时我的样子差点把他吓死,脸色死人白,额头都是汗,身上冰凉。说话的时候连点表情都没有,手指翻笔记的动作跟僵尸似的,简直就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我笑着没说什么……他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我状态不好,很不好,可是我不会出事的,我出事了谁养我妈。我只是回不过神儿来,他也许不懂,那种被生生折断却感觉不到痛的诡异。 吴越说,安然,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笑话你。 我摇头,我觉得我没资格哭。 小李仍然很照顾我,还会不时的拉我出去吃饭,只是吃饭,说说单位的事儿。她对着我时常会有点点的心虚,也许是觉得我会因为暮雨的事迁怒于她。其实她不知道,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她跟我说起她爸她妈的恩怨,他们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她会跟她妈姓……我也会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两句,“你金枝玉叶的跑咱们这小旮旯干什么?总行喝茶看报纸的生活不是更适合你吗?嫌上面黑?”她沉默了一下,点头,随即又苦笑着说,“安然你还真是自己不舒服也不让别人舒服的那种人。” 她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小旮旯,她不说,我就当不知道。反正,任何原因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差别。她虽然说我让她不舒服,却还是不断地约我吃饭。 某次在面馆吃面,说着说着她提起取代我成为会计管理部副经理的人,说照片一准儿是他搞得鬼,然后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推断,我边嚼着面条边发呆,那个事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根本就没去听。忽然我隔着玻璃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整个人一震,他,还在这个城市吗?我撂下筷子不理小李的呼喊几步就冲出了面馆儿。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步行街,我疯了般朝那个人奔过去,赶上之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我被骂了几句神经病,等那人走没影儿了我还石化般的站着。 比较好的一点是,无论娘亲是在医院,还是她出院在家养病,我几乎每次歇班儿都回家,我必须回去,我要看到我娘亲,摸到她,我要感觉到我存在的意义,否则,心里那种空虚早晚折磨死我,我会像个气泡一样飘飘忽忽直至碎掉。娘亲开始问我暮雨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我就说他忙,后来,她总是问,我没办法了,只好说暮雨不在l市干了,他随着施工队去了别的城市。不算说谎,他大概确实是去了别的城市,分手后,我就再也没在l市见过他。娘亲看着我,半天才说,“他这毛衣我还有一只袖子就织好了……” 我说行,等你织好了,我寄给他。 有时候特别恨,暮雨你怎么这么实在呢?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缓冲都不给我,一点儿线索都不给我。我每天手里都攥着你给的玉豆角才能睡着,我醒来第一个感觉便是心脏上刀锋划过般的冰冷疼痛。吴越好几次把我从噩梦里叫醒,默默陪着我等天亮。 我每天都要查暮雨那张卡的流水,虽然都是没有变化的。后来我把他那张卡开通的短信通知,留了我的自己的手机号码,一旦他卡里的钱有任何变化我都知道。这很方便,我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有他的账号密码,我能做一切相关的业务。其实,我只要任何一点点线索能来猜测他在干什么就行,我觉得那些账本上记录的甜蜜往事越来越不真实,我想确定他曾经存在过,并且继续存在着。可惜,我在一年的时间里,只接到过四次短信,全部都是季末结息时自动入账的利息。 那种陷在迷雾中出不来的日子,我整整过了一年。回忆起来,唯一清晰的就是某种粘稠的绝望和骇人的空虚,正常的生活对我而言变成一种要提起全副心力去应对的负担,我被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没有尽头。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发现,不是的,再大的伤口都有愈合的那天。那天我醒过来,账本还被我抱在怀里,我吃惊地发现,我没有感觉到往常此时该发作的心痛,只是有些累。 那时候我想,时间果然是良药,连失去暮雨的我都可以慢慢好起来。后来,我觉得好转的很鲜明,慢慢地我能正常的一天吃三顿饭了,一直小心翼翼地吴越也敢跟我开玩笑了,同事们偶尔也会出去唱歌什么的,回到家我甚至可以跟娘亲说些俏皮话,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恢复了,我想我差不过缓过来了。 某日中午值班,曹姐从外边带回中饭给我吃,我接过来一看就给推回去了,曹姐不明白,“怎么了,安然,你不是挺爱吃烧饼夹驴肉吗?”我说,“我不吃芝麻。”曹姐说,“屁,你以前吃烧饼转拣外面那层芝麻吃。”我疑惑,“什么时候?”曹姐看着我,忽然白了脸色,担心地问,“安然,你没病吧?” 我笑着骂回去,“你才有病呢!” 换季的时候,我一般喜欢出去逛逛服装店,买两件适季的衣服。那天吴越跟我一起,他比较胖,看我随便穿哪件儿都合适,对我表示极度的羡慕。我边挑边笑他,“跟我一块买衣服你不是自取其辱吗?”我找好了一件衬衫拿去结账,收银台前,吴越伸手拦住我,“安然,这样的衬衫你前天买了一件儿了。” “啊?不一样吧?” “一样,基本一模一样。”吴越肯定地说,“而且跟你穿在身上的这件也没什么区别啊?都是棉布白兰格子……” “我就是最喜欢这个风格,不懂了吧,这叫英伦格调。”我拿出卡递给收银员。 “什么英伦格调,跟弟妹……”吴越嘀咕了半句忽然住嘴,眼睛瞪着我,拉紧我的胳膊,紧张地问:“安然……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我也不能有什么事儿了吧,我想。 小李从家里偷来据说天价普洱,小气吧啦的分了我一小袋,我还真是没喝过这么好的普洱茶呢,细品之下,却觉得好像缺什么,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找曹姐要了一小撮红糖放茶水里,小李一看之下大怒,“安然,你这是糟蹋东西你知道吗?谁家喝茶还加红糖的,你坐月子呢你?”我本能回答,“这样不是对胃好吗?” “你胃有什么毛病?有毛病去吃胃药,我这里有。”小李说着,真的拉开抽屉拿出一盒药来。 看着药盒,一阵恍惚。我只知道曾经有类似的甜蜜温暖的普洱茶香让我沉迷不已,那时候这茶香还带着幸福安宁的余味。 …… 终于有一天,吴越把我手里的书抽出来扔在地上,使劲儿摇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叫我,“安然,你醒醒?醒醒好吗?” “怎么啦?吴越你发什么疯?”我不满的抬头,他眼里的水光将我定住。 “我疯?我能有你疯吗?你没事儿看本建工识图干嘛?一看一晚上,你看得懂吗?” 我拽开他的手,下床把书捡起来,“看得懂看不懂,有什么关系吗?” 吴越蹲下来,怕吓着我似的,用很小的声音说,“你是安然,你记得吗?你是安然。那个喜欢蓝白格子衬衫的,吃饭不爱说话的,看这本建工识图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我望着吴越,感觉疼痛从每寸皮肤下面醒过来,身体开始碎裂。 吴越盯着我,半天都没说话,他忽然捂住眼睛,拉着我的衣服,哀求道:“别这样,安然,你别这样。” 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某种透骨的冰凉瞬间包围了我,我只能颤抖着从桌子边拿起药瓶,倒出药片,扔进嘴里。 “我知道,吴越,我没事。”我安慰着坐在地板上的人,“我没有神经病,我很清楚,那个不吃绿豆、不会用键盘快捷键、不打车的人,不是我,那个喝茶加糖、炒粉条要切碎成段儿、衬衣洗完还要自己熨的人,不是我……我都知道……可是吴越,我真的熬不住了……” 一年多,没有一点儿消息。 哪怕是一丁点儿消息,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也好啊!就这么音讯全无,所有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永远关机,qq永远灰暗…… 当太过沉重的思念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会想,忘了吧,就忘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我习惯性地把刚刚开头的想念压下去,用各种其他的事情,后来我发现我真的不再去想了,可是,没有了想念,自己却变得更空虚,我下意识地假设他没有离开,他就在我身边,这件事他会怎么样,那件事他会怎么样,甚至不自觉的将自己跟他重合起来,那些表情习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他的,然而最终,我还是我,我没有精神分裂,我只是我,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无比清醒的忍耐着蚀骨的孤单,在虚空中一遍遍描绘他的样子,无铸的容颜,柔情万般…… “吴越,你不懂,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每时每刻……” 吴越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坐到我旁边,他想了半天,说到:“你去找他吧!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疯了……” “不行啊,现在还不行。”我摇头。去找他,从分手的第一天起,我就这么想,可是,我去找他,我妈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我找到另外挣钱的路子,挣得钱足以养活她。 过去的一年里我的钱基本都用在娘亲的医药费上,如今手头刚刚有点结余。 我问吴越,又没有什么可以投资的项目,或者一起做个什么生意也行,我不要再留在这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吴越挠着头,“这投资的项目我得给你打听打听,做生意更得从长计议,你从现在起振作点儿,别神经兮兮的,本分地干你手里的活,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我点头答应。 暮雨说过,我好好的,他就一直爱我。这话支撑着我,让我不敢不坚强。 只是,安分了没多久,我就又整出事儿来了。 108、一一零 叔叔气急败坏的去派出所领我的时候,我正抱着一大把树枝跟某个修路工人默默对视。从派出所出来,憋了半天火儿的叔叔终于喊起来,“安然,你是想干嘛啊你?才消停没几天又跟马路边干活的打起来,这要弄到上边对你还得有处分,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他刨我的树。”我分辨道。 “你的树?哪棵树是你的你说?公路扩建两边的树都得刨,你不让人动,人怎么修路?……把你手里拿树枝扔了,别把我车划了。” 后来我没搭叔叔的车,自己溜达回家了。 吴越看我抱着一把树枝回来,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说,“消息树,就是,以后都不会再有信号了……” 吴越看着我的脸色,扶着我胳膊把我按到沙发上,“不用说了,肯定又跟弟妹有关……别的事儿搁你这儿都不叫事儿,但凡跟他有关你就开始犯病……” 当时我冲过去,把刨树的那个大哥推到一边时,确实有些失控。那么多人看着我抱着一棵半倒在路边的树的尸体大喊大叫,都以为我疯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棵树对我意味着什么,它生长在与某人相识的最初,毫无特色却绝无仅有,它绽放着铜铁质地不会凋零的花,全部来自我那个温柔沉默的爱人之手。 我小心把树杈上仅剩的两朵“花”摘下来,心不在焉地给吴越讲关于这棵树这些花的事。其实我和暮雨间很多细微琐事吴越都知道,虽然我不是小姑娘,有个啥事儿都跟自己女伴儿说,但是,男人之间往往更没有秘密。那段快乐的日子里,我们经常四个人一起吃饭侃大山,点菜前我必须把他弟妹的忌讳说一遍,吴越听得都烦了。暮雨话不多存在感又不强,吴越很少去闹他,不过那流氓消遣起我来向来无下限,尤其是暮雨不在跟前的时候,我身上星星点点的痕迹他都能yy得很销魂。偶尔我也会看似抱怨实则炫耀的说暮雨怎么怎么,吴越便会赏我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白眼。 如今好朋友看着我的时候,不是怜悯就是惶恐,早知道就听他的话了,爱的时候,悠着点,分的时候,也不至于无处招魂。 刚起了这么个念头,我抬手就给自己一个嘴巴,谁说我们分了,我们谁都没有说过分了。吴越吓得赶紧拉住我,“安然,你他妈的又作什么啊?饶了哥哥吧!” 我瞪着吴越,生怕他不信:“我们根本没有分手……只是,走散了,我就站在这等他,他会回来找我。” “是是,你们没分,他不是还说一直爱你吗?前提是,你好好的!”吴越刻意咬重后几个字。 “是啊,可是,他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你说那混蛋不会是忘了吧?”我沮丧地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发觉不对,抬头就见吴越一脸警惕地盯着我。 全身的力气一下子散了去,我摆摆手,“没事儿,吴越,我没事,就发泄一下,别紧张哈……” 吴越又看我半天才放下心来,拍着心口,“靠,安然,你别玩儿了行吗?你没疯我先疯了……” 五月初,单位组织旅游,我推脱说身体不好不想去。其实,本人觉得身体不是什么大问题,晕倒就那么一次,其他的症状以前也有过,自己缓缓就过来了,现在知道是心脏有毛病成天带着药,以前不知道的时候,还不是东跑西颠。 小李游说半天,说凤凰古城怎么怎么好,有新鲜的空气、水岸的木楼、还有勤劳善良的少数民族同胞,那里的路都是石板的,那里的酒吧慵懒舒适的像茶馆,我笑,说我知道,可我不想去。 曾经答应某人要一起去的地方,我一个人去算怎么回事儿? 后来小李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一副挑衅的表情瞧着我,我莫名其妙,爱去不去呗,这还能威胁着我?然后,她接着说,我天天拉你去吃饭,烦死你。 我劝她,“李儿,该哪玩儿哪玩儿去,该干嘛干嘛去,别跟我这儿浪费唾沫和生命了啊!” 小李倔强地扭过头,“我乐意!” “我不乐意啊!”我无奈。 “谁管你!” 算了,人家爱咋地咋地吧,我没空儿理会她,家里还有口子等着我吃饭呢! 傍晚,绕道某熟食店拎着一袋子熟食回家。我跟吴越都是懒人,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买现成的吃,默契的你请一顿我请一顿,过得也将就。 进门我把伙食扔在餐桌上,吴越奔过来打开纸袋,一脸的不满意:“安然,说了吃驴板肠,怎么又是猪蹄儿?” “你肚子上的油都赶上驴板肠了,还吃?”我拿起摆在餐桌边的水晶镜框,先用袖子抹两把,然后结结实实的亲在照片中人的脸上,发出夸张的声音。 吴越斜了我一眼,“你能别这么恶心吗?弟妹都被你口水淹死了……” 我不理他,手指摸过润凉的水晶玻璃,照片上的人有着清冽沉静的隽秀,五官是精准的标致,脖子上泛着银白的水光,线条性感而硬朗。嘴边那个轻柔的弧度,在跟他相处很久之后我才敢肯定那是个浅到近乎于无的微笑。很神奇的微笑,暖风一般将他眼角眉梢春冰初化的凉澈,染成了黄昏雨后风栖芳树的清爽。那个时候,他不爱笑,每个笑容都倍儿稀罕,我瞧着都能灵魂出窍。 “你说他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啃着猪蹄,看着照片里的人,本能地无视掉那个偷吻的自己。 吴越点点头,“弟妹本来就很帅啊。” “恩,现在那些明星跟他一比都丑得冒泡、土得掉渣儿!”还好我手机像素够高,这张跟暮雨的合照打印出来特别清晰,我侧着的脸上睫毛根根分明。 “你也不差!”吴越说。 “不行不行,”我摇头,“差得远了呢……我跟你说……”我边吃边信口闲扯着暮雨以前的一些事情。猪蹄快啃完时,我忽然想起个问题,就问吴越,“你说暮雨会不会把我忘了?” “不会!”吴越立马否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会哦……”我嘀咕着,吐出最后一块骨头,撑着油乎乎的手指,起身离座去洗手。 这半年娘亲的病情算是稳定,有老爸照顾着,我只要按时足额提供药费,就没什么太担心的。没有极特殊的情况,我每周都会回家。爸妈虽然都说让我别惦记,可是看到我回去还是很开心。我心脏病这消息没跟家里说,不能说也不值当的说,我也没太当回事儿。娘亲稍微好点就会亲自下厨做我最爱吃的那几样菜,菜端上桌子,她就坐我跟前看着我吃,问问这个问问那个,老爸有次怨她拢峁灰患前籽鄹蜓沽恕 我调侃道:“爸,他们说怕媳妇儿这毛病遗传。” 老爸笑着拿筷子敲我脑袋,“臭小子,这叫怕么,这叫让,等你有了媳妇儿你就知道了……”娘亲不以为然地打断老爸,“儿子,别听你爸的,我跟你说,你找对象一定要找那种文静乖巧的,母夜叉咱可不要,你表舅家……” 我低着头,听耳边七大姑八大姨的纷纷登场,偶尔笑,偶尔爆笑。 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爹妈的那种满足,他们守着彼此,守着我,平平安安的,稳稳当当的,就够了。 其实,也不是不值得。我塌了半个世界,起码,换回来一家团圆。 只是,暮雨,他还剩什么? 每次从家回来差不多都得带点吃的东西。 吴越跟我抱怨,“跟你住一块儿,我牺牲大了去了,天天得按点回来,我这都多长时间没找妞,找了也不敢往家带……安然你就烧高香去吧,碰上我这么一好人。”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蒸饺热好往他面前一推,拿起旁边的镜框用纸巾细细的擦着,“我求着你跟我住了是吗?我说我没事儿,你自个非要过来。少废话,啥时候想走你就走,我家大门随时为你敞开着……” 这又生又硬的混话说出来,随便换个人都得跟我翻脸,可是,吴越不会,他骂骂咧咧地,“安然你真是狼心狗肺的代表啊,没你这么忘恩负义的了,认识你这样的人我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哀嚎谩骂声中,蒸饺在他筷子下面迅速减少。 等他消停了,抬头问还没动筷子的我,“你不吃啊?看着照片你能饱?” 我摇头,“看着你我就饱了。” 又沉默了一会儿,吴越咳了两声,“那个,安然,我有个问题。” “说。” “就这照片吧……你不是说那时候人家还没答应跟你交往吗……你怎么那么大胆子上去就敢亲一口啊,你不怕弟妹一巴掌呼死你?” 我撂下镜框,开始跟吴越说当时拍照的情况,他的反应,我的心情……我边说着吴越边把火烧递到我手里,我下意识的说两句吃两口。 “所以,其实你是耍流氓啊耍流氓……”吴越总结道。 “那是,只要流氓耍得好,哪有美人压不倒。”我腆着脸得意,吴越笑得火烧渣儿都呛进气管儿里了,猛咳一通。 我倒了杯水,等他咳完了,递给他,问道:“你说,他是不是把我忘了?” “不可能!”吴越头摇得像拨粮鼓。 恩,不可能吧。 我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很慢,白天上班儿就盯着单位墙上的钟表看,晚上下班儿就上网、看书、发呆直到睡着。可是,其实时间过得一点儿也不慢,树叶子今天还绿着,改天抬头一看居然落没了,今天台历还停在前几页,结果没几天再翻都到末页了。很多东西都在变,身边的人,所在的城市…… 单位新来个小孩,曹姐让他跟我学业务,指着我说:“以后你就跟着他,他的技术在全省都是数得着的……”小孩被唬得一愣一愣。说他小孩其实他也就比我小三岁,刚从学校毕业的人,很有活力,整天上蹿下跳的,张口闭口叫我师父,跟小李叫师姨。徒弟开始装了一个礼拜的乖,早上到了单位先是把我的桌子给擦一遍,把我缺的什么票都给补齐,看我拿水杯就抢过去给我倒水,没事帮我登记个支票电汇啥的,后来发现我这个师父很好说话,也就随便起来。让他练基本功他就在那刷手机微博,说他两句他就练两下,快转正考试时才着急,问我,“师父,我翻打老是打不对怎么办?师父你怎么能打那么快的,师父……”我给示范打字的指法,翻传票的手法,我觉得很简单的东西,徒弟愣是学不上来。示范了几遍,我揉揉手指,摇摇头,“朽木啊!”转身想走,徒弟拉住我,“师父,你不能放弃我啊,怎么我也是你教出来的,我这样子出去会毁了你一世英名啊,再来一遍,最后一遍。” 相比之前,我脾气好了很多,曹姐都说我这两年稳重了。对这个徒弟我还是有点无奈,甩甩手腕,“我手都酸了,你争点气行不?” 徒弟很狗腿的将我的手拉过去,从小拇指起开始揉起来,嘀嘀咕咕地说什么。他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见,因为这个动作太突然,我没来及防范就呆住了……很久之前,也有人这么帮我揉着手指,那种融进骨头里的舒适温柔,刹那就在心头撕出一道口子。我一把推开他,之后一天都没跟他说话。 那是徒弟第一次看我发火儿,莫名其妙地。后来跑去求他师姨指点,我听见小李语带调侃,“你师父更年期,你小心伺候着吧!” 第二次发火是在他转正后。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我盯着他办理业务。我个人用的抽屉里基本就是一些零食,茶叶,咖啡,私人用品什么的,平时随他吃吃喝喝。那次看他在我抽屉里翻腾我也没在意,回头倒杯水的时间,居然将我放在柜子最里边小盒子里的洗车卡拿出来了,笑着问我,“师父,这洗车卡手画也能行啊?师父你给我画给呗!” “谁让你动这个?”我吼道,大概我当时的表情极度恐怖,小徒弟在我的暴喝声中手一抖,那张洗车卡堪堪落进手边的印台里,等他手忙脚乱的把卡片取出来双手捧给我,正面已经沾上一大片红色……我赶紧拿衬衣袖子擦,怎么可能擦得干净……当时我真是掐死那小孩的心都有。 后来同事们过来劝我,徒弟被吓得不知所措。想来曹姐一定暗地里嘱咐过他,我的心脏不好,让他别惹我之类的话……他一直说对不起,还给我倒了水让我吃药,我看着那张卡片,毫不领情地说:“吃什么药,要死早就死了……” 后来曹姐把我叫到楼上去了解情况,最后她说,“安然,这么久了,该过去了。” 这两年时间从我身上拿走了很多东西,在外人看来,似乎是一种成熟。不再浮躁,不再自我,不再有那些幼稚的坚持和姿态。我把自己一层一层的埋起来,露出一张没有表情的温和的脸,少有什么还能让我一惊一乍。然而,平静之后,是不知道何时会崩碎的灵魂。 我不清楚徒弟对我这个师父了解多少,但是从日常的接触来看,他显然不知道我跟暮雨的事。他只知道他师父心里有个雷区,踩上就会被炸飞。可是他又不知道那个雷区的具体位置,只能自己瞎琢磨,并且时不时求助他师姨。 这件事过去很久之后,有次徒弟吞吞吐吐地问我,那个卡片怎么会那么重要。我没回答。徒弟看着我半天,道“难道师姨说对了。” “说什么?”我问。 “情伤……” 我笑着摆手。不是情伤,是绝症。 某天晚上吃饭时,吴越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个电影,我说不去,俩大男人看什么电影啊。吴越撺掇我,“去吧去吧,3d新片儿,我掏钱,再说,你都好久没进行什么娱乐活动了。” 我看着桌子旁跟暮雨的合照,想起往事,不知不觉笑起来。 吴越挖苦道:“瞧你这小样儿,肯定是跟另外一个大男人去看过呗!” 确实是跟暮雨去看过,那时候万达影城刚开业,电影票都打折。暮雨说没看过3d电影,我就跟他去看了一次。结果看完回到家,发现暮雨眼睛红红的,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刚戴着眼镜看了十分钟他就觉得眼睛疼,可摘了眼镜图像都重影,他只好坚持着,因为电影票那么贵不看太浪费。我心疼得骂他,还说以后都不看这种了,2d的更便宜云云。帮暮雨滴完眼药水我让他枕在我腿上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结果,结果,那个人就那么睡过去了。 吴越听我说完最后评价,“弟妹太会过日子了……不过,凭什么你能陪他去就不能陪我啊?” “那能一样吗?” “有嘛不一样的,敢情兄弟就是比不上媳妇儿呗?靠,绝交绝交……”吴越毫无诚意地嚷嚷。 这样一个人,收起自己的花心默默陪我两年多,每天听我说我想说的,陪我回忆我想回忆的,盯着我吃饭睡觉,赶着我出门透气。只有他明白,对我而言,那些过去是我生活下去的支撑。 很多事我重复地讲过很多次,可即便这样,某些细节还是会越来越不清晰,那暮雨他…… “你说,暮雨会不会……” “不会,他不会忘了你……”吴越说。 “……靠,都学会抢答了……” “安然,”吴越忽然很严肃,“今儿我背着你干了件事儿……” “哦?”一听就知道没好事儿,“干什么啦?” “我通过各种方式给弟妹和杨晓飞发消息了。” 我没在意,我发了几千条几百条都没回信儿,现在我都不发了。 “你发什么了?”我配合地问了一句。 “就一句话,‘安然心脏病发,生命垂危。’” 哗啦一声,我的筷子落地。 109、一一一 “师父,我要跟你的车。”徒弟边往身上套羽绒服边回过头来叫我。 “恩,跟着吧!”我带上手套,拿起车钥匙往外走。 晚上白色的小奥拓在堵得不行的路上慢慢爬动。徒弟在副驾驶上敲着我的车玻璃喋喋不休,“师父,你知道吗,他们都嫉妒死了,好歹这是车啊,五千块钱,太他妈便宜了……我这手机买的候都比这个价儿高!” 单位用车升级,给办公室经理新配了雪佛兰赛欧,这辆用了四年多的奥拓被替了下来。单位说五千块钱卖给职工,结果差点抢破头,最后行长说,这样吧,抓阄,谁抓着算谁的。那天正赶上我歇班儿要赶车回家,被叫到会议室,一看全行的人都在呢,全都兴致勃勃地等着不参加抓阄的周行长做纸条。我当时心思不大,因为确实太便宜了也就等了会儿,后来等到快赶不上车了,要走的时候,周行长终于弄好了。我急着回家,就说,我先来吧。结果一伸手,就把写着‘奥拓’俩字的字条从箱子里抓了出来。大伙儿先是呆了两秒,然后哀嚎遍起。结果我就以五千块的代价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辆汽车。 说是用了四年多,其实磨损并不严重,而且洗车、修车都是单位掏钱,车子护养得一直不错。我上下班儿都开着,车小,也省油,我很满意。 等红灯的时候,徒弟收到微信,小李的声音,“你们到了就直接过来,中包610,叫你师父慢慢开,不着急,套餐都给你俩领好了。” “师姨真大方,要说唱k就得去‘唐宫’,效果好,还管饭……就说贵点儿吧……师父,你去过‘海天’吗,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去了,比‘唐宫’差太远。” “海天便宜。”我随口应着。 “恩,那倒是。对了,都说唐宫包厢特别难定,何况这过圣诞节的,师姨下班儿才打电话居然也能订到中包……哎,师父,我听说师姨是董事长家亲戚,还有说是私生女的……真的吗,师父……” “假的。” “啊,假的啊?也是,董事长家亲戚肯定在总行呆着,怎么可能跟咱似的在支行,而且还是前台……不过,师父,师姨喜欢你吧?” “……” “别不好意思,我们都知道,她对你多好……师父,你喜欢她吗?” “下车。” “啊?” “到了,下车。”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二啦吧唧的徒弟? 灯光、噪音、前厅黑压压排队的客人、圣诞老人打扮的服务员、巨型圣诞树……这是个混乱而疯狂的节日。 我跟徒弟是最后到的,同事们已经开唱了。小李指着吧台,让我俩先去把饭解决了。其间又给我们要了热饮。我发信息跟吴越说了要晚回去,吴越干脆跟我说他不回去了。人多了唱歌就得排队,排不上的喝酒、侃大山、掷骰子,我抽着烟听大伙儿鬼哭狼嚎。喝酒的同事都不再叫我,大家都知道我戒酒了。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就把酒停了,所有的酒,红的白的黄的中的洋的,不管什么场合,不管敬酒的是谁,一滴不再沾。本来还有很多人不信,后来有次我明明白白地拒了大行长的酒之后,大家才知道我说戒了就是戒了。戒了酒,烟却越抽越凶。 一晚上我都跟同事们随便地说着笑着,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曹姐帮我点了歌让我唱。每首我都唱不了两句,然后就切掉换别人。 十点多散场时,曹姐说跟徒弟顺路要去送他,小李就交给我送。 我笑着,“没问题!” 小城市就是这样好,再热闹的节日,一过晚上10点,人们都会回家睡觉。 路灯明明暗暗的光亮在我脸上闪过,小李看着我,一路沉默。到了她家小区门口,她也不下车,就待在副驾驶上那么死盯着我。 “明儿见!”我冲他摆摆手。 她眼睛眨巴两下,“安然,到今天我认识你整整五年了。” “哦,这么久了啊!”我回了一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冲她笑笑。她很突然地倾身抱住了我,那是个姿势很别扭的拥抱。我愣了一下,只是愣了一下而已,没有僵硬,没有慌乱,没有推拒,就让她抱着,没有回应。 收音机里放着某首老歌:“想你想成了心事,等你等成了坚持,眼中渴望来不及掩饰又如此诚实……” “安然,你……你好了吗?你好点儿了吗?”她问,声音里带着眼泪的咸涩。 我?我想我好点儿了吧?我已经收起了餐桌上的照片,取消了短信通知,不再每天几百遍查同一个账号的余额,不再时常问吴越同一个问题,不抱着账本儿也能睡觉,可以到处旅游,我还换了新手机、买了台式电脑,跟吴越一起炒黄金白银也挣了些钱……我想我该是好了吧……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还要问我……熟悉的寒冷感从心里往体表蔓延,呼吸变得困难,眼前的光晕染成胡乱涂抹的油彩,尖锐的疼痛让我连手指尖儿都开始颤抖起来…… 为什么要问呢?你知不知道,那些我努力支撑的表象根本经不起一句轻轻的叩问? 我没有好一点儿,完全没有。 从吴越那个安然病危的谎话发出去到现在,半年时间,没有任何回答。一个月过去的时候,我摔了手机,砸了笔记本电脑,第二个月的时候,我看着照片问吴越,“你说他是忘了我了还是死了?”吴越想了半天,问我:“他记得你,爱着你,又能怎么样?” “起码给我点儿消息……让我好过一点儿。” “他给你消息,你真地就能好过一点儿吗?他回不来,你出不去,就这样耗着吗?” “……” “本来就有两条路,其一,你一夜暴富,扔了银行工作,自己想干嘛干嘛,可是这可能吗?你以为写小说呢,说中奖就中奖,说暴富就暴富,这么容易挣钱世界上早就没有穷人了。就咱俩投资挣那点儿钱根本哪儿都不到哪儿,还是要靠你现在工作的收入养着阿姨,而且阿姨以后需要的钱会越来越多,所以这条路短时间内基本不可能,其二,那就是,那就是阿姨不再用钱了……这样你也可以解脱,不过,这恐怕不是你想要的吧?” “只要她好好活着,我宁可不解脱……”这第二条路我无法接受。 “是啊,那你想过要耗到什么时候吗?你要弟妹记着你,爱着你,远远看着你到什么时候?十年、二十年?你别怪我直接,我这人说话就这样,说到底,你是要阿姨好好活着,还是赶快解脱了去找弟妹?” 又是这个选择吗?还是这个选择吗? 当初的那个决定,看上去像是暮雨的,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最后的最后,我终究还是要妥协,暮雨那么做不过是替我把这个决定担下来,表示他也同意,他不怪我,但是这样并不能使我无辜一些,因为那个局面,是我造成的。 我苦笑,安然,你凭什么还要他记着你,爱着你?从逼得他走投无路只能离开时,你就没有资格这样要求他了,他差不多为你丢掉了所有,你还想用这么个不明不白的‘情’字纠缠他到什么时候呢? 吴越拍着我的肩膀,说:“安然,说实话,我不信他能忘了你,如果真的能忘了,倒是件好事儿,起码好过你这样无限期的自我折磨。” 我默默收起相框,转身回屋。 暮雨,别担心,我不听吴越那个矬人的话,我不会忘了你,我爱你。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吗?即便我不配说这样的话,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会一直等,一直一直等……欠你的那些我用我以后所有的想念补给你。 于是,我慢慢找回那个正常人一般的安然,外套一样罩住自己,会说会笑会上进……只是谁都别再问我要真心,那里早就空了,剩下的全是荒烟蔓草,绝望丛生。 事实往往这样,并不是你想通了,认命了,伤口就能不疼了,你可以拿道理说服自己,却不能拿道理止血。 小李手忙脚乱地从我口袋里摸出药给我吃下去。 “李儿,你吓着我了……”我喘着气胡说八道,顺便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 小李低着头沉默着。我知道等待有多苦,这是我一开始没有忍心推开她的原因。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得说,“李儿,别等了,我没法儿给你你想要的感情……我心思全花在另一个人身上了,即便不在一起……我欠他的都不知道怎么才能还上,所以你别再为我做什么,我还不起的……” “你是不是怪我爸?”她问。 “这个,原来是很怨恨的,不过,现在不怨了……真的,是我自己的错,大环境如此,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不是这个困境也会有别的,是我太幼稚,我们都太幼稚。” 110、一一二 车窗打开一条缝,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冰凉的空气冲散了我的轻度眩晕。 想着小李刚刚的话,我觉得心里轻松很多。她说:“安然,我不能再等你五年了。如果说从前我还能悄悄地靠近你,从同事变成朋友再变成好朋友,那么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再走近你一步,任何的好或者不好都不能打动你或者激怒你,你都百毒不侵了……我不知道从前的事让你对我有多少怨恨,现在虽然不重要了我还是要说清楚,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做的每件事都对得起你,不在我能力范围内的我也没办法……” 其实她早该看明白,这么聪明的女孩子,在我身上浪费太多精力了。自始至终,我也没有怪过她什么。她是个很好的女孩,骄傲自信,极为聪明,待人爽快,但是不想别人知道的事也能藏得很深。她从不曾利用自己的身份向我施加压力,我也不是瞎得看不见她为我做过什么。只是,她付出得越多,我越不敢要,拦又拦不住,只好装着不在意。她说我对她的感受不屑一顾,并不是这样的,我实在是自顾不暇。现在好了,她放下了,我感到由衷的轻松,感情债不能欠,欠下了还不起。 元旦一过,小李就辞职了,走得时候跟我说不再见了,以后都不联系了,她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养伤、重新开始。我说好的好的,祝你一路平安、早生贵子。她没有如往常一样骂我,而是看着我很清淡地微笑,抬手揉揉我的头发,视线在我脸上凝定般地停驻几秒钟。眨眼之前,千言万语,眨眼之后,云淡风轻。 我有瞬间的晃神儿,想起三年前的那场离别,暮雨也曾在这样看了我一眼之后,转身走开,从此音讯全无。三年来我一直不敢去回忆那时的情景,以至于现在都不太想得起来了。模模糊糊的,只觉得那该是让我安心的眼神儿,不然,我不会乖乖就放了手。 彼时彼刻的一切,如今都无从考证,留在心里的那丝丝感觉,自己也不敢肯定。 很快有传说小李出国了,去了澳大利亚,不过只是传说而已,因为后来她真的就一点儿消息都没再给我了。跟某人一样,人间蒸发了一般。 吴越评价说,“安然,你看人家,多爽快,多洒脱,你说你一大老爷们心理素质怎么还赶不上个小丫头呢?说出去都丢人。” 我摆弄着手机,看都不看他,“丢你人啦?我就这样,不想看死去。还有,你他妈再敢给我换手机桌面小心我呼死你。” 吴越摇头,“天天盯着他照片对你有什么好处啊?又变不成真的。我还以为你把餐桌上的相框收起来了是打算好好过日子了呢,靠,敢情是弄成手机桌面看着方便。” 我懒得理他。 想他就看着他呗,何苦为难自己。想得狠了就拿出账本儿,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留下的掌印上,嘀嘀咕咕说点儿什么……不再纠结得死去活来,只是心里太空,需要什么来填补,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以后时间那么长,总会有一天能平了这份想念。 爱还在生长,无根无由的,只是我已经开始渐渐默认这种失去,我的悲喜生死都不再与他有关,我想我是失去他了。 小李走了之后,我着实别扭了一段时间。我俩搭档了这么久虽然没培养出爱情,默契确实不缺的,忽然换了个人坐在身后,无论正常工作还是闲扯都有点不搭。不过,对像我这种曾经丢过最珍爱的东西的人来说,这都不叫问题,何况还有我徒弟整天没事儿找骂。 “师父,师父,你电话。” 我紧忙着从厕所出来,吴越跟我报告最近炒金的情况,听他得意洋洋的口气,肯定是赚了一笔,我当然也美,这东西运气好了,还是挺能挣钱的。吴越老说我有财运,特别是最近这段时间,我俩总共挣了有两三万。 我美滋滋地坐回座位上,徒弟办完手里的活儿,回头问我:“师父,你手机上的照片是谁啊?新出的明星?” “啊!”我随口回了一句,心说,什么破眼神儿,哪个明星有这么好的气质? “恩,是吧!我看着觉得眼熟呢!”徒弟煞有介事地说。 眼熟个鬼,你怎么可能见过? 我懒得跟他胡扯,便打发他回去办业务。 输入密码,解锁屏幕,我给老爸的卡上转了八千块钱,娘亲下半个月的药费。 打印机吭叽吭叽地打着转账凭条,我看看手机,看看电脑,止不住地苦笑。 下班儿前二十分钟,我正在给徒弟讲企业增资的事儿,电话突然响起来,是老爸,他跟我说,“安然,回家,你妈在医院。” 我愣了五秒钟去回想老爸说话的语气,周身浮起一层森然入骨的冷。 帐没有结,钱没有收,我只来得及跟徒弟交代一句,便直接开车回家。半路上曹姐打来电话,她没有怪我擅离岗位,只是问我,怎么回事,要不要帮忙。我说没事儿,挂了电话,手颤抖着吃了一把药片。 我踉踉跄跄地跑上四楼,冲进老爸告诉我的那个病房。 老爸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病床上一袭白单罩着一个单薄的人形。 我僵硬地走过去,推推坐着的人:“爸,我妈呢?” 爸缓缓地像白布单伸出手去,我惊慌地抓住他的腕子,“这不是我妈,我妈呢?” “她说明天你该回家了,要给你做虾仁蒸饺,让我去市场买点韭菜回来……她最近的情况一直都挺稳定的,我想菜市场也不远,用不了半个钟头……可是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晕过去了,手边儿虾仁剥了一半儿……等我叫来救护车,再到医院,人就没醒过来……安然,其实我们一直有心理准备,你妈这病跟了她一辈子,好几次都险险的熬不过来,三年前那次我就以为她不行了,可是,硬是给救回来了,多的这三年都是赚的,我知足了,你妈她也知足了。这病再好的药也没法根治,我们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她晕倒的时候身边儿连个人都没有,厨房那地板砖儿多凉啊,你妈又最爱干净……” 爸沉着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时而听得见时而听不见。 石像一般地,我看着父亲捏起白布单一角,轻轻地扯开来,像是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她就闭着眼睛躺在那里,虽然脸色唇色都有些青,但仍是那么一副慈爱的样子。我摸摸她的脸,皮肤有些僵硬,有些凉,我在她耳边小声儿的叫她,她就像生气一般对我不理不睬,我摇着她的肩膀,她也没有一丝动作和表情……不再温暖,不再嗔笑,不再给我任何回应,这便是死亡吗? 我听到耳朵里响起巨大的轰鸣,我感到我仅剩的半个世界倾塌成土。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这样,妈,你别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我能做的都做了,我什么都不要了,还是留不住你吗?不行,这不行……”我摇着她僵直的手,语无伦次地说着那些胡话,眼睛疼得钻心,却掉不下一颗眼泪。 什么都不要了,暮雨都不要了,只盼回到家能听你叫我一声,骂我两句,让我觉得那些失去都有价值,让我还有地方泊放我自己……如果你都不在了,我该如何自处? 一时间,周围的压强像是增高了几百倍,骨头缝里发出密密麻麻地碎裂声,我觉得自己在一块一块的开裂,破碎。 父亲拍着我的肩膀,“安然,别叫你妈了,让她睡吧,这些年因为这个病她也够辛苦的,吃药吃得饭都咽不下去,输液把手臂都扎烂了,躺不下、睡不着……她老说‘我要是不在了安然可怎么办啊,所以,多费劲儿也得活着’……人啊,挣不过命的……所以,安然,你别让你妈担心……” 我的神智被他的话唤回一些,一身的绝望终于凝成两滴眼泪滚下来。有谁是容易的?他为我销声匿迹,换我为他心死神灭;我为她放弃最爱的,换她为我受罪般地活着。 爱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然而,抬头看着忽然老下来的父亲,我不得不咬着牙对自己说,“不能垮”,我也不知道我能撑到什么时候,我只知道,撑着,直到再也撑不住。 111、一一三 母亲的后事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处理完毕,吴越、老田他们都被我赶走上班。人们散去,回归正常的生活,只是曾给我无数温暖宠爱的那个人永远不能回来了,她变成一张黑白照片立在墙上,音容犹在,静默无声。 父亲看起来很平静,对于娘亲的离开,他或许已经做过无数的心理建设,当然,那显然不够。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走,完全坐不下来,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像在找什么,又像没什么,只是闲得无措。 我则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少了一个人,很多东西被带走了,我不知道之前她是怎么一个人撑起了那么多舒适温暖,那么多热闹欢欣,我和老爸在没有她的世界几乎无法生活。 老爸转着转着,忽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卧室捧出娘亲的针织手提袋。 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放在我面前。这衣服我自然认得,就是娘亲给暮雨织的那件,我几乎快要忘了还有这码事。 “早就织好了,一直没给你。本来你妈说等你这次回来让你拿着……交给小韩。” 我接过来,愣了好久。 毛衣手感柔软,圆领,没有花纹,简单大方。衣裳托在手里很轻,却几乎压垮我。现在给我这么件无处投递的毛衣,会不会太过讽刺? 我如此想念、想念到怨恨,我的娘亲、我的暮雨,曾经给我那么多却决然消失的人。有种情绪疯狂地从心底涌出来,是的,委屈。不管我原来做错了什么,我都委屈,不能这么狠?不能让我这么有苦难言? 我起身去给老爸泡了杯茶,茶杯塞到他手里,“爸,我有话跟你说……” 那是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从某个夜晚一个投出去的硬币开始,我打开记忆的盒子,一桩桩一件件,那么多事情,珍珠般滚动着,猜测焦虑,纠结沉溺,甜蜜欢乐,幸福安宁,甘苦扶持,相濡以沫,忍痛分别而后人隔天涯……暮雨离开之后日子空白一片,我没法描述这种空白,就像油画凋零了所有丰盈的颜色,只剩画布。我看不到路,却还是要走。向后无路可退,向前的每一步又都踏在虚空之上。 这三年,我抽筋剥骨地疼着,唯一的安慰,娘亲还在。 “可是,现在我妈不在了,暮雨也弄丢了……爸,我找不着暮雨了……他不会回来了……毛衣给不了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我自顾自地说着,老爸捧着水杯,默默看着我。长这么大,我从没像这样一次性的跟他说这么多话。我觉得我需要说出来,不然,我恐怕会疯掉。 父亲的手抬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挨一巴掌的准备,只是,疼痛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在脸上。他只是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叹了口气,“安然,从小到大,你有什么是瞒得过我们的?” 我呆住。 “你从来都不是个能藏得住事儿的人,我们是人老眼花了,可是,你喜欢得那么明显,我们想看不见都不行。你那么多朋友同学都往咱家来过,哪一个能有小韩这么让你上心呢?我们早就知道他是不一样的,只不过当时不敢肯定是这层关系,后来,人家为了你断了根手指,我们又是感激又是心惊胆颤,不是随便谁都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样,安然,那时候我们也怕啊,我家儿子怎么就跟一个男人扯不清了呢?可偏偏小韩人又好得让我们都挑不出毛病。那么让人心疼的孩子,那么懂事儿,我们想说什么也开不了口。后来,你妈说不行,你俩这不叫事儿,怎么也得说,跟你说没用,你是我们儿子我们知道你那混脾气,小韩比你沉稳,比你知道轻重,你妈就想跟他谈谈。想送小韩件毛衣,确实是看着那孩子就想多疼他一点儿,不过也算是个由头,想等毛衣织好了借着送毛衣也说说你们的事。只是,后来你妈突然发病,这事儿就耽搁下来了。等她病好点儿了想重提这事时,是我给拦下了。她病着不知道,我却是看在眼里的。住院那段时间,小韩一直跟着忙前忙后,那都不能叫帮忙了,他做得比你这亲儿子一点儿也不差。我也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在对你好。人一辈子能遇见几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 我听着父亲的话,觉得那么不真实。他们都知道,他们都看在眼里,可是却一个字都没有对我说过。我从没察觉他们为我如此费过心思,我以为他们对暮雨只有感激和疼爱,这许多曲折埋在其中,我却无知无觉。 我茫然看着老爸,他却低下头去摩挲着茶杯,“安然,我跟你妈都愿意你能跟一般人家的小孩一样,有份儿不愁吃穿的工作,再找个对自己好的媳妇儿,咋嘛,咱帮你们买房买车,给你们看孩子,这样就行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和小韩叫怎么回事,我是觉得不对、有问题,却开不了口让你俩分开,一来你们没承认什么,二来我真心怕伤着暮雨那孩子。那时候,我们就盼着你俩中间儿谁能明白过来……你说的辞职前前后后的那些事,我当时根本就不知道,我只知道后来没多久,你说小韩去了别的城市,再后来你每周都回家,却不再提起他。不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都认为这样也好,希望你俩不在一块儿了就能各自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可是我们发现,小韩走了,我家孩子也魂儿也丢了一半儿。那时候就觉得可能因为都是年轻人,俩人关系又好,刚一分开不适应,过些日子就好了。看着你难受,我们还没法儿开解你,你不说我们就得装不知道。” 我揉了把脸,真心赞叹道:“你俩可真能装……” 老爸说,“也就瞒得过你,那时候你眼里就只能装一件事儿,其他的就看不见了。你妈发病前你就只顾着小韩,你妈发病后你就只顾着你妈。我们的想法你不知道,我猜小韩是有感觉的……” “那个死孩子!”我几乎是本能地骂道。他原来就话不多,即便有些心事,也就是三句变两句。从北京回来之后那段日子太过压抑了,我为了医药费几乎着魔,他……他是怎样过得我真没看见……或许在此之前,更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什么……我努力从记忆中打捞一些片段,曾经某人某些未被放在心上的无由的沉默,似乎也找到了源头。 老爸接着说:“过了挺长一段时间,你还是那个样子,我只好打电话去跟你叔叔打听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他跟我说可能是因为之前竞聘的副经理没当上,又跟我简单说了你中间曾经打人、辞职的事儿。不过,他说打人是因为你跟你们那行长不合,辞职后来又能复职是因为你们董事长家闺女看上你了,之后又说那女孩就跟你一个支行、关系很好……当时我也没多想,经理不经理的咱不在乎,主要是有个女孩子喜欢你这是好事。我说回头得问问你,可是你叔叔又拦着我,说你们年轻人的事让我少管,还嘱咐我千万别逼得你太紧了……我哪里还敢逼你太紧……你那时候憔悴得恨不得一碰就碎。” “哪有那么夸张,再说了,后来我基本就没什么事儿了。”我说。 老爸摇摇头,“我们都觉得你能好起来,可是,你根本就没好,时间越长越明显。你像是挺正常的,该说说该闹闹,却再也没见你开心过……安然,”他抓住我的手,温暖从干燥的掌心传过来,“我们以为你和小韩的事儿早就过去了,现在年轻人失个恋都不算什么,又有小女孩追你,时间一久,你总能放下……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可谁能想到这事情对你的刺激有这么大……直到有一天你在家里睡午觉的时候说梦话,边哭边喊暮雨的名字,不停地说撑不住了,我们才明白,那件事儿从来就没有过去。” 老爸说的这回,我倒是记得,那是吴越‘对外’散布安然病危一个月之后。当时睁开眼,就见爸妈俩人儿瞪着眼看着我,我觉得脸上湿乎乎的,随即抹了一把,笑着说做噩梦了,被领导批还扣奖金…… “那天你回l市后,你妈一直担心……她说咱家安然是怎么啦,平时都不会笑了,做梦还在哭……后来我们找机会开导你,结果每次跟你提起小韩,你又没什么大的反应,还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我跟你妈忽然发现,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看不懂你了,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疼在哪里。没办法只好再打电话给你叔叔,问他知不知道你跟小韩分开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发现我对你们的事儿是知情的,才跟我详细说了你辞职的前因后果以及分手时的情况……安然,这些年,苦了你了。” 我摇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滚下来,“要是妈还在,我都认了……” 辜负了谁,失去了谁,我沉没了一颗心不再期待,我已经认了,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父亲摸着沙发上的毛衣,说道:“你妈妈想了两天,后来又把搁了好久没织完的毛衣拿出来继续织,那时候,她的病已经开始不受控制,那些药起作用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她基本都是半坐着睡觉,经常半夜喘不上来气,去医院检查医生也拿不出办法,只说脏器病变得太严重了。你每次回家她都强打着精神,你去上班她得站在窗户边看着你走到影儿没了……我们心里都明白,时日无多,你妈老跟我说,她活着也是受罪,还拖累着一家子过不好,可是要是她不在了,谁能照顾儿子?你猜我怎么说的?” 老爸看着我,我摆手,“猜不出来。” “我说,我不管,安然那么大了,他不需要人照顾,他自己的日子让他自己去过,我们管不了他一辈子。然后,你妈又问我,你说暮雨还会回来吗?你猜我怎么说的?” “不知道。” “不对,我不是说的‘不知道’。我说,那我更不管了,人孩子没什么对不起咱家的,没准儿他在别处更有出息,要是他回来了,那也挺好的……” 我呆呆地看着老爸,他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痕,淡淡地笑着说:“这样,咱家安然就不孤单了。”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情来面对现在这种状况,所以,是说,我自由了吗?在我失去暮雨又失去了娘亲之后。 老爸起身,往卧室走去,边走边说:“昨天我们单位人过来了,说请我回单位帮忙管管职工活动中心,跟那些老朋友在一块儿有助于调整情绪,我答应了,明天就搬去那边。” “爸……你去单位住?”我忽然就慌了。 “放心吧,那边有房子,有食堂,有保洁,平时还有人照顾我,都挺方便的。” “可是……爸,家里怎么办?”一瞬间,‘家破人亡’几个字映在我大脑里,我觉得自己的开始呼吸困难。 父亲很慢地背过身去,声音一下子苍老得不成样子,他说:“安然,你说你丢了最喜欢的人,如果你运气好,还能把人给找回来,可我丢的是陪了我一辈子的人,而且,再也找不回来……我老了,以后你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了。” 第二天真的来了一辆面包车接老爸,还有人上来帮忙搬东西。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搬,老爸说需要什么单位都会给买,所以他只有一个拉杆箱,里面是几件衣服,两双鞋子,还有一张全家福。 老爸不让我送。 我回到屋里,倒在沙发上,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眼神扫过茶几时发现一张白纸被茶杯压在桌角。打开来,一页a4纸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全是关于心脏病的一些东西,哪些药不能同时吃,哪些药不能睡前吃,饮食的注意事项,几个老专家的电话,几种特效药的价格,在哪家药店能买到……没什么顺序,似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字体稍大的最后一句是,“好好照顾自己。父留。” 躺在沙发上,看着屋顶,很久很久,我都没有动。 分别多了,也能习惯的吧!我已经没有力气去难过,去抱怨,去哭去喊,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如果还能醒过来,我再去想以后。 以后?我音讯全无的暮雨?我无聊至极的工作?未来长长的日子,我要为了什么由头才能好好走下去。 很多事都变了,安然变了,开始认命,开始妥协,喜欢东西也变了,原来喜欢斯巴鲁现在已经开始转投途观,什么事情都会变,小李喜欢安然五年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甩袖子走得无影无踪,还有什么不能变呢,吴越都说其实妞也没什么好的,还是哥们亲,所以,什么都会变的,那个人,也会吧!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胖了?瘦了?有没有爱说话一点儿?还记不记安然?还记不记得他爱他? 我一觉睡到天黑,我做了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娘亲笑得特别灿烂,手里拿着饺子皮儿,问我和暮雨俩人想吃白菜馅还是韭菜馅…… 其实是冻醒的,脸上冰凉一片。 我挣扎了很久才坐起来,揉揉僵硬的骨头,开始发呆。半个小时过去,我决定,不打算死,就得活着。活着首先要吃饭,一天没吃东西的我,现在必须出去淘换点吃的。 拎着一套煎饼果子和一桶方便粉丝回到家门口,拿钥匙开锁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 “安然。” 两个字,轻轻地,穿透三年光阴如水。 112、一一四 楼道里昏黄的灯光搭建出一个恍惚的世界,我觉得身边的空间被拉伸变形。他和我,我们都是水中的一团墨影,我不敢呼吸不敢眨眼,怕一点点的波动就会让对方消散无踪。 那个人站在面前,光线让他一半身体隐没在黑暗中,我努力地辨认,影像却越来越模糊。又是个错觉,或者,又是个梦。这几年里总是有抹相似的身影出现在人群和梦境,让我追逐、落空,再追逐、再落空,循环往复,不眠不休。最终,太多失落如雪片般层层堆积变成厚厚的冰层,我不去期待了,不敢了,太疼。 “安然。”又是一声,都是记忆深处的声调和语气。 他两步走近我眼前,动作都是熟稔到刻骨铭心。 所以,这次是真的吗?暮雨,你回来了?我抬手摸上他的颈侧,那里传来烫手的热度。居然,是活的。 我给不出哭还是笑的表情,我说不出欣喜还是愤怒的感觉,有道裂缝从指尖崩开,迅速爬行、分叉、布满木然的身体…… 我应了一声,胸腔微微震动,却似乎没有声音发出来。脑子里是真空般的寂静,没有特别激动。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练出来了,后来发现,屁,那种震惊只是跳过大脑,直接传递给了肢体。 钥匙在防盗门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右手抖得太厉害,以至于半天都没找着钥匙孔。 暮雨从我手里接过钥匙,开门,拉着我进了屋子,把我按在沙发上,坐在我对面,看着我。 他没有胖,也没有瘦,却总是有些不一样了。脸上褪去了些草木清新的隽秀,却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金属质地的冷冽锋利,眼神仍是记忆中的清澈温柔,稍稍压制了眉梢那抹陌生的戾气。头发又短了些,黑色棉服半敞着,露出里面蓝白格的衬衣,两手搭在膝盖上,右手还套着那只有些磨损的四指手套。 对峙着,沉默着。好半天,我得出又一个结论,这孩子三年也没点儿长进,还是这么少言寡语。我其实应该说点什么,关于自己,关于家里,要不就问点儿什么,他的经历,我视线之外的那些岁月。可是,开不了口,有什么休眠在血液里的东西苏醒过来,开始撕扯我的心脏:他回来了,没有死,没有忘了我,他就在我面前,身上有炙热的体温,眼里有刻骨的思念……他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情绪的浪潮后知后觉的涌出来,重重拍打着胸口,渐渐地,渐渐地,失去节奏。 我从口袋里摸索出药瓶,颤巍巍地拧开。 “安然!”对面的人惊了一下,起身。 “别动!”我制止了他,倒出几个药片,塞进嘴里。 “安然,我去给你倒水。”他再次站起来。 我瞪着他,用尽力气吼到,“你他妈再敢动一下试试。” 他大概是被我吓着了,真没动地儿。我努力调整呼吸,不错神儿地望着他,那些话说得像在念咒,“别动,别走,就在这儿,哪儿都别去……” 我靠着沙发,再拾不起一分力气,无法伸手去抓住他,如此惊惶,如此绝望。 他捏起桌上的药瓶,看着标签脸色一下变了。陪我伺候了娘亲好几个月,治疗心脏病的药他认得比我都全。那么熟悉的眼神波动,代表着他藏不下的慌乱。 “怎么会这样,你……真的病了……”他好像完全不理解,嘀咕着,慢慢矮下身体,单膝跪在我脚边。 “我明明看到你正常地上班,办业务,还会神气活现地骂人,完全不是吴越说的病危。我以为他是想让我回来才故意那么说,我以为你一直都好好的……”他小心地拉起我的手,将我扯近了,环腰抱住,耳朵贴在我胸前,心脏的位置。 “对不起,安然,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再给我一点时间,一个月,顺利地话半个月,到时我就回来接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都陪着你,所以,不要生病,不要生病,别生病……” 暮雨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滑过指缝的一束丝。我失常的小心脏就在这样的绕指温柔中慢慢安定下来,像是个撒泼打滚儿得到顺毛儿的无赖。 我回抱着他,低头轻吻他的发心。我努力地呼吸他发间温暖的味道,微硬的头发扎得脸上有些痒,却那么舒服。 “你上次回来,是什么时候?” “吴越六月份给我发了封邮件,说你病危,我看到这封邮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给你打了很多电话你全是关机,我都吓傻了。”估计他给我打电话时,正是我旧手机被摔新手机没买的那个空当,而且就如我所想的,他可以收到我们的消息,只要他愿意去看,途径太多了。 “隔天清早我赶到l市咱租的房子,结果正巧看到你出门上班,没什么不正常,还吃着烧饼跟吴越挥手……我不放心又打车去你们银行附近,隔着银行的玻璃墙挺远得也能看清。你在柜台办业务,你桌子的前面加了一个人,没见过,应该是你们的新同事。我待了半个小时,他去跟你说了六次话……” “……是我徒弟。” 我说。 “恩,后来他拿了张票给你,你看了一眼就跳起来,沉着脸说了什么,还越说越生气的样子,那人就低头听着……”我已经想不起来他说的那哪天了,因为好像每天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我那个徒弟总能犯些让我压不住火儿的错儿。 “他很笨,怎么教都不会……”我简单地解释,用力抱住怀里的人。 有段时间,我真的以为他不管我了,我是死是活他都不理,我们完了。这个认识几乎敲碎了我,那种绝望只要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得疼。原来,原来不是的,他回来过,亲眼确认过我活得很‘生动’。脑袋里的一个纠结了将近一年的死结‘噗’地一声打开来。 手掌下,他的肩背似乎结实了不少,带着些不是记忆中存在的硬度。这个人这些年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为什么没有音讯,又怎么肯回来见我的? “我妈她,不在了。”我说。 暮雨搂紧了我,点头,“看到吴越的邮件我就回来了,他不会拿这事儿骗我。我知道你这些年很难,但是有阿姨在,为了她你也能撑下去……我想等我那边安稳了,什么都能好起来,你可以离开银行,我们送阿姨去更好的医院看病……可最终却还是来不及……是我太没用了。” “跟你没关系,我妈用得一直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最好的药……这个病,本来也没什么办法……”人总是争不过命的,我是信了。 感觉暮雨明显地震了一下儿,他说:“安然,阿姨不在了,你还有我,我每天想着你才能坚持下来,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感觉他隔着衬衣吻在我胸口,我明白他那句‘你一定要好好的’,其实是对着我的心脏在说。 看来,我吓着他了。 “没事儿,暮雨,我没事儿,小毛病……不严重……”暮雨和药物的双重作用让我迅速地恢复了正常。 他在我身边重新坐好,才想起来问我,“叔叔不在家?” “恩,他回单位去了,今儿才走……换个地方,换个心情……他说我弄丢了最喜欢的人,还可能找回来,而他失去了陪伴一生的人,却再也找不回来了……谁知道,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我以前就说过,万一走散了,你就在原地等我,我一定回来找你,这是真的,你得信我。”暮雨握着我的手,郑重地说。我点头,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他拦下了,他说:“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我也是,不过,得先吃饭,你边吃饭我边说给你听,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暮雨都回来了,他说怎样就怎样。我累死了,我什么都不要去想,都听他的。 暮雨脱了外套,手套也摘下来塞在口袋里。右手小指处只有很小一截,光秃秃的,空空荡荡。我想起那个掌印,心里仍是不舒服。他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四根手指拉住我的手,左手拎着凉透的煎饼果子和方便粉丝走去厨房。我什么都不干,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他先是给我倒了杯白开水让我喝,然后问我想吃什么,我懒得想,说,“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他点点头,从冰箱里找出西红柿,鸡蛋,油菜,说,“就吃面条吧,好消化一点儿……” 他熟练地洗菜,择菜,切菜,水声、砧板声、瓷器相碰的清脆声交错而起。 有什么不对。我觉得,确实有什么不对,好像少点什么。我们三年未见,一千多日日夜夜的思念全沉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失望、绝望、天塌地陷,再大的风浪都触及不到,那些想念就铺在深海之底,默默酝酿。而终于有这么一天,思念的人冬夜归来,只寒暄两句,然后便为我洗手做羹汤……就这样……显然不对。 “哎!”我叫他。 “恩。” 我贴近他,搂住他的腰。他低头看着我,目光如水温柔。我扬起下巴,他湿淋淋的手捧起我的脸。 “我想你。” “我也想你。” 113、一一五 “我想你。” “我也想你。” 潮湿的手指反复在我下唇摩擦过,指腹有着明显的硬茧。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是坚硬的,却轻柔,似乎是冰冷的,却温暖。 我凑过去亲他,这个三年中夜夜出现在我梦里的动作被我做得相当从容。只是这次,我没有扑空,也没有从万丈悬崖跌落,我真实地被他拉进怀里,吻到他的嘴角。 滑软的舌尖挤开唇缝,带着专属于他的气息和滋味,擦过牙齿,探入口腔。我闭起眼睛,用同样缓慢厮磨的节奏,用最温柔缱绻的姿态,细腻地回应。他那么小心翼翼地搂着我,一只手在我背上上下左右的摸索,每根骨头都细细数过。我觉得自己散落在废墟世界中的身体被他一块一块地拣回来,拼回去。没有纠缠,毫不激烈,他的吻更像是一种疗伤,舌尖安抚过我口腔的每一寸粘膜,甚至每颗牙齿,还有脸颊、眼睛、耳朵,潮湿柔软地覆盖过那些看不见的伤口,极致耐心地修复每一道裂痕。仍有清晰地疼痛传来,来自无法挽回的失去,只是不再决堤般崩溃没顶。 废墟之下冒出嫩芽,倒塌的世界会重建起来,我可以撑着自己走下去,我还有方向,我还有暮雨。 我搂着他的脖子,手掌下是硬朗的线条,热乎乎的温度,和跃动不已的脉搏。靠得更近些,贴得更紧些,我恣意享受他给的亲腻,同时回报给他温顺和痴迷。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我却能闻到他身上与我一样的孤独味道。我们都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别人进不去,自己不出来,日复一日,极度脆弱,又极度倔强。彼时的感觉,我懂,他也懂,于是,我们唯有拥抱彼此,确认着对方的回归,安慰空茫茫的时间里刻在心上那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痛和绝望。 锅里的水呲呲地响起来。 暮雨恋恋不舍地在我唇上啄了两下,又拨开我的额发,印在眉心一个吻。 “我先煮面条……鸡蛋要吃打碎的还是整个儿的?”他问我,平平缓缓的语调,宁静安详得好像那些个分别都是幻觉,我们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着,从前、现在、以后…… 我从背后搂住他,“都要行吗?” 他“恩”了一声,回头看看我,嘴角弯起。 还是那么好看,每个表情、动作,都丝丝入扣般地合我心意。 洁白的水雾,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某个人沉默的安宁,这一切搭建起属于我的人间烟火,平平淡淡的,踏踏实实的。 客厅的电话响起来,通过铃音辨认,应该是吴越。这些天基本一到晚上八点左右,他就会给我来通电话,比我们总行查岗的还准时,除了他的电话还有曹姐、徒弟等人的短信,总之,一直有人用某种迹象提醒我,我还被记挂着。 电话响过五声,暮雨回头提醒我,“电话。” “恩。”我搂着他,眨眨眼睛,下巴在他肩膀蹭蹭,不动地儿。 电话铃叫唤到没有力气,终于停止。暮雨眼中现出一种无奈又甜蜜的纵容,我偏过头亲在他耳朵后面,细腻柔暖的皮肤吸引着我流连不去。 他回手摸摸我的脸,继续打鸡蛋。睫毛垂着,嘴角弯着,整个人都很柔和,之前看到的那些冷硬凛冽全都不见了,就像错觉。 铃音不厌其烦地叫起第三遍,暮雨最终败给了我跟吴越。他关小了火,拖着我走到客厅,手机递给我,以他照片为背景的手机屏幕上‘吴越’二字闪烁不停。 “免提。”我誊不出手,两只手都用来抱着暮雨了。 暮雨照做。我喂了一声,吴越的急慌慌地声音就冒出来,“安然,你干嘛呢?你怎么啦?你在哪儿呢?叔叔在你身边儿吗?药带着呢吗?” 他是真着急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没事儿,吴越,我好好的在家呢,别搞得好像我随时都要不行了似的。”瞄一眼暮雨,他脸色沉下来,眉头微微蹙起。我赶紧加了一句,“别担心,我这点儿病都不叫病,我好着呢。” 电话那边居然出现了古怪的沉默,半天吴越才说:“安然,你真没事儿啊?你从来不说自己好着呢,你只会说你死不了……” “没事儿,好好的,不信你问暮雨。”我推出人证,暮雨却没开口。 又是沉默……而后吴越惊恐了,“安然,你别吓唬我行吗?我知道阿姨过世对你打击挺大的,我知道你一门心思等着弟妹回来,我知道你一直都挺压抑的……可是……安然,你清醒点儿啊?知道我是谁吗?” 我迦唬晕曳枇恕 “吴越,你当我发神经啊?”我转头催促道,“暮雨,你说句话?” 仍然沉默……他故意的。 这下吴越真慌了,“安然,你冷静点儿,听我说啊,弟妹他可能有事耽搁了,他不是说你好好的他就一直爱你吗,你要是疯了他回来一准儿不要你了。” “我靠,我没疯,他就在我身边呢。韩暮雨,你再装?”我勒紧他脖子,当然不能真勒,他根本不在意。 我觉得吴越在那边都快哭了,“安然,你别这样,以前你每天抱着你俩的账本儿睡觉,每天穿着他最喜欢的式样的衣服,手机设桌面照片摆床头,晚上哭醒白天走神儿……我劝不了你……这都多长时间了,你怎么还这么死心眼儿。我们给他发得那些信息、邮件,全都没回应,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就算你再想他,再难过,就算你疯了,傻了,精神分裂了,他也不见得知道……靠,那混蛋是不是死了啊,怎么就没个信儿呢?怎么就不回来呢?能让你死了这份心也好……” 我扒在暮雨肩膀上,不再吭声。对于此刻的我而言,以前那些相思成灾都成了过去式,重要的是,他回来了,回到我身边,这点已经足以弥补所有。 只是感觉暮雨的身体有些僵硬,垂下去的那只左臂在不明显得抖。 他终于肯开口,“安然,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摇头。 经过这么多是是非非,甜过苦过,哭过笑过,真地要算起来谁对不起谁、谁辜负谁,显然是我欠他多一些。好在他回来了,我还有机会用这辈子的时间把欠的那些补上。 “谁,刚那谁在说话?”吴越终于抓着了重点。 我提醒道,“就你说那混蛋。” “是我,韩暮雨,我回来了。” 吴越再次沉默两秒钟,然后声音高八度飙出来,“啊~你你你……你真是弟妹?靠,你真回来了啊?我还以为安然想你想魔障了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给你发的邮件你收着没,你这些年去哪了?干什么了?还跟杨晓飞一块吗?发展得怎么样?你没结婚吧?……” 听着他越问越不靠谱儿,我抢过手机喊到,“行了行了,他刚回来你让他歇会儿,我还没跟他说两句话呢,你有什么问题就往后排着吧,挂了啊!” 吴越千般不愿却最终识相地没再骚扰过来。 因为那个电话,面条煮火大了,一夹就断,鸡蛋也散了,青菜基本入口即化。我拿勺子慢慢舀着吃,吃得胃里很暖和很舒服,无比满足。 暮雨也不用我问,自己乖乖地开始给我讲他这几年的经历。他跟杨晓飞离开租的房子之后也不知道去哪里,没头绪地晃了几天。后来盛安的林旭给他打电话,觉得他就此离开也挺可惜的,可又不想给自己留下话柄,便介绍他去盛安建筑集团总部所在的z市,进入隶属总部直接管辖的一个建材公司。我问暮雨是做什么,暮雨说司机。我当时特惊讶,问他:“你会开车?”人真的掏出驾照来给我看,我一看更惊了,居然是a照,这不可能的。那证不能直接考,有驾车年限要求,他怎么算都不够。 假证,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暮雨说单位给办的,司机都有。我问他学了多久,人想了想告诉我,他正经学过两天,其他的都是路上跟着老司机练的。我差点被面条噎着,又问他开什么车,他说开重卡跑长途,运送砂石料。 司机这个活儿他干了一年半,后来表现不错成了小头目,但是仍然在做运输,还是经常跟车跑线。半年后调到总公司供应部,在那里他接触到一些公司内部的核心人物开始了解到上层的某些□□信息。转入项目组也就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开始真正的接触建筑最一线,有机会看着一栋栋建筑物自地下生长出来,鳞次栉比,变成风景、商户和家园。 其实,我也觉得他说的太简单,如果就是这么顺利这么平静,起码他这些年来的消息全无似乎是没什么道理的。即便是顾忌着分别时那句我在银行他便不联系我的承诺,那也不至于死磕成这样,更何况不止我一个人在联系他,还有吴越呢。 后来我知道被我忽略的不止是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问题。林旭可以安排人进总公司,但是他自己却宁可呆在l市;总公司那么多部门和分公司为什么偏要暮雨去建材公司;为什么要他从司机开始做起……这个巨大的建筑王国内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只被暮雨轻描淡写成“挺乱”俩字儿,这么频繁的换岗,这么迅速的提拔,我的暮雨是很出色不假,但是,还是太快了,太容易了,一定有什么是他故意省掉的,而且非常重要的。 114、一一六 我对建筑业了解太少,隔行如隔山,许多事情没有概念,他怎么说我就怎么信。最重要的,他就好好地在我面前,有这个结果在,所有的不对劲儿似乎又都不需要那么追根究底了。 杨晓飞开始的时候跟他一个部门,后来调到另外一个。得知胖子居然能离得开他韩哥,我真心觉得,人家比我有出息。 吃饱了,我自觉地去洗碗,暮雨也没跟我争,反倒是学着我的样子,从背后抱着我,腻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着我意识流的问题。 “在z市吃得惯么?” “恩” “听说那里特冷是不是?快赶上东北了。” “恩。” “咱那消息树因为公路扩建被挖了,知道吗?就你挂花儿的那棵,为了这事我还跟修路的工人打了一架……” “……没伤着吧?” “哪能啊,我这身手……还抢救下两朵呢……” “……你啊……” “那什么……你没结婚吧……” “……很快。” “……” “很快应该就有别墅、豪车来娶你了……” “……死孩子……” “你只穿这样一件夹棉的衬衣冷不冷?” “不冷……” “还是去加一件吧……” “不用,抱着你很暖和……” 我擦干了手,把娘亲留给他的毛衣拿出来。“这是我爸妈让我给你的,他们其实早就知道……”他淡定的表情说明他其实也知道我爸妈知道,我继续说,“他们不反对。”他依然没太多惊讶,于是,我惊讶了,“你连他们不反对都知道?” “你之前说过了。” “我没说啊。” “你说的,叔叔说幸运的话你最爱的人还能回来……可见他知道你最爱的人是我,他也想让我回来。” “哦,是啊。”我发现我的智商确实有待商榷。“那什么,你就没啥想法么?” 我觉得他至少也是欣喜的,毕竟有爸妈支持甚至祝福的感情更加圆满。他看了我很久,说道,“我想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难过到叔叔阿姨都看不下去了……” 眼睛一热,我低下头,嘀咕了一句,“……也不是,要是你能给我一丁丁点儿的消息就更好了……” 暮雨不说话。 其实,我很想知道,他这样毫无音讯到不说是刻意都解释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我本能地相信,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不依不饶地让他给我解释,不再那么任性,能告诉我他会告诉我的。 时间太坚硬,足以打磨掉任何棱角和尖刺。没什么不好,至少我能抱得他更紧而不伤着他。 “试试毛衣合适吗?”我岔开话题来,毛衣塞给他。 他瞧着我,慢慢接过去。思量的眼神让我有点没着落。 干嘛?老子成熟了懂事了想开了不行吗? 我轻轻推他,“赶紧换上。” 他不动。 这是磨叽什么呢?我于是那么自然又没心没肺地抬手去解他的扣子。依然是清新干净的蓝白格子的衬衫,夹棉的,摸起来并不单薄,而且,手感还不错。这家伙总算肯给自己淘换件像样的衣裳了。 很单纯的动作,却在我不小心瞥到他的喉结轻微的滚动一下之后,完全不一样了。我在干嘛,在解他衣服啊!脑子哗啦就乱了,头都不敢抬,手指也有点僵,可是,停不下来,就像中了什么魔咒,无法自拔地去打开另一个魔咒。 暮雨将毛衣搭在沙发靠背上,双手把我拉近了,环在怀里。 心跳突然变得特别快,失控般撞在胸口。我深知那不是紧张,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兴奋。我需要放一把火,烧掉这三年来附在我身体每根神经上厚重的寂寞。他的体温,是最好的火源,星星点点,便可以燎原。 解开最后一个珍珠光泽的圆形扣子,我毫不矜持地提议,“去洗个澡吧。” 抬起头,对着他湖光海泽的眼睛,补充道:“一起。” 暮雨呆了一下儿,随即明白过来,捧起我的脸,气息不稳地问我:“可以吗?安然,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吗?看着他期待又克制的样子,我发现很多甜蜜的心情都开始苏醒过来,我假惺惺地‘夸奖’他,“年纪大一点儿就是不一样了,都知道跟我客气了。” 话音未落,我已经双脚离地被他抱了起来。 “我不会跟你客气的。”他说。 暮雨似乎又长高了,身材明显比原来更加健壮,却仍是线条流畅形态完美。只是脱光了衣服的一瞬间,我就又差点炸了。因为,我发现他肩头和后背多了好几道伤疤,一看就是利器割伤的。疤痕的颜色深浅不一,左肩上的一条已经只剩一道白线,而右后背还有两条至少十公分的伤痕依然是明显的深紫,还有一些小伤疤,细碎地落在那副漂亮的身体表面,胳膊上、大腿上、胸前。 我心疼地不知该用个什么表情来面对他,只好冷笑:“韩暮雨,你敢不敢有哪次离开我再回来的时候是没带伤的?” “这都已经好了。”他居然还辩解。 “好了就完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是去上班了还是去混社会了啊?”哪有正常上班儿经常被刀子砍的? 他走近了,扳着我肩膀让我看着他,说到:“安然,我曾经发誓我一定不会去做违法的事,一定清清白白回来接你。这些年我一直都记得,所以,你放心吧,我没去混社会,我真的就是在一家建材公司做事,只不过我的工作有点危险。建材砂石料,基本上都是被黑社会垄断的一行,我们公司是正经的公司,做这个难免会触及到黑社会的利益,所以,我们这群人经常会跟那些混混们发生一些械斗。说起来我们也算正当防卫。” “你就防卫成这个样子?”我摸着他肩头那道伤,心想,这要是再深点估计膀子就卸下来了。 “安然,我不瞒你,离开的时候,我就想好了,要么死在外面,要么回来接你离开。那时候确实比较危险,每次我出车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以至于不敢给你消息,更不敢跟你联系,我怕万一我出事了,你知道会受不了,还不如一直没消息。” 暮雨做事的决绝让我不由的后怕,“你也知道我受不了,就不能干点不危险的活儿吗?非要这样才有出路吗?” 他把我搂进怀里,光裸的身体贴紧了,在我耳边说道:“我没有任何背景,没有学历,没有关系,懂的东西又不多,机会对于我而言,本来就少得可怜。而且,我还赶时间,因为你在等我,我不能为了求稳妥让你等上十年二十年。刚说了,我的底线是不去犯法,除此之外,任何能快速挣钱的方式我都愿意试试,而我选的这个,应该是我能找到的最快的捷径。” 所以,这是答案吗?之所以人间蒸发、音讯全无,其实是随时准备真有那么一天,永远消失不见。所以,有谁敢说自己最艰辛?他用一身深浅不一的伤疤来给我这个解释,让我看到,自从俩人失散之后,他是怎么艰难却坚定地走回我身边。所以,有谁是容易的?我们都付出了很多,却终于发现这世界上有种互动叫做以伤止伤。是的,用我为你吃的苦,解你为我吃的苦。 “没事了,安然,现在已经不会有那种危险了……”暮雨抚着我的肩胛骨轻轻安慰着,叹息着,“只是,我还是用了太长时间,让我的安然等了太久,人都瘦成这个样子。” 116、一一八 暮雨告诉我说,现在z市在市郊规划了一片高新科技开发区,很多建筑单位都在积极准备,用尽各种手段想在投标过程得到多一些项目,他们公司忝列其中,而且看上的是开发区管委会暨会展中心的那片最肥的工程。暮雨说,如果能竞标成功的话,可以挣很多。 “很多是多少?”我问。 暮雨想了想,回答说,“除去买别墅、豪车之外,剩下的钱还够我们在任何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这个概念还真模糊……”我也没细问,依稀觉眼前光明一片。 我打算给老爸打个电话告诉他暮雨回来了,暮雨想了想说,反正叔叔的单位也不远,干脆直接过去看他。 这样也好。 下了楼,我领着暮雨走到自己‘私家车’前,介绍到:“这是咱家奥拓。”然后指着暮雨拍着车玻璃说,“这是咱家暮雨。” 暮雨绕着车子转了一圈,问道:“二手的?”我赞许地点头,恩恩,眼光不赖。 用极其精简的语言跟暮雨讲述了一下五千块钱买车的传奇经历后,车钥匙丢给暮雨,我稳稳当当坐到副驾驶位置上,“今儿你来开车吧。” 暮雨也不客气,上来先把座椅往后调。说实话,一米八几窝在这么一小车里,确实有点憋屈得慌。看着暮雨腿都伸不开,我几乎是习惯性地说了一句,“等我攒够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换辆suv给你开……”说完了才想起来,人家现在比我挣得多。可是这种心态已经根深蒂固了,就是那种不管我有没有都想要给他一切的,无法克制的溺爱。 暮雨定定地瞧着我,把我看得有点濉d幽油罚蚁胨担懔耍故悄阕约郝虬伞;姑豢冢吞河晡实剑骸鞍踩唬遣皇俏胰笔裁茨愣寄芨遥俊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呢?我看着他就愣了。那家伙却趁我发呆的时间,靠过来在我嘴角亲了一下,很轻地,然后回去发动车子。 过了一会儿我才问:“什么意思啊你?”他也不说话,熟练地倒车,脸上带着某种可以称之为眉开眼笑的表情。 本来我打算路上把这个问题搞清楚的,可是暮雨的技术愣是让我一路大气儿都不敢喘。我家确实是小城市不假,路上确实没啥车辆也不假,但是好歹也是市区,这孩子怎么能开出在高速上的感觉?亏得我这车是奥拓,这要是奥迪,他是不是敢开成赛车啊? 老爸的单位好认,一路上又都是绿灯,暮雨就这么保持着市区限速的最高值几乎是漂移似地停进单位门口的一个很窄的停车位。 下车的时候他对依旧惊魂不定的我说,“车子不错。” 我忽然想训他一顿,有这么开车的吗?可是,一来他没违规,二来我让他开的本意也是想见识一下他开车的技术,虽然太猛点了,不过,确实很稳很熟练。再者,我一拿c本儿的人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去挑剔人拿a本儿的。 所以我只好表情扭曲地说:“你你技术也不错。” 然后很坚定地把车钥匙要回来,塞进自己口袋里。 老爸看到暮雨时足足呆了半分钟,然后就拉着他的手没放,一直不停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之前跟老爸在一起聊天的叔叔伯伯们一看我来了,也都起身告辞。 老爸住的地方比我想得要好很多,一室一厅的房子,家具齐全,收拾得也很干净,暖气充足。老爸吩咐我倒水,拿水果,自己则扯着暮雨问长问短,暮雨一一回答。后来我终于发现老爸一直不肯松手的原因,他其实是不舍得松开暮雨右手上戴的那只手套。 暮雨也察觉了,于是他借口屋里热脱掉了外套,露出套在里面的,娘亲亲手织的那件毛衣。我看到父亲眼里刹那升起的水雾,他缓慢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极其细致小心地帮暮雨整理衣服,从肩膀到袖口,一路轻轻抚过,眼神里有欣慰、有眷恋,却最终变成伤痛无边。 “那时候你阿姨一直担心,怕长了短了肥了瘦了,想不到你穿着这么合适,好,好。”父亲说完转头看向我,“安然,我有话要单独跟暮雨说,你自己待会儿。”然后拍拍暮雨肩膀,转身进了卧室。 恩?我有点不明白,单独说?为什么? 暮雨看我不说话,先是把我脸上的眼泪抹掉了,再把我按在沙发上,塞给我一杯水,说:“等我一会儿。” 他走进卧室时,还顺手带上了门。 回去的路上,我没再让暮雨开车,他静静地坐在副驾驶位置,没什么表情,只是看向我时,眼神带着意味不明的复杂。 我忍不住第五次问他,“我爸到底跟你说什么啦?” 摇头。 “是不是怪你离开这三年?” 摇头。 “是不是劝你别跟我在一起?” 摇头。 “韩暮雨!”我急地大吼,怎么回事啊?还有什么是要瞒着我的? 看着我红了眼睛,暮雨低声说:“叔叔就是让我别辜负了你……还有他……还有阿姨。” “啊?就这么点事儿,你们爷俩说了半个钟头?”骗鬼呢! 暮雨认真地点头,认真地看着我,说:“安然,我不会辜负你的……这辈子都不会。” 这句话把我心里的火气一下扑灭了,苦涩和甜蜜混合在一起,变成眼底酸酸的液体。我说:“我知道啊……早就知道……从来都知道……”声音哽得不行。 暮雨的脾气我知道,他要是不想说什么,嘴巴很难撬开的。瞧他那样子也不像说谎,而且老爸已经跟我明说过不会反对我们的事,刚刚出门时跟暮雨也亲近得不得了,该是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这么想着,我决定回头再说。 车上暮雨接了个电话,我注意到他的手机已经换了,仍是款式简洁的诺基亚,摇晃在他手边儿的那团淡黄色,是我的名章。我听到他询问什么什么情况怎么样,然后那边有人嘀嘀咕咕地回答。通话时间不长,挂了电话我看见暮雨似乎是松了口气般,然后紧接着又拨了个号码出去,这回电话接通的那一刻我就听出来是谁了,就算三年不见,那破锣嗓子我也不会认错。俩人一句半句地说着,我也听不大明白,只知道是跟投标有关的。暮雨交待了一声“替我盯着点儿”之后,把手机贴到我耳朵边儿,说:“是杨晓飞,他想跟你打个招呼。” 我一声“喂”还没出口,砂纸打磨过般的嘶哑嗓音便穿透了耳膜,“安然哥,我可想死你了……” 我也觉得特亲切,好像都能瞅见杨晓飞咧着嘴笑得眯起小眼睛,脑门上是洗不净油光光。不过,我故意放冷淡了声音,“想我不给我打电话,哥的号码可是从没变过。” 他赶紧解释:“这可怪不得我啊,是韩哥不让我联系……也怪不得他,那个时候他也难。” “难啊?有什么难?”我装着不经意地问道。暮雨最在行的就是把事情大而化之,就算他说的是事实,你也无从分辨这事情的细节。可杨晓飞不一样,他在暮雨身边,了解他经历的事情,而且他很维护他韩哥,会把他韩哥的苦处一丝不差地告诉我让我知道进而待他韩哥更好点儿。 果然。 “啊!韩哥他没跟你说啊?也是,他那个性就那样,是怕你担心……我给你说啊……” 正题还没开始,手机就被暮雨收回去了,“杨晓飞,安然开车呢,先这样吧。”然后强行挂断。 我不乐意了,“哎我说你可越来越霸道了,我跟人说句话都不成?” 暮雨也不在意,回答:“我不都跟你说过了吗?” “你有实话吗?”我斜了他一眼,“你丫要是都说了还挂人电话干嘛,明显心虚。” 那家伙听完慢慢凑到我耳边,问我,“就这么不信我啊?”嘴唇擦着耳朵溅起串串火花,声音带着热气烫红了我半边脖子。 “信你我是猪。”侧头避过他有意地挑逗,我强装不耐烦地训他,“起开,我开着车呢!”他没起来,反而靠得更近。耳后被滑软的舌尖细腻地舔过一圈,握着方向盘的手不由地颤抖几下。这孩子越来越疯了。 “你你别太过分啊!”我警告他,声音里却夹杂着可疑的低哑。 他也知道这样影响一个司机有多危险,只好恋恋不舍地坐正,我则努力集中精神。 没人说话,我随便打开了收音机。一首很老很老的旋律充满了车厢,我起先也没在意,后来居然听到暮雨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给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 全心的付出 怕你忧伤怕你哭 怕你孤单怕你糊涂 红尘千山万里路 我可以朝朝暮暮 给你一条我的路 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脚步 让我走出一片天空 让你尽情飞舞 放心的追逐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 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 对你够不够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愿让你看见我的伤处 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 梦得够不够好 可以追求 不认输 ……” 暮雨对唱歌兴趣不大,也不怎么学,我一直觉得可惜了他那把好声音。难得有首歌他肯和上两句,细想之下,那些歌词又都让我心酸感叹。昨日辛苦、明日幸福,谁是谁的赌注,谁在谁的天空飞舞,看不见的伤处,某个人沉默孤单的付出…… 晚饭过后,我决定严肃地跟韩暮雨谈谈。 面对面坐好。 “暮雨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恩,你说。”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保护我,不让我受伤害,不让我伤心难过,其实没必要的,我也是男人,没道理你受得了我就受不了。” “恩,我知道。” “所以呢,你有啥事都不要瞒着我,别什么都自己扛着,我猜着也心累,看着你又心疼。” “恩,好。” “那什么……你现在有什么需要坦白的吗?” “没有,”暮雨回得特别干脆,“该说的我都说了。” 我敏锐地发现了这句话的问题,“那不该说的呢?” 他瞧着我,一脸无辜。我正要急眼,那人看看壁钟,自顾自地起身转进厨房,一会儿端了半杯水回来,在我身边坐下,跟我说:“该吃药了。” 其实平时这药我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就不吃,从没当成个事儿。 我倒出个药片就要往嘴里丢。暮雨抬手给拦下了,把药片掰成两半,另一半放回药盒,他说:“这药晚上吃得减量。”我也知道,我嫌麻烦。 “唉,”吃完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抱怨,“少让我操心我就不用吃药了……” 放在我后颈的手轻轻捏了两下,暮雨默不作声地瞧着我,睫毛密密地筛碎了目光,一寸寸地落在我心尖上,跟火星儿似的。我不由地晃神儿,靠,太可恨了这人,没话说就跟我卖萌。 我假装嫌弃地推开他,自己往一边儿躲。“少来这套。你肯定还有事儿没告诉我,你自己的还有我爸跟你嘀咕的……你痛快地跟我说不就完了吗?” 他淡定地摇头。我气得翻个白眼,骂道:“你个大男人磨磨唧唧的……有劲么?”可惜,他对这种话生来就有免疫力,完全无视。 我闷了两分钟,一咬牙。别以为就你会。 极快地,我换了张自认为够迷离地笑脸,一个翻身坐在他腿上,面对着他,特从容地把身上的毛衣脱下来,然后开始以一种龟速解自己衬衣的扣子。暮雨似乎是带点迷惑地看着我动作,手却自然而然地从衬衣下摆伸进去。其实我一向拿他没什么办法,让我平衡的是,他拿我也没什么办法。衬衣解到一半儿,暮雨胸口起伏地已经很明显。我凑过去亲他,在他嘴唇上咬着啃着舔着,却刻意避开他的回应。没一会儿某人就被逗毛了,他胳膊抱紧了我不让动,急切甚至有点凶狠地咬回来,舌尖上密密麻麻的疼让我觉得自己快被他嚼碎了。我本能的挣扎,推拒他胸口的手掌摸到了某种近乎暴躁的心跳速率。失常的节奏砸在我手心里,让我担心这样下去他的心脏会不会也出毛病。稍微迟疑,热呼呼的气息已经爬到了脖子上,牙齿在大动脉处厮磨,锋利的快感划破血管冲出来。我把暮雨毛衣脱下来的时候,自己的衬衫也被褪下大半,基本形同虚设了。即便看不到我也能感觉到,遍布肩膀、锁骨、胸前的,那些湿润的刺痛召唤出的斑斑紫痕。 在某种热度把我的理智烧成灰之前,出其不意且极度坚定地,我一把推开他,自己踉踉跄跄地退到沙发后,跟他拉开大概三米的直线距离。被推开的人愣了半秒,而后瞄着我,眯起漂亮勾人的眼睛。 “我故意的,怎么地吧?”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狼狈,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信心十足、趾高气昂。“你先告诉我,我爸跟你密谋啥了?” 暮雨眼神儿晃了晃,手指几乎是稳稳当当地扯了扯衬衣领口,露出水光粼粼的颈窝,配上脖子边昨晚本人刻上去的那弧淡红色牙印,性感得要命。我十分不争气地咽了下儿口水, “你说不说?不说咱就这么着……”虽然我并不比他好到哪儿里去,不过气势还是在的。 我觉得怎么也得僵持一会儿,我准备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认为暮雨挺难搞定的……结果,那家伙没等我开始劝就点头说,“好吧。” 就……就这么容易? 得意之余,我默默叹息:暮雨,我高估你了…… 他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先坐回去。那我能吗?“你先说。” 暮雨倒是不跟我计较,不过开口第一句就把我说懵了:“安然,以前我一直觉得我是最爱你的人,现在我不敢这么说了。” “啊,难道不是?” “跟叔叔阿姨比起来,我做的根本不算什么……他们为你做的超过我能想象的……我怕辜负他们,我觉得压力很大。” 看着暮雨的样子极认真,我心里很是生出些无奈。可能韩家阿姨让暮雨对亲情的认识有些偏差,正常的感情反倒被他特殊化了。 可怜的娃! 我心疼他也真心觉得他挺欠骂的,“韩暮雨你脑袋抽了么?难不成我爸跟你的聊天内容是比谁更爱我?跟谁不好比跟养了我二十几年的爸妈比?你还真那啥!” 那么通透的暮雨怎么会钻这么个牛角尖? 我的话没激起他什么反应,反而换来是相当长的一段沉默。 相当长,长到我感觉热度退去,身上开始发凉。 先慌了的人是我,不是因为冷场,而是因为我看到他偏过头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水光,脑袋一下就空白了。那是韩暮雨,走过了那么多那么难的事情都堪称波澜不惊的韩暮雨,我直接被吓傻。什么都忘了,我跑过去抱住他,“暮雨,你这是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我的意思是爸妈和你都是我最爱的人,一样的,没法比……那什么,我爸跟你说的话我不问了还不成吗……刚刚也是我不对,保证以后不那么逗你了……我再也不说你磨磨唧唧了……我以后吃药都按说明……”竭力回想着自己都做了啥可能让他不高兴的,发现还挺多…… 猜到最后,怀里的人闷声说了句:“你都不信我。” “怎么可能?”我马上澄清,“我信你啊,你说什么我都信,真的,你随便说。” 暮雨拉着我坐好,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那个让我震动瞬间就像从未有过。他对我说,“安然,相比做最爱你的人,我更愿意做最爱你的人之一,这样,那些我给不了你的就会有别人给你,像叔叔阿姨、吴越、曹姐、李会计还有其他的亲人和朋友,他们也对你好又是各不相同的好,让你生活得更没缺憾。” 我用心地听着暮雨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得调动所有感觉和智商去琢磨着他的用意。 “我特别希望能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也希望我给你的所有都是你想要的,可大部分时候,我也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爱你,因为,往往没那多选择。所以……你明白吗?”暮雨问我,认真地。 切,当我傻吗?这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起身前前后后地围着暮雨走了两圈,看得他有些不知所措时,才悠悠开口,“暮雨,我觉得,你变了。” “……变了?”暮雨露出难得一见的茫然表情。 我绕到沙发后面弯腰搂住他,“变铝恕3赌敲匆淮蠖衙挥玫模悴痪褪窍胨怠踩唬阋嘈牛宜龅氖虑槎际俏愫谩饩浠懊矗俊 暮雨偏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安然,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想要为你好。” 117、一一九 暮雨偏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安然,你要相信,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想要为你好。” “相信,必须信,肯定信。”我为表真诚差点就要赌咒发誓了。 他终于被我打动,默默把我拉过去给我系扣子、套毛衣,告诉我别晾感冒了。我看着他给我整衣服,忽然想起曾经我挖苦吴越的情景。那时候吴越交了个女朋友,他对她那叫千依百顺,听他打电话鸡皮疙瘩能掉一地,我笑他贱兮兮的,他还挺美,说能把自家小情人儿哄开心了也是乐趣。确实,看着暮雨舒展的眉目,我心里也畅快许多。 抻袖子,翻衣领,每个动作暮雨都做得很专注。我迷惑,这大半夜的我又不出门儿,穿这么整齐给谁看啊?而且,你也别光顾我啊,你的衬衣也散着半边呢,那片胸口在我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晃过去,晃过来……本人意识到不太对的时候,已经搂着他的腰开始下嘴啃了。暮雨扯开我,目光沉沉地说,“别闹……”我死皮赖脸地靠过去,抱着他不撒手,在他锁骨边磨磨蹭蹭,保证说,“不闹不闹,认真的。”他不客气地扳起我的下巴照着嘴唇咬下去,挺大劲儿的,疼得我嘶嘶吸气,然后感觉双脚离地被他抱起来。 躺在床上时,我就预感到今儿没那么简单混过去,当然,自觉也确实得有点理亏,于是乖乖地由着他折腾。坐在他身上的姿势过于深入,我受不住地想逃,却被他钳制得死死的,身体在猛烈而强力的冲击下无依无凭,只能抓紧他的肩膀。骂也没用,求也没用,因为呼吸语言都难以成形,最后还是汗水流进眼睛里疼出的一行眼泪比什么都管用。暮雨马上就心软了,动作缓下来,变得小心又轻柔,却是更清晰的亲昵触感。他帮我擦去眼泪和额角的汗,叫着我的名字,问我是不是弄疼了,低低软软的声音说对不起……其实没什么,就是太喜欢他这疼惜人的样子,即便我有啥过分的,他终究还是不舍得、还是狠不下心来给我点儿苦头。 半夜翻身时腰间的酸软让我醒过来,暮雨在背后搂着我睡,呼吸很浅地绕在耳朵边儿。我迷迷糊糊地想起件事:原本的打算是要问他有什么瞒着我的,结果最后好像什么都没问出来嘛,还莫名其妙地答应这家伙以后都不问了。我发现自己还真好糊弄,智商存在问题啊有木有。越想越觉得气,我抬手开了床头灯,翻过身去面对暮雨,想把他叫醒了好好说说。因为动作太大,暮雨真地给吵醒了,他迷糊着半睁开眼睛。我看着他眨眨眼,还没说话就见那人诡异地一笑,‘啪嗒’一口亲在我眼睛上,而后嘟囔了一句‘真好看’怎么怎么,又把头靠在我肩上睡过去了。 呆滞半晌,哭笑不得。 我哀叹,这家伙啊,越来越让我没办法。算了,管他真的假的,装的演的,谁让我爱他了呢。 第二天来,他仍然不在身边。客厅里是刻意压低了的讲电话的声音,他应该是挺忙的,电话、短信总是不停。我是不是该让人家回去上班儿去呢?念头一动心里就觉得挺不舒服的,我离开他那么久,才见面,怎么能又分开?受不了。 我随便套上衣服,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打着哈欠走到暮雨身边。暮雨边说着电话边给我整着衬衣领,似乎是在问第一期的资金什么时候能到位。我在他嘴角亲了一下儿,暮雨戳戳我脸上的酒窝,继续流畅地说着西区、东区、六队、七队、张王李赵等等,我虽然不懂,心里还挺欣慰的,这家伙果然是出息了。他扶着我的脖子把我推进卫生间,等我洗漱完出来,他已经把早餐摆在桌子上。 吃饭的时候,我忍不住说了句,“你挺忙的哈?” 暮雨点头,“恩”了一声。 “那什么,你要是忙你就……就……” “要是非回去不可,他们会通知我的。”暮雨说。 “哦……那行。”多呆一天算一天,我安慰自己。 暮雨又问我,“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上班?还是……” 母亲过世我跟单位请了假,确切的几天也没有说定,倒是不会有人催我去上班,毕竟遇到这样的事,调节情绪也是需要时间的。母亲不在了,那个工作也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当初在娘亲和暮雨之间做抉择艰难而疼痛,现在情况已经非常简单,工作还是暮雨,当然是后者。我咬着筷子头想,最后说:“要不,我辞职吧,跟你去z市!”说完就觉得自己想简单了,我们单位接受不了同性恋,暮雨他上班的地方也不见得就能接受吧!要不当初林经理干嘛对这样的传言避之唯恐不及呢。 暮雨现在做到这样一个职位有多不容易啊,我可别再给他添麻烦。所以,现在看来,去哪里都一样,一样不能太招摇。我忽然生出一种‘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所’的感觉,那也只是很短的一瞬间。看着眼前的暮雨,他平平安安的,触手可及,我也没什么大问题,活蹦乱跳,我们白天坐在一起吃饭,说话,晚上躺在一起睡觉或者干点别的,这样就够好了。即便不能公之于众,即便要小心隐藏,也没关系不是吗?至少我们在一起。 既然暮雨在z市,那我便去z市随便找个活儿干干,反正饿不死。而且,以暮雨现在的工作,收入不成问题,万一以后有什么用大钱的地方,他也拿得出。既然没法光明正大,我就不声不响地跟他在一起,经过了这么久的分别,我真心觉得,长相守最重要。 “恩,我会很低调的,不会让别人再抓住什么把柄,不会像原来那么傻x了。”我不知道这是妥协还是成长,我只知道我的未来里要有韩暮雨这个人,为此我愿意做出各种让步。 暮雨看着我半响,摇摇头说,“安然,去z市不急,先等我那边情况定下来再说,不需要很久……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既然已经做了这么多,就是想要给你日后好一点儿的自由一点儿的生活,不是让你跟我受委屈的。” “哦……”听着他那些不清不楚却颇具用心的话,我的小心肝儿忍不住地感动了一下儿,我能猜到一些端倪,他大概在实践他所谓的“用自己的方式爱我”。 可是,什么叫有些事不是我想的那样啊?我根本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上想。纠结了半天,我还是问了,暮雨淡淡地看我一眼,继续洗碗。我实在没脾气了,开了电视靠在沙发上挺尸。没一会儿,凉兮兮地爪子塞进我脖子里,“安然,我要去趟超市,冰箱里的东西快吃光了。” 不想理他,随便地挥挥手。 结果听到车钥匙哗哗的响动时,我蹭得跳起来,“等等,等等,我陪你去。”不是我夸张,让他开车我提心吊胆的。一路上,暮雨舒服地闭着眼睛,让我想起某个晚上他也曾经这样坐在我的副驾驶,说:“就是想这样闭上眼,不用想怎么走,不用担心会迷路,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一晃好多年了呢,他还在身边,这样想着,心情就安定了下来。 我们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转悠,菜、调料、米一类的装了半车子。 路过果蔬区,暮雨忽然凑近了我耳边,声音温温软软地说,“安然,我想吃葡萄。”我愣了一下儿,要说这个要求真是不算什么,镇住我的是他的语气和表情,明明不爱说笑的一个人,刚刚他是怎么做出那个类似撒娇的情态的,还做得那么……招人。 不就是葡萄吗?买!拣最贵的。 结账时他单单把葡萄拿出来塞我手里,让我结。我莫名其妙,不过还是本能地听他的话。他自己付那一大车的帐,我掏这点儿葡萄的钱。结完帐,他把购物小票收起来,眼底闪烁着明媚的笑意。 有葡萄吃就这么美?韩暮雨你说你年薪几十万是吹牛的吧? 一头雾水地到了家,我们把买的东西该放哪放哪儿,最后发现不知道啥时候暮雨还顺手拿了一本厚笔记本。 我端着洗好的葡萄出来,暮雨不客气地从我手里接过去,而后把笔记本塞给我,解释都没解释一句就去吃葡萄了。 我坐下来,打开封皮,翻到第一页,看了很久,都移不开眼睛。 其实总共也没几个字,右上角页眉写着‘韩’,左起一行写的是:“借:葡萄2.32kg,39.44。”后面是韩暮雨的签名。 时间跳回某个不能提起的日子,那片血色的掌印伴着撕裂的伤在头脑里清晰起来,我没有忘记,那之后到暮雨出现之前的日子我都一直在复习。我们的往事被加加减减成一个单薄无意义的数字,我毫无办法,眼睁睁看着上演分离,以往每每想到这些我都痛到发抖。 可是今儿个……凉津津的东西碰碰嘴唇,我下意识地张开,去了皮的葡萄甜蜜地滚进嘴里。暮雨搂紧了我,说:“安然,忘了那些难过的事儿,你不是说了吗,我俩永远不会两清。以前那么多牵扯,以后还会继续牵扯下去,不过是换个本儿重新记。” 是啊,暮雨回来了,于是再大的伤都能痊愈。我嘴里咬着葡萄,说话也含混不清,“……那你之前欠我的573块2呢?” 暮雨捧着我的脸耍赖,“那就欠着吧,我就乐意欠着你的,不然心里不踏实。” 我翻个白眼,想要推开他未果,却被封了嘴巴。 舌尖争夺着鲜美的果肉,甜蜜蜜的满足一直渗进心里。 118、一二零 舒服的日子并不长,暮雨忙得越来越明显,半夜都有电话找他。可是他也不说回去,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绝口不提工作的事,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守着我。 有人说三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其实,有些习惯的养成哪用得了三天呢,一天甚至一会儿就足够了,比如,习惯暮雨在身边。当然,真实情况可能是,我从没习惯暮雨不在身边,这么多年都是。 他让我觉得安宁,不管干什么,甚至什么都不干,就那么坐着也觉得平静。时光缓下来,我不再计较从前和以后,我俩就像并排躺在水底的石头,看着岁月流淌却不被惊动。暮雨总是能极快的从他那些电话琐事里中跳出来,跳进只有我们俩的那个圈子里,陪着我的时候,便一心地想着我,眼神专注,表情也是满足和珍重。极少出门,我俩就宅在家里。吃暮雨做的简简单单的饭,在他的监督下按时按量的嗑药,用老爸专门为他准备的那个杯子泡茶给他喝,一起看看电视,看看书,上上网,或者意识流地说些闲话,多数时间都是我在东拉西扯,他不时地插两句表示在认真地听。说起来像是很无趣,过于寡淡,其实这样的日子别提有多舒服,舒服到让我想就这样和那个人过完一辈子。感情这东西不当吃也不当喝,却能让白开水般的日子滋味俱全。 我是挺美,可有人不乐意了。 最先忍不住的是杨晓飞,开始他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不明白,听他东拉西扯。我本来试图通过他刺探到些暮雨相关的消息,后来发现,他韩哥似乎给他下了封口令,屁也问不出来,我也就死心了。杨晓飞几次三番的跟我抱怨他怎么忙怎么辛苦,然后委婉地表达了希望他韩哥回去的心愿。我不明白,按暮雨的说法他俩现在不是一个部门儿,暮雨回不回去跟他有多大关系?杨晓飞说,项目必须得有信得过的人盯着才保险,他很得意地表示,他是他韩哥最信得过的人。那我也觉得不对,所有的单位都一样,一个部门不可能完全介入另一个部门的事,杨晓飞再热心也不可能跨部门盯梢。后来杨晓飞解释道,他主要负责盯着资金这块儿按时按量到位且不被其他项目挪用了,更细节的事情还有暮雨他们部门儿另外的哥们儿管着。我想起来暮雨似乎是提过杨晓飞在计财(计划财务部),我当时还惊讶呢,他能懂财务?暮雨回答说不用懂那个。也能理解,我还不懂会计呢,不是也照样在银行混了这么多年。 要说这些年暮雨在外面多几个朋友很正常,他本来就是那种既适合做爱人又适合做兄弟的复合型人才。聊天时暮雨挑着拣着告诉我的那些不痛不痒的往事里,偶尔也会涉及到某个同事,一般都简单带过去,似乎没有谁能让我特别的印象深刻。我下意识地问了句‘靠谱儿吗那个人?’杨晓飞信心满满地回答,“靠谱儿啊,跟咱算是过命的交情,要不是韩哥他早就投胎去了,绝对不会对韩哥有二心的……”既然暮雨信得过,杨晓飞又这么笃定,那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只不过,从胖子的话里,我感受到了某种冰冷的气氛,紧张、警惕、不信任、各种谨慎以及危机四伏。那到底是个怎样的企业,居然跟战场似的?再细问杨晓飞就不肯说了。 “既然这样,你们就多费心了,有你们在我看暮雨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让他再多休息两天……”不理杨晓飞那边儿为难的哼唧,我果断地挂了电话。 虽然是跟杨晓飞那么说,可毕竟上班是正事儿,我不能耽误暮雨的正事儿。猜也能猜到,杨晓飞肯定是说不动他韩哥才过来求助我的。于是,我就寻思着是不是让暮雨回去。真是打心眼儿里不愿意,这话从早晨拖到中午,中午拖到下午,下午拖到晚上,睡觉时我还翻来覆去的激烈斗争:一个声音说,以后有的是时间用得着这么腻歪么,另一个声音说,他才回来几天啊完全没稀罕够呢。 下一个翻身被旁边的人抬胳膊压住,黑暗中一颗毛茸茸的脑袋靠进肩窝,“怎么了,安然?”声音融化般渗进空气里,夜色忽而变得甜蜜又浓稠,淡淡薄荷气息湿润地扑在脸侧,做梦都没这么舒坦的。靠,他早回一天晚回一天也没多大影响吧? “没怎么,就是时间太早,睡不着。”我随口扯了个谎,不到十二点呢,是挺早的。 暮雨的手在我腰间轻轻抓了一把,明显是嫌我这个理由太烂。 “呵呵……”我装傻,假笑着,鼻尖蹭着他的,在静谧深沉夜晚,无比亲昵。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另外一个人,能让我喜欢成这样。 轻易地,呼吸由浅变深,本能地,亲吻由浅变深。 腻出火来了,暮雨压着我说得正直:“反正也睡不着么……” 拖得过初一拖不过十五。那天暮雨洗澡时他的手机响了,我看来电显示就一个郑字,肯定又是他们单位的人,也没理,想着等暮雨出来再给回过去就是了。可是这郑什么还挺犟,打了一通又一通,我怕是有什么急事,于是就接起来了。 没来得及说话呢,里边儿的一特粗犷的声音飙出来,“韩暮雨你行,我电话你都不接了,气死我得了。我跟你说,明儿你必须回来,你要是不会来,哥哥我也撂挑子不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了争这个项目咱里里外外的得罪多少人,现在项目到手了外边人没辙了内部其他几个经理都眼巴巴地盯着挑毛病呢,集团同期的大项目好几个,财务室为了工程款人脑都打出狗脑来了,我天天忙得四脚朝天。你倒会松心,丫还跟你小情人儿腻沽起没完了是吗?喂,喂,说话……擦,你别又给我玩儿沉默是金,也就综合办公室的那帮小丫头片子喜欢你这样儿的,天天跟我打听你啥时候回来,哦对了,设备部冰姑娘说了,机器设备什么的都紧着咱们选,可是得你亲自去签单,你要是明天再不去签那她就要先批给建业广场那个项目组了……我看冰姑娘这顿饭怎么也得请,你就牺牲一下儿吧……喂……听见了吗?听见吱一声?” 且不管这位大哥是谁,能用这种口气跟暮雨说话的,必然是不拿自己当外人的人。从内容来看他应该就是暮雨离开后暂代暮雨盯着项目的那个哥们儿。我不禁担心,那人都不知道是不是暮雨接的电话呢就呼噜呼噜说这么多,暮雨把一堆事儿交代给这么愣个人是不是有点轻率啊?而且听后面话的意思,暮雨在他们那里好像……很受欢迎。坦白说,我是介意的。我愿意暮雨在事业上顺利通达而非举步维艰,但是不代表我愿意看着大片莺莺燕燕围着他打转!不由自主地,我对盛安总公司的印象又坏了一层。原来感觉那就是片原始森林,生存压力大,竞争残酷,现在发现那片森林还到处都是苍蝇。 电话那边终于觉出了不对劲儿,我只好干咳了两声,“那个,暮雨有事儿暂时接不了电话,等会儿我让他给你回过去吧……” “……啊……不是……认错人啦……你谁啊,他手机怎么在你这里?”郑某人的声音立刻失去了那份熟稔。 我是谁,我怎么说呢,暮雨的对象?朋友?哥们?或者用这位郑什么的话说,小情人儿?算了,还是安分点儿,吃过太多没心没肺的亏了,我不得不长点记性。我和暮雨的关系,没必要跟全世界公开,自己知道就成。电话另一端的人我也不认得,谨慎起见说了个自认为最稳妥的答案:“我是他哥。” 谁知电话那边一阵嘀咕,“杨晓飞不是说他去看对像了吗?就知道他有个妹没听说他还有个哥啊?” 我随口解释,“不是亲的。” “哦,”对方恍然状,“那行,回头您帮我告他一声儿,说老郑找他……对了,十万火急……” 捏着电话我就开始寻思,暮雨扔下那么一大摊子事儿忙里偷闲来陪我我自然是开心,老让他用电话这么遥控指挥也不是办法,还好他有些朋友在累死累活的帮他,想在一个地方立足多结交些人也是必须的,有人好办事这也是国情,可是,什么叫牺牲一下儿啊?牺牲什么呀?跟一‘姑娘’吃饭他怎么牺牲啊?我此刻脑补了各种可能,暮雨各种‘吃亏’……难道那所谓的‘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指的是这些个乱七八糟? 对了,那天我说要辞职去z市他还给拦下来了……不让我过去是有什么不方便我知道的吗……越琢磨越觉得别扭。不是不相信暮雨的心,而是实在见识过了现实里的不得已,形势比人强。 我早该认清的,他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跟乞丐坐一排等待雇主的民工了,人家是一个集团企业总公司项目组的负责人,年轻而前程似锦,但凡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他的好,光是气质、长相就能迷倒一片,万一再有机会多接触下儿,见识到他的重情、温柔……后果不堪设想…… 暮雨这个死孩子……我越想越纠结,不知不觉就咬牙切齿地嘀咕出口了。 肩上一紧,突然被人抱个满怀。跟爽洁的松木香一块儿漫过来的,是某人浸着水汽的清润声调:“怎么又在骂我?” 没注意暮雨是什么时候摸过来的,我心里烦着也没啥好口气,斜了他一眼丢出一句:“骂你怎么地?”他大概也习惯了我这烂脾气,没理我这挑事儿的茬儿,却故意把湿乎乎的头发在我脖子里蹭,又凉又痒。 我下意识地躲闪着,在拉扯中碰到了他的右手。虽然小拇指那个突兀的断口摸起来仍然怪异,我却在这些日子里喜欢上了拉着他手的感觉。他右手的四根手指刚好可以嵌入我的四个指缝里,与他九指交握时,我的小拇指能严丝合缝地覆盖住他手上那个断口,那个我们共同的伤疤。 他已经很习惯,在家里都不戴手套,做事情也看不出有什么不便,牵我的手更是坦然。 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我们暮雨也没那么好,他……他这不还少根手指呢么!别人看来这该是挺大的一缺陷吧?然后我发现自己真是卑鄙得欠抽。暮雨自然不知道我呆呆攥着他的手在想什么,只是我不躲了他也不闹了,放松地挂在我身上,那么懒散,那么依恋,那么乖。 我笑起来。 真是没事儿闲的自寻烦恼,想东想西有什么用!这个人不就在你身边吗?虽然生活说变脸就变脸,前一刻风平浪静,后一刻鬼魅狰狞,可即便咱们被拍散了,他还是能回来,这么懒洋洋地赖在我肩上。网上不是说,喜欢什么东西就放手让它走,如果他还能回来那他就是你的。我比从前更相信,再多的艰难,再深的迷失,总会有一条路铺平了千山万水,把他带回我身边。 孩子在外边打拼本来就辛苦,好不容易回家来,疼他还来不及,搞什么飞机跟他闹脾气,还是为了那么个捕风捉影的理由?多扯!多二! 我拿额头蹭蹭他,很轻很腻地在他唇边亲了两下儿。他眯着眼睛瞧着我的示好,嘴角弯起,融融笑意染了一世界清凉凉的甜。这么近的距离,我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他的每根睫毛,不特别长,也不特别翘,自然地形成一个弧度,慢慢眨一下,便扬起无限风致,俊朗,利落得不沾纤尘;温柔,又不带一丝娇软妩媚,就是那种让人舒服的安宁恬静,沉沉如海。 看他这么惯着我,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哎,你也忒好欺负忒好哄了!” 他恩了一声,动都没动。 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啦,宝贝儿,没精打采的呢?”我半认真半调戏地在他脸上捏了一把,触手的皮肤健康柔韧。 暮雨不是个讲究外型的人,就说以前洗脸这事儿吧,杨晓飞还知道买管洗面奶呢,暮雨的话香皂就凑合了,加上工地那些风吹日晒,皮肤居然也没给他糟蹋坏,只能说,底子太好。 听了我的话,暮雨当真皱起了眉,回答说:“在你身边待得太舒坦,我都不想回z市了。” 他这话倒是提醒我了。 “对了,你一闹看我把正事儿都给忘了。刚你洗澡时,有个叫老郑的给你打电话,我替你接了。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找你,你赶紧回过去问问。” 我捡起暮雨的手机翻出郑什么的来电按下回拨,手机递给暮雨,一副纯良的表情等着接通。暮雨看我这表现就知道我想听听,也没刻意回避,就那样搂着我默许了。 通话内容我大概能听个五成。老郑跟暮雨抱怨太累,一会儿韩暮雨一会儿韩经理的叫着,抱怨完了又说了一些他们集团的最新情报,再有就是项目上具体的事情,这部分我不知道来龙去脉也就听不懂了。暮雨主要就是安排,一般都是‘我联系xxx你准备xxx’‘让xx拿着xxx去找xx’‘先拨x区再x区’……看他有条不紊的指挥,我这心里除了欣慰竟然还生出些崇拜。 挂了电话,暮雨怪异地看着我。我一早就知道老郑的用意,他是催暮雨回去的,所以,我以为暮雨会跟我说,他要回z市了。 不舍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涌出来,瞬间就淹没了我。 结果…… “你说你是我哥?”暮雨问了这么一句。 “啊?啊!”我脑子反应慢半拍。 暮雨捏捏我的脸,问道:“我什么时候承认了?” “你不承认也是啊!我本来就比你大58天。”我又不是占便宜。 那家伙忽然严肃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管大多少天,这辈子你只能是我对象。” 我本想解释一下我的良苦用心,结果他没给我机会。 一个吻替代了所有语言。深切,缠绵,柔情万般。 “明天……我打电话提醒你吃药。” “……” “行吗?” “……行。” 119、结局章 暮雨不在身边,特别不适应,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暮雨说会提醒我吃药,结果吃饭、喝水、睡觉都要提醒。特别是他回去的前两天,一天多少电话我也数不清,似乎他只要有时间就打,笑他腻人他就跟我抱怨说自己收不回心去。我跟他翻旧账,问他,过去的三年连个信儿都没有怎么就行呢?他的回答是,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既然家里老爸不用我照顾,暂时又不能辞职,z市也去不成,我收拾收拾又回l市上班了。 完全没有变化的工作和环境,却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曾经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工作就是应付;后来认识了暮雨,发奋想给他好的生活,工作也变积极;再后来工作成了爱情的障碍,没怎么纠结就抛弃之;再后来为了娘亲不得不离开暮雨,工作是救命的依靠也是沉重的枷锁;而如今……亲人最终还是没能够留下,父亲一句‘生死有命’,痛过之后,至少坦然。最想不到的,爱人回来了,于是魂有所依。银行的工作不再是我离不开的苦海,甚至连障碍都算不上了,那种可有可无的自由,让我从心里感到这份工作轻松了很多。我只是无赖地觉得,既然现在挣得挺多,那就凑合干着呗,啥时候暮雨那边如他所说的安定下来,我再去投奔他。 暮雨走之前默默塞给我张卡,就是我特意给他换的那张5211314。他说这几年也没能攒下多少钱,到项目部之前都是三、四千的工资,没什么其他收入,挣得多点儿也是最近半年的事。 我莫名其妙,给我钱干嘛?他解释说本来是想攒够给娘亲看病的钱就回来找我,可是娘亲没能等到那一天。不过,钱还是要给我。我不肯接,拿他的钱算怎么回事儿!他还不乐意了,说‘咱们不是以前说好的吗,你管钱。’我彻底没词儿,好吧,就替他保管着,也不动他的,等有合适的高收益理财就买了,还能增值。 那家伙说没多少钱,我就当真了。上班之后有次想起来查了下那卡的余额,居然有十三万。我着实惊喜了一下,啧啧赞叹,盛安的待遇真是好啊!生活不是肥皂剧,钱没那么好挣,那些动辄几百万年薪的事儿不能说没有,就是太少太少,少到我们这些小城市的平常人根本遇不到,即便是我们银行的行长明面儿上一年也不过百万的收入。 我向来没什么见识,十几万对我而言已经不是小数目。相比暮雨,这些年,我才是真正没有攒下钱,除了日常开销,还有那点可以忽略的投资,基本所有的收入全都投给了医院。因为缺过钱,因为知道那种天不应地不灵的无奈和无助,所以,对我而言,越多的钱,意味着越多的安全感。 我重回岗位,营业室的同事们都挺照顾我的。曹姐特别把我拎到楼上办公室去嘱咐,让我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跟她讲,高哥也表示在我请假期间替我值的班儿不用我还了,徒弟也有长进,除了蹭车、蹭饭、业务上给我找各种麻烦之外,还会时不时提醒我吃个药,估计是曹姐跟他交代过。有时候我想,没多少人是真正热爱着工作本身的吧?对大部分人而言,工作不过是糊口的手段,无所谓喜欢还是不喜欢。假设我的工作跟我的爱情没有如此对立,我也不会想舍弃现在的工作,除了相对高薪,还有我身边的这些个同事,这些关心我的人。 总行的叔叔叫我去他家吃了两次饭,对我态度也温和了很多。传闻行里的中层又要有变动,他说会先帮我打点着。我嘴里表示感谢,心里却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离开,是必然的。离开之前,我不想给任何人‘开导’我的机会。 除了吴越和老爸,没人知道暮雨回来过。可是,他确实回来过,几乎治好了我身上所有新的旧的伤。这个过程我不能跟其他人讲,只好发泄在无辜的吴越身上。 开始是吴越主动跟我打听暮雨的情况,还很遗憾地抱怨说暮雨就回来这么几天我光顾着二人世界,也没把人拉过来聚聚。我说我自己都没稀罕够呢,哪有给你看的份儿。后来吴越烦了,因为任何话题基本上我都能在三句之内扯到暮雨身上,任何的事儿都可以跟暮雨有关。 比如吴越进门儿说,哎呀今儿可真冷。我说,不会吧,最低气温才零下9度。吴越说,那还不冷?我就说z市有零下13度呢,暮雨怎么怎么…… 再比如吴越跟mm语音,后来mm下线走人。他问我是不是他说错了什么,我说,没说错什么,就是你声音太差,这要是韩暮雨保证一勾搭一个准儿…… 再比如吴越晚上被他们领导打电话布置任务,接着电话时很狗腿地是是是好好好,挂了手机就开骂。我便会安慰他,你这算什么啊,半夜两点还有人给暮雨打电话呢…… 后来吴越在暮雨跟我通电话时不止一次地夺过手机去跟那个人告状,让他赶紧着把我领走,说我这儿都魔障了。据吴越不可靠的说法,暮雨的回答是“看好了安然,别让他出去咬人。”我说,这不可能是暮雨的原话,暮雨顶多让你看着我吃药。吴越点头,是啊,没吃药更不能放你出门了,那还不见谁咬谁。 当然不会见谁咬谁,确切地说,我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堪称平和,心情整个儿松弛下来。徒弟都说我这次回来人变了很多。我问他怎么个变法儿,他想了半天,说:“脾气没那么暴躁了,也没那么较真儿了,感觉就是,好像什么都无可无不可,什么都过得去了。”我拍拍他的头,“为师的没有白疼你啊!”徒弟马上谄媚地露出一嘴白牙,“那个师父啊,我昨天发了一笔工资,txt文件没转换好,今儿入账的时候全失败了……您看……”一个爆栗敲在他头上,“告诉你多少遍了都,工资还发不成功,你什么时候能自理了啊?要是师父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徒弟捂着头,“师父怎么可能不在,您老永垂不朽……”我气得翻白眼,然而抬起的手却终究没有再落下去,叹了口气,第n次说“最后一次!” 即便是心里觉得要离开了,也没什么伤感,就是告诉自己,什么都别计较了,对同事们都好点儿,无论这其间有过什么恩怨,好歹都是陪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暮雨仍是准时地电话联系,平平静静的,听不出任何波澜。某次听他说工程有些问题,我没太当回事儿,因为那个语气太随意,就像在说一件极平常简单的事情。暮雨告诉我说可能要多等个把月的时间,我很不在乎地表示无所谓。 可是,我并没有等来暮雨的‘安定’,而是等到了后来轰动全国的‘翔东新区土地案’。 事情的起因是政府部门违规占地,被举报之后还暴力关押举报人以至于搞出人命。怎么暴露的不知道,只知道整个事情牵扯特别广,近百人涉案,上至中央,下至市国土局,省长、市长全部停职调查。上面成立了特别调查小组专门调查该案件,于是很多问题渐渐暴露出来:土地非法买卖、伪造批准文件、官员和部分企业涉黑、行贿、受贿…… 在报纸上看到这个消息时,‘翔东新区’四个字让我脊背一阵发凉。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暮雨的项目就应该是在这个翔东新区,而且应该是里面最大的那片工程。报纸上说整个开发区的工程已经被全部叫停。因为项目已经启动,前期投入已经开始,牵涉其中的包括盛安在内的十多家建筑商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而且他们的身份也很尴尬,他们既可能是政府土地非法买卖的受骗者,同时也可能是明知内情却依然参与了非法土地征用和行贿的嫌疑人。这个界定还要等着调查组的最后结论。 这篇报道出来时,翔东新区的项目已经叫停好几天了,而这几天中韩暮雨每天都按时给我打电话,没有表现出一点儿异常。我揉着额头细想,也不是没有异常,他最近几天嗓子不好,声音少有的沙哑,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是有点忙,上火了。 这混蛋,又这样,我不觉握紧了拳头。什么都干不下去了,挂了暂停服务的牌子,开始给暮雨打电话。挂了四五遍,没人接。又给杨晓飞打,还是不接。我急了,特别不祥的预感一下子揪住了心脏,都他妈死哪儿去了! 徒弟小心地凑过来,递给我张纸巾,“师父,你没事儿吧……” 我在脸上抹了一把,果然,一手冰凉的汗。我说我有点儿不舒服,出去透口气儿。徒弟担心,要报告曹姐,营业室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地问我带没带药,去不去医院,还有人主动要开车送我……我什么都没说,心口堵得难受,只是随便地挥手。 贵宾室里没人,我靠砸沙发上继续打电话。最后把自己手机打没电了,也没找着人。我努力地让自己镇静,曹姐急冲冲地跑进来时,我已经吃了药,正捧着纸杯喝水。 我想我的脸色是差到一定地步了,曹姐吩咐徒弟替我结账,把厚衣服给我批上,不由分说地要带我去医院。去医院没什么必要,反正就是这个毛病,死不了也看不好。从医院出来,曹姐直接送我回家,待到吴越下班儿才走。 吴越不明所以,还跟我臭贫,“您老人家是怎么啦,这么大阵势?你们那经理是不是跟你有一腿啊,对你老这么好呢?这回头我得跟弟妹报告……” “你弟妹那边可能出事儿了。”我拦下他的废话,把报纸上的情况跟他说了一遍。吴越也傻了,不过还是劝我,让我跟暮雨问明白再说,也许不怎么严重。 “怎么问,电话都打不通。”我看着自己充电的手机,无奈了。 “等会儿问啊,他不是每天八点都得给你打个电话吗?雷打不动地。” 八点一刻,电话铃声响起来。看着暮雨的名字在屏幕上闪,我真想把他揪过来踹两脚。 无暇再去追究他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单刀直入地问:“韩暮雨,你们项目是不是出问题了?” “恩,是有点儿问题。你今天打了那么多电话就是为了这个啊,我一直开会,刚散。”他声音还是哑哑的,语气却是平静。 “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之前提过……主要是没多大的事儿,还在处理中,我就没细说,你不用担心。” 我哪里能想到他之前轻描淡写的那个‘小问题’有这么劲爆,“可是报纸上说得很严重,又调查组又叫停什么的,还说好多建筑公司都有损失,还说什么行贿受贿勾结黑社会……” 暮雨回答:“确实是有上边的人下来查,不过主要的问题是在土地局那边,违法征地、伪造文件、涉黑伤人,我们建筑公司投标都是走得正当程序,那片地有什么问题我们事先也不知道。要说损失的话,估计前期那些投入都白费了,也可能政府会赔偿一部分……损失是公司的,我……也就是挣不到提成,白忙一场。” 暮雨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可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儿呢,“……就这样啊?” “就这样。不好的是,我挣不到钱了,你还要在银行多待些日子……我还觉得自己够谨慎,想不到会出这种问题。”他话语中有隐隐的懊恼,我提着的心倒是稍微放下了些。 “我是没关系,在哪儿不是上班儿啊?银行这活儿我干得熟挣得也多……就是你,别什么事儿都瞒着我,再这样,我跟你急知道吗?” 暮雨轻轻地恩了一声。敷衍! 吴越看我放松下来,在旁边故意大声地喊,“安然今儿又上了趟医院……被一美女送回来的……俩人孤男寡女的呆了一下午……” 我一脚踢过去,吴越侧身躲开,嘻嘻笑着冲我挤眼睛。暮雨听见了有点紧张,“怎么又去医院?”我赶忙解释,“是这么回事儿,我就是看见报纸上的新闻了,后来打你跟杨晓飞的电话都没办法接通,我这不是急吗……曹姐非要拉我去医院……还监视了我一下午……这都得怪你吧,你要是早跟我说清楚,我就不至于这么紧张了……喂……喂……” 电话诡异地静默之后,我听见暮雨唤我的名字,“安然”两个字,听起来格外的,千回百转。 心头一跳,我下意识地“恩”了一声。 “……吃药了吗?”他问道。 “……没呢,就等着你来查岗我才吃。”声音软下来,我半撒娇的口气让吴越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暮雨笑了一下儿,本来就喑哑的嗓音放得更低,就像故意凑到我耳朵边说悄悄话般,“安然你听话,别让我担心好不好。” 我去,谁让谁担心啊?这人真是。不过我还是瞬间被安抚住了。他总是能找到听起来最舒适的那句言语那种调子,让我拒绝不了。 我哼了一声,表示接受。暮雨又说他最近会特别忙,可能没法按时给我打电话,让我自己吃过药就给他发个信息。 我说他麻烦,却还是应下来。 这世上有多少人会对你千般牵挂,想方设法确认你好好地生活着?你会被谁这样的放在心上,日夜叮咛?是不是也有个人,比你自己更珍爱你,用他的感情,用他的方式。 因为暮雨说过了他会很忙,所以后来联系少了我也当做是正常。一直关注着翔东案的进展,但是似乎调查组介入后,就没什么更新的消息出来了。每天给暮雨发短信报告嗑药情况,等他回复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我也不刻意去等。 如果不是杨晓飞给我打电话,我想我会一直无知无觉下去,直到失去某个人。事实证明虽然我不是无知无觉,后果却没有丝毫改变。无能为力,尝了一遍又一遍。 杨晓飞带着哭音儿,第一句话就是:“安然哥,出事儿了。” 我觉得心口一紧,“出什么事儿?” “就是项目的事儿,翔东新区那里的项目我们都是走正规手续给揽下来的,可是那个调查组的检查说材料不全,说咱们是非法开工,而且还有行贿行为什么的,这个项目是韩哥他们组的,责任也全落他们身上了。” “怎么会这样?你们手续不全也敢动工?” “不是!这块地的手续都是齐的,我们哪能想到这玩意儿从中央开始作假啊?其实他做假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手里那份儿假的都没有了,丢了。有假的还能证明我们是被骗的,现在没东西,人家怎么说都行。行贿什么的更谈不上,很多都是业内的惯例,吃顿饭都是行贿,那这活儿谁都甭干了。这根本就是公司内部有人搞鬼陷害,有人看韩哥他们不顺眼。” “手续文件丢了?没法补吗?”以我对暮雨的了解,那孩子一向心思深,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有法补就好办了……怕是别人给抽走了……” “谁啊?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针对暮雨?他不过是项目部众多经理中的一个又不是多位高权重,而且他才到项目部没多久,得罪人了吗?这种事儿也会危害到你们整个公司的名誉和利益吧?” 杨晓飞沉默了半天,最后说,“安然哥,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盛安是什么样的地方,当初韩哥和我决定来这里的时候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盛安总公司里势力分三派,联系业务的,控制财务的,还有负责供应的。哪个完整的项目做下来都离不开这仨环节,他们之间为了分成争得很厉害,互相咬那是常有的事儿。项目部那些经理基本就是这三派势力各自的代表。盛安年头长,关系广,大项目多,赶上像这次翔东新区这样的政府大动作,光是提成都能有千万以上,所以项目组经理们都争得你死我活的,韩哥他们拿到这个项目多难就不用说了,嫉恨的人能从你们银行门口排到江南水郡。在盛安过日子,那时刻都得加着小心,不知道让人抓住什么把柄就整死了。林旭很厉害吧,当初还不是被从项目部排挤出了总公司,后来他有机会回去他都没回去,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他是拓展业务出身,他不回来可还是希望自己那伙儿势力在总公司里能多些人手,这样也方便他在外面办事儿。在l市的时候,林旭就想让韩哥直接到他手底下干,是金老板老不愿意放手,后来那不是出事儿了,林旭为了避嫌也不太敢把韩哥留他身边。当初你和韩哥分手之后,有天林旭找上韩哥,当时我也跟着。知道我们没地方去他就撺掇我们来z市盛安总公司,也没按什么好心,一来他很看得上韩哥,二来,他总公司这边缺人。林旭说在盛安混得下去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心腹,一种是臂膀。心腹就是要接触到盛安最核心的,臂膀就是为盛安赚钱的。” “什么是盛安最核心的?”我问。 “这个,官商勾结、涉黑涉黄、偷税漏税、偷工减料、出了事故虚报瞒报、死了人拿钱堵嘴……”杨晓飞张嘴就一大串。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我发现自己被震住了。 “我也就是听说了一点儿,真事儿的比这个还得乱。林旭说,做心腹就是要跟公司同呼吸共命运,如果公司垮了,那么所有心腹都得跟它烂在一块儿。做臂膀只要有本事能为公司出力就行,不过,也随时可能为了公司的利益而被砍掉。然后他问韩哥想做哪种?你猜韩哥说什么?” “费什么话啊,赶紧说。”我都急死了他还有心情跟我打哑谜。 “他回答,要最短的时间挣最多的钱。然后林旭就给我们指了条路,说在盛安有句老话,‘升得快做运输,挣得多搞项目’。” “所以你们就进了那个建材分公司去当司机跑长途了?” “是啊,当时林旭说那是进入总公司实权层的绿色通道。无论是盛安大张旗鼓从学校招来的本硕博还是从别的公司挖来的空降兵,都没有从建材公司出来的人受重视。我操,我们去了才知道,那哪是人干的活儿啊。开始的培训我还奇怪呢,正牌的武警天天带着跑十公里、练格斗什么的,后来才知道,敢情我们就是出门儿跟各地黑社会抢地盘去了,每趟出车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好多人半路就不干了。据说盛安已经死翘的前老总说过,你为这个地方流过血你才会对这个地方有感情,狗屁理论啊……一开始出车,碰上拿刀子的地痞,韩哥和我也慌,打架也下不了手,后来就麻木了……安然哥你不知道韩哥那时候打架多厉害,不过他跟别人不一样,他不会只顾自己,而向来都是把一起去的人当自己人护着,所以那段时间也实实在在地结下了几个过命的朋友。老郑是其中之一,韩哥当时为了救他脑袋上挨了一下子,躺了一个月,差点把命搭上。还有一次韩哥为了给受伤的刘海找诊所背着他跑了十几里路,那家伙最后才没挂。后来刘海找了挺硬的关系调去计财做副经理,一直记着韩哥的恩情,难得赶上计财有个空缺,他就让韩哥过去,韩哥没去让我去了。韩哥说我家就我一个孩子,跑车太危险……不然我一个屁都不懂的人哪能调到公司里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计财部……我离开之后他自己又在那鬼地方跑了半年多的砂石料……天天都是玩儿命……除了给家打钱,他跟谁都不联系……” 说着说着杨晓飞居然哭起来,我心里本来就乱,他这一哭我更火大了,“我操,你哭个屁啊,你韩哥还没死呢!别他妈哭了,想想怎么办,有什么办法,问问林旭,要不找找你们上面的领导。你不是说盛安都是分帮派的吗?你们是哪派的?” “……我们不是哪派的,那些帮派说白了都是一路货,没好人。原来韩哥就跟我说,我们是为了挣钱,不能犯法。后来发现哪那么容易?在我们都是小喽氖焙蚧垢芯醪怀鍪裁矗酵献咴矫飨浴2皇撬的阆氩幌敕阜ǎ呛芏嗍履惆闯绦蜃吒揪妥卟煌ǎ荒艽蜃挪帘咔颉w钪匾氖牵颈旧砭筒辉敢饽愀筛删痪坏模颐且煌滤档暮茫阍俣嗟暮么Σ蝗邕拍阋桓霭驯庋憔筒坏貌惶傲恕t丛诮u模o帐俏o眨赡愫么趸怪浪亲约喝耍搅俗芄荆蠡锒娑隙夹γ忻械模恢浪岚档乩锿蹦懔降丁r话愣孕律侠吹娜耍灸切┌锱删拖让樽牛吹蒙狭司涂祭#坏骄妥グ驯@5氖焙颍裁凑卸忌希投鞯模腿饲榈模璞覆磕歉稣疟皇露拖肭牒绯苑梗恢蓝妓邓瓷虾缌耍涫挡还枪┯δ桥傻乃悼汀n瞬桓鹑肆舭驯厶焯於继嶙判墓兆印:缋肟u牡搅俗芄救匀徊桓伊的悖皇桥级趴匆谎塾始蹬伦约阂坏┝档侥悖突嵩僖布岢植幌氯ィ突岵还艘磺信芑厝フ夷恪:缱约涸诠┯Σ看艄以诩撇朴惺裁词露几担蛭辛中竦墓叵担颐歉肯钅磕前镆菜闶臁t娇吹枚嘣街溃飧龅胤教姨冢娴某督淳秃苣寻纬鋈ァ:绺丈侠词奔洳怀ぃ切┌锱啥济惶畹耐矗部桃獠蝗ゲ斡胨悄切┞移甙嗽愕氖露迷谝豢槎苌呈苯幌碌呐笥焉侠吹牟簧伲诟鞲霭锱啥加校院绲南钅恳捕颊展恕:缢担跚共荒芟萁矗蛭蛭阍诘人们迩灏装椎鼗厝ィ愫煤霉院蟮娜兆印! 我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水一般的酸涩灌满了整颗心。我觉得我已经离他很近,我以为我了解他很多,我能看到他的付出和艰难,他的渴望和满足,原来还不够。他总是不爱表达,就那么一意孤行地用温柔和安宁将我裹起来,风雨全都被他拦在外面。他呢,苦了难了,自个儿担下来,忽略所有痛感,沉默再沉默。这么些年了,一点儿都没变。 说我后知后觉,我都有点冤枉,谁碰上这么一嘴紧的主儿谁栽。我现在也明白了暮雨以前说过的‘挣足够的钱去重新开始’的话,他从来都没有想在盛安那破地方长期待下去。原来那地方真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以为那是丛林,其实那是沼泽。 “就是……就是说……你的意思就是没人管你们是吧?”我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结结巴巴地问。 “谁管啊?躲还来不及呢!特别是这次赶在枪口上,上边说严查严办,没人敢糊弄事儿,更不是走过场,这节骨眼儿谁都不想被盯上。那些管事儿的人有几个敢说自己干净的!就他们办的那些事儿,随便拎出一条来都够关几年的。高层领导好几个都称病住院修养去了,平时好的哥们儿也都插不上手,给林旭打电话,人家听说这事儿直接说管不了。这也不奇怪,他本来指望我们能加入他在总公司的那一伙儿,可是韩哥不想就这么绑在这儿,也没按他安排的走。” 所以,如今求神拜佛都没用了? 我烦躁地揉着额头,“谁都不管是吧?行,行,我给暮雨打个电话……”看看他是怎么想的,我已经完全无措了。什么烂地方,什么烂事儿,我还觉得自己的工作够憋屈,敢情跟人家临深履薄相比我这就是天堂。 杨晓飞拦着我说,“安然哥,你就先别找他了,他现在肯定忙死,查丢的那份材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没跟你说,你就先装不知道吧,也可能韩哥他有办法……我……我就是沉不住气……” 靠,幸好你沉不住气,都跟韩暮雨似的,本人真就与世隔绝了。 挂断电话,我也甭想睡觉了。翻来覆去琢磨,又叫了吴越陪我想,最后发现,一点忙都帮不上,完全没处插手。别说省里、中央,我家往上数三辈子也没有个当官儿的亲戚,我想找谁问问都不可能。这到底是多大个事儿?搞不好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实在没有概念,吴越他也不知道。想给韩暮雨打电话又怕烦着他,怕我的担忧让他心里更乱,只能不停地问杨晓飞了解进展情况。 两天,我过得跟两年似的,心不在焉,业务上更是漏洞百出,徒弟说我被他附体了。上午的时候曹姐找我谈话,说我这两天出的错儿都太白痴,问我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我犹豫了半天最后也没说。下午的时候曹姐黑着脸又把我叫上了楼,进门啥都没说先是反锁了门,继而甩给我一张纸,人民法院的章扣在左侧骑缝和右下角:金融机构协助查询冻结止付通知单。冻结账户户名:韩暮雨;账号:xxxx xxxx xxxx 5211 314;冻结类型:只入不出部分冻结。我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幸好前些天已经把里面的钱都买了黄金,之后才意识到,完了,事儿大了,已经开始走法律程序了。脑子一下子僵硬成木头,一点儿都不能动。曹姐拉着我问长问短,我也没心思隐瞒就把自己了解的情况跟她大致说了一遍,她没追究我俩怎么又搞到一起了,只是皱着眉头发愁,这可怎么办? 此刻我实在忍不了了,拿出手机就要给暮雨打电话,结果还没拨出去呢,有电话打进来。 屏幕跳出来的来电名称不是那个混蛋是谁? “喂,韩暮雨,你是不是当我死的?”声音太冲,曹姐踢了我一下儿。 暮雨还是那个气死人的平调子:“安然,你都两天没给我发信息了,是不是没按时吃药?” 都什么时候啦还跟我扯这些鸡毛蒜皮,“吃什么吃,吃云南白药都不管事儿了。” 电话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笑,极其不合时宜,完全脱离他的风格,却又不是假的。这么个连俏皮话都算不上的句子,根本就不该得到他这样超额的笑。那种惊悚感像是锋利的刀片瞬间划过皮肤,冰凉、麻木、丝丝缕缕的疼痛伸展开来,绵密细韧,织就了一张网,慢慢收紧。果然,短暂的沉默后,他说:“安然,对不起。” 浅浅一句,让我的心一沉到底。 “你都知道了吧,杨晓飞都跟你说了吧,这次的事儿,挺麻烦的。安然,对不起。”我居然听得出他声音有些微微的颤。 “对不起你妹啊对不起,少跟我扯别的,杨晓飞能说清楚什么?”我吼完了意识到现在发火着急都屁用没有了,他一定是挺难挺难的难到撑不下去了才来跟我坦白。 控制,控制,别跟他嚷,别骂他,心疼他,就温柔地待他。我放缓了语气,“暮雨,怎么回事儿啊?我这还糊涂着呢。” “就是丢了一份资质证明文件,那份文件里的手续能证明我们的项目都是按程序来的,本来除了单位存档,我自己还留了一份,后来……丢了……” “丢了?” “或者说被人拿走了。” 我想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负责单位文件归档的那个人失踪,而我自己手里那份被不知道什么原因的机器起火给烧了……还是太大意,应该再多留几份。” “靠,”我一拳打在曹姐办公桌上,“……知道是谁干的吗?谁这么恨你啊?” “算知道吧……当时几乎所有的项目组都想参加这个项目的投标,最后我们组揽下来确实是得罪了很多人……我是打算做完这个项目就走的,所以当时做事也太绝了些,如果工程下来能分点儿给别人,可能就没这么多麻烦了……知道是谁也没用,没证据……”暮雨的语气依旧平静,从相识开始,就少见他有焦躁的情绪,跟我更是从来都没有着急过,向来炸毛耍横上蹿下跳都只是我一个人的活儿。只是今天他的平静有些不一样,清凉的音调滑过耳膜,像是暴雨前一缕潮湿的风。 有种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渗出来,是的,恐惧。我努力把事情考虑得简单一点儿,我知道这种利益之争,我们单位也有,为了拉存款也闹得很生分,可没这么下狠手的,“那人要怎么着啊?不就是要钱吗?商量一下让他把那什么文件还给你,他要多少都给他。” 暮雨想了一下。我明确地感觉到他在想,就是在实话、假话或者是大而化之的各种选择间的权衡,很快,很细微,最后他说:“不是钱的问题。”语气不像有假。 “……那是什么?”只要有商量就成! “给不起的东西……”极肯定地,貌似跟对方谈条件这条路就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靠,就没人管吗?难道盛安高层就看着你们这么自相残杀?他们是死的?”我边转着圈边骂,办公室里的桌子和沙发被我踢得当当响。 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一句话就拍灭了我的那点希望,“高层残杀得更厉害……听说前老总在的时候还压得住,现在……没人能管了。” “……暮雨,你……你什么意思啊?”他的语调让我从心里往外发凉,恐惧盘踞在胸口,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你这次打电话就是想告诉我这事儿没办法了是吗?” “不是,”他否定掉,继而以从未有过的不靠谱儿思维说,“我主要是告诉你,记得按时吃药。顺便告诉你,我可能又要走一段时间,大概几年,或者更长……赶得时机太不巧了,上面抓得很严,我问了下律师,文件找不回来这就是个重大工程事故,这两年考得资质要吊销,以后也不能再做这行,因为我是主要负责人,工程很大涉案金额太多,加上其他一些罪名,刑事责任肯定是有的,多少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本想带你走,却还是没有办到。” 我不得不再次集中全副精力去理解他的意思,当我终于明白那个‘多少年不好说’是怎么回事时,恐惧已然拉网布线控制了身体并一路爬上手指,止不住的颤抖让电话随时都可能从掌心跌落。 几乎是哀求地,我说:“暮雨,你胡说什么呢,什么律师什么多少年啊?有判刑这么严重吗?我觉得咱们的生活不应该是黑道风云,也不应该是商海谍战……咱至多就是一稍微曲折点儿的都市言情……你说呢?” 又是一声很轻的笑,气流扑在话筒上的震动通过电波传递过来,“安然,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胡扯,喜欢你讲的那些笑话,喜欢你不好意思时强装凶恶地骂人,喜欢你每个表情每个动作,你都不知道你有多讨人喜欢……我舍不得你,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听着这些甜蜜的情话,我屏住呼吸,扶着沙发坐下来。喉咙里升起浓重的血腥味儿,眼睛也酸涩难当。 “韩暮雨,你他妈少给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找你,你说的我不信,一个字儿都不信儿,多大点儿事儿,能有这么严重……” 暮雨拦下我的话,“安然,我想这是隔离调查之前我能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别来找我,来了也见不到的,你……你记得好好吃药,我会让杨晓飞替我提醒你,不过,他向来都大大咧咧的……” 我气得冷笑,“杨晓飞!杨晓飞算干吗的?他又不是我对象……” 暮雨叹了口气,他从来不和我争执,只是耐心地跟我商量:“安然,你听话,你好好 的,我就一直爱你……” ……这话曾经支撑了我三年。 你还能更不负责任吗?我想着,就听他说:“要是年头不长,你就等我,要是年头太长,你……” “韩——暮——雨,你别找抽。”我咬牙切齿地打断他,不负责任没下限。 只是我想错了,他慢悠悠地说下去,“……要是年头太长,你也得等着我……你知道,除了你身边,我没地方可去……” 我笑,捂住心口,问他,“宝贝儿,今儿其实是愚人节吧?” 电话那边传来敲门声,暮雨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叫了我的名字,“安然。” ‘然’字尾音稍微拖长,温温软软的,落进耳朵里,化进骨头里,万千情意。他爱这样叫我,尤其在某些亲昵的时刻,我则会收起尖牙利爪,乖顺地听之任之。这声之后是某种不太明显地响动,等我分辨出那种响动来自于嘴唇和话筒的碰触,电话已经忙音了……再打过去,便是关机。 我呆呆地看着手机,反复地回拨,直到曹姐一脸担忧地摇醒我。 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种粘稠而冰凉的绝望淹没了我,呼吸难以为继。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这句自动应答也曾经困扰我多年,现在又找不到人了。其实他从来没有回来过吧,这些日子不过是我魔障了之后的大梦一场,现在梦醒了,我仍然是一个人。 只是,那些还有余温的安宁和平静,那些可以过一辈子的恬淡岁月,流光如水,怎么可能是假的……就是忒他娘的短了。 我在曹姐办公室默默地坐了一个多钟头,强迫自己镇定。是的,瞎急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努力想着自己现在能做什么,最后发现,啥都做不了。我跟暮雨就是在两个世界里,我只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战火硝烟、艰难挣扎,而我只能在我的世界里看着屋顶发呆。 总得做点什么,不然得疯。 我计划着先是请假,然后去z市,见不见得着暮雨到了那里再说。他不让去我就不去啊,我就不是那听话的孩子。结果,我打定主意从沙发上起来的时候,天莫名其妙地黑了。 “安然,你现在哪都不能去,老实地在医院呆着。”曹姐还得上班就用我电话找来了吴越,让他看着我。吴越看到我已经无可奈何了,他说,安然,你要是想死啊,你就痛快的,别老折腾咱们了行吗?我说我还不能死,我得去z市,我得看看韩暮雨到底搞什么鬼。吴越一翻白眼,说,我就知道又是因为弟妹,你要去哪我都不拦着,有本事你先爬起来,以你现在的德性,到不了z市就断气了。 我没心思跟他扯淡,直接把暮雨给我打电话的内容跟他说了一遍,他听完也傻了,跟我说,“你别急啊,也别激动,这事儿你插不上手。你也知道咱们国家就是这样儿,一个事情如果能压下来,那怎么处理都好说,一旦爆出来全国皆知了,那势必会装腔作势地严打严办。” 说实话我现在还真不是激动,我就是觉得憋得难受,“严打严办跟你弟妹有嘛关系,他是被冤枉的。” “那也得人调查的信啊!”吴越嘟囔了一句,看我瞪他,又改口说,“当然弟妹不会犯错误,咱们党应该不会错怪好人的。你也先别急着过去了,不是说隔离调查什么的吗,你一没熟人,二没关系,去了也白去,估计面都见不上,先等等。” “等什么啊,等着你弟妹判刑!”我不听他扯了,直接往病床下跳。 吴越赶紧按住我,“你别折腾了行吗?你去了他该判也得判……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也别想得这么悲观,没准儿有什么转机呢?弟妹平时人挺好的吧,好人有好报。”吴越向来都不会安慰人,这年头谁还信好人有好报啊! 就我目前的状态,去z市当然是不会死在路上。可是我现在肯定是打不过吴越的,而且,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我确实,什么都做不了。 “好了,好了,吴越你松手,我不动了。”不再挣扎,我倚着床头抱起膝盖,把脸埋起来。吴越拍着我的后背,嘀嘀咕咕地说话,他说,“咱们随时联系着杨晓飞,那边有什么消息咱都能知道……其实我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要这么害弟妹呢……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什么……不会是得罪黑社会了吧……安然,安然,你别哭啊?” 我抬起头,“没哭。” 三年前分手的时候,暮雨憔悴得比我更严重。我此刻已经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恨不得替对方担下所有苦却发现什么都做不到……那时他还能选择离开,成全我作为一个儿子的责任,现在,我对他,却是全然的无能为力。 太不甘心了。 “吴越,我不信,不信我跟暮雨就这么没缘分,就这么苦逼……” 第二天,吴越来接我出院,回家路上我习惯性地交替拨打着暮雨和杨晓飞的电话,暮雨的始终是关机,杨晓飞的则一直提示无法接通。到了楼下,杨晓飞的电话忽然有了正常的呼叫音。 “安然哥。” “杨晓飞,你韩哥现在怎么样了?”我没下车,直接迫不及待地问出来。 “他现在没法跟别人联系,律师都见不到,我也不是很清楚……”杨晓飞的声音似乎更哑了,听他说话觉得耳膜被石头子咯着似的疼。 “那份丢了的文件还是没找着吗?听说应该是被人拿走了。”这是问题的关键。 “这两天就是在找这东西……其实文件本来有两份,公司归档一份,韩哥怕出问题,自己还留了一份。有天韩哥被叫去开会,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办公室响起了起火警报,上锁的门被踹开,当时挺乱,有些人想救火,也有些人以救火为名把办公室翻了一遍,后来听说所谓着火就电脑主机过热,烧得什么线冒烟了,反正,救火之后再找那份文件就没有了。韩哥觉得不对,再去档案室找公司留档的那份发现也没有了,而管档案的人,刚好头天辞职,等再找那个人根本就找不着了。韩哥知道那个管档案是项目部张其的人,而这个张其就是当初和韩哥争翔东这个项目争得最厉害的那个。我们都怀疑都张其拿了文件陷害韩哥,可是又没有证据,后来老郑不得不动用他家里的势力,找几个人暗地把张其收拾了一顿……当然这事儿韩哥不知道。” “老郑他家里干什么的?”我觉得听着不对劲。 “啊,说起来老郑老家也是l市的,你听过你们那儿的郑老大吗?那是老郑的叔伯哥哥。” “不知道啊!”我扭头问吴越,“你知道咱们l市有个郑老大吗?”吴越点头,“那谁不知道啊?就是咱们这片儿黑社会大哥啊!” 我呆住,但是没有细想,因为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张其把文件拿出来没? 结果杨晓飞说,“姓张的骨头硬啊,说起来,他也是从建材公司上来的,年轻,一点半点的小疼小痒人家根本不在乎。偷文件他倒是承认得痛快,我骂他是没本事嫉妒韩哥,他回答说,如果这项目成了,他还可以嫉妒嫉妒,可是现在项目都黄了,他没什么好嫉妒的。更气人的是,他还假惺惺地说自己很欣赏韩哥,能凭一组人担那么大的项目,别人谁都没分到一杯羹,很霸气,他觉得挺好,在盛安就得这样。我觉得他整个一精神病。”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啊?想要钱?”不是为了面子那就是为了利益呗,我想。 “问了,人家不要钱。我们揍得他趴地上起不来,他还在乐呢,死活就是不说文件在哪儿,我们当然不可能真把人给打死,那不就事儿大了吗?后来也就算了。就在韩哥被隔离调查的前一天,我在韩哥办公室看见了张冰,就是设备部经理,老要请韩哥吃饭那个,她出门我进门。当时韩哥脸色特差,他跟我说,文件在张冰手里,只要答应她的条件她就还回来。” “怎么会在她手里?什么条件?”听说文件有了下落,我激动得有点呼吸不畅。 “张其是她亲哥……条件就是加入她们那一派势力呗。” “答应她。”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比起来坐牢,当然选这个。 “可是你不知道,加入供应那派是要‘投名状’的,就是要在一份儿不合格的材料清单签字……这就是长期的把柄!” “……”这规矩果然是要把人拖得不能翻身才肯罢休。怪不得暮雨要离开那里,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可是,虽然被人抓住把柄很被动,但起码还有时间和机会来转还,而眼下的情况太紧急了,先签了拿回文件过了这关,以后再说以后的。 我刚要说话,杨晓飞开始吭叽,“而且,张冰她还要求……” “还要求什么?” 杨晓飞几乎嚎啕,“安然哥,我错了,我一直以为她不是真心喜欢韩哥的,我以为她就是要拉拢韩哥,想不到,她来真的……她让韩哥娶她……” “……”看吧看吧,就知道他早晚因为那张脸给我惹个大麻烦。 我忍不住地冷笑了一声,盛安果然都不是一般人儿啊!邪恶女主角,人生他妈的开始走韩剧路线了。杨晓飞那边儿还在骂,“太不要脸了,没见过这样儿的女的……” “你们就没劝劝暮雨?”我问道。 “劝了啊,劝了他不听啊,你还不知道他,主意比天大……”杨晓飞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不对劲儿,立马改口,“不是,安然哥,我们就是让他考虑一下……不是,我们不是愿意他娶张冰……这不是事情逼到这儿了吗?我其实没怎么劝,都是老郑劝的……” “行了行了,劝也是应该的,你们做兄弟的,是要劝劝他……”我看到眼前蒙了一层淡淡的灰,心里有两种意识互相撕咬着,无声的,却是激烈的你死我活。 “安然哥,你……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想了其他的办法,我们想起诉,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我们找了道上的人去吓唬张冰,结果她比她哥还狠,说我们敢动她一下她就把文件毁了……我们实在没法子了……” “杨晓飞,”我清清嗓子,尽量说得平缓,“我不是怪谁,你韩哥这么些年受了多少苦你比我清楚,他能到今天容易吗?当初因为我,金老板手下挺好的工作干不下去了,现在再因为我去牢里呆几年……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机会,谁受得了一次又一次地从头开始,我总不能这么坑他……娶吧娶吧……大不了再离呗……你有办法联系暮雨吗,告诉他,我说的。”我说了,以为多难呢,其实就这么几句话而已。 我听到风声在耳边盘旋,然而一辆没启动的车子的密闭车厢里怎么可能有风声,我知道那是血液冲过耳内血管时绝望的叫嚣,好像某一声之后便会永远平息。 杨晓飞那边呆了好几秒没回音,后来他试探着问,“安然哥,你真心的?” “废什么话!”我骂回去。 然后听到杨晓飞极罕见的一声叹息,“行啦,你别装,韩哥本来都不让我跟你提这事儿,不过,你也知道我什么话都藏不住。你别难受了,也别想了,韩哥不会娶张冰的,我们劝没用,虽然你说话比我们管事,可这件事上,你也不能替他做主。” 对的,我同意当不了暮雨,如杨晓飞所说,暮雨向来是个主意大于天的。 该遗憾还是该庆幸,我不能替他做主? “……那要不你把那个张冰的电话给我,我跟她谈谈……没准儿……” 话没说完就被杨晓飞打断了,“拉倒吧,你能跟她谈什么啊?” “告诉他暮雨喜欢男的。” “你当韩哥没说,人家就不信,而韩哥更不能拉你出来证明,他不会让张冰知道你……他不会把自己最重视的暴露给那个有心机又有手腕的女人。安然哥,你心脏本来就不好,还是别找刺激了,老实地在l市待着吧。我跟老郑都在想办法呢,还找了一些以前的朋友,反正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是帮着韩哥的……安然哥,算我多嘴,要是韩哥真的被定罪……你……” 这问题我还没来得及想,主要也拒绝去想。不过,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最惨也惨不过暮雨没回来之前,即便他被关,起码我还能知道他在哪儿! “反正已经等过三年,我也习惯了。”我回答地很轻松,也是绝对得言不由衷。 那种日子哪里有可能习惯,只是,他要过得不好,我怎么也得陪着他吧。如果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如果我最终对生活无能为力,如果想要的美好安宁那么远、那么难,就让我们一块受罪吧。 始终沉默的吴越在我挂断电话后,忽然开口道,“安然,我要是弟妹我会生气的,按我这脾气估计得一巴掌呼死你。” 我茫然又无辜,“什么意思?” 吴越少有地愤愤,“你说那话能听吗?还让他娶谁谁,你是生怕万一他坐牢了你得承担责任是吧?你怕自个儿觉得他这辈子毁在自个儿手上了是吧?所以你就让人结婚去,人家要不去那就是他自己不想好好过,不是你的问题了,你就不欠人家的了是吧?我怎么觉得你这么卑鄙呢?” “不是,”我下意识地否认,“我没这么想。” “那你说什么屁话,你明知道他不可能娶别人,要是能娶还用得着你撺掇,上次他给你打电话那不就是临别赠言么,你还假装大方得扯什么淡?” 几句话堵得我没词儿。我眨着眼睛想了半天,发现可能吴越骂得是对的,可能我心里真的害怕,总觉得暮雨为我牺牲太多。他本来有机会过最正常的生活,也许贫寒也许富裕,至少安稳。我并不后悔拉着他跟我一起,就是觉得我给他的太少。他老是不言不语偏偏骨子里又硬气得不行,做事沉稳却自有一种决绝。他说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爱我,于是我就只能看着他这么毫不犹豫的付出和坚持。 “暮雨给得太多了,而我已经没有办法更爱他一点儿……你明白吗?”我惶恐。 吴越誊出一只手来,揽过我的脖子,将我的头按在他肩膀上,“安然,我知道你难受,我也心疼你。你俩是忒曲折了点儿,可是,既然都这么曲折了,你俩之间就别再算计了,想什么谁多谁少的,这东西没法算。怕这怕那,怂不怂啊?他爱你,你就得受得起。” 那时候脑子乱,吴越说的也就听进去了。多年之后,再提起这事儿,我说,“吴越,我怎么觉得你那是偏心眼儿呢?敢情是把你弟妹豁出去了,就知道心疼你兄弟了呗?” 吴越切了一声,“我能不偏向你吗?杨晓飞他们劝弟妹改嫁,还不是把你豁出去了。再说了,弟妹哪用得着我心疼?” 我们能把过去翻出来调侃的时候,经历的苦难已经远得看不清了。可是当时,谁都不知道日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当时,束手无策,绝望的情绪每分钟都在增加,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神经在某种高压之下一根一根地崩断。 只是这样的绝望没有持续很长时间,就在杨晓飞那边儿还在找人、找关系、跟张冰谈条件却没有任何进展的时候,就在我觉得快要崩溃的时候,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头天曹姐打电话来说总行大巡查,要求所有员工务必到岗,要请假直接找董事长请。她说我要是没啥大毛病就来单位一趟,省的麻烦。我不想找董事长请假,躲他还来不及呢,干脆上班儿了。因为烦心睡不着觉,我只能正宿正宿得抽烟,可能是脸色太难看,曹姐见着我跟见了鬼似的,没敢安排我在前台,于是把我放在后台负责大小额录入复核和内部帐。 巡查的下午才到,本来以为只有总行各部室的,想不到还有银监局的跟着。于是气氛一下子就紧张了,每个人都忙着悄悄补自己的各种登记簿,生怕查出点儿什么纰漏来,我也随便胡填了两笔。因为每个人都得查,时间就长了。曹姐一直陪着笑脸时不时端茶送水,插科打诨,有什么小毛病就尽力给找理由对付过去。四点的时候,杨晓飞打来了电话。曹姐使劲拿眼睛瞟我,上班时间、检查的又都在,我自觉地跑去厕所打私人电话。 杨晓飞很激动,说话却比平时还要利落。 他刚才接到电话,打电话的是张冰手底下的一个采购员,采购员说现在暮雨要的那份文件在她手里,四点半之前打七百万到一张卡里,她就把文件还回来,如果不打,她就把文件点了,反正她自己也不想活了。据说是丈夫赌博输了,借高利贷,因为太多还不上,借钱的人绑了她儿子,三点多的时候砍了孩子一根小拇指,说如果四点半看不到七百万,就让他们等着收尸。她没办法只好把张冰让她保管的文件拿出来。 报警肯定不行,以咱们警察的效率,到时候只能看到两具尸体,其中母亲手里还有一把纸灰。 我问杨晓飞,能不能让老郑家里给找找道儿的人,多给点时间,结果杨晓飞说老郑已经打电话问了,郑老大说黑社会也不是全国连锁的,各个地盘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他在l市光明正大搞实业,从来跟那些搞地下资本的就没瓜葛。老郑把暮雨的事儿都揽到自己头上,说如果四点半前拿不到七百万自己就得坐牢,结果郑老大说,‘等你出来哥养着你。’ 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凑钱。 杨晓飞说,他们正在联系,一来现在盛安很多项目都在接受调查,单位账户全封了,根本转不出钱来;二来,平时关系比较铁的人大都是新上来的,拿不出多少钱;三来,时间太短了,现跑银行去转账如果不是vip怕都排不上。杨晓飞问我能凑多少,我说我算一下,五分钟后再联系。我用十秒钟大概算了一下自己,现金一万以下,可以忽略,投资黄金那些这个时间已经拿不出钱来,我想卖房子、卖车、卖血、卖肾都来不及;二十秒钟综合考虑了朋友们、同事们、亲戚们的经济实力。如果给我一天,我大概能搞到百八十万。眼下抬头看看时间,四点十分,二十分钟内,我凑不够十万。相对于七百万而言,十万也约等于没有吧。 高哥的声音从厕所门外传来,“安然,你没事儿吧,你曹姐叫你呢,把你登记本都拿出来,该查你了。” “哦,来了。”带着三分敷衍七分焦躁十分不耐烦把一堆本子递给检查的,转身想回厕所,却被曹姐拦住,“你在这儿看着,人家有什么问题还要问你呢!” 我一点儿心思都没在这儿,全副精神盯着手机。检查的人却翻得很细,指着一行问:“这本支票主机记账是显示是五月十三号发的,你怎么登得十四号?” “登错了。”我想都不想随口一说。 曹姐踢了我一下儿,“是么,我看看,这个啊,”她拿着考勤本对照,“是这样的,五月十三号那天安然歇班儿了,所以支票是十四号拿到手的。” 检查的点点头,曹姐使劲儿瞪我。 “姐,能借我点儿钱么?”我问。 “啊?借多少?什么时候用?干嘛用?”曹姐一问就一串儿。找人借钱就是这样,她问得越细致越越说明她想借给你。问题是,我要借的多,人肯定得问干嘛用,我要是说了干嘛用,人家肯定不借给我。曹姐,对着她,我说不出来瞎话儿。 手机再次响起,我蹭地冲回厕所,关门时听见曹姐替我解释,“安然今儿吃坏肚子了……” 杨晓飞说他能弄到三百万,其中包括老郑从郑家要来的二百万还有他们那些哥们弟兄给凑过来的一百万,问我这边怎么样,我实话实说,基本就是没有。杨晓飞的声音已经挂了哭腔,“这怎么办啊,安然哥,怎么办哪,我们原本还想着,现在就算拿不到那份文件,只要它还在张冰手里,以后还能慢慢地要,可现在,文件在一更疯的女人手里,而且是两份,总共就两份儿,烧了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一辈子也别想翻身了。还有不到一刻钟,我哪儿弄四百万去啊?” 钱!钱! 上次跟暮雨分开,因为没钱,这次要救暮雨,还是没钱。 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没钱吗? 没钱吗? 没钱吗? 怎么可能?我在,银行。 好吧,我是很渺小,很无能,在跟现实的交锋中我没有一回能赢。我一次次低头,总不能一次次逼近我人生的底线,让我退无可退吧?这世界上那么多人做那么多坏事都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老拣着我俩欺负?就因为我俩好欺负?不要以为我是好人,我可以选择不做好人的。对很多人而言,他什么都不是,但对我而言,他是我几乎全部的幸福,我当宝贝一样爱着,我不能让人毁了他。理智、道德、责任感,这些东西都可以噼里啪啦得踩在脚底下。自已也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这么一天,我能背叛了全世界的正义公理、道德底线,就为了赢一次,就为了不低头,就为了,我爱他。 “杨晓飞,你打算怎么把钱打过去?” “本来想用网银……可凑不够打过去也没用。”杨晓飞还是那个死腔调。 “行,你去准备网银转账吧!等会儿我让你转你就转。” 杨晓飞激动地声音儿都飘了,“啊?安然哥,你有办法再弄四百万!” 我笑,“少废话。” 出门儿,曹姐把我的一堆登记本给我,“没啥大问题,对了,你刚说借多少钱?” “四百万。”我回答。 曹姐翻了我一眼,冷哼道,“四毛我都不惜得给你,没点儿正行!”然后又跑去帮助我那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的被吓得手足无措的徒弟去了。 我真心感谢曹姐和检查的人们。曹姐今儿让我管大小额和内部帐,所以我能直接办电汇和记账;检查的今儿过来搞得鸡飞狗跳,所以下午所有的来帐都还没来得及入客户帐。 (客户帐都有密码,一旦款项入账,必须凭密码取,入账前,款项会先在银行一个中间账户上存放,有些自动入账,有些需要手工入账。) 可是我看着中间账户上的待划转的款项,沮丧轰然而降,总共才只有二百八十几万,银行只有前台有存取现金的权限,后台是没有的,也就是说我没法儿给自己凭空存上几百万再转走,而且根据银行不垫款原则,中间账户没法透支……差一百二十万,一百二十万啊?看看时间,距四点半还有还有七分钟…… 七分钟能干什么? 曹姐不会给我加权限,同事也不是大发善心给我存个一百多万。 疯了的只有我而已。 我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身边那些喧哗都慢慢沉寂……来回晃动的同事们像是融进了无声电影里,越来越明显响动来自心跳,就像计时器一样,一下一下倒数着。我发现时光真的在眼前飞逝,深灰色的事物丝丝缕缕地从我瞳孔上漂过去。河底的淤泥将我层层掩埋,我不再看得见水面的落叶和七彩光芒,只剩慢慢降落的暗,像是舞台落下幕布,像是眼睑遮盖眼球。我不知道计时器归零时,心脏是否就此停跳,然而真实的无奈和难以言说的不甘让我有种不能瞑目的强烈感觉。 还是不行吗?我还是要败给某个叫做命的东西?不能总这样吧? 肩膀忽然被猛烈的摇晃,“师父师父……”徒弟的声音。 我木然抬头,“干嘛?”死都死不清静。 “你脸色真差,吃点儿药吧……不过你先给我找找我的重空登记本,我记得放你抽屉里了,检查的要呢。” 看着徒弟那个紧张的劲头儿,我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 说是登记本,其实就两页纸,淹没在我一堆巨大的文件夹里,翻了半天才翻出来。 “下次别放我这儿了。”我递给徒弟时一个信封滑出来,徒弟拿着登记本就跑了,我弯腰捡起那信封。 打开的下一秒,我像看到一线光从里面射出来。是一张定期存单,一百万三年期。那种我看多了的淡淡棕色,细腻水纹,鲜红印章,庄重而规矩的大写数字,从未有过的美好。就是那张我被王行长以打印色带颜色太浅而勒令换下来的百万存单。 我登录自己的操作员进人查询界面,手指,不,全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操作代码、账号、pgup,金额蹦出来的时候,我觉得眼前一亮,是的,眼前一亮,这个形容如此贴切,就是世界忽然云开雾散了、阳光万丈了、柳暗花明了……这单子还没被取走,而且加上利息总共一百一十六万多,算上中间账户余额,四百万还要多点。最重要的,上年纪的人存的存单,当时没有留密码。 所以,这一刻,我想相信了。世界上确实有些东西冥冥中掌控着一切,这一切的纷繁错落、脚步凌乱,所有的情节都在这一刻体现出它最原始的本意。那些自以为的选择,其实只是安排,暗中指向某个确定的方向,像一条埋得很深很深的伏笔,一种经由巧合连缀成的刻意,一个谋划地严丝合缝的阴谋。 在我无知无觉的时候,恩怨就已经从总行叔叔与王行长之间开始,领导找我麻烦,为客户换存单,为逃五十块罚款私留附件,存单被压在箱底,就像从此线索深藏。在无数甜蜜、痛苦,飘摇、安定,希望、绝望完成之后,在我最需要钱的时候,那个丢三落四的徒弟帮我把存单翻腾出来,在我最需要违规的时候,曹姐给了我便利的岗位,在我最需要不被注意的时候,总行和银监局来扰乱视线。 所以,如果我不走这最后一步,岂不辜负了前面诸多绸缪。 时间是十六点二十六分,杨晓飞电话再次打过来,我飞舞着手指边做定期结转边按下接听键,不给杨晓飞说话的机会,直接告诉他,:“现在,转钱。” 网银转账,实时到账;大额加急电汇,三分钟内到账。 四点半整,我倒了杯水,吃了个药片,一动不动地看着时钟。 四点三十五,杨晓飞电话打过来,说那边女人已经看到孩子,他们的人在去拿文件的路上。 四点三十八,杨晓飞又用哪种要哭不哭的声音告诉我,老郑已经拿到文件。真的,全的,两份。 我觉得自己终于可以闭眼了,忽然就放松下来。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大口地呼吸。 “安然,别趴着了……先把内部帐结了,检查的等着拿最后打出来的日结单呢!”曹姐戳戳我后背,见我没动,又凑过来,“脸色这么差,行了你旁边待会儿,我替你结吧。” 我仰起头,冲曹姐一笑,“姐,我对不起你。” 这件事的后果,会很严重。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银监局的人还在场。 我自己会怎么样我有概念,毕竟,我犯了银行最不能容忍的错,明知故犯,金额巨大,无论之后有任何的惩罚我都没什么怨言。只是,我的那些同事遭殃了。听说某个兄弟行因为一笔四十万电汇重复走账,钱没能追回来,导致了支行主管行长降职,业务一干相关人员自己掏钱填补这个损失,支行所有人扣掉当年百分之五十的奖金,所有这些还都是在没有惊动人行和银监局的情况下,自己默默地解决。可是我这次赶得点儿太正了,银监局的就在身边儿。我的曹姐,我的高哥,我的徒弟,那些陪伴我无聊生活的人们,不知道同事们会被怎样的牵连,不知道会给我们整个银行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可是,事情已经做了,我丝毫不后悔。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大是大非的考验面前,我毅然决然地扔了良心,罔顾那么多无辜的人的前途和利益,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其实我,一直一直一直,都是个烂人。 看着曹姐惨白的脸和一副不可置信的绝望表情,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所有真心待我好的人,让你们失望了。 已经这样,多说无益。我错了,我内疚,但是,我无法改过。 混乱。 一些人飞快的查单据,一些人跟我那笔四百万汇款的收款行联系,要求协助冻结,一些人(银监局的)报警。其他人都围着我,注目,责备、叫喊、咒骂甚至撕扯。 曹姐摇着我的肩膀,眼泪在眼眶里晃,“安然,你知道这事儿多大吗?你这么冲动会毁了你一辈子,而且你想过别人吗?你想过这个集体吗?你这么做了得给咱们所有人带来多大的麻烦你知道吗?就因为你爱一个人,爱就可以胡作非为吗?爱就可以无法无天吗?爱就可以是非不分爱成禽兽吗?” 本就无话可说,我只能沉默地看着她。徒弟已经吓得不知所措,却还是站在我的身侧帮我拦着其他人。 相爱不是最大的,我们身上还有责任,暮雨也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是我自己缺这四百万,我想我不会做这样的事,可是偏偏出在暮雨身上。我可以过得不好,他也可以过得不好,但是,如果我能让他过得好一点儿,那我愿意为了这一点儿下地狱。 为了帮暮雨争取一个公正,却把不公正带给更多的人,暮雨要是知道,死也不会让我这么干的。他是那么好的人,不会做出我这样禽兽的事。 对方开户行有消息回来,收款人的钱已经通过网银转走,那张卡已经销户。 钱,基本上是不可能追回来了。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人家放高利贷应该是经常干这种事儿吧,动作肯定迅速,而且干净利落。 所有人都无话可说了。几位行长脸色铁青,同事们茫然无措。隔着玻璃我看到几辆警车在营业室门口停下来,警灯闪烁。 我的手机此刻突兀地叫起来。曹姐一把抢过去。 我觉得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只好求道:“姐,给我吧,以后怕是很长时间都打不了电话了。” 曹姐总是心软,手机塞给我,咬着嘴唇转过身去。徒弟哇地哭出来,吓了我一跳。 “别吵!”我喝止他,他抽抽搭搭地憋住声音。 杨晓飞喜气洋洋地沙哑味儿传来,“安然哥,行了,这下没事儿了,咱有文件那些人再怎么查也不会有大问题了,其他的小问题都不疼不痒的,你就放心吧!” “恩恩,我放心。你韩哥那边放人了吗?” “还没呢,等我们把文件交上去估计很快他就能恢复自由。安然哥,你真行,要说你们银行的人就是有钱,这么会儿能给凑四百万,我还以为没戏了呢,我以为韩哥肯定出不来了,没想到……这么顺利……” ……杨晓飞,你是天真还是装?这事瞒? ?瞒不住,我也不怕直说,“钱是我们银行的,不是我找人借的。” “……啊?”杨晓飞糊涂了。 我耐心地解释,“简单的说,就是我没经过别人同意就用了别人存放我们银行的钱。专业点儿,就叫‘挪用客户资金’吧?” 果然,他一听就慌了:“啊?安然哥,你……你说真的……靠,我说你哪来这么多钱……那什么,我想想,你先别跟你们领导说,给我几天时间,我去找钱回头你悄悄地把你们银行的帐给堵上……” 这家伙,脑袋还挺好使。要是没赶上银监局检查,这事儿肯定被会压下来,谁都不会往上捅的。四百万,对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那是天大的窟窿,但对对银行而言,其实不算什么,这点损失有各种途径分摊,最不济也就是行里吃个哑巴亏。可是被银监局看到,就事儿大了,这是事故,从上到下全部都要追究责任,当事人更得严肃处理。 “杨晓飞,来不及了,我们领导已经知道了。” “啊?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警察都来了……”我看着周行在外面跟警察大哥说着什么。 “啊?那怎么办?”杨晓飞最近很爱哭。 “你别嚎,听我说,我爸知道了这事儿肯定得气死,你们替我照顾好他……”又让他操一回心,我这儿子真是讨债鬼啊。 “安然哥,我……我怎么跟韩哥交代啊?他他得杀了我。”哭嚎声更大了。 “不会,不会,关你屁事儿……那估计以后,我……我就……”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带着锋利的棱角,“没有我,他还有你,有兄弟朋友,你们会帮他的,是吧?” “是,我们必须帮他,可是……安然哥,他肯定得杀了我……他开始就不让我跟你说这码事儿,都是我嘴贱……” “别扯淡了……对了,帮我问问他……” “……什么?” “算了,没事儿……”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如果我不那么好好的了,你还一直爱我吗? 后来的日子我的人生完全换了一种模式,绝对的,不自由。 看守所待了一个月,因为案件经过非常清楚,我也没做任何隐瞒,所以,基本就是等着法院判决。拘押期间不许亲人探视,一直有个陈律师来看我。他说他是韩暮雨找来的,问我些问题,教我怎么说。我跟他打听我大概会判多少年,他说如果能把挪用的钱返还回来,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年。后来,法院判决下来,十年。 十年,说实话,比我想像的还要强点儿,只是,十年啊,还是太长了。我听到这个判决的第一反应,是那句歌词儿,‘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判决之后,很多人来探视我。 吴越看见我之后那个表情扭曲的,开口却是,“你这发型不错、马甲不错、镯子不错!”我们就是随便的东扯西扯一通,虽然他没想到我捅了这么大一娄子,但也不会蠢到问我为什么要犯罪啊,跟我痛哭流涕啊,交代我好好改造啊什么的,他总是很知道我的脾气,不需要解释。我说,还好咱炒黄金是用的你的账户,不然,非被封了不可。吴越说,赚了钱我不会独吞的。最后吴越犹豫了半天,还是告诉我,曹姐离职了。这个,我能想到,而且绝对不止这个,单位还得有其他的更大变动。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是罪有应得。 见杨晓飞是因为我得打听暮雨的事儿。杨晓飞说那个文件交回去之后调查组磨叽了两天才把暮雨放回来。采购员被抓起来了,不过,揽下了所有的敲诈罪名,完全没提张冰匿藏文件的事。杨晓飞说,她是不敢,因为张冰比高利贷还要狠。我说:“杨晓飞,跟你韩哥说,别再盛安干了,换个干净点儿简单点儿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找个差不多工作也不难。”杨晓飞撇撇嘴,“他本来是不打算长期干的,可是,你出了这事儿,他还就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现在正常的上班儿呢。从他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 “这人忒没良心,白瞎你那么费劲地救他。”我笑道。 “是啊,连跟张冰见了面他都能正常说话……那天张冰跑过去跟他哭,说没真想害他,就是吓唬吓唬他,她是打算最后的时候把文件还给韩哥的,那采购员是意外怎么怎么……” 我骂道,“操,什么事儿啊,她闹着玩儿,把我赔进来了。”这女人真能扯!“你韩哥怎么说?” “他说,‘是我太大意,以后不会了。’”杨晓飞模仿着暮雨那个又平又凉的音调,几分搞笑。 暮雨是给气着了,跟她杠上了。死孩子,我都这样儿了还不让我省心。 “跟你韩哥说,让他别瞎闹了,该走就走吧……你们,多照顾他点儿。” 杨晓飞点头。 “对了,跟你韩哥说,他给我那些钱我都买了黄金,用他名字开的户,账户密码是……” 杨晓飞打断我,“安然哥,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他就等在外面……” 我带着手铐的手下意识的往衣服里缩了缩,“不了,你跟他说吧。” “安然哥,你是在别扭啥?你还不是为了韩哥才搞成这样的,怎么都是他欠你,你有什么不能见他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着他的样子我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很多犯人都会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后悔改过,我也认错,只是完全没法后悔。我用一种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接受惩罚就可以抵消错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去面对对太多人的愧疚和接下来的十年。本来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儿,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个性,我也就只敢见见那些互不亏欠的人,老爸、曹姐……这些瓜葛太深的我不敢见。尤其是暮雨,我已经说不清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无论他怪我还是心疼我、生气还是伤心,说话还是沉默……我如果见到他,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完全崩溃。 我掩饰地伸手抓抓头发,却只摸到光秃秃的脑袋,“什么欠不欠的,我现在这鬼样子,哪能见他啊?” 杨晓飞看着我,眼睛突然泛红,“他知道你出事儿的那天,人都傻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宿。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他就打电话把我和老郑叫起来。我们进门时满屋的烟味儿,满地烟头儿,我觉得他一定是快撑不住了。结果,他没事儿,脑筋清楚地让我们帮着找律师找钱找关系。那些天要是不提醒他,他就整天整宿的不吃不睡抱着本儿法律书看。银行钱还了,法院礼送了,最后知道判了十年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你能少点废话吗?”我心都揪起来了。 “他说,‘十年太长了,安然不能等这么久’。然后就拉着律师研究什么方法能让刑期再短点儿。” 靠,监狱是他家开得么?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杨晓飞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会照顾老爸,让我别担心;比如翔东案基本落幕,调查结束,盛安还是盛安,根基牢固;比如暮雨他们又接了新项目,能挣多少多少钱,最后他问我,“你真的不见韩哥吗?他那么想你。” “不见了不见了。”我见不得他伤心。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那天是从看守所往监狱送人的日子,我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大哥押着从看守所大门出来,监狱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刚下台阶,我就看见一辆帕萨特极快地从路口冲过来,快到近前时,干脆地右转向。右侧车门打开,一个人下车就往我这边跑。反应过来的警察大哥齐刷刷地枪口对外喊着不许靠近,我被往人群后面拽。 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打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衬衫、黑西装,衬得他更加高挑挺拔,加上阳光之下泛着荧蓝的头发,俊朗的脸,整个人都那么干净潇洒,精美无暇。 我使劲喊着别开枪。几个特警在暮雨快到近前时挡住他,推推搡搡地让他后退。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地与一片呼喝声对峙。 我本能地抬手挡了自己的脸,往人群后面缩。 光头,手铐,肥大到可以装下两个我的衣服,这个造型也忒丑了点儿,我不得不遮起来,还有我的恐惧,我的遗憾,我的茫然,所有那些会让他伤心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你看,他现在很好,穿着得体的衣服,开着不错的车子,像是这个城市里那些过着舒适生活的白领一样,你还想要什么,这就值了吧! 我被推着往车上走,清楚得感觉到暮雨的视线死死锁在我身上,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甚至没叫一声‘安然’。 一只脚踩上车子,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儿,就挣扎着扭过头对暮雨喊道,“你以后开车给我慢点儿!” 某警察大哥推了我一把,“瞎嚷什么!”所以我没听清暮雨是不是‘恩’了一声。 监狱生活。 很规律,很单调。早上六点起床,吃饭,干活,中午十二点下班儿,吃饭,干活,下午六点下班儿,吃饭,继续干活,直到睡觉。 一宿舍八个人,上下铺,都是经济犯。有证券公司的,有保险公司的,还有其他银行的。我原来对监狱的认识来自香港警匪片儿,后来发现没那么夸张。欺负人的所谓狱霸不是没有,不过不像电影里那么残暴。 监狱跟外面的厂家合作,我们给人家代加工各种金属配件,螺丝螺母啥的。因为我曾经报过自己有心脏病,所以给我安排在了比较轻松点儿的岗位,就是拿个钢锉,将已经成型的零件边缘打磨光滑了。计件工资,一个一分钱。所有人都很卖力,因为只有干得多才能加分,只有分数高才能减刑,这是监狱的政策,而减刑名额太少,所以竞争非常激烈。 有时候我想我确实有双灵活的巧手。因为很快我就成为同岗位干活最快的一个。 我说不出这日子是怎样的,反正就是数着日历过。没有自由,没有娱乐,每天都是机械地做工。没朋友,我们都是为了争夺减刑名额而相互敌视的对手。 不能打架,因为打架会扣分儿,所以平时我被对床的抢个饭、抢个活儿也都忍了。 也不是都能忍。那次他把一手机油抹在我床单上,我当时就揍得他鼻子淌血。他那会儿是懵了,不知道为么之前更过分的事儿我都能忍,怎么这么件小事我就蹿了。后来被狱警拉吧开,关禁闭,写检查,开会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念,罚工资,扣分儿。事情完了,监狱给我换了一新床单,三天之后我又哭着喊着求人家把我原来的换回来了,因为铺着花花绿绿的新床单我会整夜的失眠。我把旧床单轻轻铺回床上,脏了的地方塞到床边下面,然后舒服地大字型趴上去。 睁眼看看,是蓝白相间的方格子,拿脸蹭蹭,是棉布洗过很多次之后才有的那种柔韧,就像我的灵魂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犯人在监狱都有户头儿,家里人可以打钱过来。监狱里面的东西死贵,十几块钱的方便面还他妈的是山寨版的,饮料完全不能喝。所以我很少去买东西,偶尔买烟,还得偷偷找一个叫九叔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只知道他不是狱警,大概就是工作人员吧。他那儿的烟保真,就是贵,一根儿就得几十,可是别人弄不来啊!我都是成包的买,有次他问我,“安然,你怎么那么有钱?”我笑着回答,“我对象能挣。”后来连监狱里的领导都知道,我家富裕,我的账上一直没下十几万。不过如果我买烟买得太频繁了,他就会不卖给我,理由都懒得跟我讲。 每个月会有探视,监狱里比看守所管得严,得直系亲属啥的。可是杨晓飞每次都来,后来吴越也经常过来,当着狱警的面儿我又不能问。出去之后他们告诉我,给开个证明了就行了,简单。 开始两次只要一听说探视的有韩暮雨,我干脆都不出去。后来暮雨也就不来了。一直是杨晓飞往这儿跑,给我带衣服、鞋子和监狱里买不到的日用品什么的。老爸偶尔也过来,可是,据杨晓飞说老爸看过我回去就得生场病,也就尽量少让他来了。 杨晓飞会为我带来各种消息,主要也就是他韩哥的,事无巨细,从见面一直说满二十分钟。我跟他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跟你韩哥说……”告诉他别太拼了,别太累了,别又被人害了……杨晓飞老问我,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我说,我不敢呗。杨晓飞就无语了。吴越有时候跟杨晓飞一块来,他主要是告诉原来单位的情况,据说事情发生后,银监局和人行都下达了处分,支行行长降级,总行行长检查,全行三年内不发奖金,所有员工当年工资下调百分之三十,我们支行的下调百分之五十……真是作孽,所以,坐牢真是便宜我了,要是不坐牢,出去会被同事打死吧! 不过,即便被打死,我还是想早点出去。听说写文章也能加分儿,我没事儿就去监狱一个阅览室看书,后来还真憋出来几篇文章。不过,倒霉的事儿也有。那天我翻着一本诗词集,正看到王勃的《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其中“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让我无法淡定了,原来是出自这里。这么漂亮的句子,也就那样的一个人才配得上。当时做了件傻事,我把那页纸撕下来了,结果‘呲啦’的声音太响,被别的犯人听见了,举报了,于是,我辛苦写文章得的分又被扣光。 男人们在一块儿难免有些暴力摩擦,还有些更那啥的。一天晚上睡觉,我就觉得脸上湿湿的,睁开眼一看,发现有个家伙居然在我脸上乱啃。他看我醒了,一下堵住我的嘴,舌头伸进来,我愣了一下儿,脑袋嗡得炸开,我推了几下推不动,最后屈膝撞在他小肚子上,把他踹倒。那人居然是平时跟我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室友,他后来求了我半天,给我认错,说他不是同性恋,就是一时糊涂,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别人或者木然或者冷笑地看着。嘴里残留的味道让我一阵阵恶心,没等他说完就跑去厕所吐了天昏地暗。 用冰凉的自来水洗净嘴里陌生的气味,我抹了把脸。月亮挂在铁窗栅栏上,池底水光柔软的波动,这种的清冷和安静让我无可避免的想念起某人,他的眼神、他的拥抱、他的吻……清冽到微苦的、带着雨后凉意的味道。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无数片段在脑子里回闪,每一次,每一次,温柔深刻的缱绻。那天是我狱中唯一一次用到口袋里的药瓶。 恢复得差不多时,我看见那个室友就在厕所门口站着愣愣地盯着我,挺可怜的。想想算了,监狱里这种事多了去了,都是寂寞的。我撂下狠话:以后再他妈碰我老子揍死你,也就没打报告。 结果之后他就特别照顾我,吃饭有好点的菜也分给我,我要是加班赶工他也帮我。我开始还冷着脸不领情,后来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大好意思。本以为他就是赔罪,直到有天丫的居然跟我说想抱抱我。我瞬间翻脸,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结果他也没还手。次日还是那个样子,帮我这个帮我那个,同寝室的人开始指桑骂槐。我要求换宿舍,然而狱警们根本不理睬。 那个月见杨晓飞的时候,他特高兴地跟我说,他们发现了一件事,我们监狱长原来是我们银行同事的亲戚,而且这个银行同事韩哥还认得,叫余书晨。因为室友的事情,我不怎么精神的,听他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结果胖子小眼睛还挺厉害,先是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后来发现了我脖子上那晚打斗留下的抓痕。他问我怎么回事,我随口说自己挠的。总不能说被人性骚扰吧,这要让暮雨知道了…… 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周,我居然调宿舍了,而且是换到了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宿舍。不在一个宿舍跟那室友见面的机会就少,省去很多尴尬。不仅如此,从那时开始,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工作极少被挑剔,我的考核分总是很高,我写得东西都会被采用,我犯点小错即便被抓了也不会扣分儿,连平时对我们冷冰冰的狱警都对我有了好脸色。 年底时,全辖总共四个改造积极分子的名额居然也有我一个。成功减刑两年半。 这一切,我想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那个人在为我做什么,抛开常规意义上的是非好坏,他在切实地为我做着什么。 生活仍然单调,但是似乎比去年好过了许多。 杨晓飞和吴越来看我时,监视的狱警会稍微退远。他们跟我说话很随便,我也不用再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回去扣分儿。有些原来不让带进来的东西,现在狱警随便看两眼也就不管了。有次人家居然拿来一笼屉蒸饺,杨晓飞笑着说,这是他韩哥亲手做的。原来是不可能拿进来的,结果这次狱警大姐居然找个了塑料袋给装了起来,后来给我时都是热好的。 那天韭菜虾仁的蒸饺只咬了一口,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滚下来,这是入狱之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我知道暮雨在通过某些方式间接地照顾我,可是这种好太抽象,就在身边四周飘着,却摸不到,但这个蒸饺不是,我能把它抓在手里,咬在嘴里,咽下肚子里,是暮雨九根手指包出来的,实实在在的,爱和惦念的滋味。我边哭边吃边抱怨,“这么多年了,手艺还是这么差!” 自己就这么变成了一个特殊的人,我受到各种优待。其他犯人羡慕嫉妒恨我感觉得到,不过,终究没人敢说什么,也没人敢惹我。我不再去找九叔买烟,因为跟暮雨做的饭一样,杨晓飞每次来都给我带,同时传达他韩哥的话,让我少抽。同寝室的人也受惠不少,于是纷纷帮我做工,其实那时真用不着了,因为“身体原因”,我的工作指标降到了原来的一半儿。 我算是九叔的老主顾,因为后来很久没去光顾他生意,他还来找了我一趟。我送了他一包南京,他抽了一口,隔着烟雾看我,“有背景啊!”我笑,“没没,最多有个背影儿。”九叔劝我,“你心脏不好,以后少抽烟吧。”我奇怪,问他怎么知道。九叔说,这个监狱里少有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说他老婆也有心脏病,他在家一口烟都不敢抽,他还讲了些病情表现,居然和我娘亲那时候很像。 再见着杨晓飞时我让他给我带点以前娘亲用过的那种特效药,杨晓飞带回来时跟我说:“韩哥听见药名以为是你的病情加重了,手上的杯子‘啪’地掉在地上……以前刀子架在脖子上他都不带怕的,也就你能吓着他……”我不满地看着胖子,“谁让你不说清楚的!吓坏了他你赔啊?”杨晓飞大笑,“回去我得把这句原封不动的告诉韩哥。” 后来我把药给了九叔,让他拿回去试试。不是有心行善,算是是同病相怜吧。 第一年半的时候,杨晓飞告诉我,他从盛安辞职不干了,要回l市开建筑公司。我知道这个是有资质要求的,杨晓飞说他就是管找找人、跑跑手续,以后交给他韩哥管。我问他们钱够不够,那种b级以上的建筑公司随便注册资金就得两千万。杨晓飞狂得不行,说这点儿钱他韩哥和老郑就办了。然后又感叹如果当初他们这么有钱,我也就不用受这个苦了。我说:“我倒不觉得,现在这点苦我受得不冤枉,谁让我害了那么多人。” 杨晓飞眨眨眼睛,诡笑着问我:“你说,咱这新公司去请原来你们银行的曹经理来给咱管财务好不好啊?” “好啊,那女人最靠谱儿了,没她不懂的……”我由衷地表示赞成。 胖子一副意料之中的得意,“韩哥说了,你肯定开心。” “还有,还有,公司开户必须在我们银行,把钱都存我们那儿。” 杨晓飞狗腿地点头,“是是是,都听您的。” 想到我居然还能有机会补偿那些无辜的同事们的一些损失,我就觉得通体舒畅了。人生,总是清白的好,如果不能清白,至少求个心安。 两个月之后,暮雨和老郑辞职,回到l市,听说还带走了盛安一批人。 又一个月后,盛安再次被调查。杨晓飞说,有人往上递了材料,把盛安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内幕都报上去了,而且证据充足。我问谁啊?谁这么有正义感?一块过来的吴越皱起眉头,“安然,你怎么变笨了呢?谁会冒险干这种事儿?除了那些跟盛安有大仇的,那些被盛安害得夫妻离别的,那些……对象被着逼坐牢的。” 我眨巴眨巴眼,“废什么话!你直说是那谁不就得了吗?” “不能说。”杨晓飞滑稽地将手指放在嘴边。 次年四月,跟着我又减刑两年的消息同时到来的是盛安总公司被查封的消息,很多人被抓,杨晓飞特别说明,其中包括张冰兄妹。关联企业不同程度的受到影响,盛安在l市的分公司面临困境,停业休整。于是,本市其他建筑企业趁机拉拢盛安客户,其中获益最多的就是暮雨的“思安建工”。杨晓飞说,暮雨手上又有盛安原来的关系户,而老郑又有那么一个有势力的家族背景,虽然说,‘思安建工’做的是正当生意,跟郑家没有经济往来,可有当地最大的黑社会暗地里庇护着,却也省了太多太多麻烦。 有人有关系有项目就能挣钱,据我所知思安的生意挺不错。 那天下雪,来探视的人不多,我被安排在了最后,杨晓飞和吴越都穿得像个球似的,胖子过来先跟监视的大姐打招呼,大姐笑笑回头去看手机,让我们慢慢聊。 吴越掏出一大叠宣传单排在面前,都是卖房子的。 “安然,弟妹说想买房子,他选了几个小区,让你挑一套定下来。” 我一眼望去全是别墅,“这……他选就成了啊,我又不住……” 杨晓飞不同意了:“安然哥,你怎么就不住呢?等你出来肯定要住啊?” 可离出去还有三年呢! 不过,别墅,这好像是暮雨说要娶我的承诺之一,现在真的可以买了,甚至可以随便挑,然而,我却住不进去。 这人生啊! 最后根据吴越建议以及我自己的考虑,选了世纪花园的一套,地理位置好,环境好,总价三百多万。杨晓飞说,行,那就这个了,口气就像是买白菜。我问杨晓飞,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你不买?杨晓飞说,买啊,这不你选好了吗,我就在你家边上买一套,感觉像是又买了一颗大白菜。 吴越感慨,有钱真好! 我心想,难道我一辈子都摆脱不了胖子了? 那天休息时九叔找我过去聊天,他几乎是我的朋友了。他说我给他的药特别好用,他很感谢我,让我隔天中午再去他那里,他要送我个礼物。我推辞了半天,他却坚持,让我中午必须过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去找他,却发现他那屋子从窗户里冒出烟来,我一边喊人一边使劲推门,却怎么都推不开,最后只能硬撞。等我冲进屋里发现是柜子里起火了,而九叔就躺在沙发上,叫他他也不回答,大概是晕了。我赶紧着把他扶出去,让他在地上平躺好,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报警,切断电源,寻找就近灭火设备……就像我曾经在银行无数次演习过的那样。九叔跟我们不住一个区,而中午狱警值班的人又少,等大队人到了现场时,火已经被我灭得差不多了。 我受到表彰奖励,还给我扣了个英勇救人的帽子。那时起火的是柜子里的卫生纸,谁都不知道好端端地为什么会起火。直到那天九叔躺在床上,抽着烟跟我说,“安然,救火这事儿,搁别人可能只能算减刑,但是减刑再减也得服役满原判期的一半儿。你不是个坏孩子,我从来没看错过人。就算犯了什么罪,这两三年也赎够了。我知道你肯定有关系,好好利用一下吧!如果能被批个假释,也许没多久就可以出去了。” 他隔着烟雾问我:“这份礼物不错吧?” 我瞪着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 当月的探视,杨晓飞兴奋不已,说他们知道了我英勇救人的事迹,正在跟监狱长联系向最高法申请假释。 三个半月后,我收到了假释通知。 又一个月,我终于结束了各种学习,各种程序,各种检查,换上我进来之前的衣服,拿好自己当时上缴的私人物品,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为我一个人开启。 门外正是阳光明媚的暮春。 这是个标准的荒郊野外,一条红砖路延伸向远方。路旁有大丛的野花,开得星星点点。 风从脖子里软软地吹过,带着空旷而自由的味道。我深深地呼吸,植物的清甜充满了肺泡。 只一道墙,便隔出两个世界,里面没有四季,只有作息表,而外面,外面是天堂。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已经有俩人奔过来。 “安然哥!”最先跑到眼前的是杨晓飞,居然穿了件彩色衬衫,像只花花绿绿的肥虫子。他自动自觉地把我手里的小包接过去。吴越在我肩膀上拍了两下,然后又觉得不解气似的一把抱住我,“你他妈的可算是出来了……”我笑笑,眼睛被阳光照得刺痛,“是呢,我又出来为害社会了……” “放屁!”吴越骂骂咧咧地放开我,指指身后,说:“我们都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慢慢朝我走过来的是暮雨、老爸和曹姐,确切的说,是暮雨和曹姐扶着老爸。 三年的时间,父亲偶尔也过来看我,可我仍能明显得感觉出父亲的苍老。面对这个生我养我的人,压在心里那些说不出口的歉疚忽然地翻上来,我憋了半天才叫了句:“爸……”而后便盯着脚尖抬不起头。 颤巍巍地手在我光亮的脑袋上摸了又摸,老爸看着我好半天,然后不知从哪儿拿出顶棒球帽给我扣上,说:“傻孩子,行了,回家吧……” 衣袖被人轻轻拉住,我一看是曹姐,那双大眼睛里全是眼泪,只要眨一下就得流下来。我赶紧冲她龇牙一笑,“曹姐,你要是不怪我了,你就给我笑一个,你要是哭,我扭头就还回那门儿里去。” 曹姐噗的笑出来,眼泪被抹掉,“你啊,还是这么不着调,赶紧回家吧!” “姐,你真不怪我了,我害得你丢了工作。” “不怪你,但是不代表我觉得你做得对……至于工作,我现在的工作更好。”曹姐还是那么正直严肃。 “是,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真心地。 曹姐习惯性地踢了我一脚,“原谅你了,赶紧上车吧!” 路边停着两辆车,吴越跟着杨晓飞上了前面那辆宝马,曹姐也扶着父亲坐到那辆车上,暮雨打开了后面那辆斯巴鲁的车门。 突然地,我想在这样自由而宁静的天地里走走,找回我呼吸的节奏,我生长的频率。 “我想走走。” 车钥匙丢给吴越,暮雨不声不响地走在我左边,到现在为止,他还一个音都没有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无声无息地跟着两辆汽车。 我,一直不敢去看他,却又一直在看着他。总是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开了,什么都想明白了,却在看到他身影的那一刻猝不及防地乱了。 有些感情扎根在身体里,伴着每一次呼吸心跳,每一个言语举动,每一个有的没有的念头,在年深日久后,长成了本能。所谓本能,就是身体自己的意志。走在他身边,就像是受到某种感召,全体细胞都不安分起来,神经紊乱,肌肉筋骨也失控般震颤,无数声音潮水样层层涌起,暮雨,韩暮雨…… 然而,却又没办法靠过去。 他走在我左手边,清新的蓝白格子衬衫,清新的短发,眉梢处敛了几分凛冽锋利,愈发显得沉静如水。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精致,空山流泉,月涌江横,青冥沧海,他转头看向我,望进眼睛里。我看到流光飞逝,晨昏荏苒,我看到天涯咫尺,四方无限,我想起竹帘卷雨,画栋飞云,我想起看过的,梦过的,走过的各种时间和空间。 “暮雨,”我轻轻叫了出来,那个在心底被无数次呼喊的名字,“我怕你会难过,我怕见了你之后会再也过不了余下的日子……”所以我才坚持没有你的生活。 “恩。”暮雨点头,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你一直希望我好好的,我却跑去犯法。我做了错事,却又不后悔。” 暮雨好久之后才说,“我们遵守法律,我们也遵守这个世界上生存的规则,而且,那不只是你的错,也是我的错。” “安然,”他转头叫我,‘然’字微微拖长,尾音上扬,裹着化不开的温柔,“你的错已经抵消了,以后的日子,让我弥补我的错。” 虽然再也不敢说那些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话,这世上有太多的不得已,瞬间就让誓言成灰。可我还是愿意期待,或者一个不小心,就白头到老了。 暮雨的话绕在耳边,我特没出息地红了眼。 慌乱地偏开头,我跺跺脚说:“热死了!”在监狱中用过的那些东西,我能送人送人不能送人就扔。身上还是进来时的装束,那时候是初春,现在已经快夏天,衣服还有薄的可以穿,鞋子却还是厚的那双。 暮雨想了想,慢慢蹲下去,开始解我的鞋带。我愣愣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人家把我的鞋子脱下来,丢进杨晓飞的宝马里,我都没能给出什么反应,就那么单穿着双袜子站在路边。 而后我看到他走回来,背对着我在我前面单膝弯下,说,“我背你。” 某种野花的香气甜蜜地飘过来,点点挂在睫毛尖儿上。暖风轻轻地摇着我的手指,像是某种催促。心脏轻巧的跃动着,看某人一个动作一句话,那么简单就把岁月搅乱,有着斑斓色彩的往事一幕幕滑过眼底,细看来,他始终是他,我的暮雨从来就是如此。 一个拒绝不了的邀请,一个只有他能给的溺爱。 我伏在他肩膀,世界随着他的脚步摇晃。风穿过他的头发拂到我脸上,吹进我心里最沉寂无声的地方。他的心跳跟我的一应一答,那些我臆想中跨不过去的距离完全不存在,他就把我放在他心脏旁边,沉默着,千言万语。这就是暮雨的爱惜,最妥帖舒适,? ?达灵魂。那两辆车跟在我身后缓缓爬行,我听到脑后飞起善意的笑声和口哨声。 忍不住地,我手指爬上他的脸颊,一遍遍抚摸过。细致而柔软的皮肤有舒适的温度和手感,我最想念的,最爱不释手的人。 一点清凉落在手指上,而后一滴又一滴。 “暮雨?” “……以前你的手没有这样的茧。” “……没关系,”我轻轻亲在他耳朵上,说:“以后也没有。” “恩。” 青枝发绿,陌上花开,缓缓归人,一路走一路到白头。 (正文完) 121、番外二 重获自由的第一天,安然回到他跟暮雨的新家,刚打开车门,就被一声清脆的童音给冷冻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孩子从房间里跑出来,大喊着“爸爸”奔向暮雨的斯巴鲁。安然触电一般地缩回车里,嘭地关了车门。 仿佛从几百米的高空硬生生地摔在地上,安然直接被拍蒙了。 太刺激了,他想,什么情况这是?从来没人跟我说过韩暮雨家孩子都能跑了……这我还回来干什么呀?满心的幸福期待瞬间枯萎,安然就剩后悔了:我就不该出狱,一辈子铁门铁窗铁锁链也比这情况好受。 韩暮雨下车的动作被安然忽然关门的声响制止,他回过头看着那人苍白的脸上几乎可以死过去的神情,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伸手揽过安然僵直的身体,把他的头扳过来面对自己。那家伙眼睛藏在帽檐的阴影下,动都不动,定定地看着虚空。一路上按捺不住的情绪突然就压过了所有忍耐和克制,韩暮雨抬高安然的下巴,偏着头浅浅地亲了一下,柔声地说:“别瞎想。”安然本能地闭了眼睛,睫毛微微颤着,却没有丝毫回应。韩暮雨继续说道,“那是小曦家孩子。” 沉浸在绝望中的某人忽地睁大了眼睛,一道光闪过,于是整个人都被点亮了。 妹子家的娃啊?早说啊,安然想,吓得我心脏病都快犯了……那孩子也是,没事叫什么“爸爸”……紧闭的牙关将将开启,抱怨的话还没出口,另一个人的气息已经直接地欺过来。语言甚至意识一下就被打散了,爱人滑腻的舌尖顺顺当当地溜进嘴里,带着久违了的干净微凉,以及难以言喻的亲昵。 轻柔地推抵,浅细地纠缠,有些想念是说不出来的,只能用更直接的方式做出来……早就想这么干了,他和他都是。 要不是那么多人在外面等着……韩暮雨恋恋不舍地放开安然,那个吻持续了最多五秒钟,却像是藏在蝴蝶翅膀下的那一小窝旋风,无声无息地扩散开去,难保哪一会儿就变成控制不住的飓风狂浪。 反正人已经回来了……韩暮雨想着,一边用指腹轻轻抹去安然唇上湿漉漉的水光,一边任由自己在安然渐渐柔润的眼波里无限沉沦。 韩晨曦从屋子追出来,拦下自家儿子,“扬扬,慢点跑,那不是爸爸,是舅舅,爸爸下午才到呢!” 数年不见,已为人母的韩妹子依然是大美人一个,更多了些成熟的风韵。看着妹子抱着孩子过来,安然想下车,结果被韩暮雨拦了下来。他家院子里车行道铺的是青色条石,虽然时近初夏,只穿双袜子站在路面上也嫌太凉。 韩妹子见着安然第一句话就是,“安然哥,我哥总算是把你给盼回来了……” “是啊,让大伙儿都为我费心了……”安然不好意思地笑笑,帽檐儿拉得更低点儿。 韩暮雨下车绕到右侧,自然地将妹子怀里的小娃娃抱过来,孩子嘟起嘴巴叫“舅舅”,发音清晰而稚嫩。 不得不说,这孩子长得漂亮,黑亮的眼睛,粉嫩的皮肤,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乍一看,眉目之间与韩暮雨还真有两分相像。安然想,要是不知道这是韩暮雨的外甥,说是他儿子我也信。 后面的宝马车停好了,曹姐扶着安然父亲往屋里走,杨晓飞和吴越跑过来逗小孩,扬扬很给力地喊俩人“叔叔”。 韩妹子指着安然说,“扬扬,这个也叫叔叔。”扬扬小朋友看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叔叔’,愣了一下,眼睛转啊转,最后把头往韩暮雨肩膀上一靠,没说话。 “小孩子认生了……”鉴于张扬同学这么不给面子,韩妹子赶紧岔开话题,“那个,张磊本来说上午过来一块儿去接你的,结果厂子有点事儿给耽搁了……下午应该能到。” 其实安然也不在乎,倒是扬扬接了话茬:“我爸爸跟我舅舅开一样的车。” 所以,难怪会认错了人。 不过,随时都要晒晒自己孩子的“学识”大概是所有母亲的天性,韩妹子接着问儿子:“扬扬告诉叔叔,舅舅的车是什么牌子的啊?” 扬扬答道:“斯巴鲁,我爸爸的车也是。” “那舅舅的车牌号是多少啊?” “0414。” “那爸爸的车牌号是多少啊?” “1818。” “那舅舅开车带扬扬去哪儿玩儿了?” “……”扬扬小朋友沉默了,于是妈妈提醒到:“儿童乐园去没去?自然公园去没去?鸟巢……” 孩子垮下小脸儿,委屈地说。“舅舅今天都不带我玩儿。” 韩暮雨捏捏他的鼻子,解释道:“舅舅今天有事儿,小孩子不能跟着。” “我知道,”扬扬表示理解,“舅舅去接舅妈了。” 所有人:“……⊙n⊙b” 安然差点被呛着,把帽檐儿又往下压了压。 韩暮雨则是平静地问孩子:“谁告诉你的?” 扬扬同学一指杨晓飞,毫不犹豫地出卖:“胖叔叔。” 在大家的注目下,杨晓飞挠着脖子讪笑,“我……我这不就那么一说吗……我哪知道他就记住了啊……” 莫名其妙的喜感中夹杂着几分尴尬,韩妹子打圆场,“大伙儿都别在这儿站着了……赶紧进屋吧……” 安然恶狠狠地招呼杨晓飞,“去你车里把我鞋子拿过来……” 杨晓飞赶紧着掏出钥匙就要去拿,吴越拉了他一把,满不在乎地说,“就这么两步路,穿什么鞋啊……”他的本意是,让安然自己蹦q过去就得了……结果韩暮雨认真地点头,“对。”他把张扬交给妹妹,然后走到车门前弯下腰,一手搂住安然的背,另一只手捞他的腿,安然意识到他这是要抱他的时候立马不干了,边挣扎边抗议:“韩暮雨,你……你干吗……你放手……”这也太丢人了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还是这么个公主抱,老子好歹也是个大男人……韩暮雨像是不经意地凑近他耳朵边,低声说了句:“安然,就让我抱一下……”平静深情的音调下起伏着山呼海啸的情绪,绵绵密密的渴望天罗地网般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无力抗拒。 安然彻底自暴自弃了,只要韩暮雨一句话,他想怎么样就得由着他,还特别得心甘情愿……什么里子面子的,丢人就丢人呗,反正也是丢给自家人了。最后,安然心一横,拉下帽子把脸整个挡了起来,他想,我就做只鸵鸟能怎么地,我就腻在这让岁月安稳的怀里又能怎么地……浮世一g沙,却演绎着烟火声色、贪痴执断,似水年华。 韩暮雨的动作小心轻柔,吴越在一边看着都替他累,“刚背着他走了好几里地才放下,敢情你还不过瘾哪?” 无奈他弟妹跟没听见似的。 初夏时节,阳光明亮清透,风里裹着草木芳香,世界熏熏然似醉非醉。抱着安然的韩暮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脸上有多么温柔满足的表情。怀里的人,脚下的路,一步一步,每走一步,他的笑容都会更深一点儿。 天光云影,草长莺飞……寂然无声中仍有千机轮转,然而人们此刻还是相信了,真的有种爱,可以不伤流年。 “好几年没见他这么开心了。”看着韩暮雨的背影,杨晓飞愣愣地说。 韩晨曦搂着不明就里的儿子,叹道:“长这么大我都没见他这么开心过。” 这是韩暮雨家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天。曹姐和韩妹子在厨房里忙活着做午饭;杨晓飞自恃手艺不错也跻身大厨行列;韩暮雨、吴越还有他家专门请来伺候安老爷子的保姆只能混地打下手;安然被父亲按在身边说话。其实三年的牢狱生活并未给安然的性格带来几多阴暗,反而让他在见多了罪恶与惩罚、不幸与追悔之后,在压抑、冷漠、希望、绝望混杂发酵的铁窗里沉了浮躁、息了愤恨。本身天然的开朗仍在,只是其中一部分转化成了更为深刻也更为强韧的通达。他现在甚至有了韩暮雨那种可以将一切经历说的不痛不痒的本事,不是要隐瞒,只是明白了,有些疼,自己一个人知道就足够,没必要再让它刺伤亲人、爱人的心。父亲年纪大了,安然有意地宽慰他,嘻嘻哈哈地,所有难熬的日子就那么云淡风轻,一笑终了。 张扬小朋友凭借着天生的开朗性格很快就跟新认识的安然叔叔打得火热,时不时撒欢儿地跑过来打断父子谈心。安然看着扬扬想象韩暮雨小时候的样子,把人抱在怀里逗来逗去,喜欢得不行。 扬扬指着安然的帽子好奇地问,“叔叔,你在屋里戴着帽子不热吗?” “不热啊。”安然轻巧地抓住小孩伸过来的胖手。他对自己现在的发型确实有点怨念,好在不要多久头发就能长出来。安然笑起来,因为他想起回家的路上,韩暮雨开着开着车,忽然说道,“我也觉得光头挺好看的……”安然听了,愣了一秒便恶狠狠地甩给他俩字:“你敢”,而后极酷地转脸。那时车窗开了条缝,阳光暖透空气,细细地将花香酿成蜜糖。 张扬拉着安然让他给剥芒果,很快,小孩子便吃了一脸一身。 “暮雨,毛巾在哪儿呢?”因为屋子太大,安然便在客厅里喊话。 正在择菜的保姆听了起身要去找,却让吴越给拉住了。 “弟妹,安然找毛巾呢?你去看看。” 韩暮雨甩甩手上的水,快步走过去。 不大一会儿,安然又喊,“暮雨,扬扬的水壶呢?” 妹子扯扯他哥,“哥,你去给找找。” 韩暮雨放下白萝卜,转身出去。 又一会儿,“暮雨,电视怎么没信号了。” 杨晓飞接过某人手里收拾了一半儿的草鱼,“韩哥,你去给调调。” …… 又一会儿,“暮雨,咱家茶叶放哪儿了?” 曹姐想起什么来,“对了,暮雨,我记得前几天乐世的沈总送了盒西湖龙井,我放你车上了,那个清火去燥的,正好给安然喝……” …… 又一会儿,客厅里安然喊声再起:“韩暮雨,你电话响了。” 杨晓飞:“韩哥……” 曹姐:“暮雨……” 韩妹子:“哥……” 吴越:“弟妹……” 某人撂下蒜瓣:“……行了,我知道了。” …… 韩暮雨出去后,吴越就感慨,“他跟客厅呆着多好啊,省得安然那家伙一趟一趟遛他。” 曹姐倒是明白,“人家父子俩分别这么长时间,肯定有些心里话要聊聊,就算他不是外人,那也得给人父子留点私人空间吧……” 妹子也赞成,“是呗,他倒愿意去陪着安然哥,可是,总不好跟安叔叔抢人。” “韩哥这就叫懂事儿。”杨晓飞得出一个脑残粉的结论。 安然把手机递给韩暮雨,在父亲瞧不着的角度,调皮地冲他挤挤眼睛。韩暮雨看着安然,手里按下接听键,一边应着电话,一边用眼神儿在某人身上描绘着深深浅浅。 韩暮雨的手机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从最开始的朴素到寒酸的,到现在最好最高端的,无论哪款,安然那个缺角的名章挂起来,始终很合适。 一开始就般配,一直下来,都这么般配。 午饭吃得极开心,安老爷子高兴,叫年轻的晚辈们陪着喝了点。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没那么多精力跟正当年的人拼,安然父亲中途便退席休息去了,扬扬同学也被保姆带去睡觉。他们一老一笑离开之后,剩下这些人就不端着了,各种调侃纷纷上场,韩妹子跟他哥少有的皮,曹姐不再拿着大姐的样子,吴越、杨晓飞更是没啥顾忌,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安然自己也放开了喝,却本能地不忘替韩暮雨挡着。当然不挡也没事儿,都是哥们儿,意思到了就行,谁也不会勉强。只是在安然印象里,暮雨是不能多喝的。 韩暮雨看着那家伙咋咋呼呼地喊着“不行不行,不许再让暮雨喝了……”并煞有介事地告诉杨晓飞“以后酒桌上都得替你韩哥挡着点儿……他那酒量不行……”,忽然就觉得自己真的有点醉。 他的酒量确实不好,为了生意,他经历过无数次醉到不省人事,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有的是人帮他挡酒。 然而那不一样,只有一个人曾给过他某种刻骨铭心的感受:被爱,被珍视,被不惜一切地保护。韩暮雨明白,安然要为他挡的不只是酒,他想站在他身前,为他拦下所有莫名的伤害,用尽全力,不计后果。这个人啊!怎么可能不爱他! 后来韩暮雨给大伙儿换了茶,安然发现他家暮雨居然还在用几年前老爸给买的那个水杯。他拿过杯子来不屑地瞅了瞅,“要不要这么会过日子啊你?”转头又问曹姐,“姐,你不是管财务的吗,就不能批点钱给暮雨买个新杯子?”曹姐淡淡地说,“我家韩总的钱都攒着娶媳妇儿呢,没有闲钱买杯子。”大伙儿哄笑。不过安然不傻,牢狱之灾十年变三年,那得花多少钱铺多少路,没人说,可是事情就摆在那儿。自然,说暮雨换不起个杯子也是扯,他舍不下的是这杯子曾带给他的温暖。 “算了,凑合用吧!”安然嚣张地就着人家杯子咕都咕嘟就是几口,又递回给暮雨。于是韩暮雨在大伙儿的起哄声和某人忽闪摇曳的目光里大大方方的抿了一口,安然嘻嘻哈哈地笑倒在韩暮雨肩头。 胳膊被自然地揽住,脸上也着了一层红润,安然眯着眼睛感觉着暮雨手上舒适的力度,像只慵懒的猫。 韩暮雨轻声问,“醉了?” 安然凑近他耳边,小声儿说:“我就没打算醒。” 能有多少人让你愿意携着人生所有欢欣、苦痛来赴对他的这一场沉醉,如果遇见了,自然要沉醉不醒。 “嘿,你俩,说啥悄悄话儿呢?”吴越吵吵起来。 “秀恩爱神马的不厚道!”杨晓飞抗议。 曹姐表示,“安然就不是厚道人。” 韩妹子跑过去抱住他哥另外一边手臂撒娇地摇晃,“哥,人家吃醋了……” 所有人都爆笑出来,包括韩暮雨。 洗碗时,妹子跟曹姐聊天。 韩晨曦知道这个大他们几岁的曹姐不只是他哥公司一个普通的财务经理,韩暮雨对她的尊重和她对韩暮雨的帮助远远不是老板和员工之间的情分。她在他哥家住地这段时间,曹姐俨然一个劳心劳神的家人,小到家里的垃圾处理大到安老爷子保姆的工资发放,没有她操心不到的。韩暮雨有时候特别忙好几天都不回家,曹姐还会带着自己家的孩子过来写作业,顺便问问安然父亲的需要,外带着陪妹子聊天。要不是那女人张口闭口带着她老公,妹子甚至怀疑曹姐是看上她哥了。 妹子边擦盘子边说,“就当年银行那案子……我怎么都觉得安然哥不像能干出这种事儿的人?” 曹姐叹气,“他啊,他是被逼急了。原来我不明白他怎么想的,觉得他这么做大错特错,现在,我还是觉得他不对,可是却能理解他了。这一年多看着暮雨没日没夜的忙,为了安然托关系找门路,多难都没放弃过,我也是心疼的。以前的时候你哥他什么都没有,身边诱惑也少,如今他什么都有了,上赶着喜欢他的人多得数不清,不只女的,还有男的,可他根本看都不看。当年安然的手机屏保就是暮雨的照片,你看看现在暮雨的手机……人家杨晓飞还经常换个女朋友什么的,暮雨别说交朋友了,连正常的娱乐都完全没有。我劝他,他就说安然怎么过他怎么过,我还能说什么?这些年他最开心的就是听杨晓飞或者吴越从监狱探视回来后跟他讲安然的情况。我不明白安然为什么就是不肯见暮雨,暮雨说是因为日子难过,而一旦见了,见不到的日子就更难过……最近一年杨晓飞去看安然之前他都要亲手做个包子、蒸饺什么的给带上,只有那时候他才会不那么压抑,认真地就多放一点鸡精还是香油跟我讨论半天……” 妹子说:“其实我哥性格本来就不太开朗,我这次过来,觉得他……其实还好。” 曹姐点头:“恩,你才来不到一个月,而且这个月正好安然要回来了,他算是很开心了。我跟暮雨挺早就认识,真正接触也就是这两年不到。据杨晓飞说,再往前,翔东新区土地案落幕、他们重回盛安的时候,暮雨那个不要命的劲头儿看着就}人,后来到了l市,特别是安然的事情有些眉目之后,他已经好多了。” “我哥就是这样,好像很难亲近,可是一旦把谁放在心里就死心塌地的对他好,不计较也不怕辜负。当初为了安然哥他跟我妈闹翻了,那是我头一次见他那么强硬,以往我妈让他干什么,他再不乐意都会听,唯独这件事……到现在我妈还是不肯接受,我哥月月给家汇钱,就是不低头……直到我了解了安然哥坐牢的事,我才明白我哥为什么这么坚决。安然哥,他值得我哥这样。” 曹姐笑着,“是啊,我也明白了。安然当初的举动害了那么人,那会儿全行都在骂他、怨他,甚至到现在这种怨恨都还没完全平息。他肯定是错了,不过,你哥值得他那么干。” 很多时候,不在于付出了多少,得到了多少,只要觉得值了,那就行了。 饭后,安然本想借口酒喝多了,回屋子里睡一觉的(肯定不是这么简单……),无奈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张磊就到了。妹夫开着车从老家赶过来,那不能晾着人家,就算知道人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离别快一个月的老婆、孩子来的,也得拿出主人的姿态热情接待。 虽然安然还没仔细看过自家的大房子、小花园,因为房间太多他连去厕所的路都没记住,甚至找不着自己的卧室的门儿,但那都没关系,他本能地有种归属感。事实上,他无需熟悉这个屋子,对他而言,韩暮雨胸口左侧那个小小的地方是他真正的‘家’,他一直住在那里,熟悉那里的一切,痛和喜悦,爱和忧伤。在‘家’里,他撒泼打滚儿,横行无忌,甚至说一不二,而如今,那个‘家’物化成了这么个大房子而已。 张磊进门先是跟安然道歉,说厂子里有急事才耽搁了去接他回家的时间,安然瞧着已经成熟稳重许多的妹夫,自然是一百个没关系。跟大伙儿寒暄几句之后,张磊便迫不及待地拉着妹子去看他家还在睡觉的宝贝儿子了。 张磊中午饭没吃,又刚刚好错过了饭点儿,而一直前后张罗的曹姐因为财务有些事情先回了公司,于是安然拿出主人的范儿,让保姆又给炒了菜、热了饭,并指挥杨晓飞再去买啤酒……妹夫第一次来,不能慢待了。韩暮雨看着安然像模像样地操持,还不是过来问问他的意思,忽然就觉得这个家窗明几净、满室阳光,真的像个家了。 等小夫妻俩看孩子下楼来,基本上又一桌子菜摆好了。妹子嘴里说着不用这么麻烦,下碗面条就行,脸上却笑得明媚。 张磊吃饭,众人陪着他说话。对于韩暮雨和安然的事,张磊从妹子那里知道个梗概,他倒没什么看法,主要是他也不太敢有什么看法,因为妹子决不允许他说她哥一个字的不好,而且,说到底,也不关他什么事儿。只是暮雨给他倒酒时他注意到了暮雨的手,听说是听说,猛然见了那种残缺不全,还是有些惊讶。那不是个多明显的表情,就是那么一愣,至多吃饭时不经意地多瞄两眼。韩暮雨习惯了,可是安然不习惯,他若无其事地把韩暮雨的右手拉进掌心,双手合起来扣住,心里想着,看什么看,脸上却笑容不变。 有时候,爱就是这么些小小的心思。他在意他一切的感受,并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注。 饭后,安然借口妹夫大老远来的,肯定需要休息,就想让大伙儿散了(肯定还有别的原因),结果院子里又来了一辆车。 老郑同志。 乐世的答谢会散了之后,郑向远直接驱车来了韩暮雨家,就是为了见见传说中的安然,那个让他兄弟朝思暮想的人。 安然没想错,虽然他们之间的认识就停留在某个电话里。老郑是个豪放派,跟他长相似的,端正而粗犷。他进门儿先找安然,上来一句,“摘了帽子让哥看看。”安然也不怯场,一捂脑袋,“别,我怕吓着您。”老郑大笑,“小孩挺有意思。”韩暮雨给安然做了简单的介绍,老郑,郑向远,韩暮雨公司的副总,他的生死之交。本来这人是跟着他大哥混社会的,后来觉得没劲,想自己闯出个名堂就去了盛安,在建材公司跟韩暮雨结识,共患难的交情。老郑对安然的印象是极好的,就冲着安然为了帮韩暮雨入狱这事儿,他就觉得安然是个靠得住的人,他兄弟没白白地爱他一场。老郑说话江湖气很重,因为喜欢安然,所以也自来熟的亲热。老郑跟安然讲起他跟韩暮雨一起奋斗的往事,说到高兴处习惯性地伸手拍拍安然的肩膀,那手劲儿……安然想躲又觉得矫情,不过,老郑也没机会拍第二下,因为他刚抬手,就被韩暮雨给挡下了。 “你看你,至于的吗,我这不是稀罕小安子吗?还能给你拍坏了?”老郑抱怨。 韩暮雨把安然拉到自己身边,“我稀罕就行了……万一拍坏了,你也赔不起……” 老郑直接呆掉,眼睛瞪得贼大,这真是韩暮雨吗?他兄弟可从不这么开玩笑的,今儿真是铁树开花了……其他人都愣了,愣过之后,集体笑岔了气儿。 安然靠在韩暮雨身上乐得眼泪都出来了,暮雨也有点绷不住,捏着安然的脸极小的声音说,“再乐我就……” 今天似乎格外的格外的漫长…… 晚上大家伙儿又是一顿酒,加上老郑和妹夫,更热闹了,这群没自觉的人直接折腾到十点才散,结果下午睡多了的张扬同学跟爸妈腻歪过后非缠着安然陪他玩儿,于是一玩儿玩到十一点多,不是妹子硬拉着扬扬睡觉,小娃不知道要闹腾到什么时候,孩子刚消停,安老爷子又拉着安然说起话来,白天有些没问到的,晚上都想起来了,尤其是安然的病,安然表示在里面生活规律,情绪稳定,所以基本就没犯过病,药也是按时吃……其实他根本就怎么吃……加上一些其他乱七八糟的琐事,等安然从老爸房间出来,十二点多了…… 保姆早就给他收拾出一个房间(好多鱼),安然直接鬼鬼祟祟地推开了隔壁卧室的门。 屋里没开灯,安然摸着黑往里走,“哈喽……” 没人应。 “不是吧?居然不等我。”安然嘀咕着,但很快结论被推翻。门咔哒一声扣上,身体已经被紧紧地抱住。 深夜的安静衬得身后那个人的呼吸清晰而沉重,“安然……”,深情款款地呼唤,安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的力气都被卸了去。把碍事的帽子摘掉,安然说:“不许开灯!” 韩暮雨笑了一下,扳过他的下巴,准确无误地吻在嘴唇上。 由浅至深,直至失控般疯狂。 太多压抑的思念忽然就那么涌上来,撑得心脏破裂般的疼。“安然……安然……”每个字都带着微微的颤抖,在交缠的舌尖上滚动,喜悦,辛酸,浸透了浓情入骨的缠绵。安然仰着头,攀着爱人的肩膀,热烈地回应。湿润的吻压过脖子时,韩暮雨将安然抱了起来,像抱个孩子似的,轻拿轻放,放在床上,扯掉他的衣服,落下亲吻无数。潮湿柔软,似是淋漓鲜美的欲望。 安然耐不住撩拨的扭动,暮雨却庄重虔诚地吻遍他的全身,每根手指都不放过,那是一种珍视的心情,失而复得地爱惜着,宝贝着,所以就让我用全部心力为你写一副符咒,印在你身上,从此保佑你平安快乐。 到底是时间模糊了记忆,还是等待让美好翻倍,韩暮雨已经分不清。他只知道身下的人如此火热纠缠,柔韧的身体迎合着任他索取,在混乱无章的喘息香甜惑人的□□间隙,断续地喊他的名字,每个“暮雨”之后都是直白热烈又委屈万分的“我想你”,一句又一句,比刀更利,比伤更疼,比甜蜜更甜蜜。 ——你一定知道,我是如此想念你。 ——所以,我回来了,就算中间隔着再漫长的山高水远、再多舛的命运轨迹、再坚固的法理牢笼,都没关系,终究我要回到你身边,待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 这是凡尘俗世中最安宁的清晨。 韩暮雨醒来睁开眼睛,安然头抵着他的肩膀睡得深沉。一缕阳光照进屋子,被床头柜上的水晶相框折射出斑斓七彩。相片中,某人吻着某人,时光就在那一刻,幸福定格。 122、番外四 天气入冬之后,安然也变得懒了,应该说更懒了,每天早上起床成了安然一个难以克服的困难。对他而言,那个声音巨大的叫醒闹钟,基本是叫韩暮雨起床的,没他什么事儿。暮雨把闹钟按哑了穿衣服,他就在温暖的被窝里赖着,一直要赖到再不走就迟到的那个程度,才匆匆忙忙的收拾出门,饭也来不及好好吃。 暮雨当然也叫他,只是,对这个赖皮的习惯性的温柔让他也就是在那人耳朵边儿轻声唤两句,至多再亲两下,除了加深安然的睡意,完全起不到其他作用。他看着他迷迷糊糊地缩进被子里,总是纵容大过于坚持。所以一般暮雨都让保姆把饭给装在保温桶里,嘱咐安然带到公司,上班得空就吃了。安然也应下来,只是,他们家财务部跟别的部门不一样,只要开门儿,那就是排队等着签字、报销、支钱的人,忙着忙着一上午就过去了。别说饭,有时候水都喝不上一口。 终于在一个飘雪的早晨,安然的懒惰压倒了他‘上班不能迟到’的原则。 “安然,起床了。” “再五分钟。” 这是俩人早晨例行的对话。 “安然,外面下雪了,路上不好走,再不起要迟到了。”韩暮雨说话的语气跟他说话的内容完全不搭边,柔柔软软地,怕吓着安然似的,一点儿都听不出来时间紧张。 安然眼皮抬起一条缝儿,阴沉的天气让屋子里光线更暗了些。窗户外面传来阵阵狂风呼啸的声音,听着就冷。这鬼天气太适合睡懒觉了。 他终于提出了一个无耻的要求,“暮雨,我晚点儿再去上班行不?累……”眉头蹙起来,眼睛轻轻眨两下,一副楚楚可怜卖萌状。 累啊……暮雨想想昨天晚上的情况,虽然热情缠绵,也似乎没有什么过火儿的。不过,安然一直以来对上班时间都坚持得很好,基本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累了。 “那行,你再睡一会儿,早饭我让保姆给你留着,你起来记得吃。曹姐那里我跟她说一声。”暮雨把被子给他盖好了,又隔着被子抱了他一分钟,耳语着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安然被他珍重地举动搞得有点良心不安,明明就嘛事儿没有,不过是想偷个懒。 那天安然成功地晚上班两个小时,要不是曹姐有事情给他打电话他还能再赖一下儿。他起来之后直接打车去公司,暮雨嘱咐的早饭也没吃。 因为曹姐以前一直在银行上班,习惯地对上班的纪律要求很严格,而且什么企业的财务部门都一样,必须时刻要有信得过的人盯着。鉴于安然心脏有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毛病,曹姐也尽量照顾他,不让他加班,不让他处理特别急的事情,不过,这可不代表曹姐也像暮雨似的惯着他。所有财务相关的东西,安然都必须学;考勤如实地记,请假、迟到一定会被扣钱。虽然现在对安然来说钱不是问题,但重要的不是钱,而是一个正常的部门正常的工作秩序不能被破坏,不能有人凌驾于这个共同的约束标准之上,一旦特例的存在,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自从那次耍赖成功,安然的自律意识慢慢就淡薄了,偶尔就晚起一次,暮雨也明白他是犯懒,却还是不自觉地由着他,然后亲自跟曹姐那里走正常的请假手续。本来他也不愿意安然辛苦,就盼着他身体能好好的,一直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就行。不过,曹姐不是这么想的,在安然几次三番请假然后快中午时又神采奕奕地跑过来上班之后,她跟安然谈了谈,安然坚持自己早上确实是不舒服,曹姐看他气色好得一塌糊涂,冷哼着:你就装吧!安然耸耸肩膀,笑得猥琐,“没装,姐,你不懂……” 这个冬天降雪出奇得多,从入冬开始,连着好几场大雪,路面状况一直不是很好。 那天安然再次姗姗来迟,进门儿曹姐就把他拉到一边,“今儿早上暮雨开车过来,因为路滑,他又开得快,车子差点撞树上……” “啊?”安然吓了一跳,“他……他怎么样?受伤了没?”边说着就要去暮雨办公室看。曹姐拦着他,“他人没事儿,车子也划得不严重,就车头有一条,他不让告诉你,你可别说,不然他肯定怪我多事。” 安然气鼓鼓地,“跟他说了八百六十遍了,慢点开车慢点开车,就是不听。” “是啊,这路上挺滑的,他开车又快……真让人不放心。”曹姐叹了口气,拿眼瞄着安然,“你多看着他点儿……” “嗯,下回不让他开车了。”安然咬牙切齿地说。 下班回家,安然开着车故作不知地问暮雨,“我今儿看见咱那车头被什么蹭了一下儿……” “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蹭的,下班就发现多了这么一道。”暮雨回答。 “哦。那回头去修一下。”安然随口应着,悄悄瞥着暮雨坦然平静的表情,心想,你可真能装。 第二天,阴天,又是个睡懒觉的好日子。巨大的闹铃声没把安然震起来,不过,韩暮雨从桌子上拿车钥匙那个小小的金属相撞声一下子就把安然叫醒了。 “等等,等等,我跟你一起走。”他急急忙忙穿了衣服,简单收拾了下,从暮雨手里抢过车钥匙就先坐在了驾驶座上。 这么久以来,只要是两个人一起上班,都是安然开车。暮雨从来也不跟他抢,可是今天暮雨硬是把他给拖了下来,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塞给他一杯豆浆一个包子,让他趁上班路上吃。安然老大不愿意,说可以到公司再吃,暮雨淡淡地看着他说,到了公司基本没时间。安然知道再坚持也没用,只好从了。于是一路上,都只听到安然口齿不清地大呼小叫,让暮雨慢点儿开、看着红绿灯、躲着车啥啥的, 这顿早餐吃得可谓食不知味,甚至让安然胃疼了一上午。 只是从次日起,安然就准时地跟暮雨一起起床,一起吃早饭,就为抢个驾驶座。 某天曹姐去找暮雨,拍在桌子上几张粉红色大钞,“把修车的钱给你。” 暮雨推回去,“不用了。” “唉,要不是我那后视镜坏了,我也不至于倒车的时候蹭着你家斯巴鲁。不过,你看我骗安然说你开车撞树什么的他还真信了……这个月多乖……准时准点儿的到……”曹姐不客气地把钱收进钱包里,“你可别出卖我……” “嗯,我肯定不告诉他。”看暮雨答应得痛快,曹姐一愣。 暮雨看着曹姐轻轻地笑了下,温暖而惬意:“他啊,难得能好好吃早饭。” 曹姐忍着笑感慨道:“你俩……真是……” 让人嫉妒! 出门的时候那位姐姐犹豫了半天,回头说:“暮雨啊,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可能我管得有点儿宽……昨天和前天下午安然都是看着报表就倚在沙发上睡着了……那什么……他那个破破烂烂的体质你也知道,反正……你俩在一块儿……晚上就别让他太累了……” …… 韩暮雨愣了一下,似乎有阵热风从脸颊边儿吹过。他眼睛都没抬,极为淡定地点点头:“嗯,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曹姐也有点不好意思,没再说什么便关门出去。 暮雨放下手里的文件,靠在椅背上无奈地摇头苦笑,“以后不能再让他半夜爬起来看球赛了……” 123、番外五(安然) 自从那天暮雨拦着我看凌晨1点的球赛直播我没听,他就不高兴了。 我开始说不看了,后来等他睡着,又偷偷跑去客厅看。灯都没开,电视也就调了很小很小的声音,自己也不敢叫唤,看到兴奋时也只能捂着嘴。看到精彩处就觉得肩膀上一沉,我回头,暮雨正拿了毛毯给我披上,因为光线很暗,我也没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他也什么都没说,转身就回卧室了。 被孤单单地晾在沙发上,我在立刻关了电视上楼睡觉和坚持看完直播之间纠结了半天,这时比赛已经进行了一半儿多,正是关键的时刻。我最终决定,还是看完吧! 知道他是为我好,只是……谁还没点儿业余爱好?我不就看个球儿吗?我不就想看个直播见证现场吗?虽然说重播毕竟跟这不一感觉啊! 找了一条又一条理由,我就是想让自己坦然一点儿,虽然还是忐忑到了最后。 裹着毯子蹑手蹑脚地上楼,推开卧室门我才发现,台灯开着,床上没人。拿眼扫了一圈,只见暗乎乎的阳台上有红芒一闪一闪。 心一下提起来,我赶紧跑过去。 室外空气冰凉得像是凝固了,那家伙就穿着薄棉睡衣靠在围栏上抽烟。 他在抽烟。 我知道他抽烟,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他抽烟。不太明晰的光线里,他微微蹙着眉,慢慢吐出银灰色的烟雾。那星亮在他指尖上红光,忽然就烫疼了我的眼睛。我把他往屋里拖, “大半夜的干嘛呢你,这么冷的天不怕冻坏了啊!不睡觉瞎折腾,还抽烟?你……你……” 结果拉了两下他都没动,只是很轻地看我一眼,又转回头去,沉默着把烟按灭在栏杆上。 他生气了,真生气了。 我其实也没犯啥大错。我们这个年纪谁还没有个熬夜看球的经历,虽然知道他是顾忌着我的身体,可就算我身体有点儿残次,那也没这么弱吧? 这也就是想想,他不理我了,我只能死皮赖脸地凑过去。 摸到他的手,冰凉冰凉的,脸也是,耳朵也是,胳膊都僵了……我瞄了眼脚下,一片烟头。心猛然被谁拧了一把……这死孩子是在外面站了多久了? 我立马醒悟,我错了,真错了,肯定错了,必须错了,不错就邪了。我迅速把毛毯从身上拿下来给他披好,肩膀胳膊都裹起来,包得严严实实的,最后伸胳膊将他环住,“暮雨,暮雨,今儿是最后一天,以后我再也不半夜看球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不动也不说话。我费劲儿地搂着他,后悔得想死。 为了个破球赛居然让他难过,我是够离谱儿的。 片刻之后,暮雨叹了口气,轻轻挣了两下。那我能松手吗?自然不能。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安然,你先放开我。” 语气特严肃,我本就哇凉的心一下子上冻了。抱一下都不行吗?你是生了多大的气啊? 我向来不介意耍无赖什么的,特别是对暮雨,不过,那也得分场合不是! 不情不愿地放了手,为今之计,只有表明我真诚的认错态度和日后悔改的决心以争取宽大处理。只是我一个装可怜的表情还没摆好,身子就被暮雨拉进他怀里。又长又厚的毛毯把我俩裹在一起,他拥着我,头靠在我肩膀上,很低的声音说:“你别冻着了。” 我听到心底寒冰解冻时清脆的碎裂声,周遭的空气都柔软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我回抱着他,长出一口气。 真舍不得让他难受,因为我让他难受了他就连发火儿、反抗都不会,至多就是不说话。他总是很好欺负,于是,我有点得寸进尺了。 “就会说我……你呢……是不是我折腾到天亮你就站到天亮啊?你就这么跟我较劲是吗?”我半真半假地在他耳边抱怨,单纯地胡搅蛮缠,没道理跟他讲,再说了,道理是什么,能吃吗? 暮雨没睬我的茬儿,慢慢开口:“安然,吴越说,我不在的那几年你常进医院……” 这不是造谣么?“他胡说八道……”我激动地挣了一下,很快又被他搂紧了。 “我也问过曹姐,她说确实有好几次……甚至有一次你在她办公室里晕过去了,她吓得电话都拨不出。” 不就那么一次吗?还不是因为你?我这么想着却不能说,只好嘀咕一声,“那是特殊情况。” “安然,我不是想限制你的自由,你想干什么都由你,只是别影响身体了。我听他们说起你生病住院就特别紧张……要是有一天你在我面前倒下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咱们这么年轻,以后那么长的日子,咱们都好好的在一起……所以,你就当是为了我……” 寂寂无声的夜,清泉绕过耳畔,我听见最平实的,最美的情话。 雾从虚空起,潮湿了了每寸视线。 何苦这么纵容我,你只是爱我,又不是欠我。 不知道怎么说,我只好沉默着点头。 很多时候我们为了尽兴为了痛快可以把自己豁出去,只是毕竟人生太脆弱,谁都不知道自己能禁得起几次蒸腾,总是想过得恣意,点燃了自己去换更加明亮璀璨体验,却不知道哪一会儿燃料耗尽,便永恒熄灭了。我不是无挂无碍的人,亲朋好友一大堆,长辈的教训平辈的挖苦小辈的敲竹杠,这样俗气市侩的生活我仍过得有滋有味,当然,还有我的暮雨,我对他就像他对我一样重要,我得留着这点能量一直陪着他,让他发愁,让他牵挂,也给他温暖,给他依靠。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是种自由,但如果是透支了健康去换取一时的愉悦,那大概就叫放纵了,而我有着需要珍重对待的人和需要珍重对待的人生,是没有理由这么干的。 “暮雨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我把头埋在他脖子里胡乱蹭着给他道歉。 他被我磨得不行,稍稍躲了我的骚扰,略略放开怀抱,“好了好了,安然,别闹了。” 我看着他,一脸真诚忏悔的样儿,“亲爱的,你去睡觉吧,我从现在起就在这阳台罚站,直到天亮!”而后一脸决绝地看着远方的路灯…… 可能我的表情过于壮烈,暮雨忍不住笑出来,很轻地笑声,却让我的心神摇晃不已。他在我额头亲了亲,特温柔地让我“听话。” “不行,必须罚站。我要恳求你的原谅。”我说得一本正经。 暮雨耐心地应付我的瞎折腾:“我原谅你了……我本来也没怪你啊。” 我强撑着严肃,问得尽量不猥琐:“是吗?你怎么证明你原谅我了?”他如预想的一愣,我贴过去搂紧他的腰,厚着脸皮提出无赖的要求:“要不,让我亲一下?” 他眨眨眼睛,嘴角慢慢弯起来,甚至思考了下,说,“行吧。” 我美滋滋地仰头亲过去,心智瞬间迷失在他柔软冰凉的嘴唇、温暖的口腔和淡淡的迷人的烟草味儿里。他低着头细致地回应我,在我每每想退开时,不肯罢休地追吻过来。毛毯将我俩裹在一起,本来就已经不冷,他毫不掩饰的眷恋和渐渐沉重的呼吸,更让我觉得身上都热起来。 暮雨最终半拖半抱地把我倒腾回屋子里。 上床,关灯。 3点已经不是睡觉的点儿了,我翻来覆去几遭,最后滚到暮雨手边,“暮雨,你真的原谅我了啊?” “真的啊,”暮雨搂过我,回答带着笑意,“不是证明过了?” 我把头窝进他怀里,小声提议:“那你要不要再更深入的证明一下啊?” 暮雨不是木讷的人,从来都不是。 所以他在听到这个建议的下一秒钟就轻巧地翻身压住了我。我不觉感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脸皮越变越厚了。 然而暮雨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亲亲我的脸,说:“明晚吧,明晚证明给你看……你都折腾一夜了,上午帮你请假,你多睡会儿。” “……好吧。”不单是我,他也要上班的,还得按时按点儿,很多事等着他处理,真这么整宿的熬着谁都受不了。 我靠在暮雨身边闭上眼,过了一会儿,感觉到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鼻梁,极柔和的声音感叹道:“怕是又要被曹姐批了。” 124、番外六(暮雨) 早上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疼,抬手关了那个声音很大的闹钟。安然也醒了,眯着眼睛愣一会儿,然后翻个身,一只胳膊拦在我胸口,一条腿压在我腿上,又开始睡。 他睡觉的样子像个小孩儿。眼睫毛很长得扑下来,我拿指尖轻轻划过,他也不躲,倒是会笑出两个酒窝。这是我这一天最甜美的开始。 答应今天给他请假,我还是要去上班的。叔叔去海南旅游没有回来,早饭也只有保姆和我一起吃。 出门时我才发现找不到车钥匙了。 这个,只能问安然。果然,拍着他的脸把他叫醒了,听我问起车钥匙在哪儿,他迷迷糊糊地说床头柜第二层。第二层没有钥匙,只有他前几天跟他徒弟换的几沓崭新的十元的零钱。我没来得及再问,他就说,“拿一张,出门,抬手,打车。” 不知道我开车的技术在他眼里是多差,明明我就没有过一次扣分儿或者违章的记录。 打车到了单位,十块钱,不多不少。 上午很忙,开会,见客户,快中午的时候,头疼得更厉害,身上也开始觉得冷。昨晚大概是受凉了,我翻出退烧药吃了两颗。 十一点多,安然拿了财务室的单子过来让我签。 有别人在的时候他都是正正经经的,而今天刚好没别人在。 关门落锁。 我签字,他就坐在我办公桌上跟我讲财务室的事,还说起曹姐质问他为什么又请假。 “你猜我怎么说的?”他笑得很坏。 “怎么说的?”我放下笔,配合地问。 “我说,这你得问你们韩总……” 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总算是明白了。怪不得曹姐会跟我说那些话,原来是这样。 只是,也没什么。 “她已经问过了。”我站起来看看时间,“咱们去吃饭吧。” 安然很感兴趣我怎么会回答的,拉着我不肯走。 “我就说我会注意的。”他听了大笑起来,显得很开心。他很爱笑,笑得也很好看,每次他对着我笑,我都想把他抱在怀里,永远都不放手。 我戳戳他脸上的酒窝,他却抓住我的手作势要咬。 虽然知道不会疼,可我还是躲了一下,因为那感觉,比疼更煎熬。他有意无意地,我却难以抗拒。 我让他别闹,他说好吧好吧,走两步忽然又转回身搂着我亲过来。 他总是热情而诱惑,他总是让人没什么办法。 我喜欢他仰着头闭起眼睛的动作,喜欢他偶尔嗯嗯啊啊的声音,喜欢他干净的气息和慢慢红起来的脸色,我喜欢吻他,停不下来地喜欢。他让我想起第一次吃到的糖葫芦,红艳的果实外裹着一层透明的糖,精薄的糖边儿像是翅膀,在阳光下透亮、清脆、香甜地飞扬。 不过,这次他倒是很快就把我推开了,手背贴上我的额头左蹭右蹭,最后皱着眉瞪着我说:“怪不得身上这么热,敢情发烧了……你难受不难受?” 我说还行,已经吃过药了。 他气急败坏,“什么叫还行啊?吃过药了还这么烫手,不行咱得去医院?肯定昨晚上冻的……你说你傻不傻,把自己搞病了吧?” 他去拿了外套,拉着我往外走。我觉得没这必要,不过是受凉发烧,完全不用跑医院这么麻烦。我不肯走,他眯起眼睛,气势汹汹地问我,“你去不去?” 我摇头,他换个表情,可怜兮兮地,“你去吧!” 再摇头,他又换个表情,哀怨地,“你为什么不去?” 我再摇头,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其实就是喜欢看他各种表情,特别生动可爱。 最后他搭着我肩膀,一副你爱听不听地样子说,“不知道是谁说的啊,今天晚上要深入证明什么什么,我看你的情况,咱就算了吧。” “这没什么关系啊?”我觉得即便是不退烧都不会有影响。 “反正你不去医院我就不用你证明了。”他瞟了我一眼,便晃悠去开门。 晃悠得很慢,是为了给我时间考虑。 我感觉到他暗暗飘过来打探的目光……在他拧开门锁之后我仍然没有说话,他就忍不住了。 怒冲冲地回来,“我现在就打120把救护车叫来……”然后真地掏出手机开始拨号。 我把他手机拿过来挂断,他不依不饶地跟我抢,抢不过又跑去桌子边打座机。 看来只能听他的。 我从背后把胡乱挣扎的他抱紧了,跟他认输说“好吧,我去”,然后他才慢慢温顺下来,嘴里却还是不饶人,“去个医院这么磨叽?你是三岁小孩纸五岁小盆友还是七岁小童鞋啊?怕打针吃药还是怕医院的怪蜀黍啊?” 我趴在他肩膀上笑。 他多好,这么温暖柔软又这么有趣。 下午的时候安然陪我去了医院,没什么其他问题,只是坐在输液室输了一瓶液。 他在一边拿平板电脑上网,指着网上一件粉色的衬衫,问我喜不喜欢。我觉得如果安然穿得话应该很好看,反正他穿什么都很好看。我点头,他就买了两件,说一人一件。然后他笑着讲起今年夏天的时候单位流行蓝白格子衬衫的事,说是因为我总是那样穿搞得全单位效仿,还让我明年换个其他风格。买完衣服他又拿手机给我看他新装的一个软件,先是对我拍了一通,等了一会儿,指着屏幕上的出现评语给我看,满意地说:“瞧瞧,‘你就是美的代言人’,这游戏还挺准的呢。”然后又对着自己拍,我凑过去看评语,他自信满满地等着游戏里的进程,片刻之后结果出来,我忍不住笑出声,他则恼羞成怒,骂骂咧咧地说,“擦,什么破游戏,还花我六块钱……” 屏幕上写着,“你小时候一定被猪亲过。” 一个多小时很快过去,输完液我觉得身上舒服了不少。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的,安然边走边跟我抱怨那款游戏。一个老人跟我们擦身而过,突然倒地不起,哎哟哎哟地喊起来。安然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一眼,奇怪地说,“我没碰着他……”正要过去扶一把的时候,三个年轻人从路边迅速地围过来,挡住了我们俩去路。 “撞倒了人就想走啊?”其中一个开口就很不友好。 这群人。 安然也马上反应过来,拉拉我的袖子,说:“遇到敲诈的了。”我点点头,是的,很明显。安然先是挡在我面前,跟对方争了几句,不过,这种争论一点效果都没有,周围很快聚集了一圈围观的人。最后那人说要一万的医药费,安然冷笑了一下,掏出手机开始报警。我抓住从旁边伸过来想夺安然手机的那只手,直接两圈拧到那人背后,一推一拽,轻微的两声咔咔声。这样下来,骨头不会断,只是关节会受损,最主要的是,会脱臼,短时间内都不能动弹。 很久没打架了,我不喜欢打架,却也从来都不怕。 以前一个人对五六个的时候也有过,所以眼前这没带武器的三个人,并不算难搞定。 安然他很机灵,见我开始动手,他就不跟那些人废话了,抬脚踹在离他稍微近一点儿的那个人膝盖侧面,那人便哀号歪歪扭扭地退开。剩下的一个见同伴都受伤,居然掏了一把水果刀出来,犹豫一下,朝我扑过来。 只能说,这些敲诈的太不专业,完全是没有训练过的街头打架法,单是仗着身体壮吓唬人。 周围围观的人怕被误伤都开始躲。安然也该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紧张归紧张,却还是不顾一切地把我往他身后拉。 先把安然推开,再侧身躲过刀子。抓住那人的手用力向下弯折,在他腕关节吃痛手松刀落后抬膝盖直击他的肚子,他几乎没有反抗就开始倒地翻滚了。 其实,打架就是这么简单,躲开对方的袭击,捡对方脆弱的部位打就成。 等我们打完,再找摔倒的老人早就不见踪影。 回公司的路上,安然开着车不说话,脸色有点白。等红灯的时候,他奇怪地朝我一笑,抓住我放在他肩上的手,说:“韩暮雨,这是我头一次看你打架,”,而后把我的手拉到唇边夸张地亲了一口,“太特么帅了你!真痛快。” 我担心会吓着他,没敢下重手,结果,他还是吓着了。 手冰凉的,还有些抖,甚至会连名带姓的叫我,这都说明他很紧张。表面看起来的兴奋,那只是他强撑着不想让我担心。 “晚上回家一定要教我两招……”他继续装。 我摇头。 “为么不教?” 手指抚过他耳后,我岔开话题:“因为晚上,还有更重要的事……”他瞪了我一眼,‘嘁’了一声,却最终忍不住地笑起来。 绿灯亮,车子慢慢启动,他忽然说了句,“真好,你一直平安。” 我揉揉他的头发,还好你也是。 125、番外七 “暮雨,晚上出去吃饭吧?”我把财务审批表递给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这样就能看清他在文件上签字的过程了。之前我说让他也设计个签名什么的,他就问我‘我的字特别难看吗?’这让我怎么说呢?不是特别难看,就是看着很稚嫩。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事儿,签字嘛,划拉上能认出来就行,而且有个性的字体还不好模仿呢!我也没再提,过了些日子,有次去北京跟楚见和乐乐吃饭,结账的时候楚见在刷卡的单子上签名,暮雨就坐他旁边。我看到那人不经意的眼神儿在楚见刷刷两笔之后变得着意起来,等人家服务员走了,暮雨忽然对楚见说,“楚见,你写个我的名字看看。”我还没反应过来,乐乐已经极其迅速地翻出签字笔,特谄媚地递给楚见,而后拉着椅子凑近了他们家少爷。 暮雨拿出张名片,翻过来,让楚见写在背面。楚见也没问什么,笑着把乐乐的脑袋推开些,稍作思考而后流畅地笔走龙蛇。 暮雨拿着名片端详了一会儿,扭头对我说,“写得真好。”我点头,我们都承认楚见的字写得好,怎么好我也说不出来,单看就觉得好,有其他字比着就觉得更好。可能是听多了这种赞美,楚见表现得很平和,微笑着不假意谦虚也不得瑟,倒是乐乐脸上那个表情,一边是对我俩的得意显摆,一边是看楚见的热烈崇拜……我其实挺佩服沈长乐的,对于楚见,他总是能在各种角色间穿梭自如,有时是恋人,有时是帮手,有时是保姆,有时是小弟,有时……是楚见家宠物狗……一个沈长乐能等于一队加强连。 当时我只好安慰自己,终究大他们两岁,别跟小孩一般见识。 又过了些日子,有天暮雨拿出张纸给我看,上面是‘韩暮雨’三个字,规矩得像是从钢笔字帖上拓印下来的。他问我,“这个字好看点吗?” “你写的?” “嗯。”他不太自信地又问了一遍,“比原来的好点么?” “很好,特别好。”我说。当然不是跟楚见的字比,有些东西叫做天分,不可能所有好事儿都让一个人占全了,你总不能要求某人又帅又温柔又能干又会照顾人又写一手好字什么的……乐乐那么崇拜他们家少爷不是也说过楚见做的饭能吃死人么…… 我眨巴着真诚的眼睛看着暮雨,他这个名字写得确实不错了,起码每一笔都稳稳当当的,不那么惊才绝艳,却也疏密有致,朴实端正。 暮雨淡淡地一笑,轻轻摇头,最后却说,“你说好就行了。” 暮雨现在的签字就都是这个样子。文件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边签字边回答说:“行,你想吃什么?” 想吃什么,我也没想好。看着他右手小指的那个断口,在好多事过去了好多年之后的今天,我还是忍不住感慨,当初怎么就认识他了呢?我是撞着什么大运了啊? 沉默着,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他停下来不解地看向我,“怎么了?” 我顺势抬起他的下巴,认真地问了个烂俗的问题:“暮雨,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乖乖地没动,微微蹙着眉。 ——什么日子呢 ——你自己想。 ——好像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再想想。 ——想不出来。 ——再想,混蛋。 眼神交流半分钟后,暮雨眨吧眨巴眼睛,开始无意识地卖萌。 好吧,我放弃了。只是手还没来得及抽回来就被他给抓住,他把我的手合在掌心里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说:“好像,九年前的今天,有个人在马路边扔给我一分钱。”嘴角那抹笑容看着就让人恨恨的。 我把爪子收回来,故作伤感:“这就叫一分钱投下去,一辈子赔进去!天理何在啊!” 暮雨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戳戳我脸上的酒窝,直接忽略我刚才那句话,问道:“晚上想去哪里吃?我现在打电话订,顺便也告诉叔叔一声,让他别等咱们吃饭了。” “你请客吗?”我问。 暮雨点头,“请。” “那我要捡个贵的地方了。” 暮雨笑着说:“嗯,听你的。” 晚上我俩在一个环境很不错的会馆吃了顿饭。 就我俩人,关了包厢的门,喝了两杯酒,我也就放肆了些,搂着暮雨的肩膀嘀嘀咕咕东南西北的说话,暮雨一句半句地应着我,有时亲昵地蹭蹭我的脸,有时还会陪着我笑。我说这么多年了你都没给我讲个笑话,今天你必须给我讲一个。暮雨当时正认认真真给我择着鱼肉里的刺,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好。”我满心期待,就听他说:“从前,有个安然,有天他走路不小心遇到了韩暮雨……然后……” “然后怎么啦?”我问。 “然后就嫁给他啦。” 我大笑,“去,这不算,再来一个。” “嗯。”他点头,把那块鱼肉夹到我嘴边,继续说:“从前有个安然,有天他走路不小心,掉了一分钱……然后……” 我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接到:“然后?” 暮雨笑,“然后,又捡起来了呗。” 我差点乐呛着,耍赖说:“不行不行,这个也不算,再来一个。” 暮雨递给我水杯和餐巾,等我喝完了,他又说:“从前,有个安然,有天他走路不小心……”我边擦嘴边拦住他的话,“等等等等,怎么这个安然走路总是不小心啊,他腿脚不利落就别老出门啊……” “那你说吧。”暮雨伸手在我腰上揉了一把,我瞪他一眼,而后说道:“听我的啊,说,从前有韩暮雨,有天他走路不小心遇到了腿脚不好的安然,然后……然后……你猜?” 暮雨不说话,眼睛里跳跃着点点亮光,笑得堪称矜持。 我凑近他耳朵,小声儿地说:“然后就被安然拐跑了呗……你不知道啊?” 不等他答话,我被他头发的味道迷惑着,搂着他脖子就在他耳后的皮肤上重重地吻了一圈。果然,勾引的效果很明显,他敛了笑容,胳膊搂紧我,看着我说:“回家再说。”语气一半是刻骨的温柔一半是隐忍的凶恶。 结账完帐,我跟暮雨说,我的脸都笑得快抽筋了,暮雨很不厚道得在我脸上揉了几下。本来以为这顿饭是为了纪念我们相识九年,九年的时间和经历足以让我们好好去忆苦思甜一番,结果让我闹腾得这么欢乐。没办法,跟他在一起,我哪有心情去伤感! 不过,意外总是有的。 出了饭店门,暮雨去打车。我就觉得有人轻轻拉了我衣服一下,回头一看是个饭店的服务员,他低着头,说话很小心:“请问,请问,你是安然吗?”我本能地回答,“是啊!有什么事儿” 那人忽地抬起头,捏着托盘的手开始抖起来,“安然,安然,真的是你!你还记得我吗?我小陈啊?我0621啊?” 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我真想说,我不认得你。老天爷就喜欢在你高兴的时候搞点花样来膈应你! “我原来住你对铺啊,你记得吗?”他还再提醒。 我就不明白了,你激动个什么劲儿。我当然记得你,你长了头发我也认得,把别人都忘了我也忘不了你!半夜敢在我脸上乱啃的除了暮雨就只有你了,不对,你特么怎么跟暮雨比?你怎么出来了,你不回老家干嘛跑l市来,干嘛还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脑子里飞速跑过各种想法,却始终没说话。 0621是监狱的编号,像我之前的编号是0619。 我并不觉得监狱里生活毁掉了我什么,相反我甚至觉得那是种成长,可是,这不代表我愿意去回忆那段成长。身边的人在我面前都闭口不提那三年,在暮雨面前更是不敢提,因为亲近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在他心里造成的伤比我要严重得多。 0621停不下来地说话,“……我是今年出来的,出来后就一直在找你……真没想到,我才到这里上班半个月,居然就碰到你了……” 我其实脑袋嗡嗡地根本就没听清他在絮叨些什么,就听见那句“一直在找你”,然后特傻x地问了一句,“找我干什么?”说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间接承认我记得他了吗?我就该说句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然后紧嘛地溜号。不是我绝情,换个谁我都不会这么厌烦,唯独这个人,我真心这辈子不想再看见他。 结果我这一搭茬儿,他更激动了,眼睛都冒出光来,结结巴巴地上前来说:“……不……不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是来看看你……”我不由地后退两步,没想到已经退到台阶边儿上。后背被人扶了一下,我扭头,暮雨有点担心地看着我,问:“怎么啦?” 我觉得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暮雨转向0621的时候,眼神儿已经很警惕。 “你有什么事儿吗?”暮雨问他,冷冰冰的调子。 0621终于停止了絮叨,看着我俩愣了一会儿,呆呆地叫了声‘安然’。 “安然,你们认识啊?”暮雨问我。 说不认识也太假了,我只好点点头,“啊,认识,是……” 是什么呢?同学?老乡?客户?算了,直说吧! “是我以前的狱友。” 暮雨放在我肩上的手紧了一下,而后几乎没有延迟地伸过去,说:“你好。” 0621还是愣着,半天才反应过来,急忙将右手在工作服上擦了两把,跟暮雨握了下手。我可没打算给他们互相做介绍,我想的是以后再也不来这家饭店了。 “那什么,暮雨,打着车了吧,别让出租车师父等急了……”我迅速地对0621说,“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不等他回话,我拉着暮雨就上了出租车。 晚上,我缠着暮雨折腾。抱着他,吻着他,给他所有能给的,不管不顾,用尽全力。最后累趴了,一动不动地靠在他肩膀上。他拍着我的后背,哄小孩儿似的,声音柔软而甜蜜:“安然,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我哼哼两声,这句话已经让我笑出来了。 他说:“从前,有个韩暮雨,有天他走路不小心遇到了安然,安然丢给他一分钱,然后,就把他的心买走了。” 我笑着说,“再然后呢,韩暮雨觉得不合算,于是,又把这一分钱丢回给安然,把他的心也买走了。” “再然后呢?”暮雨问。 “再然后啊……国家的gdp增长了……” 这个笑话有点冷,直接导致下句话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暮雨认真地说:“安然,我爱你,过去未来,所有一切。” 突然的一句表白就这么蹦出来,时间言语都卡得那么正好,就像冰河时代电影里那个颗神奇的松子,总是能放在一个会引起雪崩的点上。我觉得自己那些强撑也从某个点分崩离析,嗓子很没出息地哑了,这个时候不能说话,说话就会哭出来。 我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想传达给我的意思。我发现我那种隐隐的担心其实没什么必要,因为暮雨这么坚定,这么强大。 几天很快过去,在我快要忘了与0621偶遇这件事时,那家伙居然又出现了。那天我在公司门口等暮雨一起下班,结果他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蹦到我面前。 我强压下所有的烦躁,说服自己尽量平和地去对待他,毕竟时过境迁了。我问他怎么找到我的,他说很好找,因为那家饭店的老板认得暮雨和我。 早该想到的,l市就这么大,躲能躲到哪里去?还不如看看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所有的顾忌也不过是怕暮雨会担心。监狱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虽然算不上什么,那我也不想让暮雨知道,与其说是怕他介意不如说是怕他难受。我不想让那时操蛋的遭遇影响到我现在别无所求的生活。 当然,也可能是我想多了,也许人家就是到了一个陌生城市看到熟悉的人忍不住想联系,或者他只是生活的有点落魄需要我的帮助,再或者人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因为从前认识,又刚好碰上了随便聊两句……我这么大反应反而有点小心眼儿了,我希望这是一个幸福过头的人杞人忧天的患得患失。 我对0621说,“这么多年不见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提出这个建议,有点大喜过望,说,好啊好啊。 暮雨走过来的时候,我正要给他打电话。看到他我笑了一下,大方地给他介绍,“暮雨,这是我狱友,恩,0621,不好意思,我真忘了你叫什么。”0621马上表示,“没关系,没关系,就叫我0621吧。”而后我又介绍暮雨,“这是韩暮雨。” “知道知道!”0621说,“韩总好。”暮雨点点头。 我跟0621说稍等,然后拉着暮雨走到一边,小声儿说,“宝贝儿,等下我去跟这个狱友叙叙旧,你先回家吧。” 暮雨看着我,就算我知道他能看穿我所有伪装的镇定那我也得装,这事情,我得自己去解决。 ——不要我跟着么? ——不要。 ——别逞强 ——没问题。 他最终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我一句,“晚上回家吃饭吗?” “不了,别等我。不过九点之前肯定能到家。” 其实我到家的时候不过八点半。 在咖啡厅跟0621聊了很多,我劝慰自己那些话纯粹是自欺欺人。他说他出来就到l市了,前后换了好几个工作,他说他就想找到我,跟我说声对不起。我说没事没事我早就忘了。之后的话题就越来越诡异,他开始说我换了监狱宿舍之后,他有多孤单;他如何被别人欺负;如何在吃饭或者洗衣服或者集体活动的时间远远看着我;知道我假释后,如果努力争取减刑,想要早日出来再见我之类的……我后来听不下去了,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他使劲搓着手里的咖啡杯,最后说,“安然,我觉得我喜欢你……”我翻翻白眼,“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虽然我知道暗恋一个人的各种辛苦,虽然我也同情他,不过,我从来都不是圣母的人。 “如果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我,我能帮的一定帮,比如工作,租房……”我话没说完,就听0621小声问道:“安然,那个韩暮雨……你跟他……” “他啊,他是我对象。”我坦然地承认。 他沉默了好久,最后苦笑着说,“……我是跟他没法比……高富帅……”我听了噗地笑出来,这才是笑话!真是笑死人了,高富帅! “你注意他的手没?”我问。 0621说:“注意了,握手的时候,右手小拇指……” “那是为我断的。” 他听了一愣。刚想说什么,我又问,“你注意他额头那块疤了吗?” 0621摇摇头,“没。” “没关系,下次我可以指给你看。那是为我伤的。” 我再指指不远处那栋楼顶的特大号字牌,“看那个,‘思安大厦’。看见没?” 0621点头,“看见了。” “暮雨起得烂俗的名字,知道什么意思吗?” “思念安然吗?” “聪明!那是为我建的。” 0621又沉默下来。我知道有些事情完全没必要跟他一个外人讲,更没有必要跟他解释我和暮雨的感情,可是,如果他真心喜欢过我,我告诉他这些也算是个交代。 “我认识韩暮雨的时候,他比你还要落魄。他吃过无数的苦,却从来不跟我提,他做的一切,从没说过是为我,他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而后默不作声地保护我……他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为了我。” “所以,你爱他。”0621说。 我耸耸肩膀,不置可否。 0621走得时候,还祝我幸福来着。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就在想,暮雨为我付出那么多,那是我的幸运,不是我爱他的理由。最初我爱他没有理由,后来我爱他,也不需要理由。那些零零碎碎却刻骨铭心的感动都是这份爱生长出的根须茎蔓,它将我们缠绕、稳固在一块,让我们永远都不会随风飘散,各自天涯。 回到家,开门的保姆小声告诉我,暮雨在厨房呢,非得自己动手做饭,不让她管。 我奇怪地跑去看,那家伙果然在忙。台面上放着一大把青翠的韭菜,一根一根儿特别细的那种,暮雨正专注地择韭菜,旁边水盆里还泡着粉红的虾仁。 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从背后搂住他肩膀,他偏过头蹭蹭我的脸,问道:“没吃饱吧?” 吃个鬼啊,咖啡都没喝第二口。我点点头,“饿死了”。 “蒸饺很快,再等一刻钟就能熟……”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眼神柔软。 又一条无形的蔓条从他的心口缠绕上我的指尖,无声无息攀援,并最终绕在我的心上。我们就这么生长在一起。 “暮雨……” “恩。” “没事儿了。” “恩。” “暮雨……” “恩。” “我爱你,过去未来,所有一切。”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