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妆》 第一章 尹家有女初长成 老人们总说,癸巳年和庚寅年,相遇即是大凶。二者流年纳音虽为相生,可惜本命癸巳,其地支与流年太岁庚寅,地支为寅巳,相害。 命书上亦云:六害之人不可交,杀害父母与同袍。看看,相害的严重性竟至于此!同时,寅巳又为一种相刑之势,刑字不用说,听上去也无善意。 尹曜灵的父亲尹度,正是癸巳蛇年生人,而他的死期,亦正是庚寅年五月。去农庄上收花时,一场意外的大火,卷走了他和夫人的性命。只留下女儿,和他苦心经营的,京城里最出名的胭脂铺,采薇庄。 所以说,老人的话,不可不信。 那天的后半夜,一队黑衣人回到皇宫里。皇上久病,其实并不理国事,皇后面上贤淑,却于暗中把持朝政,这列黑衣人,去得正是皇后的寝宫。 “李公公,人回来了?”皇后坐在梳妆台前,冲着镜子里人的倒影,淡淡问道。 李公公是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皇后的事,不论大事小事,从不瞒他。 “回皇后娘娘的话,都回来了。”李公公垂手敛袖,恭敬地回道。 皇后听后沉默,知道事已经完了,心里竟有些轻松过头的不安。 于是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倒是依旧年轻得很,三千青丝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髻,上头随意的戴着描龙画凤的珠翠,珍珠都有龙眼大,翡翠呢?堪比御花园里的池水,碧中带着逼人的寒气。 因此时已到寝时,身上已换上白色的亵衣,上头用了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百花和栖枝飞莺,刺绣处,又缀上千万颗水晶,烛光下,闪如星光。 一切都显出自己的身份,富贵已极,权倾天下。 皇后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如花似玉的脸庞上,好颜色,好容貌,如春光,似晓花。 只是这一切,很快就要被冰雪掩盖了吧?年轻又如何?一裘孝衣,什么都掩埋得进去。 沉默良久,皇后终于开口:“去回过太后了么?她老人家怎么说?” 李公公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着皇后镜子里的神情,然后缓缓回道:“才刚人一到,奴才即刻就传人去回了太后。太后,”他有些犹豫,可皇后一抬头的犀利眼神,叫他不得不把话说了下去:“太后先没说话,后来,后来只说知道了。” 皇后默默垂首,半晌,挥了挥手,示意李公公出去。 通往权力顶端的道路上,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皇后心里有些发慌,可还是在竭力安慰自己,太后都不在乎,自己又操什么心呢? 再说,自己也是母亲,不能不为儿子考虑。想到这里,皇后的心定了,她平静下来了,困意上头,她骤然间想睡了洪荒道命最新章节。 次日,这个国家失去了主君。巧在也是五月,正是尹度死后的第二天,宫中昭告天下,皇上驾崩。 后来人们才发现,原来皇帝也是癸巳年出生之人,老人们的智慧,又一次得到证明。 一夜之间,七月的天地间,如同被雪覆盖,皑皑之间,处处皎洁。 邻居们说,尹度也算运气,全天下可谓也在为他和尹夫人守孝,不幸之中,也算时运。 尹曜灵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父母双亡之际,尹曜灵四岁,已经知事,却不晓事的年纪。她知道唯一的亲人走了,却不明白对自己来说这意味着什么。 好在老奴何干还在身边,他本是采薇庄的二掌柜,也是尹度最信任的人,一生从未成家,当采薇庄和尹家就是自己唯一归宿。 于是何干顺理成章地接替了父亲的位置,曜灵便在他一路呵护下长大。国孝家孝同时压在她身上,曜灵足足守了三年,三年之内,她不知笑为何物。 其实她心里只有父母,那个远在皇宫里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自己又凭什么为他戴孝?她守着的,只是父母。 三年之后,尹曜灵方才换上素面鲜色的衣裳,此时她七岁。 尹度走时,全天下的女子心都碎了,上哪儿再去寻那么完美适宜的胭脂呢?她们的梳妆台上,从此缺少色彩。 好在,尹曜灵长大了。 这三年里,何干早将一切他所掌握的,全数教给了曜灵,不过有一件事是他教不来也无需教的。 尹曜灵跟她父亲尹度一样,天赋异禀,有着极为出众的嗅觉,和极为敏锐的,辨别颜色的本领才能。 因此采薇庄的胭脂才名震天下。 尹曜灵七岁,这一年,她接过了掌柜的权杖,不管别人信不信,服不服,她,尹曜灵,正式掌管采薇庄的胭脂粉料制造。站起来还不到伙计的肩膀,小脸再板得严,看上去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可是孩子跟孩子是不一样的,曜灵自小便学会独立,而生来就会的本领,亦让她站在采薇庄众人面前,虽不及人高,声音亦不如人响,却有着一言九鼎的决断力量。 其实半年前她就开始准备,跟着何干,亲自去农庄收花,每一片入妆的花瓣,都经她眼睛里走过一遍。好不好,她一看一闻,尽然皆知。 胭脂棉,赤金箔,真珠,红珊瑚,血珀,冰片药物,凡采薇庄制胭脂所需用品用具,无一样不经过尹曜灵之手,她看过,检查过,认可了,方可以绢素封固,以待出货。 何干亦早早就命人放出风去,因此待到秋天采薇新上胭脂时,京城里已人人皆知,尹家后人,已顺利承业。 胭脂自上柜就卖了个满堂彩,三年里衰退的业绩,一夜之间,涨了回来。 尹曜灵并不因此感到欣喜,这早是她意料中事。 有什么可高兴的?她在心里想,无论做得怎样好,父亲母亲,都看不到了。 何干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除了欣慰,更有心酸。苦难令这个孩子一夜间长大,三年之后,更以飞快的速度,成人了。 现在是时候么?夜深人静之际,何干常常问自己。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他觉得自己将秘密守得太久,已经憋得有些焦心了。 第二章 学成出师 算了,还是再等等吧!话到口边,何干又犹豫了。灵儿虽看着成人,别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承欢呢,她却已经要开始掌管整个采薇庄了。 还是太早了,何干对自己说,真相对她来说,实在太过残酷,三年也不算长,她才刚刚从父母从亡的伤痛中走出来,再告诉她这个秘密?太残忍了。 那么,就再等等吧,反正自己身子也还硬郎,那个秘密,也就还算安全。 三年又三年,六年之后,尹家有女初长成,曜灵十三岁了。 此时何干已将一切经营之道倾囊以授,曜灵用心揣摩,亦可算学成出师。因此一年前,曜灵十二岁时,何干将店里印章和账本,正式交到了她的手上。 采薇庄本来名气就大,生意好,掌柜的又是那样一个人。怎么样呢?年纪轻轻,行出事来,却从不叫人看轻。京城里无人不知,尹曜灵人小本事大,将个采薇庄,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调理得整整齐齐,生意?亦蒸蒸日上,越做越大。 除此之外,尹家这个十三岁的女儿,还有一项名声,亦是传遍了京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尹家女儿什么样?有诗为证: 梦来秋水化作神,求得琼瑶竟作骨。何殊洛浦惊鸿姿,袅娜飞燕妍媚容。 自十岁开始,尹曜灵便每天在店堂的柜台上坐镇,一来看着店里生意,二来么,有她在,生生就是个活广告,门口伙计的吆喝也可以省了。她尹曜灵就是采薇庄的金字招牌。 外乡人来京里,有不知道采薇庄的名头的,只问为什么这家的胭脂这样好卖?每每去迟了就看不到现货。 “你这人是傻的!”回答的人老道地笑曰:“你长眼睛做什么用的?没看见那掌柜的?看人家那小脸,雪肤桃腮的,粉嫩又滑腻,若不是用了自家的胭脂水粉,哪有这样娇艳的颜色?” 一句话,直解了许多人的惑,是啊,看看尹曜灵就知道了,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常爱穿一套缟素衣裳;时样梳妆,挽一个轻盈鬟髻,并无多余珠钗环饰,只因玉貌妖娆,芳容窈窕,他物累饰,反坏了天生的好颜色。 何干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自过了年后,他就总觉得精神不济,人也瘦了许多,起风就头疼,下雨便腰酸,喉中时时有痰,口中常常闷苦。请医问药,吃了多少汤药补剂下去,总也无法根治。 何干知道,这是自己的时间到了。自己倒不怕死,人总有一死,可是,自己守了近十年的这个秘密,不能跟着自己入土,那样对尹家不公,更对灵儿不公无限之最终恶魔。 这一日,采薇庄关门之后,何干将尹曜灵叫进自己屋里。他知道,这一天,终于来了。 “何爹,”自父母去世外,曜灵便这样叫何干,“哪里又觉得不好?头还疼么?要不要灵儿替何爹按一按?”说着,尹曜灵便灵巧地走去何干身后,欲伸手来替他按摩。 何干微笑拦住曜灵:“灵儿乖,何爹不疼。你先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曜灵坐在何干对面,一双猫一样精灵有神的眼睛,默默看着何干。其实她进来便知道,对方一定有要事吩咐,她刚才的话,不过是看何干紧张,有意要缓和下气氛罢了。 何干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不想出来的,竟是句闲话:“灵儿,晚饭吃了么?” 曜灵忍不住抿起小嘴来,微微一笑,又嗔道:“何爹,这算是玩笑么?灵儿半个时辰前,才陪着何爹一齐用的清粥小菜,何爹这么快就忘了?” 何干这才想起来,确实,曜灵每日必在晚饭时陪自己一起进食,因怕自己病中没有胃口,因此才陪着说话,想叫自己多吃一些。 “何爹老了,记性也坏了,看看,半个时辰前的事,现在竟会忘了!”何干有意笑得大声些,想要自己给自己放松。 他确实有些紧张,既紧张自己要说出口的那个秘密,又紧张于曜灵听到后的反应。正烦闷时,喉咙又痒了起来,何干一阵猛咳,倒趁机替自己解了围。 尹曜灵见他咳嗽,立即身轻如燕地从凳子上一跃而起,走到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个甜白釉的小瓷罐子来,又拿个小钟盏,由罐子里倒出一盏琥珀色的黏稠汁水出来。 “何爹,快喝了这钟琵琶玉露膏!”曜灵飞快回过身来,将钟盏递去了何干嘴边。 何干就她手里一饮而尽,曜灵放下空盏,又不住地用手替他抚着后背,慢慢地,方将咳嗽止住了。 “灵儿,你应该多笑笑。十几岁的小丫头,不笑哪像个样儿?整日板起个脸来,将来没有婆家肯要哦!”何干能说得出话了,不想一开口,还是句笑话。 尹曜灵心里明白,今日这事,必是极为重要了。要不然,何干也不止于几次欲言,总也说不出口。 “何爹!又拿我取笑!我本来就不想什么婆家,一辈子守着采薇庄,守着何爹不好么?” 何干沉默了。这是个好机会,他想,再不开口,可就晚了。 “灵儿,何爹老了。本来,这件事,”何干嘴又开始发苦,连带着心也一齐苦了起来,“这件事本来该由你爹娘亲口说于你知道,如今,何爹。。。” 曜灵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爹娘?她已经快忘了的疼,又开始慢慢在心尖上锥刺起来。 “其实,”何干说得极为艰难,“你爹他,他本是。。。” 这天晚上,采薇庄的伙计们看见曜灵从何干屋里出来时,脸色已不成人样。白得碜人的素面上,通红着一双大眼睛,里头像是烧过头了的火,虽有热辣辣的温度,却只留下一片灰烬。没有生气,只有死寂。 据看见她的伙计说,曜灵出来时,手里还碰着只雕龙画凤的沉香木小匣子。不过事后有人无意间问起,曜灵却从没有承认。 “是你们看花了眼!哪来的匣子?!” 问话的人被她狠狠瞪过一眼,再不敢多嘴,这件事,也就就算了了。 第三章 阿芳婆 三个月之后,何干去世。尹曜灵亲自扶柩而出,并尽力殡殓,以女儿之礼,全了丧礼具事。 从此之后,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又是三个月过去,此时,春天将尽,荼蘼盛放,又到了每年制造胭脂的时节了。 “掌柜的,今天的玫瑰很不坏,你看,”铺子里有个伙计,名叫方成的,看见尹曜灵,便有意讨好,将院里刚刚庄上送来的宝相花瓣,用手捧了一捧,送给她瞧。 尹曜灵以手轻点,目光所及,先是点头,过后,突然蹙眉。 “这是今儿早起刚送来的?”尹曜灵轻轻拈起一片鲜红的花瓣,问道。 方成看其脸色有异,便知不好,看来马屁是拍到蹄子上去了。 正巧大伙计刘勤,正领着人向内送新汲来的泉水,看见这里说话,忙过来问有何事。 尹曜灵转手递给他一片花瓣,并不开口。 刘勤一看便知不好,这花瓣绝不是今天刚刚采下来的,干瘪失色,捏在手里,松弛无力,一看便知水分都跑了大半了。 “掌柜的,也许是混进去了,我看别的还好,也许。。。”刘勤欲打个圆场。 尹曜灵脸色一沉,依旧不开口,从屋里走去院子中央,弯下腰去,仔细查看起来。 方成看看刘勤,后者耸了耸肩膀,甩个眼色过去,意思十分明显:你不知道掌柜的心性?叫她查出错来,哪得这么容易就混过去? 当下刘勤叫来五六个伙计,都帮着曜灵查点起来。 最后查出来,十几筐花瓣里,共有陈花一百三十瓣。 尹曜灵直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手上浮灰,淡淡吩咐道:“叫个人下去庄子里,明儿叫老吉头亲自上来跑一趟,就说我有话说。” 老吉头是尹家置下的田地上,看管各户花农的管事,他本是尹家的管家,后来尹度在郊外置了田专用来种花,便命他住去看守。 刘勤嗯了一声,忙叫方成:“你寻出来的事儿,你就下去说一声!” 方成不敢回嘴,出门套车去了。 曜灵又吩咐伙计们将查看过的花瓣收进去,预备一会儿制膏。刘勤愣愣地看着,一时竟有些失神。 “刘勤!你还傻站着?”外头进来个人,看见这位呆相,便出声替曜灵教训了一下。 曜灵抬头,见来人便笑了。原来是余王家中买办之妻,名叫阿芳婆的晚唐。 “怎么,你当家的又差你来买胭脂水粉了?”曜灵殊璃清丽的脸上闪出点笑意来,刘勤本来想偷偷溜走,看见掌柜的笑了,瞬间又呆住了脚。 阿芳婆虎着脸上来,先照头打了刘勤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脑子里直飞小鸟,醒过神来后,脚底摸了油似的就跑开了。 “尹掌柜,你对下人也太宽了些!看这些个愣头青后生们,一个个不知好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阿芳婆冲其背影啐了一口,然后方掉开脸来,对曜灵说道。 曜灵不理她这一说,走上前来拉住她反问道:“这大早的,你这老妈妈跑我这地方做什么来?外头没开门,你怎么闯进来的?” 阿芳婆这才咧开嘴笑了。 余王本是先帝第七个儿子,因生性风流,家中妻妾成群,偏生女儿也多,因此每日所用胭脂水粉,数量不小。 向来京中王候家眷,都只相信采薇庄的名号,因此各家买办都与曜灵交情甚好。阿芳婆也不例外。 她本是余王府里买办全福之妻,因是余王乳母,后年纪大了放出来,家中自是殷厚。阿芳婆身子一向硬朗得很,便不肯稳坐家中享福,时不时要替全福办事,全福便将每月采薇庄这一趟好差,交于她来。 “外头不开门,老婆子自有办法!看门的哪个不想买路钱?老婆子我洒几个铜板就有路了!狗还知道不咬扔包子的人呢!” 曜灵边笑边摇头,这婆子一张嘴,简直比花椒面还要麻辣上三分,直叫人哭不得,笑不得。 “我说尹掌柜,你别光顾着笑,上回说定了一个月后给我的上好茉莉香的胭脂膏子呢?府里,从王妃开始算起,小姐太太姨奶奶们,都断了挡啦!”阿芳婆不笑,却板起个脸来唬人。 曜灵一把将对方拉紧,一双猫眼笑成了月亮:“走,屋里说去!” 阿芳婆一听之下,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老脸,那生了皱的嘴角,当即就向上扬了上去:“尹掌柜,怎么?今儿厨下又做下了玫瑰蒸饺不成?” 曜灵狡黠地看她一眼:“知道妈妈也是时候到了,还不给你预备下?看吃起来就没个够的!” 阿芳婆心里美得简直找不着北,嘻着嘴忙忙跟在曜灵身后,进了屋还不及坐下来,转身就问:“好了没有?趁热吃才鲜美!” 曜灵并不看她,只管从屋子中央一张黑漆嵌螺钿荷塘图长方桌上端起只茶壶,轻轻斟了一杯茶水,然后方道:“才妈妈进来时没听见?今儿正有陈花瓣呢!这也是妈妈赶了巧,后头想必已经开始揉面了,妈妈先点杯茶,将口漱干净,一会吃起来就清爽了!” 阿芳婆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走去桌边坐下,接过茶来呷了一口,道:“尹掌柜果然厉害,几句话就将老婆子收进这屋来了!才不说预备下了?现在又说赶巧。” 曜灵咯咯笑起来,这时方看出其有些稚气来:“不这样说,妈妈怎么肯跟我进来说话呢?站在院子里像什么样?伙计看见了必要笑话呢!” 阿芳婆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语气中带上了三分哀求:“好掌柜,好姑娘,好亲亲的尹姑娘!你就帮个忙吧!你也知道,余王最近正宠那十七姨娘呢!那姨娘只爱你家的茉莉胭脂膏!一时凑不上去,我们奴才就有罪受呢!” 曜灵也有样学样,叹了口气:“我怎么不知道?我的好亲亲阿芳婆!我这铺子里但凡要有,还能不送去给你?还能叫您老这样烦神地跑一趟?鞋底儿磨穿了,又要我赔!” 阿芳婆再次嘻着嘴笑起来,心想这倒是实话。 第四章 制膏 曜灵看她笑了,自己也就跟着展开笑颜:“妈妈也体量我一下!宫里说要就要,我一个平头百姓,怎敢抗旨?本来早预备下,要给妈妈的一个月存货,昨儿田公公来,说一声拿,就全拿走了。” 田公公,宫里副统管太监,庄贵妃身边红人。 阿芳婆一口茶险没喷到曜灵身上:“怎么?庄贵妃也喜欢这一号?” 曜灵长睫毛忽闪几下,小可怜似的,无辜又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樱桃红色的茉莉香胭脂膏。没办法,田公公点了名说的。” 阿芳婆呆着脸,半天才回过神来,手里那只青花豆彩婴戏图杯差点捏不住,眼看就要落在地上,幸好曜灵眼明手快,一把接过来,小心地放回了桌上。 “怎么回事?”阿芳婆甩了甩头,这才清醒了过来,不敢置信地冲曜灵问道:“这怎么可能呢?宫里一向喜欢香气浓郁的,什么木樨,玫瑰,麝香之类的,什么时候轮到茉莉唱大戏挑正梁了?” 曜灵耸耸肩膀,坐了下来,回道:“这谁知道?皇上的喜好也许变了呢?一时喜欢浓烈的,一时烦了,也许就喜欢清淡了呗!” 阿芳婆上上下下将曜灵打量了一番,口中啧啧出声:“这小毛丫头!你自己还没落红定吧?怎么这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曜灵梨涡浅笑,脸上一点不见红霞:“怎么?妈妈这话说岔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女为悦已者容这句话,好歹曜灵还是知道的!” 阿芳婆不吭声了,眼角依旧偷偷打量曜灵,看其杏脸桃腮、黛眉樱口,更兼整日拈花弄香,整个人口脂芬馥,说话时吐气如兰,心里由不得暗暗赞了声:绝! 这样一个丫头,不知有哪家公子消受得起呢!可惜了,不是大家闺秀,到底经商之人,身份低微,上不得大台面啊! “我说,丫头,”阿芳婆不作玩笑之色,“你也不小了,终身大事,如何打算?” 曜灵想也不多想一下,立即出声回应:“没有打算!” 阿芳婆转过头去,暗中吐了吐舌头,罢了。 这边才将阿芳婆打发走,那头就该制膏了。 “刘勤,锅里的泉水,煮开了没有?” 每日早起饭后,便是采薇庄制造胭脂的时间。 采薇庄所用基本的胭脂,是从自家花庄里,采集当日清晨开放出来的,上好的玫瑰花瓣,用干净的石臼慢慢地把花瓣舂成厚浆,然后再用干净白色细纱过滤,取出汁浆。 这样出来的胭脂,远还不算成品。 尹家重工精具,所谓重工,也就是手工繁复,同样的胭脂膏,别人家到这里也就算完工大半了,可采薇庄还不行仙脉武神全文阅读。 新鲜制得的桃仁油,混些每日城外古泉里汲来的新鲜泉水,倾入四口家传古鼎,依上法所得的胭脂汁浆,同时倒入,浸泡烧煮。每天二个时辰,不间断有人守看,二十天之后,浓醇馨香的胭脂原液,完工出鼎。 待烧制好胭脂后,古鼎中会留下许多花渣,这些花渣中仍有大量胭脂油,用干净的玉石小锤将其压出来。这种压出来的油脂,是最为浓厚的,也就是采薇庄的极品胭脂膏原料。 不过花渣不可全用来压油,又要留下一半,以作他用。 然后就是尹家的独门秘方了,胭脂醇液中,需要里要加入真珠,冰片,并各种鲜花精油,再就是调色,赤金箔,红珊瑚,血珀,依所需颜色一一添加。 一般这些也就够了,可若还要再重些红些,那就加入重绛,出来的颜色,就如血色般厚重了。 到这里,才算完成一半。 尹曜灵将阿芳婆送走,便要开始着手另一半工序,也就是制膏入盒。 干净的铁锅中,倒入山茶籽油和蜡,炉下小火,加热融化。每日早起新从城外汲来的山泉水,进锅并煮。 不过片刻,锅中汁浆便如牛乳一般,柔曼细白,晶莹凝玉,这便是天然乳化剂。 曜灵看着锅中由清变稠,便伸出手去。刘琴心领神会,随即送上一只十寸大的荷花冰盘。里头满满盛着的,又是采薇庄的独门所得,混合粉面。 这粉不是一般胭脂铺里用的米粉,麦粉或玉米粉,更不是铅粉。它原不是一种,却是混合着近十数种粉料: 每年的新米,经九磨九筛所得的细米粉,珍珠细粉,云母细粉,紫茉莉种细粉,玫瑰细粉,采薇庄独门香料粉,白术茯苓粉,钟乳粉等。 曜灵接到手里,半眯起眼睛,将冰盘凑近鼻下轻嗅,刘勤并几个正在屋里的伙计,皆屏住了呼吸,心里都有些忐忑起来。 好在,片刻之后,曜灵睁开眼睛,一张娇俏的粉脸上,和顺如春的微微一笑,众伙计心里松了口气,刘勤更是长吁一口气出去。 每日所用粉料皆由他来配制,曜灵的要求极为严苛,时有挑剔,不过,今日可算过关了。 曜灵边将粉料入锅,边细语对刘勤道:“今日各料配比精准,辛苦你了。” 刘勤心里的欢喜,无法言语。有掌柜的这句话,他觉得吃再多的苦,也值当了。 另一伙计暗中抛过来个嘲笑的眼神,顺手也将鼎中未压过油的那一半花渣,送了上来。 花渣入锅,再将前面所制胭脂醇液倒入锅中,曜灵手持和田玉所造的一根小棒,轻柔缓和的将锅中厚重的液体搅拌开来,顿时,锅中如桃瓣乱落,鲜艳的颜色荡漾开来。 曜灵愣愣地看着锅里如血般艳丽的颜色,手中的玉棒,微微打着颤。 刘勤见曜灵久不开口,心中便有些不安,正好锅中生事,于是他赶紧借机问道: “掌柜的,面上浮渣了,要不要辟出来?” 曜灵偏开头去,淡淡吩咐道:“你料理这些,左右大事完了。待膏子凉了,你们装盒就是。”说完,她小心将玉棒和玉锤收进怀中,走了出去。 外头阳光太好,直刺进人眼睛里去,看也看不清路了。曜灵初走出来时,头便觉得有些眩晕,一时间有些支持不住,身子要软下去似的。 第五章 刘勤 “掌柜的当心!”一个伙计从她身边走过,看她要倒,忙伸手扶住。 曜灵推开对方的手,自己站直了身子,定了定神,方微笑道:“我没事,不过叫太阳照花了眼罢了。” 那伙计也不好多说,只陪笑点头。 “你是才来了?”曜灵抬眼看他,觉得有些脸生。 伙计点头,道:“因这里缺人手,我爹特意将我从庄子上调来。” 曜灵想起来,上个月老吉头来时,果然说起过这事。 “你是吉利?老吉头的小儿子是不是?”曜灵细看其眉眼,果然与老吉头如出一辙。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笑了,倒显得有些憨厚:“回掌柜的话,是我。” 曜灵点了点头,又问:“你爹身子还好吧?最近总不见他上来。” 吉利小眼睛眯了起来,看上去有些担忧:“老人家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往年这个时候,我爹总还亲自下地,兼看农人采花呢!今年只怕是不行了,昨儿下头人来送花,我听他说,爹又病了,腿软膝酸的。” 曜灵心里一动,沉吟片刻,方道:“这可坏了,我才命人下去带话,叫他明儿上来呢!” 吉利一听,忙摆手陪笑:“这不妨事,我爹道还是走得起的!再说,掌柜的有事吩咐,我爹就叫人抬,也要来的。” 曜灵猫眼里精光一闪,笑道:“你这小子倒挺会说话!”说完,又看他一眼,径自走去了外头。 吉利冲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我比你还大呢!叫我小子!不过没法子,谁叫人家是掌柜的呢? 午后,方成回来了,来不及洗脸净手,就要去前面回话。 曜灵正坐在柜台后头,看见他满头是汗地从后头出来,冲他点了点头,示意后头说去。 曜灵正要过来,却巧护国公家来人,取早定下的玫瑰口脂。曜灵免不了就上去招呼两句,那人又是个爱说笑了,直说到口水干了,方才离开。 曜灵趁机脱开身去,正走到后头,又找不到人了。想了想,她转去了厨房,果然,进去就看见方成,曜灵来不及问他如何,自己就笑了起来。 原来,方成满头满脸都是水珠,想是刚才净手的时候带着洗的。他也不待擦干了,就忙着赶去吃饭,嘴里塞满了饼屑,手里又是一根硕大的排骨,举得高高的,正待口中空出地方,好再填些进去。 “你且慢着些!看噎着了!”曜灵笑着上来,从灶上水壶里倒出一杯水来,放去了方成面前。 “多谢,掌柜的!”一杯水将嘴里东西冲了下去,方成终于勉强又能说出话来了命运终结之较量。 “去过了?看见老吉头没有?”曜灵急着要知道结果。 方成先是连连点头,然后等口中食物清理入腹之后,方才开口道:“看见了,却是气色不好呢!” 曜灵说声知道了,又问:“起得来么?庄子里有什么事没有?” 方成想了想,慢慢回道:“人是瘦了不少,不过看精神还好。庄上花田边,紫茉莉正到花期,倒挺好看的。” 曜灵啐了一口,嗔道:“可不是叫你下去看风景的!” 方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正经回话道:“我知道掌柜的不叫我漏口风,什么也没说,掌柜的只管放心好了!庄上看着没有大事,不过老吉头家的房子是越修越好了。” 曜灵不说话了,美目流转,睫毛闪动,满腹心事的样子。 “听说老吉头的大女儿已到了婚配年纪?”冷不丁的,曜灵突然开口。 方成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方道:“掌柜的说得是吉音?这大姐人长得挺好,性子也好,每回下去,只要是她端茶出来,总在杯子里放两颗盐渍橄榄。换了别人,就喝不到了。” 曜灵好笑起来,嗔道:“不是看风景就是谈吃喝!” 方成一本正经,还要再辩,就听见外头有人叫:“掌柜的,送茶籽油的来了!” 曜灵忙应声向外走去,方成抬起头来,只看见她的背影,匆匆而去。 “要我说,做个掌柜的有什么好?”方成自言自语,“整日忙得脚不点地,水也喝不上一口。忙着打扮了别人,自己却没有时间意痢!p>“咱们掌柜的还要意粒俊绷跚诓恢幽睦锩傲顺隼矗熬驼庋丫烂谕猓僖意粒鹑嘶够畈换盍耍俊p>“你走开些!马屁也不是这个拍法!”方成不屑地翻了对方一眼,“这铺子里谁不知道你的心思?不是我说,刘哥,你好歹也收着些!掌柜的哪是你。。。” 刘勤上来就将对方的嘴捂了个严实,看看四周无人,方才放手,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那号人么?我不过看掌柜的可怜,小小年纪,独撑祖业,咱们做伙计的,不尽心帮着点怎么行?” 方成就着手里的大排骨,咬一口下去,嘴角流出油也不及去擦,这就回嘴道:“看这肉麻话说得!掌柜的要你来帮?咱们尹掌柜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小小年纪是没错,可独撑祖业那是全无问题!” 刘勤呸了一口,回话道:“掌柜的能干自不必说!我也不是说她就靠咱们支持着。可是有力出力,这话又有什么肉麻的?反正老尹掌柜给了我这碗饭吃,我刘勤知恩感德,这一辈子,必是唯咱们掌柜的马首是瞻了!” 方成笑得连嘴里肉也喷出来了:“我不是掌柜的!看你这忠心表得!” 刘勤瞪他一眼,自己也笑了。 说起来,铺子里的伙计里,刘勤算是干得时间最长了。他本是流浪儿,尹度生前,将他从街角上捡来,给他吃穿,带他入行。 刘勤几乎是和曜灵青梅竹马,一般长大的。他比曜灵长了三岁,却从不敢想对方叫自己哥哥。曜灵更没这个想头,一直是刘勤刘勤,从小喊到大的。 现在尹度走了,何干也走了,刘勤就算是铺子里的老人了,他嘴上不说,可心里总觉得,自己对曜灵,对采薇庄是有责任的。心前是何干承担着的,现在就移到他的身上了。 若问他刘勤对曜灵有没有别的想法?那就不用说,看也看得出来了。 第六章 老吉头 正如刚才方成所说,铺子里众人,没有心里不明白的。可是曜灵从来不当回事,不管面上还是心里。刘勤呢?前面说了,是以曜灵马首是瞻的。曜灵不开口,他也陪着装样不承认。 其实他也是知道的,自己哪里配得上曜灵?可自卑归自卑,看见曜灵出现在眼前,他是控也控不住,按也按不下,总之两个字:心动。 次日早起,天刚刚蒙蒙亮,曜灵才从屋里洗漱过出来,就听见后门处,一把老苍浑厚的声音在说话: “今年这天儿热得早,那些个玫瑰宝相花,开出来就有些打蔫!” 曜灵轻着手脚去到后头,见果然是老吉头,一身绛色短衣长裤,正背对着自己,在跟方成等几个伙计说话。 曜灵在心里笑了一下,冲其身影开口就道:“既然老天不给情面,说不得只有人辛苦些!每日早些起来,多浇些水,怕那花儿不喝?” 老吉头正说得兴起,冷不妨听见背后传来话言,听声音他便知道,是曜灵来了。 “唉哟掌柜的!”老吉头回身就要下拜行礼,被曜灵赶着上来,一把拽住。 “老吉头你又来了!说过多少回,你我不必这样见外!”曜灵笑盈盈地说道,又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点头道:“是瘦了不少!” 老吉头本就是一张赤如榴火的脸,被曜灵这样一说,越发红得烧了起来,人也跟着叹气:“老了!不服不行!这身子骨再不是当年了!” 曜灵亦跟着叹气点头,然后亲热地挽起对方手臂:“看你来得这样早,定是没吃早饭!走!知道你要来,我早叫厨房里做下四冷四热了!再烫上二两梅子烧,给老吉头你去去水汽,如何?” 老吉头一听有酒,乐得眉眼在脸上齐飞,鼻头简直就成了个红烛头,口中直道:“掌柜的真有心!那敢情好!” 厨房外间,伙计们用饭的桌子上,早已摆上酱肉笋丝,糟鸭掌拌黄瓜四个小菜,灶头上火光正旺,热油哔剥正辣,眼见又是四个热菜端上桌来:红烧对虾,油焖茄子,芽笋烧肉,最后,就是老吉头最喜欢的,每回来,曜灵必命厨房里做出来的:糟烩鸭条。 进门就看见一桌子好菜,老吉头搓着手,笑得嘴都合不拢地坐了下来,曜灵乖巧地将桌上酒壶拿过来,亲手替他满斟了一杯自家酿的梅子烧,然后方才坐了下来近身阵师。 “别光看了,这鸭条再等下去就该老了!”曜灵手脚麻利地挟了一筷子放进老吉头盘子里,又催其快尝尝看。 老吉头一口酒一口肉,很快就吃到微醺,脸上汗也出来了,油更是出了不少。 “吉大叔,”曜灵小女儿似的叫道,又拿起手帕替他将额上汗珠拭去,缓缓道:“天热体虚,壶里酒喝完了,就别再加了吧。” 老吉头被她一声大叔叫得心里一软,自这丫头成人接管采薇庄开始,他就再没听她这样叫过。 “丫头,你还记得小时候么?你跟别人家女儿不一样,最不喜欢跟你娘学做女红,倒是偏好爬高上低。到了夏天就总缠着你吉大叔,就爱让我托你上树,捉天牛,粘知了!小时候的营生,还记得么?”老吉头有了酒意,说话便有些管不住舌头了。 曜灵微笑着,将酒壶里最后的酒底倒进了老吉头的杯中:“收财喽!” 老吉头一仰脖,干了:“老了老了,哪还有财?混个平安,也就算福喽!” 曜灵点头,婉转轻语道:“可不是?大叔你为采薇庄忙活了一辈子,可算辛苦!好在家里过得尚可,儿子也开始入行接手,大叔你也可以安心了!” 老吉头听见这话,脸上便有些似笑非笑。以他多年的经历,早就大概知道曜灵叫他上来的用意。 方成昨儿下去一字没漏,可他看得出来,那小子太嫩,心里有事,脸上是藏不住的。 “听掌柜的这意思,是要叫我回家养老了?”老吉头一张老脸,被酒意直给催成了猪肝,来时想好要平心静气的,这时候也都给抛到了脑后。 曜灵含笑握住他的手,脸色和缓,语气却十分坚决:“大叔,该放手时需放手!” 老吉头已冲到脑门上的火,一下被这句话浇灭了下去。沉默片刻,苦笑道:“这话是你爹曾对我说过的,原来你也知道?” 曜灵颔首,道:“我知道。当年我爹劝大叔下去,替尹家看住花田时,也是这样说来。如今我爹人虽已不在,心神魂灵,只怕却是一天也不曾离开过采薇庄。这是他老人家一生的心血,我做女儿的,已不能面前尽孝,除了将这个铺子看好守住,别的,还能怎么样呢?” 话到后来,曜灵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垂了下去。 老吉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声音听得出来。他觉出了心酸,为自己,也为这个不过才十三岁的丫头。 别人家的女儿,七岁时还不谙人事呢!可她尹曜灵却已经接手监管,制造胭脂水粉了。十三岁,若是娇惯些的人家,也还藏于深闺处,快快活活地做个豆蔻少女呢! 她呢?已经是大人一样,坐镇掌管京中闻名,甚至可说是天下皆知的胭脂铺子了!老吉头看着对面一身缟素的稚嫩双肩,心中生出不忍来。 不过,老吉头还有一半的不忍,却是为了自己。他与尹度是多年老友,尹度开这个铺子时,手里缺人。而他老吉头,当时正是京中有名的饭庄子里的一个跑堂。 尹度因吃饭时与他结交,当时就觉得意气相投,很快老吉头就辞了东家,转投采薇庄。风风雨雨多少年过去了?老吉头心里算了算,却怎么也算不清似的。 又沉默了片刻,老吉头再次苦笑一声,问道:“是不是,掌柜的对我,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想是我老了,眼力体力都不如从前了!是不是送来的花儿朵儿什么的,不合掌柜的心意了?” 第七章 喜事 曜灵慢慢将头抬了起来,一双清亮亮的猫眼里,棕色泛青的瞳仁闪出碧光来,脸上带着三分诚恳的笑,解释道:“没有的事!方成是不是说什么了?绝对没有的事!大叔我是信得过的!” 这回,换成老吉头将脑袋埋了下去,半晌抬不起来。 曜灵心里清楚,对方是有些愧疚的,也知道自己做得有些不到位了。可是,愧疚归愧疚,指责的话,她尹曜灵是断断不能出口的。 “大叔,”又等了片刻,曜灵方才开口,软语安慰老吉头道:“我知道大叔放心不下我,也放心不下采薇庄。我更知道,若是没有大叔一路撑着,采薇庄经了那许多磨难,再到不得今日的风光。可是,做掌柜的,也不能指着一个能干人做到老,顾了铺子,也得顾人的死活不是?大叔年纪大了,身子又有病,若不好好调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叫我这做后辈的,心里怎么能安呢?” 老吉头被她这话一说,尤其那一句做后辈的,听进心里,又软和了三分。 曜灵的话,此时如开了闸口的洪水一样,喷薄而出,止也止不住似的:“昨儿看见吉利,听他说大叔身子又不好了,我就急了!本说别叫大叔上来,自己下去得了,吉利又说不必,大叔身子撑还撑得住!今儿早起,看见大叔果然比上回来时瘦了许多,曜灵于心不忍,实在难安!”话到最后,棕青色的双眸里,更似有泪光浮了出来。 老吉头本来还有些不服和抗拒,这时看见曜灵的眼泪,立马心就彻底软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呀!自小没了父母,这罪还小? 想到这里,再想起些前事来,老吉头就不只是愧疚,简直有些不敢看对方了。 “大叔不必如此!”曜灵看出他的心思,忙倾身向前,隔着袖子握住了对方的手臂:“大叔为尹家操劳一辈子,倒是灵儿该感谢大叔才是!如今大叔也算没有后顾之忧了,那庄上,本来说好分给大叔的田地,大叔就收了去!一会儿我就将地契拿来!房子大叔依旧住着,也是吉家的了!” 到了这个时候,老吉头还有什么可说?事实上,他这几年明拿暗揩,也弄了不少。倒不是欺负尹家,只是人都有私心,他又有儿有女的,不能不为自家打算。 如今曜灵毫不计较,反宽厚待他,他除了有愧,更觉得羞于再见尹度和夫人。因他们去世时正是下田庄收花,起火的地方,也正是老吉头原来的房子。后来,尹度和夫人便葬在此处,做了尹家家坟。 因此原因,吉家换地另起新居,也就是现在他住的地方贵女明珠最新章节。地也是尹家给的,房子更是尹家出钱修的,现在说给就给了,老吉头心中自然满是感激。 曜灵心中大石,此刻方才慢慢放下,说话语气,也越发的松快和缓起来:“吉利正好也上来了,我就替大叔看着他,保他不敢乱说乱行!” 老吉头听见提到自己儿子,再是心情不好,也由不得一笑:“掌柜的只管教训他!这小子是不打不成器的!老子不在眼前,掌柜的不可心软!不好了只管上手!只说我的话,打死了不用管!” 曜灵咯咯笑起来:“那我可不敢!吉家可指着他扬门楣,吐吉气呢!” 老吉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剔得呈亮的脑袋,嘿嘿笑了。 “钱妈妈,这里酒也差不多了,有饭没有?拣最大的碗,给老吉头来一碗!”曜灵见他笑了,知道大事已毕,便催后面上饭。 不一会,一个胖呼呼的中年妇人从厨房里间出来,手里捧着个青花大海碗,里面的饭,堆成尖了。 “给你!”钱妈妈将碗重重顿在桌上,饭粒险没滚到桌上,好在老吉头嘴凑上来接着,不然就浪费了。 “你这婆娘毛躁性子一点没改!”老吉头边嚼着饭菜,边有意跟钱妈妈开起玩笑来。 “吃你的嚼裹吧!喝点酒就话多!”钱妈妈看也不看他,径自转身走了。 老吉头用筷子指了指对方背影,笑对曜灵道:“这婆子跟我有仇!回回来没有好脸!我得小心些,别叫她给我饭里掺沙子,我可没剩下几颗牙了!” 曜灵也跟着笑了,难得的娇憨小女儿之态,叫老吉头由不得在心里点头:这丫头笑得太少! “我说掌柜的,你也这样大了。。。” 老吉头一开口,曜灵立刻敛起笑,眯起眼来,她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这话一年来她快听出茧子了。 “快吃饭吧老吉头!”曜灵压一筷子糟烩鸭条在老吉头的饭上,力道之大,压得老吉头手腕一酸,再加上没想到这一出,差点就将碗顿在了桌上。 “小丫头劲还不小!”老吉头放下碗甩了甩手,故意苦着脸道:“人老了不中用!我这手折了!今儿看来回不去了!” 曜灵撇他一眼,丢下句话:“正好!我留下大叔了!吃几天玩几天!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多呢!叫方成带你去!” 老吉头慌得就去捧碗:“算了算了,家里没个人看着可不行!我那老婆子,什么事也做不得主,样样都要问我!” 曜灵不理他,将饭碗飞快夺在手里:“信你才怪!家里没你不行?不还有你大女儿么?吉音姐可是能干得很!” 听提到吉音这两个字,老吉头脸上的笑是遮也遮不住了:“那个丫头知道什么?也就是家里的事,她差不多地能伸把手!” 曜灵可不吃他这一套:“家里的事?那你收花时带上她做什么?” 老吉利一愣,手又习惯地去摸光头了。这小丫头怎么什么都知道?! “对了,掌柜的,我退下去,庄子上的事,交给谁来管?”老吉头突然想起一事,赶紧就问。 曜灵的长睫毛一闪,吐出两个字来:“刘勤。” 老吉头怔了一下,过后缓缓点了点头,果然小丫头眼力不错!这铺子里,除了刘勤,还真没有再合适的人选了。 第八章 临门 “大叔,提起这个来,我还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曜灵心想,话都说到这一步了,索性将事全办了,倒也好。 “掌柜的只管吩咐。”老吉头大口吞饭,抽空回答。 “我心里想着,吉音姐也快十六了,正是婚配的年龄,大叔可有想过,要替吉音姐打个婆家?”曜灵又低下头去,纤纤玉手,不住地把玩着梅子青暗花酒壶,似若无其事的,问道。 老吉头口中含着饭,呆了片刻,待明白过来,来不及地放下饭碗,直视曜灵,追问道:“听掌柜的这意思,莫不有好的提点?” 曜灵这才将脸转了过来,直视对方,巧笑莺语:“老吉头,你看刘勤怎么样?” 时间快到了,刘勤带着几个伙计,站在制胭脂的屋子门口,静静等着曜灵出现。 “我跟你说,老吉头一准要挨骂!咱掌柜,那可是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子!叫她看出茬儿来,不发火才怪!”方成等得无聊,开始顺口乱吹起来。 另一伙计摇头:“可不见得!老吉头是这铺子里的老人!老掌柜的在时,就挺信任他!除了何干,最老资格的就是他了!掌柜的看在以前的面上,也不能开口就说他吧?!” 方成短粗脖子一扬,口气大了起来:“那可说不准!算上这一回,你们自己说说,老吉头都出过多少回茬了?掌柜的也是忍了多日了!要不是何干走后只剩下他一个,掌柜的有意给留面子,早叫上骂一通了!” 刘勤见他们越说越起劲,怕声音传到后头厨房里,忙开口喝断:“几个不知死活的!掌柜的自己不会管事了,就叫你们来乱七八糟的胡浸!看一会儿人出来的,撕不撕你们的皮!” 方成吓得回头到处找,见没人,心又放回了肚子里,回身抱怨起刘勤来:“你吓不吓人哪你!掌柜的人还在后头哪你就这样唬人!” 另一伙计也道:“刘勤你这话说歪了,掌柜的从来不打人,骂人也少!可只要她两道眉毛竖起来,咱这心里就够悬了!” 刘勤不觉点头:“那是!咱们掌柜的,就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 众伙计听见刘勤的话,一哄而笑,方成更是笑得极大声,整个人又抖又战,打摆子筛糠似的。 正在热闹处,众人忽然觉得身后有种不详的感觉,一股冷气,似乎正从背面袭来,脖子上的汗毛,顿时就乍起一片来。 刘勤最先反应过来,面上立即收了玩笑之色,定了定神,不待回身先陪上笑脸,然后才偏过脸来。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身素衣打扮的曜灵,环回雪,眉敛春山,整个人如经酣春晓之花,盈盈然站在众人背后芙蓉女最新章节。 “掌柜的怎么来了?也不打声招呼,看唬我们这一跳好的!”刘勤有些心虚,不知刚才的话曜灵听进了多少,脸上也发起烧来。 曜灵明眸轻扫,将众人看了个遍,然后对刘勤道:“你过来一趟。” 刘勤应声就走,问也不多问一句。 方成看刘勤跟在曜灵身后,走得左摇又摆的,甚有得意之态,便又忍不住,不出声地偷笑起来。曜灵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即刻便道:“你们几个先进房里准备,我一会就到,别不许偷懒,若叫我看出来有岔子,我是断不会徇情的!” 方成们一溜烟散了。 刘勤不知曜灵叫自己所为何事,见走去厨房,更不明其意。待进去后看见老吉头,刘勤的心不知怎的,忽的就是一沉。 “刘勤,来坐!”老吉头正在喝汤,这是散伙饭最后一道佳肴,曜灵知道他爱个荤的,特意买了新鲜牛尾骨,钱妈妈熬了半夜,此时看来,正浓如牛乳。 “老吉头你可真有口福!”刘勤面上装得自然,笑着坐在了老吉头身边。 “我一个老头了,哪来的福?要说有福,还得是你刘勤啊!”老吉头一双不大的眼睛,此刻混了些红丝进去,愈发显得混沌不明。 可刘勤知道,人不可貌相,这老家伙精明着呢!不会是掌柜的搞不定,要自己来帮忙吧? 想到这里,刘勤本来沉到一半的心,复又有些浮了起来,人也振作许多,口中说话,亦铿锵有力:“谁说老吉头没福?活到现在,有儿有女,家里有房子住,哎我听方成说了,你吉家现在的屋子可弄得不小!光门口院场就。。。” 曜灵打断他的话,淡淡开口:“刘勤,老吉头不管庄里的事了,这摊子事,我交给你了。” 刘勤如被五雷从头顶心上轰过,一下整个人就傻了眼。 “我知道,刘勤你是个人才。你在铺子里时间不短了,我信得过你。尹家庄子上的花,是采薇庄的根基所在,花不行,是断断做不出好胭脂的。”曜灵娟媚韶秀地端正坐在对面,眼光既要看着刘勤,又要看住老吉头。 “老吉头年纪大了,也是时候退养晚年了。庄上没个可信的人看着,我是再不能安心的。”曜灵口中说着话,语气轻松,眼睛却半点不放过刘勤,尤其棕青色的瞳仁,亮得照出人影儿来。 刘勤知道,那里头的人影,必是自己。无他,自己现在正看着她呢!直直的,冻住了似的,看着尹曜灵。 自己在这铺子里守了十几年,现在,却要离开了。 曜灵似听见他的心声,转眼又开口了:“我知道,刘勤你必不放心铺子。有我在呢!我看着铺子。刘勤,烦你替我,看着田庄,好不好?” 最后三个字,曜灵带上了哀求之音。刘勤说不出话来,唯有重重点了下头。 没事,他想。庄子离开这京城也不过几十里地,再者每日送花,若庄子上无事,自己也可以天天都来的。 没事。 曜灵见刘勤不吭声,知道便是默认,于是冲老吉头一笑:“我的事说完了,该你说了。” 刘勤心里一惊,怎么?这还不算完么?心里便由不住地突突跳,脸色也有些变了。 第九章 定亲 老吉头吃得腹满肚饱,心情正自大好,又借酒盖脸,笑呵呵地就冲刘勤道:“小子,天上掉福运来了!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去接!” 刘勤见对方笑起来,心中愈发有不好的预感,他也陪着笑,开口却全是警惕之意:“天上还能有福运降下来?这话我不敢信!毕竟我活这么大,还真没见过!” 老吉头嘿嘿笑了几声,一把钳子似的老手,突然从桌下伸了出来,拉住刘勤就问:“你小子,尚未婚娶吧?我家丫头你见过没有?长得可真不赖!” 说这话时,老吉头的心里美孜孜的。自己是退了,可自己的女婿当了庄子上的家,那跟自己在位,有什么两样? 要说掌柜的,心地可真是不坏!老吉头满脸春风,笑得嘴也合不拢了。 刘勤却彻底地愣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想。 守了她十几年,如今,竟要在她眼皮子底下,去娶别人? 刘勤刚反应过来,双眼就向曜灵看去。他要知道,她到底怎么想的?她不是不知人事的小丫头了,她心里明镜似的,自己对她的心意,她其实全是明而又白的。 曜灵毫无避让之意,整个人神气静息,与之对视,,棕青色的双眸,静若澄波,半点不起涟漪。 刘勤只看这一眼,便败下阵来。他知道自己输了,简直可谓溃不成军。也难怪,自己从来没有过赢的机会,何来赢面? “我,我早听说吉音姑娘长得出色。”刘勤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像以往,惹得老吉头好奇地看他一眼。 “能有老吉头你这样一个岳丈,我刘勤是上辈子修来的。” 老吉头哈哈大笑,双手在刘勤肩上又拍又揉,他对这个结果深感满意,心里一高兴,又开口问钱妈妈要酒。 曜灵不出声地站出身来,刘勤不看她,可就算眼睛避得开,心却是挂念的。 “掌柜的要走么?”忍不住,刘勤还是开了口。 “我不在这里碍事了,”曜灵软语细声:“你们俩翁婿必有许多事要商量,我一个外人,自当回避。后头还等我制胭脂呢!” 望着曜灵出水之芙渠般顾影翩翩的背影,渐渐在自己眼前远去,刘勤心灰意冷。 别怪我狠心!曜灵边走,边在心里叹了口气,若不动情,便不会伤心。刘勤,这道理你早该明白。 方成几个,等到曜灵出现,并配合着将今日的活干完了,也没看见刘勤的身影。他心里有些不安,这家伙干活时从来没缺过阵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于是趁曜灵要走时,方成陪笑上来,问了一句:“掌柜的,刘哥哪儿去了?” 曜灵头也不回,只淡淡丢下一句话:“你刘哥运气来了最后一个北洋军阀最新章节!” 方成张大了嘴,一时回不过味来,再看曜灵,人已经走远了。 午饭时,方成总算看见了刘勤,他忙端着自己的饭碗凑了上去。 “刘勤,听说你时运到了?”方成咧着大嘴,有意与之玩笑起来。 不想刘勤听见这话,掉头就走,方成心里诧异,难道自己的话说岔了?一时摸不着头脑,正好吉利吃完了从身边走过,方成一把拉住就问:“你才跟刘勤说话了没有?” 吉利摇摇头,回道:“我因要送我爹上车,吃得早些,刘勤才过来,我都已经吃完了。哎,刘哥人呢?” 方成越发纳闷起来,百思不得一解,吉利看见他的样子,好笑道:“方哥你倒跟刘哥好得一个人似的,若刘哥这就下去,方哥你不得念叨死?!” 方成一口饭正好入口,听见这话,差点没噎了个半死,拉住吉利的衣领,急不可待地追问:“谁?说谁要下去?” 吉利笑嘻嘻地拨开他的手,得意洋洋地再道:“你不知道?算了,我也不必细说,等掌柜的自己来说吧。不过我还有件好事,这是我家自己的事,可以说给你听。刘勤哥呀,马上就要成为我姐夫了!” 吧嗒一声,方成的饭碗落在厨房外间的灰砖地上,碎成了八瓣。 曜灵本来预备回自己屋里,不想走到天井,因沿着墙角种下的一片荼蘼开得正好,因藤蔓爬在高架上,开出来便如云似烟,笼得曜灵身上脸上,也是一片粉色。 知解人意的春风,不经意似的拂面而来过,顿时引得花雨片落,芳磬袭人。曜灵闭上眼睛,静静地站在这香云里,雾护烟笼,神凝心静。 “这花好是好,可惜开过了,就再无花期了。” 曜灵冷不丁听见有人说话,却不觉得惊异,她知道,这人自从厨房里出来,便跟了自己一路。 “刘勤,到我屋里来。” 刘勤微微一愣,没想到曜灵会提出这个邀请。铺子里的伙计,除了何干,没人去过曜灵的屋子。那是采薇庄的禁地,是这商井世俗之中的另一番天地。 曜灵打头,走去铺子里的最后一进,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扇,回头看了刘勤一眼。 刘勤心里扑扑地跳,不知怎么的,绝望中生出些期待来。他常常自认自己是了解曜灵的,可每每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点也不明白这个女人。 想到女人这个词,刘勤突地心里发起慌来。十三岁,正是由女孩转为女人的时间,那么,自己原也没有想错。刘勤的头低了下去,脸上火烧火撩来。 自己没料到会做了庄上的管事,更没料到,会被曜灵提出来,给吉家作女婿。刘勤迈步走进曜灵的门槛时,心里还在想,会不会,这只是一场梦呢? “刘勤,这边坐吧!”曜灵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刘勤的绮梦,她的声音从来都是这样清冷冷的,似没有人情味。 曜灵招呼过一声,便去了里间,只留下刘勤,傻愣愣地站在门口,四下里张望。 原来这就是她的屋子!刘勤缓缓打量,梦里的情景,如今成了真,可成真之后,愈发叫他心酸,因是不合心意,简直背道而驰的。 上天跟他开了个玩笑,哄了他十几年,一朝之间,骤然收回。 第十章 了结 刘勤只看得见外间,但见收拾得十分精致:一帘花影,四壁图书。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掌柜的这样喜欢看书的。 漫漫长夜,她就是这样,倚烛独阅么? 一只小小的黄花梨梅花式六足香几,上头供着只青花添彩梅瓶,几支虞美人斜斜插着,细幼的枝头支持着艳丽的花朵儿,看上去甚是弱不禁风,却又顽强撑着,不肯服输的样子。 四面粉墙,半点书画全无,地下水磨青砖,洗得干干净净,透出逼人的碧色来。靠窗下一只书案,上放一个古铜壶,插着几枝竹箭,宛转日光投射进来,显出斑驳的光影来。 正看得有些入了神,刘勤听见曜灵的脚步声,带着衣裳的粲声,从里间走了出来。 “怎么你还不坐?”曜灵径自走到屋子中央一张黄花梨螭纹小长桌边,刘勤这才看清,原来她手里,正捧着只戗金彩漆龙凤纹方胜式盒。 曜灵自管自地坐了下来,将盒子放到桌上,然后方将一双猫眼转过来,直看着刘勤道:“这里头有些银子,还有一对金筐宝钿鸿雁衔枝纹金梳背。是我娘的东西,旧是旧了些,可是成色很不坏。刘勤你收了去,银子娶亲时用,头面就给了吉音姐姐吧。当是我做掌柜的,给你们的喜礼。” 刘勤的心,如沉入深不见光的海底,他张了张口,一肚子话,吐不出半个字来,身子也沉重地支持不住,遂倒在了桌边的一把青花仕女图坐墩上。 曜灵看着对方,刘勤其实长得一点不像是人家的伙计,她在心里暗暗地想,面白颐丰,长眉秀颊,是个有福之相。 “到时候穿几件鲜亮颜色衣服穿出去,谁不当你是个公子爷呢?”心里想着,曜灵口中便说了出来。 刘勤一下子恼怒起来,他才不要做什么公子爷!想起来就叫他生气,尹曜灵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白枉了他这许多年陪在她身边! 刘勤硬绷绷地直着从墩子上站了起来,说话口气也是前所未有的生硬了:“掌柜的当真有心!不过办亲事的钱我刘勤总还攒得出来!就不劳您费心了!” 曜灵坐着不动,像知道对方会生气似的,一双流盼生光的猫眼,圆融伶俐地看向刘勤:“你怪我,派你下去?” 刘勤满腹真火,无法认真表达出口。 曜灵得不到对方的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知道,你怪我派你下去。可庄上那么重要的差事,放眼铺子里,人多是不假,除了你,我还能信得过谁呢?” 一句话将刘勤的火全压了下去,他垂头沉默片刻,又慢慢坐了下去红楼之黛眉倾城全文阅读。 是啊,她最信任的人,原就该是自己! 曜灵见刘勤好像不再生气,便将那盒子向他所在方位,轻轻推了过来。 刘勤呆了片刻,强压住心中郁闷,慢慢接到手里来。 “打开看看。”见他半日不说话也不动手,曜灵便催道。 刘勤闷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银子我是见过的,也不必看了。那头面原不是给我的,更不必看。” 曜灵轻轻叹了口气,刘勤听见,不由得心里一紧,随即抬头看她,正好午后一抹阳光,溜过窗格,投进屋来,正照在曜灵的眼里,明媚的阳光,衬得那双幽暗深邃的青眸,晶莹剔透,棕色隐了进去,碧色浮成上面,寒意,正在里头渐渐凝结。 “既不怪我派你下去,那就更不该怪别的。”曜灵慢慢开口,语气如她眼中神色一般,冷得碜人。 “我们尹家的事,刘勤你该比别人清楚。我尹曜灵是如何成人,心性如何,你更该比别人清楚。荼蘼虽好,艳到尽头。我尹曜灵,此生莫问是谁,心里再难有个情字。” 刘勤静静地看着对面,那个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的女人,她为何要这样独守清冷? “为什么?难道只因为你父母的事?他们只是意外!”刘勤憋不住心头的火,终于还是大声问了出来。 曜灵冷冷一笑:“这诺大家业,唯我一人独守。我知道,大家因为我是个女人,又是这样的年纪,便看轻了我定要招人来助。我偏要叫大家看看,我尹曜灵一个人,能不能守得住父母留下的家业!” 刘勤低了头,片刻又抬了起来,眼中半是哀求半是疼惜:“有个人来帮你,不是更好?两个人的力量,总大过你一个!” 曜灵的冷笑收了下去,看向刘勤的目光中也多了一份怜悯:“开头一般好,最后总是伤。刘勤你没见?到这店里来买胭脂的女人,一大半是为了挽回早已不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的心,而那余下的另一小半,则是为了去强留住正在远去的男人的心。男人,哪里是能靠得住?” 我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话已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能出口。不知道是曜灵的话震住了他,还是对自己感到不自信,刘勤,这个时候退缩了。 “行了,该说得我也都说了,刘勤你下去好生替我看着庄上。”曜灵心里知道,这事也就这样了了。 方成等在刘勤和自己的下处,等到眼眉生火,总算将刘勤人等来了。 “听说掌柜的找你去了是不是真的?听说你要娶老吉头家的女儿了是不是真的?听说你要下去看田庄了是不是真的?” 一见到刘勤人来,方成连珠炮似的一通狂轰乱炸,几乎恨不能将刘勤倒提过来,直接将答案从对方身上倒出来。 刘勤通地一声将个盒子扔去了炕上,人也随之倒下,一声不吭。 方成等了半天,急得火星直冒,才等来刘勤一句话:“都是真的!” “那掌柜的怎么办?你不是一向。。。” 方成的话才说了一半,刘勤翻身起来,冲他脸上就是一个老拳,打得对方连退了几步:“你小子今后别再把我跟掌柜的扯一块儿!我是人家伙计,她吩咐,我听着,就这么回事!” 方成捂着嘴,没声儿了。 第十一章 二姨娘 这天下午,曜灵正在前头店堂里坐镇,远远就看见门外来了台四人小轿,四名轿班,簇拥一肩绿呢挖云四垂流苏的官轿,慢慢抬了过来。 “吉利,”曜灵叫人过来:“你这里看着些,外头来了贵客,我去招呼!” 吉利连连点头,并故意将眼睛睁得老大,以示认真。 曜灵浅浅一笑,拍拍他肩膀,走去了门外,又命几个伙计将门前扇板再下几片,直接将这轿子迎进了内堂院中。 “今日真是吹了福运之风,怎么把您给吹来了?”待那顶小轿停稳,曜灵便笑意盈盈地上来问候。 一个跟轿的婆子,伸手将轿帘揭开,里头出来个妇人,约莫有四十余岁,面上却还不甚看得出来,看着只像个三十多岁的样子,长得甚是福态,徐娘年纪,未褪娇红;中妇风情,犹传眉妩。打扮得也与街上众人不同,头戴珠翠,手挽金钏,望去便知不是一般人家。 “尹丫头,你倒乖巧,怎么就知道是我来?”妇人一看到曜灵,脸上就笑了出来,“我们家太太可想着你呢,这不,前几日刚刚叫我送过些吃食来,今儿又有好事,特命我来传话了。” “那可不敢当,”曜灵伶俐地走上前来,从跟班手里挽过这妇人来,又笑道:“怎敢劳当家一品大员,郑丞相家的二姨娘亲自上门?可折死我了!” 二姨娘凤煦,笑着伸出一双玉手来,刮了曜灵的鼻子一下:“看把你这丫头会说话的!我来得还少?” 曜灵笑了,吩咐伙计们:“带轿班下去,好茶点心伺候着!” 凤煦不甚着意地看着人去了,然后由曜灵亲领着去了她自己屋里,并亲通了红泥小火炉,现顿了壶好茶水,这时厨下钱妈妈也将点心送到了。 玫瑰果仁馅饼,蜜汁海棠果,百合粟米糕,桃仁苹果冻。四样小点,各自盛在一色的甜白釉小碟子里,明透鲜美,精致脆嫩,别说吃,就看着也够惹人的了。 曜灵笑着来让凤煦:“二姨娘请先试试!我知道,这里的点心自不能与郑府相比,不过好歹也是一点心意,二姨娘别嫌弃,趁着热茶用一点吧!” 凤煦咯咯笑道:“丫头最会装蒜一剑平天!谁不知道这采薇庄的鲜花点心,最是有名!几乎快与你尹家的胭脂齐名了!你倒有意跟我玩笑,看我回了太太,下回见面打不打你!” 曜灵陪着对方笑了一阵,然后问道:“二姨娘今日来所为何事?难不成真是想我的点心了?” 凤煦用手里的罗帕捂着嘴,一迭声地笑道:“点心也想,也有好事请你。” 曜灵笑着点头,一双猫眼眯成月牙儿:“姨娘有好事?那快说出来我听。” 凤煦笑得有些气喘,于是就着桌上茶杯里呷了一口,点了点头,赞声好茶,款款方道:“明儿太太给七少爷过周,请丫头你也过去,热闹上一天。” 曜灵一听是这事,忙就摆手摇头:“我还是礼到人不到算了!我是哪个角落里的人物?哪里轮得上我去给郑府贺喜?!” 二姨娘斜眼看她,有意撇嘴道:“这是不给我这个跑腿的面子了?且太太说出口的话,我们平日里尚没人敢驳回,怎么,仗着太太心里喜欢你,你就这样拿起大来?” 曜灵又赶着说不敢,再起身,亲手替对方将杯里半空的茶水复又斟满,然后方坐下来,诚切地说道:“姨娘这不是错怪我么?太太有什么事,向来只要吩咐曜灵一声便罢!上回不是样儿?太太说喜欢果香味的胭脂,我费了几个通宵试出方子来,如今怎么样?太太用得可还称心?” 凤煦连连点头,不绝地赞道:“这还用说?太太提起这事就说尹家的丫头懂事乖巧,每每家中有好东西,都不忘叫人送一份给为你。你怎么忘了?倒又提起这事来。” 曜灵流转星眸,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我怎么敢对太太的话说个不字呢?” 凤煦便拉过曜灵的手来,劝说道:“我知道,你上回去了,嫌弃身边坐的不是好人。太太也是没法子,她有心要提拔你坐去家眷那里,又怕人家说闲话不是?好在坐席不过半个时辰,到时候太太进了屋子,你就陪进去说话,不就好了?” 曜灵剪水秋瞳,波澜不惊地回道:“哪有这事?上回我身边坐了谁?我竟忘了。” 凤煦身子一扭,有些不太相信地笑看对方,道:“不就是最近风头正起的采星楼玉姑娘么?还有什么三仙姑娘,四如姑娘的。说起来,要不是戏班子里要用她们,太太才不愿意请到家里来呢!” 曜灵笔直地坐着,脸上带着笑,淡雅如斯地回道:“太太也是好心,前几日我听闻还收了四如姑娘做干女儿呢!怎么又不愿意了?” 凤煦见她话说到点子上,不由得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既然丫头你知道,我也就不瞒你了。太太还不是因为老爷?老爷喜欢,她也没办法不是?” 曜灵见怪不怪地浅浅一笑:“这是自然。太太自然要听老爷的。” 凤煦见她这样说,便又拉着她的手,推心置腹般的开口:“丫头,这几个姑娘里头,太太心里只最喜欢你了。为人庄重,又清雅。那些个。。。” 她话似滔滔不绝,却没看出曜灵的冷淡来。 拿我去比那些个姑娘?曜灵心想,简直无理而无知。 “姨娘,”曜灵打断对方的话,不卑不亢地开口:“姨娘说哪儿去了?才我已经说了,不是因为这个。实在店里也忙,天天要做活计,离了我不行。再者,确实郑家朱门大户的,我这样的小民高攀不上。若说平日里太太喜欢了,叫我过去说说话送送东西解个闷什么的,我也不敢推辞。可明儿是正日子办大事,我自然是不能冒然就去的。” 凤煦到底是多年姨娘熬过来的,心里便有些明白过来,怕是自己刚才说姑娘们的话,冒犯了这丫头的自尊。 第十二章 送礼 凤煦立即换上笑脸,如春风般和煦。 “我也知道,你不是因为那些,我不过说出来给你玩笑罢了。其实太太也是有日子没见你了,心里念得很。不如这样,既你说明儿有礼上门,不如你就亲自送来,也显得庄重不是?上了门不必坐席,只陪太太说会儿话,可好?这也不算勉强你了吧?” 曜灵知道,再要拒绝,那就是不尽人情,惹人生气了。 “姨娘这样肯为曜灵着想,曜灵怎敢不从?明儿一早,必定礼到人到!”曜灵雅而脱俗地一笑,嘴角弧度恰到好处,不深,不浅。 凤煦这才放心地笑了起来,此刻方才觉出点心已等了半天,口中亦觉得渴了。曜灵眼明手快,早各样挟起一块来,放在她的盘子里了。 方成正在外头店堂里招呼客人,忽然看见后头院里,郑家的轿子起了,忙将门板大开,放那轿子出去了。 “正好你在这儿,”曜灵跟着从后头出来,叫过方成来道:“去街角的胡麻金铺,将这几个簪子溶了,打个小寿星来!” 方成眼睁睁看曜灵纤纤玉手,托出一对碧兰棱花双合金簪,并一对赤金梅花簪子来。 “掌柜的,这是你的东西,怎么能拿出去送人?!即便要送礼,也得铺子里帐房上出钱才是!”方成看那四支簪子成色极好,心里便有些替曜灵不舍。 曜灵反倒若无其事:“我的东西还不是就铺子里的东西?左右是为了生意,有什么不舍是的!再说,本来就是人家东一对西一对送来的,我平日也不带,留着又做什么?” 方成不说话了,不声不响地接过手来,曜灵不经意地从他脸上扫过一眼,这才看出来,对方的左边眼圈,黑了一大片。 “你这是怎么弄的?又跟谁置了气?”曜灵急问,伙计们之间起了争执,常常也是她这个做掌柜的来调解。 方成声息不出,掉脸就向外走去。 曜灵心里微微一动,有些反应过来,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身便要坐去柜上。不想刚刚回头,就撞上一双深情凝视自己的眼睛。 “刘勤,是不是你打了方成?”曜灵故意装作看不出其眼中深意,也是借方成,解自己的围。 刘勤垂首敛袖,默默不语,似完全没听见曜灵对自己说话。这是最后一眼,他对自己说。那玉色装裹的窈窕身姿,他只再看这最后一眼,管她青丝高挽,管她楚腰高束,更不管她勾魂慑魄的青棕色猫眼,他暗自发下狠心,诀别,就是诀别洪荒道命。 曜灵有些吃惊地看着刘勤,丢下自己不理就向后头走去,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过来,这样也好,短痛毕竟好过长痛。 再说,男人的真心,能长得了多久?曜灵耸了耸肩膀,向相反的方向,走了开去。 翌日,因要去郑府送礼,更兼今日刘勤要走,她有心避让,曜灵便起了个大早,外头天还没大亮呢,她已经梳妆完毕。 因是郑家七少爷过周,曜灵情知不可穿得太素,特意捡了套颜色鲜亮的衣服,水芙色蔓草牡丹纹暗花缎长衣,配上一条紫兰色芙蓉纹长裙,三千青丝绾成一髻,晨光洒在上面,泛出墨玉般的光泽。 带什么好呢?望着打开的头面匣,曜灵有些犯难。她知道不可冷清,可自己偏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人,所有的头面,也都偏素。 好在,上月宫里赏出来一批首饰,倒喜庆得很,曜灵心里不愿,却也无法。于是从后头取来盒子找开,拈起一支金镶宝石蝴蝶簪,并一支鎏金花托包镶橄榄形阳绿翡翠长簪,轻轻插进了发间。 耳朵上,曜灵总是带一对小小的猫眼石丁香。这是她自己过周时,娘亲手给她带上的。自那天起,再没下过。 最后,面上微微扑上些自造的水粉,曜灵望望了铜镜中的佳人。殊璃清丽的脸蛋上,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稚嫩的青涩,早已不知何时悄然褪怯,唇不点而朱,腮不画而红。说来好笑得很,她是自家铺子的活招牌,却极少有人知道,其实她是不用胭脂的。 天生的好颜色,又何需庸饰? 好了,曜灵细心地将腰间玉色的织锦腰带系好,这是吉庆喜气中的一点素净,是她留给自己的小小任性。 出门之前,她特意绕去后头,看见方成从屋里出来,便叫了他来。 “今儿我出去,刘勤又不在了,你是最年长的,又是刘勤手把手教出来的,万事就由你照看着点。”曜灵吩咐一句,方成便唯然听一句。 曜灵见方成如此颓然,知道是因为刘勤的事,于是加重口气又道:“刘勤的事,你应该为他高兴才是!不然一辈子在这铺子里,又怎么样呢?现在也算有家有业了,对他来说,难道不好么?” 方成心里一亮,抬头看了曜灵一眼,曜灵微微点头,收起这话不提,又道:“我去去就来,胭脂等我回来再制!” 方成点了点头,这才看出来,曜灵今日打扮得焕然一新,竟如似天仙下凡一样。 幸好刘勤不在,要不然那家伙还不知要仰慕成什么样呢! 其实刘勤人在屋里,外头的动静全收进了耳里。他的床正在窗下,若有心要看,不过就是窗户纸上戳个洞的事。 可他没动,身子窝在被子里,死了似的不动。 曜灵知道他在听,便有意将声音提得高了些:“刘勤走时你跟他说,过几日铺子里闲了,我下去看他!叫他将亲事预备得整齐些,我若去了,看见懒散,是必不依的!” 方成唯唯诺诺,刘勤则一把用被子盖住了头,如老僧入定。 曜灵慢慢走出后门好,手里还拎着只剔红八仙图葵瓣式食盒,里头装着钱妈妈才做出来的,热腾腾的玫瑰果仁馅饼,并一小瓶香杏凝露蜜。因郑太太最喜欢这两样配着吃,曜灵特意吩咐了赶早做出来的。 门口雇了顶小轿,曜灵摇摇晃晃地,向着城东头的郑府行去。 第十三章 郑府 到了地方,远远地曜灵就听见热闹了,张开窗帘向外一看,见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 偏门处下轿后,曜灵便见门上尽悬红彩,眼中尽挂纱灯,到处是一片喜气祥和之色。 门口人都认识曜灵,见她来了,笑着让了进来,等到回事的上来,就领着她转过了大厅,四面回廊,阑干曲折,中间见方,有一个院子,曜灵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见原来竟有花竹灵石,层层叠叠,倒甚好看。 及到进了垂花门,便是穿堂。再进了穿堂,便觉身入异世般:长廊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 那回事的婆子暗中有些得意,便偷偷打量曜灵,心想这丫头必要看傻了。 不想曜灵若无其事,不过大约扫了一眼,只安静地跟着走罢了。 这婆子倒有些佩服了,虽说尹家这丫头也来过几回,可每每这样不卑不亢的,倒真是难得。 “姑娘走得累了吧?前面就是花厅了。”婆子随口提了一句。 曜灵棱角分明的红唇间,漾起清淡浅笑来:“妈妈说哪里的话?不累!我是做惯了活的人,走这几步哪里就算得上累了?” 婆子一愣,也陪着笑了几下,便再向前。二人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方到了一个水磨砖摆的花月亮门站住了,婆子就不进去了,嘴里咳嗽一声,里面走出个俏丽的丫鬟来。 “哟!可算把这能人盼来了!”原来这丫鬟是伺候郑太太的,名叫紫绡,因曜灵来过几回,便与之甚为交好。 曜灵莞尔一笑:“看这牙尖嘴利的丫鬟!能人是你不是我!有你紫绡在,我哪儿敢说个能字?” 紫绡看也不看眼前那陪着笑脸的婆子,走下台阶来挽起曜灵,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妹妹!” 曜灵清脆地哎了一声,两人相视而笑。 “快进来说话,”紫绡忙不迭就将曜灵拉进门来,“太太都等着急了!逼着我到二门来迎你!再迟些,太太亲自出来了也未可知呢!” 曜灵笑着捏了对方圆嘟嘟的腮帮子一下:“就你会说话!太太亲自出来?皇上来了还差不多!我是哪儿的人物,轮得上这般待遇?看我一会儿不回了太太,叫撕你的嘴呢!” 曜灵跟着紫绡,说笑间穿过后园,一路过桥穿亭,抄手游廊里走了半晌,终于到了内室。 原来花厅里早已设好宴席,设锦帐围屏,放下湘竹细帘,炉安熏香,摆列酒席,已然整理停当。 紫绡指于曜灵笑语:“看看,你还说不坐席,这许多好酒好菜,可是白浪费了?武髓!” 曜灵回视她一眼,也笑着回道:“什么浪费?今日来人必不得少,再说了,人不来,果子散出来给你,可不是更好?” 紫绡偏过脸去做不屑:“哪里就稀罕那些东西?今儿你带了没有?我只等你家的玫瑰馅饼呢!” 曜灵将手一抬:“你看这是什么?” 紫绡一把夺了过去:“我都收了,不叫别人看见!若看见,我又没了!” 曜灵不抢不吵,只丢下一句:“太太的也在里头,你收吧,一会儿问起来,你自己回话!” 紫绡闻言,乖乖将盒子送回来,又冲曜灵做个苦脸:“好妹妹,你每回也多送一些才好!每每那样小气,送来的太太都不够,哪里轮得上我们?” 曜灵白她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嗔意:“都做了饼,胭脂还做不做了?就指着这些花呢!我又不开饼铺子的!” 紫绡依了,拉住曜灵来回的晃:“你尹家城郊那许多田地,还不够收的?我不管你,明儿再送一笼来给我,不然必不放你家去!” 曜灵被她摇得头晕,只得点头笑着应允了。 紫绡乐了,过后又小声对曜灵道:“明儿悄悄的,叫个小厮送来就行,别叫人看见了。我亲去二门外接。” 曜灵嗯了一声,冲她做了个鬼脸。二人心照不宣的笑了。 紫绡心情大好,挽着曜灵笑道:“我也不是那起白吃白拿的!来,昨儿太太才赏我的一对镶金点翠的戒指,我心里只想着你,别的丫鬟磨了我半日我只不理。来来,咱俩一人一只!”说着果然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来,塞进曜灵怀里。 曜灵并不细看,只笑着说个谢字,凭她塞了进去。 两人走过花厅,绕到后头,恰是正正三间耳房,细铜丝穿成的帘子,水磨楠木雕阑,阁中摆设,精致异常,说不尽宝鼎瑶琴,璇几玉案,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陈列在屋子中央。 这里便是郑太太平日私下里待客之地。 一个丫鬟见曜灵到了,忙就笑着跑去将里间的帘子揭开,郑太太打扮得珠光宝气地从里间出来,口中笑道:“尹丫头,你可算来了!” 曜灵忙上前行礼,口中道贺不止。 郑太太撇了嘴道:“喜什么喜?也不知道老爷喜欢那个姨娘什么!花一样的年纪,非要娶进门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好在头胎养了个儿子,要不然,我看也是趁早要赶出去的!” 曜灵不理会对方话里的醋意,先将手里食盒递给紫绡,然后掏出金寿星来,口中尤称,太简薄了。 “你又送这些!”郑太太不甚着意地命身后丫鬟收了下去,口中直道:“昨儿下午我就收到你命人送来的尺头了!我只说这丫头太过客气,只怕今日还有礼到,果不出所料,叫我说中了!” 曜灵明眸微动,梨涡轻陷,笑着回道:“不过是个情礼罢了!我知道,太太哪里看得上眼?不过添个意思罢了!正经太太自己的东西还没处堆放呢,能看上我的?!” 郑太太被曜灵的话,恭维得遍体舒泰,嘴上越发笑得开了。 “别的我看不上,唯有你家的点心,紫绡,快拿个盘子盛出来!我就知道今日必有,早起特意空着肚子等,原以为你还要来得迟些,不想早饭尚未送到,你倒先到了!” 第十四章 郑太太 听过郑太太的话,曜灵如解语花般含笑回道:“一准知道太太想着这个,灵儿怎敢迟呢?若叫太太等饿着了,可不是灵儿的罪过了?!” 郑太太听着欢喜异常,便拦曜灵坐下,趁机问她些宫中事项。曜灵但知便答,不知的便说不知,倒是一派坦然。 “最近听说,宫里又新兴起茉莉味儿的胭脂来?”郑太太最关心就是宫中流行,她年纪虽有些大了,却是最不肯服老的,自己借进宫时探听还不算完,因曜灵常与宫中总管太监买办之人来往,有什么新鲜玩意花样,她还要从曜灵这里打听。 曜灵笑着看了郑太太一眼,回道:“太太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怎么知道的?” 郑太太不无得意:“说起来,我们郑家虽没有闺女在宫里,却也是有眼线来往的。你曜灵算是一个,再者,前几日与余王府的二奶奶同去城外祈仙庵还愿,听她说,家里来了个新兴的十七姨娘,余王宠之甚厚,喜欢什么,出奇不出奇怪的总要想法子弄了来给她。” 曜灵如黑耀石般的眸子忽地一转:“十七姨娘也是喜欢茉莉香味的胭脂,难不成也是因了宫里,庄贵妃的关系?” 郑太太愈发得意地笑道:“尹丫头,也有你不知道的事吧?宫里皇上新宠的庄贵妃,正跟那余王府的十七姨娘,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呢!” 曜灵如春笋般的十指,不由得暗中绞在了一处:“怎么可能?宫里的贵妃,自然是身份显赫,朱门大户人家出身,这样人家的女儿,又怎肯给人做妾?” 郑太太凑近她身边,有些鬼祟地点头应道:“可不是说?一向听闻尹丫头你跟余王府里阿芳婆交好,下回见面,你问问她。” 曜灵身子向后一躲,娇俏可人地笑让开来,口中连道:“太太别叫我!我不管这些个闲事!阿芳婆也从来不跟我说这些!一时说岔了,不是她这个下人倒霉,就是我这个做买卖的砸了锅!” 郑太太也笑,平日里看着甚是光滑的嘴角处便生出些皱纹来,手里便拉紧曜灵道:“谁敢砸了采薇庄的生意?谁不知道,宫里多少妃嫔,就连太后也指着你这里出货呢倾汉!你尹家的金字招牌,通天的买卖,谁敢动下手去动?” 曜灵笑称不敢,郑太太高抬了。不过嘴上说不肯,心里她却也跟对方一样,十分好奇。 郑太太斜看曜灵一眼,追问道:“怎么样?丫头,能不能办得成?” 曜灵猫眼里闪出青色的荧光来,浅浅笑道:“大话不敢夸口,不过问灵儿总可以问的。阿芳婆说不说,那可算不到我的帐上了。” 郑太太笑着用手点点她,又道:“知道你善于腾挪,有失必让的。行了,你这份情我领了,问不问得出来,看时运吧!” 紫绡这时上前来,扶郑太太坐下,口中道:“太太站了半日,可觉得腿酸?不如坐下说话,今儿可有得累呢!” 曜灵也道:“正是呢!郑老爷郑太太又添一子,正是喜从天降!灵儿尚未恭喜太太,真真是失礼于前了!” 郑太太不屑地撇了撇嘴,脸色随即由睛转阴:“哪儿来的喜?不过是个姨娘生的罢了!不是我说,咱家老爷也是叫鬼迷了心窍!家里如今养着近十个姨娘,不知什么地方又弄出个姑娘来!我坐在这里,竟连个来历也不知道!过门就种了胎,九个月不到就生了下来,要我说,好话还在后头呢!” 曜灵似笑非笑地听着,这种话,她每来一次总要听出耳油来。郑太太说起来也是大家出身,妇德是有的,妇学也是知道的。可没奈何郑老爷总给她难堪,她年纪渐长,身后又不曾养出儿子来,愈发看不住他了。 郑太太正说得痛快,不想外头进来一人,曜灵眼尖先看见了,见是个眼横秋水,眉扫春山,长得艳丽明媚的年轻妇人,身穿一件浅蓝色银纹绣百蝶度花的上衣,看得出来,用了心计,袖子做得比别人的宽大些,迎风飒飒,更显窈窕,腰身却收得紧紧地,愈发衬托出纤纤水蛇腰来,下面系着一条鹅黄色如鱼得水的长裙,裙摆加长几分,显得丰姿袅娜,款款走进屋来。 郑太太一见来人,脸色更不好看起来,手里本来捏着方玄紫色带方胜结的杭绸罗帕,如今便轻飘飘地甩去来人脸上:“你来做什么?!不看着七少爷,倒有闲心到底乱转!” 曜灵明白了,这必是刚才郑太太口中那位新姨娘了。 紫绡脸也拉得老长,不情不愿地开口:“柳姨娘来了?”说完就看太太,既不让座,也不给茶。 曜灵看得出来,柳姨娘脸色灰中泛青,身子瘦弱动人,脸色却不是太好,想必月子里也受不少的气,所以无红光润色。 “回太太的话,老爷叫我来请太太,说有事请太太,过去书房里商量。”柳姨娘不敢抬头,垂首敛袖地站在对方面前,受气的模样,叫人看着可怜。 可惜,郑太太的心里只有醋意,全无怜惜。 “这点子事打发个丫鬟来不就行了?还巴巴地叫你跑一趟?!一点子道理也不懂!你来了,倒叫个谁看着七少爷?!”郑太太一声怒斥,吓得柳姨娘身子连连向后退去,口中咀嚅道: “回太太的话,乳娘才给哥儿喂了奶,这会子睡得正香,因此老爷这才许我出来的。若是叫个丫鬟来,又怕说不清话,老爷才特意吩咐着,叫我来传话。” 曜灵心想,这可是马屁拍到蹄子上了。原本柳姨娘必是以为叫个丫鬟来,太太定要说她托大眼中无人,可如今自己出来,也是一样落不下好。 做了人家侧室,无论怎么做,都是个错字。若是正室看得穿,也许能平平安安,东风西风,相安无事。若是正室心里过不了这道坎,就算生了儿子,或者说,正因为生了儿子,那姨娘的罪过,就愈发深重了。 第十五章 柳姨娘 “哼!老爷左右也不到前头来了,有什么话,也只能托你的口来传了!”郑太太因有外人在,心里的气越发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看今日这样的排场,真真是你的福运来了!我只盼着,你能延绵多些日子,别失了宠,打回原地,那才叫现在我眼里!还不下去!” 柳姨娘含着眼泪,默默无言,垂首退了出去,曜灵不出声地看着她,心里却想,这姨娘身上香味倒甚是清雅,自己似乎在哪里闻到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郑太太双眼逼视着眼中钉出去,方觉得出了口气,心情也一下好转起来。紫绡识趣,将曜灵带来的玫瑰果仁馅饼,热过了端上来,香杏凝露蜜也倒出来在小碟子里,明晃晃的蜜汁,散发出烂漫香气,玉米面的馅饼,色泽如玉脂初齑,吃进口中立即便品出玫瑰特有的芬芳,并不过甜,却是清淡味永,芬郁清馨。 郑太太连着吃了两块,方觉得尽兴了。 “行了,剩下的你们拿下去分了!我心里知道,你们几个馋这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郑太太的话,叫紫绡几个房里的丫鬟乐得眉开眼笑,口中道谢,便收拾了下去。 屋里空了下来,只剩下郑太太和曜灵两人,曜灵微笑坐着,心里不禁猜想,这会儿,郑太太又要跟自己说什么私密的话呢? 郑太太不再作玩笑之色,却倾身低语,问道:“丫头,最近宫里有什么风声没有?” 曜灵面不改色心不跳,平平淡淡地回道:“几个月没见宫里来人了,我哪儿知道?” 郑太太笑着瞪她一眼:“你又哄我!前几日田公公才从你那里收了一批胭脂,难道不是你经的手?” 曜灵依旧笑得平静:“太太既然知道,何必再问?田公公不过依旨办事罢了,有什么话说?就有闲话,他也不在我面前说的。” 郑太太摇头不信:“一向人都说,田公公最跟你交厚要好,怎么会不对你说?他是庄贵妃身边红人,宫中大事小事,一定知道不少!” 曜灵盈盈含笑,镇定自如地回道:“太太也知道,田公公是庄贵妃身边红人,前儿他来,明儿呢?李公公也要过来痴情总裁的嚣张情人!他是太后身边的人,太后命我制了一批口脂,到日子来取。贵妃与太后向来不睦,就算有话,他们能在我面前说?回避还来不及呢!” 郑太太将信将疑,可也看得出来,从曜灵口中是问不出来了,只得悻悻地收了口,过后想想好笑起来,又带着三分认真,三分玩笑地开口道:“看你藏一肚子秘密不肯吐出来,憋得吃得下饭不?” 曜灵狡黠地一笑:“一天三顿,一顿一大碗,顿顿不少,灵儿天天如此,太太请只管放心!” 郑太太无可奈何,只得也笑了,顺手拍了曜灵一把,当作泄气。 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太太,王尚书家来人了!太太和奶奶们都到了!” 曜灵趁机起身,郑太太便道:“你只管园子里逛逛再去!”又叫紫绡:“陪尹丫头走走,别只管吃嘴!” 曜灵笑着点了点头,款步欲出门去,临到门槛处,突然想起一事来,回头对郑太太道:“对了,听田公公说,贵妃娘娘近日常常忧心,因皇上这段时间心烦气燥,脾气不好。外个看不出来,因皇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贵妃日日陪侍,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郑太太一听大喜,知道这是提醒自己,该叫郑老爷多上些中听的折子,少提逆耳的话。 “我就知道,没白疼你!”郑太太嘴都合不拢地叫来丫鬟:“去说给管事的,一会儿尹丫头走时,备好的礼物一起带走!” 曜灵人已到了门外,她才不把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呢! 心里念着自家的铺子,因想着要赶回去制胭脂,曜灵脚下便带风似的,走得飞快,郑太太本叫紫绡出来送送,待那丫鬟出来,却早不见了曜灵的人影。 一路上分花拂柳,曜灵无心园内景致,很快就到了湖边的假山下,过了桥,离二门也就不远了。 曜灵正小心迈过丘壑玲珑的太湖石,却不料,耳边隐隐传来一阵哭声,那声音压抑地极低,可听上去,又是极伤心悲戚的。 曜灵的脚步缓了一下,可也就是片刻犹豫,她知道,这大院里的恩怨是难解也难分的,自己没必要趟这滩混水。于是复又加快脚步,向桥上赶去。 不想,她刚刚走上桥面,身后就传来一声低低的轻唤:“尹姑娘!” 曜灵早在听见声音之前,鼻息间就闻见了熟悉的香味,这味道,刚才在郑太太那里曾经闻到过,因此她便知道,说话之人,必是柳姨娘。 曜灵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果然眼前站着那个可怜兮兮的受气包,近看之下,觉得这姨娘真是有几分好颜色的,弯弯的柳眉儿,小巧的嘴,大大的眼睛,包着一横秋水,怯生生的看着自己。 “姨娘好啊?”曜灵微笑问候一句,身子依旧站在桥上不动,预备说完就走的样子,柳姨娘站在桥下水边,仰头看她,双眉锁恨,杏靥凝愁,越发显得幽怨不胜。 “尹姑娘说笑呢!我哪里得好?!”柳姨娘包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在此刻释放出来,顺着粉面滚落下来,只是瞬间,又怕曜灵笑话似的,急急回眸掩面,悲不自胜地以袖子盖住脸。 曜灵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是无可奈何,嘴上却不得已开口安慰道:“姨娘这是做什么?七少爷的好日子,姨娘不该如此!”说着,脚下犹豫一下,最后还是缓缓走下桥来,走近那姨娘身边,将自己的一块玉色熟罗帕子,递给对方。 柳姨娘道了声谢,接过来便拭起泪来,口中哽咽道:“他的好日子,又与我什么相干?我生了他,竟不能被叫作娘,还被人呼来喝去,做什么都要看她的眼色,真真的命苦,说不得!” 第十六章 云南 “姨娘,快将泪收了吧!”曜灵口中淡淡应道,“太太并没有不喜欢姨娘的意思。不过太太年纪比姨娘大些,又是这样的身份,自然要比姨娘看得深远些。姨娘也该知道,凡家中的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要说劝和,也难。” 柳姨娘听见这话,头便垂了下去,眼泪也就再度浮了上来。 曜灵本想转身就走,看见这一幕,心里又有些不忍,想了想,便多说了几句:“其实姨娘本不必伤心。凡事不过是个里子和面子。姨娘得了老爷的宠爱,又生了个小少爷,正是好运当头的时候,虽面子上差了些,到底里子是满足了。太太即便有些气生,也是失了里子的缘故,没了里子,总不能叫太太连面子里一并失了吧?好歹,她是正头娘子,诰命夫人不是?各人命中注定,所有只得一半,将自己那一半护实了,也就不必操心别的,空想那无作之理了。” 柳姨娘被她这几句说得心平气和下来,眼泪更是收了个干净。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老爷对自己确实很好,少爷虽不叫自己作娘,可苦熬几年待他成了人,自己也是一样可以穿红裙的。 “多谢姑娘赐教,柳儿明白了。”说着,柳姨娘便低身下去,欲行个礼作谢。 曜灵忙一把将其搀了起来,口中连说不必,便欲转身离去,只是脚步轻转之间,她又突地想起一事来,忙又转身,拉住柳姨娘,问道:“姨娘,灵儿有一事不明,还请姨娘指教。姨娘身上的香气,灵儿闻着熟悉得很,只是想不起来,以前在哪里闻过?敢问姨娘,身上熏得什么香?” 柳姨娘见问这个,不免面上遍布得色:“这个么,怪道姑娘不知道。说起来,园子里没人晓得,就连太太也是蒙在鼓里的。这是上个月,老爷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批礼品,其中有一味香,说是只出自云南,原是种虫,用酒蜜调过,并煮制方可用的,唠唠叨叨说了一堆,我也没工夫听,如今也记不得了。不过京中无有,这确是真的。” 其实一听这姨娘说出云南二字,曜灵心头便是一亮,她记得《唐本草》中曾云:甲香,蠡类。生云南者,大如掌,青黄色,长四五寸,取厣烧灰用之。南人亦煮其肉啖啖。今合香多用,谓能发香,复来香烟。 后来听说是虫,又必用酒蜜煮制,那就确认无疑了武侠世界大祸害。 “多谢姨娘赐教!姨娘出来时间不短,只怕老爷着急,请姨娘慢回!”曜灵道过谢后,看柳姨娘笑着去了,自己方转身离开。 云南?曜灵边走边想,西南是宁王的番地,宁王乃先帝第五个儿子,先帝在世时,命其镇守云南,并极为看重此子。当年朝中纷纷传说,宁王乃先帝指定的继承人。 不想,先帝驾崩之后,太后宣其留下的遗诏,竟是六皇子瀛宿即位。后来,新帝便将云南作了宁王的封地,太后即刻便传懿旨,无事不许宁王入京,就连送葬,也不许其亲身入京。 那么,真是宁王府来人了?到郑家来?只他一家,还是另有多家? 曜灵心中疑虑重重,没听到风声呀?如此看来,宫中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就算瀛宿已即位十几年,依旧是暗涌不断。 “原本你父亲不该是庶人,可他自己心甘情愿,别人劝也劝不回来。宫中争斗实在太过残酷,他总这样笑着对我说,不如出来做个百姓来得自由。”何干的话,又在曜灵的耳边回响起来。 “那场大火真的不是意外?”当时面对自己的追问,何干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只露出一丝苦笑而已,他轻轻摇了摇头,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其中曲折,看来只有靠自己去解开了。 出了二门,小厮们迎上来,领着曜灵从角门出去了。此时街道上正是热闹,不知哪里来了一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郑家大门儿来。 曜灵匆匆避之,也来不及看热闹,心里只念着自己的铺子,看准一乘空轿过来,上去就命快走。 坐在轿子上,曜灵默默作着打算,不知不觉,自到了采薇庄大门口。下了轿,曜灵低头装作没看见轿夫垂涎的目光,散下几个铜板就向里走去。 其中一个轿夫看直了眼,人有些控制不住地就跟着曜灵走上门来,门里的几个伙计一眼看见,挺着胸甩着膀子就迎上前来。 “干什么你!眼珠子看掉了?魂没了吧?!”方成打头,冲着那轿夫就大吼一声。 曜灵此时已走进柜台里头,听见这声音大得有些失了真,不禁摇头失笑,心头却涌上阵阵暖意来。 那轿夫被方成吓得回过神来,掉头就向外头跑去,一起来的同伴嘲笑道:“怎么?你是京里新来的雏儿?不知道这尹家掌柜的名声?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你倒是撒泡尿照照自己呀!” 那人羞得脸通红,不吭声不吭气地抗上轿子就走。 曜灵坐上了柜台的凳子,心里觉得安宁了许多似的,脸上也自然而然的挂上了微笑来。 钱妈妈后头听见了,早送上一盘点心来,又是一杯新汲的泉水煮出来茉莉清茶,一切,都合了曜灵的心意。 “妈妈的手艺愈发好了,”曜灵含着一嘴的莲子蓉方脯,清亮亮的猫眼笑成了两弯月亮,“我就说不必在郑府用饭了,回来吃得更合心意呢!” 钱妈妈边替她擦去嘴边食渣,边板着脸道:“掌柜的如今便是愈发托大了!出门连个人也不带!店里白养着这许多伙计,干吃饭不干事!” 曜灵嘻嘻笑着,在这妈妈面前,她又成个小孩子了,钱妈妈自小便在尹里做厨娘,曜灵可算是吃她做的饭长大的,何干走后,便数她跟自己最亲了。 “妈妈你又小看我!灵儿跟隔壁洛叔的工夫,难不成是白学的?” 第十七章 缺憾 曜灵说的隔壁,指得则是洛家镖局。洛良乃当家镖头,这店也是他开的,祖上传下来,到他,第十八代。 因两家靠在一处,曜灵小时候便串来串去地走动,跟洛家人熟成一家似的。后来父母去世,洛家娘子当她女儿一样照顾着,有些女儿家的心事,跟何干说不得,曜灵便只有说给她听。 五岁那年,曜灵大病一场,好了之后,身子骨便有些不如从前。洛良说她是缺了锻炼,于是教她习武,简单防身之术开始,以强身健体为目的。后来她渐渐长大了,身子自是调养好了,不过武艺确也精进许多,只是她外形娇弱,若自己不说,别人是断乎看不出来的。 “洛大镖头乃武林中高手,本女子亦乃是他关门弟子,这样说吧,无论何种情况,一般来说,对付个轿夫还是不会给师傅丢脸滴!”曜灵吃得得意,话说得更得意无比。 钱妈妈看她笑得可爱,因喝了热茶,脸上红粉菲菲的,忍不住伸手刮了那小巧饱满的鼻子一下,口中嗔道:“还说不托大!” 说完话,钱妈妈掉脸就走,边走,脸上也边挂了笑。 吃完后,曜灵在店堂里招呼了几句,便起身去了后头,急着检查今日送来的鲜花。 一片片花瓣从手中捋过,曜灵觉得好似一颗颗心,虽已离开身体,却还在自己手里鲜活地跳动,灵动地想要升腾,想要飞天。 曜灵如春笋般纤细玉润的手指,轻轻抚弄过花瓣柔软的身体,似在安慰,快了快了,化成红泥,便可艳影惊鸿。 “掌柜的,今儿的花成色很不坏!我爹定了下了许多工夫和心思!”吉利在旁看着,有心替自己老爹说句好话。 曜灵缓缓点头,有得必有失,这个道理,她懂。因此才不计较老吉头前面的过失,只要能做出好胭脂来,她不在乎银子。 不过,也是要有底线的,生意要做下去,窟窿太大了可不行。因此她才叫刘勤下去。 这事办得有没有私心?曜灵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花瓣在手底下化成了红泥,很快,又澄清成汁,依旧如血样红,却如水般清,照得出人影,晃得叫曜灵心烦。 “方成,刘勤是什么时候走的?”冷不丁间,曜灵开口问了一句。 方成怔住了,过后摸摸脑袋想了想,回道:“掌柜的去了郑府不久,刘哥就走了。说是早些下去,也好趁早查看下今日所出的花儿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 曜灵心想这分明是托词,再怎么早也赶不上庄上发货。不过,早些远离此地,也好少些烦虑,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 “吃过早饭走的么?”半晌,曜灵又冒出一句来。 方成正在小心搅拌古鼎中的混和汁浆,被曜灵这一问,手底下松了把劲,那本来将要浮上面来的花渣子,眼看又要沉下水面去了。 身后一个伙计看见,忙不迭地上来扶住方成手里的汉白玉石杵,方成头上逼得出了好大的汗,曜灵看见了,立刻将其拉到鼎后,又飞快地递上块白毛巾,口中吩咐道:“快将那汗珠擦了,看落进鼎里就坏了!” 方成几下就将拭净了汗水,心里却不免有些抱怨。做活时不许开口多话,这规矩是曜灵自己定下的,怎么今儿自立自破了? 曜灵也知理亏,并不多责方成,只淡淡道:“行了,擦干净就再去看着些吧!” 方成点了点头,放下毛巾就走,却又丢下一句话:“刘哥说了,无论他人在哪儿,心总归在店子里,只要为了采薇庄好,掌柜的吩咐,他总归没有二话。” 曜灵不待方成将话说完,人就已经出了房门。她心里说不出的郁结烦闷,为了刘勤,也为自己。 你怎么这样死心眼?!她在心里质问,既问刘勤,也问自己。 她知道刘勤喜欢自己,可她没有喜欢过他。说拿对方当哥哥,只怕都有些勉强。倒不是因为看不上对方,她可没那么势利。 实在是因为,在感情方面,她曜灵似乎是天生的冷感。除了长辈,她对平辈不论男女,一概冷而淡之。 为什么?她不知道,可能没人教过她?所以她不知道。 自小便没有母亲,何干教她的为人处世,全从世途生意经济上来。而如何做人,尤其是做个女人,是何干无论如何也教不出来的。 算了,人生总要有些缺憾,曜灵不耐地想,样样都好了,老天爷便要收了,自己现在不是很好么?安排给刘勤的差事婚事,也不算对不起他了,那还烦什么呢?自寻烦脑! 他刘勤若是个明白人,就该领情!若不明白,就当他是个糊涂蛋,叫他气去! 曜灵有些忿忿地想,小嘴也跟着撅了起来,左手下意识地重重一甩,但凡她想将脑子里的烦心事撇开除去,便总有这个动作出现。 “掌柜的,怎么了这是?谁惹您生气了不成?”吉利不知何故跑到这里来,正撞见这一幕,不觉呆住了。 一见是吉利,曜灵忙掩饰地微笑起来,又问:“你不在前头看着店堂,跑后头来做什么?” 吉利忙回:“掌柜的,我来寻你!前头来了贵客,泓王府来人了!” 曜灵这才想起,今日是交货给泓王府的日子。 “我忙得头昏了,竟忘了这事!吉利你先过去,请人去楼上雅间里坐坐,要楼上左转第一间!那里清雅些!我去库房里取了货来,即刻就到!”曜灵边说边转身,来不及就向左手边的库房里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一事,忙将吉利叫住又吩咐道: “去对钱妈妈说一声,沏一壶好茶,要熬得淡些的!再有什么精致的点心凑一盘上去!要热的新鲜的!还有记得,别放太多甜!”说着话,曜灵人已经消失在货房的门后了。 吉利听得愣神,掉脸就生怕忘了,一字一字默默念叨着,确保全部记在心里,方才转头,也一溜烟地跑开了。 第十八章 是谁? 曜灵顺手将腰间的钥匙挂好,透过窗纸里射入的阳光,细细查看起眼前的货物来。一间诺大的屋子,几乎是这店里最大一间了,里头满满安放着十几个花梨柜格,每一个柜格里,皆安然摆放着五十盒采薇庄的宝贝。 各色各香各样的胭脂,充斥着这个房间,因盒子包装得极细致紧密,空气里倒没有浓到人的香气。不过,若如曜灵此刻这般,闭目轻嗅,还是能闻得出来,淡淡的芬芳,正坚持而努力地蓬勃奋发,挣脱外在的束缚,竭力将自我奔放出来。 曜灵最喜欢的就这个地方,这里叫她心静,令她安宁。不过此刻她不敢多耽搁,取了应当的份量,又拿只填漆戗金云龙纹匣子装了,便赶紧锁上门,赶去前头。 吉利刚刚将茶水点心送上去,盘子还抱在怀里呢,曜灵人便上来了。 站在楼梯边,曜灵招手叫过吉利来,先看了雅间里一眼,然后问:“今儿来得是谁?管家还是夫人身边的陪房?” 吉利摇摇头,一脸懵懂:“我不认识,从没见过。” 曜灵一想也是,吉利是刚来的,不认得也情有可原,她努了努嘴,示意吉利下去,自己则快步走近,推开了房门。 “您真准时,”曜灵边走边微笑开口,“东西是新鲜做出来的,一早预备下了,就等您今儿来取呢!” 话音未落,曜灵的脚步停了下来,亦止住了话头。原来,窗前荷叶式六足香几下,站着的那人,竟连她也是没有见过的。 看其背影,身板高挑,一身冰翠色的长衣,看似平常,可质地非凡,上头的暗花纹路,好像是御用贡品才有。窗外不时有清风吹进来,有意无意地,从其身上微微带起些涟漪。 衣着像位贵人,可头发却以竹簪束起,简单闲雅,一派天然的样子,倒又跟身上有些不符了。 挺拔的身姿,豁朗的气质,慢慢地,此人回过头来,竟长得是一付好模样。年纪想来不过二十有余,鼻若悬梁,唇若涂丹,俊雅二字,亦不足形容,尤其一双眼睛,深邃得好似看不到底,此刻却有些得意似的,闪出些兴奋的火花来人皇经全文阅读。 曜灵稳稳地接住了对方投射过来的两道炯炯逼人的目光,心里暗自揣测,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就是尹掌柜?”男子笑了,嘴角向上扬起个好看的弧度,“都说你年轻,一见之下,果然如此!” 曜灵心里半是好笑半是恼火,这样的话她知道背地里不知传过多少了,可当了面说出来的,却还是头一回。 “这位爷说笑了。敢问这位爷,泓王府里,任什么差事?”曜灵面上和顺如春,笑如笑花,可心里却存了疑。看上去来人不像是为了胭脂。一来,从没见过泓王府里有号人物。买办共有八个,个个她都熟悉,也没听说有新来的。二来,因是男子,就更不可能是太太那边的了。 那么,他究竟是谁?曜灵在心里再度发问。 男子见曜灵将手里的胭脂匣子抱得铁紧,由不得又笑了起来,却不无玩笑地开口道:“我是泓王的人,却不是来抢胭脂的。掌柜的别怕,你那匣子平安无事。” 曜灵不自觉地有些脸红,这男人好不知趣! “这位爷真是玩笑了!既然不是来取胭脂,不知爷来这里,有何吩咐?我这里是胭脂铺,不卖别的。”曜灵脸色微微板正了些,纨绔登徒子她见得多了,虽说她是做生意的,却也是有原则有底线的。若为了自尊,就算得罪人她也不怕。 男子还在浅浅地笑:“我知道不卖别的。不过我们家夫人说了,就想你这里的蒸酥鲜花饼,叫我怎么好呢?少不得请教掌柜的,好歹匀些给我,带回去也好交差!” 泓夫人一向喜欢采薇庄的时鲜蒸酥点心,这是确有其事的,每回买办来收胭脂,都要带一批当日现做出来的回府里应差。 曜灵点了点头,回道:“夫人的话,我自当料理。才已叫后厨预备了,待做得了就装盒子上来。爷请先坐坐,用些茶水点心吧。” 男子这才慢慢踱回屋子中间的一张填漆花鸟图方桌边,坐下来时还将曜灵上下打量了一番,似要近看细品,看这远近闻名的尹家掌柜,到底有多出色。 曜灵不动声色,叫对方看了个够之后,方才再问:“这位爷,说了半天话,您到底也没告诉我,您到底是谁。东西叫您拿了去,一时泓王府再有人来问,叫我怎么回呢?难不成说叫个你们的人拿走了,却连个姓名也不知道么?那这生意做得可也太糊涂了不是?” 男子抚掌而笑:“掌柜的还是不放心呢!也罢,这闷葫芦也打得够了。我就实说吧,我实是泓王家管家常安的儿子,你叫我常平就行了。” 曜灵心里将信将疑,常安她是知道的,也听说有个儿子。可眼前这人通身的气派,倒有些不像奴才。 不过也难说。曜灵明白,王府里出来的人,就算是奴才也比别人高贵些。再者,常安管家多年,早不是一般的奴才,听说家里也有良田千顷,奴婢几十。他的儿子若与一般人比,也算是主子差不离了。 “原来是常家小爷!久不见常爷了,身子还好么?”曜灵略放下心来,正好钱妈妈也将点心盒子送上来,曜灵便使了个眼色,对她说道:“妈妈下去,将柜台后面那本青面的帐本子带来!” 钱妈妈会意而去,男子听见了便呵呵一笑,道:“还是信不过我?” 曜灵也笑:“不是信不过,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拿走一笔,必要当面记清。既然是常安叫你来的,他必将印交出来给你。请爷盖个戳上去,你我都好完事。” 说着话,钱妈妈上来了,曜灵趁势坐在男子对面,一手将怀里的胭脂匣子推了出去,一手就将帐本子摊开,一并送到对方面前。 第十九章 习惯 听了曜灵的话,男子便低头细看账簿,果然上头每一栏都详细写出了种类数目,最后便是顾客的印章签戳,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哦,原来宫里也从你这儿选胭脂?看来这是贡品了?”男子眼尖,一眼看到李公公和田公公的印章,脱口而问。 曜灵玉指轻点,将上面写过的部分严密地盖住,清灵透彻的猫眼直视对方双眸,不容对方回避地直接开口道:“请在这里用印,多谢常爷!” 话说得婉转,语气可一点不娇柔,却是十分地强硬。做生意容不得玩笑,何干曾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这样说,尤其是女子,别人也许不认真对待,那就更要自己留心,态度要好,意思却要点到。 男子默默注视了曜灵片刻,终于不再玩笑,从怀里摸出枚东西来,放在嘴边呵了口气,手起印落,一个完整的泓字,便重重地落在了纸上。 曜灵心里吁出口气去,这印跟以前常安用得不同,不过,泓字是一样的,这种事上,不会有人敢做假。 “多谢小常爷!”曜灵麻利地将帐本收好,冲男子轻松一笑:“小常爷是用过点心再走,还是即刻起身?”说着话,自己就从桌边站了起来。 男子又笑了起来,眼睛里星光点点闪过,饶有兴趣的模样:“你都走了,我还不走?做客人的也得识趣不是?” 曜灵此刻心情好转,于是巧笑劝说:“我们做生意本是无法,下头客人多,不招呼不行。小常爷若不着急,只管吃喝完了再走!恕我不能奉陪了!” 男子见这话在情在理,自己一时语塞,倒无话可回,再看曜灵,人已经到了门外。 “掌柜的,我家夫人说近一个月没见到你了,问你总忙什么呢?”忽然男子想起一事,便急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轻唤。 曜灵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三分殷勤三分笑:“左不过是铺子里的事儿!烦请回夫人一句:灵儿得了闲必亲自上门去给夫人请安!” 男子默不作声地靠在门边,嘴角悄悄再次上扬,灵儿?这名字不错! 皇宫里,当年那个对镜自怜的皇后,此刻已成了太后,不过对着镜子说话的老习惯,依旧没改。 “这盒胭脂快用完了。”她微微张了张嘴,李公公正替她梳头,立刻就看出心思来,替她将话说完:“妆台底下还有新的,奴才这就替太后换上。” 太后点了点头,脸上还是不见笑,却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用也白用,白浪费了好颜色香气!” 李公公暗中看了太后一脸,脸上挂着媚笑,开口道:“怎么会?!太后这样国色天香,才真是配得上采薇庄的东西呢!” 太后忍禁不住,从镜子里撇了李公公一眼,嗔道:“这宫里用采薇庄的女人可不少穿越之春暖花开最新章节!你少埋汰人!” 李公公笑出一脸的褶子来:“她们哪敢跟太后相提并论?太后风采非凡,玉软香温,花浓雪艳,宝色仙容。。。” 太后笑出声来:“行了行了!马屁拍得太响,动静太大可就令人生疑了!怎么说?你又在外头欠了债不成?” 李公公嘴一撇:“太后看您说得!自从上回您教训过,我再不敢赌了!好容易存下点银子来,将来还得养老呢!我们这样的,身后无儿无女,老了不靠自己,还能去靠谁?!” 太后听这话说得辛酸,心便有些软了,到底是跟在自己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 “看你这样儿!哀家一早就知道,你不是无的放矢!”话说得硬,可手早就摸去了妆台上,正好一对玉如意摆在面前,太后顺手一指:“哪!赐给你了!” 李公公乐得心眼俱开,人就跪了下去:“多谢太后!太后真心疼奴才!奴才无以回报,唯有真心!” 太后啐一口到了地上,嗔道:“最是一张嘴能!哄死人不偿命的!” 李公公笑着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手底下,一下一下地,替太后梳着三千青丝。 太后沉默良久,目光凝视在胭脂盒子上那个大大的尹字上。 李公公早看出其心意来,可想了又想,这事上,他不敢随便开口。 “李公公,老太后那边,最近还好么?”半晌,太后终于开了口,可说得却是另一件事。 李公公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后忙回道:“回太后的话,老太后前几日御花园里看新荷,被风吹着了,这两天正不好过,说是头疼。今儿早起,奴才听说,太医列队去看了,出来后却都说不出有用的来。” 太后心下一顿,李公公看出其脸色微变,便不敢再说。 “皇上知道了么?”太后心里掂量了下,追问道。 李公公轻轻摇了摇头:“下了早朝,皇上就去了庄贵妃那里,这事只怕还没来得及传到皇上那里。” 太后轻轻点了点头:“那好。你手底下快着点,一会儿哀家去看看老太后!” 李公公不敢怠慢,不过片刻,头面已毕,太后对着镜子打量了下,亲手拍上些胭脂,李公公看太后揭开盖子,即刻便闻到了扑鼻的桂花香气。 “太后实在执念,一闻见这香气就知道,太后心里还念着先帝。”李公公弯腰垂袖,伤心的模样不言而喻。 太后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看他一眼,心想自己的心事,也就他知道个三分罢了。这样论起来,给对玉如意什么的,也不算枉费了。 慈宁宫里,紫纱龙飞帐幔低垂,银钩上的锦带也放了下来,老太后躺在床上,颌目不言,似已睡熟了。 蓝姑姑守在外间,对着一篮子针线发呆。 一个宫女蹑足走进来,在她耳边低低道:“李公公命人来传话,太后即刻就到。” 蓝姑姑吓得一个激灵,手里捏着的银剪刀便有些拿不稳当,咣铛一声,落在地上。 “蓝芷,出什么事了?”老太后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颤微微的,还带着痰音。 “回老太后的话,”蓝姑姑知道,这事瞒不住,“太后命人传话来,说即刻就来慈宣宫,给老太后请安!” 第二十章 旧帐 听了传话,里间顿时没了声音,那宫女不知所措,便拿眼张了张蓝芷,后者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其出去。 接着蓝芷便蹑足走进里间,径直走到老太后床前,还是不出声,嘴巴不管用了,只有耳朵支起来,默默听着。 “行了,别傻了,哀家人老了,可到底还有口气在呢!快扶我起来!”老太后似在屋里安了天眼,人躺在帷幔下,却能看见蓝芷如此,因此开口发话。 蓝芷忙陪笑将帷幔揭了起来,一眼便看见老太后蜡黄的脸色,不免又苦劝:“老太后,这又何必呢!躺下就成了!太后知道您病了才来的,您就躺着,岂不是应当?” 老太后冷笑:“是啊,知道病了才来。若不是我病了,八匹马拉着,只怕她也不来吧?!” 蓝芷带着笑,不敢回话。 老太后话说得急了,胸口连连起伏,蓝芷忙在她身后放下两个菊花叶薄荷,绣花杭缎靠枕,又小心地扶其倚了上去。 “老太后,您看您,年岁不饶人了!”蓝芷端过一杯养神缓气的参汤来,一小勺一小勺地喂进对方嘴里,然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劝道:“太后不也是好意?平日若是无事过来,您又嫌人多太吵。” 老太后默默喝着汤,心口略觉得舒服了些,可眼里,却叫腾上来的热气,熏出老泪来。 “蓝丫头,你说说看,若细论起来,生在皇家又有何趣?哀家十几岁就进宫,直到现在,身子也入土半截了,才觉得当年那件事,其实并无大错处。说起来,决心是他自己下的,本来哀家也拦不住。只是哀家经过这么多年下来,总也不能理解罢了。不过现在,想起来,又似乎觉得有些个道理。”说到这里,老太后不觉微微冷笑,又抬头看了看身边冷清之极的宫殿。 “这里什么都有,”老太后低低细语,似在说给对面的蓝芷听,可又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可又什么都没有。人活着,不总是为了三餐,也不总为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吃吃穿穿,到底不从心上走。人活着,若不为心,岂不为行尸走肉?” “老太后说得太好了,臣妾也正是此意。”出乎意料之外,太后的声音从里外间隔帘处响起。 老太后摇头,半眯着眼睛,一点儿没觉得奇怪。这个女人最能之处就是叫人意外,剑走偏锋?那是她的常态圣言最新章节。 “你倒来得快,许久没走这条路了吧?可觉得脚酸?”老太后说着话儿,又气喘起来,呼吸沉重,声音疲惫。 蓝芷忙从床沿上起来,恭敬地冲太后行了个礼,然后方道:“太后来了,奴才不能出去迎接,着实有愧。” 太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似在说这有什么?却将蓝芷上下打量一番,语气诚恳道:“蓝芷丫头瘦了许多?难道有什么事不顺心么?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蓝芷为难地笑笑,老太后气喘得虽急,还是抢着开口:“她有什么不顺心?哀家还在这儿没死呢!有什么哀家不能替她做主不成?!” 太后缓步上前,坐在刚才蓝芷的位置上,亲自伸手,抚了抚老太后的胸口,宽慰对方道:“老太后又急了!臣妾不过那么一说罢了!谁不知道蓝芷是您的人,您当她自己丫头一样看待?我也是替您分忧,怕她受委屈罢了!” 老太后眼中刚刚闪出的火花,此刻则灭下去一半,听到受委屈三个字,她心里立时涌上些不安。是啊,自己还能活多久呢? “你的话没错,是哀家急了些。不过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是这么个性子,你也见惯了,想必不会见外。” 太后面上极之恭敬:“老太后说得哪里话?臣妾只盼老太后顺心畅意,别的,俱不放在心上。” 蓝芷早已出去,这时便送上茶水来,请太后品用。太后笑着伸手,却对身后的李公公使了个眼色。 李公公满面堆笑,对蓝芷道:“蓝姑娘,上回太后说,老太后喜欢山药做的糕点,太后特命御膳房做了热的来。蓝姑娘请这边查点,看中不中用?” 说着,手便微微向外挥了挥。 蓝芷心里叹气,嘴上不得不笑回:“李公公说哪里的话?太后的懿旨,自然是好的。” 老太后知道,这是要支开人去,她虽哼了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待屋里人走得精空,老太后便不耐烦地开口:“你有什么话?要这样小心?蓝芷也不是外人!” 太后沉默不语,这话该从何处说起?她不知道,一时竟觉得有些为难。 老太后愈发生气,她不傻,对方什么心思她一早就看出来了。 “若还是为了那事,哀家劝你死心。当年那样是逼不得已,也算顺从天意。如今皇上渐成明君,天下大势已定,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放放手了吧?!” 太后还是沉默,她不说话,是在给对方施加压力,有时候,沉默的力量,远大于语言所能。 老太后气喘得越来越厉害,她伸出颤抖不已的双手,好像要去拉坐在身前的太后的衣襟似的,口中已不能连贯地出声,却还在竭力表达着自己的意思:“你,你这个女人,心,何必,狠到,这种地步?!呼,呼,非要,非赶尽杀绝,也,也不是。。。” 太后忽然出声,打断了老太后断断续续的话语,声音凄厉而坚决:“臣妾是个母亲,为了儿子,做这么是自然应当的。老太后您请细想,当年若不是您有决断,皇上和臣妾,也不会有今天这般地位。若说狠心,臣妾也是跟您学的。有个好老师,臣妾又不笨,还愁不能成器?!” 老太后的手猛然回缩,并一把揪住身下的被褥,揪得死死的,根根青筋暴起,连片斑点凸显。 她不再开口,只用一双浑浊而老迈的双眼,直逼住太后的眼眸,两人对视良久,太后竟不能与之抗衡的,只得率先垂下了眼帘。 第二十一章 心结 “臣妾知道,您手里有那个东西。老太后您瞧,眼见都到了这个时候。。。“太后忽然觉得话说得不妥,忙换个语气,又道:“既然您也说皇帝渐成明君,何必还把持那东西不放?” 这回,换成老太后沉默不语了,她喘得极急极快,一时间,太后竟不能分辨到底对方是不想说话,还是不能说话。 可是片刻之后,老太后开始冷笑了。太后看出对方的态度,立刻将嘴闭得紧紧的,不再开口。 胡做无用之功,不是她的风格。 “到了这个时候?可是到哀家要死的时候了?可惜,哀家身子虽弱些,到底还没入土呢!其实哀家也知道,你来必要提及此事。回回你来,没有不念着那个东西的。”老太后呼呼吐着粗气,话说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可眼里的精光,却压得太后连头也抬不起来。 “哀家就不明白了!早说过那东西于你和皇上无害,你为什么总捏住了这事不肯放手?” 太后心里如有猫抓,恨不能直说我不放心!谁知道你这老婆子是不是骗人?! “老太后,皇上也是您的血脉,他登基时间不长,虽说天下已定,到底根基还有些不稳,臣妾这个做娘的,当然要替他扫清一切不安因素。您别怪臣妾,臣妾也不是为了自己。”太后说着,看似殷勤地替对方掖了掖被角,口中话说得,更是和润圆融。 老太后却骤然挺起身子来,冲着就大力啐了一口,险些正中太后面门,太后这一惊非同小可,即刻就从床边站了起来。 “呸!你当哀家三岁孩儿一样好骗么?!你也不想想,哀家在这宫里的日子,长过你多少倍去!”老太后脸上挂着幽晦难明的笑,嘴里说话却如利剑,毫不留情地直接将太后的心撕开。 “你说你是为了天下,为了儿子。哼哼,哀家问你,当年先帝在时,你是怎么做的?也是为了儿子,为了天下?” 太后身子连连向后退去,她的心简直不知道该落去何方,深渊已经不够深了,地狱?也许可以考虑。多少年了?多少年前的秘密,她以为早已经藏得严实了,这个老不死的,从哪里翻出来的?还又这样当面地抖搂出来?! 老太后似乎开心了,嘿嘿嘿地不住咧开嘴笑,可笑声太过砭骨碜人,太后难以忍受地捂上了耳朵,自己来错了,她想,这一趟来慈宁宫,真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老太后嘴里还在边笑边说,不肯放过太后的意思放开那美女全文阅读。 “你以为现在是时候了?你心里必定想着,老太婆要死了,还能把持那东西多久?早晚要交出来!于是你就来了,看看这老太婆死了没有?还能捏住袖子多久!是不是这个意思?!” 太后心想她怎么还不死?不是说肺坏了么怎么说这么多话还不死! “你说为了天下,为了儿子?哈哈哈!”老太后放声大笑,不过声音嘶哑,且已拼尽了全力,“你别忘了,你不止是个母亲,也是个女人!女人为了爱,能做出多狠多毒的事来,是别人想也想不到,料也难料的!” 说到这里,老太后的声音低了下去:“哀家,哀家也是女人,也曾年轻过,也曾跟你一样。。。” 太后恍然无觉地听着,她听不出别的意思,只在心里问自己,多年之后,自己老得成了精,会不会也是眼前这付瘦骨嶙峋,狂妄暴虐的模样?! “太后,”老太后的声音突然回转了过来,恢复正常,一声老迈的轻唤,令正在神游的太后回过神来,忙又向前一步,恭敬以迎,以为对方回心转意了。 老太后累极了,身子软软地靠在有些沙沙作响的靠垫上,她的眼珠子转不动似的,直勾勾地盯在太后身上。 太后屏住了呼吸,自己盼了十几年,希望就要成真了么?!老太婆发泄过后,就要松口了么?! “你就死了心吧。”老太后的声音不知何故,突然清晰得吓人,“那东西早不在哀家手里了。” 太后的心不跳了,虽是五月的天气,可她被骤然出现的冷空气,冻住了。 “哀家早知道你是这个心思。你说放过,心里却是放不过的。为了儿子,也许可以放下,毕竟那是已经死了的人。可是,若为了你自己,”太后的眼神忽然缓和了下来,“太后,你扪心自问,你多年来多所以放不下,当真是为了天下,为了皇帝么?!” 太后从来不知道,原来死了许久的心,也一样可以作痛,且疼得她几乎要掉下泪来。 采薇庄里,尹曜灵吃过了午饭,正在后院里,查看日光下摊晒出来的细米粉。洁白的米粉,静静地躺在铺了一层细竹布的篾匾上,午后的阳光慷慨地洒上去,一层层细润的米珠,泛出细微幼滑的光,又散出些清淡的香气来。 “今儿天好,看你这院里晒的!”背后传来说话声,曜灵回头一看,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翘了上去。 “洛妈妈,你怎么来了?” 洛家娘子笑嘻嘻地,手里拎着个硕大的桃红色绸布包裹,从后门处走过来,对曜灵道:“我有日子没见到你了!心里想着,这丫头不知每日做些什么?也不来给我看看,亏我心里那样疼她!” 曜灵灵动地几步就跃到了她身后,先伸过右手将对方的包裹接了过来。 “好沉!”出乎意料,这包裹压手得厉害,曜灵由不得弯了下腰。 洛家娘子爽朗地大笑:“丫头你学艺不精呀!这点子东西就吓倒了不成?” 曜灵翘翘的小鼻子一皱,悄悄将牙咬紧了,右手用力向上一举:“洛妈妈别看不起人!” 洛家娘子嘴上哈哈笑了起来,心里却疼惜那一双纤细的皓腕,忙不迭又接下包裹来:“你看看你,不该乱出力的时候使蛮劲!你师傅怎么说得?” “力气要用在刀刃上!”曜灵答得飞快,二人相视大笑。 [bkid==《吃货驯夫》 第二十二章 特产 曜灵挽着洛家娘子回到屋里,又是要茶又要点心的,洛家娘子拦也拦不住。 “我说丫头算了!我们这起子粗人,吃不惯那些个花花草草做的东西,不过在舌尖上打个转罢了,当得什么饿?我才在家吃了整一海碗泼油炒面来的!这会子还撑得慌呢!要那起东西做什么?留给那起贵太太吃得了!”洛家娘子说话毫不忌讳,她是真拿曜灵当自己女儿一样,不见外的。 曜灵嘻嘻笑着依了,知道这是真话,不好勉强的。于是她从桌上倒了杯茶给对方,这才好奇地指着包裹问:“里头什么东西?倒好大的个儿!” 洛家娘子一拍脑袋,笑了:“看我这记性!说半天闲话,为什么来了?”说着,将包裹解开,原来里头满满当当,塞得都是绸缎绫锦洋货,又有些各色笺纸,香袋,香珠,扇子,荷包之类玩意物件。 “我知道了,这必是师傅去了趟苏杭押镖,所以带了这许多风土玩物回来,是不是?”曜灵大笑起来,又顺手拈起把银镶小刀,玩笑道:“别的都罢了,唯这个最对我的脾气!” 洛家娘子嗔道:“多大的丫头了?!自己还开着胭脂铺呢!怎么不爱红的,爱这个?骗你洛妈妈么?!” 曜灵接嘴道:“就因自己开着胭脂铺呢,所以不稀罕那些。对了,怎么师傅不替我带些水粉什么的回来?” 洛家娘子故意逗道:“你才说不稀罕,这就又问。自己店里的还不够使的?”话虽这样说,她却还是伸手进那堆衣料下头,挖了半天,挖出几个盒子来。 “看看,知道你心里还是最想这个!你师傅怕东西多压坏了,就宝贝似的藏在缎子堆里了!” 曜灵小女儿的娇态尽显,将盒子捧进手里,娇憨柔媚地笑道:“洛妈妈又玩笑我!我并不为了使它,只想看看别家铺子做得怎样罢了!” 洛家娘子点头:“人都说,胭脂水粉无出苏杭者。可自从你爹开了这采薇庄,苏杭的生意倒是消了大半。只看宫里便知,有些身份的主子,都求着你这里的东西来。苏杭那边的老铺子,听说你要买,都不叫伙计放货呢!你师傅现在也学了乖,说给女儿带的,才骗得到手呢!” 曜灵咯咯笑出声来:“谁也没叫师傅实话实说呀!” 洛家娘子鼻子里喷出冷气:“那个人,嘴里除了实话,再吐不出别的异界之步步生莲!叫他装一装,别跟个没心眼的似的,比叫他上天还难!” 曜灵一本正经回道:“那是自然!师傅上个天有何难处?一个蹲步一个起跃的事儿!” 洛家娘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怪道他当你女儿一样看待!你这张小嘴,哄死人不偿命么!”说着指向桌上:“看看,出去一趟,给谁带也没给你的多!儿子媳妇多少个,加起来没你一个人多!” 曜灵乖巧地倚在她身边,冲她挤了挤眼睛,小声道:“我这里的杨梅烧又有一坛可以喝了,妈妈回去告诉给师傅,晚上我去给他老人家接风!” 洛妈妈爱怜地搂过她来:“知道你孝心虔!你师傅没白疼你!” 曜灵趁机挠了挠对方的痒痒肉:“那师娘您呢?就白疼了不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一方老黄销金点翠穿花凤的汗巾,塞去了对方手里。 “唉哟你这丫头!”洛家娘子正要推让,曜灵已经笑着跑开了,口中还道:“我去叫钱妈妈切一块獐子肉,风干腊好的,妈妈带回去给师傅下酒!” 洛家娘子拉也拉不住,只得凭她去了,口中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丫头,敢是獐子肉吃多了?跑得这么快!” 晚饭时分,洛家已来人催了几回,曜灵洗脸净手,换上件干净清爽的老竹布蓝花长衣,底下同色裙子,又系上下午洛家新送来的一条萱色挑线香草边阑,飞鸟齐天腰带。 临走时,曜灵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冲里头那个宝靥微红,梨涡欲起的丫头一笑,掉脸就向外走去。 “慢!” 曜灵缓缓回头,原来是钱妈妈。 “我在这里看了半天了,掌柜的你头上带的什么东西?”钱妈妈从里间走了出来,指着曜灵头上问道。 曜灵用手一摸,哦,原来是这个。 她吐了吐舌头,冲钱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多亏妈妈提醒,我给忘了。”说着从浓厚的黑发间,拔下根竹筷子来。 原来下午忙着做活计,头发散开了曜灵也没顾得上细理,顺手从钱妈妈那里寻了根筷子就将头发拢上了。 “看你这孩子!我一数厨房里筷子不对,我就知道你又忘了送过去,哎,你等等,你别走。。。” 暮色中,曜灵已经跑得影也不见,只留下一串银玲似的笑语:“多谢妈妈!” 从尹家后门出来,不过隔开几步就是洛家后院,曜灵笑盈盈地上前来,扣了扣门环。 “知道门开着,还装什么大小姐样子?!”里头传出个女人声音,曜灵脸上的笑立刻黯淡了下去,她听出来,这是洛家大媳妇儿,洛进的娘子,翠兰的声音。 曜灵依言,轻轻推开一扇木板门,果然里头对面,正站着个穿红着绿的媳妇,细腰长脸,约有二十三四岁,头挽时新发鬏髻,拴着一根犀碧簪,耳边挂着一双金丁香,重眉俊目,谈施脂粉,颧骨上微微有些鹊儿斑。 “我听就知道,是隔壁的尹家掌柜的来了。这见的贵人多了,也就当自己贵人一样看待起来了!街坊四邻的,谁来不是推门就进?唯有您这大小姐,凡来就爱敲门!”翠兰嘴里带三分不屑地说着话,面上更挂着微微冷笑,待走近曜灵便道,“生怕里头人通不知道,是您来了不是?该不该出来迎呢?不然可该失了礼了!” 曜灵不动声色,端端正正站在对方面前,直到两人脸对着脸,鼻尖冲着鼻尖。她面上似笑非笑,可一双青金石一样的猫眼,却倔强地闪出精光来。 第二十三章 家事 “大嫂子,”曜灵正视对方,口中轻唤,“我父母虽走得早,却也教过些道理。自小我便知道,入门需先扣个响儿!也许别人正在忙,也许他人家宅有事,推门就入,若看见些不该看见的,又或是个不方便,岂不是大家双方,都难堪?!” 翠兰脸红起来,心想好个丫头,难不成说我是贼?因此便要辩白,不想口中刚说个“你”字,洛良的声音远远传来:“老大媳妇儿!你说看着后门的,尹丫头到底来了没有?” 尹曜灵若无其事地对翠兰笑了笑,冲她背后开口道:“师傅,您老人家耳朵怎么这样尖?才来就被您抓住了!”说着,身姿轻盈,绰约娉婷地绕过翠兰,向洛良那里去了。 翠兰气得浑身打抖,冲曜灵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正巧洛进从她身边走过,不知其意问了一句:“你干什么?” 翠兰一肚子气,正愁没个人来,见是自己家那位,正好,一腔怒火,冲他而去:“你赶什么巧来?没见前头叫人?老头子面前也不知道取个好去!这会子你不在他跟前跑这儿干什么来?好事都叫别人迎去你才甘心是不是?长子也没个长子的样儿!窝囊废材!” 洛进被骂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自己媳妇,满脸气得通红,于是忍了气拉过人来劝道:“不知道你跟谁置了气,算了,收收火吧!老爷子才到家,一家子正高高兴兴,预备吃个团圆饭呢!你少出头惹气!” 翠兰不听则已,一听又是一口呸了过去:“吃饭也不是为了你!看看家里人忙一下午,还不为了那个外头的人?!” 洛进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媳妇又跟尹家丫头干上了。 “不是我说你,”洛进口气有些不耐烦起来,“你也少寻些不是,多在娘面前卖个好行不行?整天说这个不好,那个不行,怎么不见娘说你一个好字?” 翠兰身子一扭:“娘心里只有那个丫头,哪儿有我?就多些地方,也叫老四媳妇占去了!你自己不长进,爹那里排不上号,倒有面埋怨你媳妇儿?要不是为了你,我跟尹家丫头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洛进被说得气结,想想不服,依旧争辩道:“你们女人家的恩怨,又跟我什么相干?” 翠兰哼一声道:“上回我好容易寻个机会,在娘面说夸你两句,又说些老四的不是命运终结之较量。谁想那丫头听见了,掉脸就告诉了老头子。老头子说我挑拨是非,当众人面就鼻子不是鼻子,耳朵不是耳朵地训了我好一通话!八辈子的老脸都丢尽了!” 洛进不信:“怎么我不知道这事?“ “那时候你去了西南押镖,人不在京里,怎么会知道?”翠兰说到气头上,嘴里不由得咒骂起来:“也不知那丫头有什么好?老头子当个宝似的!家里许多儿子媳妇,愣是只看中她一个!是能继承家业还是怎么的?将来有了事,还不得指望你这个做长子的?!胳膊肘向外拐得顺溜了还!” 洛进正要开口说话,洛家娘子走了过来,先看了翠兰一眼,然后对自己儿子斥道:“你爹前头就要上酒了,你还在这里磨叽!” 洛进不发一语,赶紧脚下生风,一溜烟地走了。 翠兰看了婆婆一眼,心里发慌,正堆上笑来预备解释些什么,洛家娘子抬手打断她:“厨房里事多,我没空这里闲扯!”说完就掉脸走人。 翠兰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又气了起来。都是那丫头闹得!再想到自己老公,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起来。 洛家镖局,洛良为大。他接过祖业,并一手将之发扬光大。身上工夫又好,手眼又快,为人处世又善经营,所以生意越做越好,分局遍布天下,几乎各省都有。 说起来他也算有福之人,娘子给生了六个儿子,都很出色,唯有老大,高子里选矮子,数他差了些。 因是长子,从小洛良几乎是手把手教大的,可惜洛进天资有限,竟不如后来几个兄弟,跟着洛良大弟子学得好。 所以洛良对他有些失望,好在洛进不是不好,只是没有兄弟们那样大好,若放在外头,也算可以了,因此想想,也不算失败。 洛良如今最器重的,是老四洛嘉,头脑聪明,武艺上也精进,于世徒经济上也十分精明,洛良便渐有扶其接班之意。 洛进本来就心里不服,谁想他娘子更比他要强得厉害。 说起给洛进做的这门亲事,洛家上下无不背后生怨。当初因他是长子,洛家头门亲事,洛良和娘子都看得极重,千挑万轩,好容易在城郊镇上,一户当地富绅人家,求得二女儿,落定娶进了门。 这就是庄翠兰。她出身时本是农家女儿,因家里得一笔意外之财,买地置房子,待她成人,家里也有良田几十倾,她爹也捐了个千户的闲职,算从泥地里拔出腿来了。 翠兰心里总想装个小姐,可因小时受过穷,大了才知道有钱是怎么回事,所以总也装不成。 再者,洛进虽是长子,却不受器重,翠兰小姐装不成,本想做个长嫂,又见洛家家底子甚厚,正是预备进了门就抖威风的。 不想事实泼了她一头一脸的冷水。洛家上有洛进娘子压制,下有洛嘉强过洛进,翠兰心里的郁结,如雪地上滚球,也就越来越大了。 刚才她说与曜灵结怨之事,确是事实,那天她也是心急了些,才不顾脸面在婆婆面前说了些是非。 谁想正要曜灵撞了个正着,事后洛良训她,其实是洛家娘子提点的,不过翠兰只当是曜灵,这怨就因此结下了。 平日里,因总见曜灵生意做得响,尹家上门的都有贵客,翠兰那要做小姐的心,便有些痒痒的,再见曜灵招人喜爱,三岔五时的,又总去个什么相府呀亲王宅地的,心里便又是酸来又做涩。 自己看不上的人,总在自己眼前晃荡也就算了,不想竟过得比自己好上加好,怎么不叫她生气?更别提她庄翠兰本就是量小之人了。 第二十四章 家事(二) “大嫂子,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洛嘉媳妇秀如,手里捧着一托盘的菜,从翠兰身边走过,看她发呆出神,好意问了一句。 翠兰正想心事,猛地被对方的话惊得醒过神来,再看眼前竟是秀如,脸上便不好看起来,想了想,冷笑道:“我不一个人这里站着,上哪儿去?前头媳妇又上不得桌子,后面厨房里又有你,我哪儿插得下去脚呀?!” 秀如父亲是个厨子,因此她善调五味之水,能做珍馐佳肴,自她入门,洛家厨房便交由她管。 秀如听出来,大嫂子心里又开始做酸,为了老大不得洛良器重,自己的夫婿却屡得重用,因此大嫂子常对自己没有好脸。不过她本性宽厚,从不与人计较,且嘴上又拙,更说不过翠兰。 “大嫂子又说笑了!即便不上桌,大嫂子一样可以外头看着些,替爹斟个酒什么的,也是。。。”秀如心想爹爹才回来,多一事不自如少一事,因此受了对方的怪话,依旧口中好意相劝。 翠兰不听则已,一听更火:“斟酒哪里轮得上我?你没见尹家那丫头来了?她那个勤快劲儿,我长八个手也赶不上!” “你这么个说法,那就是这个家哪儿你也呆不下了?!”洛家娘子再也听不下去,从厨房里走出来,开口道:“不是我这个当婆婆的多话,你这媳妇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到底要怎么样?老四媳妇也是好意劝你,你既然不听,不如回自己房里,要清静就躲个干净!” 翠兰脸涨得通红,婆婆到底是长辈,她再有气也不敢当面发泄,只得冲秀如翻了个白眼,说句多管闲事,甩手向前头去了。 秀如为难地看着其背影,又看看洛家娘子,口中咀嚅道:“娘,大嫂子也不是恶意。。。” 洛家娘子叹了口气:“你别替她说好话了,她在背后说了你多少你不知道?也就是你这么个实心人,才这样凭她欺负。” 秀如憨厚地笑了笑:“娘,您这样维护我,还有什么欺负可言?厨房里还有盘红焖蹄脚,那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洛家娘子摇摇头,挥手:“行了行了!” 前头天井里,一张八仙桌上,满满当当放着不少十寸大盘,一碟蜜汁切厚火腿、一碟高丽肉、一碟醺虾、一碟炒腰子、一碟炒鸡爪、一碟芽笋烧肉、一盘清拌鸡,另有烧鹅烧鸭烧肘子,总之,全是肉食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桌下放着两只硕大的白头泥坛,盛的有苏州出名的贡酒:金橘酒。 “四嫂子!”曜灵本来坐在洛进身边,看见秀如端菜过来,忙笑着站起身来,又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我说这菜怎么这样好了?原来都是四嫂子的手艺!” 洛嘉笑得手里筷子也捏不牢:“丫头你说谎可叫我抓住了!这家里哪天不是她做菜?偏又说出好来了!” 曜灵回头瞪他一眼:“四哥偏会捉弄人!”回头又求秀如:“四嫂,你正好这里站着,你说四哥,只怕他还听你。” 翠兰本来木头一样站在洛进身后,这时反倒来了劲,阴阳怪笑地开口:“尹丫头,你四哥哪敢说他媳妇?只有反过来的份!” 洛良咳嗽一声,曜灵忙回过身来:“师傅,是不是没酒了?” 翠兰正在发怔,洛进暗中捅了捅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慌手慌脚抓起桌上酒壶就向洛良面前倒去。 洛良呀了一声,原来翠兰用力过猛,酒倒进一半,拨出去另一半,又撒了不少在他衣服上。 “行了行了不用你!”洛良顺手将翠兰推开,自己抓了块不知什么布就擦了起来。 曜灵从自己袖子里拽出块手巾,递了过去:“师傅也不看看,那是抹布!” 洛良看看,又闻闻自己的手,自己也笑了。 翠兰哼了一声,索性扔下酒壶,真的回自己房里去了。 洛进正要起身,洛良眼光抛过来,他尴尬地又坐了下来。秀如忙道:“我去看看。”洛嘉微微点了点头,秀如笑着去了。 见满桌沉默,曜灵缓缓坐了下来,岔开话题笑问洛良:“师傅,这回出去,有什么新鲜趣闻没有?” 洛良仰脖将杯里酒干了,说声爽快,然后方笑对曜灵道:“哪儿的酒也比不上丫头你亲手制的杨梅烧!要说趣闻,倒没什么。只是回来京城的时候,正赶上城门上的一场小热闹!” 一桌人都听住了,曜灵两扇睫毛长长的,密集而细柔,上下扇动不已,着急地问:“师傅总爱这样吊人胃口,什么是小热闹?” 洛家娘子手里捧着大盘的包子上来,口中埋怨:“这老头子!愈发心眼紧了!回来到现在,竟瞒得水泄不漏,连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热闹!” 洛良嘿嘿笑道:“若告诉了你,你不早就宣扬得天下皆知了?!” 洛家娘子放下托盘,顺手就收起洛良的酒杯,口中哼道:“看来你已经喝高了,不然怎么说起醉话来了?!” 众人大笑起来,曜灵搂住洛家娘子的脖子,拉她坐在自己身边,然后道:“师娘别混师傅,叫他老人家快说出来才好!” 洛良有意要卖关子,伸手就要酒杯:“没这东西,我不够兴!” 洛家娘子嘴里嘟囔着,曜灵笑嘻嘻从她手里夺过杯来,送去洛良面前,洛家娘子不觉嗔道:“老头子!若你说不出个好来,明儿的酒也别想了!” 洛良装作没听见,满满斟上一大杯,痛快地干了,嘴里发出一声怪响,又打出个大大的酒嗝,再偷眼看看自己媳妇,见其脸色微怒,方才笑着开口道:“昨儿快进城时,正碰见有两个做小买卖的要出城,一个卖甘蔗、一个修补竹垫子的。因时候不早了,都急着回家,城门口人多,少不了磕磕碰碰的。买卖甘蔗的一看人多暂时走不得,就趁机当地做起生意来,喊了一嗓子‘甘蔗!’哪曾想接着补垫子的就喊了一嗓子‘补垫!’” 第二十五章 隐事 洛良见将众人胃口吊足了,方才开口,他这一声不要紧,说得桌上大家一起笑了起来,原来那修补垫子的不知是哪里人士,家乡话一出口,不是补垫,倒成了不甜! 洛家娘子搂着曜灵,笑得前俯后仰的,口中直道:“这不是成心给人填堵!?” 洛良一拍大腿:“可不是说?那卖甘蔗的当下就恼了,说你说谁的东西不甜?两人急赤白眼就吵了起来,开始旁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却就在跟前,听了个明明白白,笑了半天,好容易才将两人劝开了!” 洛家娘子笑够了,嘴里哼了一声:“哪里是你听得清楚?分明就是个好管闲事的性子!哪儿有事哪儿就有你!大事小事,你不揽上一手心里不净!” 曜灵笑靥乍开,樱唇半启:“师娘还不知道师傅?热心肠的人,到哪儿也看不得人受屈。” 洛家娘子回头捏了她红粉菲菲的脸颊一下:“看你师傅一开口,你就立马地帮着他,师徒一心,偏就一气儿地对付我!” 洛家老六,洛正,笑道:“娘,谁不知道尹妹妹最向着就是您老人家?您这话可说岔了!” 洛进偏头看了自己弟弟一眼,冲洛家娘子挤了挤眼睛,笑了。 曜灵装作不知,只问洛良:“师傅,那后来怎么样?两人就这样被你劝走了?” 洛良呵呵笑着:“不走怎么的?我也等着回家,他们也等着回家,还有一队云南客,也等着进城,将个城门口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知趣,也就顺手推舟,走人了事。” 曜灵的笑冻在了脸上,她急就追问:“云南来的客人?师傅看真了?怎就见得是从云南来的?” 洛良不明其意,也不知道这事有何重要,随口就回道:“我走南闯北的,对各地口音倒甚熟悉,那人说话是云南口音,因此我听出来。且那个打头的我脸熟,记得我押这批货出城里,正赶上他进城。昨儿我回来,倒又碰上他出城,因此想起来是他。看那人帽顶,鸦青石怕有半两一颗,只怕是非富即贵。” 曜灵搂在洛家娘子肩膀上的双手,慢慢落了下来,她心里紧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就陷入了沉思之中。 “丫头,”洛家娘子看出不对来,轻拍她手臂,问道:“想什么心事?云南客怎么了?” 曜灵一惊回过神来,这才觉出自己失态,忙又笑了起来:“我常听人说起,说云南花好香多,因此才有些恍了神放开那美女全文阅读。” 洛正心中一喜,赶着就问:“尹妹妹,你想去云南么?” 洛进笑道:“后日你不是要押一批货去云南?尹家妹子,你若放得下采薇庄,就跟六弟去一趟好了!” 曜灵还没来得及开口,洛良就呛了一声:“进儿你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你不知道尹丫头拿采薇庄当命当宝?叫她舍开半天也不中用,别说一个月了。” 洛进心想我不过问问罢了,撞大运呗。 曜灵不看洛正充满期待的眼神,伸出俏白胜雪的皓腕,端起自己面前的梅子青暗花酒杯,凑到洛良杯前:“师傅真真是知灵儿心者,为这个,我敬师傅一杯!” 洛良哈哈一笑,当真与曜灵碰杯,浮一大白。 酒也差不多了,洛家娘子便命站在身后的老二老三媳妇,将桌上酒杯都收了下去,洛良自觉畅快淋漓,伸手捏起只热腾腾的羊肉包子,大笑道:“离家多日,酒倒罢了,横竖哪儿都有,就只这东西,别处就吃不到这家里的滋味,想得我梦里也留口水呢!” 洛家娘子也笑,心里在嘿嘿偷笑,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今儿我没动手,是老四媳妇做的,你也尝尝,我教她做的,你看味儿正不正?” 洛良早在她说话时就已经一大口咬下半个去,听见这话,眼睛笑得一条缝:“你这老婆子又唬我!这哪是媳妇做的?分明是你这爱嚼舌头爱打谎的老妈子做出来的!” 桌上众人又发一笑,曜灵笑得一双粉嫩的嘴唇弯出大大的弧度来,青金色的眸子隐进眼内深处,慧黠地闪出火花来,几分调皮,几分淘气。 洛正看得傻了眼,吧嗒一声,手里的包子掉在地上了。 洛家老二和老三媳妇看见了,都抿着嘴笑,又各自从背后推自己的夫婿,示意去看。 正好秀如从翠兰房里出来,看见了也笑,却是心地善良,看见洛正脸红得跟火炭一般,有意替他遮掩,便对洛家娘子道:“娘,我去看过大嫂了。她没什么别的说,我挑了一盘菜送进房里,叫她先吃了。” 洛良本来高高兴兴,这时脸色便有些沉了下来:“老四媳妇你也太好说话!公公婆婆这里坐着呢,谁许她一个媳妇先就躲在房里吃饭了?你去叫她,出来这里伺候着!” 洛进脸上不好看起来,从耳根子一直红到脖子下面,洛家娘子心里不忍,嘴上便吼了老头子一句:“你酒高了,就别管那许多事!家里好容易清净些,没有她也好,老二老三,老四老五的媳妇不都这里站着?还有我!你有什么事?我伺候你!” 洛良嘴里满塞了包子,正要说话,曜灵已经满盛了一碗火肉白菜汤,口中连道:“别说话,师傅!快喝快喝!这肉凉了害腥!” 洛良前后受攻,没了招,只得低头喝起汤来。曜灵看吃得差不多,快手就接着收拾起碗筷来。 “哎呀丫头,你动什么手?放着洛家这许多人,怎好劳动你尹掌柜的来做这些小事?”洛家娘子忙拦着不让,秀如也抢过她手里碗筷,笑着按她坐下来。 饭后,曜灵谢过洛家上下,便要回去。洛家娘子一把拉住她,拽进了自己房里。 “师娘,你有什么事要这样鬼祟?”曜灵笑嘻嘻地坐在外间一张椅子上,因才吃了饭有些热,粉嫩的双颊边,便若隐若现的透出些红扉,整个人好似新开出来的玫瑰花般的娇嫩可爱。 第二十六章 心刺 洛家娘子先不出声,走到曜灵面前,先上下将她打量了个遍,然后失惊作慌地问:“丫头,你多大了?!” 曜灵不笑了,抬眼正经看了看洛家娘子,心里有些郁烦。 洛家娘子毫不避让,直视对方,青棕色的眸子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良久,洛家娘子自己先低下了头,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替自家孩儿说好话,我不过替灵儿你找算罢了。” 曜灵莞尔一笑:“我知道师娘好心。不过师娘看错了灵儿,灵儿心里不想那事。” 洛家娘子拉过曜灵的手:“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怕说句实话。丫头,你也这样大了。若你爹娘还在,也是时候落定了!” “可惜的是,我爹娘已经不在了!”曜灵说话声音不大,可字字铿锵有力,不容人反驳:“采薇庄的事已够我烦神,我无法再分心去想他事。” 洛家娘子不甘心就这样失败,挣着又多说一句:“既然烦神辛苦,多个人替你多担不是更好?!” 曜灵不开口了,可她眼睛是会说话的,看见那眸子里棕色隐去,青光渐显,洛家娘子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放开对方的手,摇了摇头。 曜灵微微一笑,倾身过来反安慰洛家娘子道:“师娘不用操心,六哥那样有本事一个人,还愁没有好媳妇上门?” 洛家娘子猛地头一抬,曜灵人已经到了门边,转过身来笑道:“今儿的包子师傅猜得不对,要我说,却正是四嫂子做的呢!” 洛家娘子忍俊不住:“你这机灵鬼儿!瞒得过别人也瞒不过你!” 曜灵边开门出去,边回道:“若不是鼻子闻出葱味淡了些,光凭舌头尝味道,是再分不出来的!” 洛家娘子也就笑了:“知道你猫儿似的鼻子!怪道呢!” 曜灵拎起裙边,正小心从台阶上下来,不想迎头正撞见一个人,黑暗中,守在台阶下,见她出来忙道:“先别急着下来,尹妹妹!等我将灯笼点起来再走!” 一听这声音曜灵便知,是洛正。 “六哥不必!我看得清!”曜灵脚下不停,人已经到了台阶下。 洛正边手忙脚乱地打着火石,边注意看着曜灵,见人已经到了跟前,头上就冒出一脑门的汗来。 “六哥收了吧!”曜灵只瞄了对方一眼,停也不肯停下来就要回去。 洛正从未独自与曜灵这样接近过,近得能闻见她发丝间传来的馨香,近得能看见她眉笼翠雾,檀口点丹,近得,能叫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腔。 “尹妹妹!”眼见对方如这夜起骤起的凉风一般,将要不着痕迹地逝去,洛正鼓起全身的勇气,叫了一声穿越之春暖花开全文阅读。 曜灵头也不回:“时候不早了,六哥快些歇息吧!” 洛正心想反正做也做了,趁着黑夜无人,也不怕丢脸,因此又在曜灵背后唤道:“尹妹妹,我,我明儿就去云南了,你,你想些什么没有?” 曜灵的脚步立即停了下来,半晌,她回过身来,冲洛正浅浅点了点头。洛正欣喜若狂,又是吧嗒一声,再看地上,原来是火石掉了。 回到自己屋里时,曜灵已经觉出累来。忙了一天,这会儿才是真正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曜灵默默坐着,此时月光出来了,透过窗纸,正洒在面前的梳妆台上,花梨木上刻有孔雀牡丹纹,是娘生前用的,现在,留给了自己。 那场大火始终是曜灵心尖上的一根利刺,何干的话,更叫她想拔也拔不出来。爹是个最谨慎小心之人,晚里忘了灭烛引发火灾这样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 曜灵曾听得老吉头无意中提过,那晚他听见有个伙计起晚去了茅房,可天亮后再问,又都说没有。 想必那人看见了什么,又被自己所见唬住,吓得不敢出声。 为什么?父亲已经放弃了与生俱来的权利,他只想活得自由自在罢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他?! 这个问题,几乎从曜灵懂事以来,每晚她都要自问一遍,为什么?! 今天,她的疑问又多了一个。宁王的人来了?从云南入京?这距离不短,若不为要事,断不会如此辛苦。 而且,太后一向有旨,宁王镇守西南,无事不可入京。宫里风声她一向关注得紧,从不听闻太后有这样的意思传出来过。 看来,是宁王偷偷派人入京?皇上知道么?太后知道么?宁王送礼去郑丞相家,又是所为何事? 曜灵一向知道,天上没有自掉金银的好事。若无事相求,没人愿意好好地给别人送礼,尤其是,官场宦海中人。 郑相一向与皇上贴心贴意,所以才得皇上喜欢。先帝在时,他不过三品闲职,只因皇上即位时出力不小,这才被封为丞相,官居一品,手握大权。 如今他竟有这个胆子,勾结宁王?! 曜灵苦思良久,只不得其解,看看月亮已至中天,知道时候不早了,只得洗手净面,更衣休息。 翌日,曜灵起身后就去衣箱里翻寻,钱妈妈送早饭来时,正见地上乱糟糟地,堆得满是长衣短袍。 “这丫头,一早起来不换衣服洗脸,跟自己衣箱过不去是怎的?”钱妈妈放下托盘,走去曜灵身后问道。 曜灵头也不回,闷声闷气地开口:“妈妈记性好,替我想想,余王府里的阿芳婆,她喜欢什么颜色的料子?” 钱妈妈张口就来:“那个老妈妈,人老心躁,最喜欢洋红的杭缎。掌柜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曜灵不及说话,先搬开最上面一只箱子,然后伸手揭开下面一只的盖子,在里头好一通找,终于拽出一件长衣来。 “我的天神!这衣服是自己会躲还是怎么的?我记得有这么一件的,就是寻不着!”曜灵小心翼翼捏着长衣转过身来,捧在手里宝贝似的,平铺去了床上。 钱妈妈一头雾水,先看了曜灵一眼,又看床上的衣服一眼:果然是洋红色的织金缎,上头热热闹闹地用金线,绣出八宝缠枝莲纹来。 第二十七章 寻路 “这衣服我没见掌柜的穿过?哪来的?”钱妈妈好奇地问,看那花样精致,又忍不住上手去摸,果然油光水滑,细润腻手。 曜灵不经意地耸耸肩膀:“妈妈一向是这里记性最好的,你都不记得,我哪儿知道?左不过是那些太太小姐们赏的罢了。” 钱妈妈摇头:“看这花样,不像是别处有的,怕是宫里赐的吧?” 曜灵一听,双眼就笑得眯缝了起来:“那就更好了!” 钱妈妈哼了一声,手从织金缎上缩了回来,口中就道:“我知道了,掌柜的必是要拿去送给那个阿芳婆了!” 曜灵青棕色的眼眸,狡黠地闪出精光来:“妈妈真了解我!” 钱妈妈掉头就去了桌边,从食盒里盛出一碗玉米莲子粥,重重放在桌上,不说话。 曜灵笑着上前来,将头靠在她肩上,如小女儿般撒娇道:“钱妈妈怎么了?谁又惹得妈妈这样生气?!” 钱妈妈不理她,身子一低坐了下来,然后抬头看着曜灵,苦口婆心劝道:“掌柜的你也够了!那个阿芳婆是个无底的窟窿!一年说是不拿不拿,也有几十两银子,十几套衣服收进怀里了!如今倒好,你竟自己送上门去?这不是亏本的生意?!” 曜灵笑着坐下来,先就着盛好的碗舀起一小勺莲子粥,入口便赞:“好香!别人煮的再不如钱妈妈这样玉米浓香扑鼻,莲子细糯味永!” 钱妈妈板着脸道:“不用拍马屁!你这掌柜的不会算帐,我必要替你把着关才好!” 曜灵看见对方认真起来,这才放下碗来,也换上正色,开口解释道:“不为算帐!妈妈想必知道,我尹家有些事,是帐也算不出来的!” 钱妈妈放在桌上的手,瞬间抽动了一下,她的脸色也跟着变了。曜灵看着对方的眼睛,微微点了点头。 沉默良久,钱妈妈清了清喉咙,迟疑地开口:“当真,找那婆子有用?” 曜灵微微颔首:“一件衣料,买些消息,也算便宜了。” 钱妈妈的手捏得铁紧,青筋也爆出来了,口内更是犹豫不已,迟迟方才接话道:“有些事,已成了陈年旧事。若再翻动出来,只怕牵着骨头粘着筋!到时候,反不可收拾!” 她边想边讲,话便说得断断续续,可曜灵却回得极快,脱口而出:“这不是小事!灵儿活这么大,唯一心愿就是解开这个迷!做儿女的不为父母申冤,还有何脸面苟存于世?!” 钱妈妈不说话了随身带着淘宝去异界最新章节。 半晌之后,曜灵不出声地默默将粥喝尽,轻轻放碗于桌上,然后对钱妈妈微微一笑:“我知妈妈是为我好,我一定小心,不会出事!” 不会出事?!你爹当年也是这样说,还不是。。。 话已到了钱妈妈嘴边,她硬生生地又吞回了肚里。 “既然掌柜的这样说,老奴也就没别的话说。只是掌柜的,你自己。。。”钱妈妈简直言语不能,说什么才能完全表达出心里的担忧呢? 曜灵宽慰地拍拍对方的手,其实不必说,她想,我全心领了。 待将铺子里事情料理完毕,曜灵换上干净清爽的玉色竹布长衣,拎上钱妈妈收拾好的包裹,里头有她寻出来的那件洋红色衣裳,还有个剔红正冠迎客图长食盒,里头盛了些阿芳婆喜欢的鲜花点心,想了想,将昨儿洛家从杭州带来的小玩意也放了几样进去,方才出门去了。 阿芳婆的家就在余王府后门的一条小巷里,看似不起眼的一道小街,不想竟车马如云,十分热闹。 曜灵从车上下来,丢了几个铜板,便抬眼来看,见这里一无买卖铺子,二无戏班场子,心里只是不明白,普通人家罢了,怎么门前这样熙攘不断? “轿夫,你且慢着,”曜灵叫住问道:“这里住的都是什么人家?怎么这样喧闹?” 那轿夫就笑了:“敢情你是第一次来?”说着就将身子倾了过来,低低又道:“可有了门路?哪一家?” 曜灵向后退了半步:“什么门路?!” 轿夫大笑起来:“到这里来的,都为了求人求情。这里住的,都是各王府大户家的管家,买办之类,也都是手眼通天之人。初到京里寻不到门路的人,都要到这里来碰碰运气。对了,丫头你才说没有门路,那么,银子有吧?”说着,轿夫斜斜瞥了曜灵手里的包裹一眼。 曜灵听后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于是面上含笑口不语,将那包裹松松拎于手中,并不看轿夫一眼,径直就向巷子深处,阿芳婆家走去。 快到巷尾时,曜灵远远就看见个小丫头,穿一身红衣,正坐在一户人家门口,手里把玩着个纸扎的人偶,笑嘻嘻的。 曜灵知道,阿芳婆家里有个小外孙女儿,名叫春妞儿,看样子,这就是了。 “春妞儿!”曜灵先解开包裹,取出样东西来,然后走到跟前,盈盈笑着,冲台阶上的小女孩喊了一声。 小女孩抬起头来,别的都没看见,先就看见曜灵手里一吧珐琅纹银转珠烟盒,那盖子还上有一个狮子滚球。 “哎呀这东西好玩!”春妞大笑着伸出胖呼呼的小手来,“给我给我!” 曜灵有意将手抬高,逗得小丫头站起来伸长了身子去够,她方笑着问道:“你姥娘呢?你先进去给我回个话,说采薇庄的催帐来的,我就将这东西给你,好不好?” 春妞一转身就跑进大门里头,速度惊人的快。 不过片刻,阿芳婆气喘嘘嘘地,被春妞拖出门来,口中还在抱怨不已:“这丫头今儿是疯了?叫你自己门首处玩着,你这样不要命地拽你姥娘做什么?!” 话音未落,阿芳婆抬头看见曜灵,见其一身素衣,盈盈冉冉站在自己面前,由不得口中就叫了声:“我的个亲娘咧!你怎么来了?” 曜灵冲春妞一笑,顺手就将那烟盒塞进她小手里:“做得好,这归你了!” 第二十八章 入门 阿芳婆口中嘟囔一声,什么东西?欲抢过来看,春妞捏得紧紧的不丢,她只得罢了,就其手中看了一眼,见那狮子眼珠和顶上的滚球竟都能动,当下就跟春妞一样,嘴咧去了耳朵边。 “你说你这丫头,来就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阿芳婆一把将曜灵手里的包裹接了过来,脸上褶子笑得到处开花,“还带什么东西?!跟我你还见外不成?” 曜灵眼光从对方手上轻扫过去,见其跟春妞刚才一样,将个包裹收得铁紧,心中不觉好笑,嘴上便一本正经地回道:“昨儿我师傅从杭州回来了,带了些东西给我。我心里想着,除了孝敬您老人家,也没别的用处。这不,今儿就赶热灶似的,赶来了呗!” 阿芳婆亲热之极地扶着曜灵,口内直道:“看路我的丫头!前面门槛可高!” 曜灵低头笑道:“可不是?要进你家的门,门槛可真不低!我才来时,轿夫都告诉我了,我说看着不起眼的小巷,怎么这么热闹?敢比王府前门了!” 阿芳婆得意地大笑:“丫头你这话可说对了!说起来,他那前门也难比得上这里热闹!没办法,前门太高太阔,一般人哪里进得去?去不得,只好到这后门来寻寻帮手,通通门路了不是?!” 曜灵会意地看了阿芳婆一眼,两人皆嘿嘿地笑了。 “来来,你初次上门,我请你正堂上坐去!”阿芳婆大步流星前头带着路,曜灵后头跟着,好奇地四下里张望。 原来进了门就是个天井,再向里头,过了一个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便是内院了。走进去一看,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作花架子。此时正值百花齐放,曜灵展眼一看,就是满院的嫣红姹紫,艳色芬芳。 “不来我还不知道呢!原来阿芳婆你也这样爱花儿的?”曜灵是个看见花儿就兴奋的人,当下兴致高了起来,说话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 阿芳婆先冲后头叫了一声:“来客人了!捡好茶上来!”然后回头,不觉哑然失笑。原来曜灵人已经走到了花架子跟前,正拈起一朵迟开的玫瑰,放在鼻下轻嗅。 “怎么样?比你城外尹家庄的,又如何?”阿芳婆轻轻走到曜灵身后,问道。 曜灵头也不抬,只管看花:“各有各好!” 阿芳婆笑了:“难为你说话这样圆融最后一个北洋军阀!” 曜灵听见这话,方才放下手里的玫瑰,回来头来,却是极认真地回道:“不是圆融,是真话。世上哪有不好的花儿?凡开出来,都是那根枝费了所有力气,挣出命来,方得这小小一朵!若说不好,也只是人不懂得欣赏罢了。” 阿芳婆拍拍曜灵肩膀,笑道:“说起花来,就只有你有理了。原你就是干这一行的,我哪儿说得过你?来来,别看了,屋里坐着喝茶去!” 曜灵站在花架子面前,深深吸了口气,将那香气尽收进肺里,方才满足地离开。 阿芳婆引得曜灵进了房间,曜灵上下打量着,见屋中间站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将里外隔开。外间摆着两个小柜架,一个多宝橱,正面一张小木炕,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五彩花鸟蒜头瓶,里头供着几支芍药,红粉菲菲的,开得正艳。 “叫尹掌柜见笑了,我这里不过粗地方,比不得你屋里!”阿芳婆嘴上这样说,脸上却挂着得意和炫耀的笑。 曜灵对她的心思自是领会:“哪儿的话?!余王家的买办,门外求好的人都排去街口了,阿芳婆你还说这种话!” “这瓶子虽看着不起眼,却是余王赏的,听说是进贡的东西呢!也不知哪儿来的,不过这花样确实不像外头有的!”阿芳婆笑着指那蒜头瓶,语气中不无骄傲。 曜灵听说进贡的东西,心里一动,走上前去,对那花瓶仔细地看了看,阿芳婆见了,愈发得意洋洋起来。 “果然不一般,”看了半日,曜灵点头道,“我小见识,也许说得不对,我看像是关外来的?” 阿芳婆不禁大笑出声:“原来也有你没见过不知道的东西?实说给你吧,这是西南来的呢!” 曜灵早料到是这样,这一趟没白来,她在心里暗暗点头。 “来来,别傻站了,丫头你也算是贵客了,快请上坐!”阿芳婆麻利地拉过曜灵来,按她坐了下来。 曜灵强将自己狂跳的心压了下去,正在想以什么由头来开口,就看见门帘拉开,进来个媳妇。 阿芳婆不客气地挥了挥手:“你怎么来了?金儿她们几个呢!”她有意炫耀家里的佣人多,将名字一连串地连着念了几个,然后板起脸来又道,“买来了又不用,怎么叫你来了?” 曜灵看了这媳妇一眼,见其长得倒挺周正,长脸圆眼,眉毛描得长长的,穿着织金豆绿衫儿,银红绫比甲,束着个花绫白汗巾,打扮得也十分伶俐。 曜灵看过之后,心里便猜出其大概身份,忙站起来扶住对方,掉头就问阿芳婆道:“这就是嫂子吧?!”说着话儿,就将手上一支镶金八宝垒金丝玳瑁镯,套去了对方手腕上。 阿芳婆笑得见牙不见眼,却强摆了摆手道:“丫头你看你,这样客气做什么?!全平媳妇,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这媳妇飞快地将那镯子撸进自己袖子深处,然后方低头弯腰,对着曜灵行了个礼,口中朗朗有声:“多谢尹掌柜的!” 曜灵大笑,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不错,阿芳婆不是我当面要夸嫂子,你家全平娶了她,正是有福呢!”曜灵睁大了双眼,有意一本正经地夸赞着那媳妇儿。 阿芳婆哪里听得出端倪?自是满心欢喜。这媳妇放下托盘便回话道:“金儿几个正在后头,我叫她们收拾下明儿要出门预备的东西,怕手上沾了油灰将那些缎子污糟了,就没叫她们过来。” 第二十九章 试探 阿芳婆点了点头,看了看盘子里,见是两碟甜食,冰糖花生糕、蜜渍枇杷,两碟细果――龙眼、核桃,四碟薄脆、蒸酥糕饼,又配上一壶浓艳艳的好茶,两个雕漆茶杯儿。 “行了,你下去吧。”全平媳妇听见婆婆吩咐,袖着手,抿着嘴,笑嘻嘻地出去了。 “来来,我常吃你家的鲜花点心,你今儿也尝尝我的!”阿芳婆殷勤将各样吃食夹去曜灵碟子里,热情地招呼她。 曜灵心思完全不在这些吃食上,她的目光不住在那只云南来的花瓶上游走,久而久之,阿芳婆也看出来了。 “怎么,你喜欢这只瓶子?”阿芳婆有些迟疑地开口,心想也不知道这丫头今儿那包裹里有些什么?值不值得回这只花瓶? 曜灵巧笑倩兮,嘴角轻扬地看着对方:“全妈妈且放心好了,瓶儿我是不要的,我不过看那里头的花儿罢了!难为你种得好,怎么洋红色开得这样艳丽而不俗?” 说着,曜灵似看出阿芳婆心思似的,将桌上自己带来的包裹解开,露出里头的东西来。 “呀,这是什么?”阿芳婆眼珠子一下不动了,平生她就最喜欢洋红色,凡是这个颜色的东西,她看见了就走不动道。 早知道你会是这样!这回换成曜灵得意了。不过她绝不肯露在脸上,只在心里小小地偷笑了一下。 阿芳婆把手在自己身上蹭了个干净,方将那件长衣从包裹里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又比在自己身上,上下看了个遍,最后还是觉得不过瘾,直跑进里间,对着铜镜看了半天,方才咧着嘴出来了。 “好东西啊这是!”阿芳婆不绝于耳地赞叹着,“前儿我还在府里看见,一模一样的花样,不过是绛红色的,穿在王妃身上,啧啧啧,直将我眼儿也晃花了!不想老天垂怜,这就又来叫我开眼了!” 曜灵待她说了个够,方才笑着问道:“妈妈你喜欢么?” 阿芳婆惊得舌头吐出来就收不回去了,眼珠子差点没落出眶子外去:“你给我?丫头你给我?吞雷天尸!我以为你带来,让我给你看看,商量着改呢!” 曜灵银玲似的笑声,仿佛能将空气里澄干净了似的:“妈妈你也看出来,我穿嫌大些吧?!我特意带来,又是你最喜欢的颜色,妈妈你这样聪明一个人,你说,为了什么?” 阿芳婆二话不说,拎起衣裳再次进了里间,曜灵只听到衣裳粲声响了半天,待人出来时,衣裳已经套到了阿芳婆自己的身上。 “哎呀,这腰身还是小了,我得小心些,不能动作太大了,这缎子可够娇贵,一会裂开来就麻烦了!”阿芳婆嘴里絮叨着,眼睛一刻不离那洋红的织金缎。 “好看,真好看!”曜灵不绝声地赞,又配合着发出笑声,直到腮帮子酸了,再也笑不出来了,方见阿芳婆进了里间,换衣服去了。 出来之后,阿芳婆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眉飞色舞,神采奕奕,说话声音都比从前高了一度。 “说吧,丫头,有什么事求我?!” 曜灵伸出大拇指:“果然姜是老的辣,这都叫您看出来了?” 阿芳婆一扬头,眉头几乎挑去了天边:“那还用说?每天进门这许多人,什么目的我只看一眼,心里就明镜似的了。从来没有白收的东西,别人对你好,对你笑,给你好东西,无一不是求要回报的,又不是你亲爹亲娘,哪儿有白白受惠的好事呢?!” 曜灵静静地微笑,屋里光线不明,她一双猫眼便显得炯炯有神,投射出来的光神,连阿芳婆都有些抗不住似的,垂下了头。 “妈妈见多识广,说得自有道理。不过今儿这事,还真叫妈妈说错了。我白来看看您,给春妞个玩器,给嫂子个见面礼,给您个心爱的衣料子,不过都是顺水的人情,借花献个佛罢了。”曜灵说着,眼睛眯了起来,头向后仰去,双手环抱胸前,一付着力回想的样子。 “那银烟盒是师傅给的,我留着无用,镯子上个月郑夫人赏的,平时我要做活,若不出门也是难得戴的,料子更不用说,洋红色不对我的路子,可是太后赏出来的,白留着不是可惜了?这样好的花样,我想着还有谁配?哎,真奇怪,一想到这个问题,阿芳婆这三个字,它自己就蹦出来了!妈妈您说,奇怪不奇怪?!” 阿芳婆已经笑倒在凳子上,手抚着肚子,喘气不止,口内求饶道:“不亏是做掌柜的,这小嘴一张,谁说得过你?!” 人笑我不笑,此乃说笑话的第一要则。曜灵秉承这一原则,任阿芳婆笑得打跌,她只岿然不动,径自清了清嗓子,自言自语道:“哎,说了半天喉咙也干得痒了,看看这茶好不好?” 说着曜灵便端起那雕漆的茶钟来,送到唇边,未及饮用之前,飞快扫了一眼。见汤色如墨,黑沉沉的,隐隐有红棕色的光泽,微微泛上水面。 听闻云南最为出名的就是普洱,曜灵轻呷一口入唇,嗯,果然没错。 “妈妈真心待我,这样的好茶也拿出来奉客?全福若要知道了,怕不依你呢!”曜灵放下茶杯,又开起玩笑来。 阿芳婆连连摇头:“当家的说了,得罪别人都无所谓,唯你,尹掌柜的来了,最得好茶好饭地伺候着!几回你都在王妃面前说他的好话,那老头子,提起你来就只有一个字:赞!” 曜灵谦虚道:“哪有这样的事?也是全福自己能干,要不然,也不会买办做到现在。看看同时期的,多少人都叫府里查出不干净来,都撵出去了。” 阿芳婆听见这话,也咋舌不已:“说起来,真真王妃太过厉害,手底下用得几个人也不是吃素的。看她平日不理家事似的,真有个什么过失叫她看出来,又或是那几个人查出来,啧啧啧,王妃只要眉头一挑,脸色一沉,那咱这多少年的老脸也就顾不上了。” 第三十章 春玉 听见钱妈妈抱怨,曜灵脸上只管笑了笑,拈起块糕放入口中,想想便道:“妈妈说得是,不过咱们也难怪王妃这般严厉。只看余王这诺大家业,若不寻些厉害人物看紧些,只怕是不行的。一时松了,弄出事来,就余王那里也不好交待,府里侍妾又多,眼睛都只盯在王妃身上。” 阿芳婆连连称是,又说自己见识小了,确实不如曜灵明理。 于是二人吃喝,又将曜灵带来的杭货,荷包,花片子把玩了一时。 “对了,才听嫂子说,明儿你们要出门去?”曜灵似是无意间,提了一句。 阿芳婆正低头细看一双紫罗色鞋面子,听见便回道:“正是呢!明儿府里王妃并小姐们要出城,去近郊的平恩寺进香还愿,我也一并跟了去,怕人少不够伺候。” 曜灵嗯了一声,正垂首沉思之际,阿芳婆忽得抬起头来,多说了一句:“说起来,明儿一定平恩寺一定热闹得紧。听说,郑家夫人小姐们也一并要去呢!” 曜灵猛地一抬头,青棕色的瞳仁瞬间睁得如杏仁样大:“当真?” 阿芳婆看她这样,不禁笑了出来:“平日里看你老成,像个掌柜的样儿,可心里到底还是个小丫头不是?听见热闹就忍不住了是不是?也怨不得你,府里的丫鬟们听说能出去付出逛逛,一个个都乐得疯了,就连姨奶奶小姐们也都笑不停口的。” 曜灵不说话了,只笑嘻嘻地将身子贴在了阿芳婆左边身子上。 阿芳婆更加笑得厉害:“你还有什么说得?跟两边太太都熟,若说一声要同去,不过多一辆车的事。” 曜灵冲对方挤了挤眼睛:“我就不跟你们一处裹乱了,我自己去,到时候在寺门口恭迎夫人小姐们大驾就是!” 一时说定了,曜灵方觉得心松神驰,于是又玩笑一回,曜灵便告辞回家。阿芳婆将曜灵带来的包裹里装了些红枣莲子作回礼,送到门首处,又亲命家里佣人去巷口叫来小轿,看曜灵上去了方罢。 曜灵这头刚刚下轿,身子还没迈进店铺,就闻见一阵扑鼻而来的浓香,熏得她险没背过气去。 “吉利!”曜灵微微蹙眉,抬手叫来伙计:“可是丽香院的春玉姑娘来了?” 吉利点了点头,又有些好奇地看着曜灵问道:“掌柜的刚进门,怎么知道她来了?” 曜灵摇头叹气:“春玉最爱熏香,我说她多少回了,熏到合适便可,她总是不听,非要弄得半条街都闻得出来才肯收手晚唐!” 吉利嘿嘿地笑了,又道:“说得也是。不过她来了半日,又请去楼上坐了,我再闻不出香味儿来了,掌柜的怎么倒一来就闻见了?” 方成从他身边走过,甩过来一双白眼:“你那鼻子能跟掌柜的相提并论?也不嫌说出来笑话!你那两孔只用来出气,掌柜的可是宝贝,凡进出香料,调制胭脂,哪一项不靠她来检验?” 吉利挂着笑,不好意思地冲曜灵看过去,曜灵笑着摇头:“话真多,都干活去!” 曜灵先去了后头,将包裹交给厨房里钱妈妈,问了声,听说无事,方进房更衣。换好衣服出来,便直接去了前面店堂二楼。 刚上楼梯,曜灵就听见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带着木樨混和了麝香的浓烈气味,直穿过隔间木板,飘进了自己耳朵和鼻子里来。 “说了你们又不信,是真的!昨儿正好我收了位贵客,他给我的!” 曜灵心里不耐之极,却苦于不得不应酬,想了想先堆上笑来,伸手推开雕花木门,口中就道:“什么事信不得真?也说出来给我听听!” 春玉正与她带来的跟班说得兴起,忽听得曜灵的声音响起,乐得从墩子上一跃而起,嘴里似莺啼如燕语的吐出一声娇语:“等你半天了!” 曜灵笑着伸手,挡住对方热烈的欢迎,玩笑地说道:“姑娘你可小心!我不是那起有钱的贵客,你这样热情,我没得银子付你!” 春玉扭着身子,靠在曜灵身子不住娇笑:“每来一回你就这样取笑于我!你没银子?京城里谁不知道采薇庄生意红火,连宫里的娘娘都指着你来润色添彩,你没银子?我又不是来借钱的,看你这丫头这样小心!” 曜灵偏过脸来,正对着对方细润如温玉柔光若腻的粉面,她便就势捏了一把:“噢,滑腻润泽,想是用了不少茉莉粉吧?!” “这个唯有你最了解啦,”春玉俊眼横睃,蛾眉微蹙,冲着曜灵苦道:“今儿正用完了,求求亲亲好好尹掌柜的,有上好的没有?有就再卖于我些!” 曜灵装作不解:“你要买下头柜台不多的是?何必等我回来?我知道你时间最是宝贵,一整日都不得闲的!” 春玉撅起搽得通红似血的小嘴,不满地嗔道:“知道你会这样说话!外头那些大路货我可不要!”说着她将身子贴紧曜灵,小声小气地撒娇道:“宫里用的,还有没有余货?我要那个!” 曜灵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被对方身上浓香熏得连连咳嗽几声,然后方皱着眉头,推开春玉,后退几步,隔得远远地回道:“宫里用多少我就制多少,哪有余货?其实都是一样,我说了你只不信,不过宫里要的香味略有不同罢了!” 春玉不肯退缩,曜灵后退,她便向前,嘴里不依不饶道:“正是这个呢!宫里要什么香味儿?” 曜灵更笑得厉害,又再后退三步,方道:“宫里是依皇上的喜好来定。一时浓烈,一时清淡。你又要来做什么?你又不伺候皇上!再者,清淡的也不适合你,你只爱麝香一类,隔开八里地也闻得出是丽香院的头牌姑娘到了!” 春玉听见不恼反喜,确实这就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于是她就地得意地转了个圈,指着身上衣裳问曜灵道:“就不说香气,掌柜的你看我这身新衣,如何?”说着便好似那风吹杨柳,作凌华婀娜之姿,绕住曜灵的身体转了个飞旋弯儿。 第三十一章 贵客 曜灵定睛一瞧,喝!好在刚才只注意对方的脸,没仔细看身上,要不然,这半天下来,说不定眼就花了,头就晕来。 原来,春玉今儿穿了一身大红金麒麟织金缎长衣,下罩翠蓝色烟纱散花裙,紧身腰袖,腰间另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宝胜结,衬得整个人如体态修长妖娆,头上自是珠翠满盈,低低梳就的迎春髻上,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闪耀夺目,余者另点缀珠翠无数,望去只觉一团珠光宝气,阳光下更是晃得人睁不开眼。 “姑娘这是从哪儿回来?又是要去见哪位官人?打扮得这样鲜艳?对了,我有八个字,送于姑娘正正合适,姑射仙人、飞琼青女!”曜灵一脸认真,竭力夸赞。 春玉脸上得色非凡,说话便有些嚣张起来:“掌柜的好眼力!我本来正要去见一位贵客,不想到了地方,人不在,说是晚上再见,叫我回丽香院等着。我想左右没事,不如到你这儿来一趟。若在平日,我确是没有时间的。” 曜灵站了半日,已无心再与之敷衍下去,又念着今日活计还没完成,心里有些着急,嘴上便道:“既然姑娘这样繁忙,我也不便久留。宫用贡品没有余数,不过现在宫里用上了茉莉清味,想必也不合春玉姑娘的风格,要不还是依前例,给你些木樨乳香胭脂膏,重绛色的,好不好?!” 春玉又噘嘴想了想,点头同意,不过再提出个条件:“给我一打钱妈妈做的玫瑰酥皮果馅饼!” 曜灵哭笑不得,要她心里知道,丽香院是大主顾,春玉又是那里头牌,不可轻易得罪。 “行了行了,我算服了你!每回来不给我寻些麻烦不算完事!”曜灵说着便要下楼:“我去后头吩咐一句,命她给你现通火现做,如何?!” 春玉笑了:“那敢情好,掌柜的真心疼我呢!” 曜灵懒得理她,转身就要下楼,临出门时,顺嘴多问了一句:“你那贵客哪儿来的?看你今日打扮,我知道他必对你不坏!” 春玉也随口答道:“听他口音,像是关外。” 一个跟班偏于此时又多了句嘴:“关外确是关外,那天我听见他对长随说话,说带来的人参鹿茸如何如何,这必是关外无疑了。” 曜灵背对众人,手里正拉开一半的木门,停在了半道上。 缓缓地,她将身子转了过来,面上似不经意,垂于身体两侧的双手,却有些微微地颤抖武侠世界大祸害。 关外?那里可是朝廷重兵所在。一向是皇上由最信任嫡系人物把守。 不过也许只是个有钱的参客罢了。 可丽香院的姑娘都是官妓,若是一般有钱人,没有门路没有人引着,去了也是见不着头牌姑娘的。 “关外的有钱人?”曜灵镇定自如地开了门,“可是参客?正好,我想要些上好的老山参,春玉姑娘,能否帮我引见这贵客?” 春玉有些犹豫了,这时她才想起来,妈妈曾叮嘱她:“这回这客人有得是钱,你只管伸手向他要就是!不过他要求,嘴要严心要灵!不得开口问任何问题,也别跟人提到他曾来过这里!” “掌柜的,不是我不帮你,那客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没个准儿!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着他人!说是晚上来,其实,”春玉有些心虚地回道:“也不一定!” 曜灵点了点头:“说得也是,贵客么,哪是想见就见?不要紧,我也不要见他,只求匀些上好的山参山货给我,我留着送人也好,自用也好。姑娘你也知道,现在外头买得,哪里用得?坏的不少,假的,那就更多了!” 刚才说话那跟班想是新来的,这时又来插嘴:“说起人参来,那客人带得可都是好货!听说也是送人用的!” 春玉回头就是一个巴掌,别看她平日身娇体弱的,这一掌可加真打得不轻,那跟班捂着嘴,瞬间就看出来,其腮帮子上鼓起一座五指山来。 “你哪儿来那么多话!这里有你说话的去处?!这破包篓奴才,在这屋就是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看我回去告诉妈妈,外场皮不打烂你的!” 春玉骂不绝声,那跟班不过十二三岁一个小丫头,立时就吓得跪了下来,眼泪两行,直淌到了胸前衣服上。 曜灵忙拦住春玉,口中好语相劝:“算了算了!我不过白问问,不行也不用打人!她还小呢,知道什么轻重?你今日教训了,下回她必不敢了!看我面上,饶过她吧!” 春玉不肯,依旧叫骂不迭,一来嫌其生事,二来发泄,确实她自己也泄露了口风,心里正有些慌张。 曜灵如何看不出春玉的心思来?见其又打又骂的,知道求对方引见怕是没有可能了,于是又哄着春玉,叫她安了心,又叫地上那小丫头起来,安抚着没事,方才笑着下楼去了。 待将春玉打发走,曜灵面上平静,依旧按部就班地忙着每日要做的活计,心里却在暗暗算计着什么,以至于钱妈妈送点心盒子上楼,路过她身边叫她,她都没有反应。 “掌柜的你想什么心思?想得这样入神?”钱妈妈又叫了一声,曜灵方才回过神来。 “不过是些小事罢了。”曜灵随意的挥了挥手,看见钱妈妈手里的食盒,急忙又问了一句:“是不是给春玉的?” 钱妈妈点头称是。 曜灵一伸手接过盒子来,转身就向楼上去了:“妈妈你只管厨房里看着,我来送就是!” 不想刚走到前头,就看见春玉花枝招展地从楼上下来了。 “我正说呢,只怕等不到热馅饼了,想不到掌柜的你这样好,这就亲自给我送来了?!”春玉扶着楼梯,做出娇态来,轻轻向曜灵笑道。 “别人难说,春玉姑娘是娇客,又要等着去见贵客,自当特殊对待啦!”曜灵身姿轻盈地走上前来,将手里食盒转交春玉身后跟班,然后方道:“这就走了? 第三十二章 暗探 春玉樱唇半启,笑靥微开,喜孜孜的回道:“妈妈刚才命人来催我,不走不行呢!” 曜灵嗯了一声,低头从春玉肩膀上捡起一根落下的长发,口中似无意地说道:“必是那贵客又寻来了!” 春玉咯咯笑出声来,骚首弄姿,却不肯再说,只命跟班的去门口催轿夫,快打轿过来。 曜灵知道自己猜中了,于是口中说着小心,看春玉慢款湘裙,轻移莲步,出门上了轿,走了方罢。 这晚,曜灵早早用过饭后,趁众人回房休息,自己就在屋里换了身短衣长裤,又宽宽系上条布腰带,头上则包上条灰色头巾,脸上搽一把浮灰,打扮得跟门口走街穿巷的小货郎一般。 曜灵在房里寻出只竹篮来,里头填放些杭州来的荷包花片子鞋面子之类,上头再盖上块灰色的麻布,拎在手里,便向后门处蹑足走去。 不想走到一半处,曜灵又打了个回头,去自己房里,从自己床边柜子里摸出个红漆描金云龙纹的小箱子来,用钥匙开了,寻出个小白玉盒子来。 曜灵将那盒子放在鼻下轻嗅了一下,满意地笑了。随即将这盒子小心揣进自己怀里,方才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头 夜晚的京城,十分热闹,却是与白日不一样的光景。那些个白天生意兴隆,人来人往的店铺,这时都已偃旗息鼓,换成另一种气息,萦绕在城里各条大街小巷里。 沿着护城河,两边倚势而起的酒楼上,明角灯,绛纱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将这里照耀如同白日,行人如织,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来客!”各门各户,伙计们站在临街靠门时,亲热的叫唤声不绝于耳,门内,隐隐有红着绿,涂脂抹粉的身影,带着娇笑,口内应着,晃过人眼。 至于进一步的卖弄风姿,飞抛媚眼,那就只有出钱的主顾,入了门,放了桌,才能见得到了。 曜灵一路头也不抬,直奔河边最华丽的那座高楼而去,她熟门熟路,绕过几个弯,捡最近一条路,穿过几户人家,飞快地窜到了丽香院的大门口。 抬头即见绣幕珠帘,飞甍画栋,极尽华丽之能事,曜灵知道,自己到了。 丽香院是京中最出名的妓院,内中全是闻名天下的官妓。凡各大官员有需应酬之时,多半选择这里来推杯换盏,交流心得。 因生意好得厉害,丽香院门口本来也有几个同类妓馆,都关门打烊,几处门户地盘就被丽香院的老板吃了下来,开起夜里才开门的酒楼来,一来给自家客人送酒食,二来,也做做夜游散客的生意重生之腹黑长成记全文阅读。 除了这些,丽香院门口还有不少走街窜巷,手里挽着小竹篮叫卖不迭的小贩,多半是些零嘴小食,又有胭脂花粉之类。丽香院的姑娘们自然是看不上这种东西的,不过伺候她们的下人们,却最喜欢这类买卖。 曜灵不欲与这些人竞争,悄悄去到门下阴影处,将头巾向下拉了拉,又将衣领向上拽了拽,将张不大的小脸遮住大半,方才放下心来,捡块干净地方坐了,放下手中竹篮,双手袖在怀中,看似萎顿,其实一双青棕色的猫眼,于黑暗中睁得极大,狠准地盯在丽香院大门处,眨也不舍得眨一下。 可惜的是,大门口各类小贩太多,人来人往的,曜灵又缩在后头,竟不能看得仔细。 这时就见,几个粗做娘姨从丽香院门里出来,笑嘻嘻地就向小贩们走过来,想是才忙完手里活计,抽个妈妈看不见的空,私下出来买些东西。 那些本来在门口来往不止的小贩们,一见这几人过来,如苍蝇见了血,嗡地一声就纷纷簇拥了上来,这反倒好,将本来拥挤不堪地大门处清理了出来,因那几个娘姨不敢太过嚣张,走去大门另一侧暗处,曜灵这边,便正好将大门口看得清清楚楚。 丽香院的名声不是盖的,果然不久就来了一拨客人,门口的伙计远远看见一群穿着华贵的男子,头上乌绡方帻,露出各色的赤金头簪儿,有的巾上还斜嵌个琥珀碧玉的汉□,手里又摇着纸扇,有说有笑地过来,便知道是贵客到了。 丽香院的规矩,姑娘们是不出现在门口的,这里招呼的都是外场伙计。曜灵只见,三两个穿着一色灰色布衣的男子,笑团团地从门里出来,口中一条声叫着:“来客!”殷勤地就将这群人接了进去。 就在这些人将进门时,曜灵闭上了眼睛,竭力捕捉着空气中细微的气息。半晌,她睁开眼睛,在心里摇了摇头,不是。 这几个想必是京中三四品官员,身上熏得是曜灵惯常闻过的一般香料,并无半点特别。 曜灵按下性子,等了一阵又一阵,直到月上中天,上门的客人渐渐稀少,她的耐性也就到了头。 会不会从后门进去了?曜灵突然。 可她随即又在心里摇了摇头,宁王一向心高气傲,他手下的人必也是一样的性子,就算是暗中来到京城,也不会从丽香院后门进来。因其处于一条暗巷之中,左右都是饭馆的后场,环境十分污秽不堪。 那么,是继续在这里等下去,还是。。。? 曜灵忽然从坐的地方站了起来,将篮子挽于手中,迈开大步,直接就冲着丽香院的大门,翻飞袅娜而去。 身边的小贩们都愣住了,不知这家伙哪来的胆子,就这样直闯进人家大门去?! 果然,到了门口,守门的两个伙计,一左一右地拦住曜灵,脸上似笑非笑,口中不坏好意:“哟?这位爷您也想进来尝尝鲜?” 曜灵此时方将一直低垂的头抬了起来,红色的灯笼下,她杏核形的眼睛,闪出与平日不同的重绛色光芒来。 “小哥,我不是爷,我来找你家春玉姑娘,麻烦小哥行个方便!” 那两个伙计瞬间就看傻了眼。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一个大闺女家的,自个跑到妓院来寻妓女! [bkid==《福星嫁到》宁做死人妻、不做活人妾。且看“小寡妇”如何羡煞旁人,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 第三十三章 明闯 见此情形,曜灵微微一笑,袖子里掏出几钱碎银子来,顺手就向空中抛去。 眼里见了银子,再傻的伙计,这时也回了神来了劲,趁两人争那银子的时候,曜灵人已如轻鸿,飘然入内了。 春玉曾在闲聊中对曜灵不无得意地提到过,自己因是头牌,便住在整个丽香院里最好,最奢靡的房内。位置就在后楼顶层上,穿过大堂,再绕过两座小楼,就是后楼所在。 曜灵如花间穿蝶,灵巧地在各色响流葩,红巾翠袖中游走,不想她刚刚走出大堂,就被人从后头叫住了。 “哪来的野小子?!敢溜进我的地盘来?!你就想做贼,也拣个容易的不是?!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屈三娘是京中什么人物,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偷到老娘头上来了?!” 其实她本不用自报名,一听这比别人高八度,连珠炮似的声音,曜灵就知道,丽香院的大管事,屈妈妈到了。 曜灵忍着笑,垂首转身,扁嘴似不服,说话声更是无辜之极:“妈妈姓屈,当真是会屈人!怎知我就是来偷东西的?看看姐儿不行么?!” 屈妈妈不想这小贼竟如此大胆,被她抓个现行不逃不避,竟还敢跟她对嘴?真是闻所未闻! “你们听听,你们瞧瞧!”屈妈妈笑了,身边大堂里的众姑娘却知道,她这一笑,大事就不好了。 “你这么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个头虽高,声音却嫩,穿得比我家里下人还不如,竟敢当面锣对面鼓地跟我说,来看姐儿?!你要看谁?你看得起谁?”屈妈妈逼近曜灵身边,曜灵被对方身上浓浓的香气,熏得连打几个喷嚏。 “我,我么,”曜灵揉揉鼻子,还是不肯抬头,却一本正经地回道:“我来看春玉姑娘!” 屈妈妈伸手就打,曜灵早知道她会有这一手,眼明身快,一转身就让了开去。 “妈妈要问,问出来又要打人,真真不讲理呢!”曜灵忍笑忍到快要内伤。周围的客人和姑娘,看见这出闹剧,也都不觉地要笑。 屈妈妈火已冲到头顶心,哪来的小混蛋?!胭脂涂得血红的脸上,眉毛开始高高吊起,满面上杀气横飞,口内正要大喊来人开打,曜灵笑嘻嘻地走到一盏落地料珠灯下,将脸抬了起来,冲屈妈妈就道:“怎么?妈妈不认识我了?” 屈妈妈的脸一下子变了颜色,刚才是杀猪一样的紫猪肝色,现在则一下泛起来红粉菲菲来。 原来是尹曜灵仙脉武神!这丫头很有手段,且与不少朱门大户家夫人交好,又与宫中有些关系,于京中人脉甚广,不可开罪,只能巴结! “唉哟!我说是谁这么大胆,原来是尹家的丫头呀!”屈妈妈脸上杀气退得飞快,即刻就换上媚笑来。 曜灵不出声地也笑了,见周围有些客人盯住自己看傻了似的,便从灯下走开,走到屈妈妈身边,趁机挽起她的手,亲热地叫声妈妈,然后边拉着她向后楼处走去,边笑问道:“有日子没见了,妈妈可好?” 屈妈妈只当对方害臊,便顺着她走,口内也笑回道:“托你的福,好得很!对了,听春玉说,她下午才从你采薇庄回来,你这会子急吼吼地寻了来,莫不她有东西拉在你那儿了?” 曜灵脚下带风走得飞快,口中答道:“可不是?春玉急着想要的东西,我这会子就带来给她了!” 屈妈妈被她带得气也喘不上来的,一时求饶道:“好姑娘,你也走得慢些好不好?妈妈我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哪里走得这样快了?!” 曜灵见已到了后楼下,方才松开对方的手臂,却笑道:“妈妈怎样年纪了?我看还是一枝花呢!” 屈妈妈好容易将呼吸调整平稳,听见这话又笑得气喘:“你这丫头最是个嘴甜!怪道那些个贵夫人都喜欢你,成日说要收你做干女儿!” 曜灵面上一本正经,笑也不笑一下:“什么干的湿的?我不知道,总之都喜欢我的胭脂,那是不假!干的有粉,湿的有膏,包君满意就是!” 屈妈妈笑得弯腰,只以手指点住曜灵,口中却是说不出话来。 好容易将笑止住了,屈妈妈便摊开手对着曜灵:“拿来!” 曜灵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若无其事,开口道:“什么?” “春玉的东西呀!”屈妈妈正色道:“你交给我,我上去给她。不是不叫你见,这会子春玉房里正有位贵客,他不喜欢生人,特意吩咐不许外人打扰,你就别去触这个霉头,我春玉收了,明儿抽空给她就是!” 听见屈妈妈的话,曜灵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过她随即又想到个主意,便笑着开口回道:“妈妈说得是。不过这东西,”说着,她从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将那只白玉盒子掏了出来,托于掌心,呈到屈妈妈面前。 “这东西用起来份量用法都有要求,我怕说与妈妈,妈妈再转于春玉,中间话赶话,漏了要点,就白糟蹋这好物了!” 屈妈妈听见这话,再看看曜灵手掌上,小小一只,白玉作底,上头两颗通红的珊瑚,作了开关盒子的盘扣,一望便知,是不凡货色。 “里头什么物事?!”屈妈妈情急之下,家乡话也出来了。 曜灵小心将那珊瑚扭开些,露出极小一条细缝,凑去屈妈妈鼻下:“宫里用的,上好胭脂膏子!” 屈妈妈先闻见的便是茉莉香气,然后便觉头脑一清爽来,似有股凉意,从头一直灌到脚底,最后泛上来,却是微微的温热,尤其胸口那里,有此加急的微微快跳,却带着爽快的兴奋感。 “哗!好东西!若不说是胭脂膏,我只当是醒神的药膏呢!”屈妈妈眼睛睁得老大,声音却缩得很小,一脸被惊到的样子。 曜灵耸耸肩膀:“宫里的东西,自然是好的。要求妃嫔们的欢心,单单只作出好颜色来,可不够!” [bkid==《吃货驯夫》本是家长里短的琐屑生活,却让她发现了穿越和重生的大秘密,原来一切源于一场大阴谋! 第三十三章 寻香 听见曜灵的说辞,屈妈妈脸上惯有的媚笑,一下又堆了上来,口中便殷勤道:“我也曾听春玉提及,宫里的东西她想了几次,你总说没有,因此她总也得不到手。怎么今儿倒巧。。。” 曜灵依旧耸了耸肩膀,一脸镇定自如地回道:“本来,应当,就是没有。可今儿收拾后头柜架,竟发现了这东西。也许是哪回漏下的也说不准。因宫里总对我说,凡店里有多少要多少,没有定数的,每回都是到我那儿才点数目。也许这盒拉下了,他们也不知道。” 一通胡扯,竟将屈妈妈说得信了。当下她就贪婪地看着曜灵手里的宝贝,眼放绿光道:“那你给我吧,我替春玉收着!”说着话,手就伸过来要拿。 曜灵忙收手回来,不让。 “说好给春玉的,弥补她总也要不到的缺憾。再说我刚才不是说了,这东西用起来有讲究的,宫里常用,不必多说。春玉是头一回使,我必当面说清了,方不至于糟蹋这宝贝!” 屈妈妈心里将信将疑,不就是盒胭脂么?至于搞得这么神秘?跟神药似的?! 曜灵小脸儿一板:“这可是正经事儿,不是闹着玩的!头回宫里的公公来取,我也是一样吩咐明白的!若不然,使用得过了头,一近香泽的可是皇上,就妈妈您这儿,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官豪客,若有个三长二短的,可别怪我尹曜灵没提前打招呼!” 屈妈妈腿软了,别的不怕,若因自己一时坚持失错于客,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那行,尹掌柜既然说得如此真切,妈妈我若不答应,倒反显得无理了。这样,你跟我上来,”屈妈妈说着便向楼梯上走去,“你站在门口,我进去悄悄叫一声,春玉若得空呢,她自然出来,若一进没空,就烦尹掌柜的等一等。不过你放心,”屈妈妈从袖子里掏出个绣花荷包来,里头沉甸甸的,想必有不少银子。 屈妈妈说话间就将那银子包塞进了曜灵右手袖子里,曜灵淡然一笑,乐而纳之。 到了三楼,屈妈妈领着曜灵转去后面,见一带雕阑,围起一间独立小间,两边五色云母花窗,中间门上,端正挂着一个大红色夹纱盘银线的帘子放开那美女。 屈妈妈先将耳朵凑近那帘子处听了听,然后小心伸手,把纱帘吊起在一个点翠银蝴蝶须子上,掉过脸来冲曜灵小声吩咐一句:“这里等着。”人就无声无息地漂进房里去了。 曜灵哪会安静等着?她费了不少心力才到得这里,心里早如火烧火燎一般着急。见屈妈妈入内而去,她便蹑足跟在其身后,身子贴在门框处,青金石一样的猫眼便向门内紧逼了过去。 可惜的是,除了门口这道帘子,里头外间竟还有一重软帘,将外间厅上遮得严严实实,曜灵这一眼只看见,屈妈妈的背影从那五彩花锦的软帘里一闪而过,又有春玉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出来,别的,再看不到。 不过不要紧,眼睛不管用的时候,曜灵的特长,灵敏的鼻息,开始自动运作。她闭上眼睛,靠在门板上,深深地,冲着那软帘里头,吸了好大一口气。 一缕悠长的气息,慢慢进入到曜灵的鼻腔中,嗯,好吧,首先,是酒菜的气息,这部分十分好辨,曜灵下意识地微微挥了挥手,似要把这些赶出脑去。 然后,就是各人身上的香气了。春玉的最浓,也是曜灵闻惯了的,也赶出去。屈妈妈略好些,不过一样赶出去。最后,剩下两种,一种带着沉香檀香的气味,想必是房里点的熏香。而另一种,则正正打中了曜灵的心门。 曜灵闭目蹙眉,细细品味。嗯,其实它并不陌生,曜灵心想。自己小时就曾闻到过,那是在父母去世的隔年清明,她去庄上祭扫,在父母的坟前闻过。、 后来呢?后来几乎年年都在同样的地方闻过,因此这气息对她来说,几乎可算是老朋友了。虽不曾谋面,却已暗中神交心契,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似的。 因此她才会在郑府那柳姨娘身上,一闻便知,哦,老朋友到了。 京中各色传闻不少,其中一则笑谈便是,宁王妃最喜欢熏香,尤其爱用云南本地的甲香,宁王府上下,不管是主子还是用人,身上都带有王妃送发的荷包香包。 不过若去了外乡,又行隐秘之事,自然这些东西是要下掉的。可是,香包除了,气味犹存,经过路上长途跋涉,也许别人闻不出来,可尹曜灵是谁? 她本来生就极灵敏可辨物的鼻子,又是有意在寻此香味,现在竟当真寻到了! 屈妈妈出来时,曜灵正靠在阑干上,眼睛看着楼下,嘴里笑嘻嘻的。 屈妈妈也笑了,上来跟着看了一眼,问道:“什么热闹这样稀奇?看你看得入了神似的!” 曜灵似被她惊到,一个激灵打过,转脸过来抱怨道:“怎么妈妈属猫的?走路连个响也不见!开口说话就到了眼前,将人魂也唬掉了!” 屈妈妈失笑,顺手拍了曜灵一下,道:“丫头你又说这怪话!凭吓着谁也吓不着你!当我是好骗的?你整日朱门大户里窜,连宫里都去过一回,敢情魂是这么容易掉的?!要掉早掉了,还等到今日?再说了,且看你这身打扮,我不说你刚才吓死我就好了,你反倒打一扒呢!” 曜灵冲对方做了个鬼脸:“我不穿成这样,就敢上妈妈这儿来了?跟妈妈说实话吧,我恨不能直在脸上挂上个牌子,说我是个男的呢!” 屈妈妈大笑,过后又略捂着嘴,媚笑着小声道:“不是我说,丫头你说那话可想好了?其实主意不坏,若你过来我这里做,春玉只怕就坐不稳头牌了!” 曜灵脸色微变,不过瞬间就和缓了下来,也即刻笑着回道:“那我可不得怕死了!这京城里凭谁不知道春玉姑娘脾气大?得罪了她,可不是玩的!” 第三十五章 再探 屈妈妈看出曜灵有些生气,知道是自己嘴快说错了话,心里正懊恼,突见对方又笑了,方才放下心来,赶紧又解释道:“我错了,尹掌柜的知道我嘴快,漏子似的快说不过心的。掌柜的别放在心上,你只略等等,春玉就快出来了!” 曜灵听见这话,再多的委屈也受得下了。只见她迅速将身子掉转过来,走向春玉的房门口,嘴里说道:“我靠近些,不然叫春玉多走了路,也耽误她时间不是?!” 屈妈妈陪笑道:“掌柜的真会体贴人!那你这里站站,我下头看着去!你不知道,那起丫头片子们,没一个叫人省心,少提点一句她们就给你生事!”说话间,人已沿着楼梯到了下头。 曜灵侧耳倾听,果然很快就听到衣裳粲声,并高底鞋蹭地的声音,但见里间那重软帘被从内打起,春玉两颊绯红,顾盼生娇地走了出来。 只这帘子打起的一瞬,曜灵猫眼闪动处,看见一个男子,坐在桌边正在喝酒,右手端杯,左手扶筷,着片玉巾,粉底皂靴,月白罗衣,一把金扇放在面前。看样子打扮的风流,十分俊俏,约莫只有三十多岁。 “我的亲亲掌柜,”春玉想必酒高了,说出话来甜得腻人,身子软软的,走到曜灵面前就向她靠了过来。 “听说你把我求了许久的宝贝带来了?快给我看看!”春玉边说边伸出手来。 曜灵被对方身上的酒气香气,熏得恨不能捏起鼻子快逃,可惜不能。 “拿去!我可是翻了个底儿掉才寻出来的!你可小心着使,下回再有,就不知到什么时候了!”曜灵装作领扣儿松了要系,让开对方,躲去一边。 春玉捏着那白玉小盒子乐不可支,粉颊上晕着两个酒涡,口只啧啧出声:“怪道这样精致,是宫中用物呢!” 曜灵点头,笑道:“每次要用,需用干净银簪子,只簪尖头挑出一点儿来,放在掌心,待体温暖化了后,用三滴茉莉花水调和,化出汁液来,先抹在腮上,轻点轻拍,下剩的便够唇上使了。” 春玉咯咯笑着,吐出似莺啼如燕语的一声娇语来:“掌柜的费心了!”正说到这里,里间传来催促的声音:“春玉,你怎么还不来?!” 听见说话之人是个男子,曜灵的心里便是突地一跳,知道必是香味所在位置了。 春玉蛾眉挹翠,檀口含朱,媚态横妍,珠光侧聚,轻轻走到里间门帘处,喜孜孜的向内应声:“这就来了最强小叔!” 曜灵如影似风,紧跟在她身边,随即也向内探了下头:果然,门帘揭开处,刚才所见那男子正坐着,冲春玉微笑过来,见其眼眉周正,通身却无华贵之气,且端着酒杯的手,指节有些粗大,脸色又有些红黑之色,但不像是贵介人物。 春玉见曜灵过来,吓得慌着就将手里帘子放下,拽住对方就向外走来,待走到阑干处方抱怨道:“我的亲亲好姐姐!这客人脾气可古怪得厉害!若叫他看见这里有外人,我跟妈妈就都要落下不是了!” 曜灵不理她的牢骚,反笑盈盈地对她道:“古怪怕什么?只要对你出手大方不就行了?才他又没看见我,我也不过是看看,这样是个什么人物罢了!看把你吓得!就唬走了这有钱的孤老不成?” 一听曜灵这话,春玉也笑了起来,又抬手给曜灵看,原来正有一对繁花累累镶红宝的金臂钏,于灯光下波光流动,发出诱人的光芒来。 “啧啧,”曜灵有意看了半日,口中赞不绝声:“看这样子,是他送的了?!出手真真大方,这红宝怎么这样大了?看上去一块就有半两重!” 春玉听了这话,一时兴奋,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这本是贡品来的!” 曜灵的心,瞬间就被绷得铁紧,她忍不住抬头,看了春玉一眼。 春玉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她知道,自己多嘴了。 “哎哟,我的亲姐姐,你也知道,这些个客人,为了在自己中意的姑娘面前求好,什么慌话大话不说?什么牛皮吹不出来?他说是贡品,也不过想在我面前卖个好罢了,当不得真呢!” 曜灵心领神会。 “那是自然,客人的话当不得真,姑娘的话更就当不得真了!进了这丽香院的门,哪儿还有真话可听?不过你是哄哄我来,我哄哄你罢了!” 春玉心头大石放下,再看那门里一眼,便要急着就走,想起刚才那只小盒子,一时感念曜灵特意送来之情,便伸手欲从头上拔根垂银丝流苏翡翠七金簪子下来。 曜灵忙叫不用:“妈妈才已给过了,你这里又来!当真卖弄银子多是不是?” 春玉管不了那许多,拔下来就扔进曜灵的怀里,自己则转身就向里走去,口中急道:“我这里东西来得容易,去得也快!亲姐姐烦你就替我收着!若有一日我缺了,找你去取也是一样!” 曜灵笑着摇头,果然是屈妈妈调教出来的,一丝儿缝也不留。 翌日,曜灵起身后梳洗已毕,去了后院,叫来方成等几个伙计,当地吩咐道:“今儿我要出城,你们好生看着铺子!那些胭脂膏子今日就不必制了,等我下午回来再说!对了,庄上若有花送来,你们先舂出厚浆来虑干净,等我回来看过再说!” 方成点头不止,正刘勤走后,他便升为店里的大伙计了,一应事体,曜灵只说于他。 “掌柜的放心,我们知道!”方成笑嘻嘻地咧开大嘴,应道:“掌柜的出城?要去哪里?” 钱妈妈正送早饭过来,听见方成的话,不满地瞥他一眼,斥道:“掌柜的事,有你什么操心的去处?你只管做好自己就玩了!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 几句话说得满院的伙计都笑了起来,曜灵也笑,方成红了脸,呵斥众小伙计道:“笑什么笑什么?!看一会活计散了,我打不打你们!” 推荐[bkid==《福星嫁到》:宁做死人妻,不做活人妾。且看“小寡妇”如何羡煞旁人,财运桃花运,运运亨通。 第三十六章 出城 见方成窘迫,曜灵便笑着挥手替他解围,将众人散了去:“都吃饭吧!看钱妈妈这馒头蒸得多好!一个个比胖小子的头都大!” 钱妈妈将手里托盘交给方成,嘴里没好气地道:“哪!自己接着!”丢下话就掉头走了。 方成冲其背影做了个鬼脸:“看这走道的样儿!腰掀屁蹶,好不难看!” 钱妈妈头也不回,张口就回:“我可听见了!下回做饭没你的份!” 方成吓得一溜烟窜远了。 曜灵回到自己房里,正开了衣箱,预备寻件干净衣服换上,忽听得背后有响动,回头一看,钱妈妈竟然已经站在身后了。 “哪!看你几日忙得辛苦,我给你熬了些麦冬粥,还放了白术和枸杞,养神益气的。”钱妈妈放只梅子青小碗在桌上,看着曜灵,欲言又止。 曜灵笑着丢下手里衣服,挽起钱妈妈的话,亲亲热热地说了声:“多谢妈妈费心!” 钱妈妈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知道,劝也是白劝。不过丫头,你查归查,好歹要小心着些!那起人都不是寻常人家,若翻了脸,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你的命的!” 曜灵脸上的笑不见了,一层薄雾笼住了她俊俏的小脸,眉锁湘烟,面罩浓霜,那个平日里随和体贴,和缓温顺的尹掌柜的不见了,出现在钱妈妈面前的,是个胸中怀着大恨,心尖上滴着血的女儿。 “我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曜灵一字一句,如子规泣血,让人惊心,“是啊,动动手罢了!动动手就能要了人命!其实也还不必,有时候是连手也不必动的,只动嘴就行了!一声吩咐下去,自有那跑腿的,替人料理!” 闻听此言,又见曜灵声音凄厉,钱妈妈吓得脸色都变了,忙着一步上前,捂住了曜灵的嘴道:“我的姑娘!这话是能随便说得?!小心。。。” 曜灵轻轻推开她的手,这些话在她心里憋着不是一日两日了,今天终于有个由头,可以发泄出来。 “我才不管有人没人!有本事,叫他们连我也一并杀了,将这采薇庄也一并烧了,将这里大小几十口人,一并灭了!那才算真绝!”曜灵一口气说了许多,只觉得那一把野火从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按捺不住,偏就要发作。 钱妈妈不说话了,依旧只是叹气。 气撒完了,曜灵人也逐渐平静了下来。火是容易泄的,怨呢?怎么解?凭着一把邪火怒气,是做不得大事的。 曜灵勉强冲钱妈妈微笑了一下:“刚才丫头撒野了,妈妈别生气,看在丫头去了的父母面上,担待些吧重生异能在手!”说着,竟弯腰,正正经经地冲钱妈妈行了个大礼。 钱妈妈大惊,即刻伸手拦住,曜灵不让,到底还是将礼行了下来。 钱妈妈眼里浮出泪来,却偏过头去不叫曜灵看见,口中淡淡道:“我知道你,丫头。行了,你只管去干吧。有什么事,用得上妈妈我的,没有二话,只要你开口就行。” 曜灵口里只长吁出一口气来,脸上复又堆上些笑来,只是眉间唇畔的气韵,依旧如霜似冰,久难化解。 “妈妈只管放心,灵儿不是那起鲁莽之人。到底这铺子是我爹娘一辈子心血所成,女儿别的不敢说,将这铺子保全了,才是最根本成器的。” 钱妈妈点头,犹豫再三,方才吐出一句话来:“其实并不是这铺子。你爹娘最悬心的,唯只有你而已。” 曜灵心里猛地一惊,此话怎讲?再抬头欲问详情时,钱妈妈已打起帘子,自行走了出去。 将粥喝了,又用些钱妈妈拿手的小菜,曜灵将手脸净过,便预备更衣。 因生意往来的关系,她很有许多鲜亮奢华的衣服。除了各大豪门富户送的,更有宫里赏赐出来的。 可她总也不穿,觉得那上头都是血腥气,穿在身上,只是玷污了自己。 再者,她知道自己身份,虽说各家太太都喜欢自己,到底也不过是个生意人。这世道上,商人向是没有地位的,她们喜欢自己,也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她们来说,还有些用处,可以一用罢了。 赏东西给自己,就如同赏给自家奴才,甚至宠物。自己若当真穿戴起来,就更看轻自己了。 因此曜灵日常穿用,都是自己从布店里买了料子来,请街角的夏裁缝做出来的。夏家可算街坊邻居,手艺好,人也信得过。 因已至初夏,曜灵前几日便托夏裁缝做了几套纱罗新衣,这时捡出一套来看:月白透地春罗,上头不着意地绣出些竹叶来,淡淡的,不显山露水;底下是条素白秋罗湘裙,锁线时也绣上些月下花影,半隐半现的,如拢山罩水。 脸上依旧是不施脂粉的,一来不必,二来,这是曜灵在用自己的方式,为父母守孝。就算日子再长,也是一样。冤屈一日未尽,此举一日不停。 三千青丝,此时被一支玉簪轻轻挽起,簪尖处垂下细如冰珠的银制细链,随着主人的晃动,缥缈如春雨淅沥。 若依曜灵自己的心意,只这样也就够了。可是今日是陪贵太太们烧香,若身上素淡了,头上也这样清冷,只怕她们会不高兴,要挑刺。 打开自己面前那只小小的剔彩龙凤寿字八角盒,里头都是属于自己的首饰,大部分是娘留下的,也有少少几支,是自己看中了眼,实在喜欢买下的。 明媚的阳光下,曜灵被突如其来的华彩流溢射中了眼眉,细看之下,原来是一支翡翠攒银丝八爪菊花钗,是城里老银铺的手艺,那日她路过,不经意看中,因爱那菊花做得精致,花瓣片片,栩栩如生,便买下来预备自用。 好吧,就你了。 曜灵玉手轻拈,拿起银钗插入发间,这样就算完整了。再收拾出个小包裹来,里头曜灵装了些新鲜调制出来的胭脂水粉,包得紧紧的,捏在手里。 推荐好友的书: [bkid==《吃货驯夫》本是家长里短的琐屑生活,却让她发现了穿越和重生的大秘密,原来一切源于一场大阴谋! 第三十七章 云燕 临出门时,曜灵特意绕去厨房里,却不见钱妈妈人在,问了声,说是外头买菜去了。 可待到曜灵去了门口叫来小轿,上去坐时,钱妈妈的身影又在门后出现,眼里含着泪,一脸担忧。 曜灵从轿子里揭开门帘,特意冲钱妈妈摆了摆手,后者忙也回个笑脸,却带起一阵心酸来,忙又捞起衣角,捂住了嘴。 曜灵放下帘子来,情愿最后留在自己眼里的,是钱妈妈的笑。 听说要去城外的平恩寺,前面的轿夫来了劲头:“看来您也是位贵客了!谁不知道,去平恩寺的,都是有钱的香客呢?!” 曜灵笑着回道:“有钱没钱我不知道,反正你的路钱还是出得起的。再说你看我打扮,像贵客么?若是贵客,不得请个八人大轿?有好事也轮不上你了!” 这轿夫一想也是,便嘿嘿笑了。 走了近一个时辰,总算到了地方。轿夫放下轿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只能到这里,前头的路都叫人封住了,姑娘要去,自己下来走吧。” 曜灵身姿轻盈地从轿上下来,果见余王府已将将全副执事摆开,平恩寺外头全是余王府的下人,曜灵一眼看见全福,正躲在一颗老槐树下乘凉打牙呢! “全福!”曜灵远远叫了一声,全福回头见是她来,顿时脸上就堆出笑来。 “呀我的姑娘!”全福嘴里叫得亲热,脚下如抹了油似的,一溜儿就麻利地跑了过来:“你来得倒早!太太小姐们只怕还没出门呢!” 曜灵神气静息,仪态婉娴地先行了个礼,然后方笑道:“太太小姐们自然娇贵,我要先来,等着伺候呢!” 全福脸上笑出褶子来:“哪里用得着尹大掌柜?这里外多少人闲坐着打牙呢!怎么?今儿店里闲出空来了?” 曜灵蛾眉欲蹙,皓齿微呈,半作忧愁半作嗔道:“全爷又来打趣人!就忙死了我也不敢不来呀!太太小姐难得出一回门,就再多人手也有不备不到的地方,我不赶着来,就叫太太说话,必说平日白疼我了穿越之春暖花开!” 全福竖起大拇指来:“这也难怪了!人总说太太偏爱你,这样一个殷勤虔孝的丫头,怎怨得人疼呢?!” 曜灵白他一眼:“又有什么事了?这样哄着我高兴,又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在太太面前打谎?!” 全福笑得愈发跟一朵干花似的,正要再说些什么,阿芳婆从外头上来,不满地开口:“你少这里乱放屁!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今儿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可都来了,你这老头子不自己当点小心,别人再护着也是白护!” 曜灵趁机走到阿芳婆身边,先挽起对方来叫了一声:“妈妈好!”然后指着全福对其道:“正好妈妈来了,也省得我费口舌,再叫全爷进去叫你。快带了我进寺里去吧,看看余王妃的下处,还缺些什么没有?” 阿芳婆呵呵笑起来,依言带了曜灵进去,却边走边小心对其道:“要说起这个来,王妃房里的云燕姑娘已先到了,如今王妃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她先经手,她心里念你得很,几回跟我说了,要见你一面。如今正好,合该你二人有这个缘分,快跟我进来,寻她说话去。” 云燕本是余王府里无中小丫头,不知何时买来,作粗使用的。不想天下掉下福运来,王妃贴身丫鬟病死一个,又嫁出去一个,正缺人时,王妃在园子里碰见她,喜欢她长得好,又会说话,便叫她跟在身边,看可能伺候。 云燕也是个伶俐的,自此便处处留心,样样贴意,不到半年,将个王妃哄得离她不得,于是拔高了身份,本来一月一吊钱的小丫鬟,成了月例二两,仅次于家里姨太太的头等大丫鬟。 “云燕怎么不跟王妃的车过来?王妃看不见她,心里不舒服呢!”曜灵有意说笑,跟在阿芳婆后头进了平恩寺大门。 阿芳婆见此处无人,便凑近曜灵身边,小声提点:“你往常过来,也是知道的。云燕心气可高着呢!若一般丫头,能得这样的身份,已是大大的这福份,心里自该知足了。可这丫头哪肯就如此了?!王妃有心提拔,她更是好上要好,这次生怕别人陈设得王妃不满意,起个大早,跟着下人的大车就过来了!” 曜灵敛笑正色道:“这是她用心了!王妃也算没看错人。” 阿芳婆却嗤了一声,啐道:“谁看不出来?她是有意巴结着,想往姨太太上靠?!这话我说出来,你只放在心里。只怕一年之后,余王身边宠爱的,就不是十七姨娘了!” 曜灵微笑摇头,各人路各人选,要向上爬?也不是罪过。 阿芳婆见曜灵似不以为然,忙又开口:“你不信我?若她真有这个本事也罢了,只怕,哼哼。。。” 曜灵听其话中有话,倒逗引出好奇心来,正要问究竟如何,阿芳婆却突然将她的袖子狠拽了一把,示意她向前看。 曜灵顺着阿芳婆手指方向,目光向前聚集而去,果见迎面走来个年纪约十六七岁的丫鬟, 长长的一个鹅蛋脸儿,长眉俊目,白面朱唇,远远看去,很有几份顾影翩翩的姿态。身上穿着件水红色插金消绣的长衣,外头一件大红比甲,遍地撒金的,底下系着条紫色锁金边绣丝镶滚的长裙。裙子比一般丫鬟穿的要长些,一路摇曳身姿,婀娜着过来了。 “我说是谁!原来是尹大掌柜的来了?!”云燕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却十分地热情,又伸出手来,将曜灵从阿芳婆的臂弯里接过自己这边来。 曜灵笑着问好,又回头看了看阿芳婆,见其走转身就走,连个招呼也懒得理会。 “咱们有几个月没见了吧?上回还是府里喜事,纳十七姨娘时我来的,不想云燕姑娘如今竟这般大出息了呢!”曜灵抬头将对方,头上脸上扫视一眼,含笑开口道。 第三十八章 求好 云燕听了这话,不觉自在地伸出手来,拢了拢梳得松扑扑的鬓发,又将一支碧玉簪子扶正,方对曜灵道:“你哄我呢!哪里就好了?倒是掌柜的你,日日这样光鲜,看这小脸上腮凝新荔,娇红微现的,又用上什么新出的私货了?” 曜灵大笑起来:“你哪儿学的这词?文绉绉的!” 云燕脸上微微泛起红霞来,偏过半边身子,偷笑道:“我不过那日给王爷送茶,听见王爷这样说罢了!” 曜灵心里一动,此时再想起阿芳婆的话来,原来不假。 “我知道了,这话必是夸你的!”曜灵咯咯笑了起来,“你敢是唬我?我可不上你的当!” 云燕也笑,竟不否认。 曜灵无话可说,气氛便微觉尴尬,想了想,只好明知故问:“你怎么来得这样早了?王妃不要你伺候了?” 云燕撇着嘴道:“这起奴才如何使得?我不来,王妃来了只怕连杯好茶也没得喝,这不,叫青莺她们几个,伺候着王妃坐车,我先过来这里,打点整齐为是。” 曜灵点头:“亏你细心,这样也好。” 云燕好奇地瞟她一眼,反问道:“掌柜的怎么今儿有空?也来了?” 曜灵镇定自若地一笑:“我跟你想到一处去了!只怕这里缺人,也跟来伺候。王妃平日对我不薄,我无以回报,有用得上的时候,自然不得推脱,就店里再忙,也要过来看看。” 云燕心里哼了一声,口内便道:“早知道你来,我就不白费心力了。”说着,挽住曜灵的手,松开来垂了下来。 曜灵亦在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不知,反手抓住对方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我听不懂这话呢!” 云燕装腔作势地叹了口气,见有不少下人正向这里走过来,便拉着曜灵去了大殿后头,左转右转,先到个清爽的独门小院,然后进了间干净厢房。 曜灵知道对方有话,却先不理,进门就上下打量起来:见这里已收拾得十分精致,牙床上悬挂着锦帐流苏,香榻垫着隐囊绣簟,一看便知是内宫陈设;朱几素案上,一支法花牡丹花梅瓶里,满满插着新鲜采下来,还带着露的牡丹花,与瓶上花样,于日光下相印成趣吞雷天尸。 “王妃还是喜欢牡丹!”曜灵浅笑着开口,“云燕姑娘真真麻利,连花也预备好了。” 云燕不理,先走到屋中央的八仙桌前,捡一张法华釉花鸟纹坐墩坐了,然后方懒懒对曜灵道:“我既来得,自然要做得最好。不然别人见了,只说我嘴上殷勤,行动却是脱懒呢!” 曜灵慢慢走到对方身边,站定下来,直视对方,四目澄澄下,云燕先抵挡不住,垂下了眼皮。 曜灵这才开口:“姑娘今儿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当了我的面,偏说这些怪话?以往我与姑娘相交,我总当姑娘姐妹一般,姑娘今日却又这样脸酸起来?” 云燕放在桌上手指,交织起来绞了老天,最后不情不愿地开口:“既然当我姐妹,为何那日王妃寻出全福的不是来,你要替他遮挡,又说好话?!分明是有意与我为难罢了!” 曜灵这才想起来,原来,那日入府贺喜,正好撞上王妃寻出全福一桩帐目不清来,其实也不是大事,全福倒也不是有意昧下了银子,实在是被人诳了去,他便在帐目上做了手脚,以公款填自己的惹出的窟窿罢了。 五两银子,本来不是大事,王妃看在全福买办多年的份上,也就预备轻轻放过,命他将银子自家补上,再革去一个月月例,也就罢了。 不想云燕从中作梗,多说了几句,将小事化大,竟令王妃改了主意,不革银子,竟要革人了。 全福跪在地上发抖,正巧曜灵在座,便眼光不住地看她,哀求其替自己说句好话。 曜灵便周旋几句,大意不过今儿喜事,别叫这种事扫了兴,王爷若听见了,只怕不高兴。于是又将个局面扭了过来,王妃责罚了几句,便了了事。 “原来姐姐指的那事?那日我本说的是真话。”曜灵笑着扶住云燕的肩膀,娓娓道来:“姐姐且请细想:王爷本来知道,王妃对这十七姨娘进门不太满意,若这时惹出事来,不说有理无理,先就要说王妃扫兴。姐姐你自己说,到底全福重要,还是王爷重要?我也不过替王妃打算罢了,怎说得上是有意与姐姐为难?” 云燕哑口无言了,这是少有的事。从来只有她说人,很少有人能说得她无话可回。可是曜灵说得是正理,王府里唯王爷是大,她无法驳回对方。 曜灵又笑,顺势坐在对方右边,软语相慰道:“我知道,姐姐着急买办的位置,没有空余是不是?” 云燕猛地一抬头,眼中闪出寒光来:“你这丫头乱说什么?哪有这种事!幸好这是在房里没人听见,不然我必叫人打你的嘴,说你污蔑于我!” 眼见云燕如此动怒,曜灵脸上却纹丝不动,连笑容也保持跟刚才一样,一双青棕色的猫眼却于眼波流转之间光华显尽,口中只是依旧款款道:“原来不是?我倒白费了心。原想能帮姐姐就帮一把手,看来是我多操了闲心。也罢,这事过去就不再提吧,以后我明白了,不该说的话,必不再说了。” 云燕再次涨红了脸,张口即欲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无言,只是掩饰似的,伸手拢了拢头上。曜灵眼尖,立刻看出来,对方手上一对赤金桶箍式戒指,仿佛以前曾在余王手上看过。 “姐姐好福气,这府里谁人不说?只是,爬得高也得注意脚下,青云路走得太快,便要小心风向。姐姐是个明白人,也就不必我多说了。若那次如了姐姐的愿,将姐姐家的人安插去了买办的位置,其实于姐姐家无益处。”曜灵低下头装作没看见那戒指,只顾自己说话。 云燕心里一荡,脸色禁不住微微泛红,随即追问:“此话怎讲?” 第三十九章 王妃 曜灵耸耸肩膀,站起来走到梅瓶边,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娇贵的花瓣,半晌,等云燕有些不耐烦了,方才款款回道:“姐姐你想,那买办确是个肥缺,却也落进许多人上眼里,多少人想这位置,许多时日不得到手,正是眼红之时。姐姐本来就是王妃身边红人,人红是非多,这话我不必细说。若全福出去了,姐姐家的人上来,那就不知背后要惹出多少闲气来。不服的人一多,是非也就必多。姐姐在府里日子尚浅,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墙倒了,众人来推,不反是害了自家亲人?!” 云燕再度哑口无言,她心里清楚对方说得再有道理不过了,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有些不太甘心,还有就是,为什么她尹曜灵事事都对?样样都有理?这事更叫她不服,生气。 “你说得自然是对的。王妃喜欢你,这园子里人人都喜欢你。你来就带好东西,又是胭脂又是吃食,那狗儿还不打扔包子的呢,更别说人了!”云燕心里气不过,嘴上便说起歪派话来。 曜灵小脸儿一板:“正是呢!想必我往日那些东西都喂了狗了?还说这话来气我!” 云燕脸红了,这才想起来,自己收下曜灵的东西也不少,嘴里便说不出话来,可眼神不肯放输,便狠盯住曜灵不放。 曜灵更不示弱,二人怒目相视,片刻有余。最后,还是云燕先憋不住,扑嗤一声笑出来,气氛方才缓和了下来。 “没见过你这号的!见人生气,不会哄哄?偏说那起没用的话来气人!”云燕先软却不服,口中依旧撒娇。 曜灵占了理,口气上软一点也就理所然了:“好姐姐,我向来不会哄人的!要不然,王妃也不会喜欢你,胜过喜欢我了!”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云燕立刻就笑了。 曜灵立刻转移话题,她今儿过来,可不是为了听这些闲话的:“怎么没见到郑府的人来?” 云燕向后头努了努嘴:“早来了!不过前头都叫咱家人占了,他们插不去手,便去后门打点了!” 曜灵心里松了口气,悬了半天的心方才放下。 云燕眼睛早在围着曜灵随身的小包裹打转了,这会见空,便要上来抢看,不想外头来个小丫头,气喘嘘嘘地急叫:“王妃的车已到了山门外,请姑娘快去门口接着!” 云燕不待多话,身子即刻就向门外冲去,也不等曜灵,推开门口那小丫头,嘴里还道:“你不长眼睛?好狗不挡道异界之步步生莲!” 小丫头被推得趔趄向前,曜灵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小丫头本来眼眶都红了,看见曜灵脸上的笑,又有些缓了下来。 “还不快去后头催水!一会王妃小姐们到了,没有水用,看不打烂你这蹄子!”云燕正好回头,看见小丫头不动,口中又叫骂了起来。 曜灵忙上来推她:“快走快走!她知道的!” 云燕此时也顾不上多话,脚下如有风似的就向外赶去,曜灵紧随其后,却一路留着小心注意观察。 果然,出了这小院,紧挨着的另一院门口,站着正是郑家太太的贴身陪房,丫鬟们想必还没到,那几个婆子却都是曜灵面熟的。 “掌柜的你也来了?” “跟来伺候呗!” 曜灵笑着招呼了几句,再看云燕,人都不见了影儿。 待走到寺外,远远就看见一辆朱轮黄盖的大车,缓缓向这里过来,曜灵以手遮光,笑嘻嘻地走到云燕身边,静静等候着。 四个侍女已先坐小车到了,这时便簇拥上来,云燕几步就下了台阶,看那车停稳之后,从四人中插进身子去,伸手将明黄地西蕃莲纹的门帘儿打起,恭恭敬敬地扶出位宫装丽人来。 余王妃,年约四十上下,本是前朝一品大臣之女,后嫁给余王,自入府开始算起,到今日也差不多有近二十五年了。 说是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仪容明艳,朗润清华,头上的凤冠,颗颗胡珠都比龙眼还大,均匀圆润,配上点翠的金钗,如寒冰般的碧玉,身上则是红地灵仙祝寿纹织金缎长衣,品蓝色盘金彩绣落花流水八辐宫样长裙,打扮得千般华丽,万分娇贵。 王妃一双纤纤玉手,扶住云燕缓缓下来,举止端庄,外妍内秀,微笑着先问云燕:“都打点整齐了?郑府那边的礼预备好了吗?” 云燕忙弯腰回道:“回王妃的话,都已准备妥当,那礼待王妃过目之后,便可送过去了。” 王妃微笑点头,便轻轻抬脚向前,走不几步,就看见曜灵垂首敛袖,温顺地站在路边恭迎。 王妃含笑,轻启樱唇:“今儿什么风向?怎么把你也吹来了?”说着话,空着的那只手就向曜灵伸了过来。 曜灵忙低头扶住,陪笑回道:“回王妃的话,今儿听闻余王府这里进香祈福,曜灵无论如何,也得过来伺候。在外不比家中,曜灵虽不如姐姐们,到底做个粗使丫头,也是可以的。” 王妃笑着点头,又对云燕道:“你看你看!平日里说嘴,总说我偏疼了这丫头!如今怎样?她也不比你差去哪里!” 曜灵眼光犀利地看了云燕一眼,后者脸不红心不跳,陪笑回话:“王妃说笑呢!王妃这样眼明心厉一个人,奴才们哪敢抱怨欺瞒?” 王妃笑着去了,几个侍女跟在云燕身后,眼神中皆有些鄙夷。 过不多久,郑家的人也到了,郑太太下车,第一时间就去了王妃歇息的小院,陪罪请安。 “请王妃恕罪!路上走得慢了,竟致使王妃等待,臣妾深感不安!”郑夫人虽为一品候命妇,在余王妃面前亦不敢托大,先就跪下来道了个不是。 余王妃大笑着从正榻上起来,亲自走到郑夫人面前,将其扶了起来,道:“你跟我还这么客气!往常走动时,也不见你这样多礼!路上快慢,时有差别,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快别这样了,坐过来说话是正经!” 第四十章 说笑 郑夫人忙掩住对方的手,陪笑道:“此时,正经该给夫人过目呢!”说着一挥手,四个老妈妈上来,又是四个丫鬟,手里满捧着鲜红的缎子包裹的礼物过来。 王妃微笑道:“我正说呢!叫丫头们送去你的礼去!不想你就来了!也罢,早知道这样,两免倒省事!” 郑夫人听见,忙陪笑摇头摆手:“哪怎么行?!王妃又来说笑!东西我是送到了,也不知王妃中不中用?留下赏人吧!” 王妃扶住云燕,慢慢退回榻上坐下,又命侍女请郑夫人到自己下首,左边第一个椅子处落座。 云燕待王妃坐下,便命人后头也将自己备好,王妃刚过目许可的礼物呈上来。 郑夫人一见也笑了,王妃强其收下,只得命刚才的妈妈和丫鬟们收拾下去。 这里云燕又传茶水,几个丫鬟流水一样进出,将郑夫人面前一张海棠小几上,堆了个满满当当。 王妃便劝道:“这里的素点心很好。昨儿我打发人来说了,他们也就精心预备了。笋蕨粉饺是这里山货所出,新鲜绝妙,外头再吃不到的!还有那味芡实百合糕,现用寺后头刚长出来百合和芡实,磨得柔滑细润,吃进口中只觉芬郁清馨,软糯无双,请夫人尝尝吧!” 郑夫人笑道:“听王妃这样一说,即便才在路上垫了几块点心,这时也觉出饿来,来人,斟茶!” 云燕这时便笑对郑夫人道:“夫人,这茶也是好的!现用山上清泉汲水,煮上好的松萝茶,顿到适时,趁热来就点心,可谓清淡味永。” 郑夫人呵呵笑了起来,又直对王妃道:“好个能说会道的丫头!王妃当真会调教人!上回见时,我看她还有些口拙似的,今日再看,竟判若两人了呢!” 王妃轻轻瞥了云燕一眼,也笑道:“可不说是?不过调教也看个人。有些人教了辈子,没有这个本事也是无用。” 郑夫人点头便道:“王妃说得极是。云燕是个聪明丫头,我看她是一学就会的。” 王妃端起自己的雕花玉杯来,放在唇边呷了一口,然后稳稳放去几上,方开口道:“不过老实也有老实的好,伶俐人么,”说着再瞥云燕一眼,方道:“也有可恨的地方。” 云燕不待其话说完,人就已经跪了下来,捏起美人拳,替王妃捶起腿来,又垂下眼皮,恭恭敬敬地回道:“王妃的教诲,云燕一辈子也不敢忘记倾汉。凭他是好是坏,老实还是伶俐,反正云燕这一辈子只伺候王妃一个主子,王妃觉得不当了,只管教导云燕,到老了,总能学到些好处吧?!” 郑夫人呵呵地笑,王妃捏起块糕放进口中,也浅浅地笑了出来。 郑夫人正要喝茶,忽然眼光扫过众丫鬟堆处,惊喜地叫道:“哟!怎么你也来了?” 曜灵巧笑如嫣,袅娜婷婷地从人群里走出来,整个人似将屋子里的阳光都聚集于身,光彩奕奕,微笑着向郑夫人福了一福,口中直道:“夫人好?” 郑夫人笑着拉她:“早知道我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迎我?看我打你不打!” 曜灵满面笑容,只看了王妃一眼,后者点头道:“她本来在门口的,我来了,就带她进来了,正要说些笑话听,不想你也到了,就没顾得上了!” 郑夫人笑嘻嘻地点头,亲亲热热地拉住曜灵,又道:“现在人整齐了,有什么好笑话?快说出来给大家乐乐!” 曜灵将手一摊:“我整日困在店里,有什么好笑话?不过道听途说了一个,不知王妃和郑夫人,有没有兴趣?” 王妃笑着点头,又问郑夫人道:“走得乏了,就道听途说一个也好,夫人觉得怎样?” 郑夫人松开曜灵,叫其走到屋子中央,然后对王妃笑道:“正是这样,叫她快快说来!” 曜灵咳嗽一声,先将屋内众人扫视一眼,众人屏住了呼吸,大气不出地满心期待,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沉静安宁。 曜灵粉脸上半点笑容也无,尽收了进去,一本正经地说道:“话说有个举子,带着家里小厮,挑着行李进京赶考,一日走到旷野,突然起了阵狂风,于是行李担子上的头巾被吹落了下来。小厮就叫:‘落地了!’举人心下大怒,骂其不会说话,嘱咐其以后不许说落地,要说及第!” 说到这里,郑夫人先笑了,又道:“这也是正常的,哪个举人喜欢落地?” 王妃点头,又催曜灵再说下去。 曜灵款款道来:“那小厮自然心领神会,于是将头井捡了,又再将行要拴好,这时却又说话了:‘如今恁你走上天去,再也不会及第了。’” 众人先是一愣,过后明白那小厮的话,皆大笑了出来,王妃捂着嘴,花枝乱颤,右手直指曜灵点个不住,郑夫人笑得身软心跳,直叫丫鬟替她揉揉。 地下丫头也笑个不停,就连云燕也乐得偷懒,手里本来锤着腿的,这时也放松了下来。 唯有曜灵一人板正着脸,笑也不笑一下。 郑夫人用手里玉色罗帕将笑出来的眼泪抹去,对余王妃道:“我只爱听这丫头说笑话,最好的一点,凭你笑到山响,她就是冷着脸丝毫不动声色,叫人看了愈发忍不住要笑。” 王妃笑着点头,叫过曜灵来,命她坐在自己腿边的小几子上,然后方道:“可不是说?丫头,这也难怪我们一见面就叫你说笑话了!能者自然要多劳么!” 曜灵正与云燕面对面,她有意避开对方不太友好的眼神,只冲王妃笑道:“多劳是自然的,能者就不敢当了!王妃身边都是伶俐之人,灵儿哪里排得上呢!” 云燕听见这话便轻哼了一声:“才王妃还说伶俐之人有可恨之处呢!你又提起这个来?!” 曜灵这才正眼看她,却做了个鬼脸道:“才已经说了,我不是能者,这不,现世报来了,转头就说错话了!” 第四十一章 挑事 王妃笑着拍了下云燕的头道:“行了,你也出去吧!一大早出来,用过点心没有?没有就出去用些。我们也该去大殿了!” 云燕忙起来,扶王妃起身后方陪笑道:“回王妃的话,王妃来之前奴才已经赶早用了,这会子奴才陪王妃去前头可好?” 王妃冲她微笑道:“你留下吧。屋里没个人看着不行,不然人回来,茶也是凉的铺盖也不全,你是个妥当人,你留下吧。” 云燕忙弓身应了,又将王妃送出屋去,回身突见曜灵正慢慢出来,一把就拉住道:“好姐姐,你也留下,咱两个作伴,说说话可好?” 曜灵知道,她是怕自己跟着去,陪在王妃身边,夺了欢心。她心里犹豫着,自己来可不就为了多探听些消息?若呆在这屋里,可就什么风声也听不见了。 青莺闻声回头,又陪着小心问王妃道:“灵儿姐姐呢?要不叫她陪着去吧,一会殿上香火旺腾,容易熏花了妆容,有灵儿姐姐在,王妃和郑太太就不必担心了。” 王妃点头称是,郑夫人也道有理,云燕狠狠瞪了青莺一眼,对方看也不看她,掉脸就拉起曜灵,笑嘻嘻地向外走去。 曜灵心里好笑,想必这几个丫鬟为求王妃宠爱,平日里斗得厉害呢!眼看战火都烧到自己这里来了。 郑夫人微笑不语,走在王妃身后,意味深长地向其背影看了一眼。 大殿上,果然香火旺盛,处处青烟缭绕,殿上摆设香案花供,供奉神像,皆都隐在香烟之后,迷雾之下。 余王妃在前,郑夫人紧跟着,上香祈愿。余王妃跪在红绸蒲团上,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郑夫人从眼角偷瞄对方一眼,见其状甚认真,便也凝神敛气,有样学样地做了起来。 一时事毕,王妃与郑夫人在众丫鬟们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大殿后头走出来个身穿黄色袈裟,红光满面的和尚来,但见他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腹如垂瓠,面如红枣。 “大师,许久未见,可还好么?”余王妃先笑了起来,冲那和尚说道。 原来这便是这寺里的主持,法名平仁,因平恩寺是皇家寺院,因此皇上也曾来此瞻礼进香,并御赐其法号,因此众人皆不敢轻慢一剑平天最新章节。 郑夫人也微笑上前,又督促丫鬟们进上香油钱。 平仁洪声大气地笑起来,还礼不迭,又命身边小和尚送茶,又命人上来收钱,一时大殿里慌乱起起来,曜灵本来在人群后头不得近身,这时便趁机走到王妃身边。 王妃伸手欲扶身边丫鬟,青莺正巧看着小丫头们送钱,一时走了神,曜灵忙替其上前,搀住王妃,后者便对平仁道:“听闻上个月皇上来这里进香?怪道刚才我见那尊大佛,好像又上了一阵金光,院子里也多了两尊半人高的石狮呢!” 平仁弯腰陪笑:“阿弥陀佛,托王妃和夫人的万福万寿,小庙总算还过得去。” 郑夫人笑对王妃道:“王妃听他这张酸嘴,这还算过得去?那别的寺庙就不知该过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众人也都笑了,曜灵含笑轻轻道:“平仁大师只怕不是嘴酸,是见了王妃夫人送来这许多好东西,拿也拿不尽的,又替小的们手酸,又有些愁得心酸呢!” 众人听见这话,皆都笑了出来,平仁眯起眼睛,这才看出是曜灵在说话。 “我当是谁?原来是尹家的小掌柜来了?失敬失敬!”平仁大笑道:“贫僧也曾听闻,采薇庄的生意愈发好了?看小掌柜的外妍内秀,娟媚韶秀的丰致,也难怪尹家更比你爹在时,光大耀扬了呢!” 曜灵眼内突的黯然,却只一瞬间,立刻面上又浮出笑来:“大师这样说,也就是夸我了?灵儿有愧,不敢就受呢!” 王妃微笑对平仁道:“你也是个嘴拙的,好好的提起人家伤心事做什么?若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活该叫你掌嘴!” 平仁忙装着要给曜灵行礼陪不是,叫曜灵拦住了,笑说不敢。 平仁请两位夫人到了后殿处,香堂内坐下,这才叹气开口道:“刚才王妃说得正是,贫僧老了,正是感觉精力不济。寺里事务又多,一天不得空的,总想寻个好人出来,替我一替。” 王妃一听,放下手中茶杯,招眼看着平仁,张口欲说什么,郑夫人却抢在了她前面开口:“此言当真?大师总是说笑,这话也听了许多遍了,王妃别上了他的当,他哄人呢!” 余王妃愣了一下,也就收口不言,微微一笑。 平仁哈哈两声,混过此事不提,却又指着曜灵开口道:“小掌柜,今儿怎么你也来了?” 曜灵双眼圆睁,故意将个小脸儿板起,回道:“今儿这话真真是听出耳油了!怎么人见着就要问我?两位夫人平日对我不薄,出城进香,我怎能不跟着伺候?” 平仁还是笑:“余王府和郑相府下人可不算少!单单排起来,只怕排出我这山门去几里,也不算个事。怎么只缺了你?定是你有意献勤!” 曜灵心里明白,这和尚长了双富贵眼,看自己是个生意人,又不曾给过大注香火钱,便当自己是个大家清客似的,有意来调笑逗乐了。 当下满屋子人都看着曜灵,有看热闹的,也有兴灾乐祸的,更有平日里看曜灵受宠不服气,心里只觉得痛快的。 曜灵一双杏核眼弯成两双初月,不急不慌,粉面上红也不见红过一下,不卑不亢,神气静息地回道:“大师说得极是。若论起伺候的下人来,王府相府,那都大有人在。曜灵自知无用,也不会伺候人,只是平日两位夫人对自己太好,若此时不来,一来显得自己托大,不知理不还情似的,二来么,即便自己来了无事,做个粗使,也显得两位夫人平日的恩泽没有白施,眼光也不差,没有看走了眼,将钱白喂了狗。” 第四十二章 看门 平仁傻傻地,直听到最后一句,怔住了。曜灵却笑嘻嘻地看着他,一脸无辜。 郑夫人呵呵笑着,开口了:“都说灵儿嘴厉害,大师怎样?可尝出麻辣劲儿来了?” 平仁忙垂首陪笑:“郑夫人所言极是,贫僧今日可以不用小菜下饭了,只小掌柜的一句话,贫僧的嘴就麻了!” 曜灵大惊忙劝:“原来大师误会了?我本说得是自己,并不是大师呢!” 平仁再度愣住,想起来原来是自己对号入座了,竟上了曜灵的套。 众丫鬟们一齐笑了起来,心中皆对曜灵佩服不已,就算看她不入眼的,也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曜灵知道,棒子打过了,是时候给个甜枣了,于是向前一步走,直接从怀里套出张银票来,笑着递给平仁:“刚才两位夫人布施,我不好拿将出来,显得有意要比似的,其实哪里比得过?这里一点香油钱,大师不要嫌弃,多少总是对佛祖的心意。” 平仁鼻子里哼出冷气,当了王妃和郑夫人的面,不好说狠话,心里却有些不快,又看不起曜灵,心想你不过个开胭脂铺的,能有多少份量?了不起五十两罢了。这样想来,那手便有些待接不接的,口中便道:“小掌柜的太客气了,这钱贫僧可不能。。。“ 不想一个收字还没出口,他已将银票接到了手里,打眼一看,竟是五百两!这下好了,话说出口去,收不回,又拢不住了。 王妃看着平仁有些窘迫,微笑圆场:“大师不必客气!灵儿给你,你就收下,她是一心念佛之人,不论多少,你收下来,多替她做些功课就是。” 郑夫人笑着摇头,接过身后丫鬟手里的一枘团扇,道:“大师听王妃的,一准没错。” 平仁趁机将银票塞进怀里,再对曜灵说话时,口气便好了许多:“小掌柜的,只知道你家生意兴旺,原来竟红火至此?哈哈哈!” 曜灵含笑摇头:“哪里比得上平恩寺?对了,实说给大师吧,不日又有一注大钱将入,大师只管静心恭候就是!” 平仁大喜过望,就连余王妃郑夫人都听住了,平仁忙问:“尹掌柜的什么意思?” 曜灵眉翠含颦,靥红展笑,款款道来:“上回宫里李公公来我店里取货,说这个月十五,太后要来平恩寺进香,大师你想,今儿已是初五,十五不过十天之后,可不是有一大注香火来了?武髓!” 平仁欢喜得眉毛眼睛在脸上乱动,一时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嘟囔道:“太后要来?从来太后还没来过我这小庙呢!” 曜灵笑对其道:“如今可不是小庙了!二个月时间,皇上来过太后来,谁还敢说个小字?” 她对着平仁说话,可眼睛是盯在郑夫人和余王妃脸上的,见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接了个眼神,心里便顿起疑云。 “只不知,太后此来,所为何事?一般她老人家,也不出宫的。”曜灵有意小声慢气地,自言自语似的,多说了一句。 郑夫人看着余王妃,心想这事说出来也不是秘密,后者也轻轻点头,示意正是如此。 于是郑夫人开口道:“灵儿丫头你不知道?最近西南战事吃紧呢!皇上为此忧心,想必太后念感于此,有意替皇上分优,替前方战士祈福呢!” 曜灵这才想起来,近日街市上传说,西南战打得厉害,看来竟是真的了?怪不得上回听庄贵妃身后的田公公说,皇上最近寝食难安,忧心重重的,想必也有这事的关系。 “平仁大师,你这里也站了半日了,寺里有事,你只管去料理,我与郑夫人也正有话要说。”余王妃发下话来,平仁忙躬身应是,退了出去,众丫鬟会意,也就各自散去。 青莺留了下来,郑夫人也想留下个贴身丫鬟,不想王妃却道:“只一人就行了,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要使唤。” 郑夫人只得算了,曜灵想了想,走上前来道:“既这样,眼看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替二位夫人把着门,叫姐姐们且去用个饭,可好?” 郑夫人且不敢应答,只看王妃,后者犹豫一下,便对青莺道:“既然如此,你也出去,跟灵儿一起门前坐着,旁人就先散去用个素饭吧!” 众人听命而去,青莺与曜灵遂最后出来,一左一右,将两扇雕花的木门合上,携手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静看院里几株青梅,花都落尽了,倒结满豆大的梅子来,青黄各半,地下也落了不少。 青莺坐了片刻,耐不住了,先起身去捡起些来,回来递给曜灵一只,自己也丢进口中一只。 “好酸!”刚入口青莺就吐了出来,脸上皱成一团菊花,再看曜灵,正捏着那只小梅果于手中把玩,根本就没放进嘴里。 看见青莺一脸痛苦状,曜灵笑了起来,将那梅果丢了,将自己腰间的一只绣花小荷包,解下来递到对方手里。 “我亲手做的,酒蒸蜜渍,自家院里的梅干和杏干。”曜灵微笑对青莺道,“梅子配紫苏,杏干配薄荷。” 青莺笑嘻嘻地接过曜灵手中的,玉色绫琐子地儿销金小荷包,先赞了声上头花样精致,过后方从中拈起块梅干,放入口中,先是蹙眉,过后不由得由衷大赞:“好味道!酸中带甜,五蕴七香!越嚼越觉得有味儿!我猜你不只放了两味料吧?!” 曜灵得意地扬首:“这可是我独家秘方!不可宣人的!” 青莺闻言,正好,于是趁机将那荷包袖进自己怀里:“你不说,我就留下你的东西!反正想起要吃时,再问你要就是!” 曜灵叹气道:“所以好人做不得!看看,我不过看你酸着嘴,想替你去涩,不想倒将自己惹得一身心酸!” 青莺不好意思地笑了,于是从自己手指上撸下只赤金镶青金石的戒指,拉过曜灵的手来,替她套了上去。 “哪!这是我新得的!给你了!” 第四十三章 支走 原来是这东西! 曜灵举手冲着阳光,照了照那青金石,耀眼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眨眨眼睛,将不小心浮上来的眼泪,忍了回去。 “多谢姐姐!” 青莺正将曜灵的荷包又掏出来,细看上头绣花,听见曜灵的话,头也不抬就道:“不用谢我!知道你喜欢青金石嘛!本来就想着要给你留着的。” 曜灵高扬起头,生怕低了就要控制不住眼里的水汽:“我爹在时,说我眼睛长得好似一对青金,所以。。。” 青莺闻听此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看了曜灵一眼。从来这丫头没在外人面前流露过任何内心思虑,更别说提到她去世的爹娘了。 曜灵见对方看着自己,知道一时失态,引得对方好奇了,忙先将头偏开,过后堆上笑来,方转过脸来对其道:“姐姐看那荷包上绣花可好?是我自己绣的呢!我女红不济,只怕姐姐要笑了!” 青莺眯起眼睛,将那荷包左右拈看了一番,不禁板起脸来正色道:“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子?” 曜灵小脸儿微红,心想我刚才不过是客气,难不成当真不好么? “姐姐有话只管直说,灵儿受得起。” 青莺双目紧逼住对方,轻声细语道:“世间哪有这样的女子?做什么事都得心应手的?你说女红不好,我才看了半天也没见半个线头,只见针脚细密,花样不俗。你看你店里,生意好自不必说,你又得各府里太太欢心,来去总念叨着你,” 说到这里,青莺开始叹气:“就拿咱家王妃来说,只要提到你必说个好字。我倒要叫你声好妹妹,你有什么本事?就教教姐姐我才好!也省得我整日受那个小贱蹄子欺负!” 曜灵心头一松,笑了。 “你说得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青莺装作大怒,嗔道:“你真不知道还是有意与我逗趣?云燕那个死蹄子,整日在王妃面前搬嘴,四下里调唆,不是说这个作贼,就是说那个偷懒不会用心伺候,也不过是想掩他自己的丑处罢了,倒惹得别人替她作掩!” 曜灵不愿再听下去,知道又是丫鬟们间的纷争,便淡淡劝道:“云燕是要强些,姐姐你是年长的,让她些也就完了。好歹就这几年,过后还不是自人自有下处?我上回还听说姐姐嫁妆已备下了大半,如今怎样,可都备齐了?” 青莺不觉脸红起来:“小蹄子你也听人学舌地混说?什么嫁妆?看我不打你这嘴妃欲倾城!”说着当真伸出手来。 曜灵一笑让开,口中求饶不止。 突然,曜灵身子顿在半空中,却将鼻子耸了耸,竭力去嗅的样子。 青莺好奇,也跟着嗅了嗅,却什么也没闻到。 “好妹妹,你闻什么?我怎么一点儿也闻不见?” 曜灵不答,再嗅半刻,却突然绽开了笑颜:“我说什么东西这么香?原来是姐姐们的素斋!” 这平恩寺的素斋是远近闻名的,因往来皆是王候官宦之家眷,所以用料极为讲究,工艺火候,无一不到。 青莺早被几片梅干将胃口吊了起来,这时听闻素斋二字,口中就由不得地咽了下口水,又道:“你这猫儿倒鼻子尖!我怎么就闻不见?果然人家说你这鼻子不同一般!倒便宜那些个小蹄子们,竟抢了个先!” 曜灵也不接话,只管自己嗅了半日,然后方道:“嗯,有银杏滑茹,还有腐竹粟米羹!” 青莺不说话了,曜灵却不清清楚楚地听见,对方又咽了下口水。 曜灵只作灵机一动,冲着青莺伶伶俐俐地开口道:“姐姐,要不这样可好?你且去用饭,这里有我就行!反正太太也无大事,一时叫人,我能替就替,不能替的,我出来后再叫姐姐过来,可好?” 青莺心里大喜过望,可想想又有些犹豫:“这样自然是好,可若王妃知道了。。。” 曜灵笑着劝道:“有我呢!以前我也跟着伺候过,也跟姐姐们学过不少,一般小事不过要茶要水,到时候传饭罢了。再有大事,我才不是说了?姐姐们又离得不远,后头就是下处,我多走几步,去叫姐姐来也就行了。” 青莺笑了:“好妹妹,不罔我平日里疼你!” 曜灵也笑:“有好吃的烦请姐姐嘴下留情!想着妹妹些!” 青莺人已经走出去几步,这时便回头冲曜灵挤了挤眼睛:“妹妹放心!有我呢!她们要多吃一口,我必打落她们几个的牙!” 曜灵看着对方走出自己的视线,去了后头。 说时迟那时快,曜灵一个翻身就从地上起来,身姿轻盈,毫不拖泥带水,瞬间,人已经到了房门口了。 只见她轻轻推开门扇,一边用手掩住户枢处,以免发出声音,曜灵偏过脸去,将左耳贴在门缝处,右耳空出来,却也不闲着,要顾及院里其他声音,尤其,是脚步声。 却看她一双猫眼,圆睁着也不得空,忙着四下里打量,也是防着人来的意思。 “此事当真?”郑太太的声音先传了出来,音调大与平日里不同,慌张中带些惊恐,若不是曜灵熟知对方,几乎要以为这不是她的声音了。 王妃依旧细声轻语,却满透着焦急:“那还能有假?西南来人你不知道?还不就为了这事?!说是去关外替宁王寻参,其实,还不是打听着镇守关外的大将军,看能否为自己所用?!”王妃说话时声音也带上了颤,“路过京城,又来撺掇我们。。。” 郑夫人似乎从凳子上站起身来,曜灵隐隐听见脚步声在地上焦急地走动,接着就是郑夫人的声音,离自己比刚才更近些了:“他们疯了不成?这才多久?这事可不是容易能成功的!我家老爷也说,”说到这里,她的声音便开始打颤:“功成名就自然是好,若不能成,只怕一家老小的命,都赔上还嫌不够!” 曜灵听到这里,身上开始乍起了寒毛,没等她多想,余王妃接着开口了。 第四十四章 再见 “功成名就?”只听她冷笑道:“功成名就的背后,本来就是骨山血池,一家老小,只怕还嫌不够,子孙后代,也一样跑不掉。不过,想要好处,又不想付出代价,敢问夫人,世间哪得这样的好事?!” 此言一出,屋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似有砭骨阴风从曜灵耳边拂过,带来阵阵寒意。 不知过了多久,曜灵觉得时间仿佛已经凝固,感官无灵了,只剩下自己不停抽动的心脏,彭,彭,还在顽强而持续地跳动。这到底是不是个梦?她想?自己做了个恶梦不成? 好在,郑夫人清了清嗓子,将曜灵催醒。紧接着,她的声音便再度传了出来:“王妃,臣妾觉得,此事还该再缓缓。臣妾觉得,目前尚不是时候。” 王妃先是沉默,过方长长叹息一声,回道:“我何尝不是这样觉得?可惜他心太急,当初就是这样成不事,如今,又是如此。” 当初?如今??曜灵的心里,疑虑重重。 郑夫人听过王妃的话,似乎松了口气,随即便转换话题:“听闻宫里又要选妃?王妃可有想法?” 余王妃似又在冷笑:“我娘家已有一位入宫了,现正居慧藻宫,你难不成忘了?太后再仁慈,也不会允许有第二回了。倒是郑府,听说,替郑三小姐下了不少功夫呢!” 郑夫人也笑,听在曜灵耳内,却比哭还难听:“我不比你,要女儿进宫做什么?太后就是现成的样儿!现在地位可谓尊贵之极,可我每回见着,都觉得她比以前老了太多,想必,宫里的日子。。。” 曜灵听着就摇了摇头,郑夫人这话说得可有些不知好歹,前头不是刚刚提到,王妃娘家有人,在宫里呢! 果然,余王妃感到不快,说话声音也带上了三分不满:“从来女人的日子没有好熬的!在外头不也一样?!你这么多年,难不成是在蜜罐里过的?!这种话也说得出口!再者,太后的是非,哪论到咱们来论?!小心你的口舌要紧!” 只听得屋里扑通一声,接着就是郑夫人的的声音:“王妃赎罪,臣妾知错了,下回再不敢了!” 余王妃长叹一声,闷了片刻,接着就道:“女人总归是无奈的。在家为父母,出门为夫君dta2之电竞之王最新章节。偏偏这起男人,没一个是知足的。有了这个,又想那个,恨不能将世上的好事都揽进自己怀里才好。可惜,老天是有眼的,哪许你一人得全了福泽?到最后,免不了是得了芝麻,丢了西瓜。” 曜灵心想,余王妃好好的,怎么发此悲凉之语?余王一向与皇帝交好,皇帝也十分看重这个叔叔,正是如日中天之际,怎么王妃会说出这种不吉,不详的话? 她正想得有些出神,忽然,关注于院外的那只耳朵,向她发出警报。院门外不远处,隐隐有脚步声响起,声音极细微,可听在曜灵耳内,却如山响。 曜灵正要抽身回到台阶下,不想屋内郑夫人又开口了:“王妃所言极是。只是不替他们打算,又不中用。毕竟女人一生幸福,只系于他们身上。如今且说,宫里传来风声,说是太后的意思,凡上了三品的官员,家中只要有未嫁之女,必得入宫备选,我实在舍不得我家老三,还请王妃,出个主意才好。” 曜灵心急如焚,不知该回去还是继续听下去?似乎这话与她无关,可以她几年跟这些达官贵人打交道的经验看来,她知道,一点小风,最后总能引出巨浪来,一丝闲言碎语,最后总可化成倾盆的大雨。 只要跟宫里有关,就没有小事一说。何干的话,又在曜灵心头响起,你要留心,丫头。要多多留心,也要多加小心啊! 院外的脚步声愈发近了,屋里的谈话,也变得越来越激烈。 “我有什么主意?”这是余王妃的声音,“太后的话,我有几个脑袋敢去驳回?自打皇上登了基,太后还放谁在眼里?连老太后的话她都敢置之不理,我又算老几?” 郑夫人的声音,低到曜灵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王妃,当年好歹,余王也算。。。” 余王妃大怒,一声重重的叱呵,几乎将曜灵的耳朵震坏:“你放肆!” 来不及了,曜灵只听到这里,惊觉脚步声已过了院门,她如飞箭射出,眼不错处,人已到了台阶之下。 人虽坐得端端正正,外头看去一丝不乱。可私下里,曜灵的心却跳得几乎要蹦出了腔子,一来,刚才行动速度太快;二来,因为刚才她听到的那个人,在她坐下的同时,绕过了院门口的石壁,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是你!”面对面的两个人,同时惊呼出口。 曜灵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这人,冰蓝色的长衣,依旧是以竹簪束发,简单闲雅,一派天然的样子,跟自己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竟是丝毫没变。 “你是。。。” 这人笑了,看着对面的曜灵,黛眉微颦,轻启樱唇的娇憨模样,他笑了。 “你不记得我了?也难怪,你店里人来人往,来往又都是贵客,哪里记得我这号小人物?” 听到对方的声音,曜灵也笑了。本来她还有些犹豫,现在,她很肯定了。 “原来是泓王府的爷到了?”她不知道此人身份,可曜灵知道,对方来自哪里。 这人依旧笑意盈盈,说来也怪,本来曜灵听过刚才屋里的谈话,几乎将身上的血也冻僵了,现在看见这样落落大方,又纯真天然的笑容,她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开始缓慢恢复。 “我这名字可算古怪,泓王府的爷?从来没人这样叫过我。”阳光洒在他的头发,和睫毛上,将阴影投了下来,半阴半明之下,他笑得更好看了。 曜灵本想将脸绷住,这时也忍不住了,她微微笑着,回道:“这可不能怪我。上回见着您,您只是不肯告诉我身份,我也是没法子,才这样称呼。” 第四十五章 惜别 对面的人大笑起来,笑得身上长衣也跟着抖动了起来,涟漪之中,点点星光闪现,原来,那衣服上的暗花纹样,竟是繁星点点。 曜灵却不笑,她的好奇心上来了。 “这位爷,您到底是谁?”曜灵心知,对方这样一路走进内院,竟也没个人拦住,想必不是奴才下人,可既不是奴才,为何上回去店里取胭脂的,竟会是他? “你来了?”骤然出现在台阶上的余王妃,打断了两人对话,她冷冷地看着来人,脸上似笑非笑。 曜灵忙站了起来,刚才说得高兴,她竟忘了礼数。 “哦,灵丫头你在?青莺她们呢?”余王妃看她一眼,问道。 曜灵忙弯腰回道:“回王妃的话,姐姐们去用饭了,想必这会子也快回来了,王妃有话吩咐,灵儿去办也是一样。” 王妃点了点头,道:“你只管坐着,看着别叫人进来就是了。”说完就对来人招了招手,也道:“既然寻来了,就进来说话吧!” 来者依言入内,走过曜灵身边时,暗中却冲她做了个鬼脸。曜灵不妨对方竟这样顽皮,一时控制不住,险些笑出声来,赶紧将头扭开,装作没看见,方才没叫王妃发觉。 待王妃亲自将门关上后,曜灵强忍许久的好奇心终于爆发出来,这人到底是谁?神神秘秘的,王妃看见他竟一点儿没觉得惊奇,想是认识的,这就更怪了?为什么自己从前没见过此人?! 她从地上一跃而起,正欲上前再探听些情况,不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此时当真竟应验了。青莺带着几个大丫鬟,从后头过来了。 “果然平恩寺的素斋名不虚传,尤其一道清炒笋肉,如同玉脂初齑,清淡是清淡的,吃进口中,却觉得味永难忘。”青莺笑嘻嘻走上来,拉住曜灵就道。 “姐姐这样说,想必都不假。余王府什么好的没有?你能说个好字,也算不易了。”曜灵换上付同样的笑脸。 另一个大丫鬟走上前来,满面笑容地也道:“若说好的,采薇庄也不少。京城里谁不知道,尹掌柜的做得是宫里生意,诚然就是个皇商呢!贵不敢说,富是一定的呢!” 曜灵装作大惊,忙手里作揖,口中求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刚才说的,打死我也不敢承认!只怕认了就要挨宰呢!” 众丫鬟们一起笑了起来,过后曜灵使了个眼色,众人又整齐地捂嘴收声,大气不敢出。 “才又来了位客,却是我不认识的乡艳:狂野美人沟最新章节。”曜灵指了指屋内,示意众人小声,然后低语道。 青莺吃了一惊,直接走上台阶,向门内张了张,曜灵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不知她能不能认出来者是谁。 半晌,青莺摇着头下来:“看不清。王妃将外间的帘子也拉下来了,只看见人影晃动,辨不出是谁。” 曜灵失望之极。 “好了,灵儿妹妹也辛苦这半日了,快去用饭吧,这里有我们行了。”一个郑府的大丫鬟推着曜灵向后头去,她本是好心,曜灵无法,只得笑着去了。 走到屋里,揭开食盒盖子,曜灵先就闻到了清馨微苦的银杏香气。她低头,见个小小的青花庭园仕女图盘里,柔曼殷粉,晶莹凝玉的,安放着两块幼滑可人的糕点:这便是平恩寺最出名的:银杏芋泥糕,这东西还有个好听的名字: 双宝佳人。 因芋泥微紫,银杏轻玉,合于一处,明透鲜美,宛如佳人,莹润软糯。 平恩寺有棵千年的银杏,传说,还是先帝命人移来的,因这里离皇城最近,方便将树上果实送去皇宫。 这树移来时伤了根,本以为活不成了,谁想,枯了近半年之后,春风一吹,老树又开新花,这年秋天,累累的果实几乎将枝条都压断了。因树龄久长,此树结出的果实,所用药效,熟食温肺、益气定喘嗽等,皆比同类显著。 除了供给皇宫里用,每年树上结出来的近三千斤果实,也就只够寺里贵客的斋饭所用。想吃这道双宝佳人?官不上三品,香油钱不上五百,休想。 今儿倒便宜了我,曜灵耸耸肩膀,从盘子里捏起小块来放入口中。 嗯,甜美湛香,微带清苦。可谓与这里常见的富贵人生并论,曜灵边吃边想,外头看着美,可心子里呢?还是一样有说不出的苦处。 饭后,曜灵回到院前,却见王妃和郑夫人正从屋里出来,刚才那人早不见了身影,青莺与几个丫鬟围着她二人伺候,曜灵连个说话的机会,也不曾寻到。 很快,王妃与郑夫人去了前殿,将香油钱交付之后,又与平仁闲话几句,看看天色不早,便要起程回京。 曜灵心里明白,余王府和郑府今日所来,不过只为了寻个清净地方,不惹人眼目的说几句话罢了。 小院里自己听到的那一场交谈,才是今日的重头戏,戏唱完了,也就该散场了。 自己也算没有白跑一趟,多多少少,也探出些消息来。看来宁王派人入京,先就找了余王和郑相,那么,泓王呢? 今日来的那人,究竟又是泓王府里什么身份? 回去路上,曜灵想得几乎头疼。神秘人的身影时不时在她脑中冒出头来,又有意挂上笑来,似在嘲讽她一般。 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探出你是谁的!曜灵暗自在心里发了狠,只是也只有一瞬间罢了。只因想到阳光下的那张笑脸,再硬的心肠,也不由得软了下来。 “掌柜的,你可回来了,看看天色晚了,我们心里只是挂念,怕回不得城里,倒是老大的饥荒呢!”方成一见曜灵进门,笑呵呵地就上前来。 曜灵先问店里今日可有何事?后听吉利说一切安好,方将心放回肚里。 方成看看曜灵脸色,想了想,正要说话,钱妈妈从后头上来,想是听见动静赶过来的,这时就呵斥方成道:“没看掌柜的脸上都是灰?叫她洗脸净手后再说!” 第四十六章 张家 曜灵一听这话便知有事,微微沉下脸来,正色对众人道:“你们这是为何?有事为什么要瞒我?” 钱妈妈一听这话,知道再拦也不中用了,只好暗中瞪了方成一眼,后者左右无奈,却被曜灵的眼光逼得无法,只好咀嚅着开口:“也不是店里的事,是,是刘勤哥那头。。。” 曜灵脸色愈发不好,紧着追问:“庄上有事?” 方成口中更加犹豫:“不是庄上,是,是刘哥的亲事。。。” 曜灵垂下了头,半晌没说话。 方成和钱妈妈对视一眼,不知自己该不该再说下去? “妈妈的话没错,我这一路赶回来,一头一脸全是浮灰,待我收拾一下,再听你说。”曜灵丢下这话,转身先就回去了屋里。 钱妈妈随即推走方成:“干你的去吧!眼看掌灯了,正是前头上生意的时候,还不快去照看着点儿?升你做大伙计,掌柜的可不是看你嘴头工夫的!” 方成走后,钱妈妈看了看曜灵屋里,见烛光渐起,一个孤独的背影,静静坐在桌边,心里由不得就叹了口气,想了想,转身也回了厨房。 曜灵沉思片刻,起身换了衣服,钱妈妈早在房里预备下了热水,曜灵将头脸收拾干净,方才觉得舒服许多。 钱妈妈适时进来,手里托盘上,满满当当,都是美食。 曜灵回身看了一眼,笑着道:“妈妈果然当我猪一样养呢!才在寺里吃过点心,实在不饿。” 钱妈妈不理,自管自将东西从托盘上拿下来,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那些个太太小姐的,怎么那么喜欢去寺里吃素斋!素的有什么好吃?就做得跟肉一样,到底不是真肉!吃进口中,油花儿也当不得真,是肌理也当不得真!有个什么劲儿?!” 曜灵哈哈笑起来,搂住钱妈妈肩膀道:“太太小姐就是喜欢它不是真的,妈妈你怎么说呢!” 钱妈妈哼了一声,将最后一碟子烧咕嘟放在桌上,然后不屑道:“怪道她们总是人模狗样的端着个架子装样!原来如此!吃下去是假的,说出来自然不可能成真!” 曜灵愈发大笑起来,又问:“好妈妈,今儿谁给你气受了不成?怎么开口就骂起人来?” 钱妈妈拉过曜灵的手,烛光下细细看她,苦口婆心地劝道:“好丫头,现在的日子不好么?眼见这店铺里生意正是红火的时候晚唐!你别总去招惹那些人!那是个无底的深渊你不知道么?你爹好容易才从里头挣扎出来,你怎么倒又要自己载进去呢?!” 曜灵的脸色变了,本来还有些笑意的小脸,瞬间阴沉得拧得出水来,一双猫眼在烛光下变了颜色,如深夜的大海,幽暗深邃,又有寒气微动。 “妈妈这话可以不必再说!”丢下这一句,曜灵也不多解释,转身就进了里间,竟不理会有些尴尬地钱妈妈,独自一人,对着满桌珍馐美味,怅然无措。 曜灵再从里间出来时,钱妈妈已经走了,桌上的饭菜已经冷了,热气全无的看着曜灵,一付带人受过的可怜相儿。 曜灵默默站在桌边,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的滋味涌了上来。 知道钱妈妈是为了自己好,可就算如此她也不想,不愿意接受。有些事,是行不得也得行的,曜灵想。 若连父母也可以不顾,自己的身世也可以不理,那还算个人么?混沌苟存于世,还有什么颜面见人? 曜灵定了定神,凑过身去,扑地一声音,将桌上一盏小灯吹灭,瞬间,金齑玉,尽掩在浮光掠影之后。 曜灵从屋里出来就去了前头店铺,坐在柜台后面,看大小伙计们忙得正欢,向来店里的主顾们介绍品种颜色,个个不亦乐乎。 方成正满头大汗,有个不知哪位官员的太太陪房,实难伺候,吉利搞之不定,交到他手上,对方喋喋不休地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化妆理论,方成驳又驳不回,嘴也插不上,正在着急不堪处,忽然耳边传来圣音: “方成,那头又来新客人了,你去接着,这里我来吧。” 曜灵笑容温和地出现在他身后,方成大喜过望,忙点头弯腰:“掌柜的亲自来了?那敢情好!” 这陪房的正心里有气,觉得自己的话没被方成放在心上,眼见掌柜的亲自来了,越发趾高气昂,说出话来也粗声大气起来: “你是这里的掌柜?总听人说你这里胭脂好,太太特命我出来买些,回去散给小姐们用!不想这伙计竟是个傻的,我说了半天,他就是听不明白!正好你来了,我问问你,脸黑是不是该多搽些铅粉,再多摸些胭脂上去,才盖得住?!” 曜灵眼见其说话声音之在,引得众主顾都向自己这里看来,忙就微笑挽起对方的手,拉着她请到楼上,从腰间摸出钥匙来,特意开了间雅间的门,请对方入坐。 “还不知道,这位妈妈尊姓大名?又是哪家太太要买?”曜灵站在此人面前,微笑轻问。 这陪房一听这话,来了劲头:“你不知道我?我乃是户部员外郎,张老爷家里的,太太的陪房。人都叫我高实家的。” 曜灵含笑斜睇对方,见其得意洋洋,不觉有些好笑,于是朗朗然道:“可是新近刚刚调入京中的,张梓张大人?” 高实家的一愣,这才抬眼真真实实地将曜灵看了一眼:“掌柜的,你认识我家老爷不成?” 曜灵笑得如春花一样明媚:“怎么可能?我一个小女子,又不曾上得朝堂,怎么会认识你家老爷?” 听了曜灵的话,高实家的这才放下心来,随即斜斜睥过来一眼,道:“我也这样想咧!原没这样好的事。这么说来,想是听人谈起过我家老爷吧?” 曜灵笑得更好看了,清亮亮的猫眼瞬时就弯成了一双小月亮,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已,连小巧的鼻子的跟着皱了起来,口中细语道:“那是自然!我这样的小人物,也只有听听而已。” 第四十七章 亲事 高实家的大嘴咧到了耳边,简直有些忘形,脸上搽的一堆腻粉也抖落了不少下来,口沫横飞地道:“说起我家老爷来,那如今可真是春风得意!自打入了京以来,家里就没一日闲过,不是招待这位太太,就是款待那家的夫人,就连我家小姐也是连有喜事呢!” 曜灵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呵是呵!想必有不少上门提亲的吧?!” 高实家的鄙夷地看她一眼:“提亲?这种时候谁想要提亲?若叫太太听见,一通棒子赶出去咧!” 曜灵忽然明白,心里突地就是一跳,脸上玩笑之色退去,说话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不是提亲?敢是选妃?” 高实家的想笑又憋住不笑,心里的秘密想叫人知道,可真叫人看出来,她又有些不敢承认:“掌柜的别乱说话!这事还没个影儿呢!” 曜灵郑而重之地点头:“这是自然,妈妈放心!若真如此,小姐是该好好添置些胭脂水粉。不过妈妈刚才的话,我可就不能尽然同意了。” 高实家的下巴一扬,满脸不服:“此话怎讲?!” 曜灵轻盈含笑,款款道来:“若小姐是一般颜色,那么轻抹些象牙色的水粉,再拍上些樱花粉色的胭脂,也就够了。若小姐脸色略有些暗沉,则可稍多抹些水粉,却不可过多,且妆前用的面油,也要轻薄滋润些,方可领妆面贴实,不浮粉硬假。胭脂可用杏粉色调和橘粉色的,也只轻点化开,不可重重拍上。” 高实家听得一愣一愣,心想这掌柜得果然比刚才那个伙计会说话得多,说出来一套一套的。 “可是若不多拍些粉,怎么盖得住黑黄脸色?”高实家的还有不服,意欲强辩,“说起来,我家小姐样样都好,就是脸色黄了些,也是因在西南,阳光太盛,晒出来的。” 曜灵心里更是一惊,西南?! “张大人原来从西南过来?”曜灵低下头去,不想叫对方看出自己脸色有变,口中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却听闻,张大人是从北边调来的呢!” 高实家的点头,又摇头道:“北边调来入京没错。可我家大人,原来在云南做过几年官,小姐太太,就是那时候被晒坏了皮肤,任再调养装扮,也整不回来了。” 曜灵定了定神,觉得心里平静下来了,方才抬头笑道:“原来如此。小姐可是想求肌肤白润一些?” 高实家的一听,这话简直说到自己心底里去了,忙拉住曜灵的手道:“掌柜的可有法子?” 曜灵梨涡浅笑,神气静息地开口道:“小女子当真倒有一方穿越之特工不易。高实家的你从这里出去,街角处有个中药铺子,你去买些白僵蚕干,让铺子里帮你磨成粉样。待回家后和水一调,要不稀不干,让小姐每晚用此敷脸,翌晨洗去,保管一个月下来,小姐白润如玉,将大有可能呢!” 高实家的闻言大喜,正想对着曜灵作揖道谢,想了想对方不过是个商人而忆,身份低微,自己何必这样多礼。于是本来抬了半边的身子,又稳稳地坐了回去。 曜灵只当没看见,又再继续道:“面上是这样做了,平日食疗也不可少。杏仁粉、薏仁粉,各取两匙,泡水同饮,长久坚持,必有显效。” 高实家的乐不可支,却又慌慌张张地道:“我,我得寻张纸,掌柜的你会写字不?替我记下来才好!老婆子记性不中用了,一会儿回去忘了就糟糕了!” 曜灵安慰其道:“妈妈放心,一会儿我就写出来,合在胭脂水粉包里,让你一并带回去交差可好?” 高实家的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掌柜的你可真会做生意!看你人这样好,也难怪店里如此兴旺了!” 曜灵不理会对方的马屁,却反问道:“只是妈妈,我有一事不解。宫里这回选妃,不是三品之上官员家的女儿入宫备选么?员外朗乃是从五品,怎么也?” 高实家的瞥她一眼,心下有些不安,遂吞吞吐吐地回道:“掌柜的倒知道得细。这事,其实,听说,是皇上特意指着要咱们的小姐的,具体,我一个奴才,也。。。” 曜灵点头,忙道:“妈妈不必说了,我也不过随便一问,既然不方便说,不必勉强。” 高实家的放了心,于是再问些胭脂水粉之类,定下货色来,曜灵便领其出门,让楼下稍候,自己去取来就是。 楼梯上走到一半,高实家的突然想起一事来,拉住前头曜灵,悄悄问道:“掌柜的,你一个做生意的买卖人,怎么知道宫里选妃的事?” 曜灵心里好笑,心想您这时候才想起这茬来?反应够慢的。 “哦,这个么。正巧今儿我伺候余王妃和郑丞相夫人,去城外平恩寺进香,也是从那里听来的。” 曜灵头也不回,细语轻言丢下这句话,也不管身边高实家的嘴张得老大,下巴就快要掉了下来了,便身轻如燕般,自管自走了下去。 将高实家的打发走了,曜灵这才想起刚才方成的话,刘勤的亲事,到底怎么了?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店里人来人往不绝,伙计们都忙得脚打脑后跟,一时也难寻出空来说话,曜灵只有耐下性子,等。 直到打烊,方成看着几个小伙计将门板上了,回头就看见,掌柜的站在自己面前。 “才你的话只说了一半,现在接着说完吧。”曜灵递上来一条干净毛巾,示意对方擦擦脑门上的汗。 方成忙不迭接过来,边擦边看曜灵脸色,见是镇定自如,探不出究竟来,只好陪笑开口道:“今儿掌柜的走后,庄子上送花来,押车的伙计说,刘哥将亲事提前了,三天后就娶进门去。” 曜灵淡淡嗯了一声,半点惊讶的表情也不显,只是继续问道:“那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没有?” 方成结巴起来,口中待说不说,曜灵好笑地看着他,反问:“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说出口?” 第四十七章 好撑 几个小伙计走过两人身边,其中就有吉利,见方成这样窘迫,他倒是满心欢喜,毕竟是自家办喜事,脸上都是笑,替方成开了口:“掌柜的,其实也是正理。方成哥脸皮不知怎的薄了,也罢,我来说吧。其实是求掌柜的赏个面儿,掌柜的算是刘哥的亲人一样了,何干走后,掌柜的就是咱家长一样,所以到了日子,请掌柜的去庄上坐坐,跟我爹一起,喝个新媳妇茶!” 小伙计们一起哄笑了起来,又有叫吉利给糖的,又有要喜钱的,还有那嘴上促狭的,竟说该多买些鸡蛋方便染红,不然怎么这样着急进门呢! 方成一声怒斥,止住了玩笑:“放哪门子狗屁?!咱刘哥是那样的人?你们几个白跟了他这几年,如今人走茶凉了是不是?你爷爷我还在这儿呢!小心你们的舌头!再说这些狗屁叨叨的,看我不拽出来纳了爷的鞋底!” 几个伙计吓得脸色都变了,不知为何方成发这样大的火?见其脸色都变了,涨得好似猪肝一样,眼里又喷着火,像要吃人。 不过只要曜灵轻轻扫过来一眼,方成立刻就偃旗息鼓。 “我知道了。当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样。早些娶也是好事,如今天气正好,不冷不热,正是办事的好时机。你们几个玩笑也就罢了,吉利在这儿站着呢,怎么不给他留面儿?方成你是好心,不过他们是无心的,嘴上过瘾罢了,别认真计较,你刘哥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更说不上人走茶凉。” 曜灵明眸轻闪,平平淡淡说了几句,瞬间将方成的火气灭了下去,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话里,竟隐约有指责掌柜的意思。 几个小伙计赶紧散开,生怕再有事故,方成脸又红起来,口中吞吐道:“掌柜的,我,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曜灵忍不住笑了:“谁说你有什么意思?好一个诺大的男子汉,心眼就跟小女子一样细如针眼,有什么趣儿?” 方成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脚直在地上蹭来蹭去,想走又不敢走。 曜灵装作不见,挥手道:“快去吧!钱妈妈预备下饭了!看迟了就叫刚才那帮饿狼扫光了!” 方成强撑出大声来:“他们敢!”说着趁机一个转身,溜了。 曜灵脸上的笑渐渐隐去,夜色浓重,将她整个人都笼了进去。 回到自己屋里,曜灵将屋角的小明角灯点上,默默走到桌边,坐了下来穿越之春暖花开。一天的忙碌下来,此时她方觉出些腰酸背痛来。 刘勤为什么这么着急?曜灵无意识地用手拈着桌上一只白玉烟壶,那是爹留下的,她总供于桌上,常看常念。 管他呢!明儿去了就知道。白玉烟壶冰着她的心,也平静了她的心。 钱妈妈进来时,曜灵正在看帐簿,见门口竹帘响动,她抬起头来,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头秀发轻挽于两只银簪下,清清爽爽的眼神,含着笑意看了过来。 “下午我送来的的点心你怎么不吃?”钱妈妈放下食盒,冲着曜灵抱怨。 曜灵啪地一声合上帐本,一本正经地看着对方回道:“妈妈这样白天黑夜地只是给我催肥,我就快走不动道啦!” 钱妈妈啐一口:“丫头又乱说话!你哪里就肥了?当着胖人不说肥话!你要说肥,老婆子我就没地方站了!” 曜灵扫了一眼对方圆滚滚的身躯,不出声地笑了。 “我看见了啊!别当自己躲在灯下就是阴影了!我反正就是这样了,肥也无所谓了,倒是丫头你,成日不吃饭,饿得面黄肌瘦,那采薇庄的活招牌可就要倒了!”钱妈妈将盒子里的吃食一样样拿将出来,口中喋喋不休。 这下轮到曜灵啐地了,自己啐了还嫌不够,又对钱妈妈急道:“妈妈也啐两口,看你说得叫什么话?好好的,咒我不成?” 钱妈妈无奈,跟着她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摇头道:“这个店子就是你的命!看你计较的!” 曜灵不理她,只管看桌上有些什么,哗!好东西! 钱妈妈见曜灵伸手就去捏盘子里的脆皮奶油莲子蓉方脯,强忍住笑,板起脸来将其打落,口中斥道:“好个不懂规矩的丫头!这不是筷子?!怎么倒用上手了?” 曜灵嘻嘻笑道:“左右这里没有外人,妈妈又来装个正经了!”说着话,那手已然拈起那玉润如酥的小点心,轻轻一丢,进了口中。 钱妈妈叹气摇头,心里却也明白,这丫头也只有这种时候,才显得出小女儿之态。 “叫伙计们看见,成个什么体统!”心里明白,嘴上还是不饶人,钱妈妈到底还是轻拍了曜灵的手一下,以示惩戒。 曜灵苦着脸叫疼:“这屋里只有你我,哪来的伙计?妈妈就会唬人!” 钱妈妈哼了一声,脸上板得正正的,心里却在叹息,看这娇憨模样,这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之态。要在伙计面前严肃认真,主顾面前又要圆融伶俐,这丫头,实在也太不容易。 心疼归心疼,钱妈妈嘴头上是不放松的,连逼带哄,总算喂进一碗饭,半碟子点心进了曜灵肚子里,又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火腿豆苗汤,吹着气地放在她面前。 “好妈妈,你饶过我吧!再吃就坏了,要吐了!”曜灵愁眉苦脸,对着个诺大的青花豆彩花鸟大碗,一筹莫展。 钱妈妈换上笑脸:“这汤是猪蹄做底熬出来的,养颜美容的!不过小姐放心,知道你怕肥,早将那些浮油辟出来,给方成他们喝去了,这里干干净净的清汤,小姐快趁热喝了,保管明儿早上起来,小脸粉粉润润,比那外头花架子上的宝相还要漂亮!” 曜灵硬着头皮,将汤灌进肚里,过后用手摸了摸,好家伙,撑得比钱妈妈的腰还要壮,实打实的二十斤大西瓜。 曜灵坐着撑得难受,只好站起来在屋里转圈,听见钱妈妈的话,低头片刻,过后走到灯下,将那烛心上爆出来的灯花用手拈了去。 第四十九章 下庄 钱妈妈满意地边收碗边随口问道:“丫头,你真要去庄上?”就是这句话,叫曜灵在屋里走了几个回和。 待去了灯花后,屋里一下亮了起来,她这才回道:“自然要去的,刘勤从小到大在我身边,跟我哥哥也差不多,我爹娘在世时,也疼他得很。如今长辈都走了,我再不去,越发显得尹家没人了似的。” 钱妈妈装作不在意,暗中却打量了曜灵一眼,曜灵觉得了,回身冲她一笑:“想是妈妈的汤立刻就见效了?妈妈只看我做什么?” 钱妈妈慌得收回眼光,心想自己真是多此一举,早知道这丫头心里没有刘勤,自己倒是白操了心。 果然曜灵微笑起来,走到钱妈妈身边,原本殊璃清丽的脸蛋上,因饭饱汤足,熏出红润润的光来,青棕色的星光水眸,灯光下愈发流光溢彩,如涂了鲜红的胭脂一样的樱唇,吐气如兰:“这事妈妈可谓多心了!才方成他们几个也是一样。我不是说了,刘勤于我,是亲哥哥一样的。” 钱妈妈口中连嗯几声,面上作若无其事,心里却想,你当人家是哥哥,人家可不当你是妹子。 曜灵好似通灵一般,听见了钱妈妈心里的话,当即又道:“我是这样,他心里若有别的想头,我也没法子。” 钱妈妈默默注视曜灵,半晌点了点头,道:“不管他如何想来,三日之后,刘勤就是吉家的女婿了,只巴望他将庄上的事,都办得妥妥当当,这才不辜负掌柜的对他的一番栽培。” 曜灵亦点头,附和:“正是如此。” 三日之后的清晨,曜灵一早起身,换上头天晚上便与钱妈妈一起选出的衣衫:因是喜事,平日里素淡的颜色便行不通了,钱妈妈特意犟着她取出件海棠色挑丝双窠云雁的织金缎长衣,底下配上逶迤拖地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中间系上条玉色烟萝银丝宫绦,越衬托出桃腮杏脸,腰细身长,整个人如海棠菀梗忠┓龃海∮窆牵憷龀骸p>曜灵待衣服换好,对着镜子一照,不干了。 “妈妈你给我穿成这样做什么?新娘子才要出风头呢!我只上头做个泥菩萨就好了,穿得这样鲜艳,生生就要将人新娘子的风光抢了!”曜灵说着就要动手解扣子。 钱妈妈一巴掌打掉她的手:“你忙什么!新娘子自然要比你鲜亮!人家要穿红衣着蓝裙的!你这算什么?也就只有你,没穿过艳色衣服的,穿成这样就自惊自怪起来洪荒道命!别人才不会像你,大惊小怪!” 曜灵犹犹豫豫地停下手来:“当真?” 钱妈妈将她拖到梳妆台前,按其坐下,然后用篦子替她篦着头发,慢慢道:“正是一支花的年纪,不这样穿,难不成要老了才穿?像我老婆子,想穿个淡粉色的,还得自家掂量再三,出门没得惹人笑死!” 曜灵也笑,看了镜子里的钱妈妈一眼,发觉她也在笑呢。 篦子一下一下滑过发间,如水一般油润的青丝,绕在钱妈妈指间,初升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光辉洒了上去,随即得到耀眼的回报。 整整齐齐挽起同心髻后,钱妈妈伸手从头面匣里取出一对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端端正正地插进了发髻,再预备再拿只凤尾金步摇出来,曜灵出手了。 她牢牢压住钱妈妈的手,口中强硬道:“这回真不能了!再插我的头就重得走不动路了!” 钱妈妈笑着叱了一句:“好个不知趣的丫头!”不过最后还是依了她,将手里步摇放了下来。 曜灵站起身来,看了镜中自己一眼,满意地开口:“对妈妈说句实话吧!天生我就是享不了福的命,穿金带银的,不是我这样人所为!留给那些小姐吧!” 钱妈妈呸了一口,道:“这话你可不许乱说!福不福的,唯菩萨知道罢了,你操的什么心?若上天有意要给你个凤冠,你还能扔了不成?!” 曜灵嘴里切了一声,正要再说,钱妈妈知其心性,早一把上来,将她的小嘴捂了个严实。 从屋里出来时,曜灵惊见伙计们都跟在方成身后,齐聚集在后院里。 方成脸上挂着笑,手里捧着个红布包裹,一见曜灵出来就忙不迭地递过来:“这是我们几个一点心意,凑出来给刘哥贺喜的!麻烦掌柜的带下去,亲口跟刘哥说一声!” 曜灵点头说知道了,接过后来,觉得这包裹还挺沉的,不觉好奇地问:“什么东西?倒压手得很。” 几个伙计怪笑,方成憋得脸也红了,笑得不出声。 曜灵翻翻眼睛:“不说算了!反正若是不好,叫你们刘哥明儿亲自上来治你们的罪!” 一个小伙计笑道:“明儿刘哥哪儿还起得来?只怕。。。” 钱妈妈后头听见,上来就扬手要打:“这话是能对掌柜的说得?看我不打落你一口狗牙!” 曜灵装作没听见,人早已走出了院外。 尹家花庄,就在离开京城几十里的近郊。几十亩大花田,又与几条小河相邻,背靠远山,贲临近山,暮春时节,一带垂杨与众花相映,绿烟红雾,迷漫十几余里,歌吹为风,粉汗成雨,一眼望去,可谓艳冶极矣! 曜灵坐在伙计赶的小车上,尚未见到花影,先就闻见了花香,芬芳袭人,萦绕鼻息。她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自幼时起,只有花香能叫她平静下来。父母又亡,身世成迷,又有间诺大的店铺需要照看,曜灵小小的年纪,肩上便有如千斤担压。看她平日里似乎应付得轻松,其实心力心血,暗中花费无数。 此刻又闻见这混进了泥土气息的花粉清馨,曜灵垂首不语,长长如羽扇似的睫毛似知心事,微微颤抖,在她脸上投下些小小的阴影。 伙计不知事,看见前头就快到了,也不理会掌柜的心思,嘴里不便由得笑呼出来:“掌柜的,快看!” 第五十章 入庄 曜灵猛地睁开眼睛,捞起车帘向外看去,远无看去,见成片短短的花墙,云护烟笼之下,中间开了个不大不小的门洞,上头竹竿撑起,一块陈年老木,硕大三个字写在上头:尹家庄。 是爹爹的手笔。看见这熟悉的笔迹,曜灵当即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车子进了庄子大门,曜灵立即就看见刘勤带着几个小厮站在门下,隔着车帘,二人默默相视。 几日不见,他倒瘦了许多,曜灵心想,只是不知,是为了庄子上的事,还是为了自己的亲事? “掌柜的,一路辛苦了!”待小伙计将车停下,刘勤即刻上前来请安行礼,又亲自走上前来,欲将车前靛蓝色的帘子揭开,请曜灵下来。 曜灵立刻出言阻止:“刘勤不必多礼!张平”她叫驾车的小伙计,“你别只光站在地下,替你刘哥一替!” 张平忙不迭走上前来,刘勤黯然退后,凭张平去将曜灵扶了下来。 曜灵站稳之后,先不看众人,却向周围花海扫视过去,见有山有水,遍布艳影,,嶂影涵青,波光漾碧,不觉就点了点头。 “虽说已是暮春,这花倒开得盛繁缤纷。”曜灵这才回过头来,冲众人微微一笑:“都亏了你们,还有你,”她着意加重语气,对面前那个垂着头有些丧气的人道:“刘勤,你辛苦了!” 刘勤心里松了口气,本来有些沉重的头,这时也抬得起来了:“掌柜的说哪里话?都是为了铺子,大伙儿齐心,望着采薇庄红火呢!” 曜灵点了点头,知道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也许是今日打扮得鲜艳,也许是许久没下来了,众人的目光粘在她身上,拈也拈不下来似的。 “行了,看这里晒得厉害,还是请掌柜的回屋里坐吧!”张平却是个伶俐的,这时竟开口替曜灵解了围。 刘勤也如梦初醒,忙弯腰低头,前头领路。 林木蓊郁,间杂荆榛,就快走到吉家门口时,曜灵就看见地上铺出来一丈多远的红毯,环绕的豆篱上,也都结了红色的绒花纸花,立即就显出浓烈的喜气来。 小小几步台阶上,两扇木门,张灯结彩,几只诺大的红缎子彩球,将门楣堵得几乎水泄不通,厚重而艳丽的颜色,冲进人眼里就拔不出来似的。 老吉头拄着根木拐,笑嘻嘻地站在门首,身上新衣光鲜,脸上皱纹迭起,眼睛也笑得看不出形儿来了牛皮吹得当当响。 曜灵快步上前,握住对方的手,先就抱歉道:“实在对不住大叔!店里最近太忙,吉利今儿实在来不得!” 老吉头笑着摇头道:“掌柜的又说见外人话!我既将人交给你了,就听凭你使去!再者,他不来说明他干得好,掌柜的信得过他!若三日两头叫他回来,我还不放心呢!” 曜灵微笑道:“知道大叔是个知理的,才讲这样的话,我也才敢将人留下。若是个愚钝的,定要说姐姐嫁人这样的大事,弟弟如何不到?叫我也难说话了。” 老吉头哈哈大笑起来:“什么大事?不过庄上自己热闹一下罢了。左右刘勤自来了就是一家人,是吃也在一处,住也在一处,一个门出再从一个门进罢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刘勤一听这话脸就红了,垂于身体两侧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曜灵看在眼里,正要想个法儿来替他遮掩,正巧老吉头的婆娘走出门来,丈母娘心疼女婿,又见众伙计掩口偷笑,也替自己女儿的名声不值,便高声大气地道: “你这老头子,酒还没上呢就说起昏话来?!谁跟谁吃在一处住在一处了?说出话来也不嫌寒碜!整日骗口张舌的好淡扯!刘勤自下来就独门小院地单住着,什么时候叫他跟吉姐儿见过面了?!” 老吉头当着人面叫自己婆娘骂了,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开口,曜灵笑着圆场了:“行了行了,贺喜的人这里站着,戏就开场了不成?倒是唱得好戏,不过我赶了半天路,口干舌燥,还请两位主家翁主家婆,赐我一杯茶水,待润了口舌,再看你们唱戏可好?” 一语将众人说得笑了起来,除了刘勤,个个都满面红光。 曜灵似不在意,可眼角余光注意到刘勤的沉闷,她在心里摇头,无可奈何。 进了门后,伙计们一哄而散,叫老吉头的拐杖赶了个干净,婆娘便要请曜灵堂屋里坐去。 曜灵笑着摆手,道:“新娘子呢?我看看去!” 老吉头一拍大腿:“正是呢!怎么忘了这个?你小时候每回来都喜欢歇在丫头那里,自小就好,如今大了倒生疏许多,她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什么时候要能再像小时候似的,跟你说一会儿悄悄话就好了!” 曜灵一听就赶紧向后头走去,口中直道:“吉音姐姐还住老地方吧?你们别管,看我走得对不对!”话没说完,人已经走得老远。 老吉头笑呵呵的看着,婆娘却在身边惊叫起来:“刘勤,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眼见掌柜的都到了,也是时候拜堂咧!” 刘勤掉头就走,留下老两口,张大嘴不知何意。 曜灵来到后院,穿过南边一带竹篱,女萝蔓草掩映其间,正有一间小屋,红窗半启,碧槛弯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若不是亲眼见,断难想到,农家小院里,竟还有这样一处所在。 门口一株枣树,累累开出香气扑鼻的枣花,堆积盈盈,逗引得蜜蜂纷纷而上,嗡嗡嘤嘤。 曜灵轻轻走到门前,见两扇木板新新地油上了红漆,上头贴着喜联,门楣上还有一双鸳鸯,虽不如外头簪花结彩,却有另一样的欢喜。 如飞燕依人,夭桃初放,鸳盟之订,履于今朝。 曜灵不知何故,被那红晃晃的颜色绕得心里慌慌的,一时不敢细看,赶紧上来叩门:““吉音姐姐,在屋里吧?我来了!” 本来静若无声的屋里,即刻传来响动,门响过后,一个大红身影,飞扑了出来。 第五十一章 吉音 “灵丫头!可想死我了!”吉音几乎将曜灵撞倒,后退了几步方才立住脚跟。 “姐姐好身手,若不是我跟洛师傅练过几年,怕不就要遭了你的暗算了?!”曜灵笑着搂住对方的肩膀,上下打量起来。 大红洋缎百子图戏长衣,大红绣金牡丹纹亮缎滚边长裙,头上一对金的翠的,挂得叮当作响,耳边一对红宝丁香,笑盈盈如主人一样。 还有双红鸳凤嘴鞋儿,隐在长裙下头,可时不时的,也要偷偷从裙裾边露出头来,也是喜难自禁的模样。 “好姐姐,几年没见,竟出落成大美人了?”曜灵看着眼前那张黛色浮香,珠光聚彩的笑脸,心里竟说不出是喜是忧。 吉音反手拉起曜灵就向屋里走去,边走边故意抱怨道:“你也知道有几年了么?我只是想你,每每叫爹爹给你带话。不过知道你忙,总也不敢请你下来坐坐。你可倒好,除了公事,没听你提过我一句。敢是做了掌柜的,就忘了小时候的姐姐了?!” 曜灵被其带进屋来,又按坐在桌边,这才喘气答道:“好姐姐,你可冤死我了!哪年你生辰我没叫你爹带礼回来?你看你耳朵上那是什么?是谁送的?!” 吉音伸手一摸,笑了。 曜灵看其头上那对金筐宝钿鸿雁衔枝纹金梳背,明晃晃的,想是炸过了,更比在自己手里时光鲜许多。 吉音顺着对方的眼光向头上摸去,见是这东西,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本说不带了,我爹爹硬说,掌柜的给人,怎么不带出来见人?没得不给掌柜的面是怎的?!” 曜灵点头,微笑道:“正是这道理,你爹本说得没错。”接着她将屋里打量一番,见里间外间,皆糊上了新纸,并收拾得十分精致,窗外摆着榴树盆景,外间上下椅桌光鲜,帘栊潇洒,里间隔开架湘帘,影影灼灼间,闪出五色彩绸百褶香云盖的八步大床来。 看得出来,这里虽是农家小院里,却也花了主人许多心思。 “不错不错,我总说,吉音姐姐贤惠雅驯,如今看来,正合了我的话呢!刘勤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曜灵的话叫吉音羞红了脸,不为夸赞,只因话里提到的那个男人。 刘勤也是她自小的认识的,不过来往不多,因对方总守着铺子,很少下庄里来。可她心里,早就是有这个人的。 曜灵父母双亡入葬时,刘勤曾陪着来过,因事体繁重,在庄里歇了三天。这就是吉音与他相处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了。 夜里伙计们的衣服交出来洗,她特意留了心,寻出刘勤的来青山绿水人家全文阅读。因白天看见他袖口磨破了,便偷偷在自己屋里,挑了灯替他缝补。那时她才不过七岁,正是懵懂的年纪,也不知怎的,她偏就有要对刘勤好的心思。 刘勤哪里知道这些?取回衣服时,他是连看也不细看一眼的,可吉音躲在后头,满意极了。她不为叫他知道,只要他穿得妥贴,她就心满意足了。 到了说亲的时候,爹娘盘算要给她寻个好人家,可她心里,依旧只有那个多年前穿孝衣的少年。对方有没有她,她不在乎,说过了,她就是喜欢他,没来由。 如今天缘巧合,将让她美梦成真,刘勤真成了她吉音的夫婿。那日爹爹从城里回来时,对娘提到这个消息,她在后头躲着听见了,又惊又喜,心险没从嗓子上里跳了出去。 自知道那日起,吉音便精心准备,却是暗中使劲,不敢叫别人看出自己的欣喜。她生怕一切只是一场好梦,还怕到了日子,自己就醒了。 曜灵看着对方娇羞不能成语的模样,心里生出期盼来。也许自己这事办得,并不算坏? 吉音的心思,别人看不出来,却瞒不过她。自小二人一处玩耍,对方总透过自己打听刘勤,虽是幼时玩事,曜灵却也从不相忘。 “姐姐本自人物出众,今儿又打扮得天仙似的,我就是刘勤,保管看见就身酥体麻了!”为叫吉音高兴,曜灵便开口,又向起心头火上,添了一把柴。 吉音腻颊凝花,简直说不出话来,身子不自觉就扭了起来,嗔怪道:“平白的你又打趣我做什么?我不过村妇罢了,说什么天仙?!” 曜灵还笑,正要说话,吉家婆娘捧着托盘,从外头进来了。 “也没见你,大喜的日子说的什么话?连个新娘子的样儿也没了!还不快给我里间床上坐着去!那盖头呢?!快些盖起来!” 吉音一见娘来了,慌得赶紧向里间走去,走到一半却又突然回头,冲曜灵做了个鬼脸。 曜灵见对方如此,咯咯笑出声来,又指于她娘道:“大娘看看,姐姐这是阳奉阴违呢!” 吉大娘摇头叹气:“出了门的闺女,管不住喽!” 吉音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又急又气:“娘又说怪话!我出了哪个门?左右不过是在这家里!” 吉大娘反嗔道:“不是你自己选的?你爹说好了另给你一处,自立门户去,你倒好,偏就不要!” 吉音倔强的声音飞快接了上来:“吉利不在,爹娘看看又上了年纪,我不在这里,将来有事,你二老指望谁去?” 吉大娘一下愣住,曜灵笑了起来:“果然姐姐孝心是全的!大娘也该欢喜,这便是白得半了儿了!” 吉大娘心里也自然是这样想的,不过嘴上强硬些罢了,刚才女儿的话叫她一下生出心酸来,毕竟,还是女儿跟父母亲呵! “无论如何,你既嫁给刘勤,一切就该以他为重。。。”心里酸楚,吉大娘嘴上少不得还是要提点两句,女儿眼看就要做了人家人,为娘的,这时候不教,什么时候再教? 吉音的声音歇了下去,半晌,却又不服地响起:“他也是这家的人!” 曜灵微笑拍拍吉大娘的手,道:“正是这话!我本意也是如此。大叔老了,这里正该刘勤来看着才好。” 吉大娘尚未开口,吉音又说话了:“掌柜的话才是正理。若论起来,这里连带花田,可都是采薇庄尹家的呢!就连咱们并刘勤,也都是掌柜的人!” 第五十二章 敬酒 曜灵大笑起来,冲里间道:“怎么这个新娘子这样说不完的话?一会儿我也叫刘勤来听听,想必你也是一肚子话要对他说?!” 这下,里间彻底安静了。 吉大娘重重将身子放在八仙桌边的瓷墩子上,喘了口气道:“这丫头,一点儿不叫我省心。” 曜灵微微一笑,拍拍对方肩膀道:“吉音姐姐这么能干一人,还不叫大娘省心?也就是嘴上锋利些,不过也是看人。大娘跟她最亲,少不得絮刮些。” 吉大娘看看里间,见无声无息,方才凑近曜灵,悄悄道:“掌柜的你在这里,我有话也不瞒你。刘勤这小子人是不坏,又聪明,又麻利,可是。。。” 曜灵心里咯噔一下,放在对方肩膀上的手一紧,立刻追问:“大娘这话何解?” 吉大娘觉出肩膀上的份量,忍不住哎哟一声,曜灵赶紧将手让开,先自陪了个不是。 “掌柜的,看你小小年纪,手劲倒真不小,”吉大娘边揉着肩膀,边小声道:“我这一向看着,怎么觉得刘勤对这门亲事,好像不情愿似的?” 曜灵脸上的笑僵了一下,她略微将脸偏开,不叫对方看清自己的表情,口中又问:“怎么个不情愿法?” 吉大娘小声小气道:“提起这事来,我就没见那小子笑过。老话都说,人生四大喜事,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哪个小子将要娶亲时,不是乐得口开眼闭的?只这刘勤,成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只看不出喜气来。” 曜灵垂首低目,口中淡淡道:“大娘这可别错怪了刘勤。他本是个喜怒不放在脸上的人,心里有数得很。自小到大,店里许多伙计,只他为人最为庄重,若不为此,我也不敢将庄子上的事交给他管,也更不敢,”说到这里,她的话顿了一顿,“将吉音姐姐指给他做媳妇儿。” 听到曜灵的话,吉大娘心底大大地松了口气,只是还不能完全放心,便又眼巴巴地看着曜灵,期望对方再说些什么,给些保证似的。 曜灵张了张口,嗓子眼卡住了似的,吉大娘这才想起来,桌上还有茶水点心呢,忙不迭地将个细瓷甜白釉的茶钟斟满了,又拿起个五彩细磁碟,盛的是上白洋糖腌的玫瑰花膏,一并送到曜灵面前。 曜灵只将茶钟接过手来,轻轻呷了一口,又清了清嗓子,方道:“刘勤别的不说,为人我是能下保的。吉音姐姐跟了他,将来必有大福。”这话越说越轻,到最后险些听不见清了。 可吉大娘心里眼里,却只叫这话催出重重的欢喜来,她得了掌柜的保证,自觉大为安心了男欢女爱最新章节。 曜灵心里叹气,嘴上只管将茶水喝个不住。 我能怎么办呢?她扪心自问。庄上的事太过重要,老吉家也不能一撇了之,刘勤对自己又用心过重,三下一合计,她唯有做此决定。 爹,娘!望你们在天上保佑,刘勤自此收了心,吉音自此幸福,别叫女儿将来,后悔今日之举! 农家的喜事,简单而热闹。吉家在屋外,晒场上辟出块空地来,摆上二三十桌,将左邻右舍,家里的伙计帮佣,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家里便只在堂屋上摆了一桌,曜灵和老吉头上座,余者亲戚族人五六个,陪坐着,刘勤一身新衣,呆若木鸡地,也坐着。曜灵斜眼看看他,果然跟吉大娘说得一样,无精打彩。 后头吉大娘领着帮厨的,食盒羊酒、茶食细果,流水一样的送上席来,老吉头被桌上亲戚的哄着,先就喝了个半醉。过后外头人笑闹起来,要老吉头出来,不然不喝。老吉头趔趄着脚,满面红光地去了。桌上他人亦去凑趣,一时间,只剩下曜灵,和刘勤两人对坐。 曜灵趁机瞪了刘勤一眼,又板起脸来道:“我大老远的来了,你连杯酒也不敬?!” 刘勤怔了一下,如梦初醒般,飞快拎起桌上酒壶,手抖得如筛糠一样,欲倒入曜灵的杯中,却撒了大半在桌面上。 曜灵也不说话,接过对方的酒壶,稳稳地满斟了两杯,一杯给自己,一杯给对方。 刘勤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一眼,接过手来就是一仰脖,酒入愁肠,眼里便逼出水雾来。 曜灵只管慢慢将杯举起,也是一干到底,手里似有千斤重似的,那酒杯便有些拿捏不住。 气氛压抑极了,沉闷得叫人气也喘不上。刘勤满心都是眼前之人,却只肯将眼睛对住桌面,头也不抬。 曜灵觉出了为难。她想劝对方,可说些什么呢?处在她的位置,无论此时说什么好话,都会叫对方觉得是胁迫,为了叫自己安心,胁迫对方从命。 其实我本意也是为了你好!曜灵在心里喊,执迷不悟,难不成就这样误一辈子?! 半晌,许是看出曜灵的尴尬难堪,刘勤竟先开口了。 “你放心,”他还是低着头,“你的话,我总归是听的,你叫我做的事,我也总归,”憋了近一个月的眼泪,堵住了他的嗓子眼,他强撑着,不成声地道:“总归办得到。” 曜灵心里的怒火,却叫这话一把燃了起来。这算什么?她想,逼良为娼么?! “我还以为,你刘勤是个男子汉呢!”曜灵头偏了过来,猫眼直视那个悲伤的男子,青金色的瞳仁里,亮堂堂的,照出两团火来。 刘勤的头猛地甩了起来,眼泪没了,叫火烧成了汽。 “我不是男子汉?!”他也怒了,“天地间刘勤这个人,从来是站得直,行得端!识时务者为俊杰,刘勤自认做到极致!” “既然如此,”曜灵毫不客气,劈头就驳,“为何如此丧气?自认识时务者,纠结此致?!” 刘勤张了张口,望着如碧水一谭的双波,答不上来了。 “我以为,我的心性世间唯有你最了解了,何干不在了,你是与我经过风雨的,我问你,”曜灵倾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却十分坚决:“我可有动个那个心思?” 第五十三章 祭亲 刘勤依旧说不出话,他能说什么呢?事实是如此明了,他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曜灵缩回身来,她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你是采薇庄少不得的人,店里,尹家,都离不得你,”曜灵的口气放缓了下来,“这世上我曜灵唯一能信任和依靠的,就只有刘勤你了。” 这话半真半假,因为她只信任他,却从未想过要依靠,她是从来不依靠于任何人的。 刘勤在心里叹息,你早将我人放于外头,你早不需要我了。 曜灵此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她知道,这个脓头,是该挑破的时候了。 “你以为我放你在这里,是看出了你的心思,嫌弃你,有意隔应你,是不是?”曜灵的话不留情面,既不给对方,也不给自己,如利剑一般,将两人之间本来朦胧罩住的窗户纸,滋拉一声,扯了个通透明亮。 “你以为我看不上你,就要赶着将你推给别人是不是?”曜灵步步紧逼,直赶得刘勤胸口起伏,心跳失常。她说出了自己心底深埋的话,他无法可应。 “你是傻的,既傻也盲!”曜灵声音有些失控地颤抖了起来,“既看不出我的心思,也看不出吉音的心思!自小她就喜欢你,却只放在心里。” 自小我就喜欢你,也只能放在心里。刘勤的手紧紧捏住酒杯。 “我知道你心里没她,可你到底与我不同,你是个男人,没有家业,将来如何?我爹将你带回来,不是为了伺候我一辈子的!”曜灵终于将这句话吐了出来,她觉得如同从身上割去颗无用的瘤,疼是疼的,却痛快,而轻松了。 刘勤诧异极了,如被久寒之人,被热水浸身,开始是痛的,过后,却将遍体的毛孔打开,通体舒坦极了。 曜灵的话,直说到他心底里去了。确实,他是个男人,他要有自己的家业,这是天性,爱情也改变不了,或者说,可以改变一时,却拗不过长久。 曜灵从对方眼神里看得出来,心结已开大半。聪明人的对话就该直截了当,因是成效非凡。 “我不是随便拿的主意。吉音是什么人你也大约知道,她会是个好妻子,贤内助,你想要的一切,她都能给你。”曜灵缓缓道来,“这里田庄是我尹家根基,我全交给你了。今后不管城里怎样,我也好有个退步抽身,浮云闲散的地方。”最后的话,是曜灵交根知底的意思,她说完了,便不再看刘勤。 刘勤沉默地坐着,先只看着曜灵,过后便向窗外看去男欢女爱。日头高升,灿烂的阳光,将早起的雾气,连带着屋里的郁气,瞬间驱赶得彻底干净。 良久,老吉头被人从外头架了进来,红光满面,口齿也有些不清不楚了,想也知道,外头场面如何热闹,老头挡不住了。 刘勤即刻起身,将老吉头扶了进来,跟来的一个亲戚就道:“好家伙!这群人个顶个的能喝!还说要闹新人,老头子连干了一坛才压下去!新郎官,你这泰山可没话说!” 老吉头立刻打断这人的话:“胡说!我原是为我高兴,谁说是为了他?!” 那人大笑:“不为了他,为了你女儿,为吉音!他喝醉了,晚上洞房可就。。。” 众人齐声哄笑起来,刘勤先轻手轻脚放下老吉头,过后二话不说,从桌下捞起只女儿红的泥坛,众人眼不错处,他人已到了门外。 亲戚们又大笑起来,都说新人脸皮薄,这就臊了?老吉头到底不放心,强撑着要出去看看,曜灵却伸手拦住了。 “叫他去吧!闷着也不是好事!刘勤是有量之人,今儿是他大喜之日,就叫他喝个痛快吧!” 见自己来此的事情已毕,曜灵心里松了口气,再对老吉头说了几句好话,又去后头厨房里跟吉妈妈说了两句,便从后门出去,直奔花田那头而去。 两颗连在一起的丹桂树下,两座坟包,赫然而立。石碑上什么多余的字也没有,简简单单,姓名年月,只此而已。 曜灵默默在坟前站了良久,风从她耳边呼啸而过,初夏的天气,却带着冻枭残虿的声声悲鸣,身边的空气羼进了太多的悲戚,稠厚得几乎要凝固住了。 泪珠儿在眼里打转,却没落下来。 哭是最没有用的事!爹生前常说,没有勇气和能力的人,才哭!哭就解决问题了?!哭就能理顺一切了?!哭就天下太平了?! 曜灵深深吸了口气,眼泪是人生珍贵而奢侈的点缀,她没有权利滥用。 坟前清清爽爽,半颗杂草也没有,吉家将一切都照料得很好,墓碑也擦得干干净净,两盏清酒,两只清烛,一盘酒菜。 刚才听吉妈妈说,这是早起,她亲自送来的。 “办喜事了,也叫老掌柜的欢喜欢喜。”她眼眶发红,不敢看曜灵的眼睛,倒反要曜灵安慰她:“妈妈有心了,我爹娘天上有知,必定心里也满意了。” 其实不然。这就满意了?她想。早呢!大幕刚刚升起,好戏?还在后头。 “爹,娘,”她轻手轻脚走上前去,虽说碑头上无灰,她还是习惯地用手拂了拂,“我已打听到了,云南那头,开始动作了。” 说到这里,曜灵开始冷笑:“早知道,宁王是没有耐性的人,若他有,当年就已成事了,先帝也不会。。。” 话到这里,曜灵收了口,似乎害怕清风里带着耳朵,将自己的话偷听了去,又担心其中会有细细耳语,自己会失了信号,错过消息。 良久,曜灵腿脚酸软,人便坐了下来,靠在娘的身前,双手环在爹的肩膀。 “女儿一切都好,”说起这两个字,曜灵的泪又浮了出来,因这话是对母亲说的,“娘自小疼我,想是走也不安心。如今我来了,娘请亲眼看看,曜灵可是成人了?可成了大丫头了?!” 吉妈妈久不见曜灵回来,到底不放心,正欲命人过去看看,想了想,却将身上围裙脱了下来。 第五十四章 李公公 吉妈妈将身上围裙甩给管事的厨子,口中吩咐几句,预备亲自赶到尹度坟前看视。 不想人刚到门外,远远就看见曜灵走了进来,脸色是白了些,精神却比出门前好了很多。 “妈妈怎么罢手了?今儿可是大日子,多少大事等妈妈料理呢!”曜灵心知肚明,对方不放心自己,嘴上却有意玩笑。 吉妈妈有些讪讪的,又不好说自己担心,只得笑道:“看看外头去,那帮人是不知轻重的,老头子不顶用,可别叫新姑爷喝伤了身子!” 曜灵笑着点头:“丈母娘疼女婿,当真是一点不假!” 吉妈妈笑起来,又道:“你知道什么?赶明儿你自己成了亲。。。”话一出口便知不好,这不是明摆着提到对方已逝的娘亲?不禁脸上失了色,胆怯地向曜灵看去。 曜灵的心被一支无形的大手捏得死死的,她心里出血,头上流汗,可脸上还强带着笑,装作没听见对方的话,道:“妈妈快去吧!一会儿真叫新郎醉了就难看了!” 吉妈妈疾步走之不迭,口中连声道:“就是就是!这也太早了些!” 曜灵垂在身侧的双手捏得爆出青筋来,浑身打着战,好容易才将身子挺直了,没倒下。她慢慢走出吉家后门,叫来陪来的伙计,套上车,回城而去。 事后曜灵得知,刘勤大醉而归,这晚是被人抬进房的。可依外头帮佣的说法,面上哄得厉害,真正灌进肚子里却没多少,新郎量真小!人人笑传。 可曜灵知道,刘勤不过是借醉盖脸罢了,他的量,她知道。别说一坛女儿红,就翻倍也不在话下。 可庄子里人也传上话来,刘勤自那晚过后,就变了个人。每日和气,笑意盈然,不论对家里人,还是对外头帮佣佃户。 尤其是对家里人!送花上来的伙计笑道,吉音姐好福气,刘勤哥对她,说话人坚起大拇指:只有一个字:宠! 曜灵微笑点头,可不是该?!她反问:那可是他的婆娘! 就是就是!众人一条声回应。 日子如河水一样,平静中带着暗涌,慢慢流淌过去。曜灵竭力想再寻些宁王的消息,却苦再难得。丽香院那里,春玉也不再来,曜灵想不出由头来再去,余王和郑相府,也是一样。 不料,半个月后,机会自己上门来了,原来,竟是宫里来人了。 这日早起,采薇庄后门初开,伙计手里的门扇尚未来得及放下,一顶不显山露水,却于细节中突露奢华的软呢小轿,从小巷深处无声无息地抬了过来,四个头巾将脸也盖住了的黑衣轿夫,轻轻将其落在了门前人皇经全文阅读。 方成一见那轿顶上硕大的鸦青宝石,脚下就软了,飞奔后头,口中且不敢大声,直见到曜灵,方才说得出话来:“掌,掌柜的!李公公来了!” 曜灵刚刚从钱妈妈处取来自己的早饭,听见这话,顺手将食盒丢给方成,直接奔后门而去。 不想她人才走至前一进天井,一个深蓝色的身影已飘然而至。 “小掌柜的,咱们又见面了!”尖利的声音,诡异的笑容,一头白发掩在官帽下,瘦成刀片的身体,满是皱纹的老脸,却有着一双犀利凌厉的眼睛。 曜灵从没有喜欢过这个人,甚至他每月必到,自己见着依旧习惯不了。 “李公公,”不喜欢归不喜欢,生意归生意,曜灵款款向前,含笑弯腰行礼,“怎么又到日子了?倒过得挺快!” 李公公眯缝起本就不大的眼睛,柔声细气地道:“可不是说?昨儿太后还说呢,怎么这胭脂膏子又将用光了?我就回她老人家,那是小掌柜的又想您的,巴望着您派人去呢!” 说到这里,人就笑了起来,笑的声音也难听,如闻见血腥气的老鸹,正盘旋在猎物头顶,突兀而鸹噪,阴气嗖嗖。 曜灵陪着着笑,她早就是听惯了这种声音了。倒是方成他们几个伙计,每回见李公公来,脚下就如抹油上腻子,跑得比兔子还快。 将李公公请进后头内室安坐之后,曜灵从内间取出龙泉窑暗花折枝花卉纹筒式三足炉,亲自通开,又将床后的一小坛旧年蠲的雨水开了,倒进只花海水白龙纹壶内,预备烹茶。 桌上已准备好一只青花缠枝菊纹茶杯,里头一撮上好的新年雨前龙井,静静散出些清淡的香气来。 钱妈妈匆匆从厨房里拎过只漆嵌螺钿云龙纹食盒来,里头自然是上好的点心四碟,茶果四样。 “请公公先品着,玫瑰蒸饺已经上笼了,一会就得!”钱妈妈垂首轻语,脸上半点表情全无。 李公公依旧是柔声细语:“如此甚好!有劳妈妈!”说着眼光就向后瞟去,跟着来的小太监会意,伸手入怀,预备行赏。 钱妈妈将腰弯得愈发低了,头也垂得快到膝盖了,说话声音也是低低地:“李公公客气!小的不敢受,后头且忙着,小的先退下了!”说着身子就向后退去,几步就出了门口。 小太监的手愣在了半空中,又看李公公。 李公公倒愈发笑得大声:“这个妈妈子!回回都是这样!小掌柜的,”说着他将身子倾向曜灵,“下回跟她说,我不吃人,我的银子,也不吃人!”接着就嘿嘿嘿地笑个没完。 曜灵嘴角也弯了起来,婷婷含笑斜睇对方一眼:“别人也就罢了,李公公我不敢说!宫里谁不知道您奖罚分明,办事老道?您立起这样的威信,吃不吃人且放着说,怕您的跟班公公们,只怕就不少呢!” 李公公哈哈地笑,皱纹全浮了出来,身后的小太监陪着笑,果然是又敬又怕的模样。李公公便回身看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问:“你怕我不怕?” 小太监圆滑地答:“我那是敬您呀!李公公!您对咱们几个小的好处,那是说也说不完的!不是您提携,我还不知在哪儿扫地除灰呢!怕不敢说,我这心里,是爱您也爱不过来的!” 曜灵微笑点头:“这才是您李公公的手下呢!看这话说得,将您的心花儿也哄开了吧?!” 第五十五章 太后(新书上架,求首订,粉红!) <>李公公翘起兰花指,保持一本正经,在那小太监头上点了一下:“甜言蜜语!今儿可没东西赏你!”说着白了对方一眼:“快去后头,将赏银给了那妈妈!” 小太监陪着笑,慢慢退了出去。 屋里便只剩下李公公,和曜灵两人。 曜灵脸上挂着笑,恭恭敬敬,全神贯注地看着炉上的火,一付生怕将水烧得过了头的模样,李公公呢?则眯着眼睛,细细打量曜灵。 炉里的银霜炭,不出声地燃烧,将全部的生命都融进通红的火焰里,温度上升,却驱不走周围的寒意。 曜灵被面前的火烤得面泛桃花,可她的身体是没有热度的,只因心里的冰结得太久太厚,小小的火苗,根本难动根基。 顷刻水面起了蟹眼,曜灵眼明手快,水入杯中,,茶叶被冲得四下里逃散不已,水面上顿起茶乳,细润如珠。 “公公请!”皓腕玉手,轻轻递过香气四逸的杯来,平稳安定,杯内的水面上,半点波澜也无。曜灵一双猫眼,青金色的瞳仁里,清澈透明,明明白白地照出,李公公疲惫,而悲悯的脸色。 “小掌柜的,”李公公此刻如同换了个人,说话语气都变了,“看你又瘦了!” 曜灵却是不动声色的:“想是最近事多?不过也还好,我也惯了。” 李公公摇头:“你一个人,操心太过!” 曜灵微笑:“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 李公公再摇头:“总得有个人帮你才是!” 曜灵抬头直视对方,犀利的眼神里全是凛然,朱唇紧闭,虽不便明拒,也不肯附和。 李公公柔声细语地又笑道:“小掌柜的就这点不好,说说就动气了呢!”说着呷一口茶:“不过手艺是没得说。这茶烹得,啧啧啧!” 曜灵长长的睫毛忽闪几下,微微一笑:“谁说动气?李公公最会玩笑!别人放着说,李公公面前,我怎么敢呢!不怕太后降旨落罪么?谁不知道,李公公是太后身后的红人?我只求公公替我美言几句还来不及呢,哪敢动气?!”边说,边夹起块薄酥放在对方盘子里。 说笑之间,李公公的茶水尽了,曜灵正要续上。李公公伸出干柴一样的手来,轻轻压住了穿越之特工不易最新章节。 曜灵觉得好像有一条蛇游上自己的手背,冰凉滑腻。令人顿起殠恶之意。 她缓缓将茶壶放下,含笑道:“公公有话?请吩咐。” 李公公收回自己的手,直视曜灵:“没有吩咐,不过太后白问问,最近外头可有什么风声?” 曜灵沉思片刻。摇摇头:“没听见什么。不过半个月前余王妃与郑相夫人去了平恩寺祈福烧香,我陪去伺候了一回。没有再没有什么了。” 李公公再次将眼睛眯起,定定地看住对方杏核似的猫眼,沉默不语。 曜灵毫无怯意,坦然回视,明亮亮的眼睛里。如清水一望见底。 李公公半晌,嗯了一声,也就笑了:“那事太后早知道了。余王妃前几日进宫请安,正说起这事呢!说你孝心倒虔,没白待你。” 曜灵似害羞地垂下头去,口中轻笑道:“这是太后与余王妃抬举了,不过是应当的罢了。” 李公公点了点头。这时方觉一身轻松,开口道:“外头没事。宫里最近倒有大事呢!” 曜灵一惊,抬头好奇问道:“什么事?” 她装得极像,李公公竟以为她当真不知,张口就道:“皇上要选妃呢!” 曜灵一笑:“果然是好事!想必我这里生意又要旺了!” 李公公也笑:“可不是说?说起来,宫里头也认采薇庄,太后总说,还是小掌柜的知道自己心性,每每挑弄出来的胭脂膏子,竟比宫女们手制的还要好上三分呢!” “那是太后过誉了,”曜灵先是谦虚,过后话峰一转:“也是尹家庄上花产得好,好胭脂必得好花来制呢!” 李公公注意地看了她一眼,道:“提起这个来,听说你最近下去看过了?” 曜灵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庄上伙计娶亲,我过去凑个热闹,顺便给爹娘坟头上,添一把土。” 二人四目交接,电光火石间,李公公败下阵来。 为掩饰心里真实想法,李公公嘿嘿笑起来:“原来你这里竟有一场喜事?才问你倒没说。” 曜灵嘴角含笑:“这种小事哪用得上在公公面前提起?不过是店里一个伙计罢了。对了,才说起皇上选妃呢?公公别说一半又岔去他处了。” 李公公口中哦了两声,道:“太后正为此事悬心呢!总觉整日在宫里,也不知毕竟这些人家好坏,若问身边的,没一个有句真话,那些个臣子不过挑些讨喜的话来说罢了,当不得真。这不,她老人家特命人带话于小掌柜的,平白多费些心,多替她老人家打听着。” 说着,李公公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来,小心谨慎地递了过来。 曜灵看也不看一眼,飞快收进自己怀里,重重点头:“请公公回去复旨,只说曜灵知道了,必不敢辱命。” 李公公舒了口气,又笑出一脸皱纹,道:“你办事,太后信得过。不然也不交给你了。不过话是要说到位的,名单不可外泄,出了岔子,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最后一句是字字加重的,曜灵自然心领神会。 话说完了,钱妈妈也正好送上热气腾腾的玫瑰蒸饺来,于是李公公这里吃喝不提。曜灵则去到里间。 太后所用胭脂,一向都在自己床头的小柜子里收着,曜灵小心取出来,一只戗金彩漆开光云龙纹小箱,里头满满当当,放着十几只白玉小盒,每只盒盖上,又端正镶着红珊瑚数珠一颗魔法塔。 “公公请点点数!”曜灵捧出盒子来,请李公公过目。 李公公不过略扫一眼:“小掌柜的你办事,别说是我,就太后也是十分放心的!哪回有错?不必点了。” 跟班的小太监此时也回来了,正在李公公身后伺候,听见这话,忙不迭陪笑道:“小掌柜的,你可面上有光了!咱们李公公轻易不肯夸人,太后的事他更是事必躬亲,不敢假借他人之手的!如今这样信得过小掌柜的。。。” 李公公回身就照头打了一筷子:“小掌柜的这三个字也是你叫的?!别人再信不过,我也信得过小掌柜的!你新来的不知事,别在这儿裹乱!” 小太监被打得眼里浮泪,眼前飞星,嘴里却再不敢多吐一个字出来。 曜灵起身将其推去外头:“这里有我呢!这位公公只管去厨房里坐坐,叫钱妈妈给你碗热汤!” 曜灵回来后便嗔怪李公公道:“又何必吓唬他?看着还是个孩子呢!” 李公公哼一声:“哪个不是这样吓出来的?不吓就能成人了?”说着瞥了曜灵一眼:“说他是个孩子,也只跟你差不多大。说不得,苦难叫人成长。” 曜灵默默坐了下来,伸手将红泥小炉的火熄了,手是微微有些抖的,可面上,到底还是十分冷静。 “没错,不经历苦难,不晓得好处。”良久,曜灵口中喃喃自语。 李公公看她一眼:“可不是?谁不是从孩子长大的?” 两人再次对视,眼中各有深意,难以言明。 李公公回到宫里时,已快到正午时分,太后所在章徳宫外,宫女太监们奔走不迭,忙着伺候太后的午膳。 李公公换好衣服,手持拂尘,脚下带风,快步来到宫门口,一个小太监见他过来,立即弯腰陪笑道:“李公公回来了?辛苦了!太后正等得着急呢!”说着话儿就将门口杏黄地海水云龙纹妆花缎的门帘揭了开来。 太后一身绛色蔓草牡丹纹长衣,正独自一人端坐于上首,对着满桌子的金齑玉鲙,凝神不语。 李公公满脸喜气地上来请安,太后一见他来,方才回过神来,本来放在桌面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抽了回来,眼中隐隐有光,嘴唇微微颤抖。 “行了,你们都下去!”不必太后开口,李公公心领神会,手中拂尘一挥,宫女太监们走之不迭。 屋里顿时冷清了下来,太后是不说话的,李公公看着太后,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盘算着,对方今日又要问些什么? 良久,太后总算从泥胎石雕中回魂,她伸出手来,无意识地摸了摸头上凤冠,口中喃喃道:“看到她人了?” 李公公明白,每个月必有此问,几乎已成惯例。每回从采薇庄回来,必过此役。世间事真是奇怪,他想,见不到心里想的人,就摸些与之相关的枝枝节节,也是好的。 “回太后的话,见到了,小掌柜的长高又长大了许多,也出落得好个模样了。”李公公陪笑应道。 太后转头欲起,李公公立刻上前扶住,看了看桌上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不由得劝道:“太后,想必今儿的饭菜又不合口味了?御膳房是越来越不用心了!我一会说他们去!怎么不做几道太后喜欢的菜呈上来?!” 第五十六章 老太后〔二晚,求订阅,粉红!〕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又关御膳房什么事?”归回你从采薇庄回来,我是能吃得下饭?这是她的潜台词,不用出口,却是心照不宣的。 李公公陪笑装憨:“左右都是奴才们的不是!不过太后饮食渐消,却对身体无益呀!眼见太后瘦下去,奴才却不提醒,愈发显得不经心伺候了!” 太后懒得理会,径直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有话快说!”明明是她等得心焦,却做出一脸嫌弃模样。没办法,心里的火,烧得她无法可想,没有爱的恨是无法持久的,又爱又恨,最是令人纠结难解。 李公公也配合着对方,慌张答道:“采薇庄倒是没事,问了,小掌柜的也说最近没听见什么风声。前几日进香的事,她也如实地说了,没有隐瞒。” 太后又哼一声:“那她去庄子里的事呢?平白无故的,又不是年节,为什么要去上坟?!” 李公公忙答:“这事她也说了,是庄上一个伙计娶亲,她算主人家,下去喝杯喜酒而已。” 太后不说话了,李公公偷偷抬头,注意观察其脸色。只是对方浸淫宫中多年,掩饰的功力,又岂是一朝一夕练就?脸上有如石雕,自然是看不出喜怒。 只是李公公也是她身边老人了,就算石雕,他也能揣测出大概的心意,这也是他多年能陪侍其身边的原因。 李公公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早说早了,他想,长痛不如短痛,老话是有道理的。 “太后,东西我也交给小掌柜的了。她收了,说必尽心尽力,替太后将事办好。” 太后听了他的话,似乎动了气,飞快白了他一眼,左手重重拍上了梳妆台:“自然要办好!办不好,哀家,哀家。。。”最后的话,陷落在她的嗓子眼里,不知何故。她哽咽了。 李公公偏开头去,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五月的天气。最是温暖人世间,可他觉不到暖意。 半晌,太后冷静的声音再度传来:“别的还有什么?” 李公公闻声即答:“再没有了,看样子采薇庄一切如故,小掌柜的也还好。胭脂不用说了,献出来的都是好的,知道是太后用的,再不敢有差池。” 太后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手上的指甲,鲜艳通红。如血欲滴。 “老太后知道今儿的事么?”忽然她问道。 李公公一怔,忙又道:“奴才走时吩咐了,不叫一个人传出话去。应该。是不知道吧!” 太后点了点头,这才抬头,冲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似自言自语道:“人老了话多,还是耳根子清净些好!” 李公公陪笑附和道:“可不是说?太后本自要烦心的事也多玩转极品人生全文阅读!就拿皇上选妃这事来说。备选的小主名单,只这一桩事。就够叫太后操心的了!” 太后厌倦地挥了挥手,似要将一只不存在的苍蝇赶走般:“将个心操碎了,也没有用!皇上不是个孩子了,我选中的,未必他能看中,到时候又是一场闹腾!” 李公公劝道:“皇上虽已成年,到底还脱不了小孩子心性儿,有些考虑不周的,太后自然是要多虑些的!” 话说到这里,李公公轻轻伸出手来,又扶住太后道:“太后事多,更应当保重凤体,不管是江山社稷还是皇上那里,都少不得太后提点!为着这些,太后您不吃饭可不行呀!” 太后默默听着,本来脸色有些凝重,可听到最后一句,不觉又忍俊不住。 “知道了知道了!”太后依势而起,扶住李公公,果然依言又来到外间,饭桌边坐了下来。 “你就是看不过哀家少一顿!”太后冲李公公嗔道:“怕饿着哀家是怎的?御膳房又不关门,一时要吃什么,再去传就是了!” 李公公喜笑颜开地,将一双镶银牙筷轻轻放回太后手中,又将一碟子雪冻杏仁豆腐放至太后面前:“这是太后最喜欢的,怎么不拿到前头来!” 太后微微蹙眉:“今儿不知怎么的,有些泛酸,看见这些个冷食就没有胃口!” 李公公一听立刻收回手来,豆腐被直接从桌上请走,放到侧面小几上,眼不见为净。 “想是受了寒?”李公公捏起小匙,舀了一小碗汤起来,又放于鼻下闻了闻,方端至太后面前:“这是上好的鸽子滚出汤来,又有茨实良姜,最是益气温补,这会儿正温热适口,太后请用!” 太后接过手来,也不过懒懒呷了一口就放了下来,李公公又忙挟了块香糕:“这上头洒了些肉桂,散寒止痛,温经通脉最为上乘,太后请用!” 太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今儿你是要将哀家塞个实的是不是?” 见太后笑了,李公公身上的汗才略收了收,心情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饭后,太后正坐着养神,屋里宫女太监无一人守着,只有李公公,不出声地在站在其身后,正伸手向剔红孔雀牡丹纹香几,向只掐丝珐琅葫芦纹锦袱童子耳炉里,添些安息香片。 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来报:“回太后的话,蓝姑姑来了!” 太后心里一惊,身体不由控制地就站了起来。 蓝芷款款走了进来,装作没看见太后正站着,垂手敛袖,恭敬地行礼请安。 太后即刻就坐了下来,李公公待其坐稳,方开口道:“蓝姑姑来了?老太后最近可安好些了?” 蓝芷彬彬有礼答道:“多谢公公记挂,老太后近日身体大有起色,饮食渐长,也许即日就能起得来了呢!” 太后不声不响,眼光从蓝芷脸上扫过。 又是李公公开了口:“蓝姑姑今儿怎么有空?想是老太后有话要吩咐?” 蓝芷闻言方抬起来来,目光如水,只看向太后:“老太后,有几日没见着太后了,心里着实想念得很,今日正好精神大好,特命奴才来,请太后过去,说说话,消消食!” 太后偏过头去,此时才方出声:“今儿哀家身子着实不太舒服,请姑姑回去说一声,哀家改日,亲自上门给老太后陪罪!今儿,实在是去不得了!” 蓝芷像是知道必有此一说,面上一点不显讶异,也不退步就回,反倒又殷殷劝道:“老太后也知道,近日太后为皇上选妃一事烦心,已至心神皆疲乡艳:狂野美人沟全文阅读。老太后也是心里着急,又不便直接叫皇帝去问,没办法,还是只有请太后过去一叙,方可安心。” 太后冷冷看着蓝芷,提到皇帝,她无法可想了。 “皇上事多人忙,自然不便去打扰。既然老太后这般费心,说不得,哀家就去一趟慈宁宫吧!” 李公公立刻出声:“太后起驾!” 一路无语,太后默默坐在凤辇上,预备对策。 慈宁宫里,老太后半靠半坐,依旧卧床,脸隐进青紫色帷幔的阴影里,再看不出究竟来。 李公公抢在头里揭开门帘,声音柔和地通传:“太后驾到!” 老太后身子不易察觉地抖动一下,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蓝芷跟着过来,恭恭敬敬地从李公公手里接过门帘,李公公便弯腰扶住太后,又殷勤道:“太后小心台阶!” 老太后冷笑起来:“这里台阶想是与章德宫的不同?日日走得想也惯了,这会子倒要小心起来!” 李公公不声不敢吭,太后看了他一眼,竟也沉下气来,不回话。 “老太后又动气了!”倒是蓝芷,温柔和顺地走到老太后面前,先将她身上被子理了理,然后微笑着道。 “哀家整日闷在这屋里,不动气还能动什么?”老太后果然开口就是牢骚,“所以说人老了是不中用的,闷死了不说,巴望个人来看看,也是白想。” 太后不出声地笑了起来,不急不忙,扶着李公公走了进来,却不进里间,只在外头,细声细气地开口:“老太后,您肝火又盛了!火大伤身,又何必置气?没人来,臣妾我不是来了?” 老太后的眼睛,从阴影下投出两束光来,直射到太后身上:“请你,你还不到?” 太后咯咯地笑:“请?老太后罢了,说什么请字?奴才通传一句,臣妾赶着就来了,一路上走得,鞋也差点掉了呢!” 蓝芷忍不住回头看了太后一眼,谁都知道,这慈宁宫里,老太后是一刻也离不得她的,通传请人,本不是她的差事,小太监跑一趟就行了。老太后既然叫她亲去,明摆是给足太后的面子。 可对方呢?依旧不当回事,这会子嘴上倒说得漂亮了。 心里这样想,蓝芷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太后如今正是势壮之时,老太后呢?却如日薄西山。 蓝芷轻言浅笑:“太后请里面来坐,老太后在这里,太后又站那头,岂不累得慌?” 太后淡淡道:“走了半日,现在是一步也动不得了,就这样说吧。”说完,竟自在桌边坐了下来,李公公便命叫茶。 蓝芷唯有看了看老太后,心里酸楚,说不出话。 、、、、、、、、、、、、、、、、、、、、、、 推荐朋友的书:/mmweb/ 书名:望春闺 作者:子夜妃子 简介:出嫁那天,未婚夫过世。远走田庄,养花遛狗,终盼得柳暗花明,本土女也有春天。 第五十七章 往事 经了几句后,老太后此刻情绪倒缓解了下来,也不如刚才那样急躁了,听见太后的话,竟然也点了点头,对蓝芷道:“这公公说得在理,你就去传茶水来,还有,将门带上了,叫哀家跟太后安安静静地,说会子话。” 蓝芷缓缓走出里间,走过李公公身边时,见其不动,便有意停下脚步,向对方看去。 太后觉得了,便点头道:“麻烦蓝姑姑了,你只管出去,这里叫他留下伺候就得。” 这明显是欺负老太后了,她的人出去了,倒留下你的人?蓝芷心里的气有些控制不住了,想了想,又看看里间正躺着的老太后,见后者竟纹丝不动,话也不肯接一句,心下唯有叹息不已,不得已,转身出了房门。 待门合上,老太后的声音便冷冷从里间传来:“人已经走了,有话你可以说了。” 太后随即就接:“是老太后您请臣妾过来,怎么倒叫臣妾先说?!” 老太后的声音不大,却重重打在太后心上:“采薇庄的事,自然得由你来说。” 太后本已有些平息的怒气,又被这句话搅了起来,本来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这时便绞在了一起。 “老太后这话什么意思?”火星,从太后说话的声音里飘了出来:“这是每月例常,臣妾不过叫人去取胭脂罢了,也曾回过您的,怎么现在又提?!” 老太后咳咳地笑起来了,越笑越大声:“哀家也不过惯例问问罢了,太后急什么?才说哀家肝火旺,如今自己怎样?” 太后沉了沉气,双手放松了下来,一瞬间又变得若无其事起来,屋里的气氛。安宁到诡异的地步。 李公公两头看看,不知怎么的,气氛越是平缓,他心里越是不安。 半晌,老太后在里间咳嗽起来,不知何故,竟越咳越大声,越咳越急,越咳越厉害起来。 李公公等了片刻,见太后就是不发话。也不敢就自己进去,只是心里的不安感觉越来越强烈,腿脚。也有些发软了。 “蓝姑姑怎么这么慢?太后,我去门口瞧瞧。”终于,李公公忍不住了,想出个借口来就要出去神罚全文阅读。 太后睥了他一眼,嗔道:“你急什么?哀家且没说口中生火。你倒忙着要救水了不成?” 话虽这样说,还是让李公公去了。 不过,待人出去,太后立即就从外间的瓷墩子上站了起来,径自向里间,正躺在床上。咳个不住的老太后,走了过去。 说来也怪,待她走到床前。那具干枯的身体,却突然间平定了下来,也不喘了,也不咳了,安安静静地。如没事发生过一般。 太后在床前站定身体,默默注视着床上那人。她可真难看,太后心里想。先帝长得那样,他母亲倒长成这样。也不知,当初皇帝看上她哪一点?那许多妃子,竟叫她做了皇后,太后,一路做到老太后? 似看穿太后的心思,老太后嘿然一笑,道:“做妃子要得是美色,做皇后么,嘿嘿嘿。。。” 太后厌恶地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心想老真是一件太可怕的事。 “你也是做过皇后的,这还不知道?”老太后不依不饶地继续道:“要耐得住性子,要忍得住寂寞,更重要的是,要忘记你是个女人!” 说到最后,老太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太过无奈凄冽,那是洞悉一切的笑,带着看透了世事的绝望。 “老太后真真是在屋子里闷得久了,怎么说出话来就是股子霉味儿?”即便心里泛起涟漪,太后面上还是毫无异样,她知道对方是有意打击自己,她不能露出败相。 老太后点头:“是有霉味了,算起来,哀家竟有一年没出过这个门了。” 太后轻笑:“不出去也好,外头虽时有太阳,挡不住也是有风有雨的。” 老太后眼光犀利地看了过来:“你拦得住哀家的人,却拦不住外头世事变化。终有一天,你也会与哀家一样。恕不知,越是怕老的人,越老得快呢!” 说完,她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太后心颤肝抖,浑身如蚂蚁纵横,百般不自在。 终于太后还是忍不住了,她控制不住,失去了平静的外壳,口出怒言:“我即便老了,也不会跟你一样!” 太后失了风度,忘了身份,不记得自己是太后,也不记得对方是老太后,竟满口里你我起来。 老太后并不在意,回回都是这样,这种战役,她最后总是能赢。 “谁说不会一样?”老太后冷笑,“人就是一层皮,再说,即便不老,困在这宫里,”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沉,“你就跟朵鲜花一样,也得慢慢干了去!” 太后的手抖了起来,这老太婆越来越过份了,知道自己的痛处,就偏往这儿打?! “我终究就是不与你一样!我有儿子,你呢?”失败令她激怒,太后决定使出杀手锏:“你心爱的两个儿子,都已入土化了灰,你怎么可能与我一样?!” 老太后还是不动气,她是从来不动气,有动气的时候,也都是装出样子来,另有他谋。 “你有儿子又怎样?你到底还是个女人!我才说的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老太后的声音凌厉起来:“你的心还在他身上,怎么快活得起来?心是苦的,哪里就能耐住时光?!” 提到个他字,太后立刻溃不成军,她即刻转过身去,再不肯将脸对着老太后,因她失去了自制,面上真情流露。 老太后停下口来,不知道对方此举是不是令她想起,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女人? 良久,老太后方喃喃道:“哀家知道,你每回命人去采薇庄,不全是为了胭脂僵尸爹爹无良妃最新章节。小掌柜的是大掌柜的女儿,看着她,就如同看见他了。” 太后保持身姿,静立不动,真如泥胎石雕一般。 “哀家今儿叫你来,也是为了这话。小掌柜的是个女子,她对你没有妨碍,你别去为难她罢了。”老太后的话,字字刺入太后心底。 “怎么叫没有妨碍?!她到底也是。。。”太后飞快转身过来,直视老太后:“若有个风吹草动,她就是个火种,祸害!当年就该一并将她除了去!” 老太后缓缓道:“本该有她的,那晚。可这丫头命硬,没去。这是天意,再难违背。哀家倒是劝你,别再执念于此。一个丫头罢了,能成什么气候?她就是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市井小民,能与你一朝太后抗衡?!” 太后冷笑不依:“她身上有你血脉,你自然下不得手!” 老太后知道,对方的潜台词是,跟我却没有关系,我叫她死,她立刻就得死! 于是老太头闭上了眼睛,道:“凭你去办吧,你真想除她,哀家也不拦你。” 太后的双手又抖了起来,口唇也一并控制不住地战斗。这死老太婆,知道自己下不了狠心,又叫那道旨绊住了手脚,却每每就这样来气自己! 李公公与蓝芷在门口站了半天了,门缝里看去,太后正与老太后说得停不住口,又见太后失态,二人便对视一眼,皆不敢出声,心里清楚,此时,断不能进去。 “不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了,”太后站了半天,也觉出累来,便顺势在老太后床边坐了下来,“皇上今儿可来过了?” 老太后依旧闭目养神:“早起来过一趟,哀家看着,倒是瘦了许多。” 太后便口中抱怨起来:“还不都是那个庄贵妃?!皇上被她灌了迷汤似的,整个人都魔障了!” 老太后微微点头:“所以你才要这时候替皇上选妃?!” 太后将身下的衣服理平,淡淡道:“男人都是一样,还能有个不喜新厌旧的?这庄家也坐得够久了,也该是时候换换了!” 老太后停了半天,然后方道:“世上的事,也叫人难说。也许有不喜新厌旧的,只是难得罢了。” 太后心头火势又起,好在老太后及时岔开话题:“哀家记得,庄贵妃是刘国公家送进来的?” 太后硬生生将火气憋了回去,点了点头。 刘辅,前朝开国老臣,因功大勋高,被封国公,到了现在这一代,大儿子刘启承爵,二儿子刘令尚武,现今的镇军大将军是也。 如今独受皇帝宠爱的庄贵妃,便是上年选妃时,刘令府中所出,刘家三女儿是也。 老太后又问:“这丫头长得像谁?听人说,是府里姨娘所出?!” 太后嫌弃地哼了一声,道:“庶出的丫头,也不知哪儿来的运气,竟叫她选了进来!皇上不过无意这下翻了她的绿头牌,倒好,不到三个月,从才人直接跳成婕妤,一路飞升,三个月就成了庄妃,又三个月,竟成了贵妃!” 老太后从帷幔底下瞥她一眼:“你就是牢骚怪话多!你少管他!儿子大了不由娘!如今你儿子坐了皇上,你虽是他母亲,一时说多了,皇帝嘴上不吭不响,心里可免不了要抱怨!” 第五十八章 师徒 听了老太后的话,太后顿时不耐烦回道:“知道了!这话老太后对臣妾说过几遍了,还说,耳朵都起茧子了。” 说起来,这两人的关系倒着实奇怪,刚才看着,如同久敌,如今看来,又似师徒,一个不情愿地教,一个不自觉就学。 老太后又问:“人你选好了?” 太后点头:“差不多。” “你可长点心眼,别将自己人放得太多了。”老太后还是对自己的学生不能全然放心:“皇上大了,他看得出来!” 太后也还是不自觉地点头:“知道了!” 老太后心里舒服了,再次体验到胜利的感觉。 太后盯住她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吐出那句话来:“老太后,到底什么时候?” 老太后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知道你憋不住。 “你就算将哀家囚到死,东西也拿不到手。”老太后胸有成竹,闭上的眼睛也睁了开来,神光炯炯就向太后看去:“早说过了,不在我手里!” 太后不急不燥,似早料到必有此一说,也就心平气和地道:“您这又是何苦?看您的样儿,也熬不过几年了,就不给了臣妾,也得带去地下,到时候岂不白费了先帝如此煞费苦心?!” 老太后更是放声大笑起来:“白费了先帝的苦心?怎么你也知道,那是先帝的苦心么?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轻易地叫你到手?!” 太后从床边站起身来,坐得太久,她觉得有些腰酸背疼,居高临下,倾身看着床上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更叫她觉得自己年轻。而气壮。 “依了老太后的话,若带去墓地里,就不白费了?”太后嘴角牵起,貌似不屑。 老太后嘿嘿然地笑,这第三幕戏,叫她开心不已,为什么胜利总是属于自己?她志得意满地想。 “你怎么就知道,哀家要带去墓里?早说过了,东西不在哀家手里玩转极品人生。” 太后对老太后的话,浑然不觉。阴暗的房间里。她竭力想看清身前这个女人的脸,可皱纹就像是一张厚厚的面具,长年累月。逐渐将本来的面目抹去。 “那么,老太后给了谁?” 她对这种来回的游戏竟不知厌倦?老太后有些烦了,说了半天话,叫她疲累,她不想再玩下去了。 “你烦不烦?每回都要这样终局!”老太后先失了常态:“你得不到手。问也是无用!不过只要你将自己的心和身体管好了,又怕什么?先帝早将一切安排好了,你操哪门子闲心?!” 太后来这半日,终于也露出了笑容,却是难看得很,平日的好容颜都没了。整个人如食腐的老鸹,看着泥沼里自己的猎物,露出了狂妄而暴虐的笑。 “你以为我就真得不到手?”太后轻言细语。声音不大,却如个炸雷,从老太后顶上轰过:“先帝不过就那几个子嗣,你亲手灭了一个,我亲手灭了一下。还有几个?我还年轻,怕没有时间么?如今我正当壮年。只要我想查,还怕查不出来?!” 老太后心里一惊,不过很快又释然了。 “你只要动手越界,正好就叫那东西出来见光!哀家心里正巴不得,要看那场好戏呢!”说到最后,老太后喜之不禁,说出去的话就好像当即成了真一样,狂笑大放。 太后却不动声色,静静地看着对方,看到老太后笑累了自己停了下来,方才款款道:“那臣妾就要看看,这戏唱到了最后,是你赢了,还是我胜了。” 说完她便转身,口中唤道:“来人!” 李公公和蓝芷异口同声应道:“来了!” 李公公怔了一下,蓝芷便趁他这一愣神,先伸手推开了房门,满脸陪笑地抢先进来,看了看太后,却问老太后道:“老太后,您有什么吩咐?” 太后犀利的眼神从蓝芷身上飞过,正好李公公也赶到了,太后便道:“传哀家懿旨,老太后身虚体弱,从今儿开始,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皇上也不必过来请安问好了,免得打扰了老太后静养!” 蓝芷说不出话来,心如刀绞。 不想太后的话还没完,掉过头来,她就直指蓝芷:“还有你!姑姑你是这慈宁宫里的管事,也该多用些心力!老太后这样不好,你不守着她伺候,倒有闲心满世界乱跑!从今儿开始,凡这宫里的人,都不许出去,吃穿用度,哀家自会命敬事房送来,你看着下里的奴才,若有一个违例,哀家只来问你!” 蓝芷凄然下跪:“奴才遵旨!” 老太后却毫不在意,靠在如山的绣花软垫上,她竟似已经睡着了,并微微发出不小的鼾声来。 装什么装!太后厌恶地看了老太后一眼,老成精了我也不怕你! 老太后想必正在做美梦?睡着的老脸上,突然若有似无的,露出一丝儿笑来。 采薇庄里,曜灵正忙。城中最出名的山西票号,也就是京里最富有的晋商,花家,来人了。 尹度在世时,甚与花家交好,花家的掌舵,大儿子花裕柯更与之是结拜兄弟。尹度去世后,花家对采薇庄照顾不少,几次采薇庄周转不灵,都是花裕柯出手相助,方使其安然过关。 花家家大业大,家中女眷堂客都与曜灵相厚,喜欢她可人疼,又可怜她年幼失亲,除二房与她有些不睦外,余者都十分喜爱这个丫头。 花家二儿子,花裕隆,因与大房有些芥蒂,连带也就不喜欢曜灵乡艳:狂野美人沟全文阅读。不过大面儿还是过得去的,一来曜灵会做人,二来么,二房目前,尚不敢公然与大房叫板,大房的面子,还是要给一给的。 花家二子,还在父亲在世时,便有诸多不和。 首先,两人性格不和。 花裕柯是个大开大阂,天性喜欢热闹的人,花裕隆呢?正相反,性情冷淡,重理不重情,凡事只放在心里,不肯交于他人知道。 父亲不喜欢这样阴郁的性格,觉得失了天性,有违人伦,更重要的是,下人们畏惧,而不尊敬,因其一时捏住了人的错处,只认罚不认理由。 因此选了花裕柯当家,这就种下了第二个不和。 更有第三个不和,那就是大房姨娘众多,却相处得十分和睦,二房不过一位正头娘子配二位姨娘,却闹得翻天覆地,自己觉得羞愧,便越发看不上大房。 因花裕柯天生好动不好静,常在外走动,又处处留情,因此情债不少。可他就是有福气,家里太太,却是少有的贤惠。她本是徽商大户,常家大房的大女儿。自小身为长姐,一应处事,皆已习而惯之。 夫君外头带回人来,花大太太总是姐妹相称,一视同仁。她一碗水端得平,引得姨娘们也不好整日生事,花裕柯也公平得很,对每位姨娘都是一样待遇,歇在房里的日子不多,也不少,散出来的银子头面衣裳,也是一人一样,不多不少。 唯对太太,花裕柯特别宠爱,不过太太当得起,也没人说个不字。 二房却是不然。花裕隆娶得是扬州盐商,齐家的小女儿。因是正房所出,自小便娇养惯了,又是见惯了家里姨娘争风吃醋,有样学样,过门后如法炮制,先是几个陪房丫头被撵了出去。过后生养不得,实在说不过去,只好纳妾二房。不想两位姨娘进门就生,且都是儿子,这下,更叫花二太太怒极而发了。 这天曜灵在采薇庄迎来的,正是这位花二太太。 前头说了,花二太太是不与曜灵交好的,为什么今儿她要来呢? 原因也很简单,她没别的地方去。 京里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她不比花大太太,娘家在此,花常两家因生意关系,也是常来常往的。 齐家居在扬州,虽在京中有座大宅,却是一年也难得过来一趟。久居江南的人,对北方总是有些敬而远之。 因此花二太太每日只是无事,又没有自己的孩子,二个儿子还小,都还在姨娘房里食宿,她无心去管。花裕隆更是懒理风花雪月之人,花二太太便整日闷到起烟。 花二太太又是个从小被宠坏了的性子,只许别人顺着她,再不肯依顺别人的。自己房里的姨娘她不愿搭理,因心中嫉妒作祟,大房的就更不愿意理会。 怎么办?只有没事出来逛逛。好在花家是行商之人,女眷倒不如官宦人家,不得抛头露面。 不过到底是京中第一的票号,又是晋商大户,也不能随便瞎闯,思来想去,花二太太还能去哪儿? 采薇庄掌柜的是个女子,所经营的又都是女子所用之爱物,曜灵人又圆融伶俐,贴心贴意,因此,就算花二太太不喜欢她,还是只有常到采薇庄来,散心情,吐郁结。 “花二太太,您今儿怎么得了空?”曜灵轻盈含笑,亲自上前来,请其从一顶软呢小轿上下来。 花二太太玉钗,对曜灵的话闻所未闻似的,小脸紧板着,也不看曜灵,只扶住自己丫鬟的手,慢条斯理地,从轿子上下来了。 第五十九章 花二太太 其实若细说起来,花家这位二太太长得是不坏的,桃腮杏脸,眉弯新月,眼含碧波,若是有个笑意,那就好比红闺丽姝,当得起娇艳二字了。 因其出身富贵,打扮得自然也是与别不同,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长衣,缕金百蝶穿花洋缎长裙,珠翠满头,玉环金佩,一切花钿珍饰,只多不少,端得是花枝招展,绣带飘摇。 曜灵是极了解这个人,因此且不让进屋去,就在天井里,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绝口不住地赞道:“好个二太太,越发比上回来时鲜艳了!这料子京里还不曾见过人穿呢!二太太哪儿得来的?” 玉钗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嘴里又叹气道:“掌柜的你喜欢?说起来不值什么,这是我爹近日托人上来,带给我的。我倒觉得这纱罗不好,入了水就掉色呢!好在我的衣服从来不洗的,穿一次就给了下人,倒也无所谓了。” 说着玉钗便拿眼盯住曜灵,要看她如何回答。 曜灵笑嘻嘻地回道:“那可就真不适合我了!我是一件衣服要穿几年的,当不起这样的娇贵呢!” 玉钗当了众人的面,称心如意了。 曜灵见其露出得意的笑来,心下也不觉好笑之极芙蓉女最新章节。这位花二太太当真是小孩子一样,叫人哄着顺着,就再没什么事了。 可惜的是,花二爷又是那样的性子,哪是知道哄人的?曜灵在心里摇了摇头,这也难怪,花二太太整日的闷闷不乐了。 曜灵将这位娇太太请进楼上雅间后,钱妈妈自然将点心茶水送了上来。 玉钗却看也不看一眼,回身就叫:“紫霞,取我的包裹来。” 钱妈妈怒视对方一眼。来都来了,装什么大尾巴狼?有能耐家里使去,别出来现眼! 曜灵却是见怪不怪了,她走上前来,低低安慰钱妈妈:“她是这样惯了的,到哪儿都是一样,并不特为打妈妈的脸呢!” 钱妈妈嘴里嘟囔着,满心不快地捧着托盘下楼去了,走过那个叫紫霞的丫鬟身边,两人互相不屑地对哼了一声。 曜灵只管站在玉钗身边。看紫霞从后头上来,从个玉色哆罗呢的包裹里,左一样右一样地搬出东西来。不过是些精致的茶食点心,并杯碗盘盏罢了。 钱妈妈人是出去了,声音却还不依不饶地飘了进来:“装个什么十三太保的样儿?!真真笑死个人了!多少官宦人家太太们来了,不也一样这里用茶点?!更别说宫里来人了!如今倒好,竟有人看不上咱们采薇庄了!卖弄有钱也不是这个卖弄法!” 玉钗听见官宦两个字。面上便是微微一红,过后听见宫里,愈发将个小脸儿烧了起来,又抬眼,直冲曜灵看来,口中待说不说。 紫霞却在心里冷笑。她到底是个丫鬟,又跟玉钗学得小家子气十足,却少了玉钗的三分眼力。竟以为钱妈妈是有意挑事唬人,当下就向门外喝道:“你一个伺候人的奴才,正经主子还没开口呢,你唱哪门子的大戏?!有点子规矩没有?” 钱妈妈本已走到楼梯中段,听见这话反倒好笑起来。索性停下脚步,冲着楼上大声就回道:“我是个伺候人的。也确实是不知规矩的。只不知姑娘是哪位人物?怎么也赶在你家主子前面开了口?我劝姑娘一句,骂人前好歹将自己洗刷干净了,不然自己挖个坑自己跳,何必呢?!” 紫霞立刻呆住,过后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人也恼怒起来,也不管曜灵背后站着,径直向门口走去,竟是个要寻钱妈妈不是的架势。 曜灵微微瞥了玉钗一眼,见其端坐着不动,知道这是存心怂恿丫鬟了。 于是她抢先一步向前,拦住了紫霞向外的路。 “姑娘这是怎么了?奶奶还没说什么呢,姑娘怎么先就恼了?”曜灵笑意盈盈地扶住紫霞,看似不着意,其实甚有力道,紫霞一时竟叫她擒住了左臂,动弹不得。 紫霞愈发气得厉害起来,心想你不过个小掌柜的罢了,竟敢拦我?不知道花家什么地位? 不想她心里这点小意思,全叫曜灵看了个透透的。 “我知道,花二奶奶难得过来,怎好一来就受气?钱妈妈也不是好心?每回见奶奶来,姑娘大包小包,搬得费事,便想出个替姑娘省省事,姑娘觉得不好么?钱妈妈也是嘴快,花二奶奶不用便罢了,快收下去,趁着热呢,给郑大人府里送去,郑太太就喜欢个鲜花馅饼,每每遣人来要,时时失望而归。今儿妈妈上赶着送去,必有妈妈你的好处!” 钱妈妈听见这话就乐了:“还是咱们掌柜的眼明心灵,看得穿!说得正是呢!放着郑府的赏钱不要,竟纠缠于这些个无聊的小事?也是我老糊涂了!掌柜的我这就去了,赶回来给你带郑府的新鲜花样鞋面子回来!上回郑府来人还提起说,特意给你留了一对呢!” 曜灵笑得愈发动人,和顺婉转地回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拒绝,便显得不知好歹,不懂人情了调教小叔子全文阅读!妈妈就快去快回,我这里等你就是!” 玉钗听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一张俏脸上忽白忽红,竟闹了个五彩大花,过后待曜灵收口不言,笑嘻嘻地将紫霞推回来,方才嗔怪道:“说你这丫头,总也不听!在家你不晓事也就罢了,不过叫家里人笑话,出来竟也这样无知!我早说到尹家这些东西不必带,采薇庄多大的名号?正经人家是皇商呢!”她有意将个商字说得极重,是要贬低曜灵的意思。 曜灵还是笑嘻嘻的,先将紫霞推去玉钗身后,然后方款款道:“花二爷还好么?听闻花家票号开得满世界都是,可说是生意越来越兴旺了呢!” 玉钗这才想起来,哦,原来自己家也是行商的。可她到底心里不服,想着尹家如何能与花家相比?再者,自己娘家,齐家,可是扬州第一盐商,你个小小的胭脂铺子,就算顶了天,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吧?! 曜灵不出声地看着对方,隐隐间柳眉晕杀,猫眼含威,玉钗正要说话,忽然撞见对方的眼神,被其中的凛冽之气震住,一时竟失了声。 “我也知道,花二奶奶今日过来,必不为炫耀自家富贵,我这小铺子可有些什么,能与花家,齐家相比呢?不过铺子虽小,生意却忙。二奶奶有事请说,若无事只想坐坐,也只管坐着,却恕曜灵不能奉陪。昨儿李公公才取走这个月的货,下个月还有亏空呢!” 花二奶奶听见李公公三个字,彻底瘪了,紫霞几回看看自己主子,也不敢出声了。 曜灵在心里摇头,这一对主仆,当真是不知看人眼色,不会下对菜碟的。也是从小惯坏了,如今倒反过来,受别人教训。 花二奶奶见曜灵当真转身要走,心下当即转了几个念头,她过来本就为了无聊寻人说话,如今曜灵走了,自己一人独坐如何是好? “掌柜的且慢走!”玉钗脸红红地叫道:“我本意带了这些来,是要与掌柜的你分享共食。每回来叨扰,总吃你的也不好意思伸手,如今你也尝尝我的,可好?!” 这人看来不全是个傻瓜!倒还会说两句人话! 曜灵慢慢返过身来,冲着玉钗微微一笑:“既然二奶奶这般有雅兴,曜灵不从倒是不给面儿了!” 花二奶奶放了心,这才抛个眼神给紫霞,后者不情不愿地将桌上小炉点起,预备烹茶。 曜灵无可无不可地坐在玉钗身边,听对方说些闲话,无非是花大奶奶又如何纵容大爷,大房如何又在帐本上做鬼图利,欺负二房之类。 曜灵若有似无地听着,见炉上水将开,忙提醒紫霞:“水就要老了!这会子再不倒下去,茶味必要泛苦!” 紫霞气呼呼地答道:“这不是来了?掌柜的敢是催命呢?奴才不过一双手两只眼,又要洗杯子又要看水又要取茶叶,哪里顾得许多?再说,这水不过刚起蟹眼,怎见得就要老了?” 曜灵微笑回道:“凡事以适时适度为宜。姑娘既说顾不上,我来帮你就是,不过水老茶苦,却是不辨的正理。”说着起身,亲手端起炉上的银厢殴儿,将水倾进两钟银镶雕漆的茶碗里。 花二奶奶口中哎哟一句,却并不真心阻拦,紫霞更索性歇了手,看着曜灵伺候玉钗,心中正自沾沾自喜。 曜灵不动声色,默默将两盏茶点好,再将两只银杏叶茶匙一旁放好,然后先将一杯奉于玉钗:“二奶奶请用!” 玉钗接过手来,先闻了闻,点了点头,过后揭开盖子一看:盐笋、芝麻、木樨,三种自己最喜欢的茶果子点于茶汤之中,馨香可口,不觉又点了点头,最后,看着曜灵一双皓腕玉臂,替自己点茶,心里更觉得出了口气,愈发喜上眉梢而来。 第六十章 怪客 <>曜灵对玉钗的反应似浑然不觉,对方的茶送上去后,便只管将自己的茶碗端起来,喝过一口,赞一声好,心定气闲的样子。 紫霞有意以汗巾儿捂着嘴笑:“原来掌柜的这样会伺候人?倒省了我好些事了!” 曜灵毫不动气,却微笑回道:“所以说,各样人做各样事,上天都是有注定,安排好的。比如说我,天生劳碌的命,若叫我有一日闲下来无所事事,只怕闷也闷死了。花大爷只怕也与我一样,自然,花家比我尹家业大许多,却也是一个道理。天生该掌舵之人,于他无益,却也与生意无益。” 听到这里,花二奶奶玉钗方才明白过来,自己本以为刚才的话曜灵左耳进右耳出,无一字听进去,却原来,曜灵全听了个明白,这就反过来教训自己了。 你总是与花大奶奶一气,帮她说话!玉钗恼怒起来,脸涨得更比刚才红了,她今日本想出门散心,不想寻错了对象,竟成了自找晦气了! 不想曜灵话锋一转,赶在玉钗发飙之前,又开口了:“不过呢!到底是劳碌的人福薄,哪里及得上安安闲闲,从容养乐的人呢?自生下来就锦衣玉食,旁人想也不敢想的,用也用不上的,都成了她脚下的泥,过得比天上神仙还快乐。闺阁中就是这样,出了门更是好上加好,夫君疼惜,家业兴旺,更要紧的是,有闲有钱,什么也不缺。二奶奶你说,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席话,将个玉钗说得心里如熨过一般服帖,她最喜欢的就是别人羡慕自己的生活。羡慕,却够不上,那就最好,且别人说好,她也就真觉得是好了。 曜灵笑了笑,自管自地呷了口茶,好个容易哄的二奶奶,她想神罚最新章节。 玉钗脸上由阴转成了睛,这方将今日所来的原因,缓缓说了出来。原来早起她看见花大奶奶身上新穿件新鲜花色衣服,她看了心痒,只是奇怪。对方哪儿来的料子? 花大奶奶就说了,原来是大爷去蜀中办事,刚托人带回来的蜀锦。 玉钗心里就不高兴了,凭什么你有我没有?这是娇小姐常说的论调。 “掌柜的你说,大爷出门办事。乃是家中公务。凭什么带东西回来,没有二房的一份?说不定那缎子还是官中的钱买得呢!”玉钗说得极有理的模样,却险些将曜灵的大牙笑掉了。 人家给自己娘子私下里买些东西,也给分你一份?给你是人情,不给是正理,你还当成惯例了呢! “我当什么事呢!也值得二奶奶气成这样?”曜灵说着便看紫霞:“你这丫头也是个不会说话的。怎么看着奶奶生气,也不知道劝两句?奶奶何等娇贵之人,一时气坏了身子。怎么处?!” 紫霞一扭头犟道:“这本是大爷做得不对,行偏了事,怎么怪得我们奶奶生气?!” 曜灵越发在心里摇头,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 “是非对错,哪论得上你一个丫鬟来评断?”曜灵先不看玉钗。只对紫霞正色道:“既然奶奶信得过你,自小就将你带在身边。出门又带你过花家,你就该好好伺候奶奶,万事以奶奶为先才是!奶奶不过几句气话,你就当了真的挑拨起来,引得奶奶愈发动了气,肝火旺起,伤神伤身,你可有几个脑袋,承担得起?!” 紫霞不说话了,撅着嘴,不服气地低头看地。 曜灵还是只对她道:“奶奶不过玩笑罢了,齐家什么样人家?奶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大奶奶偶尔有个件把,二奶奶也不过图个新鲜,说个玩笑罢了,奶奶倒罢了,你一个丫鬟先就认起真来,算什么呢?二奶奶你说,灵儿这话,对也不对?” 因夸赞了齐家,玉钗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有些道理。” 曜灵慢慢将自己杯中茶水喝干,然后方道:“奶奶别理会这些小事。蜀锦罢了,奶奶要多少没有?只管将心放宽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将来几位哥儿做了官儿,还要请二奶奶带凤冠穿霞帔呢!只管这会子将身子气坏了,到时候福气可就叫他人领了去了!” 几句话说得玉钗心眼俱亮,是呀,可不能便宜了那几个姨娘! “掌柜的果然说得极有道理!难怪人家都说,尹掌柜的一张口,凭你有理无理,也说她不过呢!”玉钗说着,总算脸上有了些笑容。 曜灵故作大惊:“哪有这话?有理我便说说,无理之事,我可不敢强辨!做生意的人,最讲究和气生财,二奶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玉钗将这话放在心里掂量再三,是呀,目前二房实力尚不能与大房匹敌,贸然生事,只怕对自己不利,倒是以和为贵,方为上策,想到这里,便重重点了点头。 曜灵见花二奶奶点头,便知无事,于是放下茶钟道:“既然二奶奶心事已解,也该放我去了,正经事还一堆没干呢!” 花二奶奶这便嗔道:“我就不是正事了?嫌我不买你东西是怎的?掌柜的!调些上好的胭脂水粉来!我每样要三十盒呢!” 曜灵大笑:“这样就好了,也没枉费我刚才的口水了!” 接着再说家长里短,并随余王妃,郑夫人进香的趣闻,曜灵眼见花二奶奶心情大好,不觉也松了口气,又道:“二奶奶可觉得气顺了?” 玉钗嗔道:“怎见得我来时就不顺?” 曜灵眼里闪出狡黠的光来:“哪回二奶奶来这里时,气是顺的?总得要我给二奶奶捋平了才好僵尸爹爹无良妃全文阅读!唉,”说着她便有意叹息:“想是我命苦,奶奶有好事的时候,就想不起我了。” 紫霞这时便阴阳怪气道:“也怨不得我们奶奶,才姑娘不是说了?有什么才能便干什么事!姑娘就有替人结怨的本事,怎怨得我们奶奶,偏走这么远的路,来寻姑娘呢?!” 曜灵轻轻笑出声来,声音如银玲般清脆:“姐姐说得好,原来我并不知道,我除了会做胭脂,还有这样本事?嗯,怪道许多奶奶太太的喜欢我,却原来是因为这个?” 紫霞本意揶揄对方,不想出拳如打在棉花堆上,见曜灵笑得如春花般灿烂,她心里越发气得不堪,只是心里明白,无论自己再怎样说嘴,也不是曜灵的对手。 情商智商,曜灵一样也不少。不然小女子,如何能撑起这诺大的家业呢?行商之人,自然要以和为贵,可柔中又要带钢,行事尽有决断,方能成大事。不然,尽人欺负,也难成器。 玉钗正要开口替自己丫鬟说几句话,不想突然被楼下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曜灵顺着她的目光,也好奇向下看去:原来,一匹高头大白马,正摇摇晃晃地从街道那头过来,上头坐着位丰度翩翩的公子爷,身穿一套荔枝色漏地皱纱直裰,衬着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里衣,打扮得整齐精神。 待其走到近处,又清清楚楚地看到,公子的头上乌绡方帻,风吹过时,露出赤金的龙头簪儿,巾上另斜嵌个琥珀汉□,闲闲雅雅的,就朝着采薇庄的方向,过来了。 紫霞靠在窗边,嘴里不觉嘻道:“这一望去,便知是位富家公子了。” 玉钗嗔道:“这有你什么说处?一个丫鬟家,说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也不嫌臊得慌!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蹄子!” 紫霞被说得红了脸,却还不舍得离开窗边,只管痴痴地看。 曜灵不过略瞟了一眼,本来并不在意,只是后来看到那人进了采薇庄,方略略留心。 果然片刻之后,方成气喘嘘嘘地冲上楼来,匆匆敲下房门,也不待曜灵应声,人便到了眼前。 “越来越没规矩了!”曜灵斥道:“没见花二奶奶这里坐着?你倒好,不待说个请字,人就进来了?!” 方成怔了一下,忙向花二奶奶点头弯腰,一叠声地陪不是。 花二奶奶这时倒反温顺有礼起来,面上微微一笑,亦道:“这有什么?我也算是常客了,有礼无礼地,不在这些虚枝莫节上。你这伙计,可是来寻掌柜的说话?” 方成忙点头:“正是!掌柜的,你快下去看看,有个客官甚是挑剔,可又说不清到底喜欢哪种颜色,香气,我们几个伙计伺候了半天,倒逗上他的火来了,说要请掌柜的出来说话!” 曜灵看看方成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呢! “行了,我下去吧!”曜灵淡淡道,又转身,正要对玉钗陪上几句好话,不想对方抢在她前头,开口了。 “掌柜的跟我客气上了?有事你只管下去。左右紫霞这里站着呢!她伺候我就完了!” 曜灵心想这事儿可真奇怪了,什么时候花家二奶奶这样好说话了?莫非今日日头,是从西边升起来的?这奶奶哪回来不是拽着自己不放?今儿如此体贴人意,倒有几分不像了。 第六十一章 挑刺 不过对方既有好意,曜灵自然顺水推舟:“奶奶这般体恤,灵儿不敢不受。既然如此,奶奶且这里宽坐,要些什么,只管叫紫霞下头要去就是!” 说着,曜灵便跟方成从房里出来了。 刚走出房门,曜灵立刻从袖口里抽出自己的熟罗帕子,递了过去。 “看你脸上急得这样?!”曜灵说话声音大不,却十分威严有力:“咱们是胭脂铺子,来往不是街市上的小媳妇,就是大宅门里的办事婆子,眼里揉不得沙的!看见你这肮脏的样儿,不嫌弃才怪!自家不打理干净了,怎么说得动旁人打扮?” 方成唯唯诺诺,慌慌张张地将那帕子捏在手里,顺着脸摸了一把,正要开口,被曜灵犀利的眼神逼了回去,只得仔仔细细,将脸擦了个干净,方才陪着小心,将那帕子还了。 “说吧!”曜灵倒是不急不慢,这时方才问道。 “掌柜的,这位客官看着不像是来买东西,倒像是来寻事!”方成悻悻然道:“我跟吉利给他推荐几款现时京里流行的颜色,香味也有多种试过,他就是没有中意的。这也罢了,各花入各眼,也不能强迫。可他后来试烦了,竟说我们采薇庄没有好货,寻不出个能叫客人满意的品种,竟还有脸叫京中第一胭脂铺子!掌柜的你说。。。” 方成的话刚到这里,就听见楼下吵闹了起来,曜灵先伸手止住方成的话,过后偏耳细听,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方成明明听出来,闹得最厉害的声音,就是来自那位挑刺的客人,他的脸色由红转黑。怒气浮现出来,尤其听到最后,有一句:“什么了不得的字号?如今看来,白糟蹋了!” 方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里喷火,七窍出烟,正要冲下去与其再辩,曜灵却冷冷静静地再度伸出手来乡艳:狂野美人沟。 “且慢!这事我来!”丢下这六个字,曜灵便款款迈步。盈盈冉冉向楼下走去。 楼下正吵得热闹,曜灵刚走到楼梯下面,就看见刚才在楼上看见的那位公子哥儿。正挥着手里一枘牙骨真金面扇子,显得悠然自得,正看戏看得热闹。 吵架的竟不是他?自己想错了?曜灵正想到这里,眼角余光却瞥到,正与吉利辩得面红耳赤的那位。原来却是刚刚跟在那匹大白马身边的长随。 看来起因还是这位爷了。曜灵不出声地走到此人身后,先将其上下打量一番,然后方绕去前面。 “这位爷,”曜灵不理会吵成一团的吉利众人,先对着扇子哥,款款行了个礼。招呼道:“怎么来了也不四下里看看,有爷中意的货色没有?” 扇子停住了,公子爷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眼睛也飞快地从争吵的场面上转回到曜灵面上,曜灵不卑不亢,平静地回视对方。 原来这人长得倒真不赖,前头说过,他打扮得新鲜精神。这会子见了面,却原来长得雪白圆脸。秀眉朗目,这时有意翘起手来,从自家脸上拂过,曜灵便看见,原来其左手大拇指上戴了个赤金杆乾绿翡翠班指,第四指上又戴了一个赤金桶箍式戒指,倒是好一付风流富贵模样。 “你就是这家的掌柜?”公子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有些不拿曜灵当回事的态度。 这小女子能有多大?他在心里自问。看着长得挺高,模样也如传言中一样,倒好个香雕粉捏的小脸!是不是自家的水粉胭脂敷得好?最奇怪的是她一双眼睛,怎么是那个颜色?跟家里养得那只猫似的。 曜灵对这类事已见怪不怪,想必这是位新客,第一回入京? “回爷的话,小女子正是店里管事。爷有些什么需要,只管对我说来,保管不叫爷落空失望。” 公子哥儿哼了一声,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原来又将手里的纸扇摇了起来。曜灵扫视一眼,见上头画了几株沙柳,且线条刚劲有力,全然与京中流行不同,心里便是一动。 吵架的那边,吉利看见掌柜的过来,早已挤出身来,口中不成气地回话道:“掌,掌柜的,我,我才还,提。。。” 曜灵轻轻挥了下手:“行了不用说了,这里有我,你忙去吧。” 那长随正吵得兴起,哪里肯放人走?见吉利向后头走去,一把揪住他衣领道:“大爷话还没说完呢,你小子往哪儿去?” 吉利到底嫩些,才已被这人搅得头晕,如今又被对方拉住身子动不得,当下脸就红了起来,口中愈发说不出连贯的话来,结巴得厉害。 这长随自觉得意极了,口中又嘲笑道:“你这什么伙计?连话也说不周全,谁请你来的?白给饭吃不晓得做事!” 吉利再被对方这么一逼,眼里的泪就浮了出来,眼见就要连同头上的汗珠,同时滑落下来。 “吉利你听不见我的话么?!”曜灵的声音虽不大,却足以穿过那长随嚣张的话,“我是这里掌柜,你是我的伙计!我叫你下去,你只管下去!” 吉利如奉圣旨,再不敢多说一个字,飞快地转身,正好方成过来,连拽带拉,将其拖走。 长随满腹不满,正要再说,不想主子也开口了:“你也是没规矩的!外头看马去!” 曜灵心里轻笑一下,心想这人倒也有几分眼色,不全然是蠢钝的穿越之春暖花开。 “才听这里吵闹,我在楼上招待贵客,竟不闻详情。”曜灵待那长随走后,神气静息,仪态婉娴地对这公子道,“请这位爷赐教,毕竟所为何事?” 哗啦一声,扇子又收了起来,曜灵心想,这扇子是宝么?一会儿工夫受了两回风,头也吹疼了。 “其实也没什么,”公子回话了,眼睛直盯住曜灵:“不过本小爷喜欢来自家乡的花香,不想,你们这里竟没有!” 曜灵一双眸子,渐渐闪出青金色的光来:“这位爷想是来自西北,只不知,喜欢家乡的哪味花香?” 公子拿住扇子的手,突然一紧:“你认识我?何以知道我是来自西北?” 曜灵笑靥微开,轻松应对:“公子的扇子从不离手,上头画得是有名的盐地沙柳,此物只长于西北,小女子便贸然猜测,敢问公子,可猜错了没有?” 这公子先是一愣,过后看看扇子,又看看眼前笑盈盈的佳人,情不自禁,也合着笑了起来。 “常听人说,尹家掌柜的冰雪聪明,果然不假!”话到一半,笑容收了进去,这公子哥板起脸来,正色道:“我家乡盛产牡丹,小爷我只爱牡丹香味的胭脂膏子!”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店里不论是客人还是伙计,皆大惊失色。自古牡丹无香,乃天下一大憾事。这人这样说来,岂不是有意挑事,刁难掌柜的?! 曜灵不动声色,于众目睽睽之下,竟微微点了点头,樱唇轻启,吐出三个字来:“明白了。” 说完即转身,向后头走去,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冲那一头雾水,不知她究竟何意的扇子哥,嫣然一笑:“公子来得当真是巧!掌柜的我,昨儿刚刚制出几盒新鲜的牡丹香胭脂膏,公子今儿就到了!想是上天有意,就要将这几盒奉于公子,也未可知呢!请公子这里略等一等,我后头取去,顷刻就到!” 这下,连同扇子哥自己,也都呆在了当下,动不得了。 曜灵去得快,回来得更快,不过转瞬之间,其婀娜身姿便出现在店堂里,众人的眼前了。 方成和吉利眼见曜灵过来,暗中趁人不备,从背后一把将其拉住,跌脚不已道:“掌柜的别莽撞了!咱们铺子里哪有牡丹香的胭脂?就寻遍了京城,寻到苏杭,也寻不出牡丹香的胭脂来呀!” 曜灵毫无反应,甚至看也没回头看他二人一眼,身子一挣便脱开方成的手,款款走到扇子哥面前,嫣然一笑,右手从背后伸了出来,柔荑一握,春笋纤纤,上头俨然托着一方汉白玉制的小盒。 “这位公子爷,请打开来品鉴。”曜灵眼中娇波流慧,脸上顾盼生妍,轻启樱唇,慢吐细言。 扇子哥傻了。他本来听闻这采薇庄名头厉害,掌柜的又艳名在外,有意想来挑事寻隙,一探其中究竟。 不想曜灵是见招拆招,先将吵得正热闹的场子打散了去,过后自己提出来的难题,竟也于眼下,要轻轻解了开去。 “好!”扇子哥心想我就不信你这里能有世上无有的东西,他将心一横,扇子插进怀里,接过曜灵手里的盒子,手起盖落,鼻子也随即凑了上去。 店堂里此刻挤得满满当当,看热闹凑兴的,买胭脂水粉的,又有不少后头干活的伙计,生怕自家掌柜的吃亏,一齐涌了出来,顿时就将个采薇庄拥了个水泄不通。 几十双眼睛,本来齐刷刷看在曜灵手上的,这会儿就全转去了扇子哥脸上,都要看看,这尹家掌柜的说得到底是不是真的?难不成世间,真有牡丹香味的胭脂膏子?! 第六十二章 百香神品 没叫看热闹的人失望,扇子哥不过略略闻过,即刻就将盒子丢回了曜灵手里,口中怒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哗!店堂里的人潮被他这句话,惊起阵阵涟漪,当下七嘴八舌地,就开始乱哄哄地议论起来。 伙计们则皆被扇子哥此举逼出一身冷汗来,因为明知掌柜的是在诈唬对方,现在被对方看穿了,怎不叫他们惊心? 跟着扇子哥的长随,这下愈发得意起来,脸上横肉甩动着,袖子也情不自禁地向上撸了撸。见其情形,方成心里紧张起来,有人要砸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连此刻正站在楼梯顶端,正不错眼地看着楼下的花家二奶奶,也叫这一幕惊得开不得口,动不得身了。 紫霞却趁了意,刚才那掌柜的的不是还说得振振有词?又陪这家夫人又陪那位王妃的?到底不过是个生意人,再跟朱门大户的家眷交好,也不过是个面子情儿罢了!看看,来个挑事的,立马就傻眼了吧? 吉利脑子动得飞快,这时便焦急地问方成:“方哥!要不要去跟平日里要好的夫人们那里,通个信儿,求个救兵什么的?” 方成刚刚收下去的汗,这会子又冒了上来,不过他到底是年长的伙计,也跟了曜灵不少年,经过也看过,他虽紧张,却也知道,掌柜的做到今天的地位,不是光靠一张嘴的。 “且再等等看吧!” 方成的话,叫吉利更加慌张不已,难道说,平日里常来常往,有说有笑的那些个贵妇人们,真有了难,就一个也指不上了? 且不论他人如何慌乱。如今只说曜灵。但见她:不慌不忙将那只白玉小盒接于手中,拈开盖子,微嗅轻闻,突然,朱唇慢牵,齿上如樱桃明素玉,碧水秋波,轻盈含笑,全然不受对方怒词的影响,端端庄庄地开口了。 “公子爷。莫不没闻仔细?这款香型,确确实实,就是牡丹香胭脂膏呀?!” 此言一出一剑平天。震惊四座。 扇子哥大怒:“你当我三岁小孩么?爷虽说不出这是何种香料所制,却也明白地闻出来,绝不是牡丹的香气!原来,你们采薇庄就是这样欺瞒客人,赚黑心的银子么?!”说着就从怀里抽出扇子来。哗啦一声,狂暴地摇了起来。 完了完了!方成心想掌柜的这是要强撑到底了?看样子这公子爷不是容易糊弄过去的,掌柜的要吃亏! “吉利,你悄悄地,带几个人从后门出去,先去郑相府里。。。” 方成的话尚未说完。曜灵又开口了。 “爷既说这不是牡丹香,那么请爷明示,究竟牡丹香。是何样的香味?” 扇子哥立刻如被冻住,扇子也不摇了,手也不挥了,连眼珠子,都定在眼眶中央。一动不动。 “这个,这个么。。。”扇子哥眼见大堂里。众人的眼神,一下整齐地全又回到自己身上,不禁有些尴尬起来,一直维系得很好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也随心情,一落千丈。再加上确实说不出牡丹什么香味儿,于是脸上便泛出细微的红云来。 倒是那长随,护主心切,这时就冲到前头来,对着曜灵,口沫横飞地叫道:“这有何难?我家主子一时忘了,我来告诉你就是。牡丹香就是天然清淡,集百花之神华,却又高过各样花香的,的,”他一时语塞,想不出个好词来。 曜灵眉头微蹙,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这人有几个月没洗澡换衣服了?身上一股油味,倒还不自觉,说话恨不能扑到人身上似的。 扇子哥却被提醒得心里一亮,接过长随的话道:“韵中生韵,香外含香,牡丹既为百花之王,自然香味,也就是集各家所长,之神香了!” 几十双眼睛,整齐划一,唰地一声,又投射到曜灵这边来。 曜灵先将手里香盒凑近鼻下闻了闻,然后方展开如春花般的笑来:“神香?!这不就是了!此乃我近日新研制出来,集世间此时所有各样香花所出,合于一身的,百香神品,胭脂膏呢!”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百香神品?真的假的? 扇子哥不屑地冷笑:“又来骗人了!” 这下换成曜灵不笑了,却板起小脸来,眼光里直射出寒光来,语言凌厉道:“这话何解!当着这里许多新老客人,客官无来由的指责小女子,却是何道理?!” 说着话儿,曜灵眼光一转,顺手拉过身边一位妇人:“公子爷,这位是京城东头,有名的绸缎庄家管事妈妈,她是这里常客,且请她品鉴!” 这妈妈被曜灵拉过来正不知所措,突然一只香盒被送到鼻下,她想也没多想,鼻子抽动几下,立即微笑起来。 “掌柜的,这个好这个好!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个?我要五盒,回去给太太小姐们使!” 这下可好,她这话一出口,引得周围几位婆子媳妇儿都拥上前来,一个个迫不及待地,都凑近曜灵手边,要闻这百香神品,究竟是何香气? 曜灵一一为她们试过,然后微笑,等评论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连珠炮似的声音,突突地就向外涌了出来。 “我觉得有玫瑰和木樨,却还不止,又混些茉莉,不过细闻之下,似远又近,倒又不像。”一个就说。 另一个摇头:“还不止!要我说,还有紫茉莉,似乎又有丁香。。。” 再一个立即接上:“另有些淡淡莲花香气,不过若不细品,再闻不出来最强小叔最新章节。” 曜灵不待她们说完,大笑应道:“可不是说?说是百香合一的,我再不骗人的!” 这几位就炸了锅了:“掌柜的这就是你不对了,有这样的好货,竟藏着掖着不拿出来?我们也算是老客了,哪个月不来采薇庄贡献银子?” 曜灵便笑道:“才我不也说了,新制的方子,这不过是样品呢!也只得几盒而已。若要量大数多,只好先下了定,日后来取。” 扇子哥眼见曜灵竟忙起生意来,丢下自己不管了,本来就气,这下更气。 “说你说你呢!爷这里站着呢,你眼瞎了?我的事怎么说?牡丹香呢!” 曜灵缓缓回身过来,脸上再不见一丝儿笑意:“这位爷,小女子既不瞎也不聋,只不知,爷可是聋了瞎了?” 长随一听就怒了:“大胆!你知道我家爷是什么人?!竟敢这样对张三爷说话?!” 曜灵低下头去,心里转了个念头,再抬起头来时,却依旧不动声色。 “不管是哪位爷,上门就都是采薇庄的客。既然爷眼明耳利,想必刚才大家伙的话也都听清了。这香是百香合集的,您和您的长随也说了,牡丹香是亦是集百香所长,那么,这胭脂膏子,又有何不对?!” 曜灵短短二句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将个扇子哥,张三爷,问了个哑口无言。 长随看不下去,又跳了出来:“我家主子才说的意思是,牡丹香集天下花香,却也是一味独香,你这是百花齐炼出来的,不算!” 曜灵推开围在身边的众媳妇,箭步出来,看也不看那长随,却直逼到那扇子哥眼前,凛冽的气势,瞬间令对方倒退了三步:“此话当真?莫不张三爷家乡生有出香味的牡丹?那可真是太好了!” 说着她环顾回周,朗朗开口:“诸位都是采薇庄的老客近邻,今日当了诸位的面,我尹家掌柜的作个誓言:采薇庄本来急于搜寻新花新香,如今正好,竟借张三爷得知,天下原来有天然有香的牡丹!今儿就请张三爷说个详细位置,我即刻就命人过去,不论多远也要寻了来!到时候,也请诸位来作个证实,若真有呢,我采薇庄不仅白送张三爷五十盒胭脂膏子,另有一千两纹银作谢礼!” 听见一千两纹银五个字,店堂里顿时落了一地下巴。 曜灵的话还没说完呢,只见她话锋一转:“不过,若去了寻不着,那这事可就。。。”说着她便竟味深长地将满满都是人的店堂打量了一下,然后再看张三爷及长随一眼,其中含义,不言而寓。 张三爷腿脚不觉有些打战,再看那长随,身子竟不知控制地,向大门处躲去。张三爷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话是你说的,这事得你来圆! 只见张三爷手起扇落,正打在那长随的脑袋上:“你跑什么跑?爷还没走呢!恰似奔命的一般,哪个游魂撞尸的勾引你去了?!” 长随被打得说不出话来,刚才嚣张的气焰一下全灭了下去,垂头丧气地,又见曜灵,并众人的眼睛直看在自己身上,主子也盯得紧紧的,不得不喃喃开口道:“其实,其实我也是听人说的,其实,其实我并不亲眼看见,亲自闻到。。。” 话没说完,张三爷一脚就踹了上去:“你这破包篓奴才,就是个走水的槽,单管屋里事儿往外学舌!听人说你就带着爷过来了?这会子好了,全落进人家笑眼里!” 曜灵心里冷笑,人家替你圆慌,你倒将个屎盆子全扣过去了?真真纨绔子第也!有事只知道向别人那里推! 第六十三章 张三爷 心里虽有些鄙夷地这样想,曜灵却也看得透彻,来者都是客,开门迎八方。做生意的,哪能不碰到刺头儿?既然人家落了下风,自己也该给个台阶,毕竟和气生财,将人逼急了,也与已无益。逞一时之快,伤长远之利嘛。 “算了,既然是误会,张三爷也不必再计较,牡丹香不是那样容易得的,不如爷将就些,就定这种百香型的,也可算勉强使得,可好?” 听见曜灵这样说来,张三爷心里一下松快了下来,再看周围,众人也知这事算是完了,哄笑一场,自然散去。 张三爷面上浮了半日的红云,这才慢慢退了下去,长随怒瞪几眼身边嘲笑他的人,想骂又不敢开口。 曜灵知道这事就算完了,便挥手叫来方成:“带这位爷楼上雅间坐坐,看要些什么颜色的,多少数量,定好日子,记清楚些。” 方成哎了一声,得意洋洋地瞥一眼那长随,心想怎么样?瘪了吧?我家掌柜的小小年纪能把持家业,靠得可是真本事!嘴里心里,样样来得! 这会子他早将自己刚才的慌张模样忘了个干净,倒是吉利,想起刚才差点要去喊人,若真叫来,不是白跑一场?不觉偷偷笑了。 待将人领去了楼上,方成正要离开,不想那张家三爷猛地背后叫了一声:“先别走,我有话问你!” 方成误会其意,忙解释道:“客官放心,我且不走。不过去外头取个帐本子进来,好给您立信单子,记个数!” 张三爷摇头,大不以为然:“不为这事,你过来。我另有他话。” 方成一头雾水,慢吞吞走到对方面前,有些戒备地看着他道:“爷,您还有什么事?”别又寻个由头生事吧?方成在心里嘀咕最强小叔最新章节。 张三爷哗啦一声抖开自己的宝扇,嘴上笑嘻嘻起来,悄悄小声问道:“哎,我不过是想问问,你们掌柜的,怎么这么有本事呢?” 方成切地一声,将自己身子挪后。离开那小爷将近八丈之远:“客官这是怎么说话?既然做了掌柜的,自然是有些本事。” 无事问八卦?定是心里有鬼!方成满心的嫌弃,心想你这人一看就是才来京里的。九成九是又想吃天鹅肉了呗! 张三爷笑得嘿嘿然:“你看你这伙计,我不是夸你家掌柜的么这话?你跑得倒快,看我吃了你不?你再过来些,我还有话说!” 方成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掌柜的事论不到我们伙计背后议论。我只知道干活,别的一概不知,这位爷若问店里的事,我知无不详,若问别的,我再不知道了。我出去了,一会儿掌柜的来,看见我还没给你记上数订下单子。又该说我偷懒了!” 边说着话,人就边向外溜去,脚下抹了油似的,也不管身后那小爷急得直叫,方成迈出门槛就将房门颌上了。 “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方成嘴里不出声地啐了一口:“您这号的。掌柜的没见过一万也有八千了!若说动心,早不在这里了!” “方成。你一个人乱裹什么?”曜灵无声无息地从背后出来,看了看他手里,不满地道:“怎么还没落定单子?这半天你都干什么去了?” 方成慌了神:“不是,掌柜的,刚才那小爷,他,他问,我,我只好。。。” 曜灵立刻打断他的话:“行了别说了!你去取帐本子,我进去看看!” 方成一听她要进屋里去,愈发慌张起来:“掌柜的别去,那小爷不是好人!” 曜灵立即拉住了方成的袖子,不叫他再说下去:“胡说!你知道人家是什么来路?!再者,来者都是客!我平日怎么教给你们的?就算背后也不许说客人的不是!你倒好,对着我就说起来了!看你也是老伙计了,怎么几年下来一点好处没学到?!” 方成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他能怎么说?难不成对掌柜的说,那小爷看上您了,我才躲出来的?这话他当了曜灵的面说不出口,他觉得亵渎了掌柜的似的。 “行了,去吧。”曜灵装作看不出方成的尴尬,将其推走,又见花二奶奶所在雅间房门,似微微张了条缝,便道:“你去花二奶奶那里看看,看她缺什么,小心些伺候着。” 方成低头应声去了。 曜灵这才款款踱步,先去外头的柜子里取出帐本子来,然后微笑地敲了敲张三爷的门,听时里头叫进,便推门而入。 张三爷没想到进来的会是她,脸色立刻由阴转睛,将手中扇子摇得愈发起劲,脸上笑意堆叠地道:“我说掌柜的,你的伙计可真会护主!怎么调教的?赶明儿得了空,也教教我呗!” 曜灵笑而不答,又看其背后长随一眼,见其一脸不满,心里不觉好笑起来,却也不理会。只见她,含烟如笑,柔桡轻曼地走到桌边,先放下手里东西,又拉过一方螺纹的□鹆端砚,顺手向里滴上些现汲的泉水,自管自地研起墨来。 张三爷看其一付天然自若,且肌肤细润,俏白胜雪,眼眸流转,盈盈如水,却如此雍容大雅,一时不觉呆住,就连手里的扇子,也不动了。 “行了,”曜灵放下墨来,手握一管彩毫细笔,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张三爷道:“爷要多少?香型我是知道了,可颜色呢?要什么色的?” 张三爷张开老大的嘴,这时方略收了些回去,好在没有口水,不然可算丢人晨辉战神最新章节。 “掌柜的有什么好的,也推荐些给我听听。不瞒掌柜的说,替人买胭脂,于我还是头一回呢!” 曜灵见那枘扇子又开始在对方手中狂摇,便知对方又来精神了。 “三爷,您这样说,我也摸不着个准信。请您再说细些,用胭脂这人,脸色如何?是白是黄?对比之下,我才好给个实论。一样胭脂配一样脸色,若乱用起来,反不是锦上添花,倒成了落井下石了!” 曜灵话音未落,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想不到你这掌柜的说话到如斯田地!” 曜灵听见对方马屁拍得肉麻,心里腻烦,不过她也是受惯了的,也就自然而然道:“爷过誉了,还请爷赐教!” 张三爷被连连追问,只得眯起眼睛来想了想,道:“脸色不如掌柜的这样洁白似雪,不过也算白了,平日我看她爱用海棠花形盒子装的,也是你这里所出,不知,是何样色来?” 曜灵心里微微一动,于是点头轻笑道:“海棠花形的纸盒子?那自然是海棠色的胭脂了!” 扇子又狂摇了起来:“原来如此,掌柜的设计得倒巧,在下十分地佩服呢!” 曜灵又问数目,待一切落定之后,方将笔入下,本子合起,却又抬起头上,将面前这位,张家三爷,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了一遍。 这人被看得心里有些毛毛的,脸上强堆起笑来问:“怎么?我脸上写字了不成?掌柜的只管这样看?!” “张三爷,您的胭脂,怕不是给自家姐妹吧?也不像为张夫人所用呢!”曜灵淡淡两人句话,如惊开六叶连肝肺,一下将扇子哥和他的长随震住,二人同时将嘴张开老大去,又再显出呆相来。 曜灵见两人呆至如此,心里越发好笑起来,要不她天性淡泊,换个活泼些的性子,此刻只怕,就要捧腹大笑起来了。 “你,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你认识我娘,我姐姐?!”震惊了半天,扇子哥总算比自己的长随要强些,先回过神来,立刻就盯住曜灵问道。 “小女子无福,尚无此时运,得见户部,张员外郎,张夫人,并张家小姐之面。” 曜灵这话可了不得了,才说出口去,扇子哥跟他的长随,两张下巴就同时掉了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我是。。。” 扇子哥大惊之下,话也说不连贯了,身后长随更有如被雷击中,整个人都定在地上,动不得一下。 曜灵垂下眼睑,她是真得觉得好笑了,不过只在肚子里得意,面上,她是纹丝不动的。 “这世上的事,真真叫无巧不成书的。”曜灵待自己在心里乐够了,方才含笑斜睇对方两只呆头鹅,道: “前些日子,贵府上有位高实家的,曾来我店里,买了不少胭脂。听她说,小姐肤色略黄,不合爷刚才的话。且大宅门里所用,皆要指定汉白玉雕石盒所装的,精致胭脂膏。纸盒的么,”曜灵抬眼,直视张家三爷,道:“一般最受花街柳巷的姑娘追捧。” 扇子哥瘪了。曜灵说中了他的心事,他这几日正看上了香玉馆的五姑娘,夜夜笙歌,日日起腻,今日正是被吹了枕边耳旁风,来这里指定采购。 “这也罢了,”挣了半天,张三爷终于恢复些理智,“可你怎么知道,我就是张。。。” 曜灵盈盈浅笑,玉手轻挥,张三爷刚欲吐出口的话,当下就又咽了回去。 第六十四章 好戏 “爷说是新入京的,看通身气派就是位贵介公子,且是官宦之家。再者,前头已说了,爷是北边来的,京中最近新上任的,唯有户部,张员外郎是来自北边。两下里一合计,可不就得出这个结论来了?”曜灵浅笑淡静,娓娓道之。 扇子哥随即露出佩服之色来:“看来你这掌柜的。。。” 曜灵随即出言打断对方的马屁,她听够了,眼下却另有正事要办。 高实家的上回来就提到,张家二小姐很有可能入宫选妃。昨日李公公来,送来的备选名单中,张家二小姐,闺名岫云的,果然正赫然在列。 自己既奉了太后懿旨,要打听这些个小姐们的底细,眼下这上门的好机会,曜灵又怎可叫它白白流走? 这才是她要亲自上来接待扇子哥的,真实目的。若不为此,她才不愿上来见这两呆子,只叫方成伺候就完了。 “不知小姐用了我推荐的美白方子,可有些效果么?”曜灵微笑着又问。 扇子哥心想我怎么知道?最近几日我又不曾在家。 不过他很快灵机一动,想出个合适的回答来:“小姐太太的这些事,我哪得知道?不过掌柜的既然这样有心,不如明日请府里坐坐?我近几日总听我娘说,二姐姐要选妃了,也没个好人来指条明路,该预备哪些东西?京里最近又流行些什么花样头面?我看掌柜的,既与绸缎庄的交好,自家又是做这个生意的,对这些必是熟悉烂熟于心。” 他说得带劲,曜灵更是听得入耳,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见曜灵一双猫眼。渐渐亮了起来,扇子哥说得愈发得意了:“我这个主意,回去跟我娘一说,她必定喜欢!她老人家总说自己刚刚入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掌柜的这一去,无疑是行夜路的,一盏明灯送到眼前,那还能不喜上心头?” 曜灵连连点头称好,又连连道只怕叨扰骸骨灰烬最新章节。不敢承情,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这样你在娘面前卖了乖。自己近几日的丑事,只怕也可消了吧? 扇子哥果然也是这样想,心里对自己能想出这个主意来,不觉钦佩不已,长随也受此鼓励。也能开口说得话了,于是脸上堆满了媚笑道: “三爷真真是聪明过人!太太若听了爷的主意,必要爷事事贴心,要在老爷面前,多说些爷的好话呢!” 曜灵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她就吃不下晚饭了。 “既然如此,小女子就静候贵府佳音。若得了信儿,必明儿一早过府里去伺候!”话说完了。曜灵便站起身来,意思送客了。 扇子哥讪讪的,他看出曜灵对自己的冷淡来,好在他花心到处撒,竟也不十分在意。 曜灵拉开房门。请其先行,不想人才走出来二步。前头花二奶奶所在雅间门也开了,花二奶奶打头出来,竟似没打眼细看,二人这就迎头撞上了。 “哎哟!”花二奶奶先叫了一声,然后娇羞地躲去了紫霞身后。 曜灵立刻上前来看视:“花二奶奶,您没事吧?可撞到哪里没有?” 花二奶奶用一方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捂着脸,不肯抬头,也不肯说话。 紫霞怒而斥道:“你们走路怎么不看道?没见我们奶奶出来了?竟就直撞上来了?也没个规矩了不成?!” 张家的长随立即恼怒起来,手指着紫霞正要回骂,张三爷发话了:“有你什么事?刚才不好好前头替爷看道,这会子倒疯狗似的吠起来了?怪道人家说没了规矩,原是你自家找骂!” 自己主子的话,那长随再有胆量也不敢回嘴,只得唯唯诺诺,退到后头。 张三爷将扇子一拉,顿时又狂风大作起来 “这位奶奶是?”他作个彬彬有礼的模样,又特意将手中板指放在胸前,有意炫耀,显摆。 花二奶奶楚楚可怜地依在紫霞背后,又半靠在曜灵身上,娇声细语地捏着嗓子道:“紫霞,爷问话呢!你怎么不回?” 紫霞这才道:“我们奶奶乃是京城第一票号,花家的二奶奶。你这人好不开眼,错走乱闯的,怎么就胡撞上来了?!” 张三爷正在回话,花二奶奶却又开口了,依旧小声小气地道:“紫霞你怎么乱怪起人来?明明是你开门前没看外头,怎好怪起这位爷来?人家先走,我们后出来,就撞上了,也怨不得人!” 曜灵见其情形,扶住花二奶奶的手便有些松驰开来。看来这二奶奶没事,倒还有劲演戏呢! 听见京城第一票号几个字,张三爷不觉愈将眼睛眯缝了起来,直将花二奶奶上下打量个没完,这一看可了不得,不觉就心荡目摇,精魂已失。 原来,花二奶奶人虽在紫霞身后,亦不敢抬头,却将一双香樟木为高底,大红撒金凿花玲珑,鸳鸯摘桃鞋儿的金莲,悄悄从长裙下伸了出来,更有意无意的,直在人前晃当。 别人都忙着没看见,唯有张三爷和曜灵,二人都是着重注意花二奶奶的,因此将这一幕全收进了眼底。前者用意不明,可后者,曜灵,却是心怀警惕的。 花二奶奶全身上下,最引得她自傲的,就是她一对金莲:纤小周正,整齐浑圆,却又十分柔软,向脚尖处,渐渐尖细下来,不像普通一般女人的脚那样平扁山窝里的全球首都。 自她在闺阁中时,家中便有位养娘专来伺候她这双金莲,出阁更不必说,这养娘也是陪嫁的一部分,同入花家。 这位花二奶奶天性好虚荣,爱炫耀,到哪儿也不忘向人提起自己的这对宝贝,自她第一回上采薇庄的大门,曜灵便听过见过。 如今倒好,曜灵心想,这花二奶奶的胆子愈发大了,外人面前,也不肯放过? “张三爷,楼上地方小又有女眷,还请爷高提贵步,楼下去吧!”曜灵眼见不是事,便有意大声,既提醒男方,也提醒女方,更是提醒着两家的奴才。 “爷,这掌柜的说得是,咱们还是走吧!”张家长随总算今天说出句人话来,他也是怕惹是非,张家刚到京城,老爷夫人都曾叮嘱过,这小爷是个好生事的,底下人不看着,出了事爷们罢了,奴才受罪! 京城第一票号,听上去就有些来头,还是能避就避吧! 这边紫霞也有些退缩起来,张家小爷再好看,也抵不过一顿打不是?若真有什么事,奶奶说几句玩笑也许就罢了,自己可就遭殃了。心里这样想着,腿脚就有些向后退去。 可惜的是,花二奶奶却不让,她人在紫霞后头躲着,看似不吭声不吭气的没有反应,其实全身力气都顶住紫霞的背,牢牢原地站着,不肯就回房间里去。 张三爷更是如猫闻见了鱼腥气,脸上似笑非笑地,眼睛炯炯有神地落在花二奶奶身上,一枘扇子更是摇得山响,显见得心里是得意自在极了。 两边的奴才眼见自己的主子这样起来,不觉对视一眼,各有深意。 正当此尴尬时机,突然,曜灵指着楼梯边的小窗,对外惊呼:“二奶奶,那不是花家二爷的车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花二奶奶本来摒出顶住紫霞的全身力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子也软成了一团棉花,一个转头就到了身后的房门口,也不待他人开门,自己伸手拉开,吱啦一声,人就进门里不见了。 紫霞听见二爷两个字,早已是惊开六叶连肝肺,唬坏三魂七魄心,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似漏网之鱼,紧跟在自己主子后头,连滚带爬地也进屋里去了。 张三爷与自己的奴才更不打言,一个有如神助,脚不沾地就下楼而去,另一个如脚底摸油,滑不溜溜地一路就窜到了楼下。 曜灵忍笑忍到内伤,待人都散尽了,方才拉开嗓子叫了一声:“哟!今儿怎么我也眼花了?那车明明是外头拉客的,怎么也看成花家的了?” 花二奶奶抱怨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掌柜的,你也行行好吧!这差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会看走了眼?!” 曜灵吐了吐舌头,回道:“外头日头亮得厉害,这里头又暗,就看岔眼也是有的。再者,即便不是二爷,花家去城东的分号办事,一日车也要从这里过上两三回的,这一辆不是,难保下一辆就是,花二奶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曜灵此话一出口,里间顿时没了声音。 曜灵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下楼,再一看,张家小爷和那长随?早就连影儿也不见了,问过方成才知道,人一下楼就问后门在哪儿,窜过去就早溜了。 “好个小子!原以为是只能动口不能动腿的!想不到,真逃起来,倒也跑得挺快!”方成才在楼梯下,早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不免出口调笑。 曜灵瞪他一眼:“花二奶奶还在楼上呢!你小心些!看惹得她恼了,打不打你!” 第六十五章 家事 方成摸摸脑袋,笑了,又道:“掌柜的,不是我要说句闲话,这花家二奶奶,心性有些活泛呢!” 曜灵这下可将个小脸儿板起来了,蛾眉紧蹙,星眼圆睁,严厉地斥道:“什么时候论到咱们说起主顾的不是来了?闲话最是两面刃,伤着别人也伤自己,你不知道?亏你方成还是几年的老伙计呢!那边几位妈妈站着你只去招呼,倒有工夫这里说人!” 方成一见,对方杏核似的瞳仁里,亮汪汪逼出寒光来,魂灵就直飞走了一半,曜灵再瞪他一眼,他就立即吓得转身就走。 “妈妈们,要些什么货色?” 气也出不匀了,倒还能说得出话来!曜灵看其背影,一上一下直喘,不觉在心里偷笑一声,走去柜台里,坐了下来。 不想她才坐了片刻,招待过两三位客人,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钱妈妈从后头打帘子出来了,却不说话,只看着自己。 曜灵全意,从柜台里出来,叫过方成,命其看住前头,再走到钱妈妈身边,拉起她走到天井里。 “什么事这样鬼祟?”待站定下来,曜灵便笑着问道。 钱妈妈叹了口气,凑近曜灵耳边,说了一句话。 曜灵一双猫眼立刻瞪得滚圆,不敢相信地盯住钱妈妈:“此话当真?不能吧?!” 钱妈妈再叹了口气,还是凑近她耳朵,小声小气地又说了一句。 曜灵不吭声了,低下头去,若有所思。钱妈妈也不开口,只看着她。 半晌,曜灵自己也叹了口气:“没法子逆袭末世收美男!看来还得去一趟才好!” 钱妈妈连连点头:“我也正是这样想呢!” 曜灵听了钱妈妈的话,无可奈何地回道:“自然妈妈是这样想了。要不然,怎么知道就来找我呢!” 钱妈妈不笑,一本正经地回道:“掌柜的客户跟洛家上下都好,他家出了事,我不找你找谁?” 曜灵哭笑不得:“我是跟洛家交好不错,可论交情,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洛妈妈和钱妈妈你二人呀!必是她叫你来帮救兵的,是不是?” 钱妈妈脸上微微一红:“知道掌柜的你不喜欢管这样家长里短的事,可这也是没奈何不是?眼见吵起来了,洛家娘子是个做婆婆的。帮谁都不好,帮谁都显得偏,不如不管!” 曜灵不得已。被钱妈妈暗中推着向后门处走去,口中少不得抱怨:“怎么妈妈你就耳朵这样尖了?洛家到底隔着几道墙呢!她家几个媳妇吵起来,你倒听得清楚?!” 钱妈妈回道:“我哪儿有闲工夫去听那起没用的?不过刚才有个小爷从后头走,又偏找不到,寻到我厨房里去。我没法子,占着手也得出来替他将后门开了,这才听见些动静。” 曜灵想起来,这说得必是张家三爷了。说来好笑,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与花二奶奶撞个不措罢了。只怪心里有鬼,本来没事,也吓了一跳。 这二人将来别惹出事来才好! 想到这里。曜灵心里微微一战,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去想别的了,因为后门一经打开,即刻就听见喧闹刺耳的争吵声。 “老四媳妇儿你别欺负人!仗着爹一句话,你就要翻天了是不是?这屋里只你大了?看你这得瑟的样儿!你家老四还没坐上爹的位置呢!” 听这声音。不管不顾直愣愣地刺进人耳朵里,曜灵便知道。这必是洛家老大媳妇儿,翠兰了。 被说得,老四媳妇,秀如,听不出是何回应,可呜咽的声音是差不离听得出来的,这是个老实的,天生的不会跟人对嘴,被逼急了,也没有厉害的话好说,只好自己躲进来哭几声罢了。 曜灵知道,这必是老大媳妇平日不服气老四受洛老大器重,又不知寻个什么由头,有意地找老四家的不痛快了。 她脚下加快了步伐,正走到洛家后门处,伸手欲推,却又听见洛家娘子开口的声音。 “我说你们各人都小点声音中不中?趁着你爹不在家,一个个都撑了头做大了是不是?我还在这儿呢!有你们几个媳妇儿的说处?!越来越不知道规矩了!忒大个人了,没得大家省些事儿罢了!” 曜灵暗中点了点头,洛家娘子压得住阵,她想,到底也是跟洛师傅多少年下来的,又自小管着那许多徒弟,哪能没个真本事?钱妈妈也是太过心急,这点子小事,哪用得上我?这样想来,她本自伸出去一半的手便缩了回来,脚也向后回退二步,预备回去了。 不想这回她却想错了,这边洛家娘子话音未落,那头就听见几声惊呼,再接着就是一声尖叫,橐橐的脚步声,衣裙的綷粲声,慌慌张张,乱成一片。 曜灵随即推门而入,只是事情虽急,她也不能忘了身份,自己到底是个外人,进门便道:“洛妈妈,可在家么?” 知道是假话,可假话也是有用的。总不能进来就说,你们吵架了,我来看看?! 不想曜灵话才出口,就看见洛家娘子正在自己脚前,原来她老人家坐在后门的台阶处,胸口上下起伏,眼见是着了大气,老四媳妇秀如正替她摸着顺气。 曜灵尚未开口,抬眼又见老大媳妇翠兰,整个人横躺在后院的石砖地上,双目紧闭,大气不出古武天道。老二老三媳妇跪在其左右,正一声一声地喊着:“大嫂子!大嫂子!” 曜灵不敢耽搁,先就在洛家娘子身边蹲了下来,口中轻轻问道:“洛妈妈,这是怎么了?” 洛家娘子喘得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着地下翠兰,秀如心里明白,便对老二老三媳妇道:“烦请两位嫂子,先将大嫂子扶回房里歇息吧!她是有身子的人,这地下凉得厉害,如何躺得?” 本来闭目似已死过去的翠兰,这时听见秀如的话,却如突然诈尸还魂,一下挺起半边来,老二媳妇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向后退去,老三媳妇本来也想,可翠兰一把拉住她脖子,强撑住自己,老三媳妇只得苦脸受着。 “你这话说得好听!地上凉怎么了?有身子又怎么了?这会子当了众人的面你倒会做人了!其实你巴不得我胎落了才好呢!就剩下你一人独大了呗!”话还说完,翠兰一口就啐了上来。 秀如避让不及,眼见那口老痰就要正中面门,曜灵本来在旁翘首鹄立,说时迟那时快,极速出手,宽大的袖口向前一裹,将那恶心玩意就甩去了一边。 啪!老痰垂头丧气地趴在曜灵的左手边,明晃晃,呆挫挫。 “大嫂子,说话归说话,都是一家人,何必行这样的事?没得伤了和气!”曜灵既知翠兰有了身孕,自然不好大声大气,因此虽则心里生气,口中少不得还是软语相劝。 翠兰眼见失算,又见曜灵来了,心想必是护着老四家的,心里那把无明业火愈发控制不住,直从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按捺不下,当时就要发作起来。 曜灵眼见其眼里冒火,脸儿也涨得通红,知道是气极了,只不知为了何事?难不成光为自己甩了她的痰不成? “大嫂子别气了!有什么不是,待你身子好些,我自上门去领!还请大嫂子先回房里休息,若身子有个闪失,爹和大哥回来,我们怎么交待呢!” 秀如开口了,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她竟放下洛家娘子,一路从台阶处跪行至翠兰身边,眼中含泪,苦苦哀求。 曜灵实在看不下去,正要上去扶起秀如来,洛家娘子却突然将她的手攥住,捏得紧紧的,不叫她动。 见秀如这般低气下气,翠兰顺心如意了,当了众人的面,她自为面子上有了光,脸上的红也就褪去不少,心里的气也散了大半,也肯叫人扶起来,慢慢走回自己房里去了。 曜灵沉着气,眼见翠兰走了,忙将洛家娘子也从台阶上扶起来,秀如正好这时也过来,便搭着手,两人一齐,也将老太太扶回了房去。 刚坐定下来,洛家娘子就止不住地长声大叹起来。曜灵看了看秀如,见其粉面生红,眼眶粉润,知道是哭过了,想了想,正要开口,洛家娘子却抢在她前头,万斛愁肠地道: “这家眼见着成个什么样儿了?!老头子才走一日,就吵得这样沸反盈天的,不说叫下头徒弟们笑话,就外人见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曜灵一眼,将后半截话又咽回了肚里。 曜灵忙笑着道:“妈妈又说这外向的话!从来我家里的事也不瞒妈妈的,怎么今儿这样见外了?当日我家有难时,妈妈也没少过来帮忙,灵儿今儿就趁趁手,又有何不可?” 洛家娘子忙拉过曜灵的手,解释道:“我才也是气糊涂了,你哪是什么外人?要不是儿子们娶的娶,小的小,我就要你做媳妇儿了!” 曜灵甩手,嗔道:“妈妈还说得出玩笑话,看来气真是顺了不少!” 第六十六章 劝解 听见媳妇两个字,洛家娘子又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你没过来也算是福气!你看这媳妇,”说着便指秀如,“也不知是碍了人家什么事,处处要跟她做对,唉!真真是命中魔星!说不得!” 曜灵正要再劝,眼角却瞥见,秀如捂着嘴,憋不住地呜咽,脸上更是泪流成双,却怕洛家娘子伤心,还在强忍着不敢大声。 曜灵见了不忍,便对秀如道:“好嫂子,才来时有些热了,嗓子眼痒痒的,可有热水?赏一钟给我润润可好?” 秀如点了点头,也不敢开口,只怕一张口,悲嚎就要大放出声,只用汗巾儿盖了脸,急匆匆就走了。 才走到门外,就听见一声抽泣,曜灵不由得与洛家娘子对视一眼,后者又是一声长叹:“说不得!说不得!” 曜灵缓缓坐在洛家娘子对面,安慰地将自己的手放在对方手上,半日,待其心情平和下来之后,方才轻轻问道:“好妈妈,且消消气大宋商途!今儿到底为了什么事?叫大嫂子这样动气?” 洛家娘子听问,更是连连叹息不止:“说起来真真是屁大点子的事!早起大媳妇说胃不舒服,吃不下东西去。老四家的也是好意,看她直恶心作呕,特意炖了锅好粥,又细细散了些黍米,还怕燥了嗓子眼,着意磨成蓉才洒进去的。就这还不算完,老四家的还将自己糟的茄子和小水红萝卜也捏了些出来,给她过嘴。灵儿你说说看,这有哪点对不住她了?” 曜灵默默听着,并不开口。她心里明白,此刻自己最应当做的,就是当个树洞,给洛家娘子一吐为快。 “谁知这样好心。倒落得老大家的一顿好骂。说那粥放凉了,喝了更伤胃口,小菜也不好了,酸过头了,也冲胃不对。尹丫头你说说看,早上起来这一大家的事,老四家的总得将外头料理完了,才轮得上家里是不是?三十几个徒弟呢!不管人家行不行?” 曜灵见洛家娘子问到自己,便微微点了点头,说是不当自己外人。可这家务事,真不是她能给得上意见,插得进嘴的。再者。老大家的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平日自己又偏与老四家的要好,此时说错一句,就是给秀如和洛家娘子添麻烦惹事,她不如能避就避。于人于已,方是良策。 “就这,老四家的也虑到了,她是个有心的,嘴上不说,事事都办得周全。一早起来粥顿好了。就连锅安在个草捂子里,见事完了才拿出来。又怕太烫,风口吹了一小会才送去。你说说看。就朱门豪户的大太太,也不过这样伺候吧?” 曜灵唯唯附和,这才开口道:“这样也算精心了,为何大嫂子还觉得不好呢?” 洛家娘子怒哼一声:“她哪里是看老四家的不好?她是看我,看老头子不好呢!” 曜灵忙起身安抚:“妈妈又说哪里的话?大嫂子脾气是燥些。可说长辈的不是,她且不敢吧?”说着她以眼神示意对方。说话声音这样大,小心外头听见。 洛家娘子才不管那许多,她自认粗人一个,才刚在外头已是忍着气了,如今再叫她忍,哪里忍得下? “如今倒好,做婆婆的倒要怕起媳妇儿来了?她是带着肚子,我还生了六个呢!”洛家娘子一张脸上涨得飞红,红中泛紫,气得坐也坐不住了,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粗声大气地冲外头叫道。 曜灵陪着笑,将其复又轻轻按坐回凳子上:“这就是我的不是了,好好来劝架的,怎么反成了拨火的,将妈妈的气越拨越旺了?!怪我不会说话,妈妈且消消气吧!” 洛家娘子闷头坐了一会子,方才缓缓道:“我心里知道,这老大媳妇心里憋着气,就跟老四家的杠上了!为什么?还不是嫌她当家的没用!老头子看中老四看不中他?!” 曜灵心想,您倒真说中关节了!可不就是这个原因么? “如今老大家的又怀上了,几个媳妇儿里只她先有了胎,自然身骄体贵了!偏生老头子昨儿才出门,临走丢下话,好生伺候这宝贝疙瘩子!老大跟了去,老四也不在家,尹丫头你说说看,老大媳妇这不就趁机闹事了么?!” 曜灵自然知道是这么回事,老大媳妇要给老四家的一个下马威,一来抖抖威风,二来么,长长自家的志气,一扬以往的憋屈。 “妈妈你既然知道是这么回事,别放在心上就是。四嫂子是受了委屈,过会子我去安慰她,给她宽宽心。洛师傅既然不在家,还是别莽撞了。有什么不是,等他老人家回来再说。”曜灵款款细语,用大道理规劝对方。 师傅最最看重就是子嗣,这事非同小可,曜灵知道,若有个闪失,他老人家必是要难过的。 洛家娘子听见曜灵的话,不由得心里一沉,是呀,子嗣是大事,若逞一时嘴上痛快,真坏了老大家的身子,那就糟糕了肥田仁医傻包子。 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有孕在身,也不能在家做太上皇,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吧?还成个规矩,有个体统么?! “丫头你说的道理我心里明白,可你看看,老大家也逼人太甚了!这才开头就这么的恣意胡来,怀胎十月,老四家的还能有好日子过么?!”洛家娘子说着叹气,“偏生老四又要长远不在家,愈发她的日子要难过了!” 曜灵问道:“四哥去哪儿?竟长远不能回来?” 洛家娘子摇头:“说起来就是这桩差事惹的气!老头子有意要扶持老四的当家,这不,要去西安,就将老四也带上了,说正好,叫他先在那里管着分号,跟老人们学些经验。老大听见了倒没什么说,就他那媳妇儿,自听见个管字,那脸就再看不得,三句话说不到就开始挤兑人!” 曜灵不觉也蹙眉摇头,只是她心里知道,自己断断不能在洛家娘子面前说翠兰的不是,不然更不好收拾,因此将嘴闭得紧紧的,不肯开口。 洛家娘子越说越气:“老头子和老四在家还好些,这媳妇不过恼起来挤眉弄眼,也不敢当了面地闹出来。不想昨儿两人才出门,今儿她就呼天抢地地吵起来了!”说着洛家娘子也有些眼眶泛红:“也亏老四家的好性儿,知道是这么回事,愈发揣着小心地讨她的好!谁曾想,好字没听见一个,又惹得一身不是!” 曜灵依旧不好出声,只见对方伤心,便轻挨她坐了下来,又从袖子里拈出一方白色棉帕,替对方拭去几滴老泪。 洛家娘子垂首不语,片刻将曜灵的手拉了过来,拍了拍,无奈道:“丫头你是知道我的,家里事再有不好,也断不轻易说个不字。老大家的进门这几年,我这做婆婆的自问对她不薄。四个媳妇,我也算一碗水端得差不离,若说好,只怕老大家的更叫我费心,不时总要哄她个高兴。不想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还是不中用。” 曜灵心里知道,翠兰心里是个死结,别人再对她好,也解不开的。可道理是这样,眼见洛家娘子伤心难过,她少不得要说些宽慰的话。 “妈妈你也太过小心,她毕竟是你媳妇,一个做长辈的,说什么对下提心吊胆?您和师傅还有一帮子徒弟在呢!若叫他们知道了,您做师娘的,还有何威严可存?” 洛家娘子连连摆手:“还说这个呢!今儿这样一吵,徒弟们即便没当面瞧见,背地里闲话也说得够了!”说着她收回手来,捂在自己脸上:“我是再没脸去见他们了!” 曜灵见了,大为不忍,冲动之下,站起来靠在洛家娘子身边,低声细语地叫了声:“妈妈!” 不想她的话才开了个头,就听见外头“豁啷啷”的一声响,然后便有人高声大叫了起来,再细听下去,竟又是翠兰的声音。 洛家娘子又气又急,当了曜灵的面,又有些羞恼,瞬间一张老脸就涨得通红,将身子挺将起来,疾忙抢进一步出了房间,站在院子里就喝斥道:“什么了不得的事!才不是已经解开了?怎么白眉赤眼地,又闹起来了?!” 曜灵紧跟着就出来,果然见秀如地下蹲着,正抹眼趟泪地,正在收拾一地的茶碗碎片,泼出来的茶水洒得到处都是,可谓一片狼籍。 翠兰双手叉腰,站在秀如对面,一派盛气凌人的模样,也不理会洛家娘子话,依旧口中喋喋不休地指责秀如:“你走道也不带两个眼珠子?我忒大个人你就看不见?还是有意要撞上来?成心要撞掉我的。。。” 曜灵听不下起也看不下去了,立刻出声喝断其言:“大嫂且止!你现在日子尚浅,怎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一语提醒翠兰,她立刻缩口不语。是啊,这肚子里的可是替她撑腰的宝贝,她得小心护好了,不能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到时候反被人笑话,可就完了。 第六十七章 劝解(二) 见此情形,洛家娘子便叫秀如:“地上也收拾差不多了,你起来说话,才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 秀如缓缓站起身来,手里握着一把碎磁片,包着两汪眼泪,尚不及开口,翠兰又抢在了头里:“娘你来得正好!你给凭凭这个理儿!才在外头地上躺了半日,我是身子也凉了头也昏了,便叫老二家的替我打盆热水来,我泡泡脚暖和暖和。谁知我在房里等到头发上都快结冻了也不见人来。想想只好自家出来看看,谁曾想出门就撞见鬼!” 洛家娘子立马骂出声来:“如今这一家子乱为王了!你说谁是鬼?青天白日的,亏你口内不害碜!” 这下翠兰不干了:“我怎么就口内害碜了?她成心跟我过不去我还不能说了?要不是她要茶要水,怎么耽误得我泡脚?!” 洛家娘子不想翠兰竟大胆到当面跟自己对嘴,又说得这般歪理不通,却还振振有理的模样,一下就气得手抖心跳,身子发凉,口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曜灵眼见洛家娘子身子微微打颤,忙先上前来扶住,然后方看住翠兰,正色款款道:“才是我要的水,因来时口渴,便烦四嫂子跑这一趟飞上枝头是乌鸦最新章节。不想误了大嫂子的事,我在这里替大嫂子陪个不是!大嫂子要怪,只怪我一人,别错污了四嫂和大娘!” 翠兰一听正好,曜灵本就是她第一个看不服见不惯之人,眼同这颗眼中钉自己找上门来挨骂,她不觉心中窃喜。 “我当是谁?原来是尹家大掌柜的!原来是您来要茶!这就行了,我等小民,不敢跟大掌柜的您相争持,如今别说是为了您的一杯茶误了我泡脚,即便您走道遇见地上有个坑。我这身子的人,也得倒下来给您填路不是?” 说着话儿,翠兰便将腰叉得愈发向前挺了出来,其实她才不过一个多月,并不显怀,更看不出肚子来,可她偏要做出此举来,无非是有意提醒众人:她是个怀上洛家子嗣之人,她现在是碰不得的! 翠兰这点子小把戏,简直叫曜灵鄙夷不齿。不过她面上不动声色,平静和缓地道:“嫂子这话无理。我不过一介小民,开个小胭脂铺子罢了。什么大掌柜的。我不敢当。倒是洛家家业甚大,各地又皆有分号,倒比我那小铺子兴旺得多,亦方算得上个大字。” 她有意将皆这个字说得极重,意在提醒对方。分号不止一个,除了杭州,还有他处。 翠兰不傻,曜灵眼见她慢慢将肚子收了回去,便知道,对方将自己的话听进了三分。 “如今四哥虽不在家。大哥眼见也出去了,却是心眼俱在这屋子里的。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为了些茶水点心之类的小事伤了和气?我总听师傅说。和气方可生财,做生意最忌讳就是家宅不稳后院起火。别的不说,眼见就是现成的例子,” 说着曜灵便将洛家娘子扶着,向前迈上一步:“洛妈妈就是最好例证。洛家名气大。徒弟多,洛妈妈又生养了六子。最难得就是,她一人把持这个家,上下这许多人,却是调理得井井有条,稳而不乱。直到近日。。。” 曜灵说到这里,便收住了没继续下去,又抬眼张张翠兰,对方心知肚明,又将身子缩回了三分。 曜灵点头,方才又道:“一个当家男子,自然要在外头闯天地立事业,后方家宅的事,少不得娘子打点。所以家业兴旺,光光只靠一边是断乎不中用的。外头再强,家里整日吵闹不得清净,再大的事业也做不下去。” 边说,曜灵边拿一双猫眼紧逼住翠兰:“所以说子息事大,内帏失助,中馈乏人却更愁人。子嗣要有,更要有出息,方可成大事!” 光叫夫君出息有什么用?你总在后头拖后腿,架桥拨火地生事,洛家老大就算再有本事,洛师傅也不敢将当家的位置传给他呀! 这才是曜灵话里真意,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了,尤其翠兰,听得极为认真入耳。曜灵劝解的话不比洛家娘子,字字句句,都是打中她心门的,她虽对曜灵不服气,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太有道理。 当下院子里站着洛家四门媳妇,除翠兰外,自上到下,无人心里不对曜灵竖起大拇指来。话人人会说,可说得有序在理,合情入心,那就不是人人都做得到了。 尤其明知翠兰看自己不爽,可依旧说得对方心服口服,那就更不是一般能做得到了。洛家娘子心里不禁想,都说这丫头天生是能做一番事业的,果然没错。这样的头脑和口齿,哪是一般人赶得上? 曜灵心里知道,自己的话不过是个空心馒头,可虽然如此,也挡得过今日这一场饥荒了。 “行了,大嫂子说了半天话,想必乏了,二嫂三嫂,麻烦二位替她回屋里歇息,厨房里热水可有现成?我替大嫂子张张去!”曜灵眼见差不多能收了,便趁势替今日的纠纷做个结尾。 秀如忙道:“哪里要你?还请尹掌柜的替娘回去,我去催水!嫂子们放心,即刻就到恶魔之都全文阅读!”说着就转身,脚下飞奔着,走了。 待曜灵将洛家娘子扶回屋里坐下,天色已近黄昏,洛家娘子微微叹息,拉住曜灵道:“今儿得亏有你!算了,别的话也不说了,丫头,你留下来,陪你大娘吃个晚饭吧!” 曜灵微笑点头:“说了半日,可不是腿酸肚饿了?大娘就不留我,我也要赖着吃了饭才回呢!” 洛家大娘听见她有意玩笑,知道是逗自己开心,便勉强配合着一笑:“平日里请还请不到呢,怎么说起个赖字来?对了,今儿有你喜欢的藠头煮鱼,你四嫂做的,料定你喜欢!” 曜灵合掌一笑:“真的?那敢情好!算我没白来!” 洛家娘子也笑,只是这笑太过牵强,少顷片刻,就消散了去。 “我说丫头,”左思右想之下,洛家娘子趁屋里没人,开口道:“今日这事,算是了了。可来日方长,你才说得那话,老头子不在家,谁也做不得主。再者,就算老头子在,看老大的样儿,也不是个能成器的,只怕也当不得真。眼见老大媳妇这样,老四家的,怕要受罪呢!” 曜灵哪会不知?此刻便见洛家娘子提起这事来,她便将头低了,蛾眉半蹙,若有所思。 洛家娘子等了半日,心里按捺不住,正要再说,听见外头有脚步声响起,又忙起身走到门口,向外张了张,见是秀如端个水壶去了老大家的屋里,一边叹气,一边点头。 回来坐下来,洛家娘子便只看曜灵,她知道对方必有主意,她希望是个好主意。实在现在,她自己已没了法子。 半晌,曜灵方抬起头来,不想正撞上洛家娘子充满期待的眼神,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妈妈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了?看这模样,要问我拿糖呢!” 一听曜灵竟还能玩笑起来,洛家娘子的心瞬间就放回了肚子里,脸上随即就挂出笑来:“这丫头竟开起我老婆子的玩笑来了!有话快说,别惹得我肚里牵牵拌拌的,到时候又吃不下饭去!” 曜灵大笑起来:“别的事倒罢了,若灵儿惹得妈妈能有一顿不吃,那真真是错过该死了!这家里谁不知道,洛老大和洛妈妈有一样是错不得的,那就是饭点儿!” 洛家娘子一巴掌拍在曜灵背上,拍得她笑声乍起,收也收不住。 好容易笑够了,曜灵清了清喉咙,方一本正经地道:“这事我是容易的,只看妈妈放不放人了?” 洛家娘子听着奇怪,心下细想过后,本来放睛的脸色,却突然又阴沉了下来:“可是叫老四家的去你店里?那不中用,老大家的性子爆烈,咱两家靠得极近,我怕她恼起来,去你店里生事,给你惹麻烦,就不好了!” 曜灵摇头,正待说话,洛家娘子先站起来,抢着拦道:“不中用不中用!我知道你是好心,替我洛家解围,可不能为了我家宅安宁,坏了你尹家的生意!到时候三天两头地去你店里嗅吵闹,成个什么样儿了?街坊四邻地看见,愈发要说我洛家没有规矩了!” 洛家娘子的话,叫曜灵愈发摇头不止,又微笑道:“妈妈放心,其实我本无意叫秀如嫂子去我铺子里。一来确如妈妈所说不便,二来么,当着妈妈的面我也不怕说句实话,嫂子她不是做生意的人,面子又薄,见生人说不上一句完整话,就去了,也是无用。” 其实曜灵知道,洛良和洛嘉,并洛家娘子都不喜欢自家媳妇抛头露面,因此她才曲里绕弯,将洛家娘子疑心解开。 洛家娘子一听果然放下心来,却又赶紧追问:“既然如此,那你。。。” 曜灵胸有成竹,且不回应,反问对方道:“洛妈妈,我且问你,四哥这一去,多久回来?” 第六十八章 宝珠 洛家娘子愁道:“就是去得时间长远,若老头子真叫他在那头当事,只怕一二年也不得回来一趟。” 曜灵又问:“带不带得嫂子过去?” 洛家娘子叹气:“刚刚开始管事,哪里带得她去?若将来好了,也许能够。现在?只怕不中用呢!” 曜灵点头抚掌:“这就行了!四嫂子的事包在我身上,总叫她离了大嫂子眼皮子底下,有个好日子过罢了!” 洛家娘子长嘘一口气出去,她知道这丫头是个稳当人,从不轻易允诺,可却是一言九鼎的。这一点别看她是个小丫头,却比一般男子还做得还强。 正说着话儿,秀如从外间进来,脸色已然平静下来,手里还端着个茶盘,上头除了两钟茶盏,还配上了四样果子:葡萄、栾片、香橙,并盐渍橄榄。 曜灵赶紧上前接过放在桌上,然后嗔道:“嫂子认真跟我客气起来了!刚才不过托词罢了,嫂子还正经端出茶果子来,我可真真当不起!” 秀如拉着曜灵的手,诚意道:“妹妹这说哪里的话?才要不是妹妹,嫂子我还不知要被糟践到什么地步,”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几个果子罢了,不过显显我的心意,正经要谢,我也没别的好东西。” 洛家娘子见她说得可怜,便暗中从背后捅了曜灵一把,曜灵浑然不觉,却笑嘻嘻地看着桌上四只小碟道:“嫂子知道我喜欢这个?别的罢了,嫂子亲制的盐渍橄榄,是有多少我也不嫌多的!不过今日嫂子好小气的,怎么就给这样一小碟?” 秀如本来伤心,听了曜灵的话不觉又好笑起来,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这东西哪能多吃?不过点茶时过过嘴罢了官骄全文阅读!认真给你一大碗,过后就一口井的水也不够你解渴的!” 曜灵做个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怪道嫂子每回都不叫我多吃呢!原来是怕我喝干了你洛家院里的井水。明日早起就没水净面洗手了是不是?” 秀如听后一愣,再看洛家娘子,早已忍不住哈哈大笑出来,这方回过神来,原来是曜灵跟自己逗趣呢,自己就当了真了。 洛家娘子边笑边摇头,对依旧一本正经绷着脸的曜灵道:“你这丫头,偏爱捉弄人!知道你四嫂子老实,你玩笑她做什么?” 曜灵正正经经回道:“我只爱跟老实人说话,那起不老实的。”说着眼光向翠兰屋子方向斜斜飞个不屑的眼风过去,“我还不爱搭理呢!叫她爱谁谁去!” 洛家娘子笑得更加大声,就连秀如也忍不住微微抿嘴。只是过后,又不觉叹气。 曜灵拍拍秀如的手,婷婷含笑道:“我知道嫂子你愁些什么!且放着不要理会,我有法子,总遂了你的心就是。” 秀如猛然抬头。正要出声,却撞见曜灵一双狡黠清亮的眼睛,青金石一般的瞳仁,亮晶晶的,直闪出火花来。 “只今咱们且不必多说,有信儿我必来知会妈妈和嫂子就是!” 秀如大喜过望。洛家娘子亦觉心头大石已卸,又看外头天色近黄昏,便对秀如道:“这些个茶果子都收了吧!正经去厨房里取些饭菜来。叫你尹妹妹这里吃了晚饭再走!跟着咱们忙了一下午,怎好叫人家空着肚子回去?!” 秀如赶紧收起桌上托盘,预备就走,不想曜灵快手将那碟盐渍橄榄收进手里:“这可不行!少虽少些,到底还有得过口。这样收走了,我只觉眼酸心酸。口也酸呢!” 屋里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来,这声音大了些,便直接传进了大房翠兰的耳朵里去了。 “有什么可乐的?!”翠兰正被个厨房里传热水来的小丫头伺候着,过水泡脚,听见外头笑声,不觉又开始不服起来。 原来洛家虽是生意人家,却因家宅兴旺,儿子徒弟众多,因此也买了几个丫头子,在后宅并厨房里帮手。 如今翠兰有孕,洛家娘子便特意指了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名唤角儿的,放在她身边伺候。 这小丫头偏生是个喜欢内外搬弄是非,四下里调唆的性子,且最会看人眼色做事,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行货子。本来在厨房里,顺着秀如和洛家娘子,讨得两人欢心,便将她调上来伺候,行了轻松差事。 如今她到了翠兰房里,转身就换了付面孔,当了翠兰的面,便又不住嘴地说些秀如和洛家娘子的坏话。 见翠兰听见对面屋里有笑,撇嘴不服,角儿便趁机开口道:“大娘您看看,您一离开身边,那头就有说有笑的!我早就说咧,只落您一人在眼里,离了您,就都顺心了!” 翠兰怒极而斥:“我啐!离了我?离了我她们几个能成什么气候?!长嫂为尊!一家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长嫂为尊?那是婆婆不在的时候,如今洛家娘子好好的呢,您算哪一尊呢?这话在角儿心里打了个转,即刻就抛去了脑后。她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行家。 “所以呀,她们不理您,大娘您还该自己抖起威风来!别的不说,这几位娘哪家有您娘家那样富贵?就这一点,她们就得看您的眼色才是!更别说您现在,”说着角儿便扫过翠兰腰部一眼,“还带着家里的宝贝旗杆呢!” 翠兰被角儿的话,说得浑身血都热了,得意非凡,她总觉得自己怀得是个儿子,因为期待,所以希望慢慢奔仙路最新章节。因为希望得多了,所以也就觉得是真的了。 “可不是,角儿我告诉你,我自己就觉得。。。” 老二媳妇宝珠进来送饭时,正看见翠兰和角儿头碰头,窃窃私语,正说得带劲。 “角儿,叫你来伺候的,不是叫你来闲话的!大娘身子正不好呢,你引得她说多了话,费了神惹了气怎么处?!”老二媳妇情知必无好话,她不好说翠兰,只得先喝住角儿。 角儿正说到兴头上,不想被宝珠打断,只得悻悻然抽身而出。宝珠叫住她又道:“地下水盆呢?也不知道端出去?越大越没个机变了!” 角儿心里着气,嘴上却甜得很:“二娘教训得是!角儿新上来,许多事不知道,还得请二娘多多提点呢!” 宝珠见她这样,也不好再说,挥手打发她出去,然后将饭菜放在桌上,又看看翠兰的脸色,半晌方道:“嗯,果然比刚才好了许多。” 翠兰闷闷道:“哪有好?我就觉得心里发恶,头昏眼花的。” 宝珠毫不留情道:“那必是刚才话说多了伤了神!角儿是个没数的,嫂子你现在这样,还逗着你说那些有的没的,明儿我对娘说了,必不叫她再上来了!” 翠兰忙道:“哎呀哪里是她引得?倒是她合我心意,配我说了半天话,我心里郁气方散了好些,不然闷着,更吃不下饭去!” 在这家里,翠兰是人人都不待见的,可到底还有个跟她,比较要好的。说是比较,也就是比厌恶好一点的意思。老二媳妇宝珠,就是这个比较好的。 宝珠家境一般,人也长得一般,家里儿女众多,养成她圆融伶俐的性子,从不轻易与人为敌,嘴头子也来得,会说话,善机变,正与她夫婿,洛家老二,洛临一样。 翠兰因自大蠢顿而招得家里上下讨厌,却唯有她,还能与之说上几句知心话。原因无他,皆上所说,宝珠会做人,还有便是,翠兰再自大,到底还要有个人陪着说说话的,以前没有角儿,她便只有找宝珠了。 因此宝珠说她几句,她倒也还听得进去,只是嘴头上不服,还要叨叨几句。 宝珠听她说散心的话,不觉坐了下来,与其对面,缓缓劝道:“不是我要多嘴,大嫂子你也自己想想。如今你身子这样,还要跟这个生气,跟那个斗嘴的。一时有个闪失,谁损失最大?一家子眼睛都看在大嫂子你身上呢!倒还不知自己保养,整日跟这个生气,跟那个对嘴的!” 翠兰身子一扭,犟道:“那是她们有意跟我过不去!我再不出声,不成个死人了!” 宝珠一愣,随即上来捂嘴,又硬强着翠兰向地下啐了三口,然后方道:“嫂子你收着些吧!有了身子的人也不知道个忌讳!” 翠兰不吭声了,她也是知道怕的。 片刻,翠兰抬眼瞟了瞟宝珠,小心问道:“才你过来,可知道她们那头在笑什么?” 宝珠不看她,只管将托盘里的秫米粥端到对方面前,又用手将筷子和小勺上的水渍擦干净,方递了过去:“哪!吃你的吧!问那许多做什么?人家房间里的事,我哪得知道?!”说着宝珠觉得语气有些硬了,又赶紧加上一句:“左不过那些家里的事罢了,四嫂子那个性子,也不会说人闲话,娘也是一样。” 翠兰看一眼粥碗,又嫌里头火腿粒放少了,不愿动手,听见宝珠的话,鼻子里喷出一团冷气,道:“她二人不说,还不有一位么?有她在,一准没好事!” 第六十九章 三见 宝珠闻言白了翠兰一眼:“还说!要不是你吵得山响,能把她招来?!” 说起来,宝珠心里也不十分地喜欢曜灵,原因也很简单,曜灵在做人圆惠融通方面,更比她做得出色,人也长得比她好太多。但凡出众人物,必招庸才不满,这几乎已成公理。 翠兰愈发生气:“我吵我的,干她啥事?这又不是她家,来来往往的,当自己是个主人似的!有她屁事!” 宝珠不接话了,这点她就比翠兰聪明,知道有些话说过就行了,点火可以,烧大了就不能惹到自己身上。 “还是喝你的粥吧,凉了又要叫伤胃了!四嫂炖了一下午的,上好的云腿,切得这样细蓉蓉的!”宝珠见翠兰就不动手,便有意岔开话题,催道。 翠兰懒懒地向嘴里送了一勺,随即又吐了出来。 宝珠耐下性子问:“怎么不好?可是我说得,放凉了?” “太淡了!” 丢下句话,翠兰直接就将手中小勺往桌上一扔,当啷一声,勺子滚到地上,碎成几截。 宝珠脸色沉了下来,也不说话,直盯住翠兰的脸。半晌,翠兰心虚了,自己解释道:“我,我才不是有意,不过,不过手里劲大了些!” 宝珠收回眼光来,到里间翠兰床外柜架上,复又取来个小勺,重重塞进翠兰手中,然后正色道:“大嫂子!我劝你收了性儿吧!往后日还长呢!为这个使小性,只怕你也没那许多力气!” 翠兰撅着嘴,勉强将勺子接在手里,正要再说,就听见外头有响动,忙要起身,宝珠立刻丢个眼色过去。不叫她起来,自己走到门口,打起帘子来看。 原来曜灵匆匆用过晚饭,这就要回去。洛家娘子和秀如送出来,正站在院里说话。 见宝珠出来,洛家娘子便招她过来,又看那边屋子一眼,低低问道:“她吃些什么没有?” 宝珠微笑回道:“娘且放心,我看着呢皇宋!才用了几口四嫂炖的火腿粥。” 秀如小声道:“烦二嫂费心了!我不能过去,只怕又惹得大嫂生气。” 宝珠温柔地拉过她的手。道:“你放心!大嫂不过是这么个性子,又兼刚刚怀上,心情烦闷也是有的。不是大事,过去就算了。” 曜灵含笑看着宝珠,也道:“二嫂子是个伶俐人,有你看着大嫂,咱们几个都放心。” 宝珠浅浅一笑。回视曜灵道:“我有什么可伶俐的?当着眼前这么个伶俐人,哪敢班门弄斧?” 曜灵闻言心里微微一动,正抬眼要细看宝珠,对方却又笑着转向洛家娘子道:“娘,才大嫂子说了,那粥有些觉得淡。我看她这几日口重,怕不怀得是个哥儿呢!” 洛家娘子一听这话,正撞上心门。心里便是又喜又急。喜得是,洛家有后,急得是,翠兰只怕倚子生事,当真要在这家里做起皇太后来了。 其实不止是她。就连一旁的秀如也是一样的心事,若真是个哥儿。只怕今后在这家里,就连她站的地方也没有了。 曜灵忙搂过洛家娘子,又将另一手按在秀如肩上,微笑对宝珠道:“二嫂此言若当真就太好了!师傅想个大胖孙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美梦成了真,可不叫人乐坏了么?再者,大嫂就往日性子有些毛躁,有了哥儿怕也好了。娘是哥儿的榜样,她做得好,哥儿也就学得好,再加上师傅师娘的调教,将来哥儿还怕没有大出息么?” 话到这里,她躬身就对着洛家娘子行了个礼:“我先给妈妈道个贺,将来哥儿顶了官帽,少不得是要请我上座吃酒的!” 洛家娘子笑得脸也红通了,又还礼不迭道:“若应了丫头你的话,别说吃一台酒,就连吃一个月,也不是事儿!” 宝珠陪着笑了一回,曜灵回视她一眼,两人心照不宣。 曜灵看看天色,便说该走了,吃也吃完了,再不走留自己洗碗可就坏了。 秀如笑起来,忙道:“哪里就敢?谢你还来不及呢!” 宝珠一听便知有事,心里不觉突突地挑,脸上却堆笑问道:“四嫂这话什么意思?咱家有什么事要谢尹妹妹?” 秀如正要说话,洛家娘子看见曜灵的眼色,忙拦在头里,道:“这事还不定能成呢!这会子说出来,不成岂不笑话?真等成了再说,尹丫头也不是外人,不等着谢礼回家下锅的。丫头你有事就先走吧,我也知道,这会子正是你铺子里好做生意的时候。本来耽搁你一下午我已经心内不安了,若再误了事就更坏了。行了,你快去吧!” 曜灵点头,便笑嘻嘻地对众人道别,快步出了院门。宝珠见打探不出来,只好默默盯住其背影,心中又若有所思。 回家后,钱妈妈少不得要上来问过,曜灵略对她说了几句,钱妈妈一向最不待见翠兰,听见她怀了身子,立刻就开口抱怨: “我的天神!老天怎么也不长眼!好好的,怎么叫那个瘟神怀上了?这往后洛家还能有安生日子过?老二家那呆子媳妇可算完了!偏生老头子也不在家,连个说句狠话的人也没有!” 钱妈妈一向心直口快,又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她最喜欢秀如宽厚的性子,却叫她个呆子媳妇,也是嫌她太过老实的缘故。 “妈妈你看你张嘴!”曜灵听见就哈哈笑了起来,“秀如嫂子若听见你这样说她,怕不生气?” 钱妈妈哼了一声道:“她若还知道生气就好了末日仙界之系统全文阅读!一个软柿子,凭人家怎么去捏罢了!” 曜灵狡黠地冲对方挤了挤眼睛,又道:“这事我才已经包下了,妈妈也不必烦了!” 钱妈妈愣住,过后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面上冷心里热,叫你过去,必不得白叫那呆子媳妇任人欺负!” 曜灵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心想我哪里面上冷了?我是里外都热好不好?! “这话不必提了,左右我心里有数。对了,妈妈可见着方成?” 钱妈妈耸耸肩膀:“怎么不见?刚在这里塞下一个馒头,这会子怕不正在前头呢!” 曜灵点了点头,店里规矩,掌灯过后一个时辰方可交替着用晚饭,因掌灯时最忙,伙计们皆脱不开身。 “他总是害饿,”钱妈妈见再无事,便抽身回厨房里去,边走边道:“我看前世是个饿鬼投胎来的!” 方成正从前头窜到后院来,听见这话就不干了:“妈妈你又说我?我怎么了?不就吃了个馒。。。” 头字没说出口,方成一眼看见曜灵端端正正站在眼前,立马刹住脚,呆立在当地。 钱妈妈咧开嘴笑了,也不说话,径直走开。曜灵便问方成:“你跑这儿来做什么?又想厨房里的吃食了不成?” 方成暗中吐了吐舌头,陪笑道:“我哪儿敢哪!刚才不过正好路过厨下,看见钱妈妈才蒸出来的馒头,掌柜的你不知道,那叫白,那叫鲜!我觉得凉了可该浪费了,不就趁热。。。” 曜灵微笑挥手:“行了行了!快说,这会子来又有何事?!” 方成回道:“前头来了位客人,点着名儿要木樨混槐香味儿的樱桃红,这货一般没有,我记得后头库房里好像还有几盒,就过来看看。” 曜灵惊讶地问道:“这可是来了奇人了!我记得这货还是去年泓王府里,有位侍妾点着名儿制的,再没别人知道,做多了几盒,这才留到今日。这位客官又是怎么知道的?” 方成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问着他,也不肯细说。只说知道咱们这里有,一定要买。” 曜灵话没听完便急匆匆向外走去,这事蹊跷,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竟有些做慌。 刚到前头,曜灵抬眼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高挑的身板,竹簪束起的发髻,依旧如初次相见,她看不到他的脸,可那挺拔的身姿,豁朗的气质,她一望而知,是他来了。 他站在店门口,门头上高挂的灯笼,影影灼灼将光辉打在他身上,于是整个人周身便渡上一层金色的光晕,他微微垂首,似若有所思,只不知想些,也许是闻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因此便转头回身,微微挑起的剑眉下,一双幽暗深邃的眸子,闪出颇有玩味的精光来。 “掌柜的,咱们又见面了!” 曜灵一见来人背影,便知是谁,这不是泓王府管家常安的儿子,常平么。 可说实话,曜灵的心里却有一丝疑虑升起,自己见过此人,头回在店里,他来取定好的胭脂,第二回在平恩寺,他不知何事求见余王妃和郑相夫人,如何,这是第三回了。 每与此人相见过一回,她便愈发觉得此人神秘,如今再见,她心里更隐隐生出不安,直觉告诉她,此人一定不只是管家之子,这么简单。 “原来是常爷,这也难怪了。”心里虽觉诡异,曜灵面上依旧平静如常,含烟如笑走至对方面前,招呼道。 第七十章 槐夫人 男子本来似心事重重,抬眼突见曜灵,俊俏的脸上,勉强堆出些笑来,又彬彬有礼弯腰地回道:“掌柜的有礼了,小生又来叨扰。” 你到底是谁?为何定要装作是常安之子?! 曜灵心中好奇,只是看对方脸色大不如上两回所见,一时也不便直言相问,便微笑道:“爷既然来了,何不请楼上雅间坐坐?这里人多,来往又杂,怕爷不惯呢!” 说着便打头领路,口中不免又抱歉:“伙计们不知招呼,不知竟有贵客驾临,有所怠慢,还请爷不要计较。” 男子心下一动,待走到楼上进了屋子,曜灵正忙着取火点灯,男子出其不意地问道:“何为贵客?我不过管家之子,哪里算得上贵客?” 曜灵闻言,不慌不忙,只管将屋里角落里安放着的,四盏通草编制的海棠灯点亮起来,那花朵做得十分逼真,花蕊中间点了小红蜡,但燃起来,通透萤煌,且又十分清新雅致。 “爷且宽坐,胭脂膏子顷刻就到,才伙计已去后头取了。”曜灵转过身来,微笑如春花,眼含春水,看着对面男子。 男子幽深的双眼看着曜灵,见其人灯下站着,周身都笼罩在如水般泻下的灯光里,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行动见其腰如束素,开口便知齿如编贝。 “我才说了,不是贵客,掌柜的这样厚待,在下深感有愧。”男子终于开口,却始终不将目光移开曜灵的脸庞。 曜灵嫣然一笑:“是不是贵客,小女子也不好说。不过当日平恩寺中,余王妃和郑夫人都同样厚待,小女子又如何敢怠慢?” 男子怔住,片刻回过神来官骄。却只见曜灵对面正笑得得意娇憨,如花解语,眼内娇波流慧,面上顾盼生妍。 男子也就笑了:“都说采薇庄掌柜的能周旋会说话,如今在下算是受教了。” 曜灵笑了一会儿,却突然脸上微微发起烧来,只因她觉出来,对面那一双深眸中闪出来光里,隐隐有着灼人的温度。 “小女子开门做生意,求口饭吃。不会说话,怎得生存下去?且祖业尽在小女子一人之手,不敢轻慢。更不容有失。”曜灵轻轻开口,似有求饶之意。 男子将目光收回,也轻轻道:“在下心知,也因此十分敬重尹掌柜的。” 曜灵脸上烧得更加厉害起来,男子虽已不再注视着自己。可他这一句话,却比刚才的目光愈显得厉害,因其说中曜灵心事,紧扣住了她的心门。 好在外头有人敲门,方才替曜灵解围。 “进来说话!”曜灵猜必是方成,后头寻出胭脂。这就送上楼来了。 “你来得正好,只怕爷等得急了,”曜灵匆匆走到方成身后的阴影里。借以掩饰自己桃花满面的脸色,又强作镇定道:“胭脂可取来了?” 方成因楼下另来了一拨新客,生怕吉利几个搞不定,将手里托盘放下便向屋外走去,心想左右这里有掌柜的就行了。口中便道:“取来了,都在这里。请掌柜的点点!下头正忙,我先看看去!” 曜灵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尴尬,为自己。从来她做事都是圆融有余,自信豁达的,可今天晚上,她头一回觉出了紧张,无措。 好在她是极有自制力的,知道自己心里有些慌乱,脸上更起红霞,可曜灵控制得极好,强作镇定下,淡淡道:“哦,请爷过来这里细看,可是这香味颜色?” 男子对她的神情似甚不在意,洒洒落落走到桌前,拈起一只汉白玉石小盒,轻启珊瑚红珠,放于鼻下低嗅。 “不错,果然是木樨混些槐香。。。”男子的声音似十分幽长,却暗怀感伤。 曜灵这才想起来,爱用这胭脂膏的泓府侍妾,早在旧年过完不久,就因病没了。这男子与那侍妾,又是何关系?看年纪,并不像母子。 “这位爷,此种胭脂非常人所知,且一般无人使用,小女子大胆问爷一句,爷是怎么知道,我铺子里有?” 曜灵左思右想,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平日她是有分有寸的,可在这男子面前,她的心似乎总有跃跃欲试之势。 男子将胭脂盖子合上,顺手将桌上并手里的几盒,一并袖入袋中,然后方淡淡道:“掌柜的是个精明人,如何不知?半年前去了的槐夫人,最喜欢就是这个。” 槐夫人?曜灵还是头一回知道那位侍妾的名字,因其身份低微,从来没有人直呼其号,总叫那位夫人便了。 “这名字也是她去了之后,泓王赐的。”像是猜中了曜灵的心思,男子口中喃喃自语,解释道。 曜灵看着眼前这人,灯光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便愈发晦暗不明,可愁虑黯阴之态,却是呼之欲出的。 他为这位侍妾而感到难过?可是为什么?到底,他跟泓王,又是什么关系?! 这几个问题缠绕在曜灵心里,搅得她有些坐立不安,可男子却是一脸静默,再不肯多说一字了。 “行了,东西在下带走了,就记在泓王府的帐上吧。”男子似平平常常地丢下这句话,也不再多说,直向门外走去,走到一半,却又突然回头,定定地回望了曜灵一眼慢慢奔仙路最新章节。 四目澄澄下,曜灵只觉得自己的心事呼之欲出,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些事儿,就这样明晃晃地,摊在了那男子面前。 男子似心有所感,却依旧不发一言,只管优雅入画地站着,微微一笑,嘴角弯成个圆满的弧度,随即便转身,自自然然地出门而去。 曜灵见人走了,立即就转身坐在了桌旁,她知道自己该出门去送,不然显得失礼,也不是她一向所为。 可这会子不知怎么的,她就是不愿动身,向来她不是这样任性,做生意由着性子来可不成!何干总这样教训她。因此她知道,在主顾面前,自己是没有资格任性,更不允许自己做小女儿家之态。 可今日,这是怎么了?曜灵扪心自问。可惜的是,没人教过她,爹娘没机会教,何干?更不可能于这种事上提点于她。 角落里,海棠通草灯芯的白腊将要燃尽,黑暗将曜灵笼罩,她若有所思地坐着,直到钱妈妈进来叫她,方才回过神来。 “掌柜的,怎么一人这里坐着?灯也不点一盏,倒叫楼下好找!”钱妈妈捧着一手的碗碟,满面疑云地看着曜灵。 曜灵忙从墩子上一跃而起,虽是暗中,她也知道自己脸上正发着烧呢!为掩饰尴尬,曜灵快手接过钱妈妈手中碗碟,低头问道:“下头有事?我才有些累了,在这里打了个盹儿。” 钱妈妈愈发疑惑起来,什么时候掌柜的会在店门尚未关闭时打盹偷懒了?世上几乎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不过也许是因为,,刚才在洛家被些家常口角搅得头晕了?钱妈妈想到这里,又有些点头,一向掌柜的最烦家长里短,婆媳口角,也许真是因为这个才有些精神倦怠了吧? “可是刚才在洛家,烦得掌柜的精力尽懈了?”钱妈妈有些愧疚地看着曜灵,又道:“这事赖我,不该叫掌柜的过去,可我也是见她们吵得厉害。。。” 曜灵早已从她向前,移步出了门口,口中急急道:“妈妈不必说了,我知道。师傅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算不得什么,如今也解开了。对了,下头又有何事?” 钱妈妈忙跟着下来,在其身后道:“这会子快关门了,也没什么客了,正好我听掌柜的说,明儿要去张老爷家,就将预备的礼收拾了出来,掌柜的要不要看看?” 曜灵一听是这事,脸上红云即刻就散了个干净,这原是正事,她怎么竟忘了? “倒是妈妈细心,”曜灵因手里端着东西,不好动得,只将脸上笑出朵花来,冲着钱妈妈便嘻嘻道:“得亏有妈妈在,不然我竟大意了,这么重要的事。。。” 此时二人正走在店内大堂,听见曜灵当着众人这样夸赞自己,钱妈妈乐得脸也红了,想笑又怕过份得意,便有意将脸绷了,却止不住脸上肌肉直在抖动。 吉利看得真真地,不过他到底年纪小,不敢就笑,只得憋住了,暗中指于方成。 方成一见,哈哈出声:“妈妈这是怎么了?从来没听过,脸上的肉还能打摆子的?妈妈这可是天赋异禀,不同常人呀!我常听说。。。” 钱妈妈一个巴掌就赏去了方成的头顶,口中骂道:“小王八羔子!竟嘲起我来了?一日好酒好肉,越发养活的你这圣灵儿出来了,灯台不照自己,倒有脸张嘴说别人?明儿掌柜散钱散果子,别叫我看见你那脸!那上头原堆得不是肉,是肥油!” 众伙计听见钱妈妈的话,皆大放一笑,因方成是带头的大伙计,他们平日不敢与之玩笑,不过掌柜的和钱妈妈在呢,他们心知肚明,此刻只管笑出来,无妨无妨。 第七十一章 老李头 曜灵边笑边摇头,此时已到了后院,却又回身揭开门帘,道:“妈妈饶过他吧!果然这小厮他见过会么碟儿天来大?别的不说,只明儿他去厨下用饭,你别叫他吃你的拿手菜,保管他就蔫了!” 众伙计一听见拿手菜三个了,齐唰唰就眼前一亮,吉利更是控制不住地叫出声来:“明儿打牙祭?妈妈又要做红焖猪蹄了?” 钱妈妈鼻子里喷出一路的冷气,走到门口,方淡淡嗯了一声。 吉利一下乐得将手里捏着的抹布抛去了半空中:“好也!我想了半个月,算算也该是日子了!” “你们就罢了,方成,”钱妈妈冷冰冰地看着对方,“你怎么样?” 方成一脸媚笑:“妈妈最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脸上有肉怎么了?有肉才显得富贵雍雅,不信妈妈只管外头看看去,有哪个街上站的,是脸上有肉的?!” 钱妈妈一听又要打他:“你这烂了嘴的小厮,敢拿你妈妈我比那起外头站街的!看我不。。。” 曜灵后院天井里站着,听见外头大堂里山响的哄笑声,不禁摇头失笑。好在这时店门将闭,她想,随他们闹去吧,也忙活一天了,正好此时再无客人来,叫他们松松筋骨也好。 曜灵先快手将碗碟送去厨房里,又亲自动手洗了出来,然后方回到自己屋里。 一进门曜灵就见地上桌上,黑呼呼地放了好些整理好的包裹,不过尚未打结成形,显示是钱妈妈收拾了,等她来过目的。 曜灵先将屋角的小明角灯点上,屋内一下亮了起来,她这才看清肥田仁医傻包子最新章节。原来都是些什么东西。 见有一包绸缎,共十六匹,皆是下午,绸缎庄的管事妈妈送来的。张三爷与曜灵起争执时,她正在旁边,后来曜灵便请她回去后,送些上品来,预备带过张府给太太过目的。 曜灵走上前来,细细于灯下赏看,见果然那妈妈用了心。送来的都是精品,除了刻丝顾绣的裙料、褂料,还有几匹蟒缎。相必管事妈妈也听说了。张家近日要选妃之事了。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空穴来风,往往是有意放出来的。宫里若真不放风出来,再有闲心的人,也不敢在这事上随意造谣。 太后到底是怎么想的?曜灵的手。从如水般滑腻的缎子上游过,心神恍惚。 真要选这位张家二小姐?张家初从外地入京,为何如此受宫内厚待?到底是皇上,还是太后中意此人?又有何目的所在? 这些问题明晃晃地从曜灵心头飘过,令她不安,令她烦闷。不是她有意要操皇宫的心。她只担心,自己会错了意思,太后要自己打听。到底是为了听好话,还是坏话? 其实曜灵心里十分明白,太后每每要自己探听街市闲言,不过是为自己的行动举止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外头都传这样说了,皇上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好歹要顾些皇家的体面吧!这两句现成的好话。太后只怕不止在皇上面前说过百次千次了吧? 所以太后叫她打听,她尹曜灵就一定得摸准了太后的心思。若得个与太后心里意思悖的结论。那她尹曜灵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捏慌造实,欺瞒上情,太后只这轻轻一句,自己便要粉身碎骨。 这也是太后为何总将这差事交于自己的缘故吧? 曜灵知道,太后对自己全无善意。若不是自己还有些用处,又或是对方不可明言,自己亦不能明知的原因,自己只怕早就被太后灭了生路。 因此这便是一场栾搏,在她尹曜灵和太后之间。谁先得胜手,谁便可置对方于死地。从她尹曜灵目前所知的消息来看,太后也不是无懈可击的。 谁有胜算?心机,耐性,福运,一样也不能少。不过曜灵也知道,自己的时间正在一点一点流逝,太后日渐势壮,待她如日中天,也许自己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好在,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曜灵暗中捏紧自己的拳头,面上挂起一丝冷笑来。事情不总是这样?不到最后一刻,还难说输赢呢! 翌日,曜灵先起了个大早,天尚未放光,她便来到院内,也不待他人,自己便将山茶籽油和蜡加热融化了,又见城外的山泉水汲到,便一并入锅同煮。 送水的是个年长的老汉,名唤老李头,每日他只跑这一趟,十几年下来,不论雨雪,从无耽搁。这时正坐在钱妈妈厨房里喝茶,又说些闲话。 “咱家这掌柜的,做起活来真没得说!只我在这十几年里,就没见有个伙计能赶得上她!”老李头边喝着钱妈妈昨儿才制好的荷香茶,边不住口的赞叹。 钱妈妈看着灶头上大锅里翻滚出白浪的黍米稀饭,又小心看着一旁红泥小炉上炖着的茯苓莲子粥,片刻后方叹气道:“可不是说?别人家,若差不多家业的,也可算是半个小姐了。在闺阁里,是凭你怎样娇养也不过份的。咱家这位可好,事事用心不说,还必得亲力亲为!” 老李头便道:“这样才显得咱掌柜的懂事呀!” 钱妈妈愈发叹气:“太过懂事乖巧,不知怎么的,我看着只觉得可怜!她才多大?不过是个孩儿罢了大宋商途!吃喝玩乐,她半点也没享受过,成日只知做事做事!唉!” 老李头闷头喝了半天的茶,然后方道:“咱掌柜的,是经历过苦难的人,自然非一般人物可比!妈妈也不过太过忧心,有句古言不是曾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话是酸了些,道是不错的。” 钱妈妈不觉哑然失笑,又细看老李头一眼,方道:“想不到你一个送人的粗人,将还会说这个?昨儿背了半宿吧?看累得慌!” 老李头不好意思地嘿然一笑:“哪里是我?不过我家小儿子将要入学,他背我听,渐渐也就记住了!” 钱妈妈眯起眼睛来,微微点头道:“也是你老李头福气到了!看养出这样一个长进的小儿子来!明儿他考中了升官,你就发达了!不愁没有老太爷做呢!” 老李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手里茶碗差点也捧不住了:“那可算借您吉言!到时候请您上座,没得说!” 两人正说得兴起,就见曜灵张着手从外头进来,手上还湿漉漉的,晃见得是才净过的。 “妈妈和老李头说些什么笑话?也说给我听听!”曜灵笑问,又眼尖看见红泥小炉正烧得通旺,不觉微嗔道:“妈妈又给我开小灶了!其实就跟大伙一起用,也是应当的!” 钱妈妈板起脸来,道:“怎么应当?掌柜的你起得这样早,伙计们还睡着呢你就将事儿都做完了,不补气益身怎么使得?要我说,叫醒他们几个才好!整日懒吃懒睡,这天就快大亮了,还不见人影儿起来!” 曜灵笑着解释:“我不过今日要出早门,自然先将事做出来。伙计们怕什么?他们昨儿点货入库,本也睡得晚,现在又无事,叫他们多睡会也使得!毕竟咱们开得是胭脂铺子,不是早饭铛,妈妈小媳妇儿们,总得要吃过饭打扮过,才好出得门呢!” 钱妈妈本在趁说话时,将那炉子上小铫子的粉粥盛出来,这时便重重放下粥碗,佯作不满道:“你总护卫他们!哪有掌柜的这样勤俭,伙计倒睡上懒觉的!” 曜灵笑嘻嘻地坐在老李头身边,又将那小小一只梅子青暗花碗挪在自己手边,先小声惊呼好烫,然后便低头吹了吹,突然,她抬起头来,对着窗外唤了一声: “来都来了,不敢进来么?钱妈妈不是老虎,你怕她吃了你不成?” 钱妈妈和老李头听见后,皆莫名其妙地向外看去,过后见是方成进来,方才恍然大悟。 “原来你也到了?”钱妈妈边盛起粥来,边虎着脸道:“看掌柜的活都干完了!你倒有脸这里吃饭呢!” 钱妈妈话虽这样说,却将粥也盛得满满的,放上筷子后,又重重压上一个大白面馒头。 方成摸着脑袋,看着曜灵,不好意思地笑道:“掌柜的怎么这样早?今儿我竟迟了?原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曜灵微笑着喝粥,道:“今儿是我起得早,原不赖你。” 方成放下心来,看看外头天色,点头道:“我也这样想来,并不觉得。。。” 话没说完,钱妈妈手里的饭勺就举了起来:“掌柜的不过跟你客气,你当什么真?伙计就不该比掌柜的起来迟!还有,掌柜的这里用饭呢,你下去,快拿上你的碗自己屋里吃去!” 连唬带轰,钱妈妈将方成赶了出去,逗得曜灵和老李头直笑。 过后老李头茶喝完了,也就要回去,曜灵便道:“老李头等我会子,我这里完了,用你那车带上我。” 第七十二章 张府 钱妈妈一把拉住她:“那怎么成?他那是送水的车子!不干不净的,怎好坐人?” 这下,老李头不干了:“我的车怎么就不干不净了?这水是用来做胭脂的,运得又是山上泉水,且掌柜的最看重整齐干净,我每天回去都要将车上下洗得干净,连一丝泥沙也不带的,怎么就不能坐人了?” 曜灵冲愣了神的钱妈妈挤了挤眼睛,小声道:“这回也轮上妈妈吃瘪了?” 钱妈妈刚开张口说话,曜灵推着老李头道:“快走快走!迟了出事!” 两人大笑着,从厨房里出来,钱妈妈在后头还叫:“叫几个伙计,那些个包裹重得很,丫头你拎不动!” 曜灵并不回头,只对老李头做了个鬼脸道:“妈妈小看咱俩!怎么样?老李头,身子骨还行不?” 老李头将瘦小的胸膛一挺:“没得说!!谁拎不动谁是孙子!”话一出口,忽觉不妥,这不是将掌柜的也绕进去了? 正要改口,曜灵却已大笑着去了后院,她才不担心呢!别看我是小女子,我可是练过武的! 坐上老李头的车,曜灵沉默了一路。半途,老李头试图说几句笑话逗引她开心,也叫她淡淡的眼神压了下去。 掌柜的有心事!老李头不觉担心。可过后又觉出自己的多余来,做掌柜的哪有不担心的?成日在这些朱门富户间后宅游走,这日子是容易打发的? 看那些太太来时都嘴上挂着笑,对掌柜的貌似亲热,可实际上呢?无不利用掌柜的打探别人,刺探他情,以图已利。 这世上哪有不踩着别人尸骨就能上得去的青云路呢?这一点,就连个小小的送水人。老李头,也是十分清楚的。 再走不多时,曜灵到了。依照昨日张三爷留下的地址,曜灵远远就看见,一条开阔的街道上,白石铺就,哦,原来是这里。 “掌柜的,这地方我怎么觉得有些眼熟似的?”老李头疑惑地回头问道驭香。 曜灵微微颔首,心中冷笑。这是大新街。凡京中炙手可热的官儿们,无不想法儿挤在这里。自然,大家住得近。来往也方便,互相通个气什么的,不麻烦惹眼。不过也因为这个,这条街上搬迁也是十分热闹,几乎平均半年这里就要换上一户新的。免不了的,也就迁走一户旧的。 没办法,伴君如伴虎,皇上的喜好?实在说不准呢! 因此论根基,这里就比不上夙安街了。那里安着几家王府,自新帝即位后。倒是一向风平浪静的。 只因血雨腥风过后,也需安身养息一阵子的。 “老李头,只街口这里停下吧。我下去自己走为好。”曜灵口中轻唤。 老李头依言将车立住,口中喃喃道:“也对,这种路哪是给咱们走的?” 曜灵轻灵地下来,含笑看对方一眼,口中即道:“什么路都是自己选的。走不走得,也得长久来看!” 老李头一愣。再看曜灵,人已翩然远去。 曜灵知道自己身份,因此并不向前门去,只看准一条斜斜小道,绕到后门,却不上前,只默默站于门首。 老李头拎着大包跟在后头,正要开口,张家门首处出来两人,一身青衣打扮,新崭崭的,却不太合体。 “你们什么人?!快走开,这里不是你们站得!”其中打头一人,上来就吆三喝四赶人。 曜灵轻挽裙裾,袅娜婷婷走上前来,一双灿然的星光青眸,直视对方,浅笑回道:“这位爷好?敢问,今儿可有给采薇庄的帖子?!” 这人怔住,身后那个便凑近他身边,小声道:“五哥,我记得好像太太昨儿确有这么一说,不过那帖子还在管事处收着,还没散到咱手里呢!” 曜灵心明耳尖,听见这话笑得愈发灿烂,又上前对二人行了个礼,方对打头那人道:“原来这位是五爷?失礼失礼!”说着袖口一松,漏出几块碎银子来,转瞬之间,又移去了那人手中。 被人称作五爷,王五这还是生平头一回,又有银子收,一下就乐得他嘴角歪去了耳边。 “哎哟,姑娘看您这客气劲儿!听您这口风,敢情您是采薇庄的?”王五一下换上笑脸,嘻着嘴,弯下腰来,问道。 曜灵低头看了对方一眼,微笑点了点头,老李头心里不屑,却也明白处事不易,因此口中替曜灵应了一声:“这位爷,您眼前就是京中最有名气的胭脂铺子,采薇庄的当家人,掌柜的是也!” 曜灵回身嗔道:“老李头你话又多了,说那许多做什么?没得惹五爷笑话!”话是从嘴里出来,脸上却冲老李头做了个鬼脸,逗得对方险些笑出声来。 “行了,早知道是你们来了,我们也不必那许多废话了,”后头跟着那人,因自己没落下好处,便没有好声好气,脸也板得死死的,只因王五压着,不好动气,便道:“既如此,就先进来吧!东西也拎进来,这许多的,也亏你二人一老一幼的,大老远的搬得动!” 曜灵心里明白,进门时便也塞些碎银子入手,那人一下就笑了,也就顺手要接过她手里包裹。 曜灵忙陪笑道:“多谢这位爷!这点子东西我还上得了手!” 那人也不勉强,本就是顺水的人情,他乐得不费力气。因此便自动请缨,向二门处传话去了。 将曜灵和老李头领入门房下处,王五便道:“太太本说今日要下帖子去请,怎么姑娘先就来了?” 曜灵将一双猫眼弯成细月,脸上漾着清淡浅笑,回道:“那里就敢在家等着接太太的帖子了?自然是小的亲身上门,等着伺候才是正理呢蛇吻拽妃!” 王五大笑起来,又以手推了推老李头道:“怪道你说是京中第一出名的胭脂铺子,看你掌柜的这样会说话,又体贴人心地,怎怪得生意不好?!” 老李头却不笑,严肃地回道:“咱家生意好可不光光因为这个!王五爷想也是刚刚入京?怎么不知道,宫里就连太后也用咱家东西?!” 这下,王五的下巴掉了下来。 正当此时,先去的那人回来了,口中一迭声地叫道:“快请快请!”且不止他一人回来,上回在铺子里,曜灵见过的,张太太的陪房,高实家的,也一溜小跑的,跟了过来。 “唉哟你二人是要死了!”高实家的一路跑一路叫,“怎么就请尹家掌柜的这里坐着?茶水也不知道奉上一盏!回头太太知道了,必要打你们!” 王五吓得浑身一激灵,回先看了曜灵一眼,然后陪着小心地问:“高实家的,怎么我又错了?掌柜的,才刚没冒犯您吧?” 曜灵依旧浅笑:“哪有冒犯?我不是这里坐得好好的?”说着话儿,她见高实家的人已到了眼前,也就站起身来,拉过对方的手,亲亲热热地问候道:“妈妈早?” 高实家的停下脚来,想发才跑得急了,口中气喘不止,半日方才说得出话:“掌柜的你可来得真早!太太才起身,正在梳妆呢!正好,请掌柜的移步入内,有什么不妥之处,也可略指点一二!” 曜灵自是点头应允,又转身对老李头道:“行了,你回去吧!” 见曜灵这样说,老李头便自走了。 高实家的跟着回头,看见地下一堆包裹,当下眼睛就笑得没了缝儿:“看这掌柜的!怎生这样客气?!本是我们太太请你上门,倒费你这许多礼?!” 曜灵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妈妈客气!哪有头回上门不带个见面礼儿的?”说着悄悄就从两人拉住的手中,移过个小小物件,进对方的袖口里。 高实家的虽不曾看见到底是什么东西,却从分量中亦品出来,看袖子被坠得沉甸甸的,又从眼角处瞥见,银光闪闪的,哈哈,想必一定不赖! “走吧掌柜的!”高实家的美滋滋的,带路前行,想起地下那堆礼来,又忙回头对王五道:“你带了进来!” 走到二门处,曜灵便留心看去,见亦有二个才留了头的小丫头,正坐在门槛上说话,也是一身新制的青衣,阔阔大大的,风一吹,到处晃荡。 “叫你们这里看人传话,你们倒好!”高实家的一见面就斥道:“去,叫两个小厮来,将王五手上东西接进去!” 小丫头忙跑了开去,曜灵便跟高实家的进二门里头去了。 进门后方觉出另有一番天地来,先印入眼帘的便是一座绝大的假山,通是玲珑怪石攒凑迭成,石缝里又有兰花芝草,吐出新香异芬来。 高实家的笑着领曜灵,沿着假山边一个小洞儿钻进去,出来就是一带绿油油的抄手长廊。 “这是一条近路,因今日太太现等着,姑娘就从这里先走。下回再来,我领姑娘好好园子里逛逛!”高实家的边急步前行,边快嘴对曜灵道。 曜灵点头,脚不错点地跟着,回道:“这是自然!想必日后我也少不得要上伺候,到时再逛不迟!” 第七十三章 紫罗 高实家的笑着回头:“姑娘你这样会说话,又善贴人心,不怕我家太太不喜欢,只怕来往不绝呢!” 曜灵心里暗自好笑,要说来往,你家太太只怕还得后头排队!不过她嘴上不好说得,只管笑笑罢了。 走上长廊,曜灵打眼看去,见俱是镂空的福字栏干,外边倒没什么花草,全种着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下了廊去,转过去又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锦香亭”三字,落着李白的款。 “哟!张老爷真真是讲究风雅之人!且不说这松竹,只这字就了不得了!”曜灵不绝声地夸赞。 高实家的见四下里无人,忙凑近曜灵道:“尹掌柜的,看你是个伶俐人,有话我也不瞒你了。这哪里是我家老爷弄得?咱家才入京二个月不到,哪有那个闲心思?实说给你吧,这都是上一位老爷留下的!” 曜灵青金色的眼珠一转,想了想问道:“上一位老爷?是说刚被调离京城的金老爷么?” 金一成,本是京中正三品官坐着,也是皇上心里器重之人,只因早朝上说错一句话,即刻被贬,并打发离京,举家远赴西北。 这是曜灵从郑夫人那里听说的,她本没放在心上,这时候却突然想了起来。原来,这就是金老爷的旧宅? 高实家的重重点头,有些吃惊地看着曜灵道:“这事掌柜的也知道?”忽然她也明白了什么,“可是哪位夫人对掌柜的说得?” 曜灵笑而不语飞上枝头是乌鸦最新章节。 高实家的吐了吐舌头,昨天晚上夫人的话,此刻便又回响于耳旁:“这采薇庄的掌柜,不可小觑!来时便听府台夫人提到,要想在京里通通门路,除了老爷外头的官路。还有一条便是后宅小道。这采薇庄掌柜的,便可谓此道中老手高人!京中大小各家后院家宅,没有她进不去的,就连皇宫也。。。” 如今看来,确真不假了。想到这里,高实家的忍不住回身细细打量了曜灵一眼,见其不过一身月白色长衣裙装,打扮得十分清爽朴实,却于淡雅处多了几分出尘气质,墨玉般的青丝。简单地绾个飞仙髻,两枚墨玉发簪随意点缀发间,于浑然不觉处。显朗润清华。 一望便知,非凡俗人物!高实家的回身,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向前走着,却在心里有些替曜灵惋惜。这样一种人物,白白流落凡尘,可惜白糟蹋了。 曜灵早将其心思看穿,你知道什么?她在心里暗自冷笑。官道可不好走,能够一日青云直上,也可一晚满门抄斩。顺时觉得人人不如已。到了逆时,方觉得平常市井人家才是幸福之境。 可惜,到时已经晚了。后悔药是哪里也卖不到的。 这时二人已进了穿堂,这时便看:长廊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 高实家的得意极了。富贵吧?豪华吧?她从眼角偷窥曜灵有何反应。不想对方若无其事,见所未见。只管垂首前行。 我见过的富贵奢华,成山成海,见过落地的人头,更是数不可数,这位妈妈,您还是太嫩了呀! 人生如梦,死去原是万事空。荒冢埋白骨,富贵贫穷一样同。曜灵微微叹息,这句话说得真真是太有道理,可惜的是,世人总也看不穿。 见高实家的总磨磨蹭蹭地不走,曜灵只好开口敷衍:“实在这里,高大华丽,绚烂庄严,我即便行走多家,也觉得,这府邸实在不坏呢!” 高实家的满意了,方才又向前走去。走下游廊,便见地下是太湖石堆的,玲珑透剔,下面是池水,俯见石罅中游出两个金色鲤鱼来。 再走了数十步,上了好几层参差石蹬,接着一座石板平桥。过了桥,是个亭子,下了亭子,又是假山挡住,绝似狮子林光景,要从神仙洞内穿出,方见一所花厅。 曜灵走得有些热了,高实家的便问:“要不要花厅里坐着歇息会子?” 曜灵摇头:“太太那里等着呢!迟了可不好!” 于是再走,绕过池边老柏树上垂下来的藤花,向前不多时,就到了一处小院。高实家的笑道:“这是我们太太每常歇息的紫霞院,掌柜的请进去吧!” 曜灵笑着相让:“还是妈妈前头吧!” 高实家的笑道:“我就不进去了,太太另有差事派了我呢!”说着就叫:“紫罗!” 听见声音,门口出来个穿紫衣的丫鬟,口里清脆地就应:“来了!” 曜灵知道,这必是张太太的贴身丫环,忙先上前含笑问好,高实家的便小声对这丫鬟道:“人我是带来了,你领进去吧!那事我还赶着去办呢!” 紫罗点头,笑嘻嘻地拉起曜灵的手,向内走去,口中还殷勤地问候:“尹掌柜的来得真早!我们太太才刚起身呢!” 曜灵微笑回道:“哪里比得上太太?我们是要做活计的人,少不得看日头行事!太太何等娇贵,如何好比?”说着话儿,曜灵眼角余光瞥见紫罗得意上扬的嘴角,心里便自好笑起来恶魔之都。 原来这家从上到下都是一气的心性儿!曜灵暗自点头,陡然飞升,乍然富贵,带来得必是自得自满,和骄气。 “姐姐这身是新衣吧?看着光鲜得很呢!”见紫罗不住用手轻抚身上那件紫罗兰色绣百柳图案细丝纱衫,曜灵便有意抿嘴一笑,问道。 紫罗见问,笑得愈发明艳:“可不是新衣?昨儿才得的呢!不知哪里新送了一批礼物进来,太太看也看烦了,便给我们底下的一人赏了一件,因我叫这个名儿,便给了这件!今儿是第一次上身,掌柜的你见多识广,可觉得怎么样呢?!” 曜灵眯起眼睛来,佯作细看,其实她略扫过一眼便知这不过是大路货色罢了,也不知是哪家的寻门路,寻到张家后院,却又不舍得正经花银子,只将家里成年的旧物拿出来献宝,想必也是欺负张夫人新近入京,不知流行的缘故。 这种细丝纱衫远看不坏,尤其此种细丝纱配色多为高对比,大反差,所以容易给人以较强的视觉冲击力,令人一见难忘,只有个大缺点,洗过便大为失色,不过富贵人家也不在乎这个,穿一遍也就完了。 因此旧年夏天在京中,此种衣料很是流行过一阵子,后来新鲜劲过了,多数大户贵夫人便觉出这东西的俗来,再不肯穿了,就连跟着的丫鬟也不愿意接着,怕人见了笑话自己的品味。此物便消失于公众视线,很有一阵子了。 不想竟于此时,曜灵又在这个叫紫罗的丫鬟身上看见这纱衫,看见也就罢了,这丫鬟还穿得如此骄傲自得,曜灵除了好笑,还能有何感想呢?! “姐姐说得极是,这颜色极与姐姐相配,又衬得姐姐肤色如雪,实在好看得紧!”曜灵口中夸赞,不过她心里明白,不可过于玩笑这丫鬟,严苛于人,不是她尹曜灵做人的准则。再者,这丫鬟是张夫人贴身使唤的,得罪她并无益处。 “可惜的是。。。” 前头听见好话也就罢了,一听到曜灵有转折之意,紫罗有些急了:“掌柜的这话何解?莫不这料子有不好处么?!”言下之意,这可是新得的,太太赏的! 曜灵边小心上了台阶,边软语安慰对方:“姐姐别急,不是说这个!不过我看着,这衣服下摆有些大了,姐姐自己觉得如何?也许是我眼拙?也未可知。” 紫罗一听便急着弯腰来看,曜灵进了院子,此时便趁机四下里打量了起来。 原来这院里与园内竟大相径庭,外头满目尽是碧竹,翠柏,绿藓之类,不想这院内竟全然两样,种满了海棠和丁香,屋下阴处,另有一丛牡丹。 海棠过了时节,此时已结出幼小青涩的果子来,迎风摇曳,另有他姿,丁香却正是盛时,扑面来就是醉人的芬芳馝馞,浓得化不开似的,映入眼帘大片的紫色,累累花穗,几不将枝头压得垂地。 唯有牡丹不行,也许是培育得不得法,枝叶都有些无精打采,本该怒放的时节,竟连只花苞也不见长得出来,唯有大片垂头丧气的叶片,勉强证明自身的存在,依旧还活着罢了。 看起来,这才是张家真实的品味,外头是金大人的余韵,此间方见张夫人实情。 “姐姐才说不好,果然我细看了,是有些不好,风吹过来,连我里头膝裤都隐隐看见了!”紫罗带着哭音的声音,传进曜灵耳内,打断了她的心事。 “姐姐莫慌!我家里现在有件紫色纱衫,也是我新得的,我穿着大了,姐姐若不嫌弃,只管拿了去穿。姐姐身上这件交于我,我知道这城里最好的裁缝,我回去就交他改去,保管姐姐满意,可好?” 紫罗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曜灵,心想你?你能有什么好东西?好得过我家夫人的赏赐? 第七十四章 张夫人 也难怪她有此想法,初回见面,曜灵穿得又素,因此她就没看出来,尹家曜灵的,真实能力。 曜灵也不多解释,含笑道:“这会子不方便,姐姐请先带我进去见过太太,一会子得空,我必将衣服送上,姐姐放心。” 紫罗心里哼了一声,心想不过托词罢了。 这时两人已沿着院内甬道到了台阶下,张太太听见外头响动,便于屋内窗外叫道:“紫罗!可是人到了?” 声音洪大,倒震了曜灵一大跳,从来她没听见过贵夫人中,有声气如此之大的人。 紫罗脆生生应了一句:“太太,正是尹掌柜的来了!” 张太太的声音即刻又高了八度:“快带了进来!” 曜灵与紫罗应声而入,紫罗顺手将一挂斑竹帘儿打起来,眼巴巴看着曜灵,眼里满满都是话。 曜灵笑了一下,从旁而入,回视一眼,内有二字:放心! 紫罗满意了,咧开嘴一笑,也跟着鱼贯而入。 一进去,曜灵就看见个金色的人影直冲自己扑了过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究竟如何,那人影先就发出大叫:“哎哟我的天神!看这掌柜的原来这样年幼?我只当是个老成的婆姨呢!怎么竟是个小丫头?惊涛骇浪!” 曜灵听这声音便知是张夫人无疑了,忙先躬身行礼问好,然后方抬头,微笑直视对方道:“可不是我?哪里就年幼了?我们是劳碌的命,生来就要做活,不管小丫头还是婆姨,掌柜的也就跟夫人眼里的伙计一样,说什么年小年长的?!倒是夫人,气色这样红润光泽,”说到这里。曜灵忍不住有些舌头打结,不过略顺了顺,她又笑着继续: “说是有儿有女的人,我见了竟不敢相信呢!” 张夫人大笑起来,摸着自己的脸道:“难为这丫头这样会说话,不说细腻不说白皙,只说红润光泽,不错,这两样我自信还是有的!” 曜灵不觉也跟着笑了出来,这夫人倒是个实诚豪爽的人。她想。才说红润,张夫人双颊确实被晒得有两团大红,至于光泽么。想必夫人的水粉里珍珠粉比例过重了,整个脸上光闪闪的,说句不好听的,跟个河蚌内壳也差不远了。 曜灵垂下眼帘,竭力忍住内心的笑意。先走近屋中央一张八仙桌,将自家胳膊上挂着的一只小包裹解了下来。 但摊开来,张夫人和紫罗,并里屋出来的另一个丫鬟,便惊得张大了口,合也合不上了。 原来里头小到黛板。眉刷,大到胭脂水粉盒子,样样俱全。整个就是个小而齐全的梳妆台。 曜灵笑着拈起一只面脂盒子,打开送到张夫人鼻下,问道:“夫人可喜欢这个味道?” 张夫人怔怔地闻了一下,其实不止是她,就连一旁正站着的两个丫鬟也都即刻闻见了。扑鼻而来的丁香混着其他,她们叫不上名儿来的各种香料气息。虽浓重,却芬郁清馨,并不惹得人头重脑昏。 曜灵见那三人都呆住了,只管对着自己手里小盒嗅个不住时,不觉面上露出由衷而满意的笑来。 自己猜得一点不错!果然这家夫人喜欢浓重的香气!丁香做主香,则是她的运气了,原来她也没想到,张夫人院里竟也有两株丁香树的,店内另有藿香一味,她灵光一现,选择了丁香,现在看来,真真福灵心至也。 “掌柜的,原来你出个门,也这样麻烦的!”张夫人误会其意,接过曜灵的面脂盒子,道:“这是你用来补妆的么?看白花花的,却似膏体油润,只不像水粉呢!” 曜灵微笑道:“这不是我用的,原是给夫人试用,看我采薇庄里东西,合不合夫人心意?因此特意赶了早来。也是我孝心虔了,正撞见夫人梳妆,如夫人不嫌弃,今儿就由我给夫人打扮一番,也请两位姐姐得一片刻喘息,可好?” 此言一出,正合了张夫人并紫罗,和一位名唤青蝉的丫鬟心意。 当下话不多说,紫罗扶住张夫人回了里间,青蝉则听了曜灵的话,另打两盆热水来,给夫人先净面,热敷。 原来说是没有,其实夫人已于先前施过粉了,曜灵这时便用自家的果香鹅油胰子,细细替张夫人将妆面洗净,又用些水面蒸汽,小心替张夫人将面部细蒸慢敷。 接着,曜灵便用取出一只小小的广珐琅贴金锦袱纹瓶,里头盛得是玫瑰香精水,她再取出一小片上好的丝棉薄片,将瓶口开了,小心倒出些于那棉片上,接着便在张夫人脸上,轻轻温柔地,拍打起来。 紫罗和青蝉都有些看傻了眼,原来于妆前,还有这许多功夫要下?!原以为净过面,糊上面油就算完事了。 “夫人觉得怎样?”曜灵手法娴熟,边拍边注意观察张夫人脸色神情。 张夫人舒服得就快睡着了,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口中不过嗯嗯两声,嘴角略牵,表达出内心的满意。 曜灵微笑继续,玫瑰水敷过,接下来便上面脂骸骨灰烬最新章节。正是刚才已见过众人的汉白玉小盒,红珊瑚顶纽,这是采薇庄统一所用的包装,上等精品,无一不用这般装备,也可算是采薇庄的标志了。 将顶纽旋开,曜灵小心用内边另设的一小空隔内放置的,一只小而精致的玉勺,挖出一小团如玉似脂的香膏来,于手心轻呵,待其略微化开后,手指轻点,施与张夫人面上,然后慢慢打转化开,最后手心轻拍,助其吸收,直至全部融入面部肌肤为止。 才是有些,这回紫罗和青蝉是彻底的傻了眼,原来洁面施脂,是要这样做的?! 这才将基本工作完成,接下来才是上妆。曜灵将自家素粉取出来,这混合着近十数种粉料的素粉,正是采薇庄除了胭脂以外的,另一宝物。 曜灵取盒子上层的丝棉粉扑,将粉轻轻扑于张夫人面上,均匀而贴合。因前头工夫下得深,这时粉便服服帖帖,一丝不乱,安安隐隐地待在该落脚的地方,很快,张夫人本有些焦黄的面色,如被春风拂过,灵指点过,这就显出白皙,和润泽来。 所谓润泽,也就是先润,而后方显出光泽来。张夫人刚才不过满面是光,如小丑一般,既不润,也无泽,现在则判若两人,真正有了些贵夫人的气质显现。 紫罗最先反应过来,她不亏是张夫人最喜欢的大丫鬟,这时便凑在其身边,陪笑赞道:“夫人今儿可算丰态绝佳,雍容大雅了!” 青蝉听了这话,不让紫罗独美,也抢上前来,笑嘻嘻地哄着夫人道:“紫罗姐姐这话真真是说对了!看夫人这眼眉脸色,哪像是位夫人?要我说,竟是位没出阁的小姐呢!” 曜灵后退一步,让这二人去领功示好,自己则用螺黛替张夫人将眉毛描好成形,然后走去外头桌上,再取过一件物事来。 张夫人回头找时,正看见曜灵捧着宝贝过来,这便是采薇庄借已名震天下,皇宫里,市井间,凡女子见之无不怦然心动的物事:胭脂。 因前头听高实家的说过,今日曜灵便带了配合张夫人脸色的,珊瑚橘色,玫瑰香为主,混些麝香并龙脑,最后以轻微的荷香收尾的,极品胭脂膏子。 “快拿来我细看!”张夫人一见是这东西,乐得满脸眼珠子乱转起来,也不顾身份体面了,伸出后来就接。 “都说你那里东西好,上回遣高实家的去买,着实不错。没想到半个月间,叫这起没脸的小蹄子们偷的偷,洒的洒,几都弄了个清空!”张夫人将盒子接于手中,顿时爱不释手地抚弄起来,口中又道:“这可好了!掌柜的你亲自送上门来的,自是极品了!” 曜灵微笑道:“其实也是一样。不过今日所带来的,是合应气候,我铺子里新上柜的胭脂。颜色跟上回差不离儿,内里又多含了几味料,将春季所用的润膏子再减几少,又加些止汗生香的药料而已。” 紫罗咋舌不已,对青蝉道:“听听!掌柜的说出话来多么轻松?这样繁复了,原来只是而已?” 曜灵当真轻松地耸了耸肩,对紫罗回道:“说说自然只是轻松,姐姐要去我铺子里后院看看,调配粉料和配方,那才真叫繁复呢!一星儿也不能多,一丝丝也不得少的,真真能磨死人呢!” 青蝉嘻嘻笑道:“那可好了!夫人常说,紫罗是个燥性子,掌柜的今日必带了她去,将她性子调教好了,再放回来!” 紫罗涨红了脸,顺手就打了青蝉一下,张夫人重重咳嗽一声,又飞过个眼色来,两人方止住了调笑。 “外人在这里呢,看你们有些规矩没有!”张夫人斜眼看两人,又掉头笑对曜灵道:“叫掌柜的笑话了!这两丫鬟自小跟着我,都叫我纵坏了,连点正经规矩都不懂,落进掌柜的眼里,没得说,比旁人家大户,差远了吧?!” 第七十五章 扮妆 曜灵微笑不看对方,淡淡道:“各人各户,谁说得清?左右我是不认真计较这些的,看过了也不放在心上,嘴也是天生的紧,我是个行商的,除了自家生意,哪管那许多呢?” 这话是叫对方放心的意思,因曜灵听出来,张夫人怕她出了这个门,到处学舌传话,将自家名声坏了。 我行走在京里也有近十年了,什么样的规矩不知道?什么样的暗话听不出来?曜灵心里好笑,这不是小菜一碟?整日大宅豪门的后院里窜,嘴不紧,生意还想不想做了? 张夫人听了曜灵的话,果然放心许多,只是心中不免又生出些许,对眼前这个小丫头的佩服之情来。 这丫头肚子里,一定装了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小道消息,宅院秘闻吧? 想到这里,张夫人边小心旋开胭脂盒子,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道:“掌柜的,你做生意有几年了?” 曜灵就着对方手里盒子,纤纤玉指,轻点些许,回话道:“近十年了。” 张夫人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你才多大?做十年生意下来了?唬我呢吧?!” 曜灵不看屋里众人,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阴影,便有些看不清她的神情:“我爹娘去得早,铺子里没个做主的人不行,除了我,也没别的兄弟姐妹可以依靠,我不做,谁来做呢?” 张夫人并两个丫鬟都有些黯然,想不到这丫头年轻轻的,竟有这样的身世,太惨了些纵横九世。不过也好,张夫人想,经过苦难的孩子,就是比别人成长地快些。自己那个不成器的。什么时候能学好呢?许是自己平日太过纵着他了? “对了,昨日听三儿说,他去你店里,寻胭脂了?”因想起自己心爱的么儿,张夫人便突然开口问曜灵道。 曜灵手里不停,正柔和熟练地给张夫人面颊敷上胭脂,听见这话,不觉手里顿了一下,细看张夫人面上表情,然后方斟酌地回道:“夫人可是说得张三爷?昨儿确是三爷来了。不然我也没得这个福气,今日上门来伺候夫人。” “他一个爷们,去你店里做什么?给什么买胭脂?!”张夫人想到重点了。立刻语气也变了,变得生硬冷淡起来。 曜灵微笑起来,眼角余光扫到紫罗与青蝉,看出她二人不怀好意地笑,愈发心知肚明起来。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夫人高抬我了,三爷的事,我哪里知道?爷上门来就是客,我们只管小心款待,别的不能,也不敢问呢!” 这记回旋球打得漂亮。就连紫罗和青蝉,都在张夫人背后,冲曜灵竖起大拇指来。 笑话!曜灵低头浅笑。这点子风浪挡不过?我这掌柜白做许多年了。 张夫人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地盯住曜灵,后者平静回视,无半点慌张掩饰之意,半天。张夫人低眉垂目,方才罢了。 半晌。胭脂也拍好了,曜灵接着就将手里余下的,轻点上夫人的嘴唇,张夫人立刻便觉满口甜香,却又十分清新自然。 “原来你的胭脂膏子亦可做口脂?!”张夫人惊道,紫罗和青蝉亦有些意外,因采薇庄主打的货品中,本也有口脂一项。 曜灵玉手轻合上盖子,含笑回道:“夫人说得没错。不过不是我店里所有胭脂都可以,只因给夫人所用乃极品胭脂膏,方才合用。” 张夫人惊喜地点了点头,心下一动,忙又追问:“这可是宫里所用?” 曜灵心想人人都想知道这个,宫里的人想知道外头,外头的想知道宫里。女人的好奇心哪,真真是挡也挡不住的。 “夫人猜中了,确是宫中所用。因前日制得了,特意今儿带出来,先给夫人试用下,看效果如何?” 曜灵的话,愈发令张夫人宝贝起手里的盒子来,她将其捧在手心,口中不觉赞道:“我说呢,这盒子怎么比上回的精致?原来是给宫里用的?那么贵妃她们。。。” 曜灵点头:“正是此物。” 张夫人惊得大张了口,紫罗和青蝉则满脸艳羡地盯着她手里,一时间,屋里鸦雀无声。 曜灵长吁出一口气来,她来了半日,此刻方得些安宁。 突然,张夫人回过神来,指住紫罗大声道:“快快,请二小姐来!” 紫罗也瞬间醒悟过来,回身就走,张夫人在其身后连连叮嘱:“要快要快!” 看见张夫人如此着急的模样,曜灵不觉在心里摇头,进宫有什么好?若她知道宫里妃嫔们生活的真实情况,会不会还这般热切地想要将自己的女儿,送给那个吃人连骨头也不吐的深渊里去呢? 张夫人回头,正撞见曜灵一双精灵猫眼,内中颇有深意,令她微微一怔,好在曜灵即刻挂上笑来,又对着镜子道:“夫人觉得怎样?今日妆面可还满意?” 张夫人的心思又飘回了自己身上,她对着妆台上的铜镜一看:哇我和系统是好友最新章节!里头那个真是自己么?见眉如远黛,腮点桃花,重要的是,原本有些暗沉的肤色,现在全然换上新颜,自然白皙,均匀细腻,合上相应的胭脂,整个人虽是徐娘年纪,却如未褪娇红;一派中妇风情,犹见频传眉妩。 “这,这。。。。”张夫人摸着自己的脸,简直有些激动地说不出话来,曜灵眼尖,一眼便见对方的手部有些粗糙,回身就又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个小罐子来。 青蝉好奇地看着,见是只不过半指高的小小釉里红荷花牡丹纹罐子,粗粗短短的,又圆呼呼地,十分可爱,不禁出声道:“掌柜的,这是什么来头?” 曜灵笑着将上头塞子去了,老规矩,先送去张夫人鼻下,后者不过略闻便大叫起来:“真香!真好闻!” 青蝉忙不迭地凑上前来,刚及近处便也忍不住叫道:“实在香得很!却不腻重,是什么香味?嗯,有些荷叶的清香,还有些水边的青草气,再闻,就又觉得像是夏天晚间,于池畔凉亭里纳闲时,所闻得风声气息,荷香露息,夫人你说。。。。” 她的话被张夫人喝断,然后嗔道:“从没想过你这丫头话这样多!不过也叫你说了个全,我竟再无话说了!” 曜灵笑着竖起自己左手食指来,纤纤春笋,阳光下轻轻摆动:“这是我独家秘方,谁也不能说的!你们自己能闻得出,只管去辩,我一字不认的!” 青蝉泄了气,却依旧十分好奇:“里头什么东西?” 曜灵这回不再小心了,便伸手从内里挖出一团来,左右点于张夫人双手,又依次摸开,再行细心按摩,直至玉色膏体全部融进张夫人手背肌肤为止。 忙完这些,她方回话:“这也是我铺子里的东西,名唤舒润膏的。其实就是手药,给各位夫人涂抹于手背,防止手皮起皱和开裂,也可以令玉手更加软滑,令夫人们整体生辉的小玩意儿。” 张夫人再次惊讶不已:“原来还有这玩意儿?从来我只用花油抹手就完事了的!” 曜灵笑道:“夫人喜欢?只管留下用就是。” 张夫人对镜自揽,不觉叹道:“怪道你家生意这样好了,只才来这些玩意,许多我竟不曾见过,人都说京里世面大,只从女人妆台上这一项,便可略见端倪了!” 京里世面大?曜灵心想,这话说得实在太对了,这地方水深得,外人连鱼也见不到一条,只当是水至清无鱼了?殊不知,大鱼多得很,都在底部极深处呢! 曜灵见已事已毕,夫人装扮得差不多了,便站起身来,趁机活动下坐了半天,有些酸痛的筋骨,又陪笑对张夫人道:“夫人极明理识体!这话实在如书上写出来一样!不过夫人也不必多虑,张大人正如日中天,极受皇上宠爱,夫人即便初来京里,就有些不明了的,总会有人指点。再加上夫人冰雪聪明的,一点就透的性子,还有何可愁?” 张夫人被曜灵这番话恭维得浑身发痒,喜不自禁,忍不住就对青蝉笑道:“我才说如何?这采薇庄的掌柜必不是一般人物!手艺好自不必说了,看她说话这不卑不亢,又惹得喜爱的样儿,不行,我今儿必得收了你做个干女儿才好!” 原来张夫人虽是新来,却也听说,京里贵夫人流行收人做干女儿,什么官妓头牌啦,富商人家的小姐啦,总之身份低微却财力丰厚,门路却是四通八达的,这便是可以为已所利用的对象,于是统统可以收在膝下,既图个善心的好名声,又可以趁机从对方处打听些闲话,打发深宅大院里,午后无聊的时光。 不料她自为得意地伸出的橄榄枝,却被曜灵微笑着轻轻让开:“夫人看重,小女子自当极为感念。只是小女子身份不便,因父母走得早,早年有大师曾提点过,不便收做小辈,以妨上德。因此也有余王妃,郑相夫人要收,小女子也都同样言明不便了。” 第七十六章 捡衣 先听见不中,张夫人心里便有些不太高兴,心想看得起你,你便拿大了?后来听说余王妃,郑相夫人几个字,心里方才回嗔为喜。 “如此说来,我也不便勉强了,你原也只为我好,对了,说了半天话,你可累了?看我这没记性的,青蝉,传早饭来!掌柜的,就在这里,陪我一起用了吧?” 曜灵知道这话说得极亲热,自己却不能就应。毕竟身份差得太多,夫人就是夫人,小的就是小的,怎可同桌共用?别人给你个好脸,你却不得不看着眼色行事呢! “夫人垂爱,小女子自不当拒,只是这里只得青蝉姐姐一人,夫人又将更衣,怕不够伺候,我还是跟着姐姐,伺候夫人用过早饭,再行自便吧?!” 这话说得极为得体,就连青蝉心里也不觉生出对曜灵的好感来,实在这丫头太知进退,行事又只给别人脸上添光,怎怨得别人偏只疼她?! 果然张夫人笑着点了点头,曜灵便与青蝉将张夫人扶了起来,青蝉后头去开了衣箱子,请夫人自捡喜欢的,她则去了屋外,叫丫头们传饭。 曜灵自觉站在张夫人身后,看其细点衣箱里的绫罗绸缎,张夫人为在曜灵面前显摆,特意命青蝉开的是,昨儿裁缝才送来的一箱新衣,其中全是夏季纱衫,都是入京后新做的肥田仁医傻包子全文阅读。 “掌柜的,你过来替我捡捡,看哪一件好?!”张夫人等了半天,只不见开口,只好自己先发了话,叫过曜灵上前来细看。 曜灵早知对方是这意思,她本不想趟这浑水,因一早看出来。张夫人品味略俗。不想对方点着名叫自己,没法可想,只得强打精神上前细看。 曜灵勉勉强强地从张夫人背后绕出来,一眼就看见,一只硕大的黑漆描金云龙纹衣箱,满满当当都是绫罗绸缎,直刺进自己的眼来。 “掌柜的你是知道的,我才不过刚刚入京,”张夫人有心做平淡状道:“也不知道什么是最近流行的,也不知道好坏。不过人家送来,我不能不收着,收着不做出来。只怕又白浪费了好东西,这不,裁缝才送来的,我捡心爱的料子先做出来,也只得了一半罢了。” 除了附和。自己还能怎样?于是曜灵微笑点头:“夫人的东西还有什么好说,自然都是极好的,不然,人也不敢送来了不是?” 张夫人的喜好果然与曜灵想象中一样,举目望去,皆是金色闪闪。曜灵伸手入箱内,略翻检细看,见大多是各色名样的织金纱长衣。不论何种花纹,其中必有金线点缀。 张夫人见曜灵半天没有开口,心中有些惴惴,只好先道:“其实我也知道,天眼见就热起来了。再穿这些个,怕太过热闹。。。” 曜灵抬头。微含着笑意,款款回道:“夫人说得有理。不过眼下夫人身份尊贵,就再热闹些,也是就景合时,怕什么?人送了来,不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夫人听得立即心花怒放出来,心里一甜,嘴上便松:“掌柜的真真哄死个人!你怎么知道,我家老爷又要升了?” 曜灵心里一动,面上却放得十分平静,即刻转身下跪,行了个大礼,口中一迭声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原来张老爷入京不到三月,又直上青云了!” 张夫人话一出口,便知不好,消息是昨晚上从二姨娘那里传出来的,她本没听见老爷亲口说出来,且二姨娘又再三叮嘱,说老爷特命不叫人知道呢!也不是就一定能成的事。 怎么今儿个自己嘴滑,一时不留神就给捅了出来?万一这丫头嘴头子松滑,给撒扬出去,可怎么好?老爷要知道了,必又要。。。 一见张夫人面有犹豫,曜灵心中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时便于地上垂首道:“这事自然还要等皇上最后定夺,小女子不过先给夫人道个贺罢了!真到圣旨上门那一天,我再来给夫人正经行礼!”说着便将头直低去了地面,全然恭敬的模样。 张夫人见对方说中自己心事,便略觉松快些,又忙上前命曜灵起来,然后故作亲热地拉过曜灵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官场上的事,咱们娘们也说不准,我刚才不过那么一说罢了,也是心愿虔了,发得愿久了,有些影子,嘴上就说出来了了,究竟当不得真的!” 曜灵体贴人心地宽慰对方:“夫人不必担心!这也是常有的事!且只管放心,什么该说不该说的,小女子是一概不会说的。前几日郑相夫人还说呢,灵儿这丫头就是个实心盒子,叫她吐些什么出来,再难不过!” 张夫人听见丞相夫人也这样说话,不觉又松快再三,脸上本来紧张绷着的,这时也有些笑意微散出来:“知道你是个谨慎人,不然那许多朱门大户的后院,怎么能叫你轻易就进得去?我才不过白提点你罢了!” 曜灵点头,即刻岔开这危险的话题,左手探入箱,拎出一件米黄地织金线牡丹纹纱衫来,上头以八枚三飞缎纹织本色牡丹枝叶,以平纹织花纹的地部,又以藉荷、金线为纹纬,采取挖梭妆彩工艺与地经交织牡丹的花蕊和花蕾,用色雍雅,织造精细,工艺复杂,一见便知不是一般用物庶女新经。 “这件好,又合乎夫人身份,富贵端庄,上头花样又是最近新兴的,织得又娟秀可爱。”曜灵的话,叫张夫人一下便心眼俱开,来不及多说,直接伸手,预备更衣。 张夫人换上新衫,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自己做主,又捡出湖蓝色掐金色柳絮碎花长裙来,曜灵在旁伺候着,替她系了上去,再配上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张夫人浑身上下闪着金光,屹立在床前,如一只硕大的蜡烛头,上下皆闪烁出逼人的光来。 “真好看,实在那人没骗我,这料子真真鲜亮好看!”张夫人对着穿衣铜镜上下端详着自己的身影,口中不绝地赞叹,曜灵低下头去,替她抚平身上细小皱褶,并竭力掩饰自己的表情。 “你知道,”张夫人心花齐开,话便有些多了:“才送来时,我本不想收的,不过那人说了,东西只给我,并没有新纳的二姨娘的份儿,我便想这人如此会说话,东西必也是好的。。。” 曜灵简直要笑,这二者间有关系么?说得跟真得似的。 “这人也会看人心思,怎么就知道我喜欢热闹颜色?总之他送得合我心意,我自然要在老爷面前替他美言。。。”说到这里,张夫人幡然醒悟过来,却不如头回嘴滑那样慌张了,只用眼角,略扫过曜灵身上。 对这种事曜灵早见怪不怪,这世上本就是尔虞我诈,权益至上,你好我好大家好,这是最好,若不能,那我好你不好,也是一样。 就连曜灵她自己,为了存活于世,不也奉行这样的准则?不过她的底线,是不能伤害无辜罢了。 “夫人说得极是,这人眼色如此精准,就求个一官半职的,想必也不至于亵渎了。” 曜灵的话,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贴合了张夫人的心意,后者不觉笑着点头,看来这小丫头能独撑家业,靠得确是真本事。前头手艺,她已经试过,如今再看其说话行事,竟无一不为上乘。 “掌柜的,你别怪我要说句实话,若你是我的女儿,怕就要有好大的出息了呢!”张夫人话里全是惋惜之意,替曜灵惋惜,可怜她不生在官宦人家。 曜灵浅浅一笑,心里却有些替张老爷抱屈,皇上新宠之贵臣,想必有不俗之处,不想后院竟有这样一位愚钝的夫人,不得不说,上天弄人。 “小女子已然知足,比上不能,比下,到底还是有余的。”曜灵谦虚地回应,,微微有些上翘的唇带着温雅,眼神却十分深邃。 张夫人正要再说,青蝉领着小丫头们从外头进来了,说是早饭已得,夫人可即刻就传? 张夫人点头,便见小丫头们如流水一样进屋里来,捧进来几副螺甸彩漆手盒,内各有内有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碟儿,顷刻就将外间一张八仙桌上填了个殷实。 这时紫罗也回来了,说小姐才将梳洗完成,也过来这里,与夫人同用早饭,她先过来回话,二小姐即刻就到。 张夫人管自先坐了下来,想了想,有些为难地看着曜灵。曜灵心领神会,便道:“夫人请用,小女子这里伺候着便了。” 张夫人本来想,这丫头到底是个身份低微的,自己怎好携了她一块上桌?只是刚才话里又说共用,这会子收回来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似的。 正左右为难,不想曜灵替自己解了围,心里一高兴,张夫人便对紫罗道:“正好,你也还没用饭呢,你领掌柜的下去,到你屋里,待吃了饭过来,替青蝉她们就是。” 紫罗巴不得这么一说,她心里还惦念着曜灵要给的衣服呢! 第七十七章 二小姐 曜灵笑着看紫罗一眼,趁机又将外头送来的礼物指于夫人知道:“小的一点心意,请夫人不必客气。” 张夫人不以为然地看了地下那堆东西一眼,心想你能有什么好物?不过略点了点头,也就是了。 曜灵也不多说,便随紫罗出来了。 “也不知道,掌柜的今年多大?我十四了,不知可做得姐姐?”紫罗前头领路,口中玩笑。 曜灵笑笑,也不当真,随口便道:“自然是姐姐,我做妹妹好了。” 紫罗绕到后头,推开一间小屋的门,请曜灵进去。刚坐定下来,紫罗便缠住曜灵问道:“妹妹,才你说那件。。。” 曜灵眯眼笑道:“可是才说得那件紫色纱衫?妹妹记得呢,那是件紫地勾莲纹暗花纱衫子,紫藤色地经和绞经相绞,与地纬交织成二经纹芝麻纱地,又以地经、绞经与地纬交织成上下交错的缠枝勾莲纹,是地虚花实的纹样,姐姐见了,一定喜欢!” 紫罗被她说得口水就快流下来了,什么地经和绞经,又是地纬的,她听也没听过,更别提一见,甚至穿在身上了。 “妹妹说得这样好,快拿出来姐姐我瞧!” 曜灵轻笑回道:“这回子哪里带在身上?今儿我是来看太太的,怎么知道姐姐的喜好?” 紫罗眼神立即便黯淡下去,说得好听,又不叫见,不是耍人么?!她不觉有些恼怒。 不想曜灵下头的话,瞬间就将她心情转了个底儿掉。 “不过不要紧,这里二门外有不少小厮,姐姐只管出去叫一个,到我铺子里走一趟,寻后门找位钱妈妈说话。只说我的话,叫她开了我屋里衣箱子,将那裙子寻出来,带回来给姐姐,不就完了?!” 紫罗听见曜灵的话,一下又乐得脸涨得通红,当下连个谢字也及不上说,掉脸就出了屋子。 曜灵趁机站起来,上下将屋里打量一回,却见并无特别阴皇全文阅读。正有些闷时,听得外头一阵响动,便扒在窗上。向外张去。 “二小姐到了?”说话的原是青蝉,并笑着迎进一位小姐来,只见其:上着玉色翠叶云纹锦绣纱衫,下配银白闪珠缎裙,倒与张夫人做派相反。瘦瘦小小,清清爽爽一个人儿,无特别奢华之处。 待走到近处,曜灵方看清其眼眉,见云鬟分梳,薄如蝉翅。蛾眉约秀,淡若春山,长得并无十分艳丽颜色。却也袅娜依人,有三分妩媚。 那样一位夫人,倒有这样一位小姐?曜灵心中不觉好奇,想来,也是庶出? 庄贵妃也是庶出。这位也是?看来,最近宫里倒真不太讲究了。只不知道。选上这位小姐,是太后的主意,还是皇上自己? 入宫之前看身份,入宫之后,才是颜色与身份并重。眼下二小姐尚未入宫,那么,宫里看重得,是张大人的身份了?这位张张大人,又究竟是何来头? 这样想着,再向外看时,原来张家二小姐已到了正屋台阶下,却不上去,只管低头问着青蝉什么话儿,后者陪笑回应,引得二小姐满脸好奇之色。 这必是问我了,曜灵点了点头,却紧接着就摇了摇头。 许是听说曜灵先去了用饭,只见二小姐脸上略有失望之色,不过随即就进屋去了,身后也跟着个丫鬟,也是与主子一样,一身清爽伶俐的打扮。 曜灵慢慢坐回原位,默然想着心事。 很快,紫罗小跑地回来了,走进院门就小声叫过小丫头来,命其送饭,然后方忙不迭地赶回自己屋里。 曜灵笑着上来接着,见紫罗气喘嘘嘘之余,脸上更有些汗珠儿垂落。 “可算办妥了!二门外正有个小厮是一向跟我熟厚的,我叫他取去,必不得误事!”紫罗话音未落,二个小丫头进来送食盒了,她忙甩个眼色给曜灵,后者会意,笑而不语。 待小丫头走后,紫罗殷勤地上前,替曜灵斟茶倒水,口中又道:“妹妹请用!等着急了吧?” 曜灵笑着让道:“哪里用姐姐来伺候我了?看折杀妹妹了!” 二人礼让一番,各自替对方将茶满了,方才罢手。 紫罗看看桌上,便问曜灵:“妹妹喜欢什么口味?今儿厨房里做有新鲜的素蒸饺,向来这是太太最喜欢的点心,妹妹可要一试?” 曜灵无可无不可,点头应允,紫罗便就碟子里挟上一只,放在她面前。 这里用过饭后,曜灵便看紫罗,后者会意,笑道:“我去太太那里张张,只怕小姐着急,就要请掌柜的过去呢!” 曜灵正求之不得,赶紧起身回道:“哪里就敢麻烦姐姐?倒是妹妹跟姐姐走一趟,省得来回跑了!” 于是二人出来,刚走到院前太太屋门口,就看见青蝉火急火燎地从屋里奔出来,一见她们到了,收住脚笑道:“你们来得倒快!小姐那里急得不行,直逼着我去请,倒是太太,几回拦住了,说叫掌柜的好生将饭用过再来!” 曜灵忙将脚步加快,口中不免客气:“哪里用得上个请字了?直说伺候小姐就完了!” 屋里张太太听见她的声音,也笑起来,应道:“一听便知是那个会说话的丫头来了!” 二小姐也说了句什么,不过声音低微,屋外众人皆听不清楚。 紫罗因受了曜灵的东西,有心要好,便暗中提点曜灵道:“掌柜的,别说我没提醒你,咱家这二小姐,跟太太另一路数皇宋。也因为不是正出,特别讲究礼数,下人们都说她有些不好伺候呢!” 曜灵点了点头,小声回道:“多谢姐姐指点!” 紫罗又道:“太太其实身后并无所出,二位小姐一个哥儿,都是庶出,大小姐和三爷还好,唯二小姐别扭的厉害!” 曜灵正要再问,却见青蝉已经在眼前,将门帘儿打得高高的,等自己入内了。 “有劳姐姐!”曜灵一笑,低头进屋里去了。 紫罗和青蝉对视一眼,也鱼贯而入。 但进屋时,曜灵便见刚才紫罗提到的别扭小姐,果然与张太太两样,正经端坐于桌旁,也不看外头进来的人,头微微低着,手里捏紧一方桃红色熟罗帕子,一派蕙心纨质,大家闺秀模样。 曜灵不由得打起精神来,小心走到桌前,先给张太太行礼,然后方款款行至二小姐面前,正要弯腰时,却听得对方道:“这就是母亲才说得采薇庄掌柜?倒长得好个模样呢!” 声音不大,若不是曜灵正在眼前站着,再听不出来她的意思,说话时二小姐也不看人,只管将那手帕子盖住了嘴,小心谨慎得很。 曜灵不觉心中有些好笑,说起来大家小姐她也见过不少了,王府里,相府里,哪个不是尊贵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却从来没见过这样矫揉造作的。 “小姐盛赞,恕小女子愧不敢当。若比容颜,小姐才是澹秀天然呢!且看小姐通身气派,行事静如止水,穆若清风,只怕将来更有青云之喜呢!” 曜灵也做出垂首恭敬的样儿来,一番话且不说张太太听了喜不自禁,就连二小姐自己,也听了个心花怒放。 “想必掌柜的也知道了,我家岫云正是要入宫备选呢!”张太太快人快语,她一向肚子里憋不住话的,如今有了这桩现成的好事,更恨不能逢人就说:“说起来,我家三个子女,三爷不必说了,将来是要继承他爹,接承张家家业的。大小姐也好,不过志气就不如岫云了。若论心高气傲,咱家岫云最数得第一,却也亏她,原也行得出,做得要人服气,又怎怨得她傲气呢?!” 曜灵边听暗中抬头,上下打量着这位名唤岫云的张家二小姐。才在紫罗屋里,她已大概看清了对方的穿戴,如今细看,更觉出其低调奢华的用心来。 其身着的玉色翠叶云纹锦绣纱衫,原是捻了金线做出那云的边界来,又以翠鸟羽织出翠叶来,金线织出轮廓,便使整个花样极富有立体感,再与翠鸟羽配合,更有金翠交辉的效果,远看且不觉得如何,近看便觉得华贵异常了。 底下裙子更不必说,银白闪珠缎裙,上头镶嵌的珠子虽大不过针尖,却是整齐划一,且圆润腻滑,不见任何瑕疵的,底部同色绣花,不显山露水,却令人过目难忘。 身着如此华光丽质的衣衫,岫云却如正常小事一般,毫不放在心上,且与穿大红热闹的张太太一对比,再皆她少语娴静,更显出她的特别来。 “岫云,才你还说,等着心焦了,怎么这会子,见着掌柜的人,反倒不会说话了?”张太太呵呵笑着,满心为这个女儿感到高兴,因其耀门楣,显了张家的荣光。 岫云只管将头低了,低声细语道:“母亲的话,女儿本不敢违背,只是女儿这样子,掌柜的看了,免不了要笑话女儿了。” 曜灵忙道:“二小姐这话说得,可折煞小女子了!我本是伺候小姐的人,怎敢说个笑字?再说句得罪小姐的话,小姐如今是娇客,小女子就有八个胆子,也不敢笑话二小姐呀!” 第七十八章 雏儿 岫云听见,这才缓缓将头抬了,曜灵便眼光如闪电一般,瞬间迎上对方的眼神,四目交接,曜灵心下不觉一凛,对方眼神甚为精明,却不与其柔顺的外表相似。 “怎么样?我说掌柜的要笑话的!京里小姐都是一个赛一个地,白嫩得拧得出汁子来!唯有我,脸黄皮皱,上不得台面呢!” 曜灵觉出一屋子的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她心里好笑,面上镇静自如,口中更是娓娓自然道:“二小姐实在自谦虚得厉害!不是小女子有意要冒犯了,只才听说二小姐要入宫,若只管这样起来,只怕将来不利呢!宫里向来妃嫔们争斗得厉害,二小姐这样谦和柔顺的性子,只怕。。。” 她有意将话收住了不说,果然岫云有些着急起来,身子也瞬间绷得笔直,眼光灼灼有些逼人地看着曜灵,口中急道:“我是一向以礼当前的!若别人行暗招我也不惧!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就是了!再不讲礼的人,横竖还有皇上呢!我就不信,皇上他能凭了她横行去不管不成?!” 曜灵暗于心中点了点头,看来这是个雏儿,对世间人事可谓全然不知的。 “小姐这样说自然是对的,小女子不过是些小见识,竟叫小姐以大道理教训了,实在是小女子错了!” 见曜灵低头称过,岫云心里满了意,于是再将头低了,也不说话了琉玥传奇。 张夫人张了半天的嘴,这时终于合拢起来,想了想便问曜灵:“当真咱家岫云的脸色,不如京里小姐些?” 曜灵含笑安慰对方道:“二小姐是过谦了,小女子觉得尚好,不过若能再略经修饰。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张夫人一听便要起来,恨不能直将曜灵揪进里间,却又看了看岫云脸色,见其只是不动,只得又缓缓坐了下来。 曜灵好笑之极,看来这太太倒要以小姐眼色行动了。于是她恭恭敬敬地问岫云道:“二小姐,可愿意小女子略为二小姐尽力?” 岫云经此三邀四请,方才伸出手去,其后一名唤笼烟的丫鬟忙上前来扶住,岫云方才起身。也不说话,只管向里间梳妆台走去。 曜灵忍着笑,默默跟了上去。张夫人这才松了口气。看看桌上一碟子水晶包儿甚好,便自管自挟起一只来吃。 曜灵待岫云坐定于梳妆台前之后,方悄悄问道:“敢问小姐,上回高实家带回的方子,可有些效用?” 岫云低头浅笑:“确实不坏。有劳掌柜的费心了!” 曜灵点头不语,方才对镜细看对方,其实二小姐长得不坏,只是眉眼有些单薄,看不去有些不太有福相,因格局小了。便怕不能成大事的缘故。 曜灵将妆台上自己带来的装备一一打开,精心替岫云于面上做了些修补,该隐去的地方便淡淡化去。该加重的地方,例如双眼,便重重突显,又将眼下颧骨处的胭脂化重了些,便将衬得盈盈秋水。双波溶溶,虽不十分大。却也比刚才醒目了许多。 “哎呀我的小姐,”笼烟在岫云背后夸张地叫出声来:“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眼下放于小姐身上再合适不过,叫作,叫作什么,明眸善睐,皓齿。。。。”后面二字,笼烟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只好求助曜灵。 曜灵微笑点头道:“明眸善睐,皓齿流芳。确实不错,这八个字送于小姐,再好不过了。” 张太太闻声也赶进来看,一见果然出色许多,一时忘了规矩,竟拍起巴掌来叫道:“岫云!不是我有意要夸自家女儿,你这模样,就做个贵妃,只怕也绰绰有余的很呢!” 众丫鬟并自己,听见贵妃二字便都有些兴奋起来,尤其岫云,眼里直闪出憧憬的光来。 曜灵咳嗽一声,方使得屋里高涨的情绪有些缓和回来。 岫云忽然想起一事,便带着三分娇羞之态,问张太太道:“母亲,想不到这掌柜的手艺这样精湛,上回也是她给了小女方子,小女照做了脸色方有些好转。母亲,”说到这里,岫云又低了头下去,貌似谦逊,可她口中说出的话来,真叫众人吓了一跳:“不如叫小女带掌柜的入宫,叫她伺候我,可好?” 曜灵简直要摇头晒笑了,这二小姐真真是无知者无畏呀! 张太太年长些,也知事些,看了曜灵一眼便知女儿的话不妥了,忙劝道:“岫云,你不知道,这掌柜的可忙得很咧!京里许多大家,都等着她。。。” 岫云垂首不语了,可看得出来,她心生不满。 曜灵忙上前,先替岫云将头上一对寿字石榴石的金簪子扶正,然后方好言劝道:“小姐抬举,小女子自是欣喜。不过宫里有管事的姑姑和宫女,她们梳妆打扮的本事,只有高过小女子,没有比小女子弱的。二小姐去了宫里,长得又如此体面,行事又知礼,皇上少不是要拨最好的来伺候,到时候还怕什么呢?小女子就赶着要去伺候,只怕也轮不上呢!” 几句话又将岫云说得高兴了起来,是啊,自己这样出色,还怕没有出色的来伺候么? 曜灵眼见其脸色好转,心知无事,却又有些替其叹息,这样一样不知人事的小姐,若进了宫去,只怕不到三日就要被欺负死与狐仙双修的日子。 如今皇上盛宠的庄贵妃,可不是好惹的性子,面上一套心里一套,最是脸酸心硬。外在再看不出来,且有事只管推去别人身上,自己回皇上宠爱,一点儿不沾,架桥拨火,落井下石,都是全挂的功夫。 曜灵早从宫里传出的风声中探实了这贵妃的性子,如今再见岫云,心想只怕这小姐就被人嚼着吃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不过张大人倒是有势力的,也许他的女儿,日子要比别人好过,也未可知。想到这里,曜灵不觉抬头看了张夫人一眼,心下一动,微笑问道:“不过小姐眼下在家里,正是多事忙乱之时,就多个人伺候也是好的。我正有个人,是个媳妇儿,她做得一手好菜,人又温顺,不知夫人和小姐,园子里可再容得一个奴才?” 张夫人一听便点头:“正好,我正觉得这家旧日所用的厨娘不中,做的菜也不合我口味,又有些拿大不尊,掌柜的你既说好,明儿叫她来试试手艺也得。不过我丑话说在头里,若不好了,我是不要的。” 曜灵忙陪笑回道:“这就多谢夫人了!好不好的,只等夫人评断便了!” 张夫人笑了起来,紫罗眼中却又有些犹豫,不等她说话,却听得外头有人传:“太太,二姨娘来了!” 屋里众人都有些怔住,曜灵看看众人神情,心里顿生疑惑,来者不过是个姨娘,怎么大家都有些肃然起敬的感觉? 张夫人脸色沉了下来,似无意又似随便一说,对曜灵道:“园里来人这事,掌柜的你还得再跟这姨娘说一句才好!” 曜灵心里一动,抬眼看时,正撞上紫罗若释重负的眼神,不觉有些明白过来。 “我原来迟了,听说这里竟有热闹的好事?!”来者人未及到,声音先倒传了进来,声音甚是动听,又有十足的中气支撑,愈发显得说话人奕奕有神似的。 张太太却一下变得没精打彩起来,人也失了神采,立即就走去自己床边坐了下来,没好气地对紫罗道: “也不知道张罗下!没见姨娘来了?外头饭桌还没收呢!这狼狈样儿怎好见客?又要叫人笑话我屋里失了规矩!还不着紧收了下去,再看茶上来!” 紫罗不敢多说,连同青蝉一齐去了,曜灵也跟着出来,要看这二姨娘是何样人物。 出来后,曜灵先就看见一片粉云,原来这姨娘从头到脚,全身都作湘妃色打扮,上衣是茜色玫瑰花纹,底下裙子则是折枝四季花卉,却是暗纹,不显山露水,暗中闪出华光来。 头上珠翠不必说了,长得也好,长眉秀眼,粉腮朱唇,尤其一双秋波,如碧水轻盈,隐隐含笑,不语也生妩媚。 曜灵这才看出来,二小姐比张夫人好看的缘故,原来岫云长得有三分神似这姨娘,却没有她好看,不过这也足够岫云比张夫人出色了。 想必岫云是这姨娘所出?曜灵于心中点头,却又有些惋惜,怎么没学得这姨娘处事为人? 这二姨娘进来先见着曜灵,于是也不理会别的丫鬟,直扑上来拉住曜灵的手,各种好话说了个遍,然后方道:“掌柜的可辛苦了?快坐下来说话!一会茶水上来,咱俩人共用就是!听说前几日掌柜的去见过余王妃和郑相夫人了?两位可都还好吧?下回再见,掌柜的替我多多上覆,说我这里,给二位请安行好了!” 曜灵应之不迭,被对方拉得坐了下来,眼角余光便清楚地看见,张夫人气得直接躺了下来,岫云却犹犹豫豫地,从里间走了出来。 第七十九章 二姨娘 “姨娘来了?父亲可还好么?我正预备,母亲这里用过饭,就去书房给他老人家请安呢!” 岫云谦和地对着二姨娘说话,曜灵默默看着,并注意到张夫人里头已阖目养起神来,全然不想理会外间的意思。 二姨娘微笑对岫云道:“你爹正挂念你呢!你只管去,这会子正好他下了早朝,是个空处,再往后,清客们都在外头等着,又不住地有拜帖上门,只怕就不得闲了!” 岫云听见就忙忙向外走去,张夫人虽则闭着眼睛,却突然开口吩咐了一句:“笼烟,看着你们小姐,这样急脚鬼儿似的做什么?一会儿从台阶上下去崴了脚,可怎么好?眼见就是大日子到了!” 岫云随即缓下来,却也只在屋里,但出门去,便听见她匆匆而去的脚步声,长裙被拖得綷綷粲粲直响。 二姨娘便向里间瞟了一眼,身子待起不起,口中却十分谦逊地道:“给太太请安!太太怎么不好么?可是觉得太吵了些?” 张夫人依旧阖目,淡淡道:“不必过来,你就在那里罢。我也没什么不好,也不觉得吵,只是不知怎么的,一下头就晕得厉害,你只管坐着,有什么好笑话,说几句给我散散心就得。” 二姨娘便趁势坐了下来,本来她也没打算要进去,张夫人更不想叫她到自己面前来添堵,却都面上说得堂皇得很,看起来竟也有十分的默契。 曜灵坐在这姨娘身边,心里揣摩着该说些什么?直接就说洛家老四媳妇儿的事么?又好似有些不妥校园麻雀。 不想对方先开了口:“听闻你是京里有名气胭脂铺,采薇庄掌柜的?前几日范参政的夫人来,便对我说,到这京城里,别的东西可以只管放放。你家的胭脂水粉,那是一定要买来一试的!” 曜灵青金石般的猫眼,灵巧地一转,眼波流转之间光华显尽,白皙的脸庞上粉嫩的朱唇微启,不觉笑着回道:“承蒙范夫人抬举,也蒙姨娘厚爱!不过我家的胭脂好,也确是出了名的。姨娘今日所用,怕不正是当日高实家的从我那里买去的?姨娘觉得如何?可称得上名副其实么?!” 二姨娘呵呵笑起来,以手轻抚脸颊道:“好自然是好的。不过这张脸老了,就糊上仙精也是不中用了。” 曜灵想了想,眼角余光扫过里间。发觉张夫人正在冷笑,于是心里有数,只怕姨娘这话是说给夫人听的?她便微笑回道:“姨娘这话过谦。这府里我已见过夫人和小姐,都是出众的模样,光鲜的容貌。如今再见姨娘,亦不出所料之外,骨重神清,风华雅丽。怎么都保养得这样好了?莫不这府里有什么秘决么?求姨娘指教,也好叫我今儿开开眼,长长见识。” 果然。二姨娘并里间的张夫人,都被曜灵的话说得动了心,面上情不自禁就动容。开心起来。再厉害刚强的女人,听见别人夸赞自己的姿色,就算是马屁,也会不自觉地被拍到心花怒放。 不过张夫人笑归笑,还是不肯说话。倒是二姨娘,含笑斜睇曜灵。又道:“怪道你生意这样发达。罢了,东西好自不必说了,行事又这般惹得人爱,怎怨得几家夫人,都只偏疼你呢!”说着姨娘便动手,从自己头上拔下根喜鹊登梅簪金簪子来,不偏不倚地,正插进曜灵发间。 曜灵忙起身说愧不敢当,张夫人也有些吃惊地睁开了眼睛,心里懊恼,怎么自己就没想起这一出来? 曜灵这时便趁机将洛家媳妇儿,秀如,想入园到厨房里做活的事说了,二姨娘也没别的话说,只说等人来看看,再做定论。 正说到这里,外间有个婆子急急跑来,说二门外有个小厮,要什么东西,只等姨娘回去看帐本子,数目对了,就要现取银子。 二姨娘不觉嗔道:“没见我这里正待客呢?有事过会子再来回就是。” 那婆子便陪笑求道:“姨娘,外头买办等着呢!一时迟了,误了老爷的事就不好了。” 张夫人听见老爷二个字,立刻将身子从床上挺了起来,走出外间来,板起脸来对二姨娘:“既然是老爷的事,你还是去办了为好。待客这里有我,你是管家的,不将事办清了,老爷和我,怎么放心将这里交于你管?!” 张夫人有意将我字咬得极重,意思是十分明显了,你管事也是经过我同意的,别以为只有老爷。 二姨娘受了张夫人的话,并不怎么生气,依旧浅笑着,当真就从桌边站了起来,并对张夫人微微弯腰,口中说了个是字,又笑对曜灵道:“有空只管过来!” 曜灵忙起身说不敢,二姨娘人已经出门而去了。 张夫人冲其背影恨恨道:“人都催到跟前了,还不出去!叫下头人看了像什么样子?!老爷信得过你才将后头交给你管,倒好,愈发办老了,平白就赖下不走了!这里是你的地方?!癞虾蟆想吃起天鹅屁,要在我这里撑头,也不看看自己的份量!” 杂七夹八地说了一通,张夫人这才想起来,曜灵还在身边呢!慌就回头,却见曜灵正低了头,整理自己鞋面上的浮灰呢。 闻听张夫人的声音停了下来,曜灵便抬头冲她一笑:“夫人,你这鞋面子倒好看,哪里来的?” 于是张夫人思路又被岔开,当真坐下来,于曜灵讨论起鞋面子来毒妃狠绝色最新章节。 说了半日,曜灵见张夫人面色和缓下来,便尝试问道:“二小姐眼见有喜事迎门了,夫人可都将东西预备下了?” 张夫人见问此事,心里不免又着急起来,拉过曜灵的手就道:“我的丫头!也亏你有心,问起这个来。恕不知我们刚刚入京,哪里知道东南西北的?说起来这事也办得急,说要入京,三个月就赶着过来,这不,园子里什么东西都是人家丢下的,咱家箱子还通没开呢!这里又要小姐要入宫,赶着驴要上架似的,也不知为了什么!” 青蝉眼见夫人话说得有些过头,忙上来站在其背后道:“掌柜的别误会,夫人的意思是,怕来不及置办行头,慢待了小姐!” 曜灵点头道:“那是自然!小姐一进宫身份便再不同以往,自然会有这样的担心。不过这套东西我倒是熟得很,也看人家办过,夫人若信得过,只管问我好了。再者,京里人头我也熟悉,买什么去哪儿买,保管不叫夫人走眼吃亏就是!” 张夫人欢喜地笑道:“正是呢!我本心也这样想,又怕你不肯推脱,知道你是忙的,家里家外的,一刻也少不得。” 曜灵忙哎哟叫了一声,双颊边若隐若现的闪出梨涡来:“别人不好说,夫人的事,我再忙也得办!听夫人刚才的口气,张大人正是时运急上之际,别人巴结还巴不上呢!我还不得上赶着了?!” 张夫人乐得眼眉齐动,心里快活得说不出,嘴上便开始忘形:“说起来,我家老爷也算是跟对了人!若不是他的老师有意保荐,哪得他这样轻易就直上青云了?” 曜灵心下一动,这话入港了。 “夫人说得极对。若有人举荐,官场上也容易得多。只不知,张大人的老师,又是哪一位大人?” “说起这位老师来,那可真是有名的很了,也就是现今的御史大人,宋大人是也!” 张夫人一时嘴滑,紫罗青蝉来不及阻止,她已将话说出口来。 宋全明!是他!!曜灵眼中立刻喷出火来。 当年父亲的老友,宋全明! “这位宋大人,自己也真是运气福气俱佳。现今的皇上即位后,他便由个区区五品小官,升为二品,过后便是稳稳的一品尚书。近来又做了御史,替皇上满世界巡查,到哪里不被人菩萨一样供着?!啧啧啧。。。” 张夫人后面的话,曜灵竟一字不闻。宋全明!她的脑子里,全被这三个字充满了。 当年他与自己父亲,尹试是如何交好,二人互为割头之交,要好到互入内室,皆可不经通传的地步。 曜灵记得自己幼时,父亲还曾带自己去过宋家几回。那时宋全明只不过京里五品闲职,家境比尹家差得很远,父亲总明里暗里接济于他,他也坦然受之。君子无不可受之隐,他总这样说。 你我既然交好,又何必在意这些身外之物?父亲更这样想。 只是,自那场大火之后,宋全明就再没在尹家出现过,一次也没有。就连父母下葬,他也没来。后来,后来便如张夫人所说,听闻他一路青云,直上九重云霄了。 张夫人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紫罗和青蝉无奈互视,老爷叮嘱过,这事不得外传,夫人竟忘了不成?! “原来张大人有这样一位好老师,那也难怪了,张大人官运亨通,只怕好事还在后头呢!”曜灵打断了张夫人的话,她的心狂跳,可面上却冷静到极致,只是有些失了血色,显得苍白了。 第八十章 疯子 “你的意思是。。。”张夫人立刻就问。 “小女子没别的意思!”曜灵立即接答,有些事是不必点明的,知道的,你便知道,也不必说出来,不知道的,便是你道行不够,更不必说了。 张夫人还要再问,倒是紫罗看不下去,上前来陪笑道:“太太,时候也差不多了,昨儿说定下宣卷的姑子该到了!” 张夫人这才悻悻然收了口,曜灵立即便要告辞,什么宣卷讲佛经故事,她是一概没有闲心去听的,那原是贵太太们无聊时的消遣,于她无用。 张夫人苦心要留,曜灵婉转委拒,再加上紫罗在旁帮腔,总算从张夫人屋里脱身。 “紫罗你就送送,这地方掌柜的是初来,怕不认得路走错就坏了!”张夫人倒是热情得很,还将曜灵送至门口。 紫罗依言,领着曜灵出了自家院门,台阶下,曜灵见其走得甚急,便笑着拦住她道:“好姐姐,虽说我只来过一回,却也将来时路记得真真的,错不了,也走不失。姐姐只管回去,一会姑子到了,说起故事来是不可错过的。” 紫罗不好意思地笑,曜灵会心地看了对方一眼,径自走向园内。 走不多时,曜灵听见身后似有脚步跟随,她留了个心眼,绕过假山时特意于暗处立住,身后那人不知,果然就撞了上来。 阴暗的假山石洞里,曜灵首先看见的,就是对方一双幽深晦暗的双眼,那眼睛长得与二小姐张夫人都不同,俨然却是二姨娘的翻版,却没有姨娘的精气神打底,显得平庸了许多。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着我?”曜灵警觉地问琉玥传奇。并于心中暗自盘算,这女子到底是何来头。 对方阴气飕飕地一笑,如将冻死的猫,临终前竭力的挣扎一般难看:“我?原来你不认识我?我是这家的大小姐,你怎么不知道么?!” 曜灵被对方的笑,惊得由不得便倒退了三步,张家大小姐?怎么可能? 对面的女子,一身旧衣,青衣蓝裙,素面无光。头发也不拢起来,乌云散乱,粉面慵妆。整个人如三个月不经水净的流浪汉,虽说不上极邋遢,却也十分地碍眼。 张夫人是那样爱鲜亮一个人,二小姐又是那样求上进一个人,二姨娘?更别说了。是好上还要加好的。张家女眷都是不肯示弱的性子,怎么出来个大小姐,倒这付模样? “你又是谁?怎么青天白日的,在我家园子里闲逛?”见曜灵沉思不语,对面的张大小姐似起了疑心,步步紧逼到曜灵面前。眼里更闪出凶狠的光来,这样子,倒又有些与二姨娘相像了。 曜灵虽不情愿。可身子不受控制地又向后退了三步,对方的模样实在太过惊人,她由不得不退,口中勉强回应道: “我,我是你家夫人请来。。。”曜灵的话只说到一半。忽然就见对方伸出一只手来,那手瘦如枯柴。指甲留得长长地,如鬼爪一般,直向自己抓来。 曜灵习武的本涌现出来,她瞬间忘了惊惧,如电闪般迅速,一掌便将对方的手挡开,反手就预备去捏对方的手腕。 “大小姐,大小姐你去了哪里!” 一个丫鬟的声音从假山外传来,曜灵醒悟过来,忙一个转身先出了石洞,同时口中轻唤:“在这里!” 丫鬟应声赶来,不料先见着曜灵,不禁愣住,不知对方是何人。 曜灵忙解释道:“我是夫人请来的胭脂铺掌柜,才预备出去,不想就在这里撞见大小姐了。” 这丫鬟也是个伶俐的,听见曜灵的话便笑着行礼,只是不待多说,人便向石洞里走去,不多时,果然领着大小姐出来了。 日光下再看,大小姐刚才那股阴森的狠劲俨然消失无踪,此时再见,不过就是个可怜兮兮的,傻丫头罢了。 原来这家大小姐是疯的?! 丫鬟看见曜灵神色,忙道:“掌柜的,这是我家大小姐,她自小得了病,见不得人。本来自在院里休养,才不知怎么的,竟跑了出来,叫掌柜的见笑了。我是伺候小姐的丫头,我叫怜香。” 曜灵还礼不迭,正要再说,却听得二姨娘声音在身后响起来:“怎么怜香你这样不小心?好好的,怎么叫大小姐跑出来了?看我回了老爷,打不打你!” 怜香吓得腿脚一软,人便跪了下来,曜灵回头一看,正是二姨娘,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身后,满面通红,眼眉倒竖,整个人与刚才在夫人屋里相比,全然换了个人似的。 正当尴尬时,大小姐却冷不丁地咯咯咯笑了起来,又用手指着地下怜香道:“这会子我又不骑马,你在地上做什么?” 怜香脸涨得通红,看了看曜灵,又看一眼二姨娘,满心委屈,说不出来。 二姨娘眼光投注在大小姐身上,本是有些怒容的,这会子却全转作了怜惜,本来凌厉的神情,瞬间温柔如水,人也绕过曜灵,走到大小姐面前,以手轻抚对方消瘦枯黄的脸颊,口中喃喃道:“若云,看你这孩子!这样大个人了,出来也告诉一声,若有个闪失,怎么处呢?!这湖水可深得很哪!” 张家大小姐,若云,傻呼呼地看着面前的二姨娘,半晌,突然又傻笑了出来:“是呢是呢与狐仙双修的日子!水可深呢!上回怜芬可不就淹死在里头了?!哈哈哈,头泡得那样大,哈哈哈!比我屋里踢的球还大好些呢!” 听见若云的话,曜灵浑身的汗毛全都乍了起来,眼光一错不错,直盯在二姨娘背影上。那背影却是浑然不动的,只是耳朵上一双金镶玉的丁香,如受了风一般,左右摇摆不停。 “你是死人哪!”二姨娘发作了,冲地下跪着不敢动的怜香怒喝道:“看大小姐站了半天也不知道扶她回去!这里日头大,若小姐受了暑气发起热来,老爷皮不扒了你的才怪!” 怜香吓得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慌慌张张架起若云就向后头走去,二姨娘不依不饶的声音追住她道:“小心看路!看摔了小姐不是玩的!” 看来这姨娘是真心疼大小姐的,曜灵心中暗暗点头,她对二小姐岫云哪有这样温柔而上心的? 难不成若云是她所出?岫云和三爷,因长得跟这姨娘有些相像,只怕也是。原来,张家三个子女,都是这二姨娘所出? 如听见曜灵心中疑问,二姨娘缓缓叹了口气,并不将身子转过来,只因眼里有远处那个娇弱的身影,她不放心,要看尽了才回头。 终于若云走得看不见影了,二姨娘这才转过身来,对着曜灵苦笑了一下,道:“掌柜的这样冰雪聪明的人,我想也瞒不过你。这丫头是我生的,他们几个,都是我生的。” 曜灵点了点头,温和并带三分宽慰的口气道:“姨娘好福气,这也就难怪老爷这样疼姨娘了。” 二姨娘摇摇头,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来:“哪来的福气?不过是砧板上的肉罢了。” 曜灵心里一惊,心想这话说谁?张夫人?不像呀?张夫人那样的心性,哪有本事做得刀俎? 二姨娘凄然惨笑,反问曜灵道:“姑娘可是要出去?我送送姑娘吧!” 曜灵忙说不敢,却盼着对方别走,眼下这哑谜打了一半,她正好奇呢! 二姨娘低下头去,也不多话,先前行带路,曜灵忙紧紧跟上,又暗自揣摩,自己该不该开口去问? 不想她还没想出托辞去探,二姨娘自己先倒开口了:“说起来,这三个孩儿,唯若云长得最与我相像,又是头一胎所生,当时,可真疼得厉害。。。” 曜灵忙接话:“可不是这样?头一回生养,哪个女人也。。。”忽然她收住了话声,因想起自己的娘来,一阵心痛涌了上来,叫她说不出话。 你娘生你可吃了不少苦呢!曜灵犹自记得,自己幼时,总听爹爹说起这句。 她恍惚记得,自己似是出生在马车上,爹娘日夜奔赶,不知何故。因途中诸多不便,自己出生时,娘确是受了许多辛苦,若不是彼时路过一间民居,其中有个老娘相助,自己与娘可就险了。 可事后安定下来,娘总笑说,做娘哪有不辛苦的?没有过血泪,哪得尝为人母的甜? 二姨娘的话,勾出曜灵自己往事的幽灵来,倒叫她有些措手不及,一时竟忘了眼前还有人在,很少人前落泪的她,骤然有些控制不住地,眼眶泛起红来。 二姨娘也不看她,只管自己口中喃喃,似自言自语,又似宣泄:“偏她生出来,又长得极好!容貌不必说了,见者都说是集我和老爷所长,尤其眼睛,长得极像我,光彩奕奕,但睁开来,便是神彩飞扬。待到大些,愈发出落得漂亮出众,千娇侧聚,百媚横生,凡见过的人,没有不赞的。” 曜灵边跟着对方脚步,边默默听着,又想着自己的心事,因此一时竟不能接话。 第八十一章 怜芬 二姨娘并不期待对方回应些什么,口中急急,又继续道:“哪里知道,长得好也有坏处,这谁能想得到?当时老爷不过外放,区区五品小官,虽不如现在富贵,却也一家子欢欢喜喜。本想着,给若云寻门好亲事。这也不用多操心处,到了年纪,城里上门来提亲的人,不计其数。。。” 话到这里,突然二姨娘没了声音。曜灵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再说。被这阵突如其来的沉静惊到,曜灵由不得从自己心事里拔出思路来,疑惑地看了看对方。 二姨娘依旧只将背对着曜灵,默默走了片刻,突然开口,却十分突兀地将刚才的话题岔开了,竟说起他事来:“掌柜的,今日可耽误你不少时间,回去该忙了!” 曜灵抬起眼来,这才发觉,原来已到了二门处。几个小厮见有人将出,纷纷从门口台阶上站起身来,垂首敛袖地候着。 二姨娘这方回过身来,脸色却已如戴上面具,回波顾影,浅笑迎人,只是眼里没了华彩丰神,整个人如假的一般,走了魂。 曜灵知道时机错过,再不可得,只得先陪笑回礼对方,再抬起头来时,二姨娘已走得看不见影儿了。 出了二门,曜灵自去后门处,早起进门时所见的王五,还在门首下处坐着,正与几个街市上的卖花,卖瓜子的小生意人,闲打牙混日子。 “哎哟掌柜的,你可出来了!去了这半日,可乏了?”一见是曜灵出来,王五袖子里那几块碎银子的威力又复显现出来,他忙殷勤上前,问好不迭。 曜灵忙笑着回话,正要出去。王五一把拦住,又信口对外头一人道:“你去给大爷走一趟,叫个软轿过来,要上好的,不干净不中用!” 说着从手指里散下几个小钱来,那人接过手来,屁滚尿留地去了。 王五用自己的衣袖,将门首处一条长凳上头浮灰掸去,然后殷勤对曜灵道:“掌柜的过来这里坐,这里阴凉都市品花录全文阅读。又有些穿堂风!” 曜灵依言坐下,又笑问些闲话,门口卖花那人便趁机上来兜售。王五大笑起来,粗短的手指头指住对方道:“你个瞎子走了眼的!你不知道她是谁?她家里成山的花,还要买你的不成?!” 那人看来是个近郊进城来做小生意的,被王五说得低了头,有些羞愧。曜灵叫过他来,要看他篮子里有些什么。 那人由羞转喜,忙将篮子上盖着的湿布去了,原来里头排得整整齐齐,全是新鲜带叶子的白兰花排。 “这个好,正想这个呢!”曜灵一见就微笑起来。玉指轻拈,顺手就拿起两排来,一排插进头上。另一排,则直接挂在了胸口的菊花扣上。 王五有些看傻了眼,那小生意人便有些不乐地对他道:“爷,三个小钱,你给不给?!”意思那轿钱是你给的。这花钱怎么说? 曜灵哪用他人?自己就从袖子里掏出十几个散钱来,一并都给了那人。王五迟了一步,不由得叹道:“掌柜的,你也是做生意的,怎么手这样松了?人都说做生意的,将那钱看得比天还大,可你倒好,见人就散!” 曜灵便瞪他:“我怎么洒了?我才不是见人,我是见花才洒呢!” 王五嘴里便嘟哝:“赶情明儿叫您个花洒得了!” 曜灵听见好气又好笑,自己不便动手,冲对卖花那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上来便要扭王五的耳朵,王五措后不及,竟叫他扭了个结实。 “哎哟,哎哟!要不是看掌柜的面上,我牙不给你打落一排去!”王五被扭得咧嘴,气骂道。 那人松了手,嘻着嘴道:“要不是掌柜的吩咐,我也不敢下手咧!” 众人哄笑一阵,卖花的便走开了,曜灵见正好此时无人,便有意无意地对王五道:“说起来可吓死个人!你猜我才出来时,看见谁了?” 王五先是怔住了,过后反应过来,眼里立刻闪出警觉的光来,先竖起个手指示意曜灵不要说话,过后将前后左右打量了,见无人,方才悄悄道:“可是看见咱家大小姐了?!” 曜灵装作惊恐的模样,默默点了点头。 王五倒吸一口凉气,慌张起来,说话声音低得比蚊子哼大不了多少:“那可是个说不得的主儿!掌柜的你自家小心!这话到我这儿就算完了,若传出去,那可就完了个蛋!怜芬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曜灵心里明白,这必是说怜芬走漏了风声?家里有个疯子,传出去是不太好听,可也不至于,就要杀人吧?! “有这么严重?”曜灵装作受惊,吓得身子向后一缩,脸色也变了。 王五一时嘴快,又见四下里无人,便又接着道:“怎么不严重?说起这大小姐来,真真是桩怪事!听说生下来是个好端端的小姐,也不知怎么的,长到十三岁,就突然傻了!掌柜的你说,这事怪不怪?” 曜灵这一惊更比刚才厉害得多,长到十三岁?不正合了刚才二姨娘所说,求亲的挤破了头?怎么偏就在那个时候,若云疯了? 其中必有个缘故! 曜灵还要再问,王五却再不肯说了,只绕着弯子道:“我只知道这么多,老爷进京才买进我们几个来的,就这些我也不过是听人私下里传罢了。再要说细些,那就不能了。” 曜灵知道不可再问,正好轿子也到了,便起身离开,王五倒是个说话算话了,非将轿子钱付过了,方送曜灵离开仙子一笑最新章节。 不想曜灵刚刚回到铺子里,就看见方成和几个伙计,头碰头正切切私语,说得热闹起来,连主顾在旁也顾不上了。 曜灵沉了脸,走进大堂里来,也不出声,只将脚步走得重重地,便使得那几个伙计回过头来。 一见是掌柜的回来,方成吓得急忙叫手下人散开,自己则殷勤过来,陪着小心问候曜灵:“掌柜的回来的?今儿事还顺么?” 曜灵低头不看他,淡淡道:“我行事总有分寸,也不必他人多虑。倒是店里,这会子怎么样了?” 方成知道,掌柜的必以为刚才伙计们都在偷懒,由不得再陪笑解释道:“才不是有意不看顾,实在今儿出了件大事,几个憋不住,一时说得忘了情,请掌柜的饶过小的几个,下回再不敢了!” 曜灵心里突地一跳,身子也坐不住了,立即站起来逼问:“出事?店里出什么事了不成?” 方成摇头,回道:“才是我说急了,其实不是咱们,是余王府里出事了,事还不小,出了桩大事!” 曜灵缓缓坐了下来,又低头细看起眼前柜台上的帐本子里,口中不甚在意地问道:“余王府能出什么大事?就出了能叫你们几个知道?罢了,是不是阿芳婆来过了?她又想些什么东西?” 方成更加摇头,急道:“这回掌柜的可说岔了!不是阿芳婆!是余王,余王不中用了!” 曜灵闻听此言,立即又站起身来,腮边现两朵红云,眉际起几分怒色一霎时粉面生红,蛾眉紧蹙,显见得是动了真气。 “你好大的胆子!”曜灵将声音压得极低,可也听得出来,其中怒气不小:“这里人来人往,你有几个脑袋敢说这样的话?自己不想活了不要紧,别带累了咱这铺子!” 方成从来没见过曜灵这样动怒,一时吓得魂也没了,曜灵一把将他拽到后头,站在天井里就斥道:“你是个老人了!论理该给你留几分薄面,可今儿你着实过了份,也就怪不得我!” 正说到这里,曜灵忽然觉出背后有人,又有一双手,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掌柜的,这回你是错怪了方成。他的话本也没错,确实余王府出了大事。” 一听声音,曜灵便知是钱妈妈来了。 曜灵缓缓转身回头,直视对方道:“看来这事不小,怎么连妈妈也知道了?” 钱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才阿芳婆来店里寻掌柜的,一时间说得大家伙都知道了。” 曜灵的心跳得愈发厉害起来,真出事了?!大事?! “方成,”曜灵语气回缓,定了定神,然后对方成道:“也许刚才是我错怪了你。不过就算是大事,也是人家的事。看好咱们自己的生意要紧!你先去前头照看着点,再不许显打牙不理会生意了!” 方成来不及地点头,脚底抹油地溜了开去。 钱妈妈知道曜灵的心意,自己先走回了厨房里,曜灵紧随而至,且不说话,只管将一双猫眼盯在她身上,小脸儿板得如铁板一块。 钱妈妈先不说话,只从水罐里舀出一勺热水来,曜灵依势净过手,坐了下来,口中逼道:“现在能说了吧?!” 钱妈妈悄没声息地凑近曜灵,又向四处张了张,这才小声道:“余王是真不中用了!说垮就垮了下来,听阿芳婆说,太医院里来人,一日看个三五十回,只开不出方子来。” 第八十二章 投毒?! 曜灵有些不太敢相信:“前几日我跟王妃出城进香,怎么没听她提到这事?” 钱妈妈愈发声音低微:“这事,阿芳婆也不敢多嘴,不过听她话里意思,似乎是那十七姨娘捣得鬼!” 曜灵本来不太明白,过后一想,小脸便涨得通红,原本殊璃清丽的脸蛋上,这时方显出稚嫩的青涩来,到底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呢! “妈妈这话不必说了,阿芳婆也是的,这种闲话是能到处乱传的?!”曜灵厌恶地站起身来,再不想听下去了。 钱妈妈却将她拉住,又重重按坐回凳子上:“掌柜的你想岔了,原来是那样。听阿芳婆的口气,似乎是,十七姨娘,给王爷下了毒呢!” 什么!曜灵这一惊非同小可,钱妈妈的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她瞬间就怔在了当地。 十七姨娘竟有这个胆量?!她又所为何事呢? “莫不,余王又有了新宠,十七姨娘不服么?”曜灵口中喃喃自语。 钱妈妈摇头:“这我可就不知道了,阿芳婆也没说。她本来特意来寻你,说有空得去府里一趟,王妃又气又怕,也一下病倒了,你去看看,也好解解王妃的郁结。不想你不在店里,我们问起缘故来,她便吞吞吐吐地说了这些,也不肯多留,即刻就又走了。” 曜灵不再说话,默默低头盘算着什么,钱妈妈也就收声不提,只管自己忙着做起饭来。 午饭后,曜灵先去洛家,将张府里的事说了,果然秀如乐得无可无不可,就连洛家娘子也欢喜异常。秀如离了翠兰,两下里都如意。 唯有老二媳妇儿宝珠,倒似有话要说,几回跟在曜灵身后,却又不见她开口。 曜灵心里有事,也不细论,说了几句便就离开。 回到家里,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曜灵知道此时不便,于是吩咐钱妈妈将明日做些新鲜点心大侦探。预备明日早起,去余王府里探视。 这天下午,剩下的时间。曜灵便都花在了制胭脂上,这是她立身存活之根本,她就算有他事耽搁,也不可误此大事。 曜灵屋内里间,有个硕大的黄花梨百宝嵌番人进宝图顶竖柜。最上头一层,放着几十罐整齐划一的青花缠枝番莲瓶,里头盛放着的,都是各种香花玉露,那是春天花期盛时,曜灵拣庄上送来的上好花朵儿。经九回蒸馏出来的浓液,预备兑进胭脂膏体里,配合着各种香料。制造胭脂的。 曜灵极小心地从中取出一瓶来,这些瓶子看似一模一样,其实上头都帖着字以示区别,曜灵手里这瓶便是梨花露,看着不起意。手掌高的小瓶儿,但将上头塞子去了。便悠然散出清甜的香气来。 曜灵又取出只干净的甜白釉长颈瓶,先将梨花露滴少许放内,又小心将其放回原处,正要再取下另一只来,就听得外头一阵乱响,然后就有一人跑进自己房门前。不过因曜灵将房门反锁了,那人便进不得内,急得直在外头跌脚,口中不住道:“掌柜的,是我阿芳婆,你在里头不?快将门开了!我有话说!” 曜灵沉静下气,将手里东西归回原位,长颈瓶也塞上软木塞,放进妆台前的小抽屉内。 “来了来了,”做完手里的事,曜灵方款款从里间出来,将门开了,果见阿芳婆跑得气喘嘘嘘,脸上更气不成气,没了人样。 “好容易等到你回来!”阿芳婆也顾不得那许多,怕曜灵跑了似的,一把将她拽得紧紧地,又向内推去:“快来快来,我有话跟你细说!” 曜灵心中暗自点头,这样也好,省得自己多跑一趟了。 阿芳婆待自己身入屋内,回头就又将房门反锁了,曜灵看着摇头:“妈妈这样鬼祟做什么?青天白日的,即便无事,人看见了也要说闲话了!” 阿芳婆一头一脸的冷汗珠子,顾不得擦,拉过曜灵便低声细语道:“怎么会无事?出大事了!” 曜灵先将对方扶坐了下来,看看桌上茶壶里正有温水,又见对方口唇俱焦,便欲倒出一盏来给对方压惊,不想阿芳婆压住她的手道:“这些就不必了,我真有急事!府里王爷倒了,王妃也倒了,十七姨娘被关进了柴房,正闹得不可收拾呢!” 曜灵点头道:“我才回来也听他们说了,好好的,怎么弄得这样?!” 阿芳婆磕磕巴巴,话也说不周全了:“说起来,全是十七姨娘那妖精作死!” 曜灵拦住她不叫再说下去,又淡淡道:“王爷纵欲伤身,也不至于闹成这样吧?太医院怎么说?怎么就开不出方子来?” 我也不是医生,你这样急着来找我,又有什么用?这便是曜灵的潜台词。 阿芳婆是办事办老了的,怎么不知曜灵所想,当下就慌忙解释:“不为这个来!王妃想见你呢!” 曜灵更不解:“我就有玩笑话能替王妃解闷,也不急在这一时吧?看妈妈这样奔劳,实在不必!” 阿芳婆更急:“其实也不是王妃,是,是那十七姨娘,她要见你,说有话,只肯对你一人说!” 曜灵简直好笑:“我真真是受宠若惊!我与十七姨娘不过一面之缘,还是她进王府门时,远远张了一面,怎么今日有事,单只要见我?妈妈可别玩笑,这事取不得趣!” 阿芳婆一拍大腿:“可不我们都这样说么?十七姨娘,你又不认识那掌柜的,偏只要寻她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对王妃说得?再迟下去,报官去刑部,也未可知呢重生之重甲狂贼最新章节!” 听见刑部两个字,曜灵不觉愣住,眼睛便看住阿芳婆。难不成,真是十七姨娘给王爷下毒? 阿芳婆再不肯多说一个字,只呆呆地看着曜灵,眼神里全是哀求,切切不能言明。 曜灵看看窗外,此次已近黄昏,因是初夏,天色倒还亮得很,隐隐已有知了在鸣,声声催人下汗,颇有与那斜阳驰骤争先的意思。 “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推脱,有劳妈妈带路,请吧!” 钱妈妈眼见曜灵的娉婷的身影,晚风中飒飒而去,不知怎的,心中却腾地生出些不详之感来。 阿芳婆是带着车来的,曜灵跟她上车之后,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而起,便知这车走得有多快多急了。 “妈妈,”曜灵心想此时正是好机会,无人僻静,便试探地开口道:“十七姨娘当真下了毒?” 阿芳婆脸色如蜡纸一般难看,暮色中,只看得见她混沌的侧影,那影子如木偶般呆滞,半晌方微微点了点头。 曜灵见对方有了反应,忙又再追问:“怎么知道的?” 十七姨娘不是个傻子,就算她做下了祸,也不可能自己招认了吧? 阿芳婆勉强回道:“王爷一向起居饮食,都是那姨娘照料,每晚王爷临睡前必要服用一剂汤药,养神益气的,从来也都是她自己屋里炖出来,亲手喂给王爷服下。昨儿晚上,王爷喝了半碗,人就不行了,这不是她,还能有谁?!” 曜灵心想这可难说,不过此时她也不便再多话,阿芳婆说到这里也再不肯再继续下去,车内一下便沉默下来。 此时天色愈发暗沉下来,空气羼进了太多的暮色,稠厚得几乎要凝固住了,曜灵和阿芳婆不约而同地感到了窒息,在这车内逼仄的空间里。 既然如此,你们人证俱获,为什么不交她出去见官?为什么关起她来,还依从她的意思,叫我过来? 我不过一介民女,又不认识这侍妾,王妃就这样听了,真叫我来? 曜灵暗想其中关节,不禁心中疑虑重重。 车走得飞快,不过半个时辰曜灵就已到了余王府后门,经阿芳婆带领,从二门而入。早有几个小丫头等着,手里已拿上了灯笼,一见她二人过来,便匆匆前头引路。 分花拂柳间,曜灵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了,以前她总是白天来的,而晚间的余王府,则已她往日所见大相径庭,树影摇曳下,似鬼影幢幢,幽晦难明的林苑间,幽暗深邃,如死谷一般。 “妈妈,这是哪里?”走了半天,曜灵终于忍不住问道,她看出来,这是一条自己从未见过的路,所通的终点,只怕也是自己没未想像过的。 阿芳婆口中喃喃自语:“这是园子的西北角,也难怪你不知道,从来这里很少有人来的。就连我跟了王妃这许多年,到这里来也不过二三回罢了。不过来得少,就是好事。” 曜灵隐隐听出对方话里的意思,心跳得愈发快了,扑扑地直要冲出腔子似的,初夏的天气,身边却是枯枝乱影,本该温热的夜风,此时却带着砭骨的阴气。 走了半日,总算前头丫鬟停下脚步来,回过身来,那脸印在闪闪烁烁的灯笼光下,如鬼魅一般,直叫人心惊胆战。 “到了。”打头的一个丫鬟,面无表情地对阿芳婆和曜灵道,“那贱人就在里头,王妃说了,只尹家掌柜的一个进去,阿芳婆外头候着便是。” 第八十三章 舌战 阿芳婆恨不能离开这里远远的,因此巴不得她这样一说,赶紧就退后一步,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了曜灵身上。 曜灵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她从周围紧张到憋屈的空气中,隐隐闻见了荷叶的清香,想必这里正处于园子里那坛池水的后面。 这氤氤的和风,直透曜灵生身,她整个人便安定了下来,心想我不过来问问罢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怀着这样的念头,曜灵一步一步,向着面前一座黝暗阴沉,完全看不清轮廓的小屋,慢慢走去。 走到门口处,早有丫鬟将两扇木板推开,立即有一道光从里间直射出来,原来这屋子没有窗户,外头看着黑洞洞的,却原来里头早已是灯火通明。 曜灵刚迈步入内,门便从外头关上了,只见得吱啦一声,本来淡淡萦绕在她鼻下的那缕清香,也瞬间没了影迹。 由暗处到明,曜灵不觉有些眼花,她先闭目片刻,然后方缓缓睁开了眼睛。 阿芳婆说这里是柴房,看来是过谦了。其实这屋里一应俱全,倒像个下人歇息的地方。一张简单的木桌旁,安放着四张凳子,其中一张已叫人占了,也是个熟面孔,曜灵一见便有些惊住了。 田公公!庄贵妃身边的总管太监!他怎么在这里? 曜灵先顾不上想这个,眼光又向屋角的土炕上扫去,一个蜷缩成团的身影,正躲在灯光的阴影下,不声不响,如死了一般沉寂。 看其身形,曜灵再难将其与那个风光鲜亮的十七姨娘联系起来,此时的她。一身布衣,蓬着头,脸却是看不清的,只因将头埋在身下,好似连气也没了一般。 曜灵没说话,站在门口,整个人如冻住了似的,田公公却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冲她招了招手:“来得正好,就等你呢娇媚国医成长记最新章节!” 曜灵听见招呼。只好先冲他微微点头,正要行礼,对方拂尘一掸而过:“罢了。这是什么时候了?掌柜的倒不必如此!” 曜灵心里盘算,庄贵妃是这十七姨娘的同胞姐姐,田公公又是她身边红人,莫不是贵妃叫公公来,解救这姨娘么?这也难怪。王妃她们,不将姨娘交出去了。 “公公,”心里这样想着,曜灵便走到田公公身边,悄悄道:“可是贵妃娘娘命你来的?” 田公公手拈着拂尘上的一缕轻丝,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曜灵想了想,又道:“想必这是误会一场?王爷的事,不是姨娘所为?也许是哪个炖药的丫鬟失了手?放错了药?又或是。。。” 不想她才说到这里。炕上那人却放声大笑起来,本来不肯见人的,此时也将身子展了开来,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炕沿上,口中朗朗道:“真真是笑话一桩!说出去也没人信的!真不是我下的手。却是有人帮了我这个忙!” 这话更叫曜灵不解,既不是你下的手。为何不辩?却又谈何帮忙之说? 难不成,你本意就是要毒害余王的么?! 像是看出曜灵心思,十七姨娘收起笑来,正色开言道:“掌柜的你必要想,这姨娘不知好歹,这时候不为自己撇清,倒要将个屎盆子扣上自己头上么?哼哼,其实我只可惜,没能亲手将那王爷治死,于我,这确是个大遗憾!” 曜灵心跳得有些失常,她看了田公公一眼,心想你也不拦着她?既要救她,怎么反而任凭叫她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田公公脸上换上了阴笑,一样是笑,却笑得叫人心寒。 曜灵见田公公死活就是不说话,只得自己先开口,便问这姨娘:“我与姨娘向来不熟,姨娘今日说只要见我,却又为何?” 十七姨娘细细地将曜灵上下打量一番,先是点头,过后却又摇头:“你我确是不熟,你不认识我,我却知道你。你父亲叫尹度,是不是?你母亲。。。” 正说到这里,田公公咳嗽一声,十七姨娘瞥了他一眼,冷笑着道:“公公你又装什么?左右你今儿来就是要我死罢了,临死的人,说句实话,也不中用么?!” 田公公嘿嘿笑了三声,然后方道:“你既知自己是将死之人,又何必做那许多困兽之挣?实话不是不能说,不过,也得看看情况。你死是不可避免,可庄贵妃还在宫里活着呢!你不替她想想?好歹也是一个娘生的,不能叫她跟你下去,陪你受累吧?!” 一席话,将个十七姨娘打击得面无人色,口唇哆嗦,却再吐不出一个字来。 曜灵听二人对话,早已是一头雾水,这姨娘才多大?怎么会认识自己的父母?偏生话只说了一半,又叫田公公给拦住了。 “姨娘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今儿赶晚叫我来,到底为了什么?”曜灵心里的疑问如雪球越滚越大,她终于忍不住,直走到炕上那人面前,逼视对方,要求个明白。 田公公身量不高,此时却如一堵巨墙,他人虽站在曜灵身后,却好似压在十七姨娘眼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叫你来,”十七姨娘有意避开了曜灵前面一个问题,只回答后一个:“只为了要告诉你,你是个傻子,这么多年,全白活了!” 曜灵一下怔住了,这话什么意思?! 十七姨娘此时话匣子大开,口中滔滔不绝起来:“你自小失了父母,却也过得逍遥自在我的三只眼睛。家里有店有田,采薇庄名震天下。不过你也该想想,这样就完了?你长个那样出众的脑袋,只为日日坐在铺子里,叫别人看的么?还是为了给这些太太们取乐,做她们的跟班,讨她们欢心的么?!” 曜灵被对方的话,说得心头火起,父母的事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痛,如今被这姨娘将伤疤血淋淋地直接撕开,怎不叫她大怒? “你这姨娘说什么鬼话?什么叫逍遥自在?你哪只眼睛看见过我逍遥自在了?莫不我哭也要知会你一声么?人前的风光,怎么当得背后的凄楚?” 气归气,怒归怒,曜灵却没叫怨气冲昏了头脑,她知道田公公还在身后站着呢!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可就说不得。 十七姨娘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如将死的寒鸦般碜人:“也对,咱们这样的人,可不就得见人笑,求人好么!” 咱们这样的人?曜灵立即警觉起来,什么叫咱们这样的人?你我有何相似之处?! “姨娘总打这闷葫芦,究竟是何意思?找我来不是为了唱这出哑剧的吧?!”曜灵紧接着追问。 十七姨娘却突然闭上了眼睛:“我渴了,要口水喝。” 曜灵回身,看了田公公一眼,后者会意,从桌上茶壶里倒出一杯来,曜灵接了,送到十七姨娘面前。 姨娘一口气将水喝了个干净,用破了线的袖子擦擦嘴,杯子则直接掼在地上,哗啦一声,碎成了齑粉。 “痛快,痛快!”十七姨娘喝过水后,精神大振,随即笑着对田公公道:“公公,皇上最近怎么样?可还放心我姐姐么?” 曜灵心里一顿,原来田公公是皇上的人!给了庄贵妃,是为看住对方么?说到底,也还是不信任贵妃了? 这样说来,田公公今日过来,又不为救这姨娘了? 不等曜灵细想,田公公先阴气森森地开口了:“皇上一向很好,贵妃娘娘也一向忠心得很。我只不明白,一样的爹娘,同一只胞衣,怎么倒养出两样的姐妹来?” 十七姨娘点头:“自小我俩自不一样,她是个好攀高枝儿的,有了富贵可连祖宗也出卖的,我却不是那样无情无意的人,到底腔子里跳的,是颗人心!” 田公公不说话了,只于灯下,细细打量十七姨娘,似在揣测,对方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十七姨娘冷笑道:“你不必看我,如今我只说真话,假话么,留给我姐姐说去吧!若你不信,只管去查她,她本就是个无心之人,如今做了贵妃,更不做他想了。爹娘就死得再惨,也是与她无关的!” 听到爹娘二字,曜灵不觉又惊。今儿晚上听见十七姨娘几句话,真如打开了经年积蓄的宝库之门,听到的,全是多年存下来的秘密。 “难不成,姨娘与庄贵妃,不是镇军大将军,刘令,刘大人所出?!”曜灵不理会背后田公公阴气嗖嗖的目光,双眼直视十七姨娘,紧紧追问道。 “刘大人是个好人,”十七姨娘的眼神缓和了下来,提到刘大人,她便如一块久寒初融之冰,有了些活气:“是他收留我和姐姐,不然,我身贱体微,自是死不足惜。不过皇上,可就没有今日的宝贝疙瘩,庄贵妃娘娘了。” 说着,她有意瞟了田公公一眼。 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田公公若无其事的听着,脸上一点受惊的表情也没有,就不像曜灵,后者虽有些猜到,但到底亲耳朵听见,还是震撼不小。 第八十四章 作戏 “这事皇上早就知道了。”田公公将手里拂尘轻轻换过一边,不当回事的淡淡道:“刘大人在娘娘初入宫时,就将实情告诉了皇上。皇上喜欢娘娘,喜欢得紧,哪里管她出身?不过是个罪臣之女罢了,又有何忌?她又能兴出什么风浪来?好便好,不好,就处置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下,十七姨娘整个人都呆住了。 曜灵听得心寒胆战,她知道,十七姨娘必也与自己一样。 “你们当自己是九天仙女下了凡尘,是不是?皇上被迷昏了头,就不理会其他的了,是不是?”田公公简直好笑,嗤之以鼻地说道:“不过当养个小猫小狗儿似的,还真拿自己当个人了!要弄死你,或是贵妃,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十七姨娘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半晌说不出话来。 曜灵却突然冷不丁地开了口:“既然如此,那么余王爷也是知道的了?” 田公公冷笑,却摇头:“王爷那倒不一样。” 话只说到这里,嘎然而止,曜灵不觉猜想,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难不成,皇上知道了,却又有心要瞒着王爷?! 想到这里,曜灵幡然醒悟,是了,必是这个缘故!这样看来,皇上对王爷,那也是。。。 十七姨娘也想到这里,不觉也冷笑着对田公公道:“好个平日里温谦有礼的皇上!自己的亲兄弟,原来也这样狠了心地对待!” 田公公哈哈大笑:“亲兄弟又如何?到底能坐上那把龙椅的,只有一人娇媚国医成长记!” 十七姨娘紧逼就道:“不是已经坐上了?” 田公公更是答得飞快:“那也要看坐得稳不稳当!没人捣乱,那自然最合心意!”这话说得极为阴毒,十七姨娘身上顿时便冷如侵骨。寒透肌肤。 听着二人这般对话,曜灵心中不详之意骤起。十七姨娘眼看就是将死之人,活不过今晚的,田公公因此才在对方面前如此肆无忌惮,什么实话都说出了口。 可自己算什么?曜灵想到这里,禁不住脖子后乍起一片寒毛来。难不成,自己也逃不过今晚么? 田公公的目光,在曜灵的脸上游走,眼里早已不见了往日在采薇庄所见的顺和,却是晦暗不明。又阴气飕飕的。 十七姨娘听过田公公上面的话,整个人怔住了半日,过后方喃喃地道:“皇上连余王也防?当初要不是余王替他将一应障碍都除了。他能坐上今日之皇位?”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皇上谁也信不过,不管你是忠臣良臣,他都一样防得厉害。 突然,十七姨娘眼珠向上翻起,整个人打起寒战来。并越抖越快,直到身子痉挛起来,如出水将死的鱼,在炕上啪嗒,拍打个不住。 曜灵和田公公被她此举吓了一大跳,田公公因见曜灵要向前看视。生怕十七姨娘做鬼,趁机要对曜灵耳语,皇上特命他来。就是防止十七姨娘乱说话,泄了密。 因此田公公抢在曜灵前面,赶到了十七姨娘的炕前,一把揪住其衣领,口中喝道:“装什么样?好好的发起疯来了不成?!” 不想他话没说完。十七姨娘挺起身子来,直勾勾地扬着头。冲他面门就是一口,瞬间,血腥气弥漫开来,将这整间小屋笼罩衬托得,愈发惨惨幽幽。 “你,你。。。”田公公没想到对方会口内喷血,且自己被弄了个满头满脸,一时间吓得倒退几步,话也说不周全了。 十七姨娘捂住胸口,声音嘶哑地道:“你,你好狠的心!竟然,竟然在茶里下毒!” 曜灵的心越跳越快,眼前这一幕并不叫她害怕,反倒勾起她的更深的疑虑来,为什么?这三个字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十七姨娘就这样去了?那她叫自己来,要对自己说的秘密呢?也要跟她一块入土么? 田公公满头满脸的鲜血,一身白衣也被染得如桃花夜放,妖艳到鬼祟的地步。茶里有毒?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是早吩咐过余王府,要留这姨娘个活口的么?皇上还有许多事,要等这姨娘解释呢! 茶是自己来之前就已经放在桌上的,送水来的丫鬟说,这是给自己润舌生津,原来里头竟然有毒?! 田公公还是不太相信,会不会是那婆娘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可刚才听她说话,又不像。 十七姨娘挣扎着爬下炕来,眼里闪出夺人的绿光,口中犹自喃喃低语:“我知道这东西,原是黑沾藤,谁沾上谁死。这哪个这样好狠的心,竟在茶里下这东西。。。” 突然,她抬起眼皮,望着田公公,四目澄澄下,田公公竟有些招架不住,十七姨娘哈哈大笑起来:“好,好!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临死前拉个垫背的,也不算亏了!” 她笑得阴森恐怖,说出的话,更叫田公公七魂走了六魄,一瞬间只吓得灵魂出窍,毛骨皆酥。 黑沾藤?田公公亦听闻过过此物,确如那死贱人所说,谁沾上谁死,落进水里,无迹可寻,可滑进嘴里,那就要烂穿肚肠的。另外,此物最阴狠之处在于,若有人误沾上有毒之人的体液,那也是一样,要完蛋的。 想到这里,田公公感到自己脸上的血,如火一般,灼痛了他兽人时代,蛮妃驯蛇王全文阅读。 “来人,来。。。”田公公知道黑沾藤之毒,世间唯有一物可解,“来人,快来人!”说着他也不管十七姨娘和曜灵,转身连滚带爬地,就冲出了屋去。 田公公一出去便引得门口看守的丫鬟们,惊恐尖叫不已,因其面上蒙血,又神情惊惧,黑暗中,便如鬼魅般碜人。 “快取母蟾蜍来!快快!”原来,黑沾藤之毒,必须以母蟾蜍的唾液,配合适量砒霜和鹤顶红,以毒攻毒,方可一解。且配料比例极要求精准,若有丝毫差池,黑毒不解,后三毒且加重,服用者便会死得极惨。 且时间上也有严格要求,一个时辰之内若不能服下解药,同样必死无疑。 因此田公公才慌张失措,还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此时别的事他已全然置之脑后,只求保命要紧了。 门口的丫鬟们皆被田公公差遣着要这要哪,一瞬间,走了个干净。 曜灵慢慢走到门口,推开门向外看了看,很好,很好。她镇定自如的将门反锁,然后几步便冲到十七姨娘面前,飞快将其从地上扶起来,口内小声道:“行了,人都走了,你可以起来了!” 十七姨娘从地上爬回炕上,擦擦嘴角的鲜血,那是她咬破了自己口腔内侧留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装假?” 曜灵一双猫眼,于阴暗的烛光下,闪出青金石一般的精光来:“黑沾藤有股特殊的臭味,你身上没有,哪来的黑毒?” 十七姨娘一愣,过后微笑道:“果然是你爹的好女儿,血脉相承,一样的本事。” 曜灵紧抓住对方的手,急急问道:“这时候你还有闲心说这些?人都叫你支走了,有什么话,趁现在不说,可就晚了!” 十七姨娘嘴里刚才下死劲咬了个大口子,这会子正疼得厉害,身子便真得打起抖来,可她明白,曜灵的说得在理,再不说,就是下辈子的事了。 “你真不知道你爹是什么人?他可不是一般庶民!”十七姨娘一把捏住曜灵的手,喘着粗气道。 曜灵面罩浓霜,寒柝凄怆地点了点头,何干临死之前对自己说的话,再度回响在耳边:“你爹若不为你娘,断不会出宫的!” “这个你只不必说了,且说别的!”曜灵淡淡回应。 十七姨娘点头:“看来你也是知道一些的。那么也一定于暗中用过功了?看你平日与达官贵人,宫里宫外走得那样近,想必也是与我一样,暗中另有打算了?!” 曜灵不理会她的问题,紧紧追问:“你究竟是谁的女儿?为什么要害余王?还有庄贵妃,是怎么回事?” 十七姨娘凄凉地惨笑:“前朝老臣,柯明全,才是我的亲爹。他死在余王手下,只因当年先帝托孤于他,求他辅佐的,并不是现在的皇帝,却是另有其人。后来我爹死了,余王下的手,那个人坐上了龙椅,一切,都与先帝的安排,迥然不同了。” 曜灵的心,揪成了一团:“既然如此,庄贵妃又怎么说?她真如你前面所说,不理会家恨,只为荣华了么?” 十七姨娘骤然扬首,眼里炯炯有神:“我姐姐与我一胞所出,岂会另有二心?那话本是说给那个阉人听罢了!”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不过你知道便罢了,不可泄于他人。我是完了,可我姐姐却还没完,她也许另有办法!” 曜灵摇头不解:“此事非同小可,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你这样信任于我?” 第八十五章 暗箭 十七姨娘看着曜灵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你我是一样的人。不过你出身比我高贵些,却过得更比我惨。我信得过你,只因你我的敌人,是一样的 曜灵身上已全然没了温度,屋里昏昏暗暗,灯火失光,一如她的心:“你这样说,莫不是现今的皇帝,杀了我爹么?” 十七姨娘停了半日,出乎曜灵的意料之外,竟缓缓摇了摇头:“你可知道,皇上与太后,也不是一心的?有许多事,更是皇上也做不得主,要凭太后拿捏的?” 果然自己所猜不错! 曜灵即刻便问:“你也知道这事?太后她。。。” 不想她才说到这里,不知从哪来飘来一阵阴风,将桌上唯一的一只小蜡吹得摇曳不定,屋里猛然间便暗了下来,愈发黯然阴森起来。 十七姨娘知道时间不多了,身子虽疼得不住打抖,却忍着赶紧道:“虽然我恨余王,时时日日,想要杀他,可今日之事,却不是我所为。本来我还有许多不解,只想将一切疑问解开之后,再动手。不想今日竟有人抢在我前头,却将个黑锅,扣在我头上!” 曜灵大吃一惊:“怎么不是你在余王汤药里下了毒?” “毒是下了,却不是我。掌柜的你自己细想,我姐姐尚在宫里,若我这里出事,岂不要牵连于她?本来我俩约定,时候到了,一齐动手。谁想事情竟变成这样,所以我才在田公公面前那样说我姐姐。本来她进宫后,我便不再与她见面,也为日后避嫌。如今看来,倒是正好。” 曜灵沉默片刻:“既不你,却又是谁?” 十七姨娘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一向汤药是我炖的没错。今日也是,却不知哪里出错,叫人下了先手。” 曜灵又道:“你叫我来,就为说这个?” 十七姨娘黯然点头:“我先走一步,你既知一切,我姐姐那里,便求你多多看顾琉玥传奇!我也没料到,皇上是那样一个心计深,又阴狠之人!原来他早防着所有人,看着那样宠我姐姐。背后却也一样信不过。还有余王,更不值得一说。不过他是太后的儿子,儿子像娘。天经地义!” 曜灵听到太后两个字,突然想起一事来:“你可知道,当年太后与我爹爹,于宫中有何恩怨?为什么她那样恨我爹?” 十七姨娘疑惑地看着曜灵道:“这我可不知。不过太后是心狠出了名儿的,也许你爹在宫里得罪了她。也未可知。要知道,你爹当年,可是先帝最心爱的一子呀!” 曜灵心里保守了多年的秘密,冷不妨被这姨娘轻轻提了出来,瞬间她的心如空了一块,又如被大捶砸出个洞来。空落生疼,一时间叫她说不出话来。 突然,曜灵隐约听到。门外有些响动,她警觉起来,想是田公公发觉自己受骗,又赶回来了? “你信任我我能理解,可你怎么知道。田公公,皇上。不会因此杀了我?”曜灵边注意听着外头响动,边继续抓紧时间,逼问十七姨娘。 十七姨娘看着曜灵,她眼里有羡慕,也有哀求:“你不知道?你本是有道金符护身的。先帝给的东西,只不知,如今在哪里。一向有人传说,是老太后收着的。有了那玩意,你死不了。” 曜灵整个人都被震呆住了,这话她倒是头一回听说,金符护身?!先帝给的?! “我如今只求你,护助我姐姐。她若知道我死了,必绝望慌张,你若能进得宫去,求你给她带个信儿。说我去不必惊慌,且叫她多加提防,你也听见了,皇上不是有爱无心之人,她将来只怕凶险,要多加小心!” 十七姨娘也听见了门外的声音,似风声,又如鬼鸣,她知道,催命符到了,因此话说得更急了: “今日下毒之人,更求掌柜的想法寻个明白。这人必是了解一切,却又躲在幕后之后。其人阴险,不必我明说。。。” 十七姨娘的话只说到这里,因为突来一只锋利的匕首,从她头上屋顶处直接射入,径直穿过她的脑袋,贯穿而入。 死亡象兀鹰般腾地出现,叼起如花般娇艳的灵魂,忽忽地飞远了。 十七姨娘缓缓倒了下来,跌倒在曜灵面前,嘴角再度渗出丝丝鲜血,她眼睛还犹自睁得老大,里头满是困惑不解,与凄冽。 一声惊叫憋在曜灵的嗓子眼里,她叫不出来,因为整个人如冻住了一般,僵得死死的。 十七姨娘就这样,突然死在自己面前,最后只留给自己,一句未能说完的话。 曜灵虽惊,却也很快回过神来,她是习武之人,耳朵又一向灵过常人,这时便听见头顶屋檐上有细微的脚步声掠过,她心里埋怨自己,怎么早没察觉出来?许是叫屋外的动静,扰乱了心绪,这才忽略了? 曜灵脑子转得飞快,身体也没闲着,早冲到了门口,不想她的手才碰到门把,吱啦一声,门就从外头被推了开来。 “十七姨娘你这个贱人!竟敢戏弄本公公!”田公公怒气冲天地从外头闯进来,正与曜灵撞了个满怀。 曜灵来不及多说,将田公公推去一边,人便腾空而起,一个挺身,直接站上了屋顶。 果然不出她所料,远处正有一黑色身影,跑得极快,起腾落跃,一见便是有十分功底之人。 曜灵拿出洛师傅教她的看家本领,毫不示弱地跟了上去,几个起落之后,她发觉自己离那人近了许多寒门贵女全文阅读。 远处那黑衣身影,原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跟了上来,更没料到,曜灵的身手如此之好,眼见两人间的距离正在缩小,此人不觉暗中使力,脚尖点处,瓦砾尽碎。 曜灵看出来黑衣人要逃,她头上已然见汗,腿脚更有些发酸,可她心里知道,此时放过那人,便再难寻其踪影。因此她咬紧牙关,竭力不去理会身体的疲惫,她已到了体能极限,可她依旧不肯就此服输。 近了,又比刚才更近了些!曜灵觉得,再几个起落,自己就能摸到对方的衣服了! 三二个之后,果然如曜灵自己所料,她与黑衣人之间只有一臂之差,她强忍着内心的紧张和由此带来的恶心感,于行动中慢慢伸出右手,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眼见就要探上黑衣人的背部。 好,看你还往哪里跑!曜灵心中暗喜,汗水打湿了她的小衣,可她觉得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不料正当她有些欣喜放松之际,只听得嗖地一声,一支冷箭,穿透夜幕,由远处势如破竹地直冲她面门而来! 又来这招! 曜灵受惊不小,顾不上前头那人,先于空中一个翻身,将冷箭躲过,然后喘着粗气再看,刚才近在咫尺的黑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黑暗中,一切似乎只是她自己的一场恶梦,荷香依旧清馨,蛙鸣仍然喧嚷,唯有落在曜灵脚边的那个竹箭,提醒着她,恶魔的确来过。 再回到那间小屋时,曜灵已是精疲力竭,身上的汗叫夜风吹干了,却还是粘糊糊地沾在身上,叫她很不舒服。 推开门见时,十七姨娘的尸体已然不见,炕上干干净净,如那场惨剧从没发生过一般。桌上那只白色的小蜡烛还在顽强地撑着,为不大的小屋里,添加些人世的光芒。 可也只有这样而已,四面白得碜人的素壁下,端坐着个如鬼似魅的田公公。想必刚才来得急,一身血衣尚未来得及更换,点点血迹提醒着曜灵,十七姨娘的用心。 “你倒胆子不小,还敢回来?!”田公公虽然这样问,可他心里是明白的,曜灵不回来不行。 曜灵累得没力气与对方斡旋,她直接走到其对方,坐了下来。 “就算今儿我不来,明儿采薇庄也是一样要开门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再说,我本自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可怕,又不敢面对公公的?” 田公公先是一愣,他没想到曜灵说话会这样径直而犀利。过后他想起来,这是谁的女儿?心性一脉相承,也是自然的。 “你这丫头倒说得实在话,呵呵呵!”田公公笑了,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曜灵冷冷看着他,心想那些见不得天色,整日食腐的恶鸟,在泥沼里寻到了腐尸时,是不是也会发出这样令人厌恶的笑? “十七姨娘呢?”实在难以忍受对方的笑,曜灵出声打断了他。 田公公还是笑,却不出声了:“你怎么不知道?明知故问。就算她人死了,魂也是逃不掉的。想脱了这一世的苦再去投胎转世?门儿也没有!欺瞒了皇上,居心叵测之人,就死了也不能放过!” 曜灵就再胆大,再有心理准备,也没想到对方的心是这样狠的。 “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不肯放过?!”想到十七姨娘,不,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却依旧不得安亲,并将要受到怎样可怖的折磨,曜灵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第八十六章 金符 田公公眯缝着眼睛,淡淡地回道:“不是人人都有那样的好命,死后还可得子女好好落葬,年年有人供奉,月月有人添土的。” 这话什么意思?突然曜灵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难不成?! 一把无明业火就此从曜灵的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她按捺不住了!既然十七姨娘说过,自己有金符护身,那我现在倒正好检验一下,她说得,是不是真话! “田公公说得自然。不过有些事是命里注定,难以强求的。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这是句古话,也是正理。自己本不是那块材料,就将个心操碎了,也是无用!” 这话明显说得有些过了头,且直指现今的皇帝,田公公没料到曜灵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当下就脸色全变。 不过他到底是块老姜,多年宫中生涯教会他许多东西,其中一条就是:不能让自己的情绪,打乱了一整盘好棋。 曜灵眼见田公公的脸色,于昏暗的烛光下,一点一点,又慢慢回复了过来,不禁有些钦佩这阉人,能爬到这么高,果然是有两把子好功夫的。 田公公眼见曜灵望着自己有些吃惊,冷不丁便笑了出来:“我知道了,定是十七姨娘将那事告诉你了,你方如此大胆。一向我见你,都是温谦和顺的,今日这样,实不是你本性。” 曜灵心里突地一跳,这算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那金符起了作用?反正对方不肯细究自己的罪过,这点是确实无疑了。 定了定神后,曜灵微微一笑,圆融应对:“我没听见十七姨娘说过什么话。公公人才说她中了毒,我哪敢靠近她半步?倒是她,不住地叫我过去她面前。说有话要告诉我,可我也是知道的,黑沾藤碰上即死,我可不想陪她下去,自然不肯近身。” 田公公心想这话唬鬼呢!十七姨娘用计将自己调开,不就为了跟这丫头说几句悄悄话?也许与宫里有关,更有可能,与庄贵妃有关。 这才是皇上今日命他前来的最主要目的。庄贵妃到底是忠是奸?皇上已然对其动情,这个问题却总困得他心焦花田篱下最新章节。 田公公观察着曜灵的脸色,见恰到好处的冷静呈现于脸上。全然看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 “你又唬我!”田公公又笑了:“十七姨娘叫不过你去,就没法说话了?这屋里才多大?她又不傻。知道外头人都走尽了,就说得大声些,也无妨的。” 这下,换成曜灵笑了:“公公说得倒轻巧,十七姨娘嘴里包着血呢!哪里还说得清话?若不近身。听得出她说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 田公公这才想起来,没错,刚才他检查十七姨娘尸体时,确实发现对方是咬破了口内,方造出有血涌出的假象。骗走了自己。且那姨娘是发了狠的,下口十分厉害,嘴里四处都被她自己咬破了。想必就算说话,也不可能洪亮清楚。 不过就算如此,田公公还是不能相信,曜灵这丫头跟十七姨娘共处一室,却什么也没听见? 十七姨娘特意叫这丫头过来。临走却什么也没告诉她?! 骗鬼呢吧?! 曜灵猜出他的心思,嘴角微翘。带三分不屑地道:“公公爱信不信。不过那姨娘本不知道,自己将这么快死于冷箭之下。她本来嘟囔着说什么,反正她一时半会死不了,到时我自然相信她没有中毒,也就自然能靠近她,听她细说了。不想哪里就来了那东西,。。。” 说到这里,曜灵再度回想起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她说不出话来了,声音消失在幽晦难明的小屋空气里,似隐没入无疆的虚空中。 田公公也是一样。他本没想到,自己回来,却是见到那样可怕的情形。本来死人他见得多了,可死得这样惨的,却还是少见。至少,他是极少亲眼见到的。 屋里沉静下来,烛光照不到的墙角旮旯里,似有鬼影幢幢,阴气蔓延开来,毕竟,这里是刚刚才死过人的。 忽然听得哔啪一声,倒吓了曜灵和田公公好大一跳,曜灵定睛一看,原来是桌上灯花爆了。 空气中,微微弥漫开火烧火燎的气味,这味道是带些世俗的气息的,因此曜灵和田公公,方有些回过神来。 “公公可知,是哪一方神圣下的手?”曜灵泠眸轻瞥田公公,幽然问道。 田公公情不自禁地抚弄着手里拂尘,他几乎不用想也知道,必是太后无疑。 可太后要杀这姨娘做什么?皇上可是她的亲儿子!当初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坐上龙椅,那女人无所不用其极,就连。。。 想到这里,田公公不觉抬头,扫视曜灵。这丫头越长越像她娘,唯有一双眼睛,跟她爹一模一样。 太后曾叫曜灵进宫过一回,只一回。田公公心想,看见这双眼睛,太后心里是什么个想头呢? 曜灵见田公公只管上下打量自己,却不肯接话,心里便有些烦闷起来,再兼身疲力竭,也是回去的时候了。 “公公还有什么吩咐?没有我要去看看王妃了。时间也不早了,公公难道不要回宫复命?” 听了曜灵的话,田公公心里犹豫起来。要不要将这丫头抓回宫里?若抓她回去,却又以个什么罪名?无缘无故的,可不中用。这丫头不是一般庶民,就连皇上太后,也惹她不得。 因为有那个东西在! 想到这里,田公公忍不住又问曜灵一遍:“十七姨娘特意叫你过来,却原来只是跑一场空?什么也没说给你听?” 曜灵将脸背进灯光下的阴影里,口中淡淡道:“我只听清一句,她说庄贵妃无情无意,背祖忘宗,将来必死无葬身之地妖孽难缠,悍妃也妖娆!全文阅读!” 田公公听后身子一震,愈发关注起曜灵的脸色来,曜灵好像明白他的意图,配合地将脸转回到烛光下,青金色的瞳仁明晃晃地,眼神清冽的直视对方。 田公公看了半日,曜灵不知道他满意了没有,她的手心里全是汗,知道对方是个老狐狸,轻易骗他不过。 好在,终于这老狐狸开口说话了:“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不过最近几天小掌柜的你倒要多加小心!刚才下手那人知道你也在屋里,说不定是要再下手灭口的!” 曜灵冷眸一转,眼中似有一道寒光射出:“要来就来好了!刚才已交过手了,要不是他有帮手,也难说输赢!” 田公公微笑道:“这起人是不讲江湖道义的!有帮手算什么?几十个同上,也不在话下!” 曜灵轻微的冷哼一声,倔强地回道:“既然如此,那我更不怕了!要死刚才就死了,多活一日,也是赚来的!” 田公公点头:“你说得也没错。你我这样的人活在这世上,全靠上天庇佑,神灵看顾。有一日好运走完了,就如那姨娘一样,也就该是入土的时候了。” 曜灵鄙夷地转身,你我可不是一样的人!神灵若连你这样的虫豸也庇护,那才叫不开眼!你不过是靠你那主子一时的保佑,助他再多行些暴虐罢了! 看天不收了你才怪! 走出小屋,几个门口的丫鬟都有些呆呆地看着曜灵,没想到她能这样平安无事地自己走出来。 曜灵看也不看她们一眼,直接沿小路,向王妃所在正室方向走去。 一个丫鬟从后头跟了上来,手里拎着灯笼,因听见屋里田公公吩咐,要带曜灵去王妃的下处。 黑暗中的花园,衰飒而萧条,再鲜艳的花草,到了这时也都只得一个颜色罩身,黑色,万物终结的颜色。 万籁俱寂,就连蛙鸣也停住了,空气羼进了太多的黑色,稠厚得几乎要凝固住了,,就算走在前头那丫鬟手里有个光源,也挡不住黑暗的侵袭,微弱的灯光反倒更衬出周围的阴沉来,鬼魅们好似都躲在身边,跃跃欲试地,想要跳上身来。 曜灵有些麻木地跟着那丫鬟走着,这一晚就算对她来说,也实在是够了。 走了不时多久,总算黑夜里看见了一丝人气,几个丫鬟相伴着过来,又皆打着硕大的灯笼,前面的路边又不间断地竖有明角灯,方才将那些暗夜里不知名的魑魅魍魉,赶了个干净。 看见曜灵过来,这几个丫鬟倒都面有惊讶之色,曜灵明白,她们定以为自己不能活着走出那间小屋呢! 其实自己来时也差不多想得一样,也怨不得她们。 打头的丫鬟原是青莺,这时她便赶紧将脸上异色收了下去,堆上笑来迎着曜灵,道:“掌柜的来了?王妃正惦念你呢!” 曜灵强打精神笑着回应:“王妃今日可受苦了!现在可好些了?王爷又怎么样了?” 青莺愁道:“王妃可不是遭了罪?!都怪那死不掉的什么姨娘!呸呸!哪来的野种!竟哄了王爷许多时日,最后,倒遭了她的毒手!” 曜灵心想,谁下的手还难说呢! 不过这话她自然难说出口,一时也没别的话好回,便紧跟在青莺后面,去了王妃院里。 第八十七章 刺探 绣茵锦褥,象骨鸾笺,水晶帘,琉璃障,映得满屋的明莹,曜灵进门就闻见了香,入内一见,果然金炉内焚着龙涎宝香,玉瓶中又供着几件珊瑚,一派富贵至极的景像。 云燕正端着托盘从里间出来,看见曜灵到了,眼睛一亮,忙将手里东西交给小丫头,转身又将珠帘卷起,口中轻传:“王妃,尹家掌柜的到了!” 里间即刻传来焦急的回应:“快请那丫头进来!” 进到王妃的内室,这对曜灵来说还是头一回。以往她总是在花厅里见着那贵夫人,衣着光鲜,有说有笑。 今日一见,却大迥异于平常。形势变了,自然人也跟着变样。 虽则这四周,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卷幔之下,锦绣夺目,芬芳袭衣,不类人寰,依旧是一派荣华景天。可人却再无说笑之态。 曜灵进去便看见王妃脸色惨白,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躺在一张沉香榻上,口中有气无力地道:“你来了?快过来我跟前!” 曜灵忙走到榻前,弯腰低语:“给王妃请安!” 王妃惨然一笑:“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哪儿还有安?别的不说,王爷现在还昏迷着,也不知是怎么样了。。。”说着,眼里蓄了半日的泪珠就滚了下来。 曜灵无话可安慰对方,也知道这事不小。其实王爷若一病不起,也不算大事,反正有世子承袭,王妃的地位是不倒的。 可惜的是,这回出了大岔子,十七姨娘是罪臣之女,余王府收容此人。无疑可算重罪,至少也上欺瞒圣君。虽说王爷是不知情的,且受其所累,皇上若细究起来,也是不可轻恕的。 “眼见这一家子,好好的前程,就要。。。”王妃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 曜灵不吭声,垂首于灯光下。嘴角却勾起一抹不易叫人察觉的冷笑,恍若罂粟绽放。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若皇上心里不舒服了。想叫一个人死,就算这个人是他自己的亲兄弟,也是十分之容易的。 半晌之后,云燕方上前来劝阻,说些保重身子之类的虚话。王妃倒听进去了,慢慢自己将泪收了回去朝元。 曜灵静静等着,她知道王妃叫她来的意思,她只等对方开口。 果然,王妃将泪拭干了便开口问道:“你才去见了那贱人,她怎么说?” 曜灵还是垂着头。口中淡淡回道:“没有说什么。田公公那里坐着,十七姨娘不肯开口。” 王妃不信地哼了一声:“贱人有得是办法,她不是想出个烂招来将田公公唬走了么?” “田公公走不过半刻。姨娘就中了匕首,就有话,也来不及说了。”曜灵沉稳的回答,滴水不漏,一时倒叫王妃没了主意。 “既然如此。你也累了半日,就回去吧。倒叫你白跑了这一趟呢!”王妃心有不甘,虽放曜灵回去,到底还是有些信不过她。 曜灵明眸微动,朱唇轻启:“白跑也是无法,事情能不能成,总看天意。姨娘也许有话,却被田公公和那匕首坏了事,也是无奈吧。” 云燕看出王妃很有不满之意,于是开口对曜灵道:“话是没说,可掌柜的知不知道,那贱人为何单单只叫你过来?” 曜灵缓缓起身,直视对方,恰到好处的微笑呈现于清泠的脸上,道:“这我怎么知道?我本自奇怪的很,我与那姨娘可算不认识的,怎么叫我来?可惜她不曾说,倒是打了个好大的哑谜!” 王妃喃喃道:“如今人也死了,这个谜也就没人解得开了。” 云燕想起那姨娘平日的风光,心中不觉有些解恨,便有意调笑道:“也许她想临死前要个好装裹呢?知道掌柜的你化出来的妆是一流的,想必要死得漂亮些?!” 曜灵和王妃同时瞥了这丫头一眼,庸俗!她们竟想出同一个词来。 送走曜灵,王妃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去,脸色也大为好转起来。云燕正好出去,青莺便陪她在身边。 “你看那丫头知道多少?”王妃突然发问。 青莺摇摇头:“看不出来,尹丫头一向心沉似海面如冰,再难看出她的心思来。不过姨娘不会白花了心思,这一点是肯定的。” 王妃厌恶地皱起眉头道:“叫什么姨娘!听着就厌气!她是你哪门子姨娘?!因了她,这一家子就要倒大霉了!” 青莺忙陪笑道不是,又道:“不过就算有什么,那丫头也不会说。尹丫头最是个嘴严心紧之人,说给她知道,倒跟没说一样。” 王妃听了这话,便向地上啐了一口道:“你是个呆子!跟没说一样,那姨娘还只叫她过来?别忘了,咬人的狗是不叫的!当年的事,咱家也算有一份。。。” 青莺忙道:“王妃也过虑了!尹丫头不过一个生意人罢了,她就算知道了,也无大碍。能怎么样?给她十个胆子,她也扛不起个天来!” 王妃却重重摇头:“那可难说!” 青莺见这话奇怪,不觉抬眼看看王妃,后者却再不肯说了,只将话题转开道:“云燕这丫头如何?” 青莺见问到这个,由不住冷笑道:“是个天生的姨娘胚子!” 王妃听这话声不好,脸上竟微微有些笑意:“哪来的醋坛子?” 青莺不好意思起来,只得将头略偏开些,然后方道:“其实也好。王妃当日选她,不正为了这个?” 王妃点头道:“正是特种精英玩网游全文阅读。本来想将她替了十七姨娘,如今怎样?只好给了世子。” 青莺心里酸酸的,知道这是王妃苦心用意,却依旧有些嫉妒。 王妃斜她一眼:“怎么?这就拈起酸来了?实告诉你吧,她的日子不会好过,若看不住人,我一样叫她死得快!” 青莺心下一冽,忙再陪笑道:“莺儿哪敢拈酸?我自知自己不配,只巴望能在王妃跟前伺候您一辈子,也就是莺儿我最大的福份了!” 王妃冷笑一声:“你也说起口不对心的话来了?!”过后见青莺有些羞愧地将头低了,方放缓口气道:“你是这几个丫头中最得我心的,又跟我时间最长,也是我唯一信得过的。别人只看我对云燕好,殊不知我最疼的还是你。我是知道你的,你放心,将来我必替你选个好婆家,好好的发送了你!” 青莺顿时心中喜不自禁,只是刚才自己说了要伺候一辈子的,这会子便不好太过高兴,只微微点了点头,谢过王妃,想想有些尴尬,忙又出声问道:“王妃,只是眼下怎么样呢?皇上,还有太后那边,能放过咱家吗?” 王妃叹了口气:“说是重罪,却也没什么大妨碍。且那老东西自己落了个死路的下场,皇上还能怎么样?认真细究起来,当年若没有咱家相助,哪有他的今天?不提不提的,到底他们也该心里有数。且现在局势不稳,皇上若要坐得定那把龙椅,还该倚重咱家才是!要不然,哼哼!” 所以说,墙头草做多了,是有惯性的,青莺禁不住想。 曜灵回家时,才不过刚近子时,她却觉得,已过了三秋似的。 推开后门,先撞进眼帘的便是钱妈妈。原来老人家坐在后门处的台阶上,正在捅新鲜的莲心。 一见这熟悉的身影,不知怎么的,曜灵便觉得自己眼眶处有些发热。刚才在余王府的一切似乎只不过是噩梦一场,眼下她又回到了人世,一切又变得熟悉而温暖起来。 “妈妈怎么这么晚还不睡?”曜灵明知故问。 钱妈妈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平安到家,心里大石落了地,于是直起腰来,将膝盖上一对小碗端于手中,人也站了起来:“老人家哪有那许多觉好睡?睡不着,起来做些活也是好的。” 曜灵上前拉着对方的手,莞儿轻言:“我知道妈妈是在等我呢!做活不去厨房,反在这后门处?妈妈一片心意,灵儿实领之有愧!” 钱妈妈将碗交于曜灵手中,空出手来便重重在对方额头上点了一下:“知道有愧还总这样!就不能叫妈妈心里松快些!日日总为你担心!看都这时候了,才回来!” 曜灵浅笑软语:“灵儿也是身不由己呀!” 钱妈妈被这句触动了心事,是啊,总是身不由己,当年她爹也是,如今,她也是一样。 命,这都是命啊! “行了,我也不多说了,你洗手净面,赶紧睡吧。明儿早起又要做活计,够你忙的。”钱妈妈想了想,又道:“你饿不饿?灶上我还给你留了碗绿豆百合莲子汤,清热下火的。” 曜灵本无心于此,却不便辜负对方好意,便微笑点了点头。 钱妈妈满意地去了,口中喃喃道:“一勺橘蜜,不可放多了。。。” 曜灵黑暗中望其远去,不觉心中叹了口气。若只这样,若只安心于这样温馨安逸的小日子,该有多好? 可惜的是,十七姨娘惨死在自己面前那一幕,此时又浮现眼前,再往前,还有爹和娘,甚至,也许还有自己不知道的什么人。 第八十八章 纯良 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叫人无声无息地夺走了,曜灵心想,这叫什么王法?有什么依据?!既然有理,为何不在光天化日下说个清楚明白?! 夜色中,曜灵青金色的双眸里尤有神光,她情不自禁地捏紧了双拳,定了定神,方才脚步坚定地向自己房里走去。 钱妈妈将汤送来时,曜灵扒在桌上,早已经睡着了。钱妈妈沉默不语地看了她半天,转身走出来,将房门牢牢关上了。 一晚无梦,曜灵翌日醒来时,竟觉得有些奇怪,心里想,本来以为难以入睡,不想竟如此酣畅?这才发现自己是坐着睡了一晚,倒也不觉腰酸背疼。 她起身梳洗,再回到外间时,就看见桌上放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先是一大碗绿豆莲子粥,然后两个硕大的水晶包子,紫苏甘草饼,薑糖辣馅膏,花香藕,又有小碟的玉笋蕨菜,并油盐炒枸杞芽,当做粥菜。 “妈妈好快的手脚,这工夫就做出这许多来了?不过我可吃不下那许多,不如妈妈就这里跟我共用了可好?” 见钱妈妈忙着擦拭碗筷,曜灵便拉其坐于桌边,亲自舀出一小碗粥来,放在她面前。钱妈妈好笑起来:“本该我伺候你的,怎么反倒坐下用起现成的来了?” 曜灵巧笑软语:“怎就该妈妈伺候我?你我本是一样的人。我手里正空,就倒一碗粥的事儿,也累不坏我。” 钱妈妈欲言又止,因知道曜灵是不喜欢听见这话的,可不说,她又觉得对不住曜灵。 “我本是你娘的。。。。”果然,她话才出口,就叫曜灵打断了。 “前事不必说了。来来,快趁热吃了,不然对不住妈妈一大早费的苦心了。”曜灵自管自地喝起粥来,钱妈妈见了,也只好罢了。 不想这里才将饭吃完,外头就来人了。 “掌柜的!”方成气喘嘘嘘地跑到门口,冲里头道:“宫里的李公公来了!” 钱妈妈的心立刻揪紧起来,眼光落在曜灵身上,口内要说些什么,说不出来兽人时代,蛮妃驯蛇王。 “知道了。”曜灵似早知如此,毫无意外之感,只淡淡道:“请他进来坐吧。” 钱妈妈识趣地起身。曜灵帮她将桌上收拾净了,然后将自己的手,盖在对方手上,直视对方,安慰道:“没事。妈妈,没事。” 没事才怪!昨儿去王府,今儿宫里就来人了,没事才怪! 钱妈妈心里明白,可她一字不吐,反倒冲曜灵笑道:“你是个有数的。我也不叨刮你了,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主张。” 曜灵重重点了点头。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明澈见底:“妈妈说得对,正是如此。” 钱妈妈掉脸就出了屋子,迎面撞见李公公,一脸虚情假意地笑:“哟!这不是钱妈妈么?本公公可想死你的玫瑰蒸饺了!” 钱妈妈看见他一张老脸就返恶心。如今见对方笑出一脸褶子来,险些将刚才吃下的全又吐了出来。只是又不得不理。便垂首做个恭敬的模样:“公公好早!”说完就快步走了开去。 李公公毫不理会,见钱妈妈走了,他是连眼皮也懒得再抬一下,若不是职业习惯,寒暄成了自然,他是根本连话也懒得跟这婆子多说一句。 “李公公请进来吧!”曜灵站在门口,轻轻招呼了一声,李公公抬头,便正撞上对方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掌柜的倒好个精神!”李公公见曜灵光彩奕奕地,不觉笑道:“昨儿忙了一夜,这会子起得老早,倒也没什么疲态。” 曜灵小巧的红唇间,漾出清淡浅笑来:“公公说笑话呢!我是天生劳碌的命,有什么累的?” 李公公点头,拾级入内,经过曜灵身边时,却有意转头,近处逼视,曜灵镇定自如地回视对方,心无旁骛的样子。 李公公暗笑一声,径自而入。 曜灵将手里的湘竹帘放下,初升的阳光,这便挡在了外头,屋里本来阴凉,如今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便显得森森然起来。 “这天热得很,”李公公坐下来便摇头,“看看大清早的,身上只是出汗,唉!” 曜灵装作关切地上前来问:“我倒不觉得,因此就没拿出冰桶来。公公可要用一盏荷香冰?只是大早起的,又怕伤了公公肠胃。” 李公公哼道:“我的肠胃是小事,太后气不顺,那就大事不好了。” 曜灵低下头去,心想太后关我什么事?有屁快放好了。 李公公等了半天不见对方接话,没奈何只得自己再诉苦道:“不知怎么的,最近这天下就是不太平。皇上其实做得很不坏,也总算没有辜负先帝的托付。。。”边说,他边以眼角余光,探视着曜灵的神色。 曜灵心里好笑起来,这话你跟我说得着么?再说,才不是说太后?怎么又扯到皇帝身上去了? 李公公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只好喋喋不休地继续:“太后只有这一个孩儿,见皇上忧心,自己也就愁得饭也吃不下了。掌柜的你说,主子心情大坏,咱们做奴才的,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曜灵冷冷道:“这我可不知道,这种事我本不能知道。” 我可不是奴才,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李公公不想对方竟呛回自己,心里顿时有火,好在他是老狐狸了,这点子小事,还不至于叫他现形娇媚国医成长记。 “所以说呀,掌柜的也可怜可怜我们这起当差的,有什么风声闲话,也透露些给我们知道知道,万事有个准备,事到临头也就不至于手忙脚乱了。” 曜灵摇头,青金色的眼瞳中充斥着清浅的淡漠:“公公绕了半天,原是为了昨儿晚上。可是奇怪得很,昨儿田公公人就在现场,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太后不直接叫了去问,反巴巴地来问我?” 李公公被问了个张口结舌,回不上话来。 好你个尹丫头!你不知道皇上近日防备太后,防得厉害?这种话你也能当面问得出来?啐!亏人还说你是个灵透了心的女子,想不到也是个蠢人! 曜灵却突然换上了笑颜:“想必田公公忙了一晚已经睡下了?又或是皇上另有新差点派他去办?太后自是不便扰了皇上正事,于是叫公公多走这一趟?想来也是正常的。” 李公公心里松了口气,心想好话坏话都叫你说尽了,好一张厉害的小嘴! 曜灵心里鄙夷,面上却不得不应付:“其实昨晚没什么事。我也是一头雾水。用过晚饭就被人叫去,到了那里田公公已经在了。十七姨娘有话,只是不肯当他的面说。哼唧了半天,十七姨娘不知哪里喷了血出来,说声有毒,田公公就吓得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出去,姨娘说有话,我又不敢近身,听她嘴里嘟囔,只是听不明白。落后她就被不知哪里来的匕首弄死了,我也就回来了。” 李公公微笑地听,说得好容易哟!他想。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曜灵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回应,她本以为,自己的话要引出一堆怀疑的询问来,没想到,就这么完了?! 李公公清了清嗓子,突然又转开了话题:“对了,上回太后说叫你打听的事呢?可有了眉目?” 曜灵一愣,回想起来才明白,原来为了选妃之事。 “出了这样的事,皇上还要选妃不成?”曜灵试探地问道:“昨儿晚上我回来时,可听说余王大是不好呢!” 李公公貌似慈眉善目地笑了起来:“掌柜的你怎么也傻了?余王不在了,世子还在么?这个名号是要承袭下去的,有什么所谓?选妃是大事,怎好说停就停?” 曜灵点了点头,果然是这样没错,她想。这起人没一个有些人性,自己的兄弟死了,倒是照旧可以花天酒地,寻欢不误的。 似看出曜灵的心思来,李公公桀桀地笑了起来:“选妃可不只为了玩乐,宫里宫外,权力如何平衡,这本是大事。” 曜灵垂目点头,是的,玩弄权术方是大事,人的性命与之相比,简直比齑粉还不如。 李公公这回就算看出曜灵的心思来,也不肯顺从地接话了,于是他捡起刚才的话头:“才说了一半,掌柜的,怎么样?可打听到什么没有?” 曜灵紧抿着嘴,想了半天方才淡静如水地回道:“公公要得倒急。别的没有,时间太短了。唯张家去过一回,张二小姐人很单纯,也许,算是个好人选。” 她话一出口便立即感到了后悔,眼光跟着如电般的向李公公脸上扫去。不出所料,李公公大为欣喜,神情宛如觅食成功的秃鹫,眼里闪出贪婪而自得的光来。 “单纯?单纯好啊!太后就正喜欢心地纯良之人。这样太好了,宫里也许久没有这样的人了,若经太后调教,成材便是指日可待的了。”李公公喃喃自语,就连手里的拂尘也显得兴奋起来,微微抖个不住。 第八十九章 出走 曜灵默然坐在凳子上,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张二小姐想要入宫是没错,可她不知道入宫是条什么路,自己刚才一句话无疑是确确实实地将她送了进去,可细论起来,也许就是害了她。 不过谁知道呢?曜灵强作镇定,安慰自己,若不叫她入宫,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高兴,毕竟这是张岫云,张二小姐的最大梦想。也许她真能如李公公所说的那样,在太后的调教下,成个人材呢? 宫里的人材,那是什么样的?杀人不眨眼,梦里睡里,也不忘了算计别人。。。 曜灵摇了摇头,竭力要把自己刚才的想法甩出脑海里去,此时李公公也再开口,却说得是另一件事:“最近可将我忙了个半死不活!” 曜灵不耐烦起来,这事有完没完?你还走不走?我还有正事呢! “公公既然说忙,我也不敢再留公公,这就恭送公公回宫,太后也许正等着公公的回话呢!”曜灵说着话便站了起来,意思便要送客了。 李公公眯起眼睛来,笑嘻嘻地对着曜灵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道:“我来了半日,连水也不曾润一润唇,掌柜的,你这就要赶我走了?” 曜灵心里叹气,面上只得无奈笑道:“我不也是听从公公的意思?贵人事多,我不敢把拦罢了。既然公公口渴,我这就亲去厨下端过水来。公公才说热,那便弃茶不用,用些果子露可好?” 李公公点头:“记得你这里的香橼露是好的,若再配上些薄荷汁子,和以上好的玫瑰卤子,新鲜汲上的井水里汲过,那就再适口不过了。” 曜灵心里暗骂麻烦。面上只得笑着应了,说去去就来,便转身出来了。 到了院子里,曜灵正见钱妈妈有意无意地在这里打转,便拉住她道:“我去厨下兑些果子露来,妈妈好歹替我张着屋里,李公公一个人在内,我怕他做怪末世魔神游戏。” 钱妈妈重重点头:“丫头你只管去,这里一应有我。那阉人敢乱翻乱动你屋里东西,我第一个打烂他狗头!” 曜灵吐了吐舌头:“妈妈好大的火气!人家是宫里太后身边的红人。可不敢得罪了。妈妈不要毛躁,只替我看着,有事叫我。我自有法子调停就是。” 钱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也知道是自己说大了话:“知道了,丫头只去吧,你知道我的,嗓门大得很。叫起来保管你错不过!” 曜灵笑着去了,在厨房里寻出个三寸大的甜白釉小瓶来,里头是她亲手调制出来的香橼露。 说起来这东西也算精贵,每年到了季节,曜灵总要应时做些花露。方子也是娘留下来的,先酿饴为露。并以盐梅配之。然后将有色香花蕊,皆在初放时采摘下来,混入饴露中渍之。 这样做出来的香花露。经年香味、颜色不变,鲜艳得如得刚摘下来一般,而花中汁液和香气却俱融于露中,入口喷鼻,奇香异艳。非一般外间所有。 这个法子说起来容易,其实手法和配比十分精细。一般人万难掌握,曜灵也是因了娘的秘方,又经钱妈妈亲手相教,方得制造出如此美妙的汁露来。 因此采薇庄的厨房里间,总有个闭紧得好好的十屉柜,里头满满当当,都是曜灵亲手做出来的各式各样的花露果子露,各种美妙,不可尽言。 不过除了自家人,她一般是不轻易拿出来的,一来不是做这个生意的,二来么,其实私心里,她总觉得这是娘留下的东西,她不愿意给外人知道,并享用。 李公公更不是能用上这东西的人!曜灵想到这里便恨得有些牙痒痒的。可对方话里意思,明指着要,她也没有办法。 什么时候这公公一命呜呼就好了!曜灵边用心调弄着香橼露,边在心里发狠。突然她怔住了,自己怎么变得这样心狠了? 果然近墨者黑这句话,是再正确也没有的。 果子露以今日新送来的城外泉水兑出来,倒入白釉暗花茶钟里,茶钟正浸泡于一只大海碗中,里头都是院子里那口井里打上来的水,凉沁心脾,寒凝齿颊。 曜灵又摘下几片院子里阴处,正长得茂盛的新鲜薄荷叶子,挤出汁水来,干净的纱布滤过,点滴倒入果子露里。 然后她再从那十屉柜,取出只青釉凸花折枝莲纹盖罐,但揭开上头盖子,便是扑鼻而来的玫瑰浓香。 这里头便是每日做胭脂剩下的玫瑰花瓣,又或是送来时疏漏未见的败花,曜灵惜花如命,从不随便就丢弃,都收集起来,做出这玫瑰香卤来。 这时她便取出一只仿哥釉菊瓣碗,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勺绛色的香卤来,倾入碗里,又配上只雕金银杏叶小勺,一并放入托盘。 手里捧着托盘,曜灵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钱妈妈正嘟嘴坐在台阶上,见她过来,忙摆了摆手,轻轻站了起来,先冲她点了点头,示意屋里无事,然后方蹑足走了开去。 曜灵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钱妈妈那样身大体壮一个人,看她轻手轻脚小心的样子,实在是有些惹笑的。 不过笑着笑着,曜灵眼眶却情不自禁地热了起来,她在自己屋前停下脚步来,定了定神,直到手不抖心不颤了,方才重新堆上些笑来,进去了。 李公公一本正经地原位坐着,曜灵见着倒有些吃惊,当真一下没动? “公公可等得急了?请趁着凉意,用上一钟吧末日仙界之系统最新章节!” 李公公眼见曜灵如凝脂,似柔荑的一双玉手,轻轻将那茶碗送上前来,忙就放下拂尘,接过手来,又用小勺自己取些玫瑰卤子倒进去,试了试呷上一口,长吁出一口气道:“舒服,太舒服了!” 曜灵不看对方,只当这东西是泼洒到了地上,好过喂狗。 李公公边慢慢喝着,边口中似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小掌柜的。有你这份手艺在,你不管去了哪里,也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曜灵心里咯登一声响,这话什么意思?! 李公公等了半天,要得就是这个效果,他满意地想,原来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能叫你这丫头,面色微动,心里不安的事呢! “太后的意思是,余王只怕不行了,王爷这一去,又去得离奇,只怕京里就要乱生枝节,流言蜚语什么的,更要到处滋生了。向来各位臣子的后院,都是容易裹乱的地方,无事且要生些风雨出来呢,更别说如今这样大一件事,横空地出世了!” 曜灵默默听着对方的话,脑子里一时间有千百个念头转过,却如乱麻纷纷,理不出个头绪来。 李公公此时方真正的心情舒畅起来,话也变得多了:“还有一说,那死了的姨娘竟是罪臣之女,这事要抖出来,余王府脸面未免不好看,更别说还有庄贵妃的身份。。。” 曜灵突然出言打断对方:“庄贵妃可知她妹妹死了?贵妃娘娘有什么话没有?” 李公公正说得带劲,被对方插话,不觉有些悻悻然:“本公公哪里知道?隔着那许多道宫墙,就算有话传到本公公这里来,也早变了味了。不过昨晚上在那姨娘身边的,除了你就是她身边的红人了,她有什么不清楚的?这会子只怕躲也来不及呢,还有什么话好说?!” 曜灵再度沉默下来,是啊,李公公这倒是句难得的实话。宫里人人都有个鬼心思,既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又拼了命地要去打探别人的。 李公公见她不开口,又将话头拉回了原处:“太后知道,你是各家女眷都喜欢的,没事总叫你过去说个笑话什么的。不是说你嘴不紧,太后原也信得过你,不过有时候。。。” 才怪!曜灵心里冷笑,她要信得过我?那才叫怪事! “还有就是,你也知道,再过两月宫里又有大事,皇上选妃!若这时候闹出岔子来,说皇上的宠妃竟是罪臣之后,那宫外的闲话就可止不住地难听了!选妃之事,到时也不得不延退,太后已为此事谋划多日,自然不愿意为些小事延误了。” 曜灵清清冷冷的眸子,无声无息地向李公公甩了过来,后者正说得眉飞色舞,忽然身上打了个寒战,便将话头止住了。 果然他们不敢杀我!曜灵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要换作旁人,亲眼目睹昨晚上的事,早被灭门了也未可知。 不过我尹家也几乎可算灭门了。曜灵的心抽了起来,许久以来,看似已经痊愈的旧伤疤,这时开始慢慢渗出血来。 “太后的意思,我领会了。既然如此,要我什么时候走?又去哪里为上?”曜灵不愿再跟对方废话下去,时间于她来说,已是十分珍贵,不可浪费在这无用的人身上。 李公公笑了。原来这事这样容易?!他本以为,要费一番口舌的。 “你是知道底细的,”太后临走时特意嘱咐他:“对她不能用强,如今更不知道那姨娘对她说了什么,能不能成事,只看你嘴皮子工夫吧!” 第九十章 赶净 好在我是练了这许多年下来的!李公公心里得意不已,那工夫可不是一天二天能达成的,话里意思话外透,都是全挂子的本事,差了一星半点,可是做不来自己的差事的。 李公公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眼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才本公公说了,皇上选妃就在两个月之后,余王看看就不行了,也就只在这几天了,若小掌柜的你能一周之内。。。” 曜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恍若罂粟绽放于暗处:“一周之内?李公公也替我想想,这诺大的铺子,一周就能托付完事?这铺子是我爹一生心血,若这店倒了,我也不要活了。若真到那一步,我不如留下,倒成全个体面!” 李他公公深知斡旋谈判之道,无非是你进我退,你求我让罢了,各人分让一步,事情也就成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李公公又换上笑脸,诺诺道:“原是我鲁莽了。看在我也是为了太后的事,操之过急的份上,小掌柜的别动气,咱们再商量就是。” 曜灵这时缓缓从桌边站了起来,本就一身素衣,此时便显得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微微敛起双眉,眼里如结了冰一样,说出话来,更寒若冰霜:“一个月。一个月后,我打点整齐,自然会离开京城。” 李公公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搬开了,他想,今儿回去复命,太后一定高兴。 “既然小掌柜的拿定主意,本公公也不便强求,”心里虽满意,李公公面上还是做出有些失望的神情来。早说过了,他是权术高手,不可能轻易叫人看穿心思的。 “一个月也好说,只是,小掌柜的可想好要去哪里了?” 听见李公公的问题,曜灵略想了想道:“这事来得突然,我一时也难想出个地方来。不过说定了要走,是一定会走的。公公今日请回宫复命,待我想明白了,再着人送信去吧魔鬼事务所。” 李公公点了点头。便冲外头叫了一声,片刻进来个小太监,长得贼眉鼠眼。一脸坏相。 “这是跟我的小荃子,叫他留下来,你想明白了,跟他说就是。” 曜灵瞪着李公公,对方脸上虽则微微有笑。眼里却阴气飕飕的。从来李公公笑只笑在皮肉上,他一双泛黄的老眼里,从来是没有笑意的。 “行吧,”曜灵突然放松下来,耸耸肩膀,无所谓地道:“叫他留下吧。多个人不过多张口,横竖我采薇庄也能养得活。” 李公公笑嘻嘻地解开自己身上的荷包,从里头摸出一锭元宝来。沉甸甸的,足有五十两之多。 “这是太后给你的,你不提我险些忘了,太后的话,你若依从。还有一注大的赏银,即刻就到。” 曜灵盯住那银子看了半日。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多谢太后赏赐!” 李公公呵呵笑道:“小事小事!”说完便起身向外走去,走过小荃子身边时,特意停下来叮嘱:“在这里一切听小掌柜的吩咐,她叫你向东,你不得向西!回头小掌柜的抱怨了,看我皮不撕烂了你的!” 小荃子吓得赶紧跪下,再抬头时,李公公人已经出门而去了。 午后,钱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她本来在洗碗,听小荃子提起来,小掌柜的要出门去,心里发慌,手一松,一摞五六个碟子,咣啷啷全摔在地上,跌成了八瓣。 曜灵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忽得听见外头一阵急急的脚步,她知道必是钱妈妈来了,一定是小荃子吃饭时说漏了嘴。 “妈妈小心!才吃了饭这样走路,小心肠胃痛!”曜灵微笑走到门口,将钱妈妈迎了进来。 “这么说,那小太监说得是真的了?”钱妈妈进屋后,气还没喘匀,嘴里便问了出来。 曜灵笑着点了点头,看钱妈妈身子软了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又忙宽慰对方道:“这样也好。眼见秋天到了,京里除了几处暖房,也没什么好花儿了。我看过帐簿了,今日春夏存下来的货,也够到明年初春了。我出去散散心,就当蜜蜂追花期,也开开眼界。” 钱妈妈此时虽眼里有泪,却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又是最知曜灵心性的,这时便点头附和:“掌柜的说得有理!秋冬留在这京里做什么?满眼都是黄叶子,好容易有片红叶可赏,还满眼都是人!” 曜灵大笑起来,重重在钱妈妈肩膀上拍了一下:“爽气!说得痛快!” 这事便这样定了,钱妈妈再出来时,不知为何,本来有些慌张的心情,被曜灵的笑安抚得平平稳稳。 这丫头是个能成大事的!钱妈妈心里,愈发坚定了这个想法。 晚间,曜灵大堂的柜台后,正点算今儿营收,突然方成从后头跑上来,悄悄道:“掌柜的,我看这小荃子不是个好东西!才在厨房里,他为块牙祭肉差点没跟吉利吵起来,后来吉利忍着气让给了他方才算罢了。如今我又见他在库房周围打转,不知心里又想什么坏点子呢!不会有意地毁咱家东西吧?!我看这小子鬼鬼祟祟地,迟早要给咱们生事!” 曜灵听后先是一惊,过后细想,自己今日已对李公公明说了,毁店就是毁人,料他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不过捣点小乱倒是很有可能。曜灵突然灵机一动,拉过方成,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方成边听边笑,点头不止。 方成去后,曜灵便定定心心地将帐算完,今天的收成不坏,正如此刻她的心情。 其实李公公一提出叫她离京,她便想好了去处妖孽难缠,悍妃也妖娆!。若细究进来,离京一事也可算遂了她心愿。 她要去云南。 理由和说辞也是现成的,那里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可谓爱花者的天堂,她是个胭脂商人,去那里再自然不过了。 若他们有别的想头,是他们自己的事,她只咬紧这一点不放,想必他们也没办法。 云南的宁王,从来没有与她尹曜灵有过任何交集,他们再疑心,也没有实据。 为什么不当面就说?也是怕他们看出她早有此念的缘故。 曜灵将帐本子拿进后院,小心地收进自己屋子里间的柜子里,又牢牢地锁上,方才放心。看看时辰,她不觉抿嘴一笑。 “掌柜的!”果然不出她所料,方成的声音准准地从外头传了进来,“不知荃公公他吃了什么,拉肚子拉得止不住!我看要找个大夫来看看才行!” 曜灵忍着笑,脆生生地对外应了一声:“那还耽搁什么?不还快请去?!请个好的,荃公公有事,咱们上下都担当不起!” 说着话她便出门来看,见一群伙计都在偷笑,吉利还有意大声道:“我才说了,那块肉不新鲜,请公公别用!咱这样的小人物吃了无妨,公公贵体脆弱,只怕消化不了,现在看看如何?果然出岔子了呗!” 小荃子的声音从后头茅厕处,闷闷地传来:“你当时又没说不新鲜!那肉好好的,哎呀,哎哟。。。” 听他话也说不周全了,一群伙计都不出声地狂笑,其中一个便悄悄道:“该!成日在后头耀武扬威的,当咱们都是好欺负呢!” 曜灵便小声问方成:“你放了多少份量?可别过了头!” 方成还没开口,钱妈妈大嗓门叫了起来:“请什么大夫!不过吃坏了肚子,这病我也会治!一会儿你拉清了肠胃,我煮一碗焦三仙汤水给你,保管喝下去就好了!” 小荃子哼哼唧唧地道:“是不是真的!可别唬我!我好歹是宫里七品太监,你们,你们几个,哎哟,哎这肚子疼死爷爷我了。。。” 众伙计皆闷头大笑,曜灵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场。 翌日起来,小荃子便只能躺着休养,再不得起身到处乱转了。 将这狗腿子收拾了之后,方成心里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只是小荃子的话如一块大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采薇庄的主魂就是尹掌柜的,她这一走,店里可怎生是好? 这天打烊之后,曜灵坐在柜台上理帐,看见方成来来回回,直在自己眼前打转,心里有数,将帐本子收了,叫上方成:“走,跟我后头看看货去!” 方成不敢怠慢,知道这必是有话吩咐了,忙将手里抹布丢给身边小伙计:“将这里都擦干净了!有一星儿浮灰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穿过后院,右边是自己的闺房,左边便是库房。就算是深夜里没有灯,曜灵闭着眼也能摸到这地方。两扇楠木门严丝合缝地闭着,如幽谷般肃穆沉静,曜灵从腰上摸出钥匙,悄无声息地,将门开了。 十几个花梨柜架,黑暗中静静矗立,每个框架上又有近几十个柜格,每个柜格里安放着五十盒上好的采薇庄精品胭脂。 环绕着这十几个花梨柜架的,则是近十个填漆戗金龙戏珠纹的十屉柜,那里头便满装了水粉,也是采薇庄的招牌。 第九十一章 气节 “看看这些,”曜灵轻声细语,每每到了这里,她便觉得心神舒泰,“可都是采薇庄的命根子!谁说花儿只开得一季?花也是有精气神的,有魂灵的!!这些宝贝不正是花儿的魂?形不在了,可这神却能多留些日子,想要赶尽杀绝?也没那么容易。” 方成沉默半天,他不是傻子,知道掌柜的这话因何而起。左思右想之下,他还是开了口,这问题不问出来,是要憋死人的,即便不为自己,也为店里几十个伙计:“掌柜的,你真要出门?为什么?” 曜灵轻轻点了点头:“树挪死,人挪活。一个地方呆得久了,少不得活动活动,散散心也是好的。” 方成摇头,不肯相信:“掌柜的没说实话!别人也许呆久了会烦,可掌柜当这店子自己命一样的要紧,平日里说句闲话也不肯牵扯到店上,生怕一个不留神就坏了什么事。如今怎的?说一个走字,就走得放心了?” 曜灵心里百转千回,面上却镇静地笑:“怎么不放心?不是有你?吉利也会办事了,店里一切都有次有序的,我怕什么?庄上又有你刘哥,我更不必担心。正是出去看看世面的好机会,有什么可惜?” 方成心里有气,嘴上便把不牢了:“掌柜的有心瞒我是怎的?店里人人都知道,是那宫里的公公,要逼着掌柜的出门!什么好人物,说话装腔作势,一付人模狗样,不就是仗着。。。” 他话才到这里,曜灵立即出声喝断:“你疯了!”说罢,她走到门口,将头伸出去张了张,见院子里无人,方才放下心来。 因这库房里存着胭脂水粉,曜灵怕烟熏出火燎子气来异界之狂徒。从不许在这里点灯,也是为了安全。 又因胭脂水粉喜阴怕光,这屋里也没有窗户,因此到了夜里便看不见光,曜灵这才将房门留了条缝,好将这里打量清楚。 其实她从不在晚上过来,不过今儿事出有因。也是顾不得了。 “方成你说话也不看看地方!荃公公人还没走呢!叫他听见这话,别说是你,就连我,整个采违庄也要跟着倒霉!”曜灵发火了。她真生了气的时候,店里是没人敢多说一个字的。 方成耷拉着脑袋。知道是自己的错,他只图一时嘴上快活,又为了掌柜的事生气,方才说溜了嘴。 其实平日,他还算谨慎,要不然。曜灵也不敢在自己出门时,将店交给他管了。 不过现在,她却有意要教训方成几句,一为训诫,二来,也为叫自己放心:“你是做老了的伙计,连你也这样恣意妄为,下头的伙计又怎么样?你这样不顾大局,叫我怎么敢将这店子托付于你?!” 方成愈发局促。这库房里每一件货品似乎都在附和,并指责于他。是啊,怎么这样不小心?掌柜的平日里的话,都白教了么? “做生意么,和气生财。咱们这里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上至宫里娘娘,下到街市邻居,见什么人便要说什么话,不可得罪人,也不可埋汰了自己,若连这个也学不会,你们就趁早走人。” 这番话是采薇庄每个伙计进门时,掌事的大伙计都要对其说上一遍的。刘勤对方成说过,方成呢?则对吉利说过。 怎么到这会子,自己反倒忘了个干净? “掌柜的,我,我才是气昏了头,一时失言,掌柜的要打要骂,方成不敢辩驳。不过掌柜的只管放心,您要出门,店里只管交给我。我今儿知错了,以后再也是不敢了。” 曜灵点了点头,再不多说。有些话点到即可,伙计也是人,也有自尊心的。 “行了,这事就算完了。”曜灵微含着笑意,对方成道:“如今你可看清了,那些柜格里都是满当的。我刚才大约算过,到今年年下,也差不多够了。秋天京里也没有好花料,往常年份里,过了这个时间,咱们也总就收手不再新做胭脂了。我这个时间走,也放得下心了。” 方成总是听见她说个走字,心里就一揪一揪地疼,这时便急忙转身,为掩饰心里的难受,便随口问道:“掌柜的,你这是要去哪儿?这时节去江南也算适时,苏杭扬州什么的,总听人说热闹得很,掌柜的觉得怎样?” 曜灵摇头,望过来的眼神清澈的如同冰下的溪水,不染一丝世间的尘垢,却微微透出寒意:“我可不去那些热闹地方,要说热闹,没能比得上京里的。我看够了热闹,只求个清静。我要去云南。” 这下方成目瞪口呆。半晌回过神来,急得眼里要出火,拦在曜灵面前,话也说不周全了,打着结巴道:“什,什么?那可是,不毛,毛,毛。。。” 曜灵笑了起来,打断对方的话道:“毛什么毛?这里又没有狐狸!” 方成不吭声了,知道说也是白说,掌柜的一看就是主意已定的样子,凭自己这张拙嘴,能说得过她? 不过他也是心里有数的,知道自己不中,却有别人可以求救。 曜灵最后看一眼这地方,深深地吸了口气,要将这馝馞的香气种进自己心肺似的,然后才慢慢转身,走了出来。 “钥匙你收着吧。”出了门曜灵便不再回头,方成听了这话倒有些不敢就接,忙在后头追了一句: “掌柜的,你不是说,一个月后动身么?到时候再给我也不迟窝在山村!” 曜灵径直向自己房里走去,口中淡淡道:“就从今儿开始,也好叫我看看,这一个月你干得怎样?不过我可将丑话说在头里,”说到这里,她加生重了语气,却依旧不回头的:“若不好,我可不依!” 方成连连称是,见曜灵进了屋,立即转身,奔向厨房。 不出曜灵所料,不过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钱妈妈上门来了。 “丫头你可真真是疯了!”钱妈妈人还没到,声音就先气势十足地冲了进来。 “云南那是个什么地方?山高林密、谷深流急,一向人都称为不毛之地,瘴烟之乡,除了朝廷后头逼着,谁也不会没事去那地方,你可是傻了?!” 曜灵正坐着查看帐本,这时便一本正经地回过身来,桌上安放着一盏小绛纱灯,朦胧的灯光下,她整个人眉清目秀,清丽胜仙,更比白日添增了三分妩媚,尤其是眉间唇畔的气韵,雅致温婉,是一向少见的。 “我就知道,方成那个走水的槽,一定将话传到妈妈耳朵里去了!”曜灵连嗔带怪,巧笑倩然。 钱妈妈重重坐了下来,直视曜灵,这回她发了狠心,不管掌柜的怎么给自己灌迷汤药水,她是死活也不许这丫头去云南的。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只问你,他的话是不是真的?”钱妈妈一脸凶相,青筋横肉一齐爆了出来,看上去好像要吃人一般。 曜灵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地将目光重新投回到面的帐本子上:“什么是不是真的?反正据我所知,方成一向不敢对妈妈说谎。” “你当真要去?不行!”钱妈妈实大声洪,竟重重一掌拍在桌上,“我不许你去!” 曜灵缓缓抬头,也不说话,也不动气,只将一双青金色的猫眼,镇定,却坚决地,与钱妈妈对视。 片刻之后,钱妈妈败下阵来。本来她就知道自己赢不了,知道要输,才弄出那许多响动来,知道要输,才在气势上那样惊人,也是不肯轻易让步的意思,却最后还是无可奈何。 那双眼睛,钱妈妈心酸地想,实在太像她爹!只除了颜色是她独有,从形到神,无不全然继承自尹度。 连这个死倔的性子也一样!钱妈妈恨得心里痒痒,还是只得四个字:无可奈何。 “为什么?!”钱妈妈声音小了下来,却愈发地酸涩了:“你为什么偏偏就要自寻个不痛快?如那阉人所说,只管出去玩一趟,过了这个关节,再回来就是了。再过一个月,江南就正是菊黄蟹肥之时,你去逛逛,吃喝玩乐一下也好。为什么偏偏要寻条难路来走?” 曜灵还是不抬头,平心静气地回道:“妈妈你知道为什么,又何必再问。总之我心意已决,不必再说了。” 钱妈妈简直没了力气,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凳子上站起来的,刚才一路进来时想好的主张,此时被曜灵淡淡的两三句话,冲得连渣儿也没剩下。 方成连带几个年长些的伙计,正蹲在院里等消息,等到着急处,其中一个伙计便道:“要我说,掌柜的这回是叫那公公气昏头了。各种好地方不去,偏去那什么云南。我长这么大,除了听过这两字,就连那边过来的东西,我都通没见过!” 另一个便回:“可不是?去哪儿的路是直是弯?那儿的人长几个眼儿,我也通不知道呢!” 前一个听出来这是在打趣自己,上来就冲后面那个甩了个爆栗,后头那人摸头抱怨道:“看看你这性子!我不过玩笑罢了!” 第九十二章 角力 不想才说到这里,钱妈妈如一座黑夜里的火山,瞬间就挪到他们几个面前,开始喷火了:“玩笑!什么玩笑!黑天白日的你们几个只是玩笑不够?!活干完了就自己屋里挺尸去!一个个只管杵在这地上,是能当柴烧怎的?!能烧我就一个个劈了你们!” 听这口风不好,几个伙计一哄而散,方成却不走,眼巴巴看着钱妈妈,口中待问不问的。 钱妈妈自然对方成的心思了如指掌。若依她平日的性子,早将刚才在曜灵屋里憋出来的火,直发到这伙计身上去了。 可眼见方成可怜巴巴的模样,钱妈妈又泄了气。是啊,她与他才是一路的心思,骂他,又有什么用呢? 最可恨就是那个丫头!钱妈妈在心里恨恨地想。我们都是一片好意!你怎么就弄不明白呢?! 其实曜灵并不是不明白,她心里明镜似的,有什么能瞒得住她? 可我不走是不行的,说是出去避一避,过几个月便可回来。可曜灵心里更比他人看得清楚,太后话里的深意,是恨不能她尹曜灵,永不回京来的。 她与太后角力,这事除她自己,和太后自己以的,曜灵相信,这世上再不会有另一个人知道了。 也许李公公知道些许,因他是太后身边心腹;也许老太后也知道些许,因当年自己父母之事的首尾,老太后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可这二人也不地一知半解罢了。 真实的情况,唯有曜灵,和太后二人尽知。 太后势力渐壮,曜灵早知道,自己会有被逐出京的一天。其实自己能活在对方眼皮子底子,又活了这么长时间,已是奇迹。 她本来心里一直有所疑虑,为什么太后要放过自己?听过十七姨娘的话,她才明白,原来一向以来。自己竟有金符护身。 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护自己,不护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当年他们会死在太后手里?! 没错,曜灵其实早已知道,父母是死在那个女人手里了。 何干临死时对她透了风,她这些年,也自己打听。琢磨,最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其实你爹,是先帝的哥哥,当今龙椅上坐的那位异界之狂徒最新章节。其实是要叫你爹,一声叔叔的。 何干当年的话。直接将曜灵的心震了个粉碎,现在想来,依旧很有威力,每每想到叔叔二个字,曜灵就有种想吐的感觉。 为什么我爹要出宫?为什么他们放我爹出宫,又要杀了他? 这些问题是何干无法回答的。或者说,是他留给自己,要自己想出法子来,自己解决的。 为什么出宫?这个问题对曜灵来说,远没有后一个重要。 为什么你们要杀了他?! 除了你们,还有谁会动这个心思?除了你们,世上没有对我爹有那样深仇大恨! 自己第一次进宫,第一次见到太后,第一次看到那个女人的眼睛。曜灵便知道,是她杀的。 那双眼睛。如枯井一般,长久的了无生趣,让这女人脸上如荒芜许久的肥田,死气沉沉,白得碜人,阴得出水。 不是说她不漂亮,不,到了太后这个年纪,能保养得如她一般,已是世上少有了。 可就是没有生气,曜灵当时就感觉出,太后只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不过恨是不少的。曜灵亦看出来,太后恨死了自己,且并不在乎自己能看出这一点来。 为什么? 太后面上是极有礼,并安和雍容,大雅顺目的。可一个人的眼睛不会说谎,太后眼里的杀气,是瞒不过聪明如曜灵这样的人的。 我爹是怎么得罪你了,你要下这样的杀手? 其中关节,你又怎么会明白?当年你不过一黄口小儿,可惜的是没将你也杀净了! 黄口小儿如今成人,想再杀我?可没那么容易了! 时隔几年,曜灵依旧记得很清楚,太后第一次与自己对视时,四目澄澄下,闪出的火花。要不是李公公解围,也许上面那几句对话,就不是只放在心上,眼里,只怕,要直接说出口了吧?! 想到这里,曜灵不觉大感疑惑,到底十七姨娘口中的护身金符,是个什么东西?既太后这般要杀尽尹家后人,势力又渐渐如日中天,为何不直接将那东西毁了完事?以太后现在的本事,竟还有忌讳不成? 突然,曜灵如梦初醒,对了,定是那东西不在太后手里!她就算想毁,也没有机会! 吉利正从后院里走过,预备回伙计们的下处,不想经过曜灵房间时,竟听见里头传出哈哈的笑声来。 掌柜的真疯了不成?吉利吓一大跳,又不敢看,更不敢问,只得闭目塞耳,一溜烟地冲了过去。 “成哥!”吉利气喘嘘嘘地推开屋门,“出毛病了!掌柜的,她,她定是出毛病了!” 啪!吉利头上着了一掌。 “破包篓子!你喊什么喊!吃饱了没事挺你的尸去!”方成不觉用上了钱妈妈刚才的话,他本来已经躺下了,这时又坐了起来,不过只将这几句说完,人又倒去了炕上。 吉利摸摸脑袋,不敢再出声了。 翌日开始,曜灵再不去店堂柜台里坐着了,她有许多事要忙,有许多人要见,还有许多事,要探弄清楚。 早上起来,梳洗之后,她便去了洛家窝在山村最新章节。 洛家娘子正在院里择菜,先听见后门处响,心里便是一紧,接着便看见曜灵干净清爽,一身夏日布衫,头上老规矩地插着支墨玉簪子,笑盈盈站在自己面前了。 昨儿晚上,钱妈妈自听说这丫头要去云南,已在她这哭了半宿,洛家娘子劝了半天,好歹才将钱妈妈劝得眯了二个时辰的眼儿。 这不,才将钱妈妈送走,掉过脸儿来,这丫头又上门来了。 “师娘,您好早呀!天才刚放光呢,您就忙上了?!”曜灵双眸闪烁如星,转眼就站去了洛家娘子面前。 洛家娘子叹了口气,将才择了一半的韭菜扔在地上,撑着站了起来,曜灵乖巧地扶她起来,凑近其小声道:“师娘有汤水没有?有就赏我一口,钱妈妈不知生了什么气,在厨房里挥着大刀砍柴呢!我不敢去招惹她,只好来求师娘了!” 洛家娘子一只手指就戳上了曜灵白净细幼的额头:“你这丫头还好意思说!不是为了你,你钱妈妈能气成那样?” 曜灵笑嘻嘻地不说话,却将手绕进洛家娘子臂弯里,左右扭个没完。 洛家娘子被她弄得无法,只好被带着去了厨房,只是心里依旧有气,边走边数落道:“你就是个没心肝的!好坏分不出来?放着苏杭不去,去那种地方!” 曜灵笑不答话,她早知必有此说,不过她拿定了主意,凭你去劝,她总是不吭声便罢了。 洛家娘子知道,这丫头心意已定,自己再怎么说也是无用了。本来她这性子就跟尹度,她亲爹一个模子脱出来似的,自己想好的事,别说是人,就神仙下凡,也难以驳回。 到了厨房,灶前正烧火的小丫头看见是曜灵来了,笑得嘴直咧去了耳边,又跳又叫道:“好灵儿姐姐!昨儿我还听见咱家二嫂子提到你呢!说你的果子露差不多是时候开了?” 洛家娘子上来将人轰走:“干你的去吧!果子露呢还!有一口粥喝就不错了!大清早的说长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 小丫头被训了个莫名其妙,脸子顿时就拉得老长,欲走又舍不得,眼巴巴地只看曜灵。 曜灵心知肚明,笑对洛家娘子道:“这丫头又没说错!现在天热口燥,正是喝果子露的好时节!一会儿回去我就调出一坛子来,师娘用井水汲了,送于大家伙儿的,散热取凉吧!” 小丫头一听正合了心意,乐得几乎蹦上了梁去,洛家娘子瞪她一眼:“现在好了?满意了?还不快走?” 小丫头乐颠颠地向外跑去,洛家娘子在后头猛喊:“空着手你要去哪儿?将这笼馒头抬出去,散给你那些师哥儿吃去!” 待人走了,洛家娘子虎个脸儿,从灶台上正放凉的粥罐子里,舀出一碗玉米粥出来,用个粗碗盛了,重重顿在曜灵面前的桌上:“哪!东西是燥了些,不过总比没有的好!现在你还能喝上这个,待一个月后,就只怕连口干净水也没有了!” 曜灵做了个鬼脸,端起碗来就喝,一大口下去后,长出一口气道:“舒服舒服!太舒服了!” 洛家娘子哼了一声:“现在知道舒服了?在家千样好,出门万般难!” 曜灵不理会对方酸话,只管将碗里的粥喝了个干净,看看桌上还有一小碟泡菜,粉红色的小水萝卜,腌渍得极为诱人,便用手拈起一块来丢进口中:“嗯!好喝!真有味儿!” 洛家娘子没了法子,这丫头油盐不进!想想也是,钱妈妈跟她多年,尚没法子劝转回她的心意,自己又能怎样?光是嘴里说几句狠话,到底解决不了问题。 第九十三章 问路 “你大早起的来我这里,不只为了喝碗稀粥,嚼块小菜吧?!”洛家娘子将曜灵手里的碗劈手夺下,心里虽松了口,嘴上还是不饶人。 曜灵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取出块干净的玉色布帕子来,轻轻将嘴边拭净了,方才浅浅一笑,顿时,一对酒涡在脸颊若隐若现地闪了出来。 “妈妈真了解我!果然我还有正事要求妈妈呢!” 我还能不知道你!洛家娘子嘴里嘟囔道:“说吧,什么事!” 曜灵将身子凑近洛家娘子,半是玩笑半认真地问道:“上回说咱家六哥去了云南,到今儿也没听说回来。可是师傅要在那边再设个分站?六哥看住了,就不得空回来?” 听了这话,洛家娘子少不得就是一愣,过后不由自主地摇头叹气道:“人都说你鬼精灵儿似的,果然没错!这事都能叫你猜出来,我算服了你了!” 曜灵笑吟吟,得意地摇头晃脑道:“师娘也不看看我是谁?师傅的心思,我还能猜不出来?有什么差事能叫六哥去那么长时间?!” 洛家娘子缓缓点头:“是啊!上回走时,他还记挂你要他办的事呢!来了两回信,只愁不能回来见你。” 曜灵微微将脸上笑意收了些回去:“六哥人好心实,曜灵我实在感激不尽。” 洛家娘子看着她,突然心里又升出些希望来:“如今也算他心意虔了,他不得回来,你倒是去了,想来终究是有些缘分。” 曜灵一听话就将头偏了开去,腮凝新荔,娇红尽现,口中忙岔道:“六哥现在何处?” 洛家娘子点头道:“他在善阐,那是个大地方,来往人也多,老头子说。将分站分在那里较为合宜。” 善阐?曜灵边在心里记下这名字,边点了点头,洛家娘子心里百转千回,转过多少个念头,眼睛盯在她粉面凝脂的小脸上,又是心疼,又有几分欣喜。 这回老六可遂了心愿了!只盼这两人能成了才好! 洛家娘子正想到这里。厨房外传来老大媳妇翠兰的声音:“可是隔壁的尹家小掌柜的来了?” 一听这说话的声音,曜灵便情不自禁地看着洛家娘子,嘴角牵起颇有深意的笑来英雄无敌之亡灵暴君。 若不是有事相求,翠兰是决计说不出尹家小掌柜的这五个字来的。 “大嫂子!”曜灵赶紧迎了出来。果然见翠兰笑得一朵花儿似的,正挺起肚子。站在厨房外头呢。 “哎!”翠兰脆生生地应了,眼睛眯成一条缝儿道:“听见你来,我急着就过来了,老二媳妇叫我看着路,小心脚下别摔了,我就说了。哪有这样娇贵了?不过农家人罢了,就算怀上胎,走道也是不碍事的!” 话虽这样说,翠兰却离开厨房门口远远的,又用手托在自己肚子,更整个人都靠在一边的小丫头,角儿身上,说是不碍事,却又小心的很。 “你别怕我不进去。厨房里有刀!怀了胎的人。。。”翠兰还在喋喋不休,曜灵听得耳朵出油。赶紧打断她道: “好嫂子,我哪敢叫你进去?对了,嫂子想是有事要吩咐我?” 翠兰正满心欢喜,就没听出曜灵话里的揶揄来,忙回道:“正是呢!我眼下正做些小哥儿的衣帽鞋袜,只愁没有好料子。家里有的,我又看不眼。好妹妹,你那里是很有些上品的,嫂子我知道,宫用的只怕也不少。求妹妹赏些给我,也好给哥儿做几身鲜亮衣裳!” 曜灵心想这人真是前后矛盾,先说自己是农家人,现在倒好,又要宫里的料子做衣服。 不过为了孩儿,倒也无可厚非。 曜灵本对这些东西散漫得很,又与洛家交好,就算看翠兰有些不太顺眼,到底孩子是洛家的小辈,这时便一口应下:“不过几身料子罢了,嫂子只管放心,我回头就叫钱妈妈送来!” 翠兰这下笑得见牙不见了眼,就连角儿,也跟着痴头痴脑地笑了几声。 洛家娘子本想拦住,过后想想,又忍了下来。一来她又要做奶奶了,翠兰肚里是她的孙辈,她不便出声,二来么,翠兰高兴,家里便能多清净些时日,虑到这里,她再有气,也不肯开口了。 “大嫂子还有事?”曜灵见翠兰还不走,心下便有些厌烦,她还有话要跟洛家娘子说呢! 翠兰又笑:“刚才我恍惚听见有果子露?现在天热得我吃不下饭,本就胃口不开,若有个果子露调节下口味,倒是好的。” 曜灵连连点头:“这没得说,自然有的,嫂子只管去屋里歇下,一会跟宫缎一并送来就是。” 翠兰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又装腔作势地扶住角儿,回去了。 洛家娘子微微叹气,怕对方听见,小声小气地道:“唉!总这样下去,怎么了得?干脆将这家给她来当得了?!” 曜灵忙按住对方的手道:“师娘说这丧气话做什么?忍一时为了哥儿罢了!几个月后,大嫂子做了娘,自然要收心收气,到时候师娘再拿出婆婆的款儿来,怕不收服了她么?哦,我也说错了,不是婆婆,却是奶奶呢!” 洛家娘子被她几句话说得又转过心意来,是啊,家里又要添个小辈,还有什么比这更叫老辈人高兴地呢?! “来来,你过来我屋里坐吧!我也知道,今儿你来,不只为了一碗粥!” 洛家娘子将曜灵拉到自己屋里坐下,又叫老二媳妇,宝珠将厨房里早饭散出去,给众徒弟用,再叫老三媳妇准备中午的菜,一时忙得头上出汗。 好容易等她坐了下来,曜灵便倒上茶来:“师娘您可辛苦了朝元!四嫂子不在,这厨房里就全指您一人了!” 洛家娘子着实口渴,便边喝边道:“可不是?好在老四媳妇带信回来,说她在张家做得很是不坏,家里又清静许多,我就忙些,心里也松快。” 曜灵笑道:“怎么四嫂子有信儿回来?我竟不知道呢!” 洛家娘子道:“你人多事忙,这点子小事就不必叨扰你了。她倒是说,一个月能有一天回家来看看,到时候要请你一请呢!只可惜你将出门,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了!” 曜灵一听便笑了:“我还有些时日才走呢!即便将走,也要拖些时日,好吃到四嫂亲自下厨的菜呢!” 洛家娘子听了这话,不觉又有些心酸:“是啊!出了这城门,再想吃上可口贴心的热饭热菜,可就难了!” 曜灵不愿听这些,便将话题岔开:“六哥上回去,是怎么走的?师娘可知道,路线行程,是怎样安排?” 洛家娘子一拍大腿:“正是呢!老六一去,正给你做个先例!你等着,我拿老头子的宝贝帐本子来!路线什么的,上头都有!” 曜灵嘴角顷刻间扬了上去:“有劳师娘!”她要得就是这句话呢! 不一时洛家娘子就笑眯眯地回来,手里紧紧捏着的,正是洛良的命根子,洛家镖局的记事簿。 “哪,给你!”洛家娘子将纸簿重重拍进曜灵的手中,“这本是老头子为了云南的分站,特意自己跑了一趟记下来的,从路线到所经要点,就连哪里打尖歇息,荒野的小店名称,也一字不漏!这会子我这里人多事杂,只怕你看不明白。你就带了回去,自己屋里慢慢研究去吧!” 曜灵大喜,接过簿子来,先就站起来,端端正正地冲洛家娘子行了个礼:“师娘这样信得过我,除此大礼,灵儿真不知道如何感激!” 洛家娘子哼了一声:“你怎么也这样酸起来了?看来跟那起子贵妇人混得久了,是有些不太长进了!” 曜灵嘿嘿笑了起来,洛家娘子也笑,二人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不过说归说,笑归笑,曜灵知道,这帐簿子可算洛家的合根子,每一趟镖,每一回新去一个地方,洛良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在簿子上,一来算帐明白,二来,亦可作后来的经验,少走冤路。 从来洛良没对外人示意过自己有这东西,除了四个儿子,就连儿媳妇也是不让知道的。 如今将这东西交到自己手里,想见的洛家是真拿自己不当外人的。 “师娘只管放心,我回去定将这簿子看得死死的,再不叫别人知道!”曜灵下了保证。 洛家娘子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别人她也许信不过,可这丫头?那没得说。就算老头子,也一定会跟自己一样,行此事,助其行。 “行了,废话真多!知道信得过你才拿出来的,还不快回去细看?我可不留你了,还有几十嘴等我去喂哪!” 曜灵忙抬脚就向外走去,口中依旧不忘称谢,洛家娘子嘟囔道:“话真多得厉害!” 可待曜灵人走得影儿也不见,洛家娘子却又眼酸心疼起来。是啊,这会子嫌她话多,再过几天,可算想听,也听不到了。 啐啐!洛家娘子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太不吉利,慌慌张张地自管自向地上啐了几口。 皇天在上,求菩萨开开眼,保佑这活得不易的小妮子吧! 第九十四章 冷清 老二媳妇宝珠正好进来,看见她这样,不觉奇道:“娘!您这又是唱得哪一出?!” 洛家娘子不接话,只问她那群小子吃了没有。 宝珠先回了话,然后悄悄问道:“当真尹掌柜的要出门去?昨儿听说她那里住下个宫里的公公,是不是真的?莫非她惹上什么官非了?若真是这样,咱洛家还得跟她远着些才好!若有个什么牵连的,可不带累了咱家?” 洛家娘子闻言大怒起来,她一向以为这二媳妇是个知理识趣的,没想到今天竟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这说得什么道理?何以见得那丫头就惹下官非了?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有些什么不便,你就这样离了她不理?多少年的交情,就只当喂了狗?你的良心呢?!晚上睡得着觉么?!” 宝珠自以为自己想得周全,娘定会心里称许,没想到挨这一通好骂,当下脸就拉得老长,不过她到底不是翠兰,能忍得下气,因此心里不快,嘴上倒没即刻就反驳。 洛家娘子却还不依不饶:“若是你爹和我,惹上事来,莫不你就即刻要离了这里不成?” 宝珠先哟了一声,然后挂上笑来道:“看您老人家说着说着,怎么真就动了气?我不过顺口问问罢了,娘您倒自己扯上爹来?如今爹在外头呢,娘原不该说这些话,没得成了真可怎么好?” 洛家娘子是个心实的,哪有宝珠的花花肠子,一听这话先没怪罪宝珠咒人不吉,反而自己真正吓了一跳,一时心慌,也啐了几口求个安心强秦全文阅读。 宝珠心里满意了,脸上愈发笑得自然,一声娘出口,愈发叫得亲热起来:“要我说,咱们也别只管近着那掌柜的!尹家到底不是洛家。她好不好的,管与咱们什么相干?倒别白白的,受了她连累!” 洛家娘子见她旧话重提,不由得眼珠子又瞪了起来:“你怎么也是个无情无义的?平日我倒看你跟尹丫头挺好,怎么掉脸就说起这话来?你不知道你爹拿她自己女儿一样看待?别的不说,你们几个媳妇哪个没受过这丫头好处?才翠兰还要了人家的东西,这会子就翻脸不认人了?洛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宝珠并不动气。反倒笑得更加甜腻:“娘说得都对!我也没说,尹掌柜的对咱们不好。只是大难当头,自当各走各路。平日再好,当不得官府里一句说辞。要说。她对咱们好,咱们对她也不薄。这会子她来。不也是为了求咱们的东西?娘既给她,就当两清。她反正要走,咱们还要在这里活呢!不给自己留条干净的后路?洛家上下,可有这许多人口呢!嫂子眼看又要再添一个。。。” 只这一句,说中了洛家娘子心事。是啊,老头子不在京里。家族生意又正做得风声水起,若这时候有个什么差池。。。 宝珠明显看出,婆婆的眼神有些变化,虽嘴里不说什么,心中必有涟漪。她真正满了意。其实怕被曜灵牵连是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则是她有意要在自己婆婆面前卖弄下自己,看得长远,有见识。老四媳妇儿去了,她正好预备上位呢!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早看曜灵不爽。既生瑜何生亮?聪明人有一个就够了。 洛家娘子摇摇头,欲将那些不痛快的事甩出去,宝珠看见,知趣道:“外头那些猴子不听我的,还得娘您亲自去看看才好!” 洛家娘子心里叹着气,无可奈何地去了。 这头曜灵回到自己院里,正将洛家的帐簿子放好,就听见外头钱妈妈在叫:“哟!这不是花大奶奶的丫鬟么?怎么你来了?你们奶奶呢?” 曜灵忙从屋里出来,果然看见个打扮得伶伶俐俐,身穿银红绉纱白绢里衬衫子,鹅黄色挑绣裙子,鲜亮耀眼的丫鬟,站在院子里说话。 “原来是芍药姐姐!”曜灵忙迎上来。芍药是跟花大奶奶,雨浓的大丫鬟,陪嫁过来的,一向是花大奶奶心腹。 芍药听见曜灵的声音,转过脸来上下打量她一下,然后微笑道:“掌柜的好早!我以为来得够早了,不想听钱妈妈说,你已经出去了。怎么这回子倒从自己屋里出来?” 钱妈妈被她的话弄了个面红耳赤。她看见曜灵回来就钻进自己屋里,只当有要事,便下了个谎拦住芍药,不想叫对方捏了个现成的错,并当面捅了出来。 曜灵听对方话头有些不好,心里不觉咯噔一下,一向花大奶奶和芍药跟她十分要好,什么事都是有担有当的。今儿这样当面说不是挑刺儿,倒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钱妈妈没看见我回来,一时说走了嘴也是有的。姐姐别生气,请外头雅间上坐坐。”曜灵笑着挽起对方的手,欲扶芍药出去。 不想芍药轻轻让开,转了个身,站去了曜灵的对面,正色道:“今儿没别的事,也不用坐了。我们奶奶说,上回定下的胭脂可好了?知道时间短了些,不过听说你要出门,少不得早些来取。” 原来是因为这个!曜灵心里明白过来,好个聪明的花大奶奶,明哲保身?不错不错!只是没想到,消息倒走得这样快,如风顺影似的,就飘去了各处。 既然这样,曜灵也就收起笑脸,也正色回道:“胭脂没到时候,取不得。花大奶奶若要得急,不如换别家试试太医最新章节。若用不惯别家的,再过一周,重新来这里取也是一样。左右我还有一个月才离京呢!” 芍药听到最后一句话,微微点头道:“一个月?那倒也好。那我就回去,一周后再来。”说完就扭着腰,也不从前头,自己开了后门,走了。 “怕人看见是怎的?”钱妈妈哼了一声道:“要忌讳就别来!” 曜灵淡淡道:“花家是生意人,又做得极大,有些忌讳也再正常不过。” 钱妈妈不由得叹息:“所以老话才说,人一走茶就凉,眼下掌柜的无事无灾的,不过离京出趟远门,就传成这样,再过几天,还不知道成什么样儿呢!” 曜灵心里揪得厉害,痛直传到心里,可她到底是硬气的,嘴上不肯服软:“能怎么样?左右尹家这招牌,倒不了!”说完就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坐在桌边,曜灵心里百转千回。自己哪里错了?要蒙此一祸?十七姨娘走了倒干净,留下自己,乱麻一团不说,更将爹留下的家业,眼见也要败了去。 更重要的是,眼睁睁地送个把柄到太后手里,轻易就将自己撵出京去,这是她多年想办,办不成的事。 曜灵心里清楚地很,自己这一去,路上多少凶险,想也不用想,说也说不尽的。 好在尹曜灵是个硬骨头,越是这样整她,她越是不服气。要弄死我?没那么容易!往好处想,至少自己从这件事里,也弄明白了许多,至少,自己也知道,庄贵妃跟自己是一心的,至少,自己能看出,平日里总有说有笑的那群人里,有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的。 算了,想多了无益,有这个时间,不如好好整理下头绪。既然决定要去云南,不早做准备是不行的。 曜灵定下心来,将洛良的帐簿取将出来,仔细翻阅起来。 从京里出发,要去云南有两种选择。一是水路,从出了京之后,沿京杭运河先到到杭州再沿长江逆流而上到昭通府。 再有一条,就是陆路,经石家庄,开封,襄樊,湖广一带,先经古蜀道入蜀,后从四川入滇。 洛良头回入滇,便是水路。因他在苏杭还有一单生意,便先带队去了杭州,后经长江,去到昭通。 昭通素有“咽喉西蜀,锁钥南滇”之称,处于善阐、成都等地交汇点,是经中原入云南的重要通道,亦是南丝绸之路的要冲。 不过可惜的是,此地离曜灵要去的善阐,有近五百公里,远了些。 再看陆路,更是艰难。前头还好说,古蜀道可是难题,别的不提,蜀道之难,是世人皆知的,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但见之下,曜灵不禁犯了难,两下里都是不易,到底该何去何从? 本来花家生意遍布天下,她有心要去问询些意见,可从刚才芍药的举动来看,只怕难了。花大奶奶一向跟她交好,尚且如此对待,别人?那就更不好说了。 思来想去,曜灵一时也难拿个确实主意,好在时日尚多,她决定好好想一想后再做主张。 将帐簿收好后,曜灵先去了前头店堂里,果然坏消息走得比风还快,昨儿还熙熙攘攘,有些拥挤的店堂里,今儿就少了近一半生意。胭脂柜台前,方成与几个小伙计竟还有空,能时不时地坐下来,冷清之况,可见一斑。 见她过来,方成忙站起来,知道生意不好,只怕曜灵心里难过,忙掉转身子,出去店外,硬生生将个买菜回来,路过门口的大嫂子拉进门来。 第九十五章 嫌弃 “好嫂子怎么这就要回去?看看咱这里胭脂水粉如何?有新鲜调制出来的玉簪棒粉,要不要带一盒回去搽搽?” 那大嫂子吓一老跳,篮子里的萝卜白菜差点滚落出来。什么时候采薇庄的伙计要出来拉客了?从来都是,光店里来人就招呼不开的,今儿这是出什么妖蛾子了?! 曜灵眼看方成如此,微笑着出来,也不开口,也不动手,只看了方成一眼,后者便乖乖收了手,默默站去了一边。 “这位婶子,叫您见笑了。这伙计跟里头人闹着玩呢!您别介意,该去哪儿去哪儿!下回有了空,想着要买胭脂水粉了,只管进来,保管找个好人招呼您!” 曜灵不卑不亢几句话,说得那嫂子平心静气,一时倒真起了意要进来看,曜灵也不拉也不扶,只笑着对里头道:“玩笑归玩笑,来客人了,快好生掂量着伺候吧!” 几个伙计听见了,都赶紧出来,方成贴在门边,不敢进也不敢出地,只拿眼喵曜灵。 “别傻站了,”吉利刚刚从后头出来,不明白怎么回事,看见方成呆头呆脑竟不知招呼,有意要在曜灵面前卖个好儿,忙上来拉他:“方成哥怎么今儿傻了?” 方成一肚子气,恨不能送对方一头爆栗。好在曜灵并不认真理会,只冲他摆了摆头:“没听见吉利的话?快去吧!” 说着话儿,曜灵人便径自去了柜台后坐下,镇定自如,全然如旧的模样窝在山村全文阅读。 掌柜的尚且如此,伙计还有何话说?一个个都忙了起来,就算没什么可忙,也装得很忙。 一上午便这样装着过去了,倒有些平日里少见的安宁。曜灵心里暗想,不知何时,能再有今日这般平静安逸的。往后的日子。只怕是要一天难过一天的。 爹,娘,何干。你们教了我那许多,也该是放我出去,验收成果的时候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话终归是有道理的。 钱妈妈从外头打帘子进来。手里端着盆长得郁郁葱葱的薄荷草,口中喃喃道:“这天热起来了,看蚊子也猖狂得很!” 曜灵回头见是这东西,不觉笑了:“妈妈果然细心。从哪里挪来这东西?其实不必费心,我外头窗下阴地里。长了不少,各种香草,应有尽有。蚊子再绝,也不敢飞到我这儿来。” 钱妈妈不过借这东西做个由头罢了,听见这话,将花盆就放在了门口。然后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方走到曜灵面前,却又退缩起来,不敢开口。 曜灵自己见了倒好笑起来,索性站起来,反将钱妈妈按着坐了下来,如小女儿般,将身子倚在对方身上,口里撒娇道:“妈妈怎么了?我又不是老虎。看吃了你不成?有话说嘛!” 钱妈妈叹了口气,只得直说:“才听外头方成他们说。今儿一天生意下降得厉害。也不知哪里来的耳报神,怎么就知道你出事要走?一个个避瘟神似的,只管躲开咱们。只一天,就这样起来,若一个月后你走了,那这店里。。。”说到这里,钱妈妈不觉伤心起来,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她却怕曜灵见了难过,忙偏过脸去,捞起衣角悄悄轻拭。 曜灵口中并不相劝,只将自己一方干净玉色布帕,由袖口里抽了出来,细细替钱妈妈将眼泪擦了,然后坐了下来,面对面,直视钱妈妈的眼睛道:“妈妈!你是跟我多年的老人,前头又伺候过我娘。我们一家的性子,您还不知道?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不就是生意坏了些?不怕的!” 也不知怎么的,钱妈妈知道对方是安慰自己,却还是听进心里,舒服了许多。 “我爹在时常说,做生意总归有好有坏,做人也是一样,有峰尖也有低谷,没经过磨难的人,没资格站在高处。这事来得也好,我整日坐在京里,真正成了井底之蛙了。再说,妈妈想必也知道,”说到这里,曜灵有意将声音压得极低。 “坐在宫里那位,亡我之心从来不死。我只管这样束手待毙,总有一天会混不下去,着了她的道。”曜灵有意将那金符的事隐瞒不说,只因宫中风云,变幻莫测,谁知哪天太后会不会寻出那东西来? 钱妈妈听着曜灵的话,俨然全对,经她这么一说,似乎只有出去,没有再呆下去的道理了。 “我知道,你总是有理。”钱妈妈摇头,灯下细细打量曜灵,多好的一个姑娘?水葱似的一个人,从小虽受了不少苦,可到底是有自己,有何干,有一群伙计们看着的。 如今她一人去了,还走得那么远,叫自己,怎么能放下心来? “要不我跟你去吧?”钱妈妈忽出一言,吓了曜灵一跳。 “这可使不得!”曜灵忙道,“店里哪有一刻少得了妈妈?我走了,正要妈妈帮我看着那些伙计!不是信不过方成,他总也有走眼的时候,一时有个不到之处,妈妈也好提点些许。” 钱妈妈丧气极了。 “无论如何,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钱妈妈重重道,“你没出过远门的!” 曜灵叹气,正要说话,不想外头门口传来一阵响动,哗啦啦的,听上去像是花盆碎了的声音异界之狂徒全文阅读。 钱妈妈和曜灵大惊,只怕是小荃子偷听,曜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从凳子上一跃而起,电闪过一般,冲去门口张头便向外看去。 方成和吉利两人,后者仰面一交躺在地,口中“阿哟”声不断,前者则要跑没跑掉,正尴尬又胆怯地,看着从里头冲出来的曜灵。 地上则撒得到处都是泥土和碎瓷片,想必是这二人来听墙角,不想黑暗中踩上了钱妈妈刚才放在门口的薄荷草,顿时闹了个人仰马翻。 “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钱妈妈这时也出来了,看见是这两只猴子,一下将脸沉了下来:“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了?掌柜的门口,是你们能呆得地方?!” 边说话,钱妈妈边就将手高抬了起来,高抬必是轻落,曜灵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不过方成和吉利可看不出来,见钱妈妈出手,吓得连滚带爬,尤其是吉利,从地上滚着竟也能离得这么快,倒真叫曜灵和钱妈妈大开眼界。 “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们!”钱妈妈见人走了还不肯放过,又高声大气地在背后喊了一嗓子。 曜灵忙拉了拉她衣襟:“妈妈小声点!一会儿那位荃公公听见了,必当出了什么大事,若问起来,倒没得话好回!” 钱妈妈叹了口气,手也垂了下来,纠结道:“现在可好,在自己家里也说不得自由的话了!” 曜灵张了张口,无话可说。 一夜无话,第二日早起,曜灵洗漱干净,直接就去了城里最大的绸缎庄洪家,一向她与此家交好,上回户部员外郎张大人家里所需的绸缎,正是曜灵托洪家送去的。 洪家太太的陪房,刘婆子是常到采薇庄的,小姐太太常用的胭脂水粉,总是由她来取。因此刘婆子与曜灵最为熟悉,今日过来,曜灵先就找上了刘婆子。 从后门处问过人,曜灵便先站在门首等了片刻,然后就看见刘婆子,急忙从里头跑了出来。 “掌柜的,怎么你来了?”刘婆子做贼似的四下里张望,好在时间极早,街上行人不多,这里又是大家后巷,人烟更为稀少。 曜灵特意捡这个时候来,知道对方必有忌讳,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想必妈妈你也知道了?”曜灵明知故问。 刘婆子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曜灵道:“不是我们有意看人下菜碟,宫里传出不好来,我们少不得担待些!掌柜的也知道,我们本自也做宫里生意,若闹得太后不高兴,将这门财路断了可怎么好?老爷也担不起这罪过,更别说太太了!” 曜灵长这么大,从未被人这样嫌弃过,心里难过自不必明说,可她沉得住气,硬是微笑点头,不卑不亢地道:“外头怎么传我不知道,不过我可没得罪太后,若真有事,怕不将我流放出去么?还能由着我自取东西之道?!” 刘婆子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曜灵:“此话当真?我可是听说,太后为了不知什么事,大为动怒,要赶你出京,绝你尹家生意呢!” 曜灵的心,直落进了深渊,她一向知道流言的厉害,可没想到,流言能胡绉到这种地步:“谁传的这话?简直没谱!妈妈也不想想,我店要是关了,人要被治了罪,还得自由自在地到处跑?!” 刘婆子还是犹豫:“也许没大罪过,不过总是叫太后生了气是不假的。太太刚才听说你来,直皱眉头,说现在谁也惹不起你,要被带累了,大罪没有,捏个小错,总也是不是。咱家又不比人家,敬事房里的公公三天两头就要来寻缎子,万一碰见了,说咱们跟你还来往,可是不好!” 第九十六章 洪冉 要依曜灵往日的性子,听见这种牙酸嫌弃人的话,早掉脸走人了。不过现日不过以往,她得沉得住气,受些难不要紧,关键是事情能办得成才好。 “实话对妈妈你说了吧,我店里现在还有个公公在呢!是太后身边的李公公留下的。若我真有不是,那公公能叫我出来?这话我也不瞒着,妈妈只管去回太太。太太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的,我不信她不明这个理儿!”曜灵说着,又追加一句:“俗语说,山不转人转,谁家没个落难的时候?又有谁能下了死口,说今后不用求人呢?!” 只这几句,将个刘婆子说动了心,当下也不多话,只让曜灵进来门房处等着,自己一溜小跑,进去回话了。 不一会儿,果然刘婆子喘着粗气出来,招招手,就将曜灵领了进去。 洪太太正坐在房里用早饭,见曜灵进来,倒也没别的话说,只叫她坐下,又问要不要一起用点? “太太客气了。”经刚才一战,曜灵心知对方不过有意敷衍自己罢了,不过倒也好,省了许多虚词废话。 “今日我来,有事求教太太。洪家每常从苏杭进货,可是从水路的多?”曜灵开门见山,倒叫洪太太有些措手不及,原以为对方是要说几句好话,解释下当前的形势的,没想到开口就是正题。 洪太太一愣神,手里的银汤匙便有些拿捏不稳,莲子燕窝汤滴滴答答,将其身上一件丁香色五彩纳纱衫子,前襟打湿了一大片。 “哎呀!”身后的丫鬟看见了,忙将惹事的汤匙接了过去,洪太太这才回过神来,还未及开口,就被几个丫鬟扶进内室,换衣服去了。 曜灵耐下性子等着,现在的她妖孽难缠,悍妃也妖娆!。唯有如此了。 过了许久,洪太太才一身新衣地从里间出来,又换上今年新兴的白银条纱,密合色纱挑线衫,底下裙儿也一并换了,配合着系上条五色线掐羊皮金挑的油鹅黄银条纱长裙,艳闪闪地从曜灵面前走过。 若在以前。曜灵少不得要说几句赞赏的话,可今儿她没那个心情,自觉也没那个必要,脸面就快扯破了。又岂是几句好话修补得过来的? “太太,刚才的话。。。”待洪太太一本正经地坐了下来。曜灵便又旧话重提。 洪太太有意将眉头皱了起来,思考半日,方才慢打斯理地回道:“这事我本不理,不过有时听老爷提及,仿佛是这么回事。” 曜灵恨得牙痒痒,装什么大尾巴狼?谁不知道这家里老爷只是个摆设?进出帐都由太太过手?派谁出门。到哪里进多少货,都只你洪太太一句话? 不过心里恨是一回事,嘴上?少不得要摸些油蜜了。 “这话自然没错,”曜灵青金色的的眼眸慧黠地转动,盈盈浅笑道:“不过老爷一向尊重太太得很,有什么主张都要问过太太才决定。家里生意上的事,若说别人不知尚可足信,太太要说个不知道,那我可是绝计不能相信的。谁不知道。洪家生意做得大,全凭太太在背后提点一二?!” 马屁要拍。便要拍得恰到好处,曜灵深谙此道,只是平日里不屑于去用罢了。如今说不得,也只有委曲求全了。 洪太太想要绷着脸的,可那笑不知怎么的,自己活了似的,到处在脸上乱窜,叫人憋也憋不住地,嘴角就扬了上去。 “你从哪个耳报神处听得的消息?这话可不能乱说,老爷是个要面子的人,若叫他听见。。。”洪太太忙着掩饰自己的欣喜,少不了说些场面话。 曜灵知道这不过是虚掩浮词罢了,也就配和着一笑,道:“这话不过我在太太面前说罢了。再说,老人们常说,家有贤妻,夫君不遭横事,话虽是粗了些,到底灭不过理,男人们在外头不管如何,还得要个像太太这样的,把持家业才行。” 洪太太这几日本自被老爷在外包养个小娼优弄得心烦,听见曜灵这几句话,如仙露临头,心头顿时清爽许多,是啊,外头的算什么?自己坐在这家里,将家里中愦把揽了,凭他去闹,能闹出大天来? “行了,你的意思我也大约知道了,”心意既回,洪太太也就不再绕圈子了,“据我心下揣测,你大概是要离京去那苏杭两地,所以才来问我水路的事,是吧?” 曜灵浅浅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洪太太自为对方是默认了,于是得意地笑道:“这必是了。也对,你一个女孩儿家家的,第一回出京,除了那热闹的花花世界,还能想出来去哪儿?也算你有眼光,那苏杭可是个好地界!说不出的妙处,总之你一去便知。” 曜灵不想听她絮叨这些,她只要知道,水路便是不便?如何行来? “太太说得极在理,叫灵儿没话好回了。不过到底这一路上,该如何行走?若要租船,又哪家船行好些?” 洪太太斜眼看了看她,心里盘算片刻,过后又低头细想,曜灵也不去催她,只静静等着。 半晌,洪太太终于开口:“你又说这些话来哄我。我们洪家去苏杭进货,自然是自己家的船走水路过。哪里用得上船行?又怎知其好坏?不过,尹丫头,不是我狠心,我家的船,你实在坐不得!外头总传你是得罪了太后,才叫她发落了赶出京去。我们是小细胳膊,哪里拗得过她老人家的大腿?叫你坐在这里,我已是头上顶了雷了,若再。。。” 曜灵早知如此,她刚才不过是试探一下罢了花田篱下全文阅读。 “灵儿明白,太太也不必过虑,既然如此,我再想办法就是了。”曜灵保持镇定,缓缓开口。 洪太太眯起眼睛看了她半日,心里小算盘打得毕啵作响,末了方道:“我家虽不用外头的船,不过船行的好坏也大略知道些。不过行家不是我,却是我家老三。” 原来洪家共有二子三女,洪太太说得老三,便是家里第二个儿子,排行老三的,洪冉。不过这洪三爷不是嫡出,却是三姨娘所生的,庶子。 洪太太说着便叫丫鬟:“去,带了这掌柜的去三爷那里,听听三爷得不得空儿?若有空,说我的话儿,这丫头有些什么不明白,叫三爷指点她吧。” 身后的丫鬟诺诺点头,曜灵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自然起身,又陪笑道谢,跟那丫鬟出来了。 一路上曜灵无心闲聊,那丫鬟看出洪太太的意思来,更不愿与她多嘴,就算平日也曾受过她好处的,此时也都丢去了脑后。 沉默中,丫鬟将曜灵领到前院一处,丢下话:“请姑娘自便。”说完便走了。 曜灵一时倒有些进退不得,看看眼前,绿油油的栏杆,又种着不少松竹,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百余枝,映得檐前里翠,阴森森地,十分凉快。 “外头是谁?”松竹林里,竟有人声传出。 曜灵只得应了一声:“采薇庄尹掌柜的,求见洪三爷。” 里头立即出来一人,一身夏日家常,冰蓝色素面绸缎直裰,高挑瘦长的身子,神清气爽长眉秀颊,青翠欲滴的松林下站着,愈显得清华贵重,仙骨珊珊。 这就是洪家的三爷?曜灵心下竟有些不信,看这通身清贵的气派,竟不是个生意人,倒像个翰林了。 洪冉也是第一回见着曜灵,少不得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片刻之后,才弯起眼睛笑道:“外头传说得,竟也有不假的真话。” 曜灵心下有些恼怒,这不是明说,自己艳名在外?别人也许将这话看作是奉承,可听在她耳里,只叫她厌恶。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曜灵冷冷回道:“三爷常在外走,该是见多识广之人,这话难道不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顺着风带过来的闲话,总归没什么真假好辨。” 洪冉看出曜灵的不高兴,于是笑笑罢了,也就收口不提,只问:“尹掌柜的怎么到我这儿来了?太太从来不到我这里来的,可是掌柜的走错了路?” 曜灵答道:“前头说了,今儿我来,只为求见三爷。太太命人领着我来的,若说走错,却是没有的事。” 洪冉觉得奇怪,只是听到太太的吩咐,也不好再说,便道:“既然如此,请掌柜的里头坐坐吧,站着说话,总觉得不成体统。” 曜灵依言而入,只是走到台阶下时,有些犹豫,不觉抬眼四处张了张。 洪冉觉得了,心里有些好笑,便叫:“春妞,有客到了!还不快将帘子打起来?!秋桂,送茶来!” 曜灵松了口气,果然就见一个绿衣丫鬟,笑嘻嘻地从里间出来,将一堂湘竹帘高高叉起,口中娇嗔道:“爷也是好笑!进来不说一声?” 想必这是春妞了。曜灵微笑说了声好,春妞不想竟有个女子进来,一时愣住了。 曜灵有些尴尬,好在洪冉连走几步,赶上前来,替她解围道:“这是采薇庄的小掌柜的,太太命她来,想必有事吩咐。” 第九十七章 事定 春妞听到采薇庄三个字,心眼俱开,笑得眼儿也看不见了,帘子也顾不上打了,一把将曜灵拉进屋里来,口中连连道:“掌柜的有什么新鲜好玩意儿?赏我一个吧!” 曜灵心想这丫鬟怎么竟忘了身份?看爷进来,连帘子也不打了? 洪冉笑着自己迈了进来,也不生气,看来倒是常事,也习惯了,只是接过春妞的话道:“看你这猴急的样儿,也不怕掌柜的笑话!人家是正经有事来的,你倒是来玩的?!” 春妞一下泄了气,想想回道:“也是,若为了玩,也到不得这里!” 秋桂从外头捧了茶盘进来,听见这话不禁接道:“可不是说?我们这冷角旮旯的,有了好东西,总是今年得的,明年才到得我们手里,好的也发霉了!” 曜灵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的抱怨,自己和洪燃竟插不上嘴似的,一时心里好笑起来,心想这洪家三爷对下人可真够宽松的。 洪燃眼光总游离在曜灵脸上,这时看出她微微有些笑意,立即心领神会,便假意斥道:“看你们两没规矩的!平时没人凭你们去就罢了,这会子闹起来,看尹掌柜的笑话!” 春妞和秋桂同时看向曜灵,后者笑道:“三爷别说我,我没有这个意思。看姐姐们玩笑几句,倒也觉得心里松快许多。” 洪冉便挥手:“行了,秋桂,你将茶放下。春妞,你出去,看后头咱们小厨房里有什么点心,捡精致的上些来。” 春妞去了,秋桂便去桌边忙碌,洪冉却走到曜灵身边,悄悄道:“我本来想将人支净了,又怕你觉得不方便。这才将这丫鬟留下。不过你放心,她比春妞知事,嘴也严些。” 曜灵不觉一笑,心想这人倒是甚会贴小意,知人心的。 “茶点就不必了,今日我来,本为了。。。”曜灵便将对洪太太说过的话强秦全文阅读。又复述一回。 洪冉听说,太太叫她到这里来问自己,先是一愣,过后秋桂甩个眼风过来。洪冉便与她对视一眼,二人都苦笑一下。 “太太果然有心。这样的事,便想起咱们三爷来了。”秋桂说是比春妞知理的,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酸话。 曜灵再次觉出尴尬来,看来洪太太平日与这三爷积怨不少,偏偏自己就撞了个正。 洪冉即刻开口道:“你这丫头!亏我才还夸你,看嘴快得跟刀子一样!去。门口台阶上坐着去,替我将门把牢了!” 秋桂撅着嘴去了,洪冉便请曜灵:“掌柜的,有话坐下来说。” 曜灵心里有事,又叫两个丫鬟搅得头晕,哪还有心思用茶,坐下来便道:“看在我跑了一上午的份上,三爷请说句实话,出京去杭州。先哪家船行?哪个船老大好些?” 洪冉再次一愣,不觉沉默下来。思虑片刻方道:“若要说好,自然是平顺船行。不过我暗中听说,他家是收有宫里的份子的,背后大东家,是宫中一位公公。掌柜的若选他家,只怕有诸多不便。” 曜灵再受打击,此时一上午的不顺,骤然全部袭来,她心里烦闷,再加上没用早饭,空着肚子,又才在外头受了些暑气,这会子便觉出胸闷头晕来,人也有些支撑不住似的,身子软了下来。 洪冉看见不好,立即出手要扶,曜灵一见对方伸出手来,浑身打了个激灵,强撑着站了起来,口中冷冷道:“三爷请自重!” 洪冉看出来,曜灵脸色惨白,身上还微微打着抖,可说话语气却十分坚决,凛然不容侵犯的样子,知道自己只怕刚才有些唐突,这时便缓缓道:“掌柜的误会!我不过怕掌柜的晕下来受伤,别无他意。如今掌柜的不舒服,只管在这屋里坐坐,我叫秋桂进来伺候,我出去就是。” 曜灵看见对方出去,方才又软倒在凳子上,心想这人倒是乖觉的,也许是自己太过小心了?毕竟,自己是求人家来的。 一时秋桂果然进来了,虽脸色还是不好,可到底不得不从洪冉的命令。 “掌柜的哪里不好?可要请厨房里煮一服安神去暑的汤药来用?”秋桂脸酸,可话里意思,却是好的。 曜灵微笑摇头:“哪有那样娇贵了?不用汤药,现成的茶水,我喝一钟就好了。”说着也不用秋桂动手,自己当真倒了一杯,慢慢喝了起来。 说来也怪,这一杯茶下去,曜灵真觉得好了许多。也许是心气平服了,身子也就跟着安定了。是啊,动气又有何用?白白惹笑了他人,却苦了自己。 “这里没有要姐姐伺候的,姐姐请去三爷那里吧,我也就走了。”曜灵以为洪冉必去了另一间屋子,因此放下茶杯便对秋桂道,“今日有扰,明儿我叫店里小厮送些采薇庄的胭脂来,给姐姐们作个陪礼。” 秋桂面上顿生喜色,不想门外进来一人,打断曜灵的话道:“掌柜的事没办成,我们怎好收你的东西?” 曜灵定睛一瞧,竟是洪冉。原来他刚才并没走远,秋桂进来,他便守着门了。 “才我又想了一下,若掌柜的要去杭州,也不必再打听如何行走,哪家船行。正好下月我要去苏杭一趟。宫里上个月要的一批货,老家杭州已造得了,我便去取,掌柜的跟我下去,既方便,又安全。” 曜灵即刻摇头摆手:“不不,这事行不得!才太太的意思是。。。” 洪冉面上笑嘻嘻的,却打断了曜灵的话,斩钉截铁地开口道:“太太管不了我的事!” 曜灵大感意外,一时间竟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医最新章节。洪太太连个确实的信儿都不肯给自己,更明说自己不能跟自己家的船走,怎么到了洪冉这儿,一句话就解决了? 秋桂眼巴巴看着洪冉,有话堵在嗓子眼儿,却说不出口,只因她了解自己主子的心性,知道说出来也是无用。 曜灵垂首于心中权衡,不觉再度抬头,看了洪冉一眼,是怕对方一时逞强,过后又要后悔。 不想洪冉一脸笑意,半点后悔退缩也无,只是眼里明晃晃的,甚有玩味之意。我是敢的,你又怎么样? “既然这样,那有有劳洪三爷了。”曜灵觉得好笑,你都不怕,我一个将要离京的人,还有什么好怕? “那就说定了,过几日你再来,咱们将日子敲定了,我再说些准备之事于你。”洪冉也不多废话,因看出来,曜灵疲惫之极。 曜灵当下便告辞,出门之时,长吁出一口气去。真是峰回路转,她想,本是山穷水尽了,谁曾想柳暗花明处,又见一村呢? 坐上叫来的小轿,曜灵先不回家,只命轿夫将其抬去了洛家后门。 洛家娘子正在院里看着媳妇儿们晒霉,不想有人敲门,她过去一开,先就看见一张神采熠熠的粉脸。 “哟,丫头!是你?!”洛家娘子奇怪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曜灵笑嘻嘻进来,先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看院里老二老三媳妇儿,带两三个小丫头,将些冬日的大小皮毛衣服,摊开在院子里,阳光下。 “我说怎么外头听见这样热闹呢!原来师娘领着众人翻腾衣箱?”曜灵挽起洛家娘子的胳膊,笑着上前来,口中亲亲热热,叫了两声嫂子。 宝珠和老三媳妇,采苹,眼见是她过来,少不得直起腰来,也笑着回了句好。 “你看看你看看,说起来咱们这样的人家,没什么家底的,不想箱子里翻出来,竟也有这许多东西!”洛家娘子口中抱怨,其实心中十分高兴。因院子里长凳上,各式各样的皮毛,棉麻,锦缎,闪得人眼花。 曜灵却摇头:“凭谁来,也不敢说洛家镖局是没有家底的,十几代传下来,不是我有意当了师娘的面夸口,就积下来的,也就不少了。如今看看这院里,竟也不比我才去的,洪家差了。” 洛家娘子一听这话,便抬眼看了看曜灵:“你去绸缎庄洪家了?好好的去哪儿做什么?” 宝珠便笑:“定是要出门了,想要扯几匹好缎子,做两身衣服,路上穿吧!” 曜灵用她那双水亮的杏核眼瞥了对方一眼,然后方浅浅笑着回道:“嫂子说笑了!我这一去,别的不敢说,总归不是享福玩乐去的。做好衣服有何用处?倒是粗麻烂布,寻些出来,做几身穿穿才好,也省得惹人耳目,平白生出是非来。” 洛家娘子不觉点头,心酸道:“正是这话,我也正要这样说呢!出门在外,不可打眼!” 采苹见宝珠说得不是,自己便再问道:“那你去洪家做什么?” 曜灵眼中娇波流慧,将身子一偏,让去洛家娘子身后,然后方娇俏地一笑:“我先不说,要卖个关子呢!” “知道从你嘴里撬不出秘密来,问也是白问!”一听这声音,曜灵不用回身也知道,是翠兰来了。 “你不好好在屋里养着,出来做什么?外头热得很,一会儿受了暑气,又该难受了!”洛家娘子一见是她,忙走到面前,要赶她回去。 第九十八章 是谁 翠兰双手叉腰,脸上却笑嘻嘻地:“娘又来了!我这会子好多了,看见尹家妹妹来,过来打个招呼!说完就回去,也害不着我什么!” 曜灵知道,对方现在这样和善,全因自己昨儿命吉利送来的那匹大红盘金团龙杭缎。 “嫂子这样大礼,我可当不起!不过来跟师娘说句闲话罢了,没什么大事!嫂子请回吧!若只管这里站着,师娘担心,我有话也说不得了!”曜灵边说边行,走上台阶来,双手扶住翠兰,又将其搀了回去。 进屋时,翠兰偏过头去,对曜灵说了句什么,曜灵微笑着点头,翠兰开心不已,转眼嘴角就咧开老大。 一时出来,洛家娘子也不多话,直接就将曜灵拉到了自己屋里。 “刚才那媳妇儿又跟你要什么东西了?”坐下来后,洛家娘子劈头就是这句话。 曜灵笑着竖起大拇指:“师娘果然厉害!难怪师傅放心出去,这家里有你,什么事也瞒不过去!” 洛家娘子将脸板着:“别打岔!” 曜灵叹了口气道:“师娘,您也别太较真了!大嫂是这么个心性,你就随她去吧!左右我有的,就当给了她肚里的孩儿,也不算屈。” 洛家娘子悻悻然道:“总拿这样欺人!也不知是不是个哥儿,就这样耀武扬威起来!” 这回换成曜灵板脸了:“怎么是姐儿就不中用么?我也是姐儿,师娘看不上么?” 洛家娘子大张了口,这才悟过来,原是自己说错了话,正要解释时,曜灵却笑了。 “我开玩笑呢!知道师娘不是那个意思!”曜灵冲对方做了个鬼脸。 洛家娘子长出一口气去,嗔道:“这样大个丫头了!还兴这样跟我玩笑?!快说正事!” 曜灵正色起来,青金色的瞳仁,明亮闪光,直看进洛家娘子眼里:“上回我恍惚听师傅说过。洪家与洛家,做过不少生意?” 洛家娘子一听是这事,不觉点头道:“不错!洪家每月进货不少,蜀中,广粤,苏杭,都有他家的分号。蒙他家信得过,老头子替他押过不少回镖驱魔天师阴阳眼。” 曜灵紧接着追问:“进货一项,是洪家三爷管的么?洪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信得过么?” 洛家娘子大感意外:“好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对了。你才说去过洪家了,所为何事?” 曜灵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两只小巧可人的梨涡在双颊间若隐若现:“师娘先说,我再说!” 洛家娘子被她这小女儿态弄得心软不已,只得先答道:“怕了你!好吧,实说于你吧。” 曜灵细听对方话语,原来如此! 洪太太与三姨娘一向不睦,洪冉因此不受洪太太待见。不过家里只有两个儿子。且庶子不比庶女,到底也受重用些。洪老爷也发了话,儿子总是要在家里做事,不能白放着的。 于是洪太太便将进货的事交于他管,一来这差事辛苦,叫这庶子受些罪也好;二来么,进货就要离京,离了洪太太眼前,也算眼不见为净。 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从外进货,凶险不小。洪家名声在外。人怕出名猪怕壮,又常运贡品,一时有个闪失,那就是大罪。 洪太太是巴不得洪冉有个什么过失,便可趁机在洪老爷面前发话,赶他出去。因为另一个儿子是自己生的,要独霸家业的意思。 可是洪冉却真真是个人才,从小用心跟老伙计学,成人后跟着走了几趟,自此便一个人进出,最是行事有分寸,外头不露心里有,且善于世途经济,因此进货这一项管下来,到今日竟也没出过岔子,洪太太白费了心计,错打了算盘,暗中咬牙不已,只是无法。 洪老爷见这个儿子出息,自然欣喜不已,人前人后总夸老三本事,几回洪太太下冷箭,因实无凭据,都叫洪冉不声不响挡了回去,反倒自己在老爷面前落了些不是。 因此洪老爷便放手洪冉,进货一项全由他做主,洪太太也无计可施,别的事也许她可以插上一二,唯洪冉的事,她是管不了的。 听到这里,曜灵方才明白,怪不得洪冉说太太管不了自己的事。同时,曜灵也反应过来,为什么洪太太对自己的要求先是犹豫不肯答应,后来又同意下来,却将自己推给了洪冉。 好便好,不好,正好趁机给老三下个套儿! 曜灵这只烫手的山芋,便成了洪太太再一次发出的冷箭,是预备祸害洪冉的。 只是,洪冉这样一个聪明人,以常与洪太太过招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对方的用心?想到他答应自己时爽快的模样,曜灵不禁心中生疑,莫非,这里头,又有些什么自己看不出来的,花花肠子? 洛家娘子话说完了,只见曜灵听了发呆,于是问道:“丫头,到底你问这些做什么?平白无故的,你怎么跟洪家扯上关系了?” 曜灵回过神来,这才将自己要搭洪家的船下苏杭一事说了。 洛家娘子先是诧异,过后细想,却又点头道:“洪三爷是个妥当人,你跟他走,定出不了事。常听我家老头子背地里说,洪冉本事不小,将来洪家的家业,怕不都是他的!就是人花了些,不过爷们么,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曜灵听到最后一句,忽想起刚才在洪冉屋里,对方体贴入微之举,瞬间脸上便飞起一片桃花来。为掩饰,曜灵忙忙起身,口中便道:“既然如此,我也明白了。就不叨扰师娘了,我回去店里吧。” 洛家娘子起身要送,曜灵却已经走到门外了,洛家娘子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重重叹了口气。 这天下午,曜灵人坐在柜台后头,心里却想着各种心思情圣物语最新章节。出门后该怎么样?会怎么样?她想到头疼。知道想象终究与现实有差别,可现在除了想,她还能怎么样呢? 晚上,小荃子倒是好了,起身与众伙计一同吃了晚饭,调侃之间,方成倒对其有些转变了看法。 “这人是个二愣子,一门心思只认李公公好!”暗地里,方成对吉利道。 吉利不同意:“二愣子能进宫?能跟上李公公那个人精?” 方成鄙夷地看着吉利:“怎么你也是个二愣子!人情关系没听过?小荃子是敬事房不知哪位主管公公家大姨姐的二妹妹家的小侄子,托了人才将这二愣子送去了太后宫里,跟了李公公。” 吉利摸摸下巴,点了点头:“我说呢,看他刚才饭桌上做派,倒跟李公公不是一路。” 二人正说得起劲,不想背后走来一人,悄无声息就到了吉利身后,小声细气地道:“背后说人是非,小心!” 两人吓了一跳,吉利更是脊梁上冷汗也下来了,回身看时,才发觉是曜灵。 “掌柜的别这样吓人成不成?”吉利摸着胸口道:“看我这心都跳出腔子来了!以为是荃公公来了呢!” 曜灵有意瞪他一眼:“才说人家二愣子,这会子又叫上荃公公了?” 方成嘿嘿笑道:“这不是,人不在么?” 暗夜里,曜灵青金色的瞳仁似有精光闪出:“玩笑归玩笑,他到底是位公公,你们不小心些,看叫人捏住了错,要打要杀,可是由不得我做主的!” 听见个杀字,方成和吉利的腿都软了。正好小荃子从后头上来,看见人多便上来问:“有什么话说?也说给我听听。” 方成和吉利看见是他过来,愈发慌张地说不出话,倒是曜灵,淡淡一笑:“我说这几日生意不好,正吩咐他们要再用心些呢!” 方成忙忙附和:“正是正是!” 吉利更结巴不已:“没错没错!” 曜灵转身去了,心想叫这二人长个记性也好。小荃子同情地看着方成和吉利,心想上头的主管,训起人来,真是到哪儿都一样。 这天早起之后,曜灵难得坐在房里用早饭,钱妈妈在其身后伺候,不住口地劝她再多喝一碗粥。 “我知道妈妈这粥熬得极好,”曜灵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钱妈妈打断: “岂止好?丫头你可不知道,里头放了不少好料呢,野茯苓,野白术,又下了莲子粉,荷花露,看着美,喝起来香,又补气,又养神,真正打着灯笼也难寻呢!” 曜灵听见钱妈妈嘟嘟囔囔,一口气说了这一串子话,忍俊不住笑道:“好个口齿伶俐的跑堂小二,怎么放你在后头了?该叫你前头招呼客人去才是!” 钱妈妈学曜灵本日的模样,也将身子一扭,脸上挤出笑来:“才不去!有伺候那些个婆姨的,不如伺候我家掌柜的!她们有什么好?一个个面上粉有尺把厚,看着就吃不下饭了!” 曜灵大笑:“真有那样厚?那才好咧,咱们的生意就好做了,一天用一盒,我看店里存货可以出尽了!” 两人尽情大笑一阵,过后静下来,方觉出凄凉来。 钱妈妈勉强堆上笑来:“难得掌柜的今儿有空,多吃些吧。谁知道以后出了门,还能不能吃上这样的饭菜。。。” 第九十九章 蓝芷 钱妈妈本是有心要回转气氛,不想话越说越不详,自己也提不起精神来继续,手就捂上了嘴。 曜灵也自心酸,却是本性刚强,不肯对外难服输的。因此见了钱妈妈这样起来,却有意挣出笑来,正要说话,却叫外头的声音打断了。 “掌柜的在屋里吗?”说话人是个女子,曜灵先想不起来是谁,过后心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立即站起身来,急步走了出去。 难不成,是她?! 果然曜灵所料无误,她出门就看见一位端庄女子,头巾包得紧紧的,月色长衣长裙,兰心蕙质,竟体清芬,稳稳地站在院里,冲自己笑呢。 “蓝姑姑!”曜灵大感意外,同时又有种莫名的欣喜。其实她与蓝芷不过点头之交,还是头回太后命自己进宫时,特意去了老太后宫里请安,见过一面。不知怎么的,天生就觉得熟络得很,一见如故似的。 “姑姑怎么出宫来了?跟你的人呢?”曜灵想起李公公来时的派头,不觉向蓝芷身后打量了一下。 蓝芷点点头,出乎曜灵意料之外地答道:“跟的人和车在外头,前门处。” 曜灵心想看不出来嘛!不过李公公每回来,都走后门,不愿声张的意思,怎么她倒好,从前门大摇大摆地进来,不怕街坊看见了说话? 蓝芷看出曜灵心思,微微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个黄卷来:“尹曜灵,接旨!” 曜灵急忙跪了下来,心里蹦蹦地跳,不知是好是坏?从来老太后没跟自己有过交集,只除那回见了一次面。老太后也没特意在自己这里订制用物,都是托了太后一并料理的。 蓝芷简单几句话,将老太后的懿旨念了。原来是念在采薇庄一向尽心为宫中妃嫔制物,甚得各宫欢心,老太后念其精勤虔诚。特赐匾额一付,上亲书四个大字:灵秀点妆。 曜灵一头雾水地接下旨来,掉脸要给蓝芷赏银,后者笑着拒绝了最终救赎全文阅读。 “我也走了半天,听说你这里果子露是出色的,掌柜的,倒是赏一盏好的。”蓝芷笑对曜灵道。她看出对方的不解,决定解释其中详情,以免老太后苦心白费。 曜灵心领神会,请蓝芷屋里慢坐。钱妈妈更是不等吩咐,走得飞快。 小荃子躲在院门处。倒是愈发糊涂起来。 记得太后吩咐过,老太后宫里不得一人进出,尤其蓝姑姑,要好生看住老太后,不许出慈宁宫一步的。怎么才一个月过去,蓝姑姑不仅出了慈宁宫。干脆直接出了宫墙了?! “姑姑请坐!”曜灵殷勤请蓝芷坐在屋里一张束腰梅花式凳上,又亲自开了里间床前小柜,奉出两只小瓶来,里头装着她制得的新鲜薄荷汁,并百花露。 不一时钱妈妈送上今日新汲的泉水来,又用后院的井水汲过,正冰凉宜人。曜灵动手调出一杯薄荷花露汁,又兑些钱妈妈送上的玫瑰蜜,盛在个甜白釉的小碗里。端起来,直送到了蓝芷面前。 蓝芷慢慢小口呷着。果然滋味不同凡响,且到了嘴里头确是凉沁心脾,寒凝齿颊,比那冰水浸的瓜果更觉得爽口些儿。 一杯尽了之后,蓝芷将碗轻轻放回桌上,用袖子里的丝帕净了净口唇,冲着曜灵微笑道:“名不虚传!我这一趟也算跑得值当了!” 曜灵忙垂首应道:“姑姑过誉,小女子愧不敢当!” 蓝芷冲她挤了挤眼睛:“这就不敢当了?老太后还有话,托我带给你呢!” 曜灵心想今儿这事可算绝了,老太后会有话对我,一介民女说?! 蓝芷看出她的心思,当下招手叫曜灵过来,凑近耳朵,悄悄地道:“老太后知道,自李公公走后,你这里便生意不大好起来,所以才特命我送了那块匾额来,长长你的志气,也逞逞采薇庄的威风!” 什么?!曜灵一双猫眼,瞬间就睁得圆滚滚,比蓝芷胸前一双珍珠盘扣还大。老太后跟我有什么交情?八杆子打不到的两个人!凭什么她老人家要给我长志气?采薇庄更是从来没有名正言顺地给慈宁宫进过胭脂水粉,逞威风?又何来此说?! 蓝芷看出曜灵的疑惑,却再不肯多解释了,站起来就要向外走去。 曜灵一把拦住:“好姑姑,我平生最难受就是听话听一半,这不要了我的命去?夜里还睡不睡了?只琢磨这一件事就要想破脑袋了,更别提还有出京一事呢!” 蓝芷拍拍她放在自己臂上的一双玉手,缓缓道:“你是个伶俐人,再聪明不过的,今儿怎么也糊涂起来?该问的才问,我也是一样,该说得才能说。既然有些事是你不能问,我更不能说的,你我又何必自找麻烦?!” 曜灵暗想,难不成因为我爹?爹是先帝的哥哥,那么也可叫老太后一声母亲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亲生? 若说是为此护犊之情,为什么这许多年老太后无声无息,如今倒又冒出影儿来了? 蓝芷不理曜灵,见其沉思入神,便要管自走出门去。临走到门口,却又回头,淡淡加了一句:“老太后是真用了心力了!为了你,也算跟太后结下梁子了!” 曜灵一愣,蓝芷却已经转开了头去。其实今日她本不愿意来,老太后若不动了真气,她是不得顺从对方的。 “老太后您这是何苦?这样一闹,不明着跟太后杠上?今后在宫里,咱们可就愈发难为了!” “蓝丫头你知道什么!叫你去你只管去!太后?她不敢为难哀家的,你放心吧重生如棋!” 老太后的话犹在耳边,蓝芷心头酸楚,忍不住又看曜灵一眼,果真是长得跟她娘像极,唯那双眼睛,传自她爹爹,更来自于老太后。 “我这就走了,”蓝芷道:“你好生着些!这个店,老太后是替你看下了,不过你出了京城,一切只有自己小心行事,老太后再有心,也是鞭长莫及了!” 说完蓝芷就走了,曜灵要送,哪里赶得上?只见对方一阵风似的去了前头,待曜灵赶到时,人已上了软轿,一声令下,四个紫衣轿夫不声不响地,抬起来,风一样就不见了影儿。 小荃子鬼祟从曜灵身后绕出来,口中喃喃道:“这事可真叫奇了怪了!太后才下了懿旨,不叫老太后宫里出来人,这蓝姑姑怎么就跑这儿来了?!” 曜灵回头,狠狠瞪他一眼:“你倒会说嘴!主子们的事,倒有你乱嚼的份儿?!下回李公公来,我必问了他,这是不是他新教的规矩?!” 小荃子被李公公三个字吓掉了魂,待省过神来,曜灵早已坐在了柜台后头,正垂了头,细看帐本子呢! 小荃子走到她面前,想说什么,又怕再被对方呛声,便不住地拿眼去嘘曜灵的脸,曜灵让开他的眼神,一个转身,去了后头。 蓝芷这一出戏,果然唱动了大半个京城,午后,花家便来人,说请曜灵去花府里坐坐,花大奶奶惦念得很。 花府人才前脚走了,后头洪太太又来人请,说船的事她有了办法,请尹掌柜的过去商量。 曜灵一概不见,全推了个干净,倒是坐在自己屋里,将门反锁了,醉心于香料的调配之中。 日头西沉,暮色乍起,曜灵从屋里出来时,已到了黄昏时分。 “怎么掌柜的舍得出来了?”钱妈妈看见曜灵就笑了:“我当你是不知道饿的呢!” 曜灵看见是她,也笑了:“妈妈怎么跟我院里杵下不走了?眼巴巴望我出来么?” 钱妈妈点头:“正是等你呢!阿芳婆才来过了。” 曜灵的心往下一沉,脸色瞬间大变。钱妈妈叹气道:“余王的事包不住了,阿芳婆说,太后今儿去府里宣了旨,明日发丧。” 曜灵不说话,暮色渐浓,愈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钱妈妈继续道:“听那婆子口气,对外只说是中了风寒,久病不愈,总之杂七加八,混个不明不白。外头人哪里知道?明儿就是送殡之期,奉了太后的旨意,大操大办,明儿入殓,三日后开丧破孝,道场也做起来了。” 曜灵淡淡道:“她特意跑一趟,只为跟我说这个?我不是那余王的什么人,告诉我做什么?” 钱妈妈一拍巴掌,抱怨道:“我也是这样说呢!掌柜的被你家这事牵连的还不够?好好的一个人,眼见就要出京去了,都是这事闹的!你办你的事,我们管不上!” 曜灵情知阿芳婆必有后话,便不开口,只等着。果然,钱妈妈见她不接话,只好自己说了下去:“谁想那婆子倒有理了,说是王妃叫她来的,不来怎的?王妃的话,明儿请掌柜的过城外平恩寺里去,寿木停在那儿呢!” 曜灵不点头,也不摇头,停了一下,方对钱妈妈道:“我饿了,厨房里可有吃的?” 钱妈妈忙道:“有有!丫头你在屋里还是厨下用?” 曜灵便向厨房里走去,口中道:“屋里才调了些新香,别进去玷污了,我去厨房里吧。” 第一百章 余妃 待一碗清凉可口的香稻露调和的防风粥下肚之后,曜灵要走,钱妈妈急起来,憋了半天的问题,总算问出口来:“掌柜的,到底明儿你去是不去?” 曜灵头也不回,径直走进了夜幕之中,晚风中隐约传来一个字:“去。” 次日,曜灵换上一身素衣,头上别无他物,一根素银簪子,一块玉色头巾,小脸儿遮得严实,坐上轿子,就向城外去了。 到得平恩寺时,已是卯时,半里路外就听见人声鼎沸,轿子过不去,曜灵唯有下来自己过去。 远远看见全福,正一头油汗,跑前跑后地忙,腰间捆住麻衣一根麻绳,左扭右转地早不成了样儿,头上的小帽儿也快掉了。 “全福!”曜灵走到近处,小声喊道。 全福正忙得头上出烟,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回头便怒喝:“谁叫?没看你爷爷忙得脚就快断了?!有屁快放!” 曜灵不响,直接走到他面前,小脸儿板得铁紧。 全福冷不丁见她出来,倒唬了一跳,口气立即松软下来:“我当谁呢!原来三不响地,小掌柜的来了。怎么自己走上来的?这天热得厉害,可害暑没有?” 曜灵大眼睛忽闪二下:“哪里就那样娇嫩了?你婆娘呢?” 全福叹了口气,道:“小掌柜的你看这里忙的!自前儿开始我就没着过家,哪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昨天王妃来,倒是张了一面,后来就再没见了。” 曜灵想了想,问道:“王妃昨儿才来?这灵停下几天了?天文生选的日子,定在了今天出殡么?” 全福张眼望天,想了想道:“王妃是昨儿来的,停下几天了?大约才不过一二天吧?”说到最后,他凑近曜灵,悄悄道:“哪是天文生选的日子?太后一句话。便定下了今儿!”说着,声音又大了起来:“小掌柜的你看看,仓促之间,什么也没预备下,四个大管事的你说人的,我说我的,倒叫我们几个买办跑断了腿!” 曜灵对他的抱怨只是笑了笑。反正每回见他总有抱怨,当下话不多说,便让全福领她进去,先寻阿芳婆再说无渊大地。 只是走到门口。阿芳婆没看见人影,曜灵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云燕。 人都说。女要俏,一身孝,果然这话没错。今儿云燕通体缟素,面无脂粉,却是淡雅,又别饶风韵的。头上没包头巾。倒是一套银饰,明晃晃,同出水之芙渠般,清爽可人。 “好姐姐!”曜灵轻轻走到跟前,唤道,“你穿成这样,我险得没认出来。” 云燕回头一看,见是曜灵,脸上神情便有些不好。因看出来,曜灵更比自己出色的缘故。 “你也来了?倒是勤快!才这个时辰。天还刚蒙蒙亮呢!”云燕眼见来来去去,家里的小厮本来盯住自己的眼睛,这会子全飞去了曜灵身上,说话便有些酸了。 曜灵装作听不出对方的意思,只问道:“王妃在哪里?我给她老人家请安去。” 云燕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曜灵,曜灵坦然回视,半晌,云燕先软下来,也不说话,掉脸就走。 依旧是上回进香时所在的小院,到了门口,云燕先通传了一声,王妃有气无力地声音从内传来:“请她进来!” 曜灵进去,见王妃正歪在里间一张螺钿攒造花草翎毛的贵妃榻上,身边青莺站着,手里捧着漱口盂,正在劝着什么话儿。 “你来了?”王妃说话声音不大,却沉甸甸地,“坐过来吧。” 青莺识趣地走开,曜灵便坐到了王妃榻下的小几子上,倒是云燕,在外间转来转去,竟有些舍不得走开似的。 “青莺,你带了云燕去前头看看,眼见各家亲眷们都要到了,你们也看着点!只凭那些人,我不放心!” 青莺听见,上来拉住云燕,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将人架起就出去了。 曜灵默默等着,知道今日叫自己过来,必是王妃又有话说。只是不知道,这话是王妃自己的,还是太后背后的指使? “听说你要离京?什么时候动身?”王妃终于开口了,却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曜灵垂首应道:“正是。我还没出过远门呢,正好出去看看。” 王妃静默片刻,外头蝉声阵阵,更衬出屋里不寻常的安静。 半晌,王妃突然轻轻笑了一下,这笑来得奇怪,曜灵脖子后面骤然乍起一片汗毛来。 “你看看,人在的时候,他是从来不到这地方来的,说看了心里就烦。可如今走了,怎么样?再由不得自己,只凭我做主罢了。” 曜灵先不接话,过后想想好笑,又道:“怎么今日出殡是王妃的意思?我倒听说,是太后下的旨呢!” 王妃脸上顿起红云,确实,余王这件事上,她跟太后是做了交易的。句号承袭了下来,可身心?再不是自己的了。 “太后的意思,也就是我的意思!”王妃突然强硬起来,刚才那个病泱泱的美人不见了,换成个夜叉,面目狰狞。 “王爷在时,我也这样劝过他。太后的话,总比皇上持久,皇上还是个孩子呢!听他的做什么?可那人是个死倔!自己不长心眼,别人再怎么说,也是无用!” 曜灵身上一阵冷过一阵,最后简直要结出冰来。这话什么意思?余王究竟为何而亡?十七姨娘死前说过,不是她下的毒,那么,难道是。。。 王妃不理会曜灵,口中还在喃喃继续:“如今怎样?生前再是风流,死后也不过是重重青布幔子,掩了棺椁终极医师最新章节!带得去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 曜灵突然出声,打断对方的话道:“这样说来,倒是王妃还识些时务了?如今王爷去了,府里便是王妃做主了,王妃长久的心愿已遂,灵儿倒要恭贺道喜呢!” 王妃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电光火石间,一把揪住了曜灵胸前的衣服,直将她拽到了自己面前。 曜灵的脸,离开对方不过半寸,连对方呼吸里传来的怪异气息,都闻得清清楚楚。 “你是个明白人,比那死鬼知趣!”王妃往日的雍容模样,此刻全化得烟消云散,整个人如一只雌兽,恶狠狠地看住曜灵,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道:“太后叫你走,你就乖乖地走远些!总跟太后做对,没有好处场!” 曜灵待她说完,慢条斯理地,拨开对方的手,王妃不觉吃一大惊,看曜灵平日里柔弱模样,可手上的劲却是不小! “我的事,与王妃什么相干?王妃巴巴叫来我,就为这个么?我不过是王妃外头的一个眼线,我从未当王妃是干娘,王妃也从不拿我当自己女儿。怎么今日倒吐露肺腑之言?难得难得,怪异怪异!”曜灵风轻云淡两句话,将刚才王妃带来的凌厉之气,瞬间化了个干净。 王妃先愣了一下,过后又将身子靠回了榻上,停过片刻,又笑了。 “怪道你是这个性子,原跟你爹一样!”说完,王妃还笑,不出声地笑,却笑得砭骨阴森。 曜灵也笑,心想这话人人都说过。 不料,王妃下面的话,却叫曜灵大吃一惊:“也难怪老太后这样护卫你,你爹是她老人家最疼的小儿子呢!” 曜灵的心漏跳了一拍,她也许暗中揣测过这事,可这样直截了当地从他人口中得知,她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当年你爹非要出宫,若不是老太后帮忙,哪里能如他所愿?不过出去也没什么好处,到底落得个死于非命!” 王妃只管自己说得痛快,却不料曜灵嗖地一声从面前站了起来。 别的事自己可以忍,可以当作听不见,可但凡提到爹娘,曜灵一股怒火便直从脚心底下焰腾腾的直冲到顶门上来,绝对按捺不住。 “死于非命?王妃话里有话,何不明示?!”曜灵硬绷绷从口中拼出一句话来,眼神全变了,青金色的瞳仁里,渐有怨结生起。 王妃吓了一跳,曜灵现在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 今日真是奇异,曜灵与余王妃相识已久,却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过对方的真面目。 王妃到底老辣,不过片刻就定下神来,嘿嘿地笑道:“这事我不知道,也是道听途说,你有本事,自己去查出来吧!” 曜灵身子挺得笔直,面罩浓霜,花容失色,不由得冷笑一声道:“王妃若能这般长命,只管带眼来看!” 王妃被激怒了,惯性使然,立即伸出手来,要打曜灵,曜灵出手如电,轻轻拨开她的手,冷冷道:“只凭这工夫便想打我?王妃也太小看灵儿!” 王妃软软地收回后来,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换上一付面孔来,仪秀态研,端庄雍雅地开口道:“我不也是好意?这天下如今除了太后,还有谁大?你跟她老人家做对,有什么好处?别落得跟你爹一样。” 曜灵此时已被怒火烧得浑身作痛,尤其对方最后一句话,如在她心尖上插刀,腾腾的怒气,直接从心口喷了出来 第一百一章 世子 “我爹又如何?太后有本事,只管来杀我!我的人头在项上十几年了,我倒要看看,太后哪一天来摘!” 王妃愣愣地看着曜灵,万没想到,这丫头也会发起这样大的火来。从来见她,都是圆融灵明,有退让有分寸的。 也许,太后真碰上了对手,也说不一定? 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叫王妃吓了一跳,过后,却又有些窃喜。太后横行一时,若真有人能制约于她,倒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更别说,还有那东西在呢!这丫头的命,是着实硬得很呢! 所以说,朝中风云诡谲,要失保自己不失,唯有看天观相,站对位置。 想到这里,王妃突然转了脸色,换上一付楚楚可怜的模样,叹气哀怨道:“其实我也是无法,丫头你替我想想,太后说了话,我能不依?今儿我本不愿叫你过来,可昨儿老太后演了那一出戏,太后心里有气,少不得吩咐我。我只有。。。” 曜灵冷冷看了她一眼,太后要借你的手来教训我?好,很好。 “既然如此,我回去就对小荃子说,今儿白受了王妃几句话,倒惹得一肚子闷气。小荃子少不了去回李公公,王妃也就算交差了事。” 王妃点头微笑:“丫头果然体贴,我正是这个意思呢!难为你成全,多谢你了。” 曜灵面带嘲讽,嘴角上扬:“既然事体已毕,请王妃放我回去。” 王妃舒舒服服地躺着,倚靠在身后的绣花软垫子上,一时心情大好,皓腕轻轻一挥:“你去吧。” 曜灵简直无法直接表达出自己内心到眼前这个女人的鄙夷,好在平日里的伪装都已撕去,她懒得行礼,王妃也懒得叫人送,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了。 走到院子里时。曜灵又气又怒,且被屋外的强烈刺目的阳光迷住了眼,一时有些头晕目眩,不觉立住了脚,并以一手撑头,另一只手,顺势就摸上了身边一根廊柱。 不对妖孽难缠,悍妃也妖娆!。这不是廊柱!曜灵手但抚上去就觉也异样来,柱子本该是硬而凉的,可这东西触手软滑,且一股温热之气。透过自己的掌心,直穿到身体里来。 曜灵竭力甩了甩头。待视力恢复正常了,方才睁开眼睛,向手边那物件看去。 竟然是个男子! 曜灵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便如被火燎一般,瞬间收了回来,看此人甚是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男子本是绷紧的脸,看见曜灵便微微浮出些笑意,只这一笑,曜灵骤然想起来,原来是他! 泓王管家之子,常平?! 也难怪曜灵认不出他来,今日一身素衣,江白绫杭绸直裰,与前两回见时相比。愈发瘦削许多,开始将脸板着。后来方有些笑容。 正是这笑容提醒了曜灵,她坐镇采薇庄近十年,也见过不少大家公子,可笑得这样天然从容,风度翩迁的,却唯只有他一人而已。 见对方双手抱于胸前,曜灵这才想起,自己刚才无意中抚上了对方的手臂,立即脸上如泛桃瓣,飞起红霞。从小走到现在,她还从未如此接近过任何一个男子的身体呢! 男子见曜灵羞涩,眼里的笑意愈发浓厚,黑如曜石的瞳仁里,清晰透彻地显出曜灵的身影来,曜灵只看了一眼,便不自觉地垂下头去,那里头的人怎么这样好看了? 秋水为神,芙蓉为骨,可怜杨柳腰,堪爱桃花面。这话是曾经一位大家公子见过曜灵后,随口吟出的,后传遍京城,为采薇庄做响了名气。 曜灵从来对这四句话不以为然,可此刻不知怎的,她却突然想起来,只因对面那人眼里的自己,好似正是如斯模样。 男子眼里的笑就快溢出来了,嘴角高高扬起,正要开口说话,突然却看见曜灵背后走来一人,瞬间眼里的笑就灭了下去,复又变得幽暗深邃起来。 曜灵预感到对方将要开口,可等了半天,却没听见声音,反倒是一把女子的声音响起,从自己背后传来:“世子爷,您来多久了?泓王爷遣您来的吧?” 曜灵顿时感觉自己头顶上过了个炸雷,世子爷?泓王??原来他不是常平,竟是泓王的儿子??? 难怪他如此这般气质出众!曜灵在心里恨自己,叫什么东西蒙住了眼?明摆着的事,竟看不出来?!难怪他见着自己就笑,想必是嘲笑自己有眼无珠吧?! 许是对方笑得太过真诚,自己竟迷失其中,失去了一向看人的精准?曜灵一时对自己恼怒不已。 “原来是世子爷,小女子失礼了,这就告辞,请世子爷自便!”曜灵冷淡丢下这句话就走,连眼皮也懒得再抬一下。 岑殷,泓王第五个儿子,也是府里的世子爷,眼见曜灵如此,眼里深意更浓,只是碍于青莺在旁虎视眈眈,便有意沉默,立于原地不动。 云燕正在外头伺候郑府来人,预备接郑夫人的轿马,忽见曜灵脸涨得通红,从后院出来,不觉好奇,难不成王妃给了这丫头几句重话? 十七姨娘的事,其实满府里没几个人知道,云燕自为得王妃欢心,其实比不上青莺,因此并不知道王妃为何事叫曜灵来,就连外头风言风语传的些话,她也一概不知。 此时云燕心中窃喜,怎么这丫头今儿也吃瘪了?见曜灵正走到自己身边,便有意无意地对另一个丫鬟道:“你呀!不知好歹,行事要便勉强,恰似咬群出尖儿的一般,如今怎么样?倒落得满身不是!” 那丫鬟被训了个不知所措,曜灵充耳不闻,径直走出了寺门花田篱下。 郑夫人正坐在轿里想着心事,突然轿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太太,尹家那丫头从寺里出来了!” 郑夫人一惊,顺手卷起绣花软帘向外张去,果见曜灵默默过来,远远看去,似乎有些颓然,不如往日有精神。 “哼,这丫头平日也猖狂够了,好容易叫太后煞了煞威风,老太后又。。。”外头那丫鬟的话才说了一半,郑夫人怒斥,喝断其声。 “有你什么说处!你又知道些什么?吹杀灯挤眼儿──谁看得见后来的事?你当她完了,比你强得多呢!” 那丫鬟缩了缩脖子,不作声了。其实不论郑府还是别的什么王府大宅,里头不少丫鬟都受过曜灵的好处,平日也都姐姐妹妹地乱叫,亲热的很。可背地里,大多数人都看她不爽,无他,曜灵人物出众,太过惹眼。 向来出头的椽子先烂,一丝儿不错。 曜灵也早看见,一乘青色软呢作轿衣,四周垂下同色流苏的轿子,配上瘦瘦的一付杭州香藤轿杠,八个轿夫抬着,三五个丫鬟,七八个婆子跟着,飞快就朝这里过来了。 是郑府的轿子,且看其架势,必是郑夫人无疑。若在往常,曜灵早陪笑上前伺候问安了,可现在呢?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对方是跟太后一条心,还是,另有他意? 郑夫人心里也正有此意,自己该如何行事?昨晚自己亲自寻到外书房,问了老爷意思。老爷只说了三个字:“看着办。” 怎么办?看谁的办?郑夫人知道,这是老爷有意给自己下个考题,是要看自己本事的。二姨娘凤煦,近日频频生事,甚至背后说出一山不容二虎这样的话来。自己的娘家也不太争气,几回上书皇上的奏折,都叫打了回票。 老爷这时候说这样话?郑夫人不禁在心里发虚,不是那姨娘背后吹风,要有意给自己下个套吧? 若好了便罢,若有些差池,不论是宫里哪位祖宗不高兴,老爷便可借题发挥,自己手里的权势,只怕又要输给那姨娘三分了。 正犹豫不决间,外头丫鬟的声音又传了进来:“那丫头过来了,夫人,咱们这轿子,停还是不停?” 郑夫人心慌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嗓子眼不知被什么堵住了,竟说不出话。 好在外头的声音又起:“咦!好个没礼貌的丫头!怎么看见夫人的轿子也不停下来行礼请安?只这样福一福就过去,算什么规矩?夫人你看看,可是平日白疼了她?!” 郑夫人长出一口气去,一瞬间舒心畅意起来。这丫头果然是个聪明人儿,乖觉得很。 “怎么这么多话?即便她要请安,本夫人还不见得有空呢!”郑夫人的嗓子完全好了,说话声音且洪又亮,发着狠地吩咐道:“还不快些走着,王妃那里等着呢!” 短短片刻,外头那丫鬟被当着众人面,训了两回,这笔帐,不出意料地,又算到了曜灵头上。 回到店里,曜灵第一眼就看见小荃子,正巴着门向外望,看见她过来,嗖一下就将头缩了回去。 曜灵若无其事,镇静自如地从前门,穿大堂而入,那块老太后御赐的匾额正高悬于头顶,方成几个伙计,一早就将其弄了上去。 “小荃子!”曜灵直追到厨下,方将那小子截住。 “哟!掌柜的回来了?”小荃子脸红红地回过身来,他正装着喝水,不想曜灵竟直逼到眼前来。 第一百二章 好酒 “可不是回来了?”曜灵耸耸肩膀,四下里张了张,没看到钱妈妈,诺大的厨房外间,只有小荃子一个傻呼呼的,站着。 “今儿可怎么样呢?”小荃子憋了半天,问出句话来。 曜灵盯着他看:“什么怎么样?荃公公想问什么?哦对了,王妃正有话,要我带给荃公公呢!” 小荃子越听越不像,一时竟不敢再问,曜灵便淡淡道:“余王妃说了,太后的话她不敢不从,请荃公公带话给李公公,就说太后放心,交给她的事,她办得了。” 小荃子大窘,其实李公公叫他留下,无非为探曜灵近日来去虚实,他人虽不聪明,这点却也明白。不过曜灵话说得这样直白,已不似平日里她的为人,难不成,今儿王妃真给了她气受? 可依自己这几日听店里伙计所说,这掌柜的决不是这样的人哪! 我们掌柜的,是受得气也有经得宠!方成昨晚吃饭时说得誓言旦旦,小荃子此时不禁疑惑,吹得吧? 曜灵不管对方如何,说完话就向外走去,叫你留下不就为这个?她在心里冷笑。自己真成个棋子了,任其太后揉扁搓圆?!想到这里,她又觉得离京也许不是件太坏的事。 钱妈妈急匆匆从外头进来,拉住曜灵,小声道:“掌柜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勤来了半日了,在后头天井里坐着,非要等你回来呢!” 曜灵的心往下一沉,这几个月来,她几乎忘了这个人了。 “他来做什么?庄子上出事了不成?” 钱妈妈见曜灵脸色大变,忙又宽慰道:“庄上倒没什么,不过,”她边说边查看曜灵的脸色,“他听说了你要离京,只怕,有话要对你说呢血狱辛亥全文阅读!” 曜灵低下头去。钱妈妈看着她,也不说话。半晌,曜灵闷声道:“请妈妈带他去后头,库房左手有空屋子,本来收花料的,现在空着,让进去坐坐。差不多也是用午饭的时候了。我去厨下收拾收拾,弄些饭菜来。” 钱妈妈情不自禁点了点头。掌柜的是甚少下厨的,若她亲自动手,那这饭菜定错不了。曜灵的手艺承自她娘。她娘可是一级的厨娘,钱妈妈现在的手艺。还是跟她娘学的呢。 可惜走得太早,要不然。。。钱妈妈不敢再想下去,怕忍不住泪,一个转身,走了。 曜灵在厨房里挑拣了半天,方选出如意的菜蔬来。夏日炎热,总归要吃得清淡些。早起现磨出来的小豆腐,白嫩嫩的,洒上把切碎的香葱,再滴上少许香醋和酱油,最后撮上一把小金钩虾米,和切得齑粉一样的腌小萝卜,一道上好的凉菜,完成了。 新鲜的水芹。洗净后,在滚水里灼过。取出来,苦酒研好白芝麻,盐少少放些,再放些茴香腌渍起来,又上一道好菜。既清而馨,颜色如碧玉,入口留新香,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便说得正是如此了。 不到片刻四个凉菜便已备好,除了上面两道,现在的上好云腿切一盘,用自家调好的卤汁卤出来的凤爪,带着凛冽的药味,一个个泡得像乳婴幼指,茁壮肥嫩,鲜滑渑润地呈在托盘里。 曜灵回头,向窗外叫了一声:“外头有人没有?进来一个。” 一个小伙计匆匆忙忙跑了进来:“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曜灵用手一指托盘:“小心着些,将这东西端去后头,你刘哥所在下处。” 小伙计看见托盘上,曜灵亲手所制的几只小菜,眼都直了。他来店里二三年了,什么时候掌柜的自己下过厨?!刘哥今儿可时运来了,福气不小! “行了快去!”曜灵拍了他一把,方将其魂灵招了回来,小伙计极小心谨慎地捧起托盘来,迈出门去。 热菜曜灵也已经想好,活蹦乱跳的大鲫鱼,钱妈妈早已杀干净放在外头沥水,曜灵看看差不多,拿将进来。白生生的葱段,切长段放进油锅中炸,待香气出来,将鱼一并放入。 瞬间,厨房里香气腾起,热油哔哔啵啵的声音,将曜灵带回了自己幼时。 “今儿街市上的鲫鱼倒新鲜,我买了两条,烦请侍弄一下。”爹爹出门逛早市回来,常爱这样与娘玩笑。 娘听见总是抿嘴一笑,将鱼接过手里,钱妈妈帮着,去了穿嘴的草绳,洗净下锅。油锅爆起的时候,自己便爱寻着味儿到厨房来。 “看这小猫儿!闻见味儿,手里的玩意也不要了,丢下就直奔厨房来了!”钱妈妈打趣自己的话,尤在耳边,灶前站着的,转过头来冲自己一笑的娘亲,却早已不在了。 油烟气弄得曜灵眼睛直痒痒,她索性闭了眼,扬起头,任那鱼在锅里爆响。 好在伤感只是一瞬间,很快曜灵便低头,鱼已好了大半,翻面后将另一边也煎得焦黄,两面都煎酥之后,淋撒入调味料,份量和成份都是娘教给钱妈妈,钱妈妈再教给自己的,秘不外传。 待锅里汁液变得黏稠,咕嘟嘟滚出小泡来之后,曜灵取出个十寸孔雀绿釉青花鱼藻纹盘,连汁带鱼,一并盛了进去,最后撒上葱花,成了。 下一道本该是莲房鱼包,可因已有了鲫鱼,便换成了莲房包水鸡肉,左右都是水里求生的,也不算有误。 这道菜其实容易,将莲花中嫩房去须,截底剜穰,留出孔来,将米酒,酱香料,和水鸡肉块放入其中,放甑内蒸熟便可都市大高手最新章节。 此物出甑后,可谓五蕴七香,即便是闻见散出来热气,也叫人顿觉怡曼畅通,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最重要是应时,此时的莲房正是不老不嫩,最佳时份,吃这个菜也算应景。 同样四个热菜,后两个便是小炒了,看似简单,青椒炒肉丝,炒豆苗。可就是这两道菜,一般人做出来,就是不如曜灵。说穿了没什么稀奇,火候的问题。 肉丝要炒得嫩,青椒也不能老,却要断生,这就要看掌勺者的功力了,好在曜灵天赋也有,掌力也有,她做出的青椒炒肉丝,是一般大厨也难以匹敌的。 炒豆苗则除了火候,还有秘方,曜灵的炒豆苗总用鸭油,豆苗都用嫩尖,翠绿一盘,腴润而不见油,入口清醇香嫩,不滞不腻,实为上品。 转眼间,又是四道热菜已毕。曜灵将身上的围裙解了下来,刚才小伙计回来,看见便预备再端,曜灵拦住他道:“这回不用你。你去将那边的一坛酒砸去泥头,抬到刘勤那边。” 话音未落,曜灵耳边传来似曾相熟的声音:“要他做什么?我自己动手!” 这声音在她耳边响了十几年,如今去了几个月,再听起来,竟有些陌生了。她缓缓转过身来,正撞上对方的眼睛,还是一如往昔,炽热有情。 曜灵垂下眼帘,低声道:“这样也好,你去吧,我将那边的汤盛出来,即刻就到。” 小伙计知趣而退,刘勤弯下腰来,将屋角那坛酒看了又看,口中喃喃道:“这可是好东西,当年我跟何干藏下的,一共埋了十二坛,如今先开了一坛,心里怪舍不得的。” 曜灵暗中点头,可不是?这酒在地下埋了近十年,若开出来,其醰醰之味,必叫人闻之必醉了吧? “有什么舍不得?”钱妈妈从外头进来,盯住刘勤的背影道:“再好也好不过吉姐儿出嫁时的女儿红!你连那个都喝了,还怕这个?!” 刘勤的耳根一点一点红了起来,下手便重了些,只听得一声闷响,白泥头碎了遍地。 曜灵转身对钱妈妈道:“妈妈来得正好,替我一替。我回屋里换身衣服。”说完就走,却依旧感觉出,背上被刘勤的目光,烤得生疼。 钱妈妈不声不响将茉莉竹荪汤盛在青花花卉纹大盌里,不看刘勤,却低低道:“勤哥儿,不是我埋怨你,吉姐儿够好了,你且收收心吧!” 刘勤用力掰着酒坛上剩余的泥头,力气都出在手上,嘴却收得铁紧。 钱妈妈见了,又开口道:“上回我听传花来的小伙计说,吉姐儿有喜了?这事掌柜的还不知道,你可要告诉她?快当爹的人了,还不。。。” 刘勤突然出声,打断钱妈妈的话:“掌柜的就快走了!!”只这七个字,将钱妈妈的嘴瞬间堵了个严实。 刘勤的潜台词钱妈妈十分清楚,出了京,去云南,将来,还能不能再见? 看样子,今儿刘勤是预备要跟掌柜的,掏心窝子了? 钱妈妈回头,一把将刘勤从地上拉了起来,直拉到自己眼前,脸对脸,眼逼眼。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咒那丫头么?!”钱妈妈的话,一下将刘勤的眼睛逼红了。 “我咒她?!”刘勤强挣开钱妈妈的手,头上的青筋爆了出来:“我咒她?!别人不知道,妈妈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多少年下来了,我心里除了她没有别人,她只要一句话,我可以即刻去死!我咒她?!” 第一百三章 疯话 钱妈妈瞠目结舌,被问得回不上话来。 “她一句话,叫我下庄上我便下去,叫我娶亲我便娶亲,我刘勤这一辈子,没对任何一个人服过软,唯有她,她一个眼神,甚至不必开口,叫我向东,我不问究竟,不敢向西,我咒她?!”刘勤的声音,几乎是带了泪的,悲伤绝望,无一不齐。 曜灵站在外头窗下,刘勤的话,她一字不漏,全收进了耳朵里。静默片刻,她本欲说上什么,可最终还是一字未吐,悄悄走回了自己屋里。 将去余王府的一身缟素换下,曜灵换上件月白缎长衣,上头不显山不露水地绣着些荷苞,小小的花骨朵,自胸前蔓延而下,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腰间一条青色绦带里。底下则是同色月白地莲花金鱼纹暗花纱长裙,花儿开出大朵来,鱼儿便游走其中。 去到花料屋子时,刘勤已然在坐了,酒从坛子里筛出来,锡壶里盛着,用温水汲着,又泡上三两颗自家腌渍的青梅,香风暗流,酒意微动。 菜也分别布好,一张八仙桌上,放得满满当当,刘勤听见声音,知道必是曜灵,却不肯抬头,反而将面前杯里的酒,抬起来便一饮而尽。 曜灵也不说话,径直走到对面,站着便跟着饮尽一杯,放下酒杯之后,星眸低缬,朱唇微启,方道:“今儿就当送别,且饮个痛快!” 一听送别两字,刘勤的眼睛也红了,不为悲情,却为怒火:“谁说送别?云南山高水完,一路尽是凶险难路,你一个怎生去得?我跟了你去!” 曜灵早知对方必有此意,为何今日她如此用心?正为劝对方打消这个念头娇媚国医成长记。 “刘勤,”曜灵重重将酒杯顿在桌上,正色道:“我以为你是个明白人,怎么今儿也这糊涂起来!我走了便罢。你也去了,店里庄上,交给谁来?” 刘勤兜头吃了几句,不觉愣愣地看住曜灵,见其柳眉倒竖,双腮通红,知道是恼了。他也知道。对方必有此一说,这二人,实在可算得上知根知底,互相知心的。 可惜这两颗心。走得不是一股道,就有力。也使不到一处。 “你是掌柜的,横竖你怎么说,我便怎么行就是了!”刘勤亦知自己拗不过曜灵,上回也是,这回更是,于是赌气说句狠话。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干了。 曜灵不让他独饮,伸手也追了一杯。近十年的陈酒,很有把子力道,虽然已用新酒兑过,并劈去酒沫,可这样猛灌下去,也叫两人很快脸上都现了红晕。 “你不放心铺子,我知道。”刘勤对着空酒杯,似自言自语。慢慢吐露心事:“可我也不放心你,头回出门,就,就算我是个伙计,看着也揪心,更,更别说,” 话到这里,他犹豫了,可酒催人胆,他最终还是将话说出了口:“更别说我一向放你在心上,哪里舍得?” 曜灵的脸已分不出是羞涩还是酒意,总之红得比自家的胭脂还艳,艳得比外头盛放的花儿还美,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听说吉姐儿有孕了?你将要当爹的人,有些话是不能乱说的。为自家小儿积德,也为自己积福。” 刘勤此刻的脸已成了一块红布,那酒愈发下得狠了。 钱妈妈进来时,屋里桌上的菜,几乎没动,酒却下去了大半,她慌地叫出声来:“我的天神!这可是十年的陈酒!你二人这样当水喝起来,可怎么了得?!” 刘勤闷了半天,听见这话却突然笑了,用手点住曜灵道:“你听见没有?可怎么了得?!妈妈不知道我的量,还不知道你的量?!你可记得,三年前那回?” 曜灵此时已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脸色却早由红转白,唯有嘴唇,红艳欲滴,如同经了霜的珊瑚果子。因此这会子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听见刘勤提到三年前,不觉微笑起来,对钱妈妈道:“妈妈你也忘了?那年元宵,咱们店里,凡不回家过年的伙计,一齐同桌共饮,最后只剩下我和他。。。” 刘勤眼见曜灵眉翠含颦,靥红展笑,整个人娇媚无骨入艳三分,尤其酒后,一双秋水勾人魂魄,青金色的明眸里,回波顾影,顾盼飞扬,一时间竟呆住了。 钱妈妈装作没看见刘勤的傻样,只对曜灵道:“你们不说,我也忘了。现在想起来,店里只你二人是酒逢对手,想是那晚没喝够,今儿这又续上了?可别贪杯,酒虽好,也该用些菜,不然掌柜的亲手下厨,不是失了意义?” 说着话儿,钱妈妈暗中便从桌上踢了刘勤一脚,方将他魂灵招了回来。 “才外头伙计还说呢!刘勤你今儿掉了运气了!掌柜的除了过年做过一二道菜,什么时候进过厨房上过灶?只说这葱烤鲫鱼,寻遍了京城也难有这样的手艺!” 刘勤此刻真叫殷勤了,也不待人让,自己叉起筷子就冲那鱼盘子里挟去,刚刚落进口中,便开始赞不绝口:“难得难得,真正难得!我记得,还是小时候师娘。。。” 他是一向叫尹度作师傅的,师娘也就是曜灵的娘了。 钱妈妈听他说出这话来,暗叫不好,可再看曜灵,脸上却隐隐地笑了。 “是啊,刘勤你算个有口福的,我娘的手艺,谁不说好?葱烤鲫鱼是她老人家的拿手家乡家,也是一般不奉人的,想是跟了我爹,你才有这样的福气呢兽人时代,蛮妃驯蛇王!” 刘勤和曜灵,自此便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小时候的疯话来,许是这些话憋在心里太久,二人说得极高兴热闹,一人说得不对,另一个便忙着纠正补充。 钱妈妈眼看着这二人,变成小孩子似的,一个忘了身份,一个忘了心事,争着大声,都要压过对方,显示自己记得好,记得多似的。 “你自己说,是不是?那回爹喝得有些高了,茅房外头,是谁藏了他老人家的裤带?”曜灵笑得合不拢嘴,多久了?没有这样痛快地提起前事? 刘勤更笑得浑身打迭,小时候干的营生,原来她还记得?自己总是不敢提的,怕她伤心,不曾想,她自己提起来,还笑得如此天然憨媚。 曜灵越说越兴奋,在自己和刘勤的话语里,爹和娘从记忆中栩栩如生地活了过来,音容笑貌,宛如昨昔,鲜灵活动,尤在眼前。 “爹总说,刘勤这个小子,好也是你,坏也是你!什么事都跑不掉,有你一份!”曜灵的声音比平日高了三度,响了八分,引得伙计们都从外头过来,一个个眼巴巴地从窗户缝里,望着她。 “小丫头,说起来我?你好到哪里?藏裤带的主意是谁出的?我不替你掩着,看你爹不打你咧!”刘勤边说边笑边吃,酒也忘了喝,倒是菜下去不少,难得的美味,他必须好好把握。 曜灵笑得向后仰头,一丝黑发调皮地穿过拢发的墨玉簪子,偷偷溜出来,在她如玉似雪的脖颈上战滑过,随一缕清风,飘飘扬扬,散散当当。 刘勤眼见对面佳人,春生宝靥,红上眉梢,被自己的话弄得乐不可支,心里说不出的快乐,和难过。 为她感到快乐,释放了压抑已久的思念,如久病之人,开了脓腔,希望殠恶的毒气,能一泄如注。 为自己感到难过,从这些话里听得出来,她没当过自己是那种,心里的人。她心里的自己,是比哥哥还要远些,伙计又要近些的,爱人?没有,没有过。 钱妈妈听见外头的热闹,出来轰人了:“散了散了!有你们什么事?!还不外头干活去!一会儿有你们吃的!” 伙计们知趣地下去,钱妈妈趁机走开,知道自己在屋里是多余的。曜灵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她对刘勤,一向把捏得稳牢。 曜灵的话越来越多,刘勤渐渐不说了,他只管笑,和吃。菜太好了,他想,话说得也好,惬意上来,他方觉出,酒有些上头了。 曜灵一点没事,她也不用菜,一杯接一杯,直到坛空杯尽,她才收手,倒有些扫兴似的道:“怎么就没了?刚才喝得高兴些。” 刘勤哈哈笑道:“好个贪杯的丫头!若只管这样起来,将来到了婆家。。。” 只这二个字,屋里原来活泼泼,融恰恰的气氛,一下冷了场。 刘勤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丫头面前,怎好提到这个?她是从来不听的。如今眼见对方面罩浓霜,花容失色,心里不禁懊悔。可是懊悔归懊悔,酒意涌了上来,此刻他竟生出一股子蛮劲。 “灵儿妹妹,你别怪我说。女子这一生,终究要怎么样?只说这一回,若有个人在你身边,就出去也是不怕的!” 刘勤这样话似乎是直接从口中流淌出来的,他没费力,就吐露个干净,也是知道这些话今儿不说,此生怕是再无机会了。 曜灵看着窗外,多好的天儿!她想。幼年时,自己总爱在这时候,拉上刘勤去树上寻蝉,娘在树下看,又怕又笑,爹从前头过来,也笑,笑娘的过惊,笑自己的大胆。 第一百四章 醉倒 “刘勤,”终于曜灵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这话且不必再说!我的为人,别人难知,你还不清楚?世间男子多薄幸。。。” 这回轮到刘勤打断她的话了:“谁说的?你爹不是,我也。。。”后半截话他没说出口,被曜灵的眼光压回了肚里。 “我爹?世间谁能与我爹相比?有哪个男子能如他老人家,将荣华富贵抛尽了,只求平安恬淡?!眼里又只有我娘,全然不放她人入内?!”曜灵咬着嘴,这些话是挤出来的,带着凌厉之气。 而你刘勤,家里有一个还不能收心么?曜灵也没直接将这话说出口,不过意思是明白无误了,刘勤看了她一眼,垂下了头。 家里那个是你逼的!胸口的气,憋他几乎仰倒。 这种无望的对话在他和她之间已有过多回,最后总是无奈,这样收场。 眼看一场欢宴,就要在这冰冷无味中结束,突然,窗外传来一只小调: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是钱妈妈的声音,唱得却是曜灵娘亲的歌。 娘是江南女子,幼时总跟父母下湖劳作,凡夏天出去,必唱此曲。虽后来离开家乡,这小曲儿是记下了。曜灵出生后,每每晚间哄自己睡觉时,娘总爱哼这只小调。 听见钱妈妈的声音,曜灵情不自禁便跟着和道:“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刘勤眯起眼睛来,往事如潮水般袭来,那时他且年幼,她也年幼,人若能不长大,该有多好! 屋里的气氛复又活了过来,说来也怪。曜灵和刘勤,唯有在对往事的回忆里,方相处得自在。 又唱又笑,最后酒意返上来,刘勤先支持不住,整个人滑到桌子下面,嘴里嘟囔了几句。即刻就打起鼾来。 曜灵倒觉得还好,看见刘勤倒了,还嘲笑了对方一番,又伸手将他拉起来末世魔神游戏。架着直出了屋门,钱妈妈坐在窗下一只小凳上。正在捅莲心,看见忙上来扶,曜灵笑嘻嘻道:“看这醉猫。。。” 不料话音未落,她也软了下去,钱妈妈两只手都被刘勤占住,眼见曜灵要倒。急得淌汗,不想正当此时,冷不丁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来,稳稳地,将曜灵接在了怀里。 曜灵只觉得自己倒在一片温软之中,正如小时候,玩累了娘抱自己回家一样,她微微一笑,阖目就眠。 黑甜一觉。再醒来时,曜灵觉得通体舒畅。她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吧?虽是酒后,头却一点不疼,身子也不酥麻,倒是精神为之大振,整个人如新生过一般,神采熠熠。 一个转身从床上下来,曜灵突然傻了眼,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不在自己屋里? 眼前,牙床雕镂龙凤,悬挂着锦帐流苏,看去尽是内宫陈设,所用之物,非一般百姓家所有,虽皆是青玉颜色,可曜灵看得出,其手工精致,是上等的御用缎品。 朱几素案,上头罗列着端砚纹琴,窗下盆松,三寸高枝,能向画图作干,除此之外,屋内再无他设,墙上斜斜挂着一只紫箫,圆润滑手,一看就是主人长久把玩,非陈设之物。 曜灵慢慢走到案前,率先印入眼帘的就是一只雕刻得明快干净,细节处却又显纤微圆润的,青花石砚。 “顾二娘。。。”曜灵口中喃喃自语,父亲在时,曾有一方心爱的砚台,顾二娘亲制,后来落葬时,随他一齐入土了。不想,今日在此地,又见此物。 “想不到,你挺有眼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曜灵大惊,立即警惕地转身,浑身肌肉都紧绷起来,身子更是挺得笔直。 男子见她满面戒备之色,不觉哑然失笑:“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曜灵缓缓点头,原来是他! 泓王府的世子爷,岑殷! “好端端的,我怎么在这里?!”曜灵一点儿不相信对方的话,这厮好大的胆子!她青金色的冷眸一转,似有一道寒光射出,眼神清冽的直视眼前之人。 岑殷顿时感到,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住了自己的全身。这丫头果然不简单!他想。 “你醉得厉害,钱妈妈无法替你解酒,正好我在那里,接了你到这里来。如今你觉得怎样?醒转过来,身上可有哪里不好么?” 鬼才信你!曜灵冷冷看着对方,从来她不相信任何一个男人,更别说他姓李,是皇家的人! “我怎么就醉得厉害?我记得我正喝得高兴,刘勤才是醉了,我扶他出来。。。”说到这里,曜灵突然语塞,记忆到这里骤然断裂,后面的话,她怎么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岑殷微笑看着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曜灵被他看穿心思,愈发恼怒起来,凭你是谁,竟敢掳我到这里来?!太后我都不怕,怕你个小小世子爷么? 眼看她就要发作起来,屋外却突然进来个丫鬟,桃腮杏脸,眉目清澄,肌肤白腻,兼腰细身长,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穿一件杨妃色绉纱紧身长衣,蜜色绉纱裤子,腰间收得紧紧得,愈发衬托出好身段来。 一头乌黑的长发,拢得松松的,横插一枝碧玉龙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胡珠,却是清淡,更觉妖艳。 “世子爷,你要的汤药熬好了,听你的吩咐,没用别人,就在这屋后头,我自己下处,我亲眼瞧着熬出来的,一星儿浮灰也没叫落进去末日仙界之系统。哪!”这丫鬟说着,将手里托盘呈到岑殷面前。 这时她才看见了里间,正站在窗下的曜灵,大吃一惊之余,手里的托盘便有些拿捏不稳,好在岑殷眼明手快,一下接了过去,不然可就要落地见碎了。 “哟,你怎么起来了?太医说了,不叫你下床呢!还有,怎么光着脚,这青石地上凉,酒后受寒,可不是小事!”这丫鬟说话脆生生地,倒十分爽利,只是一开口就令曜灵有些窘迫。 本来么,她以为在自己屋里,不穿鞋又有什么关系?横竖是夏天,她最喜欢光着脚丫,踩在石板上的感觉。 可若看在外人眼里,这便是大大的失了规矩,显得无理而不雅驯了。 “我怎么不能下床?我,我又不是病人!”自出娘胎以来,曜灵从没觉得如此难堪过,从来她应对一切事情,都是圆润有余,婉容大方的,不想今日,竟如此狼狈。 都是这个世子爷闹的!要他操什么心?不就是喝多了一点,醉一小下下么?至于这般兴师动众么?真真是,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他怎么三不知地,跑到自己那里去了?! 曜灵在肚子里暗骂了岑殷万遍,岑殷浑然不觉,却将刚才那丫鬟送来的托盘里,一只琉璃地白花牡丹纹大碗端了下来,先在鼻下闻了闻,点了点头,然后方走到曜灵面前。 “哪!快喝了它!趁热!”岑殷声音不大,却是第个字都十分有力量,不容人拒绝的。 曜灵简直嗤之以鼻,笑话!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就因为你是世子?! “我不喝,我要回家!”曜灵看也不看眼前这两人,赌气扭头,径直向外走去。走到一半时才想起来,坏了,鞋还在床下呢! 要回去,有些尴尬,不回去,难不成就这样空着脚走到外头?走上街市,走回家? 曜灵一犹豫,岑殷便朗朗地笑了出来,那丫鬟也笑,想必也是看出曜灵的难堪了。 曜灵这下闹了个进退不得,脸便愈发红得发紫,心里气极,心想要不是你多事,我怎么会落在如此境地?醉便醉了,有你什么事?要你多管?! 当下她将心一横,索性就预备不要自己一双绣鞋,将走出门时,岑殷却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低低细语道:“不只是鞋,身上只得小衣呢!” 曜灵这一惊简直可说是失了魂,垂目向下一看,果然!身上只得一套玉色小衣,她再不敢犟,一个转身,飞一般就扑进了床上的帷幔里。 那丫鬟越发要笑,岑殷却甩个眼色过去,止住道:“叮当,不可无理,你先下去吧!” 原来这丫鬟叫叮当!这名字真奇怪!曜灵边手忙脚乱地躲在幔后穿衣,边心里暗想。这世子是个怪人,怪丫鬟?也正好配得上! 待她衣着整齐地出来,果然屋里只剩下岑殷一人,为了避嫌不叫她和自己难堪,更径直走到外间窗下,正用手中一把小剪,细细整理案上盆景。 现在准备好了,曜灵最后检查一遍,再无破漏了,立即下地,冷冰冰丢下一句:“我走了!”便飞快向门口冲去。 你赶拦我,看我不打你个烂狗头!我跟洛师傅这几年,不是白学的! 曜灵正在心里发狠,不想岑殷如背后后眼,看见她走过来似的,淡淡开口道:“你若回去,我的苦心就白费了。” 苦心?什么苦心?曜灵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心里大大地犯疑。 第一百五章 盆景 岑殷还是不回头,说话声音依旧淡淡,可却是份量十足,直压上曜灵的心头:“你那头有小荃子在。他人虽笨,却是李公公的人。李公公是谁的心腹,不用我说。我有些话,只对你说,不能传到宫里。” 曜灵此刻不只是停下,简直可说是被冻在了地上。 “你可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人?”岑殷手起剪落,多余的一截嫩枝,轻飘飘地从母体上降了下来。 曜灵不吭声,她万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句话来。可她就算惊异,也只在心里。不知他是个什么人?用心何在?她尹曜灵可不是三岁小孩,给个由头将心事全然吐露的。 岑殷因听不到回音,便有意回头,曜灵垂着脸,站在一堂湘竹帘的阴影里,半阴半明间,看不出她究竟什么表情。 岑殷笑了一笑,又回过身去,自管自将那盆景修剪个够,然后方道:“这东西真是不能由着性子,长歪一点,又或是长大一点,都不是好意。” 曜灵抬起眼来,正好岑殷回头,四目澄澄下,岑殷只觉得她双眸似水,看似清澈,却深邃不可知其心思。 “什么叫好意?树长在盆里,本就委屈了,如今还要曲着身子,弯了腰,长也不许长,生也不许生,还说得上好意?”曜灵的话,淡淡然,却带些怒气。 世间植物于她,似不着意时倒心意相通,她只看见,便可知其想法,亦最看不惯别人委屈了花草树木,盆影就是一项,她看了只觉得涂炭生灵,全无雅趣。 岑殷先是一愣,过后却缓缓点头,并不是他同意,不过当对方小孩子一样。哄着罢了。 “先将汤药喝了吧,有话,过后再说。”岑殷的话,令曜灵心烦,她走到桌前,一扬手将碗捧了,当下就喝了个干净。 “有话请世子爷快说。我不是那等闲人,店里的事还等我回去主张呢!” 岑殷又笑了:“这话我可不信,眼见你就要出京,店里怎么处?难不成就此关门?” 曜灵冷冷道:“这是我家里的事。与世子爷无关,您还有事没有?若只管这样胡缠起来空间神舍全文阅读。小女子便就此告辞!” 岑殷这才正色起来,刚才有些嘻笑之气,这会全收了起来:“我才从外头回京,昨天听说余王没了,去了平恩寺才知道,原来此事与你有关。” 曜灵暗中观察对方。嘴却严紧得很:“什么叫与我有关?我一介民女,哪够得上余王?” 岑殷叹气:“你不用瞒我,既然我有心避开李公公,你该知道,我与他们不是一路,并无害你之心。” 这话可难说一定!曜灵在心里鄙夷,岑家出来的,除了我爹,只怕没一个好人! 岑殷看出曜灵的怀疑。他也不多解释,又道:“余王妃跟我说了。我本不信,十七姨娘又与你何干?如今叫你出京,那更是蛮横无理。” 曜灵闻听此言,心里的防备一时竟有些松懈,不为这话说得漂亮,只因说话人的口气,是十分真诚的。 人心真不真,一听语气,二看,眼神。 曜灵抬眼,却正撞上岑殷也向自己看来,他的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每回碰上,总叫曜灵不由自主地垂首,又觉出耳根发热来。 这算什么?她想。可惜的是,没人可以教给自己,钱妈妈再好,终究不是亲娘。 岑殷适时移开目光,这丫头才多大?他也想,行事老成,不料有些事上,竟当得幼稚二字。 “出京也好,”为缓解尴尬不安,曜灵匆匆开口:“若如世子爷所说,世子爷也该知道,太后一向对我不满,不如此时走了,倒一身干净。” 岑殷点头,却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该去云南大理,那是宁王的地界,这不是给太后手里送刀?”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听在曜灵耳里,无疑于睛天霹雳,这人是什么都知道的! 怎么会?!难道说,宁王,也私下里寻过泓王了么? “送不送刀,她要有意杀我,我走到哪里也跑不掉。再者,为何不能去大理?我却不解世子爷这话的意思,我不过看那地方花期长,花种多,才。。。。”曜灵将自己对李公公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 岑殷自然不是李公公,不过他并无疑义,反倒点了点头,好似听进这番虚辞似的。 “大理有这么好?我只听人说过,那里路不好远,山高水远的,火腿倒是好的。既然如此,我也去看看。” 冷彻骨髓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进曜灵的身体里。他到底是何用意?!难不成,是太后,叫他监视自己? 还是说,甚至叫他在路上,对自己下手?! “好,好啊!有泓王府的世子爷与我同行,小女子实在荣幸之极!不过男女授受不亲,再者世子爷要去,自然是随众颇多,小女子也不便沾光,以免人说闲话。” 曜灵不敢抬头看对方,她的心里如被压上巨石,沉甸甸的,喘不上气。不知道对方能接受自己的话么?她没有把握。 岑殷温和地笑:“你说得极对。你尚未婚配,若与我同行,我的名声不在话下,你却将大毁,着实不便。” 曜灵松了口气,正要称谢,不想对方却又开口:“不过,若当你是我府里的下人,出门跟队,就再无不便了。” 曜灵大惊,且十分震怒,当下便回道:“世子爷!这却万万使不得!采薇庄虽小,到底世人皆知,若叫外人闻听,尹家的掌柜竟做了王府的下人,我,我仙子一笑。。。” 情极之下,她竟然哽咽起来,多少委屈一齐涌上心头,酒后身子又弱,一时失控,眼泪便如滚珠一般,婆娑而下。 岑殷默默站着,眼见曜灵双眉锁恨,杏靥凝愁,幽怨不胜的模样,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不过他是不准备道歉的,如果这丫头跟她爹一样,就不该遇挫而倒! 曜灵转过身去,不愿意叫岑殷看见自己落泪。没用的东西,你哭什么?!爹娘的身影浮现出来,顷刻之间,她便收了泪。 岑殷看那瘦弱的肩头不再微微耸动,便又淡淡开口道:“我也知道,叫你做个下人委屈了。不过向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身份这种东西,最是虚而不实。你若明理,就该知道,你爹当年的选择。他生于皇家,却甘愿放弃一切。。。” 曜灵立即打断对方的话:“世子爷不必再说,我明白了。” 这人到底是友是敌?若是友,他带自己出京,势必引起太后警惕与不满,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 若是敌,看他所知甚多,却也确无害自己之意。不过世事难料,也许他是想哄着自己出去,半路杀之,去向太后邀功,也难说一定。 曜灵一瞬间心里转过百千个念头,面上强作若无其事,知道对方话说到这一步,自己不好再拒,于是想出个缓兵之计来: “世子爷好意,小女子心领。只是前几日已与绸缎庄,洪家说定,跟洪三爷的船到苏杭。这会子若再回绝,只怕生事,又引人遐想。再者,我虽不理会身份,到底采薇庄没有关门。若叫城中人知道,掌柜的做了下人,怕对采薇庄生意不利。因此不如到了苏杭之外,再行此事,到时只说我山穷水尽,盘缠用光,不得已到了下人,也算合理,说得过去了。” 果然这丫头甚是伶俐,聪明过人!岑殷在心里不由得暗自叫好,她的话可谓滴水不漏,叫人难寻不是。 “既然如此,我再说不行,就是不尽人情了。也罢,依你所说,在苏杭之后,咱们再聚吧!”岑殷说得温柔有礼,且眼里隐隐有光,可曜灵就是不肯抬头,这人难以揣摩,开始就骗自己,又是岑家的人,只怕没有好居心! “没事了吧?”没事我可走了!曜灵不等对方答话,便自已搭起帘子来:“家里见我走了这么久,必要担心了!” 岑殷轻轻笑着,点头道:“是啊,正是要担心呢!” 曜灵听出其话里嘲讽来,也不理会,飞一般就走了。 叮当本在门外守着,这时见曜灵出来,先是一愣,过后堆上笑来:“姑娘这就走了?不再歇会儿了?” 曜灵勉强微笑:“昨儿想是麻烦了姐姐一宿,不敢再叨扰,回去为是。” 叮当笑嘻嘻地望着,直到曜灵走得没了影儿,方进屋来。 岑殷早已将剪刀放下,正站在窗前,叮当抿嘴笑道:“人走得不见了,爷还只管看什么?” 岑殷回过头来,瞪她一眼,却也笑了。 叮当走到床前,整理被褥,边做边道:“这丫头身上倒香,我只没见她吊着香袋香囊什么的,倒有一股子奇香,说不上的味儿,却挺好闻。” 岑殷不理她,自管自走到桌边,正要倒茶来喝,叮当哟了一声,赶过来动手,又按岑殷坐下,口中嗔道:“爷要茶也不说一声?我这里站着,大活人一个看不见么?” 岑殷呷一口松萝茶,笑对叮当道:“要你来不是做这些的,整日闷在这屋里,也委屈了你。” 第一百六章 卖好 叮当摇头道:“这是哪里的话?我的命是爷救下的,做什么不是报恩?爷别总说这话了。倒是刚才那丫头,她知道多少?能靠得住么?” 岑殷垂下眼帘,杯子里青碧色的茶水,好似刚才那一双猫眼,其中各样情愫,让他难以拔出心来。 半晌,他方缓缓道:“靠不靠得住,得往后看。不过,从刚才谈话中看,她口内不肯认,心里却是知道不少的。” 叮当想了想又道:“爷说要带她出去,到底为谁?昨儿王妃的话,我听得清楚,说叫各家都要看住这丫头,不许她乱窜。爷如今反送她去宁王封地,岂不有意与太后做对?” 岑殷冷冷哼了一声,道:“做不做对,太后有眼,自己看罢了。反正这一路上,她老人家的眼线只少不多。” 叮当心里揣测对方用意,想了半日,缓缓又道:“莫非,爷是有意,要替太后看住尹家那丫头么?是要卖太后一个好意不成?” 岑殷越发冷笑起来:“给太后卖好?我自问还没惨到那个地步!” 叮当看其脸色不好,不敢再说下去,于是又将话题绕回到曜灵身上:“这丫头看着倒不大,想来本事竟不小!只看她小小年纪,竟有这个胆识,跟太后做对?!” 岑殷的脸色即刻便凝重起来,脸色微微缓和下来,点头道:“嗯。不过她可不是一般的娇小姐,你才刚刚随我入京,她的事多有不知。过几日你外头逛逛去,打听下采薇庄的尹掌柜,便知一二了。” 叮当听出来,岑殷的语气中多有敬重,甚至隐隐还有几分爱慕,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多虑了,总之心里有些做酸,说话的口气便有些变样:“爷说得她这样好?怪道要帮她了。” 岑殷大笑起来魔鬼事务所。放下手里甜白釉的茶钟,直将眼睛看住叮当道:“怎么你也学会这一招了?实说给你,拈酸这种事,实在不是你的长项,你就做出来,也不像样。” 叮当脸腾地一下红了个遍,嘴里啐了一口。转身走去了里间。 岑殷自己笑了半天,再看窗下那株盆景,一时间竟也觉出许多不好来。当初自己是看上这东西哪一点了?歪七扭八的,怪模样。 “世子爷在屋里么?”外头进来个丫鬟。打扮得与别不同,银红绉纱白绢里衫子。外头大红蕉布比甲,底下一条鹅黄缕金挑线纱裙,小小一张瓜子脸,柳眉杏目,身材袅娜,脸上一付笑模样。 岑殷一见是她。忙起身笑道:“元黄姐姐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是母亲有话吩咐么?” 原来这丫鬟叫元黄,是在泓王妃身边伺候的。 “世子爷难得回来,王妃说了,本该让爷多休息会子,不过昨晚听见叮当先叫太医,后头厨房里又要汤要水地忙了一宿,心里有些不安,怕是爷在外身子不好了?因此叫我过来看看。若爷走得动道,请爷过去说说话儿。” 岑殷呵呵笑道:“元黄姐姐越来越会说话了。这园子里前后都是姐姐的眼线,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没得说。我跟姐姐走一趟就是了。” 元黄笑着点头,叮当早从里间出来,似笑非笑地跟在岑殷后头。元黄便道:“妹妹且留下,有我伺候爷,妹妹歇会子吧。” 叮当闻言,越发将身子向前移了几步,道:“姐姐不必替妹妹担心,我身子好着呢!在外头几日几夜不睡也是小事!爷在外惯了,许多习惯只有我知,还是我跟着去吧。” 岑殷笑着回头,点了点头,然后转过来对元黄道:“确实如此,怎敢劳动母亲屋里的姐姐来伺候我?叫她跟着吧。” 元黄到底是个丫鬟,因此不便再说,微笑道:“这样也好,爷请吧。” 岑殷所在,乃泓王府东头,王妃却在最南边,因此要穿过大半个园子,此时太阳炫目,岑殷和叮当还好,元黄因是个来回,走到一半时,头上便沁出许多细幼的汗珠来。 “这天真热!”元黄从袖口里抽出一方松黄绢翠纹的罗帕来,轻轻在额头上点了点。 叮当眼尖,看见后便暗中指于岑殷,岑殷便对元黄道:“这帕子不坏,颜色也好,王妃给的吧?” 元黄笑道:“一个爷,怎么专在这些东西上留心?不过爷的眼光倒真不准,这不是王妃赏的。实是上回太后来,我跟着伺候,太后看了说天可怜见的,便叫李公公赏了这方帕子出来。” 叮当笑道:“姐姐好福气!这可是御用的贡品,我们只好看看罢了。” 元黄得意不已,极小心地将那帕子收回去,催道:“别说闲话了,咱们快走吧。王妃早用过饭了,只等爷过去说话呢!” 当下再无二话,三人很快赶到了王妃下处。院子外头看着,门并不大,进去后才发觉,里头很深,有三进平房院子。外头一进空着,全部做空,庭院就显得格外的敞荡。 石板甬道上,排着一行大水缸,养着睡莲,花事正浓,满满当当的小花朵,整整齐齐地开在小片绿叶上,端庄大雅。 庭院两端排满了花架子,上头全是迟开的玫瑰,香气袭人,再配上空处两株丁香,熏得岑殷进门就先打了两个喷嚏。 “好厉害的香味!”岑殷接过叮当递上来的玉色罗帕,捏了捏鼻子道:“母亲还是这个心性,只她自己受得了罢了。” 元黄笑笑不说话,穿过第一进,三人走到中间一进妖孽难缠,悍妃也妖娆!。 这才是泓王妃的正室,门头上高悬着三个字:芬郁居,是先帝的手笔,金光闪闪地,甚有下马威之势。 门口的水晶珠帘早已高高打起,几个穿金带银的丫鬟笑着抢出来,皆道:“世子爷来了?快请快请!” 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的兰麝香,岑殷进去后又打了几个喷嚏,方才觉得好些。 泓王妃正半倚在外间一张黄花梨卷草纹藤心罗汉床上,背后大红金钱蟒靠背,中间荷花式黑漆小几上,除茗碗痰盒等物外,便放满了大小十余只小瓷罐,里头满盛了各色各样的蜜渍果子,王妃眯着眼,似正细细品味其中一款。 岑殷上前请安,王妃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有气无力地道:“过来坐吧。” 岑殷皱起眉头,走到左手边,一排四张椅子,搭着八成新的石青弹墨椅袱,他拣打头一张坐了,果然,走到近处,就闻见一股甜香,直冲人鼻窍,中人欲呕。 王妃微张开眼睛,瞟了岑殷一眼,淡淡道:“回来了?什么时候到家的?可去见过王爷没有?” 岑殷忍住心里厌恶,起身回道:“回母亲的话,前日午后到家的。王爷其日正不在家,晚间回来,已去面见过了。” 王妃点了点头,又问道:“听说你昨天去平恩寺了?我近日也没精神,这样的大事也不得出去,好在底下人打点得当,余王妃知道我身子不好,想必也不怪罪。” 岑殷默默坐了下来,无法接话。 王妃见其不开口,便将本已阖上的眼睛睁了开来,细细打量过后,方道:“你昨晚带了什么人回来?听说是个女人?” 岑殷淡淡道:“没有什么,不过是半路上遇见,她醉了,无法解酒,我随手帮她一下罢了。” 王妃笑了起来,笑声十分尖利,直通通地刺进岑殷的耳里:“半路遇见?采薇庄的掌柜,能叫你半路遇见,还带回家来?” 看来大烟还没将你的心智尽毁,你倒还有些头脑,岑殷在心里冷冷地想。 不过他依旧不肯开口,凭你怎么去想吧。 王妃收起笑来,半晌方道:“你怎么样,我也不管,横竖有你爹看着。再不济,还有太后呢!昨儿去平恩寺,余王妃必又传了太后的什么旨意出来吧?那女人自以为跟太后走得近,其实不过是太后手里一把刀罢了,若无用时,一样弃之如敝履!” 岑殷垂首,只管将自己一双手看了个遍,却还是不答。 好在王妃是才过足了瘾的,心情正好,也就不跟他计较,随口再问些此去沿途风情之类,岑殷这才一一回答,不过也是随口胡绉,问者不在意,答者不经心。 最后,王妃打了个哈欠,岑殷立即起身:“母亲想是倦了?儿子这就告辞了。” 王妃嗯了一声,似睡非睡,有气无力地答道:“你去吧。告诉外头,我要睡一会子,元黄留下,别人自去吧。” 岑殷口中诺诺,慢慢退了出来,不料他才走到门口,王妃却猛地抬起头来,眼睛也随之睁开条缝儿,虽只这一条小缝,却足够放出凛冽的精光来。 “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多说。我如今已是这样,无可挽回,你爹也好不到哪里。你若是个有志气的,正该振兴家业!你也是姓岑的!怎么就成不了大器?!整日这样闲荡,成个什么体统?!还跟那种人搅在一起,莫非真要与太后做对么?!” 第一百七章 流言 岑殷暗中将一双拳头捏得铁紧,牙关咬得过了份,几乎半日说不出话来。好在他知道,这不过是王妃一时的回光返照罢了,很快,她又将重回大烟那迷离魅惑的怀抱里去,这时候说出来的话,可当是真心,却更不必理会。 “多说费神,母亲请安歇吧!” 岑殷悄没声息地走了出来,元黄与叮当坐在外头廊下,前者见他出来,忙不迭就赶了进去,叮当款款站起身来,默默冲岑殷笑了一笑。 岑殷回她个苦笑,彼此心照不宣。 采薇庄里,曜灵刚从后门进来,就听见钱妈妈高声大气地在叫:“怎么能不担心?就带走就带走了,凭他是谁,就是皇上,也不能这样信儿也没一个吧?!” 曜灵本来一路忧心,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不觉笑了起来。 钱妈妈耳力如有神助,正跟洛家娘子说话呢,听见极细小的声音传来,掉脸就向后门看去,见曜灵安然站在那里,当下就爆出老泪来。 “我的个天神哟!你可总算是回来了!”钱妈妈身子壮硕,可此刻跑动起来,竟轻盈如小鹿,洛家娘子还没反应过来,她人已冲到了曜灵面前。 曜灵且不说话,只等钱妈妈将自己上下检查过三五遍之后,方笑着问道:“怎么样?查完了没有?” 钱妈妈心里还是一万个不放心,可这话怎好说出口来?她咀嚅着道:“外头看看,好像没事。” 曜灵微微红了脸,小脸板起来道:“什么外头里头?!我昨天出去什么样,今儿进门还是什么样!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洛家娘子是个粗人,却没钱妈妈那许多想头,这时赶上来也问:“当真?那什么世子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曜灵猫眼圆睁,大声道:“他敢斗神小仙!他若想动手,我跟师傅这几年武可不是白学的!” 洛家娘子还是不能放心:“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昨晚你醉成那样,他若使个什么坏的,你哪里知道?” 曜灵哭笑不得:“莫不妈妈要我认了不好,才肯放过我么?” 钱妈妈不干了,推开洛家娘子道:“去去!看你说了半天这叫什么话?我信我掌柜的!她说没事,一定没事!” 洛家娘子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替自己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丫头说没事自然是没事了。我不过白问问,丫头你别放在心上!” 曜灵叹了口气,一本正经道:“你们倒抱怨我,我还没说你们呢!我是醉了不省事。钱妈妈你怎么也不理会?好好的就叫人家带走了我!” 钱妈妈一听,才收下去的泪又喷了出来:“天地良心!丫头你没见你昨儿醉得那样儿!刘勤罢了。睡得香,脸色也好。你一倒下去,小脸就白得没了血色,呼吸也浅了,若不是我贴在胸口听了半天,几乎没闻得心跳。急得我差点没去跳河!” 洛家娘子点头道:“这倒是真的,昨晚钱妈妈哭着来敲我家的门,我来看过,确实吓人!” 钱妈妈红着眼眶道:“好在当日那什么世子爷在,他亲自请了太医来看,说要配一服什么什么药,其中一味外头没得卖,王府上倒有收藏。本说取了送来,又怕扰得四邻不安。再者,那药炖起来也麻烦。世子爷便说。。。” 曜灵忙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并没有抱怨妈妈的意思,我也是玩笑,不想真惹得妈妈伤心起来。”说着她便弯腰下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道:“我这就给妈妈陪个不是,请妈妈恕我酒后无徳吧!” 钱妈妈愈发心酸起来,一把将曜灵搂进了怀里,放声大嚎起来。 曜灵等她哭够了,松开自己,方对洛家娘子道:“我是好了,钱妈妈倒害上了。” 洛家娘子笑道:“还不是疼你疼的?快回屋里换身衣服,钱妈妈现炖了一晚上的好汤,喝一碗去!” 曜灵走后,洛家娘子方小声对钱妈妈道:“这事以后不要提了,若传出去,掌柜的名声可怎么好?” 钱妈妈点头抹泪:“可不是?我也这样想呢!若不是昨儿晚上到了要命的关头,我哪肯叫人带走她?只是我们不说,王府那头,又知道怎么样呢?” 洛家娘子叹气道:“这也没法子了!只看天意吧。” 自此之后,曜灵心无旁鹭。前路已准备好了,也无后路可退,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吧。说来也怪,一颗心放到底了,事情倒变得顺畅起来。 洛家老四媳妇,秀如来家过一次,特意带些果子吃食,来尹家看望曜灵。曜灵便问些闲话,秀如便一一解答。 因选妃之日临近,张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不用说,都在二小姐岫云身上用力。岫云心里也自着急,面上却不肯流露出来,只作出一付酸相,愈发将小姐架子抬得高高的,除了老爷太太,其他人慢说中她搭上话,只怕多看她一上眼,也要落下些不是。 曜灵听了好笑,直说这小姐是这么个性子没错。 张老爷整日忙得不行,外书房里不是见这个就是见那个,张太太则除了岫云的事外,就是忙着收礼,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二姨娘在管。 “说起这二姨娘来,倒是胸中有几分沟壑的。别看她身份低微,是个裁缝家的女儿,管起这诺大一个家来,竟一点儿不含糊,该奖该罚,行得有理有据,叫人不得不服兽人时代,蛮妃驯蛇王最新章节。”秀如说着便竖起大拇指来。 曜灵微笑道:“想是命中该得。怎么就叫她遇上了张老爷,又蒙厚爱,管上家了呢!” 秀如抿嘴一笑,称是不止。 只是张夫人心里不高兴,不过有诸多东西堵她的嘴,开她的心,暂时倒也相安无事。 曜灵有意将话题又绕回张老爷身上,问秀如,去了这一个多月,可有亲眼见过张老爷么? 秀如想了想,便说见倒没亲眼见过,不过厨下送菜去外书房,阶下倒是伺候过多次。 “尹丫头,你不知道,真真这张老爷,福气太好。我本来不认识那些什么官的,可厨房里的妈妈们告诉我,看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配饰便可知一二,还有就是,跟着的下人,有时候我们也得送酒菜去伺候,听他们的口风,也是高官达贵一族呢!” 曜灵心里一动,便有意调笑道:“高官达贵?有多高,又有多贵?说出来听听,可有我认识知道的?” 秀如羞涩地笑道:“丫头你又笑话我!知道我是没见过世面的,比不得我,见多识广。不过我前几日我听闻,余王府里来人,想是为了余王出殡的事儿?听那下人说,是夫人派了人来商量的。不过只叫见老爷,太太就免了。” 曜灵愈发听得心里疑惑起来,王爷出殡,有户部员外郎什么事?就算有正事,为什么是夫人来商量,不是世子?一向堂客只与堂客往来,余王妃只该管自家后院,又有什么事,要与张老爷商量? 秀如无知无觉,一点儿没看出曜灵脸色有变,只管径直说了下去:“张老爷也怪,见那人来后,将一切下人都哄了出来,只留二姨娘门口把着门。我正要领跟来的小厮下去用饭,突然里间传来打碎杯子的声音,我吓一大跳,二姨娘进去一看,出来脸色便不大好了,叫我先回厨房,换上新杯子来。” 曜灵边听边想,默默沉思。 “我去过后再来,却见刚才那人已经走了,二姨娘满面愁容地从书房里出来,见我来了,先要骂,过后想起是为了杯子,方才忍了下来,将杯子收了,赶着我就走了。” 曜灵心想这事真是,叫人一头雾水,最关键的时候,秀如不在,没听到,只说些枝节皮毛,愈发叫人心痒痒的。 “对了,秀如嫂子,你在张家,可曾见着大小姐?”曜灵突然想起那疯子来,立即就问。 秀如疑惑地摇摇头:“大小姐?只听人说,大小姐身子不好,送回老家调养去了,我哪里见得到?” 曜灵心中暗自摇头,这话不知是真是假? “哎呀,天都这样晚了?我该回去了,今儿难得我回来,晚饭我伺候大家呢!”秀如说着便站起来告辞,又要拉曜灵一块去。 曜灵好容易寻个托词,打发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曜灵正与钱妈妈在家中收拾出门的行装,洪家来了个妈妈,说太太有请,死活要曜灵过去一趟。 “妈妈请回吧,没见我家掌柜的这里正忙?再说,上回该说的都说完了,太太还有什么吩咐?眼见掌柜的就要出京,也没法伺候太太了,有事,请太太另请高明吧。” 钱妈妈对洪太太心里有气,嫌其势利得厉害,不愿放曜灵就去。 这妈妈死活不依,软磨硬泡,又说得可怜兮兮:“掌柜的不去,我们下人可就没了活路了!太太一个不高兴,几辈子的老脸就完了!掌柜的要害乏,我背了你去!若有事收拾不完,一会儿回来,我帮着干也行!” 第一百八章 三姨娘 曜灵被她磨得心烦,只得依从。 自打老太后赐匾额于采薇庄之后,店里生意逐渐恢复正常。外头不知何处,又有风声传来,说尹家掌柜的,不是惹得太后生气,赶出去的,反倒是太后有心栽培,命其云南,采办贡品去了。 流言传得有声有色,一时间京城上下又对曜灵有了好脸,这不,今儿到了洪家,曜灵所受待遇,便与那日,迥然不同了。 花厅里,洪太太亲置了一桌好酒好菜,等曜灵一到,笑如春风似的迎了上来。 “我的好掌柜的,知道你近日要走,这不,特意我置下这一桌来,给你送行!” 曜灵笑称不敢当:“我是哪一号人物?哪用得上太太这样费心?能搭上洪家的顺风船,我已是感激不尽了,再要用酒用菜,那也太不知足了!” 洪太太脸皮厚如城墙,媚笑道:“这叫什么话?你也说是顺风了,不过多带你一个罢了,也害不着我什么!” 曜灵摇头,一本正经道:“那可难说!万一有个什么不好,说我带累了洪家,我可不是罪过大了?我本来想着,算了,别叫太太麻烦,还是我自己走得了。” 洪太太又是一声:“哟!”声音洪大,险将曜灵的耳朵震聋了。 “掌柜的跟我也这样见外起来!”洪太太作出嗔怪模样,手里却将曜灵挽得更紧了:“你跟我什么交情?说什么带不带累的?我今儿请你来正要说呢,我家老三那船不好,他又是一个大男人,行事多有不便。正巧,我有一条小船,色色样样,都是齐全的。是往年我回老家时,只给我和小姐们用的。不如你将就坐了这只,可好?” 曜灵本来直摇头,后来听说是往年回老家的事。心里不觉想起昨日秀如的话,知道张夫人老家是在江南的,也许就在洪家附近一时竟有些犹豫。 洪太太是生意人,察言观色是她强项,曜灵只这一犹豫,她看出苗头来,当下便笑着叫丫鬟:“去跟管家的说一声仙子一笑。到日子将船调去码头!” 转头又对曜灵道:“明儿叫那船老大去你铺子里,你只管吩咐他,他不敢无礼多话的!” 曜灵不依也不行了,便笑着弯腰。行了个大礼,低颦浅笑道:“蒙太太厚爱。小女子愧不敢当。回来必叫船老大多带些特产,以慰太太思乡之情。” 洪太太听了点头,叹息道:“说起来,哪儿也不如我们哪儿老家好!”说着拽住曜灵,强按她坐了下来。 “京城看着热闹,却是又干又冷。一过了秋天,连个绿意也看不见,哪儿比得上江南?即便到了冬天,水也是绿的,树也是绿的,太阳一出来,万物都是活的。” 洪太太的话,倒勾起曜灵的好奇心来,她从来没出过京城。人人都说江南好,到底怎么个好法?听了洪太太的话。倒觉得挺有意思。 洪太太絮叨了半天,正说得热闹,丫鬟来回话:“三姨娘来给太太请安!” 洪太太本来神采飞扬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她来做什么?没见我这里有客?” 丫鬟咀嚅着,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曜灵忙道:“请这姨娘上来也好,我也见见姨娘!总听说三姨娘,却没见过人呢!” 洪太太心里不满,想你见她做什么?有我还不够?不过面上不得不应付道:“既然你说了,那就叫她上来!” 丫鬟松了口气,忙下去,领进个人来。曜灵定睛一看,哦,长得不坏,若与洪太太相比,竟比前者还富态些呢。 一张银盘圆脸,目会秋波,腮点桃花,虚鬟笼雾,淡雅别饶风韵,头上首饰不多,却都是金点翠的,看得出价值不凡,脖子上一串珠链,颗颗一样大小,圆润剔透。 因自家便是绸缎庄,身上穿得自然是好的了,却是不花不浓,恰到好处。秋香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襟衫子,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整齐而精神。 底下一条白碾光绢宽攀枝耍娃娃挑线拖泥长裙,一星儿浮灰也不见。 “这位就是三姨娘?”曜灵忙起身问好,她看得出来,洪太太不待见这姨娘,她偏要给个好脸,气气洪太太。 果然洪太太气得脸也红了,嘴鼓着,不吭气。 三姨娘看看洪太太,又看看曜灵,先是为难,过后倒也从容得很,只对曜灵款款回礼,又轻轻笑道:“掌柜的行此大礼做什么?我不过一个姨娘,当不起的。” 洪太太哼一声,冷冷道:“你有事没有?没事请回。知道老爷那里是离不了你的,还不赶了去伺候?” 三姨娘听了这话,脸色微微有些泛红,陪着小心回道:“回太太的话,老爷如今歇在八姨娘屋里,我倒没什么了。” 蛇鼠一窝四个字,已到了洪太太口边,可到底有曜灵在,她又强忍了回去。 曜灵揣测洪太太心意,知道无事,便将三姨娘携手带上桌来:“姨娘请坐!有话慢说。” 三姨娘哪里敢坐?她走到洪太太面前,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扑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在对方面前。 洪太太略有些吃惊,却更觉出满足来,当了曜灵的面,她大感脸上有光了。 “你有什么话?快起来说吧!也是生儿育女的人了,何必这样?”洪太太轻飘飘说了几句,身边丫鬟便欲上前来扶。 不想这三姨娘也是个倔性子,竟推开丫鬟,抬头看着洪太太,语带央求地道:“好太太,求你让我回一趟吧都市品花录最新章节!我,我心里放不下,只是记挂。。。” 洪太太不听则已,一听对方这话,即刻勃然大怒:“你昏了头不成?!这里有人呢!你胆敢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我回了老爷,打不打你!” 三姨娘低了头,包着一眶眼泪,半天没说话,过后再抬起头来,却愈发坚决了:“昨儿我已回过老爷了,老爷倒没别的说,只叫我快去快回。” 洪太太气得倒仰,老爷说了是,你还来找我?不是有意给我难堪是什么?刚才挣来的光,这会儿全叫对方这句话败了个净光! “老爷叫你去,你去就是了!左右老三有船,你跟就不就完了?在我面前废什么多话?有意要卖好?可惜我却不吃这一套!”洪太太眼睛瞪得老大,也不太顾忌曜灵了,说出话来,如火药般呛人。 曜灵眼睁睁看了半天,这时便有些明白过来,想是这姨娘要借顺风船,回趟老家? “洪太太,既然如此,若姨娘嫌弃,就请姨娘跟我一路同行,可好?”因看这姨娘可怜,曜灵便有意替她说话。再者,本来老爷已发下话来,洪太太也不得不依的,曜灵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三姨娘心内大喜,却还是只看洪太太,口内切切道:“我去了,三儿也下去,七哥儿还小,求太太,多看顾他些。” 原来如此!曜灵心下大感不忍,亲娘走了,留下个小儿,怕太太欺负,这才委曲求全,当着外人,给太太做脸。 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是既然放不下小儿,为何又一定要回乡呢? 这问题看来洪家人倒是都心知肚明,却不肯明说。洪太太鄙夷地看着三姨娘道:“放不下这一个,又丢不下那一个,你也够累的!” 三姨娘低了头,却不作声,只是倔强地跪在地上,死活也不起来。 洪太太不耐烦了,手一挥,叫丫鬟:“行了,扶你姨娘下去!我这里待客呢!本来心情大好的,叫她这么一闹,谁还吃得下饭?去吧去吧!你的哥儿就是我的哥儿,更是洪家的哥儿!我不更比你疼得厉害?有这份闲心,倒不如想想路上该怎么伺候尹掌柜的,才是正理!” 曜灵忙道不敢当,却看出洪太太脸色不好,不便多言,只怕更给这姨娘难堪。 果然三姨娘顺着洪太太的话,先从地上起来,径直走到曜灵面前道:“我这是托了尹掌柜的福,一路上我来伺候掌柜的,掌柜的不必多礼!且江南水乡我多熟悉,掌柜的有些不便,凡事有我,比较妥当!” 当了洪太太的面,曜灵不好多说,当下唯有含笑不语。 三姨娘见事已毕,安心许多,当下便告辞,说不便叨扰太太用饭,丫鬟将其送了出去。 洪太太这才换上笑脸,又叫丫鬟们倒酒,又布菜不止:“别叫这些不紧当的人坏了今儿好心情,你看,这荷叶粉蒸肉多么鲜嫩?快趁热用些!” 曜灵勉强敷衍,总算熬到终局。洪太太又说了半天好话,曜灵听得不耐烦,突然想起一事来,便岔道:“对了,洪太太,最近户部员外郎,张大人,张府,可要过铺子里的缎子?” 洪太太先是一愣,过后扬头想了想,笑了。 “哦,张大人呀!” 洪太太得意地说了一大堆,总结起来就是,张夫人可喜欢自家的绸缎了,上回还亲自来了一趟,具有远大美好前程的二小姐来一并来了,真给洪家面子,真叫她高兴。 第一百九章 将行 曜灵好容易抽个对方话里的空儿,接着问道:“只给二小姐一人买了,别人没有么?” 洪太太眯起眼睛来,想了想道:“还有张夫人自己,也买了不少,跟来的几个姨娘也买了不少,别的?再没了。” 看来大小姐在张家真是个鬼魂一样的人物了。 曜灵告辞出来时,洪太太酒意正泛到浓处,倦得厉害,便叫丫鬟们送送。曜灵见四下里无人,便对那丫鬟道:“姐姐请回吧,这路我走得熟了,天气又热,不敢劳动姐姐呢!” 丫鬟听了,正中下怀,推脱几句便笑着去了。 曜灵凭着记忆,很快就来到了洪冉的书房。洪太太好意不便拒绝,洪冉也是一样。上回是他救自己于无援之地,如今自己不用他的船了,也该当面对他说个清楚。 曜灵走到上回之处,松竹依旧青翠,浮青界绿,走到这里,整个人都觉得清凉了不少。曜灵走到台阶下,因不闻人声,也不见人出来,心里只疑,洪冉不在?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了。曜灵心里觉出遗憾,只好转身欲离开。不想才走了两步,身后传来朗朗笑声:“尹掌柜的,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坐?” 曜灵不觉也笑了,回头看时,洪冉家常穿着一身月色长衣,左手捏着只毛笔,右手打起门前那堂湘竹帘,正满面笑容地向自己看来。 “不曾想洪三爷竟有隔墙之眼?如何知道我来了?”曜灵微笑走上台阶,洪三依旧高举竹帘,迎其入内。 “才在窗下看帐本子,听到脚步声,便向外张了一眼,哪里知道,是尹家掌柜的来了?自然要亲身出来恭迎了。”洪冉跟在曜灵身后入室,先请她坐下,过后亲手动手,从桌上倒了杯碧如外间松竹的茶水。奉了上来寒门贵女。 曜灵忙接过手来,连称不敢:“三爷怎么这样客气?叫我自己来倒是便宜。”说着将那水呷了一口,顿觉头目清爽,心灵眼利起来。 “这是什么来头?茶水我也用过多种,只没见过这样的。”曜灵好奇地向杯内张了一眼,只看过别的茶果子,除了一谭碧泓。别无他物。 “这个么,是我独门所创,我叫它作竹玉露,跟你店里的果子露是不能相比了。却也有别样的好处。”洪冉笑着道,又将手里帐本子放回里间。 曜灵再细品过后。方不绝口赞道:“真真是好东西!反是我店里的果子露与之相比,失于甜腻了!不过既然是独创,我也不便多问。只是三爷怎么这样有雅兴?竟于茶水上,做起学问来了?” 洪冉陪坐于对面,也给自己斟上一杯,慢慢呷过。道:“倒不是学问,食乃人之天性,不懂吃的人,天生便少了许多乐趣,更失了许多人性,不诺你我了。” 曜灵闻此高论,先听只觉得狂妄,过后见洪冉大笑起来,方回过味来。原来对方是在玩笑呢! “我知道你今儿来,所为何事。”洪冉将杯中茶水喝尽。方缓缓道:“其实不必。太太的事,我一向懒理。她愿意怎样就怎样,横竖我下月初出门,你不坐我的船,跟我大队一同走,也是一样。” 听了这话,曜灵心里对这洪三爷又生三分好感,觉得这人豁朗通达,且知人贴心,倒真不与洪太太是一路。 “三爷果然豪爽,小女子此刻竟无话可说了。无论如何,这一路有赖三爷,小女子始终感激不尽。”曜灵也一仰脖将茶干了,青金色的猫眼弯成浅月,含烟如笑对洪冉道。 洪冉被近面这盈盈宝靥,弄得竟有些羞涩,不自觉将头低了,却在心里好笑。 你是见过风浪的人,怎么被个小丫头弄得这样神魂颠倒? 她可不是一般的丫头,尹曜灵艳名京城谁人不知?却原来也值得如此! “既然三爷已经知道,我也不再叨扰,帐本子等着三爷看呢,我也该回去了。”曜灵顾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话说完了,即刻起身要走,多一刻也不肯留。 洪冉心里明白,也不阻拦,微笑送她出来,走到门口时,突然问她:“听说你见过三姨娘,且要与她同去?” 曜灵嗯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三姨娘可不就是洪冉的亲娘? “三姨娘说有要事下去,与她同去,也算是我福气,看她是个会照顾人的,只怕路上我要麻烦她呢!”曜灵口中客气。 洪冉大笑:“果然尹家的掌柜会说话的厉害!明明是三姨娘沾了你的光,你倒说自己惹得她麻烦,真真会说话之人!姨娘定会喜欢你,”说着他将身子凑近过来,有意靠近曜灵耳边,低低道:“告诉你个秘密,三姨娘做得一手好菜,你只多恭维她几句,保你船到江南,人就胖了几斤!” 曜灵猛然被对方靠得极近,一时间有些慌了神,陌生男子的气息,被她敏锐的鼻息一丝不漏地捕捉,这是她不会,也没学过如何处理的情境,除了急速避开,她别无他法。 “嗯,嗯,这等好事,小女子,。。。,总之。。。多谢三姨娘,嗯,还有三爷。” 洪冉不觉再次微笑起来,这丫头怎么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她是个掌柜的,男人总该见过不少,怎么这样腼腆?不应该啊?! 目送曜灵出门,后者坚持不让洪冉出门,说自己认得路,急匆匆逃一般走了。洪冉走到窗下,看着她袅娜婷婷的背影,嘴角扬起的弧度,收都收不回来。 “爷,人都走了,还看什么?”春妞不知何时从外头进来,小嘴撅得高高,脸上挂丝冷笑琉玥传奇全文阅读。 洪冉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样子,依旧笑嘻嘻地,转身向里间走去。 春妞瞪那背影一眼,无可奈何。 曜灵回到店里时,钱妈妈正忙得一头脑汗,汗珠儿直挂到眼眉处,身上小衣也湿了大半。 “好妈妈,你做什么呢?”曜灵在院子里看见,不禁好奇问道,凑近钱妈妈身边,又忍不住蹙眉不止,因对方身上传来阵阵馊味。 “莫不晚饭做得早了,竟摆馊了不成?”曜灵捏住鼻子,玩笑道。 钱妈妈喘了口气,先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将手向屋里一指:“哪!看看去!还差些什么?” 曜灵一脸疑惑,顺着钱妈妈手指的方向,走进自己屋里,不料刚刚进门,就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交,差点摔了个大跟头。 “好家伙,都什么玩意?!”曜灵睁大眼睛,竭力打量着屋内,原来,地上,桌上,能放包裹的地方,都叫各色大小不一的包裹,塞了个水泄不通。 钱妈妈跟在她后头,看着自己一下午整理出来的成果,欣慰地笑了:“怎么样?不少吧!你再细瞧瞧,看还缺些什么?我已经算过,一般平日你的用物,我都替你打包进去了!再有些什么?我估摸是不缺了!” 曜灵哑然失笑:“好妈妈,我不是搬家!不过出去一趟罢了,带这许多东西?怎么不将这店里一并包进去,叫我带上?” 钱妈妈抬起袖子擦汗,口中直道:“我也想呢!只怕你不许,不然我将这里上下几十号人当真就包进去了!反正他们也都是情愿的!” 曜灵听见这话,再看钱妈妈累出黑眼圈来的老脸,心一下就软了,拉过对方来,也不管她身上的汗馊气了,径直搂进怀里,眼里顿时浮出泪来,口舌却变得笨拙,本来极伶俐的一个人,此刻却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半晌,钱妈妈自己挣脱出来,不好意思地道:“丫头这是做什么?该这些是我做的,你又这样。。。”话说了一半,人却退出屋去,有心掩饰,不叫对方看出自己的难过。 曜灵默默站了片刻,然后将窗户开了,放进外间的阳光来,这才细细检视起那些包裹来。 原来一个人的日常生活,是需要这许多东西的?曜灵从来不知道,自己要有这许多行头,春夏秋冬,光是四季衣服,就不下四五个包裹。 再有些妆裹,路菜,钱妈妈竟将碗碟也一并包了进去,茶钟牙箸,一样不少,更夸张地是,最大的那只包裹里,茶炉、酒盒、行厨等物,钱妈妈也收了进去。 好家伙!这是要我去外地,另起炉灶呢!曜灵无奈地笑笑,对钱妈妈的苦心,她既觉得心酸,又感到安慰。 世上,能有个人这样关心挂念,对自己不舍,无论如何,不是件坏事。 被褥什么的更不用说了,春秋天的薄被,冬天的皮毛厚被,夏天的纱被,一应俱全。 至于其他零碎小物,更不必多说,貂鼠暖帽,绫袜缎鞋,就连湘妃竹扇也有一枘,斜斜地插在夏日衣服那只包裹里,又放在最外面,是方便取用的意思。 望着一地的彩段洋呢包裹,曜灵沉吟片刻,又一一原样恢复,收拾整齐。这些,她是准备不带的,一件也不带。 钱妈妈以为自己出去是游山玩水呢!带这许多东西,其实于自己真实目地无益。 第一百十章 将行(二) 自己要得就是简装易行,万一有事,要能走得快,走得不留痕迹。这一身累赘地出去,能办成什么事? 那你到底想成什么事?这句话不知从何处闪了出来,直逼到曜灵面前。 心底的火慢慢烧了出来,曜灵嘴角不觉牵起冷笑,我想成什么事?我要去寻宁王,助他成事! 太后仰仗的,不过就是自己儿子当了皇帝,自己若要她死,只要皇上换人,就行了。简直不必自己动手,到时自然有人帮自己办了她。 这主意很不坏,貌似也不太困难。宁王早有策反之心,自己不过去添把火罢了。不过其中凶险,也不可小视。太后早对宁王有所提妨,对自己更是看管严密,这一路去云南,还不知沿途她老人家给自己安排了多少眼线呢! 不过曜灵是险中求胜惯了的,小小失败,也不会将她打倒,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出京之举了。 午后,曜灵先命钱妈妈洗了个澡,自己亲自调水伺候,加玫瑰香水并香檀末子,倒弄得钱妈妈不好意思极了。 “掌柜的,我不是那种命,你就弄出来,成个香饽饽也是无用。一把子年纪了,没得叫人说我招蜂引蝶呢!” 曜灵笑着将她推去房里,又道:“谁说洗得干净又香甜,就是招蜂引蝶了?那我不整日招蜂引蝶了?妈妈理那起小人嘴做什么?再者,这里的伙计为了自己的饭食要紧,没一个敢说妈妈个不字的,这一点还放妈妈放心!” 钱妈妈挠挠头,只得进去都市品花录最新章节。一时洗毕出来,换上干净衣服,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曜灵趁机再奉上杯新调的薄荷果子露,然后方慢慢道:“妈妈,我有事跟你说。” 钱妈妈一口将果子露喝尽。心里只觉得舒服极了,脸上笑意迭起道:“掌柜的还满意么?我收拾的行装?” 曜灵握住她的手,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道:“妈妈一片忠心为我,灵儿感激不尽。不过心意我领了,包裹是一件也带不得的。” 钱妈妈一个激灵,险得从凳子上翻了过去:“为啥?都是你出门要用的东西。你看看,这件里头是。。。” 曜灵将对方的手捏得牢牢的,不让她起身,自己则继续哄道:“我知道妈妈为我操心。可我有我的道理,如今说出来。请妈妈听听,是不是合适?” 钱妈妈无可奈何,只得听了。曜灵一一细述,出门坐人家的船,本是不便,过了水路。由蜀道入滇,更是山路难行,诸多不利,若带上这许多东西,简直不用走了。 钱妈妈越听越觉得丧气,本来她就对曜灵这一趟出门不太感冒,如今再听曜灵细说,那就恨不能拉她坐在这屋里,不要走了。 曜灵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话一说完,人立即起来。也松开了钱妈妈的手:“妈妈行行好,若有空,再将这些东西收回原处吧!不过不急,别再忙得跟今儿似的,出一身汗才好。” 钱妈妈脸上又想哭又想笑,一时竟成了个花脸。曜灵有意冲了个怪相,嘲笑她一下,然后就走了。 晚间,关了店门后,曜灵叫上所有伙计,齐齐坐了一店堂,她则站在柜台后,有话要说。 “过几日我就走了,别的话不必多费了,左右这大店子是交给大家了。方成你看着前头,钱妈妈看住后院。现在的生意不坏,大家齐心协力,再将这家业继续下去就是!” 短短几句话,说完了,曜灵便从柜台下端出几大盘不知什么来,上头蒙着布,曜灵玉手轻揭,原来竟都是些现银子。白晃晃,胖呼呼的元宝堆儿,将众伙计的眼都耀花了。 钱妈妈一看不好,这是要分家产的节奏? “我说掌柜的,你这是做什么?”不想方成更比她反应得快,一个跃步冲到柜台前,伸手就又将布蒙上了。 “是啊,”吉利平日不会说话也不爱说话的,这时也变得伶俐起来:“这银子是什么意思?我们不能要!” 曜灵嗔道:“看你们,一个个的急什么?不是要分家产!不过眼看我就出了门,年下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先将今年的花红分给你们,算我给大家一个交待。不然到了年关,怎么回家呢!” 钱妈妈一听这话,简直太不吉利,当下就冲地啐了一口,然后道:“这话说得没道理!年节还早呢!谁说掌柜的就回不来?才到年中,谁又知一年的花红是多少?现在分了,帐又怎么算?” 众伙计纷纷出声附和,没一个说要那银子的。 曜灵温柔地看着一屋子的眼睛,她看得出来,里头都是暖暖的心意,是为自己好,为自己焦虑的。 “我知道,你们想些什么,我岂能不知?都是伴了许久的老人了,可算心意相通了。恕不知你们为我,我岂能不为你们?只管收了这银子,我对咱们店铺有信心,抽出这一笔来,还不至于就怎么样了。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到了年下有余,大家再分!” 曜灵的话,可算是豪言壮语了,可听到众人耳朵里,却如悲音,竟要催出他们的泪似的,叫人不忍卒听。 这时方显出打头伙计的重要来,方成原来也是个倔强的性子,但见他将双手左右一撑,就将柜台上几个盘子盖得严严实实,口中坚决地道:“不分,就是不分仙子一笑最新章节!你们哪个不依,只管上来动你爷爷!今儿若有人取了这银子,明儿就给我卷铺盖走人!采薇庄不要那起没良心趁人之危的黑心种子!” 伙计们当真无一人动弹,连犹豫一下,都没有。 钱妈妈这时上前来,走进柜台里拉住曜灵,哽着嗓子眼儿劝道:“掌柜的你也别犟了!睁眼看看,底下这些哪个是肯伸手的?你只管去吧!家里的事交给我们,这里都是你的家人,我打个包票,没一个是失了血性,不凭良心办事的!” 话已至此,曜灵无法再开口说下去,眼泪已忍到极处,她怕一开口泄了气,泪水便要喷薄而出了。 众人知趣地散开,一时间大堂里空了下来,钱妈妈搂着曜灵,方成收拾银子,气氛难得的和顺睦恰,多少天来的不满和焦虑,此刻都消散不见了,未来会怎么样?管他呢!有这许多人真心相待,曜灵觉得,自己即便出门再难,也不觉得难了。 不过说归说,曜灵最后还是吩咐方成,将这一注银子记下数来,年下还是分给众人。不能叫别人跟自己受苦,这是尹度做人的准则,曜灵一脉相承,不敢就忘。 日子过得真快!这一晚,曜灵躺在床上,算了算,原来后天,就是启程的时候了。 这天早上,伙计们都还在梦乡里,钱妈妈守着灶下的火,也半依半靠着,正在打盹,曜灵却早已洗漱干净,换上一身缟素,出门去了。 天还黑呢!街道上,打更的声音时时传来,四更刚过,道路上一个身影也看不见。月光从头顶上直投下来,是冷冷的清光。夜风也凉,吹在脸上,竟有秋意。 城门下,早起的车夫们,刚刚睁开眼睛,喝过第一顿稀粥,正三三两两地,正坐在车把子上,闲话。马儿喷着鼻息,嘴里还嚼着昨夜剩下的干草,天这就亮了起来。 薄薄的晨雾里,车夫们远远就看见走过来一个瘦削的身影,一身纯白孝衣,头巾将脸包得严实,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只知道,这是位女子。 “走吧,去城外,尹家庄。” 曜灵到的时候,尹家庄众人才起身不久,伙计们坐在露天的场地里吃饭,刘勤和吉家人,则在屋里,不见影儿。 曜灵要得就是这个。她谁也没说,连钱妈妈也没告诉就来了,怕得就是被人打扰。跟爹娘告别,是极之私密的事,她不愿意与别人分享。即便知道是好意,她也不愿接受。 站在那两座连于一体的小土包前,曜灵一句话也没说。有心意就够了,她想,爹,娘,女儿这就走了,你们只管放心,女儿这一去,事不尽成,决不回来。 跟太后虚情假意地和睦,这情形已然走到尽头。太后不想继续敷衍下去,曜灵也不想。一决雌雄的时刻将要来到,谁输谁死,赢者为王,这都是命中注定的。 一个伙计端着供品肉菜,正预备向尹度和娘子的坟墓处走来,突然惊异地发觉,那两座墓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束带着露的野草,翠生生的,迎风招摇。 曜灵回到家里时,已是午后,钱妈妈正急得在院里打转,口中直说完了完了,掌柜的就这样走了不成? “看妈妈说得!你给我置的送行酒我还没跟大伙喝呢!怎么会就这样走了!那也太亏了!”曜灵笑嘻嘻地站在钱妈妈身后,倒唬了她一跳。 “大清早的你去哪儿了?”钱妈妈话刚问出口,转身就看见曜灵身上穿的衣服,即刻就收口不言。 曜灵也不再多说,进屋换衣服去了。 第一百十一章 饯别 晚间,曜灵果然命伙计们早早将店门关了,中间一进的大院子里,早早摆下六张十人大桌,都是街坊邻居家借来的,上头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碟儿已经摆好,都是凉菜。 钱妈妈与方成两人,正在由厨房往院子里搬着热菜,烧羊肘,烧鹅,烧肉,烧蹄,都是伙计们喜欢的大菜。因曜灵吩咐了,要叫大伙吃得尽兴,钱妈妈自然无不听从,因此平常曜灵喜欢的素果倒少,盘盘都是油旺旺,红炖炖的肉菜。 隔壁酒庄里,下午现沽来的新酒,十几只坛子,依桌子放好,上头泥头刚刚打碎,阵阵酒香,萦人鼻息。 伙计们静没声息地沿墙角站好,自觉排着队似的。什么时候这样痛快的吃过?记忆里几乎没有。眼前这一餐,对达官贵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甚至可算粗鄙,却于他们来说可算是金樽玉觥,珍馐玉馔,可看在眼里,却叫他们一个个鼻酸欲泣。 说起来,采薇庄的伙计都有个共性,那就是,都是些荒年活不下去,被家里拿出来卖的孩儿。尹度双倍价钱买了来,教他们手艺,却不叫他们跟家里断关系。人家只当是卖儿子,他却是收徒弟,却还给钱。 店里的伙计,并其家中,无一不当尹度救命恩人一样,尹度走后,曜灵依例照做,生意好了之后,愈发对伙计们宽松,可以说,采薇庄的伙计,表面心里,无一不以她为首的。 可惜这样好一个人,京里竟容她不得。眼见着,她要走了,谁来给咱们做主呢?伙计们想到这一点,心里无不做慌做张。 见菜搬得差不多了,钱妈妈便叫吉利:“去,掌柜的在屋里呢!你去叫她一声!说大伙都齐了。只等她来。” 吉利去了,一时来了,回说即刻就到,请大家先行入座剑傲乾坤。众伙计本来不敢就座,听了掌柜的吩咐,不得已,一一安插着,入席坐了下去。就连多余的一个小荃子,也搭头搭脑地,坐在其中。 这里刚刚坐下。果然曜灵顷刻就至,一身夏日家常竹布蓝布,头发洗过了未开,只随便用根竹筷子挽了。却也整齐清爽,似一尘不染,灵慧空明。 “都齐了?好,吉利,方成,斟酒吧!”曜灵说着自己也动手。挨个将自己桌上的酒杯满了。 与她同坐的,都是十年以上的老伙计了,与方成差不多大,心里有事。拿着酒杯,都有些沉重地端不起来。 曜灵微笑道:“怎么不动手?方成,你那怎么样?可都满上了?钱妈妈呢?” 钱妈妈鼻头通红地从厨房里上来,直摆手,说要看着火,就不上来坐了。 曜灵也不勉强,只请大伙同举杯,共饮了这一杯。再说话。 众人依言。闷闷地将酒干了,酒是好的,喝进肚子里。却没品出什么滋味来。 曜灵盈盈浅笑,放下酒杯,款款道来:“我知道大家愁什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个月来,想必大家伙已是尝了个遍。好在,最后,咱们得了这个东西。” 说着,曜灵的手向店堂上方指去,众人这才想起,哦,那是老太后御赐的匾额所在。 对呀,有这东西在,还有什么怕处?后半个月,不就是因了这东西,生意一点一点地,又回来了? 众伙计们心里即刻松快许多,刚才下去的酒,这便散出热力来了。 其中一个伙计便道:“我就说嘛,掌柜的人虽走了,威力尚存,老太后尚给咱们三分薄面,更别说别人了!” 方成迎头就是一个爆栗:“你这马后炮放得好生利索!掌柜的不说你是想不起的,这会子倒聪明起来了!” 那伙计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吉利正坐在他身边,便叉了一大块肘子,油汪汪地塞进对方嘴里,立刻就堵得说不出话了。 小荃子正吃得欢,一时嘴滑,便失言道:“是啊,太后心里也是疼掌柜的,这不,请掌柜的出京,游山玩水,兼采卖宫中用物,多好的差事,别人想,还想不到呢!” 此言一出,众伙计立刻怒目相视,投射过来的眼光众众带着恶意,心想有你什么放屁的事?!闭上嘴才好! 小荃子被瞪得嘴里肉都咬不牢了,哗啦一声,一块烧鸭腿从他嘴里落了出来,砸在酒杯上,撒出一桌酒去。 “看你这公公,就算看不上咱们这里的粗食,也不必这样浪费吧?好在明儿你就要回去,咱们也就两下里清静了!”小荃子身边一个伙计看得厌恶极了,一时脱口而出,竟忘了忌讳对方身份。 曜灵听见这话,心里一沉,眼光就向小荃子看去,生怕他心里起怒意,要在李公公面前生事。都说暗箭与小人一样,难妨难挡。 说来也怪,小荃子在采薇庄这一个月,人人都忘了他是个公公了,他自己也快忘记,心想若能一时呆在这里,也不坏。有吃有喝,睡得安心,更不必提心吊胆,每日不过用飞鸽传书,给李公公送些消息罢了,比起以前在宫里的差事,那是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了,因此人也比上个月胖了,脸也宽了,竟长出一层肉来。 因此就受些小骂,于他也无大碍,前头说了,他本性不坏,不过在李公公面前求口饭吃罢了,进宫日子又短,那些个人性险恶,他也还没来得及学会空间神舍最新章节。 “算了算了,”小荃子大度地说道:“知道你们心情不好,本公公不理你们!我吃我的,你们说你们的!” 曜灵微微一笑,放下心来,忙对那伙计道:“还不快给荃公公倒酒?肥鸭子大块地夹上去!” 那伙计心里不情不愿,面上少不得低低陪了个不是,小荃子一杯酒下去,自己倒笑了。 原来出京采买东西的风,是太后放出来的?曜灵倒被小荃子无意间说出的话,勾起心事来。 太后这又是做什么?前头叫余王妃教训自己,后头又这样安抚自己?太后才不会诚心为了采薇庄好,到底这女人葫芦里,又卖得什么好药? 章徳宫里,太后正在净面,李公公小心翼翼将一件件珍宝从她头上除下,又一样样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收存起来。 “今儿信上怎么说?”太后懒洋洋的,无精打采地问。 李公公殷勤上前来,送上一盏玫瑰露,然后媚笑道:“没什么大事,说今儿在后院置了酒,给小掌柜的送行呢!” 太后哼了一声,接过玫瑰露来,呷了一口,不着意地放下,蹙眉道:“怎么不香?怪道庄贵妃拿来敬哀家,原来不是什么好货色!” 李公公如同哈巴儿狗,立即有样学样,也将个老脸皱起,然后啧啧咂嘴道:“可不是说?我先替太后试温度时,也觉得不太好,还不抵咱们平日用得呢!倒也好意思,说是贡品?也不知是真是假!” 太后反倒笑了起来:“她哄你作什么?贡品不贡品的,反正是皇上给她的,不是贡品,那也成了贡品了!” 李公公顷刻又转了笑脸:“太后这笑话说得真好,奴才也觉得可乐极了呢!” 太后笑过,又叹起气来:“皇上怎么还这样宠她?真不怕她造反?那什么十七姨娘的事,还不够渗人的?要我说,才别信那鬼丫头的话,什么姐妹不是一条心,庄贵妃只为荣华富贵。屁!一听就是搪塞之辞!也只有皇上肯信罢了!” 李公公也跟着叹息:“谁叫皇上心里就是喜欢庄贵妃呢?就有心不信,舍不得也是没法子。” 太后嘴上不响了,心里却在冷笑。自己的儿子,为娘的最清楚。皇上性格全然不似先帝,先帝是顸颟敦厚,也许做皇帝并不合格,做人却是极好的,因是从容大度,并无乖戾气的。 可皇帝却正相反,只跟她这个为娘的,如一模所脱。心狠手辣,凡事只要对自己有利,无有行不出的。又最是面慈心硬,别人看着娃娃一样,只当容易对付,不想却是胸中另有沟壑,一不留神便可置于死地的。 “唉,儿大不由娘,哀家劝许多回,皇上只是敷衍,转头又去了庄贵妃宫里,竟当哀家的话耳旁风一样了!”太后开始发起牢骚来,李公公不觉心里一惊,莫非她真的老了? 一个狠毒又颇有姿色的女人,若是老起来,那是相当可怕的。 老太后就是现成的例子。 李公公身上微微打起寒战来,赶紧欲将话题岔开:“今儿老太后派人去敬事房传话,说明儿要换个花样,不喜欢现在的绿豆薄荷冰汤,说是。。。” 太后愈发动起气来,不提还好,一提这老妖精,她就想杀人。 “她想换就换,跟哀家说得着么?奴才们办的事,如今也要哀家来操心了?哀家才懒得管!明儿给慈宁宫一百升绿豆,叫她们自己熬去,想怎么熬怎么熬,想熬成什么样熬成什么样,日日用绿豆煎汤沐浴才好!哀家倒要看看,能熬成精不能?!” 第一百十二章 启程 说了一通气话,太后的脸都挣红了,李公公正在其背后,用篦子替她一下一下篦着头发,这时望着镜中人有些失态,忙柔声劝道:“太后,您这又是何必?动起气来,自己的身子要紧!老太后不过白说一句,也没别的意思。”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愈发勾上太后的火来,当下便星眼圆睁,怒视李公公道:“没别的意思?!这老太婆最有别的意思!上回哀家才叫尹家的丫头出京,她掉脸就送上个匾额,哀家说不许慈宁宫人出去,那蓝姑姑怎么出宫的?!有意要在哀家面前示威?!呸!当哀家怕么?!不就是手里有那个。。。” 提到那件要命的东西,太后的神情一下全变了。本来是怒不可遏,眼里直闪出火花来,可转瞬之间,火花灭了,死一样的静寂,袭上面来。 李公公此时已是通身冰冷,满身汗下,可脸上依旧装得若无其事,他明白,自己万不能露出丝毫,对太后的话有所领悟的模样来。 太后知道有那个东西,她也知道,别人也许也猜出些许。可太后绝不能容忍的是,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流露出此意来。不论是同情,还是嘲讥,但显示出来,必杀无疑。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太后。原因也很简单,太后不敢下手。 每每虑到此事,太后便觉如五内俱焚一般,恨老天怎么不开眼,还不收了那只老不死的妖精! 篦子还在一下一下,顺着太后乌黑滑顺的长发,向下走着,不见异常都市大高手。太后慢慢觉出舒服来,身子又软了下来。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因是夏夜,本来清冷的月光也变得温和了。透过雕花窗阑透进室内来,将地面上,洒得到处是,犹如遍地都是花开一般。 “李公公,你进宫有不少年了吧?”太后突然转换话题,倒叫李公公吃了一惊,本来全尽防备的,不想开口竟是这个,李公公顿时有失重之感。 “回太后的话,奴才才是老成了精的那个呢!进宫多少年了?竟也算不清了。只知道,月圆月缺的,看也不少上百回了。”李公公陪笑弯腰,对镜中人答道。 太后点了点头。突然厌烦起来,右手轻轻挥了一挥:“你下去吧,哀家累了,想休息了。” 香烟袅翠,烛影摇红,描龙画凤的绣纱帐幔。五彩流苏的锦带配上金钩,绣茵锦褥,金毯花茵,处处辉煌夺目。可睡在里头那个人,却埋首于纱被中,低低饮泣。 什么都有了,却也是什么都没有。地下的那个人,走得可算干净,却也将自己的一切,都带走了。 终于到了启程的日子。曜灵再次起得极早,不欲打扰众人。自己将衣服换好。早就预备下的一只青色粗布包裹挽于右手臂间,蹑足来到院子里,极小心地走到后门处。正要开门,忽听得一声大喊:“站住!” 曜灵知道完了。她这样小心就是不想叫人发觉,省得麻烦,可这人说话声音如此之大,别说尹家,就连隔壁洛家,只怕也要被惊动了。 听声音似乎是个小伙计,也许是出来起夜,不小心撞上了自己。曜灵心下恼怒,回头嗔道:“你不会小点声。。。” 不料她这一回头,随即就被吓了个动不得:身后满满当当,站了一院子的人,伙计们都来了,钱妈妈也在人群中,不敢站到头里,因满脸是泪。 曜灵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方成走上前来,递给她一个小布口袋,里头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里院子里,掌柜的最爱的花架子下头的土。人都说,到了外地水土不服,容易生病。有了这包家乡的土,那就不怕了。”方成眼眶红红的,声音也与平日迥然不同了:“外头的布袋子,是我们几十个伙计,店里衣服上,最干净的口袋衬布,每人撕下一小片来,钱妈妈缝出来的,掌柜的带上,见了这东西,就如同见着我们几十个人一样了。” 曜灵竭力忍住眼泪,双手微微打颤地接过这宝贝来,果然如方成所说,小小的布口袋,几乎由千针缝出来,几十块小布头,密密麻麻分不出你我来,只知道是贴心的,要跟她这一路,天涯海角去的。 天还暗呢,曜灵迈出采薇庄大门的时候。伙计们坚持不让她从后门走,这不是丢人的事,为什么不正大光明,从前门出入?! 曜灵抬脚,迈过门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十几年岁月,就这样一抬脚过去了。那个当年梳着一对羊角辫儿的小丫头,这就要离家,出远门了。 临近的各家店铺都还没下门板,可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可以看得出来,也都已经醒了。不料自曜灵出门的那一瞬间,门板齐下,人如水银般泄了出来,也不说话,皆默默站着,目送曜灵。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小丫头不易呀!嘴里不说,可心里,人人都是这样想来。幼年失亲,成年后,又被迫离家远行。云南大理呀!那地方是等闲去得的?人人心里都想,无矣于送死也! 曜灵自然也难说出话来,叫她如何开口?因处境是尴尬的,她不愿带累了别人,也不愿看轻了自己。 这样从众人的注目中,曜灵慢慢走出了这条生长了十几年的街道,平日里叽叽哝哝的聒噪声,此刻却是鸦雀无声,静得诡异,静得凄凉最终救赎最新章节。 走出街口那一刻,曜灵问自己,要不要,再回头看上最后一眼?也许,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呢! 此一去,能不能回来?未知。即便能回来,又将是怎样的情形?更加未知。 那么,要不要再看一眼?知道钱妈妈在后头,方成,吉利,几十个伙计在身后,洛家大大小小,左邻右舍,近百号人,都站在自己身后。还有,采薇庄那块,爹亲手写下的招牌,此刻全都矗立在自己身后,只等自己回头相顾。 不过最后她还是没有回头。这些事对她来说,太过奢侈了。温暖的情谊,此刻犹如懦弱,她不需要,更不能被拖后腿。 穿过几道小巷,曜灵径直走上了码头。迎头便撞见,日头喷薄而出。一轮红日,跳跃出水面,势不可挡,因是新生的力量,莽撞,却硬强。 曜灵猛地一见,先被耀花了眼,闭上休息片刻之后,再睁开来,就看见三艘大船,落后跟着一艘画舫似的花艇,红舫绣帘,篷盖上则罩着绿泥洒花大卷篷,两边垂下白绫画花走水,正摇摇摆摆地,停在了码头上。 “尹家掌柜的!”小船上,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子,冲曜灵直摆手,“快来,上这里!” 曜灵忙走过去,早有一个小厮从大船上下来,扶着她过了跳板,走上船来。 待曜灵近处一瞧,原来刚才船头叫她的,竟是洪家三姨娘。 “掌柜的,你来得倒早!”三姨娘笑嘻嘻的冲曜灵福了一福,桃花两颊,秋水双波,笼罩在初生的阳光下,神采熠熠,已全无曜灵头回见她时,那颓然可怜的模样。 “姨娘也早!”曜灵笑着回礼,“以后别叫我掌柜的,听着生分!叫我灵儿吧!” 三姨娘点头,笑道:“也好,那你也别叫我三姨娘了,我也听不惯!叫我香姐姐得了!我小名香玉,不过自过了洪府,也没人这样叫我了。” 曜灵心领神会,立即就甜甜叫了一声:“香姐姐好!”哄得三姨娘眉开眼笑,直说灵儿乖巧。 “你来得这么早,还没吃饭吧?来来,我也正要吃呢,跟我一处用吧!对了,三爷还不曾到,等他一来,咱们就开船。”香玉手指舱内,盛情邀请。 曜灵笑称恭敬不如从命,弯腰低头,跟在香玉后头,进舱而来。 待坐下来后,曜灵方才得空,当下细看外面船头,原来竟是刻着两个交颈鸳鸯,船身是棠梨木的,两边短短红阑,皆雕花描漆,十分精致。 身后四下,都是长窗,此时将格扇打开了,绣花窗帘挂在银钩上,舱里便十分敞亮。船里是原来是两个舱,曜灵此时身在处一间,用作日常起居,里头一间,一道珠帘隔挡着,看不清楚,只是想来,定是歇息所用了。 再看脚下,原来铺了细白绒毯,中间铺设一炕,两旁是紫檀鼓腿彭牙方凳,间着一张剔红孔雀牡丹纹香几,中间一张黑漆嵌螺钿龙戏珠纹圆桌,可以坐得五六人。 “灵儿别光看哪,快上来坐!”香玉殷勤地拉过曜灵,这才惊见其手臂上挽着的那只包裹。 “怎么只有这一件么?我当你先来了,大宗行李还在后头呢!”香玉大感疑惑,简直有些瞠目结舌:“灵儿,你这可是出远门!别的不说,只这水路就走得不短,你只带这一件,怕不够吧?!” 曜灵笑着将包裹除了下来,镇定自若地回道:“有什么不够的?我又不是出去玩的,带那许多做什么?一二件换洗衣服,些许盘缠,也就足矣。” 第一百十三章 香玉 香玉先是不解,近后自以为明白过来,便笑着冲曜灵挤了挤眼睛:“明白了,你是一个人出门,生怕累赘是不是?也对,带上银子,还有什么买不到的?” 曜灵笑笑,也不多解释,只问香玉:“香姐姐,这包裹放去哪里?” 香玉顺手将身后的水晶珠帘捞起半边来:“哪!进去吧!左边那只小柜是你的,你只管收拾便是!” 曜灵依言入内,原来里头别有洞天,衾枕奁具,熏笼红闺,雅器无不精备。最靠里铺设一炕,笼罩着锦帐重重,卷幔高悬,只觉锦绣夺目,芬芳袭面。 炕下,左右两边各有一个红漆描金山水柜格,曜灵走到左边,打开就将自己的小包裹塞了进去,转身就出来了。 “怎么样?里头还睡得吧?”香玉正忙着在外间布菜,看见曜灵出来,忙笑问道。 曜灵装作咂舌:“岂止睡得?神仙也可以歇下脚了!这船真是太太回乡用的?端得是的奢华极了!” 见提到太太,香玉的眼神黯然下来:“可不是太太的?若不是为了尹掌柜的,我可没这个福气,能沾上太太的光!这船在洪家可有历史了,太太进门时,正是坐的这个!它可是太太的心肝宝贝,太太从来不肯借给别人使的,如今给了你,也算难得了!” 曜灵笑着坐了下来,也拉香玉归坐:“太太出阁时坐的?那真得请香姐姐给我好好说说,怪道我看这船喜气得很呢!” 香玉撇眼看了看外头,窗外空无一人,地上小厮也回大船上去了,只有潺潺的水声。在耳边空响。 “说起太太出阁来,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热闹。算了,这会子肚子饿了,先吃饱饭再聊!”香玉说着夹起一块水晶龙凤糕,请曜灵亲试。 桌上十几只五彩细磁碟,里头都盛满了美食佳肴,细果海错,曜灵每样不过略动一下,就觉得饱了主角重生复仇记。 香玉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先劝曜灵喝酒,被拒绝之后,自斟自饮,一付快活模样。 曜灵心想,这哪是姨娘的样儿?分明是入出笼的鸟儿!想是在家里拘得紧了? “三姨娘!”正想着,窗外有人声传来,原来是洪冉到了。 “你们倒高乐得好!”洪冉从外头进来。看见曜灵与香玉对坐,不觉就笑了。 今儿因要出门,洪冉打扮得便与曜灵前二回所见不同,只见他头扎玉缎包巾,身穿石青缎密扣紧身,胸前锦绳绕着双飞蝴蝶,腰扎月蓝带子约有四寸半阔,两边倒垂双扣,中间垂着湖色回须。下着同色绉纱兜裆叉裤,脚登玄缎挖嵌快靴,衬着这身装束,越显得狼腰猿臂,鹤势螂形,整个人的精神也不一样的,觉得另换了一副英武的神情。绝非平时在家时,缓带轻裘,懒散的态度。 曜灵从来没见过对方这样的装扮,冷不丁一见竟有些愣住,心想这人定是有几分功力,且身手不凡的!看他浑身上下,一丝儿赘肉全无,且那腰间手臂上的肌肉!这也难怪,洪家让他来跑船带货了! 不知怎的,曜灵突然觉得船上有些热了起来。怎么自己脸也红了? “三爷到了?”香玉起身,亲生儿子归亲生儿子,大家的规矩是绕不过的,“看你这打扮,又不用镖行,自己带队了?” 洪冉轻轻笑道:“这条水路我闭上眼睛也走得过去!沿途都是我的相好交友。怕什么?又要镖行做什么?只我手下那几十个伙计,就不是吃素的!” 香玉眼见自己的儿子如此出息,心里满足极了,嘴上却故意嗔道:“尹家掌柜的在这里呢!当了外人面就这样自吹自擂起来,也不嫌臊得慌!” 见提到自己,曜灵忙起身,先向洪冉福了一福,不想她还没说话,洪冉却抢在她头里,道:“掌柜的又不是外人!要跟咱们一路呢!我也不是吹嘘,说实话,也是叫掌柜的安心的意思!不然只当跟了个不中用的纸捻子,掌柜的只怕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安呢!” 曜灵抿嘴而笑,香玉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却嘴里还在絮叨:“就你会说话!我只告诉你,这一路少沾花拈草的,叫我知道误了事,定说给老爷,叫他打你!” 洪冉一见这话,早已哈哈着去了,门帘响处,传来他的回答:“有你俩一老一少在,我哪儿敢?都给捆住了手脚,再展不开了!” 曜灵本来听到沾花拈草四个字,早将头偏了过去,这时又听见洪冉的回应,先只觉不出什么,可待香玉坐下来后,对方的眼神中有种东西,叫她脸上才掩下去的红霞,再一次浮了出来。 香玉偷偷在心里笑了一下,转身进里间去了。 曜灵独自在外,只觉得身心俱热,便走到窗前,不想正撞见洪冉走下跳板,抬眼向上看来,两个人,四目澄澄之下,曜灵竟难的地先服了软,将身子向后一缩,随即躲回了舱里。 洪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几步就跃下跳板,冲那下头正等着自己的伙计,宏声大气地吆喝:“起锚,开船喽!” 泓王府里,岑殷正在窗下临帖,因今日墨磨得好,汁浓笔顺,他下笔自觉有如神助,临出字来,骨韵神气,无一不佳,他正得意,不想外头却匆匆奔进个人,打断了他这番难得的雅兴。 “世子爷,您还在这里练字?洪家的已经走啦!尹家那丫头也一并带走了!”叮当急得不行,语速极快,一时间竟让岑殷有些愣住,没听清的关系。 “哎呀,世子爷修真高手现代游!就是。。。”叮当见对方还不明白,愈发着急起来,手也上来的,拉住岑殷便要向外,直奔去码头似的。 岑殷大笑起来,挣开她的手,一本正经道:“我才沐浴净身,双正焚了一炉好香,此时外头热得厉害,屋里阴凉肃穆,正是向先贤起敬的好时候,今儿我的墨也磨得好,叮当你来看看,看那张是不是比昨临得,好上许多了?!” 叮当不满地撅起嘴来,眼神中多有不解:“爷!是你叫我去打听的!什么时候动身?半个时辰也不得有差,随时要向我报来!如今倒好,人走了,你倒赖在这屋里!图阴凉?外头船开起来,窗下吹来水面上的风,那才叫凉快,也爽利呢!” 见叮当如此说,岑殷微笑起来,手指向对方道:“定是你这丫头又想出去耍子了!” 叮当脸色微微泛红,嘴上却犟道:“哪里是我?分明是爷的主意!要我说这丫头身上有什么厉害关节?爷盯住她,到底是何用意?” 岑殷的笑意渐渐隐去,本来平常的面容上,慢慢笼上一层杀气来,细看之下,那杀气的后头,又是难以形容的,萧瑟寂寥。 叮当不敢开口了,她跟他时候不长,却是生死相交,他的心事,世间也唯她,略知一二罢了。 静默良久,岑殷终于开口:“他们是商船,哪里比得上我那只小艇跑得快?再者,洪三这人我知道,她跟此人下去,直到苏杭,也无太大忧虑,更无大患。我只管到时候去等便罢,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叮当无言,心想那你又何必巴巴叫我去打听,生怕人家跑了似的? 岑殷不管她,径直走回书案前,再执起笔来,却再难回到刚才的心境了。他烦燥地将笔丢下,啪地一声,上好的玉色宣纸上,顿时洒上一片墨迹,外头的竹影透进来,竟衬得如黑血一般。 叮当不声不响地上前来,轻手轻脚将污糟了的纸收拾下去,劝无可劝,这个道理,她懂。 半晌,倒是岑殷自己笑了出来,不过笑得不好,是苦笑。 “有半个月没见着王爷了,我看看他老人家去。” 叮当立刻抢在他前头,冲出屋去,口中直道:“我替爷张张去,看王爷过够瘾没有?” 岑殷听到瘾这个字,一下就将手里双拳头捏紧了,紧到他自己也受不住,身子打起颤来。 园子里,正值日头高照,处处生烟的时分。岑殷慢慢沿着抄手游廊,走到父亲的暮年养静的小院来。 泓亲王已有多年没有出过这个小院了,自打皇帝即位,他就不理世事,只管享福了,开始是弄花置草,倒也有些意趣,养了许多兰花,贵贱各一半,因此这院子便叫冷幽馆,取兰花的香气之意。 可一年之后,事情大为转变,兰花不养了,泓亲王培养出上了另一种爱好。宫里送来不知何处来的贡品,一种奇异的烟土。 泓亲王先是久咳不愈,太医说此物可助养生,并有利夜眠。泓亲王抽了,果然有效,且十分显著,自此之后,便再难绝断了。 半年之后,王妃也一并染上此瘾,从此两人便在园子里,分两头,并进齐吸。说来也怪,亲王不让王妃知道自己这一嗜好,王妃呢?同样也避开亲王。 不过这目的倒是容易达到的,因为很快,两人就都足不出屋了。 冷幽馆。 岑殷抬头看这三个黑漆描金的大字。是父亲当年写的,朴而力,工助整,最好处便是大方,因是柳公权,柳体,入不了旁门左道的。 第一百十四章 香玉 可如今呢?字犹在,兰花却早已半卖半送,形影无踪。人呢?更不复当年之势了。 “爷来了?”叮当从门口转出身子来,凑到岑殷耳边,小声道:“才已完事了,王爷这会子正精神呢!请爷就进去吧!” 岑殷进得屋来,里间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正面一张黄花梨朵云纹罗汉床上,一个瘦小的老人,一身华衣细衣,正半躺着,眯起眼睛,养神平息。 “见过王爷!”岑殷走上前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泓王微睁开眼睛,向地上睨了一眼,然后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口中若有似无地说了句什么,大概是叫起来吧。 岑殷缓缓退后几步,重重坐在身后的椅子上,他几乎不敢抬头,不敢看上头那人。谁能想到,这样干瘪龙钟一个老头,竟是当年的勇汉字,泓王? 先帝曾说过,自己几个兄弟中,唯岑甯,也就是泓王,长得最为孔武,行动起来,也最果敢有决断。 如今再看,简直是个笑话。罗汉床上那人,面黄肌瘦不说,这样热的天,身子下还垫着丝绵所制,松竹梅花岁寒三友酱色绣花软褥,身子软着,完全坐不起来,只能斜靠在身后如山一样高的纱绿潞绸软垫子上,除了叫人叹息英雄气短之外,更不忍回忆其当年的英姿。 “你来了?这次回来有几天了?”王爷自己觉不出什么似的,只管细若游丝,轻轻问自己的儿子。 岑殷忙起身,泓王不耐烦地挥手,岑殷方归坐回位。然后回道:“回王爷的话,回来有半个月了。前几日进宫,觐见过皇上了。” 泓王叫人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再问:“皇上有什么说的没有?” 岑殷回道:“倒没什么大事。不过说上回的事办得很好,赏了些东西最终救赎。”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了下来。 泓王警觉地睁开眼睛,只这一瞬间,那双浑浊稿黄的眼睛里,骤然发出两道寒光来:“有事?” 这两个字说得声音不大。却是极重,与刚才的松懈闲散不同,泓王如一头困兽突然从笼中醒来,叫岑殷禁不住想到,父亲虽则身体老去,到底性情精神依旧犹存。 不过当然了,岑殷带着宽慰地语神情。回话道:“王爷别担心,没有别的事。不过皇上说了,正有个节度使的缺空,我便荐了个人上去,皇上听了觉得可以使得,就留下名儿了。” 泓王听见开头,就复又将眼睛闭了起来,伸手从身边小桌上捏起一块冰糖李子丢进口中,细嚼慢品。恢复出刚才悠然自得的表情来。 岑殷见此,忙起身垂首,道:“再没别的事了,请王爷歇息吧。” 泓王再次若有似无地点头,口中淡淡道:“听说你不日又要出门去?这回又为了什么事?” “左不过是那些事。不为皇上,就为太后,宫里的事罢了。”岑殷也淡淡回道。抬起头来,却正撞上父亲一双厉眼。 岑殷没想到父亲的反应竟是这般敏锐,一时惊得有些呆住,赶紧又低下头来。 “皇上和太后,可不是一样。他两人的事,该分开来办才好。”泓王的语气叫人有些摸不出所以然来,好在岑殷是他的长子,别人不知道的,他全明白。 “父亲放心,孩儿总不辱使命就是了。”岑殷身上微微有些出汗。头上也沁出细小的汗珠来,这是他来时没能想到的。 “不辱使命?那是自然。不过也别侮辱了自家门楣,侮辱了你头顶上的那个岑字!”老亲王身体大不如从前,语气也没有多大的力量了,可这短短一句话,声音不大。却足以叫岑殷惊心,并五内震荡。 “父亲放心。”面对自己的父亲,岑殷并无多话,父子连心,他知道,只这四个字,就可以安抚父亲了。 泓王这回是真的阖上眼睛了,岑殷退出去时,他已快速地,打起鼾来。 曜灵等到船开,坐了一阵,又听了一会水声,只觉得头重眼涩,困意上来,她竟打了个哈欠。 香玉上来,轻抚她肩膀道:“可是起得太早了,这会子累了吧?来,里头炕上,先小睡一会吧!” 曜灵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初来乍到,这又是人家的船,自己上来就睡,有些说不过去吧? 香玉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抿嘴一笑:“跟我不必客气!我在洪府,太太也不拿我当自己人,如今出来,正和你一样,你我到一处,倒是做个好伴呢!去睡吧,好姑娘,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里间躺着去,我替你外头看着。” 说着话儿,香玉自己竟也打出个哈欠来,曜灵忍俊不住,两人相视之下,同时笑了出来。 “看来姨娘起得不比我晚,”曜灵眼神精灵一样闪光,狡黠地冲对方笑道:“反正现在水上,一时也无事可做,既有请我的,不知姨娘怎么样呢?” 香玉嘿嘿然,索性道:“怎么样?大家一同睡去呗!你请里头,我一个姨娘,皮糙肉厚的,炕沿上沾沾也就行了。” 于是二人皆合衣而眠,好在此时夏日,天气热得很,倒也不怕着凉,将外间窗格开着透气,里间则关起来。气温适宜,又有潺潺的水声助眠,曜灵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因初次出门,又是这样的境况,兴奋与不安,交织难定。 却不想,她刚刚将头挨上那只崭新的洒线绣绿地五彩仕女绣枕,还没来得及跟身边的三姨娘说上几句话,人便沉入周公之乡都市大高手全文阅读。 这一觉黑甜之后,待曜灵再起来时,看看日头,已近了午后。再看身边,香玉倒没见踪影,自己身上却多了一床纱被。 “醒了?”曜灵从炕上起来,外间传来香玉的声音:“我看你睡得香得很,就没叫你。” 曜灵将炕上身上收拾完毕,方才出来,看见香玉一双媚眼冲自己弯曲起来,笑个不停,不觉脸红起来:“也不知怎么了,我竟睡得这样沉?从来没有过的事。一向是身边多只蚊子也不得好睡的。叫姨娘笑话了。” 香玉哟了一声,放下手里正绣了一半的活计,回道:“这可有什么?我又不是那大家的太太,你更不是大家的小姐,在这船上,立起什么规矩来?若说笑话,只怕这一路上,我比你更闹得要多呢!到时候你只管担待我就完了。” 曜灵看出来,这三姨娘是个性情中人,爽朗豁达,倒与洪太太截然相反,也难怪洪冉生得那样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多礼,反凑近香玉身边,细看她刚才丢在桌上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红地折枝玉堂富贵万寿纹的小肚兜,除了原来的花纹之外,上头还另绣了一枘如意,并一个白胖娃娃。如意已经完工,娃娃却才只得一半。 “好精致鲜亮的玩意!这是给七哥儿的吧?!”曜灵将肚兜拈于手中,爱不释手,又赞不绝口。 香玉一愣:“你怎么知道?” 曜灵微笑着抬起头来,将肚兜还到对方手里:“上回花厅里,姨娘不是替七哥求情来着?说是自己走了,求太太多看顾些?” 香玉手有些抖,脸上却又浮出笑来:“怪道说你这丫头伶俐,这也被你看出来?七哥是我年下才生养的,过了冬就一岁了。我赶着这东西出来,好给他周岁时穿。” 曜灵掐指一算,七哥想必不过半岁,怎么香玉忍心丢下他,走这么远一趟? “香姐姐,”曜灵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到底姐姐回乡有何要事?哥儿又小,姐姐又不放心,倒也丢得下?” 香玉有些尴尬起来,手里拿着针,竟不知该戳去哪里,憋了半天,脸红红地包着一汪眼泪道:“这也是没法子!为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丢下哪一个呢?老家那个,整丢了十年了,眼见她要出嫁,我还不回去看看?没得叫她埋怨我一辈子么?!” 这话是甚有深意的,曜灵一时也只听了个半知半解。这姨娘老家里,还有个孩子不成? 香玉此时却不肯再说了,反问曜灵:“妹妹饿不饿?我才在船头,用小红泥炉炖了些火腿粥,还有我自家糟的糟鱼和糟蛋,再配上些小菜,妹妹要不要用上一碗?” 曜灵听她说完,才觉出确实是腹中空空,唱起空城计来了。 “香姐姐说得这样馋人,那妹妹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香玉微笑起来,宝贝地将肚兜收进里间自己的小柜子里,然后用个托盘,连端三次,方将饭菜端尽。 曜灵睁大眼睛,望着桌上大小碗碟十几件,忍不住直冲香玉赞道:“姐姐好本事!这才多大的工夫?莫不姐姐学了仙术,从千里江南,运来这些东西的么?” 原来,桌上除了刚才香玉说的那几样,还有几道真正的下饭小菜:脆鳝,酱烧肉骨头,并有两道素菜:素鹅,臭干子。 这几道菜为何能叫曜灵眉开眼笑?原来,她娘亲也喜欢这种口味,尤其一道臭干子,每每娘做出来,爹总要逃得远远,掩住口鼻,还要有意调笑:“臭不可闻!难以下咽!” 第一百十五章 香玉(二) 香玉看见曜灵放着满桌别的菜不吃,先夹了一筷子臭干子,不觉哈哈笑起来,心想只怕你吃下去,就吐还来不及了! 不料过后见曜灵竟吃得津津有味,大感诧异:“这种东西非我家乡人吃不惯的!尹妹妹从没出过京城的人,怎么会喜欢?!” 曜灵不愿回答,却又将话题绕回到这闻着臭,吃起来香的菜肴上:“香姐姐,这干子是你自制造的吧?外头卖的,再不及你十分之一!” 香玉但听之下,得意起来:“原来你不仅会吃,竟也识货的很!实告诉你吧,这卤干子的汁水,是我家传下来的秘方,多少代传下来的,外头的哪及我这甘醇?” 提到这个,香玉的话匣子一下便打开来,只见她滔滔不绝,一股脑儿地将这臭干子的制法,倒了出来。 原来做臭干子的老卤,有用苋菜根的,也有用毛笋片的武髓最新章节。香玉却是采取两者所长,各用一半。 把苋菜梗子切成三寸多长用温水泡起来,泡上十多天,毛笋片也是同泡制,出来的汁子自然众香发越,再将精制白豆干放入,浸泡入味后即刻。 “要吃的时候,放上些冬菇冬菜榨菜上锅大蒸。喜欢的人闻就这味儿就走不动道。譬如我家老爷,每回我一做这个菜,那是再上等的宴席,他也不愿意去了,只要一碗御田粳米白饭,一碟子臭干,依老爷的话说,那比吃什么都有味,过瘾!” 香玉的话,令曜灵连连点头。确实,这东西恶者菜上掩鼻,嗜之者认为上食珍味,那就是见仁见智,所嗜各有不同了。 “太太可就不一样了,”香玉说到这里,眼神便有些黯然下去:“也怪得很,闻见这味就三天吃不下饭,因次吵闹过几回。我就再不敢在府里做了。这些是我偷偷泡好了藏在自己房里,出来后才敢见人呢!原怕你也不喜欢,如今好了,看来咱两人倒甚是对味呢!” 曜灵嘻嘻笑着,早将一小碟子臭干吃了个精空,这时又将眼光投射到脆鳝身上。 “这个也好,上回我地城里有名的江南馆子。玉平台吃过一回,南馔珍味,可算一绝呢!”曜灵说着便眼里放光,早又将筷子伸向那脆扑扑,香喷喷的肉条上去了。这会子她是真有些饿了,才那几块臭干,只将她胃口大大的吊了起来,却是一点不管饱的。 香玉闻言不禁点头道:“真真你是个会吃的!玉平台算是手艺好了,却也比不上我。我们老家那里。最讲究讲究粗鳗细鳝,鳗鱼是越大肉越嫩,鳝鱼却要选手指粗细的,鱼肉才有甘滑细润的滋味。把鳝鱼切成段,洗净后先用老米酒,酱料,并些上好的冰糖末煨个十多分钟。味道都煨进去后,再入油锅大火猛炸,炸出来的脆鳝丝,哎呀!那真是打嘴巴也打不落的!老爷最喜欢用此物来佐酒。可惜京里买不到上好的鳝鱼。太太总说,买就买粗的,恕不知,这东西,粗的就不及细的好了!” 曜灵边听边吃,心想果然这姨娘是与洪太太不合的,看她但说出话来。三二句里,总有个太太不行,太太不依之类的意思在内。 不过香玉给曜灵的印象不坏,看她说话爽朗,人又和气,对自己也算坦然没有欺瞒。回头再想洪太太。只看她于老太后赐匾额前后的两付嘴脸,便可知这是怎样一个势利小人了。 因此曜灵心里倒有些同情香玉,此时见她说得闷闷不乐,知道一向在府里,怕是叫这些事憋坏了,于是有意要替她减压,助她倾诉,因此便多说了一句:“姨娘总是为老爷好,太太想必也是一样心理,为何总说不到一处?” 香玉不听则已,一听这话,愈发地摇头叹息起来:“太太哪里能跟我说到一处?她虽与我老家差得不完,她在苏州,我在无锡,可若论出身,那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去了。太太看不上我,我也没得话说。” 曜灵有些替对方不服,因道:“这话怎么说的?” 香玉低了头,曜灵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出颓然之气来:“太太家是苏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富是不必说了,家里还有人领皇粮,祖上更不得了,听说还曾出过状元呢!太太是家里长女,头一回办喜事就是她。听说她进洪家时,嫁妆摆了一条街,看热闹的挤脱了七八十双鞋呢!” 曜灵有些好笑,有些鄙夷,却不开口,只听香玉说。 香玉如竹筒倒豆子,多少年的憋屈心事,此时一述而尽:“洪家本在杭州,为了这门亲事,两地跑了许多趟,现在我还听底下人常说,老爷家是花了大心思,才将太太求来的呢!” 曜灵有些惊讶:“洪家也算杭州城里的大户了,几代皇商,竟还要去求着娶亲?” 香玉撇了撇嘴道:“可不是?就为这个,太太可得意极了。每回与老爷有事起了争执,一定要说的一句话说是:当初是你们洪家求我来的,我可没抢着要进门重生之股动人生!老爷一听这话就瘪了,再有理的也歪派不过。” 曜灵笑道:“就算如此,洪老爷可也没少嫁姨娘,不然,好姐姐你是如何入门的呢?” 香玉听说这个,少有的羞涩之情涌上面来,低头红了脸道:“我么,我自然是跟太太比不上。不过当年,若问起无锡船娘香玉,少不得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话一说起来就长了,好在此刻人在水中,有得是时间,除了水声,便只有香玉的声音,萦绕在曜灵耳边,她边听边吃,心想有句老话说得好,别人家的闲话,是最好的下酒下饭菜呢! 原来,香玉自小家里就穷,略长得大些,父母看她模样不俗,便一个好价钱,将她卖给了无锡城里有名的玉妈妈。 玉妈妈是长三堂子妈妈,亦是城中船娘调教高手,她手下的船娘,无一不出色,虽难说是什么国色天香,然顾盼之间婀娜多姿,丰神绝世,还是引得众达官贵人,竞相折腰的。 香玉入了玉妈妈手下之手,改了名字,方叫香玉,她本来长得就好,玉妈妈看出是块好材料,经心雕琢,待到香玉成人之后,满城里便无人不知其艳名了。 洪老爷有回跟友人路过无锡,亦慕玉妈妈之名而来。本来他看中的并不是香玉,还是另有其人,不想香玉一出场,洪老爷的魂就没有了,也就再没别人什么事了。 说起往事来,香玉情绪复杂,在玉妈妈手下日子是不好过的,却也有许多快乐。跟了洪老爷呢?日子好一些了,却不想另有高山一座,洪太太压在头上,亦有所憋屈。 “所以说,人是难的。”说到这里,香玉不觉叹息总结道:“哪里得好?去到哪里都是一样。若没个人真心实意地疼爱,女人到哪儿也不得好过。” 曜灵对这些男女之情,全没听进耳里,不过淡淡安慰香玉道:“:那么姐姐算是有福了。洪老爷对你很好,就太太薄面些,也算过得去了。” 香玉摇头,眼向窗外看去,眼神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老爷自是很好了。不过好也是有限度的。家里几个姨娘呢!我也老了,还说什么宠不宠的?不过说起来,当日我能进门,也是老爷在太太面前顶过雷了,这样看来,也总算他对得起我了。” 曜灵一听这话便知定有故事,忙向嘴里丢了块糟蛋,边嚼边问:“还有此一说?姐姐快告诉我!” 香玉见问,脸上复又浮上红云来,眼里重新又盈满了蜜一样的情意:“哎,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当年,老爷可爱我,爱得极紧。洪家大户,本不许堂子里的人入门,可老爷偏放我不下,再者,我也有了老爷的骨血,太太本仗着族人说话,不叫我进门。。。” 说到这里,香玉突然语塞,曜灵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心想好好的怎么又不说了?便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不想却被对方的脸色惊了一跳。红晕没了,死灰浮了上来。 “后来怎么样?姐姐怎么吞吞吐吐的?说话说一半,弄个哑谜给人猜,可不像是姐姐为人哪!” 香玉眼皮垂了下来,曜灵这才发觉,对方是真的有些老了。神采飞扬时看不出来,此刻有些颓丧,便看出缺点来: 香玉长一张瓜子脸,丰盈时看不出来,如今老了瘦了,脸上的肉少了,便看出其眉眼稀疏,唇薄,齿细,说起来,原是有些鼠相的。不过好在其人但气定神闲,毫不畏瑟,落落大方,因此倒无妨碍,愈发比圆盘脸显得妩媚得多。 “哎,说出来也是不怕的。”突然香玉猛地将头一甩,倒吓了曜灵一跳,手里的筷子险些掉了下来。 “怎样?唬到妹妹了么?”香玉慌着道歉,曜灵定了定神,玩笑道:“我一个没见过风浪的小丫头片子,失惊失怪的,倒要叫姐姐笑话了!” 第一百十六章 隐事 香玉不好意思地道:“是我太过咋咋呼呼了!太太就常说,她的神经都叫我吓得不好了呢!” 曜灵想太太的神经哪有这么脆弱?倒是她唬起人来,眼睛也不多眨一下的。 香玉长长叹了口气,然后方道:“没错,我是怀了肚子,可就怀上了,也没能进门。老爷强也强了,硬也硬了,太太只说一句话:她那个地方的人,今儿你来,明儿他去,你就知道,定归那孩子是你的?!只一句话,就将老爷打得死死的,我也没别的话好说了。” 曜灵忍不住气道:“这也太欺负人了!” 香玉冷冷哼了一声:“可不是就是欺负人?那也没法子。后来孩子生下来,老爷着人来看,眉眼跟老爷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太太这才没了话说,我也才得进了洪家的门。不过热闹劲儿是不能跟太太的相比了,一顶蓝绸小轿,从后门进去的。” 曜灵松了口气,觉得这姨娘讲起故事来倒真不赖,有起有伏的,倒叫听的人捏了把子冷汗,好在结局不坏。 不料香玉说到这里,神色却更不好了,眼里汪着一摊水,就要滴下来似的:“我是进来的,可孩子,却没进来极品杀手俏佳人最新章节。” 曜灵一听之下,嘴里的核桃腰子差点没掉出来:“这叫什么事儿?不是说,孩子长得跟洪老爷一样么?”这故事倒真是叫人意料不着呢! “长得一样是没错,却是个女孩子。太太说了,若是哥儿也罢了,女孩家家的,家里又已经有了三四个了。要来做什么?留在无锡养算了。我自然是不肯了,老爷倒没得说了。他觉得只要我进了门,别的事不计较也就算了。太太下了死口,最后,如她所愿,孩子留在老家。我自去了杭州,后来,又跟着到了京城。” 曜灵一时没说出话来,心里却有团火,烧得她坐也坐不好,吃下去的东西。全化作了爆炭,灼得她五脏六腑。生疼生疼的。 “女儿是不是人?女儿就要替父母受罪?”最终,这话还是说出了口,曜灵当下便有些看不起这香玉了。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竟丢下自己的女儿?这还算是母亲么? 香玉自己也觉得羞愧,当了曜灵的面儿,她将头垂得低低地。口中半是求饶半是自嘲道:“我也是没办法。丫头丢给玉妈妈了,我,我每年给她送些钱。。。” 曜灵冷冷打断她的话:“你出了火炕。倒将个女儿又推了进去。玉妈妈是哪里人物?你将女儿丢给她?” 香玉涨红了脸,急急解释道:“不是,不是!玉妈妈认识人多,路子广。我是托她找了户好人家,不曾生养过的,收养了菱姐儿,钱物每年我出,那人家对她不坏,这不,今年她整整十六了,人家又替她寻了个好夫家,要好好发送她呢!” 曜灵心下一动,这才醒悟过来:“你这趟下去,正是为了她的婚事,是不是?” 香玉点头不止,再抬起头来,眼里的又闪出温暖的光来:“正是呢!我正入了洪家大门,无时无刻不盼着这一天!如今她有了好归宿,我替她高兴!年年我也替她积攒了许多东西,这会子就当嫁妆,一并给她送过去!” 说着香玉便从桌边起来,也将曜灵拉起来,直拖进里间来,一把就将自己的小柜子拉开,里头的东西全拖了出来,绫罗绸缎如水一样泄了出来,淌得里间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菱姐儿喜欢什么样的。听上来的人说,她爱个绿色,各种绿色都爱,我就想了,一个要出嫁的丫头,问穿绿的怎么行?我就不管,大红的也替她置了几身,妹妹你看!”香玉从地下的白绒毯上,捞起一件大红色缂丝绸绣海棠水草金鱼纹的袍料,兴奋地问曜灵: “这件好不好?我心里想着,新嫁娘呢!不穿红的穿什么?要依我,想穿也穿不得!当初进门就说好了,年节之下,也只能穿粉的。。。”香玉的声音越来越低,曜灵才烧得正旺的怒气,这时见对方可怜,早消去了大半。 “我看看我看看!”曜灵接过香玉手里的衣料,煞有其事地迎着光抖了抖,细看一番,然后方摇头晃脑地道:“哗!24色绒线,还捻了金线绣出来的?!了不得!我看看,原来有芦苇、浮萍、水草、海棠,呀,这里还有一丛金鱼儿呢!是“金玉满堂”的寓意不是?” 香玉得意地点了点头,这方将自己的心事放下:“可不是?我巴望着我菱姐儿,开开心心地嫁过去,一路生个大胖儿子,直坐上诰命夫人,穿霞帔,戴凤冠才好!” 曜灵心里摇头叹息,世人总是看不穿,发个心愿也不离这些东西。为掩饰自己的心情,她将手里衣料放回香玉怀中,又看地下:除了几十件上好的宫用绣品,装在个黄花梨官皮箱里外,还有只小小的紫檀龙戏珠纹箱,香玉早将其打开,里头珠光宝器,都是些上好的头面首饰。 “这里头有老爷赏的,也有我自己攒下来的。也许花样子旧了?不管它,菱姐儿不喜欢,自己熔了再打就是!”香玉满心欢喜地看着这些东西,曜灵却有些怜悯地看着她弃妇农场主全文阅读。 菱姐儿?这是她女儿的名字?曜灵明白,香玉是想用这些东西求得女儿的原谅,原谅自己十几年未能陪在她身边,原谅自己在她襁褓之中,就舍弃了她。 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呢!曜灵心中隐有不详之感,可看见香玉那样高兴,她又不忍心说出来扫对方的兴。 香玉见曜灵只管将地上东西看来看去,以为是觉得少了,忙再解释道:“这里是不多!精致的我收在这里,还有不少粗笨的家伙,几十件家具,十六箱四季衣服,对了,我还特特性地找人打了一张拔步床,张黑漆欢门描金的,配上大红罗圈金帐幔,喜气得来!了不得!都装在老三的大船上了!” 曜灵将目光投上香玉兴奋地直闪出红光来的脸庞,语带安慰地道:“姐姐真是用了心!菱儿姐姐一定喜欢,没得说。” 香玉满意极了,连就那样就好,那样就好。 曜灵这才明白,那日在府里,洪太太会说出,放不下这一个,又丢不下那一个的话来。香玉确有苦衷,当年她错走一步,只求如今,女儿能原谅她吧。 饭后,曜灵帮着香玉,去船头,就着身下的水,将碗筷洗净了。曜灵这才看出来,自己这小船上,原来竟无一人扶桨摇橹,全仗着前头大船。小船与大船靠一条粗绳相连,小船不用操心,只跟住大船就是。 “这倒有趣!”曜灵笑道:“谁想出的主意?懒而雅致!哈哈!” 香玉抿嘴一笑,正要说话,前头船上传来人声:“懒还能懒出雅情来?这倒是头一回听说!哈哈!” 曜灵吃一大惊,抬眼一看,哦,原来是洪冉,正冲自己,咧开了嘴大笑。 “偏你这狗耳朵这样尖!”香玉见曜灵红了脸,有心袒护她,便对自己儿子大喊道:“你不在前头看着,怎么跑到这后头来了?” 洪冉扬起脸来,太阳下一排整齐的白牙,闪出干干净净的光来:“前头也要看,后头更要顾!更何况我现在是空船下去,自然是你们后头要紧了!” 香玉听见个空字,立刻就骂:“怎么是空?你姐姐的嫁妆都在上头呢!几十只箱子,光铜锁就有一箱,你这贼囚不好好看着,看我见了你姐夫,叫他打不打你!” 洪冉听见这话,一个纵身,就朝前头跃去,身姿矫健,如大鹤展翅一般,人便不见了。 原来他就这样,在船间飞来飞去?曜灵看得心痒痒的,心想自己轻功也好的,不知能不能办得到? 香玉却错会她的意思,以为她看见吃惊,忙安慰道:“这小子是这样野惯了的!妹妹你别怕,他落不到水里!” 曜灵尚未接话,洪冉的声音又远远传了过来:“好好的又咒我!哼,我便落了水,要你一口姜汤喝!”说完当真听见扑通一声,吓得曜灵直从船头站了起来,要看他落去了何处。 不想香玉不当回事似的,如没听见一般,只管将身子稳稳坐在甲板上,又拉住曜灵道:“别理他!当咱们三岁的娃娃一样哄呢!他能落水?别说他是身上有倒刺,推也推他不下的,即便他落了水,那也是正宗的野鸭子,要飞就能飞,水珠儿一抖就落的!” 曜灵将信将疑,刚才那扑通一声她是听得真真的,不是洪冉,又会是什么? 前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一个伙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老八!你那只臭靴还在不在?我觉得,今儿这水只怕要不能用了,老八的臭气是经久不能散去的!” 另一个伙计的抱怨即刻接踵而至:“三爷你又玩笑了!那靴子我才穿了几个月呢!这下怎么办?” 第一百十七章 御史 洪冉大笑:“爷有新的,这就给你换上!看那东西,将一船的嫁妆都熏臭了!好好的雅兴,都没了!” 曜灵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刚才是一双臭靴落了水?她向水里直啐了一口,香玉便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香玉笑道:“谁能拿三儿的话当真?他最是个滑头,在家还好些,被老爷太太拘着,但凡出来,又上了自己的船,那就如脱了缰绳的野马,放风的野猴,谁也管束不住了!” 洪冉早去了前头船上,倒还有工夫回嘴,只听他声音远远地又飘了过来:“怎么叫谁也管束不住?不是有你?才不是?你一骂我,我不就逃了!” 这下,香玉也忍不住向水里做啐了。 摇摇晃晃间,船队不知又向前走了多远。曜灵自打上了船,就再没了时间概念,这与陆路不同,大运河里,到处都是一样的风景,除了白茫茫的水,就是蓝湛湛的天,她闷头坐在船首,看着水里天上的倒影,一时间倒有些恍惚,自己为何在这里?店里又怎么样了呢? 香玉则只管在舱底做针线活计,无暇理会曜灵,她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没准备够,将七哥的肚兜绣完后,她又取出只荷包来,嘴里哼着江南小调,手下不停歇地绣着。 曜灵外头坐烦了,正要进去里头,看看香玉的绣活。突然却听见,前头船队传来声音:“快让开,快将中间河道让开!宋大人的船过来了!” 宋大人?完美世界全文阅读!曜灵心里一惊,哪个宋大人?宋全明? 她有些勉强地站起身上,从来没坐过船的人,头回上这摇摆不定的玩意还真是要命。好在她是有些功夫的。脚盘又隐,站起来方直得住身子。 果然,前头不远处,一艘官船顺风而下,冲着洪家的船队就飘了过来,直通通的。也不避让,两边的几十个荡桨的官差齐声大喝,叫着让开,又用手里竹浆作势敲打,以示威风。 眼看两边船只的中间距离越来越小,洪家的船夫急得跳脚。打头的那只尤其着慌,一阵手忙脚乱之后。方将方面转去右边,半停靠在河边,将个诺大的运河中间位置,让了出来。 本来宋家前头还有只小筏子,因体积太小跑不快,竟被宋家的大船从后头赶上来。一样并不避让,桨夫们一通乱捣,竟将个小筏子捣了个底朝天。筏子上三两个人落了水,却也是敢怒而不敢言的,即刻就游去了岸边。 “这船怎么这样骄横?!河首这样宽,许他走就不许别人走么?”曜灵看了忿忿不平,为那筏子上的人,也为自己的船队。 香玉早听见吵闹,出来一看,忙掩住曜灵的口,又一把将她拖回舱底来,方才放心。 曜灵挣开她的手,有些埋怨地开口:“姐姐这样怕事?即便他是个官差,也不能这样草菅人命吧?” 香玉吐了吐舌头,又将四边窗户合上,然后方道:“妹妹你倒胆子不小!你知道那是谁的船?现如今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御史宋大人!你我有几信脑袋,敢跟冲撞了他的船?还有一说,这位宋大人最喜女色,平日若看见姿色略好些的女子,再不肯放过了。你长得人物出众,别在外头招摇惹事,因此我才拉你回来。” 权力真是一剂腐蚀人的好药!曜灵鄙夷地想。当年那个与自己父亲相交至深之人,只怕早已迷失在腰金曳紫的美梦里了吧! 爹爹一死你就升官,也没听见有什么过人之处,便从五品提拔到二品,过后竟直上一品。这等好事,若不是背后有人,便是背后有鬼! 曜灵走近身边的窗户,将帘微微拉开条小缝,向外张去:我倒要看看,那个青云路上的幸运之人,如今是怎样得意了? 御史大人的巡船,果然与别不同,此时正与洪家船队擦身而过,因而叫曜灵看了个清楚明白。 船身望去大约有三丈多高,船身是刻成彩画一条青龙,中间却是五六层架子装起,纯用五彩绸缎绫锦毡泥,制成伞盖旗幡,绣的洒线平金打子各种花卉,还搭配些孔雀泥金散珍珠散银针穿成的伞,预防暑气。 不仅如此,细听之下,那船上还隐隐传来些个丝竹之声,想必有个八音班,在内打动锣鼓丝竹,又隐约可见粗细十番,一时竟也热闹得很。 “这位御史大人倒真会高乐!”曜灵冷冷地道:“为了自己好生看戏,一概叫要别人让路,这是哪来的天理?真该叫皇帝佬儿来看看,凭凭这个理!” 香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指着曜灵的脸道:“好好个鹅蛋脸,生生拉成冬瓜了!” 曜灵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又觉得自己的话说得直了些,便转身过来,拉住香玉道:“我是心直口快惯了的,姐姐别笑话我!” 香玉看其一派娇憨,不觉微笑道:“怎么会笑话?不过你的话倒真是天真得很!别的不说,若真皇帝来了,这宋大人就不知该有多乖了,指不定皇帝面前忙得狗剩儿似的,哪里还有错处?皇帝自然也就只说他好了!” 曜灵咯咯笑出声来,这姨娘果然是个爽利性子!狗剩儿?哈哈,骂得痛快! 待宋家耀武扬威地走了之后,洪冉复又命开船,船队便再缓缓向前驶去长嫂难为最新章节。 香玉看看天色近晚,将桌上针线收拾起来,又问曜灵:“晚上想些什么吃?” 曜灵微笑道:“随便垫一垫就完了,别费许多事了。出门在外,又在水中,哪有那许多讲究?” 香玉哟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回道:“怎么不讲究?出门才要讲究!也别小看我们船上人家,若说起讲究来,那是岸上难比的!想当年我做船娘的时候,拿手小菜是无锡城里出了名儿的!多少老爷放着岸上精致馆子的菜不吃,就只奔我那小画舫来呢!” 曜灵一听忙说自己错了,原没见过世间,其实哪里敢小看姐姐? 香玉这才得意地笑起来,回想往事,不禁让她嘴角隐含春光,右手顺势抚上发髻,将一支点翠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扶正,然后方喃喃自语道:“记得夏天,我扮作采莲女子,下池荡桨,扎扮得长裙短袖,称着莲脸桃腮,穿入花中,那荷花开得也好,一望尽是红香芬馥,翠盖缤纷,色天香界里,老爷们都说,我几乎可称是天仙下凡呢!” 曜灵看她一付自我陶醉的模样,忍俊不住道:“是呢!天仙下了凡,我也好大的福气了,眼见天仙就要给我作饭了!” 香玉从美梦中回醒过来,看见曜灵一脸要笑不笑的表情,瞬间红了脸,嗔一声道:“说说罢了,再者,是人家夸我,又不是我自夸!”说完,水蛇腰一扭,上船头去了。 曜灵摇头轻笑,天仙的脾气不小呢! 不过说归说,曜灵自己还是跟着走了出来,虽则香玉说要一路照顾自己,到底她还是没有这个习惯,除了钱妈妈,别人要对自己忙前忙后的,曜灵总觉得不对。 凡事都要自己来,这是她自小养成的习惯,现在大了,更是如此。 不想曜灵刚刚走上船头,就看见一个身影飞一样从前头船上飘了过来,定睛一瞧,又是洪冉。 “娘,尹掌柜的,你们做什么吃?”洪冉笑嘻嘻地看着香玉将只小红泥炉子点起来,顿时摩拳擦掌的,做出一付馋相。 一声娘叫得香玉心肝酥松,遍体畅快,嘴上却又故意狠道:“哥儿你好大的胆子!太太若知道你在众人面前就叫我作娘,皮不打烂你的!老爷也不依你!” 洪冉若无其事地笑,凉爽宜人的夜风中,他的笑好看极了,说起来,这洪家老三从了香玉的容貌,实在可算是个美男子的。 “怕什么!这里都是我的人!尹掌柜的也不是外人,掌柜的,你说是不是?你不是暗地里,去太太面前告我的状吧?”洪冉眯眯笑着,说话间眼神就落在了曜灵脸上。 曜灵本来就在看他,这下如被抓了个正着似的,立刻脸红起来,本想镇定的也镇定不住了,低下头去,细语道:“自然不会。我还要仰仗洪三爷,和三姨娘一路照看呢!” 香玉敏感地看她一眼,突然大笑道:“怎么换了口风?才不是叫我姐姐的?如今倒叫三姨娘了?妹妹你瞧,若还叫我姐姐,不白白地多了个大侄子了?” 洪冉先是一愣,过后便与香玉同时大笑起来,曜灵愈发脸红得看不得,说来也怪,以前在店里,凭客人怎么说笑,她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从不认真当回事,更不会就此红脸的。 如今出门到了这船上,她反倒成个不会说话,不会行事的了,看来不出门是不行的,曜灵心想,一辈子闷在家里来,原来真可算井地之蛙了。 香玉笑得直在船头跺脚,她则与曜灵相反,在家里憋闷坏了,洪家虽是商贾人家,却因是大家,也有许多规矩,家里姨娘又多,上头还有个太太坐镇,她自谓出身不好,只得一向小心做人,捏着鼻子行事。 第一百十八章 庶子 如今好容易回乡,又为了自己女儿的喜事,本就心里高兴,再由自己儿子带领着,这儿子又能干,嘴上又甜,怎不叫她喜上加喜,乐不可支?! 香玉与洪冉虽说都笑,二人心思可不一样。香玉是真的快乐,洪冉?一半为她,另一半,却为能与曜灵同行。 采薇庄的名声他早有耳闻,也遣小厮,去为为各种姑娘买过胭脂水粉。不过他从没亲自上过门。 那是娘们的东西,他洪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再要好的姑娘,也不值得他亲自跑一趟。 那家的掌柜长得如何?是否真如传言中那样出色?闲时,他也曾好奇问过小厮。 好得不得了,爷!小厮的回答总是这样。 若比丽香院的春玉姑娘又如何?洪冉也曾情倾春玉,并包养过她三个月。 春玉姑娘是好极了的,不过若比那掌柜的,总觉得差点什么。掌柜的身上股清武英气,春玉姑娘没有。不过若比妩媚,那自然春玉姑娘拔尖了,想来也是没见过掌柜的妩媚,小厮说到这里,不禁开始遐想。 亦令洪冉遐想不止,到底那掌柜的是个什么样人?就这样好? 即便如此,洪冉也不愿上采薇庄去亲自一看。才说了,他是个男人,且性子有些随了他爹,万花丛中走,点滴不沾身的。后一点,就比他爹强了,也因此,长到现在二十好几了,也不曾娶亲。 费那些麻烦事做什么?他总这样敷衍家里。待我再大些,娶亲也不迟。男儿总要以事业为大。家里船运水路还不是十分妥当,待一切好了,再娶不迟。 别人只当这就是了,可香玉却明白,这是托词。自己的儿子。她最清楚。洪冉心大着呢,只管船运?远远填不饱他的胃口。 洪老爷年纪大了,再过几年,总要选个儿子接班的。洪冉的心思,都在那上头呢校园花心高手!他用心经营一切,也正为了这个目的。洪老爷也十分赏识这个庶子,因其办事,的确十分出色。 不过他也有个劣势,才说过了,庶子。一个庶字。抹杀了洪冉许多功绩。洪太太亲生的二儿子,洪家嫡出的长子,洪狄,是他十分强劲的对手,如今在帐房管帐。因洪太太心疼。不放他出去。不然,进货的事,也必是其囊中之物。 家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洪冉早说了,他要娶,就得娶个极好的。他生性要强,事事要好,自己长得好,便要媳妇也长得好。自己行事出色,将来的媳妇也不能落人之后。 香玉早想抱孙子了,为儿子不肯娶亲一事,暗中骂过他多回。无奈洪冉倔强得很,就是不肯低头。 “你要的人世上本没有!凡女子,这样好了那样便要缺些!这也是天理!样样都好,那不等你,直接人就送进天宫里了!” 自那日在园子里,亲眼看过曜灵,并与从倾谈过几句,洪冉便在心里种下了个影子,隐隐约约间,他觉得有什么事被敲定的似的。 香玉心里有数,自打曜灵上船,洪冉就少有的活泼,傻子!又不是没见过姑娘,将自己弄得愣头青似的! 暗中她也观察曜灵,长得不用说了,却是行事也好,温柔有礼,若不是知根知底,只看外面,竟像个大家出身,相处下来,只觉得愉色婉容四个字,竟再合适不过了。 因此她与洪冉各怀着相同的一腔心事,都往一处使劲。 倒是曜灵浑然不觉,她在这方面总是少一根筋的,再加上头回出门,总有些过份的谨慎小心,自己心里又有些紧张,因此本可看出来的事,也看不明白了。 当下曜灵被这母子二人玩笑得有些站不住脚,口中喃喃说一句:“我去舱里取件东西!”说完就逃也似的下去了。 香玉见人走了,捅了捅洪冉,小声道:“怎么样?你也该收收心了吧?要找的人也找到了,还有什么话说?” 洪冉低低地笑,不接话。 香玉叹了口气,故意装腔道:“不过人好,自然后头跟的也不少。我就听说,京里不少。。。” 洪冉一听就恼了,扬起头来呛道:“跟谁争我也不怕!我看这丫头性子,不是朱门大户里呆得惯的!不如跟了我,天地间逍遥自在地跑,多好?” 香玉啐他一口:“要不要脸?跟了你?你就好了?她铁定要跟你?” 洪冉摸摸脑袋,冲自己娘亲咧嘴一笑:“我有什么不好?娘你说说看。” 香玉却又叹气,不说自己儿子,又提曜灵:“不过这丫头也不太好。听外头闲言闲语,她身世不太清白,父母死得有些不明不白,跟宫里,好像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洪冉不耐烦地挥手,似要将香玉的话赶到水里:“外头的流言能相信?别的不说,传我的就不少。说我在外头包了十个八个的,娘你也信?” 香玉一听就要上来揪耳朵:“你还好意思说!上回要花帐都要到家里来了,要不是我门首处看见替你挡了,叫你爹知道。。。” 洪冉被揪得龇牙咧嘴,话里却不当回事:“这有什么?花帐而已。跟几个朋友喝酒,总要叫姑娘作陪的。爹爹也是生意场上应酬惯了的人,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若细论起来,他老人家的花帐可不比我少!哎哟哎哟,耳朵要掉了!” 香玉手下加一倍劲,逼着问道:“你爹在外头还有几个,今儿你若不说实话,看我不。。。” 香玉正严刑逼供,不想眼角余光看见曜灵出来,忙松了手,笑道:“好妹妹,手里拿得什么?快给姐姐我看看末日之杀神重生!” 曜灵装作没看见洪冉在揉耳朵,只对香玉笑道:“早起瞎忙,竟忘了这东西!说来也没有什么,不过给姨娘作个小玩意罢了!” 原来早上出门时,曜灵知道香玉要与自己一路同舟,特意准备了自己亲制的香饼,做成梅花小锭,大约半指长一只,共十只,装在个珐琅纹银转珠小盒里。 刚才尴尬之时,曜灵方想起这东西来,赶紧借机下去,此时便送到香玉手里。 “我的好妹妹!”凡是女人,没有不爱这些香料的,不出曜灵所料,香玉一见眼里就放出光来:“你怎么这样客气了?” 说着就将香饼凑近鼻下,细闻过后,又赞不绝口,又对洪冉道:“你来闻闻,可香得了不得!” 洪冉避之不及:“女人家家的东西,我可不要!娘你别凑过来,沾到我身上就不好了!” 曜灵青金色的眸子里,闪出狡黠的笑来:“如今京中,男子也流行熏香的,怎么三爷不知道么?” 洪冉摇头,大冽冽道:“我不知道,我不稀罕这玩意!” 曜灵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这也难怪了。上回春玉姑娘来说,她每回叫爷去买,却都是小厮送来。想必爷不肯亲自上我那小店里去,嫌丢人么?” 洪冉不料自己的事竟全被曜灵知道,心里狠骂春玉八百遍,心想这点破事还值得到处去说?嘴上少不得要解释解释,却一时笨住了,开不了口。 香玉一个手指头就戳上他的额头去:“刚才还笑人家呢!这会子可好?落进掌柜的笑眼里了?妹妹你看我脸上,担待你大侄子些,他本性是好的,就被些外路人逗引坏了,从今开始我叫他都改了,你看可好?” 曜灵心想你改不改的与我何干?我不过玩笑罢了。当下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笑着混了过去。 香玉也笑,心里有些不太明白,这掌柜的看着也不小了,难不成真于这些男女之事上,一窍不通么?自己暗中点了几回,都看不出其心思来,看来还要再下工夫。 洪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怎么的,突然脸上烧了起来。他自己觉得奇怪,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大小事也经了不少,脸红?那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娘,说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到底晚上有些什么吃?”为掩饰自己的尴尬,洪冉岔开话题。 谈到吃是最安全的,因人人都喜欢,也人人都有话说。 不料香玉一开口就要赶他走:“前头大船上什么没有?太太和几个姨娘回回都将路菜准备好了,几担子呢!还不够你吃的!前头去前头去!我们这里小灶不适合你!” 洪冉不肯,他哪能放过与曜灵同桌吃饭的机会?中午已经错过一回,现在可不能了。 “娘你又赶我!前头大锅大灶的,我不要吃!偏你们躲在这里吃独食,我不走,我要吃你做的菜!” 看见洪冉耍赖,曜灵忍不住掩口而笑。长得再大,到了自己娘面前,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刚才谁说自己是汉子,不愿与小女人一起的?我们小女人的精致饭菜,你个大男人吃也吃不饱的,快前头,跟你的好手下啃猪蹄子去是正经!” 香玉却不容情,死活就要赶他回去,洪冉不解,香玉暗中冲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我先探探情况再说,你是个莽撞的,别一上来就将事弄坏了,就不好收拾了。 第一百十九章 烤鱼 母子连心,洪冉竟也明白过来,当下不再坚持,一个纵身,脚尖只在连接船只的粗绳上点了一下,人就不见了。 香玉笑对曜灵道:“叫妹妹见笑了,这孩子在外野惯了,你别生气!来来,你先船头坐坐,这里风凉快!我先将这盒子收了,一会做好的给你吃!” 曜灵哪里肯?只问香玉:“姐姐要做什么?我帮着收拾也是一样。姐姐其实不知道,我做菜的手艺,也不很坏呢!” 香玉吃惊地看她一眼:“好姑娘!你长得又好,又会这许多事,行事又柔可人,又知书达礼的,莫不,是神仙变得吧?!” 曜灵简直被夸得哭笑不得:“姐姐别取笑我了!若这样说,姐姐不也是仙人了?” 香玉竟一本正经地点头:“正是呢!要不然,怎么敢肯与妹妹,姐妹相称呢?” 曜灵笑都笑不出来了。 香玉做了个鬼脸,这才下去了。 曜灵正在船头看着夜景,突然前头船上冷不丁地飞来一只硕大的竹篓,曜灵一惊,好在她功力不俗,当即就眼明手快地接了下来。 “好功夫!怪道我家三爷说了,姑娘一看就是身上有武功的,且练了不少年头,很有几下子呢!”一个伙计鬼头鬼脑地从前船尾探出头来,冲曜灵一笑。 香玉出来,大声呵斥道:“你个没眼力劲儿的!谁许你来试掌柜的的了!还不快将狗头伸回去呢!告诉你家三爷,再来这种事,我先打烂你的爪子,再跟他没完!” 小伙计吓得一缩脖,溜之大吉。 曜灵向篓子里一伸头,不觉呀地一声叫了出来。香玉大吃一惊,以为洪冉放了些癞蛤蟆什么的吓唬人,赶紧上来将篓子接在手里,边看边抱怨:“雷打的贼囚!天生的促狭鬼!好好的小姑娘,捉弄人家做什么?!咦,这是什么?” 原来里头不是癞蛤蟆,倒是些鱼虾,装了半篓子,鲜活乱跳的,在篓子里发出扑噜扑噜的声音来。 “知道是你妹妹,我哪儿敢作弄呢?”洪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嘻皮笑脸的,没个正形。 香玉不由得笑了:“算你会做人!”说着将篓子里检看一番,见有不少是好货色,心里更是高兴起来。 “今儿我可是托了姐姐的福了,”知道是给自己的,曜灵也不客气,笑嘻嘻地去接篓子:“不过光吃不动手可不中用,我来杀鱼,姐姐剥虾可好?” 香玉摇头不信:“你一个京城里土生土长的丫头片子,你会破鱼?我可告诉你,看别人做和自己上手是两回事!那鱼肚子里可是有苦胆的!弄破一丝儿皮,整个鱼就吃不得了!” 曜灵也不多解释,就着香玉手里检出一条硕大的鲤鱼来,此时船队已靠岸休息,她纵身飞起,一个起落人就带着鱼到了岸边。 水边泥滑,可曜灵落于地上时,脚下却站得极稳,脸上更是丝毫不见有变,身子一立定,立刻就蹲了下来,从所穿一双软靴里,嗖地一下掏出只小小的银匕首来。 手里刀落,很快,大鲤鱼被开膛破肚,该扔得扔,该留的留,一身鱼鳞也叫曜灵快手刮了个精光,又就水里清洗干净,最后,利落上船,将鱼送到香玉面前:“姐姐请看!苦胆可有丝毫损破?” 香玉瞠目结舌,早已是看了个目瞪口呆,见鱼送到面前,方呆呆地接过手来,半天回过神来,问道:“你这跟谁学得?怎么弄起鱼来这样熟练?” 我娘也是江南女子呢!曜灵在心里说。 不过面上,她却只冲香玉做了个鬼脸:“我天生聪慧,这种事,一看就会!” 香玉看其模样,娇憨可爱,于是便忍不住,伸手刮了曜灵的小鼻子一下:“牛是吹得不小,不过这手艺嘛…” 曜灵早将篓子里的鱼倒出来进个竹篮里,这时便拎上去了岸边,口中还道:“手艺?那就更好喽!” 当下二人齐头并进,曜灵将几条大鱼洗净弄清,香玉更是拿出看家本领,三五捧小虾子,瞬间就将仁儿挤了出来,洗干净放在个大海碗里,只等入锅。 “可惜少了蔬菜,不然配上这个时节的新鲜豌豆米,大火热油地炒他一碗出来,那才叫绝呢!”香玉有些惋惜地看着虾仁,口中啧啧有声。 曜灵在岸边,却突然眼前一亮:“要豌豆还不容易?这里遍地都是农田,看那头,田畦间不中种着豌豆?田间还有人呢!姐姐等我一等,我去买采些回来!” 不过片刻之间,曜灵笑眯眯地回来了,几个小钱,换回一大布口袋豌豆夹回来,个个饱满新鲜,娇嫩欲滴,脆生生的,最重要的是,都是曜灵亲手,从藤上拉下来的。 “哎哟!”香玉笑得眼儿也没了,“我的好妹妹,看来你也是个能吃会寻的人!再没有比这个更新鲜的了!那豆子的魂还没走完呢!赶紧的,剥出来下锅!” 当下三下五除二,两人将豌豆弄了出来,又是一大碗。香玉将小红泥炉子捅旺,从前舱的柜子里取来小锅,笑对曜灵道:“我是到哪儿也忘不了我这些家伙的!说来也怪,不是我自己做的菜,吃着就是不香!” 曜灵也笑,附和道:“这就是能者多劳了!既如此,我等不能者,就等着吃现成的吧!” 香玉却摇头了:“这回可不依你了!去,岸边生一堆火来!” 曜灵好笑起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准会在野地里生火?” 香玉哈哈笑了起来:“一看你这样问,就知道是个懂行的。野地里生火看着容易,其实费事。不过我看人精准,你样样都来得,想必这事也难不倒你!” 曜灵故意将脸儿板起,正色道:“那是当然!”世上还能有事儿难倒我的?她在心里自得其意地笑了一下。香玉冲她挤了挤眼睛,将火镰火石抛将过来。 回到岸上,曜灵先抬走张望,说来也巧,正有一株柳树,想是前几天被雷劈了,半边身子焦黑,倒是生火的好材料。 曜灵心中窃喜,赶紧来到一颗树下,先扒拉下几块干树皮来,又从地上抓起一把干草,和在一起。 然后曜灵纵身上树,到处拽下些死了的枯枝,这才满载回到水边。 香玉手里忙活,眼睛却一直盯着曜灵,脸上露着笑且不说话,心里直点头,靠谱,她想。 曜灵回到岸边,寻出避风、平坦的地方,且不沾水的,将树皮干草绒放在中间,又从一堆干枝里寻出细小,再放上略大些的,最后方是大枝。 每一层中间,曜灵都预留些空隙,拢得松松的,好让气流通过。待这里堆好,她方将火镰重重击打在火石上,立刻火星四溅,瞬间就将最下面的树皮干草点燃。 夏日风干物燥,曜灵所选之物又都干得出奇,当下一堆野火,腾腾就在香玉眼前,烧了起来。 香玉微笑着拍了拍手:“好本事!真该叫三儿来看看!我记得他头回野地里生火,直闹得吃了一鼻子灰,也没将火生起来!” 曜灵低了头,看那活泼的火苗在自己眼前跳动跃起。这可不是我头回生火,她想。不过又何必对这姨娘说呢?有些事,藏在心底才最安全。 “火是生起来了,姐姐还要些什么不?”曜灵强将心事按压下去,笑着扬起头来,对香玉喊道。 香玉正好忙完,原来刚才趁曜灵生火,她将曜灵收拾好的鱼,一条条用竹签穿了,再用花椒盐擦过身子,也就是所谓的爆腌,葱姜切了,又丢进去几个旧年下来的银杏和红枣,一并裹入鱼肚子里,鱼身上再抹上层芝麻香油,成了。 然后香玉方小心翼翼走过跳板,将这堆宝贝送到岸边火堆旁。 曜灵一看就明白了,这是要烤鱼呢! 不用香玉再说,曜灵复又寻来两根又粗又长的树干,重重插在火堆两侧,顶端劈开,正好将穿鱼的竹签安放其上,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行了,看着火吧。”香玉满意地拍了拍手,笑眯眯地对曜灵道。 很快,香气就传了出来,引得前头大船上伙计们直向这里看来,洪冉更是扒在船舷上不肯离开,口中不绝声地抱怨:“我们弄上来的鱼,倒叫你们尝了鲜!这也罢了,先尽客人也是应该的!只不该弄得这样香,搞得我们吃着猪蹄也不香了!” 香玉此时已回到小船上,听见这话便将手里锅铲高高扬起:“谁还有抱怨?看我不给他一通好的!油焖猪蹄都不香了?明儿将路菜担子都收到我这后头来,半个月不许开荤!” 伙计们听了咋舌,洪冉则嘻皮笑脸:“娘!好咧!你们吃香的,我们问一句都不中么?”不料他话没说完,一条滚烫焦黄的烤鱼,直冲他面门飞了过来。 洪冉嘴上再玩笑,出门在外心里也是有根弦绷住的。暮色中,他先不知过来的是何物件,心下一沉,不敢就接,待近了之后闻见香气,方知是烤鱼到了。 洪冉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右手轻轻一挥,将鱼纳入了袖中。rs 第一百二十章 夜贼 不料他的笑只持续到鱼来,随即就被烫得跳了起来:“好热好热!妈耶!手臂也糊了!”边跳边叫,人一下就从船舷边消失了。 曜灵本意只想跟对方玩笑一下,没想到洪冉是个呆子,竟一下将鱼收入袖子里,烫得直叫。 见人不见,曜灵心下有些不安,忙从火堆旁站了起来,香玉却不慌不忙,又叫她:“看火!别叫鱼焦了!” 鬼小子!骗骗那丫头还行,要骗倒你老娘?哼!想也别想! “喂喂!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吱会一声,是咸是淡哪?!”香玉哼了一声,冷冷丢过去一句话。 果然,吃了香玉这句话,洪冉的头慢慢又出现在前船舷边,腮帮子边嚼边回话道:“嗯,空着口吃很好,若要下酒,只怕还淡了些!” 香玉立刻抓起一把豌豆,作势要扔过去,洪冉顷刻间就将头又缩了回去,却还不忘再说:“你要我回话,说了又嫌不好!” 曜灵哭笑不得,这母子俩哪像大家出来的?却是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有趣。一时间她甚至有些羡慕起洪冉来。果然身为男子是有许多好处的!到处行走,见多识广,又可恣意玩笑,不用理会许多无谓地礼法规矩。 香玉看见曜灵愣愣的,只当她被戏弄得生气了,心想不好,嘴里越发骂得狠了:“人家掌柜的头回出门,你这样调笑人家!现在好了,丫头生气了!你怎么办吧!看我回去告诉你爹,叫他罚你一月不许出门,在书房里临字一万方罢!” 洪冉一听有些慌了,临字他是不怕的,怕只怕,曜灵是真的生了气,那可就与他本意相背了。 这丫头这样不经戏?洪冉突然心不跳了,对呀!她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儿,可不是青楼女子呀!又不是外头农家小户的女孩子,说句实话,曜灵这样的女子,他是实在不知怎样对待的。 难道自己真的过了头?洪冉顿时觉得鱼肉不香了,浑身都不好了。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纵身过去岸边看看,面对面看那丫头,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可他不敢。若真生气怎么办?自己怎么哄她回转呢?更是没有办法。 不料,正当他急得挠头之际,曜灵银玲似的笑声,随着夏日清爽宜人的夜风,传进他耳里。 “姐姐,你别打趣三爷,我没当真,可三爷若当了真,岂不坏了?” 此时夜色将浓,洪冉看不清曜灵脸上的表情,可只听如夏日的莲花那样清爽迷人的笑声,他的心就已经醉了。 香玉松了口气,果然丫头是好丫头!行事堪比大家闺秀,可脾气却和顺得多。说起来香玉这一辈子没见过太多大家闺秀,洪太太算是最接近的一位了。 可偏偏洪太太却给她留下太坏的印象,扭腔扭调,装腔作势,无事就是个十三太保的样儿,冷气逼人的。凡行事就用大规矩压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出身好似的!呸! 还是这丫头好!香玉心里又生出些对曜灵的好感来。 玩笑归玩笑,曜灵还是专心将鱼都烤了出来,一条条焦香扑鼻,黄墩墩油汪汪,皮薄而脆,肉嫩而细。 “好东西哪!”待曜灵回到船上,香玉赶紧递上个十二寸的青花瑞兽纹盘,七八条大鱼入进去,满得就快掉下来了。 “咱们哪里吃得完?不如再送几条去前头好了。”曜灵看着鱼多,便无意间多了句嘴。 她是无意,香玉却心里暗喜,莫不这丫头对洪冉有意?不然为何事事都想到他? “我是没本事的,妹妹你跟三儿一样,行动就用飞的,你去吧!”香玉趁机向外推曜灵。 曜灵可不上她的当:“我也累了半日了,不如姐姐叫个伙计来自取吧。反正我看姐姐一声吆喝,前头人无有不听的。” 香玉悻悻然,心想这丫头倒是有时聪明有些糊涂,叫人有些看不透呢! “不去管他们,咱们先吃,若吃不完再叫人过来也是一样。也许咱们累了一天,一齐都吃了,也未可知呢!”香玉喃喃自语,加快手下虾仁炒豌豆的进度。 很快这菜就好了,新鲜碧绿的豌豆,配上晶莹凝玉的虾仁,明透鲜美,沁人心魂。别说是吃,只看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了。 现成的糟蛋,开出两只来,风干野鸡崽子,切出一块来,泡菜再上一碟,很快,前舱桌上,五个菜就成形了。 饭早就焖好了,上好的御田梗米,碧盈盈,香喷喷的,曜灵早已饿了,见香玉将饭盛好,便说声多谢,开动起来。 这一餐饭吃得是畅快淋漓,适口充肠,糟蛋甘旨柔滑,风肉柔曼殷红,泡菜送饭绝佳,更别说那两道曜灵和香玉亲手所造的烤鱼和虾仁炒豌豆了。 “妈耶!我可吃撑了!”香玉好容易以手按住桌子,站了起来,口中直叫唤:“不行,腰带太紧了,我得进去松松!” 曜灵大笑:“姐姐可小心些!窗户关上才好!这时候船头船尾近十个灯笼点着呢!别看人看了去!” 香玉回头瞪她一眼:“臭丫头!敢笑起我来!晚上等你睡死了,看我不拿泥里烂泥糊你一脸!” 曜灵吓得一吐舌头,立刻求饶。 香玉嘿嘿笑了两声,突然皱眉:“不好,断了!”随即冲进里舱去了。 曜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担心自己的腰带,只怕香玉出来她还不能停呢。 将碗筷收拾好进个大竹篮里,曜灵拎着来回船头,边洗边在心里想,明儿一定寻个机会,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交到香玉手里。白吃白喝可不是她尹家的作风。 待将碗洗好,香玉还是没有出来,曜灵抖了抖手里的水,正要直起腰来,突然觉得,眼前有些不对劲。 此次出来,洪家共有四条大船,并曜灵香玉所在的一条小船。此时夜色已浓,曜灵的小船早已将灯笼点起,可她眼前那条大船,也就是洪家船队最后一条大船,船尾却是黑呼呼的,一个灯笼也没有亮起来。 有蹊跷!曜灵将碗慢慢放回篮子里,心里不觉一动。就算她从前没有出过门,可也知道,晚上不点灯笼的坏处。黑暗无光,最易招贼!尤其这样大的船队,人人都看得出来是大户出行,又靠岸歇息,趁着夜色,什么坏事没有? 洪冉是老出门的,怎么会这点小事不知?曜灵突然想到,莫不刚才点了,却叫歹人此刻灭了去? 不好!曜灵不待多想,一个纵身就跃上了前船,脚尖点地,静而无声地落在了大船的甲板上。 这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前方隐隐约约,却能看见别船的灯光,看来,只这一艘的灯笼出了怪。 正想着,曜灵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音不大,却十分细密,听起来,竟有十余者,在船上快步走动。 竟有这许多强盗?曜灵暗叫不好,只不知,那洪冉此刻去了哪里?莫不叫人迷倒了?还是被捆住了动不得?不然若他在,是绝不会这样无声无息,任人恣意来往的。 听见脚步声有些近了似的,曜灵立刻伸出头来,再向船舱处探了探,果然,一列黑衣人,正急步缓行,悄无声息地,从舱里出来,更不好的是,每个黑衣人身上,都沉甸甸地,伏着只硕大的麻袋,看他们身子被压得头将近膝盖,便可知这些麻袋有多重了。 当真有贼?!曜灵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她看得出来,这群黑衣人身手不凡。这样沉的袋子背在身上,却一个个气不喘,声不出,尤其脚下步伐,轻飘飘的,一声儿响动也没有,曜灵自己也是练过的,知道这必须不小的轻功本事,方可做到提气如此,所谓身轻如燕的地步也。 只曜灵思索这片刻之间,打头的黑衣人已到了船舷边,不知何时,岸边与大船之间,系上了一条粗绳,一头靠船,另一头则直直伸进了岸边隔得老远的不知何处,夜里的农田,到处都是黑呦呦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就要走了,如今可怎么好?曜灵不知道,自己是该凭他们去,还是跳出来阻止? 是洪家的东西,你管那许多做什么?洪家丢一批货也不当什么,何必将自己绕进去?自己的麻烦还小么? 曜灵心中犹豫,头上已急出一层香汗来。突然她想到一事,现在船队是去进货,本该是空船才是。若有东西,只怕就是香玉带给菱姐儿的嫁妆! 香玉攒了多年的,给女儿的嫁妆! 曜灵不由得再将头伸出去看,黑衣人已到了船边,再犹豫,只怕人就要跃起,点绳而过了! 怎么办?管还是不管? 四周还是死一样的寂静,除了几声夏虫的低鸣,再没有别的声息。黑衣人已到了船舷处,打头的脚尖点地,高高跃起,飞到一半时,再于粗绳上轻点,顷刻之间,人已到了几丈开外。 近了近了,眼看大地就在眼前,自己行就安全落地,黑衣人眼中不禁暗喜,好,就到了!rs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夜贼(二) 不料他的笑只持续到鱼来,随即就被烫得跳了起来:“好热好热!妈耶!手臂也糊了!”边跳边叫,人一下就从船舷边消失了。 曜灵本意只想跟对方玩笑一下,没想到洪冉是个呆子,竟一下将鱼收入袖子里,烫得直叫。 见人不见,曜灵心下有些不安,忙从火堆旁站了起来,香玉却不慌不忙,又叫她:“看火!别叫鱼焦了!” 鬼小子!骗骗那丫头还行,要骗倒你老娘?哼!想也别想! “喂喂!吃完了没有?吃完了吱会一声,是咸是淡哪?!”香玉哼了一声,冷冷丢过去一句话。 果然,吃了香玉这句话,洪冉的头慢慢又出现在前船舷边,腮帮子边嚼边回话道:“嗯,空着口吃很好,若要下酒,只怕还淡了些!” 香玉立刻抓起一把豌豆,作势要扔过去,洪冉顷刻间就将头又缩了回去,却还不忘再说:“你要我回话,说了又嫌不好!” 曜灵哭笑不得,这母子俩哪像大家出来的?却是比她见过的所有人都有趣。一时间她甚至有些羡慕起洪冉来。果然身为男子是有许多好处的!到处行走,见多识广,又可恣意玩笑,不用理会许多无谓地礼法规矩。 香玉看见曜灵愣愣的,只当她被戏弄得生气了,心想不好,嘴里越发骂得狠了:“人家掌柜的头回出门,你这样调笑人家!现在好了,丫头生气了!你怎么办吧!看我回去告诉你爹,叫他罚你一月不许出门,在书房里临字一万方罢!” 洪冉一听有些慌了,临字他是不怕的,怕只怕,曜灵是真的生了气,那可就与他本意相背了。 这丫头这样不经戏?洪冉突然心不跳了,对呀!她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儿,可不是青楼女子呀!又不是外头农家小户的女孩子,说句实话,曜灵这样的女子,他是实在不知怎样对待的。 难道自己真的过了头?洪冉顿时觉得鱼肉不香了,浑身都不好了。 他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纵身过去岸边看看,面对面看那丫头,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可他不敢。若真生气怎么办?自己怎么哄她回转呢?更是没有办法。 不料,正当他急得挠头之际,曜灵银玲似的笑声,随着夏日清爽宜人的夜风,传进他耳里。 “姐姐,你别打趣三爷,我没当真,可三爷若当了真,岂不坏了?” 此时夜色将浓,洪冉看不清曜灵脸上的表情,可只听如夏日的莲花那样清爽迷人的笑声,他的心就已经醉了。 香玉松了口气,果然丫头是好丫头!行事堪比大家闺秀,可脾气却和顺得多。说起来香玉这一辈子没见过太多大家闺秀,洪太太算是最接近的一位了。 可偏偏洪太太却给她留下太坏的印象,扭腔扭调,装腔作势,无事就是个十三太保的样儿,冷气逼人的。凡行事就用大规矩压人,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出身好似的!呸! 还是这丫头好!香玉心里又生出些对曜灵的好感来。 玩笑归玩笑,曜灵还是专心将鱼都烤了出来,一条条焦香扑鼻,黄墩墩油汪汪,皮薄而脆,肉嫩而细。 “好东西哪!”待曜灵回到船上,香玉赶紧递上个十二寸的青花瑞兽纹盘,七八条大鱼入进去,满得就快掉下来了。 “咱们哪里吃得完?不如再送几条去前头好了。”曜灵看着鱼多,便无意间多了句嘴。 她是无意,香玉却心里暗喜,莫不这丫头对洪冉有意?不然为何事事都想到他? “我是没本事的,妹妹你跟三儿一样,行动就用飞的,你去吧!”香玉趁机向外推曜灵。 曜灵可不上她的当:“我也累了半日了,不如姐姐叫个伙计来自取吧。反正我看姐姐一声吆喝,前头人无有不听的。” 香玉悻悻然,心想这丫头倒是有时聪明有些糊涂,叫人有些看不透呢! “不去管他们,咱们先吃,若吃不完再叫人过来也是一样。也许咱们累了一天,一齐都吃了,也未可知呢!”香玉喃喃自语,加快手下虾仁炒豌豆的进度。 很快这菜就好了,新鲜碧绿的豌豆,配上晶莹凝玉的虾仁,明透鲜美,沁人心魂。别说是吃,只看一眼,就令人食指大动了。 现成的糟蛋,开出两只来,风干野鸡崽子,切出一块来,泡菜再上一碟,很快,前舱桌上,五个菜就成形了。 饭早就焖好了,上好的御田梗米,碧盈盈,香喷喷的,曜灵早已饿了,见香玉将饭盛好,便说声多谢,开动起来。 这一餐饭吃得是畅快淋漓,适口充肠,糟蛋甘旨柔滑,风肉柔曼殷红,泡菜送饭绝佳,更别说那两道曜灵和香玉亲手所造的烤鱼和虾仁炒豌豆了。 “妈耶!我可吃撑了!”香玉好容易以手按住桌子,站了起来,口中直叫唤:“不行,腰带太紧了,我得进去松松!” 曜灵大笑:“姐姐可小心些!窗户关上才好!这时候船头船尾近十个灯笼点着呢!别看人看了去!” 香玉回头瞪她一眼:“臭丫头!敢笑起我来!晚上等你睡死了,看我不拿泥里烂泥糊你一脸!” 曜灵吓得一吐舌头,立刻求饶。 香玉嘿嘿笑了两声,突然皱眉:“不好,断了!”随即冲进里舱去了。 曜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若不是担心自己的腰带,只怕香玉出来她还不能停呢。 将碗筷收拾好进个大竹篮里,曜灵拎着来回船头,边洗边在心里想,明儿一定寻个机会,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交到香玉手里。白吃白喝可不是她尹家的作风。 待将碗洗好,香玉还是没有出来,曜灵抖了抖手里的水,正要直起腰来,突然觉得,眼前有些不对劲。 此次出来,洪家共有四条大船,并曜灵香玉所在的一条小船。此时夜色已浓,曜灵的小船早已将灯笼点起,可她眼前那条大船,也就是洪家船队最后一条大船,船尾却是黑呼呼的,一个灯笼也没有亮起来。 有蹊跷!曜灵将碗慢慢放回篮子里,心里不觉一动。就算她从前没有出过门,可也知道,晚上不点灯笼的坏处。黑暗无光,最易招贼!尤其这样大的船队,人人都看得出来是大户出行,又靠岸歇息,趁着夜色,什么坏事没有? 洪冉是老出门的,怎么会这点小事不知?曜灵突然想到,莫不刚才点了,却叫歹人此刻灭了去? 不好!曜灵不待多想,一个纵身就跃上了前船,脚尖点地,静而无声地落在了大船的甲板上。 这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不过前方隐隐约约,却能看见别船的灯光,看来,只这一艘的灯笼出了怪。 正想着,曜灵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音不大,却十分细密,听起来,竟有十余者,在船上快步走动。 竟有这许多强盗?曜灵暗叫不好,只不知,那洪冉此刻去了哪里?莫不叫人迷倒了?还是被捆住了动不得?不然若他在,是绝不会这样无声无息,任人恣意来往的。 听见脚步声有些近了似的,曜灵立刻伸出头来,再向船舱处探了探,果然,一列黑衣人,正急步缓行,悄无声息地,从舱里出来,更不好的是,每个黑衣人身上,都沉甸甸地,伏着只硕大的麻袋,看他们身子被压得头将近膝盖,便可知这些麻袋有多重了。 当真有贼?!曜灵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她看得出来,这群黑衣人身手不凡。这样沉的袋子背在身上,却一个个气不喘,声不出,尤其脚下步伐,轻飘飘的,一声儿响动也没有,曜灵自己也是练过的,知道这必须不小的轻功本事,方可做到提气如此,所谓身轻如燕的地步也。 只曜灵思索这片刻之间,打头的黑衣人已到了船舷边,不知何时,岸边与大船之间,系上了一条粗绳,一头靠船,另一头则直直伸进了岸边隔得老远的不知何处,夜里的农田,到处都是黑呦呦的,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就要走了,如今可怎么好?曜灵不知道,自己是该凭他们去,还是跳出来阻止? 是洪家的东西,你管那许多做什么?洪家丢一批货也不当什么,何必将自己绕进去?自己的麻烦还小么? 曜灵心中犹豫,头上已急出一层香汗来。突然她想到一事,现在船队是去进货,本该是空船才是。若有东西,只怕就是香玉带给菱姐儿的嫁妆! 香玉攒了多年的,给女儿的嫁妆! 曜灵不由得再将头伸出去看,黑衣人已到了船边,再犹豫,只怕人就要跃起,点绳而过了! 怎么办?管还是不管? 四周还是死一样的寂静,除了几声夏虫的低鸣,再没有别的声息。黑衣人已到了船舷处,打头的脚尖点地,高高跃起,飞到一半时,再于粗绳上轻点,顷刻之间,人已到了几丈开外。 近了近了,眼看大地就在眼前,自己行就安全落地,黑衣人眼中不禁暗喜,好,就到了!rs 第一百二十二章 苦肉计? 香玉听见却当了真,当下就急了,上来拉住曜灵道:“好妹妹!这是怎么说的?我知道你动气的缘故,你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曜灵却不理她了,只管回身向后舱走去。 香玉急起来,说话声音也大了,语气也毛躁起来:“我这样好言相劝,你这丫头怎么就是不听?性子再倔,也得听人劝不是?别人就算一步行错了,你也也听听解释不是?杀人大罪也得到公堂上走一遭,不能说处决就处决了不是?” 曜灵犹犹豫豫地站在当地,别人家的闲事是她再不愿意去管的,自己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可香玉话说得虽急,却十分诚肯,再说,自己是要与她一路的,若真弄得僵了,整日两人面对面的,也挺难受。 “好吧,”曜灵微微耸了下肩膀,只不当回事似的,回身看着香玉:“姨娘请说。” 香玉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盯着桌上那张曜灵放下的银票,苦笑了一下,然后方缓缓:“一百两。若在以前,一百两的票子放在桌上,我是看也懒得看上一眼的,如今…” 曜灵不说话,心下愈发鄙夷,你要收就收,我又不是不给,说这些做什么?成心卖弄你洪家有钱么? 香玉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妹妹,你不知道,如今的洪家,竟大不同以往了!” 曜灵心下一震,再看香玉,早已变了脸色,手里不住地绞着一方熟罗帕子,竟止不住泪滚珍珠,鲛绡尽湿,呜呜咽咽的几乎要哭出来。 曜灵沉默不语,她心中依旧存疑,若不是苦肉计?这姨娘不是一般人物,她自己前头也说,船娘出身,与人斡旋通融惯了的,谁知这是不是戏?且看看再说。 香玉慢慢将泪拭了,细声细语地又道:“说起来也是作孽。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在管,老爷在外许多花帐,又不敢报回来,只好在三儿头上揩油,也是知道太太管不了他的帐,因此才这样起来。” 曜灵还是不信,老爷毕竟是老爷,太太终究是太太,太太能管住老爷不叫花钱?这算哪门子规矩?洪太太也是大家出生,这些子妇德,曜灵不信她会没有。 香玉看也她的心思,哀哀求道:“妹妹别不信,是真的!自打前年洪家在一笔贡品上出了些差池,叫宫里的公公捏住了错,明里暗里,要了不少,自此便无法周转,帐务更是越滚越大。妹妹你也是做生意的,知道这一行最怕什么,手里若没有活钱,那就离倒闭不远了。老爷到处腾挪,最后没法子,搜刮到太太身上。太太娘家是有钱的,老爷下了个借字,得了笔大数,好容易将那年年关混了过去。” 曜灵心里微微点了点头,若这样说来,倒是有些实信的。前几年她确实听过京中有传言,洪家不行了。后来竟好转起来,本来流言就不可信,因此曜灵也就没放在心上。如今再听这姨娘提及,原来竟是确有其事。 香玉见曜灵脸色有些回转,心里略微松了口气,这才又继续说了下去:“太太娘家钱是借出来了,可总要还哪!一年一年地看下去,家里的光景就越不越不好了。越是没钱,太太越是手紧,老爷又是个花花肠子,妹妹你也知道的,家里那许多姨娘呢!外头更是不少!” 曜灵冷冷点头,可不是?男人哪有一个是有长性的?就她常年来往的朱门富户里,哪家不是三妻四妾?更有十个八个的,不在少数! 香玉见她点头,心里愈发松快了,话也说得平缓许多:“三儿没法子,外头要顾他爹的面子,内里又不能叫太太看出破绽来,虽说她不单管三儿的帐,可家里总帐是要管的。因此才没法子,出此下策…” 曜灵听得好奇起来,什么下策?叫别人来偷你的东西?这算什么下策? 香玉自然看出曜灵的不信来,口中却愈发吞吞吐吐起来,人也变得瑟缩,坐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直在舱里绕着圈子。 曜灵不出声地看着她,心想你要说便说,我可没有迫你,若实在为难,不说就是了。 正当气氛有些尴尬时,船头却突然传来洪冉的声音,倒比他娘平稳大气地多,和和缓缓地道:“娘,你就实说无妨!” 曜灵和香玉都吃了一惊,尤其曜灵,心想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怎么一点儿没觉出船上来了人? 香玉受了洪冉鼓励,这才复又坐了下来,却从桌上拉过曜灵的手道:“妹妹,实在我们不是信不过你的!不过,这话若传了出去,三儿是要掉脑袋的!因此开始时才没告诉你。如今你自己也亲眼见了,少不得要跟你说实话了!” 曜灵疑惑地看着香玉,后者则压低了声音,极小声地吐出两个字来:“私盐!” 曜灵一听之下,更比刚才受惊不小,被香玉握住的手更猛地向回一缩,果然这事非同小可! 贩私盐!达三斤以上便可杀头!且别说自己,就连家里人也一并要连坐!若数量巨大,甚至可诛近族! 香玉见曜灵,瞬间便面罩浓霜,花容失色,只怕她受不住这些话,想想不好,赶紧将对方的手攥得更紧不肯丢,并苦苦哀求道:“妹妹别怕!我们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有一星半点别的主张,三儿哪里敢做这事?!” 洪冉在外头听得明白,却轻轻笑了起来,他本来坐在船舷上,这时倒用脚尖去点身上水里,月亮的倒影,口中喃喃道:“娘你怎么也傻了?尹家掌柜哪是那种量小胆寒之人?宫里来人常说反要受她的气呢!她连公公们都不怕,还怕这种小事?” 曜灵心里好笑,你倒看我看得这么清楚?! “这么说来,刚才那起人是将船上的盐包扛走了?” 曜灵定了定神,问香玉道。 香玉又犹豫起来,眼光看看外头洪冉,又再看看曜灵,不知自己该说多少为是?难不成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 洪冉看着水中倒影,微笑道:“娘但说无妨!” 香玉这才又道:“妹妹你猜得没错。那些是三儿在外头的兄弟,一早便与他们说好,这个时候将船靠在岸边,其中没有灯笼那艘便有盐包。他们趁黑上来,运走了就是。待船队从杭州回来,再同样的法子将银子运上来,就成了。盐包原是上回从扬州带回来的,回来时被人看出来,就没在这里停留,反正一年中总要下去几趟,走的时候出盐,倒不引人耳目了。” 曜灵在心里为这个主意叫好。一般盐贩子都是入京时出货,因此被查出来,谁能想到这一招?反其道而行,这一定是洪冉的主意! 这事一经说穿,再没什么好值得生气了。即便洪冉香玉没告诉自己,害自己与人斗了一场,也是理所当然,这种性命攸关的事自然不能见人就说了,更何况自己与他二人才是初回见面罢了。 香玉将整件事说完,整个人如释重负,可轻松过后,又开始担心起来,曜灵真能信得过?想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安地看向洪冉。 洪冉还是在笑,月华在他脚下,点点碎成了银屑:“尹掌柜的,从今儿开始,我这条命可就交给你了!”他边笑边道:“你可得好好看住我些!” 曜灵先是一愣,过后竟也大笑起来:“如此说来,我竟成个多事佬了?!平白无故地收了一条性命在麾下,实在有愧的很呢!” 洪冉一听这话,便知曜灵是个跟自己心性相通之人,心里当下就兴奋起来,径直从船头进了前舱,直面曜灵,朗朗笑道:“好个尹家的掌柜!人都说你不一般,如今看来确实如此!其实不只我一人,我外头还有许多兄弟呢!如今都叫你捏住了,我看竟可叫个尹家军了!” 曜灵本来无意,却被他这话说得呆住片刻,尹家军?尹家军!好,实在好得很呢! “这个名头不坏!” 曜灵一本正经地道:“若这样看来,我这趟出门也得夹带些回来,不然怎么算入门呢?就算弄些补贴家里也是好的!” 洪冉抚掌大笑,与曜灵相互注视,自觉默契极了。 香玉本来还在担忧,这下放下心来,原来这丫头也想入榖?那就不怕她会出卖自己了! 曜灵一双青金色的猫眼,于灯下闪出微微碧光来,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浅笑细语:“既然如此,改日,请三爷作东,让我也会会尹家军的其他人,可以吗?” 洪冉心里一动,他不是个呆子,不会凭别人一句话就将自己的底全交了出去。刚才说出贩卖私盐的事,对他而言已经是极之难得,也因为对方是曜灵,又为帮自己忙了一场,方才如此。 如今曜灵竟提出要见他岸上的兄弟,究竟这丫头,心里打着什么主意? 见洪冉沉默下来不再开口,曜灵便收敛住心中所想,不再出声,抬头看看外头,又掩嘴打了个哈欠。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早饭 香玉忙赶洪冉:“行了行了!看看也不早了,你快走,我们还要歇息呢!” 洪冉嗯了一声,正中下怀,不过转身出去时却对香玉道:“你们只管安心去睡,我在岸边派了人手,船头还有人看着,保管你们无事!” 香玉点头,将他送出舱来,方低低道:“我看那丫头身手不凡,有她在,我一定睡得安稳,儿子你放心好了!” 洪冉却道:“谁说为你?娘你本来就不择席,到哪儿都睡得着,我是怕她!她身手好,也要睡不是?怕她不能放心,我才有意那样说的!” 香玉听完这话,巴掌就赏上了洪冉的面门:“你这没良心的!有了媳妇儿就忘了老娘是不是?” 洪冉轻松让开,笑着讨饶道:“哪来的媳妇儿?我只求娘在她面前多替我说几句好话!若真成了媳妇,我独您上座,定叫她斟媳妇儿茶给您!” 香玉乐得嘴都歪了,又怕曜灵听见,只好将笑憋在肚子里,将洪冉推走了。 曜灵此时早已进了后舱,她先将灯火灭了,又将窗户打开,四下里查看一番,然后放下窗帘,并在其左右下角处,各吊上一只极小的银玲,那铃铛不过指尖大小,却重得很,风是吹不动的,可若有东西穿帘而入,铃铛即刻便会响起来,声音清脆,夜里极刺人耳目。 这是洛良家传的宝物,凡家里人出门时都有,洛家娘子也给了曜灵一套,让她在路上作防身之用。 待香玉进来时,曜灵已将左右窗户都布置好了,香玉装作没看见,却问曜灵:“丫头,你怎么不卸妆?看你这脸上红是红,白是白的,带着粉睡,怕对肌肤不好吧?” 曜灵嫣然一笑,将脸直伸到香玉面前:“请姨娘摸摸看,哪来的粉?” 香玉见一张小脸,眉如春柳,眼似秋波,确是天然的冰肌玉骨,肤洁血荣,忍不住就在上头摸了一把,见触手滑腻,却果然没有粉屑。 “好啊,你这丫头!”香玉心里佩服羡慕,嘴里却有意地找岔:“都说你是店里的活招牌,原来你不用胭脂水粉的?看我回去定要说出此事来,砸了你的招牌呢!” 曜灵收回头来,嘻嘻笑着回道:“姨娘去说好啦!我后头厨房里正缺盐呢,去时顺带些盐给我是好的!” 香玉一下吃憋,再看曜灵,满脸玩笑之色,于是也禁不住笑了,顺手拍她一下道:“好个小蹄子!不过捏住人一个错就这样起来!你自己不才也说,要入榖来?看你到时候还拿什么说人?!” 曜灵故意叹了口气,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我倒是想入榖呢,可你们不让,怎么办呢?” 香玉见说着又有些不好了,暗中怪自己多嘴,只好陪笑绕开话题:“好晚了,咱们睡吧!还是老规矩,你睡里头,我睡外头好了!” 曜灵笑了笑,并不刻意追问,于是二人就此安歇。 香玉果然如洪冉所说,头一挨上绣枕,人便睡得死死的。曜灵辗转反侧,脑子里千百个念头转过,直到下半夜才略打了个盹。 翌日,香玉从美梦中醒转过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却见身边已经没人了。 等换好衣服出来一看,原来曜灵早起来了,正在船头烧水煮粥呢! “你这鬼精灵的!上哪儿寻出米来的?”香玉一看就笑了起来,先不说吃到嘴里,闻见就觉得香了。 曜灵笑眯眯地开口:“不就在前舱的柜子里?我都看见了,上好的御田贡米,碧生生,绿莹莹的!还有几坛子糟货,封着口我也闻出香了!还有那些个泡菜罐子,都是用了有些年份了的吧?看外头成色就知道是老货!” 香玉笑得见牙不见眼:“你一定是吃货无疑了!凡能将泡菜罐子看出年份来的,一定都是老饕没错!” 曜灵镇而重之地点头道:“姨娘你太了解我了!大实话说得一点没错!这粥我没放别的东西,白滚出来,配上腌制的银芽菜和宝塔菜,再不要别的了!” 香玉一听,愈发乐不可支:“你喜欢这口?可惜,我却不是。那菜脆生生的费牙,我老人家花花的,还是吃些软和的好,我只爱糟蛋,看我一会开两只来过粥。” 曜灵倒奇怪了:“你不喜欢泡菜,腌那许多做什么?还巴巴地带了十几只出来?” 香玉手指向前船一戳:“哪!那儿有个人,倒跟你口味一样,也是爱白粥配小菜的。你等着,只要那泡菜罐子开出来,不上片刻,马上就有害馋的猫儿过来夺食了!” 原来洪冉也喜欢?曜灵耸耸肩膀,这也不足为奇,她想。 香玉却想得正跟她相反,这二人可真是天作之合!她心里美滋滋的。 果然不出香玉所料,这里粥刚刚从小沙铫子里盛出来,那边洪冉就从前船上探出头来,挂着一张嘻皮笑脸,冲这里叫道:“娘你又来馋我!明知我最好这一口,这不有意撩我胃口么?” 香玉扔过去一块炉子里的焦炭:“你看清楚再抱怨,这是我弄得?你母亲我可没那么勤快!能起得这么早,只有你干姨妈!” 曜灵正将一口粥送进口中,听见干姨妈三个字,直接就将粥喷了出来,我的香姑奶奶,你也行行好吧!我比你家三爷小好几岁呢!还干姨妈! “行了行了,好姨娘别再打趣我了!三爷也别可怜巴巴地望着了,正好铫子里还剩下一口,三爷若不嫌弃…”曜灵本是客气话,不想洪冉顺杆子就爬,她话还没说完呢,洪冉人已经到了跟前了。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洪冉一本正经地将香玉的碗端了起来,就边吱溜就吸了一大口,然后伸手捏起块切好的宝塔菜扔进口中:“啊!爽快!” 一小块宝塔菜,洪冉却在嘴里翻来覆去,嚼得咯兹直响,香玉一旁捧腹大笑,曜灵更是粥也不敢喝了,知道喝下去也得喷出来,那不是浪费了。 那容易洪冉宝耍玩了,又将香玉的粥喝了个底朝天。香玉佯作动气骂道:“好个不孝的逆子!你母亲的饭你也敢抢?” 洪冉摸了摸嘴:“锅里还有热的!我知道娘胃口纳甚弱,一早起来喝凉的不好。儿子有心替娘分忧,这碗凉粥,就儿子吃了吧!” 香玉白他一眼:“大夏天的!你倒真成全你母亲了!好容易晾了半天的粥,都落进你肚子里了!还好意思说!” 洪冉嘿嘿笑着,他知道香玉疼他,才有意这样撒娇似的作为,可此刻除了香玉还有曜灵呢!他竟也丝毫不觉得扭捏。 说来奇怪,别的女人面前他只作个顶天立地样儿,可在这两人面前,他孩子般纯真的一面,多少时日没有现显过了,今儿竟一朝复活了。 香玉将洪冉撵走后,又将铫子里剩下的粥喝了,看着曜灵直乐。 曜灵再是人事不知,此时也觉出些不对来,不过她是极聪明伶俐的,心知此时不如装呆,方是处事上策。 于是她闷头吃饭,然后就去洗锅洗碗,忙得闲不下来,自然香玉想要跟她说话,也插不上嘴了。 好容易手里的事忙完了,香玉趁个眼不错处,窜到曜灵面前,不想曜灵小腰儿一扭,说句:“怎么还不开船?我去岸上看看!”便是嗖地一声,身子一跃就不见了。 香玉傻了眼,这丫头! 曜灵躲开香玉,心里乐得直笑,岸上此时风光不错,山嶂叠翠,绿柳成荫,老槐盈盈,暑天在这成片的树荫下歇凉,真真是清风袅袅,胸襟为畅。 不想风景才看到佳处,曜灵却看见,远远走来二人,有说有笑的,看其行路的方向,正是向洪家船队过来。 曜灵留了心,站在原地看信不住,待那二人略走近些,方看出来,原来是二位年青壮年男子,一个身穿蓝布袍,足下玄布靴,手拿黑油单纸扇,一步一摇,另一个则身穿银红兴儿布元元色缣丝、周身滚灯草边,相思核桃结小褂,加了一件半新旧二蓝宫绸面白洋布里夹背心,白兴布裤,倒是比前者精神许多。 手里拿扇的那个,待走到洪家船队打头处,立下脚来,冲着船头就大喊大叫起来:“有人没有?洪三儿!快出来接你爷爷!” 曜灵此时躲去了树下阴影处,看不见人,却能听见他们的声音,见这二人叫洪冉叫得如此亲热,想必是相厚的朋友了? 不过顷刻之间,洪冉大笑地从中间那艘船上伸出头来:“你们怎么来了?一大早的,莫不要蹭我的饭么?我可明说,家里没有多余的粮!” 穿背心的那人也笑了,侧身对拿扇子那人低低说了句什么,那人也笑了,又叫洪三:“快放板子下来,你爷爷们要上去看看!有没有饭有鸟个关系,有人在就中!” 曜灵见这二人说话粗鄙,不觉心中暗自啐了一口,心想不知哪里来的泼皮,懒得再听下去,也不愿在岸上再多停留,心想若被人看见了倒是麻烦,不如躲回小船上为是。rs 第一百二十四章 同道 回到船上后,香玉倒是再没说话,她一心一意坐在前舱里,只管专心致志地做她的针线活儿,口中哼着采莲小调,悠然自得的很。 曜灵闷闷地坐下,心想自己做些什么好呢?一向是忙惯了的人,这会子突然清静下来,倒真是无聊得很。 香玉看看她,笑眯眯地问:“我还有一双鞋面子呢!妹妹要是有空,帮我纳几针可好?” 曜灵无可无不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她拿定主意,若是香玉拿男人的鞋子出来,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香玉想是看出她的心思,拿出来一双缠枝香莲,嵌八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鞋,绿提根儿,蓝口全儿,上头的莲花只得了一半,白线锁的云头也没做出来。 香玉将鞋塞到曜灵手里,说句劳驾,又将桌上的针线篮推了过来。 曜灵穿针引线,果然娴静优雅地,端坐着绣了起来。香玉暗中细看,见其针线活计做得很有几分模样,不觉低头抿嘴一笑,心中愈发觉得,自己要定曜灵这个媳妇儿了。 不想才做了一半,前船上一个伙计叫了起来:“香姨娘!尹掌柜的!” 香玉忙着出来问:“小鬼头!有什么事这样叫唤?没看见我们正忙!有屁快放!” 伙计笑道:“我们三爷说,请姨娘陪着掌柜的,到前头来说个话儿!” 香玉哼一声,说知道了,回身就要来拉曜灵。 “我就不去了,” 曜灵推脱不已,“左右不过是你们洪家的事,姨娘请去,还请姨娘再问声,什么时候开船?” 香玉死活拉她起来,又将她手里鞋面子夺下来向桌上一扔:“你忙什么?一会船开出来,有你做活的时候!你没听见刚才那伙计的话?要我陪你!”她在你字上加重声音,示意曜灵:“你是重头戏,我不过敲敲边鼓罢了!你不去,整台戏就唱不了了!” 曜灵一听更不肯去:“有我什么事?我不过你们顺手带的一个船客!有什么了不得的事要跟我商量?我不去,姨娘就拉也是不中的!” 香玉见果然拉她不动,曜灵身子如定在凳子上一样,纹丝不动,不觉有些急起来,眼珠子一转,想出句话来:“你这丫头!昨儿晚上倒看你大胆的很!那许多强人你竟不怕!怎么?如今大天光日下,你竟怯了不成?怕去前头,我家三儿要吃了你?!” 曜灵被激得脸红起来,知道对方是激将法,可若自己真不去,倒显得是害怕洪冉,觉得自己心里有鬼似的。 “去只管去,不过姨娘别再说那些个笑话!不然我立刻就回来!” 曜灵嗔了香玉一句,香玉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不会不会!你大侄子不吃人,我更不吃人!” 曜灵哭笑不得,不让她说,她还愈发说得起劲了! 当下二人走出船头,伙计们早在两船之间架起跳板来,曜灵小心扶着香玉,来到大船上。青天白日下,大船上一切都与晚不同了,正看着,那伙计请二人进舱里去坐。 香玉挽起曜灵的手,笑道:“这是托了你的福,一般三儿不请人过来他船上的,如今我也开开眼,看他舱里是怎么个好法!” 那伙计听见点头:“可不是?我们三爷的地方,等闲不让人进!本来他总在头船上歇息,如今为了二位,将船调在这尾处,就为了照应后头的小船呢!” 香玉听说,笑成一朵花样,只看曜灵,曜灵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只问伙计:“请我们来有什么事?咱们还走不走?” 香玉拉她一把道:“你急什么?赶着进货的是三儿不是你!他且气定神闲,你倒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儿的!” 曜灵低头,不觉也笑了。 走下舱来,尚未进门曜灵就听见有人说笑的声音,细辨之下,有洪冉的,也有刚才岸上所见那二人的。 曜灵不觉蹙眉,她不是大家小姐,不是说不能见人,往常在自家店里,她也曾于街市上的泼皮打过交道,交过手。 不过那是跟自己生意有关的,不办不行。如今这算什么?自己跟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平白无故的,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 香玉觉出曜灵脚下有些犹豫,便又拉她一把,又低低道:“三儿不会坑你,进去看看再说!” 曜灵无法,到此时也不能后退了,只得跟在那伙计后头,进了前舱。 但入之后,曜灵才发觉,此中点缀得甚佳,琴床画桌,金鼎铜壶,斑然可爱,右手处一盏仿古鸡足银灯,有四尺高,上面托着个九瓣莲花灯盏,共有九穗,此时天明,若在晚间都点出来,想必一定十分亮眼。 地上铺着红毯,中间则是一个诺大的雕红冰桶,正冉冉冒出寒气来,于是外头虽则暑热,这舱里却是十分的凉快。 几案桌椅,尽用湘竹凑成,退光漆面,愈发觉得清爽,其中坐着三个人,除了洪冉,果然就是曜灵刚才看过的那二个泼皮。 手里拿扇子的,看见香玉和曜灵过来,先大笑起来,以手中扇子指住曜灵道:“就是她?” 曜灵不知这话什么意思,只是心里有些厌恶这人,便不走到桌边,只在门口站住了。 洪冉忙起身走过来,曜灵见他过来,索性将头偏低了,身子浅浅一让,口中慢道:“三爷有什么话说?” 洪冉愣了一下,忙停下脚来,却对那拿扇子的说道:“你看你看,钱小六,我说你最鲁莽你还不信!人才来你就惹得恼了,如今叫我怎么说话?” 原来拿扇子这人叫钱小六,这时便怪声大气地笑了起来,又对曜灵道:“原是我错了,不知道小姐白天是这样端庄娴雅的。其实若不是三爷说给我们,我们还真不信,昨儿晚上那个好身手的,真的就是你这小丫头?!” 昨儿晚上?!听到这四个字,曜灵立刻将头抬了起来,眼里如有光电闪过,顷刻间就钱小六,并另一个只坐着冲自己笑,却不开口的人上下打量了个遍。 “昨晚,是你们?!” 曜灵的话,叫穿背心的那人也笑了起来。 这人长得雪白净光面皮看上去一团和气,笑起来更是如此,说出话来也比钱小六顺耳得多:“跟姑娘交手的,正是区区在下。叫姑娘受惊了,倒是在下的不是。” 曜灵好笑起来:“谁受惊了?倒是你,掉下的包裹,后来可曾叫人拾回去?” 洪冉并另二人,听见这话都齐齐笑了出来,钱小六便冲洪冉暗中竖起大拇指,香玉眼尖看见了,不觉一乐,心想这定是在夸,自己三儿有眼光呢! 和气那人便笑对曜灵道:“原是我说错了话,姑娘别计较,我叫周道,那个你已经知道了,钱小六,皆是姑娘手下败将也!” 曜灵心想你倒会卖乖,忙称不敢,又看了洪冉一眼,心想你拉我过来跟这二人见面,到底什么意思? 洪冉忙解释:“昨晚的事我并不曾瞒姑娘,这两位便是我道上好友,他们昨儿被姑娘吓了一惊,今儿特意来个大早,要看看姑娘是何方神圣呢!” 曜灵忙道不敢,看看钱小六,又看看周道,心里明白,小六是跟班,只怕周道才是正经打头的吧。 洪冉请曜灵坐下,曜灵先只不肯,周道便道:“我们看姑娘是那种豁朗爽利的,这才敢过来求见,若姑娘竟是扭捏作态的,竟不是与我们同伍之人。若是大家的闺秀,我们这起人,也不敢接近了。” 曜灵将一双水汪汪的猫眼,直射向周道,口中便道:“果然周大哥说得有理。行大事者,原不拘于小节,若有事坐下来说也无妨,不过若要无事闲聊,那就恕我不能奉陪了!” 周道先是被她说得呆住,待回过神手,不觉拍手赞道:“果然爽利!实在有趣得很!” 钱小六更是笑得浑打战,对洪冉道:“你说得没错,这是块辣姜!” 洪冉见他竟将自己私下说的话也供了出来,心是恨不能将他的嘴掩实了,只是来不及,只得脸红红看着曜灵,可怜兮兮的样子。 周道心知肚明,忙岔开话题道:“我们其实并不是闲聊,因听洪三爷说,姑娘与宫中有些渊源,因此请姑娘过来说话,实是有事求教。” 要靠我走宫里的关系?宫里现在哪儿还有我的关系?放着洪家不用,倒要用我? 曜灵心下大惑不解,便道:“我已经出了京城了,宫里的事,只怕我帮不上忙!” 洪冉忙道:“不为这个,请姑娘坐下,咱们慢谋!” 香玉暗中对曜灵道:“只管坐下,看他们能吃了你不?” 曜灵只好依言,坐在周道对面,洪冉便坐去她右手边,接着道:“其实这两位便是我昨晚所说,道上的朋友。通洲这里,有他们许多兄弟,人称福来社,你可曾听过?” 曜灵细想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原来是福来社! 此二人乃福来社中人?!若是,又为什么叫自己来见? 第一百二十五章 福来社 说起福来社,曜灵以前也曾在京中听过,传言这是几个绿林好汉发起的,后因加入人数众多,势力渐壮,开始只在京郊,后来竟遍布全国。传说此社中人最是英勇且仁慈,劫富济贫几乎成了福来社的口号,因此很得穷苦百姓拥护,却深恨于朱门大户。 不过曜灵出生之后,福来社便有些倒运,风光不再了。 原来,日子久了,官府也觉出不好来,尤其几次劫道,手伸得太长,竟然劫得都是宫中所用贡品,于是龙颜大怒,皇上亲下了旨意,命各地加紧追捕,自此福来社便有些势微,尤其两江一带,几乎绝迹,各地分舵即便有些人数,也都缩头不敢出来行事,风声太紧,生怕被灭。 自此福来社便有些消声灭迹,不想今日在这里,曜灵竟又见到两位福来社中人。 “我记得曾听人说,福来社已经被朝廷灭了去…”曜灵试探性的开口,不料钱小六一听就大怒起来。 “狗屁的朝廷!”钱小六将手里纸扇重重向桌上一丢,口中不绝声地骂道:“自打这昏君坐上龙椅之后,年年加捐重税,百姓哪里还有活路?要我说,就算福来社没了,还会有别的运来社,全来社,想要绝人?天在看呢,我就不信了!” 曜灵望望洪冉,心想你可是皇商,家里领着皇粮的,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与福来社来往?贩卖私盐已是不妥,与朝廷重犯相交,那更是不好又不好了。 洪冉却不以为然,只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周道将钱小六按回座位上,待其平静下来,方对曜灵道:“姑娘有所不知,福来社本是有无这样简单。穷人家没钱时要上会,姑娘可知道这个理儿?” 曜灵不觉点了点头,上会她是知道的,尹家庄伙计也曾上过会,平日上会,家里急用钱时,就能取会钱救急,也就是个大家集资,合作周转的意思。 周道又道:“其实福来社也就跟上会差不多。平日无事时,大家都是一样的做活吃饭,若有事了,凡入福来社者,社里都可以倾力相助,不只在用钱上,各方面都可以出力。社里也什么人都有,不过大家平日不说,也没人看得出来。” 曜灵觉得这个主意果然很好,只是,大家凭什么来相信,这个打头的人呢? 周道自然也想到这个了,却只笑而不语,钱小六便接过来说道:“说起咱们这打头的大哥,那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咱们不能对外说起他,他的身份,是个迷。这也是为了保护他,不被朝廷知道。” 曜灵半知半解,大概有些明白了。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她还是不懂。 周道微笑看她,半晌方开口道:“经昨儿晚上一站,我们都看出来,姑娘是个好苗子,若请姑娘入社,不知姑娘…” 曜灵大惊,第一反应就是摇头:“不,不!我一个生意人,这些事…” 突然她想起余王府里的十七姨娘来,想起太后,想起李公公,最后,想到了死去的爹娘。 突然间她将自己要说的话,缩了回去。这会不会,是个好机会?她扪心自问。 周道像是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笑对洪冉道:“也许是我们心太急了些!不要紧,左右姑娘要跟你的船去苏杭,这一路,烦请洪兄多多看顾,我已经与前头的分舵打过招呼,洪兄只管放心!”说着,周道便起身,钱小六忙也跟着起来,二人便径直离开了。 洪冉将人送走,回来已不见了曜灵,倒是香玉留下屋里,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你也太心急了!”见他回来,香玉放下茶杯,吐槽道:“这才到哪儿?一路上多得是机会!偏偏这个时候来说,她经过昨晚上的事,魂不知回来了没有呢!你就跟她说起社里的事来!” 洪冉不服,回辩道:“尹家这丫头才不是胆小之人!我就不信,这几句话能将她魂吓掉了?娘也太小看人了!” 香玉叹了口气道:“不是说胆小,她有她的打算。你也知道,这丫头鬼机灵的很,此趟出京,外头对她传言可不少!先是说被太后赶出去的,咱家太太因此才不愿管她,将这烫手的山芋让给了你。后来又说老太后赐予匾额,原来出京是为了替宫中采办东西,前后之说,可谓谬之千里。且平日她与宫中多有来往,到底她心向哪一边?你也等弄明白了再说不迟!” 洪冉不说话了,却在心里细细盘算。 香玉走到他身边,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切切地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可男子汉该以大事为重。她若是好,娶进门来做个媳妇,也没必要将家底一股脑儿捅给她吧?!” 洪冉还是不说话,头低低地,叫香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香玉见自己劝了半天,洪冉只是不开口,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用,不由得心底里叹息一句,儿大不由娘,便默默走出舱来。 回到舱里,香玉见曜灵已经坐在桌旁,复又将那鞋面子捏在手里,做起活计来。刚才那一幕竟好似从未发生过。 香玉走到曜灵身边,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说出话来,于是也坐了下来,二人默然相对,都专注在手里的绣品上。 船队很快出发,今日天气很好,顺风顺水,大船前头航得飞快,小船后头紧跟者,滑溜得很,很快,通州就被甩在了身后。 过后几天,总是每到一处,夜里便有人上船来偷运东西,曜灵面上不管不问,只作不知。可在心里,她暗自盘算,只怕运出去的不只有私盐。 做生意赚钱是一码事,只是,福来社怕不只会赚钱吧? 说起来自然洪冉的私盐都交到各地福来社手中,想必洪冉在社中地位颇高,每到一地,各地分舵堂主都要上船来拜见,洪冉每每都要请过曜灵来与众人相见,且并不忌讳,一切都明白告之曜灵,竟直当她自己人一样了。 头回通州是周道,过后又见过一位,每三次时,曜灵终于忍不住了,待那人走后,曜灵拦在洪冉面前,直截了当发问:“三爷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本无意于福来社之事,三爷为何总叫我来认识这些人?不用我说三爷也该知道,福来社不容于朝廷,你这样大张旗鼓地闹,不怕人报于官府么?” 洪冉听见后却只淡淡一笑,反问她道:“何为大张旗鼓?不过多你一个人知道罢了!别人不知他们身份,只怕是我朋友上船。他们平日各有他事遮掩,哪里就闹出来了?更不可能被报官府!” 我一个也是多余!这话已经到了曜灵嘴边,可不知何处,她犹豫之下,竟没能出口。 洪冉温柔地看着她,语带安慰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用担心。不过那日有事瞒了你,反倒引出误会。现在我学了个乖,什么事都放在你眼皮子底下了,总不会有问题了吧?” 曜灵被对方弄得语塞起来,洪冉的话冠冕堂皇,她一时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曜灵这才发觉,原来屋里只有洪冉和自己二个人了。 曜灵不免有些面红耳赤起来,看看门口想要出去,无奈洪冉绕个圈子,竟从自己身后绕到前头来,端端正正,将去路堵死。 眼见洪冉面带微笑向自己靠近过来,沉默不语倒更叫人不安,并生出些不妙的暧昧情绪来,这是曜灵最不愿意的。 情急之下,曜灵只好勉强开口,她强作平静地平视洪冉,问道:“现在走到哪儿了?” 洪冉轻笑回道:“快出河北地界,眼见就到山东,快近济南府了!” 曜灵点头,却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继续,感觉到洪冉灼热的眼神直在自己身上停留不走,心里急得不行,却实在没了法子。 不想洪冉自己却开口了:“尹掌柜的,刚才你也听见了,我有个兄弟今日家里正办喜事。他邀请咱们过去同喜,凑个乐子,中午咱们一块过去,可好?” 曜灵立刻就回绝:“不去!我又跟他不熟,去做什么?” 洪冉笑着哄她:“一回生二回熟嘛!再说人家也请了你!” 可惜的是,曜灵不吃他这一套:“没有的事!人家请的是你,不是我!” 二人正在僵持,外头湘竹帘哗啦一声响起,香玉摇摇摆摆地进来了。 “我的儿!有这种好事你就想不起你母亲来?在船上也闷了几日了,好容易能去个正经地方,吃顿好的,你怎么不叫上你母亲我?” 香玉笑嘻嘻地走到曜灵身边,挽起她胳膊来,亲热地道:“好妹妹,长天白日的,只管在这船上做什么?快跟了姐姐我去,你大侄子这朋友人是很好的,家里地方也干净,你听我的没错!” 曜灵每回见这姨娘说话,就只觉得自己哭笑不得,言语不能,什么时候自己认了她做姐姐,洪冉变做自己大侄子了?rs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同喜 一见香玉出来替自己帮腔,洪冉顿时放下心来,知道老娘是能将死人也说活的。 “我怎么敢不请老娘?别的不说,我的钱都是老娘你亲收着,我还要问你要喜钱呢!” 洪冉的话,正好叫曜灵找出个不去的借口来:“正是呢!我出来的急,没带多银子,更不曾备下什么礼品,人家既然是喜事,我自然不能空着手去,不如你们就去,我替你们看家就是!” 香玉哟了一声,手里将曜灵拉得更紧了:“哪里要你出份子?也怪我,话没说清楚,那是你大侄子的拜把子兄弟,家里新添个哥儿,今日是做百日宴呢!人家不在乎东东西西的,只求人多好个热闹!如今你跟我们去,哪里还要你出礼出钱?只作一家子,我们出了就完了!” 曜灵一听,更不肯了,谁跟你们是一家?强买强卖不成?! “不行不行!我是你们的船客!怎么会是一家人?人家若知道的,说我手里没钱,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去骗吃骗喝呢!哪里没一顿饭吃?没得讨些没趣么?好姨娘饶了我,别叫我去吧!” 洪冉本来兴兴头头的,满腔热情都叫曜灵这番话打了下去,眼神可怜兮兮地,只哀求香玉救命。 香玉心想,这个没用的哥儿!平日在外头跟老虎似的,看见这丫头就软了?是嘴也拙了,口也笨了,怎么一句人话不会说了? “哎,我的好姑娘!”香玉赶着就叫了曜灵一声,“怎么说得这样难听了?人家又不是凑份子吃饭?你当指着你的喜钱下锅做粥呢?实告诉你吧,三儿这把子兄弟是这小镇上一户富人家,开染坊的,家里很有些钱呢!你出不出人家通不看在眼里!莫说你是咱们洪太太指着名儿叫三儿看顾的,就头上顶着宫里采办四个字,也没人敢跟您计较呀!” 我可不是官差!曜灵心里嘀咕一句,说得我好像要去人家打秋风似的。 香玉似看出她心思来,忙又道:“再说了,你既然跟了三儿的船,身体安危都要三儿负责的!如今他和我去了,留下你一人,万一有个什么事儿的,你叫我们娘俩怎么跟太太交待?说大了,怎么跟宫里交代?” 曜灵垂下头去,明知对方是托词,却说得冠冕堂皇,她无话可回。总不能说,太后其实想我死呢,若真有事只怕太后倒要重重赏你们呢! 在这世上度日,有时候就得靠虚情假意,假话你说过来,我还过去,大家笑嘻嘻,方是你好我好,一切安好。 “既然如此,”曜灵沉思片刻后,缓缓回道:“那我跟了你们去就是了。不过礼是不能少的,到底不是一家人,说出去人也不信的。” 说我是你妹妹?看看也不像吧?我比洪冉还小上几岁呢!曜灵在心里暗自吐槽。 只要曜灵肯去,洪冉是万事都肯依从的,当下就笑对香玉道:“娘!你以后别总叫人家妹妹了!我都替你脸红!那里姐姐比妹妹的妈还要年长的!” 香玉一口啐了过去,好个良心雷打的黑心种子!她在心里怒骂,老娘为你口水也说干了,你倒打趣起老娘来? 好在洪冉知趣得很,立刻又接着道:“不过外头看着,倒也确实看不出来!” 曜灵噗的一声,险没笑出声来,洪冉冲她挤了挤眼睛,心照不宣。 香玉清了清喉咙,又正了正脸色,方对曜灵道:“那不知姑娘要送些什么东西?我先说明,银子就不必了!本是为小孩子做百日,若太贵重的礼,也怕哥儿折了福。” 曜灵想了想,实在自己出门时没带什么东西,唯有从头上拔下一根寿青石的银簪子来,道:“不要银子?那我只有这个,叫哥儿的娘收了,给哥儿打个手镯带吧!” 香玉眼巴巴的看着那簪子,见有二根手指那样粗,又沉甸甸的,知道分量不轻,眼里便看出油来,心想倒叫那不知名的小哥儿捡了个福气。 洪冉咳嗽一声,香玉方回过神来,于是众人收拾完毕,洪冉再吩咐管事的几句,三人便下船去了。 此处原是小镇上的码头,时近正午时分,太阳晒得厉害,洪冉先下来,叫过一乘小轿来,先将香玉扶了上去,曜灵却不肯接他的手,灵巧地自己上去了。 洪冉暗笑了一下,耳朵根也红了,心里却是高兴得很。这丫头清高得很!可不知怎的,越是这样,他越是喜欢得紧。 洪冉跟那轿夫说了个地名,便跟在轿子后面走着。 走过几条小街,绕过几处大宅,最后在一处热闹的买卖地方,停下轿来,香玉和曜灵下来后,曜灵便四下里张望了起来。见左右都是做生意人家,有卖布的,也有豆腐坊,更有不少小吃铺子,吆三喝四地,正招揽生意。 “好个热闹所在!” 曜灵抬头看了看门首,只见上书四个大字:祁氏染坊,不觉心里点了点头,知道定是这里了。 “三哥到了?快请快请!”门口出来一人,抢着将轿子钱付了,又赶着将洪冉拉进门里去,又道:“怎么来得这样晚了?就快开席了,戏台子也搭上了,正要开唱呢!” 洪冉笑着让开他人的手,先唱了个诺,道声恭喜,然后又指曜灵道:“这是我洪家一位贵客,跟船去杭州的,如今也来凑个热闹!” 那人一听贵客二字,先上下将曜灵打量了一番,见其布衣素面,头上亦无珠光宝气,心下不由得打了个问号。 香玉抢上前来,挡在曜灵面前,快嘴道:“看什么看?人家是小姐娇客,别惹毛了她,没你的好果子吃!祁老九,你如今发达了,家业兴旺不说,现在连儿子也有了,没得说,定是菩萨面前烧了高香!” 先听见家业发旺,祁老九笑得尤能自制,过后听见儿子两字,顿时就笑得眼儿也看不见了。 “我说是哪位声音这样脆崩儿爽的,原来是香姨娘到了!咱们可有日子没见了,三爷也不提前打个招呼,若知道您老人家要来,那一定得寻几出好戏给您瞧瞧,知道您是最好听个戏的!” 祁老九深深向香玉作了个揖,又向里头大喊一声:“出个来堂客,快请香姨娘接进去!” 香玉得意洋洋地挽起曜灵,后者微笑低语道:“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姨娘是这样风光的!” 香玉若有尾巴,此时一定直翘上青云了:“看你说得什么话?你才知道?跟我x子久了你就会明白,就住在府里实在是委屈了我,出来才知道我的厉害呢!” 曜灵暗中吐了吐舌头,心里有些好笑地想,你一年能出来几次?怕是几年也出不得一次吧?倒这样傲娇起来了。 一时屋里果然出来位婆娘,看年纪该是祁老九的媳妇儿,见打扮得光鲜亮丽,银红绉纱,密合色纱挑线衫子,柳黄遍地金长裙,黄哄哄的金头面,插得满头都是,耳边一对红宝丁香,亮闪闪地直耀人眼眉。 香玉也是头回到祁家,并不认识这媳妇,倒是后者亲热地叫了声姨娘,又乖巧地叫曜灵声小姐,然后极恭敬地请二人进去。 洪冉则早被祁老九拉去别处,想是另有别处款待,香玉则与曜灵去了后院,一进天井就看见院里摆了六桌,将不大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人头攒动,竟比外头还要街市上还要热闹得多。 祁九媳妇请香玉主桌上坐,又让曜灵,曜灵倒不怕见人,只是自己身份有些怪异,她便有些不愿上座。 香玉心里明白,便对祁九媳妇道:“你们不知道她,她是京里有名的采薇庄掌柜的,如今领了宫里的差事,出京办事。她见你们面生,只怕不好说话,不如你寻个干净屋子,我跟她里头坐坐去。” 祁九媳妇有些为难,都知道香玉喜欢看戏,前面戏班子都扮下了,眼见就要上台了,为了这个,特意将穿堂处门都下了,只为后院也能看见,若进了屋里,香玉怎么看戏? “我不要紧,不过几出戏罢了,一年总也要看上几回!”香玉倒是体贴人心得很,反安慰祁九媳妇。 曜灵不愿别人因为自己的事为难,赶紧微笑对祁九媳妇道:“我不要紧,什么掌柜不掌柜的,跟你们也是一样生意人!我不过见主桌上都是长辈,觉得坐下有些不恭,既然嫂子要我坐,我坐就是了!” 于是众人原样安排,曜灵坐在了香玉身边。 香玉笑嘻嘻地对曜灵道:“若刚才我不说,只怕你还要扭捏几下,不肯就坐呢!” 曜灵瞪她一眼:“就知道你在捣鬼!快说,到底要我来做什么?” 原来,曜灵一早就看出来,洪冉与香玉这样大费周章,引自己到祁家来,一定不只为了同喜凑个热闹。 香玉还是笑,却笑得跟猫一样狡黠:“看你这多心的!没有的事!有也只为看戏!快看,好戏要开始了,别说话,先看戏!” 第一百二十七章 蔻娘 曜灵还要再问,不想锣鼓齐鸣,丝竹声起,小戏子们扭捏着上来,将一整套唱了起来。 曜灵耐下性子听了半日,实在听不下去,便想寻个由头离席,祁家媳妇眼尖看见,便上来笑对她道:“姑娘可是不喜欢听戏?要不要进屋里,看看哥儿去?我婆婆在屋里呢!她老人家不放心哥儿,定要亲身看着才好。姑娘如今一去,跟她说些笑话,解解闷吧!” 曜灵忙微笑点头,赶紧起身出来,祁家媳妇便将她带去后一进院里,推开南边屋子的门,向里头喊了一声:“娘!我请位女客来屋里坐坐,她要看看哥儿。” 一把苍老的声音回道:“行啊,叫人进来吧!” 祁家媳妇笑着将曜灵让进去,又殷勤道:“一会我送些饭菜过来,姑娘陪着用些吧!” 曜灵抬眼看了下屋里,见甚是精洁,尤其屋里桌椅,并窗橱门户,竟是一色香楠木,十分古拙,更为雅静。 窗前一张花几,上摆一个古铜瓶,插一枝天竹,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两张方凳,用青缎套子套着。 里间一张木床,镶着个冰纹落地罩,挂个月白绸弹墨山水画幔子,清幽怡然。一位上了年纪的妈妈,正哄着床上,呀呀学语的哥儿玩耍。 好个不俗的雅境!曜灵暗在心里叫了声好,又觉得有些纳闷,按说一个染坊人家,哪有这样高雅的情趣? 老妈妈将头抬了起来,也上下打量着曜灵,开始本是不经意地看了看,却不料一望之下,竟将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在曜灵身上,一刻不离了。 曜灵微笑着走上前来,先款款行礼。然后向哥儿怀里塞了只红缎荷包,这是临出门时香玉硬放在她袖子里的,说万一见了人家哥儿,好给个赏礼。 老妈妈还是不吭声,一双有些昏黄浑浊的眼睛。咕噜噜只在曜灵脸上打转。 曜灵不好意思起来。尴尬之余,微微将脸偏了过去。 老妈妈这才醒悟过业,讪讪笑道:“我原是老了邱晓悠然最新章节。眼睛竟不好使,看人也看不清了,叫姑娘笑话了!” 曜灵自然说无妨,又逗引哥儿玩笑一回,眼角余光却发觉,这妈妈还在不断地偷看自己。 “莫非妈妈认识我么?”被看得实在难受,曜灵忍不住开口问道。本来这只是她无意间一句托词,好提醒对方别再这样看自己了,不想老妈妈的回答。却叫她大吃一惊。 “你是不是,蔻姑娘的女儿?” 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曜灵听见这老妈妈竟说出自己娘亲的闺名来,一时竟至神惊色骇。这怎么可能?!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她! “妈妈。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娘的名字?你见过她?以前认识她?”曜灵连珠炮似的追问,她急得脸都红了,额头上连串沁出汗珠儿来,此事非同小可,她隐约觉出。香玉和洪冉强带自己过来的用心了。 可是怎么可能?! 老妈妈目光柔和地望着曜灵,从她的眼神里曜灵可以看得出来,对方也全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自己。 曜灵定了定神,神色略微缓和下来,又慢慢坐了下来,紧挨对方,然后方款款细语道:“妈妈,想必你也知道,我娘走得早,她的许多事我都不曾知道。如今有缘,竟叫我遇上故人,想必是蒙老天垂怜,请妈妈实说于我,我娘她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妈妈轻轻拍着床上的小哥儿,眼神由初见曜灵的惊异,变成了凄然:“故人?说起来,还真是故人。你长得其实不像你娘,不过眼眉嘴角,那股子倔强,实在跟她如出一辙。实说相像,你倒是更像你爹。” 我爹你也认识?!曜灵这下连话也说不出了。 老妈妈怜悯地看着曜灵,长长叹息一声,方才开口道:“其实我跟你娘,本是一个宫里的宫女,我长她几岁,她初入宫时,便是我领着学的。她叫我祁姑姑,我叫她蔻子。” 曜灵的嘴绷得紧紧的,双手却不受控制地绞着手里一方玉色布帕,帕子在手上绕得紧紧的,又拉得直直的,眼见就快要绷断了。 “你娘是个极聪明伶俐的丫头,才不过半年,主子就叫她留起头来,很快,她就是正八品的二等宫女了,专在当时的皇后宫里,供皇后使唤。”老妈妈似喃喃语,她说话声音不大,如梦似幻,似乎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一般。 皇后?还是说,就是现在的太后? 外头三伏酷暑,可曜灵此刻却如坐数九寒冬,身子坐于冰桶之中,呼吸都有些被冻住了。 “皇后倒也看中你娘,慢慢将她升上从五品,后来更索性将宫里将于她管,正好我到了年纪,要放出宫去,因此便将皇后宫里的主管位置让于你娘。”祁妈妈说到这里,不禁细看曜灵,口中犹豫起来,有话不敢直说的模样。 曜灵觉得自己可能,也许,大概是在做梦。因这一情景她在梦中遇到到千万回了,总是有一个人,对娘十分了解,自己求过几句,就将娘的一切事体说给自己知道。 “祁妈妈,求你再细说说,我娘她,那时候是什么样的?她喜欢什么?爱穿什么颜色?”曜灵控制不住自己,当真如自己前梦中所为,苦苦哀求起来。 从来她说话是不带个求字的,可今日非同小可,为了知道娘的一切,她愿意求,无论要她怎么哀求,她也愿意。 三岁的孩子,太小了,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了。曜灵为此深恨过自己,除了娘的模样,几乎记不下其他任何事了。如今能有一机会一解素日所愿,怎不叫她忘形? 祁妈妈同情地看着她,慢慢低语道:“你娘长得很好看,行事又温柔,又善于体贴上意,因此宫里的人,都很喜欢你娘红色仕途。她初入宫时,我就看得出来,她不同于一般宫女,那种风度悠闲,不管多么火急的事,也要保持著悠悠自在的姿态,同一般人所能有的。” 在祁妈妈慢道轻述中,曜灵脑海里,娘的印象渐渐丰满起来。 蔻儿,祁妈妈说,记得她最喜欢就是夏天。御花园里,御液池中,荷花碧连天,莲芬扑鼻香,你娘最爱就是每日起个大早,替皇后取荷叶上的露水,她总说,这叫她想起家乡。 娘是江南女子,曜灵喃喃道,我还记得,她总喜欢唱采莲小调,每回哄我入睡,她总爱唱那个。 “当时我是她们新来的姑姑,说起来,我的权势可不算小,可以打,可以罚,可以认为底下人没出息,调理不出来,打发她们当杂役去。不过我是当差快满的人了,急著要找替身,自己好回家,自然也要尽心地教,也会替她们说几句好话,捧到台上头去,好把自己替换下来。” 祁妈妈拍着床上的小哥儿,看看他将睡着,又拉过一床纱被,轻轻掩在其身上。 “如今我出来了,也总算有了个好归宿,”祁妈妈回头再看曜灵,有些艰难地道:“不过我知道,有许多人,没有这个福气。” 曜灵转过头去,半晌,咬着牙问道:“敢问妈妈,当年出来时,是新帝即位前,还是之后?” 祁妈妈心里一惊,明知是在家里没有外人,却还是不能放心,蹑足去到门口,伸头向外探了探,方将门紧掩了,然后方回道:“这还用说?若是即位后,我还能出得来么?” 曜灵站起来,直走到祁妈妈身边,她与祁妈妈身量高些,因此说话便有些居高临下似的:“那我娘呢?她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你娘?祁妈妈眯起眼睛来,故意不看曜灵,只看着自己的小孙儿道:“我怎么知道?自我出来,就再不闻宫里的事了。” 曜灵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眼里喷出怒火来:“撒谎!若一切不知,为何刚才说,新帝即位后便不能出来?为何不能出来?新帝即位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娘后来是怎么出宫的?还有我爹,我爹是怎么。。。” 忽然,曜灵身上打了个激灵,她意识到了什么,骤然间敛口不语了。 祁妈妈同情地看着她,虽然自己的胳膊被对方扯得生疼,可她不怨。说实话,对当年的一切,祁妈妈不过一知半解,可只这一知半解,也够叫曜灵期盼了。从小到大,曜灵没听人说过爹娘当年的事,尤其是在宫里的事。 可是,祁妈妈肚内这一知半解,也给她自己种下了大祸。要有人知道当年之事将被泄露,祁妈妈一家大小,将因此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点,祁妈妈再明白不过了。 当年皇后宫里的,除了李公公,其余人恐怕连块骨头都不剩了。自己也是因为时机巧合,先帝临死前一天,放出一批宫女去,出宫后自己就直接坐船回了老家,这才躲过一劫。后来听说,先帝宾天后,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将京城里搜了个底朝天,除了自己,那一批放出去的宫女,没一个能逃出生天。 ps: 推荐个朋友的: 书名:《悦农门》 书号:3051706 作者:两个核桃 简介:一户农家,几亩薄田,纷争不断 一双盲眼,指点贫家,愉悦农门 第一百二十八章 王爷? 说还是不说?实在是个大问题。 祁妈妈不知道这小女子是怎么被送到自己屋里来的,她曾做过宫女的事,只有自己家里人知道。老头子是前年就下了世的,那么只有儿子了,媳妇算外人,她信不过,也没叫说。 难道是儿子?!可他从哪儿将这丫头弄来的?! 蔻儿。。。当年她们几个老宫女私底下常唠叨,都说这丫头一脸福相,只怕做不长宫女,将来必是哪宫的主子也说不定。 后来她怎么样了? “你娘她。。。”祁妈妈试探地问:“你娘后来出宫了?嫁人了?” 曜灵摇摇头,又点点头,面如死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眼泪先落了下来,将胸前打湿一片。 祁妈妈不知为何摇头又点头,只是听说嫁人,心里倒有些欣慰,到底脱离了那座苦海,也算因祸得福了。 “若能出宫嫁人,那也算好了。当年你娘运气不好,叫个王爷看中了,我出宫时,以为她要嫁过去作王妃了呢!其实作王妃也没什么好。。。” 曜灵的眼泪顿时一收,屋里气氛突然变了,无形无影,非雾非烟,仿佛有什么东西侵入进来,盘旋似怪风侵骨冷,凛冽如杀气透肌寒,眼泪冻在了胸前,将她的心冻出个洞来。 王,爷。 祁妈妈不知发生什么事了,只当自己说错了话,过后想想。却没错呀,是王爷没错呀! 懵懵懂懂之中,祁妈妈又继续说了下去:“说起来,那位王爷真是异于常人,他是老太后最爱的儿子,是先帝的哥哥,人称阳王。” 阳,王。 “说起来。也是你娘与阳王的缘分。从来阳王不去皇后宫里的,那日不知怎么的,皇后大醉之后,指着名儿叫阳王过来,并说有要事相商六夫同堂。阳王先只不依,后来皇后催得急,无法可想,只好去了。你娘就此与阳王有了一面之缘。只这一面,阳王再难忘记你娘。他本过婚嫁年纪,却始终没有娶亲。见过你娘便说,除了她。再不要别人了。” 除了她。再不要别人? 原来爹爹,真是阳王? 从来爹娘面前,不许提到宫里的事,他们从来没对曜灵提过他们的前世。没错,就是前世。 爹曾说过一句话,在曜灵二岁生日时:“若得此生如此过。何需前世富贵天!” 他们的前世,原来是阳王,和蔻儿。 阳王为了个小宫女蔻儿,放弃了富贵,归于俗世?爱情的力量。真有这么大? 祁妈妈眯起眼睛,手从桌上摸索着。拿出水烟袋来,纸媒还在,吹一吹,火星又起,她便就此抽上一口。 说是别人的故事,里头却也有她自己的回忆,祁妈妈一时竟分不出,眼下自己到底是在宫里,还是已经出来了? “才我说到哪儿了?哦,对了,阳王。后来阳王便常常借机去皇后宫里的,只为见蔻儿,你娘一面。皇后是不知道的,没人知道。不过他二人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我一双眼睛一颗心是时时留意四周的,没办法,在宫里时候久了,练出来的。” 祁妈妈说话声音不大,又时不时抽上口烟,可却是这慢声细语的,却一字一句地把话送到曜灵耳朵里,更刻进她的心里。 “后来日子久了,听说阳王去求了先帝,要将蔻儿赏给他。先帝自然无有不从的,一个宫女罢了,赏也就赏了,不过不可做正室,却是皇家的规矩,更是体面问题。阳王不肯,为这事,他竟与先帝大吵一架,老太后也夹在其中,当时可真是,闹得不可开交啊!” 祁妈妈说话时,眼睛并不瞧著曜灵的脸,仿佛自言自语似的,曜灵很难察觉出她究竟内心如何想来。 可曜灵自己却是五内俱焚,她觉得身上发冷,胸口作闷,中人欲呕,浑身寒战。这些秘密,她从成人后就想知道,却是求之无门。可眼下一股脑全倒给她了,她却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得。 于是她突然开口,打断了祁妈妈的话:“妈妈,你出宫时,我娘还在皇后宫里吗?”这是她随便想出来的托词,她只想缓一缓,别将心里的伤疤揭开得太快。 祁妈妈愣了一下,又抽了口水烟,烟雾缭绕中,她的脸愈发混沌起来:“我出宫时?我都快记不清,我是什么时候出宫的了。。。” 关键的终于要来了,祁妈妈心想。自己该不该说?到底家里还有几条性命呢!看看床上小哥儿,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跟个大红苹果似的。 祁妈妈眉头一皱,暗自下定决心,不,不能说。于是她只管闷头抽着水烟,心里只想,该寻个什么由头,将这丫头搪塞过去? 见祁妈妈不开口,曜灵心里又急了起来,她怪自己不中用,好容易有个人能告诉自己当年的事,怎么自己反倒服了软,示了弱? 错过这一次,下回再有机会,那几乎是不可能了! 可祁妈妈就是不肯开口了,曜灵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忽然却见,对方盯在小哥儿身上,脑中灵光一闪,骤然生出一计来。 “这哥儿长得真好!”曜灵顺着对方眼光看过去,口中喃喃道:“比我小时强得多了!我娘曾说过,我小时总也长不胖,不知是不是月子里受了累,落下了病根。” 祁妈妈身子微微一颤,眼带同情地看向曜灵,曜灵也回视对方,目光中全是哀求银锁金铃记gl最新章节。 祁妈妈心软了,这眼睛多像阳王?实在他是个好人,可惜,可惜。 屋里又静了片刻,祁妈妈终于将水烟抽够了,整个人都笼在烟雾里,好似给她罩上了安全罩,于是她又可以开口说话了。 “我出宫时,先帝已经病入膏肓,宫里的事,凭皇后说了算。本来不打算放人,可老太后说要那许多人做什么?年纪又大,又不会服侍人,这才将我们这一批放了出来。你娘?她那时已经不在皇后宫里了,她去了慈宁宫老太后身边,跟了蓝芷。” 如睛天响过一个焦雷,曜灵听到蓝芷二字时,整个人都傻了。 祁妈妈斜坐在桌旁,眼睛茫然地看著门外,说一句想一句,像在沉思似的:“皇后本是不肯放人的,可是老太后发起狠来,是凭谁也拗不过的。皇后为这事,也算跟老太后结下了仇。不知道为什么,皇后一直不喜欢蔻儿。本来还算入眼,可自打知道阳王要娶她之后,皇后心里就恨上了蔻儿。” 曜灵缓缓将头偏了过来,祁妈妈也将脸正了过来,二人默然对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后来呢?”曜灵久不闻祁妈妈开口,只好开口追问。 祁妈妈躲开她的视线,垂下头道:“后来我就出来了,再不知道了。” 曜灵颓然坐着,对方刚才眼中流露出的哀伤,令她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同情祁妈妈?可这哀伤似乎又是对方施与自己的,那么如果要同情,是不是该对方同情自己? 祁妈妈默默坐了半天,反问曜灵道:“倒是我要问你呢,你娘后来嫁了什么人?” 其实祁妈妈一看见曜灵的眼睛就知道谁是她爹了。可不知怎么的,她就是想听这丫头自己说出来。 曜灵凄然一笑,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脑袋沉重地就快要掉下来了:“妈妈知道我爹是谁,要不然,怎么说阳王除了我娘,再不要别人了呢?” 祁妈妈大吃一惊,忙慌张地低下头去。这丫头太过机灵,自己只怕糊弄不过她去! “妈妈话都说到这里了,为何还刻意隐瞒?说一半留一半,又有何好处?别人不会以为妈妈保守了秘密,我也不会以为妈妈吐尽了心事,妈妈何必要做这两头不落好的事?” 祁妈妈苦笑起来,蔻儿,蔻儿!你倒养了个好女儿,只不知,这是你的福气,还是晦气?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祁妈妈终于对曜灵流露出真情,她站起来走到曜灵身边,将嘴对着曜灵耳朵,极小声,极低重地道:“皇后将一切都办好了,就算老太后,也是挡她不住的。” 曜灵猛地抬头,正撞上祁妈妈的眼睛,本是浑浊无神的老眼,此刻却犀利凛然。 祁家媳妇儿送饭菜进来时,曜灵已经走了。祁妈妈一人独坐在桌旁,眼睛只看在小哥儿身上,默然如鬼魅一般。 “娘,刚才那位女客呢?”祁家媳妇儿有些好奇,放下手里的托盘,轻轻走到祁妈妈身边问道。 祁妈妈如从梦中惊醒,僵直地回过头来,见是自家媳妇进来,突然不知何故地爆怒起来,大声吼道:“哪儿来的女客?没看见这里只有我和哥儿二人?你是昏了头还是瞎了眼!青天白日的,说起鬼话来了不成?!” 祁家媳妇被她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大跳,再看其脸上,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一时吓得两腿发软,向后靠在门框上,竟有些站不住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利剑 熟睡中的小哥儿被外界骤然而至的吵闹惊醒,由不得大哭起来,祁家媳妇一看儿子哭了,心疼不已,顾不上婆婆,赶紧扑到床上将他抱起来,走动着,边拍边哄他。 祁妈妈看着这一幕,眼酸心苦,忍不住落下泪来。 香玉在外头看到戏班子收场,竟还有些意犹未尽,看那些小戏子下场走了,不觉又拍手,又叹息。正当她回味其中,甚觉得有趣时,不想祁家媳妇慌慌张张地从后头跑出来,穿过众堂客,直冲到她座位旁,又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 香玉一听便脸色大变,立即从座位上起来,顾不得与众人招呼一声,拎着裙脚,急匆匆奔就去了外头。 大堂里,洪冉与兄弟们吃喝正酣,眼角余光却看见,香玉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洪冉直觉有事,马上离席,香玉正扑到他身边,喘气不止,将刚才祁家媳妇告诉自己的话,又转于他耳内。 洪冉一听就转身,走去席间道罪告辞,然后与香玉火急火燎地,赶出门去。 “我先回船上,你坐上小轿镇上转一圈,左右这里地方不大,看看她是不是去买东西还是怎的!”洪冉丢下话就走,香玉在后头连喊带叫,他连头也不回。 香玉悻悻然停下口来,心想这丫头跑哪儿去了?放着现在的饭菜不用,难不成真去外头转了?这小地方有什么可看的?又没有东西买。 虽这样想着,香玉还是叫来顶软轿,坐上去吩咐:“去街市上转一圈,捡人多的地方去!” 轿夫听后一愣,心想这大热的天,这位衣着光鲜的夫人不在家里歇晌,跑到街市上看什么热闹?还要人多的地方?不怕腌臜了自己? 香玉在轿子上见无动静,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清楚脆快地骂道:“没吃饱饭是怎的?式神勾阵!要走快走!不走老娘可要换人抬了!” 轿夫被骂得脸红起来,知道今日碰上块辣姜了。赶紧前后加劲。将香玉抬起来就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这里香玉去了街市,洪冉则一路狂奔,回到了码头。 他先上了后头小船,前舱后舱,舱里舱外地寻了一番,没人。又叫上看船的伙计来问,也都说没看见有人回来。 洪冉疑惑不已,难不成那丫头真在祁家坐得不耐烦了,走去外头街上看热闹去了? 不可能吧?那丫头行事不是这样的呀!再者。自己安排她去见祁妈妈,是明知道她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且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她听说了自己父母以前在宫里的事,还能有心思去看热闹? 洪冉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完全跟他原本的设想背道而驰了。他本来以为,曜灵会耐下性子等到终席,然后回来,自己再慢慢解释,最终达到自己的目的。 不想这丫头半路上就跑了。倒叫自己一盘好棋,走出个臭子儿来。 洪冉垂头丧气,思来想去没有办法,心里唯愿香玉能将曜灵找回来罢了。 当下他只好先回到自己船上,因天气炎热,走得又急,不免出了一身大汗,他便先回舱里,预备洗脸净手。换身干净衣服。 “祥子!”洪冉边走边叫伺候自己的小厮,却没听见回音,他心里烦闷,不觉咬牙骂道:“又跑哪儿疯去了?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看我抓住了,不好好给几鞭子!” 一边说,洪冉自己打起帘子来进了后舱,不想才进去就被人一把捏住了衣领,好生猛地一股子力气,直接就将他推到了舱底,咚地一声,背部直接撞上了舱板,撞得生疼。 “姓洪的!”一双青金色的猫眼,在阴暗的舱里闪出碧色的寒光来,杏核似的瞳仁里,洪冉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脸:“今儿咱们可把话说清楚了!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知道我爹娘的事?” 一枘利剑抵住洪冉胸口,锋利的剑尖逼在他的喉头,他认得出来,这东西本是挂在自己舱中墙上,预备防身用的,如今,却到了曜灵手里。 洪冉定定地看着曜灵,她脸上有股绝然寒柝之气,是他从来没在别人脸上见过的。她似乎下了决心,今日自己不说真话,看来是过来了这一关了。 “你先将剑下了,咱们有话慢慢商量。”洪冉不愿就此服输,脸上堆上笑来,还想再搏一搏,意图缓和这不详的气氛,最起码,也要等香玉那张能嘴回来。 曜灵冷冷一笑,阴气飕飕的笑容,瞬间冷彻了洪冉遍体骨髓,手里再略使一把力,犀利的剑尖,径直刺进了洪冉的颈脖皮肤下,细小的血珠滚落出来,顺势而下,将洪冉的长衣,由上至下,染出一条血线来。 你可以不说,不过我是不会停手的。曜灵直直逼视洪冉,手里的剑稳如泰山,见了血也丝毫不抖,只因她要对方知道,她的决心。 洪冉瞟了曜灵一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他突然笑了起来。利剑横于脖颈,还能笑得出来,曜灵倒是对他有些敬佩了。 初始的惊慌已经过去,见了血倒让洪冉迅速冷静了下来,他常年在外行走,知道什么时候该说真话,什么时候,可以诈一诈,什么时候可以谈条件,什么时候该以退为进。 现在?正是以退为进的时候天师鬼见愁最新章节。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会一无所知,所有的一切线索都在我这里断了去。”洪冉正色看着面前的女子,淡淡吐出一句话来。 曜灵瞪着他,半晌,她也笑了。 “没错!”曜灵缓缓点头,手里的剑却半寸也没有移开:“杀了你于我没有半点为好处,反倒将惹出一堆麻烦。” 洪冉笑得更大声,更坦然了:“既然姑娘是识时务者,不如将剑放下来,有话咱们。。。” 不想他话才说了一半,曜灵的剑却又向他脖内,纵深了三分。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刚才不过是血珠,现在则由点成线,而衣服上刚才的血线?已然成面。 “不过我这个也有个坏毛病,”曜灵也笑,语带娇媚,盈盈宝靥,如经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恰黛画初三之月,若不见其手中之剑,可说整个人是婉转娇柔极了。 可惜的是,那把剑,刺进洪冉脖子里的那把剑,铮铮然提醒着洪冉,这女子没有心柔,更不会示弱。 “我的坏毛病就是,吃软不知硬。别人若真求我,也许我会放他一马,若以强凌弱,又或是恐吓要挟我,那我是宁可不要好处,也要出一口胸中闷气的!” 曜灵一字一字地将这话吐了出来,洪冉望着那只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的脸,心沉到了底,再无话可回了。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请洪三爷想好了再答,若答错了,又或是答得不称我心意,我认得你,我手中的剑,却是不认得自家主人的!”曜灵右手轻轻将剑从洪冉肉中拔出三分,洪冉疼得一激灵,曜灵的左手却不放松,如磐石一般,重重推压在他胸膛上,动也不许他动一下。 自己是小看这丫头了!洪冉心中升起怒气来,那天夜里第一次跟她打交道,他就知道,她身手不凡,可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竟会败在她手下。 曜灵冷冷地看着他,小看我?这下知道厉害了吧! “请问洪三爷,谁让你带我去祁家,见那老妈妈的?”曜灵再次将剑尖推近洪冉的命门,瞳孔缩成一条小缝,其中自有深意,幽暗深邃,阴晦难明。 洪冉知道,这就是到了,必须要说真话的时候了。 “我乃福来社京城堂主,”洪冉舔了舔嘴唇,终于开口了:“那日你从我书房离开后不久,我接到社里大头领传来的秘信,说务必要带你到这小镇上,祁姓兄弟家中,面见祁妈妈。我只知道这么多,不过听头领吩咐罢了。别的事,我不知道,也不会去问,这是社里的规矩,你以后就知道了。” 曜灵手里的剑尖微微有些打颤,她看着洪冉说话的,因此凭细微表情分辩得出,对方说得是真是假,而刚才的话,明显却是真假参半,更让她不满的是,对方半吐半露,并没将自己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你不想活了,我也不勉强,不过可惜的是,福来社将来可要少一员大将了!”话音未落,曜灵高高将手中利剑举起,左手拼出全力压住洪冉不让他有机会逃脱,右手眼见就要落下,直刺进洪冉的喉咙。 “丫头!”情急之下,洪冉叫出声来:“灵儿!”他竭力挣扎,可曜灵手劲真可谓不小,且是下了死力,一丝儿不留情的,洪冉爆出一头冷汗来,眼见剑尖已到了眼前。 曜灵此刻如聋似哑,不理会对方的呼喊,冰冷的剑锋从洪冉脸颊旁扫过,不过眨眼的瞬间,带着砭骨阴风,很快就逼近了洪冉。 “尹丫头!”突然外头猛扑进来一个身影,飞一般冲到了曜灵脚下,直通通就跪下来,抱住了曜灵的大腿:“妹妹,好妹妹,饶命吧!” 第一百三十章 黄雀 曜灵正要动手,不想外头飞扑进来一人,将她腿手抱得死死的,哀求不止。 曜灵不必回头,只听声音便知道,是香玉到了。她不理会地上那人,只将剑尖对准洪冉:“既然你娘求情,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想好了!说与不说,只在这一回!” 洪冉竭力再挣,可曜灵的手中如有神力,他此刻竟挣脱不开,再看地下香玉,早已是哭得花容失色,满头满脸,又是汗来又是泪。 “好吧,我说。”洪冉实在没了办法,只得开口。 “你的事我只大概知道,大头领传来的信里说,你爹娘与宫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带你去见祁妈妈,正好叫你了解下爹娘的前事。” 洪冉的话让曜灵愈发心惊,这福来社的大头领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许多秘密?! ****** 京杭大运河上,洪家船队身后大约一天路程的地方,一艘方艄正飞快地驶于水面上,甲板上站着一人,身上冰青色长衣被风吹得鼓起,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正午的阳光奔放地洒了上去,这人身上却是纤尘不动,他站得笔直,如履于平地,整个人英爽之气,奕奕逼人。 “世子爷!”叮当从舱里出来,远远对着那丰度翩翩的背影,唤了一声,岑殷闻言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又怎么了?” 叮当一身杏色缎金夹绣三蓝松鼠偷葡萄花边,四则四合如意云头长衣,笑嘻嘻地捧着个彩漆山水人物托盘出来:“光天白日的,总站在那太阳底下做什么?看将那皮晒黑了!” 岑殷轻轻一笑:“黑便黑了,怕什么?” 叮当小腰儿一扭,娇嗔道:“我不爱那黑炭哥儿,爷还是别晒了!这里是我新调出来的荷花露,里头还洒了不少茉莉汁儿呢!” 岑殷点了点头,大笑着道:“既然如此,将来我必好好替你寻个婆家红色相师。必让那小厮皮白过粉面!” 叮当切了一声。随即便一口啐去了地上。 岑殷又将头转去前头,看了远方一眼,口中喃喃道:“想不到他们走得倒快,前面来人怎么说?快到扬州了?” 叮当嗯了一声,又见岑殷只是不过来,不觉抱怨起来:“爷!你也心疼心疼我们下人吧!你是不怕晒了,我可当不得!才新开了一盒茉莉白香粉擦上了,若再黑了些,粉又要不够用了!” 岑殷被她催得无法,只得依言过来。接过她手里杯盏呷了一口:“嗯,味道不坏!” 叮当撇嘴道:“我也只能是不坏!若要好的。只得到了杭州,将那丫头接过来才有!” 岑殷瞟她一眼,不说话。叮当自己憋了半天,反倒笑了出来,笑声果然如清脆如银制叮当,转眼就撒下一地的碎屑似的。 回到舱里,坐在一把蟠龙椅上。岑殷便问叮当:“宫里有什么消息没有?太后那里怎么说?” 叮当正色回道:“我打听过了,太后每日皆从路上探子那里报回消息,一日也不肯放松。不过暂时没别的动静。皇上这几日跟庄贵妃置了气,也不去对方宫里,太后要见皇上,皇上也不肯去。” 岑殷有些吃惊:“最近没人见过皇上么?” 叮当缓缓摇头。 岑殷沉默下来,叮当细看其脸色,觉得有些阴沉,便不敢多说。 “我要去云南的事。你可传于宁王府里知道了?”半晌,岑殷方才继续道。 叮当点头:“早半个月出门时,我就传过信儿去了,他们倒回得晚,前几日我才从鸽子身上取出回音来。宁王说,久未见世子了,也想念得很,听得世子要去,简直欣喜异常呢!” 岑殷斜顺了上身,一手横撑在桌上,一手撑住自己的脸,陷入沉思之中。 叮当不敢打扰,转身进了里舱,屋里顿时安静下来,连跟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似的。 一个小厮不知从哪里绕了出来,悄悄走去叮当的身后,贴近她的耳朵,小声道:“姐姐!世子爷怎么了? 叮当本来手里拿着把银剪刀,正在修建花几上的盆景,不妨冷不丁地出来一人,吓了她一跳,剪刀便当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铜锤你找死啊!” 叮当回头看,见是岑殷的贴身小厮,身唤铜锤的,心头火起,顺手就给对方头上一个爆栗:“没看我这里有事!你想吓死我不成?!” 铜锤正要喊疼,叮当一把捂住他的嘴,拽着他的耳朵,就将他从后面舱门拖了出来。 “你今日敢是活腻了?”叮当气呼呼地将铜锤拽上了甲板,怒叱道:“没见爷正想事呢!你倒好,吵吵闹闹地,还害得我剪子也掉了!一会爷问起来,看我不直回了,叫他打你!” 铜锤摸了摸被对方扭得通红的耳朵,不服回道:“怪道人说,院内有井防小口,便是祸少福星多。我哪里吵闹了?知道爷有事,我不是小声问你的嘛?你自己胆小,将剪子掉了,倒反过来埋怨我!” 叮当星眼圆睁,怒抬玉手,铜锤看看不好,赶紧躲开到一丈之外,口中连声求饶不止。 叮当看他一付可怜样儿,忍不住扑嗤又笑了出来:“好个银样蜡枪头!不中用的东西!”铜锤一看她笑了,自己也陪着笑出来,知道没事了,方才慢慢挨了过来重生之锦绣农女全文阅读。 “姐姐,到底爷有什么事?我看自出门后,爷就没舒心过,夜里也总睡不好,不是长吁就是短叹,到底是怎么了?再者,咱们才回京几天?怎么又要出门了?” 铜锤躲在船舷的阴影下,边吃着叮当给他的酱肉夹烧饼,边问道。 叮当叹气皆摇头:“你哪里知道?说起来,爷也真是不易。人家都说,生在皇族大家,必是富贵必极,享用不尽的荣华了!哪里知道,其实是如履薄冰,走错一步,也是要掉脑袋的!” 铜锤嚼着烧饼,点头附和道:“可不是?我就觉得爷还不如我呢!我有个夹肉的烧饼就能乐上半天。可爷呢?我只看着他,这半年来,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 叮当叹了口气,心想岂止半年,我跟爷也有几年了,上千的日子下来,没看他真心笑过。 铜锤将一个烧饼吃得干干净净,指缝里的芝麻也舔完了,方才意犹未尽地赞道:“如今这个厨子不坏!若论起来,我也吃过上千的烧饼了,只没这个滋味好!尤其里头的酱肉,不甜不咸,不淡不齁,他怎么能做得这样好呢?” 叮当本来满心郁闷,听见铜锤这话倒一下笑了出来:“好个没见识的小厮!吃个烧饼就好了?王府里许多好东西你还没见过呢!以后快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叫人听见,笑话你是小事,笑话爷带了个乡巴佬出来,可就坏了!” 铜锤不好意思地讪笑:“我本来就是乡巴佬么!若不是姐姐提携我,爷身边的哥哥又走了,哪里能论得上我,干这差事?” 叮当一听,又生起气来,于是铜锤头上又中了个爆栗:“你是我亲弟弟!怎么咱俩心性一点儿不像?我这样聪明伶俐,偏你就这样蠢笨不长眼!整日说自己这样不中,那样不好!你怎么不好了?也长长自己志气中不中?爷是什么人?他肯留你,自然你有许多好处!爷见过的人,比你我吃过的饭加起来还多!你当爷是听人两句好话就轻易松口的?!” 铜锤心想你也太夸张了!爷才多大?怎么会见过那许多人? 叮当看出他的心思来,白他一眼道:“王爷当年带兵征战时,爷虽年小,也是跟着沙场上走过一遭的!上万的大军站在爷面前,你吃过上万的饭没有?!” 铜锤一听便咋舌不已,上万?他只知道百,万?那是什么概念?! 叮当顺手从袖子里抽出条鹅黄洋绉金夹绣三蓝风穿牡丹手帕来,轻轻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心里愈发焦急起来 说实话她是不愿意岑殷走一这趟的。 “太后知道爷才回来又要出去,会怎么说?”临出门时,她还在竭力劝阻岑殷,力求能让他改变主意。 可惜的是,岑殷拿定主意之后,是不听人劝的。 “怎么说?她巴不得我走呢!上回她老人家就说过,既然这样喜欢江南,不如长久住下,她愿意下道懿旨,随便封块地给我,让我逍遥自在地去快活。”岑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叮当一下就呆住了,去江南?那京里的老宅,还有王爷和王妃呢? 她眼巴巴地望着岑殷,可对方却又不说话了。叮当知道,爷不说,自己就不能问,因此将嘴嘟了,不再出声。 此时坐在这轻舟快艇上,叮当突然又想起这番对话来,不知怎么的,她心中隐隐生出些不详来,前路迷惘,不知将来会怎样。 岑殷托腮沉思,太后目前是不知道,他的目的所在的。不过也只是暂时不知道罢了。自己一上蜀道,太后想必就立刻会猜出来自己要去找宁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刺客 从来王不见王,除了京里的几位王爷,时不时能见上一面,外头散居的几位,从不许私下里见面,更不许私下入京。若私自行事被发现,可算忤逆,罪过不小的。 这是太后定下的规矩,先帝是个宽厚仁慈的,他先前在时,兄弟之情甚深,常常召各位藩王入京相聚,京里几位更是日日进宫,常常宽坐的。 不过先帝走了之后,一切都变了。 岑殷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他摇摇头,心想必是舱里太阴,又放着只大冰桶的关系。于是他无声无息地站起身来,走到舱门口,预备叫叮当送些热茶进来。 不想手刚碰上竹帘,就听见铜锤大喇喇的声音:“姐姐你也太过操心了!咱们爷是什么人?世子爷!将来要承袭王爷名号的!他有什么解不开的结?爷可不是一般人!” 接着就听见叮当呸了一声:“什么好听的名号?要我说,倒不如外头一般人家!没心没肺,一般有吃有喝也就完了!想得太多,要得太多,反倒不定如意!” 岑殷的手,悬在半空中呆了片刻,然后方微笑起来,将湘竹帘捞起来,闲闲雅雅的出来了。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叮当丫头也是会说道理的!” 叮当一听是岑殷出来,慌得赶紧站了起来,又拉铜锤:“快点!爷来了!” 岑殷将铜锤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笑着问:“你们说什么呢?说得这样出神,我出来也没听见?” 叮当咳嗽一声:“没有什么。爷出来做什么?外头热,又晒得厉害!” 岑殷一本正经地回道:“我出来看看。你的香粉还够不够用?若不够,这里不靠村不着店的,可没现在的买官术全文阅读!” 叮当噗地笑了出来,看见岑殷还能开得出玩笑来。她略觉得有些宽心:“爷说得哪里话?我才不要外头不三不四的东西!我用得是正宗采薇庄的。。。” 提起这三个字来,叮当突然觉出不妥,岑殷不正是为了那丫头出来的?她暗叫不好,骂别人倒骂得伶俐,怎么自己也说漏嘴了? 岑殷耸耸肩膀:“采薇庄有什么说不得?我正想着,要有一碟子单笼金乳酥,配上她家的玫瑰卤子蘸来吃,那可美味极了!” 铜锤不觉咽了下口水,单笼金乳酥?那是什么东西? 岑殷扫他一眼。突然将脸凑到他面前:“铜锤,你脸上什么东西?一定是刚才偷吃了什么好物!” 铜锤吓一大跳,从单笼金乳酥的美梦。直接回到夹肉烧饼的现实中来:“没,没什么。我才肚子有些饿了,因此就,我姐她就,给我。。。” 岑殷若无其事地从铜锤脸上拈起只芝麻来:“哦,想是烧饼。我说叮当,你也太小气了!厨房里那许多好吃的你不拿,怎么只给你亲弟弟吃烧饼?” 叮当涨红了脸,咀嚅道:“爷还没吃呢,他怎么能先吃?我。我也是看他饿得将死。心想爷常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施舍他块烧饼,也省得造业。污了爷的名声。” 岑殷哈哈大笑起来,直冲叮当竖起大拇指来:“厉害!丫头!若朝堂上有你这样一张嘴,只怕许多大臣都要自愧不如呢!” 铜锤咧开大嘴一乐:“当真?我姐姐真这么厉害?!” 叮当扑地一下,又赏给他一个爆栗:“你倒想得美!爷在笑话我呢!你也跟着打趣不成?!” 铜锤撇嘴,心想真不划算!不过吃了个烧饼,倒白白受了这许多打击! 岑殷安慰他道:“没事!打就打了,你姐姐性子不好,你担待她些。一会我请你,咱们屋里坐着,吃大餐去!” 一听大餐二字,铜锤顿时忘了头上的疼,大张开口,险些留下哈喇子子。 叮当白他一眼,强忍住再给他一记的冲动。 “行了,说了半天累死热死了,”岑殷冲叮当眨了眨眼睛:“快去厨下看看,有好吃的尽快上来!”说完又对铜锤会意地一笑,自管自进舱去了。 铜锤简直要快叫个爽字!叮当上来将他拖走:“跟我端菜去!就想偷懒!” 岑殷再次回到舱里,扑面而来的寒意让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赶紧走到窗下,将四边窗帘拉了起来,又推开窗格,瞬间,河上清爽的风吹了进来,带着夏天的气息,微微有些热烈,却温暖了他的身体。 叮当与铜锤鱼贯而入,手里都是金齑玉鲙,珍馐美味,别的不说,只一道单笼金乳酥,就叫铜锤馋了一路,差点没将口水掉落其中。 “来来,这里没有外人,都坐在这里,一起用了吧!”岑殷招呼二人坐下,叮当不过虚应他的话,很快就又起来,忙着给岑殷布菜倒酒,又不住地对铜锤翻白眼,手下却也勤快地向他盘子里夹菜。 正吃得畅快时,突然岑殷眼神微微有变,本来伸向盘中美食的筷子,也顿在了空中。叮当瞟他一眼,岑殷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下头,叮当会意,装作头昏坐了下来,口中亦喃喃自语道:“今儿这酒怎么这样烈了?我竟经不得几盏!” 铜锤塞了一口的吃食,正嚼得香甜,看见叮当这样儿,不觉好笑起来,正要开口揶揄上几句,突然耳后传来一阵寒意,惊得他汗毛儿乍起一片。 不好后宫九美男全文阅读!有刺客! 铜锤看似年小,身形却十分灵活,感觉不对立刻一个纵身,先扑到岑殷背后,预备替他挡上来历不明的暗器。 叮当更是如风一般,刚才的娇态全不见了,那本是用来麻痹外头刺客的。此时看见铜锤起身,她也即刻动作起来,窗子正是大开着,她便飞身扑了出去,很快,甲板上就听见有人厮打起来的声音。 “快!出去看看!”岑殷一把推开铜锤,二人急匆匆奔到舱门外。 铜锤一出来就怒了,叮当正和二名黑衣人打斗得欢,二人皆出手狠毒,叮当寡不敌众,隐隐竟有处于下风之势。 铜锤看见自己姐姐落了下风,疾忙抢进一步,轻舒猿臂就要动手,不料岑殷立刻伸手拦住他,漆黑的冷眸里闪出一丝寒光来:“原来是太后宫里的锦衣卫到了?有失远迎,呵呵,失礼失礼了!” 岑殷的话,让那二位黑衣人立刻停下手来,叮当得以喘息,也就见好就收,并一个箭步收回到岑殷身边来。 黑衣人羯羯地笑了起来,声音刺耳之极,如食腐的秃鹰在泥沼里寻找到了腐尸,预备开餐一般,得意,狂妄。 “世子爷好啊!”打头的一人开了口:“太后可想念世子得很呢!每日只听闻世子爷传回去的消息还不够,这不,特意命我兄弟二人连夜起程,赶来与世子爷相见!” 岑殷此时站在大太阳底下,可却觉得自己身上,隐约有冷汗沁出,好个太后!阴狠的女人! “太后想是有话吩咐了?”岑殷面上只作若无其事,眼神里全是凛然森冷之意。只因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二位黑衣人要得就是看自己的笑话,若是自己露出丝毫胆怯与懦弱,回去后定要叫太后,并李公公这帮狗奴才乐上半日了。 黑衣人浑身上下都掩盖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眼睛,此刻其中便有些对岑殷的敬佩之情流出:“世子爷真好胆识也!” 岑殷漆黑的眼底深处闪过一道血色寒光,他定定地看住说话这人,眸中浮现出森然冷光:“此话怎讲?难不成太后的意思,是要我看见你,便注定要胆怯么?我又不曾做过亏心事,怕什么半夜鬼敲门!” 黑衣人隐藏在黑色面罩下的脸色,瞬间变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十分明白,直指自己是鬼了。 不过来时太后说了,不便与这位小爷较真,留下他日后还有用处。想到这里,黑衣人将心里怒气按下,反倒恭敬地行了个礼:“刚才是小的们冒犯了,请世子爷不要见怪!因路上赶得急,就忘了飞鸽传信给世子爷。才令世子爷受惊,又叫姑娘受了些惊慌,请世子爷恕罪,也请这位姑娘不要见怪!” 叮当见其对着自己行礼,心里恨不能直上前去爆打对方一顿。刚才席间,岑殷听见外头有响动,示意她先装倒下松懈外头的警意,然后趁其不备出来探视。 不想自己一出来,对方就动起后来,连通传一声都省了去,当自己是敌人一样下尽杀手。后来见岑殷动怒,这二人方才装腔作势地陪个不是,以为自己看不出来?呸! “这礼我可不敢受!才若不是世子爷出来,也许我的小命就要灭在二位手里了!我只不明白,二位不过是奉了太后的话过来,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上船,要这样鬼鬼祟祟趁人不备,更还要大打出手呢?” 黑衣人听见叮当的话,顿时心头火起。这小丫头好不省事!自己刚才不过给世子爷面子罢了,她就当真拿起大来了? 光明正大?什么时候自己这种人,能光明正大了?锦衣卫干得是见不得人的事,向来是来去无踪,让人不见真面目的,今儿若不是太后授意,他们是连话也懒得与这里人寒暄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秘帐 “姑娘身手不错,脑子却不行。”黑衣人的话,立刻令叮当暴怒起来。 什么叫脑子不行?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叮当眼睛都气得出烟了,岑殷知道拦不住了,只好放手由她。 只见叮当嗖一声从腰间抽出把软剑来,如一谭碧水,寒芒从眼前掠过,舞动起重重光影。黑衣人话才说了一半,不料叮当打上前来,一时措手不及,几乎被叮当的软剑刺中胸口,当下又急又怒,左手来挡,右手作攻,嘴里又忙道:“世子爷,我们可是太后的人!” 叮当手下毫不留情,唰唰几下就将黑衣人胸前的衣服挑了个干净,留出里头的白肉来,这才心满意足,小腰儿一扭,让开黑衣人的攻势,又跳回岑殷身边来。 黑衣人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叮当没伤着自己,倒有意调戏自己,低头看看胸口,耳边传来同伴轻微的嗤笑。 “看你这一身松松软软的,啧啧啧,也不知功夫是谁教的?”叮当将软剑收回腰间,有意紧盯对方胸膛道:“你师傅没教你平日要多健身?看这胸口的肉,就快垂到肚脐了!” 黑衣人气得七窍生烟,他是太后宫里锦衣卫统领,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调笑于他。再说,他一向对自己的身板很有信心,尤其是,胸大肌。 “这肉哪里松了?你个小丫头没见过男人瞎说什么?看硬得跟石头一样,哪里软了?”黑衣人直嚷嚷,又挺起胸膛来,欲令叮当细看。 岑殷不觉连连摇头,太后的人,就这水平?叮当与铜锤更是笑得要死要活的。 “行了行了!” 岑殷简直有些听不下去,见叮当又要开口讥讽对方,只得打个圆场,又问那身上白出来一大片的黑衣人:“你到底有什么事?” 黑衣人这才想起来,对哦,自己的要说什么来着?都是那死丫头闹得! “太后有旨,命我二人前来通传。世子一路辛苦,怕途中多有不便,特命御史宋全明,宋大人从京中赶来相伴。” 黑衣人的话,令岑殷大吃一惊,什么?宋全明不是刚刚才到京里,怎么又? 黑衣人看出他心内不安,愈发得意起来:“宋大人的船很快就到,太后说了,还请世子爷暂缓一日,在这里等宋大人到了,一并同行为上!” 此刻岑殷心里千百个念头转过,可面上却不露丝毫异样,清瘦面庞上冰眸微敛,缓缓点头对黑衣人道:“知道了。请大人回去转告太后,容她老人家烦心了,臣下不盛感念!” 黑衣人盯住岑殷看了半晌,本来这样的目光是很有点威严的,可他此时的模样又实在太过可笑,那目光的威力便消失了十之**了。 黑衣人走后,叮当和铜锤笑了半日,最后见岑殷愁眉不展地坐于桌边,叮当方才嘻嘻笑着过来,道:“爷!你看我今日身手如何?不知道那人这样子回去后,会不会被太后嘉奖呢?” 铜锤忙上来附和:“要的要的!太后一见便凤颜大悦,自然要奖了!” 岑殷摇摇头,轻轻吐出二个字来:“够了!” 铜锤呆住,过后识趣地偷偷溜出舱去,叮当却站着不走,岑殷转头过来,看见她还在,不禁好笑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莫不又要挑什么人的衣服么?” 叮当身子一扭:“我又不是故意,是那人自找的!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怎的?对了,爷,咱们真要停下来等那什么宋大人不成?” 岑殷微微叹息:“自然要等。太后的话,谁敢不听?” 叮当哼了一声,突然想起曜灵来。那丫头不就不听? 岑殷无疑也想到此,他只是担心,自己本来就落后洪家的船队,再停下来等,还能赶得上她么? 洪家船队小船上,香玉正小心翼翼地伴着曜灵,后者若无其事,一脸平静地,绣着手里的鞋面子。 “差不多就快好了,”曜灵终于将头抬了起来,冲香玉扬了扬手里活计,密密的长睫陡地掀起,露出了那对青色闪金光的灵动双眸:“姨娘看看,能用吗?” 香玉被吓了一大跳,过后将鞋接过手来,唯唯诺诺地随便看了看,便回道:“这是极好的了!难为你手巧,绣得又快!差不多就得了!” 曜灵斜斜看她一眼,眼神明澈,眉目嫣然,温柔地将鞋面子又抽了回来,笑道:“姨娘别怕!我不吃人!” 香玉心想还不吃人,刚才我儿子差点儿就死在你手里了! 曜灵伸了个懒腰,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到窗下向外张了张,道:“不知到哪儿了?走了半日,只听见水声,”说着又捶了锤自己的脖子,道:“绣得时间长了,倒觉得怪酸的!” 香玉赶紧将手里东西放下,冲上来就替曜灵捏道:“我最擅长推拿按摩了,妹妹快坐下,我替妹妹捏捏,保管一下就好了!” 曜灵不说话,只回头瞪了香玉一眼,香玉立刻反应过来:“哦是我错了,不该再说姐姐妹妹的。姑娘坐下,我替姑娘捏捏。” 曜灵满意了,却推开香玉的手道:“姨娘不是来伺候我的,我也不必这些虚礼。才我不过想知道真相,如今知道了,也不会再为难三爷了。姨娘也不必在我面前这样小心。” 香玉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心想你说得倒轻巧,刚才看你的模样,倒跟个煞星似的。现在说好就好了,心里不免不是有些慌慌的。 “姨娘过来,咱们说会子话。” 曜灵盈盈冉冉走回到桌边,又招手叫香玉过来:“刚才的话,我只听明白一半儿。如今再细问问姨娘倒好。” 香玉一听完了,才审完洪冉,这会子又来审我了。 不说也不行呀!香玉无可奈何地走到曜灵身边,有些丧气地回道:“有什么要问,只管问好了。不过我丑话说前头,我比三儿知道得更少,更皆我是甚少出门的,你就算问,我也没多少可说的。” 曜灵神态淡定自若,唇角微微勾起,弧度扬得恰到好处,香玉一眼便看出来,对方不信自己。 “姨娘说得好轻巧,我只一句相问:既然三爷的钱都是姨娘收着,出入帐想必姨娘也是看得懂的,怎么会不知道,三爷在外头的事儿?” 曜灵朱唇明玉轻启,声音清越,如银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却一下一下,重重打在香玉心上。 香玉愣住。是啊,经济是一切事情的命门,看银钱出入便可知一家真实情况。洪冉,并福来社京城分社的帐本子一直都在自己手里,要说不知道,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曜灵看香玉表情便知,对方无法再搪塞了,便轻轻拉过香玉的手来,诚恳地道:“我并不是为了别的,姨娘也知道。且一向京城里都知道的,我口风最紧,姨娘若告诉我,便如告诉个树洞一样。只有进时,再无出日。” 香玉见对方话说到这份上,自己不说也不行了,只好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要知道什么?问吧。 曜灵眉心倏地一蹙,本是两人汪秋水般的眼眸中,霎时便有戾气迸出:“福来社与宫里,有没有关系?” 香玉大吃一惊,亦回得飞快:“这我哪儿知道?” 曜灵冷笑,青金色的双眸里像是含了九寒坚冰,冰冷之极:“不知道?每月三爷必要分发不少银子出去,每一笔去到哪里,姨娘竟会不知道?若是小注银钱,姨娘也该知道叫小厮送去何处;若是大笔的银票,姨娘更不会不问去向,就径直开出来。三爷常出门在外,京里一应调度只怕就是姨娘,姨娘还说,不知道么?!” 香玉被问得瞠目结舌,一字回不上来。果然这丫头极为聪明伶俐,要想哄骗她,真是不容易! 曜灵静静坐着,也不看香玉,给她时间去考虑,反正现在人在船上,有的就是时间。 半晌,香玉终于艰难地开口了:“你真是厉害,瞒不过去。没错,每个月有不少笔小数目,是要开给宫里的。有侍卫班的,也有太医院的。不过具体人名我不知道,三儿也不知道。花名册只有大头领有,这是社里的规矩,若无必要,大家彼此通不见面的。三儿到各地与兄弟们相见,也是因为私盐的关系。这也是大头领许可的,不过到一地也只见过二三位,别人都是夜里来,又蒙着面,谁也不认识谁。” 曜灵听后,咬着嘴唇不说话,心里涌起千百个想法来,这大头领实在是聪明,她不得不佩服! “那么,祁家又是怎么回事?”片刻之后,曜灵抬起眼来,眼溜秋波,隐下一丝寒意,又问道。 香玉摇头:“三儿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事连他也是不知道的!大头领吩咐带你去,我跟他便想着法儿撺掇着你去。说你爹娘与宫里的关系,也是大头领散出来的话儿,我们听见,也就只听见这么多。” 曜灵抬眼向窗外看去,香玉偷偷窥视其身影,见一袭剪影如刀削般清瘦,却纹丝不动,如老僧如定。 第一百三十三章 入榖 为什么大头领对自己这样感兴趣?他怎么会知道祁家的事?想必他也是宫里的?又或是,与宫中有秘厚关系的? 还有,他让祁妈妈对自己说那些,又有何目的?拉自己入榖?自己对他又有何用处? 香玉屏住呼吸,终于等到那座冰山有了动静,曜灵回过头来,青金色的明眸透彻如山中清泉,亦幽暗如林中深渊:“姨娘,我这人,怎么样?” 香玉身上打了个寒战,怎么样?刚开始我觉得你是只小绵羊,会说会笑真可爱!现在?我觉得你是个玉面罗刹,说变脸就变脸,要杀人就能下得去手! “妹妹,不不,姑娘。说起来,我觉得你,你很好,很伶俐,很懂事,针线上…”香玉正在胡言乱语,曜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再道:“我问你,我要入了福来社,你觉得怎么样?” 香玉呆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大头领不是没有这个意思,事实上,香玉心里明镜似的,弄出这许多事来,不正为了这个?本来有外人在,是不该运私盐的,这也是大头领立下的规矩。 可自打这姑娘上了船,什么规矩也不是规矩了,一切在她身上都走了样,凡这丫头所到之处,没有不惹出麻烦的。在通州时,更与当地堂主周道不打不相识,最后还青天白日下地招了面。 这不是要拉她入榖是什么? 香玉想到这里,不觉皱起眉头来,一双圆眼滴溜溜地直在曜灵身上打转。可拉她进来有什么好?福来社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没有活路的穷人,这也是福来社的大部分组成。另一种,则是对朝廷心怀不满,有各种怨气无处宣泄之人。 这丫头明显是第二种,看她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票,绝不会是活不下去的。可她对朝廷有何不满?据说她爹娘与宫里有关系?难不成,跟这事有关? 正当香玉和曜灵面面相觑,各怀心事时,突然听见,外头岸上传来极大的吵闹声,厉声呵斥声不绝于耳,更有叫喊声,还有女人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香玉趁机躲去窗下,伸头出去看,到底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曜灵扫她一眼,唇角翘起嘲讽的笑,躲吧,看你躲到几时! 于是她也趁上去看,见果然岸上聚集着一大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沿着河堤,叫嚷吵闹,中间有位老妇人,连说带哭,坐在地上,拍打得尘土飞扬的,脸上又是泪又是灰,又可怜又狼狈的模样。 “怎么回事这是?”香玉靠在窗格上,远远地向岸上喊去。其实她不是这样爱管闲事的,不过此刻她不愿叫曜灵揪住自己,左一个问题,右一个问题地问个没完,正好借此事,抽身退步,打个马虎眼儿混过去。 前头船上听见香玉的声音,便慢慢将船队停了下来,香玉又叫人将船队靠上岸去,伺机要下去看看热闹。 曜灵不出声地跟着她,反正你到哪儿我到哪儿,看你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不? 很快二人到了岸上,香玉走近人群,拨开围成一群的众人,先将那老妇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语气关切地问:“老人家,你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嘛!大热的天,看中了暑气!” 此地乃济南府下一处农镇,周围所在都是务农的乡民,从来少见香玉这样的人,如今见来了个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的主儿,都以为是大家的夫人,曜灵后头跟着,又是一身素衣,便以为是她的丫鬟了。 “这位夫人,你听我说。”老太婆泣不成声,靠在香玉胳膊上,站也站不稳:“我女儿昨儿一大早跟人去镇上的寺里上香,到这会子还没回来,眼见就二天一夜了!她一个黄花闺女,从来没有过夜不归宿的,莫不是有个什么好歹了么?我如今年近花甲,只有这一个女儿,老头子年前又走了,若丫头有个什么三长二短的,我还有什么活头?不如就此去了吧!” 老人家边说边哭,这一哭真有三年不雨之冤,六月飞霜之惨,直将香玉的心也哭伤了。 曜灵看香玉有些扶不住的意思,忙伸手将老人家接到自己这里,又从袖子里掏出帕子来替对方拭泪,又叫周围人散开些,好叫老人家透透气。 然后曜灵便将人群扫视一眼,见其中一人打扮得略比他人整齐些,便叫他来问:“你可是这里的甲长?” 这人两只红眼边,一副铁锅脸,几根黄胡子,歪戴著瓦楞帽,身上青布衣服倒也挺括,手里拿著一根赶驴的鞭子,听见叫自己,忙上来回道:“姑娘猜得没错,小的名叫黄丁,正是这边的甲长。” 黄丁边说,边上下将曜灵和香玉打量了一番,然后反问道:“不知这位姑娘和夫人,又是什么人?” 香玉擦擦眼泪,眼角余光看见,曜灵正冲自己使眼色呢。于是她指了指运河里的船道:“没看见那几艘船么?我们是京里的皇商,出门采办宫中用品,路过此地,听见有吵闹,这才下来看看。” 一听见皇商二字,这些农人由不得就肃然起敬,本来就看出她们有些来路,如今听说竟是皇上的人,愈发了不得了。 甲长媚笑道:“原来贱地竟来了贵客?小的们不知,有所远迎,还请…” 曜灵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一个大闺女,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黄丁愁眉苦脸,搓着手无奈地回道:“说起来这事也怪!她家月儿,”说着用手指了下正哭得昏天黑地的老妇:“昨儿跟几个村里的丫头一块进城,说是去近郊的济平寺进香。到了晚间,别人家的姑娘都回来了,只月儿,连个影儿出没看见。” 这话不提还好,一说起来曜灵手弯里那老妇更哭得要死要活,恨不能直接就扎进河里,不活了。 曜灵赶紧安慰对方:“妈妈别急!一切还都没定呢!万一月儿姑娘回来,妈妈自己倒有个三长二短的,可怎么好?” 老妇人这才慢慢收了哭声,眼巴巴看着曜灵,有些迟疑,又充满期待地问道:“当真月儿能回来?”这小姐可是皇商!老妇心想,跟宫里都能扯上关系,帮我找个闺女一定没有问题! 这样想来,老妇的眼睛不由得发起亮来。 曜灵微微一笑拍拍老妇的背以做安慰,不说能也不说不能,只反问她道:“同去的姑娘,回来后都怎么说?” 老妇被此一问,如梦初醒,眼神便在人群中寻找起来,曜灵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见有位中等身材,圆脸蛋胖呼呼的姑娘,正有些畏缩地,向人身后躲去。 “钱丫头!你出来!月儿昨儿是跟你一起去的,怎么只你一个回来了?我月儿呢!”老妇人哭了半天,嗓子也哑了,此刻便以手指住那个胖丫头,声音嘶哑地叫道:“你出来,我细问问你!” 不提自己还好,一见老妇人提着名儿的叫自己,这个钱丫头是掉脸就跑,慌得在人群里将自己的鞋也挤掉了。 曜灵将老妇轻轻放坐在地上,示意香玉看着她,然后自己转身,一个纵身高高跃起,从众人头上掠过,转眼就站到了钱丫头的前面。 “妹妹急什么?不过问两句话罢了,跑什么?”曜灵粉面微微含笑,唇角轻轻扬起,春水般的眼眸中,却似有暗光闪烁。 钱丫头见自己被捉个正着,一个慌了神,一时开不得口,立即便回头在人群里找寻自己的父母。 一个同样胖呼呼的中年女子冲上前来,惯性似的就要上来推搡曜灵,过后想想不对,人家可是皇商!伸出去半截的手,立即又缩了回来。 “我家钱丫头是跟她月儿一起去的,可到了寺里,人多一乱,就各管各了。月儿也是成了年的大丫头的,凭什么出门要我家钱丫看着?她丢了,就该我家丫头陪着也丢了不成?” 动手是不敢,可这胖妇人说起话来,可就没那么动听了。黄丁心想这婆娘倒横,也难怕,仗着自己男人在县上衙门里看门,说话声音都比别人大了三分。 曜灵笔直地站在胖妇人面前,她比对方高些,因此便垂下眼眸看着对方,四目澄澄下,胖妇人片刻头上就沁出一批油汗来。 “没人说要钱丫陪着,我不过白问问罢了。一块去的丢人,同行的总要盘问上几句。这事若报了官,衙门里的老爷少不得也是这样行事。”曜灵见胖妇人脸色有些不对,心里微微一动,嘴上便这样道来。 一听得报官两字儿,别人尚可,黄丁先就慌了。 “唉哟我的小姑奶奶,这种小事还用得着报官?”黄丁急急忙忙拨拉开身后人群,径直冲去了曜灵面前:“您是远来的贵客有所不知。咱县老爷才刚刚接待过御史大人没几天工夫,正将息养静呢!传下话来,一般小事自己料理就完了,别去打扰他老人家,自找没趣!”rs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事 听见黄丁这话,曜灵倒还没说什么,香玉当下就恼了起来:“你这甲长说得什么屁话!人家好好一个女儿丢了,难不成就这样算了?我竟不信天下还有这样放屁的道理!” 黄丁被骂得一愣,手便向头上伸去,一把将帽子揪了下来,脸上皱成一团,苦道:“我的姑奶奶…” 香玉大白眼送上一双:“谁是你姑奶奶?少在这里攀亲戚!快说怎么办?你个甲长是白当了!” 黄丁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一张老脸越发成了苦瓜,心想我但开口你就呛,还叫我怎么说? 曜灵挥挥手示意香玉收声,自己则款款走到黄丁身边,软语相慰:“我家姨娘就是这么个性子,你别见怪。” 黄丁吃她一句好话,如吃一服补药,心里顿时舒服多了。不想曜灵接下来却给了个大棒:“不过姨娘话糙理不糙,月儿姑娘眼见就走丢二天一夜了,你竟连一件正经事也没办?” 黄丁心里不满起来,看你是个京里来的给你们三分薄面,真当自己是这里父母官了? “咳,咳,”黄丁清了清嗓子眼儿,三角眼只看地上,嘴里说出话来,有些不咸不淡的:“你们贵人路过此地,许多事多有不明。怎么我就不干正经事了?早上起来还带着大伙乡里乡外找了一大圈呢!没找到有什么办法?” 钱家胖婆娘也趁机落言:“就是!我们农人不比你们!一日不做一日不得口粮!地里家里还有好多事儿呢!帮她找了半日已是尽了情分,还想怎么样?” 曜灵听她开口就烦,还想怎么样?二个丫头一同出去,只回来一个,却连句话也不让问,还说什么怎么样?! 钱家婆娘话才说完,就见曜灵慢慢转身向自己看来,一双少见的猫眼中,截然有森冷寒光闪过,她情不自禁就将身子向后退了几步,拉上钱丫,躲至黄丁身后去了。 躲也没用!曜灵冷笑,不过现在还轮不到自己出手。 “洪三爷,您也来了这许多时候了,该说句话儿,主持个公道了吧?!” 香玉立刻抬头在面前找寻了起来,鬼小子,来也不吭一声,光是看热闹怎的? 洪冉被曜灵点了名,不得不出来。其实他早来了,不过躲在暗处。岸上那样大的动静,香玉又叫人停船,他怎会不跟过来看看?一个是他亲娘,一个是他心里的人儿,他哪里放心叫她们独自前来? 万一有事儿呢? 只是没想到会是这种事。乡下丢个人,说实话,真不是什么大事,尤其是女儿家。 许是跟人走了呢? 不过这话他是不能在这里说的,特别是当了香玉和曜灵的面儿。 众农人听见个爷字,瞬时就都慌了神,不管什么爷,是爷就得拜呀! 于是黄丁打头,众人边打着转找那什么洪三爷,边就低头撅屁股地拜了下去。 洪冉简直哭笑不得,尹曜灵,你干的好事!将个烫手的山芋扔给我的是不是? 黄丁正在寻思,爷啊爷,你到底在哪里?怎么我们拜了个圈,也没看到您?不想先听见一声:“起身!” 众人慌得抬头再看,一位身着冰青色绸衫,高大英武的男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神清气爽地站在面前,面白颐丰,长眉入鬓,正似笑非笑地向这里看来。 “唉哟我的爷,”黄丁看见其丰裁朗朗的身影,顿时就慌了手脚,忙躬着身子扑上前来,眼光扫过洪冉手上硕大的冰翠扳指,腰前凝脂一般润泽出华的玉佩,眼睛立刻就花了。 “爷什么时候到的,小的们怎么不知道?”黄丁拿出看家的本事,边用手轻轻掸着洪冉身上不存在的浮灰,边媚笑着问道:“爷是京城里什么字号?这里可有熟人么?” 果然黄丁是个老狐狸,脸上虽陪着媚笑,一开口就是探人底细的。 洪冉心知肚明,黑如点漆的眼珠一转,嘴角轻轻上扬:“我么?京里不知名的小商号罢了!” 曜灵偏开头去,忍下一声嗤笑。香玉却一下就恼了,说句实话会死人呢! 洪冉扬了扬头,目光所及之处,将香玉将要冲口而出的话逼了回去。 黄丁一听心里就开始鄙夷,原来是个小人物?空打扮得跟什么似的,原来中看不中用! “不过,”洪冉话音一转,重点来了:“不过我恰巧与你们这里镇上衙门里,那位…” 他其实根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只大概知道在济南府罢了,这里并不是大镇,私盐也不需要在这里下货,因此可说洪冉对这里是全然陌生,跟曜灵,香玉一样。 不过若说有熟人,也不算全是假话。福来社成员布满天下,这里一定也有。只是大家相见不相识,互相不知道罢了。 不管怎样,曜灵这丫头既将自己抬起来唬人,自己就诈他们一下好了。 果然黄丁上当,洪冉故意只将话说了一半,他立刻就傻了眼。镇上衙门里,真有位师爷,常跟人吹嘘在京里有认识的人,不会,真是这位吧? “唉哟我的爷!”黄丁这一声叫得那叫一个甜,洪冉差点没忍住,将隔夜饭也吐出来,眼看黄丁一双枯手又要向自己身上伸来,洪冉立刻出手,将其挡开。 “怎么你们这里走了个姑娘?”洪冉感觉到曜灵眼神中有些不耐,赶紧提起重点来。 黄丁撇嘴:“爷,走了个姑娘真不算大事!” 这话正合了洪冉的意思,只是曜灵那头站着,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洪冉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这事她只怕是管定了。 “姑娘不是人?为什么不算大事?”果然,黄丁这话惹了祸,曜灵紧蹙眉头,冷冷地向黄丁丢过这话来。 黄丁瞟瞟洪冉,再看看曜灵,心里有些摸不准这二人什么关系。香玉倒是明显看得出来,是这位爷的娘亲没错。 “姑娘家大了,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月儿长得又好,满村里,就连乡里镇上都算上,多少姑娘家都没她长得好。谁知道她是不是动了歪心思,不愿意憋屈在这小地方,出门奔好日子去了呢?” 黄丁不敢说的话,洪冉不便说的话,全叫钱家胖婆娘一人说了个尽。她斜眼看着曜灵,这丫头长得也好,定也不是好人! 长得漂亮就是狐狸精!这是钱家婆娘一惯的思维模式。谁叫她跟女儿长得不好呢? 曜灵笑了起来,钱家婆娘身上顿时发冷,怎么这丫头笑得这样叫人生寒? “姑娘家大了,长得好了,就该丢下父母,自寻活路么?就该没有廉耻,与人私奔么?”曜灵唇角翘起嘲讽的笑:“这样的道理,我可说闻所闻。姨娘,你又觉得怎样?” 香玉大声回答:“形如放屁!” 黄丁看出来了,这事怕是有人要管到底了。 “唉唉,钱大嫂你少说一句,”黄丁打个圆场道:“三位看来是一家的。这样,咱们先去平嫂子家里,有事坐下慢慢说,可好?” 平嫂子,就是月儿的娘,香玉怀里正只有出气,没有入气的老妈妈。 曜灵看了香玉一眼,后者会意,怒气冲冲地道:“去什么去,看看人都成什么样了?那什么谁家的丫头!跟着一起去的,出来有话问你!” 钱家婆娘一听就火了,黄丁背后捅捅她,人家是京里来的!又在上头有关系!你不想混了?看大门也比不过师爷硬不是? 钱家婆娘脑子也是拎得清的,当下将关系想明白了,只得忍气拉出自己闺女来:“说说说!我看你还能说出个什么大天来!” 钱丫被推到了曜灵面前,一抬眼就撞上那双青金石一样的眸子,里头有自己的身影,缩头耷脑,慌慌张张。 曜灵微笑起来,从袖子里摸出几钱碎银子来,轻轻塞进钱丫手里。后者一看见有银子,顿时心里松了,脸上也有笑了。 “说吧!”曜灵的话,这次才算是有了回音。 “我们昨儿是一块走的没错,可到了寺里,大殿上人多得挤不开,坛前有七八尺高的一只大炉子,焚着满满的一炉绛檀,烟雾迷漫的,殿上的人都熏得眼泪鼻涕刺刺扯扯地挥个不住。我眼里一迷,只擦眼泪那一小会儿,再看月儿,就已经不见了。” 钱丫隔着袖子捏住银子,口中麻利得很,很快就将话说完了。 曜灵抬头,看了洪冉一眼,正要说话,香玉快嘴抢先开口了:“这时候就不见了?后来你就再没看见月儿?” 平嫂子听见女儿的名字,又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刚才黄丁和钱嫂的话如针一般刺痛了她的心,只是实在没了力气,才没跟二人争执。如今歇了片刻,精神略好些,又听钱丫头提到进香的事,当下忍不住,又是哭又是求: “钱丫头!平日里月儿跟你最好,她什么好吃好玩的没分你一半?如今她丢了,你不帮不帮,也该说句实话!不然怎么对得起她?她是不会丢下我一人跑了的?更不是那种没廉耻的!从来话也不跟外人多说一句的…”rs 第一百三十五章 济平寺 曜灵听着这话,双拳在身边捏紧起来,洪冉看着她,朗目修眉下,眼里全是疼惜和深情。他不知道月儿勾起了曜灵什么样的回忆,可看得出来,曜灵不找到这丫头,只怕是不会甘休了。 钱丫头听了平嫂子的话,下意识地看了胸前一对盘扣,确实没错,这是月儿新学会的,立马就勾出两对来,给了自己一对,昨儿才上身的。 “平妈妈,”钱丫头脸红红地又道:“其实后来,我还看见月儿一次,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曜灵抓住这点苗头不放,立刻追问。 “不过,只一瞬间,很快她就不见了。”钱丫头低着头,声音不大,可却正正撞在曜灵心上。 有问题! “在哪里看见的?”洪冉也觉出不对来,逼问钱丫头。 钱丫头依旧低了头,双手不住地玩弄胸前那对盘扣:“在长老出来讲经的时候,我,我仿佛看见她在人群里一晃,我正要叫她,她身后,好像,好像有什么人拉了她一把,然后,她就不见了,自此我就再没见过她了。” 洪冉立刻看向曜灵,二人心照不宣似的,对视一眼。人是丢在寺里了,这一准没错。 黄丁听了钱丫头的话,唬得吓一大跳,也顾不得京里贵客了,上来直接将她推去了钱家婆娘身后,口中呼呼喝喝道:“你这丫头疯了你!你知不知道那济平寺是什么地方?那长老更是菩萨化身,多少人十地八乡地赶了来,只为听他讲经!你这样胡言乱语,玷污了寺里名声,是要给自家惹麻烦的!” 钱家婆娘一听麻烦二字,赶紧就拽起钱丫,嘴里嘟囔着要走,当真就溜之大吉。 走就走吧,好在黄丁还在。 “甲长,”曜灵转向黄丁,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勾唇笑道,“听你话里意思,那济平寺竟是个了不得的地方了?什么来头?” 黄丁哼了一声,手里不住地搓揉着那根破烂的赶驴鞭子,吞吞吐吐地道:“你们外乡人不知道,济平寺是我们这里出了名的寺庙。寺里的长老,都说是活菩萨,又有说是活佛转世,总之求他无有不应,无有不灵的。每年这个时候他开坛讲经,去的人如山似海,想是,想是月儿姑娘挤得脱了队,一时迷了路。兴许,兴许,到晚就能回来,也,也说不定…” 曜灵听他夹七夹八,胡言乱语一番,心里明白这济平寺只怕来头不小,看这小小的甲长吓得连句真话也不敢讲,便可知一二了。 想了想,曜灵又问:“长老开坛讲经有几天了?” 黄丁看天呆望半晌,口中振振有词,方才算明白了,回道:“总有半个月了吧。” 曜灵点头,青色眸子里闪出金光来,她似乎明白了什么,紧接着问的这句话,险没将黄丁魂灵吓掉:“那这半个月以来,十里八乡的,丢了几个姑娘?” 只听扑通一声,黄丁跪在了曜灵面前:“我的好姑奶奶!这话可说不得,说不得呀!” 是啊,这话问得,不是明摆着说,济平寺拐带了乡里的姑娘么?这还了得? 曜灵冷笑着看向洪冉,后者被她眼里的青色寒芒震住,他知道,自己必须开口,不然就要被她当成个胆小怕事之徒了。 “有什么说不得?你只管说,我们必保你无失!”洪冉话说得极轻松自在,极胸前成竹,可头上却冒出冷汗来。自己不过是一介商人,哪里管得上这地方的官员?再说,在这里有没有熟人还得另说呢! 可是没办法,曜灵的事,就是他洪冉的事,他不帮不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好在他也不是全然与官场没关系的,也许真有一二只小猫是自己认得的?洪冉此刻只有满怀信心,充满期待了。 黄丁擦擦头上半是叫太阳晒出来,半是急出来的汗,低低地说了句什么,曜灵和洪冉同时喝道:“大点声!” 洪冉心里一乐,看向曜灵,心有灵犀嘛!他犹自得意。曜灵早让开他的眼神,只作不知,只管追问黄丁:“说什么?!” 黄丁脸苦过黄连,蚊子哼似的,再挤出三个字来:“十几个…” 什么?半个月就丢了十几个姑娘?! 没鬼就怪了!香玉也听得真真的,正要叫出声来,不想怀里一软,低头看时,原来是平嫂子昏了过去。 事不宜迟!曜灵将平嫂子交到黄丁手里,让香玉洪冉在这里看着船队,她欲直奔济平寺而去。 黄丁唉声叹气,不过到底心安了些。这姑娘自己要去寻死,与已无关。不过,可别说是自己捅出来的。 “我说姑奶奶,”黄丁哀求道:“你去只管去,别说出来,我,我可没…” 曜灵扫过他一眼,冷冷丢下放心二个字。 自己为什么要管这挡子闲事?她扪心自问,竟自己也说不出具体的答案来。因为几个农人看不起女孩,尤其长得好的女孩? 有些原因,却不是全部。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也不是全部。 不过当下来不及细想,曜灵先拉过一位身边农人问道:“此地去济平寺有多远?” 那人慌张回道:“说远也不太远,不过几里地罢了。沿着这道向西边去,走出村口,看见岔路口向右拐,走到山下进林子,济平寺就在半山腰处了。” 曜灵听完便要动身,洪冉一把将她拦了下来:“天色不早了,晚上行事不便,还是明日早起…” 曜灵冷冷扫过他一眼:“救人自当及时!不早更要赶早!明儿早起又不知有什么事了,还是现在去为好!”说完脚尖点地,人已去了一丈开外。 洪冉知道劝不住,只得对香玉低低说了几句,香玉点头说声知道,洪冉便紧跟在曜灵身后而去。 曜灵听见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竟是洪冉,她不觉停了下来,蹙眉问道:“你来做什么?船队不管了?” 洪冉淡淡一笑:“船上有得是伙计,我不在也是无事,还有姨娘在呢!倒是你一人,我不太放心!” 曜灵装作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倒有些嫌弃地看他一眼:“有你跟着,我只觉不便!一人倒正自在!我看你还是回去的好!” 洪冉换了付面孔,嘻着脸求道:“我保证不妨碍你!晚上没事做,我只想跟你过去看看热闹!你只当可怜见的,别丢下我吧!” 曜灵切了一声,再不多说一句,转身又赶路,洪冉轻轻笑了一声,紧跟不放。 黄丁先恭敬地将香玉送走,然后脸上露出森森然的冷笑来。平嫂子他已着人送回家去,是死是活,他才懒得放在心上。 一个农人上来,有些担心地问:“那二人去了可是送死!济平寺跟官府是一家的,那长老更是常与济南知府来往相厚的!” 黄丁用手里驴鞭重重敲打对方脑袋一下:“要你多管闲事!”说着,他眼里露出森冷寒凛的阴笑来:“叫他们去送死,省得乱传口舌,倒是麻烦!” 走了大半时辰,曜灵和洪冉总算是到了山脚下,说是不远不远,可以他二人的脚力来看,这济平寺也实在不算近了。 此时天色还早,又是皆在三伏之中,虽已将近黄昏,倒还天色大亮着,山上山下都是人,显见得,都是去济平寺里进香的。 细看之下,村庄妇女竟有不少,打的黑蜡,搽的铅粉,大脚丫子乍乍呼呼地乱跑,呼嫂唤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阳晒的黑汗流流,洪冉看见就不住摇头,曜灵却是心内一动。 大多数是这样如钱家胖丫一样的人物,也就难怪出现个月儿,就惹麻烦上身了。从来出头的椽子先烂,一个女人若长得好了,看在有心人的眼睛里,那也是有罪过的。 因彼时人多,曜灵和洪冉不便再用轻功,只得亦步亦趋,跟在众人后头上山,顺便细看下周,打探些外围的情况。 除了庄上人家,倒还有些小家小户的女眷,自己手里捧着了香烛,款步慢行,也有那大家眷属,身后跟着丫鬟小厮,手里奉了旺鞭,兰谱,更有大把的香烛,招摇过市。 洪冉指着其中一位打扮得光鲜耀眼,满头金光闪闪的妇人,对曜灵道:“看看!这样的人倒不掠了去!” 曜灵顺势也看了一眼,那妇人富贵可算富贵了,却长得不太像样,浓眉大目,方面高颧,却漆黑的画着两道蛾眉,满满的搽着一面脂粉,乍看去竟是胭脂铅粉,同乌煤合成的面孔,辨不出什么妍媸。 妇人觉出有人在看自己,眼角余光斜过去,先只看见洪冉,一下就心花怒放起来。 洪冉本就长得英俊,又穿着一身合体的杭绸丝袍,楚楚似玉恭鹤氅,脚上踏一双新兴薄鞋,轩轩如叶县仙凫,一般人看上去,心里不觉就要叫一声好,好一个面粉唇朱,秀气英伟的美男子! 妇人见竟有这样一位赛潘安在注视着自己,心里便如小鹿乱撞,情不自禁地飞了几个媚眼过来。rs 第一百三十六章 清平长老 洪冉中人欲呕,不敢就接那媚俗的眼神,立即躲到了曜灵身后。曜灵嘿嘿笑了起来,该!也有个母夜叉能治你了! 不过笑归笑,看那妇人走势,却是已经进完香下山回家了,倒是平平安安,一路走到了山脚下。除了贪看洪冉半路上有些耽搁,倒还算一切顺利。 看来这寺里掳人倒还有个规矩,是重色不重财的,曜灵在心里重重点头,觉得自己摸对了路子,半是高兴,半为月儿担忧起来。 顺着山路,跟着进香大队的脚步,很快曜灵与洪冉就到了济平寺门口,这时已是黄昏,只是上山的人还是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竟比大白天还要热闹些。 曜灵想了想,偏开半个身位,将身后一位老婆婆让到前头,却装作地上睥了一眼,突然小声对那婆婆道:“婆婆,你是不是丢东西了?这几钱碎银子是不是你的?” 老婆婆回头一看,果然地上白花花地散着些银子,顿时就心眼俱开,来不及蹲下去捡,口中又道:“是我的,是我的没错儿!” 洪冉躲在一旁嘿嘿地笑,心想这丫头倒会使得一手诡计。 曜灵盈盈浅笑,扶那婆婆起来,一派天然憨媚的样儿,问那婆婆道:“这里好个热闹所在!难怪婆婆要将银子挤掉了!只是这样天晚了,这寺里怎么还有这许多人进香?” 老婆婆平白得了一注小财,心情大好,话匣子大开,便对曜灵道:“姑娘你是外乡来得吧?怪道有所不知。我们这济平寺是十里八乡出了名儿的,说起来也有年头了,这寺建自唐武后年间,如今也好称得上是座古刹了。你一会进了大殿便知,那里头的四大金刚,塑得多么威严雄壮,跟真的没有二样咧!” 曜灵一双猫眼睁得大大的,长长的羽睫忽闪两下,天真可爱地反问:“真的?那我可一定要去看个仔细!” 老婆婆眯起眼睛细看曜灵,突然抓紧她的手问道:“姑娘,你一人来的?” 洪冉忙站出来笑道:“这是我妹妹,我陪她来进香!” 曜灵心里笑了一下,大侄子怎么倒成我哥哥了? 看洪冉高大英武的模样,老婆婆脸色立刻松快下来,脸上复又堆上笑来:“姑娘你长得这样好,走夜路还该小心!不过有这忒大个的哥哥护着,料想无事。只是还该万事小心才好。” 落后一句话,老婆婆说得极小声,却又极重,眼里满是深意,眼睛只看曜灵。 曜灵看了洪冉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看来这寺里走丢姑娘不是一天二天的事,竟让周围的香客都知道了,倒也不忌讳。 定有他情! 老婆婆放了心,这才继续向前走去,嘴里嘟囔道:“快点快点,一会儿长老出来讲经,可耽误不得!” 曜灵亲热地挽起她的手,与其一并走着,好奇问道:“婆婆说什么长老?我与哥哥是外乡路过此地,看这样热闹便也上来拜拜,倒不知道还有什么长老?” 婆婆一听便笑了起来:“你不知道长老?那来这里做什么?实告诉你吧,这里来的人,没一个不是求寺里清平长老庇佑的。听人说,这长老乃上天菩萨……” 洪冉一听又是这一套,忙打断道:“婆婆,这我们已经知道了。只不知,这清平长老讲起经来,有何妙处?” 老婆婆不太高兴自己的话被人打断,尤其是在她谈到清平长老时,可曜灵在旁乖巧地接过她手里的香袋,又小心地搀扶自己,老婆婆脸色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你们外乡人哪里知道清平长才的妙处?”老婆婆道“他只要开坛讲经,凡到了妙处,天上会落下花片儿来,如雨似雾。只要沾一瓣在人身上,可以延年却病,祛除不祥的!因此举村如狂,男女老幼没一人不想得点好处。此刻闻本邑的人民都知道了,各村镇上人也赶了来,每日里你来我往,只为求长老福音庇护!” 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事?!别说洪冉不信,就连曜灵也是脸上虔诚,心里不信的。 不过两人都是好戏之人,装得极像,连出口惊叹的声音都一模一样:“哦!呀?啊!” 老婆婆满了意,没见过世面吧?她在心里对这兄妹两人有些鄙夷,又有些为自己感到开心,最后,则是为清平长老感到骄傲。 快到寺门口了,人愈发多得挤不开步子,拥挤得水泄不通,好在济平寺身在半山腰间,四周都是荒芜空地,只见那空地上满搭着布棚帐篷。这些布篷帐棚中也有卖茶的,卖点心果子的,凡是吃喝用具,总是一应俱有。 西边的草场上,都是一班走江湖的人:什么卖拳的、卖狗皮膏的、走绳索穿火圈的、针灸科、祝由科等等,真是星罗棋布。看来什么人都来这是凑热闹挣银子了。 老婆婆看也不看那些买卖人家,只虔诚地对着寺门,深深地拜了一拜,满是感激之情地对曜灵说:“长老本只在日间,早午各讲半个时辰,因人来得实在太多,为令各方大家都能求得祥福,特意又在夜里多加开一场,也是半个时辰,看看日头和出来的人,只怕午后那场刚刚结束不久,再过一会儿,也就快开始了。” 曜灵抬头来看,一座黄墙惨淡的大寺院赫然呈在眼前,门上匾额的字迹多半剥落,只隐隐辨得出是“上方禅院”四个大字儿,原来是座年久失葺的枯庙。看外观,绝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玄妙来。 寺门口拥着的人一个个仰了脖子、张开着嘴,两只眼睛直向寺中瞧看,老婆婆这时顾不上再与曜灵说话,将她手里香袋拿回来,口中喃喃道:“我得先抢进去,迟了可坐不到前面!” 曜灵随她去了,自己却在寺门口仔细勘看一番,方才抬脚欲入,却是人太多了,一时竟有些挤不进去。 洪冉十分默契地地走上前来,伸出强劲有力的两只胳膊,霸道地替她拨开人群,口中更是喝道:“都让开了!” 众人避让不及,回头看时,见原来是位花容月貌的姑娘,恰生得骨肉停匀,丰神妍丽,比临风之玉树,粉面凝脂;同出水之芙渠,纤腰约素,于众人眼前,好似那一朵彩云,慢慢的飞到大殿眼前去了。 寺里几个小沙弥,本来正在大殿前打点香火,远远就看见人群里有阵喧闹,抬眼看去,竟有位绝色姑娘款款向自己这里走来,由不得就对视一眼,互相颇有深意地交换了下眼色。 一个转身就向里走去,另一个则笑眯眯地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檀越好!?” 曜灵一路于众人目光下,缓行独立到了小沙弥眼前,眉黛楚楚,嫣然一笑,也福了一福:“小师傅好!早听说济平寺香火鼎盛,如今亲眼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小沙弥又称了声佛,方恭敬地回道:“都是清平长老的功劳,也蒙菩萨庇佑,赐福与万民,方使小寺如此兴盛。” 曜灵浅浅一笑,颔首不语。洪冉却于心里着急起来,曜灵这样一路招摇,已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眼光刺进他心里去了。 于是趁那小沙弥不留神时,洪冉暗中拉了拉曜灵的衣袖,低低道:“早知如此,你该用个包头才好!” 曜灵微微摇头:“不!就要这样才好!” 洪冉心里一下急了起来,听曜灵意思,是要用自己作饵? 那怎么行?洪冉立刻手里加劲,猛拉住曜灵不让她再向前,语气也那么好了:“这怎么行?你疯了?!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人,万一…” 曜灵回过头来,洪冉骤然见她眉心倏地一凝,本是春水般的青金色眼眸中,霎时就有戾气迸出,那是决绝和不容被拒的意思,别多事!曜灵无声地警告洪冉。 被那森冷的目光刺痛,洪冉的手慢慢松了开来,这丫头真是个死倔的性子!他在心里无奈地想。 曜灵若无其事的掉转过头来,面对小沙弥,她又换了付笑模样:“敢问小师傅,长老讲经什么时候开始?还有些时间不?小女子我初到这里,还想四下里转转呢!” 小沙弥笑得极殷勤,手伸向前指引道:“檀越请走这边,过了这条长廊,后头就是寺里的正殿,大雄宝殿。长老讲经还有片刻,此时清平长老正在里间用晚饭呢!对了,檀越可要也用些素斋?我们这里的滑菇是山上新鲜采下来做的,味道极好,用过的无不交口称绝的!” 曜灵哪敢在这里吃饭?忙说声不必,来时已经用过了。 小沙弥眼中转瞬即逝地闪过一丝失望,不过虽只是一瞬间,也已经被曜敏锐地捕捉到了。 哼!这点小伎俩还想骗倒咱俩?洪冉笑嘻嘻地看了曜灵一眼,后者装作没看见,掉脸向前走去。 跟住小沙弥,曜灵和洪冉将长廊走完,果然就看见大雄宝殿了。殿上设着一座三尺高的经坛,坛上四面坐满了僧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开讲 正中一只长案,供着诸佛菩萨的神马,一截齐摆了九只铜香炉,炉中香烟缥缈,僧众寂静无哗。 经坛是南向的,坛的后方,设有一只莲花宝座,虎皮毡子,绣花垫褥。座下置着一对金漆的狮儿,是作为踏脚的。座上空着,一望便知讲经的长老还没有登坛。 小沙弥走到这里便不再向前,笑指那坛下的四周,原来那里排列着百来把绣垫的缎椅,大约是备本邑官眷和绅士眷属们坐听讲经的。有十来个知客僧招呼着在坛后的木凳上坐着,以分男女的界限。 至于平常百姓,只好在大殿廊前廊下立听。刚才那位同来的老婆婆,此时已经挤在廊下了,曜灵看见她,远远便冲她笑了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此时缎椅上已坐了近有一半人数,小沙弥便对曜灵道:“姑娘你可去那里坐下,那里离得近,也听得清楚。” 曜灵道声有劳,便拿眼睛看住洪冉。后者会意,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封银子来,悄悄转去了小沙弥手中。 小沙弥笑得眼眉俱开,连连称谢地走了开去。 “三爷,我看咱们先别忙着去坐,倒是四下里打探些为好。”曜灵边周围不住打量,边小声对洪冉道。 洪冉对她的话是无有不从的,当下二人便绕着大雄宝殿走了一圈,只见那四座金刚果然雕得极出色,外头漆得金光耀眼的,且不是一般泥胎木雕,竟是汉白玉石制的,想必花费不少。 想起刚才外头所见,枯黄的外墙,斑驳的匾额,真让人难以想像。外头看着似多年颓圮的荒寺,内院却髹漆得如此金碧辉煌,曜灵心中不禁暗暗生疑,再看洪冉,也是皱起一双剑眉,满脸的狐疑。 突然间烟雾大起,原来坛前有七八尺高的一只大炉子,几个小沙弥上来焚满一炉绛檀,顿时便烟雾迷漫的,殿上听讲的香客不必都被熏得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地淌个不住。 难道这就要开始了? 果然,曜灵忽见一个小沙弥飞奔下来,向坛中的首席和尚附耳讲了几句,然后就匆匆进去了。 和尚听过,手忙脚乱地拿起槌儿,当当地连击三下玉磐,跟着下首的和尚也开始将木鱼敲打起来。 撞钟擂鼓,霎时间寺里铙钹锣鼓一齐敲打起来。 曜灵暗中数了一下,经坛上共有四十九个和尚,坛下擂鼓打钟的小和尚还不在算其内。这四十九个和尚每人手里敲着一样法器,丁冬镗鎝,把人的耳膜也要震破了。 “人可真不少呢!”洪冉凑在她耳边,悄悄对她说了一句。 曜灵冷冷哼了一声,并不回头,只淡淡道:“怎么?哥哥你怕了不成?” 只这一声哥哥,将洪冉周身的血也叫热了,瞳孔中仿佛燃烧起两道火苗,火苗中满满都是面前一袭婷然直立的背影。 “怕?我洪冉长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呢!” 曜灵闻言,难得的回眸冲洪冉一笑,清丽黛眸如青金石一样闪出耀眼的光来。 洪冉受她这一笑,觉得再来一倍的和尚也不在话下了。 外界声音大得如作雷一样,可此刻他却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的心跳,跳得他不说些什么,只怕就要憋死。不过,曜灵却又很快地回过头去,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正当此时,众响器杂沓中,又听得当的一响,可谓众浊中的清磐,又清越又尖锐,直冲破了嘈杂的空气,超出众法器之外。 殿上,大小和尚们手里的锣鼓铙钹,不约而同地戛然停住。 刚才的清磐声再起,继尔奇怪的是,竟是幽静的丝竹声音了。什么笙、箫、管、笛、胡拨、琵琶、筝篌、锦瑟,悠悠扬扬地杂奏起来,风鸣鹤唳,十分悦人耳目。 曜灵见殿外众人眼瞪瞪地争着瞻仰佛容,心想刚才这一闹,只怕就代表长老要登坛开讲了。 “三爷咱们过去坐!”曜灵话音未落,人已到了殿下人群里了。 洪冉一听她又换了称呼,立刻人也变得无精打采起来,本来要跟着曜灵过去的,脚下慢了一拍,只这一拍,曜灵已经坐到了前排的缎椅上,洪冉过去时,她的周围已经坐满了人,他插不下脚下,心里暗骂一声,只得远远隔着几行坐下了。 虽隔得远,可洪冉的身心是整个都放在曜灵身上了,他眼珠儿一错不错的,只管看住那裘素色布衣的清丽身影,半刻也不敢放松。 曜灵是有意如此的。独自一人,更容易令敌人麻痹,她坐着貌似平静,可心里却如箭弦紧绷。 不管前面是什么妖魔鬼怪,不知死活的只管出来,也让本姑娘试试手吧!曜灵装作不经意地垂下眼眸,浓密纤长的睫羽轻轻覆盖眼帘,掩去了眸中那抹冷笑。 这时便听得殿后院中奏着细乐,很快就有十二个小沙弥衣穿五色百家衣,秃头黄鞋,手里各掌着六对大红纱灯,打头先出来了。 随后是十二名的知客僧,法衣黄帽黄鞋,手中都提着香炉,前头走着,导引那众人口中,著名的清平长老上坛开讲。 这时本来坐着的众听客一齐站了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过去,都要一睹清平长老的真容。 曜灵坐在第二排,这时也随众人站了起来,她身量较高,不过于人群中略扬起头,就看见长老出来了。 但见那长老年纪不满三十岁,却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双目有神,长眉似蚕。更兼他的悬胆鼻,方口大耳,头戴紫金毗卢帽,两旁垂着绣花套云的飘带,衣披一袭云锦绣金的袈裟,望上去光华灿烂。足登衔环炖形的朱履,双手白得和粉琢般的,手上套着一串云母珠的念珠,上缀舍利子九枚光芒四射,念珠下端垂着马铃式的一颗红樱。 好一个长老!曜灵在心里冷笑。京里郊外的平恩寺她去过好几回了,那里的主持也比不上这位打扮得华丽。却说一个县府里小山上的破庙里,竟有这样一尊大神?实难叫人信服。 这清平寺里一定有什么不可为外人道的诡异秘密! 这一副打扮,再加上那长老的相貌不凡,坐在经坛上谁不赞一声端的如来转世呢! 底下人都看傻了眼,大张开嘴,木木登登,全不知所措了。唯有曜灵和洪冉,一个心思在月儿身上,一个心思却只在在她身上,因此全不受清平长老的蛊惑。 长老慢慢庄重地走上坛来,全诵了召神咒毕,然后坐了下来,慢慢开卷,讲起大藏宝诠来。 别人听他开讲,就都低了头,极恭敬地听着,又在心里默默祷念,盼天上能即刻下了花瓣才好。 此时天色已晚,几十个小沙弥无声无息地拿着火烛,将寺里大殿周围上百盏灯一齐点了起来,照得大雄宝殿上如雪洞一般敞亮。 长老便一边讲着经,一边两只昏黄的眼珠儿便只望着一班妇女的座中乱瞧。因灯打得极亮,照得众人脸上毛孔也看得清楚,谁长得什么样,一准难逃过坐于上首的长老眼睛。 蓦地看见了曜灵,那长老大吃了一惊,过后口中喃喃继续,眼光便向左右看了过去。曜灵受他一看,装作娇羞地低下头去,只作垂眸恭敬,虔诚无比的样子,冰寒眼底却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长老四周本有六名身板高大,强壮威武的和尚左右排开,看见长老眼光示意之后,慢慢散了开来,似不经意,却慢慢向坛下走了过来。 长老眼角余光看见那六名随从到了坛下,突然咳嗽起来,越咳越大声,最后直至呜咽起来。 众香客听得正入神处,突然被打断,不由得心里一慌,再看长老如此,愈发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坐在前排有位身穿绛色锦袍长裙,貌似乡绅眷属的妇人便站起来,冲坛下围坐的和尚道:“长老这是怎么了?看咳得这样厉害,要不要回去喝口水再来?” 清平长老将嘴捂住,招手叫来一小沙弥,对其耳边低语几句,然后便霍然起身,果然如那乡绅所说,从莲花座上下来,折回内室去了。 众人皆哗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小沙弥将双手合十,对众人道:“长老说了,今儿身子略有不适,晚间这场讲经就此取消,明儿请各位赶早,大家散了吧!” 众人兴头头来,不想竟自付个没趣,上来听了不到十分钟,就这样回去了?一时都有些悻悻然之色。 不过就算心里有不满,也没人敢在长老面前显露出来,只是踢踢踏踏地,一小半开始向回走,另有大半,却还不甘心,一个个仰了脖子、张开着嘴,两只眼睛直向刚才长老回去的方程张望,巴不得清平再出来,将刚才的福荫继续下去。 正当众人慌乱之时,曜灵却不慌不忙,缓缓从自己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只盯在那六名大汉身上,只不过长老进去这片刻,这六人已俨然靠近了自己身边。rs 第一百章 三十八 失踪 前排缎椅上的,尤其地曜灵身边的,都是些乡绅富户,不愿意在这里干耗,都已经起身预备离开,曜灵跟在他们身后,也慢吞吞向殿外走去。 洪冉挤在人群中,他坐得略有些靠后,便被后面站着听讲经的平民挡住了去路,一时进退不得,眼里看着曜灵将要走出自己的视线,心里急出火来,却又不敢使出轻功来,眼下情况不明,他不敢就此打草惊蛇。 曜灵才走出缎椅排成的队列,就觉出身后有人紧紧逼近过来,跟着就是两双手叉到自己腰间,将自己架起来就走。 果然如此!曜灵不觉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眼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不知死活的东西!她暗骂一声,敢动你姑奶奶?且忍你片刻,看你将我带往何处! 洪冉好容易从向后退的人潮中抽身出来,不想刚才还在眼前的清丽布衣身影,竟一晃眼就不见了! 洪冉背后顿时就汗湿了一片,怎么可能?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丫头人呢! 他奋力拨开人群,疯了似的左右甩头到处看,可放眼望去,除了寺里的和尚沙弥,就是各式乡间农妇,乡绅眷属,没有他熟悉的面孔,没有那张清冷却夺目的娉婷脸庞。 “尹丫头!”洪冉几乎绝望起来,不管不顾身边人山人海,站在大殿当地,冲天便怒吼了一声。 没有回应,除了周围冷漠而略有些讥讽的目光,没有人回应他,连多问一句,也没有。人潮依旧不停向前涌动,将洪冉带动得站立不稳,颠簸将扑。 外头洪冉急得冒烟时,曜灵却已经被那六个大汉借着人潮涌动,乱成一团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了内室。 曜灵将身子放软,装作无知无觉的模样,似乎脚下不由自主,盈盈地就被推到了内室,她将头半低了,好像很害怕,实则暗中打量周围,见这里倒是幽静得很。庭前三四枝凤竹,一株老干槎桠的虬松。阶下种着半畦的黄菊,可惜不在放华的时候,叶子长得碧玉似的,与松竹相印成趣。 没想到这里竟有如此幽静清寂的好去处,可谓隐士高僧所居,真可以说是红尘不到静中飞,树碧花香是隐居了。 只是外头看着光鲜,里头说不定却是藏污纳垢所在,要不然这样鬼祟行事做什么? 此时曜灵身后的大汉只剩下两名了,想必看曜灵不过娇弱女子,又不知反抗,因此松懈下来。 曜灵被推进后院内室后,沿着走廊走了一段,又被带进了后头一处静室中,走到门口曜灵便觉得奇怪,在寺院的外貉似多年颓圮的荒寺,内院却髹漆得金碧辉煌。 但见庭中松柏参天,更比刚才后院所见奢华,阶下植着无数的奇花异卉,架上的鹦鹉声声唤客。晶盆中畜着金鱼,书案上狸奴打盹。 这里竟有如此天地!曜灵心下愈发深疑起来,什么样的寺庙,能支持起这样一处所在? 大汉只剩下一位了,却是嘻嘻笑着,将曜灵轻推到门口,不怀好意地开口:“到这里我可不能再送了!姑娘请进去,有好事等着姑娘呢!” 曜灵冷笑,却将头深深垂下来,装作可怜不知事的模样,又不敢开口,只管将身子慢慢挪进了静室。 不出她所料,刚走进室内,曜灵便看见才在讲经那位清平长老,正坐在一张八仙桌旁,看见她进来,忙不迭就起身,脸上带着不堪入目的狞笑,向她走了过来。 “我的小美人,好容易将你盼来了!”说出话来,也让曜灵作呕,她装作羞涩不敢见人,头垂得低低的,长长地羽睫也垂得深深地,眼波中却冷光一闪,藏于袖中的手指悄无声息屈起,摸索出两小把银刀来。 清平长老还不知死活,径直走向曜灵,眼中闪出贪婪的光来。曜灵森森然冷笑着,待他走到自己近身处,便预备动手。 不想这长老突然说出句话来,却令曜灵本来预放出去的银刀,一下又缓了下来。 “可惜,可惜,这样娇美的小女子,本长老竟不得沾手,立马就要送走了,啧啧!” 曜灵的右手已然伸出袖口之外,听见这话,猛地一缩,随即又恢复成原样。 送走?送去哪里? 清平长老这时已经走到曜灵身边,阴笑着上来拉她:“走吧,咱们也别耽搁了,快将你送到老爷府上,也好叫老爷今晚开开心!哎哟哎哟!” 原来他话没说完,伸向曜灵的手臂已经被扭去了身后,嘴也随即被捂了个严实,一丝儿气声也发不出来了。 再说外头,洪冉已急得火星直爆,眼见殿上人已走得尽空,却只是不见曜灵身影。 不管了,这时候找人是第一要务,别的事洪冉再也顾不上了。只见他身子一纵,便高高跃上了颠顶屋檐上,站在一片红瓦之上,四下里放眼,要寻找那一裘布衣身影。 众位看守大殿的和尚一见他如此,心知不妙,又看其身手不俗,打量单打独斗只怕不行,便三五成群的,集成几只小队,向洪冉聚集过来。 洪冉在心里冷笑,来得正好,我找不到她,也打一架出出气! 和尚们三五成群地上去,又三五成群地落了下来,没有一个是洪冉的对手,很快殿下就是一片唉声叹气,伤身叫疼的声音。 “有本事过来!”洪冉此时杀红了眼,又总找不出曜灵所在,急从殿顶上跳下来,揪住其中一名喝问:“你们将我的人带到哪里去了?” 和尚心知肚明,却装出一付可怜样儿来:“我知道什么人?檀越问得奇怪!人都已经走空了!” 洪冉气得一拳上去,打得和尚立马捂住眼睛直叫唤,放下手来,就变成只熊猫了。 “檀越你这是做什么?!咱们寺里是出了名的。”另一人上来劝架,又被洪冉一拳轰了出去。 “跟我一起来的女子,刚才人群里不晃就不见了!不是你们带走又是谁?这寺里走丢女子已不头回,说是什么长老讲经,却来拐骗妇女!”洪冉动了真怒,英挺眉峰蹙意重重,一张俊颜愈发阴沉得出水。 和尚看见洪冉眼睛都红了,又见他说出真相来,知道只怕糊弄不过去,打也打不过,只得先行缓兵之计。 “檀越,你才说什么拐骗?实没有这样的事。不过刚才我仿佛看见,有个女子向后院…” 洪冉没等他将话说完,身子如箭一般,嗖一声就直射了出去,瞬间就没了踪影。 “你怎么说出去了?!”地上一人抱怨起来“若叫老爷知道,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刚才那人啐他一口:“放你母亲的屁!我不将他支走,怎么去给老爷通风报信?!” 地上那人一听便心领神会,骨碌一下从地上翻身起来,来不及多说一个字,便向寺外冲了出去。 洪冉凭记忆,沿刚才那长老行走路线赶到后院,自有不知死活的上来阻拦,洪冉心头火起,一路打将过去,这些人哪是他对手?很快便地上廊上躺成一片,混乱得不可收拾起来。 因此当他走时内室时,后院已是逃得鬼也没有半个,洪冉急不可待地冲进内室,口中急唤:“尹掌柜!” 回答他的只有空无一人的房间,洪冉简直急得无法可想,突然看见后门,忙一把开了,原来内里还有一处,静室。 洪冉头上身上已是出汗出到湿透,夜风吹过,他竟然微微打了个颤,这是最后的希望了,若她还不在,还不在… 怎么办?! 颤抖的手,轻轻将静室门推开,洪冉已经发不出声来,曜灵的名字梗在喉间,他想叫,却叫不出来,只因同样是空空荡荡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别说是曜灵,就连那什么长老,也不在其中。 唯有落得一地的瓷器碎片,印入眼帘,提醒来人,这里曾经有过一场争斗,且输赢不明。那些碎片似乎将洪冉的心,也割得破烂,割成了碎片。 尹曜灵!你到底到哪里!! 洪冉到了这时候,是真的绝望了。她不见了,她真的不见了。 他身后,六名大汉正在无声地接近,面目狰狞,带着凌厉的杀气。 洪冉微微偏头,眼神倏地变冷,垂于身体两侧的手掌,紧紧捏成铁拳,好啊,来得正好! 六名大汉悄无声息地靠近洪冉,打头的那个不出声地作个手势,六人同时出手,掌风如雷霆惊动,瞬间便逼到了洪冉背后。 洪冉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挑起,以几乎不可能的角度转了个身,高高腾起,并从空中出腿,飞快地扫过一圈,六人叫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便同时倒地不起了。 这一脚洪冉是用了全力的,且皆中六人心口,六人倒在地上,除了捧住胸膛,是想爬也爬不起来了。 “你们好大的胆子!”洪冉狂喝一声,一双怒目中似有狂暴风雨在翻卷:“将我的人带去哪里了?快说?” 他弯下腰下,捏住六人之一的手臂,使出七成功力,那人便疼得叫起娘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暗门? 地下那人被洪冉捏得脸都扭曲了,口中直求饶道:“唉哟!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什么人,什么去哪里了?小的不过是这寺庙里的护院,听见有人说内室闯了人进来,职责所在,不得已来看看,好汉,你才问的话,我们兄弟实在不知情!” 洪冉森然一笑,不知道?好,看看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意哄你爷爷! 他不多废话,只将手里再加一成力气,那人大叫一声:“我的娘!爷爷饶命!有什么只管问,小的一双手要紧!” “才听讲经时,我明明看见你们几个在那个丫头身边,如今她在哪里?怎么到了静室也不见人?”洪冉死死盯住那人,狠狠地逼问。 那人连鼻尖上都疼出汗来,手臂如被铁钳夹住,火烧火撩的,眼见手腕被对方弯成近乎垂直,他额角的上汗都滴了下来。 “爷爷,亲爷爷,我说了,我都说了!” 洪冉听见他这样说,心下不由得一喜,正凝神来听,不料突然静室外飞来一支冷箭,顷刻就插进他手里那人的胸口,那人尚未来得及出声,眼睛向上一翻,嘴角流出血来,眼见就返魂无术了。 洪冉勃然大怒,不知死活的东西,竟敢在你洪三爷面前弄鬼! 他转身就冲出了静室,不想刚刚走到门下台阶,就被迎面扑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两下里同时叫出声来: “三爷!” “有安!” 原来是自己船队上的伙计! “你怎么来了?”洪冉才问出来,心里就明白过来。这必是香玉不放心自己,派他来相助了。 当下无需多话,洪冉揪住他就问:“刚才可见有人在室外偷袭?” 有安疑惑地摇摇头:“三爷,除了我和带来的几个伙计,没看到别人。” 不可能!不是从外头来的,难不成是室内? 有暗门?! 洪冉来不及再说,丢下一头雾水的有安,电闪雷鸣间又夺回了静室。可他进去一看,瞬间便神惊色骇,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了。 六具尸体,毫无生气,如见鬼似的面露惊恐之色,十二只眼睛,齐唰唰,全盯住洪冉。 洪冉纵然再大的胆子,此时也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不过出去说句话的时间,怎么就成这样了? 谁干的?!他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洪冉默然站在室内,夜风从他背后飕飕地直吹进来,将他身上早已汗湿了的长衣鼓动起来,虽是伏天暑期,可这风吹在他身上,只让他觉得阴气飕飕,带给他冷彻骨髓的凄怆。 尹掌柜,灵儿,你到底,去了哪里?! 这一刻,洪冉感到到此生从未有过的,绝望。 “爷,这事可蹊跷得很哪!”有安久不见洪冉出来,忍不住进来探视,一见之下,也是大惊失色,不由得凑到洪冉身边,低低地提醒了一句。 洪冉牙关咬得铁紧,无言以对。 “什么人在这里闹事?”突然外头传来人声,说话人语气嚣张跋扈,且蛮横无理的模样。 洪冉一腔怨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不顾有安暗中拉扯,嘱咐他小心行事,一个转身就迈出了屋子。 “闹事?我倒要看看,什么叫闹事!”洪冉冷冷地站在台阶上,星眼中泛着森然的寒光:“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他的声音沉稳凶狠,可有安却听得出来,其中却有一丝不易让外人觉察的急迫,和慌乱。 一群刚才被洪冉打得落花流水似的和尚,此时如同活水注入一样得意了起来,簇拥着一个深目高鼻,尖嘴寡腮的瘦小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后院,静室前来。 “你是什么东西?看见县老爷竟然拜也不拜?还敢问我何人?我倒要看看,敢在这求安寺闹事的,是个什么英雄好汉?”男子一脸凶狠,说着就要叫人上来,抓住洪冉。 洪冉哈哈大笑起来,一双剑眉于却于玉面微微拢起,如冰的眸子眯了起来:“县老爷?原来是县令大人到了!有失远迎,是在下误了!” 男子哼了一声,愈发得意起来,他身后的和尚们也都微微有了笑意,心头松快起来。看来救兵搬得太对了! “哦对了,刚才县老爷问我是谁?也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洪冉装作恭敬模样,却一把将上来揪拿自己的衙卫推开老远,“我乃户部入籍皇商,此次奉了皇上圣旨,特出宫采办后宫织品,以做皇上近日选妃所用!” 一听到户部入籍皇商六个字,县令大人的腿就软了。乖乖,哪里来的这尊大佛?这可是惹不起的人物! 县令官虽做得不大,眼光却是犀利得很,这皇商可不是一般人物!谁不知道,能跟宫里做上生意,那跟宫中各位主子关系可算是不一般的好! 各种关节若不打通,怎么能得到入籍户部,怎么能做得起皇帝的生意,赚上皇家的钱?! “呀,原来是皇商大人!”县令眼珠子一转,立马换了付面孔,笑得谄媚,腰更弯到了地上:“一路辛苦了!贵脚踏贱地,怎么也不吩咐下官司一声?若有事,只管让下官去办得了,怎么能劳尊驾亲自动手了?” 话虽这样说,县令背在身后的双手,却暗中向和尚们挥了挥,和尚们会意,悄悄向后退去。 洪冉将一切看在眼里,回头示意有安,有安犹豫一下,张口欲劝,洪冉瞪起眼睛,微微哼了一声,有安不敢多言,只得与同来近十人,一齐将院门守住了。 “没有我的话,今儿一个也别想出这个院门!”洪冉瞳孔中仿佛燃烧起两道火苗,火光毫无疏漏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人,将他们脸皮灼得生疼。 县令呆住,眼中不易叫人察觉地闪过一丝冷光,面上却十分恭敬地道:“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在下洪冉!” 原来是洪家的人!县令里咯噔一声,洪家久领宫中织品生意,且与两江督师,江南各地的织造局相互都有托结关系,至于与京里各家朱门大户,那更是盘根结错的关系了。 此人不可得罪! “原来是洪府的三爷到了!下官…”县令正要上前行礼,洪冉怒而截断:“不必废话!如今与我同来,亦为京中皇商,采薇庄的尹掌柜,人在这寺里走丢了!却怎么办?!” 县令装作糊涂:“有人在这里走丢?不可能吧?长老讲经人多,一时与洪三爷走散了倒有可能,不如三爷回去歇息,待下官细细查来,得了确信,再去三爷下处,报于三爷知道,可好?” 洪冉怒不可遏,若不是竭力控制自己的心性,早一拳将这人打翻在地了:“废话!我亲眼看见她去了后院,一路跟在这里,人才不见了踪影,如何说是走散?你想得倒美,将我支走了,好趁机逃脱监管不利的罪名是不是?” 听见洪冉说到罪名二字,县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却强忍着,并不回嘴。 洪冉说到最后,向前急迈一步,直盯住县令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吐将出来,语气极重:“我才说了,她也是皇商,是令了宫里的差事,出来替太后置办胭脂水粉的。人是我亲眼所见,在这里走丢的。如今你且说说看,你有几个脑袋,能扛得起这个罪名?” 县令腿脚一软,人便跪在了洪冉面前,脸色哭丧得难看,口中咀嚅着,却听不出一句清楚的回答来。 洪冉见这厮死活就是不开口,心里急得不知怎样是好。曜灵人走失已近大半个时辰,若是腿脚快的,只怕已被送到几十里之外也说不一定,可自己却被眼前这人困在庙中,进退不得。 心里想着,一股真火便从心头涌起,突然想到,莫不这县令与这里人是一伙的,有意拖延时间,让自己不得头绪? 想到这里,洪冉不由得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低头将那县令从地上揪起来,拳头便捏了起来。 有安见势不好,这寺庙只怕不是那样简单,一个县令都耐他不得,三爷可不能在这里生出什么事来! 向来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洪家能做到如今这样地步,正靠得做人行事八面玲珑,谁也不认真得罪,不论官大官小。 香玉临走时特意嘱咐他:“你三爷平日行事谨慎,可一跟那丫头在一起,人就乱了。你年长些,也是个知道分寸的,替我多看住他些,别叫他在外头生事,惹得家里不高兴!” “三爷!”有安一声叫,让洪冉急得发热发昏的脑袋猛然清醒了下来,跟着的话,更叫他心下一惊: “那和尚眼见的不是好人。他推说讲经,却来拐骗妇女的。如今咱们亲眼看见,既然这县令不认,也不必认真与他为难。这里离济南府不远,府里安大人,去年才刚刚上任,以前在京里户部司务厅时,一向与咱家交情不薄,不如三爷直去济南府,求见安大人,以谋究竟,可好?” 洪冉有些犹豫,安大人之事他也想到,不过觉得山高水远,谁知道这淌远水,能不能救得了近火?rs 第一百四十章 暗道! 地上县令眼光却微微一闪,生出些凛冽之意来,又怕人看见,忙垂了头向前一步抱住洪冉大腿:“洪三爷,才这位长随说得有理。小官职司虽卑,也是此地的父母官,怎说拐起妇女来也不管,那还成个话说吗?只怕其中另有隐情!巡抚安大人对这里事熟知于心,若三爷去找他说话,一定能…” 洪冉眯起眼睛,玩味着对方这话,再低头看了这人一眼,见县令眼中颇有深意,不由得心里一动。 听这话里意思,莫非这寺庙与安大人…… “三爷,时候也不早了,请三爷就近歇息可好?下官在这里不远时有一所院,不如请三爷…” 洪冉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心里虽急,怎奈无计可施,只得依了县令的话,却不肯外头去住,只要在这静室。 “这里许多尸首,如何住得?”县令直摇头。 洪冉拧起眉头:“这里很好,不必费事。若不是怕夜深了打扰安大人,我即刻就要动身的!你只管去,留下个指路的人于我就是!” 县令无法,只得命人将六具尸体搬开,又留下个师爷,明里命其明日于洪冉带路,暗地却吩咐:“你在门口处看好了,有事报于外头人知道!” 师爷是跟他许久的,这点事如何不知?忙点了点头,低声应了。 洪冉看在眼里,却冷笑只作不知,袖子一甩,回静室里去了。 有安紧随其入,从随身包裹里抽出干净衣服来。这里香玉特意包出来,这样的天气,又赶得急行得快,知道洪冉必忙出一身汗来,交于有安来给他替换的。 除了他的,还有曜灵二件,清清爽爽的冰蓝色竹布,同色丝线绣出玉色百合,由上至下,满满地蔓延在洪冉的眼内。 有安见洪冉盯着解开的包裹看,忙一把收了,洪冉趁机偏开头去,将跳得激烈的心,强压回胸腔里。 “爷,先更衣吧!”有安上来劝说。 洪冉红了眼,一把将他推开:“你以为我真要这里歇息?尹掌柜的此刻人不知道在何处,你叫我如何能安睡?她好端端一个人,跟我出来,若半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我…” 有安听这口气有些不好,不由得抬头看了洪冉一眼。他跟随洪冉多年,对方的心性他很清楚明白。 一向爷是万花丛中走,点滴不沾身的,如今却是怎么了?为了那个姓尹的丫头,这样动起怒来,又兴师动众? 福来社的事,若说是大头领的意思,也是罢了,叫那丫头知道,也无可非议。可如今这事… “三爷,依小的所见,那尹掌柜的是有些本事的,一般等闲人,只怕近她身不得。如今虽一时寻不到她,却也不必再过担心。”有安循循上来劝说,苦口婆心的样子。 她是有本事的,可谁知道,掳走她的是什么人?万一… 洪冉想到这里,再也静不下心来,直在这屋里踱起步来。往往到了急无可急时,他倒平静下来,脑袋亦能好好思考刚才发生的事了。 曜灵明明是在这屋里的,后院进来,只有这一处,再无他所可避身,看刚才地上一片狼籍,便可知她定是与什么人在这里打斗了一场。 可好好的,人怎么就不见了?前门自己看着,她不可能从那里出去,既然如此,难不成,这屋里暗藏有后门?! 洪冉想到这里,眼里情不自禁闪过一丝警意。 “有安,与我好好搜搜,看这屋里有有后门?再叫几个人外头院里也看看!”洪冉一声令下,有安心领神会,便忙开了。 有安看着外间,洪冉则到内室,细细沿着墙上角线,一点一点地,极认真搜寻着,盼能看出点什么蛛丝马迹来。 只是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洪冉以手扣墙,也都是实心的,极沉闷的声音,看起来,并无暗门隐墙。 院里搜寻的伙计也都来报,并无特殊发现。 洪冉颓然跌坐在桌边绣墩上,以手撑头。此刻他是真觉出些疲意来,寻了近半晚,竟连曜灵的一点存留的痕迹也没寻出来,他灰了心,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 难不成真要等到天明,去寻那位山东巡抚安大人?他又能帮上自己多少呢? 突然,洪冉的视线落在有安身上,见对方围着西墙上一付山水图,上下左右,只是看个不停,又不时用手去摸。 洪冉立刻从墩子上翻身跃起:“有安,这里有机关不成?” 有安疑疑惑惑地回过头来:“三爷,我看这画有些不太对劲,门窗紧闭时也不停鼓起飘动,若不是后头有风,哪得如此?” 洪冉满腔希望都被有安这句话点燃亮起,他凑近图画细看,突然一把将此图扯下扔到身后,对着其背后的白墙,细细研究起来。 半晌,洪冉大叫:“取火折子来!再将门窗都关了!” 众人依言行事,洪冉接过火折子,慢慢从刚才挂画的地方,由上至下,从左到右,慢慢照了一遍。 果然,火折子上下一圈,火苗微微有所颤动,确实有风! 洪冉冷笑,果然有鬼!也亏他们,做得这样精细!若以肉眼来看,绝计看不出这里有缝! 只是,门找到了,开门的机关,却又在哪里? 洪冉放眼四周,右手空无一物,左边却有一座黑漆嵌螺钿山水花卉纹八宝柜架,上头稀稀拉拉放着些梅瓶,三彩,又有些白玉烟壶,玛瑙壶之类。 洪冉此次已全然平静了下来,他一向是心思缜密之人,若不是情急乱智,早该看出异样来。 此时他恢复了冷静,知道线索就在眼前,倒沉下气来,将八宝柜上所呈器物一件件用手,细细摸过,又轻微上下搬动。 开始时,丝毫动静也无,屋里静如冰窖,伙计们知事体重大,大气也敢出,十几双眼睛都看在洪冉一双手上,气氛紧张到压抑的地步。 洪冉额角上刚刚收下去的汗,又滋了出来,有安在身边替他持着火,眼见对方身上干了又湿,心里不免生出些同情来。 老天保佑,望三爷能全了心愿才好! 也许上天真得听见了有安的祷念,正当洪冉的手指捏住一只白玉酒尊时,众人皆听见细微的吧嗒一声,本来看似天衣无缝的白墙,竟然裂开一道细口。 洪冉不容多想,一个抢身就冲上前来,伸手一推,果然,墙上出现一道暗门。 怪不得那丫头无声无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怪不得刚才余下的五人,死得如此蹊跷! 原来源头在这里! 当下话不多说,洪冉接过有安手里的火折,便推门而入。 有安本想劝说,不知门后究竟如何,让自己带伙计先下去探探再说。不料他才张开口,洪冉人已经消失在黑黝黝地暗门背后了。 有安叹了口气,知道劝也劝不住,只得吩咐两名伙计留守静室中,以妨有变,余下近十名伙计,则在他带领之下,跟随洪冉,入了暗门。 洪冉一进去就发现,原来这里是个山洞! 前头说了,求安寺位于半山腰处,其身后蜿蜒几十里,都是山。洪冉看着脚下山路的走势,知道这是往山下走。 不过却不是他与曜灵上山的路,而是从求安寺背后下山,且方向不对,似乎是向着求安寺的北边行去。 不论如何,到了这一步,除了向前,洪冉也再没有别的念头了。他只盼望,能在这里寻到曜灵,就算寻不到人,找到一些证明她来近的蛛丝马迹也是好的。 一路走一路观察,很快洪冉便发现,身边岩石的尖角上,挂着一小块黄色丝布。他走上前去一看,立刻认出来是,这是清平长老所穿,云锦绣金的袈裟上撕下来的。 看来自己没走错路! 洪冉顿觉安慰,脚下愈发加劲,向前赶去。 不料才走了几步,突然洪冉蓦地一愣,抬眸向前看去。一片漆黑中,隐约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有人! 洪冉正要开口提醒后头人注意,只听得嗖地一声,一支竹箭从前方倏然而至,势如破竹,带着凌厉不可抵挡的杀气,呼啸而来! 洪冉眉心不由又紧了紧,这里果然有埋伏! 此山洞矮小低窄,只能容二人并身而过,且不可抬头,想要跃起避开对面的箭是不能了,且会贻害后头的伙计。 眼见冷箭已飞近了自己面门,众伙计吃惊不已,却无法相救,有安更是做好了准备,若洪冉避让不开,他便要扑到他面前,以自己的肉身来替对方挡箭。 眼看冷箭将至,洪冉却于此时急中生智,见有安要过来,一把将其推开,顺势将腰右倾,将自己宽大的袖子迎着那冷箭重重甩起,只听得当地一声,竹箭被一股大力卷住,失了力道,缓缓落在了山洞里的石头地上。 虽则将这冷箭对付了过去,可洪冉却也出了一身冷汗,刚才卷箭的右手更隐隐有些作疼。看来对方功力不弱,力道更不小,甚至是可与自己相匹敌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门路 “三爷,你没事吧?”有安被推开后,又见箭支落地,赶紧翻滚着上前来,只怕洪冉着了道,受了伤。 “没事!”洪冉慢慢起身,看着地上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冷箭,心有余悸。 有安皱了皱眉头,向前一步拦在洪冉面前,求道:“三爷!这事非同小可,咱们几个只怕不早那头的对手!既然知道了这里,不如咱们先回去,左右还有福来社的兄弟,不如。。” 洪冉咬着牙,摇头道:“不行!一来那丫头走得时间太久,迟了只恐生事!二来福来社的事还得飞鸽请示大头领,向来他老人家不愿意属下私自见面,除了特别要紧的事,不许多联络,这是社里的规矩,你也是老人了,怎会不知?” 有安强挣着又辩一句:“可这算是急事,大头领只怕不会不应吧?” 洪冉还是摇头:“不行!就算他应了,时间也来不及了!别再多说了,我看对方只是缓兵之计,放冷箭拖延我们。依我的想法,只怕咱们找对了方向,惹得对方急眼了,才会如此行事!” 有安知道劝是不中用了,只得沉默下来,洪冉将手暗自捏紧,急匆匆再向前赶去。 尹丫头!你到底在哪里! ********* 洪家船队上,虽是夜里,却是灯光通明。香玉在自己船上的前舱里,焦急地来回镀步。她自己的儿子,自己心里最了解。 洪冉平日轻易不会动气,可若他真动起气来,几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跟曜灵出来不过近半个月,这小子心思就全在人家身上了。今儿曜灵若不肯轻轻放手此事,只怕这小子只能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做人家忠实的跟班了! “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香玉等得心急起来,看看外头,月华已至中天,已是半夜了神仙门。 想起自己在有安走时,特意嘱咐叫他有信就回来通报一声。香玉不觉走窗下,推开格扇,抬头望天。 此时月光很亮,周围水面上粼粼泛起波光,船上的光,天上的光。通通倒映在河面上,看似一切平静安宁,可香玉心里清楚。只怕河面下,正怕正有看不见的激流暗涌。船身被撞得跌宕起伏,香玉也有些站不稳当,前后摇摆起来。 “要死了!这大半夜的,谁赶路赶得这样急?!”香玉看得身上发起冷来,忙就将窗户关好,又去前头甲板上,叫来几个打头的伙计,吩咐将船上看好了,以防有失。 回到舱里。香玉看着灯下自己孤零零的身影,想起以往跟曜灵洪冉有说有笑的。心里猛地被揪了一把似的发疼,嘴上便发狠道:“一个个出去就当我的话耳旁风一样!一只鸽子也不放回来!是要叫人这里干等着急死吗?” 似乎听见了她的骂声,外头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一个伙计,手里捏着张小纸片,口中喘着粗气道:“姨娘,姨娘!” 香玉心下一喜。嘴上对那人嗔道:“叫什么叫!叫你娘的魂咧!”手里便加紧将那纸条夺了过来。 自她帮洪冉管帐之后,一般的字她也认识了许多,这时便看出纸条上写着:尹家掌柜人亦不见,三爷正在找寻之中,一时半会不得回来。 那小伙计本来以为自己报得了喜信,不想见香玉看过之全,脸色大变,右手重重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只听得清脆的一声轻响过后,香玉手腕上一只翡翠玉镯,碎成了三截,落在了桌面上。 小伙计吓傻了眼。 香玉看也不看那碎了的镯子,瞪起星眼来,怒斥道:“看什么看!没见过老娘发火?还不快滚!” 待小伙计走后,香玉立即从内舱柜里取出本青布面子的帐本来。原来这是洪冉出路时,与她商量后记下的,沿途所经县市,所有官员名称。 若有相识但关系尚浅的,便上头轻轻点上星点,若关系相厚的,则重重画上红勾。 很快,香玉翻到济南府这一页,葱白一样的手指慢慢点到巡抚一栏,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安义卓。紧跟在名字后头的,则是个大大的红勾。 安义卓?香玉眉头轻挑,在记忆中竭力搜寻。 原来是他!想了片刻,香玉眼睛一亮。 安义卓。京里做了快近十年的户总司务厅,从九品司务,想破了脑袋就是钻不上去。不知怎的走了时运,家中大女儿嫁进湖广监察御史,茅降言,茅家,为庶出的二子作妻。 自此时来运转,先从司务转为司务长,后嫡出的二女儿愈发福大运大,嫁给当时詹事府正三品詹士胡品为正妻子。 新帝即位之后,詹事府辅助太子有功,胡品即刻升为工部尚书,安义卓竭力钻营,胡品亦在背后对这位岳丈相助不少,便从司务长一路做到工部员外郎,前几年外放出京,任职山东巡抚。 当年在京里时,洪家与安家的交情可谓深厚。洪太太在这种事上总是眼光犀利,一眼看出当时可算落魄的安义卓将走大运。 “安老爷为人通达又善机变,家里三个女儿又出落得如花似玉,正所谓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他将来若能攀上几门好亲事,只怕就要大出息了。” 因此洪家倒挺看顾安家,当年从九品的小官,一般是光顾不了洪家绸缎庄这样的御用大商庄的。可洪太太明里暗里,倒给安家,尤其是三位小姐贴出去不少缎品。 大小姐提亲,还是洪太太给保的媒,出门时不必说,洪太太重重给了一笔压箱底的嫁妆钱血龙骄雄最新章节。 二小姐则更耗费得多了,洪太太携多年好友之名,亲自上门替她打点嫁妆,嫁衣更是洪家特意从江南运来的,二小姐穿上之后出门,也算在京里好好出了次风头。 自此安家飞黄腾达,安老爷倒也没忘了洪家,前头说了,他是行事通达之人,过河拆桥的事,一般他不会去做。 尤其洪家在京里根基颇深,他自知得罪不起,只有更加巴结的份。 洪家更不拿大,能在京里做皇商做上几代,靠得就是这份不卑不亢,因此两家交情愈发浓厚,过年过节,堂客往来不断。 洪冉就是当年,替安二小姐从江南运嫁衣到京之人,如今自己若为了他去求安老爷,无论如何,对方也该给些薄面吧? 当下香玉就行动起来,先从柜子最下取出银票,先是一张二百两,捏在手里想了想,香玉咬牙换了张五百两的,又顺手将二两百的也揣进怀里。 这一路去只怕打点的地方不少,大佛难见,小鬼也一样难缠,香玉对此类事情可谓见多识广,该怎么做亦是熟烂于心了。 香玉这里正忙着收拾,外头却有个伙计的声音响了起来:“姨娘!我是有华!姨娘得空不?我有话要禀!” 香玉正忙着取出块白地染彩金鱼莲花纹包袱皮,急着向里头塞些东西,听见外头声音,不觉手下一顿。 有华是这里伙计中,除了跟洪冉去了的有安之外,资格最老的一位了。他为人谨慎,行事前必三思,极少斗气逞强生事的,因看中这一点,洪冉方放他在自己身边。 “在外头等我!”香玉将包裹塞到身后的坑褥下,拢了拢忙得有些散乱的头发,又定了定神,方才出来了。 有华垂手侧立,看见香玉出来,忙上前行礼,香玉不耐烦地挥手:“现在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一套?有事快说,我正忙呢!” 有华满面愁容,向前一步,扭着手道:“姨娘!小的有句话,如今不说不行了!看姨娘刚才举动,怕不连夜要赶去济南府?姨娘,这可行不得!” 香玉恼怒起来,洪冉那边不知怎么样了,自己想个法儿救他一救,怎么就行不得了? 儿子是当娘的心头肉,这点道理你有华不懂? 看见香玉粉颊飞红,柳眉倒竖,有华知道这必是恼了,忙解释道:“姨娘莫动气,听小的细说理儿来!现在且是半夜时分,济南府离这里十几里路,没有轿子姨娘怎么去?再者,城门也得天明才开,巡抚大人也不得见客呀!” 香玉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凉了半截。刚才急起来,她也没想那么多,现在经有华提醒,她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很有道理。 有华看看香玉,见其脸色正常下来,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了,当下便再安慰她道:“姨娘且宽宽心,三爷是个有本事的,又有有安他们那许多人跟着,料想出不了什么事。姨娘且等到天明,我替姨娘雇了软轿来,城门也好开了,巡抚大人那里也好见客了,也就三下里都便宜了。” 香玉缓缓点头,灯光下看了有华一眼,见其眼窝深陷,知道也是熬到这会子不得睡的。 “你的话有些道理,”香玉无奈道:“既然如此,就依你去办吧。” 有华心里松了口气,道声请姨娘歇息,便径自退了出来。 香玉重重跌坐在身后的绣墩上,半日出不得声。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安府 说起来,洪冉出门在外,经过的风浪也不少,尤其入了福来社又贩起私盐之后,也可算是出生入死过好几回的。 念及于此,香玉安慰自己,不都好好过来了?有华刚才说得对,洪冉是个有本事的,这点子小事,不过是些和尚罢了,老三难道搞不定么? 只是想归想,香玉到底还是心不能安,右眼皮也微微跳个不定。她叹了口气,伸手按了下眼皮。 都是那个丫头闹的!她不免在心里抱怨,也抱怨自己儿子,为什么就这样跟了她去? 一句老话涌上心头来:儿大不由娘! 香玉看了看桌上,刚才摔成三截的翡翠玉镯,此刻还原样躺在桌上,灯光下,珠光侧聚,绿得如几汪水似的,这才觉出心疼来。 洪冉与有安一行人,此时正沿着地道向前急赶,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知道带来的火折子就快完了。 前面射来冷箭之人,似乎也已经踪迹全无,开始还听见细微的脚步声,后来竟连这点声音也消失了,也不再有冷箭袭来。 有安心里发急,看看手里最后一支火折子,已经烧到了中段,忍耐不住问洪冉道:“三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若火没了,这里漆黑不见五指的,连向哪里走都看不见了,可怎么好?” 洪冉何尝没有想到这里?只是他又能怎么办?路已走到这里,可谓时退两难,他唯有拼一拼,向前闯一闯了! 洪冉对有安的问题无言可回,只是咬紧牙关,再向前急行几步。 突然洪冉停下步子来,愣在了当地!原来他觉得迎面而来,竟有一丝清风! “有安,将火折拿到我这里来!”洪冉大喜过望,忙吩咐下去。 有安依令送上火来,洪冉慢慢举于空中,果然,就见火苗轻轻抖动一下,便向后移去。 前面有风,便必有出口! 当下众人大喜,脚下加劲,一鼓作气,很快就看见,果然不远处微微有蓝光闪出。想是此时天色微明,东方已翻起鱼肚白来了。 有出口了! 洪冉长长地出了口气,几步就赶到洞口,一个跃步,冲了出来,扑面而来微热的暑气提醒着他,自己出了山洞,来到外间了! 有安紧随其后,边抬头看天边叹道:“头一回觉得天这样蓝!” 洪冉回头瞪他一眼:“跟我也闯过不少风浪了,怎么这点子小事就叫你吓掉了魂?” 有安不好意思地挠头:“爷也说是风浪了!在河面上,怎么样我都不怕。只刚才那地底下,黑咕隆咚的,一丝儿声音也听不到,鼻息底下全是腐土的味道,别提心里多别扭了!” 洪冉心里承认对方说得有理,自己也不无这样的想法,只是面子上强硬,嘴上便道:“还好意思说!一个大爷们怕什么地下?说出来也不怕叫人笑掉大牙!” 有安又挠挠头,嘴上笑笑,心里却想,你不怕?不怕你刚才出来时跑得跟兔子似的? 为掩饰心里这不恭的想法,有安装作四下里张望起来,不料这一看,还真叫他看出些不对来。 “呀!这地方我认识!” 有安的话,叫洪冉也吃了一惊,心里一紧,手便抓住了有安的衣领:“你怎么会认识?” 有安边想边回:“爷还记得么?旧年,年前我们从江南贩卖货回来,老爷太太特意吩咐,去山东巡抚安大人那里一趟,送些物产年货。爷因有事要赶着回京,这事就交给我来办的。我记得我带伙计进城里,有个当地老人给指了条近道,就是这条路!” 洪冉顿时心中生疑,忍不住眼眸微敛,于心中细细琢磨起来。 求安寺外头看着破落,只怕在这山中已有不少年了,却只在最近长清长老来了之后,香火才旺盛起来。 若真是讲经也罢了,现在却明显看出来,那长老是有意拐骗妇人的,尤其是年轻农家女子。 且寺里装设得如此奢华,不像是一般人所为,自己也一早看出,只怕其中另有隐情。 如今之寺里静室暗门出来,竟是一条通向济南府的近道? 这一切说明什么?! 洪冉不敢再想下去,如今他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曜灵,将她平安带回来,别的事,他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别多说了,赶路要紧!”洪冉沉了眼眸,脸色阴沉地对有安道。 有安犯了难:“爷,到这儿就没线索了,下面该往哪儿走?咱也不知道,那伙人去了哪里呀?” 洪冉低头看地上,松针泥土上,几行脚印清晰可辩。 “跟着这印记!” 走了不到半个时辰,洪冉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看这脚印方向明显就是向城门方向去的,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 只是若真这样… 该怎么办? 洪冉再次叫汗濡湿了小衣。他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尚不足以压制安义卓。若对方卖个情面给自己,也许能好好说上两句,若真赌起狠来,自己无官无衔,无凭无据,又凭什么到人家门上去要人? 有安不是傻瓜,能跟在洪冉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也是灵透了心窍的。这时也看出些端倪来,不觉口中犹豫道:“爷,这事,只怕不好!” 洪冉心想废话,还必你说? 当下他将牙关咬得铁紧,一声不吭就向前走去,有安慌张起来,忙拉住他的袖子:“爷!再想想行不?!” 潜台词很明显了:别为个外头人,误了家里大事,去惹自己惹不起的人! 洪冉微微有些顿住,脑海里又想起,在家时初次见到曜灵时,对方因诸事不顺,险些在自己晕厥的模样。惨白的小脸上,眉锁湘烟,眸回秋水,瘦削的身子,摇摇欲倒,却还强撑着,不让人扶。 “你不必说了,一切我心中有数。”洪冉额角青筋暴起,一张俊脸陡然变为铁青色:“这是我自家私事,你们若有不愿跟随的,只管留下。” 有安见其如此,知道是真用了心了,再劝也是无用,当下就笑了出来:“爷说哪里话?爷的事就是小的们的事,分什么公事私事?我们从来不认洪字,只认得爷这个人!别再说了,迟了恐误事,爷打头先行吧!” 洪冉心里感动不已,不过他是有话不放在面子上说的,因此也不再多话,当下众人便急行急赶,再向前去。 洪家船队此时已是天光微明,香玉收拾过后,丢下话给有华,叫他将船看住了,自己则坐上软轿,特意多给一倍钱,叫轿夫快些,去济南府。 到得城门下时,香玉焦急向外张去,本以为还没开门的,却惊异地发觉,原来城门早开了,不过门首的守卫哈欠连连,没睡好觉的样子。 香玉忙命轿夫送上几吊钱,守卫一见这东西便眉开眼笑起来,不过略检查下就挥手放行。 又走了近半个时辰,四个轿夫满身满脸都是汗,将软轿落在了巡抚府邸后门前。 “到了!”打头的轿夫顺手从肩膀上捞下汗巾来,擦了擦汗。 香玉利索地下来,看了看四个轿夫,见身上都给水里捞出来似的,便又多多给了赏钱。轿夫连连称谢,又道:“客人只管去,我们这里等你出来便了!” 香玉点点头,拎起裙脚便上了台阶。 叩了半天门,总算有人出来了,香玉本以为也是一脸睡眼惺忪模样,不想却看见一张惊恐不已的脸孔。 “你有什么事?”开门的小厮看见香玉站在眼前,先松了口气,然后没有好气地发问。 香玉陪笑先送上一把碎银子,然后取出拜贴道,细细将自己来历说了,请小厮进去通报一声。 小厮听到洪家二字,不觉一愣,招眼将香玉看了一遍,嘴上咀嚅道:“又是洪家?” 香玉不明白这话什么意思,只当对方初见自己,有意刁难,忙掏出两个五分的银锞子来,悄悄塞到对方手里。 不管什么人,总之没有银子办不到的事。很快,小厮去了又来,这回是一付笑模样了,嘴里也用上请字了:“请姨娘进来!我们太太正在梳洗呢!请姨娘外间花厅坐坐,一会太太出来说话。” 香玉心想这太太倒不拿大,还亲自出来见我?也不知道,她认得出我不? 香玉尤记得,还是二小姐出阁时,太太带了家里女眷去安家贺喜,自己才与安太太见了一面,不过一面之缘,不知安太太记得么? 不过到了这时候,香玉也顾不上其他了,先进去再说。 跟在小厮后头到了垂花门处,一个婆子出来接着,香玉款步入了门内,趁眼不错处,又将一锭五两的银元宝,塞进那婆子手心里去了。 婆子不想对方出手如此阔绰,手不过微微一捏,心眼便都开了。 “哎哟我的好姨娘,怎么这样客气起来?”心眼一开,说出话来便如抹了蜜一样甜了。本来是洪家的姨娘,这会子倒成了她的姨娘了。 香玉嘴上少不得应付几句:“您还跟我客气?上回来,我记得妈妈你是…”她有意慢下话来。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送礼 果然那婆子中招,忙笑嘻嘻地接话道:“我是福妈妈,太太的陪房。听说洪家来人,太太麻利地就叫我来接着,生怕怠慢了。” 香玉哟了一声,忙拉过对方的手来,亲热地道:“原来是福妈妈!我说呢!也怪我,总也没空过来看太太,上下都生疏了!” 双方都嘻着嘴笑,对这种虚词心照不宣。 洪家久居京中,安家早已于二年前跟安老爷迁至济南,怎么走动?不生疏才怪! 不过场面上的话就是这样,你说我也说,却是大家谁也不会拿它当个真事。 福妈妈边殷勤带路,边不住斜眼看着香玉,原来早上香玉出门前,特意换上几件新鲜衣服,生怕叫人看低了。 福妈妈见其上身宝石青织银丝牡丹团花纱衫,底下一条米色绣金镶边妃色菊纹凤尾暗花长裙,淡淡蛾眉,弯如新月;盈盈媚眼,静若澄波,笑吟吟的露出一团媚妩,软怯怯的妆成一脸和气。 头上挽着随常云髻,赤金缕丝的宝钗端正插着,脖子上一串珠子箍,颗颗***洁白,大小整齐。 虽差不多年过三旬,却丰态轻盈,腰肢婀娜,看起来很有些动人的姿态。 福妈妈暗自吐了吐舌头,心想洪老爷好大的福气,一个姨娘就这样起来,也难怪太太刚才说,要自己出来接着,若叫自家那几个姨娘出来,怕不笑掉对方的大牙了? 当下福妈妈引着香玉,即从游廊内绕过了几处庭院,又到一个回廊,香玉走得香汗淋漓,不由得停下脚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湖色地折枝花卉草虫纹锦帕,轻轻在额角上点了点。 福妈妈便道:“姨娘可是走得热了?这里穿堂风倒好,不如姨娘坐在这里略休息片刻,如何?” 香玉摇头,她心里正为了洪冉的事着急上火,好容易挨到天亮来到这里,怎么还能再等得下去? “不必了,太太前头想也该等急了,咱们走吧!” 香玉正准备将帕子收进袖子里,抬眼就福妈妈一双眼睛左右不离自己右手,心里明白过来,便将那方锦帕塞进了福妈妈的袖口里。 福妈妈咧着嘴笑出声来:“这怎么好意思?姨娘太客气了!” 香玉哪里在乎这些?此刻最要紧的是,安大人能帮上忙,别的事对她来说,都不值得一提。 “快走吧妈妈!” 过了小桥,再绕过大大一个院落堆就假山,便看见朝南三间花厅,福妈妈将香玉即引进西边花厅内,里间听见动静,便出来个丫鬟。 “姨娘到了?”那丫鬟笑得眼眉儿弯弯的,伸手将一堂湘竹帘撑起:“请进来吧!” 香玉急着几步就上了台阶,也不管那丫鬟抿嘴而笑,径直就进到里面。 香主进去才发觉,屋子里收拾得十分清爽雅致,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将进外分作两间。 外间摆着个黑漆地堆灰龙戏珠纹顶柜,并一个黑漆百宝嵌婴戏图立柜,上头多阵列着一些联珠瓶,并些雄黄假山,古铜炉和古铜香盒之类古玩。 正面一张小小罗汉床,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炕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字迹娟秀,落款则是清修二字。 底下二排六张黑漆扶手椅,都搭着墨绿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子两边,也有一对黑漆嵌螺钿龙戏珠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 这太太日子过得倒挺悠闲!香玉四下里看了看,不觉在心里暗自点了点头。 丫鬟送上茶水来,香玉心里虽急,此时也只得耐下性儿来,等安太太来。 片刻之后,听见外头有衣裳綷粲声响起,香玉知道必是来了,忙将手里茶杯丢下,走到门口来迎。 果然,外头丫鬟打起帘子来,一位高髻云鬟,打扮得十分娇贵的贵妇人,前后四个丫鬟簇捧着,走了进来。 香玉此时只有做小伏低,先上前行了礼,垂首问安,再将带来的尺头送上,请安太太过目。 “洪家缎品天下闻名,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也不必看了,你们拿下去吧!”安太太笑让香玉起身,又问些家中琐事,香玉一一回了,且暗中打量对方。 看起来安太太跟老爷外放,倒过得比在京里安逸了。以前脸儿半黄不白的,如今倒养得如粉似玉,体态亦比以前丰盈许多,顾盼间风情万种,波凝杏眼,容光飞舞,更比以前自信了许多。 穿一件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绉纱衫儿,下衬着绛红绉纱衲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辐湘裙,头上高挽宫髻,横插一枝碧玉龙簪子,单凤斜挑几个大胡珠,却是清淡,更觉典雅。 “洪家三姨娘,这么一大早登门不知有何事?”安太太含笑,任对方将自己看了够,方才问道。 香玉低下头去,语气切切地道:“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们船队在外,有了难处,没办法,只得寻安老爷庇佑了!” 说着话儿,香玉眼圈儿就红了。 安太太微微点了点头,先安慰香玉道:“出门在外,自然难比在家,自有许多不便之处。来人,将姨娘的茶水换上热的来,再看厨房里有什么新鲜的茶果子,端些上来。” 丫鬟们领命下去,屋里顿时无人,香玉知道,这是时候了,忙从怀里掏出那张五百两的银票,小声求道:“这里一点小意思,给太太打点所用。” 安太太一愣,看清上头数目,不觉微微叹了口气,也不说收,也不说不收,轻声细语道:“姨娘你这是做什么?我们两家什么样的交情?当年若不是太太帮忙,哪得我家二位小姐风光大嫁?如今你家船队路过此地,能用得上我们安家,正是我们报恩之时,又何必这样客气?” 香玉忙用宽大的袖子将那张票子罩住,暗中推向安太太放在桌上的手里,口中肯切道:“太太言重了!这不过些许小物,若老爷相助,自要上下打点,到时怎么好折了老爷太太自家?若真说送礼,这点子东西只怕安老爷如今还看不在眼内呢!” 安太太似是无可奈何,只得缓缓将那票子袖于手中,只是收得有些勉强,脸也挣红了。 香玉心想也不知这太太是头回收礼不是?倒装得真像! 安太太问道:“只不知到底船队遇到了什么麻烦?说出来,我也好通报老爷去。” 香玉便将前事说了,一直说到求安寺里不见了曜灵,洪冉又追着也不知所踪,安太太越听脸色越白,最后竟有些头晕似的,身子晃了几下,坐不住般,用手撑住了,方才稳了下来。 香玉心里发急,心想这安太太到底怎么了?怎么听见求安寺跟见了鬼似的?当下心里突突直跳,也不知自己这趟跑得对不对? 其实她来这里,是顶了雷的。安太太与洪太太交情尚好,却与她这个姨娘无特别交集,若太太知道自己在外这样生事,回去只怕更没有好脸给自己看了。 不过到了眼下这个关口,香玉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半晌,安太太总算定下神来,正好外头丫鬟进来送茶,她招手叫人过来,低低吩咐一句:“去外书房看看,老爷起了没有?若起来,就说洪家来人了,请他过来一趟。” 丫鬟领命而去,香玉听安太太这样说,半悬的心又放回了肚子里。 安太太勉强堆上笑来,请香玉用茶,香玉这才觉出些饿来,昨儿晚饭就不曾好好吃,今儿早上更没心思用早点,这会子看见桌上堆着香气馝馞,芬郁清馨的各式点心,由不得就轻轻咽了下口水。 安太太忙夹起块荷香莲子酥,对香玉道:“这是我厨下拿手的,请姨娘试试!” 香玉也不待多让,一块莲子酥一杯热茶下去之后,她脸上方有了些红晕,说话时手也不再发抖了。 不料她这里才略微好些,就见安太太的丫鬟从外头进来,脸色却是比刚才大为不好,一路连跑带奔,快步进门时还差点叫门槛绊了一交,险些扑倒在香玉脚前。 安太太不满了,眉头蹙起斥道:“看你成什么张致?还有个规矩样儿吗?这里还有客人在呢!” 丫鬟被骂得回不得口,却还是急冲冲地快步走到安太太身后,口中喘着气地叫道:“太太不好了!老爷,老爷他,人不见了!” “什么?!” 安太太,连带香玉听见这丫鬟的话,都被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安太太心里只觉突突跳得厉害,也顾不上香玉在了,忙问那丫鬟:“到底怎么回事?你将话说清楚了!” 丫鬟哭丧着脸,说话声音里带着哭腔:“才我去外书房,不想看见里头有客,一时就没敢进去。正巧看见跟老爷的小厮常顺过来,就让他进去替我传个话给老爷。不想常顺脸色跟见了鬼似的,反问我老爷在哪儿?外书房里的客也是等了近二个时辰了,就没看见老爷人在哪里。”rs 第一百四十四章 谎言 安太太大怒,手指门口喝道:“给我把常顺叫来!这话说得成个什么道理?昨儿老爷歇在外书房的,怎么倒问起我的人,老爷在哪里? 丫鬟看安太太气得手抖,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也淌了出来:“太太息怒,才我也是这样问常顺的。不料他答我,老爷开始是歇在外书房里,可后半夜不知怎么的,老爷开了门出来,还不叫一个人跟着,跟他们只说去了园子里,太太房里,叫不必多话,还叫人拿了角门的钥匙,说不必惊动上夜的,省得麻烦。” 安太太重重跌坐在炕上,这才觉出事情的严重性来。 香玉开始听得一头雾水,后来却慢慢省出味儿来。 安老爷半夜起来,跟外书房的人说去了太太屋里,太太却不曾见人,只当老爷是歇在外书房的。 如今两下里一碰面,谎言揭穿了。 安老爷到底,半夜去了哪里? 安太太手捏着帕子捂在胸口,半天出不得一声,还是香玉在旁看不下去,提醒了一句:“太太,安老爷一个大活人,应该出不了大事。左右园子里大门都看得严实,只在这园子里,还怕老爷丢了不成?叫起家人来,将这园子好好搜上一回,只怕就有了。” 安太太脸上红一块白一块,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包着一汪眼泪叫人:“来人,跟我去外书房,再将园子里上夜的都叫来,还有四个管事的,也都一并叫来!” 香玉心下好不扫兴,本为求人而来,不想人自己倒先不见了。自己的事只怕也黄了。想到这里香玉愈发担心起来,大半天过去了,洪冉那小子也不知到底去了哪里? 安府外书房,洪冉等了近二个时辰,心里的气越来越控制不住了。外头左一杯右一杯只管送上茶来,喝得他是腹涨气也涨,到了最后,他终于熬不住了。 “有安,你再去看看,安老爷来了没有?只这样糊弄人,成个什么道理!”洪冉有意将声音吼得极大,外头有安听见了,便看安家小厮。 “我说哥哥,你们安老爷到底去了哪里?若说不在,咱们也好更寻出路不是?只管这样叫人等着,成个什么事呢?”有安便对安家小厮道。 小厮面有难色,正回不得话时,外头丫鬟们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太太到了,叫外头人回避。 小厮们吓得逃避不迭,有安也忙退出外间去,洪冉则出门相迎。 安太太神色慌张地走进院来,抬眼先看见了洪冉,先只疑惑这人是谁,不料身后跟着的香玉却脱口大叫了一声:“你这贼囚!” 洪冉看见她也愣住了:“姨娘,你怎么也来了?!” 香玉看见人了,心里顿时安定下来,担心没了,却涌上一股子怨气来:“你还好意思说!大半晚你都去哪儿了?有安呢!叫他出来见我!” 安太太咳嗽一声,香玉这才想起,哦,这儿是安府,安老爷正下落不明呢! 洪冉忙对安太太行了个礼,安太太叹气摆手:“行了,进去说话!” 洪冉跟在安太太身后进书房去了,香玉却留在室外,硬将有安叫了过来,细细盘问了一番。 却说安太太,将家里管事的,并上夜的都叫了来,乌丫丫站了一地,一个个提心吊胆,不知道为何事,又都面面相觑。 “李大,”安太太沉下脸叫上管事的来:“昨晚角门都是谁上晚?指出来我看!” 李大因晚上回去,一大早才被人叫进府来,先不知何事,只看太太脸色大为不好,心里当是有人聚众赌博之类,也不当回大事,便上前来指了四个婆子道:“这四人昨天当差。” 安太太见了,手里紧捏住罗帕,声颤音抖地叫道:“来人!将这四人绑了,外头传板子!” 李大呆住了,四个婆子更是脸如灰纸,当下便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太太饶命!”叫得一条声儿地响。 李大正要上前问何事发作,想了想,悄悄退了出来,拉住外头小厮问道:“大清早的,太太什么事这样动气?” 那小厮正是外书房里上夜的,见李大问,只好小心低语:“老爷昨儿半夜出去了,如今人不知在哪里,你说太太急不急?” “什么?!”李大一听这事,心肝肺都被惊裂了:“这还了得?!好好的怎么老爷就不见了?” 小厮正要再说,里头安太太叫了:“李大呢!” 李大吓得屁滚尿流地滚了进去,这回知道原委了,愈发比刚才害怕得了不得。 香玉听见有安的汇报,这会子也趁机跟在李大后头,进来了。 安太太眼眶红红的,说话声音都不连贯了,直指着李大斥道:“他们上夜的都说没见过老爷,你怎么说?这就是你用出来的好人?我信得过才将家交给你管,如今怎么样?” 李大跪于地上,磕头不止,又连声道:“奴才这就派人去寻,这就…” 安太太猛啐一口到其面门:“这还用你说?才我过来已命人满园里寻去了!等你到现在,还能成个什么事?” 李大吓得啉声,不敢多言,心里直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老爷不见了?这事可非同小可,若寻不回来,自己的小命不保,一园子的下人只管也没有活路了。 丫鬟们也都被吓得脸上失了血色,更有胆小的,便捂着嘴,小声地哭了出来。 正忙成一团时,香玉却偷偷走到洪冉身后,悄悄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到的?” 洪冉皱起眉头,偏开头回道:“你不全知道了?有安那个长舌头的,怕会不告诉你?” 香玉推他一把,正要再说,外头闯进几个婆子来,说在园子里,西角门处,发觉了老爷的一只鞋。 安太太身子晃了晃,险些当场晕了过去,好在身后大丫鬟撑住她,方不至于倒仰过去,口中喃喃道:“只有鞋么?” 婆子哭丧着脸回道:“只见着鞋,却不见老爷的人。再有,昨晚西南门的钥匙老爷亲自取走了,想是老爷从西南门出去了?也未可知。” 安太太重重一掌拍在炕桌上,彭地一声,众下人都被吓得垂首敛袖,大气不敢出。 “你们一个个都是死人哪!”安太太带着哭腔喝了出来:“老爷就这样出去了,你们竟通没一个知道?” 众人慌张得不成了样子,李大地下跪着,空想出许多主意来,也不敢冒然开口,便便眼睛盯住洪冉和香玉,意思让二人劝说劝说。 洪冉哪里看得出来?他自己还一头脑急汗呢!昨天从小道一直绕过城门,脚印进了城便不太轻易能看出来了。好容易追着走了几条巷子,终究还是失了踪迹。 当下洪冉没了办法,只是天色微微放亮,又已经来到城里,有安便劝说他到安府来,有什么事,也好与安大人商量着行。 因此洪冉来到这里,不想来了就没见着安义卓人,还看了这一出好戏。 香玉倒还冷静,看见李大的眼色,便上来对安太太道:“太太,如何急也不是办法。安老爷这事不同一般,还该报监察御史,并报皇上才好!” 李大也在地下磕头如捣蒜:“太太,洪家姨娘话说得是正理!” 安太太此时手软脚软,哪里还管得这些子事?当下便呜咽着哭道:“姨娘说得自然是,只是如今家里失了主事的,叫我一个妇人如何出面?” 正当此时,门帘儿一掀,外头二个丫鬟拥进个小姐来,边走边泣,扑到安太太怀里。 原来是这家的三小姐。 安太太哭得说不出话儿来,抱着三小姐直叫我的儿。三小姐陪着哭了片刻,却缓缓收了声,反劝安太太道:“太太,如今事已至此,少不得请太太做主。不过依女儿愚见,上报一事还该暂缓。如今只将门开了,再捡几个家里信得过精练的护院出去,先在城里寻一圈,城门处也着人打听着去。若老爷没有出城,那必在城里,咱们不如悄没声息地,城里找上一找。也许就此找到了,也省下许多口舌。若真找不到,再上报不迟。” 安太太一听这话有理,只是她此时也失了主心骨,便又看向香玉。 香玉又看洪冉,二人心中皆是一惊。安家太太如此软弱,倒调养出好一个明理知事的女儿。也怪难以往二位小姐嫁得好了。 确实,朝廷命官失踪乃是大事,不上报是万万不可。可若本是小事,上报后反因小失了大。 如今尚不知安老爷到底为何半晚出去,也许不过小事一桩。若一时将人寻到,又或是可能他自己回来了。那上头别的不问,必要先问个在位失职。好好的连自己都看不住,还怎么守得住这个职位?皇上又怎么放心将事交于你办? 李大听了也觉得有理,于地上叩首:“三小姐说得极是,就这样行吧!” 安太太怒气冲冲,又啐他一口:“人说什么你都有理,白做了这里的大管事了!” 第一百四十五章 何罪? 李大不敢回话,只赶紧叫人送上花名册来,要与太太斟酌着,选人去寻老爷。 不料忽听得外头一阵吵闹,又有脚步声匆匆而来,接着便是有人高声大气地叫:“快请太太!泓王府的世子爷来了!” 安太太此时已是一个头八个大,才老爷不见了,怎么又来了位贵客?泓世子爷?!好端端的他怎么来了? 安太太眼前浮出四个字来:祸不单行! 不过人既然来了,不接着也不行呀!当下安太太强打起精神来,扶着丫鬟出来迎接,洪冉少不得也要跟出来,香玉倒趁机躲在屋内,与三小姐互相打量了几眼。 果然小厮们报得没错,顷刻之间,一个身着玉色长衫,高大英伟的男子,翩翩然。走进这小院里来。 安太太打眼一看:此人清瘦脸庞,朗目修眉,悬鼻薄唇,仙骨珊珊,清华贵重,望去只觉得仪表天然,确是不凡。 是泓王府的世子爷,岑殷没错! “世子大驾光临…”安太太行了个大礼,此里正要说些虚词来敷衍,岑殷冷冷将手一挥,打断了她的话。 接着看了一眼洪冉,因两家也是打过交道,有些交情的,倒也认出他是谁来,便微微点了点头。 洪冉早行礼下去,口中称世子爷不止。 岑殷扫过安太太一眼,两道利剑似的浓眉,不易叫人察觉地轻轻挑起,眉下一对幽眸似冰锥般冷酷深邃,口中淡淡吐出一句话来:“府上安老爷,如今人何在?” 安太太如被击中命门,一下脸如死灰说不出话来,屋里三小姐听见这话也急了,却也不得出去,只得守在窗下,且听后话如何。 等了半天,安太太被岑殷的目光逼得无法,只得垂首低语道:“回世子爷的话,不知道世子爷要来,我家老爷他,他昨儿有事,出城去了,至今,尚未归来。” 洪冉心里咯噔一声,不觉抬眼看了安太太一下,心想您撒谎的本事可不怎么样。 岑殷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却不肯进屋里去,只傲然而立在院内,双目一瞬不瞬凝着在安太太面上,看得对方面红耳赤起来。 半晌,岑殷眼睛眯缝起来,突兀地开口道:“那可就奇怪了!既然安老爷不在城里,那我今日在城南如意庵看见的,又是谁呢?” 说着他便向后偏了偏头,叮当和铜锤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顺带着还有,他们正推搡着向前的一位,衣着不整,披头散发,垂头丧气,脚上鞋也没了一只的男子。 安太太先没看出来,后来男子将头抬了,她方才叫出声来:“老爷?!怎么是你?” 安老爷被叮当一把推到岑殷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安太太简直如在恶梦中一般了,这一早上可叫她够受的!先是老爷不见了,后来又来了个世子,现在世子来了,竟又把老爷带了回来,却是那付倒霉的鬼模样! 终于她到了极限,再也熬不下去了,两眼一翻向后倒去。一时间只听得众奴才丫鬟们群起尖叫起来,安太太一口气上不来,拗过去了。 安老爷只管浑身哆嗦地跪在岑殷面前,看也不敢多看地上的太太一眼。岑殷冰冷的眼神略作示意,众丫鬟们便哭喊着上来,将安太太扶回了书房。 香玉和三小姐忙接了进去,将安太太放在了一张春凳上。趁三小姐服侍安太太的时候,香玉则偷偷走到窗下,推开半扇窗格,向外窥视。 岑殷还是面如冰霜一般,盯住地上了安义卓,后者如抖得跟筛糠似的,却连求饶二字也不敢出口。 “你好大的胆子!”终于岑殷开口了,可说出来的话却如火药一样呛人,安义卓哭丧着脸,被逼无奈地回道: “世子爷!下官才在路上已经说了,下官也是无可奈何!这事办得不好,下官却也是尽了力了!“ 岑殷不听则已,一听对方这话,漆黑的眼瞳陡地一紧,如墨的眸子里瞬间像是有冰棱射出:“尽力?你当真是尽力了!若刚才没有我在,你预备要对尹家那姑娘怎么样?!” 这话别人听了尚且忍得,唯有洪冉,听到尹家姑娘四个字,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尹丫头怎么又跟安老爷搅上了?现在她人呢?! 岑殷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洪冉,看到他行将发飚,便甩了个眼神过来,洪冉一愣,大概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强将一腔怒火忍耐了下去,脸色却变成了十分难看的青黑色。 安义卓地下不住颤抖,口中一连声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岑殷眼角微微一跳,眼底流过一丝幽深的暗影:“你不敢?我看你很有几个胆子!一个朝廷命官,皇上倚重于你,将山东这地界交于你,你竟狗胆包天,伙同外头妖僧,行这拐骗妇女的勾当!我且问问你,该当何罪名?!” 安义卓吓得伏在地上,倒气不出,口中求饶不止:“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下官才在刚才呈于世子爷的文书上都一一呈情了!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原我也不肯,可郑大人的二公子,亲自上门来逼着下官,下官也是…”说着话儿,便在地上磕头,只听得咚咚响过,额头上就有血流出来了。 叮当和铜锤听见郑大人三个字,不觉抬眼互视一眼,又看岑殷,后者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看着地上安义卓,沉吟起来。 叮当心里转过个念头,悄悄走到岑殷身后,凑近他耳朵说了句什么,岑殷微微点头,正要开口,不想洪冉却突然发作起来。 “才听你们提到尹掌柜的?到底她现在人在何处?受伤没有?”才他已经忍耐了半天,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说什么别的废话他一概不想听,只有曜灵才是他唯一关心的。 岑殷转过眼来,看着满脸疲惫的洪冉,薄唇下意识地抿紧。洪冉的心猛地加快了频率,二人默然对视,空气中好似有电光火色闪过,众人几乎都听见了滋滋的空鸣声。 叮当沉下脸来,不服气地反问洪冉:“你是她什么人?这么紧张做什么?” 洪冉依旧只看岑殷,冷冷回道:“她是我带出京的,自然由我负责她的生死安危。” 叮当故意咯咯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为何今儿早起,从安大人手中救下她来的,又是世子爷呢?” 洪冉头上青筋直爆,眼底充血,却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说自己忙了一夜,却是白忙吧? 岑殷于此时开口,却不是对洪冉,而是对安义卓的:“才我命你写的,可都是实情?”说话间,眉宇间满是阴沉。 安义卓头贴在地上,只称不敢有一句假话。 岑殷随即叫铜锤:“带他回咱们别院!” 铜锤连连称是,从地上拖起安义卓就走,屋里顿时传出哭声来,安太太似乎已经醒了,听见要带走安义卓,几乎要扑出屋来,三小姐哭着苦劝,方才拦住了。 岑殷转头,这才正视洪冉,四目澄澄下,洪冉情不自禁微眨了下眼睛。 “既洪三爷也不放心尹掌柜的,就请跟在下走一趟吧!尹掌柜的如今在别院中,她并无大碍,你去见了便知。”岑殷淡淡丢下几句话,转身便向外走去。 这一瞬间,洪冉感觉心尖上像是有一根弦狠狠颤了颤,岑殷提到尹曜灵时,语气中有种东西,让他不得不提高了警惕。 暗恋中的人,总是有着十分精准的直觉,尤其是,对自己的情敌。 香玉从窗户里看够了,这时也出来,要跟着去。洪冉拦住她道:“姨娘请回船上,毕竟上头还有不少货物,姨娘若不亲自看着,我也不能放心。这里有我,事毕之后,我即带那丫头回去。” 香玉心想这可难说,不过她是知趣的,知道这时候不能来硬的,便顺从地点了点头。 来到别院,洪冉站在门口不愿再进去,垂首貌似恭敬地道:“请世子爷将人交还于在下,在下船上还有要务,领了人便要回去了。” 叮当撇了撇嘴,斜眼看他:“你说要就要,可曾放我们爷在你眼里了?再一个你是什么身份?竟敢问世子爷要人?” 洪冉双手抱拳,口中连称不敢,却依旧不肯示弱:“尹掌柜是我带出京的,自然要跟我一路同行。再者,世子爷要留在这里处理公务,许多不便,还是将人交于在下为好。” 叮当气得小脸儿绯红,心想这人好不知理,又蛮横无知,正要开口再衬上几句,岑殷淡淡的目光扫过她,她便突然收了声。 “不是我不放人,尹姑娘正在里间休息。才我出去时,她尚未苏醒,不过你放心,我已命人小心伺候,并无大碍。”岑殷平静如水地说道,语气并不特别强硬,却也有着不容觑的韧性。 洪冉一听便知不好,难不成曜灵昏迷过去了? “如今尹姑娘人在何处?”洪冉难掩心中焦虑,出言问道。rs 第一百四十六五章 再救 这回岑殷不必开口,叮当又抢在了前头:“姑娘歇息呢!男女授受不亲,这位爷可曾听过?即便告诉了你,你还能闯进去不成?!” 这回她的话算是正中靶心,洪冉张了张口,终于无话可回了。 曜灵挣了几挣,用了些力气,方才缓缓睁开眼睛。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 这是什么地方?眼见青纱罗为帐,红木雕床,触手之处,无不精致华美。身下的绣花绸枕里,隐隐传来茉莉的香气,眼前的月色秋罗绣花软帘,印入眼帘的则是各色梅花。 好个清优静雅的所在!可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 她竭力在脑海中搜寻记忆,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清晰犹存的最后记忆,是自己捉了那长老,逼他说也室中上暗门的秘密,一路走到洞口。 不想外头有人接应,自己误中其招,后来… 后面的记忆便是一片模糊,含混不明了。 曜灵费力地从床上翻起身来,头还是有些晕,看来那些人的迷药威风不小。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效力倒还犹存不少。 “姑娘怎么起来了?”外头进来个丫鬟,手里本捧着托盘,透过纱帐看见曜灵坐起的身影,忙放于桌上,快步走到床前,伸手将月色罗帐揭开,又顺手挂在两边的银钩上。 曜灵不知这是何人,却与不肯拂了人家的好意,忙盈盈微笑,婉转回道:“有劳姐姐。我已经醒转过来,不起来可怎么样呢?只管躺下,竟不知人事了,又劳烦姐姐来伺候我。” 丫鬟笑了起来,如花解语体贴道:“姑娘太客气,慢说是自己不好,且要将息,就身子好时,依了世子爷的话,在这里多歇息些时日,也是尽然应当的。” 世子爷?难道是他?!曜灵心中霎时转出个身影来。 曜灵将心念压了回去,面上只作无知的样儿,浅笑着,接过丫鬟送来的汤药,小心问了一句:“敢问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丫鬟边嘱咐曜灵小心烫嘴,边笑道:“姑娘别客气,只管叫我青桃好了。这里么,原是世子爷在山东的别院。世子爷往来此地时,多居于此下处。” 又是世子爷! 曜灵镇定地将捧着梅子青小碗,依对方所言,轻轻吹着凉,青桃怕她伤了气,要自己来,也被曜灵婉拒了。 “这地方不坏,不过我怎么来的?”曜灵垂首,药汤里印出自己的人影来,圈圈波澜下,那影像有些扭曲不清了。 青桃微笑道:“怎么姑娘不记得了?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今儿一大早,世子爷急得出火将这里门敲开了,亲手将姑娘抱进来的。姑娘当时昏迷不省人事,世子爷将姑娘安顿下后,亲自替姑娘诊了脉,又让叮当姑娘抓了药来,我亲身守着熬出药来,喂姑娘喝过两服了,这已是第三回了。不过世子爷的药想是极有用的,这不,姑娘已然醒转过来了! 听说自己已经喝过两回,曜灵这才放下心来,垂首浅浅呷了一口手中汤药,好苦,她随即就蹙起眉头。 青桃即刻从桌上捧过个五彩透雕的小瓷罐来,弯腰至曜灵面前:“请姑娘用一块吧!是玫瑰卤汁和冰糖,并五味香料腌出来的杏干儿!” 曜灵笑着谢过她,拈出一块来放进口中,果然滋味很好。就着杏干,曜灵慢慢将药喝干,果然有用,很快便头目一清,人也觉得爽利许多。 这才想起前事来。糟糕!月儿怎么样了?还有别的姑娘呢? 在静室里时,曜灵逼着长老说出实情,他也是奉人之托,打着讲经的旗号拐带女子,从头至尾,已有大约近三十名附近庄上的女子中招,都是如曜灵般年纪不大,十至十四岁之间的年轻,甚至可说是幼女。 “你好大的狗胆!是谁指使你的?快说!”曜灵捏住长老的手不过略再使力,那长老便如一摊烂泥一样软了下来。 “是,是这里的巡抚安大人,安大人指使小的,小的也是被逼无奈呀!” 曜灵闻言,吃惊不小,巡抚!这也难怕这寺里装饰得这样精美奢华了! 后来她更逼着长老说出静室后的暗门,两人一路出来,后来,后来…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的,曜灵眼前一黑,手里的碗便捧不住似的,软软跌在了绣花沙被上。 青桃吓得脸都白了:“呀姑娘怎么了?可是又觉得不好了?”说着便赶紧要扶她再躺下:“姑娘定是刚才受了累!世子爷临出门时还千叮万嘱,让奴婢一定将姑娘伺候好了,这可怎么办!” 曜灵心下不安,忙宽慰对方:“没有,我好得很呢!才不过是一时…” 话正说到这里,外头传来脚步声,又有叮当银铃一样的笑声传来。 难道?是他来了! 青桃脸色更是不好,由白转红,又再转白,急的两眼滴溜溜地看在曜灵身上,口中待说不说的,又挂念外头来人,又不敢起身就离开她。 曜灵忙紧紧握了下对方的手,看着她眼睛笑了一下,轻轻道:“我没事,好很多了。姐姐放心,去外头接着吧!” 青桃几乎包着眼泪地笑了出来,感激地回视曜灵,然后匆匆出去了。 曜灵眼光随即变了,就得理智而充满警惕。许多事在她这里还是一团迷,她必须小心,方能力保不失。 果不其然,青桃才刚将沉香地松鼠葡萄纹暗花纱门帘打起,眼前一亮,岑殷疏疏朗朗地走了进来。 瘦削高大的身形,轮廓分明而深邃的五官,一双漆黑的眸子总是如冰似霜,英挺眉峰时有蹙意。 可笑起来又如换了个人,只要他微微略翘起嘴角,局面就彻底变了,和顺如春风,令授者无不温暖欣喜,恰如此刻的青桃。 “世子爷,您来了!”青桃看见岑殷高挑的身影,脸上情不自禁就泛红起媚,拾级而下时,亦轻摆如三月烟柳。 叮当暗中扮了个鬼脸,抢在前头对青桃道:“妹妹好快!怎么不在屋里伺候病人了?” 青桃心里一愣,面色如常地回道:“姐姐就爱说笑!世子爷来了怎能不出来接着?里头尹姑娘也说,叫我出来…” 岑殷眼光一亮,唇角带笑,整个人如冰雕活过来似的,恢复了生气:“她醒了?快带我去看看!” 青桃低头含笑应了,叮当的鬼脸是没完没了了,这不,又来了一个。 外头说话时候,曜灵已经坐床上下来,岑殷进来时,她已经端正坐在桌边了,床边挂着一件湖色蔓草牡丹纹暗花缎长衣,她便顺手披在身上。 “你怎么起来了?”岑殷本是满心欢喜,不料看见她竟坐了起来,眉头又微微锁起,开口之余,不觉回身看了青桃一眼。 青桃脸色绯红,忙上来要扶曜灵,曜灵轻轻推开她的手,谢过之后,方对岑殷道:“我已经好多了,多谢世子爷相救,实无大碍了。” 叮当慢慢悠悠地进来,听见这话便吐了下舌头。早说那姑娘没事,世子爷非不听,要亲来看视。 自己刚才对洪三爷怎么说的?男女授受不亲!世子爷自己倒顾不上了?! 听了曜灵的话,岑殷忍不住冰眸微敛,他细细端详曜灵脸色,见依旧有些青白之色,且血色全无,心中不觉有些隐隐不安。 “那贼人的药力甚强,我看你还是再歇息为是。身子要紧,又何必逞强?”终于忍不住,岑殷轻劝曜灵,又恳切地道:“本来我不该唐突就来,但知道你有许多疑问,若我不来解释清楚,只怕你是连粥水也不肯放心尽用的。既然你觉得不便,不如我去外间,你只管床上歇息,将帐子也放下来,有话,隔着帘子问就是了。” 曜灵心中不觉一动,原来此人贴心至此?倒将自己的心意猜了个**不离十。 “既然这样,那小女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曜灵果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想是起猛了的关系,确实有些支撑不住。 青桃忙上前来,与叮当一起,又将曜灵扶回了床上,小心用纱被覆了她的身体,又问可要喝水?因看曜灵嘴唇有些干裂了。 曜灵微笑谢道:“有劳姐姐了,确实也正想这个呢!” 岑殷外头听见,便叫叮当:“你去吧,青桃留下预备随时伺候着,我记得后头还有些上次我带来的西域虫草,你取了来,一并泡出茶来,给姑娘用!” 叮当应声去了,青桃站在床边,心想果然这姑娘是世子爷心尖上的人,那虫草多么珍贵的东西,上回户部左侍郎家里太太病后虚弱,特命人拿了帖子来王府寻,都叫世子爷轻轻挡了回去。 如今竟用在这姑娘身上?青桃念及于此,不禁抬眼看了看曜灵,见其虽还有些虚弱,脸色也不是太好,却遮不住其天然秀丽,眉弯新月,眼含秋水,樱桃小口形状生得极好,恰只如新红明素玉一般,虽此时有些干涸,亦不掩其艳色。rs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非亲非故 叮当送茶水进来,先进了一杯给岑殷,然后进里间递给了曜灵,口中不免调笑几句:“尹姑娘,好像每回你有了难,都叫咱们世子爷撞上了!” 曜灵脸色微微泛红,心里虽有些恼怒这丫头的心直口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几分道理。 上次醉酒是这样,这次又是这样。 青桃半酸半涩地接话道:“这必是天作的缘分了!” 曜灵不觉一愣,下意识地抬头,桌边那人也正向里间看来,却是隔着珠帘和纱帐两重障碍,按说视线交不能交融。 可这一刹那,曜灵心头竟无意间漏跳了一拍,她觉得对方看见自己了,自己也看见他了,并不通过眼睛,而是透过彼此的心。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三伏暑天,行走于冰间,九寒冻日,陈晒于骄阳。 什么样的感觉?三生慧果,于眉宇间传递,托诚愫于微波,指望能一目倾心。 曜灵先于岑殷垂下眼帘来,宝靥微红,梨涡欲现,生平每一次,她在一个外人,一个男人面前,示弱了。 岑殷体贴地也收回了目光,不知怎么了,曜灵并没有开口说上一个字,可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她的心意了。 他轻轻咳嗽一声,略化解了有些尴尬的气氛,也趁机清清自己干涸的嗓子眼儿,不知怎么的,就在刚才,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似的。 赶紧压一口茶下去,岑殷这才说得出话来:“姑娘可是要问,别的姐妹如何了?” 曜灵不易叫人察觉地轻轻甩了下头,似要将什么东西甩出脑子去似的,然后方强作镇定地答道:“正是。我正担心不已,不知道她们可被人解救出来了?” 岑殷缓缓答道:“我在如意庵外见到你时,正遇见有人将你扶出软轿,我一眼便看出是你,又见你失去知觉,便知有鬼,怕惊动了倒麻烦,待不出声地走近了才发觉,原来打头的竟是安义卓!” 原来,岑殷因被太后派人警告后,心里放心不下,连夜赶路,昨日便先于洪家船队,赶到了济南府。 是夜岑殷不能入睡,带了铜锤叮当外出闲散时,竟在如意庵外看见曜灵,见她被人迷昏,不觉大感意外震惊,当下便掳了人来发问,这一问不打紧,竟问出了个惊天的大秘密! “安义卓那狗官,原来是在替郑相府的二公子,掳掠民间幼女!”岑殷说着,双拳团起,义愤填膺地在桌上重重锤了一记,震得杯碟齐响,吓得青桃捂住了胸口,喘出一口大气来。 曜灵则闭上了眼睛,心底叹了口气,其实她也猜到了,那什么求安寺,背后若没有高人撑腰,绝不可能如此嚣张,装饰得那样奢华,还有那许多貌似和尚,实则是打手的护院。 最关健的是,静室里的暗道,通向济南城门,直指城中有人接应,只是没想到,那人竟是这里的最高父母官,山东巡抚! 不过若为了郑相,那巡抚也确实可以折腰了。 半晌,曜灵睁开了一双明眸,青光在其中流动,隐隐浮现也森冷寒霜来:“这事可大可小,世子爷若是如实上报,只怕郑相脸上也不好看。若世子爷高抬贵手,就此大事化小,别说安义卓,就郑相,只怕也要对世子爷,感恩带德了。” 岑殷沉默着,不说话,幽深冷鸷的黑眸内,乍然闪过一丝戾气,叮当从他身边走过,看见后心下一惊,忙将他手里的茶碗接了下来。 她是很了解这个男人的,知道这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有人怕是要倒大霉了! 只是不知道,这人是安义卓呢,还有除了他之外,更另有他人呢?! 曜灵静静坐了片刻,手里的茶却是纹丝未动。青桃看看将凉,只得上来轻劝:“姑娘请用些吧,看那嘴儿都干出皮来了!” 曜灵慢慢抬手,却似柔弱无力,茶杯险些翻在身上,吓得青桃赶紧上来接过,就自己手里喂了曜灵一口。 曜灵感激地对青桃道:“谢谢姐姐!” 青桃同情地看着她道:“这有什么,姑娘别这样客气。” 曜灵摇摇头:“我以往不是这样的,从没想过连杯茶也端不稳。想是那强人迷药太过厉害,竟过了这许久还有些手足无力。我尚且如此,那些被困在如意庵里的姐妹,就更可想而知了。” 岑殷心里一动,知道曜灵怕是放心不下外头的那些幼女,便开口解释:“那些女子我已命人煎药送去,你不必挂心。且已发下话去,今日县丞将到,就将这些女子带回去,散于家人。” 曜灵心里大石落了地,于是垂下长长的羽睫,一时寻不出话来再说。 岑殷起身向外走去,淡淡丢下一句话来:“你歇着吧,身子养好了是正经。” 曜灵一个谢字堵在喉咙,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去,青桃脸色有些不定地看着曜灵,世子爷为你做了这许多事,临走连个好字也听不到么? 她心中便有些对曜灵不满。 曜灵岂能不知道?不用看也知道,青桃这丫头是叫岑殷收了心去的。 “今日劳烦姐姐,看顾我一场。我本不忍心那些女子,方才跟那贼人拼了一场,只是没想到,自己无用,亦带累了世子爷。” 知道岑殷走了,曜灵的话反倒说得轻松了。青桃听过这话,心里顿时舒坦许多,也明白曜灵不是个白白受恩不知人情的姑娘,脸上隐隐便有笑意衬了出来: “姑娘是个热心的,看见别人受难自己倒受不过。这就跟我们爷有些相像呢!其实姑娘若当脸说谢,爷一定不肯受。”说到这里,青桃抿嘴而笑。 曜灵脸上不禁一红,这丫头的意思,倒好像自己刚才不说谢,是有意照顾岑殷的面子了?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阴! 不过也不必再多说了,只怕越描越黑。 当下曜灵眯了眯眼睛,想出另一个话题来。 “敢问姑娘一句,世子爷可曾命人去洪家船队上给个信儿?我只怕洪家姨娘着急,毕竟一天一夜不见我人。” 青桃愣住,片刻之后,沉了沉气方道:“姑娘挂念的人倒多,先是如意庵的被掳女子,现在又是洪家的姨娘,还有谁?一并说出来,我也好出去替姑娘打听了来。” 曜灵心想她这什么意思?我不过顺口一说,确也是人之常情。我跟洪家船队出来的,如今人在这里,不该通知人家一声么? 突然她心中闪过一念,洪冉! 曜灵抬起半边身子,微笑着拍拍青桃的手,款款自然地道:“倒不是我挂念人家,只怕姨娘忧心于我。如今我好好的没事,非亲非故的,凭什么叫人家白白累心呢?好不好,也说一声去,尽了这个情面。姐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非亲非故四个字,一下叫青桃心里敞亮起来,脸色稍霁,又觉出自己的好笑来。 爷喜欢的人,跟自己什么相关?倒替他吃这不相干的飞醋? “既然如此,姑娘请歇着,我这就命人回了世子爷,去给姑娘捎个信儿。”青桃说着,便将曜灵的身子按回杏黄地勾莲纹的绣枕上,自己则返身从床上出来,又顺手将龙凤穿花纹的罗帐放了下来。 青桃出来后,先叫过几个小丫头来,吩咐了几句,便径直去了外书房。 不料岑殷却不在,只有叮当在里头,替他收拾换下来的衣服。 “你怎么来了?不看着人,跑出来偷懒?一会儿那姑娘有个不好,爷要训你,我可不拦着替你说好话!”叮当回头看见是青桃来了,开口打趣道。 青桃见无外人,也笑了起来,走近叮当身边,拔下她头上一根白银卷须红宝石簪子来看,口中啧啧有声:“好东西,哪儿来的?嗯,不用说了,说出来也是白馋人。” 叮当啐她一口:“你少来这种酸话!每回爷来,给你的还少?这别院平日就是你在打理,外头几个管事不说,内院就你大了,你倒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看我回了爷,必放了你出去!” 青桃一听就慌了,随即将簪子插回叮当头上,口中央求道:“好姐姐,我不过玩笑罢了,也是这簪子上头石头实在红得可爱,若说错了,姐姐看在我往日孝心份上,别跟我计较!” 叮当见她急得粉面通红,由不得就笑了出来,又在她杏腮上捏了一把,方松开道:“若不是看你替我绣得好鞋面儿,我才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你去!” 二人说笑一通,叮当便拉青桃坐下,又捞起对方身上的五彩丝攒花结长穗腰带来看。 青桃便缓缓问道:“世子爷哪儿去了?我正有话要回呢!” 叮当眯起眼睛,细看腰带上的攒花,口中淡淡道:“哦,爷才叫了这里的卫指挥使,常大人来说话,此刻正在听雨轩呢!” 岑殷一身家常青玉色长衫,临风飘迁,面向一池荷花,正端端坐着,身后传来通报声:“回世子爷,常大人到了。”rs 第一百四十八章 常如一 岑殷也不回头,轻轻挥手,常如一急步走上前来,行礼并回道:“世子爷不知今日叫下官过来,所为何事?” 岑殷微笑着指向池水:“常大人,你还记得么?上回你来这里来是冬天,荷花且没有生根呢!如今怎样?已是红香芬馥,翠盖缤纷了!” 常如一不觉一愣,正行礼的双手不觉松一了松,脸上露出笑来:“回世子爷,可不是?记得下官彼时还说,不知有没有机会见识这里的色天香界,不想今日,到底美梦成了真了。” 岑殷微微点头,这才偏过头来,又亲自站了起来,半扶半拉常如一到自己座位旁,按其坐了下来,自己则背手去了阑干边:“所以说,上天的安排,有时真是人力难以认清的。” 常如一心下一动,不知对方这话从何而来,又有何指? 说起来,他与岑殷是很有些渊源的。当年先帝在时,泓王四处征战,常如一便是他麾下得力干将之一。 新帝即位之后,泓王本欲求了新帝,封他作都督佥事,常如一却自求放出京来,也是倦了宦海争斗,他本是一员武将,带兵才是他的长项,拼腹黑权术?他不如自甘下风得了。 与他一齐散出京来的,还有另外四人,都是昔日泓王的左膀右臂,也都是和他一样想法,求个自由自在的。 如今且散在全国各地,济南,便正是常如一所在地界。 岑殷依旧不回头,幽深的眸子里,被烈日蒸出些许水汽来,他不愿叫人看见,便眯起眼睛看着池心。 常如一也默默坐着,当年与泓王出征时,岑殷不过黄毛小儿,倒是跟父亲一同出入沙场的。 如今也这样大了。 想到前事,常如一不禁抬头,犹豫再三,还是问了一句:“王爷他老人家,还好么?” 眼里的水雾愈发迷漫开来,岑殷屹立不动,半晌方道:“老样子。小这三个字说得有多艰难,唯有他自己知道。 常如一不笨,且泓王废了的消息已是天下皆知的旧闻了,他明知故问,只是坳不过自己的心罢了。 有些事,明知没有希望,却还是期盼能有奇迹出现。只是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多少奇迹呢? 一时二人都找不出话来说,旧事太过鲜明,现实呢?又太过灰暗。 最后还是岑殷回过头来,眼里水雾已经干了,到底还是现实的力量大些,暑气当头,再大的悲戚也敌不过这样的骄阳暴晒。 “我正好路过此地,想到常大人,又觉得这荷花正开得好,不如就请大人一聚,也算不辜负这天赐的良景了。” 岑殷温和地对常如一道,语气自自然然,平平常常,毫无特殊所指。 常如一忙起身,复又大大地行了个礼,方才感激笑道:“世子爷这样念住下官,下官感激不尽,无以为报!” 岑殷忙一把扶起:“大人怎么这样客气了?你我不该如此生分!若细论起来,我还该叫大人一声如一叔叔呢!” 常如一不好意思地笑道:“小时候的营生了,世子爷如今长大成人了,还说这些什么什么?眼见就要承袭…” 话到这里,常如一惊觉不详,忙收声不迭。 岑殷沉默下来,是啊,父亲还能撑多久?这是摆在眼前的难题。 有许多事,父亲在,便是一面挡风的墙,自己与他人隐在墙后,行事方便,又不易叫人察觉。 若不为这个原因,父亲也不会吸上… 岑殷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在脸上堆上笑来:“今儿难得高兴,常大人还该多喝几杯才是!” 当下便命人送上酒水来。 青桃正走到池边假山下,看见小厮们抬了酒过去,便趁机跟在后头,岑殷远远看见她来,心下咯噔一声响,忙挥手示意其过来。 “可是姑娘有什么不好?” 岑殷盯住青桃问道。 青桃忙笑着摆手,垂首细语道:“回世子爷的话,姑娘且好着呢!只是姑娘说了,怕洪家人着急,望世子爷替她稍个信出去,好叫那头放心。” 岑殷脸色几不可察地沉了一沉,着急?怕谁着急?放心?又叫谁放心? 青桃眼见岑殷英挺眉峰,即刻微染蹙意,心下一惊,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竟忘了点出姨娘二字。 怕只怕,世子爷误会了! 青桃赶紧陪上笑脸来,小心翼翼地再开口道:“世子爷,奴婢刚才话里意思…” 只这一瞬间,岑殷脸色已经恢复如常,他若无其事抬起修长的手指,示意青桃不必再说,然后偏头,命人将自己面前玉杯中斟满酒,方淡淡道:“知道了。正好,外花厅里,洪家有位三爷,正等着听消息,你就去了,将姑娘的意思说给他知道罢了。” 岑殷话里,隐隐约约的不满,就连常如一也听出来,更别说是青桃了,后者不敢再拂岑殷的意思,忙弯腰低头,应声下去了。 常如一满头雾水,不知怎么回事,只得瞥了尾随而至的叮当一眼。 叮当在心里叹气,面上却笑如春风,端起空杯叫人来:“怎么这里还有一个杯子是空的?也好,我替爷敬常爷一杯,先干为敬!” 说着等酒上来,当真一仰脖,将满满一杯玉液吸了个干净。 常如一深知叮当身份特殊,亦不拿她当一般丫鬟看待,见其如此,少不得也笑陪了一杯。 岑殷知道这二人都是为了替自己开解,当下将心事暂时推开,也微微笑了:“怎么趁了我的空了?头杯该是我敬才对!都是叮当这不知理的丫头!平日惯坏了你,常大人面前,也这样没有规矩!” 叮当笑得声如其名,清脆作响:“怎么就没了规矩?我一向酒量比爷大的!常大人也不是外人,怕什么?” 经叮当这样一闹,常如一也放松下来,果然也笑道:“确实,不说我要替这丫头说句好话,若真比起来,只怕世子爷跟我,都喝她不过呢!” 岑殷闻言,故意挑了挑剑眉,大作不满道:“这是什么话?哪有身未上阵先服软示弱的?常大人有心相让,我却不服,再来过!” 果然丫鬟听见,积极地倒上酒来,三人便一齐笑了起来。 叮当与常如一看见岑殷笑了,心里才都松快了下来。 躲在假山后的青桃看见了,也长长地出了。这才拔脚向外花厅走去。 洪冉等了半日,既等不到有人来传信于自己,也等不到曜灵自已出来,不免心焦气丧,又兼昨晚累到天明,这时既知曜灵无事,心松体乏,不觉就靠在外花厅的春凳上,打起盹来。 青桃走到花厅外,听不到里头的声音,便蹑足上前,由外向里张了一张,不料先就看见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因洪冉半躺于春凳上,便看不出其身高来,不过看得出来,其身材亦是同世子爷相似的瘦长,轩眉星眸,却生得面粉唇朱,秀气成采,若只这样安静地睡着看去,好似一位翰林,只面上略多了几分英武之气罢了。 洪冉虽则阖目养神,却早听出有脚步声接近自己,这时觉出离自己近了,便猛地睁开双眼,从春凳上一跃而起,大喝道:“谁?!” 青桃本以为对方是一介贵公子,见其仪容俊雅,想必谈吐风流,亦是斯文有礼的。没以洪冉骤然而起,竟给自己这样一个下马威,吓得她腿脚一软,险些跪了下来。 “嗯,原来是你。”洪冉见不过是个丫鬟,脸色放缓下来,不当回事的又坐了下来:“有什么事?” 青桃脸色发灰,捂住胸口睥了洪冉一眼,口中直喘粗气,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洪冉见其如此,心下便有些过意不过,想了想,复又站起身来走到青桃面前,好意询问一句:“你没吓着吧?” 青桃挣了半天,嘴里还是没发出声音来,洪冉心想坏了,世子的丫鬟原来都是这样胆小的?吃自己一大声,就成病猫了? 于是又凑近些,愈发小心翼翼地道:“姑娘,你真吓着了?” 青桃见其耳朵离自己嘴不过半寸,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便猛地放开喉咙,细声尖叫:“吓死奴婢了!” 好家伙!这一下回击实在厉害,洪冉瞬间就聋了半边耳朵,又被惊得连连后退,再次倒回了春凳上。 “你这丫头,你这,丫头…”洪冉边用手捂着自己严重受伤的耳朵,边口不成声,语不成调地对着青桃道。 嘻嘻,青桃这下逞了心意了,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上前来,娉婷柔婉地对着洪冉行了个礼:“见过洪三爷!” 洪冉哭笑不得,前有叮当,说话跟放火药子似的,后有这丫头,行事好比放冷箭,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世子爷这是什么本事,怎么调教出这样一个比一个厉害的丫头来的?! 半晌之后,洪冉的听力才恢复正常,这时才又细细打量眼前这丫鬟来,橘黄镶边浅黄对襟纱衣,湖蓝色八幅裙,姣好的瓜子脸儿,笑起来弯如浅月似的眼睛,正亮亮地看向自己。 第一百四十九章 荷香 “好端端你叫那么大声作什么?爷差点就聋了!”洪冉挠挠耳朵,装作动怒的样儿来。 青桃却半点不杵,振振有词地回道:“奴婢知道,爷绝不会这样胆小。爷是洪家的人,常年在外行走的,怎么会被奴婢这一声吓破了胆儿?传出去不叫人笑掉了大牙?” 好张厉害的小嘴!洪冉张了张口,终于没想出应对的话来,只得笑着摇了摇头,甘拜下风。 青桃心里尽管乐了个够,然后方才开口道:“尹姑娘说我带句话儿出来,说她没事,差不多好了,请,”说到这里她犹豫了,可随即撞上洪冉急切的眼神,就忍不住又说了出来:“请三爷不必担心。” 洪冉大喜,脸上便有些藏不住的笑意堆了出来:“当真尹姑娘是这样说的?” 青桃心想才怪,那姑娘清冷得多一个字也不说,连我们爷救了她也没听见句热乎话,能特意对你示好? 人家不过是怕你们担心罢了! 可话在心里,面对洪冉灿烂如阳光一样的笑脸,青桃竟有些不忍心打击对方。 “反正是这么个意思。” 听了青桃的话,洪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顿时神清气爽起来,这才想起来,哦,自己原来也饿了许久了。 “你们世子爷呢!我见他一见。”心里一松快,嘴上便有些把不牢,洪冉竟对青桃开起玩笑来:“求他赏我碗饭吃。” 青桃脸一偏,正色道:“世子爷可不是外人想见就见的,爷正忙呢,没空!” 洪冉无可奈何地点头:“那算了,我只有告辞了。烦请转告尹姑娘,我派了伙计,预备下软轿在这里门口守着,她若好了,就请回船上去吧。” 青桃心想这人脸皮倒真够厚的,人是我家爷救出来的,能给你传个话让你安心就很不错了,你倒好,还想着将人带走不成? “这事我可做不得主,还从来没听说过,有别人能在我们爷的宅院门口守着等人呢!”青桃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潜台词是一目了然的,咱家的护院可不是吃素的! 洪冉愣住,这算什么,有意刁难么?曜灵不回他的船上,难不成就要留在这里么?! 喝过汤药,又沉沉地睡上一觉,曜灵再醒来时,果然觉得比早上好多了,精神饱满,身体状态亦已恢复了**成。 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偷眼看了下四周,好在无人,她不觉悄悄地笑了出来。 床边,一套早已预备下的衣服,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闪出华丽的光泽来。 曜灵慢慢坐了起来,这才看出来,是个知道自己心意的人,替自己准备了这套衣服。 清淡的月白杭绸做底,梅竹菊纹样印花缎长衫,对襟的装花楣子上还绣着小朵的白梅,不过疏疏漏漏几枝,却也显出风雅与不俗来。 一条同色绣小朵金丝木香菊柔纱长裙,曜灵触手绣工,只觉得滑腻润泽,毫无突兀之感,心知这必是上品了。 曜灵这才想起,自己来时的外衣,早在挟那长老过暗道时,被泥汗所污,想必被人换下来,也许丢弃了也说不一定。 曜灵脸色骤然间一红,因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是谁替她换下旧衣的? 她甩了甩头,竭力让自己往好的一面去想,岑殷几回行事,有分寸有规矩,不是个唐突的登徒子,且信他一回,当他是个君子吧! 换上新衣服后,曜灵这才惊异地发现,这衣服竟然与自己身板十分合衬,只是说是新衣未免有些勉强,这衣服虽是华贵,却也只得八成新了,且看上去,是有些年份的东西了。 绸缎这东西,最经不得年月,娘在幼时曾对自己说过,最好的杭绸,过一年来看,颜色竟也比不上新鲜的次货了。 女人的容貌也是一样。 这回为什么要拼出命来去救那些,自己连面也不曾过上一面的女子?其中原因,曜灵若不实说,只怕无一人能猜得出来。 娘曾对爹说过,自己养得这丫头长得太好了,将来,只怕惹事生祸。 怎么会?爹微笑搂过娘来,又捏了下自己的小脸蛋:娘长得好,丫头自然也长得好,你没有生事惹祸,何见得咱们的丫头就会? 我还没生事惹祸?娘说这句话时,眼里的泪光到今天曜灵也不能忘记,更不能释怀。 为什么我长得好看还不好?曜灵不解。 为什么娘会生事惹祸?曜灵更不解。 因此听到那些个乡人说,月儿长得太好,只怕不是安份守已之人,曜灵才动了气,非要寻个明白出来。 她其实是为自己,也为娘,在这么多年之后,无意义地争一口气。 知道是无意义,却还是任性地去做了。好在最后结局不坏,总算救出了月儿,也救出了几十个同样遇劫的姐妹。 既然自己好了,也就没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说好到了杭州再算后事,曜灵觉得,还是依此行事为好。 不过走之前,自然先要跟主人家说一声,无论如何,岑殷救了自己,自己也不能显得太过失理,倒像是理所当然了。 走出外间来,曜灵先四下里张望了一眼,没见着人,屋里静悄悄的。 揭开门帘出来,院子里没见着青桃,倒有几个小丫头凑上前来,陪笑道:“姑娘醒了?要不要什么东西?” 曜灵微笑摆了摆手,只说自己屋里闷着难受,要去园子里走走。 “那我陪姑娘去吧!”一小小丫头倒是机灵,殷勤地凑上前来,扶住曜灵。 曜灵浅浅一笑,轻轻让开对方的手道:“我哪里就病得如此了?若叫人陪我,一来于心不忍,你们也各自有事,二来我是个喜静不喜闹的,多个人我反而不惯。你只管留下,若青桃姑娘回来,只说我外头散散就行了。” 小丫头只得算了,并她送到院口,看着她去了方回。 曜灵沿石子甬道走了出来,只是不知东南西北,更不知岑殷将在何处。不过没关系,她想,只要在这园子里,还怕自己找不出来么?左不过是在外书房或花厅罢了。 只是暑天阳光甚大,曜灵走了不过片刻,额头上便微微有些沁出细微的汗珠儿来。正觉得有些热了,突见前头有一带梧桐树,遮列如屏,午后的烈日下,倒觉得那阴凉地方甚是诱人,曜灵便缓缓走了进去。 咦?这里怎么会有一股清香?明明是梧桐林,怎么会有荷花的芬芳?曜灵鼻子微微耸动一下,心里不觉有些疑惑。 穿过梧桐林,哦!曜灵这才看见,原来再前又是重楼叠阁。东边这一带垂杨外,就是池水,连着那吟秋水榭。此时开满了无数荷花,白白红红,翠帏羽葆,微风略吹,即香满庭院。 曜灵慢慢走到水边,荷花的香气浓烈而直接地扑上面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往常在家里,这时候该为师傅吊些荷花白了吧?自己也会取些荷花露来用了吧? 曜灵有些惋惜地想,不知这里的荷花,做不做这样用处?不会白白开出来,就浪费了吧? 她情不自禁摇了摇头,这么好的花儿,若真什么也不做就任由着枯了去,那才真是暴殓天物呢! 想到这里,曜灵不觉睁开眼睛,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咦?眼前左边,那座伸出水去的小亭里,正背对自己坐着的人,不正是岑殷? 曜灵青金色的眸子骤然一凛,秀美的眉峰慢慢锁紧,若有所思地绷紧了双唇。 岑殷与常如一酒到酣处,回忆起沙场往事,不由得都有些控制不住情绪,脸赤声洪,激昂慷慨之余,又都有些怅然。 “世子爷,前事也不必再说了,如今也不必太过忧烦,现有咱们几位老人守着,各人握着万把的兵力,皇上那里到底还是有所忌讳,不敢对王爷怎么样的。”常如一耳朵都喝红了,一双酒眼眯缝起来,口中喃喃道。 “不敢?”岑殷身上猛地闪过一丝寒意,才叫好酒催热了的身体血液,这会子又全变得冬雪一般的冷漠酷洌。 “宁王手里空屯有几十万的兵力,太后一句话,无事不许进京,他不也只得依旨谨行么?!” 常如一嘿嘿地笑了起来,端起酒杯来,凑近了就是一仰脖:“世子爷你哄我呢!外人不知道罢了,我可是心里一本明帐的。宁王这几年可没闲着,那可不是个得了空便可修身养性的主儿!要我说,太后也是太过谨慎,不敢用他。空放着,倒给那位养出些不好的苗头来。” 岑殷不接话了,却与常如一对视一眼,二人皆有心照不宣之态。 “其实也难说好坏,”岑殷自饮一杯做陪,然后淡淡道:“宁王若做了龙椅,也难说就一定强过现在。” 常如一对这种看法却不是那么赞同了:“话虽如此,只是当初到底明不正言不顺,若那个人还在宫里…” 岑殷心里一紧,被揪住一样的疼,由不得便骤然喝断对方:“常叔!这种话以后快不要再提了!”rs 第一百五十章 告辞 吃岑殷这一大喝,常如一惊出一身冷汗来,酒也醒了大半,看了看岑殷,却突然大笑起来:“世子爷还是这样谨慎小心!其实又有何妨?这里又没有外人,叮当你说呢?” 叮当手里捧着酒壶,不看他,只看岑殷,眼里意思,还给不给这位上酒? 岑殷虽呵斥了对方,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有些道理,只是他习惯了小心处事而已。于是他略点了点头,常如一便又笑嘻嘻地端起杯来:“行了,叮当姑娘,满上吧?” 叮当不情愿地走上前来,正将酒壶微倾,突然眼角眼光扫过对面岸上,似乎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这一惊非同小可,叮当立刻就大喝一声:“是谁在哪儿?” 岑殷和常如一也即刻站起身来,二人却都有些酒意,却还是十分警惕灵活,常如一更是将右手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上。 一个女子身影,窈窈窕窕地从垂柳阴处,闪现出来,原来是青桃。 “怎么是你?”叮当有些不满地道:“过来也不出个声儿?吓得我心快跳出去了!” 青桃脸红红的,先给岑殷和常如一陪了个不是,方才小心回答叮当的话道:“我也是才过来,不想见爷正说得兴起,就没敢直上来打断,只在树下乘个凉,想过会子再上来通报。没想到姐姐眼尖,倒一下就看见我了。” 见不过是这里的丫鬟,常如一放心下来,酒入喉中便又忍不住开口道:“说起来,宁王上回提到要与泓王联姻?说是王妃妹妹有个三小姐,欲嫁于世子爷为妻?” 叮当和青桃一听这事,不觉都心里都顿了一顿,二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情不自禁就向岑殷看了过来。 岑殷微微低了头,谁也不看,却向池水深处望去,此时荷花已到极盛之时,开得如烟似雾,波光漾碧其下衬映着,再皆清风徐徐送来,若换个个来这里赏玩,定只觉得神怡心畅,头目爽然。 岑殷面无表情地看着,约摸一刻钟之后,方听见他有些勉强地声音,答道:“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穿上这身皮,实在太没有意思。” 常如一心里不觉有些难受起来,叮当更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是什么意思? “爷也不必这样说。其实宁王那里,就撇开也是无所谓的,反正世子爷还有另一支他人不知道的力量…” 常如一的话,再一次被岑殷打断:“如今我只求自保,并无其实奢求。常叔,有些话你说了这么多年,也该说乏了,来来,趁此花气氤氲,清风袅袅之际,我劝你再多饮一杯吧!” 曜灵躲在太湖石洞里,手捂住跳得砰砰直响的心口,面色渐渐凝重起来。刚才若不是自己多了个心眼,躲到这里头来,被叮当看见的,就不只是青桃了。 好在自己的冒险是极有价值的,竟听见这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原来宁王早在暗中准备了?曜灵心中暗喜,也许倒少了自己许多精力,只是岑殷那一句宁王若做,只怕也不比现在强的话,叫她心里由不得缩了一缩。 还有刚才,常如一提到岑殷的亲事,也叫她突然心生诧异,不过她紧接着便笑自己大惊小怪了,这不是极正常的么?毕竟对方也到了这个年纪,出身样貌无一不出色,本来上门提亲的就该不少,不过自己今日是亲耳听见一回罢了。 可想是这样想,为什么自己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太舒服? 一定是那贼强人所用迷药,后效尚未过去。 为妨听雨亭里众人怀疑,尤其是岑殷,曜灵特意绕出假山,绕到柳阴外头,重新走了一圈,方才分花拂柳,出现在众人面前。 依旧是叮当眼尖,看见曜灵面含微笑,缟袂临风飘飘欲仙的过来,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衣服!那衣服是,是槐夫人的! “世子爷,尹姑娘来了!”青桃也看见了,抢在叮当先头,先告诉了岑殷。衣服的事并没叫她诧异,因本就是岑殷吩咐了她,命她准备下的。 岑殷回首看去,果然,山花宝髻,石竹罗衣,曜灵仙子一样飘至听雨亭内,面上镇静自若,含烟如笑,目欺秋水,先婷婷弯腰,冲他行了个礼。 “你来了?”情不自禁地,岑殷便径自站了起来,又回礼不迭,过后看见曜灵的眼神飘去了自己左边,这才想起来,常如一还在呢! “这位是我父亲旧日部下” 岑殷作了介绍,曜灵也微笑着同样行了个礼。 常如一并不知道她是谁,只看得出来,岑殷看其极重,心下不由得有些好奇,只是一时不好问得,便将这问题暂且藏在了心里。 叮当忙扶曜灵坐下,特意坐在岑殷右首:“姑娘累了吧?这天且闷又热,只怕一时就将有雨。姑娘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出来做什么?” 青桃看看其身后,竟一个跟随的丫鬟也无,当了岑殷的面,生怕吃个照看不周的罪名,即刻也抢上来问道:“姑娘怎么不叫一个人跟着?一时在路上有了事怎么办?定是那帮小丫头托懒溜出院去了?看我回去骂她们一通才好!” 岑殷听见,也微微皱了皱眉头。 曜灵忙解释:“好姐姐,别怪她们。她们倒是有心,要跟我一起出来,我说罢了,从来不习惯许多人跟着的,且我已经好了没事,何必麻烦别人?不信姐姐请看,我现在跟好人一样了,完全没事了!” 其实这话她是有意说给岑殷听的,果然后者也听出意思来,眉头一挑,目光炯炯地向她看了过来:“姑娘说好了,莫不是来这里告辞的么?” 曜灵忙起身,弯腰恭敬道:“小女子正有此意。” 常如一看了个满头雾水,正不知何解,叮当暗中将如意庵的事件说了,他方才明白过来。只是还不太了解,便悄悄问叮当:“这是哪家的小姐?也是世子爷救下的?” 心里却想,听其刚才说出话来,又不像了。哪家小姐出来,不是三五个跟着的?怎么这位倒说,不习惯的? 曜灵等了半晌,等不到岑殷回答,只好抬起头来,春水一样的眸子,莹莹便向岑殷看来。 四目澄澄之下,曜灵不知何故,觉得自己一时间竟生出满腔的心事来,莫名生出许多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愫,且在自己完全控制不住的情况下,如一盆满得将要泼出去的水,竟从眼神里,全然向岑殷泼撒了出去,无顾忌,全自由。 她先于对方低下头来,因为觉得,脸颊有些发烧了。 岑殷也随即低下头去,奇怪倒真奇怪,若说默契,他此刻倒真与对方生出些这东西来。心事是一样的,羞涩?这种他长到现在从没产生过的情绪,也同样出现在他的身上了。 叮当和青桃交换了下眼神,都偷偷有些想笑的意思,心里却又都有些酸酸涩涩的。 明知岑殷的真命天女不可能是自己,可看到曜灵的出现,她们还是有些不太舒服。 “姑娘,如何说走就要走了?”常如一更是经历颇多,什么事没见过?这时没人跟他会意地笑,只得自己将酒杯斟满了,笑着道:“看这景色多好?不如与我等同饮一杯,有什么事也经不上这个重要不是?对酒当歌,人生一大乐事啊!”说着便笑呵呵地自饮了一杯。 曜灵轻轻摇了摇头,她有些生气,气自己到了这里,反倒怯了? “不,酒就不必了。世子爷且忙,我还是走吧。上回说好,一切到了杭州再说吧。” 曜灵不敢再看岑殷,怕看了自己又将反悔似的,丢下这话便转身要走。 岑殷也很生气,同样气得是自己。怎么见了她的面儿,连句话也不会说了?要留下她,就好好地说出! “姑娘且慢行!”终于他鼓起勇气来:“何必急着走?你不想知道这事后续如何么?安义卓将要如何治罪你不想知道么?还有”话到这里,岑殷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本来他不想提到这个,可既然她要走,他也就不得不说了:“太后传了懿旨,命我等与御史宋全明同行。” 太后?曜灵此刻全然换了心境,听到这两个字,她青金色的眸子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唇角也翘起嘲讽的笑。 “太后倒当真挂念着民女,御史大人本来已回到京中,竟又特意回转一趟?” 曜灵冷笑着连连摇头:“我倒真是好大的气派!” 岑殷不愿看曜灵的眼睛,更无话可接。他能说会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自己无能似的。 倒是叮当有些看不下去,替他强辩了一句:“也不全是为了姑娘,也为了世子爷的缘故。” 青桃赶紧接嘴:“怎么说也是世子,太后就小心些也不为过。御史再大,也是领着皇差的,世子爷怎么不能调遣呢?” 曜灵垂下眼帘,将青色秀目中的烦躁与愤怒也一并掩盖了下去:“既然世子爷这样挽留于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经过 说完上头几句话,曜灵便转身就走,竟连礼节也不顾了。 说来奇怪,曜灵一向是温婉有节,且知恩图报的。慢说是救过自己两回,就一般人对她好些,她也都是好言好语,心里任是有些不舒服,总要给人家几分颜面,不肯白白地丢重话。 可偏就在这位世子爷面前,她是有气即刻就撒,好像成个小女孩儿,一半撒娇,一半任性,好似知道对方是会包容下去的,也不怕他生了气。 岑殷确实是不会生她的气的,对她的事,不论好坏,他总一股脑吃了进去。 现在也是这样,明明这事怨不着自己,可眼看曜灵心里不痛快,他白吃她几句话,也默默忍了下去。 青桃嘟了嘴,叮当便上来推她:“好个懒惰的小蹄子,姑娘都走了,你还不跟上去伺候?” 青桃便扫了岑殷一眼,后者已经坐了下来,听见叮当的话,理所当然地对青桃道:“正是呢!你是个稳重的,我就将姑娘交给你了,去吧!” 青桃在心里吐了吐舌头,好大的口气!将姑娘交给我?人家愿不愿意还另说呢! 不过岑殷的话她是不能不听的,当下也就跟在曜灵后头去了。 曜灵前头慢慢走着,等到青桃上来,默默扶住自己的手时,便转头,带些央求地看了她一眼。 青桃先只不解,过后明白过来,有些勉强地问道:“姑娘可是要去见洪三爷?” 曜灵微微点了点头:“他可是在外头等我?本来说好该回洪家船上去的,姨娘也在等我呢!” 青桃撇嘴,这人对你就这么重要?因此便有些没好气了:“洪三爷在外头花厅里用饭呢!姑娘要见,只管去!” 曜灵知道对方有些误会,自己也不便解释,只对她婉言柔语道:“就请姐姐带我见他一见,我现在既然回不去,总要给他个交代。当初若不得他相助,我是连出京的门路也摸不着的。” 青桃还是撇嘴,我家世子爷还救了你呢,也不见你有三分好颜色对他? 曜灵不说话了,只拿水汪汪的猫眼,楚楚可怜的看着青桃。 后者被看了个无可奈何,没人能招架得住这样的央求吧,她在心里替自己解围,看那眼睛,长得真够魅人的,可惜外人一般看不到她现在脉脉无言的模样,不然,有几个经得住? “算了,我带姑娘去吧!”青桃心里虽已经软了下来,面上还是没有笑容。 曜灵反过来倒要陪着小心了:“多谢姐姐!” 这时天边有些乌云迭涌了上来,本来睛空万里的,现在倒有些阴沉了下来。 曜灵和青桃正走到游廊一带,穿过竹林时,突然一阵大风吹来,竹叶哗啦啦一齐响了起来,倒唬了青桃一大跳。 “吓人的东西!”青桃捂着胸口,连声怨道:“早说这些竹子该叫人拔了去,长得太盛了些,平日这里又少人走,阴气森森的,没事也吓出事来了!” 曜灵笑着将她挽紧,口中宽慰道:“左右是在这园子里,能出什么事?姐姐好个胆儿比天大的!怎么被这点子事吓住了?” 青桃被她这样亲热的举动弄得,一时也忘记了彼此身份,竟冲曜灵板起脸来道:“我再有天大的胆子,昨晚上也叫人吓得缩回去一半了!姑娘你是不知道,昨儿你来的时候,我们爷身上受了伤,血和汗混在一起,抱你进来时,姑娘你的脸色白的跟灰纸似的,我只当…” 曜灵心下一动,头便微微垂了下去,口中低低道:“世子爷受伤了?刚才我竟,没看出来…” 青桃白她一眼:“爷做事向来不显山露水,救人更是不图回报的。叫人看不出,那还是咱们世子爷么?再说了,叫你看出来,你若当爷另有据心,那可叫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曜灵脸上微微发烧,心想好个丫头!嘴角可真锋利。于是在对方身上轻拍一把,嗔道:“姑娘好个麻辣的性儿!这话说得,叫我竟没得好回了!” 青桃心里这才有些满意起来,嘴上最后还要强硬一句:“奴婢说得是真话,姑娘打我我也得说!” 曜灵脸上愈发红了起来,忙拉过青桃来,小心翼翼摸了下刚才自己拍打她的地方:“没真打疼吧?我没用劲儿,真的。” 青桃看见曜灵一脸无辜的可怜模样,由不得紧板的脸就绷不住了,扑哧笑出来道:“姑娘怎么这样小心?我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说到这里,脸色复又认真起来:“不过爷为救姑娘受伤的事是不假的,伤在胳膊上,好在是皮外伤,不重,太医来看姑娘时,也一并开了药,爷吩咐不许叫姑娘知道,这才没人告诉姑娘。” 曜灵不说话了,垂首默然向前。 待走出竹林时,天色已经大变,凉风呼啦啦地吹了过来,将人身上的衣服也吹鼓起一片,顶着风走,曜灵和青桃都有些难以为续了。 好在花厅就在眼前了,青桃以手挡面,扶着曜灵几步就冲进游廊里去,二人拍打下身上,这才觉出是都是浮灰。 此时刮地风狂,满天云障,忽剌剌吹得石走沙飞,天地间已然变色,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来了。 “也闷了一天了,该下场雨了。”青桃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湖色熟罗帕子,轻轻在头上点了两下。 曜灵附和地点了点头,转身向游廊尽头的花厅走去。 洪冉正吃完饭,丫鬟们送上茶水来,他端起来走到窗下,一边呷着,一边向外张去。不料喜从天将,竟看到期盼已久的那个人,款款地就向自己走了过来。 灵儿!这二个字已到了唇边,洪冉正要喊出声来,不想青桃在其身后出现,眼里冷冷射出不详的寒光来,洪冉便生生地忍了回去。 丫鬟们早将门口湘竹帘高高打起,曜灵微笑着进来,行礼叫了声:“三爷!” 洪冉先上下打量她一番,见果然是好端端的没事,心里便轻松了许多,也就笑着回礼道:“尹掌柜!” 众丫鬟们青桃都抿嘴笑了起来,因为这二人太过有礼,看上去竟好似在唱戏了。 洪冉自然看出来了,有些讪讪的,倒是曜灵无所谓,看见对方手里有茶,便问是什么?自己走了半天渴了,也想一杯呢! 青桃便看这里的丫鬟,上来一个笑回道:“上回爷从杭州回来,带了些碧螺春,我泡出来奉给洪三爷了。姑娘要用,我便斟一杯去!” 很快一盏绿生生的茶水便配上甜白釉的小茶钟送了上来,曜灵笑着谢过,轻呷入口,果然觉得满口生香。 “好茶!”曜灵笑着赞了一口,转身将茶钟放回桌上,也趁机躲开了洪冉炽热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快坐下说说,那日的事究竟如何?怎么不转眼你就不见了?”洪冉有些尴尬地垂下眼帘,为掩饰忙开口。 曜灵点头,便将六名大汉如何上前挟持,自己为一探究竟假装顺从的事说了。待说到她反手将长老拿住,逼其说出暗室所在时,洪冉哈哈大笑起来。 “那贼也有今日?他定没想到,自己掳了那许多女子,今日倒叫女子给掳了。” 曜灵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回道:“可不是?那一刻他的表情,我可想叫如意庵的那些个女子也一并出来看看,那才真正解恨呢!” 洪冉点头:“想必那些女子被他们藏在如意庵,是为了…”突然他想来,安义卓被岑殷抓回来的模样,不觉心里更加痛快,也笑得愈发灿烂了。 曜灵却正相反,她深知郑相现在势大力壮,安义卓为他府上二公子办事,虽有明罪,只怕也难严惩。 情不自禁地,曜灵便深深叹了口气。 洪冉也没觉出异样来,只管还问下去:“后来呢?你怎么遇上世子爷的?”说实话,这才是整件事中,最让他关心,也最不能令他释怀的地方自己明明辛苦追了一夜,却没机会见她一面,倒反叫岑殷捡了个漏,洪冉确实心有不甘。 青桃看在眼里,不出声地又撇了撇嘴。 曜灵又说了下去:“我带那长老走过暗道,走到一半时,突然有冷箭穿来,我躲了过去,长老却被一箭贯心。我只得将他丢下,自己摸索着出来。不想刚走出洞口,被人用手帕蒙住了脸,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洪冉张了张口,再没问出声来。 青桃冷冷道:“后头的事我倒是知道,让奴婢说给三爷吧。世子爷在如意庵外看见尹姑娘时,姑娘已然昏了过去,几名大汉带着她下了一乘小轿,想是一早就在暗道外候着的。安大人也正好于此时赶到了,世子爷抓了个现行,不过安大人手下那些人,倒是有些本事的,世子爷也没想到,他真敢反抗,这才受了些伤。好在后来也将人制住了。” 洪冉不作声了,突然他想起一句话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勉强是不中用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槐夫人 突然洪冉就有些灰了心,丧了意。 窗外天气愈发恶劣起来,此时乌云已民移到中天,不知不觉的已把日光遮没,不多一会,就遮得满天都是乌沉沉的,就如晚间的天色一般,辨不出东西南北屋里顿时暗了下来,青桃吩咐下去,丫鬟们忙将厅里的挂纱宫灯点了起来,这才看得见人。 这时外头又起狂风,汹汹涌涌直卷过来,就像那钱塘江上的潮水一般,有千军万马、金戈铁马之声自远而近,把厅上几扇木窗吹得互相撞击,砰訇有声。 众丫鬟忙关门落窗,人人忙了个不迭,曜灵也帮手,倒是洪冉背着手,无事可做。 再看那天上时,风声怒吼,云气迷漫,愈觉暗得异样,好容易将关紧了门窗,青桃松了口气正要说话,骤然只见电光一闪,霹雳一声,大雨倾而降,霎时间狂风骤雨,把房屋震得岌岌动摇。 “总算下了。”一个丫鬟喃喃自语,另一个也道:“闷了一天了,可不是时候了。” 青桃却有些担心,这里还好,只不知,听雨亭那头,怎么样呢? 曜灵依旧站在窗下,透过窗户中缝,她隐隐能看见外头的雨势,一阵大似一阵,好似匡庐瀑布,大海飞湍,白茫茫的一片,平空直泻下来。 池水该涨了吧?荷花呢?不会都叫打败了花势吧?还有,看花的人呢? 闪闪烁烁的电光四周飞舞,虽关了门窗,还是禁不住地直射入屋子中间,照得人毫发肌肤纤毫毕见。 雷声紧随而至,隆隆而起,轰轰隐隐不绝于耳,震得大家心骇耳聋。胆小的便跑到青桃身边,又躲到她背后。 青桃倒是不怕,替那人捂住耳朵,眼光却一错不错地只看曜灵。曜灵就更不害怕了,多少年没人替她捂着耳朵了,不也一样过来了?胆子到底是吓大的,没错。 好一会,雷声渐止,檐溜仍淙淙不绝。停了一会,渐渐的也小了。 “总算过去了”青桃松开手里那人,笑着推她:“别再趁机撒娇偷懒了!快将门窗开了,叫外头凉气进来吧!” 众人又将刚才的活倒做一遍,再看外头,断虹明灭,霞彩满天,那天上的颜色就如用水洗过的一般,苍翠欲滴。 “好个漂亮的颜色!”洪冉走到窗下,正站在曜灵身边,面向她微笑道:“今儿晚上在船上,可能睡个好觉了!” 青桃听见了,便拿眼睛盯住曜灵,要看她如何回答。 曜灵在心里叹息一声,转过头来直视洪冉,平静如水地道:“我要留在这里,请三爷先回去吧。” 洪冉大惑不解,更吃惊不小,脸色都变了,说话声音也紧张起来:“为什么你要留下,难不成还有什么事么?” 曜灵还是十分镇定:“没有别的,不过我想亲眼看看,安义卓那狗官会落个什么下场!” 洪冉有些不太明白,亲眼看看?这是什么意思?过后想起岑殷曾说,要上书亲禀皇上,严惩安义卓。 “就算这样,也不必留在这里吧?姨娘还念着你呢!你回去,有了信儿,叫这里飞鸽传书通告一声,也就是了。”洪冉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 曜灵摇了摇头,展眼向窗外看去,此时已到了黄昏,林梢屋角之间,尚隐隐的有些薄雾,暝色四围,苍然欲合,早露出一钩新月,斜挂天中。 “不必了,反正都是一样。” 曜灵的话,叫洪冉先是不解,过后却明白过来。原来她的意思,是出门在外,在船上还是在这里,都不是家,所以才叫都是一样吧。 “既然如此”洪冉也就硬了心“那姑娘就请留下吧。也是,王府别院,自然要比船上舒服许多。” 青桃不声不响走到门边,顺手就将竹帘起了。 洪冉心里冷了大半,正走到门口处,突然听见背后曜灵的声音:“请三爷将这东西带回去给姨娘。” 洪冉慢慢转身,一双平底绣花鞋平展在曜灵手里,缠枝香莲,嵌八宝缎子白绫,绿提根儿,蓝口全儿,上头的莲花做全了,白线的云头也锁得齐齐整整。 “我替姨娘做了出来,不过做得不好请姨娘担待些吧。” 曜灵脸上淡淡的。 青桃看见鞋心里便顿了一顿,她替曜灵更衣时便在对方怀里看见这东西,不过当时以为是她自己的,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替别人做的。 洪冉一下又高兴了起来,从曜灵手里接过那双鞋,如获至宝地收进了怀里。 “姨娘见了必定欣喜,只是麻烦你了。” 曜灵还是浅浅一笑:“外头不早了,亦正凉爽,请三爷走吧,路上小心!船上许多东西,一时也少不得人看守的。” 洪冉半是担忧半是欢喜地走了。 青桃也问曜灵:“姑娘,咱们也回去吧?该是用晚饭时候了。” 曜灵点了点头,二人走出花厅来,园子里此时果然舒爽,刚才一阵急雨,把长久以来的暑气不知赶到何处去了。晚风吹袂,凉气袭人,当户披襟,开轩送爽。 青桃顺手从身后折下一枝晚开的芙蓉,边把玩边道:“这样看起来,竟是深秋天气了,那里像什么三伏炎天?” 曜灵惋惜地看着那无辜被折下来的花儿,眼角余光突然看见,甬道的两旁有不少凤仙花儿,淋湿了雨,红得愈发娇艳欲滴了。 “姐姐快看那个!” 曜灵眼睛一亮,快手便采下几朵来,摊开在手心给青桃看:“这花开得真红!咱们采些回去染指甲好不好?” 青桃乐不可支,顺手就将芙蓉扔去了一边,转头掐起凤仙花儿来,口中道:“哪儿冒出这许多来?世子爷本是不让种这个的。” 曜灵心疼地将芙蓉捧在手里,又细细地将瓣上的泥抹尽了,青桃转过身来,她便将花插上了对方的发髻:“扔了做什么?白糟蹋了。既然折下来,不如带在头上,又或是回去供瓶,方不辜负这花的情谊。” 青桃摸着头笑了:“姑娘倒会替花作想的,我就没那个细的心思了。” 曜灵笑而不语,接着刚才的话道:“姐姐才说,世子爷不让种凤仙花?这是为何?难不成这里的姐姐们都不许染指甲么?” 青桃叹了口气,将袖子里的凤仙儿向内拢了拢,方款款道来:“说起来,也是姑娘身上衣服的旧主人。” 曜灵早知道这衣服不是新的了,只是亲耳听青桃说出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早个什么样人儿?配得上这样娇贵精细? 青桃本来不想说,可看看曜灵身上,心想衣服都给人穿了,就算说出来,只怕世子爷也不会怪罪吧? 于是才说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那位曜灵曾替她做过胭脂膏子的,槐夫人。 这位夫人本出生在济南,后被这里旧日的巡抚看中,送入京中,入泓王府伺候。她抬进府里时,岑殷已经十岁,泓王更开始抽上大烟土,早已不理外事,多个侍妾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夫人连个名号也没有,便在泓王府里住了下来,心情是可想而知的郁郁寡欢,正是如花的年纪,远离家乡不说,如守活寡,怎叫她不度日如年? 岑殷却于此时突染重病,这病来势凶猛,起势就连着烧了三天天夜。太医一天之内来了三次,只说病来得急,却不是什么大病,只需精心看顾即可。 王爷王妃此时身陷入阿芙蓉之瘾,根本无力看护,新来的夫人正好无事,便接过这差事来。 不眠不休地看守了几天,太医再来时,岑殷已经渐渐恢复过来,神智清醒不说,亦能喝得下米汤了。 这位夫人偏善调五味之水,精于饮食,于是乎,岑殷的病后调养也由她负责了。 待到岑殷能起来走路,还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时,夫人整整瘦了一大圈,眼窝都陷进去了。 岑殷大为感动,自他小时便离开母亲身边,他可说从未享受过这样母亲的温暖。 自此之后,岑殷便与夫人如母子般亲了,虽然从年龄上看,二人不过相差十岁,可岑殷的孝心,与夫人对他的爱护之情,却是如白玉般无暇,更是府中人人皆看在眼里的。 曜灵听得微微点头,这样说来,也难怪上回槐夫人去了之后,岑殷再来自己店里取定好的胭脂,会有那样哀伤的神情了。 “这位夫人可是封号为槐?”忍不住,曜灵便问了一句。 青桃点头,反问你怎么知道? 曜灵笑道:“你先说,过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青桃便又说了下去。 谁想这位夫人到底命不长久,虽有岑殷如亲子一般孝顺,可到底比不上比翼一起飞,比案齐眉,于是入府不到三年,夫人开始慢慢消瘦,却找不出原因来。 最后岑殷亲去泓王面前央求,带了夫人回到家乡,也为了这个缘故,才修了这座别院。当时只为夫人来这里修养,可惜的是,夫人在这里不过只熬了五个月,便再难支撑下去,很快就香消玉损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晚来 曜灵听得唏嘘不已,如此说来,槐夫人可算是红颜薄命了。 青桃眼尖,望见不远处还有几株开得甚艳的凤仙儿,正说的话就停了下来,箭步上前,笑盈盈地弯腰,将花儿撸进了自己手里。 “青桃!”突然,长廊缭曲深处,有人在叫。 曜灵看见那抹蓝色身影,慢慢向自己走了过来,情不自禁地,头就低低垂了下去。 “世子爷!”青桃有些慌了神,手里的花儿还没得不及藏进袖子中去,红艳艳地,刺人眼目。 岑殷也看见了,两道利剑似的浓眉微微蹙起,只是当了曜灵的面儿,才没有说什么。 “雨后空气清新,我陪爷出来走走,本想去你们院里看看,倒巧,在路上遇见了。”叮当说着打量了曜灵一眼,心里诧异那身衣服的合体。 岑殷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你们去哪儿了?刚才没淋着雨吧?” 青桃见曜灵不开口,只得自己上前来禀道:“才陪姑娘去了花厅,跟洪三爷说了几句话。” 这么说,你决定留下了?岑殷眼睛依旧只看曜灵,后者却被地上几枝杂草吸引得不肯转睛。 “嗯,没淋着就好。对了,你们用饭了吗?”叮当明知故问,岑殷这一回来,不正是要请曜灵去三清轩用饭? 这回曜灵不得不说话了,她偏开头不看岑殷,只微笑对叮当道:“我也没什么胃口,不必正经用饭了。若有清粥小菜,略点一点也就行了。” 岑殷一张俊颜愈发阴沉,立刻就问:“怎么?还是不好么?”转身就对叮当道:“快去再请太医来看!” 叮当张口结舌,只好以眼神向曜灵求助,曜灵没想到岑殷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倒吃了一惊。 本来她不过托词,不想与其同用晚饭罢了,没想惹出这许多麻烦下,当下便赶紧道:“没有不好,不必请太医了。我,想是刚才有些闷热,不太有胃口罢了。再者,我平日里也是粗茶淡饭的惯了。” 岑殷放下心来,唇边竟噙上丝淡淡笑意来:“姑娘倒会养身,其实暑天傍晚,用些清粥小菜正当适宜。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特意叫他们备下几种粥品,小菜也是清淡少放油的,姑娘放心,没有甘肥油腻之物。” 这样一说,曜灵也就不好拒绝,只有青桃脸色有些发苦,因担心袖子里的花儿,时间长了就要褪色了。 曜灵瞟她一眼,见其央求地看着自己,心下不觉好笑,便对岑殷道:“既然要去,请世子爷容我回院里换身衣服,这衣服不是我的,我还穿回我自己的吧。” 此语一出,岑殷本来由睛转阴的脸色又冷了下来,他专注地盯住曜灵,眸底似有火焰腾地蹿高:“你的衣服来时就毁了大半,如何穿得?这衣服不好么?虽说旧的…” 言外之意,难道你还嫌弃不成? 曜灵不想自己不过顺口一句话,对方竟会如此误会,若不是刚才听过青桃所说之事,自己只怕也要不解甚至有些生气于岑殷的小心眼儿呢! “世子爷实在误会,这样好的衣服,小女子哪敢厌弃?只是我身轻体微,只怕没有这样的福份穿这种衣服。” 曜灵的话,一下叫岑殷眉头展开,口中轻轻道:“哪有这样的话儿?夫人若知道你穿她的衣服,其实只有高兴而已。” 说完他也不多解释,挥手便对青桃道:“扶姑娘回去吧!下过雨只怕夜凉,你替她开了箱子,取那件月白缎绣蝶鸟四季花卉纹便袍给姑娘换上吧。”说着又看曜灵道:“我在三清轩等你。”语气是不容人拒绝的。 曜灵只得顺从,弯腰行礼之后,便与青桃回到自己院里。 青桃一回去就寻出个纸盒来,宝贝似的将凤仙花装了进去,然后洗手开了箱子,果然将岑殷说的那件衣服找了出来,又特特地烧斗烫得平平的,伺候曜灵换上。 曜灵哭笑不得,只好依从,果然衣服十分合体,竟似量身定做一般。 “姑娘,”青桃左右看看,又替曜灵将背后拽拽平,“若不说,旁人再看不出来,这衣服是夫人的,竟像是姑娘自家带来的一样,尺寸不说了,气质也十分合衬。” 曜灵这时想起刚才岑殷的话来,不觉好奇问青桃:“我不过一介民女罢了,怎么夫人的衣服倒给我穿?夫人若地下有知,更不会高兴。” 青桃抿嘴一笑,竟不吭声了。 曜灵对镜理妆,重新将头发拢了一拢,这时从镜子里看了青桃一眼,佯作生气道:“不告诉我,我便脱了下来!” 说着当真去解上头的蝴蝶盘扣。 青桃吓了一跳,这才上来央求道:“好姑娘别玩了!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夫人的衣服头面,留下来不知多少,都是世子爷孝敬的。夫人在时,穿不了那许多,下世时更说了,不要那些身边之物,留给爷,一来做个念想,二来么,若爷将来有了中意之人,就给了那人。只当是她这个做长辈的,送的薄礼吧!” 曜灵但闻中意之人四个字,便偏开头去只作没听见,青桃扑嗤笑出声来,心想是你逼我的,不然我才不说呢! 曜灵将自己的一支墨玉簪子插进发髻,然后站起身来,也不管脸上红得火烧一样,强作镇定地对青桃道:“咱们走吧!” 青桃忙说不行,夫人的头面匣子还没开呢,姑娘要挑一支戴才好。 曜灵此时哪儿还说得出话来?只恨自己刚才多嘴,为什么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只当没听见青桃的话,曜灵带着腮边现两朵红云,自己走到门口,一打帘子,出去了。 青桃闷声笑得有些打软,赶紧拿了一方干净的罗帕,跟了上去。 彼时月光很好,空气更如澄过一样清爽,徐徐袅袅,拂面而来,带着荷花荷叶的清芬,令人不觉胸襟为畅。 两人走到池边,水本来是十分澄澈的,就连水底的行藻纵横,都看得甚是清楚,正有船娘撑出船来采荷,人影倒入水中,须眉毕见,好象是一面大镜子的一般清洌。 青桃扶曜灵走上一条白石子铺就的羊肠小径,有些古藤碍首,香草钩衣。曜灵闻得出来,其中不乏极其珍贵的药材,甚至有些品种,来自西域疆外,中原再难寻得的。 走出小径,曜灵这才发觉,已经到了水边,却是下午听雨亭的斜对面,长长一条竹桥连着池中间一座水轩,上书三个大字:三清轩。 岸边,一个丫鬟正生了两个铜炉的火,用两只银吊子,文火慢慢熬着粥米。 青桃笑嘻嘻地叫了一声:“粉杏!里头是什么好东西?” 叫粉杏的丫鬟抬起头来,看见是她二人过来,脸上也堆叠起笑来:“姐姐来了?姑娘好!世子爷特意吩咐开了一罐旧年的雪水,配着上好的御田贡米,按照爷开那防风粥的单子,又配上好几样花露果粉,都在里头,慢慢熬着呢!” 青桃呀了一声,正要问有哪些花露果粉,不想曜灵已经笑着说了出来:“玫瑰露、香稻露、荷花露、桂花露,还有槐蜜,并些桃仁松仁之类果子细粉,还有就是茯苓粉、莲子粉、琼糜粉、燕窝粉。是不是这几样?” 粉杏张大了口,听曜灵一一报出所有来,竟惊得回答不得。青桃也吃惊不小,正要问你怎么知道? 却听得有人在三清轩里大笑起来:“你们一个个都是傻的!京城里谁人不知,采薇庄掌柜的天赋异禀,可闻香辨物?” 笑声极为爽朗,飞扬入鬓的剑眉高高挑起,俊朗眼眸亦有难得一见的鲜明笑意,神光熠熠,却是如春风化雨般的和煦。 不是岑殷,却又是谁? 曜灵是难得看见他笑的,一见之下,竟大觉遗憾,平日里他实在笑得太少了!若都能如现在这般,该有多好? 青桃和粉杏则只听见采薇庄三个字了,当下看向曜灵的眼神就与前大来一样了,竟大为崇拜起来。 “哎呀!怪不得姑娘才说要染指甲呢!原来是姑娘的本行啊!姑娘行行好,教我个法子,我一到夏天脸上就油汗淋漓的,姑娘可有方子来止?”青桃随即拉住曜灵的袖子。 粉杏也不甘落后,本来蹲着看火的,即刻就站到曜灵身前来:“姑娘可带有海棠色胭脂?上回我好容易得了一盒姑娘店里的,润泽细腻自不必说,且上色容易。可不到一个月,这个来蹭那个来寻,竟将我的宝贝用了个净空,好姑娘,若有,再赐我些吧?” 叮当走上前来,将粉杏和青桃轰去一边:“还不快走开些!好不知趣的蹄子们!爷今晚在这里请姑娘赏月,竟是为了你二人谋福利了不成?!” 曜灵笑着被叮当拉走,走过二人身边时,却突然低低道:“胭脂没有,回去教你们染指甲,包管七天不落色!” 二人乐得齐笑,叮当也抿唇不止。 三清轩里,一张黄花梨螭纹小方桌上,果如岑殷前说,只有几样小菜,清清爽爽,丹醴湛溢。rs 第一百五十四章 暖聚 岑殷一身玉色冰竹纹家常长衫,仙骨珊珊,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月光下真正如玉一般,洁洁生光。 此刻正背着手,闲闲雅雅地站着,眼角含情,看着曜灵款款步来。 何为清剪冰华,香团雪彩?眼前正是玉肌冰肤。 如何眉黛楚楚,一笑嫣然?只看近处清淡小娥。 最难得,缓行独立,倍觉娉婷,却不知,为何不曾用酒,却叫佳人红晕满颊,如落日芙蓉? 曜灵不知息是怎样走过竹桥的,她听不见竹子的咯吱声,却声声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银色月华之下,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长大了,不再是个小丫头了。 为什么?怎么会?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说,三生慧果,暗结此时。 “姑娘请坐!”岑殷的声音低沉,却难得的温柔,就连叮当都有些听愣了神,从来没有过的,这样温柔。 曜灵还是垂首,见了他,无话时,她总归是低头的。 可谁又知道,岑殷的心,此刻也快跳出了腔子? 叮当清了清嗓子,今晚的岑殷叫她也觉得陌生了,她要想法打断这种新鲜状态,不过话,却是对曜灵说的:“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小菜?若没有,厨房里还有些预备的。” 曜灵勉力撑起头来,强作镇定,不去理会自己脸上的火烧云,强作镇定的当真将桌上扫视一遍:“嗯,很好,这样就行了。” 其实桌上有些什么?她全没看清。 叮当想笑,不过被岑殷丢过来的严厉眼神压了回去,强忍笑意一一介绍道:“都是些清淡的,清拌芽笋,龙井虾仁,熏鸽子蛋,酸渍白菜心还有些自家制的泡菜。” “很好了。”曜灵不等她说完,忙忙打断,生怕对方看出来,自己心思已乱。 叮当正用手指向桌下一个冰桶,里头有些西瓜、鲜核桃、杏仁、大桃儿、葡萄、雪藕之类,浸在新汲的井水里。不料话头被曜灵打断,顿时尴尬起来。 岑殷笑了起来,反问叮当:“怎么你也有词穷的时候么?” 叮当红了脸,一甩手走了开去:“我去看看,那头粥熬好了没有。” 轩内只剩下岑殷和曜灵,谁都不肯先开口,便不约而同向轩外看去,朗朗月光下,对面几十株苍松,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树杪处微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 二人沉默坐着,一时间只觉清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虚之想,不知怎么的,就算不说话,可也明显感觉得出来,互相的陪伴,那是一种旁人无法感知的,温暖而舒适的感觉,好像彼此认识了很久,心里有话,也不必开口,对方竟能有默契知道一般。 良久,叮当回来,将熬好的粥端了上来,青桃身后跟着,看见桌边二人背影,不觉微笑起来。 “多久没见世子爷这样平静了?”青桃凑近叮当,悄悄道,“从没见过爷这样轻松的。” 叮当看着岑殷的背,心里暗自叹息,又连连点头。从来岑殷背部都是绷得紧紧的,没有如今天这样放松过的。 不知怎的,看着看着,叮当和青桃都有些眼酸鼻涩起来。 曜灵早听见了后头的脚步声,并清粥的香气,可她心也软软的,身子也软软的,不愿说话。 别说话!岑殷似乎在对她低语,多美好的一刻,别破坏它!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月光柔和地洒将下来,似有比雨水更温暖的力量,明瑟宜人地洗净了世间一切。 这晚回到房里时,曜灵身暖体适,自离家之后,她还从没有这样放松过,心事没有消失,不过现在,她竟有一刻,可以不去想了。 “姑娘快教教我,如何染得不脱色?”青桃盼了一晚上,总算得到机会,一回房里,就急不可待地将凤仙花取了出来。 曜灵笑着一个指头点上了青桃额头:“我看你才喝粥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就知道你想这个呢!” 说着她话峰一转:“教你不难,不过你要告诉我,为什么说世子爷不让在园子里种这个?” 青桃边将红艳艳的花瓣从盒子里捡出来,边道:“这个么,还不是为了槐夫人?夫人在时,最爱染指甲,且她用法得宜,也可保持长久不褪色。夫人去了后,世子爷为免触景伤情,便不许在这里再种此物了。” 曜灵缓缓点头,轻笑道:“想不到世子爷那样冷口冷心一个人,倒真情深意深的很。” 青桃险没笑出声来,心想他对你还冷口冷心?刚才还吩咐让我换了纱被,怕你着凉呢! 曜灵觉出她的心思来,便白了她一眼。青桃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曜灵先只绷着,过后终于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曜灵从青桃手里接过花瓣,于灯下细细再挑拣一番,颜色不齐,又或是被水泡烂的都剔除出去,然后命青桃拿个干净的捣钵来。 待青桃来时,曜灵已洗净双手,便将花瓣放进钵中,又问:“可有盐么?” 青桃大惊:“要盐做什么?难不成姑娘要用这花儿做馅包饺子么?” 曜灵又一个手指点上对方脑门儿:“傻的!你刚才还没吃饱?盐就是不叫颜色易褪的秘密呢!” 青桃咦了一声,不敢相信:“这玩意也能在这里用得上?”话虽这样问,人已经走出门去了。 她再来时,曜灵已动手捣起来,青桃小心将细盐撒了进去,不一会儿,汁水磨好了。 “来吧来吧!”青桃迫不及待地将手指伸了出来。 “再等会儿!”曜灵忙拦道:“现在水份还太多了,等静置一会,汁水蒸发些许后上色更好!” 青桃叹了口气,只得坐在捣钵面前,伏下身子趴着,眼巴巴望着。 “如今我们爷来了,这园子可就要热闹了!”青桃喃喃自语道。 曜灵正预备走到里间卸头面梳头,听见这话不觉回头看了看青桃:“想来平**们这里冷清了很?” 青桃哼了一声:“可不是冷清?只有我们几个丫鬟看着内院,后头大管事和护院的,也不让到里头来。我们一般也不出去,连个人声也听不到。好在爷心好,我们都是这里附近人家买来的,到了年节放我们回家去,倒也是美事一桩。” 说着话儿,青桃直起身来,对曜灵道:“不过我说热闹,倒不是指这个。爷每次回来,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总要上门来,尤其是,家里有待出嫁女儿的人家。” 曜灵听到这里,转身就走。 青桃看着她背影,却还在不依不饶:“说起来,这些人什么借口由头都有,平日里八杆子打不着的,也寻出些理由上门。太太们都说与槐夫人有渊源,老爷们就总与王爷年轻时交厚,想也想不到的事,也有人提上门来说。” 曜灵将头发放了下来,正要说话时,外头进来个丫鬟,青桃看见便叫住:“金桂!你来做什么?” 丫鬟快步走上来,凑近青桃耳朵,低低说了句什么。青桃立刻皱眉,将手一挥道:“爷这会子只怕歇下了!你去到二门外说,叫太太先回去,没个深更半晚还上门来做客的理儿!” 金桂叹气道:“可不是?还带着小姐呢!哪有一点大家宅的规矩模样!我已经说了一遍了,人家只是不听,非逼我多跑这一趟!” 青桃不耐烦道:“你快去说一声!也不替回爷了!我还好说话些,叫叮当听见了,必是一通好骂!” 金桂摇头走了出去,曜灵从镜子里看了青桃一眼,却没说话。 青桃有些好笑地看过来:“怎么样?才说着,就来了一注。”说着她便走到曜灵身后,凑近她耳朵低低说了三个字:“安太太。” “什么?!”曜灵吃惊不已,“她来做什么?” 青桃越发好笑起来:“我刚才的话姑娘是没听见么?安家女儿名声这几年也传得够了,说长得好也罢了,精于诗词音律,书画琴棋,又知书识礼,人都谓不及的。不就指着说给爷听么?” 曜灵听了,掉转头来看青桃,一脸不敢置信:“城里只有你们爷一位未娶亲的么?小姐就只巴望这里不成?” 青桃呀了一声道:“姑娘你不信?说来好笑,安家来这里三年,世子爷回来二次。上回来,我跟着叮当姐姐接着的。哗!安家好大的阵仗,又抬了许多礼来。只小姐没来,太太老爷一齐出动,话里话外我都听着不好意思了。要不是我们爷搪塞了过去,那位好老爷,啧啧啧,明说了吧,抬过来做侍妾都肯呢!” 曜灵从镜子里看了青桃一眼,不太相信对方的话。安家出名会调教女儿,前二位都嫁得风光,到了最小的一位,怎么会肯如此轻易行事? 定是青桃心里看轻安家,嘴上便有些夸张了。 青桃看出曜灵不信,有些着急起来:“是真的!要不然她们也不敢大着胆子,就这样趁夜的过来!” 曜灵摇头:“怕不是为这事。世子爷因了如意庵的事要治安大人的罪,这母女二人因该是来求情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求情 话虽这样说,可曜灵亦对安小姐的行事感觉有些奇怪。按说安三小姐出名知礼守体,怎么会在夜里过世子的别院来?不怕传出去人会说闲话么? 青桃冷笑道:“这回她们倒是想出个好由头来。不说为了世子爷,倒说是来看望姑娘你的呢!” 曜灵听出青桃话里意思来,嗯,这也难怪了。 自己一介民女,有什么可被她们看的?要知道,安夫人可是堂堂三品诰命。 “嗯,”曜灵淡淡道,“别人的事也不去管她,横竖她们也见不了我。咱们还是染指甲要紧。” 青桃本来嘴快,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怕曜灵以为自己看轻了她,会生气。不料曜灵倒轻轻绕过此话题,青桃心里不觉松了口气。 放在风口的凤仙花汁已然被吹干一小半汁水,青桃笑眯眯地看着曜灵替自己点上花汁,又小心翼翼地用纱布包起手指来。 “明儿早起就好了。”曜灵微笑着看那十根被裹得严实的手指头。 青桃满心欢喜地道:“姑娘手真巧,刚才替我点汁,一丝儿也没漏出在外面。要我自己弄,又或是换了这里哪个丫鬟,定要弄得整个手指头都是红的。” 曜灵做了个鬼脸:“我是吃这碗饭的呀!本行工夫,做得不好怎么行?” 青桃趁机依到她身边,半点央求半撒娇道:“姑娘要不然教我做胭脂吧?外头买得总不得用,又费钱。” 曜灵点了她脑门一下:“这可不行!教会了你,我可就没饭吃了!” 青桃悻悻地笑了,曜灵也跟着笑了起来。 外头金桂一路小跑,又冲进屋子里来。 青桃一见是她,眉头便紧锁起来:“是不是安家还不肯离开?” 金桂为难地点了点头:“说几遍了,夫人倒罢了,只安三小姐嘴头子紧,不肯就走,说定要见见这位姑娘再去呢!” 青桃怒从心头起,一掌拍在桌上:“得了吧!还见这位姑娘呢!不就是听说,这会子世子爷正在外书房陪节制三司,三位大人说话,上赶着要来借风么?” 节制三司?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都来人了?这才是济南这地界真正掌权的三位,将他们齐请了来,莫不真要办安大人了么? 曜灵心里默默想着,却一声不吭。 金桂急了起来,冲青桃叫嚷起来:“谁说不是呢!可她们就是不走,叫我有什么办法?那位小姐说了,要是不让她们进来,她们就在后门守上一夜!” 青桃脸涨得通红,让她等去!四个字已然冲到了嗓子眼儿。 “算了,”曜灵突然开腔,“别叫金桂姐姐为难,青桃姐姐也消消气!不就是要见我么?我无所谓,反正这会子也没什么事,见就见吧。” 青桃疑惑地看她一眼,不知究竟她什么意思。 曜灵叹了口气道:“安家不走,不就是等着事情闹大?一闹出来,世子爷必要出来亲视,到时候…” 青桃恍然大悟,金桂更是转身就走,都是一点就透的人。 屋里一盏料珠灯晃了晃火,青桃忙上去将灯花剪去,然后方对曜灵道:“还是姑娘聪明,我就没那许多想头。” 曜灵笑了笑,正低头处,突然叫出一声:“不好!” 青桃正要过来,曜灵叫她:“将那灯一并移过来!” 青桃慌得赶紧移灯上前,凑到近处这才发觉,原来曜灵的裙子上,被刚才的凤仙花汁染了上去,正点在一只蝴蝶翅膀上,瞬间就化开一小片红来。 蝴蝶便蔫头搭脑地蒙在了下头,看不清面目了。 “这可怎么好?”青桃一见就将哭了出来,“可惜这种月白的缎子最不经染!这要叫世子爷知道,我可…”话到最后,竟当真呜咽地哭了出来。 曜灵蹙眉就灯,仔细看了半天,长长吐出一口气来,掉转头安慰青桃:“姐姐别哭!没事,我有法子救过来!” 青桃急得眼红红地,手帕就在袖子里也来不及捏出来擦泪,赶紧拉住曜灵的手道:“好姑娘,可是真的?若真能救,那可就跟救我的命一样了!” 曜灵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道:“能救,姐姐放心好了!先将眼泪擦了吧,回头安夫人和安三小姐到了,该以为咱俩争糖吃斗气了呢!” 青桃包着眼泪笑了出来,又偏开头去,这才得空将泪痕拭了,口中抱怨道:“看人急成这样,姑娘还有心说笑?” 曜灵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回道:“要不说笑,你怎么舍得将眼泪擦了呢?我知道了,你必是特意留下来叫安夫人看的,这叫苦肉计是不是?” 青桃愈发笑开了花,二人正闹着,金桂果然领着人进院子里来了。 “姑娘,安夫人和安小姐到了!”金桂不敢就进,便在外头院里,喊了一声。 青桃匀了匀脸,这才慢悠悠走了出来,将门帘儿撑得高高的,眼睛看也不看外头,嘴里喊着:“尹姑娘请夫人小姐进来坐!” 曜灵也跟着走了出来,微笑着站在门前。 安夫人身着蜜腊黄折枝牡丹圆领长衣,脸儿也黄黄的,跟衣服颜色一样,眼泡儿肿着,无精打采地走了上来。 安三小姐跟在她身后,倒跟曜灵一样,也是月白儿长衣,却是子樱花纹样宝蓝滚边缎面对襟式样的,低调中却透着奢华,低着头垂着眉,腰儿只得一把细,好似那风吹杨柳,雨打芙蓉,婀婀娜娜地走了过来。 曜灵忙走下台阶来接住安夫人,先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方道:“民女尹曜灵,不敢劳动夫人小姐!” 安夫人忙堆上笑来,携手拉起曜灵道:“姑娘快快请起,咱们里头说话吧!” 曜灵又看安三小姐一眼,后者觉出来,冲她福了一福,面容里满是忧愁,眼眶中擎着两行珠泪,轻声细语道:“姐姐好!” 曜灵忙称不敢,金桂这时也上前来,众人便一齐进屋里去了。 曜灵进屋后才看出来,原来除了安夫人和安三小姐,安家还来了二位妈妈,四位丫鬟,再加上金桂和青桃,顿时挤得屋里满满当当,灯光也被人遮挡下去大半,变得阴暗下来。 “姐姐,”曜灵叫金桂:“再点二盏灯来可好?也请这妈妈和姐姐们,外头屋里坐坐?有点心,也请姐姐们用上一点吧!” 金桂会意,笑着上前来,将那些安家的随从请了出去,安夫人倒没什么话说,安三小姐却拉住其中一位妈妈的手道:“这是我自小到大的乳母,没什么话不能叫她听见的,请姑娘留她在屋里伺候吧!” 曜灵正坐在安三小姐的对面,听见这话,便抬头注意地看了这妈妈一眼,见其五短身子,胖呼呼脸团团的,脸上都是笑纹,倒是一付和善模样。 “既然小姐这样说了,那就请这位妈妈留下吧。”曜灵说着又看安夫人:“不知夫人喜欢什么茶?请姐姐们冲去。” 曜灵是惯于应酬这些贵妇人的,不过这里的人都不认识她,见她应对这样圆融,说出话来又得体流利,不觉心里都微微有些吃了一惊。 尤其是安家母女两位,她们本以为这姑娘不知是世子爷哪里弄来的小优女娼之流,谁知道一见面,对方竟是如此端庄大雅,倒叫她们有措手不及。 安夫人定了定神,又用不离身的一方海棠红罗帕拭了拭眼睛,然后方轻轻道:“多谢姑娘如此有礼,姑娘这里若有老君眉…” 曜灵便看了青桃一眼,青桃淡淡吩咐外头:“金桂!后头我房里,取老君眉来!” 安三小姐抬眼看了看青桃,口中便赞道:“这位姐姐想来就是别院里的管事姐姐了吧?怪不得世子爷放心将这里交于姐姐,看姐姐年纪清清,却是口舌伶俐,长得人物出众,行事又得体,世子爷好眼光也好福气,哪里寻得姐姐这样的人物来?” 青桃脸上微微一喜,虽则口中不曾说些什么,可曜灵看得出来,她已经没有开始那样厌弃安三小姐了。 安夫人本来无话可说,垂着头好像要睡着了一样,安三小姐便推身边那位妈妈:“吕妈妈,太太吩咐你带来的表礼呢?看见姐姐还不敬上来?!” 安夫人如梦初醒,忙对吕妈妈道:“正是呢!看我这记性!快拿出来吧!” 吕妈妈笑得弥勒佛一样,果依言走上前来,怀里早掏出红绸裹起的小包裹来,揭开来送到青桃面前。 灯光下,一对缠丝镶珠金簪,一对点翠云纹簪,又是一对金丝垂珠耳坠,并一对缠丝嵌三色宝石赤金戒指,熠熠生辉,闪出夺目耀眼的光芒来。 “些许小物,姐姐不要客气!”安三小姐语气和缓,甚至带三分央求地对青桃道:“我知道姐姐这里好东西太多,世子爷什么没赏过?这里不过给姐姐留着玩,又或是赏人的呢!” 青桃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就算岑殷来这里住时,也没有外人单独要求见于她,更没有人送过东西给她的。今日骤然如此,她倒有些不知所措了。rs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夜求(二) 曜灵轻轻拉青桃一把,只看着她道:“厨房里还有点心么?我记得晚上那碟山药枣泥糕很好,还有牛乳菱粉香糕也好,请姐姐去叫些来,让夫人小姐配着茶水来用,可好?” 青桃如梦初醒,抬眼正撞上曜灵精光闪闪的双眸,顿时心下一清,忙点头道:“姑娘吩咐的是!我这就下去看看!” 说着,竟丢下那套金头面不看,也不理会站在面前伸开手的吕妈妈,径直就走了出去。 吕妈妈笑得有些尴尬了,伸出去的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便向安三小姐看了过去。 安三小姐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时竟反过来劝曜灵:“姑娘就替姐姐收了吧!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值钱。姑娘若不肯收,那就是看轻我们安家了。” 安三小姐果然名不虚传!曜灵细细打量着对方,见其眼神真诚,目光专注地看在自己身上,毫无不自然之态,看起来,来时对方便已做好准备,是要做小伏低的了。 “安小姐这话说差了。这东西收与不收,还论不到我来做主。前头说了,我不过一介民女,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长道短?更没有道理替这里的丫鬟收礼。她收与不收,还得听世子爷的不是?” 见曜灵不过轻轻二句话,就将个难题绕了开去,安三小姐不觉眼里闪一道幽冷锐光来,曜灵看见了,却微笑只作不见,依旧恭敬地直视对方。 吕妈妈见势无奈,只好先退步回来,有些难堪地将包裹又收回了怀里。 突然安三小姐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什么来,忙笑着对安夫人道:“娘,咱们做什么来了?竟将正事忘了不成?” 安夫人这时抽了抽鼻子,亦恍然大悟,忙吩咐吕妈妈:“将咱们带来的东西,呈上来请这位姑娘过目!” 曜灵心里好笑之极,嗯,看过不了青桃那关,就直接寻上我了?还是以为我不叫青桃收礼,是因为自己没有? 浅陋之见!曜灵在心里冷笑,面上却做若无其事,且看她们如何。 吕妈妈这时已走到门口,低低向外吩咐几句,果然跟来的丫鬟们便纷纷走了出来,手里大匣子小匣子,共有七八个之多。 曜灵还是只管看着不说话。 安三小姐摸不透她的心意,不过想着,一个外路的烟花女子,总归是见钱眼见的吧? 其实来时她便已经想好,买通曜灵,说服岑殷,救自己爹爹一命。还有就是,也好好看看,岑殷中意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自己也好照样描去,做出对方心仪的姿态来。 她算盘是打得极精明的,可惜,碰上了曜灵这个对手。 安三小姐在心里也不得不承认,曜灵长得是极好的,也许比自己还要好上三分。说话行事,也极得体,若论心计,只怕也不在自己之下。 好吧,也算是棋逢对手吧!安三小姐此时打叠起千般精神,做好百样准备,正要与曜灵,一决雌雄呢! 丫鬟们将礼品放下就出去了,吕妈妈依旧笑得花一样,慈眉善目地请曜灵道:“姑娘请看看,这里头都是上好的药材!听说姑娘受了惊吓,我们太太和小姐,今儿下午特意吩咐人去城里老字号药铺里抓来的,还有些是家里珍藏的,外头一般难得,也一并给姑娘送来了!” 曜灵不动声色地看着吕妈妈将那些匣子一一揭开,果然里头珍奇不少,上好的人参,有人半只手臂粗细,一看就是上了年头了。 另有上好的血燕,灵芝,麝香,个头都不小,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不过剩下的就不能算作药材了。绫罗绸缎,金珠银宝,耀目生辉,晔晔夺人。 曜灵只扫过一眼,便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问吕妈妈道:“这算什么?给我看这些?是不是妈妈刚才拿错盒子了?这原该是给世子爷的!” 吕妈妈不料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本来满心想着,对方一定要看花了眼,看乐了怀的。没想到,重拳打在棉花堆上,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安三小姐捏着团扇的手便有些微微发抖,实在她没有想到,曜灵会这样厉害。 “怎么会拿错了?我与母亲今儿过来,只为看姑娘,并不为世子爷,也没有给爷备礼。这些东西,都是给姑娘的。” 曜灵见安三小姐不过顷刻之间就将慌张之色收了下去,复又和颜悦色起来,心里倒有些钦佩她了。 可惜的是,自己在京里时这种把戏看得多了,也练得多了,这点子雕虫小技,只怕还难不倒尹家的丫头呢! “原来真是给我的?” 曜灵装作大吃一惊,又指那一堆珠宝匣子道:“这也能入药?珍珠粉我是知道可以的,可这金珠?也行?” 安三小姐吃吃地笑,团扇遮住脸道:“姑娘怎么也傻了?外用的药是药,心药,那也是药呀!不能白白叫姑娘受了惊,这些东西,不过给姑娘开开心的。心结一开,那就什么病也好得快了!” 厉害!曜灵在心里替她鼓起掌来!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明明自己上门行了贿事,却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曜灵缓缓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吕妈妈和安三小姐心下一喜,看来成了。果然再厉害的女人,也过不了这一关。 “不过我没有心结,又何来解开一说?”不料她们高兴得太早了,曜灵话峰一转,即刻事态又变了:“再者,我的病也好了,不信你们自己看。” 说着曜灵便站起身来,灯下略转了一圈:“没事了吧?药材珠宝,我都用不上了,放着也浪费。我不过出门在外,蒙世子爷相救,在这里暂居罢了。明儿也许就走了,要这些东西,是放也没有地方放的。” 说着,曜灵走到安三小姐面前,对方坐着她站着,颇有些居高临下之势:“小姐若有话,请尽管直说。不过我乃一介小民,能力有限,也许帮不上忙。小姐你说呢?” 安三小姐抬头,目光炯炯有神,盯住曜灵,曜灵则正相反,笑意盈盈,回视对方。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除了极细微的灯烛轻爆之声外,再无他响。 青桃与金桂从外头进来时,方将这僵持的局面打破,曜灵微笑着回到座上,安三小姐则温柔地起身道谢,又直说麻烦姐姐了。 青桃捧着个黑漆雕花的托盘,于桌上放下四碟子吃食来,客客气气地回道:“夫人小姐是贵客,说什么麻烦?世子爷不在,我们想请也请不来呢!” 吕妈妈笑纹一收,眼神犀利地看着青桃,后者若无其事,冲她微微一笑。 “姐姐这话说得,叫我竟无话可回了!”安三小姐倒是落落大方,又赞桌上点心看着漂亮:“怎么手工这样好了?母亲你看,咱家特意从京里带来的,竟比不上这里呢!” 安夫人心急如焚,想着不是来替你父亲求情的?怎么说起这些闲话来?当下含着一包眼泪就对曜灵道:“我也不瞒姑娘,如今茜娘她爹被世子爷扣住,我们娘俩实在是没了法子!若不求姑娘,又能求谁呢?满城里谁不知道,世子救了姑娘,又带姑娘回别院?从来没有别人有这样的待遇,如今姑娘…” 曜灵耳朵听对方絮叨,眼睛却只看安三小姐,原来她的闺名叫茜娘? 青桃听得厌弃起来,打断安夫人话道:“这话原来该我说,安大人如今犯了错,世子爷按例办理,也实属正道!不然要利律做什么呢?皇上又怎么能信得过世子爷呢?有事也不敢交爷来办了!” 安夫人吃瘪,眼泪汪汪地向女儿求救。 安茜娘扫视青桃一眼,竟当刚才对方的话没说一样,并不理会,反倒诚恳从桌上拉过曜灵的手,切切道:“姑娘心善,如今我父亲是做错了一步,可他也是被逼为奈呀!再者,那些个女子原无足轻重的,不过农家女子而已。就算活在家里,也不知将来如何。倒不如送去京里,做了人家侍妾,也许倒是一条飞黄腾踏的青云路呢?!” 曜灵开始只当安茜娘为父求情,倒也孝心可怜,可听到后来青云路三个字,青金色双眸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被对方拉得紧紧的手,也随即抽了回来。 “安三小姐这话有没有道理,我也不敢妄自菲薄去评论,不过以我自己来说,就算活不下去,宁可自求出路,也不愿意被人拐去什么地方做妾的!” 曜灵说得极为决绝,唇角更翘起嘲讽的笑来。 世上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想着以身体换富贵的! 自己想做姨娘,就看世间女子,人人都想了?! 曜灵看着安茜娘,眼光极为鄙夷。 安茜娘被她看得愣住了。怎么会?这姑娘难道不是贪图世子爷名气家世,看中其人物才貌?怎么倒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本以为,自己的说辞可正中对方心怀,甚至是可引起对方共鸣的,可没想到,这回她的如意算盘全然打落在地,这一着棋,她是走得错而又错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三试 到底这姑娘是个什么来头?! 给她钱财她不要,软语相劝她不听,她到底想要怎样?当真要与自己的父亲为难到底么? 她究竟有何目的?! 安茜娘是绝对不会相信,世上竟有人,是真心想替那些无辜的农女讨公道的。那些人对她来说,比脚下的泥还不如,怎么会有人这样看重她们? 不,这姑娘定是故意与自己为难,灭了自己的父亲,也就等于断了自己入泓王府之路! 对,她定是这样的想头! “妹妹,”安茜娘脸上神情愈发柔和起来,口中亦叫得亲热:“我看妹妹年岁还小,就冒昧自称姐姐了。妹妹其实误会姐姐我了,那些姑娘里,长得出色得不少。妹妹难道不知,长得出色,在这农间也算是一项祸事?人都说,红颜祸水…” 茜娘的话,一下令曜灵有些朦胧的回忆清晰了起来,红颜祸水!这不正说娘说自己的话么? “这孩子长得太好,只怕将来路不好走。红颜祸水,人家说我,只怕,也要说她。” 娘的眼泪打在自己脸上,冰凉而悲怆。 “红颜祸水?红颜只是自生,祸水却是强加!”曜灵脸上的笑不见了,背部挺得笔直,雪中青松般傲然挺拔:“长得好就是祸事?凭什么就有这话?!” 安茜娘看出些苗头来,心里冷笑,嘴上依旧维持柔和的语气:“妹妹怎么不知道么?若在咱们这样的大家也就罢了,长得好算是优势,若在农家民间,长得好又怎么样?不过多卖几两银子罢了!倒不如一般女子,求个蠢笨的人家,倒也可平平安安过一世呢!” 曜灵垂于身体两侧的手有些发抖,脸色变得有些铅青,眼见茜娘有些得意洋洋,不觉就将牙关咬紧了。 青桃看着有些不好,正要上来安慰几句,不想曜灵脸色骤然又好转了起来,本来犀利的眼神慢慢缓和下来,竟抢在她前面开口了:“安三小姐说得在理,以三小姐这样显贵的身份,这样想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了。” 青桃暗中长嘘一口气,再看安茜娘,脸色却微微变了,显见得没想到,曜灵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了。 不过曜灵没叫她一声姐姐,这却是屋里众人都听得出来的。 安夫人这时咳嗽起来,眼泪也直趟下来,摇摇晃晃走到曜灵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曜灵大吃一惊,急拉对方起来,口中忙道:“夫人不可!使不得!” 安茜娘见自己娘如此,自然也吃惊不小,可后来一想,自己也赶紧跟了上去,同样跪在了安夫人身后。 “妹妹若不答应救我爹爹,我与娘就此跪下不起!” 曜灵拉着安夫人的手松了一松,青桃忙从她手里接过去,强与吕妈妈一样,将安夫人扶了起来。 “夫人何必如此?”青桃轻轻递上一方罗帕,口中淡淡劝道。 吕妈妈看见主子如此,少不得也眼泪涟涟,又看安茜娘还在地上,赶忙上前来拉:“小姐使不得!这地上凉,小姐身子一向不好,才在外头受了些雨,再被这凉气一激,弄出病来可怎么好?” 安夫人听见这话,悲从中来,猛扑上来,搂着安茜娘道:“我的儿!你快起来吧!你爹已经那样了,你再有个不好,叫为娘的可怎么活呀!” 茜娘抽泣不已,回身缩在安夫人怀里,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娘!”就再说不下去了。 青桃看看曜灵,后者却完全没有被这一出悲情戏打动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站着,青金色的眸子明澈若寒泉,幽深如子夜,隐隐却有森冷寒霜闪现出来。 “夫人小姐还是起来吧。这样求下去,实在也是无用的。”终于,有声音从静若深渊的房间里传了出来。 不过说话的不是青桃,更不是曜灵,却是个男人。 “世子爷!”安茜娘猛地扬起头来。 曜灵目光微转,果然,是岑殷来了。 岑殷其实早已听外院的人说,安家来人。他知道,自己这里来不了,必是去了曜灵下处。因都是女眷,说话也方便些。 因此他赶着与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和都指挥使司三位大人说了几句,并约下明日再议之后,便赶着向这里来了。 因来得急,他便没叫人跟着,悄没声息地走到院里时,正听见安茜娘高发议论,说什么民女无用之类。 若曜灵无言以对,他必会上前替她解围,不过好在,曜灵自己处理得很好,因此没给他这样机会。 后来眼见安家换了招数,打起悲情牌来,他知道无法,不得已只有现身了。 青桃金桂脸上顷刻就微笑出来,本来有些悬着的心,此刻突然安宁了下来。无论何时,只要看见岑殷出现在眼前,她们总有这样的感觉。 “世子!”安夫人招呼一声之后,依旧哭个不住。 今晚出来时茜娘便已经提点过她,她的任务就是哭,先是哭丧个脸,再后来,就只管淌眼抹泪就行了。 “开口的话,就交给女儿了!”茜娘言之灼灼。 眼下,她也正是这样施行的。 “世子爷!”茜娘又叫一声,弱不禁风似的,从地上挣扎着要起来,只是身子软了,半天也起动不得。 她本意希望岑殷上来扶自己一把,可惜岑殷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点要动手的意思也没有。 青桃和丫鬟们就更不用说了,都有些要看笑话的。 最后还是吕妈妈看不下去,暗中从背后将她拉了起来。 安茜娘半倚半靠在吕妈妈身上,似乎已没了力气,好比雨打芙蓉一般,弱不禁风地细语道:“世子爷,小女子给世子爷请安了!” 岑殷轻轻摆了摆手,眉头蹙起:“这样晚了,你们来做什么?安大人的事,我自有主张,你们又何必来叨扰这位姑娘?!” 安夫人听见这话,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也不管有人没人,一时间竟哭了个花容失色,簪垂钗褪,头发也乱了。 曜灵叹了口气,看安夫人哭得可怜,心下有些不忍,便道:“其实也没有叨扰,我本来无事,陪两位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岑殷却断然喝道:“不行!你才刚刚好些!太医说了,要好好休息,不可伤神动气!那该死的强人也不知用了什么迷药,竟效力如此暴烈!” 安夫人愈发大放悲声,却突然看见安茜娘甩过一个喝止的眼神来,立刻便偃旗息鼓。 安茜娘作出强忍悲痛的神情来,虽带愁容,仍晕笑涡,眼里含泪带情,细声细气地开了口:“世子爷,我与娘也是一是急坏了,从来都是深宅大院没出过门的。如今一但出事,也不知该去找谁,又不敢轻易打扰世子爷。正好听得姑娘不好,我与娘便送些药材来于姑娘养身,不想竟累姑娘动气,实不应该!请世子爷治罪吧!” 说着她就将头低了下去,眼泪说下就下,瞬间就将胸前衣襟濡湿了一片。 安夫人看不清女儿的表情了,只好望望吕妈妈,心想我是哭还是不哭? 岑殷冷若冰霜地回应:“知道你们一个为夫,一个为父,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事已至此,再说无宜。且夜深了,这里到底是我别院,你二人在此,多有不便。还是请速速回去吧!” 安茜娘怎会就这样死了心?替父求情是一件事,为自己能在岑殷面前显摆下美色,却也是一样重要的! 她暗中将心一横,当下便慢慢的轻移莲步,慢款纤腰,袅袅婷婷,一步一步的走到岑殷身边,依旧低低垂着头,,轻启朱唇,低开檀口,楚楚可怜地道:“我也知道这样于我名声不宜,可女儿只有一个父亲,闺誉虽重要,可父亲也一样重要呀!” 说着便声泪齐下,止不住泪流满面了。 好戏!曜灵简直要为她鼓掌了。一来为父求情,二来,弄不好还能强买强卖。 可惜这样一位佳人,竟不得岑殷垂怜。 他冷眼只管站在原地,后来看着安茜娘哭了半日有些不耐烦,便骤然开口对吕妈妈道:“你也不递个帕子上来?看你家小姐的袖子都湿了。” 安茜娘脑后顿时生出青烟来,这岑殷真是蠢牛一样!空长得这样,竟不懂怜香惜玉么?可为什么又偏对那姑娘好成这样? 想是自己做得还不到位! 安茜娘决定再试一次。 这次安茜娘换了招数,只见她灯下拢了拢有些乱了的发髻,强定了定神,似用了极大的力量,将悲伤和眼泪忍回肚子里去,秋波慵转,粉颈频低,似已疲惫不堪,也不愿意再求了,转身对安夫人道: “算了娘!公事上面,想必世子爷自有主张!咱们也来了半日,还是回吧!再晚下去,门首处叫人看见,明儿城里闲话就要传遍了!” 安夫人知道,这又是自己该上戏的时候了。 “我的儿!”她开始哭天抢地:“你这样一付好模样,名声又好,若真毁了去,可怎么处?娘没了靠山,将来可怎么活呢!”rs 第一百五十八章 败走 吕妈妈亦强忍悲伤,哽咽道:“小姐本自美名遍传,满城里谁不知道,咱家三小姐是针黹巧夺天工,词令皆成妙品,最最要紧的,闺誉冰清玉洁。如今,可怎么是好…” 安茜娘却只管背对岑殷,向安夫人走去,双眉锁恨,杏靥凝愁,做出幽怨不胜的样儿来:“为了爹爹,女儿在所不惜了!大不了,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也算干净!” 演得好!这一声曜灵差一点儿就叫了出来,好在她竭力自制,不然可真难说。 岑殷耸耸肩膀,伸出一指来:“嗯,这倒好办!如意庵就在外头不远,倒是个好地方。” 安茜娘脚下一滑,差点儿就摔了个狗啃泥。 安夫人哭不下去了,一来女儿受窘,二来么,自己的眼泪是真要哭干了。 吕妈妈上来救阵,先将安茜娘扶稳了,然后径直走到岑殷面前,直通通跪了下来:“夫人小姐救人心切,若话说得急了,还请世子爷不要见怪!只是看在她二人情真意切面上,还望世子爷宽待,毕竟我家夫人也是年过四旬的人了,又受过封…” 她的话提醒了岑殷,玩笑也得有个度,更何况,安义卓的罪名,现在还实在难定。 其实岑殷刚才已与三司议过,处理安义卓难度不小,若真以现在的罪名办理,只怕要将郑相也牵扯进去,这是谁也不敢拦上身的苦差,就连岑殷也不敢放胆一试。 不过若就此放任不理,那更是不可能。别的不说,只曜灵这一关,岑殷就难过。 倒不是说,曜灵会责难自己,岑殷知道,若轻轻放过安义卓,曜灵是多一个字也不会对自己说的。 可今后自己该如何面对她?她会不会就此认为,自己与那些人蛇鼠一窝了? “我知道了。” 岑殷亲手将吕妈妈扶了起来,“你且伺候二位先回去,如你家小姐刚才所说,公事上,我自有主张。夜深不便,请夫人小姐自己多加小心吧!我就不另派人送了。” 说罢便挥手,青桃即刻将门帘揭起,安夫人擦了擦眼睛,看了女儿一眼。 安茜娘心里恨得出火,只是事已至此,只得退守为上。慢慢走过曜灵身边时,安茜娘略抬头看她,眼神冷酷如冰。 曜灵毫不在意,坦然回视。有什么只管放过来,我见招拆招就是! 安家人走了之后,岑殷松了口气,也走出房间来,在门口吩咐青桃:“那几个丫鬟还小,只怕不懂事,你好生些伺候!” 青桃哎了一声,正要送出来,岑殷命她回去,只怕曜灵屋里没人。 青桃无奈笑了,岑殷眼光扫过她的指甲,她的笑便冻在了脸上。 好在岑殷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青桃松了口气,又赶紧叫二个小丫头:“快点了灯笼跟上去!” 回到屋里时,青桃惊讶地发现,曜灵已然脱下外头长衣,正身穿小衣坐在桌前,凑着灯下,细看刚才被花汁染上的地方。 “呀我的姑娘!”青桃吓了一跳,赶紧拿出预备起夜的银紫色凤尾图案绛绡单衣披在曜灵身上:“这才好些,又脱了!一会看受了风,爷又要骂我们了!” 曜灵头也不抬,口中淡淡道:“不怕!他若要骂,只说我自家要脱的,不**们的事” 青桃吐了吐舌头,知道你是不怕爷的,我们可不一样! 于是将头也凑近去看,青桃这才发觉,曜灵已经挑出与花汁一样的线来,挂在绣架上,劈成一半,再劈一半,直到那线细得眼睛看不见,方才满意地收了手。 “姑娘好手艺,跟谁学的?”青桃咂舌不已。 跟我娘呗?不过娘走得早,自己那时又太小,一切只是开了个头,后来就是跟门口绣庄里绣娘们学的了。 曜灵穿好了线,花绷上衣服也绷平了,架子上垂下丝线来,流苏一般。 “这花绷是夫人留下的?” 曜灵细心地看着衣服,顺口问青桃道。 青桃点头:“夫人在这里闲养,又没有别的事做,家里正有个绣娘,是苏州来的,夫人便跟她学起绣活来。” 曜灵看了半日,满意地道:“此袍料是苏绣作品,运用2―3晕色法,以正戗针,鸡毛针、散套针、齐针为主,辅以接针、松针、打籽针等针法绣制。如今我也同法炮制,只怕就能以假乱真了。” 青桃听了心里喜欢,却又有些替曜灵身体担忧:“姑娘不如明儿再做吧!听姑娘口气,倒是复杂得很。这会子夜深了,姑娘熬着不睡,明儿眼抠下去,爷又有话说了!” 曜灵微笑着,手下已然动了起来:“我睡了一个整日,这会子一点不困,倒是姐姐怕累坏了。姐姐请去歇息,我这里很快完事。说着复杂,其实并不麻烦的。” 青桃哪里肯走?一来不放心,二来曜灵手下活计实在漂亮,又做得麻利,她一时竟看得入了神,舍不得离开。 送线,接针。曜灵气定神闲,手稳眼利,先只来回几次,绸面上看不出所以然,再过几个回和,绰绰约约间,那蝴蝶翅膀下,一朵小花有了模样。 “哎呀好姑娘!”青桃看得赞不绝口:“这样看起来,真真就如初时就在上头一样,再看不出来,是后头补得呢!” 曜灵微笑不语,只管手下忙着,青桃也不再说话,生怕气息大了,将那娇嫩的花魂儿吓走了。 大半个时辰过去,曜灵直起身子来,细心打了个结,银剪儿一绞,完工。 青桃摒住呼吸,小心翼翼从绷子上将衣服起了下来,灯光下细细一瞧,脸上的笑就满了出来。 蝴蝶翅膀上的花汁,叫曜灵巧手修改,绣出同色一朵凤仙花来,小小巧巧的,那蝴蝶便如同躲在花后,又似振翅欲起,活灵活现,且更比初时有了灵气。 “这就行了,”青桃笑嘻嘻地将衣服叠好,“虽则爷是个眼睛尖的,也再看不出来呢!” 曜灵笑着将针线收起来,拍了她一把道:“这下姐姐也放心了,可以睡个好觉了!” 青桃不好意思地笑,又伸出十个包得胖呼呼的手指头道:“还有这个,明儿就等着看好呢!” 曜灵洗手净面,将头发放了下来,外头衣服已脱下来,青桃接过来抖了抖,收了下去。 “姑娘明早想穿哪件?这回子趁早拿了出来,省的明儿乱裹。”青桃特意从后头搬出箱子来,在曜灵面前开了出来。 曜灵靠在枕头上,正要说不必了,不想外头有人说话,原来是上夜的来了。 “嫂子今儿好早!”青桃放下箱子就迎了出去,外头几把灯笼将里间的窗户都照亮了。 打头的是年长的柯妈妈,在这别院里已有几个年头了,笑嘻嘻地上来,与青桃互行了个礼,然后冲屋里张了一张,以唇示意:“睡了?” 青桃摆摆手,抿嘴笑道:“没有!才正要看箱子呢,我请姑娘捡捡衣服!” 柯妈妈松了口气,道:“那是要好好捡捡,青桃姑娘手下管着槐夫人的衣箱子,多少好衣服是看都看不尽的!只我就知道,光夏衣就二十几箱,装得手也插不进去!” 青桃微笑道:“那是爷的孝心虔了!” 柯妈妈边看着下头人前后左右地院子里检视过一遍,边叹息道:“可不是?只是夫人福薄了,到底不曾享到底!” 曜灵披上起夜的衣服,也从床上起来,皓齿明眸,妙容都丽,站在门口微笑轻语道:“妈妈们辛苦了!” 柯妈妈不想她会出来,忙不迭上前行礼问好,又暗中细细打量,见果然生得极好,比玉生香,如花有韵,尤其听人传说的那一双青金色的眸子,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 “姑娘怎么起来了,看夜里风大了扇着!”柯妈妈拿出老资格,对青桃道:“快扶了进去,若不然,爷可是要骂人的!” 曜灵心里好笑,这不生生将个岑殷说得恶鬼了?有这么凶吗? 青桃上来就拉曜灵:“好姑娘饶了我们吧,若有事,是一个也脱不了干系的。” 曜灵哭笑不得,只得依了她进去。 好在这里也就完事,柯妈妈临走还对守院子的丫鬟道:“怪道爷那样上心,特意吩咐我早些巡夜,别吵醒了姑娘。原来生得这样好模样!” 丫鬟们皆偷偷笑起来,一个便道:“可不是?只说那眼眸,从来没见过那种颜色的,跟夫人的那只猫似的!” 屋里曜灵被强拉着,不得已看着箱子里的夏衣。 青桃得意洋洋地道:“这里头都是素净颜色,我一看便知,姑娘是那种不爱热闹的,便只抬了这个出来。姑娘到底看看,也算给我交差了!” 曜灵没奈何,只得过来,青桃移盏小明角灯近前,替她照着亮。 果然如青桃所说,衣箱里都是素净颜色,连箱子都是剔黑松竹梅图的,清华都丽。 青桃指着一件象牙色绣五彩菊花单衣问道:“这件好看!底色虽淡些,菊花却开得各色各样,也就不冷清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暗探 曜灵却摇头,就是嫌那五色儿太乱,不清灵了。 “嗯,这件姐姐觉得如何?”曜灵说着拎起一件云白银线滚边绣对称忍冬纹单衣,看那忍冬绣得灵秀,颜色也配得好。 青桃笑道:“姑娘果然爱个素淡的,就这件吧!” 裙子则挑出件月白色百褶如意月裙来,曜灵长吁出一口气来,终于完事了。 “还有头面呢!请姑娘…”不料青桃又来了一句。 曜灵即刻慌着逃回床上:“好姐姐,你饶过我吧!” 好容易躲过去躺下,青桃悄悄上前来,又道:“姑娘,外头有我睡着呢,姑娘半夜有事,只管叫我就行。” 曜灵倒没想到,自己出了京城反倒享受上小姐待遇了。 “不必了,青桃姐姐你忙了一天,也该下去歇息,我夜里睡得沉,一般无事。院子里又有人值夜,丢不了我。” 曜灵在帐子里赶紧推辞。 青桃哪敢?自说姑娘不必推了,自己就回去也睡不安心,不如在外头打个铺盖了。 曜灵只得依她,只是心里好笑了半天。 一夜无话,天刚刚有些发亮,曜灵便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可待揭开帐子一看,青桃已经打扮得清清爽爽,站在床前了。 浅啡撒花比甲,粉白撒花金色滚边缎面长衣,浅粉纱裙,眉如偃月,眼似流星,小脸儿擦得白白的,正伸出十根手葱似的手指,冲着曜灵笑呢! “姑娘快看,这颜色多么鲜亮!”青桃手指夸张地甩了又甩:“我眼里如今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我这一双手了!” 曜灵笑了:“怪不得今儿穿得素淡,原是为了衬托这十根手指的?” 青桃边将昨儿晚上挑下的衣服取出来伺候曜灵穿上,边道:“这姑娘可猜错了。我穿成这样,是为了伺候姑娘呢!姑娘爱素的,我也不能总是热闹了不是?” 曜灵笑着弯腰,佯装给她陪个不是:“那就是我的错了,怎好连累姐姐?敢明儿我也热闹一回才好!” 说说笑笑,外头已经听见声音,忙进来几个丫鬟送水,跟前跟后的收拾。 青桃让曜灵坐在镜前,一下一下,小心地替她篦着头发,又问她:“早上想些什么点心吃?” 曜灵自然说无所谓的:“我不是什么名门小姐,姐姐别再这么伺候我了,真不习惯!” 青桃从镜子里看她一眼,顺口玩笑道:“这就不习惯了?将来若进了王府,可怎么好?那可比这儿还要厉害得多呢!” 曜灵本来笑意盈盈的一张脸,瞬间就微微沉了下来。 青桃一看不好,手便有些捏不住篦子了,当了众丫鬟的面儿,又有些进退不得。 曜灵不想为难她,也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玩笑,可既然这丫鬟能说得出口,说明心里到底还是有这个想法的。 “我的墨玉簪子呢?”突然,曜灵自己先开了口,双眼直在妆台上打转,好像真在寻找簪子。 青桃忙从匣子里取出簪子来,又解释道:“我怕放在外头不小心落到地上就坏了,这才替姑娘收了起来。” 曜灵微笑,慢慢于手里摸索着簪子,口中款款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好在我也不是什么贵命,也就配得上了。” 众丫鬟们听了咋舌不已,这不明着拒绝世子爷了? 青桃不敢再说什么,仔细替曜灵挽了个平鬟,曜灵自己动手,将手里簪子稳稳地插进发间,方才微微笑了。 “早饭得了,现在可要送上来?”院子里有个婆子,隔着窗户轻轻问道。 青桃斥道:“哪来不知礼的?!姑娘这里还没捡好要吃什么呢!你就上赶着送来了?” 那婆子忙陪笑道:“原也不敢,只因世子爷说了,不论什么,都拿过来,凭姑娘喜欢罢了。这不,我们厨房里来了七八个人,只为给姑娘送饭呢!” 曜灵知道,这里再不能住下去了。岑殷是好心,可她实在受不得。 “有劳妈妈了,”她站起来,向外道:“我不要什么,只要白粥和小菜,别的请妈妈拿回去,又或是给这里的姐姐们享用吧!” 外头婆子愣住了,青桃赶紧出来,挥手低语:“听姑娘的话,别的东西只管送去爷那儿,只说姑娘不要便罢。” 婆子自当从命,一时青桃捧进个戗金彩漆云龙纹食盒来,里头果然只有白粥,并四样精致小菜。 静静将饭用过之后,曜灵便对青桃道:“姐姐也请用饭吧,我出去走走消消食,就在园子里,姐姐不必挂心,一时也就回来了。” 青桃知道不可用强,只得微笑着应了。 慢慢走出院门口,曜灵站在甬道前,犹豫了一下,该用哪里去?鼻息下隐隐传来素心兰,淡雅,却若有所无的香气,似来自左边,曜灵心下一动,便顺着气息而去。 曜灵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见弯环甚远,廊尽头处,露出广厦五楹来。曜灵不知是何处,不敢贸然就进,站在外头看了一眼,正要走开,不想一小僮揭开帘子出来,看见曜灵,忙弯腰打了个千。 “请姑娘好!” 曜灵愣住,有些不好意思,忙回礼,又问:“你怎么知道我?” 小僮还是不肯抬头,垂首恭敬道:“昨儿世子爷都给园子里吩咐过了。看见姑娘只管行礼就是,多一句也不必问的。” 这人倒是什么都考虑到了,曜灵心里暖暖的。 “这是什么地方?”曜灵无话可说,便顺嘴问了一句。 小僮答:“槐夫人在时,这里原是她歇息赏槐的地方,如今并无特别用处。” 赏槐?曜灵抬起头来,果见眼前近十株老槐,生得繁茂旺盛,风吹过来,叶子哗啦做响,只是过了花期,只见绿浓,不闻玉香了。 “这树倒长得甚好!”曜灵由不得脱口赞了一声。 小僮点头:“每日都有专门人过来打点,外头花厂子里一月上门施一次肥,我们爷说了,树是当宝贝一样看守的,不敢不经心的。” 又是个长情的。曜灵在心里点了点头。 离开这里,曜灵便再向前走去。此时天气已不再热得厉害,盛夏已过,又经昨日一场大雨,不觉金风乍起,玉露初零,曜灵再走几步,便闻见了木樨的香气。 好啊!珠兰先没找到,你倒抢先出来了? 游廊两边此时有不少木樨,曜灵顺手捞过两支来,细看那金黄色的小朵儿。 这花品相很好,花簇繁密,香气浓郁,且色泽金黄,曜灵略看之下,便辨出这是以花冠厚实,百花重出名的杭州黄。 窨出来做木樨茶,又或是收集做志木樨糖,可真不坏呢!曜灵想到细处,不觉嘴角微翘。 不料她这里高兴,却听见不远处有男子靴履的声音,踢踏而来。 难不成是岑殷? 曜灵脸不觉红了起来,想到那人为自己做过的那许多事,她一时竟有些不敢见他。 正好,杭州黄素以繁茂见长,曜灵灵活地翻过游廊的阑干,身子便隐在了木樨树中间了。 果不出她所料,她这里刚刚藏好,前头拐弯处就走来二名男子,却不是岑殷。 曜灵认不出来是何人,只看其身着官服,想必是这里的节制三司中人。 走在前头的年约三十余岁,深目高鼻,尖嘴寡腮,后头那个则年长些,圆团团的脸,身子也滚壮壮的,一看便知养尊处优惯了。 后头那个满面愁容,不住在口中抱怨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处?” 前头那人看也不看他,也不理会,待走到曜灵面前的游廊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来。 “我的赵大人,”前头这人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您好歹也是提刑按察使,一点子怎么就吓成这样?按理说见过的风浪也不小了,慌什么呢?” 被称赵大人的则愈发抱怨不止:“吕大人你说是这样说,可如今的烫手的山芋又怎么处?没办法,实在没办法!” 原来前头这人姓吕,却却是何身份?看着倒比姓赵的精明些。曜灵躲在木樨丛中,正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吕大人你倒说说看,世子爷说要办了安大人,可安大人哪是轻易动得的?别说京里的关系,只说这桩案子,那是有郑相牵扯在内的!一个不小心,得罪了郑相不是玩的!” 姓赵的说得头上汗也下来的,忙不迭用手帕去擦。 姓吕的倒满脸的平静:“你慌什么?你自己也说了,前头还有世子爷呢!天塌下来个高的顶!” 姓赵的愈发出汗不止:“可世子要我拟折子呀!上头的名字可是我的!这郑相要一看见折子,我不就…” 吕大人斜眼瞟过对方,心里鄙夷,鼻子里便哼出一团冷气来。 赵大人觉得了,有些没好气道:“吕大人你是无所谓的,你掌印都指挥使,左右动不得你!” 吕大人愈发哼哼不止,心想这人怎么是个呆子? “赵大人你如今也糊涂起来了?你也不想想,我虽掌印,可这地界上实际兵权是谁的?谁又不知道,泓王实在这里说了算?我不过挂个样子罢了,动了我才好呢,我巴不得离了这里,做能做得些主!”rs 第一百六十章 难说 赵大人愣了,细看吕大人脸色,犹豫半天,方道:“听吕兄的口气,莫不,要跟世子唱唱反调么?” 吕大人不出声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赵大人又急了:“哎呀我的好吕兄!咱们一起时间也不短了,同僚也算好友,你有什么心思,就实对我说了吧!也省得一会面见世子,咱们意见不和,倒惹得他动气!” 吕大人目光扫过周围,曜灵忙将身子向内隐了隐,这时便听见了外头传来声音:“赵大人!咱们如今不过看着世子的脸色行事罢了!这点子道理您还看不出来?世子正在气头上,皇上少不得也要给三分薄面。一来当年皇帝即位,泓王也算功不可没,二来么,泓王如今虽不管事,世子却已渐渐势壮。当年泓王的部下,无一不明里暗里附从世子,皇上不看僧面看佛面!” 说到这里,吕大人身子凑近赵大人,声音也压得极低:“如今几位王爷中,唯一能靠得住的,也就泓王了。京里才挂了一位,外头滇南那位又不知何时要造出些祸事来,京里剩下几位更是根基全无,在皇上和太后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能活下来就是不易了。” 赵大人身上的汗慢慢干了,却还有些不敢,忙再问一句:“可是郑相…” “郑相最近因夫人不肯送女儿入宫选妃,已经惹得太后起厌,如今正好出了这事,只怕太后还要感念世子暗中相助,送刀杀俎呢!” 吕大人一席话,终令赵大人茅塞顿开,团团的胖脸上,也总算见了些笑。 “不亏是吕大人,果然有一套!”赵大人心一宽,马屁功力就开始发挥出来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吕大人虽面沉心硬,到底还是被哄得有些高兴,越性便多说几句:“如今郑相,刘相,还有泓王,也就是世子爷,三家为大。皇上总归是今儿看中这家,明儿又信任那家,不让一家独大,相互制约着。郑相家风光已久,俗话说,月满则亏,我看哪,也算不多是时候了!” 赵大人听得心惊,暗中盘算一番,突然开口道:“难不成、郑相要倒?” 吕大人冷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倒是不至于,不过么,怕不能如前了。最近听闻有位新进京的刘大人,甚得皇上欢心,又与御史大人极好,只可惜京里根基太浅,不过听说他家二小姐也入宫备选了。我看哪…” 赵大人不由得会心笑了起来,吕大人也微微点头,二人彼此心照不宣了。 “刘相最近听说也有事故?”突然赵大人想起一事来:“听说挂了的那位,死在他家小姐手里?” 吕大人摇头摆手:“这可难说。宫里还有他家一位呢!真要有事儿,庄贵妃早该打入冷宫了,如今还是盛宠之下。听说,最近还有了喜信,怀上了龙胎。” “啧啧啧!”赵大人顿时咂舌:“这可了不得了!皇上还没有子嗣呢!皇后一位也是空着的,庄贵妃这下可要直上青云了!” “早就上了,不过愈发趁风得势罢了!”吕大人说到这个,眼中倒是难得的闪出精光来。 “那依大人的意思…”赵大人抬眼偷睨对方,再将话题拉回到自己这件事上。 吕大人心想话说到这个份上还问? “赵兄心知肚明,又何需小弟再说?我只盼过了这件事,得了世子喜欢,将我调去他处,最近听说两江总督那里,还缺个河道提督…”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一个是因为得意,另一个则是因为羡慕。 “时候不早了,咱们还是走吧!一会儿世子用过了饭,那就该…”吕大人抬头看天,催促道。 赵大人弓腰请吕大人先行,二人复又有说有笑起来,慢慢沿游廊,向前走去。 待人走得不见了影儿,曜灵方从木樨丛中出来,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向相反方向走去。 慢慢的步出回廊后,曜灵循朱阑转过垂杨边一曲荼蘼架,踅过太湖石,走到了池边。荷花昨日看着还好,今儿却显得些破败之意来,花朵儿被雨水打过,都有些蔫头搭脑的,叶子更不中看,枯黄得不少,几个船娘正荡舟水上,扯枝拉叶地整理着。 曜灵看不下去,便转身向回走去,她此时已无心赏景,只想快些回屋里去,好好将刚才听到的理出头绪来。 不想向回的路才走了一半,最不想遇见的人,偏偏就让她碰上了。 岑殷在自己下处用过早饭,听通传说二位大人来了,便从后院赶向外书房,不想刚走到园中主楼,念槐楼脚下时,远远就看见个云白色的身影踱了过来,他情不自禁停下脚来,剑眉下一对幽眸里,难得地闪出柔和的光来。 曜灵回去时没走原路,这时便有些绕昏了头,左转右拐之下,穿过一带遮列如屏的梧桐树,竟走到一处重楼叠阁下来。正有些不知所措,就看见个一身青衫,高大英朗的男子,负手站在一隅,眼光温润如玉,正满含深情地看向自己。 曜灵的心有些不受控制地乱跳了起来,好在她自制力极强,虽不想见对方,可见了面,她倒面上维持得平静如水。 “给世子爷请安!” 曜灵盈盈冉冉,端庄行了个礼。 岑殷回礼,又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尤其在她脸上,目光伫足许久,曜灵不知其意,可也知道,对方不是那样唐突的人,因此倒没偏开脸去。 果然岑殷看过之后,长长松了口气道:“今儿比昨儿好多了!想来必无大妨了!” 曜灵微笑起来,自己早说了没事,这人就是不放心,直到现在才肯相信似的。 岑殷说完那话之后,再无可说,曜灵更不开口,两人便默默站着,气氛又有些与昨晚相似,沉默中,带些甜蜜。 曜灵垂首,眼睛只看向自己脚前的地方,却突然有所发现,原来主楼台阶两侧,放着不少粉定窑长方磁盆,里头皆开着五六箭素心兰。 曜灵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寻了一路的芬芳,竟来自于这里。 岑殷顺着她的目光看起,也不觉浮起会心的笑来:“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他吟到这里,却骤然止了下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后面这一句,此刻他当了曜灵的面,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如青口小儿一般,他的脸上,也微微发起烧来了。 曜灵更是直接就背过了身去,男女之情于她是全然陌生的,她想,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没人教过我呀!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世上唯有这件事,是只需实践,无需理论,更无需旁人来教导的。 外书房里,二位大人等得渐渐心焦起来,赵大人便叫个人上来:“去里头张张看,世子起了没有?” 粉杏正好换热茶上来,赶紧就领命而去。 走过梧桐林时,她远远看见个秋香色的背影,正躲在主楼前的一排松柏后头,不知做些什么。 粉杏蹑足上前,轻轻从后拍了那人一下,那人受惊回头,粉杏这才看出来,原来是金桂。 “这一大早的,你在这儿看什么西洋景儿?”粉杏不知何事,笑着问道。 金桂忙不迭地嘘了一声,又是掩口又是竖指:“小点儿声儿!看你这大嗓门儿的!” 粉杏不知何故,正有些发愣,忽然听得主楼前有人说话:“谁在哪儿?” 金桂狠跺了下脚,甩了粉杏个白眼,没奈何回道:“是我,世子爷。” 粉杏吐了吐舌头,这才有些明白过来。 二人出来,给岑殷行过礼,金桂这才发觉,曜灵已经不见了。 听见外头丫鬟的声音,曜灵脸顿时就红得如经霜的柿子一样,明明自己没做什么,可就这样并排与岑殷同站着,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因心里是有鬼的。 岑殷自然明白,向后微微摆了摆头,曜灵眼光扫过去,忙急转身就进了主楼,绕进去,从后门出去了。 一路红着脸,好在倒也没人看见,曜灵此时已然熟悉自己院里的路线,很快就走了回去。 青桃正领着丫鬟们打扫院子,看见曜灵急匆匆进来,以为出了什么事,曜灵自己站定下来,喘了口气,然后方道:“好容易回来了,这园子太大,差点儿迷了路呢!” 青桃笑了起来,趁机打趣道:“姑娘下回再不叫人跟着,真走迷了也难说呢!” 正在扫院子的一个婆子听见说话,笑着抬起头来:“怪道姑娘这样说,这园子原有数十亩地呢!原来是租给附近农户栽桃的,后来世子看中这块地,就买下来做别院了。” 曜灵心里一动,便问那婆子:“那这块地当初是谁家的?” 婆子想了想,答道:“听管事的柯妈妈说过一回,说是什么姓赵的人家,具体也没弄明白。” 赵?曜灵突然想到刚才的赵大人,难道是他家? 第一百六十一章 如意庵 青桃喝住那婆子:“就你话多!怎么手里就停下来了?还不快扫了院子下去呢!” 那婆子悻悻然,只得垂下头去。 曜灵忙对青桃道:“我走了半天腿也乏了,姐姐给我递杯热茶可好?” 青桃忙跟在她后头进屋里去了,曜灵坐下便问她:“姐姐可曾听说,如意庵的那些姑娘们,怎么样了?” 青桃听见,出去便对外头人道:“叫个跟爷的小厮来回话!” 一时人到了,是个一身靛蓝色布衣的干净小哥儿,上来便给曜灵请安,又问青桃好。 曜灵记得,这人好像叫铜锤?于是含笑让他起来,又道:“是铜锤么?” 小厮笑嘻嘻地应了:“难为姑娘还记得我,我是铜锤。” 青桃掩面而笑,你这名字想忘了也难! 曜灵客气地问:“昨儿听世子爷提了一句,如意庵里的姑娘,听说都叫县丞领着送回去了?” 铜锤哦了一声,挠了挠头道:“爷是这样吩咐下去的,我昨天晚上过去看了一下,领走大半了,还有大约三四个,不知什么缘故留下来没走。” 曜灵想了下,起身道:“我这里闲着也是无事,铜锤你若无事,请带我过去看看,要能帮得上忙,总比坐在这里发呆的好。” 青桃有些着急,不知曜灵这一去还回来不?世子爷不定肯放人呢! 铜锤倒想得明白,这位姑娘要干的事,没人拦得住,只怕世子爷也不中。于是便对青桃道:“姐姐不必担心,我跟着姑娘去,一来指路,二来么,有事也可以使唤我。” 青桃白他一眼,还是有些不太情愿。曜灵笑嘻嘻上来,握着她的手道:“要不姐姐也跟我一起?也就不用怕我跑了!” 青桃心里一松,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姑娘说得倒轻巧,姑娘是有功夫的,若跑起来,我怕我没那个本事能追得上呢!” 铜锤小胸脯一挺:“没事,我追!” 满屋里,连着屋外的丫鬟婆子们都笑了出来,铜锤不好意思地再挠了下头:“嗯,也不定追得上就是了!” 青桃便叫人去回了岑殷,带回话来:“去可以,也不必青桃和铜锤,只叫叮当一个跟着便罢。” 看来岑殷是了解曜灵心性的,知道强拘无用,不如放手。 青桃松了口气,眼看传话并顺便过来的叮当,笑嘻嘻地道:“还是姐姐跟着好,若有事,我跟铜锤两个也赶不上姐姐一个手脚麻利!” 叮当倒也不谦虚:“那是不假!” 曜灵已经料到院门口了,回头催促道:“叮当,再不走可就赶不上我了!” 铜锤呵呵一笑:“那才好呢!没出门口就先丢了人,到时候看谁是真麻利!” 话音未落,一块硕大的泥块就飞了过来,铜锤轻松避开,冲叮当做了个鬼脸,转身跑开了。 叮当扔了花盆里的土,还嫌不过瘾,又啐了一口,方才上来扶住曜灵:“我兄弟是个没规矩的,叫姑娘见笑了!” 曜灵含笑:“这才显得感情好呢!要依我,就开开玩笑,也没人在跟前。” 叮当听这话说得辛酸,心下大为不忍,她是隐约听岑殷提到过曜灵身世的,这时候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有意在对方面前炫耀自己有个弟弟似的,赶紧岔开话题道: “早上起来我去如意庵看过了,姑娘们都领着差不多了,只有四个余下了。其中三个,”说着叮当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竟不肯回去!” 曜灵边走边听,心下有些吃惊,好端端为什么不肯回家? “说是回去也一样挨打受气,又吃不饱饭,若大了,还是一样被父母卖出去,如今不过白饶了家里的银子罢了。”叮当说着便鼓起腮来,气呼呼地又道: “咱们好容易救她们下来,安大人也被得罪了,郑相也得了消息,只怕也要给脸色看。可这几个丫头倒好,一句不肯回去,咱们的努力全白费了。” 曜灵心里亦十分失望,不又想起安茜娘的话来,看来,她也不是全无道理。 “既然只有三个不肯去,那还剩下一个呢?”曜灵突得想起,便问叮当道。 叮当哦了一声:“那个?是个孤女,父亲三年前没了,母亲刚刚去世,她卖了家里最后仅有的一屋破屋子,才将母亲安葬入土。那天去寺里,正是为母亲祈福,望其早登极乐之天的。如今无家可归,只好先留在如意庵里。” 叮当的话叫曜灵有些唏嘘,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倒有些同病相连了。 说话间,二人出了垂花门,从夹墙出去,来到外院,四个家童上来行了礼。叮当低低吩咐几句,就与曜灵出来了。 但见绿柳参差,苍苔密布,二条白石子砌就的小道,一条直贯进一片梅林深处,另一条则直通一座太湖石假山。 叮当领着曜灵穿假山而出,开了角门就看见粉墙,曜灵方知到了后门。 “姑娘且受些委屈,正门一向不开,后门就离如意庵近,咱们就从这里走吧!”叮当怕曜灵心里别扭,忙解释。 曜灵反笑着安慰她:“我在京里时,去哪儿都是后门出入,已经习惯了。如今若开了正门请我,我倒不敢当了。” 叮当松了口气,心里有些好笑地想,将来难道也不从正门?若要从偏门抬进来,只怕你不愿意呢! 曜灵哪里知道对方会有这样的想头,她快步迈过门槛,犹豫了一下,该向左还是向右? 叮当殷勤上来:“姑娘右边走!” 原来,别院正在一座山脚下,如意庵呢?就在山林中间。 两人上山,都是腿脚轻灵之人,走了不过一柱香时分,就看见前面有座青瓦白墙的小院,叮当便道:“到了。” 一个姑子早迎了出来,叮当对曜灵道:“是这里的主持,法号宁安。可惜的是,到了你手里,”这时话已是对着宁安说得了:“如意庵就既不宁也不安了!好好的一个修行所在,竟弄得乌烟瘴气,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那姑子被训得脸上红得如血一般,口中咀嚅几句,不敢多说。 曜灵叹了口气,叮当已经说得极为难听,她也就不必再添油加醋了,只开口就问:“人在哪里?” 姑子忙向后头指了一指:“世子爷吩咐了,不许叫她们再多受委屈。我特意让了上好的厢房出来,就在后院,我带姑娘去看看。” 叮当白她一眼:“现在会献殷勤了?早干什么去了?” 姑子本来要走,被叮当这一呵斥,赶紧又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两人,颇有些应退不得。 曜灵看那姑子被骂得实在可怜,拦住叮当道:“行了,也别再说她。上头有话,她哪敢不从?如今先看看人再说吧。” 姑子感激地看着曜灵,心说倒是个难得的善解人意,脚下带路,嘴上便由衷道:“这位姑娘说得贴人心。我们也是无法,谁叫我们在这地界上呢?安老爷是这里地方长官,他一句话说要征用,贫尼哪敢违抗?” 叮当踢她一脚:“那安大人叫你杀人你也杀了?” 姑子呆住,半天方陪笑道:“那是不敢,贫尼下不了手!” 叮当哼了一声,还要再骂,好在到了后院,听见里头吵吵闹闹地,才将这岔绕了过去。 曜灵推开门走了进去,见果然四位姑娘正围坐在一处,吱吱喳喳说个不停,身上换着干净清爽的尼姑布袍,桌椅也都是用碱水刷得干干净净的。 看来这姑子主持做得不坏。 “姑娘们,别吵吵啦!你们救命恩人来看你们啦!”姑子先冲里头叫了一声,然后回头陪笑道:“这位姑娘,请坐下来说话吧!” 曜灵被她一句救命恩人弄得有些脸红,显得自己特意走这一趟是为个好名声似的。其实她不过是不太放心,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而已。 四位姑娘一听,忙从桌边起来,眼光齐刷刷就冲着曜灵和叮当看了过来。 都是未经过世事的小丫头们,曜灵也回视她们,看得出来,年纪不大,自己不过十四,她们更小,只得十岁上下。想到这般年幼就要被送去任人蹂躏,曜灵心里不觉对安义卓愈发生出恨意来。 什么样的人,才得下得去这样的手?! 就算是郑相家的二公子,也不能干这种没人伦的事吧?! 四个人当中,明显看得出来,三个脸上挂着泪,眼里却硬气得很,另一个也一样有泪,却只有酸楚。 “姑娘,您就是主持才说的,救下我们的恩人?”硬气中的一个,上下打量曜灵一番,轻轻问道。 曜灵忙摆手不迭:“不是我,是这位!”她指着叮当。 叮当哭笑不得,说起来曜灵也没算说假话,确实人是她与岑殷救下的,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却还是曜灵。 不过既然对方不肯承认,想来自有目的,叮当嘴里便哼了一声,当是认了那姑娘的话。 “嗯,我本跟随世子爷出来伺候,不想看见这里有人鬼祟行事,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叮当有意轻描淡写。rs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云儿 那姑娘听后,眼里却猛地闪出兴奋的光来:“世子爷?是这里山脚下那座别院的主人吗?” 另一位姑娘也忍不住地开了口:“早听说别院是位贵人住着,没想到,竟然是世子爷哪!” 三位硬气中的最后一位,则以行动代替了语言,直接几步上前,跪在了叮当的脚下。 “你这是做什么?”叮当想不到对方会有这样一出,当即就吓得后退了三步。 曜灵心里有数了。 定是想留在别院,也不肯回家了。 果然,跪下的那个说话了:“请姑娘再救我们三个一命!” 叮当也想到了,脸色不觉隐隐沉了下来。 另二人见她跪了,赶紧也有样学样,手拉手一齐跪了下来:“既然姑娘救我们一回,就请好人做到底,再救我们!不然若这样回去,将来也总逃不过被卖出去!” 屋里顿时一片静寂,叮当冷冷扫过地下一眼,又看站着的那个,曜灵便问道:“你呢?你怎么样?” 这女孩看着是最小的,不过**岁光景,又才经历过丧母失家之痛,被掳拐带之灾,一时间哪里有个主张? 见曜灵问到自己,她想也不想,也跪了下来,却一言不发,口唇哆嗦着,一个字说不出来。 曜灵与叮当细细打量这四个姑娘,若论姿色,都长得可算中人之上,最好的便是最小的那位,眉目清澄,肌肤白腻瓜子脸儿,虽未长开,看上去亦别有一种旖旎的姿态。 叮当早不耐烦,见曜灵不开口,自己便对那几人斥道:“父母生你养你,难道你们几个就这样不顾而去?就算有什么想头,也该回去商量着行。再说,世子的别院里春天才拢过人口,哪里还要用人?” 几个姑娘脸都灰了下来,眼睛里本来充斥着期待而渴望的光,这会儿也都灭了下去。 其中一个不死心,见曜灵脸色倒甚好,上来抱住她的大腿道:“姑娘行行好!我们宁可跟了姑娘去,也不回家的!” 另一个也连连在地下磕头:“父母虽生养我们,可卖出去也是不手软的!经过这件事,一般人家想必也不肯要我们了,若论钱给得多,还不是城里的娼馆堂子?我们几个想好了,是宁可一死,也不愿被卖去那种地方的!” 说着三人又落下泪来,另一个则傻愣愣的,听她们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 曜灵心下有些不忍,此刻再想起安茜娘的话来,不觉愈发灰心,也不知道,自己这回多管闲事,到底做得对还是不对? 叮当凑近她耳边,悄悄道:“姑娘别被这几个弄得灰了心,到底回家团聚的是大多数。有她们口中那样想法的父母,是少数。” 曜灵点了点头,心里略松快些,只是眼光扫过这四人,又有些犯愁,怎么处理才好呢? “跟我是不行的,我一个做买卖的,出门在外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里还用得上人?” 曜灵边说边想,“若不然,我替你们求了这位姑娘,让她在世子爷那里说上几句好话,看城里有没有别的好人家,要用人?” 此言一出,地下欢呼一片。 叮当不觉头上黑线也是一片。世子面前,你的话不知比我管用多少,你这个人情倒卖得好! “既然姑娘你发了话,我也只有…”叮当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曜灵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送佛送上西吧! 三人都在地上磕头称谢过了,只有最小的那个,傻呼呼地不知所措,见他人磕头,她也赶紧磕了下来,力道拿捏得不准,竟嘣地一声,将白净净的额头,撞出一片红肿来。 “啊!”叮当吓了一跳,曜灵则急急赶上前来,先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然后从自己袖口里抽出布帕来,先将伤处浮灰抹去,然后对外喊道:“有消肿的药没有?” 叮当跺了下脚:“有她们去取的工夫,我自己拿来便了!”说着就出去了。 曜灵让各人都坐下来,又对那个道:“你也太实心眼了,怎么磕个头也弄成这样?” 女孩红了脸,细声细语地道:“姑娘叫我云儿吧。我也不知怎么的,刚才眼一花,就倒在地上了。” 曜灵皱了皱眉,反身问另一个:“你们都吃过饭没有。” 那个犹豫再三,还是曜灵逼着非说实话不可,方才吐了真言:“昨晚喝了些粥,今儿早起还没吃呢!姑子说,这里香火少,哪有那许多闲钱…” 曜灵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三分碎银子来,正要起身,叮当已经拿着药回来了,看见了又有些生气:“爷吩咐叫好生照看的,你们等着,我替你们拿了吃的来,再骂那姑子一通出气!” 曜灵立刻叫住她:“算了!人家也有难处!” 世子吩咐了,自然不敢不从,可到底银子上不凑手,有时候不得不偷工减料罢了。 “叮当你拿了银子去,别为这些小事跟人家吵起来!一时走了,人家背后不说你我,倒要说世子爷仗势欺人了。那些人是瓦砾,世子才是瓷器,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曜灵的话叫叮当冷静了下来,心里不觉对曜灵生出些敬意来,到底是个掌柜的,事事想得周全。 也不枉我们世子爷独看中她了,她竟这样替世子考虑?! 叮当嘴角含笑接过银子出去了,曜灵脸色微微泛红,为掩饰忙拉过丫头们来问:“都叫什么名字?” 一个个报了,有叫皮丫头的,有叫妞儿的,还有一个,竟叫个咩儿! “我娘生我时,正在门口喂羊,所以…” 咩儿羞得低下头去,口中喃喃解释。 众人乐不可支,一时间屋里气氛和睦了许多。 叮当捧着馒头和水回来,四个丫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叮当趁机将曜灵拉到门口:“姑娘,你到底什么个打算?当真要求世子留下她们?” 曜灵眨眨眼睛:“世子这里不用,城里达官贵人多呢!随便哪家问一问,总有要用人的。再者,是世子开了口的,问到的总归不会说个不字,也不敢为难她们。也算给她们个好归宿。” 叮当有些为难地道:“只是,世子爷哪里管这些小事?” 其实她知道,只要是曜灵的主意,大事小事,岑殷都会二话不说地办了。只是她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看曜灵的神情,只怕是另有打算。 曜灵微笑起来,这丫头,鬼机灵!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不过浅小见识。心里想着,世子爷在济南这里也算有几分势力,只是人常常不在,有些事发生了,也不定能知道的清楚。” 曜灵缓缓说着,似轻描淡写,其实却隐含了深意:“如今世上事,风诡云谲,能多了解些内情,是再好不过了,这些人是托了世子爷的人情进各府里去的,到时候…” 曜灵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听到叮当心里,却是越来越敞亮了。 “哎呀我的姑娘!” 叮当再没想到,曜灵会有这样的心思,她激动的拉住曜灵的手,低低道:“昨儿世子爷送客之后,还说起这事儿呢!说安大人这样,吕大人还有几句明白话,只有那个赵大人,竟只会打哈哈,一句正经的也没有,也不知怎么想的,正为这个犯愁呢!” 曜灵抿嘴一笑:“也不是说几个丫头就有多么大的作用,叮当你也先别高兴成这样。不过多个眼线总是好的,内院有事,也总跟外院相关。” 叮当连连点头:“可不是?若早在赵大人家里放几个丫头,世子爷也不至于那样被动了。说起来,赵大人可是个妻管严,太座眼珠子瞪起来,他有什么都招了。” 曜灵笑了起来:“若真有用就好了,到时候你再谢我不迟。” 叮当定定地看着曜灵的眼睛:“到时候我才不谢你,要谢?让爷自己来罢了。” 曜灵脸又红了,她清了清喉咙,强作镇定地道:“我也是为了多谢世子救命之恩罢了。” 叮当扑嗤笑了出来,原来这掌柜的脸皮真薄!怪不得世子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句不好就惹得她生气。 正说得热闹,屋里怯生生伸出个脑袋来:“好姐姐们,馒头还有吗?” 叮当看也不看就转身又走了:“有,管够!” 趁着叮当出去,曜灵回屋里坐了,慢慢问些姑娘们的身世,别人都是附近庄上人家的女儿,无甚出奇,唯有云儿,原来竟是城里一家有名的裁缝铺中,一名绣娘的女儿。 此时吃了些东西下去,且又有了下处着落,心中不再忧烦,云儿说话明显中气足了许多,人也精神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委靡。 “自打我爹去了,我娘带着我无以为生,只好从庄上出来,一路要饭到了济南城里。后来实在活不下去,我娘不得已求爹爹告***,在铺子里饶了份差事。先只做些烫衣洗料的活儿,后来掌柜的看我娘有几分手艺,就让她做了绣娘。” 第一百六十三章 赵大人 说起自己的娘亲来,云儿眼里亮了起来:“我娘的手艺是真不简单的,勾稿,上绷,勾绷,配线,刺绣,装裱,无一样不精。也是我姥姥教的,我姥姥家本是苏州城里有名的绣娘,后来嫁过来跟了我姥爷,才到了这里农庄上。” 曜灵心下一动,眼光便定在了云儿脸上。 这丫头长得好,若依她所说,只怕活计也不坏,将来只怕… 曜灵待她将回忆说完,方轻轻开口道:“想来你平日也在城里住了?” 云儿点头,眼里复又浮出泪来:“我娘好容易攒下钱来,买了西宁胡同里一间小土屋子,可她这一走,就叫我败出去了。” 皮丫头忙安慰她:“你也是没法子,总不能放着你母亲不管。叫她入了土,她也安生你也安心不是?” 话糙理不糙,云儿虽还有些伤心,闻言却还是微微点了点头。 曜灵这才继续问了下去:“那依你看,城里常有那些贵客,到你母亲做活的铺子里定衣服?” 云儿想了想,到底还有些小孩子心气,当下就扳着手指数了起来:“一般也有好些,不过要论来得勤,那不过就是几家而已。巡抚安大人算一家,城中有名富户,江老爷也算一家,还有就是提刑按察使赵大人家了。” 赵大人!曜灵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到哪儿都有这个赵大人?! “安大人现在只怕不中用了!”叮当又带了些热气腾腾的馒头回来,听见云儿的话便有些没好气:“安夫人和安小姐,只怕再也没那个心思去定衣服了!” 云儿不好意思伸手,曜灵微笑着替她拿了个馒头:“多吃点!才不是说了管够?!” 几个姑娘一起笑了起来,这才纷纷抬手去拿。 曜灵又缓缓道:“富户江老爷又是怎么回事?” 云儿咽下口中食物,匆匆道:“我也是听说,江老爷原先是做瓷器生意的,上一辈还领过内务府的差事,替宫里进货。不过现在没有了,却也是有钱得很!回回江夫人带了姨娘小姐们来,都要定上几百上千的…” 曜灵若有若无的听着,直到云儿说得气竭,自己停下来喝水方止。 “那么,赵大人呢?”曜灵待云儿吃饱喝足了,方才慢慢抛出这个问题来。 云儿将身上馒头屑拍了下去,天真地扬起脸来想了想,然后方做出正经的模样来,道:“赵大人可是最了不得的了!” 曜灵和叮当一齐笑了起来,前者笑云儿的稚气可爱,后者却笑其没有见识。那个胖呼呼的赵大人?面人一样的没气性,最了不得?! 曜灵爱怜地拉过云儿的手,道:“怎么个了不得?也说出来长长我的见识。” 云儿瞪大了眼睛,提着精神运着气道:“回回都只有一个夫人来,却一定就是上万两的衣服,姐姐们你们说,是不是了不得?!” 叮当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赵大人妻管严是出了名儿的!家里只有二个姨娘,还都叫夫人管得死死的,自然出门不叫带了。且家中只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又都没有娶亲,夫人一个人去,又有什么稀奇?” 云儿面红耳赤,心想姑娘你知道得这样清楚,还问我做什么?我哪知道他家里详情?! 曜灵忙安慰云儿:“这位姐姐知道,我却不知道。今儿若不是你说,我竟也看不出来,赵夫人竟有这样豪气,一出手就是上万的银子?!” 云儿重重点头:“可不是?我娘常说,这城里除了赵大人家,还有谁家这样有钱?不过外人常常看不出来罢了。” 叮当的笑意渐渐隐去,果如曜灵所说,内院影射外院,若不是这丫头说出来,谁能相信赵家这样有钱?! 又想到别院这块地,当初买时世子爷心急,也没细问价钱,经办的又都是赵家的人,会不会… 叮当脸色沉了下来,曜灵却只当没有看见,只管又问云儿:“那夫人都给自己定么?上万的银子,能定许多套了吧?” 云儿却又摇头:“也不尽是。看送来的尺寸,有大有小,是不一样的呢。” 叮当立刻开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尺寸你也看过?” 云儿有些怕她,见凶巴巴地问来,忙提了小心,声音细细地回道:“我娘晚上常将活计带回家里来做,我虽年小不会配线,刺绣,装裱,可勾稿,上绷我还是能帮得上手的。因此才知道得细。这痊姐姐别怪我,我不是去铺子里偷看来的。” 听到最后,曜灵有些好笑起来,便瞟了叮当一眼,后者觉得了,亦有些讪讪地。 “这位姐姐没有怪你,她不过说话常就是这个腔调罢了。”曜灵笑对云儿道:“还有一事要问你,赵夫人人怎么样?” 云儿摇摇头道:“我没见过,平日铺子里是不许我去的,我只听我娘回来说,赵夫人长得不算出众,看上去,”说着有些胆怯地看了叮当一眼:“跟这位姐姐有些类同。” 曜灵绷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叮当红了脸,心想好个丫头,倒会绕着弯子说我凶呢! 笑够了,曜灵便向叮当使了个眼色,叮当会意,吩咐她们在这里好生等着,有信儿再来通知,便与曜灵出来了。 “姑娘看这事怎么样?”叮当出来后便问。 曜灵想了想,缓缓道:“先着人去通知她们父母,不论去了哪个府里,都要父母上门领银子的。云儿就算了,也别在她面前提这个,免得她伤心。” 叮当点头,却又好笑:“这样看来,咱们倒跟姓安的干一样的事了。” 曜灵大不以为然:“姓安的送她们去给人糟蹋,这怎么能一样?” 叮当点头,却又叹息:“做女儿家的,若没有父母撑腰,一心只想她卖出去求财,那真是只得一个苦字了。” 曜灵心有戚戚然,再想起自己的父母来。虽走得早些,可到底自己是被捧在掌心里,疼爱过的,一时间,心里不觉暖暖的。 叮当还在叹息,曜灵心里却已经开始转起其他念头。 “叮当,你对云儿的话,有什么看法?”半晌,曜灵突然问出句话来,一时间让叮当有些摸不着头脑。 “裁缝铺里的事,我有什么想法?赵夫人有钱,一出手就是上万,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曜灵听了叮当的回答,不觉微微叹气:“亏你还是跟在世子身边的老人,怎么一点儿敏锐性也没有?赵大人不过区区提刑按察使,一年得多少俸银?禁得住夫人这样挥霍?一出手就是上万?” 叮当不说话了,眉头皱了起来,若有所思。 曜灵知道,对方听进去了。 “赵大人在济南为官多少年了?”突然转换的话题,让叮当有些愕然,不过她也是个一点就透的,很快反应过来: “赵大人么,没有十年也近八年了。世子爷回回来都说,流水的官儿,就只赵大人是不动窝的,且年年考绩都还不坏,不是优就是良,上下都对他赞不绝口。” “那世子爷如何看待此人?”曜灵再问一句。 叮当凝神想了想,然后道:“世子爷总说这是个老实却无用的,遇事只会和稀泥,说不出一句有正经道理的话来。” 曜灵听着,默默沉思片刻,这时两人已走到别院后门口,曜灵先将此事按下不提,却对叮当急道:“姐姐快去外书房看看,赵大人和吕大人走了没有?若还没走,且请姐姐悄悄将世子爷请出来,也不管寻个什么由头,只别叫赵大人和吕大人起疑就行!” 叮当顿起疑问,曜灵知道对方不解,却不忙解释,而是急道:“叫出来后,姐姐只管对世子爷说,若起折子进上,只管听赵大人的,别听吕大人的主张!” 叮当瞠目结舌:“赵大人?他能有什么主张?不过就是和稀泥,糊弄过去罢了!” 曜灵眼光一闪:“此事只怕正要如此!” 叮当不解地看着曜灵,后者不再多解释,推她快走:“迟了折子写出来,再盖上各位大人的印就晚了!” 叮当被推得向前跌了几步,回头看了曜灵一眼,被她眼中的神情所震慑,也不再多问,直接飞奔进了夹墙。 曜灵这才略定了定神,慢慢走回了自己的下处。 进了院子里,青桃正巧不在,小丫头上来回曜灵,说是去了管事婆子那里,有事商量。 曜灵也不理会,挥手叫她下去,自己进了屋子,倒上一杯温茶来喝,这才觉出有些腿酸来。 自己为什么要帮这位泓世子?曜灵扪心自问。 难不成就因为他救过自己两回? 只是此人,到底是善是恶? 大体看来,只善不鹅。看他在自己有难处相助,且又对那些无辜农女那样,曜灵很难将他划分到恶人一类中去。 可这样就是善了么? 曜灵心中一直有个最大的疑问,对泓世子。 那就是,他跟太后,皇上,到底是不是一条心? 这才是最关键所在。若他与太后一心,就算救过自己,也可视其为,对那道神秘金符的畏惧而已。rs 第一百六十四章 莲花白 若不是一条心? 曜灵摇了摇头,听吕大人提到,当年新帝即位,泓王出力不小,所以泓王所得今日之风光。自己虽已不能支撑,世子却深受皇上信任并得屡得重用。 泓世子每年出京办事,若太后信不过,怎能任由其自由出入? 好比宁王,出个云南就比登天还难。 思来想去,曜灵心里结成了乱麻,直到青桃回来,她依旧没有解开这个迷团。 “姑娘回来了?”青桃笑嘻嘻地进来“庙里怎么样?那几个丫头肯回去么?” 曜灵摇摇头,不欲多谈,青桃知趣地换了个话题:“这茶水怕已经凉了,我替姑娘新沏一壶去。” 青桃又出去,曜灵闷坐在屋里,心想也不知叮当的事办成了没有? 不过一柱香时间,叮当从外头进来了,脸红气喘,进门就叫了一声:“尹姑娘!” 曜灵心下一跳,忙问:“怎么?” 叮当不说话了,只微微点了点头。 曜灵长吁一口气去,顿时心下松快起来。 叮当走上前来,凑近她耳朵道:“如意庵的事说了,姑娘托带的话,也一并带到了。世子爷说了,相信姑娘的话,先这么办。不过若一会儿得了空,必要上门来请教姑娘。” 曜灵笑了,娇波流慧,皓齿流芳,叮当看在眼里,暗自赞叹。 槐夫人的东西,配上这姑娘,倒也不算湮没了,世子爷好眼光。 原本不知道这姑娘心里怎么想的,如今看来,倒也不是没有爷的位置。 青桃送茶进来,看见叮当来了,高兴地道:“怎么姐姐有空过来?正好我泡了荷花茶,姐姐也一并品品如何?” 叮当瞪她一眼:“你也是个没眼色的!姑娘的茶,咱们如何用得?” 这话说得很有深意,青桃立刻就抿嘴笑了,赶紧向曜灵陪不是道:“是我错了,请尹姑娘责罚!” 曜灵脸红起来,早将脸偏过去,岔开话题:“世子昨天说叫我留下,只为等御史大人来罢了。也不知太后又有了什么新主意?御史大人又将于何时能到?” 叮当敛了笑,脸色阴沉下来,左思右想之下,方小心回道:“说是今儿能到。至于太后的主意,那就谁也说不准了。” 青桃放下茶盘,孔雀绿釉青花鱼藻茶钟里,细细斟上一杯,请曜灵品用。 曜灵接过手,呷了一口,果然清美湛香,有股雅然悠淡的芬芳。 “这是我亲手窨的,也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不过今年荷花开得好,朵儿又大又壮,香气也浓,我觉得,应该不坏吧?”青桃说着,急切看着曜灵,眼神中充满渴望,如同孩子做了自己擅长的事,期待大人的赞许一般。 曜灵放下茶钟,冲她笑道:“很不坏!茶色清亮,唇齿留香。这器具配得也好,看着就叫人眼前一亮!” 说着话峰一转:“既然今年的花这样好,若再吊点莲花白出来,岂不更好?” 青桃眼前一亮:“酒?那敢情好!世子爷若知道了,一定欢喜!” 叮当哈哈大笑:“果然是京里出来的!” 是啊,提到莲花白,曜灵就有些想家了。 “湖上还有正绽放的新鲜荷花么?”为驱赶乡愁,曜灵赶紧说话。 青桃立刻出去叫个小丫头进来:“去看看园子里池上,可还有荷花开着?若有,叫个船娘下去,都采了下来!” 曜灵忙拦道:“不必都采,只要花蕊就得!” 小丫头去了,一时回来复命:“还有不少呢!已叫了船娘去摘了!” 青桃满意,又拉住曜灵问长问短,总之是要知道,这莲花白是个如何制法? “你问她哪里知道?若要问酒,还该找我才是!”突然,隔着窗棂,有人笑着说话。 一听这声音,屋里三人便都知道,是岑殷来了。 “听见莲花白了,爷果然来得快!脚下带风了吧?”叮当笑着上前揭开帘子,果然是岑殷,穿一套宝蓝底菖菖蒲纹杭绸直裰,闲闲适适地进来了。 曜灵起身行礼,青桃则跟随而至。 岑殷微微蹙眉,怎么她还这样见外? “罢了,坐下说话吧。”他摆了下手,转头去问叮当:“才你们说什么莲花白?” 叮当有意玩笑:“不过是说,若在京里,这时候就该喝那个了。去去水汽,也杀杀暑气!” 岑殷眯起眼睛来,眼中有兴奋的光亮闪动:“可不是?风窗露槛,遥望碧池,宫阙巍峨,金霓陈彩,绿荷含香,芳藻吐秀,灵台宽敞,暑气全消。若再来上一盏莲花白,配上京里出名的新出缸的清酱肉,再来些嫩藕新茨实…” 曜灵与青桃互视一眼,皆掩口而笑,叮当则快人快言,口中啧啧有声道:“说起这个来,咱们爷的话就止不住了!” 岑殷瞪她一眼:“你知道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良景美酒相配,正是人生快事也!” 叮当更笑:“还少一样呢!无人作配怎么使得?一人不饮酒,爷怎么忘了这个规矩?” 曜灵清了清喉咙,回身问青桃道:“你才倒的荷花茶呢?还热么?怎么不给世子爷斟一杯?” 叮当吐了吐舌头,拉上青桃道:“爷的茶就劳烦姑娘了,我跟青桃姑娘还有话说,先退下了!” 曜灵顿时脸红了起来,岑殷只笑不说话,待人出去后方轻轻道:“这几个丫头被我纵得没了规矩,请姑娘担待些吧!” 曜灵无奈只得亲手斟茶,岑殷忙道不可:“怎么真叫姑娘动手呢?我自己来吧!” 曜灵好笑,一个世家子弟,只怕岑殷长到这么大,茶壶口向哪儿开都不知道吧? “不过一杯茶罢了,爷救我两回,我不过举手之劳,倒杯茶而已,又有什么劳烦?世子爷只管坐下吧!” 岑殷知道,叮当和青桃出去,门外必可放心,这方低声问曜灵道:“赵大人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曜灵早知其过来,必问此事,见果然如此,不觉笑得璨然,便将早上在游廊里听见赵吕二位大人的谈话的事,说了出来。 岑殷听着,自管自喝着茶,最后见曜灵说赵大人全然没有自己的主张,只以吕大人马首是瞻时,竟好笑地咧开了嘴。 “这位大人可不就是这样?多少年下来也不曾改的!” 岑殷放下茶钟,摇头晒笑。 曜灵却正色起来:“多少年下来都是这样,可却多少年也不曾受累于此!世子爷难道不觉得奇怪么?!” 岑殷心底嗖地一是紧,顿时就沉了眼眸,俊美英朗的面容瞬间冷凝。 是啊,没有本事,却能坐稳提刑按察使的位置十年之久! 是真没有本事,还是很有本事却叫人看不出来?! 看来出来,才是真本事呢! 曜灵且不说话,眉目间光华流转,看向岑殷。 岑殷沉默片刻,方道:“继续说。” “如今赵大人老老实实一句话,只听吕大人的便罢了。当时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过后又听青桃姐姐说,世子爷建别院这块地是赵大人原有的,当时没觉得什么。”曜灵又将如意庵里,云儿的话复述一遍,然后问道:“敢问世子爷,提刑按察使一年能有多少俸银?赵大人能有这样大的手笔不能?若不能,那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岑殷边想,边慢慢开口:“赵大人在这里根基甚深,十年下来,该打通的关节应都打通了才是,也不枉费他每年的政绩考核都是优良了。赵夫人的话,娘家本是通洲,好像也不是什么大户,应该不可能有多大的富贵。” 曜灵一字一字,轻吐慢言:“所以,赵大人的实际家境比帐面上的要好。不过赵夫人的上万两衣服帐,倒也不全是给自己做的。” 岑殷又是一惊:“这你如何能知?” 曜灵笑了起来:“尺寸大小不一,还能是一个人的?” 岑殷恍然大悟,也跟着笑了起来:“我竟没意识到这一点,成个呆子了!” 曜灵嫣然道:“衣服帐本是内院的事,世子爷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 岑殷见其笑得娇憨柔媚,腮上如生桃花,看过来的眼光便顿生柔情。 曜灵不敢再玩笑,低了头让开对方炽热的目光,口中又道:“世子爷这块地,当初买下来时,是谁经手?” 岑殷心头一冽,收回心思,想了想道:“当时要得急,我也没理,赵大人说他有,我便取了地契付了银子,经手?大约是这里的大管事吧?不过二年后他就告老放出去了。” 曜灵紧逼一句:“可是按当时的市价?” 岑殷如梦初醒,一个激灵从脑中打过:“你是指…” 曜灵忍不住冷笑:“赵大人这样精明的人,自然送礼也要送得叫人心服口服,且是外头一点儿痕迹没有呢!这也就难怪,他的政绩能那样好了!” 岑殷不说话了,此时天气已不再炎热,屋里更是森凉,可他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 赵留德!果然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狐狸!自己一时大意,竟上了他的当! 第一百六十五章 怕你难过 半晌,岑殷哑着嗓子开了口:“那依姑娘看,吕大人又如何?” 曜灵摇摇头:“吕大人看似精明,却是气浮气燥,只怕总是一个地方呆不久,一山又望一山高的。” 岑殷不觉暗自点头,确实如曜灵所说,姓吕的三年换了二个地方了。 “且爱耍小聪明,虽自谓善于仕途,却只看到表面,又容易被留言蛊惑,听到风就是雨,然自以为是,不能明察真相。” 曜灵轻描淡写几句话,却说得岑殷心服口服。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骤然间,屋外秋蝉撕鸣起来,这才将窒人的沉静打破。 “你这丫头…”岑殷终于说得出话来,却只有四个字,无力为继。 曜灵忍俊不住,你比我大得多少?倒叫人家丫头! 话一出口,岑殷也觉得有些不妥,本以为曜灵会生气,不想她竟又笑了起来,心里这才有些踏实。 “吏部不能召了你去,实在可惜!”半晌,岑殷再度憋出句话来,却更叫曜灵大笑起来,银铃似的笑声,瞬间洒满了一地。 岑殷也笑,嘿嘿的。 过后笑声淡了下来,曜灵似乎觉得累了,说出话来,也淡淡地:“吏部哪能要我?别说皇上,只怕太后也是不许的。” 提到太后二个字,屋里的温度顿时凉下三分去,秋蝉还在外头不知死活的悲鸣,曜灵有些好笑地想,自己其实才是白操心呢! “无论如何,这次要多多谢你!若不是你眼明心厉,只怕也不能深窥赵大人真意。明儿我就叫人去查,看是哪些人与赵家交好。”岑殷看着对面坐得笔直的端庄佳人,不知怎么的,心里只是为她叹息。 曜灵点头:“只怕不在城里,却在近郊。” 岑殷又有奇怪起来:“此话怎讲?”心想连这个你也知道不成?那可真成半仙了! 曜灵见对方奇货可居似的看着自己,禁不住就有些捧腹起来:“这有何难?若是城里,自已就去铺子里定衣服了,又何必通过赵夫人?” 明着替人跑腿,暗中捞钱,又叫人看不出来,又给自己面上添光,这才是赵大人能做得出来的事呢! 只怕衣服还只是小的,别的?更不用提了,所谓以小处见大事也! 岑殷简直要对曜灵说声赞了:“不过买衣服一件小事,姑娘竟能看出这许多名堂来?!佩服佩服!” 曜灵白他一眼:“说了衣服帐是内院的事了,世子爷自然不懂,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既然如此,你来替我管了内院如何? 这句话突然从岑殷的心口窜了出来,差点就从嗓子眼里飞了出去,好在岑殷竭力压抑住了。 若她觉得是自己唐突了,可就难以收拾了! 不知怎么的,岑殷对曜灵是又怜爱,又有些畏怵的,别的不怕,就怕她会生自己的气,也是因为知道对方是个硬脾气,怕自己哄她不转的缘故吧。 越是搞不定的,越是念想得厉害,世间的事,大多是这么个理儿。 当下岑殷只有一笑,双手抱拳,冲曜灵行了个大礼:“多谢姑娘明示,我这就派人去近郊查探!” 曜灵微笑颔首,嗯,只怕四下里乡镇上的富绅都叫赵大人结交了个遍了吧?! 此事已毕,曜灵这才又将刚才的事提了出来:“御史说是今儿就到?” 本来已平静了下去的秋蝉,骤然间又放声大叫起来,岑殷的背瞬间便绷紧了起来。 “嗯,说是傍晚时分能到。”短短一句话,岑殷却说得十分艰难,只因他知道,这才曜灵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宋全明,宋大人么?”曜灵幽幽地问,青金色的眸子里,燃起两团暗火来。 岑殷一下愣住,过后才明白过来,只是不敢明言,微微点了点头。 “世子爷也不必再这样小心了,”曜灵自己倒笑了起来:“我爹是阳王,世子一定知道。宋全明?不过是当年我爹府上的一句清客罢了。” 她说得轻松,却如一个焦雷在岑殷头上炸过,半晌,他才恢复过来。 不过惊过之后,岑殷却生出些如释重获的轻松来。 这样也好,说话也省劲了。 “你都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你了。不过宋大人如今身份不同,你再见他…” 曜灵耸耸肩膀,无所谓的样子:“小女子心里明白。如今我不过一介民女,宋大人却贵为都察院下正二品右都御史,自然…” 岑殷心里有些发慌,才说不能让她生气。 “不,姑娘误会了,在下并不是那个意思!” 曜灵愈发无所谓起来:“什么意思都没关系!”她镇定自如地直视对方:“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宋大人?只怕更比自己的身份比我上心。所以我二人相见,世子爷只管放心好了。” 我只是怕你难过。 又是一句如鲠在喉,却叫岑殷难心明言的话。 “回世子爷和姑娘的话,”好在外头,叮当的声音适时响起,为他解了围:“小丫头们将荷花蕊采下来了!” 曜灵竭力让自己笑得自然:“那就好了,请世子爷取些上好的酒母来,咱们这就动手来制莲花白吧!” 岑殷微笑,起身向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记得城东头有家酒庄,卖得好高粱烈酒,叫个小厮走一趟得了!”说着好笑起来,又道:“倒好,我替你们跑腿传话了!” 叮当手捧丝帕包好的荷花香蕊,笑着吐了下舌头,曜灵则毫不客气,半嗔半怪道:“爷不跑腿?做出来却给谁用?” 岑殷右脚正迈出门槛去,闻听此言,不觉微愣,过后哈哈笑了起来,左脚亦大步跨了出去。 青桃悄悄从其身边走过,只觉得一阵风来,岑殷走得影儿也不见了。 “听见莲花白就走得这样快了!”青桃伸手压了压头发,口中嘟囔一句。 岑殷的声音从后头冷冷传来:“走得哪里快了?你的话我可一字不落都听见了!” 青桃吓得箭步如飞奔进屋来,直叫曜灵:“姑娘救命!” 岑殷哈哈大笑,这才出了院门。 曜灵吩咐青桃:“烦姐姐取一只干净的碗来。” 叮当不待青桃动手,眼光一瞟,顺手就从身边的八宝格上拈下只黄釉暗花凤鹤穿花纹大海碗来。 青桃哟了一声:“我的好姐姐,这可是皇上御赐的玩意儿!您可倒好,用来盛花了!” 叮当满不在乎:“这有什么?给了世子爷就是世子爷的了,咱们总归是替他老人家酿酒,左右不落外人,没事没事!” 曜灵和青桃一齐笑了起来,青桃就骂了一句:“贼蹄子!这样鲁莽!” 叮当嘿嘿地笑,竟有三分得意。 曜灵边将花蕊散进碗里,边心中暗想,也不知岑殷从哪里寻得这个丫头来?还有她弟弟铜锤,二人长得高眉深目,看着就有些不似中原人士,行事风格也不拘得很,只怕更有来路。 青桃早从里间螺甸柜子里取来一把戥子,又问曜灵:“姑娘还要什么不?” 曜灵挑眉想了想:“嗯,还该有当归、何首乌、肉豆蔻…”她一口气报出十七八样来,青桃忙叫停:“我的好姑娘,这许多哪里记得住?” 叮当拍了她一下:“还不快笔墨伺候?” 待将单子开出来,青桃小心揣进身上,再叫上小丫头:“跟我去后头楼上,开了库房的门,寻药材去!” 叮当追出来问:“你认得上头字么?就这样去了?” 青桃回身啐她一口:“我好歹这里也管了几年,帐本子也看会了,字也识得多了!” 叮当哼了一声,这才放心回来。 药材取到了,不过只得一半,另一半又叫人出去药铺买来,倒花去不少银子。 青桃看着碗里,现在已经堆得高高的药材,嘴里不觉嘀咕:“不酿也罢了,原来酿起来这样麻烦?早知道,不如都交出去,由那酒庄酿好了送来!” 曜灵嗔她一眼,道:“那可不行!这是我尹家的独门配方,要我交出去?万万不能!” 叮当双手叉腰,对着海碗上下打量,又连连点头:“这东西好,只看里头配了些什么就知道了!这许多珍贵药材,就不做酒,煮水来喝想必也是补身的!” 曜灵点头笑道:“可不是?我爹曾说过,夏天喝莲花白,杀水祛湿,既过酒瘾,还带疗疾!他老人家在时,到了时节必将前一年制好的酒捧出来消夏,每晚天井里,只要闻见酒香就知道,要开晚饭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直到最后,慢慢消失在黯然悲怆的空气里。 叮当清了清喉咙,指着碗里道:“这是要怎么弄?” 曜灵恍然醒过神来,强作笑容道:“差点儿忘了正事。这些以一兑十,煎出水来。” 青桃忙将碗捧了下去,又取干净布帕来与曜灵拭手,口中亦有些担心地问:“姑娘可累着了?早起跑了一趟,这会子又忙这个。” 叮当看看天色,走出来对院里小丫头吩咐道:“去厨房传饭吧,都这时候了,也该用饭了。”rs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众散 曜灵后头接了一句:“顺便蒸十斤饭出来,不过只能半熟!” 青桃吐了吐舌头:“好家伙,姑娘一吃就是十斤?” 叮当回头笑了:“你没听见半熟?那是酿酒用的!” 用过午饭之后,曜灵叮当青桃,三人一鼓作气,先将药材煎水过滤,留下汁子来。 米饭蒸得半熟后,去水沥净,配上药汁混匀后,再蒸至全熟,最后就等岑殷的酒母了。 叮当忙得头上出汗,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淡蓝色杭绸帕子来,额头上轻点几下,走到门口向外张了张,口中喃喃自语道:“怎么还不见过来?” 不料正当此时,金桂自打帘子进门来,正正撞在叮当身上,两人同时叫了出来,叮当更是惊得手里的帕子也落了地。 “死蹄子!”叮当忍不住笑着骂道:“走路连个风儿也没有,活活要吓死人是怎的?!” 金桂也笑了:“怎么没有?你自己鬼鬼祟祟的不说,倒反说?!”说着便将手里小包裹丢到叮当怀里: “哪!酒母!” 叮当嘟囔着嘴,奇道:“怎么是你送来?世子爷呢?” 金桂忍俊不住,又知道叮当是个不拘小节的,便有意开开她的玩笑:“你真以为世子爷成你跑腿的了?我给你送来还嫌不够好?” 叮当嘻嘻笑了起来:“怎么是给我?我哪里够这份量使唤你?正经是尹姑娘要得呢!” 金桂脸上一讪,忙向叮当身后坐着的曜灵行了个礼,陪着小心道:“是我莽撞了,也没看见姑娘这里坐着呢!” 曜灵起身扶她:“哪里就用这样多礼了?我只说在这里呆了两天,大家姐妹一样和睦,不想金桂姐姐还是这样生份呢!” 叮当凑到金桂身边,咧开嘴笑道:“如何?” 金桂回手刮她鼻子:“只你最爱玩!也是爷惯出来的!” 叮当哈哈大笑,回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我看看去,世子爷又忙什么了?” 曜灵先吩咐青桃将酒母拿出去拌饭,然后只作无意地问金桂:“世子爷该用过饭了吧?我们这里都吃完了。” 金桂扁了扁嘴:“哪里得空?世子爷才跟园里的管事说话呢!我在外书房隐约听见,说什么地的事,直到外头小厮送酒母来,也没见说完。” 曜灵不觉在心中暗暗点头,果然岑殷是个一点就透的人,且眼明手快。 午后,莲花白已然盛放进一只半人高的青瓷罐子里,青桃正要带人将罐子埋去园里的老槐树下,曜灵叫住了她。 “也不必那样着忙,先只在这墙角阴凉处放着吧。” 青桃不解地道:“这怎么行?姑娘是怕麻烦么?不要紧,叫几个小厮来就行了。” 曜灵淡淡地笑,也不多说,招手叫进青桃来:“姐姐听我的没错,先这样放着吧。” 正说着话儿,粉杏从外头进来的,脸红红的,眼眶也红红的,粉光滑润的,好像刚刚哭过一般。 “哟!”青桃忙将她拉了进来,“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又跟谁置气了不成?” 不提还好,一提置气二字,粉杏简直有些失控,眼泪顿时滚落了下来。 曜灵心里有些明白,由不得叹息道:“青桃,里间有厨房才送来的薄荷香露,你倒一杯来,粉杏姐姐,你慢慢说。” 果然,一杯清凉的果子露下去,粉杏脸色才缓缓回转了过来,却还是颓然,并伤心不已的样子。 “好姐姐,有什么话快说,这样闷葫芦打到几时?急死人了!”青桃围在粉杏身边直转,口中发急。 粉杏低了头,语不成声地道:“世子爷吩咐了,请青桃姑娘将槐夫人的东西都收拾出来,不仅这屋里,还有后楼上库房里的,一并都收出来,用箱子盛了,一会儿着人来抬。” 什么?! 青桃连连后退几步,差点儿没跌坐在地上。 曜灵忙将她扶稳了,又半推半拉地,按坐在粉杏对面。 粉杏还在抽抽达达地道:“姐姐自己的东西也请收拾了,精细的只管自己留下,粗笨的家伙,并不要的,放在屋里就是。” 青桃的泪也落了下来,放在膝上的双手,有些拿不住帕子了:“这么说,世子爷要放我出去不成?” 粉杏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青桃眼里喷出火来,伸手拽住她肩膀,又拉又扯地不住摇晃起来:“你说话呀!是不是要放我出去?我哪儿做得不好了?要打发我出去…” 话到后来,泣不成声。 粉杏嚎啕大哭起来:“不止是姐姐,这园子里的人如今都要散出去了!世子爷说了,这园子,这园子他不要了!” 青桃两眼一黑,人就向后倒了过去。 曜灵正在其身后,忙将其扶去了里间,抱着她坐于床边,又掐人中又叫粉杏上来灌十滴水,闹了半日,方才将其回转过来。 “怎么会?!”青桃醒过来就哭:“好好的别院,为什么就不要了?” 粉杏因话说得猛了,见其晕过去,心里正有些不安,这时便不敢直说,怕她再有个不好。 曜灵眼神示意她,还是说实话得好,长痛不如短痛。 粉杏这才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世子爷说,槐夫人已经不在了,留下这里做什么?他平日也不常来,白放着也是浪费。” 青桃丧气地坐着,这才发觉自己还在曜灵怀里呢。 “呀!姑娘!”她忙起身站了,脸上红云浮起:“怎好劳动姑娘,真是太失礼了!” 曜灵笑道:“这有什么?我当你姐姐一样,你倒跟我生份!现在好些了吗?” 青桃捏着手帕抹泪,嘴里待说不说。 曜灵叹了口气,问粉杏道:“世子爷还说了什么没有?” 粉杏垂泪道:“再没别的了,只说叫青桃姐姐将收拾出来的东西,登记成册,交给姑娘就是了。” 交给我? 曜灵本能地摆手:“不成!这可不成!” 青桃心里突然转过个念头,可当着粉杏在场,她强忍着,没有开口。 粉杏对曜灵道:“这里我就算通知到了。世子爷说了,待御史大人今晚到了,歇息过一晚之后,明儿就登船,园子里的事,就交给大管事和赵大人了。” 赵大人? 赵大人! 曜灵情不自禁地点头。 送走粉杏,曜灵回到里间,看青桃靠在梳妆台前,依旧垂泪不止,便拉过她的手,款款细语,劝道:“好姐姐,你还不明白?” 青桃猛地睁大了眼睛,直盯住曜灵道:“姑娘你早知道了是不是?所以你才说那酒坛子不必埋了,是不是?” 曜灵望着对方泪旺旺的模样,知道必是伤心极了,不过她知道此时不可说慌,只得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可是为什么?”青桃声泪俱下。 也难怪她,自打买下这别院,青桃便进来伺候槐夫人。来时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现在夫人走了,曜灵来了,她也已经在这里度过了六个春秋,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人非草木,恕能无情? 因这园子里的丫鬟,都是附件小户人家女儿,家中年节也常来往,女儿这么大了,不是没有想法。 岑殷也曾应承过,到二十岁时,都要放出去,连赎身银子也不要的。 可还有二年呢!青桃总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园子里的日子,对她们这样的姑娘来说,实在与天堂无异。 岑殷一年难得过来一趟,又是天性淳厚之人,就来一也不会对她们有任何严苛厉行,管事的也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格,再怎样玩笑也不管。 园子里竟成了她们的家一样,想怎样就怎样,每月还有例银,如何不如天堂? 想到如今骤然被放出去,青桃心理上的落差可想而知。若家里择的好也就罢了,若是只为钱财不看人,择个不中意的小厮… 青桃心里浮出如意庵的影子来,生不如死,竟不足形容了。 想到这里,她突然向前一扑,跪倒在了曜灵面前。 “姑娘,求姑娘带我走吧!我不要放出去!” 曜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大吃一惊,赶紧拉她起来。 “好姐姐,”曜灵拉起青桃来,扶她坐在妆凳上,好言好语劝道:“这是怎么说的?有什么话商量着行,地上石头又硬又凉的,将腿跪坏了可怎么处?” 青桃眼眶中擎着两行珠泪,哽咽着开口:“姑娘,你不知道我家里的事。我只有一个哥哥,前年已娶了亲。如今母亲先走,老父亲跟着哥嫂过日子。哥哥又不争气,只爱在外吃酒赌钱,嫂子是个性子糙的,等哥哥回家,见了面就扛吵,百般咒骂,寻死觅活…” 说到后来,青桃哭得哽咽难抬。 曜灵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青桃抬头看着曜灵,抱住她腿求道:“好姑娘,这样的日子,你说我还怎么回去?父亲做不得主,尚要看哥嫂脸色过活。哥哥更不管我,嫂子眼里只有银子,我一出去,必得被她卖了!” 曜灵心下虽大为不忍,终究却是无可奈何,思来想去,唯有握着她的手道:“不会的!世子爷吩咐下去,她必不敢!”rs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宋全明 “世子爷在时好说,若不在呢?再者,爷是做大事的人,哪里管得起这些小事?”青桃满脸泪痕,“我原私心里想着,将来世子爷成了亲,我求了爷,愿意跟着王妃伺候一辈子,也算了了终局。谁曾想,爷就这样将我打发了出去!” 曜灵脸上一红,握住对方的手不觉松了松。 青桃忙反拉住她的手,恳切求道:“姑娘若不怪我,我如今斗胆,说句不知死活的话!世子爷除了对槐夫人,再不曾像对姑娘这样对另一个女子了!槐夫人是当母亲一样的,姑娘却是放在心尖上的!” 曜灵的脸愈发火烧起来,红得将滴出血,手却软得无力,不能从青桃手下抽将出来。 青桃知道这话对了路,眼里燃起一丝希望来,立刻又道:“若姑娘肯将我带在身边伺候,那就成全了奴婢!奴婢这一辈子,只当姑娘救命恩人,活菩萨一样供着!” 曜灵拼尽了力气,方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因此说话声音便有些有气无力:“姐姐这话说得实在过于无理!别的不说,世家子弟的婚事岂能说定就定?上头泓王王妃还在呢!青桃,今后这样逾越的话,你切不可再说!” 青桃眼见希望就在跟前,说话越发急迫:“上头定下的,不定就是爷心里喜欢的!就算顶着个王妃的名号,日日夜夜守着空房又有何用?反过来说,姑娘即便就是侧室,可得了爷的欢心,何等恩爱,将来三年两抱,怕没有出头之日么?!” 曜灵的身子一僵,脸上由红转白,本来热得发烫的手心,也渐渐凉了下来。 “姐姐不必再说了!” 青桃听曜灵的声音,冷冰冰毫不生气,心里不由得大惊,抬头看时,果然曜灵一袭青黛身影如经雪青松般,傲然挺拔,清冽眼神中透出凛然傲气。 “我虽是一介民女,却也讲究名声闺誉。如今居于别院,已属不该,若不是御史宋大人强命如此,万不该留下!如今只待事情完结,我自当离开,青桃姐姐若真不想出去,只管去求世子爷,若他肯带你在身边,亦或是送你去京里王府伺候,那才是正理!” 丢下几句重句,也不管青桃听得愣愣地,曜灵转身就走。 下了台阶,走到院内一丛芭蕉下,曜灵方才长出了一口气去。 刚才自己的话是不是重了些?可不这样说,那丫头还当自己真刻意要巴住岑殷呢! 做人家侧室? 曜灵高高扬起了下巴,下辈子再说吧! 虽然并不详知爹爹当年放弃身份,自甘为民的原因,可他宁可与娘一起,也不愿意守着富贵却是确定无疑的。 如何要我再回那金灿灿的牢笼里去?曜灵冷笑着摇头。 在京时她就多见过朱门贵族,家里大妇姨娘闹得不开可交。这样的日子,别说是侧室就连正室,曜灵也是不肯的。 习习清风,拂过身前的芭蕉叶,又吹得曜灵身上罗衫滉漾,远处隐隐传来素心兰的香气,馥馥芬芬,曜灵有些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了下来。 身后,青桃正依帘而立,眼神有些惶然地看着曜灵。 一下午,青桃都在里间忙着收拾箱笼,曜灵本来有意避让至外间,后来却又被她叫了进去。 “姑娘帮我个忙行么?我点点这些数儿,姑娘替我记个帐可好?”青桃守着摊得满妆台都是的头面,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曜灵。 曜灵先是一愣,过后微笑道:“好。” 于是一个说,一个记,很快就弄清了数目:赤金首饰共一百二十件,珠宝俱全。珍珠十挂,另有翡翠头面二套,点翠头面二套,余者银首饰二百件,錾金錾银首饰一百件。 曜灵工整写出来,并依青桃所言誊出同样的一份来,交到对方手里。 青桃只收了一份,另一份却让曜灵收下。 曜灵一惊,如被烫一般缩手:“这怎么使得?万万不可!” 青桃不多说话,只眼巴巴看着曜灵,泪水浮了出来,口中轻轻吐出二个字来:“姑娘…” 曜灵心里一紧,随即又软了下来。 她叹了口气,只得先收下帐目,心想当面还给岑殷好了,又何必为难这丫头? 见曜灵收下,青桃心里顿时松快起来,眼泪也收了回去,口中不禁喃喃道:“明儿还有后楼上的,也得收拾出来,还有这里床后的二十箱夏衣…” 曜灵望了望自己身上的华服,眼光不觉闪了一闪。 到晚,曜灵沐浴之后,换上来时自己的布衣,她下午抽空补了几针,此时便如新一般了。 “姑娘这样的好手艺,若说是绣娘所为,只怕也有人信!”青桃伺候她更衣,眼睛红红的,嘴里却跟抹了蜜似的。 曜灵苦笑,心想你讨好我也没有用,我跟你是一样的身份罢了。 直到掌灯,也没听见外头有消息来,曜灵自己用过饭,便坐在屋里静候。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就听见外头金桂的声音响起:“世子爷请姑娘外书房里说话!” 曜灵不敢耽搁,青桃更是殷勤,放着房内的器具不顾,吩咐金桂看守,她则接过院内小丫头手里的灯笼道:“夜深路上不好走,你们是毛躁的,还是我送姑娘去吧!” 曜灵跟在青桃身后,穿过半个园子,来到外院,沿抄手游廊,走进一道月亮门里,几株松树、梅树、梧桐树,也是古古致致;又有几株湘妃竹,疏疏落落。 “姑娘请进去吧!”铜锤门外守着,看见是曜灵过来,忙上前打了帘子,引着进了书房。 由暗到亮,曜灵进去后眼前先只一花,过后才慢慢看清了,原来这书房是四间,中间设着大罗汗榻,两旁俱是博古图书架,架上设着各样古董玩意。外间有一碧纱橱,铜锤引着曜灵进了橱内 曜灵看见,窗前有一长几,几上设着笔砚等物,正面上首处则有一小榻,榻上盘膝坐着一个年约五十许的人。 宋全明! 曜灵慢慢走上前来,款款行了个礼:“御史大人,一路辛苦了!” 宋全明一身荔枝色漏地皱纱直裰、玉色线罗银红京绢的衬衣,隔得老远也能闻得出身上的熏香,浓烈得有些呛人鼻息。 “原来是尹掌柜!”宋全明一本正经,含笑回道:“怎么这样客气了?请坐下来说话吧!” 曜灵低着头,慢慢退到下首,挨炕一溜二张海梅椅子上,也搭着湘竹椅垫,曜灵便坐了下去。 岑殷那家伙去哪儿了?怎么只有宋全明在?!我跟这样的人,有什么话好说的?! 曜灵心中生疑。 屋里几盏大灯小灯齐亮,照得雪洞一般。宋全明细细打量着曜灵,心里盘算起来。 有几年没见这丫头了,想不到,竟出落得这样仙品似的了?! 记得她小时候,自己还抱过她呢!那时候便如雪团一般,现在愈发玉骨冰肌,华光丽质,虽是一身素衣布服,也难掩其生来尊贵的气象。 这也难怪,她爹是那样一个人物… “掌柜的来时,听闻路上吃了些辛苦?”半晌没有说话,突然宋全明开了口,打破了屋里有些尴尬,又有些逼仄的沉默。 曜灵忙起身,貌似恭敬地回话:“回宋大人的话,没有辛苦。” 宋全明温和地笑:“这倒也是。既奉了太后的旨意出来,就受些累也是应当的。采薇庄受宫里庇佑不小,领着皇家粮,自当为皇家效力了!” 说着便呵呵地笑了起来,曜灵偏开脸去,笔直坚挺地站在对方面前。 宋全明自己笑了两声音,却完全得不到曜灵的回应,只得又沉默了下来。 屋里愈发安静,曜灵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好似看见了娘,又觉得爹爹也在身旁,用双手撑住她的背,她越发站得直了。 外头响起靴子的声音,不过二三步之后,岑殷重重踏进门来。 岑殷和宋全明同时抬头,心里都有些松了口气。 可岑殷的脸色却十分地不好看,阴沉得将滴得出水来,尤其一双幽深的冷眸,里面布面重重密云。 “安义卓死了!” 曜灵没想到,岑殷进屋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可她一点儿没觉得吃惊,正如对面坐着的宋全明一样。 “哎呀呀!”宋全明面带微笑地起身,好像人死不过小事一桩,死得那个更不是自己的同僚一般,“这个安大人,不过才病了二天,怎么这么快,就去了?” 病了二天?! 曜灵眉心倏地一紧,秋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锐光迸出,她不看宋全明,只看岑殷。 你怎么说?真依了他的屁话不成? 岑殷同样吃惊,双目一瞬不瞬地盯住宋全明,似乎有些不相信,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全明微笑,还是微笑,镇定自如地走到岑殷面前,先自行了个礼,然后方微微叹息道:“也是安大人命中无福,时运到头了。所以说,人算不如天算,匹夫不可逆天意啊!” 还有什么好说呢? 曜灵沉默地站着,一切都已昭然若示。rs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另攀高枝 有人跟上头通风报了信,郑相知道岑殷难劝,便在安义卓身上打起了主意。人死皆空,无评无据,就连岑殷手里安义卓亲自写下的证词,也可以说是被逼录下的。 即便去了皇上面前对质,郑相亦可凭自身的好口才,扭转局面,将黑的,说成白。 更何况,皇上愿不愿意理这事儿,还另说呢! 岑殷更比曜灵明白,宋全明闻听此事时,全然镇定的神情便告诉了他:对方早知此事将要发生,甚至也可能,这事就是他宋全明安排的,也未可知。 至于报信之人,不用说,赵留德大人,最有嫌疑。 宋全明心中暗笑,看来这二人不笨,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劲。 “如今安大人去了,倒是要好好安葬才是。尤其是安夫人和安三小姐,家里只有她们孤儿寡母了,啧啧啧,”宋全明摇头咂舌,一付惋惜的神情,“日子可就难了。” 潜台词是,咱们得帮啊! 曜灵与岑殷对视一眼,安三小姐这四个字提醒了她和他,看来,有人另攀上高枝了。 岑殷不发一语,回礼于宋全明,然后强作微笑道:“在下失礼了!看见宋大人在此,应该先问好才是!怎么能一见面就说这些晦气的消息?” 宋全明呵呵笑道:“这有什么?世子还跟下官客气?安大人之事实在意外,世子受惊也在所难免。不过如今不去说他,倒是太后那里…” 岑殷心里一紧,眼神情不自禁就飘向了曜灵。 曜灵倒若无其事起来,款款走到刚才座位上,轻轻坐了下来。 既然杀不了我,无非就是换着花样折磨我罢了。先将我赶出京城,如今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新花样! 宋全明没想到,提起太后,曜灵反倒径自坐了下去,心想这丫头倒好大个胆子! 不过到底也不是宣旨,曜灵坐了,倒也不算逾越。 宋全明咳嗽一声,看向岑殷,正色道:“太后命下官来,只为协助世子。世子一路去到苏杭,公务辛苦,若有些地方官不知死活的敢顶撞了世子,下官知道,一定是不依的。” 岑殷心里一震,这话什么意思?明着说是帮手,实际意思,莫不是嘲笑自己虚顶了个世子的名号,却无实权么? “太后老人家实在考虑得周到,若不是因前些年出兵关外有功,以这几年在下的做为,也就实不敢当定国将军的名号了。” 岑殷淡淡回了一句,谁也不看,只看自己手上扳指。那是泓王所有之物,不过几年前就给了岑殷。 宋全明自进屋以来,第一次变了脸色,虽只有一瞬间便再度由阴转睛,可到底还是落在了曜灵的眼底。 她不易察觉地微微舒眉,没由来得松了口气。 宋全明恢复了温和的笑,亲切地望着岑殷道:“说了半天话,世子口渴了吧?” 岑殷回视对方,也同样若无其事地笑:“多谢大人关心!我一时竟忘了,原来这是我自己的别院,倒如同在大人家里一样了!” 说着岑殷对外喝道:“半天也不见个人进来?没了规矩不成?上茶!” 外间屏风处,本来守着不敢进来的叮当,忙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 岑殷携手宋全明又坐去炕上,笑问对方:“大人一路风尘辛苦了!听闻大人此次出来,家眷不少,可都安置下了?” 宋全明故作苦脸道:“唉!下官比不得世子,家里人口众多,一听说要去苏杭,巴不得个个都要去,只好带了几个在身边,叫世子笑话了。” 曜灵低了头,掩口而笑。 宋全明好色天下人人皆知,家里二十几房姨娘,正室十几年前落世,曜灵记得,只因当时他还常与爹爹来往。 当初曜灵并不知道为何爹爹与他关系相厚,后来知道爹爹的身份后才明白,原来宋是爹爹曾养过的清客。 那么当年的事,宋全明参与了多少?只多不少吧?要不然,如何能青云直上,转瞬间就飞黄腾达了? 曜灵抬起眼来,清冽眼神定定地落在宋全明身上,后者本自正拉了岑殷的手,说得极热闹,突然就觉得背后一股彻骨冰凉的寒气袭来,他心里有数,即刻转头看向下首。 曜灵早垂眸低头,貌似恭敬偏着身子半坐,冰寒眼底却染满了凛然傲气,只因长长的羽睫盖得严实,外人看不出来罢了。 宋全明心里有鬼,这时便突突有些乱跳,好在他是官场老手,这点子风浪还是吓不住他的。 因此便快速又掉转了头来,笑着问岑殷道:“下官一路进来时,听说世子正在收拾行李。怎么?这地方不要了么?” 岑殷正要开口,叮当送茶进来,回说是新汲的泉水,上好的龙井。 岑殷示意,叮当便先送了一盏给宋全明。后者接过五彩开光“寿”字婴戏图茶碗,且不入口,先上下打量了叮当一番。 见其浓眉深目,高耸的鼻梁,肌肤如雪,却不比常见中原女子那样,一双眼睛更生得十分秀媚,此刻正直直地看将过来,直将宋全明的魂魄都勾了去。 湖色春纱长衫,不配裙子却着一条品蓝实地纱裤子,整个人纤腰约素,款款随风,真个是清丽天然,丰姿绝俗。 “好,好!”宋全明脱口叫了二声好,愈发笑得张扬了。 叮当心里气结,她不是不明白对方的意思,只是不便发作出来,当下便沉了脸,将茶送去了岑殷手里。 岑殷几不可察地向她使了个眼色,叮当深吸了口气,转身去到曜灵面前。 曜灵接过茶碗,安慰地对她笑了笑:“有劳姐姐!只不知厨房里可有果子露?这茶虽好,只不对我胃口。” 叮当长出一口气去,忙将茶碗收进托盘里道:“想必是有的,容奴婢看看去!”说着转身,飞一般出了里间。 宋全明有些惋惜,怎么这丫头不留下来伺候?倒好个美人! “世子果然眼光出众,哪里寻得这样的绝色来?虽有尹掌柜的在,倒也还曾比了下去!”宋全明看见美女,果然说出话来便不太正经了。 岑殷将茶碗拿得稳稳地,呷了一口,赞了声好,方回道:“她?她是我在关外捡来的野丫头罢了!长得另说,不过手下有把子力气,又不知从哪里学了些旁门左道的功夫,等闲人近不得身呢!” 宋全明不由得咂舌:“当真?啧啧,可惜了这付好模样!不过看面相,想必不是汉人吧?” 岑殷摆了摆手,似不愿再说下去,宋全明全意,忙岔开话题,又绕回前话上:“世子要走?” 岑殷点头:“禀明太后要去杭州,自然不便在这里多停留。” 宋全明也呷了口茶,笑道:“济南可是王爷的福地,世子就多留些时日,也是应该的。别的不说,当年那许多旧日部下,一人吃一顿,也够世子忙一阵子的了!” 岑殷瞪着宋全明,这么说来,与常如一的事,对方也知道了?! 赵留德! “宋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过请过一次客而已,如何宋大人就留心至此?且不论国事,只谈风月的!”岑殷手里托着茶碗,看似纹丝不动,可曜灵却眼尖地看出来,那盖子正在碗上,微微打着颤。 “世子这话可就叫下官不解了!”宋全明脸上露出狞笑来,“常如一乃一武将,带兵打仗只怕他是强中之强,可谈风论月?!哈哈哈!” 岑殷英挺眉峰立刻就染上了寒意,黝黑的冰眸中,顿时就透出锐利的锋芒来: “何以见得武官只知打仗不懂风月?在下亦是武官,难不成就不配与宋大人谈风论月了不成?!” 宋全明脸色立变,他怪自己有些得意忘了形,竟忘记岑殷也是将军了! “下官失言,”宋全明即刻从炕上下来,拂袖抖衫,欲跪下来给岑殷陪罪。 岑殷懒懒挥了挥手:“这就不必了。不过一时失言罢了,宋大人也太过小心了。” 宋全明根本腿就不曾弯曲,这时便趁势又坐了下来。 坐下来之后,宋全明换上媚笑,再度开口,却不对岑殷,转向了曜灵:“尹掌柜的,太后心里着实惦念你呢!” 岑殷心里别的一跳,他最怕就是这个,不料宋全明开口就来。 曜灵却是个若无其事,偏着身子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回道:“有劳太后!民女实在担当不起!不过民女人虽不在,采薇庄还是一样每日开门迎客的。太后那里若胭脂用完了,不用担心缺货,必能及日补上的!” 宋全明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小丫头不简单! 他本意捧出太后来,有些恐吓曜灵的意思,不料重拳出击打,却如落在棉花堆上,空落落软绵绵,连个借力的地方也没有,更别提伤到对方了。 再联想起,太后虽对这丫头恨之入骨,却总也奈何不得她时,宋全明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深意。 岑殷也是一愣,不过心意却正与宋全明相反,望向曜灵的目光里,则全是温暖的笑意。rs 第一百六十九章 布衣 小丫头!不简单! 为掩饰尴尬,宋全明打了个哈哈,又一次转换话题,指着曜灵身上的布衣道:“掌柜的出门就穿这个?不说对不起自己的身份,也白糟蹋了天赐的好容颜不是?!” 岑殷也不觉皱眉,他一进来就发现,曜灵换回了自己的衣服。 是不是自己吩咐青桃,将夫人的东西都给了这丫头,惹得她生气了? 曜灵还是若无其事,婉转婉妙,极有礼地回道:“出门在外,自然简装易行。民女穿惯了这个,也只有布衣最合民女身份。” 这话是说给上头两个男人听的,且各有深意。 宋全明脸色再度僵住。她这是暗示,尹家后人不愿再登玉阶丹陛内,再入黄瓦朱檐下么? 哼哼,说得好听!就算你想,太后也不肯! 岑殷则有些尴尬地低了头,装作喝茶。 良久,宋全明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嘶哑地开了口:“才下官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世子怎么要搬家?” 岑殷有些好笑,心想丫头你这下可打中他了,想来半日他不会骚扰你,这不,又将枪口转向我了。 “也没有什么。这别院本来买来,给家父的一位侍妾,槐夫人做养病之用。她如今已去了有几个年头,我平日也难得过来,不必空放着,不如收拾了,还给赵大人为是。” 听到个还字,曜灵心里一动,由不得就抬头,看了岑殷一眼。 岑殷亦正偏了头,以茶碗作掩,眼光亦看了过来。 二人相视微笑,各有默契,心照不宣。 “哦,这地方是赵大人借给世子的?”宋全明明知故问,其实这个主意,当初还是他给赵留德出得呢! “也算是吧,如今我住了几年,连本带利还给赵大人,总不叫他吃亏就是。”岑殷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宋全明失望之极。 岑殷反过来问他:“不知宋大人如今歇在何处?” 宋全明哦了一声,语速极快地回道:“赵大人别有一处小院,下官看了,简单清爽,就住下了。” 岑殷与曜灵再度相视而笑。 宋全明再没什么好说,喝了几口茶,总也盼不到叮当回来,只好说句:“夜深了,请世子先歇息,下官明日再来请安。”便告辞了。 从外书房里出来后,曜灵跟着青桃回到下处,人还没坐下来,就听见叮当的声音:“姑娘!” 青桃好笑地出来,将其接了进来:“你敢是个催命的?姑娘还没进屋呢,你就赶着来了?” 叮当笑嘻嘻地自打帘子,走到曜灵面前,不理会青桃的玩笑,只对曜灵道:“爷吩咐我来,将这个给姑娘。”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个东西来。 “是什么?”青桃后头上来,好奇地探头。 曜灵也奇怪,有什么刚才不能给,偏这会子上赶着送来。 叮当水葱般的手指上,原来捏着一方金线锁边,素面松江白陵罗帕,上头却龙飞凤舞,写着两行字。 “是什么?”屋里此时只有一盏小明角灯,曜灵一时看不清上头写了什么,不过大概能辨得出来,是岑殷的字迹。 难不成有什么秘密?又或是关于宋全明?还是太后? 不能当了人前明说,只得这样传递?! 曜灵的心猛然揪紧,立即吩咐青桃:“点上明灯,移近过来!” 青桃见其脸色变了,知道是要紧的,不敢耽搁,即刻将屋里最亮的一盏八角琉璃灯点了起来,更高举着凑到曜灵背后,以助其亮。 曜灵紧捏住那方帕子,眼光如剑刺了上去,一瞬间就将那二十个字收进眼底。 青桃和叮当等了半天,见曜灵看是看了,却无半点反应,不禁狐疑,相互对视一眼。 到底世子爷写了什么?姑娘看了竟如老僧入定一般,半天没有动静? 曜灵垂下羽睫,明晃晃的灯光下,那一袭剪影清冷如月,只是月光里,却有些重重的桃花瓣雨。 宝剑赠英雄,红fen送佳人。 物得其人,方乃人间美事。 曜灵脸如三月桃花般,开出*光烂漫来,本来身子坐得极挺极直,慢慢地,竟燕懒莺慵,不知不觉软了下来。 叮当是个急性子的,等了半天没等出结果来,急得冲到前头,冲着曜灵的脸就问:“姑娘到底说个明白话儿…” 突然她没了声音,却换上解意的笑来。 青桃更急,这闷葫芦预备打到几时?她不说,你竟连问也不问了?还傻笑! 叮当见曜灵早已将那方帕子收进怀里,脸上更红得滴得出血来,为免青桃再惹得她羞涩,便拉其出去: “果子露刚才姑娘还没喝呢!正好你房里有,你调几杯出来,大家喝个痛快!” 曜灵待人走后,方从怀里将自己下午替青桃撰写的帐目拿了出来。 槐夫人不过一个侍妾,入泓王府后,是连名号也没有,只称作夫人的。过后落世,方才赐了个槐字。 可就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岑殷却当她母亲一样供奉,除了槐夫人本身心底善良,对岑殷极关怀之外,再有原因,怕就是岑殷这人,极为情深意厚了。 再想到青桃提及,槐夫人对自己身后之物的安排,曜灵便有些拿不住那张薄纸了。 事到如今,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地说,自己对岑殷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对方对自己,那更不必说了。 可是,一想起岑殷是什么人,曜灵烧得发烫的双颊,又渐渐凉了下来。 信还是不信?若大难当头,太后如巨石覆时,他能像爹爹对娘一样,对自己始终不离不弃么? 青桃捧着玫瑰露进来时,曜灵已洗手净面过了,乌黑油亮的长发,垂于腰际,眉黛楚楚,对着青桃嫣然一笑。 因刚才在外头,叮当已将那帕子上的意思,尽然都告诉她了,青桃这时不觉就呀了一声,心里想着,这姑娘心思倒动得极快,只这一会儿,就平复下来了? “姐姐回来了?”曜灵婷婷含笑,一切如常地叫了一声:“我已经都收拾完了,姐姐也请自便吧。” 青桃嗯嗯二声,放下甜白釉小钟,欲走还留。 曜灵会意,垂首默默坐在了床沿,轻启嘴唇,慢慢吐出一句话来:“姐姐不必忧心,那帐目,我收下了。” 青桃大喜过望,一时连话也说不周全了:“姑,姑娘,那可,那实在…” 曜灵不敢抬头接她的目光,赶紧摆手道:“你下去吧,累了一天,也早些歇息吧!” 青桃激动地点头,双手握在一处:“我,奴婢即刻收拾了铺盖,在外间值夜!” 曜灵不再说什么,这才抬起头来,冲她微微一笑。 不为东西,只为人。不为钱财,只为心。 曜灵知道,自己在岑殷心里,并不是爱慕虚荣,贪幕富贵之人,因此他才放心将槐夫人的东西都给了自己。 亦借此举,一表真心。 曜灵心跳得厉害,忙缩起双腿,躲进了青纱帷幔之下。 夜色中,别院里兰香萦绕,虽冷幽,却清馨,虽只隐隐约约,却萦人鼻息,久久不能散去。 次日一早,曜灵起身之后,伸手向床尾,预备取来自己的布衣,不料触手滑腻,定睛一看,原来青桃不知何处桃代李僵,布衣换成了绸衫。 曜灵张口欲叫,可突然愣了一愣,缓缓闭上了嘴。 好吧,就这件吧。 曜灵将衣服拉过来,就着屋里半明半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月牙白底靛蓝梅花竹叶刺绣领米黄对襟长衫,月青色蹙金疏绣绡纱长裙,清清爽爽,耀眼鲜明。 看来青桃这回学乖了,总算挑得合乎曜灵心意。 轻手轻脚自己换好衣服后,曜灵方挑起隔间的珠帘,向外张了一张。 青桃正守在桌边,细看几本青布封面的帐本,看见曜灵,忙含笑迎上前来:“姑娘起来了?也不叫我,怎么都换好了?” 曜灵微笑道:“这点子小事,动动手就完了,何必再麻烦姐姐?只是头发就难了!” 青桃忙扶曜灵进去,坐在妆台前,除了一般平日所用的牙梳和百花露油外,还开了一只小小的漆百宝嵌花蝶纹首饰匣。 “这是做什么?”曜灵不觉蹙眉。 曜灵有意不看眼前的珠光宝气,反问青桃:“我那支墨玉簪子呢?” 青桃忙从匣子里捧出簪子来,有些惶恐地对曜灵解释道:“晚上睡觉时,我怕这簪子落了灰又或是着了空,便替姑娘收在这匣子里了。” 曜灵看见那精灵一样的墨色,心下先就松一口气,见青桃诚惶诚恐,不由得觉得自己语气太硬了些,忙温柔地笑道:“我当真不见了呢!没想到姐姐这样细心,是我冒失了!吓着姐姐没有?” 青桃见她笑了,自己也笑道:“我的胆子可不是这样小的!姑娘不怪我自作主张就好!”说着,顺手替曜灵挽起头发来,侧拧其髻,如随云卷动,拢起个随云髻来。 对着镜子照了照,曜灵当下便满意地赞道:“姐姐手真巧,看这发髻结得,生动灵转,挺而不僵,平而不拙!”rs 第一百七十章 点算 青桃正将那支墨玉簪子插进头发中去,闻言上下看了看,却微微皱起眉头来。 “只这一支,太单调了些,身上素净了,头上就该略热闹些才好!姑娘这样年纪,若打扮得太过素了,只怕压福去运呢!”说着,青桃故意不理会曜灵阻止的眼神,伸手就从面前的首饰匣子里,拈出支菊花折枝金簪,端端正正地,压在了墨玉旁边。 一明一暗,一闪一隐,一个高调,一个低沉,倒也相得益彰,颇有能携起手来的感觉。 “这就好了!”青桃拍手而笑,对自己的手艺,得意极了。 曜灵望着镜中佳人,盈盈宝靥,经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黛画初三之月,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看见了娘的影子。 “尹姑娘,早饭到了,现在就传么?”外间进来个丫鬟,轻声提了一句。 青桃以眼神询问,曜灵微笑着点头:“传吧。” 木樨山药糕,雪冻杏仁豆腐,茉莉百合酥,玫瑰糖蒸新栗粉糕,四样红红白白的点心,整整齐齐码在四只青花釉里红鱼纹碟子里,青花缠枝菊花纹大碗里,金灿灿的玉米粥,热气腾腾,再配上素笋尖,清蒸云片火腿两样粥菜,飞红染绿,色香诱人入口鲜。 青桃扶曜灵坐下,殷勤道:“姑娘爱吃哪个?这个茉莉百合酥很好,要不要试试?还有栗子糕,是新鲜下来的栗子,合出粉来做成糕,想必是好的。对了,这粥也好,世子爷特意吩咐了,里头还放了山参和燕窝呢!” 曜灵看着眼前满堆的美食,有些哭笑不得:“好姐姐,我就长两个身子也吃这了这许多呀!干脆你也别忙了,咱们二人共坐下来,同用是正经!” 青桃忙摆手:“姑娘饶过我吧!”说着凑近曜灵身后,小声道:“实说给姑娘吧,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以前是爷对我们太宽松了,白放着许多规矩,也没个正经守的。如今可不行了,若伺候姑娘进了府,不严苛些如何使的?别人看了笑话,白给姑娘丢脸不成?!” 曜灵听这话里意思,竟已当自己是必入王府,她也是必要跟自己去了。 “好姐姐,”曜灵不由得开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来。 青桃早已盛起玉米细粥来,放在曜灵面前:“姑娘别说了,先趁热用了饭吧!” 曜灵心想算了,空口说了,这丫头也未必就信,待事实来说明一切吧。 曜灵将一小碗粥喝了个干净,又将茉莉百合酥和玫瑰糖蒸新栗粉糕各用了一块,见青桃在旁抿着嘴笑,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想是今儿天气转凉,胃口也好了,幸好就快要走,要不然,只这样吃下去,不出一个月就保管我就成痴肥了。”曜灵接过青桃手里的漱口水,自嘲起来。 青桃正看着小丫头们收拾碗筷,听见这话倒想起一事来:“姑娘,好歹早上抽个空,陪我去后楼上清点槐夫人的东西,可使得?” 曜灵点头,知道是她不会写字的缘故,只是有些好笑起来:“才你不是说要立规矩的?怎么如今倒使唤起我来?” 青桃脸一红,忙解释:“奴婢不敢,实在也是不放心外人,且那些东西,总归也是给了姑娘的,姑娘今儿正好一一过目,也不算逾越。” 这回换成曜灵脸红了。 待青桃用过饭后,便请曜灵同去后楼。二人出了院门,青桃抬眼见天阴阴的,西风一阵阵吹来,打在身边树上,淅淅嗦嗦地,就打下不少黄叶来。 “夏天就这样完了。”一时间青桃有些感慨,“前几日看这些梧桐还好呢,叶子且厚且绿,不过二三日时间,一场雨下过,就成这样了。” 曜灵点头,亦觉金风阵阵,玉露清寒,明显暑气已过,秋爽将至了。 “这样也好,”曜灵边走边笑道:“若不将败的都落尽了,明年长不出好的来。” 青桃惋惜地道:“说是这样说,只是替那败了的可惜。” 曜灵含笑斜睇对方:“想不到咱们青桃姑娘,还是感花伤月的风流人物呢!” 青桃红了脸,嘻嘻笑了起来:“我哪里配说什么花儿月儿的?不过跟了姑娘,姑娘既是那起风雅之人,奴婢少不得也凑凑趣了!” 曜灵啐她一口,两人都笑了。 原来库房就在曜灵下处小院,不远处的西北角,沿石子小道向北走不上几步,曜灵便看见翠楼一角从绿竹荫浓中映了出来,早有几个婆子守在楼下,等候着了。 青桃用腰间挂着的钥匙开了门,先请曜灵上楼:“姑娘小心,只怕灰大!” 曜灵登梯上去,见上头黑压压堆着些围屏,桌椅,又有山一样堆着的不少箱笼。 “这都是夫人生前留下的,”青桃跟在她身边,低语道:“世子爷一多半身家,除了孝敬京里的外,也都压在里头了。” 曜灵转身下去,早有婆子们抬了一张黄花梨小书案,并一张黄花梨嵌瘿木心坐墩,放于楼下,请曜灵就坐。 一个才刚刚留头的小丫头守在书案旁,细细研磨,案上纸笔俱全,只等曜灵动手了。 青桃看了下人手,不觉皱眉摇头道:“怎么只你们几个?这如何使得?楼上许多笨重的家伙,你们哪是搬得下来?!去,二门外再传几个小厮进来!” 一个婆子领命而去,另一个则有些迟疑地问道:“青桃,当真全都收拾出来?那些个箱笼罢了,还有些粗笨的家具什么的,世子爷也一并带走不成?一条船如何能装得下?” 青桃亦有些犹豫。 “你这妈妈倒会替人操心!”叮当人尚未进门,声音先到了:“世子爷早想好了,昨儿已命人去城里赁下两艘大船,一般粗笨的运回京里,精细的么,则跟了爷和姑娘,”这时人已进到楼里,眼光便瞟向曜灵:“一同去杭州。” 婆子恍然大悟,直说明白明白,便上楼照看着去了。 青桃看了叮当一眼,有意板起脸道:“怎么不放心我?怕我徇私是怎的?还特特跑来监察我不成?” 叮当笑了起来,嗔道:“好个不知好歹的蹄子!人家好心怕你忙不过来,过来帮人,你倒会抱怨!既这等,我还是走吧!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地讨人厌!”说完,当真转身就向外走去。 青桃忙一把拉住:“好姐姐!一晚上没见了,气性怎么这样大了?我不过玩笑罢了,你就当了真!快快与我楼上去看看,先将夫人那几顶上好的芙蓉帐并帷幔领了下来!” 一时人忙了起来,小厮也到了,楼上楼下,来往不绝,叮当楼上看着人向下搬东西,青桃则立在曜灵身后,上头下来一样,她便报出来,曜灵随即记在本子上。 依岑殷所说,粗笨的先行搬出园子去,二门外有人接着,门外又有不少大车候下,东西装满了好,便自发向码头,装船。 井然有序地忙了一上午,待到午饭时分,曜灵手下的本子上,已经写满了一半了,不过都是运往京城的大家具。 叮当从楼上下来,问青桃道:“上头已经空了一半,那些个桌椅板凳,屏风什么的大家伙差不多都运完了。” 青桃细想片刻,颔首道:“嗯。余下那些爷看不入眼的,只管留下给赵大人吧。” 叮当听见赵大人三个字,嘴角少不得一撇:“倒叫那位好大人,平白捡了个大便宜!银子也饶了不少,如今又得东西!爷说过了,各房里的桌椅板凳,除了夫人的,都叫留下来呢!” 曜灵只管低头看帐,口中却似喃喃自语道:“有时候,贪小便宜吃大亏,更有时候,吃亏亦是修福运呢!” 叮当眼光一闪,若有所思的看了曜灵一眼。 青桃便问曜灵:“姑娘累了吧?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咱们院里?午后总得歇息一会才好。” 曜灵摇头:“如今天不热,人也没那么乏了。”偏头又去问叮当:“早上宋大人来过了没有?” 叮当摇头:“只怕没有。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下午回来,宋大人只怕要到晚上,因吩咐了,花厅里预备下酒席,晚上请宋大人坐席。” 曜灵点头,便对青桃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吃完再点,争取早点清点出来。” 青桃为难地看着曜灵:“姑娘这样劳累,能受得了么?晚间那什么宋大人来,只怕还要请姑娘出去,姑娘吃得消吗?” 叮当嘴里冷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宋大人,直叫个色大人算了!他若叫姑娘出去,姑娘只管说睡下了,看他怎的?” 曜灵好笑之极,果然叮当是个不讲规矩,任着性子来的野丫头。 “那如何使得?”曜灵尚未开口,青桃先就慌了手脚:“叮当姐姐你又莽撞了!宋大人是御史,咱们爷还给他三分薄面呢,你就背后这样腹诽起人家来了!” 叮当愈发哼得大声:“人家怕他是御史,我可不怕!下回他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姑奶奶手起刀落,叫那两颗死鱼眼珠地上滚去!”rs 第一百七十一章 点算(二) 青桃正将那支墨玉簪子插进头发中去,闻言上下看了看,却微微皱起眉头来。 “只这一支,太单调了些,身上素净了,头上就该略热闹些才好!姑娘这样年纪,若打扮得太过素了,只怕压福去运呢!”说着,青桃故意不理会曜灵阻止的眼神,伸手就从面前的首饰匣子里,拈出支菊花折枝金簪,端端正正地,压在了墨玉旁边。 一明一暗,一闪一隐,一个高调,一个低沉,倒也相得益彰,颇有能携起手来的感觉。 “这就好了!”青桃拍手而笑,对自己的手艺,得意极了。 曜灵望着镜中佳人,盈盈宝靥,经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黛画初三之月,一时间有些恍惚,好像看见了娘的影子。 “尹姑娘,早饭到了,现在就传么?”外间进来个丫鬟,轻声提了一句。 青桃以眼神询问,曜灵微笑着点头:“传吧。” 木樨山药糕,雪冻杏仁豆腐,茉莉百合酥,玫瑰糖蒸新栗粉糕,四样红红白白的点心,整整齐齐码在四只青花釉里红鱼纹碟子里,青花缠枝菊花纹大碗里,金灿灿的玉米粥,热气腾腾,再配上素笋尖,清蒸云片火腿两样粥菜,飞红染绿,色香诱人入口鲜。 青桃扶曜灵坐下,殷勤道:“姑娘爱吃哪个?这个茉莉百合酥很好,要不要试试?还有栗子糕,是新鲜下来的栗子,合出粉来做成糕,想必是好的。对了,这粥也好,世子爷特意吩咐了,里头还放了山参和燕窝呢!” 曜灵看着眼前满堆的美食,有些哭笑不得:“好姐姐,我就长两个身子也吃这了这许多呀!干脆你也别忙了,咱们二人共坐下来,同用是正经!” 青桃忙摆手:“姑娘饶过我吧!”说着凑近曜灵身后,小声道:“实说给姑娘吧,我昨儿晚上想了一夜,以前是爷对我们太宽松了,白放着许多规矩,也没个正经守的。如今可不行了,若伺候姑娘进了府,不严苛些如何使的?别人看了笑话,白给姑娘丢脸不成?!” 曜灵听这话里意思,竟已当自己是必入王府,她也是必要跟自己去了。 “好姐姐,”曜灵不由得开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来。 青桃早已盛起玉米细粥来,放在曜灵面前:“姑娘别说了,先趁热用了饭吧!” 曜灵心想算了,空口说了,这丫头也未必就信,待事实来说明一切吧。 曜灵将一小碗粥喝了个干净,又将茉莉百合酥和玫瑰糖蒸新栗粉糕各用了一块,见青桃在旁抿着嘴笑,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想是今儿天气转凉,胃口也好了,幸好就快要走,要不然,只这样吃下去,不出一个月就保管我就成痴肥了。”曜灵接过青桃手里的漱口水,自嘲起来。 青桃正看着小丫头们收拾碗筷,听见这话倒想起一事来:“姑娘,好歹早上抽个空,陪我去后楼上清点槐夫人的东西,可使得?” 曜灵点头,知道是她不会写字的缘故,只是有些好笑起来:“才你不是说要立规矩的?怎么如今倒使唤起我来?” 青桃脸一红,忙解释:“奴婢不敢,实在也是不放心外人,且那些东西,总归也是给了姑娘的,姑娘今儿正好一一过目,也不算逾越。” 这回换成曜灵脸红了。 待青桃用过饭后,便请曜灵同去后楼。二人出了院门,青桃抬眼见天阴阴的,西风一阵阵吹来,打在身边树上,淅淅嗦嗦地,就打下不少黄叶来。 “夏天就这样完了。”一时间青桃有些感慨,“前几日看这些梧桐还好呢,叶子且厚且绿,不过二三日时间,一场雨下过,就成这样了。” 曜灵点头,亦觉金风阵阵,玉露清寒,明显暑气已过,秋爽将至了。 “这样也好,”曜灵边走边笑道:“若不将败的都落尽了,明年长不出好的来。” 青桃惋惜地道:“说是这样说,只是替那败了的可惜。” 曜灵含笑斜睇对方:“想不到咱们青桃姑娘,还是感花伤月的风流人物呢!” 青桃红了脸,嘻嘻笑了起来:“我哪里配说什么花儿月儿的?不过跟了姑娘,姑娘既是那起风雅之人,奴婢少不得也凑凑趣了!” 曜灵啐她一口,两人都笑了。 原来库房就在曜灵下处小院,不远处的西北角,沿石子小道向北走不上几步,曜灵便看见翠楼一角从绿竹荫浓中映了出来,早有几个婆子守在楼下,等候着了。 青桃用腰间挂着的钥匙开了门,先请曜灵上楼:“姑娘小心,只怕灰大!” 曜灵登梯上去,见上头黑压压堆着些围屏,桌椅,又有山一样堆着的不少箱笼。 “这都是夫人生前留下的,”青桃跟在她身边,低语道:“世子爷一多半身家,除了孝敬京里的外,也都压在里头了。” 曜灵转身下去,早有婆子们抬了一张黄花梨小书案,并一张黄花梨嵌瘿木心坐墩,放于楼下,请曜灵就坐。 一个才刚刚留头的小丫头守在书案旁,细细研磨,案上纸笔俱全,只等曜灵动手了。 青桃看了下人手,不觉皱眉摇头道:“怎么只你们几个?这如何使得?楼上许多笨重的家伙,你们哪是搬得下来?!去,二门外再传几个小厮进来!” 一个婆子领命而去,另一个则有些迟疑地问道:“青桃,当真全都收拾出来?那些个箱笼罢了,还有些粗笨的家具什么的,世子爷也一并带走不成?一条船如何能装得下?” 青桃亦有些犹豫。 “你这妈妈倒会替人操心!”叮当人尚未进门,声音先到了:“世子爷早想好了,昨儿已命人去城里赁下两艘大船,一般粗笨的运回京里,精细的么,则跟了爷和姑娘,”这时人已进到楼里,眼光便瞟向曜灵:“一同去杭州。” 婆子恍然大悟,直说明白明白,便上楼照看着去了。 青桃看了叮当一眼,有意板起脸道:“怎么不放心我?怕我徇私是怎的?还特特跑来监察我不成?” 叮当笑了起来,嗔道:“好个不知好歹的蹄子!人家好心怕你忙不过来,过来帮人,你倒会抱怨!既这等,我还是走吧!省得在这里碍手碍脚地讨人厌!”说完,当真转身就向外走去。 青桃忙一把拉住:“好姐姐!一晚上没见了,气性怎么这样大了?我不过玩笑罢了,你就当了真!快快与我楼上去看看,先将夫人那几顶上好的芙蓉帐并帷幔领了下来!” 一时人忙了起来,小厮也到了,楼上楼下,来往不绝,叮当楼上看着人向下搬东西,青桃则立在曜灵身后,上头下来一样,她便报出来,曜灵随即记在本子上。 依岑殷所说,粗笨的先行搬出园子去,二门外有人接着,门外又有不少大车候下,东西装满了好,便自发向码头,装船。 井然有序地忙了一上午,待到午饭时分,曜灵手下的本子上,已经写满了一半了,不过都是运往京城的大家具。 叮当从楼上下来,问青桃道:“上头已经空了一半,那些个桌椅板凳,屏风什么的大家伙差不多都运完了。” 青桃细想片刻,颔首道:“嗯。余下那些爷看不入眼的,只管留下给赵大人吧。” 叮当听见赵大人三个字,嘴角少不得一撇:“倒叫那位好大人,平白捡了个大便宜!银子也饶了不少,如今又得东西!爷说过了,各房里的桌椅板凳,除了夫人的,都叫留下来呢!” 曜灵只管低头看帐,口中却似喃喃自语道:“有时候,贪小便宜吃大亏,更有时候,吃亏亦是修福运呢!” 叮当眼光一闪,若有所思的看了曜灵一眼。 青桃便问曜灵:“姑娘累了吧?在这里用饭,还是回咱们院里?午后总得歇息一会才好。” 曜灵摇头:“如今天不热,人也没那么乏了。”偏头又去问叮当:“早上宋大人来过了没有?” 叮当摇头:“只怕没有。爷一早就出去了,说是下午回来,宋大人只怕要到晚上,因吩咐了,花厅里预备下酒席,晚上请宋大人坐席。” 曜灵点头,便对青桃道:“既然如此,咱们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吃完再点,争取早点清点出来。” 青桃为难地看着曜灵:“姑娘这样劳累,能受得了么?晚间那什么宋大人来,只怕还要请姑娘出去,姑娘吃得消吗?” 叮当嘴里冷冷哼了一声道:“什么宋大人,直叫个色大人算了!他若叫姑娘出去,姑娘只管说睡下了,看他怎的?” 曜灵好笑之极,果然叮当是个不讲规矩,任着性子来的野丫头。 “那如何使得?”曜灵尚未开口,青桃先就慌了手脚:“叮当姐姐你又莽撞了!宋大人是御史,咱们爷还给他三分薄面呢,你就背后这样腹诽起人家来了!” 叮当愈发哼得大声:“人家怕他是御史,我可不怕!下回他再用那种眼神看我,姑奶奶手起刀落,叫那两颗死鱼眼珠地上滚去!”rs 第一百七十二章 择人 青桃和叮当连连点头:“那可不是?早说了,世子爷是当槐夫人娘亲一样侍奉呢!” 重新换上新的帐本后,金桂又送下几只箱笼,内有绣花图轴,刮绒花鸟图册,缂丝图轴等上等绣品。 金桂在楼上笑着喊了一声:“最后几只了,余下都是些粗笨的家伙,灯笼花灯之类,想必不用再点了!” 青桃长吁一口气:“总算完了!” 叮当伸手向她:“还没呢!快将这几只开了,看里头有什么好东西!” 婆子们知趣出去,曜灵却在青桃还没开箱之前,就阖目颔首,嫣然一笑:“不必开了,我知道里头是什么!” 青桃吃惊,回头看她:“姑娘神了不成?” 叮当摇头:“定是世子爷早告诉过姑娘了!” 曜灵青金色的眼眸中暗光闪烁,嘴角轻轻扬起,含笑细语:“沉香数斤,檀香数斤,各种香料散混几十斤,各式香饼丸散约几十瓶,” 说着,曜灵伸出纤纤玉手,指向另一只箱子:“生黄香数斤,**数斤,龙脑香大约一斤,麝香大约两斤,安息香二斤…” 不待她说完,青桃和叮当的下巴就掉了下来。 “姑娘,”叮当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盯着曜灵的脸上下打量,“好姑娘,不是长了双能看透木头的眼睛吧?“ 曜灵掩口而笑:“眼睛倒不是特别,不过鼻子比你们灵些罢了!” 青桃恍然大悟:“怪道呢!姑娘的胭脂庄那样有名,想必全仗着好鼻子了!” 金桂从楼上下来,听见这话便啐道:“好个不会说话的小蹄子!关鼻子什么事?人尹掌柜的命就是好,生来就是能成大器!你当是你呢?穿根针还得大白天点灯!” 青桃上来就赶着要打,金桂咯咯笑着,躲到了叮当身后。 外头婆子有人来传话:“叮当姑娘,二门外有人来回话,说洪家的什么姨娘来了,要见尹姑娘!” 曜灵一惊,忙从墩子上起身,知道必是香玉来了。 叮当忙应道:“知道了,问她有什么事么?” 不会是洪冉上回没将人带回去,这会子请出姨娘,卷土重来吧?! 婆子回道:“听说是将尹姑娘放在她船上的包裹送来了。这会子人在二门外等着回信儿呢!” 曜灵这才想起,确实没错,自己出来时带着的那只小包裹,留在香玉的小船上了。 叮当不敢擅自做主,便看了曜灵一眼,曜灵会意,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 “既然是送东西来,就请姨娘进来坐吧!不过花厅已经摆上酒席了,外书房也不便,”叮当想了想,吩咐道:“请姨娘听雨轩坐坐吧!” 正好这里也将完事,曜灵看着青桃将箱子开了,正合了自己刚才所说的,一丝儿不错。青桃眼看金桂一样样将香料过了秤,曜灵一一记了下来,方才重新又锁上了。 待众人将箱笼一齐抬走之后,青桃便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递到曜灵手边:“姑娘,如今该由你保管了!” 曜灵脸色微微一红,名不正言不顺,这算什么呢? 若爹娘还在,自己也有个商量,并可替做主的人。如今孑然一身,却该如何是好? 叮当却早不耐烦,伸手接过青桃手里的钥匙串儿,快手就替曜灵系在了腰间。 “只是不太好看,”叮当歪着脑袋看了半晌,方道:“明儿换个荷包装起来,就好了!” 这回换成青桃嘲笑她了:“你懂什么?身上有钥匙的才是主事的奶奶呢!” 叮当嗤地笑道:“这样说来,以前就是你了?” 青桃骤然变了脸色,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下脸上烧出两团红云来,嘴里连声骂着嘴上不知把门的蹄子,看我不撕烂了你的嘴!手便上来要捏叮当的脸颊。 叮当笑着跑出小楼去,站在台阶下冲门内道:“姑娘别听她的,这丫头才真嘴上没有把门呢!以后姑娘使唤的多了,想必就知道了!” 曜灵有些欲辩无词了。这几个丫头简直当她已经过了门一样调笑,她真不知自己是该生气还是欣喜。 看来真是被那人纵坏了,没规矩惯了!将来必要好好立起规矩来… 突然曜灵想到,自己要替这些丫鬟立什么规?难不成心也真当自己是… 金桂看见曜灵脸上骤绽桃瓣,不觉抿嘴而笑。 香玉在听雨轩内,坐立不安。自打决定要过来别院,她便早早想好,绝不能对洪冉说真话。 几天停在城外码头处,她看得出来,洪冉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整日阴沉个脸,都只为了那个丫头。 “明儿我进城一趟!”昨日晚间她这样对洪冉说:“总在这船上,闷也闷死了!” 洪冉装作没听见她后半截话,只问她:“你干什么去?” 香玉冷脸看着自己儿子:“吃好的喝好的,再买些有用的没用的!总之不要在这水上困着,又看着有人的一张苦脸!” 洪冉偏开头去,再次装聋作哑。 他一定想到自己会来这里!香玉此时有些心酸地想,只是不肯低头服软罢了。 有什么话你对我说,我也好替你带给那丫头呀!香玉心里憋着一口气,临走还特意去前头船上招呼了一声。 可惜的是,洪冉硬是一字不吐,只叫她一路小心,别的,再没有了。 死脑筋!香玉想到这里,不觉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声。 “姨娘!”突的听见有人背后叫自己,香玉忙将心事收起,听声音她便知道,是曜灵来了。 转身看去,香玉心下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远远走过来那丫头是谁?听声音是熟悉的,没错,可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变了,跟在船上时,完全不一样了。 依旧是丰肌腻理,素面朝天,净面淡梳妆,可腻颊凝花,纤腰约素,莲步凌波,款款而来,最重要的是,眼瞳欲活,盈盈秋水,顾盼生波,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香雕粉捏的身子里活了过来。、 这丫头!本来是清清冷冷的,如今却是珊珊玉骨,情韵盎然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香玉心中暗叫不好,难道,自己来迟了?! 那洪冉还有希望么?! 思忖之间,曜灵人已翩然而至,到得听雨轩内了。 “姨娘!”曜灵婷婷玉立,笑着拉起香玉的手来:“有劳姨娘今日多跑了一趟!” 香玉如梦初醒,这才从自己的心事中幡然醒悟过来,忙携手曜灵坐了下来,又笑着回道:“没什么麻烦的,我正好也想出来,整天坐在那个暖舱里,又没个人跟我说话,闷得头也疼了,身上也痒了,也没心思吃饭,本以为是病了,没曾想一出来,就好了!” 说得曜灵也笑了起来:“姨娘是个喜欢热闹的,这样说来,倒也没错。” 两人一齐微笑起来,跟着来的青桃眼里不免有些敌意,嘴上冷不丁地提了一句:“姨娘请用茶!说了半天,想必口也渴了吧?” 香玉睥她一眼,面带微笑地端起桌上的青花月映松竹梅纹杯来,口中赞道:“世子爷的别院,就是不一样!看这杯上花纹多么精致!这水也好,茶也不俗,”说着抬头,别有深意地问青桃道: “是君山银针吧?我记得船上也有这个,只是想不起来拿出来喝!” 青桃愣了一下,强作微笑道:“姨娘是识货的,确实是银针没错。” 曜灵淡淡接过话来:“不论什么样的茶水,喝在有情有意的人口中,不好也变好了,若是那心中不善的,即便是御赐的上方玉食,只怕也入不得口。” 香玉心下一动,只管低头喝起茶来。 青桃却是心下一喜,她没想到,竟然尹姑娘会帮着自己说话了?眼中生喜,看向曜灵。 曜灵却不看她,殷勤地夹起桌上一块**玫瑰酥放到香玉盘子里:“姨娘请尝尝!走了老远的路,光喝水可不饱的!” 香玉笑了起来:“难为你想得周到!”说着又将怀里包裹取了出来:“哪!如今算是完璧归赵了!” 曜灵感激地接过手来,柔声细语再次谢过。香玉面上如常,只说不必客气,可心里,确实是有些不太舒服了。 论身家名世,洪冉是比不过泓王世子的,可他到底是为你豁得出命的!香玉想到这里,看向曜灵的眼光便有些鄙夷,难不成这样一个丫头,择人也是只看身世,不看人的? 曜灵对香玉的想法,心知肚明。只可惜,现在她所在的处境,让她无力替自己解释。 “不想姨娘为我的事竟在这里耽搁了几日,实在叫我心下难安。不知可否耽误了姨娘去见菱儿姐姐?” 迟疑半响,曜灵思忖着,总算挑出个香玉喜欢的话题来。 果然听到菱儿二字,香玉的脸色立刻缓和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微微笑道:“今儿早起刚刚得了信儿,说是还有三天,大约也预备得差不离儿了。” 曜灵点头,也陪着笑道:“再预备得整齐,姨娘心里只怕还是不放心的。这不,整带了一船的东西下去,不就为给菱姐儿添喜?”rs 第一百七十三章 捣乱 青桃上来添水,打断了二人对话,再端起杯时,便都觉出些意兴阑珊来。 香玉不住抬眼去脧青桃,曜灵觉得了,便吩咐青桃道:“你去外头问问,看宋大人什么时候到?” 青桃哎了一声,退出屋子去。 香玉这才舒了口气,站起身来,将屋里大概看了个遍,然后方叹气道:“果然是世家,确实不一般。” 曜灵微微有些沉了脸,不过开口语气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冷静:“姨娘这话什么意思?” 香玉转身坐了下来,却不在刚才的位置,而是坐到了曜灵身边:“没什么意思,姨娘我替你高兴!”说着,拉过曜灵的手来,轻轻拍了两下。 这话太过突如其来,曜灵不觉就低了头。 香玉笑了笑,收回自己的手来,淡淡道:“丫头何必害羞?想是我嘴快说错话了。其实我也是多虑,你自有主张的,又何需我来操心?” 也算是我白操了一场闲心! 曜灵抬眼看着对方,这回,换作她拉回香玉的手来:“姨娘的意思,灵儿全然心领。只是,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我本不欲留在此处,可不得不留下,姨娘念在我有苦衷的份上,担待我些,别抱怨我。” 香玉看着曜灵一双清亮亮的眸子,将自己的影子也收在里头,愈发心里叹气,这丫头多好,人得好,行事也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心里没有她儿洪冉的影子。 “行了,反正东西我给你送到了,趁着天早,我也该回去了,迟了城门关了,回不去便是饥荒。”香玉借着起身之机,抽出自己的手,脸上略挤出些笑来,对曜灵道: “若到晚见不到我人,那头又要来寻。到时候不白惹得人笑?不是丢了这个就是丢了那个,洪家也不必干别的,整天就光丢人了!” 话一出口,香玉便觉得后悔,这话说得是不是太重了些?! 青桃站在门外帘下,听见这话心里都有些震荡,心想这姨娘嘴也太尖刻了! 好在曜灵是预备下了的,知道香玉今日上门必要泄一泄心头怒气,也难怪她,跟着白忙一场,无论如何,心里都要有些不舒服的。 “姨娘说得有理,”曜灵装作听不出香玉话里意思,更不理会她的怒气,反倒款款起身道:“既然这样,我送姨娘出去。” 香玉看见曜灵这样,心里反倒失了主张,没奈何只得向外走去,嘴却嘟得老高。 曜灵上来扶着她,口中淡淡问道:“不知菱姐儿喜事办在何处?若赶得及,我定去给她贺喜。” 香玉没想到曜灵会说出这话来,本来她以为,二人就此断了联系了呢! “你这话当真?”香玉心头突然生出些希望来,虽是微薄的,却足够将她心头点亮。 曜灵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姨娘?” 香玉勉强笑了起来,是的,她没骗过自己,这一路来,倒是自己骗过她几回。 于是将地址说了,曜灵暗自记在心头,一直将香玉送到院门处,还要再向园子里去,却看见叮当走了过来,将曜灵拦住了。 “宋大人将到了,请姑娘留在这院里,一会儿若有话传来,姑娘出去了只怕耽搁。” 香玉一头雾水,心想御史跟这丫头还有话说?不过她也知道这话是自己不便问的,既然如此,便在院门处与曜灵告别。 “你可是答应我的,到时候不来,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追了你来!”香玉半是玩笑半认真地盯住曜灵。 曜灵盈盈含笑:“姨娘只管放心,若赶得及,一定去!” 二人话却如此,却都明白成事在天这个道理,好在香玉脸面上也过得去了,于是转身告辞。 曜灵目送她走远,方回过头来,向青桃道:“打盆水来,我净净面,一会好出去。” 叮当扑嗤笑了出来:“姑娘不必麻烦了,宋大人才已经来了,不过世子爷吩咐我带话过来,姑娘只管安心院里歇息,外头的事,自有他料理便完了!” 曜灵先只不解,后来突然想到,叮当也过来了,这才恍然大悟。 青桃咯咯笑道:“知道那宋大人不是个好厮,上回第一次来,眼光就不住在叮当姐姐身上打转!什么事能瞒得过世子爷?这样一个人,自然不能叫他腌臢了咱们姑娘!” 曜灵心里也自好笑,又有些暖暖的,面上却瞪起眼睛来,佯作呵斥青桃道:“果然是个没规矩的!人家可是堂堂的朝廷命官,正二品的御史大人呢!竟被你们几个丫头这样调笑起来!” 叮当白眼一翻:“什么御史?!堂子里的御史吧!” 三人哈哈大笑了起来。 回屋后,叮当这才又对曜灵道:“爷才说了,反正东西也大约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儿一早就动身,请姑娘晚上早点歇息,明儿预备早起。” 青桃心里突突直跳,紧拉住叮当的衣袖道:“爷怎么说的?我怎么办?留下还是跟着去?” 叮当只看曜灵:“这话你只好问姑娘了。” 曜灵不觉暗骂,好个烫手的山芋,你就这样交给我算怎么回事?我又算哪一出呢? 叮当多么伶俐一人,当下就看出曜灵的想法来,却将嘴紧抿了,不肯再说,脑子里想起,下午外书房里,岑殷的话来: “昨晚送客,我恍惚听见宋大人低语一句,万事到了杭州,便自有终局。这话在那人嘴里,只怕不是好意,想必太后那里…” 叮当不自觉得就将眉头紧挑了起来,曜灵看在眼里,心里暗自闪过一个念头。 太后演这一出戏,到底所为何意?从来这个女人不会白白在无用的东西上浪费精力。 先是赶自己出京,后又令宋全明跟着,又想尽办法,留自己在岑殷身边,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叮当看出曜灵神色微变,赶紧对青桃道:“桌上怎么茶水点心还没收下去,快弄干净了,趁这会子没事,咱们再将外头交上来的帐本子对一对再说!” 曜灵听了好奇:“什么外头交上来的帐本子?” 青桃边收拾碗碟边道:“别院后头有几处空地,这几年种了不少果树和竹子,每年也是项进益,管事的将帐交了进来,银子也收了进来,咱们三人对一对是好的!” 叮当点头:“就是,别白叫那起人诳了爷的银子去!” 曜灵微笑起来。 岑殷哪里会放这些小物在眼里?不过这丫头的忠心是可见一斑了! 青桃手里忙个不住,眼光却一直在曜灵身上打转,待曜灵转眼去看,她却又掉转开头,不敢回视。 曜灵见其楚楚可怜,心里由不得长叹一声。我如何身份不明,如何能替你做主? 不过知道青桃死也不愿被家里领出去,曜灵心里也早替她做了打算:先带她去到杭州,然后想法替她寻个好人家,由岑殷做主,好好发送她就是。 “青桃,你别只顾这里,你自己的行李可都收拾停当了?”想到这里,曜灵浅浅一笑,问住了青桃。 青桃先是一愣,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她竟有些懵了,叮当走上来,用手肘推了推她,青桃这才恍然醒悟了过来,大喜之后,竟然当面就给曜灵跪了下来: “姑娘有再造之恩,青桃今生难报,来世…”说着话儿,青桃眼里就滴下泪来。 曜灵先是吓了一大跳,过后赶紧跟叮当一起,将青桃扶了起来,口中嗔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替世子爷做个顺水的人情罢了!要谢姐姐也不该谢我,一会见了世子爷,只管冲他磕头去!” 叮当却促挟地坏笑:“既然爷将青桃给了姑娘,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青桃你再磕头,三个才算真心!” 青桃闻言,果然低头,又要磕下去,曜灵忍不住笑着打了叮当一下:“就你话多!安得什么心?诚心捣乱么!” 青桃不好意思地笑,又凑近曜灵耳边道:“姑娘回了爷,只说叮当太过顽劣不好使唤,倒将她留下来才好!” 叮当手一松,青桃半边肩膀就垮了下去,叮当遂啐她道:“好个烂口烂舌的蹄子!看我不撕烂了你那张不正经的小嘴!”说着当真上来,将青桃扯倒在地,连同曜灵也一并带倒了下去。 当下三人玩成一团,裹在地上笑得谁也起动不得。 半晌,青桃脸红发乱地起来,先扶起曜灵来,上下替她将衣服上的灰掸了去,口中倒便抱怨道:“都是叮当!看弄得身上都是浮灰!一会爷来了,我只说你爱玩,叫他打你!” 叮当半坐边跪在地上,笑得浑身打战:“他?他是谁?谁又是他?姑娘在这儿呢!我都不敢,只能称爷,你倒尽自拿起大来!他?!” 青桃回思,确实是自己口误了,愈发那脸红得看不动,手便捏去了叮当身上,口中急道:“姑娘别听她的,这就是个善拨火架桥的行货子!” 于是,本来坐起来的曜灵,再次被这二人带倒,本来消失大半的笑意,再次袭上面来。rs 第一百七十四章 烤荸荠 好容易三人从地上起来,青桃强拉着曜灵去了里间,开了妆奁,将头发重新拢了一拢,叮当嘻皮笑脸地上来,曜灵便拉她:“坐下,我替你抿一抿!” 青桃却不让曜灵动手:“姑娘只管坐下,让那蹄子做个蓬头鬼去!” 叮当笑得气也接不上来,口中犹自喃喃道:“即便你精似蓬头鬼,也要你来喝我的洗脚水!” 曜灵和青桃闻听,先是一愣,过后大发一笑,青桃直嚷肠子疼得受不了,曜灵则直接将刚才拢好的头发,也笑得散了下来。 终于笑够了,三人却都已经没了力气,身子软了下来。 青桃捂着肚子直哼哼,叮当则抱怨头昏眼花,曜灵干脆只坐着不开口,免得白耗已剩下不多的精力。 “哎!干脆吃点东西再点银子!”叮当求着曜灵道:“姑娘,替我们厨房里要些点心来可好?” 青桃眼珠子瞪得老大:“你自己没手没脚?一张嘴更是犀利!自己不能去叫?倒来使唤姑娘!” 叮当哎呀一声,白了青桃一眼:“我怎么敢自说自话?姑娘不开口,我敢去要东要西的么?!” 青桃嗯了一声,直说也对。 曜灵笑道:“你们玩笑得还不够?还不快将头面整理清爽!一会人来了,以为我这里发什么疯呢!对了,点心也不用去要了,我看这里有个红泥小炉,倒想起个好主意来!” 叮当眼睛一亮,直追问是什么好主意? “你去厨房里问问,看有新鲜的荸荠么?若有拿些来,咱们自己烤着吃,可好?”曜灵说着,青金色的眼睛直发光。 青桃直拍好叫好,叮当则一言不发,直接转身飞出了房门。 “呀就这么去了?!这丫头性子真急!”曜灵摇头叹气:“头发还乱着呢!” 青桃吐了吐舌头,又笑道:“无妨!这里众人也习惯了!她平日就无拘无束惯了!” 曜灵却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叮当她一定是外头找人传话去了!宋全明在园子里,她不会自己走这一趟差的!” 果然不出曜灵所料,转瞬之间,叮当就笑眯眯地回来了。 “跟外头小丫头说了,说有的话即刻就送来!” 曜灵与青桃对视一眼,不出声地笑了。 三人这才好好将身上头上收拾起来,因见曜灵衣服有些脏了,青桃便说要再换一件。曜灵却拦住不让:“箱子都收拾好了,封条也贴上了,又何必麻烦?左右我不出去,这些又不过是浮灰,姐姐不必这样小心!” 青桃到底不依,说还留下一箱衣服,预备姑娘路上换用的不曾封起,便去床后开了箱子,取出一件缥碧色挑绣白梅的长衫,伺候曜灵换上了。 叮当则从怀里掏出薄薄一本帐簿来,青桃看见,又开只戗金长方拜匣,捧出三封包得好好的银子来,打开来,稀里哗啦,落了一桌子的。 原来全是几分几分的碎银子! “好家伙!”叮当围着桌子转了几圈,口中喃喃道:“这得算到几时?” 曜灵笑着瞟了她一眼:“反正你也不用出去,算到几时是几时呗!” 叮当做了个鬼脸,无可奈何地样子。 青桃用戥子秤,叮当复核一遍,曜灵则一笔一笔跟帐簿上的数目细对,忙到掌灯时,总算全部理清。 一共是三百一十七两五钱四分,帐目不知是外头谁做的,倒是干净清爽,一丝儿不乱的。 “真不容易,原来几年下来,竟攒出这许多来了?”青桃口中啧啧做声,叮当则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完了,可以吃荸荠了吧?” 外头小丫头早将一大碗洗得干干净净的荸荠送了进来,只是刚才没空,三人都没去搭理。 曜灵将帐簿合上,笑话叮当道:“你就这样饿了?” 青桃更笑道:“外头花厅里正有酒席!你快去,只怕还赶得及!” 叮当啐她一口:“去!今儿叫铜锤那个家伙生受去!姐姐我只在这里便了!” 曜灵吩咐青桃和叮当再将银子包起来,心下思付片刻,问道:“这银子是就给了爷,还是怎么处置?” 叮当看着曜灵道:“爷说了,这本是园子里的进益,他本人不要。如今就请姑娘拿个主意,如何处置?” 青桃听见了,也就盯住曜灵,就连窗外听吩咐等伺候的小丫头们,也都屏气凝神,直等曜灵开口。 曜灵想了想,反问青桃道:“那几块地一直都是何人看顾?” 青桃点了几个婆子的名儿道:“因她们家里有人在花厂子,善于调理,便叫了她们去管。” 曜灵点头:“我看才帐簿上说,这几人每年结下银钱来,都分红,每年底俱是五十两一人?可都实领了去?” 青桃又道:“都已经领过,这些银子,是每年终分后归帐所得。” 曜灵点头,沉呤片刻,道:“既然如此,她们也就不必特别另分了,只是今年已经过半,该领的一半也要领去。余下的,既然爷说他不要,就按这里花名册上,各人月例等级,依次分了,只作是各人出去后的安家费用吧!” 屋里屋外,众人听曜灵如此一说,心下皆大喜过望,又都觉得曜灵口齿伶俐,头脑清楚,倒是个管家的好材料。 青桃暗中便对叮当道:“爷的眼光不错!选中的人,可算内外兼修!” 叮当得意地回道:“那是自然!再说,人家是掌柜的,多少年生意做下来了,这点子小算盘不会打么?管家自是稳稳的妥当!” 曜灵不理会二人晰晰缩嗦的开小会,伸手便去拿碗里的荸荠了。 叮当眼睛瞬间亮起:“青桃,快将红泥小炉升起来!” 青桃这头升炉子,那头叮当就在外间开了名册,园子里众人依序上前,将各人的银子都领了出去。 好在人虽多,却也是一蹴而就的事,有十几个正在花厅伺候不便来的,便由叮当保管着,明儿出门前再领。 这里银子领光,那头荸荠的香气也慢慢绕腾了出来。 叮当和青桃将那热呼呼,软绵绵的小团捏在手里,嘴里哈着气,手下剥着皮,三下五除二,一个就进了肚子里。 “真香!又甜又脆!”叮当忍不住舔了舔嘴,赞道。 青桃则不顾手上还脏,又去炉子里探了探头,看有没有烤好的,曜灵笑嘻嘻地用长筷子夹出两只来:“哪!” 青桃小心接过来手,精心去了皮,却送到曜灵嘴边,曜灵笑着咬了一口,嗯,确实好吃,明鲜透美,甜糯宜人。 三人围坐在桌边,边吃边笑,又低低说些女儿家的悄悄话,什么衣服上的花样啦,鞋子上的云头之类。 月上中天,吃得差不多了,话也说得将尽,青桃不禁涌上些酸涩来,嘴里嚼着荸荠,眼睛上下直将屋里看了个够,口中不舍道:“今儿就是最后一晚了?哪里想得到?上个月还说,这次世子爷回来,要好好将那窗户上的纱换了呢!” 叮当手下忙着去皮,嘴里烫得直吹气,倒还有空来揶揄青桃:“你不走,留下来就是!正好,赵大人收留了云儿姑娘,再留个青桃姑娘,也不费事!” 曜灵心下一动,眼里如被秋风扫过,瞬间看向叮当:“当真云儿去了赵家?” 叮当大嚼果肉,连连点头:“世子爷开了口,赵大人还有不依的?对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世子爷叫我带句话给姑娘,说上回姑娘猜的那事,他如今查得**不离十了,正如姑娘所想那样,都是近郊富户。” 青桃听这话奇怪,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 曜灵却微微点头,知道说得是赵大人无疑了。 “既然如此,世子爷有何打算没有?”曜灵低头,看着手里半块软玉般的荸荠肉,淡淡问道。 叮当摇头,将最后一块大口吞下,然后方慢慢回道:“没说别的,爷只说他知道了,日后自有打算。” 曜灵想了想,也就没再说话。 青桃却因了叮当刚才那句叫她留下的话,一时间险迸出热泪来:“我好容易求了姑娘带我同去,你这烂了口的小蹄子倒又提起这茬来!看我不拿这炉里的碳画你一嘴胡子!” 叮当见对方真捏了块冷下来的黑炭伸过手来,吓得一声尖叫,纵身欲逃,青桃手快,一把拉住,手就上去了。 待两人再转脸过来,曜灵就笑得差点岔了气。二只花脸猫,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呢! “不管如何,我看明儿上了船,必不能叫你二人一处闲着,不然必要打牙生事!!”曜灵边笑着替二人拭脸,边半认真半玩笑地斥道。 青桃摸摸自己的脸,觉得有些毛糙,便求曜灵道:“秋风一起,这脸就干得生痒!好姑娘,可有方子救我一救?” 叮当白她一眼,对曜灵道:“姑娘别理她,她一心要装狐猸子,只想着打扮得花红柳绿的逗引人!” 青桃顿时脸红成一片,染得红通通的手指如鬼煞一般,直向叮当粉雕玉琢的脸上飞了过去。rs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上船 曜灵笑着将二人拉开,嗔道:“我才说怎样?你们前世是结了仇怎的?” 叮当哈哈大笑:“姑娘别恼,我逗她玩呢!” 青桃也道:“一日不与这丫头吵上一架,心里就觉得过不去似的!” 正说得热闹,外头传来人声:“姑娘在屋里么?” 叮当揭开帘子,见是花厅里伺候的丫鬟,忙问:“可是爷有话说?” 丫鬟点头,道:“花厅已经散了,爷说不早了,请姑娘早些歇息,明儿卯时三刻出发。” 叮当听说散了,忙向外走去:“怎么这时候才来回我?我看看去!” 曜灵则笑着谢过那丫鬟,又叫青桃:“你再去细问问,也许还有事。” 青桃依言出去,不料人却已经走了。 曜灵心下有些生疑,怪不成特意走这一趟,只为说一句话? 青桃打了个哈欠:“姑娘,咱们歇吧?” 曜灵点头,待到收拾完成上床时,却突然又听见外头有人敲门:“青桃,快开了院门!是我!” 青桃才将自己的铺盖放在外间春凳上,这时便有些不耐烦:“姑娘歇下了,有事明儿再说!” 曜灵却耳尖心灵,立刻揭开床上帷幔,向外道:“青桃,快去开门!是叮当!” 青桃大惊,立刻出去,也不叫小丫头,自己冲去将院门开了,果然曜灵没有听错,确实是叮当,跑得气喘嘘嘘地,站在门口。 “怎么是你?”青桃一把拉她进来:“出什么事了?” 叮当好容易将气息平稳下来,眼光扫过台阶,透过房里幽暗的灯光,就看见曜灵一身小衣,正倚帘而立。 “呀,姑娘!”叮当赶紧上来,“你怎么出来了?外头凉了,你这一身可挡不得!快快,咱们进去说话!” 进了门,叮当方小声对曜灵道:“我才去外书房,爷也正要歇下,看我来倒笑了,说我腿脚真快。原来安大人明日并不与咱们同去,却要留下来,直到安义卓安大人出殡并做过三日道场之后,才行动身呢!” 曜灵听着,思付半日,并不出声,倒是青桃咦了一声:“安大人走得不光不彩,外人不知道,却瞒不过宋御史。为何他要这样献勤卖好?” 曜灵摇摇头,抬头正与叮当四目相视,后者则冷冷一笑:“为何?还不是为了安家三小姐!” 青桃先是一惊,过后则啧舌不已:“这么快就又攀上高枝了?安家三小姐这本事可不是一般能行的!” 曜灵垂下眼帘,长长的羽睫毛在脸上投下重重阴影:“管她人的事做什么?” 叮当这时方又道:“爷还说,宋大人刚才席间说了句奇怪的话,说今儿是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 曜灵慢慢揣度,一喜想必是说宋全明自己和安茜娘,那另一喜,却又喜从何来? 突然,曜灵心里一沉,席间只有宋全明与岑殷,一喜说得自己,难道,另一喜说得是岑殷?! 叮当缓缓点头:“爷吩咐我这会子来,正为此事。想必姑娘也虑到了!” 不知怎的,曜灵的心突然跳得极快,突突地,有些不受控制地要跳出来似的。 青桃听着二人对话,先是一怔,过后脸色却变得凛冽起来:“当真御史要对咱们爷不利么?” 叮当张口欲答,不料曜灵却抢在了她的前头。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曜灵脸色淡然道:“世子爷自有分寸,咱们何必多操闲心?爷特意来吩咐一句,也是怕我们多想了的缘故。恕不知,无事常思有事,若不说明了,咱们这里只是乱打闷葫芦瞎猜,没事也许倒惹出闲事来。如今说了也就罢了,外头有世子,咱们只在内院小心就是了。” 叮当连连点头:“可不是?杭州可不是一般地界,如今除了京里,也就那儿达官贵人聚集最丰了。世子爷的大姐,平囍公主,当年嫁给了光禄寺卿闵大人之大嫡子,后来举家外放,如今便定居杭州,听说,大嫡子现领着都转运盐使司使的职位。还有京里几户平日与世子爷交好的,也都有家眷在杭州。” 曜灵脸色有些发白,眼睛里的神气却愈发坚定:“多谢姐姐提醒!” 青桃亦脸色晦暗下去:“如此看来,宋大人让咱们去杭州,只怕没那么简单!” 叮当不再回答,转身向外走去:“话我带到了,你们歇下吧!” 青桃边揉着眼睛边送叮当出去,回来时一看,曜灵已经平平静静地躺回了床上。 青桃以为曜灵定会睡不着,也许还有话要说,便走上来,不料才叫了一声姑娘,又赶紧掩口不言。 原来纱罗帷幔内,曜灵呼吸均匀,俨然已经睡着了。 翌日,青桃早早起身,不料还是比曜灵晚了一步,她才将铺盖收拾起来,就看见里间珠帘里人影晃动,知道必是曜灵了。 “姑娘起得真早!”青桃忙进来伺候,开了箱子取出衣服来,月白色绣翠竹刻丝长衫,淡玉蓝长裙,清爽宜人。 曜灵笑着接过手里:“我自己穿就行了,你也快去洗漱,完了好用饭!” 青桃见曜灵已经伶俐地将袖子套上,自己想帮也帮不上手了,只好笑着先退了出来。 简单用过早饭后,外头就有丫鬟来回话:“爷请姑娘好!还问姑娘可行得了?” 曜灵还没及说话,青桃出去先道:“姑娘早预备完整了!你们先进来,将床后头三只箱笼招出去!” 丫鬟们忙匆匆而入,曜灵则袖上香玉昨儿送来的小包裹,自己走了出来。 走到垂花门外,青桃出去一看,果有一乘小轿停在门前,三五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垂首侧立。 于是请曜灵上去了,小厮们方将轿子抬了起来,青桃跟在轿边,快步走着。 曜灵坐在微微有些摇摆的轿子上,心里不觉五味陈杂。 从前的自己,便如青桃一般,左右跟随着别人的轿子,虽卑微,却自由,陪着一时小心,待回到自己店里,终究是一身轻松,万事可以做得主的。 可如今怎样?黄金枷锁在身,不过太后一句话罢了,叫自己留下便得留下,什么事都要小心,说句话更要提妨,这种情形到了杭州,只怕有越演越烈之势! 突然曜灵心下一紧,喜事?!宋全明所指的另一喜,难不成竟会是… 不,不! 曜灵被自己骤然冒出来想法吓了一大跳,她忙安慰自己,不可能,这是大事,独身在外,就连太后,只怕也不可随意做主吧? 到底还有泓王和王妃在呢!太后再怎么嚣张,到底灭不过人伦情理吧? 正想到乱处,轿子停了下来,青桃上前来:“请姑娘下轿!” 曜灵下来后发觉,原来已经到了正门外了,一辆翠幄青帷车安静候在门口,几个丫鬟正看着婆子们向车上安放箱笼。 “姑娘来了?!”一个丫鬟上前行了个礼,“青桃姐姐好,世子爷已经去了码头,让姑娘坐车慢行,也不着急,等姑娘到便开船就是!” 因前一日大部分行李已经先行上船,这时便轻简许多,不过刚才从房里抬出来三只箱笼罢了,很快就捆扎完成,曜灵上车,青桃也跟了上去,车夫鞭子一打,马蹄声得得,便向前驶去。 将到码头时,曜灵远远就听见钟鸣鼓响,人声鼎沸,揭开窗帘一看,原来宋全明一身华服,正领着地方不少官员,码头上送行呢! 岑殷一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直裰,背对着曜灵所乘的小车,不知正与赵大人说些什么,赵大人眼尖看见车到,用手轻指,似乎提醒对方,可岑殷不来所动,反将他拉到宋全明处,三人一齐说起话来。 曜灵心里有数,岑殷来得比自己早,这会子又忙着与人寒暄,正是为了将这些无聊琐事从自己面前引开。 倒真是个细心的男人!曜灵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不觉手便一松,窗帘轻轻落了下来,那一裘俊朗的身影,遂与许许多多俗世喧嚣一起,共同被隔在了外头。 上船之后,青桃指挥着婆子们安放箱笼,原来这艘五桅红漆大帆船甚大,比洪家的货船还要大上三分,上下二层,上面一层散于众下人,并安放昨日打点整齐的各色箱笼行李包裹之类。 底下一层七间房,岑殷住了左首四间,右首三间给了曜灵。 青桃将箱笼安放好了后,方才长吁了一口气:“这下可好了!”接着便走到了最里间,一张花梨木的八步床边,摸了摸床上垂下来的明红地鱼藻纹帷幔,笑道:“真细心!连幔子都换上秋用的了!” 曜灵则上下打量了一番屋里情形,里间卧房,地敷氍毹,屏围纱绣,自不必说,外间她站着的地方,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又有一对海棠花式黑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整整齐齐,右边则放着一只高高的青花竹石芭蕉纹梅瓶,里头简单供着两支素心兰。 原来自上船以来闻见的隐隐香气,正来自于这里!rs 第一百七十六章 面谈 曜灵暗暗在心里点头。 “自知道要走,到真正上船,不过二三天时间,爷竟有这个本事,将一切准备得服服帖帖,”青桃从里间走出来,以手轻拂椅子上搭着的银红撒花椅搭,嘴里不觉喃喃自语道。 曜灵不觉好笑,嘴角高高扬起玩笑的弧度来:“爷不在这里,你马屁只怕是白拍了!” 青桃脸红起来,借口看叮当来了没有,匆匆向外走去。 不想正撞上向里飞奔而来的叮当,二人撞了个满怀,各自向后倒退三步,里外都大叫起来。 “死蹄子,走路不带眼是怎么的!” “臭行货子,脚也走大了你的!” 二人同时骂出声来,惹得里间曜灵不停地笑了出来。 “安顿好了吗?” 突然,岑殷的声音从楼梯上传了下来,伴随而来的,还有行走带风的脚步声。 叮当和青桃立刻收声,叮当立刻去到楼梯旁,笑嘻嘻地回道:“爷怎么亲自下来了?不放心是怎的?” 岑殷瞪她一眼:“我也住在这里,你难道忘了不成?我不下来,只管上头站着喝风么?” 叮当这才觉出,原来自己一时情急嘴快,竟说错话了。 青桃早箭步蹦了回去,这时一付小心翼翼的样子,扶出曜灵来:“姑娘小心,这船行走是有些不稳的,不过到底不碍事,规矩是这样!” 岑殷听见,便也瞪她一眼:“你从没出过门更没坐过船的一个人,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曜灵的笑憋在肚子里,脸上强忍着不露声色,盈盈上前行了个礼:“世子爷好!” 岑殷等到她起身,眼光便不舍得再离开,径直粘在了她的脸上,梳妆淡雅,骨格风华,尤其那一双出了名的猫眼,青碧色中带些金棕,此时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正婷婷然地看向自己。 半晌,曜灵脸上羞出一片红云来,垂首低头,青桃在旁轻轻咳嗽了一声,岑殷这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竟唐突地看了许久。 “想必爷也乏了,叫铜锤伺候您吃早饭吧!”叮当为替岑殷掩饰尴尬,赶紧上前来道。 岑殷偏开头去,立刻走出曜灵的房间,因此便没人看出,他也脸红了。 “早饭可开出来了?正好饿了。”声音未落,岑殷人已经回到左首自己的下处了。 待船开出去,在大运河上行了半日之后,曜灵靠在窗前向外张去,突然发觉,前头不远处,就是洪家的货船。 必是香玉昨儿回去后,今日他们便开拔出来。 这样也好,曜灵在心里暗暗点头,叫过青桃来道:“你去对面看看,世子爷做什么呢?若无事,我过去有事相求。” 青桃去了,回来时便带了岑殷过来。 曜灵微讪,忙起身道:“怎敢劳动世子?本是我有事求您。” 青桃好笑起来,怎么这么生份起来? 叮当从后头走来,青桃便去到她身边,悄悄在她耳边说了四个字:相敬如宾! 叮当一下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曜灵早羞得偏过脸去,岑殷则回头狠瞪了叮当一眼,叮当立刻没了声音。 “其实不过小事,”曜灵强儿镇定,不去理会脸上两团火烧云道:“不知这船能不能在吴县略停一日?” 于是她将香yu女儿,菱姐儿成亲的事说了,原来夫家就在吴县,曜灵说自己答应了去观礼,刚才也正好看见洪家的船在前头,只怕赶得上。 岑殷听她提到洪家,眼里不觉一冽,后听说是要替菱姐儿道贺,方才松了口气,于是点头道:“这是好事,咱们就去讨杯喜酒来喝也无妨!” 叮当和青桃清清楚楚地听见岑殷说出咱们二字来,不由得都扑哧笑了出来,曜灵这时早转身回了里间,岑殷用手指点点这二人,眼光犀利地可以为剑。 叮当鬼一样机灵,立刻道:“早起送来的书还没拆出来呢!我替爷打点去!”一转眼就溜了。 青桃更比她跑得还快,口中若有其事地道:“姑娘可要用茶?我才顿了一壶好的!” 最后只留岑殷一人停在当地,哭笑不得。 待回到自己下处,原来岑殷的四间屋子,外头一间作了待客之用,里头左边,作个书房,右边作换衣净身之用,中间则是卧室了。 走进书房,岑殷果见叮当在假模假样地取书出来,他不觉笑了:“你平日最烦书本字画的,这时候又装什么?还不快出去,烦的快嘴乱舌的扰了我的清兴!” 叮当闻言,果然通地一声将书扔在了地上:“太好了!爷真乃知人者也!我叫铜锤来伺候您!”说着便风一样不见了。 岑殷瞪大了眼睛,看着被叮当撒得一地都是的古籍孤本,再次哭笑不得。 曜灵在房里无事,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不住地从上头大舱旁的回廊走过,知道必是在收拾箱笼,便问青桃道:“这一去行李可真不少,世子到了杭州可有下处?难不成就住船上么?” 青桃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了,爷在杭州并无房产,不过他老人家相交遍天下,又有个定国将军的名号,到哪儿也不怕没有下处。那些地方上的官员,只怕上赶着要送园子来也说不一定呢!” 曜灵暗自摇摇头,经了赵大人一事,只怕岑殷不会再轻易接受别人的好处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天下的好处,不是白白得的,尤其宦海之中,哪有不付代价就能得利的好事? 片刻,上头下来个婆子,请青桃上去,帮着叮当一起清点带出来的东西,青桃便请曜灵取了帐簿,上去了。 曜灵打了个哈欠,昨晚睡得晚,早上起得又早,这会子倒真有些困了,于是便去了里间床上,合衣打了个盹。 不想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午饭也没吃,待曜灵起身时,天都已经黑了。 走了一天,到晚时船便泊在岸边,青桃与叮当清点了一天的箱笼,此时也乏了,早早摆上晚饭来,曜灵便邀二人与她同用: “我不惯人伺候的,且咱们又是客中,何必那样客气?不如早些用了是正经!” 叮当和青桃先是推脱,过后见曜灵诚心实意,也就坐了下来。 青桃见桌上摆了一碟子金华火腿配笋尖,不由得有些兴奋:“看见这个就知道,快到江南了!” 叮当吞了下口水:“说来也怪,什么地方吃什么菜,一点也不错的。在京里看见这东西也不觉得如何好,可一到这地界,闻见这味儿就想来一碗白饭!” 说话间,外头果有婆子送饭进来,碧生生的御田稻米,冒着热气送到了桌上。 三人就此开吃,上好的白米配上几样合宜的下饭小菜,三人又正好都饿了,红透透的酱汁肉和熏鱼,油旺旺的爆炒脆鳝,清爽爽的龙井虾仁,最后则是一大碗鱼羹,鲜嫩肥硕,香气扑鼻。 “奇怪,”叮当包着一嘴饭道:“这几个菜平日我看爷吃着,甚是油腻,怎么今儿自己吃起来倒也有味的很了?!” 青桃将口中吃食咽下去方道:“一下午连块点心也没摸着,又上上下下来回几趟,不饿才怪!” 曜灵细嚼慢咽,轻言浅笑:“饿时吃糠甜如蜜,饱时吃蜜都不甜,老话说得真是极有道理。” 中午缺了一顿,本来没什么胃口的她,这会子也觉出饭香菜美来。 吃到将尽时,一个婆子进来传话:“世子爷请姑娘饭后移步过去!” 曜灵点了点头,青桃忙将碗里最后一口鱼羹喝光,起身对那婆子吩咐:“正好这里也快完了,请妈妈送热水进来,我替姑娘净面!” 叮当也匆匆吃完,向外走去:“我先过去看看!” 曜灵将饭吃尽,放下碗便看见青桃送了盏漱口茶过来,她先是一愣,过后摇摇头,又不便拂了对方好意,接过来漱了一口,青桃忙再送上漱盂,曜灵吐了。 “好大的规矩!”曜灵笑着叹气。 青桃忙得脚下带风:“如今出来了,不比在别院里。再说我自己也知道,以前是太散漫了,现在跟着伺候姑娘,自然要自觉将规矩立起来,不然到了杭州,叫那些有名的贵妇见了,不说我自家不好,倒要说姑娘不会教导下人了!” 曜灵心想那些贵妇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定要见她们呢,更别提有闲话给她们说了。 不过当下她也不好多说,毕竟青桃是她带出来的,她总不能直说自己是带她出来寻小女婿的吧? 也许,到时候寻着好人家,青桃满意了,也就不会抱怨自己了吧! 曜灵起身向外,青桃忙跟上去:“河上有风浪,船上摇得厉害,姑娘当心!”说着便扶住了曜灵。 曜灵笑了起来:“这时候船泊在河上呢!又风平浪静的,哪来摇的厉害?”拍拍对方的手:“姐姐一片忠心,我心领了!” 青桃面红而赤,这才觉得自己有些过了。 不过一射之地,二人来到岑殷外间,岑殷早坐于里内,听见外头的脚步声便知,是曜灵到了。rs 第一百七十七章 静心 叮当将曜灵接了进来,又对青桃道:“这里没事,你回房里看着,船上不比别院,姑娘屋里要有个人才好!” 青桃应声去了,曜灵款款步了进去,岑殷已经站了起来,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似的,为掩饰忙指着一张紫檀藤心矮圈椅道:“姑娘请坐!” 曜灵不出声地坐了,好在叮当这时进来,这才将二人之间的尴尬化解了些去。 “宋大人与安家三小姐的事,想必尹姑娘已经猜着了吧?”岑殷也坐回原位,面对曜灵道。 听到安三小姐几个字,曜灵脸上不觉就浮出冷笑来,安茜娘那夜楚楚可怜的模样复又出现在她的眼前。 岑殷修长的手指,有些焦躁似的轻轻敲打着桌面:“安义卓的事完了之后,宋大人便要带安三小姐同行。” 曜灵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精光,脸上的冷笑愈发明显,好个知书达礼的安家小姐!家孝尚且在身呢! 岑殷的手指,依旧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人却似已陷入沉思。 曜灵等了半晌,淡淡开口道:“世子爷不必为我担心,虽则安三小姐与我不睦,等到杭州时若与她见面,我自当有所避让,就是了。” 我才不要见她呢!若到了杭州,我住我的客栈,您住您的大屋,哪有机会见她?! 岑殷的手顿了一顿,幽深的黑眸定定地凝在曜灵面上,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还有一事,”岑殷眼眸微敛,“宋大人在码头送行时丢下句话,请姑娘与在下同行,不可单独行事。” 曜灵眉心倏地一凝,秋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冷厉之气迸出。 “宋大人这是何意?世子与我非亲非故,又男女有别,这样一路行来已是诸多不便,落人口舌,若到了杭州再居于一处,岂不是没了道理人伦,有意招人耻笑?!” 曜灵牙关紧咬,心中恨意顿生,难不成这就是太后的真实目的,非要毁了自己清清白白的闺誉不成?! 岑殷心底暗自叹息,曜灵反应如此之大,后头的话,他再不能说了。 算了,等到了杭州再行打算吧,也让这丫头过几天舒心日子,毕竟,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实在太少了。 “姑娘也别多想,世人的话不过翻嘴两张皮罢了。姑娘是做生意的,该明白这个道理。天色已晚,请姑娘回房歇息吧。” 见岑殷绕开正题不说,又起身欲送,曜灵心中虽百般不乐,还是只有走了出来。 晚间,青桃睡在地上,只觉得头顶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不断,知道曜灵睡不着,便坐起来轻轻问了一句:“姑娘,可是走了席?” 声音立刻停了下来,片刻之后就见帷幔揭开,曜灵带着歉意的脸出现在青桃眼前:“吵到姐姐了?实在不好意思。许是白天睡多了,这会子竟再睡不着了。” 青桃摇摇头,微笑道:“姑娘实在客气,睡不着有什么?咱们做些事来消遣不就行了?姑娘喜欢玩牙牌么?要不然,我陪姑娘打打双陆?” 曜灵笑着摇头,这都是富贵人家小姐的玩意,她虽会,却不喜欢。再说现在晚也沉了,大家伙儿又同在一艘船上,这些玩意动静不小,吵着别人可不好。 “姐姐可有现成的白绫?” 曜灵的话,出其不意,叫青桃吓了一跳:“姑娘要白绫做什么?” 曜灵含笑从床上坐了起来:“睡不着正好,我绣条帕子送给姐姐,也算姐姐替我忙前忙后的谢礼,可好不好?” 青桃是见识过曜灵的绣工的,当下大喜过望,立刻站起来穿鞋:“那敢情好!只是我没羞没臊的,若不收,又白费了姑娘一番心意。” 曜灵顺手披上预备起夜的鹅黄色绣草绿色如意纹的小袄,坐到桌前,见青桃有些犹豫地站在几只箱笼前,便笑着提了一句:“我记得,仿佛是在放妆奁的箱子里,有两块上好的松江白绫。” 青桃哎了一声,拍着手道:“我也糊涂了,倒是姑娘记得清楚。” 于是开了箱子,压在多层套奁和镜箱下,果然有两块,青桃先只抽出一块来,后来想了想,脸红红地将两块一起拿了出来。 “姑娘,”青桃迟疑地走过来,手里紧捏着两方白绫道:“姑娘若只给我,叮当那丫头必定嘴快絮叨有话说,求姑娘,你绣一块,我跟着学,也依样子绣一块,给了叮当,可好?” 曜灵微笑点头:“难为你跟她这样好,就这样行吧。” 青桃这才笑了。 再取出花绷丝盒,一个扁匣里装着各种花样,此时也拿了出来,最后则是针盒,最小的一只黑漆雕螺匣子,打开来,里头安安静静躺着近百枚钢针,大小不一,闪着精光。 “说起来,绣活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的!”青桃替曜灵将绣花墩移到花绷前,看她扎绷上线,边点头赞道:“只看这成排的线儿,若给叮当过手,怕她不绕个头晕才怪!” 长长的丝线从花绷上垂了下来,夜风一吹,好似流苏一般,曜灵轻轻拈起针来,对着青桃点了一点:“这会子她不在,你就说起嘴来,若她来了听见,你二人又要生事!” 青桃也好笑起来:“说来也怪,一日不挨她几句硬话,不跟她过上几遍嘴,我只觉得过不去似的!” 曜灵翻检花样子,又问青桃:“你想个什么花样?” 青桃凑上来看:“这个杏花不好,叮当说她最不喜欢杏花,艳不如桃花,素又比不上梨花,对了,这对芙蓉不坏,只是叶子太大了,有些压主的意思。” 曜灵慢慢翻看,最后目光落在一片大大小小的花苞上,荷包样大小,花蕊细长银白,甚有飘飘欲仙的丰态。 “这个怎么样?”曜灵指着问青桃。 青桃眯起眼睛,就着灯下细看:“呀,原来是它!” 画册上现有四个字题在左首:西施牡丹。 就是它了。 曜灵凝神静气,屏住呼吸,慢慢将粉红色丝线捏在手中,针尖一点,整根丝线便一分为二。 二劈,再劈,直到最后丝线细得眼睛都看不清,曜灵方才满意,穿针引线,预备上手,嘴里便问青桃:“将花样子拿过来吧。” 青桃忙将刚才选好的花样子从册子里拆出来送上,又将地下两盏明角灯都移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安放在曜灵身边。 曜灵将花样子放在绫子下头,青桃送上一支炭笔,便依着绫面上映出的花瓣叶条,一笔一笔的描了起来。 屋里静得连时间都停下来了,青桃坐在曜灵身后,看着那端庄的背影,时不时打着瞌睡,却不敢出声,敛声屏息,生怕稍一动静,惊醒一个梦似的。 叮当上头巡视一番,下来却见曜灵屋里灯还亮着,忙凑到窗下向内张了张,不觉笑了起来,赶紧蹑足走去了对面。 岑殷也没睡,正在春凳上躺着看书,听见叮当轻轻敲门,说声进来。 “巡过了?外头怎么样?” 叮当恭敬道:“回爷的话,都查过了,也吩咐了护院要小心,想必无事。铜锤也在甲板上守着呢!” 岑殷眼里似有寒霜:“最近总是不太平,船上还有她在,你万不可大意!” 叮当忙点头应声,却又好奇地道:“尹掌柜的有什么关系?太后又不敢动她的主意!” 岑殷冷冷道:“太后有什么不敢?我看她老人家,手是越伸越长了。” 叮当不敢再说,低头弯腰,正要退下去,突然嘴里轻轻笑了一声。 岑殷复又坐回春凳上,好奇看她一眼:“笑什么?” 叮当忙回道:“我才去了姑娘屋外,看见她在绣花呢!” 岑殷不自觉地嘴角扬起,这丫头倒是不凡!听见自己刚才的话,倒还有心思绣花! “下去吧,在她屋外守着,别弄出声音来!” 叮当应声退下。 白绫覆上花绷,这是不可大意的,既不能过松,也不能太紧,使巧劲一索索扣住,绞住,绫面便展平了。 上头描好的花儿便朦朦胧胧地现出样子来,虽只有骨架不显丰泽,却也有着十足的精神,那澹秀天然的神气是,隐隐然显露了出来。 曜灵凝神屏气,拈起已经穿好线的针来,轻点缎面,一上一下,轻盈快捷,手不错处,绫面上波澜不惊,连一丝动静也不见的,半只荷包样的花朵儿眼见着,就丰润了起来。 青桃早已熬不住,给曜灵送过一回热茶之后,便扒在她身边桌上睡着了,曜灵绣得脖子酸了,起来走动时,便将自己的小袄披去了她身上。 绣着绣着,绫子上的花儿玉软香温地现出现出风韵来,绣着绣着,曜灵的本是烦躁不堪的心,也渐渐定了下来。 及到丑时三刻,叮当假借起夜,在窗外敲了敲:“姑娘,还不歇下?天就快亮了!” 曜灵这才放下针去,向外柔语笑道:“有劳姐姐一夜相伴,我睡了,姐姐也略打个盹吧!” 叮当一愣,这才知道,曜灵是心眼俱明,什么事也瞒她不过的。rs 第一百七十八章 菱姐儿 这次回再到床上,曜灵很快就睡着了,一觉就到天亮。 此后二天,曜灵大门不出,话也不多说,只在房里做绣活,青桃安安静静地跟着伺候,连叮当过来,也不说笑话了。 将心沉下,也就不觉得什么了,曜灵知道,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心静,乱中难纳真纲,这个道理,她懂。 船到吴县时,叮当和青桃的帕子已然成功,曜灵待起身之后,便将绣好的帕子从绷子上起了下来。 青桃笑得花一样明媚,叮当更是收下帕子,连谢也忘了,就要到岑殷面前去献宝。 “叮当你又犯糊涂了!怎么姑娘熬了几晚,你连个谢字也不说?!”青桃几日不曾这样大声说笑了,今儿高兴,调门也提得老高。 叮当小心翼翼地将帕子收进怀里,方才恭恭敬敬地对着曜灵弯腰行了个大礼:“有劳姑娘了!实不知姑娘有这样的好意!叮当一个粗人,原不敢接这样精细的东西,只是姑娘一片心意,我若不受,又觉得对不住姑娘。” 曜灵婷婷含笑,从花绷前站起身来:“从没见叮当这样有礼的,今儿得见,就算受些累也不当什么了!” 青桃亦抿唇一笑:“难得,确实是难得!” 叮当白她一眼:“你见过多少世面?这就难得起来?” 正说笑间,外头有婆子传话:“世子爷问姑娘,是这会子就下船还是等前头洪家来人请了再下?” 曜灵想了想道:“既然上回答应了,还该自己去才好。若叫人家来请,显得不情愿似的。” 青桃忙向里间走去:“那姑娘快请净面更衣!” 叮当箭步如飞向外走去:“我替姑娘催饭去,别迟了误事!” 曜灵换上青桃挑出来一身新衣,因去贺喜,自然要穿得热闹些,难得槐夫人有几件红色的衣服,虽是做出来,却因身份受限,一次也没穿过的。 “爷是孝心,只可惜,夫人没有这样的福气!”青桃叹息地抖开一件红地缠枝牡丹莲菊海棠纹织金绸小袄,对曜灵道:“看这上头花纹多么精致?!当时我们都说,这样的东西,若只管白放着,岂不暴敛天物?没想到,今日到底有姑娘来解救它了。” 曜灵不说话,默默套上衣袖,衣服是合身的,可她心里却觉得,自己穿这个太不合适了。 名不正,言不顺,这六个字令她如鲠在喉。 她凭什么白白受了泓世子爷的东西? 情字,到底是当不得理的。 难道,太后一路不让自己离开岑殷身边,正是为了让自己难堪么? 又或是更坏,岑殷是她的人,为了监视着自己么? 不可能吧?岑殷救过自己,更看得出来,对自己极为有意。 可他到底是岑家的人!跟那张龙椅上坐的人,是一脉相承的! 曜灵脸色微微沉了下来,眼底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 青桃却浑然不觉,今儿能出去逛逛,她正乐不可支呢!翻箱倒柜的,又替曜灵找出条绛色蔓草牡丹纹暗花缎长裙来,又配上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说是正合曜灵眼睛的颜色。 一时间曜灵都穿戴起来,头发则精心挽作朝云近香髻,除了墨玉簪子,又再插进一对菊花折枝金簪,耳朵上精亮亮挂上一双白玉夕颜花坠子,衬着杏脸桃腮、黛眉樱口,越显得光彩射目,丰姿动人。 曜灵强作笑容,故意不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却掉过头来对青桃道:“我打扮好了,姐姐也该收拾得精神些呀!姐姐才替我捡了,如今我也替姐姐捡捡吧!” 青桃脸红了起来:“正要求姑娘呢!姑娘是个会打扮的,更听说化妆手法非凡,若能得姑娘指点,青桃今日可算大幸了!” 曜灵笑着起来,眼见青桃开了自己的箱笼,便走上前来。 “嗯,这几件好。”曜灵挑出一件葱黄色折枝花卉比甲,配一件柳绿色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底下搭上烟青色杭绸裙子,清爽素净,又娇艳可人。 青桃打扮得焕然一新,扶着曜灵出来时,正好叮当走上来请,看见青桃如此,不觉一愣。 “难不成今儿是你成亲?”叮当脱口而出,“看头上那一对金簪,压箱底的都拿出来了吧?” 青桃羞得没地缝可钻,上来就赶着要打:“烂了嘴的小蹄子,说不出人话来!” 叮当咯咯笑着躲了开去,对曜灵道:“世子爷正在船下跟这里县令说话,轿子已预备下了,请姑娘先行吧!” 曜灵笑着谢过,走上甲板,沿着红漆船梯下去了。 果见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弯腰恭敬地跟岑殷说话:“…犬妇之喜,若能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则将蓬荜生辉…” 身后四位皂衣的衙役跟着,腰上皆刺目地系着红色的腰带。身后还跟着两顶红呢软轿。 这是什么意思?曜灵不觉微微蹙眉。 叮当先行过去,小声回道:“爷,尹姑娘来了。” 曜灵只得上前行礼,这才看清,那县令身上也是一身新衣,且喜气盈面,头上帽子上还带了一朵红花。 “也请这位姑娘一同前去,”县令看见曜灵忙道:“也算为我家门添光!” 岑殷回身看了曜灵一眼,淡淡回道:“掌柜的领着皇差,哪得闲空?我与你同去便是。” 曜灵明白,想必是县令家中,有子亦办喜事,心想今儿什么日子,倒许多人成亲。 岑殷招手叫过一名杂役:“前头洪家可走了?” 回道:“早起看见走了一乘软轿,并二辆大车,后来见洪三爷也骑马去了。” 曜灵便道:“既然如此,我也去吧。” 岑殷便吩咐青桃:“你好生跟着姑娘,”又叫叮当:“今儿你也跟了去,行事妥当些。” 于是众人出发,岑殷骑马在前,曜灵乘轿在后,县令万大人也坐了一乘软轿,摇摆而去。 及走到县里,曜灵便将香玉留给自己的地址,说给外头轿夫:“去这个地方!” 轿夫先只一愣,过后大笑起来:“我当去哪儿?原来不就是万大人府上?” 曜灵心里一惊,过后笑了起来,青桃更笑出声来:“原来菱姐儿这么有福,嫁给县令家的儿子了?!” 轿夫愈发哈哈大笑起来:“嫁是嫁,不过只好说个纳字!” 曜灵的心沉了下去,叮当则直接扑到窗边,忍不住揭开帘子向外道:“纳?什么叫纳?” 纳妾的纳! 曜灵与青桃对视一眼,皆沉默下来。 不知道香玉知道这事后,会是什么心情?曜灵在心里叹气。 到了万府门口,只听见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 岑殷先下马,回头却看见曜灵的轿子也蜿蜒而至,吃了一惊,便一直候在门首,待曜灵下轿后便问:“姑娘这是何故?” 曜灵淡淡叹了口气:“原来我与世子爷所去,乃是同一处也!” 岑殷心中顿悟,也不好再说什么,万大人正好也下轿,上来请进,便先行进去了。 曜灵则自有万家女眷上来迎着,入府到了内花厅,她远远就看见了香玉的身影。 一身大红织锦缎金蔷薇紧身小袄,满头珠翠,香玉打扮得十分出众,曜灵于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她。 青桃低低对曜灵道:“这位姨奶奶神色可不怎么好。” 曜灵摇摇头,正好万夫个笑容满面地上来,打断了她们对话:“哎哟,这位是尹掌柜吧!小小年纪就这样本事…” 曜灵无奈与之寒暄,待落座之后方得清静。不想才转过头,就看见香玉一张黄巴巴的脸,杵在自己面前。 “姨娘好!”曜灵忙又起身,“刚才与万夫人说话,竟不得空与姨娘见面。” 香玉笑得比哭还难看:“不见也罢了,我现在这付模样,哪还见得人呢?”说着话儿,眼中含泪,莹莹欲滴。 青桃忙对叮当道:“咱们外头看看去。” 正好万府的大奶奶上来,请青桃和叮当:“二位姐姐请外头坐坐,牡丹园里还有两桌散席呢!” 香玉忙低头将泪拭了,亲亲热热地拉过大***手,道:“这是万大奶奶吧!哎呀长得好个模样,雍容富态,又端庄大方!” 大奶奶被夫人吩咐着过来招呼京里贵客,却不知香玉是谁,被她当面这么一说,心里自然是高兴不已,嘴上少不得迟疑道:“这位是…” 曜灵忙道:“这是京里洪家的香姨娘,与我一同来的。” 大奶奶一听洪家二字,眼睛先是一亮,因是知道其皇商名号的,过后却见不过是位姨娘,当下嘴角便不易察觉地向下一撇,口中便淡淡道:“姨娘好!” 回过身便对自己的丫鬟道:“玉平,你领这位姨娘去下头那桌坐坐。” 说完,万大奶奶便拉过曜灵的手道:“尹掌柜的,一路辛苦了!万没想到咱家有这样的福气,托了姑娘的福,连带着泓世子能光临蓬荜,实在…” 香玉满脸羞愧之色,只好被玉平领着下去了。rs 第一百七十九章 妾事 香玉满脸羞愧之色,只好被玉平领着下去了。(思路客.) 曜灵被万大奶奶缠得无法脱身,只得敷衍两句,过后便问:“路上来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备下贺礼,”说着便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张银票。 万大奶奶看也不看,如被烫手般推了回去:“掌柜的太外道了!咱们再不济,也不敢收掌柜的礼呀!谁不知道掌柜跟世子一路来的?世子已在外头赏过了,掌柜的快收起来吧!” 这万大奶奶力气倒真不小,曜灵见坳不过她,只好先将银票收起来再论。 不过大奶奶的话却是实话不假,曜灵知道,若不是岑殷,只怕自己处境更比香玉不如呢! “万大奶奶,”曜灵笑着问道:“今儿来得太急,竟不知府上是哪位爷纳妾?” 最后那两个字从口中吐出来,曜灵不惯,万大奶奶更不惯。 “哎呀,”大奶奶脸红起来:“就是我家相公,自我过门,三年不曾生养,少不得要再给相公做门亲事,以续万家香火才是。” 怪不得!曜灵眼前顿时浮现出,刚才香玉讨好大奶奶的模样。 “对方是什么人家?”不待曜灵开口,身后出来一位夫人,笑着问道。 万大奶奶一见,忙殷勤地叫了声:“班夫人,”掉头对曜灵介绍道:“这是老爷衙门里户总科提空般老爷的夫人!” 曜灵含笑与之互相行过礼,万大奶奶这才叹气回道:“哪里是什么好人家?不过是老爷在外头寻着,一家豆米铺子里的女儿,正好到了年纪,老爷命人看了。现付了三百两银子,这不,今儿就抬进来了!” 曜灵便看香玉,果然香玉听见这话,脸都气白了,手抖身战,又说不得话。 曜灵遂笑问万大奶奶:“奶奶好心性。这姑娘抬进来做了新娘,倒也没有苦吃。” 班夫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过后见万大奶奶面有愠色,方清了清嗓子,开口笑道:“掌柜的你有所不知,我们万大奶奶心性是好的,不过脾气有点子急燥。好在新娘么,做了人家侧室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的望头,若能如了奶奶的意。再三年二抱,也就罢了。” 万大奶奶还是叹了口气:“听说这丫头倒是个好脾气,我也曾对相公说过,若来个燥驴子,我是必不依的!” 众人听见一起笑了起来,万夫人便过来道:“这里几桌怎么没有金华酒?你去下头看看。别叫奴才误了事!” 万大奶奶一听,忙带着几个丫鬟走了。 这里班夫人便抿嘴笑对曜灵道:“掌柜的你是新来的不知道,哎哟我们万大奶奶可是个火爆性子。新嫁娘若是知趣呢,安生些也不罢了,若不知趣,哼哼。。。” 万夫人上来解开这话题:“你们要不要外头瞧瞧去?说是人就快到了呢!” 内花厅本来聚集了不少位夫人奶奶小姐,一听这话,忙都簇拥着出去了,曜灵有意落在后头,见香玉一人落寞独坐,遂向她走了过去。 香玉一见她来,眼里忍不住红了:“丫头!” 曜灵知道对方心里一定不好受。当下唯有软语劝道:“姨娘罢了!到底进了这家的门,吃喝是不愁的。” 香玉眼泪涟涟,手里一方海棠红的罗帕早被绞得不成形状:“我只当菱姐儿命比我好。不想,到底还是一样!” 曜灵无话可回。 “说起来,做姨娘的苦还有谁能比我更知道?”香玉声音低了下去,头更是垂无可垂:“正头娘子就算不得汉子欢心,到底有身份在,也不敢怎么样。可姨娘有什么?汉子喜欢倒罢了,三二年地新鲜劲过了,若运气不好再没生养,这日子可就难过了!” 曜灵宽她的心道:“哪里就那样了?姨娘不是有三爷么?菱姐儿若生得一儿半女的,也就熬出头了。” 香玉还是心酸:“我做了姨娘,怎见得我女儿就也要做姨娘?若一会见了那狗男女,我偏要问着他们,什么样的人家不能给?就只缺这三百两银子不成?” 说话间,香玉的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来,声音更由哽咽就得就快嚎啕起来:“钱我有!若只要钱,不如还将女儿卖还给我吧!” 香玉正在伤心处,不想外头就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我就不明白那丫头有什么好?三百两银子呢!又这样大操大办的!说是家里如今比不得当日了,时时要我们和二房三房节俭,可如今抬个姨娘进门就花去这许多!二房三房心里有气眼里有火,当我看不出来?若老爷不在,分家时必要拿这一注出来说话!我是不理的,要只管找那姨娘要去!不为她,哪有这些破事!” 说声音,分明就是万大奶奶了。 香玉眼里出火,瞬间泪就干了,身子强从座位上直挺起来,竟好似要当面与万大奶奶理论似的,曜灵一见不好,立刻拉住她不叫起来,自己则暗中低语道:“姨娘不可!菱姐儿将来还要在这奶奶手下讨生活呢!” 香玉立刻顿住身子,才干了的眼泪,又将下来。 曜灵这时站起身来,将香玉挡在自己身后,笑对正向花厅里走来的万大奶奶道:“奶奶过来了?夫人们都去外头看热闹去了呢!” 万大奶奶带着二个贴身丫鬟,本来以为内花厅无人,不想却撞见曜灵,心里有些发慌,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对方听见了多少? 曜灵款款走到她跟前,声音温和亲切地道:“我也正要出去,不想绦带松了,才系好奶奶就来了,外头锣鼓吵得很,我也听不清什么,可是花轿要到了?” 万大奶奶这才放下心来,不觉又撅起嘴来:“到便到了,偏门开着呢,抬进内院就是了。反正不过一个姨娘罢了。若不是老爷说,借着世子来,给县里热闹一场,也不必做这许多麻烦!” 曜灵温柔地拍了拍对方的手:“这也是给大奶奶面子呀!人家若说起来,只该说大奶奶贤惠,又知道给万家添光,绝非一般骄倨无礼,又拈酸吃醋之妇。自古痴人畏妇,贤女畏夫。三从四德,乃妇道之常。大奶奶如今落的做好好先生,方才显出奶奶的贤德来。” 万大奶奶心里舒服了一些,面上却有些发烧,因被曜灵说中了心事的缘故。 香玉早将眼泪拭净,这时便站起来跟在曜灵身后,微微笑着道:“这位姑娘说得极是。依我见来,今日之事,全有赖大奶奶操劳,那新来的若是知道,只该心中感激,日后必多多孝敬大奶奶才是!” 万大奶奶被这二人的话,恭维得心里作喜,身上发痒,本来不高兴的,这时脸上也隐隐有些笑意出来:“这话说得倒是。其实大家都是姐妹,只要她将相公伺候好了,我也没别的话说。再者,上头还有公婆呢,多个姨娘不过家里多口人罢了,也没我什么说处。” 见万大奶奶如此好转过来,香玉愈发明白曜灵的用心,口中也愈发殷勤起来:“这话说得不是,?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呢!大奶奶跟相公是正经夫妻,后来的若知礼,该明白王府门首磕了头,大家同吃一井里水的道理,若不孝敬大奶奶,天理也不容的!” 万大奶奶眉开眼笑起来:“盼能如你二位所说那样,这丫头也就吊了福气了!” 香玉眼泪直在肚子里横流,面上却笑开一朵花来。 这时就听见外头人声鼎沸,夫人小姐们笑着向内花厅走来,万夫人打头,口中不住道:“总算到了,大家就请入席吧!”、 香玉听说人来了,身子便有些打起寒战来,站不稳似的。 曜灵会意,忙上前来对万夫人福了一福,然后拉着香玉道:“我们倒也不饿,只见看看新姨娘,不知夫人可许么?” 香玉将身子紧紧贴在曜灵身上,上下牙齿打摆子似的,抖成一团。 万夫人只当香玉不舒服了,要进房里坐坐,本来心中不悦,碍着曜灵是世子带来的,不便得罪,只好对身后一个丫鬟道:“带二位去后头客房里歇息,送些热茶点心过去。” 香玉拉紧曜灵,趔趄着去了。 丫鬟倒是一团和气,前头领着路,原来万家也有个不大的小花园,穿过游廊到得园中,个独独小角门儿进去,西北角有座小楼,楼上三间便是万大奶奶的屋子,楼下共四间,西边那一间,便是菱姐儿下处。 香玉听见丫鬟说新姨娘在内,当下脚下生滞,不肯再走了。 曜灵笑对丫鬟道:“我们本也无事,偏就想看看新姨娘生得什么模样,姐姐不如领我见见,可好?” 丫鬟心想,一个姨娘罢了,见也就见了,怕什么? 因此便笑着应允,本要领二人去小楼后头的客房,这时便在小楼前停了下来,轻轻叫了一声:“翠柳!” 半晌,屋里出来个丫鬟,一身绿衣,生得娇小明媚,看着倒也聪明伶俐,应声道:“姐姐叫我?” 第一百八十章 菱姨娘 那丫鬟笑着指曜灵香玉道:“京里来的贵客,说要见见咱们菱姨娘,太太吩咐了,我便领着来了!”说着又掉头对曜灵道:“前头正忙,二位请自便,有什么只管对翠柳说。”说完便管自走开了。 香玉只管打量翠柳,心里揣度,不知其来历。 曜灵拉她一把,面上笑道:“翠柳这名字好,正衬得妹妹纤腰约素,身体如柳!” 翠柳听见京里贵客四个字,满面堆笑地上来:“二位里头请,我们姨娘正闷得很呢!不想您二位就来了!也是上天送来的时运!” 说着话便将西屋门口,大红门帘揭开,口中叫了一声:“菱姨娘,有人看你来了!” 香玉前脚迈进屋里,后脚还没来得及收进去,眼泪就又浮了出来,曜灵看见,忙将翠柳挡在屋外:“有劳妹妹!才来时,日头将脸上汗也晒出来了,妹妹若不嫌麻烦,请打盆热水来,我们就在这里匀匀脸,可好?” 边说话,曜灵边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翠柳咯咯笑着收了,反正这里也没人,她直接就接过去袖于手内,然后行了个礼道:“姑娘请等一等,我这就来!”转身就走了。 香玉憋了一上午的怨气,这时候总算得发泄出来,一见着屋里那人,便抽抽达达的用罗帕捂着脸,哭了出来。 曜灵则看着床上,独坐着那位姑娘,桃红柿蒂纹折枝花刻丝通袖袄,浅蓝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上几支金钗横着,耳边一对翠玉坠着。 因坐着看不出身量高矮来,不过脸上却看得出来,稚气尤存,面目亦有几分憔悴。 “我的苦命的儿啊!”香玉憋了半天,总算憋出句话来,却是语不成声,音不成调,听在曜灵耳内,只有十分的辛酸。 菱姐儿本来一人独坐,心中正自忐忑不安,不想外头突然来了这二位,其中一个更是哭号出来,她吃一大惊,忙将头抬了起来。 一看见香玉的脸,菱姐儿心中便顿时明白过来,这位想必就是爹娘口中常说的那位,自己的亲娘了。 “奶奶这是怎么了?”菱姐儿冷冷从床上站了起来,谁也不看,口中淡淡道:“今日本是大喜,奶奶前来道贺的吧?怎么反倒哭起来了?” 香玉哽咽得说不出话,自己的女儿,多少年来第一次见面,不料却是这样的情形,这样的语言。 “我哪是什么奶奶,不过也是姨娘罢了!”香玉哭得涕泪齐下,几乎站也站不住,唯有半靠在曜灵身上。 菱姐儿倒是一脸冷静,镇定得与她小小的年纪不符,回身又坐了下去:“我不知道什么姨娘奶奶,不过听翠柳说是京里来的贵客,自然要以礼相待。你们有什么事?” 曜灵知道,这会子没有自己插嘴的份,自己最好是沉默,让香玉来说。 香玉定了定神,她是多年姨娘熬下来的,知道眼泪什么时候有用,什么时候无用。刚才不过初见女儿,伤心过试,现在看菱姐儿尚能平静下来,更何况自己这个做母亲的呢? 毕竟,香玉知道,自己女儿现在需要的,不是自己的眼泪,而是自己的帮助。 曜灵扶着香玉,慢慢走到床前,香玉坐在对面一张椅子上,长长吁了口气,又将眼泪鼻涕拭干净,方才开口道:“上回带信去京里,他们只说替你寻了个好人家,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就是这家,还做了大房的姨娘。” 最后两个字如烧红的烙铁,既烫伤了香玉的口舌,也灼痛了菱姐儿的心。 自知事起,她便被告之,亲娘在京里,接不得她去,只是每年有接济银子送来,倒也对她不坏。 后来长大了些,她长得正与洪老爷一样,香玉又是那样的出身,虽已不在当地,自然街市上闲言碎语也不少。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般好人家便不敢要她,倒引得狂蜂浪蝶上门不少,家里爹娘便操心不过,正好大儿子娶亲时亏空了一笔银子,县令万大人又上门来求,少不得看在那三百两的份上,也就依从了。 这爹娘心里还有个想法,为娘的做了姨娘,女儿怎么就不能做?别人也许不能理解,可香玉是做了多年人家姨娘的,她总该能理解这番苦心的吧?! 再说,万家在吴县可谓大户,有钱有势,也算没亏待菱姐儿了。 事情一定下来,菱姐儿还有什么话好说?她知道自己没福,也不配小家小户地正经过日子,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自己的娘是那样一个人,自己还能求什么?更别说,自己是她不要的一个女儿,养在了外头。 红颜祸水,这是自她长大以来,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了。 想到这里,又听见刚才香玉说自己做人家姨娘的话,菱姐儿郁结多年的怨气便借机喷薄了出来: “做姨娘也是无法!我一个女儿家,做不得主,偏生能做主的,又不要我,叫我怎么样呢?人家养了我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养大个丫头不是只有银子就能行的!要操多少心你知道么?” 不知不觉中,菱姐儿引用了养母的话。 “生下来你就不管了,银子又有什么用?就算饿了能买东西,也得有人跑腿儿吧?!如今你来了,说句不好就行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无力回天了!再者,你也是做姨娘的,我看你不也挺好?!” 香玉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如血将滴似的。女儿的话如同一把尖刀,活生生将她的心剐出一个大洞来。 曜灵知道,自己不说话不行了。 “妹妹消消气,”曜灵见菱姐儿额角上逼出一头汗来,便抽出自己的帕子,上前替她轻轻点了点,然后方软语相劝:“你母亲也是没法子。别的不说,你只看她替你置办的嫁妆便可知一二,她是将这些年的心血都攒下来给你了。刚才的话,也是实在没想到,你养父母会替你寻了这样一门亲事,他们在她面前自然不敢说实话。不是我在这里要说句偏帮的话,若是姨娘在京里知道是这样,只怕她即刻就要赶了来阻止,也不让你抬进万家的门来!” 菱姐儿一言不发,垂下头去,玩弄起手里金镶红宝的戒指来。 香玉颤抖着声音开了口:“这姑娘说得极是!就不是我,你爹他知道了,也必…”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爹这个字,菱姐儿心里的火再次升了出来: “我爹在哪里?我爹这会外头坐着,与万老爷喝酒呢!哪里又冒出个爹来?难不成真跟别人说得似的,我有许多个爹不成?!” 这话说得过重要了,一时间连曜灵都不敢接话,香玉的脸由红转白,最后变得金纸一样灰暗,嘴唇也失了血色,手掌情不自禁高高抬起,眼见就要落去菱姐儿的腮帮上。 菱姐儿冷笑,看也不看对方,口中喃喃道:“打吧,反正你给了钱,就打两下,也算该应!” 香玉身子软得没了力气,更撑不住高高抬起的手,如断了纸的纸鸢,一下便落在了身边。 屋里再没人说话,菱姐儿心里万斛愁肠,又有丝丝后悔,可面上如泥胎木雕,半点颜色不露。 香玉心里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她这才发觉自己错了,多少年欠下的亏空,不是一船嫁妆,几句好话就能弥补的。 女儿心里的怨有多深,她这才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 “翠柳快回来了,”唯有曜灵是清醒的,“姨娘有话还请快说,不然来人可就说不成了。” 香玉呆了半晌,眼泪干了,只有苦笑起来:“如今还有何好说?总之是我误了你!自己做了姨娘,连亲生女儿也认不得,这里头的苦,不用我说,菱姐儿你想想也该明白。做母亲的,没有肯白白将自己孩子给了人的,若不是到了极处,哪下得了这样的狠心?!” 说着说着,香玉再度伤心起来,可她强忍了下去,有些话今儿不说,她只怕将来也没了机会。 “我只当留你在这里,不用去京里与人争斗着过日子,自由自在,本是好事,不想亦是误了你。算了,这些话如今也不必说了。门外两车,俱是你给你的嫁妆,还有这个,” 香玉将怀里捂了半日,已经带上自己温热体温的一叠银票取了出来:“一共一万两,是我经年攒下的,你自己收好了,不可对这里人露出半星儿口风来。大奶奶是个厉害角色,却是吃软不吃硬的,今后你多多顺从恭维她,只怕她会对你好的。” 菱姐儿脸色惨白,呆呆看着香玉手里的银票,就算是她,也知道这些钱香玉攒得一定不易,更别提外头两车嫁妆了。 “那嫁妆一会儿我叫你哥哥,”香玉忙换了个说法:“洪家三爷寻个由头替你抬进来,你别逞强,若大奶奶要收,你只管叫她收了去,你哥哥,” 说到这里,香玉又叹了口气,自己怎么就是改不过来?rs 第一百八十一章 春晖 “洪三爷是个有数的,有两箱精细头面和衣服,他必想法抬进你屋里来,你只收了这两个就行。别的你就当给你日后买个好脸色,都给了万大奶奶吧!” 不仅是菱姐儿,就连曜灵也听出来,香玉为了自己女儿做了多大牺牲,半辈子的心血,就这样给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只为女儿将来在对方手下,能过得舒心些。 菱姐儿嘴唇哆嗦起来,情不自禁站起身来,本来丝丝缕缕的后悔,慢慢蔓延开来,渐渐填充了整个心房。 香玉却不看她了,转过头向外走去:“你有事只管叫家里写信,我能帮你的,一定帮!你只管坐回下,别出来,叫人见了,反说你一进门就不知礼,倒给你惹祸!” 菱姐儿突然站了起来,口唇哆嗦,手捂在胸前,挣扎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曜灵默默跟在香玉身后,想了想,回头对菱姐儿道:“妹妹放心,我看着姨娘。” 菱姐儿眼见二人出去,眼眶泛红,情不自禁跌坐回床上,落下泪来。 香玉趔趄地出了门,走下小楼台阶便向前冲去,好容易撑到游廊上,人便支持不住似的,口中发出欲将呕吐的声音。 曜灵忙上前扶起,又赶紧抽出自己的帕子替对方掩着嘴,半晌,香玉吐出一口来,曜灵手里一热,心里一惊,再看帕子上,果不出她所料,血淋淋一片。 “姨娘。没事吧?”曜灵吓一大跳,“要不要找三爷来,寻个郎中瞧瞧?” 香玉扶住游廊柱子,半天才慢慢直起身子来。脸色白如灰纸,身子软了许多,精神却比刚才在屋里好了不少。 “没事,”她轻轻冲曜灵摆了摆手,“哪里就那样娇弱了?刚才不过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带出一口来罢了,不用找郎中。船中现有上好山羊血黎洞丸,晚上热一盏黄酒吃下去就好了。” 曜灵只得小心扶住她,心里叹息。嘴上不好说得。半晌。香玉脸色渐渐恢复。反倒自己笑了起来:“吓着你了吧?” 曜灵摇头,也微笑回视对方道:“你既不娇贵,我也不胆小。” 香玉愈发笑开了仙知仙觉全文阅读。只是眼里,依旧还有重重愁容。 曜灵知道,她是放下不菱姐儿。 “姨娘若不怪我,我就再多说一句,据我刚才看来,菱姐儿也不是软弱之人,又肯听人劝。姨娘的话只怕她也听进去不少,将来日子必定不坏。”曜灵尝试着劝了一回。 香玉微微点头,长长叹息:“这都是命,没法子。当初只以为放她在外头。不必如我似的,在洪家上下夹缝中求生存,倒也逍遥快活,哪里想得到?到底还是跟我走上同一条路。” 曜灵沉默片刻,想起自己爹爹来。 世间男子多薄幸,如爹爹那样的男子,除一哪得再二? 如此看来,娘可真算是有福气的了。 骤然之间,香玉似想起什么来,急忙用块干净帕子将脸匀了匀,又问曜灵:“看不出来吧?” 曜灵细细打量,又帮着她从荷包里寻出香粉胭脂盒子来,细细将脸搽过了,又在失血的双唇上轻轻点了一点,方才颔首。 香玉脚步匆匆就向前赶去,口中喃喃自语道:“没晚了吧?外头还没散吧?” 曜灵正要跟上去,不想脚步一顿,原来游廊深处,似乎有人在说话。 曜灵蹑足走上前去,远远就看见一裘石青色的身影,那是岑殷! 另有一人,隐在游廊柱子背后,身影被遮去大半,竟不能看出是谁,不过此人正当开口,声音,却是曜灵十分熟悉的。 “。。。世子贵为皇族,钟鸣鼎食之家,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尹掌柜的一家落得如其田地,有些事也不必在下明说,世子何不高抬贵手,放过那小女子一命?” 说话的人是洪冉! 放过自己,让岑殷放过自己一命?! 曜灵浑身的血都凉了。 被洪冉如此逼问,岑殷竟不得开口为自己辩护,只是沉默,依旧沉默。 曜灵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其实不过片刻,于她,却几乎有半世之久。 终于岑殷开口,那声音淡淡的,似不拿洪冉的话放在心上:“我放不放,于洪三爷何干?既你知她底细,如何不知她也算是皇族血脉?若细究起来,这是皇家私事,你一介庶民,难道还想插手不成?” 那头洪冉似乎大怒起来,说话声音虽仍十分有礼,却听得出来,是十分压抑着怒气了:“那更好办。世子若真心为尹掌柜考虑,何不利用自己的身份,救她一救?太后对她没安好心,这一回出京更是步步为营,又叫来宋大人沿途监察。世子向为太后所器重,年前还替皇上巡视西北。刚刚回来,又被太后派出京去了杭州。人人都知道,泓王手下有兵,可宫里不但不忌,反屡次重用,世子在皇上太后心中份量,自然不言而喻了。若世子肯为尹掌柜的。。。” 洪冉话才到这里,岑殷两道利剑似的浓眉骤然一锁,眉下一对幽眸似九寒幽冰般,射出锐利刺目的厉光来:“你怎么知道这许多?你到底什么身份?” 洪冉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才觉出,自己失言了。 其实上面所说,大半是来自福运社大头领传信来的支字片信,拼拼凑凑,再加上自己的猜测。 不料竟说中大半,立刻就叫岑殷起了疑心,洪冉这才想起,自己是决不能泄露福运社的机密的。 “我,我不过,猜着论罢了锤剑。”洪冉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岑殷的声音如冰雪一般的冷漠锋锐,刺进了曜灵的心底:“皇家的事,是你等可随意猜论的?你不要命,洪家可现领着内务府的差事呢!你一大家子可谓活在宫中福荫下,你就这样大胆,敢罔顾悖论不成?!” 曜灵掉头就走,后头的话她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刚才岑殷的话辞,似乎也正是提醒了自己,自己对抗太后,无疑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可我就偏不信!皇族就了不起么?我爹当初不屑,我如今更视若弃履! 曜灵脚下带风,身子更挺如青松,可眼里不知怎么的,偏偏冲有股热气,时不时窜上来,弄得她有些眼花。 快走到内花厅时,曜灵正看见青桃在厅外,伸头伸脑,急得面红耳赤。 “你做什么?”曜灵从其背后走上来,强堆上笑来,问道。 青桃回头,见是她来,大大地松了口气,挽起她道:“好姑娘,总算看见你人了!我当你丢了呢!” 曜灵低了头,似在笑着回道:“哪里就丢了?天涯海角我也跑不出去呢!” 青桃对其话背后的意思浑然不觉,忙推她进去,口中笑道:“姑娘快去看看,也不知怎么的,洪家那姨娘出去歇过一回,才一来便精神大涨,这会子正坐在万大奶奶娘家那桌上,谈得热闹呢!” 曜灵心里点头,进去一看,果然,香玉拉着一位不知什么夫人的手,说得满脸都是笑,只听见她道:“奶奶好大的福气,万大奶奶也好福气,娘家人丁兴旺,又个个生得出众,上得台面,叫我竟再没好话说了!” 曜灵也不上去兜话,知道这是香玉显露真功夫的时刻,自己趁人眼不错,慢慢回到刚才的座位上坐了。 彼时,菱姐儿的养娘也赫然在座,不过她一介民妇,缩头缩脑地,不敢多说多话,又见香玉在此,更有些不敢见她似的避让。 好在香玉只作不见她在,并不放在心中,只管在万大奶奶娘家女眷中寒暄说笑,她口才了得,不过片刻就哄得上下高兴不已。 “哟!这是咱家的哥儿,长得生的面白唇红,甚是富态”香玉看见万大奶奶手里抱出个哥儿来,忙上前拉住小手,恭维不住:“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个戴纱帽胚胞儿!” 万大奶奶喜不自禁,捏着哥儿的小手作揖谢了,又道:“这是我娘家侄儿,三个多月了,今儿也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香玉口中啧啧不已,手便从腕上褪下一对八两重的雕花金镯子来,塞到了小哥儿红肚兜儿里:“初回见面,没预备下,正好这镯子尚可,送给我小哥哥儿做个表礼吧!” 万大奶奶喜得眼眉俱开,这才见识到洪家的富贵,一个姨娘出手就这样出手! “这是怎么说?”心里乐意,嘴上少不得还要虚情假意地推脱一番,万大奶奶的手若有似无地在金镯子上拂了拂,“姨娘也太过客气,小孩子家家的,哪里当得起?” 话虽如此,那金镯子却如生了根似的,端然躺在哥儿肚兜里不动窝。 香玉对这一套心知肚明,咯咯笑着凑耳对万大奶奶低语了几句,万大奶奶便脸红了起来,又娇笑着反问:“当真?” 香玉偏头正色道:“可不是真的?奶奶听我的,如今这姨娘进了门,我才看过,是个好的,又能生养。将来有了一儿半女的,只怕也带了奶奶的福气来,奶奶自己再生上十个八个,到时候我来,只怕成船的金镯子,带也带不动了呢!” 第一百八十二章 梨白 万大奶奶欢喜得无可不可,当下就逼着这娘家侄儿认了香玉做干娘,自己则与香玉亲热得了不得,只贴在香玉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密密私语,很快香玉头上一支金凤钗也到了万大奶奶头上,曜灵又听见,香玉对万大奶奶许下心愿,说船回京里再路过此地,必给她带了今年秋天苏杭的新鲜花样缎子来。 不过片刻,万大奶奶就跟香玉好得如亲姐妹一般了。 曜灵冷眼将一切看了进去,心中暗自点了点头,可又替香玉不值,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饭后,外头花厅里小戏子们唱动起戏来,曜灵便要告辞,正好叮当从外头来,要问曜灵,走不走。 曜灵淡淡低了头,掸掸身上浮灰,这才抬头道:“走吧。” 万大奶奶见曜灵要走,这才丢下香玉上来要送,香玉不动,眼神凄怆却坚忍地落在曜灵身上。 曜灵冲香玉微微点了下头,然后拦住万大奶奶,只说客气不必了。 于是万夫人命人将曜灵送到门首,正好岑殷也走了出来,正守在轿边,等着她来。 “今日觉得如何?”看见曜灵走出来,岑殷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曜灵抬脚上轿,稳稳坐了上去:“无非再见识人间冷暖,知男子薄凉罢了。” 岑殷一怔,再看轿上,帘子已经落了下来。 这日晚间。因万县令执意盛情,早早命人收拾了一处小园,请岑殷将就歇一晚。 岑殷本也怕曜灵坐久了船不惯,便应了下来。当下从万家出来,便命人抬了小轿去了小园。 待到了,曜灵才知道不是回船上,心里冷笑,嘴上却不说什么。 青桃扶她下来,看看脸色有些不好,只当是怕来得仓促没有预备,忙陪笑回道:“爷已经回船上去,亲看着叫人送箱笼来了,这小园里头东西也都是齐正的。姑娘不必忧心。” 曜灵叹气摇头:“就是太齐正了。不配我这个人。” 青桃忍不住笑了出来:“姑娘也太会客气了。姑娘若还不配,这里还有谁配?” 曜灵冷笑,再不肯说一个字。慢慢下来,脚下虽向园中迈去,心里却想着,怎么能逃出这地方就好了。 只是又能逃去哪里?已由水路走到这里,若不从杭州入蜀,如何去得滇南? 唯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曜灵在心里安慰自己,往好处看,自己常与岑殷一处。对方有什么心思,总归自己是能窥探到些许风声的。 别的事,也就不去管他吧! 原来这小园身处近城门,一片僻静所在,宅西边还有人家种了百亩梨园,此时正值果实成熟之机,别人闻不见,可曜灵下轿便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甜香。 青桃小心将曜灵扶进门去,口中细语道:“姑娘小心门槛至尊仙皇!” 曜灵轻轻推开她的手,款款而入,笑而回头道:“姐姐可别错看了我,我不是那起弱不禁风的官家小姐!” 青桃不觉哑然失笑。 进了园子,曜灵先警觉地扫视一圈,这园子不大,与济南时岑殷的别院不可相提并论,不过好在是江南山水,随处小巧玲珑,于精细中见真章的。 入门后先就见一个院落堆就假山,虽不大,却也丘壑玲珑,园内有几株碧梧,数竿翠竹,还有十几棵梅、杏、桃、榴树本,似随处而生,却各得其所,摇曳生姿。 此时八月天气,花台里面菊花开得烂漫浓郁,曜灵只觉得鼻下换了种味道,甜香成了幽芬,清淡中还带些微苦的凛冽。 这时早有位打着双髻小丫鬟走上前来,垂手伺立:“姑娘来了?请随我入内。” 青桃又上前来欲扶曜灵,依旧被轻轻推开了。 穿花分柳间,小丫鬟走过八扇油绿洒金的屏门,展眼便是一个院落,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上头细细开着些不知名的小花,金风拂过,随处摇摆。 上面小小三间客厅,也有钟鼎琴书,十分精雅。曜灵即被引进西边套房,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外间摆着两个八宝架,上头摆了些精致玩器。 里头一间就是卧房了,螺钿带栏干的花梨木的八步床,两边格扇都是螺钿攒造花草翎毛,锦带银钩上垂着个月色秋罗绣花软帘,绣着是各色梅花。 “姑娘请在这里歇息,有事吩咐便是。”小丫鬟说着就弯腰退了下去。 曜灵松了松领口,随意说了句:“走了半天,这天倒又热了起来。” 青桃忙解开随身的包裹:“姑娘要不要先换下衣服?还是先喝口热茶?” 曜灵笑着摇头:“什么也不要,我就去里间床上歪一歪好了,你只管自己歇息去,有事我叫你。” 青桃不知曜灵怎么了,神色间竟有些冷淡的意思,也不好问,只得陪笑道:“那奴婢就在外间,姑娘有事只管吩咐我。” 曜灵合衣靠在床上,静静想着心事,自出京以来一路所遇见的事,如画片似的从她眼前一幕幕经过。 突然,她想起一事来,身子便如过电一般,人也随即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动静太大,引得外间青桃也听见了,忙走进落地罩里,向内看视,小心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做恶梦了?” 曜灵强作镇定,胸腔里心跳得快要吐了,面上犹自微笑道:“没事,是做了个恶梦,有些魇住了,现在好了,你出去吧。” 青桃这才放下心来,又退了出去。 曜灵脸色即刻便沉了下来,情不自禁地用手捂住了胸口。 自己怎么这么愚钝了?!她在心里暗骂。 洪冉曾提过,他所知自己的一切皆来自大头领,想必此人与宫中必有关系。 常如一在别院里也曾提过,岑殷除了明面上泓王的旧日部下,还有一只旁人不知的兵力,那么难不成是。。。 福运社?! 岑殷不比其实世子,他身为定国将军,曾与父泓王一同出征,于沙场中驰骋,并独自出征西北,打退几回外敌侵袭,因此皇上才封他作了将军最强弃少。 宁王没有这样的机会,除了云南,此人他处势力式微,可岑殷不一样,太后几回令其出京,四处巡视,难不成他便是借了这个机会。。。 福运社当年几近消亡,近几年才开始复有抬头之势,却也在暗中,不易叫人察觉的。。。 岑殷是福运社的大头领! 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的财力精力,号召力?! 除了他,还有谁能有这样半军事化的管理能力? 曜灵早看出来,福运社打着救助穷苦人的名义,其实却在暗中招兵买马,培植自己的势力,若当真被自己猜中,那么岑殷的心思,难不成是。。。 可他刚才在洪冉面前说的那些,又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掩饰,伪装,为防他人察觉,故意做出来的戏弄之态? 曜灵缓缓向后靠回了软垫,刚才狂跳不止的心脏,这会儿慢慢恢复平静。 若真如此,自己倒要重新打算,宁王算一条路,岑殷? 亦可做退路,再不然,宁王若能与岑殷联手。。。 只是太后想必也虑到这一点,方才重用一个,冷遇另一个。 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机会。 曜灵再度阖目,陷入沉思之中。 外间落地罩旁,青桃将脸贴在木头上听了半天,见终是没有声音,方才蹑足走回了桌边,无声无息地坐了下来。 一柱香后,外间小丫鬟的声音响起:“青桃姐姐在么?世子爷命人送东西来了!” 青桃忙出来,果见两个小厮抬了只箱子来。 青桃命人将箱子抬进去,又问那小丫鬟道:“你叫什么名字?可知道爷来了么?” 小丫鬟笑着低了头,回道:“回姐姐的话,我叫作梨白,世子爷这会儿正在园子南角处歇息呢!” 青桃听她的名字有趣,正要开口,就听见叮当如风似火地奔了来,口中连声道:“东西可还用得?因你跟了姑娘去,只好我来收拾,我也不知道这些好坏了,反正将就能用就行了。” 青桃笑着在她额头上点了一指头:“别的罢了,将就也行,唯有姑娘随身带的那只小包裹,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带出来的!” 曜灵从里间出来,笑着接包裹接在手里,又对叮当道:“有劳姐姐!正好进来喝口热茶吧!” 梨白伶俐地应声道:“奴婢这就去送茶果来!” 青桃不觉笑了起来:“你这丫头倒甚是机灵!” 梨白已经快步走开,听见这话忙又回身弯腰道:“姐姐夸赞不敢当!梨白不过在这里粗使罢了,姐姐是何等人物?惯在世子身边伺候的,梨白不敢在姐姐得机灵二字呢!” 此言一出,曜灵青桃,并叮当都笑了起来。 见这小丫头年纪不大,说话行事倒甚有模样,曜灵不觉招手叫她过来,细细打量她:葱绿色比甲,白色素面褂子,底下一条淡黄色棉裙,头发梳得光滑水润,打着一个苏州髻儿,上头一根一点油银簪子,白净面皮,细眉小眼,无事只管弯着,不笑也笑的样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攀亲带故 “姑娘叫我,还有事吩咐?”梨白等了半天,不见曜灵说话,只得自己陪着笑开口。 曜灵笑道:“我听你说话倒觉得有趣,名字起得也好,怎么叫个梨白?” 小丫鬟眼睛一亮,眼里笑意愈浓了:“这名字是我爹给起的,他老人家就在后头梨林里做活,因我出生那一年梨花开得特别好看,竟成了一片白云似的,我爹一高兴,就叫了我这个名儿。” 曜灵笑着点头:“原来是这个缘故,也难怪了。” 青桃便道:“你快去吧,看厨房里有什么点心,若有素而不腻的,一并送些上来。” 叮当冷不丁加上一句:“油大且腻的,也可以来些。” 梨白听见笑了,又怕失了礼,赶紧低头退了下去。 叮当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早上到现在来回跑了几趟,歇也不曾歇一下,午饭又不得好生吃喝,现在好容易得空吃点东西,你们又爱个素而不油的,实在无趣!” 青桃咯咯笑了起来:“该!谁叫你整日跟着爷呢?若跟了姑娘,什么没有?” 叮当白她一眼:“是了,我跟了姑娘,你正好跟爷去!” 青桃脸红起来,直要掐叮当的脸:“姑娘在这儿呢!你就昏了,说出这样的话来?姑娘别听她的,我没那个心思!” 曜灵早转身回去了,自然是听不见这样的话了。 叮当打着哈欠,跟在青桃身后也回了屋里。嘴里嘟囔着:“也不知道这地方有什么好吃的,想来小地方,也没什么好的。” 青桃摇头,反嗔道:“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吴县这里虽是小地方。却也出了不少大官,别的不说,这里的望族刘家,二房长子现任着当朝工部右侍郎,还有王家,长房嫡子本于京中领着户部员外郎的官职,今年才外放出来,点了个山西巡抚,这不,年前听说还回来省亲。顺道上任去了。” 曜灵坐在桌前。默默听着青桃的话。心下不觉一动,抬眼看着青桃,且不说话。 青桃未觉。犹自说得起劲:“王家还出了个人物,三房太太的姨母家,申家六小姐,嫁给了如今在皇上面前炙手可热的张大人为妻,叮当你细想,这小地方可还待得?” 叮当看似懒散,眼光却十分犀利,早看出曜灵的神态有变,这时便笑嘻嘻地反问青桃:“你倒知道得清楚,谁告诉你的?” 青桃幡然醒悟。忙掩饰似地低下头去,口中轻声道:“还不是别院里的金桂?她家哥哥娶了吴县姑娘为,听她嫂子说的呗。” 叮当这才罢了,曜灵心思也转去了别处,张夫人的娘家,就在这吴县? 梨白在外头小声报道:“姑娘,茶点来了,可就送进来么?” 曜灵含笑应道:“进来吧翡翠瞳全文阅读!” 梨白右手捧着个硕大的托盘进来,左手还拎着一只上下两层的红漆食盒。 “哟!”青桃赶紧上来,接过托盘,有些好笑地对梨白道:“人不大,劲儿倒不小,这许多东西也不多叫个人帮你送来?” 梨白一脸不好意思:“才厨房里人也不够,外头书房来了两位老爷,人都去那头伺候了。本来这园子小,人就不多,我想着反正不远,就一次端过来了。” 叮当板起脸来道:“世子爷才刚回来,外头又是谁来?真没个眼力劲儿,还让不让人喘口气了?!” 青桃又是一声:“哟!”脸上似笑非笑道:“叮当你愈发托大了!这事你也管得着?别的不说,尹姑娘现在这儿坐着呢!她没说什么,你倒好,操哪门子闲心?” 叮当毫不介意,转过脸就冲曜灵陪上个大大的笑脸:“我也是为了爷好,不跟别人似的,心里只有花花肠子,我是有什么说什么,怕爷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姑娘心里有知,谢我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怪?别听那起小人架桥拨火,她才是真正心里有鬼呢!” 青桃放下托盘,赶着上来就打,叮当哈哈大笑,躲去了曜灵身后。 梨白将食盒放在桌上,趁机劝道:“姐姐们别闹,倒是来看看,这些点心还合意么?” 叮当快手揭了盒子,上头一层四样点心:黑芝麻酥糖,核桃云片糕,蜂糖糕,并野荸荠做的百果糕。 叮当撇了撇嘴,不以为意,又看下层,这方才笑了出来:松穰鹅油卷,蟹黄汤包,鲜肉蒸饺,并一只小小的荷叶粉蒸鸡。 托盘中间则安放着一壶热茶,一碗大青豆泥,配一碟熏雁翅炒豆芽菜,茶食细巧精致,甜品精美醇香,望之即令人食指大动。 “好家伙,”曜灵笑对梨白道:‘你们小厨房敢是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了?一会子工夫倒弄出这许多来。我们是吃过酒来的,哪里还吃得下?!“ 叮当却已经捏了一只鹅油小卷放进口中,边嚼边赞:“香!好吃!” 梨白已经倒好一杯茶水,正要递给曜灵,后者微笑使了个眼色,梨白便笑着送到叮当手里:“姐姐请用!” 叮当也不客气,冲曜灵咧嘴一笑:“多谢姑娘礼让!”咕嘟一口就干了去。 青桃丢下个白眼:“叮当你莫不中午去做了贼?我一回头就不见了你,现在又见你饿死鬼投胎似的!” 叮当好容易将嘴里连茶带食咽了下去,方才说得出话来:“一知道要住进这地方,爷即刻就吩咐我过来检视,生怕有个什么失误错漏,我忙到回去,你们偏生已经散了,可不是什么也没捞着吃么?!” 青桃听说,倒没别的话回,只抿嘴笑了笑,又看曜灵。 见此情形,曜灵心里明白,岑殷做这许多无疑多是为了自己,只是当了众人面,她不好多说什么,只浅浅笑对叮当道:“既然如此,姐姐倒真要多用些才好!” 说完,亲手撕下一只鸡腿,放去叮当面前的盘子里。 叮当笑得满脸开花:“还是姑娘知我心意,那些个甜的我吃着只是起腻,不如这玩意多了!” 青桃故作鄙夷:“你个野蛮子,哪里知道这些清淡的美味?” 叮当回她一个白眼:“下回吃生肉给你开眼,那才是蛮子行事风格呢仙知仙觉全文阅读!” 青桃正接过梨白的茶盏呷了一口,听见生肉两个字,几没全喷出来,过后尽咽下后方嗔道:“偏你这多嘴多舌的会唬人!生肉如何吃得?” 叮当大感不屑:“你真没见识!恕不知肉生一点才嫩,若烤到一丝血水也没了,那咬起来叫一个费劲!” 梨白听得啧舌,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又见叮当长得不似中原人,直将她上下打量个不休,好奇极了。 曜灵心里发笑,嘴上少不得凑凑热闹:“梨白你可听见了?一会去厨房里看看,若有生肉,只管拿了来给你叮当姐姐宵夜,她是一个夜里就肚饿,吃不到肉就要吃人的!” 梨白吓得脸色都变了,手里的托盘掩在胸口,,眼睛憋得红红的,眼风直瞟向叮当,想看又不敢看。 叮当故意大喝一声,又狠狠撕下一条鸡肉,大嚼大咽起来。 曜灵和青桃哈哈笑了起来,前者忙揽过梨白进怀里,安慰道:“我才跟你玩笑呢!这位姐姐不吃人!” 青桃亦正色道:“就是,她就有八个胆子,也不敢在姑娘面前放肆,她若是修罗,姑娘就是阎王,管一个小鬼还不是当当的?” 梨白一听修罗阎王四个字,才站直的腿又软了下来。 “你们也真玩笑得够了!一个小丫头也不放过?” 一听这声音,叮当的鸡腿就从嘴里掉了下来。 青桃则恭敬去门口揭了帘子:“世子爷怎么来了?” 曜灵倒是依旧坐着,亦拉着梨白的手不放,后者却隐约觉出,她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没有什么事,看看你们做什么呢!”岑殷面上若无其事,英姿挺拔,隐隐含笑迈进屋来。 叮当心里暗暗一惊,她知道,岑殷断不是那起无事上姑娘门前来的登徒子,这不早不晚的过来,必然有事。 “青桃,你跟我外头看看去,我只觉后头的梨园不坏,咱们出去顺两只回来,晚上做个梨羹宵夜可好?” 叮当眼风一闪,青桃立刻会意,忙笑道:“正是姐姐想得周到,不过一人不留也不好,梨白是个机灵的,叫她外头守着院门吧!” 叮当点头,又看曜灵,后者默不作声,又垂首看不清脸上表情,只当是默许了,便与青桃抽身出来。 曜灵见人出去,亲自起身倒了杯茶,奉于岑殷面前:“世子请用!” 岑殷轻轻坐下,呷了一口:“嗯,阳茨贡茶!万县令好手笔!” 曜灵不觉微笑:“果然是世子,一品便知。我们是不懂贡不贡的,只知道好就完了。” 岑殷不说话了,茶杯放了下来,杯中茶水泛起阵阵涟漪,杯身亦有些不稳。 曜灵眉头一肃,眼中闪过寒光,难不成有事? 宋全明?还是。。。 “刚刚接到兵部驿站急报,”岑殷的声音亦有些拿捏不稳了,飘忽不定似的,浮在空气里,不上不下:“说我爹病了已有五日。。。” 第一百八十四章 生老病死 泓王?! 曜灵忙从凳子上起来,垂首敛袖站在岑殷面前:“小女子不知,若刚才言语有失,还请世子赎罪!” 岑殷欲抬手,可似乎身上已经没了力气:“你有何罪?生老病死,这事怨不得人。” 一个死字,顿时让屋里的温度凉下五度,气氛有些肃杀,暗潮涌动。太阳将要落山,空气羼进了太多的暮色,稠厚得几乎要凝固住了。 “如今可好些了?”久不见岑殷开口,曜灵只得自己试探着去问。 岑殷沉了眼眸,英郎俊美的面容如被冰雪封住,周身仿佛有寒气凝结,说出话来似带着凌厉之气:“好不过如此,坏也不过如此!” 曜灵心里一抽:“此话怎讲?” 岑殷慢慢招起眼眸,轩眉星眸,如玉温润,若得他温颜展笑时,只怕春风也不及一半的温暖,可惜此时,其中全无暖意,丝丝然然之间,竟有些森冷寒光透出。 她能不能信得过?岑殷扪心自问。 自己喜欢她是无疑了,身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她身世凄迷也是无疑了,自己心里比谁都要清楚明白。 可这样就能信得过她么? 她会不会叫仇恨迷住了眼睛?若自己此时合盘托出,将来会不会后悔? 对面曜灵,清亮亮睁着一双猫眼,青金色的眼瞳中映出对面,岑殷清俊的容颜,她眉头微微蹙起。眼神中带着疑问。 你真得信不过我么?猫眼里透出这样的信息。 岑殷深深吸了口气,清俊眉目中本是警意重重,却在曜灵的秋水双波的注视下,突然间就染满了浓到化不开的情愫。 “我只担心。我爹这一病,虽是好了,却愈发离不得那该死的阿芙蓉了!” 曜灵微微点头,泓王抽烟土至人成半废,已是京里不公开的秘密之一了,她常年在朱门富户后院行走,亦对此事心知肚明。 只是岑殷要说的话,重点还在后头。 “只怕这样,愈发就中了太后心意了!” 太后?泓王不是因为常年征战沙场,周身顽疾病患过多。为止痛才吸上烟土的么?! 明显曜灵眼中的疑问。令岑殷好笑了起来。 “我爹可不是那样无知小儿。阿芙蓉一时可以止痛,长久却毁人心智,伤及根本那些年混过的兄弟。我爹就是一介武夫,也不至于愚钝到那个地步!” 话到最后,语带哽咽。 曜灵眼中精光一闪:“难不成是太后?” 岑殷抬首向窗外望去,这时候告诉她,对她是福是祸?太后本已对她虎视眈眈。。。 曜灵错会其意,脸上不觉略有愠色:“世子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难不成对我还有疑问、信我不过么?” 不是信不过你,是实在太担心你! 岑殷收回目光来,是啊,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怪自己一时因太担心爹爹,心性过乱,情急之下,只当见了她便可平复心情,不料一见便收不住口,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信不过?”岑殷淡淡一笑:“如今我在姑娘面前可说全无秘密,有什么信不过?我爹确是被太后下毒所至,先是太医送药里掺些烟果,后来则直接将烟土送上门来,说是止痛良药,最后,连我娘也一并。。。” 曜灵低下头去,对方眼里骤然窜出的怒火,让她一下有些招架不住,虽然,那怒火不是冲她而来的,却也让她见识到,岑殷其人之隐藏于内心的力量,不可小觑。 屋内复又恢复寂静,外头院子里,秋风扫过树梢的声音,呼呼如在耳边,血胎似的落日,隐隐灼灼将余辉投在惨白的窗纸上,枯枝乱影便也画了上去,树影摇曳,寒气微动,夏天留下的一切温热,都在肃杀的秋风,无情的扫荡之下,消失殆尽。 “当年新帝夺位,泓王可谓功不可没,太后正该对王爷心存感激才是,为何要这样谋害王爷?” 曜灵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岑殷的心,一来因为提到父亲的伤心事,二来则因他心里十分清楚,当年之事对她造成的伤害,她能这样面色平静如水的说出上面的话来,内心所经过的风浪历练,只怕不在朝夕之间。 “也不是谋害,不过叫你生不得,死不能,做个废人,她又可得个好名声,并不是事成之后就杀尽功臣,过河拆桥的小人,只要你乖乖不生事,猪一样的圈养生活,还是可以过得下去的。” 岑殷的同样刺痛了曜灵的心,只因她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难熬,尤其对一个心怀大志的人来说。 谁也没有再开口,只因实在不知道,下头的话,该从何而起。 香炉里的香饼,渐渐燃到了尽头,最后的红光过后,成堆的灰烬中,残余的香芬悠然而止,只留下幽暗深邃的一丝余味,慢慢萦绕空中。 “世子为何不举兵?” 曜灵突如其来的问题,一下竟让岑殷有些措手不及。 举兵? 举兵! 这问题岑殷不是没有想过,可若只是为了父亲报仇,就将万千士兵的性命交出去冒险,他也是经过金戈铁马生涯过来的人,知道那样的生活有多不堪,他下不了这样的决心,或者也可以说,还没被逼到那个地步。 爹爹也曾说过,现在不是时候,他还可以撑得住:“唯今之计,还该韬光养晦才是。” 韬光养晦,这四个字便成了岑殷现在的行事宗旨,一切都还没到时候,也可说,没有必要。 曜灵见岑殷只是沉吟却不开口,由不得便长长的羽睫漠然掀起,目中霎时有冷意弥漫:“这样也好,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丢了性命,再有十个八个主意,凭空想得再好,也是枉然了!” 岑殷猛地抬头,眼中神气森寒冷冽,这话什么意思?首长大人:诱宠萌妻最新章节!是在嘲讽自己与父亲贪生怕死么?! 两人皆有些怒目相视的意思,可对视良久,不知怎么的,那冰一样的神气慢慢就如被春风拂过一般,先是融化殆尽自不必说,后来竟又生出些暖意来,再后来,眼里的火花便如夏天烈日一样,隐隐有燎原之势了。 曜灵低下头去,她总是先于对方低下头去,这也不知何故,反正在她心里,始终她不明白。 岑殷脸上微微有些发讪,刚才对方的责难,令他心里如被揪起一样难受,明知不是真意,却也叫他很不舒服。 好在日子尚浅,将来总有机会,可以一证已意。 不过当务之急,倒是要找个话题来说,只管两人这样讪然下去,着实令人尴尬呢! “今日难得有闲,外头又有些凉了,不如就此热些酒来饮下,一来暖身,二来去去心里的寒气,姑娘觉得如何?” 岑殷不是笨蛋,亦不是没有过女人经验,可面对曜灵,他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拙口拙舌。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脑,可他此刻就是这样想来,想跟她一起同桌用饭,若能共饮一杯,那就再好不过了。 曜灵红了脸,她突然有些羡慕起叮当来,塞外女子原来这样自由,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想做什么也不用找个借口由头,若自己是那叮当,现在岂不可以直说:太好了,三个字?! 可惜她终不是叮当,因此也只能说:“茶没用完,爷就惦念上酒了?中午没还喝够不成?” 岑殷大感失望,脸上顿时布满失落之情,现而易见的,曜灵也看出来了。 “不过我也确实觉得有些冷起来了,”曜灵忽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叫人猜不透她的心思:“若要用酒,此地的金华只怕很不坏的。” 亲切稠密的话言,一下叫岑殷的心也热了起来,嘴角顿时噙了丝淡淡笑容。 梨白正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打着瞌睡,突然闻听得里头有人吩咐:“捡好酒菜上来!酒要金华酒,烫热了拿来!” 梨白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忙应了一身,拔脚就向外奔去。 落日余辉终于燃尽,月华初上,叮当和青桃漫步在大片的梨林之中。 “姐姐你说,世子当真就看上那个丫头不成?”青桃顺手将揪下身边一段枯枝,有意无意地捏在手中把玩。 叮当正大嚼树上采下来的香梨,口中呜呜咽咽地,说些什么听不清楚。 青桃叹了口气,将枯枝扔得远远的,眼神也随之放空:“不是说尹姑娘不好,不过,她只是一介平民,虽领着皇差,到底身份低微,世子是那样高贵身份,这二人将来,只怕不能成事呢!” 叮当好容易将梨子咽了下去,忙忙答道:“要你操什么闲心!你们中原人士就是繁文缛节太多!二个人喜欢不就完了!理什么身份?身份能代替喜欢?有了身份,那人就不是一样了,就成另一个了不成?还说我们是蛮子不开化,你们自己倒行这样真真愚不可及的事出来!” 青桃睥睨她:“你知道什么?看你这话成什么道理了?若世子爷真如你所说,那还要不要出门见人?若见人,被不被人笑话?一个堂堂世子,竟娶个民女作妃,别说他人同僚,只怕皇帝太后那里,也是不许的!” 叮当回瞪她一眼:“有皇帝太后什么事?难不成世子的婚事,还要他们来作主不成?” 第一百八十五章 有鬼! 叮当细辨青桃的话,果然大有道理,当下心里也不由得担心起来:“那可怎么好?世子一心只在尹姑娘身上,若不能终局,只所世子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快活了!” 青桃亦摇头叹息,再没别的话好说。 二人正自烦愁,不料突然于夜色中瞥见,不远处似乎有一个白色身影掠过,轻飘飘的,若有似无,瞬间闪过就不见了。 “有鬼!”青桃吓得即刻躲到了叮当身后,牙齿在口中打战,腿软身酥。 叮当到底胆大势壮,虽有些害怕,心里却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遂挨着身边梨树,慢慢向前挪去,口中喃喃道:“我偏不信,你若是鬼,只管出来让我看个清楚,回去也好与人说嘴!” 青桃跟在后头,苦劝叮当不得,自己倒犹豫得不得了。不去留下自己她害怕,去了若真见鬼她更害怕,思来想去,还是一个人更叫她觉得恐怖,于是紧贴在叮当身后,一步步向前移去。 只是那身影瞬间就没了踪迹,待叮当走到刚才所见之处,月光下只有黑黝黝的一片梨林,别的什么也没有。 二人正奇怪时,忽得一阵砭骨阴风从背后吹起,枯枝乱舞在她们身前体后投下阴影,恰似鬼影幢幢,正如地域来客。 “啊!”青桃憋不住,尖利一声,叫了出来。 叮当立刻捂住她的嘴:“你找死!怕不知道你在这里是不是?!” 被叮当一吼,青桃回过神来,脸上要哭不敢哭的可怜模样,口中低低求道:“好姐姐,咱们快回去吧!这里吓死人了!” 不料她的话才刚刚说完,就听得梨园深处,白影飘走的地方,徒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唤:“奈何天!” 是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可怕,洌滟凄绝,穿越这幽晦难明的林苑间,如利刃刺破本来幽谷般的肃穆沉静,瞬间吓掉了青桃的魂,唬住了叮当的神。 “姐姐,那是什么东西?”青桃的眼泪本来已在眼眶中打转,经此刚才一声,立刻滚滚而落,整个人粘在叮当背上,只吓得灵魂出窍,毛骨皆酥,口中一个字儿都再喊不出来,两只脚儿就如钉在地下生了根的一般,一步也走不上去。 叮当也呆住了,这声音来得太过突然,又太过碜人,且梨园深处一片漆黑,月光也照不进似的,她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在唱,是人是鬼?因此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了。 正当二人进退不得时,岂料那声音非但不就此罢休,反而又哀哀怨怨地响了起来: “画梁对对翻新燕,桃红似火,柳缘如烟。对菱花,不觉瘦损如花面;盼归期,雁杏鱼沉书不见。满怀春恨,愁销眉尖。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进叮当青桃耳内,是个女人的声音,唱的是《软平调》,语调中带着她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寒柝凄怆,在这荒芜景色中,阴气飕飕,将她二人周身的血也唱冷了。 叮当情知不好,这里地形不明,此时夜色已深,不知对面又是什么东西做怪,不如先走为上。 不料她才刚要开步,身后的青桃却倒地不起,原来她两条腿已经软地像棉花做的,瘫软得半步也移动不得了。 “唉哟我的好妹妹,这时候你还要赖住不走?小心那女鬼来寻你,做她地下替身!” 叮当这激将法还真有用,瞬间青桃就直立起来,二人在月光下,匆匆沿着来的路,不敢回头,一路狂奔回到小园。 身后如云遮雾绕的迷境般的梨园里,凄厉的软平调并不曾停歇,一路与她们相伴,呜呜咽咽,氤氲不散。 回到园内,青桃已经跑得气竭声嘶,看见后门处两盏灯笼后,她才胆子大了些,放声大哭出来,更直接坐在在了后门台阶上,发髻惺忪,身抖体颤。 、叮当也有些花容失色,好在她毕竟经过风浪多了,又是塞外出身,身在亮处,心境也就恢复许多,定了定神,将青桃扶了起来,低低吩咐道:“你别这样起来,若叫里头人看见,不知怎么笑话咱们呢!咱们底下人无所谓,若连爷也一并笑话了,可就丢脸丢大发了!好歹爷也是定国将军!” 青桃慢慢收了哭声,心里也觉得叮当说得有些道理,只是依旧惴惴不安,包着两汪眼泪,又抬头问叮当道:“姐姐说得自然在理,只是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有个不好,招惹进这园子来可怎么好?明儿求姐姐好歹寻个由头,劝世子爷就走了才好!” 叮当咬着牙,重重点头,又道:“且论不到明日,今儿晚上只怕更要小心!青桃你进了园子先回姑娘那里,只怕爷还没走,你一并提醒了,说得缓和些,别吓到姑娘。我这就外头吩咐那几个护院,再找几个当地丫头婆子来问问!我就不信,当真我就运气那样不好,真碰见鬼了不成?!” 青桃本来已经平静下来,听见个鬼字脸色又有些发白,站起来的腿脚便有些发软,叮当从后推她一把,喝道:“快去!” 好在园子里处处都有灯笼,进门后又有婆子执灯上来引路,青桃方一路顺利回到院里。路上她也曾起念,想问那婆子可知后头梨园里白影的事,可一想起刚才的情形,她口唇不自觉就直打抖,灯笼光照亮近一尺开外,却也愈发衬得黑处更黑,潇潇夜风下,树影摇曳,寒气微动,白日里清雅的竹声松影,这时候全变了鬼影,伸头张脑,好似都是从地狱中出来的恶鬼,欲趁着夜色,在人世间一探究竟。 她情不自禁咬住嘴唇,决定至少今天晚上,她不能开口提那件事。 明儿天亮再问吧! 回到小院,青桃一眼看见梨白,正呆着脸坐在门口台阶下,一见有光射来,梨白忙从地上起来,张了张,发现是青桃,脸上立刻堆满笑容。 “姐姐回来了?!”梨白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哪里逛去了?” 她不过是无心一问,却叫青桃心跳别地漏了一拍。 “没有哪里,不过就在后头转了转。”灯光下,青桃脸刷一下变得煞白,梨白心里不觉好奇,可她是个伶俐丫头,对方不说,她也就不问了。 “姑娘睡下了么?”为掩饰自己的失态,青桃勉强镇定下来,问着梨白。 梨白摇摇头:“没呢!不想今日世子爷甚有兴致,叫了酒菜,直与姑娘喝到现在,有说有笑的,我看,且得再有一会儿,才得终局呢!” 青桃脸色微微一变,原是惨白,这会子又灰了起来,不过瞬间就收了下去,微微堆上笑来:“当真?那敢情好!” 梨白有些不解地看着青桃,心想这位才是一脸晦气地回来,不知道在外头撞见了什么,怎么这会子听说里头喝酒说笑,又这般奇怪地笑出来? 青桃愈发笑得从容:“你这丫头,难道这也不明白?主子们高兴,就是咱们做下人的福气,想来你当差不久,因此不知晓这个常理。对了,你也累了一晚,只管下去歇吧,这里有我就行。” 有好处就你来接了!梨白心里嘀咕,面上却甚乖巧地点头:“是!”便转身下去了。 青桃看她走远,方踮脚蹑足,进了小院,果然一听去就听见有隐隐笑声传来,是岑殷的声音。 “记得那时我跟爹好容易回来,正值端阳佳节,娘就带了我去寺里进香,彼时人多如山海,男男女女,有搀着男孩,有肩着女孩。最可笑那些村庄妇女头上带着菖蒲、海艾、石栏花、荞面吊挂,打的黑蜡,搽的铅粉,原本就黑,这就愈发看不出面目来,在那河岸上着一双双红布滚红叶拔情五彩花新青布鞋子乱跑,呼嫂唤姑,推姐拉妹,又被太阳晒的黑汗流流,粉也顺着淌了下来。我娘从车上见了便说:这便是香汗粉滴了!我只看得吓住眼,这也叫香汗,只所比爹军营里的汉子们还要臭些呢!” 青桃不觉立下脚步来,从来她没听岑殷提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更别说是这样连说带笑,有如毛头小子般得意了。 接下来便是曜灵的声音:“可不是?我只记得有印象时,偏有一年最流行红布滚红叶拔情五彩花青布鞋子,我娘也做了一双,穿起来就笑,这样花哨的玩意,怎么出得门去?也不知哪儿流传开来的!” 岑殷大笑,爽朗的笑声穿透夜幕,轻悠悠飘进青桃的耳朵里:“要不是你刚才提到,我哪里记得红布青布的?女人家偏生有这些讲究!要我说,粉也不必搽了,倒惹得出怪!” 这话惹得曜灵大为不满,娇嗔起来:“若都如爷所说,那我采薇庄的生意还要不要做了?爷幸好不是皇帝,不然一句金口玉言下来,我没得饭吃呢!” 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热络起来?青桃呆呆站在院子里一盏落地灯下,脸色半明半晦,令人有些捉摸不定起来。rs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再刺 屋外青桃受惊迟疑,屋里气氛却变得愈发热烈起来,曜灵银铃似的笑声洒地到处都是,听到青桃耳内,简直比刚才见鬼还让她生疑。 她轻轻走到屋子门口,看着门帘,迟迟伸不出手去,心里犹豫想着,若这样进去,会不会打扰到难得融洽的气氛? 先去窗下看看屋内情形再说! 青桃暗自下定决心,走上台阶却避开门口,走到窗下,伸手捅破窗纸,偷偷向内窥视。 这一眼可叫她受惊不小,瞬间脸色就变了。 原来,曜灵正面对自己,笑得是从来没有过的娇媚动人,情韵盎然,粉雕玉琢般的小脸上,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妍生香辅,秀活清波,青金色的眼眸流转处,意态鲜妍,眩目动情。 这怎么可能?!青桃张大了口,比看见天仙王母在屋里坐着,还叫她诧异。 曜灵这时伸出那春笋般又细又白的指头儿,从桌上端起杯酒来,嘴唇半启,笑靥微开,直送到岑殷面前,笑吟吟的露出一团媚妩,口中软语道:“难得今日高兴,请世子再用一杯吧!” 岑殷爽朗地大笑,接过曜灵送上来的金杯,又指着她的道:“独饮生愁,请姑娘与在下用,方才得趣呢!” 青桃外头听见岑殷的话,立刻张大了口,缩回头来。 世子爷竟然对尹姑娘说出这样唐突的话来?青桃大惑不解,不应该,不对呀! 自己与叮当一同出去时,绝对没想到,再回来会见到这样一付情景。 怎么可能?! 青桃强将跳得慌张的心脏压回腔子里,又将眼睛凑到窗纸的小洞上。 岑殷背对她坐着,看不见脸上的表情,只看得出,屋内燃得到处都是的红烛灯光,在他漆黑发间洒上一层耀眼的金光,他整个人便笼罩在金阳之下,温暖的笑声更是将人心也融化了。 “怎么正值尽兴时,便有败兴之事?才喝不少时,怎么这一坛子酒就没了?”岑殷说话间站起身来,又弯腰下去,在桌下摸索着,似在打寻另一只酒坛。 这么快就喝下一坛子?青桃不觉咂舌,这二人可真算好酒量了! 曜灵的脸色,向是越喝越白,此时却红腻桃腮,波凝杏眼,青桃觉得她眼睛里头好象电光火石般霍的一闪,眼光就在屋顶上打了个转,方才笑盈盈地向着侧身而立的岑殷凑过脸去,好似有话要说,又因所说十分私密,只能贴近了耳朵方好开口。 青桃唰一下收回头来,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她真看不懂了,难道自己以前对曜灵的印象,都是假的?她尹曜灵一直都欺骗自己不成? 原来也是口是心非,见一无人就上赶着巴结世子的人! 若真是这样,那也就不能怪我。。。 青桃在外思绪难平,屋里却因一时没了声音,气氛便突然变得沉静下来。可惜的是,外头的人,虽可以看见,却听不出,里头说些什么。 曜灵凑在岑殷耳边低低说了句话,头也垂得低低的,几乎看不到她的表情,更不可能从唇形中辨别出,她说了什么,不过若能看见岑殷的表情,便可知道,那决不可能是情话。 岑殷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头,面色骤然由暖变寒,冰眸内陡然就得阴寒冷鸷,俊美清俊的面容亦瞬间冷凝起笑容来。 不过即刻,他又放声大笑了出来:“原来这里没有了?姑娘你好小气,只这一坛如何能够?我记得还有一坛放在这下头的,莫不你偷偷收起来了?” 说罢岑殷凑近曜灵,同样低声说了句什么,曜灵眼睛瞬时瞪得老大,不过立刻眯了下去,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随即抬起头来,脸上复又堆满妩媚的笑:“哪里就收起来了?这屋里一眼就看穿了,莫不我藏去了床底下,爷要不信,亲去看看好了?反正柜子里是没有的!” 岑殷依旧笑声不断,右手更趁势,从袖子里摸进了曜灵玉藕般的白嫩的手臂,曜灵受惊似的抖了一下,随即强忍不适,撑住脸上的笑道:“怎么?我这里没有酒,爷寻错了地方!” 随着话音,曜灵悄悄捏紧对方送来的东西,虽短小却尖利,原来是一把银刀匕首。 岑殷则趁刚才弯腰看桌下时,已然将靴筒里另一把匕首收进自己袖内,这时便站起身来,笑呵呵地向里间柜子走去。 曜灵则装作没看见对方提醒的眼神,跟着亦软怯怯起身,同样向内收手,捏紧银刀,盈盈笑着,向床边走去。 很快岑殷就到了柜子门边,回头看着曜灵竟跟着过来,脸上依旧保持笑容,心里却提着气,口中不免道:“姑娘不放心在下,莫不怕我偷喝了不成?放心,这点子酒在下且不放在心上,请姑娘回去就坐,若有酒,定提它出来,叫姑娘亲见了方开砸泥头才是!” 曜灵咯咯笑着,人已如轻鸿似飘到了床边,更比岑殷还快就弯腰下去,带笑提起床上垂下的石榴红联珠对孔雀纹锦床单,口中细语:“我看看有没有?” 岑殷暗叫不好,本来二人该同时动手才是,这丫头抢在头里,若真有人藏身床下,她必要着了先手! 不料床下无事,岑殷眼前的柜子里却猛地冲出一支冷箭,岑殷大惊,因心思落在曜灵那那头,那箭来得又快又急,相距又近,若不是曜灵纵身跃起,将床上一只秋香色素面锦缎迎枕疾忙扔过来,挡住其势,岑殷只怕就要被刺中心门,不可挽救了。 岑殷大怒,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成?!右掌向前劈出掌风,柜门即刻应声而落。 说时迟那时快,柜子里头瞬时冲出两个玄衣人来,一身形瘦小,另一则高大健壮,二人联手,瘦小那人冲着岑殷脚下使出暗绊,岑殷眼光一闪,飞快让开,上头高大那人则重拳击下,直冲岑殷头顶而落。 岑殷不慌不忙,轻轻的伸出右手,将他来拳接住,喝一声去,那高大之人便向后退去,只听得轰一声巨响,柜子被砸得七零八落。 瘦小那人见状,怒吼一声:“奸贼,吃我一刀!”不知哪里就拔出一把尖刀,冲到岑殷面前就刺,岑殷正要伸后来挡,不想脚下一紧,低头看去,原来高大那人扑上来,紧抱住自己双腿,又伸手上来,将岑殷双手也紧紧团住了。 岑殷浑身被困,眼睁睁看着瘦小那人,手执利刃,明晃晃就向自己胸前扎来,情急之下,竟无法可想。 正当危急之时,只听得嗖地一声,岑殷眼角余光就见,自己刚才给了曜灵的那把银刀,带着阴寒冷风,飞一般扑了过来,一声闷响过后,瘦小那人捂着持刀的手臂,哼了一声,倒在了地上。 知道是曜灵相助,岑殷却来不及回头多说,眼前危急已解,他将全付精神便放在了身下,只见他眸光一冷,口中微喝一声,脚下竭力一挣,配合着双手屏劲,瞬间就从对方手下挣脱出来,身子略感一松,人就窜出一尺之外,随即一个翻身扭住那人手臂,双腿前压,反将他困住了。 眼见形势转瞬即变,已方本有的优势陡然转为劣势,又有一人受伤倒地,被岑殷制服的那名大汉额角青筋顿时暴起,脸色变得铁青色,口中怒吼,极力想从岑殷手下挣脱出来,眼巴巴看着受伤那人,眼神中全是焦急与无奈。 曜灵从后来上来,单脚轻轻压在受伤那人身上,不过略用些力气,那人便忍不住哎呀叫出声来,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玄衣大汉听见女子受痛苦哼,脸色愈发难看,涨得如猪肝一般,双手双脚不住拼力挣扎,嘴里更发出如牛喘气一般的声音,显见得其关心对方,却又无能为力,因而急得不行。 曜灵趁机便弯腰下来,欲将女子拢在面上的黑色面罩除下,一探其真实面貌,不想正当此时,头顶突然传来极细微却足够诡异的声音,似是屋顶的瓦片被人揭开! “小心!”明显岑殷也听见了,心里只是担心不已,可惜不得松手,因此口中不觉急喊出来:“顶上有人!” 曜灵转眼间便闪开一步,人躲去了床前,果然寒光闪过处,冷箭又到,受伤女子来不及多吐了个字,那箭头便已经刺入喉咙约有一寸多深,血花飞溅,身体软瘫下来,即刻就没了气息。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屋里剩下的三人都吃一大惊,曜灵最先反应过来,这手法多么熟悉?!余王府里十七姨娘之死,犹然在她眼前出现。 岑殷本要提醒曜灵,可他身下那人见自己同伴死在眼前,竟如发疯似的哭嚎起来,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一起迸发出来,如野牛一样蛮横,一时间他竟有些制服不住了。 待他好容易将那人再度压制下去,再看曜灵,早已飞身出了门口,腾身追上屋顶去了。 外头人不知是什么来头,曜灵又是孤身一人,岑殷心急如焚,欲出去帮忙,又不能将手下这人轻轻放过,正急得出汗,却见青桃气喘嘘嘘地从外头进来,满脸惊恐地看着屋里情形: “这是怎么了?!”rs 最快更新,请。 第一百八十七章 激战 看见青桃进来,岑殷眼前一亮,顺手从自己身上扯下腰带,将地上那人五花大绑,捆了个严实,然后拉过青桃,从地上捡起刚才偷袭自己没成功的那把匕首,塞到她手里,紧盯住她的眼睛,道:“看住地上这人,屋里交给你了!自己小心,也别叫人跑了!” 一见屋里,又是死人又是血,青桃浑身筛糠一样的抖,哪里接得住刀?眼神都涣散了,看也不知该向哪里看去,到处都是血腥气。 岑殷急了,曜灵还在外头情况不明,再延误下去自己就不知能不能赶上了! 情急之下,岑殷手起掌落,狠狠打了青桃一个耳光,口中怒喝一声:“你给我醒醒!” 青桃一个激灵闪过,脸上顿时高肿起一块来,人也瞬间回过神来,手却还在抖,却毅然接过匕首,捏得紧紧的。 岑殷点了点头,再不肯耽搁,纵身跃起,瞬间消失了踪影。 在哪里?岑殷心中急不可待,夜风冰凉,夜幕低垂,不知何时,月华已然消失不见,丝丝点点,却飘下细雨来,潇潇夜雨下,天地间烟水苍茫,一切白日清晰明白的事物,此刻却都变得鬼影幢幢,仿佛处处都有埋伏。 在哪里?!尹丫头!你倒是出点声音,出点声音啊! 岑殷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世间万物都消失在眼前,脑海里只有她的身影,她明亮耀眼的黑发。她光彩奕奕的瞳仁,玉骨冰肌,如玉雕就脸颊。。。 突然,岑殷低了头。似乎听到了什么,是什么?她的脸颊旁? 风中传来极细微的声音,来自远处东北方向,原来是一对金丁香于急速中,相互碰撞的声音,若不是有心去寻,又或是上天放善心特意眷顾,是决不可能落进有心人的耳朵里的。 来了! 岑殷如等候许久,蓄满力量的猎豹,伺机而动。从屋顶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向曜灵所在方向,扑了过去。 曜灵紧紧盯住前方两个黑色身影,又是你们!她在心里咬紧了牙。上回放跑了,这回自己决不能失手! 黑衣人亦知身后有人追赶,并不时回头察看,全身只有一双眼睛在外,闪出逼人的寒光,又好似在嘲笑曜灵,来呀,有本事拿得到我么?! 曜灵被对方挑起满腔怒气来,脚下不觉加劲,头上身上逼出汗来。夜风吹过,凉嗖嗖的,可她却一点儿没感觉到,除了眼前那两个贼人,眼下她什么也看不到。 近了!近了!不知是自己加力有效,还是前头两人力竭,几个起落之后,曜灵陡然发觉,自己与对方距离缩短了不少! 曜灵心中窃喜,边加紧脚下步伐,边伸出手去,试探自己与对方的距离,好,不过就在一丈之外了! 又近了,近到曜灵伸长的手,几乎可以触碰到,对方被夜风鼓起的衣襟了,好,很好! 突然,前头一人骤然转头回来,虽隔着面罩看不出他的表情,可眼中闪出的戾气是骗不了人的。 不好,有诈! 正当曜灵受惊恍神这一瞬间,前头飞出一波箭矢,如蝗似,朝着她的身体便激射了过来! 这箭雨来得突然,却密密麻麻,共有近十支,从上中下三个方向直扑向曜灵而来,甚有誓不取她性命决不罢休的态势! 曜灵袖袍一甩,先将近身上方的断箭挥撇去,双腿缩起,同时躲开下方袭来的暗箭,可中路,中路如鬼魅一般近来的二只短箭,此刻,她是再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近了,又近了,几乎就要触到自己胸口了! 死亡的气息,迫身而来,曜灵隐隐觉得,自己已经闻到它阴森殠恶的味道,她绝望闭上眼睛。。。 忽然,一丝温暖从她身后传来,很快就将她周身笼罩,曜灵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觉得自己被腾空抱起,瞬间就从刚才的死亡之地抽离出来。 岑殷庆幸自己来得及时,,纵然赶得身急心跳,此一刻温香软玉满怀,纵然前方有两人虎视眈眈,此一刻与曜灵四目澄澄,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可是形势凶险,岑殷来不及多想,转身将曜灵放下,手中还留有她的余温,身体却不得不直面歹人了。 黑衣人大吃一惊,本来以为势在必得,一着必中,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将曜灵救下,这下局面突变,自己反落了下风了。 当下曜灵也恢复过来,与岑殷各顾一人,近距离交锋,黑衣人虽亦不弱,却明显不是对手,几个回和下来,岑殷先捏住了对方命门,很快曜灵不甘落后,也将另一人活擒。 岑殷冷笑着伸手,欲揭开对方面罩,心想无非又是上次在船上见过那些太后的爪牙罢了,不料这二人见被捉,竟同时咬紧牙关,只听见微哼一声过后,面罩后散出浓烟来。 “有毒!”岑殷猛然后退,更狠狠拉了曜灵一把,两人退离三尺,并以衣袖遮住口鼻。 待刺鼻的浓烟消失殆尽之后,再看黑衣人,早已化成两滩血水,人形全无,更别提看清其面目了。 岑殷沉默下来,心中升起重重疑虑来。太后的人,向是不避他的,如今这样,又是为何? 本来他对今晚的事就深感不解,太后再恨曜灵,也不敢贸然下手杀她,除非她不想要现在的地位,和自己的命了。 可既然不是太后,这黑衣人又来自何处?难道,还有别人,对曜灵恨之入骨不成?! 曜灵默默跟在岑殷身后,看着地上那两滩恶心的臭水,眼波中冷光一闪,张口欲说什么,却因看见岑殷凝重的神情,复又沉默了下来。 这人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相反,尹家与宫里的恩怨,只怕他心里与自己更加清楚。既然如此,自己还多嘴做什么呢? 这里失了线索,不还有屋里那人么? 当下岑殷与曜灵不敢耽搁,迅速掉头转身,回到小院屋里。 可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屋里的情形,更叫他们意外。 青桃龟缩在墙角,浑身发抖,双眼呆滞无神,犹如魂魄离窍。 叮当守在她身旁,不说话,只搂着她,轻轻拍着她肩膀,以示安慰。 地上两具死尸,一动不动,预示着岑殷与曜灵刚才的打算,全然落空。 “这是怎么回事?”岑殷疲惫而愤怒。 青桃微微摆头,不看人,只看自己的脚尖,口中呓语喃喃,却叫人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叮当叹了口气,低低开口道:“我进来就这样了,问着她,这丫头却如傻了一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曜灵弯下腰去,将地上黑衣大汉的尸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抬起眼来,细细打量了青桃一番,方淡淡对岑殷道:“不关青桃的事,想必这人发了疯 ,将捆绑于身的腰带挣断,又夺过青桃手里的刀,自杀了。青桃姐姐,我说得,对不对?” 青桃静静听着曜灵的话,本来呆若木鸡的,渐渐眼中有了生气,泪水滚落下来,终于说出三个字来:“尹姑娘!” 曜灵微微一笑,直起腰来,却转头问起叮当来:“你什么时候到的?” 叮当摇头:“我来时已经这样了,青桃吓得七魂不见了六魄,问她也不说。到底怎么回事?世子爷和姑娘不是在屋里喝酒的么?怎么一会子闹出这许多事来?” 说话间,她关切的眼神就瞟向了岑殷,后者却理也不理,只因他心情大坏。 淡淡望着地上动也不动的两人,岑殷心里失落极了。本以为回来能从此人身上问出个究竟来,谁想到,又会是这样? 也怪自己,明知青桃手无缚鸡之力,却将刺客交于她看守,有这样的结局,也在情理之中了。 “没有什么事,不过两个刺客罢了。”见岑殷久不开口,曜灵熬不过叮当焦虑的眼神,便替他答道。 原来叮当和青桃走后,等梨白从厨房送了些酒菜来时,曜灵觉得在屋里坐着有些闷气,其实也是羞于与岑殷同室共处,便提议院里走走。 待梨白带人送酒菜来,她便与岑殷回去,不想这一回来,立刻就觉出屋内气氛不对,虽如幽谷般肃穆沉静,却诡异得令人身上要起鸡皮疙瘩,尤其里间,隐隐有戾气涌出,直觉告诉她,屋里有人! 岑殷更是久经沙场之人,后窗幔的异样抖动落进他眼里,一目了然。 只是人躲在哪里?二人眼神交汇,立刻明白对方也知情,正要进里间细细搜查,不想外间头顶又传来异响,岑殷立刻示意曜灵不要动! 外头不知来了多少人,此时只有我与曜灵二人,若贸然行事,万一出了岔子。。。 岑殷不愿拿曜灵来冒险,他担心她,胜过世间一切。 因此才有了青桃回来时,看见的那一幕好戏,说穿了不过是演给里外贼人看,叫他们放松警惕的把戏而已。 不想戏演得太好,竟既骗住了刺客,也骗住了青桃,里外都受了惊,不敢轻举妄动。 第一百八十九章 情合 事已至此,再说无益,虽说那人是因青桃看守不利而亡,可是岑殷知道,自己也有责任,若不是当时情急,担心曜灵,他也不会丢下青桃一人,明知这是不妥当的。 “算了,现在夜深,有什么明日再说。这里屋子脏了,梨白带尹姑娘去我外书房凑合一晚,我另寻下处。叮当你带了青桃,去姑娘外间守夜,给她一服安神药吃。” 淡淡吩咐几句,岑殷将各人安排妥当,最后,眼神落在曜灵身上。 曜灵也正看着他,眼中有感激,也有些不可明说的感情。 岑殷猛然低了头,转身出了屋子。他不能再停留,只因心中那团火烧得太盛,再多一刻,他怕自己就控制不住了。 当晚众人再无多话,各自安歇。 岑殷宽衣洗浴之后,睡在床上却是辗转难以成眠,并不为有人行刺,这样的事于他不再新鲜,沙场上熬过命来人,这点子小事倒不至于让他失眠。 只因想起自己与曜灵配合演出的那一场戏,双方那样默契,一个眼神便知了对方心意,他笑,她也跟着笑,笑得那样温柔妩媚,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柔婉,唇似含樱,齿如编贝,如花解语。 二人亦是相处以来难得的融洽,虽说不过是戏假一场,可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有很多甜蜜。 再想到后来,自己暗中将银刀送到曜灵手中那一幕,岑殷顿时觉得自己身子也热了起来,对方玉媚珠温的臂间,吹弹得破的娇嫩,其滑腻玉润的肌肤触感,犹存指间。 铜锤睡在岑殷外间,突听得里间有些响动,以为有事,忙进来看,却见岑殷正伏地,做着挺身的动作。 “爷,你这是做什么?刚才一闹还不乏么?”铜锤见不过是岑殷在锻炼,先放下心来,过后却又觉得奇怪起来。 “才走了睡眠,睡不着,与其在床上睁着眼,不如起来练练!你睡你的,别管我!”岑殷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地回答。 铜锤挠挠头,疑惑不解地出去了。 翌日早起,万县令听说晚里有刺客,一早就赶过来磕头请罪。岑殷请他外头坐了,自己洗漱过后出来,又命人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带了上来,请其过目。 “可认得出,是谁么?”岑殷呷着茶,似风轻云淡地问。 万县令诚惶诚恐,哆嗦着上来看了一眼,忙回说不认识:“不过也是下官失职,世子歇在下官管辖地界,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令下官惶恐。请世子让下官带了这二人出去,下官定命属下竭力查明了来,给世子一个交待,还请世子放心!” 岑殷慢慢将茶咽了,眯起眼睛来。本来一个不字已涌到他嗓子眼,可思忖再三,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你就带了出去,我看这东西也觉得厌气,只管留下来做什么!” 听了岑殷的话,万县令在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少不得又说些谦词,又再次请岑殷放心,说自己一定查了出来,且在这小园周围安排下不少衙役护卫,一定不让这样的事再发生了。 “世子只管安心住下,一切事务交由下官去办便了!” 万县令说得极为诚垦,岑殷自然装作欣喜地点头:“有劳县令,竟不曾想到,万县令是如此细心专注之人!本来不过一件小事罢了,既然万县令执意要查,那在下就在此地多住上两天,静候万县令佳音便是!” 万县令头上冒出汗来,本以为岑殷今日就走,方才搪塞几句,不想对方认真起来,自己想再推脱,也没了办法了。 当下无可奈何,万县令只有硬着头皮接下这活儿来,点头哈腰地先下去了。 岑殷便命将早饭摆去园里花圃间,又命人去自己外书房,看看曜灵可起身了:“若姑娘起来了,只说我有话问她,请她过来共用!” 曜灵早已梳洗完毕,青桃亦恢复了大半的精神,开了箱子取出衣服,伺候曜灵换上:白色粉绿绣竹叶梅花领小袄,绣淡色迎春花梨花白长裙,极素净的一身,却衬得曜灵风鬟雾鬓,皓腕纤腰,正加上眼若秋水,面返红霞,整个人愈发娇媚了。 “原以为姑娘昨儿晚上翻了一宿,今儿必没有精神,想不到倒是容光飞舞的!”青桃黑着两个眼圈,强作笑容道。 曜灵微微红了脸,反问青桃道:“想必你也一晚上没睡?不然怎么听得见我的声音?还是我太吵了,因此闹得你也没睡好?” 青桃忙摆手:“哪里是姑娘吵的?是我昨儿经了两回吓,才加上自己心里后悔,怎么那样不小心没看好,一个大活人说没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因此才…” 曜灵见其说着说着,眼眶又有些泛红,忙岔开话题道:“叮当一大早去哪儿了?才在外头怎么不见她人?” 梨白从外头送水进来,听见这话便道:“叮当姐姐一早就出门去了,我听守夜的婆子说,她们还没换白日的班呢,叮当就要了后门的钥匙,出去了。” 曜灵疑惑地看着青桃:“你跟她一处歇下的,她没跟你说出去么?” 青桃摇摇头:“我吃了药头昏昏地,她倒一点动静没有,我以为她睡沉了呢!谁知道早上起来就没看见她人。” 曜灵想了想,也许是岑殷派出去有事,也难说一定,因此便罢了不提。 很快外头有人来传岑殷的话,曜灵正好也要问他昨晚的事,便应了一声说即刻就到,随后起身,伸手欲扶青桃,不想却落了个空。 青桃眼神犹豫着,腿脚如定在地上,口中迟疑道:“我还是不去的好,爷若见了怪我,可怎么好?” 曜灵眉头不易察觉地微蹙起来,不过很快就挑松,并微笑着向青桃伸出手去:“世子不是那样不通情达理之人!昨晚的事不能怪你,你本自打不过那个大汉,他又有心寻死,一条丝腰条哪里捆得住他?姐姐不必虚担心。” 青桃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口中咀嚅着,最终拗不过曜灵,还是被她半拖半拉地跩了出来。 走在小园内,曜灵唯觉丹桂芬芳,香盈庭院,脚下无不堆满疏林黄叶,放眼看去,更有满目萧条之意。 “今年秋天来得真快!”青桃喃喃道,“我觉得昨儿仿佛还看见荷花盛放呢,今儿就只见满眼的黄花了!” 曜灵点头,心中不无萧瑟之感,虽说阳光很好,可照在身上,再不是暖洋洋的,不过只得薄薄一层暖意,才及衣服表面,就已经消融大半了。 来到小园花圃内,原来里头种满了不少菊花,且正如青桃所说,已经开出一半了,曜灵先停下脚来欣赏了半天,鼻息下全是其清馨中带些苦涩的香气。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花香也是清苦的,如何还能将蜂蝶招来? 岑殷早看见曜灵到了,一身素淡净衣,站在花间赏景。他没出声,也不许下人们去叫,怕打扰了她看花,也怕搅了自己看人。 好容易曜灵看够之后,才终于发觉,花丛间已然安放下一张花梨卷草纹小方桌,并两只相配的黄花梨嵌瘿木心坐墩,上头细心铺就蓝底白牡丹宫锦,玫瑰花内芯的墩垫。 桌上放着八只青花细碟,一半是精细上用小点,新下来的栗子粉糕配上好的玫瑰卤子,杏仁豆腐配木樨蜜汁,一笼热气腾腾的翡翠蒸饺,并一笼的黄澄澄冒出油儿来的螃蟹小饺儿。 另一半则全是热菜,笋干烩糟鸭条,胭脂鵝脯,蜜蒸金华火腿,糟银鱼。 四只白瓷小碟里全是泡菜凉拌之类,不放油,预备吃油腻了过嘴用的。 中间一大碗却不是粥,待曜灵走近了方才看出来,原来是火腿鲜笋汤内,下了不少只小巧玲珑的馄饨,只看不出来,是什么馅料。 “怎么一大早爷这样的好兴致?”曜灵哑然失笑,抬起头来正撞上岑殷如晨星般亮起的双眸。 昨晚自己被对方抱于怀中那一幕,突然出现在曜灵脑海中,她本以为花了一夜工夫,强令自己忘记的,不曾想,再见对方时,死灰复燃了起来。 温暖又激动的感觉,洋溢了曜灵周身,她强作镇定,微笑着坐了下来,似乎并无异样,可身体语言出卖了她,她的手在抖,没地方放似的紧张握着,一会儿放在桌上,片刻之后,发觉抖得厉害,又悄悄溜去了桌子下头。 胸腔里咚咚的心跳更是提醒着她自己,别再自欺欺人了。 好在岑殷是极善解人意的,其实也因为他自己也紧张得厉害,这时候又不能当了人面再作伏地挺身,只好赶紧开口:“不是好兴致,只是昨儿晚上又忙又乱,只怕姑娘也没睡实,早上再不用点好的,怕姑娘的身子顶不住呢!” 曜灵又岂不知道对方也在慌张?看他说出这样没头没脑的话来,实在不像世子一般所为,丫鬟们都在偷笑,连青桃本来死紧张到板着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些笑意。rs 第一百九十章 青桃 于是曜灵赶紧拿起面前的勺子来,既掩饰自己的尴尬,又替岑殷解围,不料青桃更是伶俐的,又想着要卖好陪罪,便早接过银勺来,先替她盛出一碗鲜汤馄饨。 “姑娘多吃些!昨儿中午没好生吃得,晚上更别提了,现在好容易得安生些,正是爷才说得极是,不然身子顶不住呢!” 说着话儿,青桃又盛出一碗来,只是眼巴巴看着岑殷,想送又不敢贸然行事的样子。 岑殷微笑起来,冲青桃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曾吃人!” 青桃见他笑了,又瞥曜灵一眼,见她也笑,方才送上碗去,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当下二人用饭,经了昨天不曾吃得安生,今儿曜灵果然胃口大开,一碗馄饨吃得精光之外,还将各色点心都浅尝些许,尤其夸翡翠蒸饺做得好,玉脂初齑,清淡味永。 岑殷更不用提,见曜灵吃得好,他更比她还要高兴,亦大开胃口,一桌子细点小菜,竟消下去一半之多。 正当饭吃体适之际,曜灵远远看见叮当快步从园子后门处进来,行色匆匆,神情更有些紧张。 岑殷也看见了,眸子里本来如春水般的暖意,瞬间消融下去,冰眸微敛,陡然泛出森然的冷光。 “叮当你一大早跑哪儿去了?”青桃顺着岑殷的目光,见是叮当过来,忙上前来问,待其走近后,由不得止住了声音。原来叮当一脸疲惫,且正色巍然,全不是平日里玩笑之态。 青桃默默退到曜灵背后,让出条路来。叮当从她身边穿过,急急先对曜灵点了点头:“姑娘早!”说着,直接就去了岑身后。 见叮当凑近岑殷耳边低语,众下人不由得都去看曜灵,曜灵心里明白,微笑着眯起眼睛,小脸儿高高扬起,只作在看身旁一株怒放的绿菊。 岑殷听完叮当的话,眉头紧皱,过后眼光落在曜灵身上。不知怎么的就叹了口气仙途剑修。 “你们都下去。只留叮当伺候便罢了!”岑殷吩咐一声。众下人纷纷离开花圃,青桃一脸愕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要离开。 见青桃不走。岑殷脸色微沉,曜灵眼光一闪,抢在他前面开口:“青桃你也下去,外头守着些,不许人冒然闯进来!” 青桃垂首诺诺,依言下去。 岑殷这才对叮当道:“将你刚才的话,再跟姑娘说一遍吧!” 叮当恭敬应道:“是!依了世子的吩咐,我一早便带了两人去了万府外监视,前门后门都守住了。不多时,果见有一装扮神秘之人。鬼祟从府里后门溜出,我本欲抓他来问,可世子吩咐不得打草惊蛇,因此派人跟在他身后,见他去来安客栈,又打听到住在楼上雅间,这才回来复命!” 岑殷冷笑着点头,又问曜灵:“姑娘可看出些什么来?” 曜灵锁紧一双秀美眉峰,慢慢开口道:“万县令?!” 岑殷剑眉星眸里,厉气顿生:“今儿一早,万县令便上门请罪,又将昨晚两人的尸首带走了,想必是那神秘人教的,也未可知。” 曜灵思忖片刻,醒悟过来:此事虽不是万县令所为,他却有意替对方收拾残局,想来背后必有高人指使。只不知对方的目标,是自己,还是岑殷? 这个问题无疑也深深困扰着岑殷,自己不是没有遇到过刺客,可那是行军打仗之时,现在中原,又远离沙场,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落在自己身上。 可若是针对曜灵,那就更不可能了。有这样居心的无非是太后,可太后再有十个八个胆子,再如日中天,那件东西没到手前,是决不会这样贸然行事的。如果事情败落,无异于陷她自己于万劫不复之地,更别说现在老太后还在了! 可若不是太后,那化为血水的两个黑衣人,又怎么解释?从打扮到行事风格,这两人无一不像太后手下的那支有名的嫡系侍卫。 见岑殷和曜灵久不开口,叮当憋不住了:“依我看,爷与姑娘不必多费力气,只要跟住来安客栈那人,想必终会有线索,我已派了两名靠得住的护院过去,命日夜死守客栈,不怕他跑了。再者,万县令不是说要查?且看他查出什么来再说!” 说到这里,叮当的神情一变,似突然想起另一事来。 岑殷本来暗自点头,觉得叮当说得很有道理,见其骤然如此,不觉有些惊讶地问道:“又怎么了?” 叮当且不说话,却看了外头的青桃一眼,过后犹豫再三,反问岑殷与曜灵:“世子,姑娘,你们觉得青桃怎么样?” 曜灵心头微惊,抬头紧盯叮当,岑殷更是大惑不解,不知对方为何有此一问? 叮当缓缓解释:“昨儿晚上,我只说在周围转一转,可青桃偏要去后头梨园里看景,我只当她胆子大不怕黑。过后去了,不想竟遇到件怪事!” 岑殷与曜灵大惊,曜灵急就问出声来:“什么事?” 叮当便将在梨园里遇鬼,并听其唱曲一事,由头至尾说了一遍,事无巨细,无一疏漏。 岑殷听后,不发一言,曜灵则眯起眼睛来陷入沉思,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遇到不解之事,必有此举。 听叮当的意思,是青桃刻意带她去梨园,好让她见到女鬼的?可青桃这样做,又有何用意?难不成那女鬼跟青桃,有什么关系么? 这时,曜灵猛地想起昨晚的事来,那大汉是真得以强而夺,挣开腰带抢下岛自杀,还是另有其他可能? 曜灵不觉扫视岑殷一眼,不料后者也正在看她,目光中全是质疑,无疑,他与她又想到了一起无尽剑界。 “青桃这丫头,是个什么来历?谁收她进园子里的?”岑殷问起叮当来。 叮当哑然失笑:“我一直跟了爷的,哪里知道别院的事?” 岑殷板起脸来,正色道:“你虽不是久居,却每回来只与青桃一处,且这一路来,我看你二人亲热得很,就算不知她的来历,也一定知道些别的!” 叮当嘟起嘴来,心想我不过看她伺候过槐夫人,跟着又伺候尹姑娘,才跟她多说几句,不然别人我更不认识,难不成做个没嘴的葫芦,不说话么? 曜灵对叮当的心思一望便知,不过也难怪岑殷误会,这点后院的事,他一个男人家哪里想到? “青桃跟我说过,她是济南当地人家女儿,”曜灵微笑安抚岑殷,也替叮当解围:“说她哥哥好赌。。。”便将当初青桃对自己的一套说辞道尽出来。 过后曜灵突然想起一事,问叮当道:“当初替世子从赵老爷手里买地的那位总管,可是他将青桃买进别院来的?” 叮当扬起脸来想了想,回道:“应该是他,别院初始所有的事,都是他一手操弄的,丫鬟们也都是他选进来,不过伺候夫人的丫鬟,却是夫人自己挑的,我曾听夫人说过,青桃老实,为人可疼,才让她留在身边。” 岑殷想了想,对叮当道:“别院如今可还有咱们的人么?” 叮当眼睛一瞪:“有!当时怕地契弄得不干净,我特意让吴老三留下了,他识文断字,为人又谨慎,我心里想来,这个差事给他最合适。说好了,事情办好他再赶过来。” 岑殷缓缓点头:“吴黔?那是个妥当人。既然他在,你即刻从兵部驿站传信过去,说我的话,叫他查清了青桃的底细来报!” 叮当应声下去,走时却有些担心地看了曜灵一眼。曜灵会意,冲她温和地一笑:“我没事!还叫她跟了我才好!” 岑殷断然不许:“这怎么可以?!且不知青桃来历底细,怎能将这样一个人放在你身边?昨晚的事尚未查清,更不知是否与她有关,再弄出不好来怎么处?!” 叮当本来就担心这个,若青桃真有蹊跷,现在就调她出去,只怕打草惊蛇,惊动她背后之人,可若还让青桃留下,只怕岑殷绝不能放心。 看岑殷刚才说着说着便眼中生火,叮当心里叹了口气,实在无可奈何了。 曜灵却一反常态,柔声细语地劝起岑殷来:“若她是个不好的,现在无凭无据的,只有放她出去,别的什么也动不得。她这一出去,背后之人必知其暴露,不杀她灭口,也总能叫咱们再也找不到她,到时候反坏了大事。若她是个好的,惩治了她,不是白白冤枉好人?青桃毕竟是伺候过夫人的,世子爷如今能过意得去呢?” 岑殷动摇了。 曜灵的话在情在理,他反驳不得。可他就是不能放心,自己最珍爱的宝贝,如何能让不怀好意的人看守? 这叫他日后如何能安然成眠,欣然度日? “青桃虽不能放出去,却也不可再跟着姑娘了!”岑殷再次斩钉截铁地开口,曜灵的话里全是道理,可到他这里,说不通。 曜灵吃他一喝,睫毛不由得扇动了两下,嘴也撅了一撅,却没反驳,更没动气。叮当则有些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什么时候世子爷这样大声大气跟姑娘说过话? 第一百九十一章 妖怪老巢 “跟我又怕什么?她一个丫鬟,若要害我,这一路来早就动手了,还能等到现在?”等了片刻,曜灵再度开口,却愈发婉转娇柔:“再者我现在知道了,也自家防备着,怕她不成?若动起手来,不是我有意夸大,十个青桃只怕也不是我对手。” 叮当连连点头说有理。 岑殷咬着牙,还是不肯:“话虽如此,可前头她且不知自己暴露,现在若知道查到自己头上,狗急了还跳墙呢!更别说人!” 曜灵眉头一挑,低颦浅笑:“若这样正好,我抓她个现行,也不必咱们叮当费力去查了!” 岑殷呆住,想想,再张开嘴,却没别的话好说了。因不敢说不行,怕对方觉得自己不放心她似的,又似看低了她,只好微微叹了口气,吃憋了事。 叮当咯咯笑了起来,因见岑殷愁眉苦脸,知道一定说不过曜灵,不由得好笑起来。 “从来没人敢认真拂爷的意思,姑娘你厉害,还是头回见爷在人面前跌软呢!”叮当凑到曜灵耳边,嘻着嘴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刚刚好能叫岑殷听见。 岑殷哼了一声,双目怒视叮当,后者笑着抬头,说声不好,径直溜走了。 曜灵这才正色起来,将面前的碗筷一推,也随即站起身来,岑殷忙跟着也起来,口中急问:“姑娘去哪里?” 曜灵含笑娇语:“不是说梨园有鬼?我看看去!” 岑殷立刻一步迈到她跟前:“我也去!” 曜灵笑出声来:“这等小事又何必世子亲自出马?青天白日的,鬼出不来!倒是昨晚上的事要紧得多。万县令那里不需爷多操些心!若怕我一人不中,我再多带一人,”说着话儿便招手叫过青桃来:“姐姐过来!” 岑殷简直要被她打败,自己本就担心界天星图。再加个青桃同去,不是叫自己做个热锅上的蚂蚁么?! 不过经了刚才一番舌战,他也知道,曜灵决定下来的事,自己是决计拗不过的,倒不如省些力气。 “这样也好,”眼见青桃到了跟前,曜灵又盈盈含笑,岑殷只得咳嗽一声,强作微笑道:“散散心。听说那里梨子很好。又正到了收获时节。你去看看,若有好的,带回来我尝。” 只是话到最后。岑殷到底还是多加了一句:“不过那里农人甚多,你二人去只怕不便,这样,带个小厮同去,铜锤正好无事,就叫他去!” 青桃一听又要去梨园,脸色突变,腿脚变软,哎呀一声跌坐在地上。 “姐姐怎么了?”曜灵假装关心,忙弯腰搂住她道:“其实我听叮当说了。不要紧的,现在是白天,就有鬼也出不来!再说,还有我在呢!我最个是胆壮的,听说此事,正是心痒。咱们趁现在是白天,又快到了正午,几个人同去,正好找找那妖怪老巢,也替你们出一口气,可好?” 青桃脸都白了,可细想片刻,勉强又点了点头。 “确实尹姑娘说得没错,这会子太阳正烈,就算真的有鬼,也绝对是不敢出来的。” 听过青桃的话,曜灵意味深长地跟岑殷交换了下眼神。 曜灵扶着青桃,一路慢行到了小园后门处,开门出去,果见铜锤咧着嘴笑嘻嘻地候着了。 “爷是个心细之人,怕姑娘们一向散漫惯了,又说这里不比别院,样样都是别人的,虽说可以报下名号赊账,到底怕给人添麻烦,这才命小的,”说着铜锤将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子举了起来,“带了这东西来!” 曜灵一见就笑了,知道岑殷是吸取了上回赵留徳的教训,白送上门的好处,能不收就不收了。 “果然细心,行了,咱们走吧!” 当下铜锤在前头引路,三人来到小园后头的梨园内。 白天再看,梨园如变换了模样,虽是金风阵阵,玉露清寒,疏林黄叶,却不见常有之萧条,因树上果实累累,树荫下草茵如绣,不见枯黄,倒有不少熟透了的梨子,四处滚落。 不少农人正在地里忙着,收拾树上熟得扑鼻甜香的梨子,看见有人来,近处不少人迟疑地停下手来,不知来者何意。 “这地方不赖!”铜锤嘴就快裂到耳边去了:“怎么看也不像有鬼的模样!” 青桃灰了脸,一把拍在他背上:“还不快上去跟人家交涉!说捡最好的品种,挑上尖新下的,带几斤回去!” 铜锤吐了下舌头,去了。 曜灵见这时倒是个好机会,便靠在身边一颗梨树上,伸手采下眼前一根枝条上的嫩梨,放在鼻下一嗅:“好香!若真有鬼,只怕也是叫这果子馋出来的!” 青桃红了脸:“姑娘别开玩笑了!昨儿都惊死我了!若不是叮当带着,我只怕就在留在这里,喂了那馋鬼了!” 曜灵点头,若无其事地将那梨抛到她手里:“倒也是。平日只说你胆小,又是个谨慎人,怎么昨儿晚上想起来到这地方来?乡村原野的,又没个人,到处都是树!哦我知道了,想必也是叫这梨馋得勾引出来的!” 青桃的脸愈发紫涨起来:“我哪想到会有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原听人说,树多的地方阴气大,偏生昨儿晚上没想起来,要不然,就有鬼拽着,我也不敢来了!” 曜灵先是一愣,过后哈哈大笑起来:“真有鬼拽你?那你不来也罢村妇清贫乐!” 青桃呆住,这才想起是自己说岔了话。 “姑娘别笑话我,我也是叫昨儿那些事吓傻了!”青桃面红耳赤,说话亦有些吞吞吐吐起来:“一是看见这里,唉,也不知是不是鬼,二来,好容易回去,又碰上有刺客,我活到现在,十几年下来,从没昨儿晚上经过的事多,后来若不是叮当强按着我喝了一剂安神汤,只怕这会子我还起不来呢!” 曜灵安慰地拍了拍她手臂:“我很明白,刚才是我话说得猛了,本不该拿这事来取笑,算了,咱们进去看看吧!” 青桃迟疑地看了曜灵一眼,犹豫着没有挪步,曜灵心想你不就想我过来看看么?我来了你倒不走? “姐姐不用怕,万事有我呢!要还是怕,咱们就去人多的地方,正好,铜锤在跟人讲价呢!他口笨嘴拙,咱们过去帮他一帮!” 曜灵连哄带拉,将青桃带进了梨园深处。 铜锤果然在跟当地农人争执,却不为价钱,他是个不知道份量更不会看秤的,怕对方亏了自己斤两,多说一句:要足秤,引得对方不满,因此吵了起来。 “这位小哥你四处打听着去!咱们这地儿是有名的梨子自产地!十里八乡谁想吃梨不寻着来这儿?若要少秤哪得这样的好名声?”其中一位声音洪亮,身子矮胖的妇人,正高声大气地呵斥铜锤。 铜锤气急,又不能说我不认秤,怕愈发惹得人家缺斤少两,憋了半天没寻出一句完整话来回,正无法处,就看见救星过来了。 “哟!这梨好哎!”曜灵当作没听见这里吵闹,过来就拈起妇人手下筐子里的一只白梨,婷婷含笑,斜睇对方。 妇人最爱就是听人夸自己种的梨好,见曜灵开口就说中心思,乐得眉开眼笑地:“还是这位姑娘识货!”说着上下打量一番,见曜灵衣着便知来自前面小园,便又陪笑道:“姑娘是贵客,岂不多买些回去?” 铜锤正要说话,曜灵摆手压了下去,自己则盈盈一笑:“什么贵客?不过是个看中梨子的吃客罢了。才我这小厮不会说话,大嫂不要介意,筐里多少?嗯,十斤?我都买了,铜锤,付钱!” 铜锤乐得省事,姑娘开口落定,就少些斤两也不怕爷追究了。 见这钱付得爽快,那妇人愈发乐不可支,又拉住曜灵道:“我这儿还有,才采下来的,跟那个不是一种品种,个头小些,却是更甜,若做水果羹吃,那个好些,若空口白吃,这个就再妙不过了!” 曜灵笑着点头:“好!那也来上十斤!” 几个农人嘴都咧开了,三下五除二地将两筐梨上秤扎好,交给铜锤扛着,完事后又纷纷忙着从树上采梨。 曜灵看他们忙,有意无意地问道:“这地是你们的吗?还是赁下来种的?” 胖大嫂忙得一头是汗,边加劲采梨,边答道:“我们哪有这个福气?这都是申老爷的地,我们是他的佃户,替他做活呢!” 青桃从后头上来,悄悄扶住了曜灵,后者毫不在意,又问道:“这位申老爷好大时运!这样一片地都是他的?那家产一定不少!” 因曜灵识货又会做人,胖大嫂对她很有好感,也就愿意跟她多说几句:“那可不是?说起这位申老爷来,那真真是时运掉在头上,原来世上真有胖猪拱门这样的好事,财神上门,那是你凡人想赶也赶不掉的!” 胖大嫂眼露艳羡之光,嘴里叽哩瓜啦大说了一通,将申家大事都说尽了,曜灵求之不得,默默听了,都记在心里。 第一百九十二章 申家 原来申老爷是京里最近炙手可热的,户部员外郎张老爷家夫人,张夫人的娘家舅舅。本来张老爷默默无闻,申老爷也没什么发达,不想后来张老爷连升几级,今年更大发直接进京做了户部员外郎。 没得说,申家也就跟着起势了,申老爷早前就捐了个同知,轻轻在苏州知府处谋得个闲职,如今又做起水路上不知什么生意来,总之钱跟天上掉下来一样,轻轻松松就成了这吴县里的大户。 曜灵心里一动,转脸对青桃道:“出来半天了,也觉得有些累了,只不知这申府在哪里?若是不远,倒是可以过去,讨杯茶喝呢!” 青桃笑得极为勉强:“姑娘问得奇怪,我哪里知道这些?” 胖大嫂一听乐了:“你们是贵客,出来片刻就累了?不要紧,申府就在这梨园西边,穿过去就到他家后门了。你们是小园里来的,想必他们也不会薄待了你。” 铜锤听见,忙不迭丢下手里梨筐:“我跟了你们去!不然出事世子可饶不过我!” 曜灵倒是无可无不可,青桃却道:“那这些梨怎么办?” 胖大嫂心里咯噔一声,生怕到手的银子又飞了,赶紧叫来自己儿子:“去跑一趟小园,将这些梨送去!” 于是曜灵带了青桃,铜锤,告别众农人,慢慢穿过梨园,向西边去了。 走到中间处,曜灵眼尖,突然看见地上草堆里有团白色的东西,便叫铜锤:“去捡起来我看!” 铜锤回来,手里握着那东西,嘴上奇道:“这是怎么来的?看样子不是农人用得上的!” 曜灵接到自己手里,但看之下,亦觉得奇怪。 原来铜锤捡到的,是一条白色杭绸汗巾,上头还用金细绣出杏花来,一望便知不是市卖所有。 “想是申家女眷丢下来的?可没道理呀!”铜锤挠头道:“家里花园还逛不够,还要出来不成?这里又都是农人在忙,小姐太太们可看不得!” 曜灵点头,却颇有深意地看了青桃一眼,转而对铜锤道:“这可不一定!咱们不是来了?此言差矣!” 青桃貌似镇静,可曜灵听得出来,对方的呼吸起了变化,变得沉重而急促。 铜锤红了脸,生怕自己一时嘴快惹恼了曜灵,忙解释道:“姑娘误会了!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曜灵冲他摆了摆手:“我没恼你!其实你说得也对,若不是有人引着,我就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要来这里散步遛弯消食,青桃,你说我的话,可有道理?” 青桃的脸唰一下白了,想起昨晚是自己提议要与叮当来这里赏月消食,心便一下紧揪了起来。 “嗯,姑娘说得极对,只是咱们那园子太小,比不得申府,有个诺大的后花园。昨晚若不来这里,园子里人多又杂,还真寻不出块清静地方来,因此我才带了…” 曜灵饶有兴趣地看着青桃,微笑反问道:“谁问你昨儿的事的?你又怎么知道申府的后花园不小?” 这话一说出口,就连铜锤都听出端倪来,斜眼看着青桃,心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青桃瞠目结舌,脸儿紫涨起来,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曜灵反倒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了,据我看来,申家那样一个大户,梨园都这样大了,有个诺大后花园不是再正常不过?嗯,有理有理!” 铜锤一头雾水,不明白曜灵这自问自答是什么意思,青桃脸上的红退了下去,倒泛上灰来。 “只是这样看来,这汗巾到底不是申家人的,那是怎么来的?农人们可用不起这样细致的玩意!”铜锤的话似提醒了曜灵,她突然恍然大悟地叫出声来:“呀!不会是那女鬼的吧?!” 青桃先是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过后才哭丧着脸,带着怯意对曜灵道:“姑娘别再说那事了,就算是白天,我心里也觉得实在害怕!” 曜灵忙收声安慰她:“好好,是我错了,不说了,咱们还是正经去申府要紧!” 三人走出梨园,果然看见诺大一处宅邸,回环旋绕的粉墙依势而起,看大小周围大约有三四里都囊括其中,两扇黑漆门紧闭着,上头台阶皆是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的。 铜锤点头:“想必就是这里的,嗯,看气派不小!虽比不得京里大宅,在这小地方也可算了得了!” 曜灵便命其上去叩门,不想人才刚到门口,就看见门自己打开,出来个年长的小厮,并个未留头的小丫头,二人出来,一见门口站着三个陌生人,倒都彼此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那小厮定了定神,问着曜灵们。 曜灵便推青桃,后者措手不及,一下被推到面前,开口不由得有些结巴:“我,我们是,是那后头,梨,梨…” 铜锤白她一眼,接过来道:“我们路过此地,暂居在梨园后头小园里的,走到这里,突然觉得口渴,想跟你们要杯水喝!” 小厮见这两一人,一个不会说话,一个语言粗鄙,当下就有些轻蔑起来,小丫头更是不给面子,咯咯就笑出声来。 小园?里头住了什么人?那本是万县令的房子,一直空着,不会是万家来了什么穷亲戚吧? 申家如今在吴县可算头一份了,万县令也看不在眼里,更别提什么穷亲戚了。 当下这小厮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开走开!这里不是驿站,哪有空接待你们这起人?也不撒泡尿照照,配喝申家的水不配?一个杯子拿出来,就吓得死你们几个,若失手砸了,可拿什么来赔呢?三条命也换不回的!” 铜锤大怒,青桃更是又羞又气,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的。 倒是曜灵,不急不躁,不卑不亢,也不看申家那二人,反叫过铜锤来问:“出来时可带了爷的名帖?若有,送一张进去才是正经!” 一语惊醒梦中人,铜锤立刻伸手进自己怀里,摸了半天,脸上露出笑来。 “嘿!还真有!”铜锤随即掏出一张撒金红绢笺来,看见这东西便如看见了救星,当下精神大振,得意洋洋地向申家小厮身上一丢:“哪!赶紧着送进去!不是我在这里说句大话,迟了只怕你担待不起!” 那小厮先不甚在意,心想大不了什么乡绅员外老爷之类,待看清上头泓王府印章,并世子二字之后,立刻吓得魂飞魄丧,脊梁骨上走了真魂,飞一样转身扑进门里去了。 留下那小丫头,疑疑惑惑地看着这三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眼见得真是贵客无疑了。 “小妹妹,你刚才出来做什么?”曜灵笑嘻嘻地走上前来,只当刚才对方揶揄嘲弄自己的事没发生过似的,和顺如春地问道。 小丫头此时已明白,再不可如刚才似的唐突了,见曜灵问到自己,忙陪笑回道:“因五爷有些咳嗽,我们奶奶便说了,想用园子里的秋梨炖川贝,姐姐们吩咐我出来,拣新鲜的拿几只回去。” 青桃此时也说得出话了:“你们倒真便宜!想梨吃,只要开了后门便得了!” 小丫头嘻着嘴,有意卖弄道:“那可不是?别的不说,府里除了新鲜的梨子不断,就连梨脯梨酱都是经年常有的,太太说了,这是一片福地,先头种桃也好,后来改了种梨,愈发时运旺盛!曾有人出高价要买,老爷有些动心,到底还是太太有眼光,硬留下地契没肯。这不,眼见着府里运气越来越好,可不是因了这个缘故么?!” 曜灵听着好笑,又见小丫头一脸认真,便附和着点了点头,又问对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看你年纪这样小,莫不是这家的家生子儿?” 小丫头重重点头:“我爹是这里管事李枰,我娘是二太太的陪房,我是今年才入府的,不过什么事才都知道,我爹娘通不瞒我的!” 说着话儿,小脸上全是得意和骄傲。 曜灵微笑起来,真真是瞌睡之人送来枕头,饥渴之人偏有饭食,哪来的这样好事? “那实在太好了,我们正愁一会儿进去了,万事不知的,不好说话。既然妹妹你这样伶俐,”曜灵眼光一斜,铜锤心领神会,立刻从钱袋子里掏出几两银子来,明晃晃的,放出诱人的光来,转眼就扔到小丫头手里。 小丫头从来没亲手摸过这样大一注银子,从小到大家里钱财都是娘管,进了府更没她的份,她分在七姑娘房里,上头有几个大丫鬟,她只管打杂,月例只得二吊钱,还得分一半给家里。 “我的个天神!”小丫头捏着成锭的银子,情不自禁就跪了下来。 “何必客气?”曜灵笑着示意青桃,后者便将小丫头扶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曜灵问她。 小丫头这回恭敬许多,先小心将银子放在袖子深处,然后垂首回道:“我叫佳儿,姑娘有事只管吩咐我。” 曜灵风轻云淡地笑,若有似无地问:“也没别的,只不知这府里,有几位奶奶太太?一会儿见了面,也好称呼。”rs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申家(二) 佳儿见问到这个,小胸膛一挺,不地得意地开口说了起来,她口角甚是爽利,很快就将申家近大概说了个究竟。 申家共有三儿二女,其中前三个都是儿子,后来的四小姐就是现在的户部员外郎张夫人,五小姐乃姨娘所出,嫁去了无锡。 大老爷前几年没了,二老爷现在当家,也就是前头所说,身上捐了同知那位,三老爷倒有志气,早些年考中举人,如今外放,做了个小小的县令。 “这么说来,家里现只有二老爷在了?”曜灵暗自将情况记于心中,又开口问道。 佳儿先只点头,过后想起什么来,忙又摇头:“不不,差点还忘了,有位老太太在呢!” 原来,申家老夫人前年来身体不好,如今在园子里现修了一座佛堂,让她老人家修心静养,因不管事,家里人常常都忘记,还有这么一位老封君在。 “二老爷家人生如何?”曜灵又问。 佳儿想了想道:“二老爷共有三位小姐,可惜无子。大老爷倒有二位公子,现在家中料理家事。三老爷是举家外迁的,家眷也都跟着去了,只留下最小的一位小姐,说是去处不便,留下来夫人教养。” 曜灵微笑点头:“那园内现有四位小姐二位公子了?” 佳儿再度摇头:“大小姐年前嫁出去了,二小姐也落了红定。三老爷那边的一位,家中排行老三,我们都称呼她三小姐,因年纪还小,还有六小姐也是,都还没说下人家呢!大老爷那边二位爷,四爷去年娶进位奶奶,五爷则没定亲。” 铜锤哦了一声:“嗯,那就是三位小姐二位小爷了。” 曜灵见青桃就是不开口,脸色也不太好看,便有意回头冲她微笑道:“姐姐怎么了?赶是真累了不成?” 铜锤一听之下,信以为真,反安慰青桃道:“姐姐且再忍耐片刻,世子爷的名帖已经送进去了,不信他们不急着来迎!” 佳儿这才明白,原来这三人,竟是众人口中传说的那位,京里王爷家中来人,这也难怪适才出手那样大方了。 青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勉强道:“想是昨儿晚上没睡好,这会子竟有些头昏目炫的。” 正说到这里,才刚进去那个小厮屁滚尿流地跑了出来,口中一迭声地请道:“姑娘可等急了?委屈姑娘了!二太太这就请姑娘进去说话!” 门口亦转出二位衣着光鲜的婆子,急赶慢赶地着紧出来,对着曜灵行礼不迭:“我二人乃是二太太的陪房,因怕这小厮不会说话,怠慢了姑娘,二太太特命我二人来接姑娘进去!” 曜灵忙上前回礼,又问二人如何称呼,一位笑道不敢,只叫自己五妈妈便罢,另一位则是平妈妈。 于是曜灵与青桃进去,铜锤也跟在后头,眼见走到夹墙处,二位妈妈便笑了起来:“这位小哥,大家的规矩是小厮不得入二门,就请小哥跟了留安下去,自有好茶果子招待。” 铜锤有些不能放心,但是规矩如此,他也不得不从,于是拿眼看住曜灵。 曜灵不当回事的摆了摆手:“你只管跟留安去,出来时再叫你便了。” 铜锤这才停在了当地,平妈妈笑眯眯地敲开二门:“快开快开,贵客来了!” 不想进去后,曜灵便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外头看不出来,申家园子里竟另有沟壑,进门后就看见一带大山,以黄土做脚子,上面堆起崇山峻岭,护以花木,衬以亭台,俨然真的一样。其山洞中,系暗用桔槔戽水倒喷上来,就成了飞瀑。 “好风景!这如何想来?”曜灵口中大赞,心里却大惊,这申家老爷这样有钱?京里张府也比不上这申宅! 王妈妈笑嘻嘻地回道:“姑娘真有眼力!这是我们二老爷去年才修整后,弄出来。原本园子里不成气候,二老爷说了,难怪老夫人病总也不好,自家园子里这般凋败,怎怨得运气不来?果如二老爷所说,园子刚刚修整过后,老夫人病就好在大半了!” 曜灵含笑点头,装作无意地咋舌:“这得花不少银子吧?”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到水边,原来这园内鱼池,方圆约有二三亩大,曜灵低头一看,yi见石罅中游出一群金色鲤鱼来。 听那两妈妈说起,原来这里池水一带,源通外河,回环旋绕,宽窄随势,怪道清澈明净,不似死水。穿过池边一个小门儿进去,便是一带长廊。通是朱漆的蝠字栏干,雕花剔透的。 王妈妈听见曜灵的话,有意缓了缓再道:“可不是?我们没经手也不细知道,不过几万两总要花的吧!” 曜灵啧啧作声,又对青桃道:“你看比世子济南的别院如何?” 青桃勉强一笑:“我看还要强上三分呢!” 曜灵点头,王妈妈则与平妈妈相视而笑。 这时众人走上长廊,廊外大大小小,种了不少花木,松柏,长短大小不齐,时时有千余枝映得檐前里翠。走到尽头,转进去又是一座亭子,亭中一匾,上有“冷香亭”三字,落着名人的款。 曜灵有意走进去张了一张,见亭子中间挂著名人诗画,又有不少古鼎高彝,说不尽摆设的精致。 亭子四面开窗,南面有牡丹数枝,与那海棠、玉兰之类,后面则通是杏花,东边通是梅树,西边又是桂树。 曜灵自然是赞不绝口,二位妈妈则面上若无其事,心里自得极了。京里来人也说好,那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平妈妈又道:“若说起来,这也不算好的。咱家园子里,正经庭院通共有十四处,有连有断,不犯不重,若认真要游,尽他一天也不够的。姑娘若得了机会,倒要好好留下来赏玩才好呢!” 曜灵自然诺诺不已,暗中再看青桃,觉出她有些紧张。 到底青桃跟申家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引着自己去梨园?又是否为了带自己来到申家? 曜灵满腹疑问,好在现在人已到了申宅,也许谜题可以慢慢揭开。 众人此时来到后院,因见青桃有些呆呆的,平妈妈便殷勤上来,扶了曜灵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 门内便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想必是二太太卧房,听见来人脚步声,早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挑起帘子出来,一个个面带笑容,其中一个穿蛋青百幅流云花式杭绸比甲,元缎金夹绣三蓝四季花小袄的直接笑盈盈地迎下台阶来,口中细语道:“可是泓世子的客人到了?二太太正等得心焦呢!好容易可到了!” 曜灵边笑着点头,边注意打量来人,见其生得瓜子脸,柳眉杏目,丰韵甚是可人,嘴又甜,又带着笑意,便知此人必是二太太房里的管事大丫鬟无疑了。 正当曜灵不知如何称呼时,这丫鬟心明眼厉,自己走上来,低低道:“姑娘叫我香缇便罢。” 曜灵忙笑着拉起她的手来:“这个名儿好,正对我的脾气!我自家是做胭脂的,听见个花儿香儿的,就满心欢喜!” 言辞间亲亲热热的,倒将青桃落了后,一时间只见她显出尴尬来。 香缇见曜灵这般,自是欢喜,便对两位一跟送来的妈妈说声多谢,便将曜灵搭手拉裙的,送进屋里去了。 一进去曜灵便觉得眼前一亮,好个所在! 地敷氍毹,屏围纱绣,外间二太太居坐宴息处,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上头皆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窗外一对剔红孔雀牡丹纹香几,左边上头放着只广珐琅贴金锦袱纹瓶,里头插着时鲜花卉,并放着茗碗痰盒等物,右边则供着玉制香炉匙箸香盒,曜灵一走进来便闻出,是宫制贡香的气息。 “好姑娘,快进来坐坐!”申二太太早候在屋里,见人进来,自己便急从里间出来,嘴里如撒了蜜一样,欢欢喜喜地道:“可真是天上掉下时运来了!怎想得到,尹姑娘这样的贵客,竟然今儿到咱们家来了?!” 曜灵心里一动,这位太太想是听过自己?不然怎知自己姓尹? 边想着,曜灵婷婷袅袅走到屋中中央,先行了个礼,方才笑着抬起脸来:“实在是走得太累了,正好府上就在眼前,没得说,只有叨扰一番了!” 申二太太笑得嘴也合不拢了似的,半是抱怨半玩笑道:“咱们请还请不来呢!姑娘怎么说叨扰?对了,世子没来么?” 曜灵摇头叹道:“我们是闲人,不过领了宫里差事出来办罢了。哪比得上世子?世子贵人事多,不比我这样的。” 申二太太脸上的笑瞬时便僵了僵,听这姑娘口风,原来她跟世子关系不近?倒跟自己听来的不一样。 那自己还犯得着这样精心接待她么? 屋里突然冷落了下来,曜灵心里明白,且不开口,只管微微一笑。rs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申府三艳 气氛有些微妙,申太太脸上的笑挂着,却有些后继无力,曜灵也不肯开口,一双猫眼清亮亮地,若无若事的看着对方笑。 倒是久没有话说的青桃,这时候偏来暖场了:“姑娘也太过谦虚了,宫里领出差事来,那就是皇商,别的不敢说,采薇庄门口的额匾是老太后题的,那是一点儿没错的。” 一听老太后三个字,申太太笑里的热力,顿时又回来了。 “哎哟!我就说呢!一般人世子哪里看得上眼?一路同行的,必不是凡人!姑娘小小年纪就这样本事,敢是神仙脱胎的吧?!”申太太边说边笑,眼眉乱跳,五官也挪了位。 申太太的热情来了,曜灵眼中反倒神情黯淡了些许,脸上淡淡一笑回道:“不过是承了祖荫受些厚待罢了,不是自己的功劳,我也不敢贸然就领的。” 申太太不明白话里意思,更不明白曜灵为何神情黯然,不过有一件事好歹她是看出来了,那就是:曜灵真正是贵客,怠慢不得的。 “你们几个都没了眼力是不是?怎么叫姑娘这里站着,也不动一下?”申太太转身骂起丫鬟来,手指着香缇斥道:“尤其是你,办事办老了是不是?姑娘为什么来的?茶水也不端一盏出来!” 香缇心想您不开口,我哪儿敢呢!不过面上自是恭敬地应道:“太太教训得是,奴婢这就下去!” 说着将屋里众丫鬟领了出去。只留下曜灵并青桃,和申太太共处。 “姑娘请坐!”申太太殷勤上来,亲自扶曜灵坐下,又笑对青桃道:“你下去歇息吧。这里有我呢!” 青桃低了头,口中细语道:“不敢不敢!” 曜灵更不依了:“叫她留下吧,太太只管坐,不敢劳动太太无限旅行最新章节。” 申太太这才上首处坐了,微微抬眼,方才得空,细细曜灵。 嗯,这丫头长得不坏!意态鲜妍,眉目清扬,又天生冰肌玉骨。身上衣服极是素净的。却于极清中恰生出极艳来。年纪看起来不大,不过十四五岁吧?眼角眉梢间,却有些与年纪不相符合成熟淡定。尤其一双眼睛,怎么是那种颜色? 曜灵也趁机打量对方,这就是申府里掌管后院家事的,申二太太? 一眼望去便知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可算美丽,玫瑰紫缂金丝云锦缎扣身袄儿,秋香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头上别的便罢了。唯一只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凤钗,明晃晃,颤游游的,直将人注意力全引了上去。 “太太,”外头香缇进来,手里满捧着茶盒银汤瓶,“茶水点心来了!” 申太太恍然回过神来,曜灵那双眼睛直盯住她,叫她险得失了魂。 “选出什么茶?”申太太借问话掩饰尴尬。 “金橘橄榄茶,茶果子共八样,请太太过目!”香缇先将手里茶盏放下,回头又将另一丫鬟手里点心端于桌上。 申太太打眼一看:见有翠玉豆糕,藕丝荷粉团子,荸荠百果糕,枣泥饼,又有些咸食油点之类。 “不知姑娘口味如何?小地方简陋,比不得京里,姑娘好歹用些吧!”申太太客气几句,又命香缇:“还不赶紧倒茶请姑娘用?” 香缇笑着端起斗彩莲花茶碗:“姑娘请用!” 曜灵从来最不喜欢这种果子茶,清茶才最对她的胃口,眼见送到自己面前,少不得微笑接了,呷一口就放下了。 “太太好福气!”曜灵开口便赞,又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屋里一番:“我在京里时,各家大宅也有去过不少,不是我今日当了太太的面,要说句夸大的话,太太这样摆设,真不比他们差多少呢!” 一句话哄得申太太心花怒放,眼睛笑眯起来:“姑娘是哄我老太婆开心呢!我们小家小宅的,怎么敢与京中大户相比?” 曜灵身子一偏,眼睛斜睥对方,含笑道:“太太实在过谦!别的不说,太太哪里老了?户部员外郎张夫人我也是见过的,她且说不上老,太太您更比她年轻得多呢!” 申太太一听愈发高兴,哪个女人不喜欢别人夸自己年轻? “原来姑娘认识我家姑太太?那太好了!说起来,咱家现在这样,大半是托了姑太太的福呢!姑老爷红星高照,连带着我们也好了!” 申二太太话里话外,全是一派得意,曜灵便配合着她,以仰慕的眼神看着对方:“更别说,今年张家还有一大喜事,皇上选妃,张家大小姐。。。” 申二夫人满脸的笑意,都叫大小姐三个字压了下去,屋里似乎起了砭骨阴风,瞬间温度便降了凉了下来。 “哦对不住,”曜灵装作失言,有些恐慌,又有些不知所措:“原是二小姐,是我说错话了,还望申二夫人宽谅!” 申二夫人勉强堆上笑来,却不知那笑看在别人眼里,真真比哭还难看:“一时嘴滑也是有的,姑娘不必介意,这没有什么!” 说是没有什么,申二夫人面上的表情却明示曜灵,自己的话,正正中打中了以她的心窝子。 “二小姐一表人材,想必入宫后必能青云直上,我是见过二小姐的,又识大体又有闺律,张夫人调养出个好女儿呢我是大球星!” 若说曜灵前一句话险叫申二夫人苦下脸来,那么她现在这句话,则叫二夫人笑逐颜开了:“原来尹掌柜的见过我们姑小姐?” 曜灵点头笑道:“可不是?”便将那日如何应了张夫人所请,去张府替张夫人修妆傅粉,又替张二小姐修饰妆容一事说了。 申二夫人边听边笑,不觉脱口而赞道:“不是我有意偏向外人,咱家现在这三位小姐,连姑小姐一半也及不上,若有她一半好了,我也不必这样操心了!” 曜灵自然微笑,说是二夫人过谦了。 申二夫人见她这样说,突然想到采薇庄名闻天下,这掌柜的妆点容颜的手段想必也是十分高明,别的不说,只看张家看重她,请她上门,又可见世子对她态度不凡,便可知一二了。 “既然姑娘替姑小姐看过,少不得也替咱家三位小姐看看,她们一个个空长这么大了,事事都经我来操心,衣服装扮也时时要我来调教,不过眼下姑娘来了,自然眼力要比我好上许多,就请姑娘烦心些,替我提点她们些许吧!” 申二夫人的话,正中曜灵下怀,她也想看看,申家几位小姐如何,能不能从她们的口风中,探出张家大小姐的形迹来? 申二夫人为人谨慎口紧,这一点曜灵刚才已经看出来了,若从她身上打主意,只怕一时困难,不过小姐们?年轻些,也许容易漏口风。 很快,申二夫人命人将三位小姐请了来,又特意吩咐了,是京里采薇庄里的掌柜的,叫她们来时,着重些妆容,好叫掌柜的看看。 一时三位小姐到了,只见五六个丫鬟簇拥着,先在门口问了安,方才鱼贯而入。曜灵冷眼看去,其中个儿最高的那位,倒是一脸的稚气,鹅黄色绣草绿色如意纹的小袄配着草绿色绣湖色梅花的十二幅湘裙,长长的一个鹅蛋脸儿,长眉俊目,白面朱唇,跟二夫人有几分神似。 想必是最小的六小姐? 个儿不高也不矮的中间那位,长得高眉大目,脸上挂着明朗朗的笑,一进来就去到二夫人身边,口中称着姨母,又将各样家长说个不停,看上去倒是言语爽直,又无拘束的。身上则是豆绿色的绫袄配柳黄色绣油绿色缠枝纹综裙,比前头那位又活泼了许多。 三小姐? 最后一位看上去就比前面二位沉稳许多,进来后就没开过口,笑也是淡淡的,望去恬静安详,二夫人问她几句,答得也是言语妥贴,并不肯多说一句的。 三位小姐中,算她打扮得最为华丽,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翠蓝金枝绿叶百花曳地裙,肌肤微丰,个头最小,脸上团团的和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虽神采不足,看着倒是最有福气的一个。 “你们都来了?”申二夫人让三人坐下,唯三小姐不坐,只围着她说长道短,二夫人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拉过她的手道:“就只三丫头话多!怪道你爹不带了你去,怕你絮叨他是不是?” 二位坐下的小姐闻言,都拿眼盯住三小姐,就连曜灵都有些吃惊,当了自己这个初初到来的外人,二夫人就要给自己侄女儿难堪不成? 三小姐却不窘反笑了出来:“姨妈又来气我!我娘身子不好才叫姨妈管我,自小就在这边长大,姨妈还不了解我的?我见姨妈说了半天话,只得坐得身子乏了,正想替您捏捏肩膀,去去累呢!您要嫌弃,我就去坐下也得!” 二夫人忍俊不住:“知道你乖了,也不枉我这样疼你,去坐吧!“ 二小姐和六小姐各自低了头,看不出什么表情,曜灵心中暗自点头,这三小姐是个善交际会解围能自嘲的,看来是个人物。 第一百九十五章 申府三艳(二) 曜灵眼见三小姐也落了座,笑盈盈起身,向三位小姐行礼问好,又说自己该比诸位年小,各位受礼便罢,不必起身回礼了。 “当真姑娘比我们都小?看着也大约差不多,姑娘若真年纪不大,竟是好大的本事!竟领了内务府的差事,出京来办,我们几个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三小姐快人快语,抢在别人前头开了口,不过话面意思是赞,话里意思却不一定了。 从来深闺出佳人,大家小姐是不能叫外人见着的,不然就坏了闺誉,也就寻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 三小姐心里,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曜灵冷冷回思,可惜我不是什么大家小姐,生意人家,哪里讲究这些?我靠自己吃饭,并不预备要靠男人的,您这冷箭,怕是放错了地方! “三小姐过誉了!我不过进那一行,便吃那一行罢了。做得好,是别人抬举,做得不好,也没办法,总是我自己不济吧。” 曜灵回话也十分巧妙,别人是谁?领了内务府的差事,自然抬举自己的,就是宫里诸位主子了。 三小姐睫毛忽闪几下,又笑了:“姑娘敢是进过宫吧?不想哪位主上哪喜欢姑娘的胭脂?” 曜灵愈发对三小姐深看一眼,好个养在深闺的吴县小姐!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之事,她倒知道得一点也不少呢穿越随我心! “蒙宫内各位主子厚爱,采薇庄的胭脂水粉是常年进贡的贡品。”曜灵淡淡回道。并不甚在意的模样:“若说进宫,也曾被招见过两回,皆是太后所宣。” 没想到,当时艰难之事。如今在这里,倒成了炫耀之事了,曜灵有些哭笑不得,可她知道,这也是无可奈何。 各人眼里的世界,皆不相同,若要亲近他人,不取相同价值观,是行不通的。 若要知道张大小姐的下落,不接过申家。也是不行的。 所以才叫。无可奈何呢! 果然三小姐听见太后二字。眼睛里的光芒是挡也挡不住了,一张不大的嘴,笑开了花:“姑娘真真是天仙下凡吧?这样好的模样。又行得一路好商,最要紧的,连太后老人家都喜欢姑娘的手艺,那没得说,咱们几个村妇少不得要求姑娘提点了!” 曜灵不说话,只看申二夫人,后者明显被三小姐话里村妇那两个话刺得心口一痛,眉头又蹙了起来,只是当了曜灵的面不好多说什么,便叫三小姐:“看你又慌张起来了!急什么?我叫你们几个来。不正为了这事?二丫头不必说了,你跟六丫头眼见也快到年纪了,别的不说,言辞庄重,举止消停。戒谈私语,禁出恶声,这十六个字总没忘记吧?” 三小姐吐了吐舌头,立刻垂手敛容,作出庄重姿态来:“姨妈教训得是,父亲上回信里还提到这事呢!我竟昏头忘了,该打该打!” 曜灵趁势起身,走近对面坐着的三位小姐,先从头一位,二小姐开始,细看头上身上,倒瞧得二小姐有些不好意思。 “我们乡野人家,若是装饰得不好,请姑娘不要笑话!”二小姐云烟,心里明白,曜灵必是京里见多识广了,自己少不得托词谦虚。 她本意自己已经说了这样的话垫底,大约曜灵不会再有什么叫自己难堪的话了吧? 不想曜灵看完之后,冷冷便道:“二小姐生得和气,想必落了红定,自然是心宽体胖。面如满月,自是福气,不过再打圆形的胭脂,那就是自露其拙了。眉毛也不该是这个形状,愈发拉得脸团团的,水粉也太薄了,虽说二小姐肌肤白皙,可惜有些太过干糙,如今秋风一起,更是皮屑四散,反显得不美了!” 一席话说得二小姐低了头,脸红红的,捏出袖子里的手帕就捂上脸去。 曜灵不多停留,立刻又来到三小姐面前,人如其言,三小姐浓眉大眼,只是皮肤有些发黄,因此粉底打得厚了,也是干糙,反弄得一道沟壑一道渠,将个年轻轻的小姐,弄得跟二夫人似的年长。 “我怎么样?”三小姐云华尤其自鸣得意,她一向自诩自己会装扮能矫饰,又会说话善要强,这回见二小姐挨了曜灵好长一通批,心里高兴,又巴不得自己能讨几句好话。 “三小姐正如二小姐相反,水粉厚了不说,胭脂的颜色也不对,偏紫了,愈发显得人黑黄,有好气色也显不出来。” 曜灵一句话扑灭了云华的热情,她当即就沉了脸,赌气坐着不说话了。 六小姐云霖,不等曜灵走到自己面前,就赶紧站了起来:“我自知不如两位姐姐,显见得更不好了,姑娘不必说了,只管替我们改了吧!” 曜灵倒是冲她微微一笑:“六小姐太过谦虚,天生丽质难自弃,六小姐既生得好,又懂得少便是多这个道理,水粉敷得适量,胭脂打得正好,六小姐这里,我没得可批呢!” 云霖不想竟得此意外之喜,晕红粉颊,稚气的脸庞上,顿时生生开出一朵女儿花来。 申二夫人也满心欢喜,这三位小姐里,唯云霖是她亲生,听见曜灵独独夸赞她,自然高兴得紧,忙赞: “果然是采薇庄的掌柜枭明!眼力劲儿不同凡响!华儿我早先如何说来?你太强求,用力过度,倒不如不用了!烟儿也是,眼见年前做的嫁衣尺寸都有些对不上了,你晚上用过饭后,不该再吃那许多点心下去!” 二小姐和三小姐各自红了脸,二小姐罢了,跟她外表一样,是个好脾气的,也没什么想头,三小姐云华则心里大为不满,又不便当了二夫人发作出来,便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道: “掌柜的还有什么看不出的?若说我粉打得厚了,我看掌柜的只怕也没在脸上捯饬!那白的如何来?红的难不成不是自家胭脂?” 言外之意,比我打得还厚呢! 曜灵肚子里好笑,且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青桃在背后,有礼却冷然回道:“我家姑娘从不涂脂抹粉,天生的好颜色,哪用得上外在修饰?!” 云华更加不满,愈发好笑,一时有些憋不住气,也顾不上姨妈当前,嘴里想也不想,便抛出句话来:“这话真真奇了!掌柜的都不用自家东西?哪别人就更不敢用了!毕竟是脸面上的玩意,可大意不得!” 曜灵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回身走回座位,并在青桃手上轻轻按了一下,示意其不必再说,自己则浅然一笑,直面云华道:“这也看各人,敢不敢用,能不能用,用得好不好,是不是能锦上添花,都是各人自选路数。不过宫里的主子都喜欢我的胭脂,却是一点不假的。” 申二夫人听这口风不好,忙喝住云华道:“难不成宫里的主上,还不如你这丫头有眼光么?这样造次的话,你也说得出口?今儿回去,将你爹交于你背的闺律,抄二十遍,于明日午时之前,呈于我来!” 云华的脸色一下灰了,就连云烟云霖,见夫人动怒,也都连忙站了起来,垂手不敢说话。 曜灵哟了一声,也忙起身,却径直走到申二夫人面前,先弯腰赔了个不是,然后方款款细语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说几句闲话,竟惹得夫人急了,该死该死!从来都说和气生财,如今我连让人高兴也不能了,还说什么生财呢!求夫人看我刚才不过是玩笑的份上,别怪罪三小姐吧?” 边说笑,又替申二夫人捶背,又替她捏肩,弄得二夫人软了下来,只得对云华道:“既然姑娘替你求情,就罢了,不过抄是要抄的,后日再呈吧!” 云华忙垂首应了,脸色微微好转,先谢过夫人,再谢曜灵。 曜灵一把扶她起来,亲热地道:“三小姐太客气!本来就是我口快惹了不是,三小姐反这样起来,我竟不好意思了!本来刚才话里多有冒犯,只是夫人特意命人请了小姐们过来,我若不说句实话,又对不住夫人的苦心!” 几句话说得云华心里服了气,原来人生意做得好是有道理的,嘴角如此厉害,能说得你跳,也能说得你笑,最重要,背后又有人撑腰,不服不行。 “既然才已得罪了几位小姐,”曜灵话峰一转:“咱们这就借了夫人里间的妆台,曜灵不才,现替小姐们整妆一番,可好?” 云华眼前一亮,身子一挺就站了起来,想了想跑去二夫人身边,也不管刚才受了罚,更不理六小姐有些鄙夷的目光,笑嘻嘻地对她道:“夫人!请夫人许了吧!” 申二夫人少不得微笑点头:“叫你们来为了什么?去吧,我也正好,瞧个热闹!” 当下香缇引着,众人进了里间,曜灵留神看去,见有一张戗金细钩填漆龙纹梳妆台,便推青桃:“你去请请小姐们,看谁位先来?” 她意在看清,青桃面对三位小姐时,各有什么反应。 第一百九十六章 整妆知事 青桃不想曜灵竟有此一说,有些不知所措,小姐们倒不甚在意,只管嬉笑地推搡着,都叫别人先来。 申二夫人也不说话,笑着坐在床前一张法华釉花鸟纹坐墩上,看热闹。 青桃没法,只好低头走了过来,脸红红声音极细小地开了口:“三位小姐,谁先请?” 云华打眼细看青桃,见其穿着一般,又不大方,便不怎么在意,她一向气壮,刚才又被曜灵批得有些不服,这时遂抢出来道:“姐姐妹妹们都害羞,我倒脸皮厚,就我先来吧!” 云烟听说,松了口气似的,云霖冷笑:“自然是姐姐先来。” 青桃更不多话,跟在云华和她的丫鬟身后,慢慢走回了妆台前。 曜灵看在眼里,心里的疑云愈发深厚,青桃看来跟这家里谁都不熟,那她为什么要引得自己上门来? 还有就是,张大小姐,当真藏匿在申家么?那晚梨园里的白色女鬼,真的是她么? “三小姐请!”云华已坐在妆台前了,曜灵赶紧收起心思,打迭起精神来,看向镜子里那位小姐。 眼神中全是欲夺人眼球的欲望,神气里更有不满现况的怨恨,曜灵看着对方,心下不觉一惊。 看来在姨妈手下,日子过得不怎么好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了父母去,偏又要留下? 曜灵不动声色,笑着对申二夫人陪了个不是:“得罪了!”说完拈起妆台上的珐琅贴金八宝纹妆盒。细看其中。 嗯,粉是铅粉,胭脂是市卖所得,并不是自制。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精品,竟与这园子并屋里的陈设大不相符,看来申二夫人对这些不太在意似的。 擦脸的香脂放在一只小小的青花云龙纹镂空盒中,曜灵也揭开来看了看,不用凑上去便闻得出来,不是什么上好的香料,其中配方比例也不太精细,便在心里叹了口气,摸出一点放于手心,好在十分滋润。片刻就化成油状了。 曜灵想了想。捏起一块细棉。先在手心里的香脂油里沾了沾,替云华细细将脸擦了,边擦边问:“厨房里可有新鲜的牛奶么?” 申二夫人忙对香缇道:“取一杯奶来!” 顷刻而至玄清修行记。曜灵正好已将云华脸上的粉脂去净,这里便换上一块干净细棉,先在牛奶杯中略泡一泡,然后展开,示意云华身后的丫鬟替她在胸前围上毛巾,然后方将满浸了奶汁的棉布轻轻覆在对方脸上。 “这是做什么?”申二夫人好奇之极,连带另二位小姐也瞪大了眼睛,看个不住。 “牛奶润泽肌肤,又可有白皙之效,以此敷面。对三小姐大有好处呢!”曜灵松开手来,忙了半日,方得喘息。 “那得在脸上放多长时间?”云霖到底小孩子心气,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曜灵接过香缇送上来的干净毛巾,将手擦干净后,方道:“可有甜梦香?若有点上一柱来,待香尽了便可揭下。” 身后丫鬟忙去了,申二夫人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这样麻烦?” 云华舒舒服服地半靠在椅子上,口中喃喃道:“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是姨妈,这东西放在脸上,实在舒心得很,温热而滑腻,觉得脸面都活过来一样!” 云烟云霖忍不住抿嘴而笑,申二夫人也笑了,口中骂道:“看这丫头不是疯了!难不成以前你的脸都是死了不成?!” 说说笑笑,曜灵便正好趁机暗中观察青桃,见其开始神色略有些慌张,后来见屋里不过只得这些人,便慢慢又平静了下来。 这时香已燃尽,曜灵便将云华脸上的布揭了下来,另二位小姐并申二夫人同时将脸伸过了过来,要看其有何变化。 果然如曜灵所说,云华的脸部肌肤比起刚才来,大有光泽,润滑细嫩,再无干燥起皮的感觉了。 “哎呀我的小姐!”别人且没说话,云华身后的丫鬟惊叫出来:“怎么这样好看了?不过只是一杯牛奶而已,就这样大的效用?!” 申二夫人啐她一口:“真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带出什么样的奴才来!看你们这咋咋呼呼地模样!” 那丫鬟不好意思地笑了,赶紧向云华身后退了退,云华平日嘴快言厉的,这时候竟说不出话来,对着镜中的自己,又笑又叹。 申二夫人微微冷笑,目光转向云霖,后者也正看过来,二人相视一笑。 云烟将一切看在眼里,低了头,不说话。 云华此时已再不见别的事了,眼里只有曜灵:“好姑娘,接下来如何?” 曜灵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妆台,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替她将脸上多余奶汁擦去,然后换上清水,替她将脸再拭干净,然后细细擦上油脂,最后才揭开粉盒,预备敷粉。 曜灵从台上寻出个空盒来,先倒铅粉,过后兑入少量胭脂,然后方用粉扑,在云华脸上,密密地扑了起来。 众人几乎张大了口,不敢呼吸,这才明白,原来梳妆台内还有这许多秘密。 云华几乎乐开了花,可惜脸上不得有表情,要不定然嘴角要咧去耳边了。 待粉敷好,再上胭脂,这时候就看手法了,曜灵不过寥寥几下,如同山水画中洇染的手法,很快云华脸上便若有似无地,染上一层红晕,自然如天生,娇艳欲滴。 这还不算完,眉且没画呢! 曜灵寻出只墨笔,见是秃了头的,不由得又是一声叹息,也难怪这家女儿空有心却不得法了,原是有心无力。 细看云华脸庞,原是阔朗型的,曜灵便替她画上倒晕眉,眉毛画成宽阔的月形,另在一端用笔晕染,由深及浅,逐渐向外部散开,一直过渡到消失魔兽法师在异界最新章节。 最后嘴唇上点些口脂,因是申二夫人的妆台,是有些浓烈的樱桃红色,配上云华便正合适,大气而雍容。 申二夫人张大了口,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云华,这还是那个三小姐么? 本来粗燥的皮肤,现在却变得吹弹得破似的娇嫩,原本宽阔的脸盘,现在变得正当合适,脸色 因觉得自己美丽了,云华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变了,回波顾影,浅笑迎人,比以前别有一种媚妩玲珑的态度,不再抢出头似的,因有了自信,知道不抢也有的。 果然女人的容貌太重要了! 申二夫人,二小姐六小姐心里不由得同时冒出这个想法来! 下一个该我了吧?! 连申二夫人也这样想了! 曜灵不急不慢,同样手法替二小姐六小姐同时敷面,申二夫人不好意思说我也要,却暗中吩咐香缇:“自明儿早起开始,每日多向我这里送一回牛奶!哦不,就从今日晚上开始吧!” 曜灵明明听见,忍住不笑,为替自己和申二夫人解围,忙转身对正在一帝揽镜自傲的云华道:“其实不止是牛奶,若要肌肤白皙,还可将冬瓜子仁、桃仁晒干后磨成细粉,加入适量蜂蜜混合成粘稠的膏状,每晚睡觉前敷于面部,待干后洗去,再抹上玫瑰露茉莉水兑出来的花露,过夜后,脸色必大为改善!” 云华大感有趣,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除了胭脂水粉,她再没听见过别的妆品,更从来想不到,冬瓜子仁、桃仁也能敷面! 申二夫人耐不住了,拉过曜灵的手,又摸又赞:“怪道宫里的主子也喜欢你!原来竟知道这许多秘方?看你虽不敷粉上胭脂,皮肤也这样好,是自己调弄得吧?” 曜灵不答,青桃偷笑。 有些人就是不明白,天生丽质是什么意思! 趁云烟云霖敷面的空档,申二夫人拽住曜灵问个不休,如何养颜?如何调理肌肤?曜灵这才看出来,原来不是她不想,实在是没人提点她。 便殷殷答她:“柑橘美白肌肤,可晒干了泡水,红豆寇促进皮肤血液循环及皮肤再生,枸杞滋补肝肾益精气,能防脱生发,做汤泡茶都好,金樱子收敛美白。。。” 申二夫人边听边记,最后不由得叹道:“原来有这许多讲头,我也曾听郎中说养颜滋补,却没有这样详细的,且都从身体内里出发,并不见专为美容的。” 曜灵笑了:“身体也是一样。其实里内调养好了,气色也就好,气色一好,自然而然就有神采,到时妆点反成了辅助,或就算不用,也一样自有风韵。” 待将三位小姐装扮好了,天色已不早了,早过了午饭时候。 申二夫人唉哟一声,脸红红地道:“实在对不住姑娘,竟这样时候了?真真我这个做主人该打了!来人,快传饭!” 云华娇笑着靠在她身上:“姨妈看我们姐妹如何?” 申二夫人眯眼看去,云华不必说了,云烟也改了模样,眼眉处拉长了似的,顾盼飞扬,丰神流动,再不似前面那样呆木木的;云霖更好,因曜灵夸她长得好,并没替她过多修饰,只敷面之后略施薄粉,却将以前的眉形改了。 眉形看似无关,其实若调整得当,却是最好,也是最容易修饰脸形的办法。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午间闲话 以前云霖是细细的柳叶眉,现在曜灵替她略改了改,画作月棱眉,比柳月眉略宽,两头尖锐,形状弯曲如一轮新月,同样妩媚,却多一份秀美,愈发衬出其盈盈秀目来。 “好,都好!”申二夫人拍拍云华的手,却对云霖笑道。 云烟抿嘴一笑,还是不肯多说一句。 很快饭就到了,丫鬟们鱼贯而入,外间待客的一张八仙桌上,顷刻就满满摆上几十碟来。 曜灵被云霖强拉过来,要与她并坐,云华本也想,却因在申二夫人身边,失了先机,只得眼巴巴地看着曜灵去了。 待申二夫人坐下后,众人方才落座,云霖一坐下来便凑到曜灵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竟是从没有过的活泼。 青桃却不知怎么的,暗暗叹了口气,眼角眉梢,不住向屋外探去,更有不耐烦的脸色。 曜灵看在眼里,冷不丁突然开口:“听说申府有四位小姐的,怎么今儿只出来三位?那一位莫不病中,不能见客么?”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申二夫人脸色大变,三位小姐皆低了头不敢出声,就连一向多话不知趣的云华也迅速垂首,不敢造次了。 “不知,”申二夫人沉默良久,总算能说得出话来:“不知尹姑娘说得是谁?我家就只三位小姐,此时都在这里了,尹姑娘听谁说,我家还有一位小姐的?” 虽然脸色强作镇定,可二夫人的话音里,明显带着颤声,是压抑到极点的感觉,似乎再多说一句,心就要跳出来,血也已经憋在了嘴里,一双眼睛里更闪出寒光来,若不是曜灵在前替小姐们打点过妆容。她心存感念,光听这一句话,她即刻就要赶对方出去了! 曜灵立刻明白,张大小姐此刻一定身在张府! “哦!原是我说错了,这才想起来。大小姐是已经嫁出去了侯门璞玉全文阅读。所以不在娘家。先前我只听说申府共有四位小姐。却没想到出嫁那上头去,是我错了,闹出笑话来。请夫人不要见怪!” 曜灵撅嘴一笑,做出天然憨媚的样儿来,又赶紧站起身来,向二夫人陪了个不是。 申二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原来说得是自己的大女儿,云昕? “嗯,看我这记性!竟忘了有她了!云昕几年前嫁到了刘家,倒是不远,不过她不知道你今儿要来。不然也必要赶着回来的!” 曜灵忙笑称不敢,方慢慢落座,眼角余光瞟去青桃身上,见其脸色稍微好转过来,心里动了一下,也不说话。只静静拉了下对方的手。 青桃一惊,立刻镇定下来,面色佯装平静地看着曜灵,似乎在问:“姑娘要什么?” 曜灵还不开口,青金色的眼眸盯住对方。眼中颇有深意。 “姑娘别光愣着呀!刚才忙了一上午的!也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我们不敢乱使指,倒是你家丫鬟想必清楚,快替姑娘布菜来!”申二夫人复又堆上笑容,吩咐青桃道。 青桃忙哎了一声,细细看去,原来桌上几十碟,水陆海珍,八碟冷菜也普通,热菜倒十分出色,口蘑丁炒虎爪笋,红菜苔爆炒火腿,只看这二道倒知合了曜灵口味了。 “姑娘用些这个可好?”青桃说着,便两样各取了些,放在曜灵面前。 曜灵一吃便赞:“好!先说这笋,怎么长得这个模样?不过吃口倒真不坏,鲜滑渑润,比肉还强呢!” 申二夫人用筷子指着笑道:“这东西本自出在天目山,每只长仅逾寸,孤螯独耸,酷似虎爪。要说好吃,那得发的恰到好处,炒出来笋肉才能如同玉脂初齑,清淡味永。” 曜灵赞不绝口:“申府果是非同凡响,这样的东西也弄得来?确是江南风味,京里再吃不到的。” 申二夫人又指着红菜苔道:“这个更妙!本自出在武昌洪山,不便储存,外人别说吃,看见也不识的。好在老爷手下的清客想出个主意来,先将菜苔摘去败叶,然后把接近菜根部位,在滚热的香油里一浸,放入干净瓷罐内固封,可以保持半个多月不会霉烂,色香如新。要吃时拿出来热油爆炒,凡吃过没有不赞绝妙的!” 曜灵边听边吃,果然也说清鲜甘洌,妙不可言,心里却想,前头听那些农人说,申二老爷水路上不知什么生意来了?倒是四通八达的,什么都弄得到手似的。 “菜也好,老爷的主意更妙,若没有这样妙法,如何能坐在这里享用美食?”曜灵有意将话题绕到申二老爷身上:“看来外人说的,申二老爷大发达了,确不是虚词呢!这桌上有几样,我在宫里也不曾听过,一来可能地方远不便运去,二来么,也确实说明,二老爷本事了得呢!” 二夫人有些合不拢嘴:“老爷也是托了众人的福,大姑奶奶嫁的好,我们也连带着,还有就是。。。” 还有?除了京里的张老爷,申二老爷另有靠山? 曜灵眼眉间微微一动,申二夫人立刻觉出什么来,马上收口不提,脸上只笑呵呵地参青桃道:“这道肝膏汤很不坏,一般外头吃不到,是咱家厂子的拿手菜,请姑娘尝尝!” 曜灵心里后悔不迭,竟没看见申二夫人如此警惕!不过也叫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申二老爷身上有秘不可说之事! 靠山不能说,那河道上的生意呢? 此时青桃已盛了一小碗肝膏汤放到曜灵面前,曜灵只得定下心来,先吃了再说。 定睛去看,只见碗里汤清如水,肝膏却宛如一块猪肝石放在清澄见底的笔洗里一样明澈,夹起来放入口中,嗯,滑香鲜嫩穿越随我心全文阅读! “夫人确有眼光,这道菜我真没见过,更没吃过,如今一尝,竟甚有相见恨晚之势!”曜灵大赞:“这是怎么做出来的?说出来我记了,赶明儿叫下人做了,也请世子爷尝尝!” 一听见世子爷三个字,申二夫人,并在座三位小姐眼里都发了光。 “去厨房里叫金大来!”申二夫人吩咐下人,又对曜灵解释:“是我这里的掌勺师傅,凡灶上热菜都是他做!” 曜灵点头,微笑等待。 一时人到了,原来是个个头不小,身高体壮的大汉,头上脸上都是汗,进门时还在用汗巾儿擦个不住。 “金大,快将这道肝膏汤的做法说一说!”申二夫人见人一到,便开口吩咐。 汉子瞪眼说了,原来做一份肝膏场要准备鸡蛋三个,中号士鸡一只,上等猪肝十二两、葱、姜、盐、酒、白胡椒粉,细菱粉各少许。 做法便是:先把猪肝刮成细泥,鸡蛋打碎起泡,土鸡煨成汤去油打清,先盛出一碗晾凉,再留下一碗鸡汤小火保温。 葱姜切成细末与肝泥搅和加细盐暨酒,连同打碎鸡蛋一齐放入已经晾凉的鸡汤里揽匀,然后把搅匀的肝泥用纱布漏去渣滓,放在笼屉里蒸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 此时肝泥已经凝而未固,用竹签试戳,竹签上不留血迹即可,肝膏蒸好盛入适量用开水烫过的磁水盘或水碗里。 然后就是重点了,那汉子说到这里,眼里不无得意之情:“此时要立刻把原来保温的鸡汤烧开,滚开的清鸡汤,慢慢浇在肝膏上,此时的肝膏越细越嫩越容易被热鸡汤冲裂破碎,那就要看个人的手法了。” 意思是,我即便教给你,你也不定能做得出来。 曜灵咯咯笑了,对其心领神会:“原来还要手法?看来我是不中用了,要吃只有请世子爷亲自上申府大门来了!” 众人一笑,曜灵这话可谓说到申二夫人心里,更说到二位未嫁小姐的心尖上了。 这姑娘再好,再合心意,也是个生意人,世子那样身份的男人,无论如何也不可以娶作正室,世子妃的。 世子妃么,还该从正经人家选出,比如,咱们这样的人家。。。 申二夫人和小姐们,心里正秘密打着小九九,金大话也说完了,没人理会,不由得呆站在当地,有些不知所措。 曜灵想不到自己一句随口无心的话,竟惹得申府众女眷发了痴,心里不觉有些好笑,可深想下去,又有些替自己可悲。 好在有些事是她早已想透了的,也就不去着意了。 青桃有意从背后轻轻提了一句:“姑娘,时候不早了,只怕世子在小园里要担心了!怎么姑娘去了这么久,也不回来?说在外头用饭了,却连个信儿也没着人送回去呢!” 一语惊醒屋里众人,申二夫人忙起身走到曜灵身边,拉住她的手道:“哎呀是我该死了!怎么留下姑娘也没叫个人去世子那里送信?世子若为此生气,就是我的罪过了!” 不料她的话音未落,就听见外头有人来报:“万县令后头小园里,有人来求见!说问声看,京里采薇庄的掌柜,是不是留在咱家用饭了?” 申二夫人一听外头小厮的话,慌得脸上汗也下来了,连拍着手道不好。 第一百九十八章 旧冤 “我就说不好,这不是来了?姑娘别怪多嘴,一会儿回去世子面前,还请姑娘多说几句好话!我们本不是那样不知礼节的人家,只是姑娘手艺太精,才我们都看住了,又怕耽误了姑娘用饭,这才将回去报信的事儿忘了!”申夫人慌张地道。 曜灵忙起身回笑道:“哪有这样的事儿?是我自己忘了叫人回去说一声,怎么成了夫人的不是?” 青桃趁机上前来回道:“姑娘,也差不多这个时候了,咱们不如回去?也省得叫人跑一趟,也好叫世子爷安心!再迟,爷又要歇午晌了!” 申二夫人听见青桃这样说,是连虚留也不敢留一下的,忙就吩咐屋里丫鬟:“还叫刚才两位妈妈来,送姑娘出去!二门外备车,要上好新车!” 说着便动身出来,要亲自送曜灵到垂花门外,三位小姐也都纷纷起身,预备跟了出来。 曜灵忙回身拦住:“不行,夫人太过多礼,折杀我了!若只管这样起来,下回我可再不敢来了!本来世子预备多留几日,我正愁无处消遣,正巧碰见夫人和诸位小姐,不怪我的话,说句不知死活的话,我当几位姐姐一样看待,”说着曜灵看向申家三姐妹。 “若不嫌弃,我明儿再来伺候姐姐们!” 申二夫人乐得眉眼俱开,直说那太好了,请也请不来呢!三位小姐亦都诚恳相邀,不过心里自是各怀鬼胎罢了。 于是曜灵出来,夫人到底还是送到垂花门,小姐们亦跟随而来,一路皆与曜灵密语。 “姐姐明儿来,若有现成的胭脂膏子带些来可好?”这是云华的话,她倒是直接得很,又亲热无比,嘴里早改了称呼。 “今儿多谢姑娘了。明儿若来,我亲泡一壶好茶请请姑娘!”这是云烟的话,无甚特别。 “姑娘真真人中龙凤也!长得好又会说话,最重要,手里活计是一流的!我只恨不能早些结识姑娘。白活了这许多年!”这是云霖的话。真心实意,满怀着少女的真挚热情。 曜灵各有回话,总之令各人满意就是了。 到了垂花门口。申夫人又苦心解释:“本来要请姑娘前面偏门出去,只是绕回小园又太完了,又怕误事,请姑娘万不要生气,不是轻慢姑娘的意思九天修灵全文阅读!” 曜灵忙恭身回道:“不敢不敢!夫人心意小女子领了,正如夫人所说,还是后门方便!” 于是出来,夫人见她身影走得不见了,方才领着小姐们回去。 坐车到家。因近得很,不过顷刻而至,铜锤车下候着,见曜灵下车方挤了挤眼睛笑道:“爷是真急了,我才听门口人说,催多少回了!” 曜灵不理。青桃啐他:“就你话多!跟你姐姐学得不象样了!” 正说着,青桃就觉得脑后有一阵阴风闪过:“谁在说我?!” 曜灵回身一看,笑了。叮当眼珠子瞪得老大,叉腰怒视青桃,后者缩了缩脖子。也笑了。 看起来一出了申府,青桃的心情就好了许多。 “快进去吧,爷有正事要与姑娘商量!”叮当推进曜灵去,又白了青桃一眼。 曜灵在心里好笑,叮当这丫头演技真不坏! 去到外书房时,岑殷背对门口,正坐在书案前习字,手提紫管的狼毫,蘸着铜雀砚里,松烟金漆的龙香墨精,看上去在临草书。 “回来了?”听见外头有人进来,岑殷头也不回,口中淡淡道。 曜灵愣了一愣,亦淡淡嗯了一声。 “爷怎知是姑娘来了?”倒是叮当好奇,伸长了脖子追问。 为什么?因为她的脚步声就是与别人不同,我一听便知。 不过这话只在岑殷心里,他是再不肯吐露于嘴上的。回来就好,这样一想,手下的草书就有些临不下去了。 “咳咳,去这么久,可探出些什么来?”岑殷放下笔,貌似镇静地回过身来,看着曜灵。 曜灵冲他一笑:“可探出不少呢!不知爷想听哪一路的?是关于青桃,还是申府的?” 岑殷半日不曾见她了,突然回来,又经她这一笑,心神由不得一荡,忙低头装作要坐:“都要听,少一句也不行!”语气却是十分坚定而冷静的。 曜灵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只当他真关心自己打听到的事,也就坐于对面,慢慢将事说了。 唯有叮当看得出来,爷被这姑娘弄得目眩心迷,却还要在她面前做个若无其事,心里便好笑得很,原来也是只死鸭子! 不过想归想,笑归笑,叮当面上还是默不作声,静悄悄走了出去。 “依你所见,张大小姐是被送回张夫人娘家了。不过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张大小姐身上又有什么秘密?她的婢女死于非命,又为什么与这秘密有关?为什么她见不得人?”岑殷听过曜灵的话后,沉思半晌,似自言自语道。 曜灵摇头道:“我也弄不明白。好好一个小姐,怎么就疯了?听她亲生母亲,柳姨娘说,她并不是天生就傻的,到底发生什么事逼疯了她?那事定是见不得光的!不然张家申家,也不会这样避讳,提到张大小姐就如噤寒蝉了!” 岑殷双手抱胸,想了想道:“张家发迹也怪,皇上先还不知道有这号人呢!不知什么缘故,宋大人在皇上面前竭力举荐过几回,皇上也听进去了,招他来见,说得又皆合皇上心意,皇上这才喜欢,当时又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张大人便乘了这股东风,三极连跳,很快就青云直上了!” 曜灵听见宋大人三个字,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宋全明?以她对此人的了解来看,没有好处的事,宋大人是绝计不会去做的,无缘无故,为什么他要提携张梓? 世间没有天上白白掉馅饼的好事,官场上,更不可能黄巾张狂。 宋大人最喜欢什么?张大人又有什么?他凭什么得到宋全明的帮助?!钱财?张家当年没有,身为皇上面前红人的宋全明也不稀罕。 骤然之间,如电光火石闪过心头,曜灵与岑殷同时抬起头来,相互对视,对方眼中的默契,徒然令二人同时感到了欣喜。 “宋大人是哪一年开始举荐张大人的?”曜灵轻启樱唇,道出的正是岑殷心头所想。 岑殷说了个年份,反问曜灵:“张大小姐是哪一年疯的?” 曜灵大张了口,几乎说不出话来,却重重点了点头,正是岑殷刚才所说的,同一年。 “好大的胆子!”岑殷怒了,算算彼时,张大小姐不过十岁左右,奸淫幼女,逼疯官眷可是不小的罪名,! 曜灵脸色唰一下全白了,张大小姐经此恶事,不疯才怪! “难怪不能叫张大小姐见人,跟她的贴身婢女也被灭了口!想来是因为,能保住这秘密,就保全了张家富贵的缘故!”岑殷忿忿然。 曜灵轻轻点头,心口直泛恶心,天下竟有这样的爹娘,卖女求荣! “那日我在京里张宅,无意中见到张大小姐,所以张家怕了,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因知我是常年各家大宅后院里走动的,便将大小姐送出京来。不想人算不如天算,不日我也被出京,竟在这里又再见到张大小姐!想是老天也看不过去,要借世子之手惩戒宋全明的缘故!” 曜灵说话声音不大,可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岑殷忍不住深深看她,心中百味陈杂。 她怎么就这样合乎自己心意?怎么她说什么,自己都觉得有理有据,更像是从自己心窝里掏出来似的? “可青桃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昨晚明明是她引着叮当去梨园的,不用说女鬼必是张大小姐,青桃不仅知道她会出来,还用心引着我们去发现,她是怎么知道的?” 曜灵完全没感觉到岑殷的深情,她已全然沉浸在张大小姐所经历的悲剧之中了。 岑殷不得不收回心思,因为要配合曜灵:“这事好办,我才已命人将青桃家中情况查尽,”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信鸽才送来的。” 曜灵忙接过来看,奇怪的是,信上所说,与青桃自己说出来的,一模一样,哥哥好赌,嫂嫂尖刻,并无不妥之处。 “这里什么也看不出来!”曜灵失望地丢下纸片。 岑殷哑然失笑:“姑娘也心急起来?”他起身弯腰,将地上的信笺捡了起来,重新放到曜灵手中,然后方微笑道:“怎么会看不出来?好赌自然要欠帐,从来坏事都从这里开始,怎么姑娘不知道么?” 听见岑殷的话,曜灵恍然大悟,眼睛一亮:“难不成世子找到青桃哥哥的赌帐了?” 岑殷笑着点头,略有些得意地坐了回去。 曜灵心里切了一声,心想您这算什么?有意跟我玩笑么?脸上便有些不太好看。 岑殷看出来,忙又咳嗽一声,赶紧解释:“并不算找到,因帐本子没有到手,所以不敢枉言,不过听说,确实青桃的哥哥欠下了一笔不小的数目,只是目前还没有找到实据。” 第一百九十九章 宫中内战 曜灵眯起眼睛嘟着嘴,还是不吭声。 岑殷将身子挺直了向前,有些着急地又道:“帐本子不定能到手,我怕话说早了,反引出误会,看姑娘到青桃甚好,若冤枉了她倒是麻烦,并不是有心欺瞒姑娘。。。” 曜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猫眼弯成两弯秋水,岑殷见她笑了,心里松了口气,脸上也微微有了笑意。 叮当从外头进来,回说客栈那边有人来报,一大早去了万县令家的那位神秘人,悄悄去了刑部驿站,要了飞鸽传信,只是不知道内容。 另,岑殷命人画出其人画像,暗中寻找,不想在这里没有风声,济南那头常如一有个部下却认出来,这神秘人来自宫中。 “他怎么知道?”曜灵好奇之极。 叮当回道:“常如一那部下有个兄弟名叫赵珲,在宫里侍卫班当差,据他说前年休假时进京,曾偷偷求了赵珲带他入宫,也是想看看热闹。后来换上侍卫的衣服,还真混进去了。那神秘人便是宫里的一名御前带刀侍卫,常如一的部下见过他一面,因其长得凶恶,且差点看穿自己的身份,自此便不能忘。” 御前带刀侍卫!皇上的人! 岑殷心中起疑,忍不住冰眸微敛,眼神中闪过一丝琢磨不定。 宫里向来风波云诡,皇上虽是太后亲生,却也不是事事顺从。太后日渐势大,不仅在宫外布满眼线,就连宫里皇上的身边,也有不少她的人。 为此,皇上这几年费了不少心力,好容易家培植出一支自己的亲信,那就是御前侍卫班。 这事外人不知道,可却瞒不过岑殷,世家子第常要进宫。又都是眼目尖利之人,风中耳朵语,再加上些亲眼所见,也就能推断出来了。 原来不是太后的人,竟是皇上派来的?! 曜灵自听说这个消息之后。便眼不眨地看住岑殷。看他眼皮微微一跳,便知其中定有关节。 只是他不说,她也不问。只这样定定地看住对方。她相信,理清头绪之后,岑殷会对自己和盘托出的。 果然,片刻之后,岑殷叹了口气:“叮当你出去,将外头门带上,别叫一个人进来!” 叮当点头,轻轻走了出去。 曜灵坐直身子,眼底倏地闪过精光湛湛都市上忍。岑殷看了她一眼,不禁苦笑。 本不想牵连你进这些事里,谁知偏是绕不过去!他的眼神似在揶揄自己。 既然躲不过就更不能逃避,世子身为定国将军,自当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曜灵的眼神里全是坚定,不容对方闪躲的样子。 “皇上与太后不和。已有些时日了。”岑殷终于开口,曜灵听后略惊。 “当年皇上能够即位,可全凭了太后一已之力。若不是她痛下杀手,就再轮回一次,也轮不到她儿子做皇帝!”曜灵淡淡然道。她说得有些漠然,似乎这事不关乎自己。 可岑殷看得出来,这冷漠背后,是多大的意志力,方能控制住没有堤绝崩溃。 她一个女子尚能做到如此,岑殷觉得,自己不可能比她更差。 “太后欲如先帝在时一般,掌控朝政,可皇上年轻力强,怎么可长时间听制于她?”岑殷语气镇定:“因此众世家几乎都被逼着站队,不是站在太后那边,就是皇上。” 曜灵眯了眯眼睛,似乎有些明白过来:“那么泓王是。。。” 岑殷点头:“父亲谁也不想理会,反将两边都惹火了。” 怪不得! “余王先只顺从太后,近来却有些偏向皇上,不过出了十七姨娘的事之后,也就难说了。现今的余王乃王妃亲生所出,王妃一向与太后走得近,只怕风向要变。”岑殷边说边皱眉,他最不愿就是提起这些宦海权术,可偏偏自己身处其中,想避也避不开。 “京里剩下两位王爷呢?”曜灵又问,她的眼神变得十分温柔,清丽黛眸中流露出体量和了解。 “那是两个不中用的,新皇即位时就被打压得很厉害,靠着祖宗田产勉强维持日常用度罢了。手里既无实权,也就无所谓拉不拉拢了。倒是两位国相,郑相与刘相,态度却是极为鲜明的。” 郑相一向跟紧太后,刘相最以皇上的话为准,这是连曜灵也知道的事实。 “庄贵妃是刘相送进宫的,十七姨娘也是刘相送给余王的,难不成,当初刘相是对余王有所打算么?”曜灵突然想起一事来。 岑殷却摇头:“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看起来,难说究竟。庄贵妃依旧受尽恩宠,皇上似乎还十分相信刘相。” 曜灵点了点头,再说回现在:“既然那人是皇上身边的,难不成皇上要杀我?还是。。” 还是杀我?!岑殷知道,这个问题无非是这二选一的答案而已。 “一切尚没有定论,我即刻命人去截那信鸽。。。”岑殷的话才说了一半,曜灵却大惊失色起来。 “世子不可!若那信真是传去宫里给皇上的,世子拦截下来,可是要杀头的罪名!” 岑殷瞬间沉了眼眸,俊美的面容结上冰霜,周身更仿佛有寒气凝结:“那可不一定!不论杀我还是杀你,皇上都不可能光明正大地行事。既然他不敢声张,咱们不如趁机顺势而为,若皇上知道,只说有人贸然行事,必不是皇上的主意,若咱们运气好,更可不必叫皇上知道!” 曜灵咬住下嘴唇,心头电光一闪,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若制住神秘人,又将信拦住,皇上不知这里详情,就算捅出去,也只得哑巴吃黄连,不能声张,更不能正大光明地给岑殷治罪武髓。 因罪名若坐实,便是明着告诉天下,那夜行刺的,就是他皇帝的人了。 “可是即便不能给世子治罪,皇上心里还是有数的。只怕王爷与世子将来的日子。。。”想到这里,曜灵不觉替岑殷担心。 岑殷倒是不甚着意,眼光扫视过曜灵身上时,更有丝丝暖意在内。 自己还是头一回听见,这丫头明明白白说出来,是在为自己担忧呢! “现在就够不好过了,还怕什么将来?慢火温炖的日子,总有一天要过不下去。脓头大了,总要挑出来,不是躲能躲得过的。”岑殷的话说得极慢,却又极重。 现在什么也不做,皇上不一样派人来杀我? “世子的意思,难不成是。。。”曜灵心里猛地抽动一下,与自己一路相伴去到云南,难不成世子想联合宁王,行谋反之实么?! 岑殷却不肯再说了,将手一挥道:“如今且论不到那里。叮当!” 叮当应声而入,岑殷便吩咐她,果如刚才所说,着人加急拦住那信鸽,并立即将神秘人带回这里来。 叮当有些吃惊,不过看看岑殷的脸色,什么也没说便下去了。 曜灵这才抬头,想了想,终于还是开口提醒岑殷:“宋大人不日将到,他是皇上面前红人,太后也要给他三分面子,世子行事,还该避讳他一些。” 岑殷眉头轻挑,秋日金辉洒进屋里来,一瞬间掠过他眸底,留下一片深邃的黯影。他站了起来,许是坐了半天有些腰酸,便伸长手臂,松了松筋骨。 “宋大人?只怕他自身且难保呢!”岑殷的话,令曜灵瞳孔中仿佛燃烧起两道火苗,是什么令一向冷静自制的泓世子爷,动起真格来了! 难道真如他自己所说,慢火温炖的日子,已经过到头了? 皇上这一步棋,看来真真是行得大错特错了! “申府那边,还请姑娘加紧!”岑殷高大英伟的身影,投射在曜灵眼前的地上:“明儿备下些礼,姑娘再去一回,只说是回礼今日之事。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藏在家里,竟会连一丝痕迹也寻不出来?” 曜灵点头,不知怎么的,此刻她对岑殷的话也听得耳了,只觉得自己顺从他的意思,便是最后的打算。 她相信他,从心底里信得过他了。 “青桃怎么办?”曜灵思忖片刻,扬起头来对岑殷道:“帐本子也不必了,如今时间紧急,不如我直接叫她来问,青桃人本不坏,对我更没有谋害之意。刺客那事现在证实与她无关,她不过是引得咱们去寻那张大小姐罢了。其实也是好事一桩。” 岑殷什么也没听见,只听到咱们二字,不知怎么的,他觉得有这两个字,比别的什么都来得要紧,重要。 “你去办吧,我信得过你。”岑殷的话,如同从曜灵心里说出来一样,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有了默契。 曜灵从外书房出来后,一眼就看见青桃站在院外月亮门下,脸上阴睛不定,又有些犹豫。 “怎么了?”曜灵明知故问:“叮当不在,你觉得无趣了是不是?” 青桃勉强一笑:“才梨白来问我,姑娘是在这里用晚饭,还是回自己屋去?我说姑娘正跟爷有事商量呢,连我尚且不得入,你就更不用进去了,这才叫我拦了下来。” 第二百章 败露 曜灵哦了一声,扶住她道:“我也累了,先回去换衣服歇歇,晚饭有什么就吃什么吧,我不讲究那些。” 青桃应了一声,口中殷勤道:“也是,姑娘从早起到现在没正经休息过,快些回去,也该躺下好好歇歇了!” 曜灵笑笑,一路沉默回到自己下处。 进了房间,青桃脚不沾地忙开了:先伺候曜灵换下外头见客的衣服,然后将家常蓝绸明花小袄递给曜灵,又亲自出去端水进来,预备曜灵洗手净面。 曜灵见她头也不抬,眼睛看也不敢看向自己,心里有数,自己将衣服穿了,便叫住青桃:“你这样穿梭似的做什么?晃得我眼也花了!快坐下来,我有话问你!” 青桃愈发躲闪起来:“姑娘还没喝茶呢!我外头看看去,若有好茶,炖一壶给姑娘消渴!”说着便赶紧抽身出去了。 曜灵微微叹气,只得坐了下来,自己将头面拆了,洗过手脸,静静等着。 约莫一柱香后,青桃进来了,手里果真端着黑漆雕花的茶盘,一进来就见曜灵端坐着,一脸等待的表情,不觉就愣了。 “姑娘敢是真渴了?”青桃强作笑脸,“今儿巧了,正有万县令命人送来的上好太湖碧螺春,我沏了一杯,真真是香煞个人了!” 曜灵听她强憋着冒出句当地方言来,不觉也笑了:“真这样好?不该只有一杯,你也试一杯才好!” 青桃将个小小成窑五彩小盖盅放下,听见这话便愣了,回思一番,眼睛红起来,却不说话。 曜灵便叫外头:“来人,再沏一杯茶来!” 小丫头在外头应声而去,片刻就送了进来。 “我有事要跟青桃说,你们外头看着,若有事不必进来,只门口传一声罢了!”曜灵的话,一下令青桃紧张了起来,手也没处放了,拉住腰间的汗巾,绞个不住。 “坐吧!”曜灵微笑对青桃道:“这几样蜜渍茶果子看着甚好,你今儿跟了我一天,也早累了吧!” 青桃脸红起来:“姑娘这说得哪里话儿?我竟没得好回了!伺候姑娘是我本份,不敢说累。” 曜灵点头:“既然如此,我叫你坐下,为何不坐?” 青桃心跳得几乎要蹦出腔子去,脸上强作镇定,慢慢坐了下来,曜灵将茶盅推去她面前:“喝吧,看看是不是真是香煞个宁!” 青桃由不得一笑:“姑娘说得比我好呢!” 曜灵也笑了:“想是我梦里来过的缘故!” 二人同时笑了起来,气氛回缓,不再那么紧张了。 “今儿去申府,你可觉得怎么样?”曜灵边呷着热茶,边在四只刻花三彩云小碟里挑拣,都是蜜渍果子,最后拈起一只衣梅放进口中。 青桃不敢抬头,口中轻轻道:“我一个下人,说什么怎么样?只是小见识罢了。” 曜灵道:“见识有什么大小?说出来我听听。” 青桃不过是敷衍开口,不想曜灵当了真,只得勉强撑头道:“园子倒不小,比世子济南的别院小不了多少。里头风景也设得不坏,想是花了不少心思和钱财。” 曜灵点头,若有所思道:“也不知申二老爷是什么生意的?钱来得那样容易。” 青桃不知所措地抬头看了曜灵一眼,接不下话去。 “申府三位小姐你觉得如何?”曜灵又问。 青桃愈发拘束:“我一个奴才,怎好说小姐们的是非?” 曜灵哦了一声,只说有理,又问:“那跟小姐的丫鬟你觉得如何?” 青桃更不知如何回答:“我不过看见她们站着,哪里说得出好坏?” 曜灵摇头道:“这可难说,一个人外在如何,是完全能看出其里内来的。不说全部,至少有些端倪。” 青桃奇了,忍不住抬头看向曜灵:“姑娘这话何解?” 曜灵紧紧盯住她的眼睛:“一样的奴婢,一样的月例,有的捯饬得有模有样,有的却缺这个少那个,若不是家境不同,何来如此差异?” 青桃立刻要低头避开曜灵的逼视,可不知怎么的,曜灵青金色的眸子里似有魔力,叫她想挪也挪不开。 “可怜的是,那些个为了家里背负各种债务的小丫头们。按说到了申府这样的人家,有吃有穿,又是小姐身边伺候的,若比从前,自是天宫一样的日子了。可为什么有的站在主子身后,一脸欢喜,有的偏就是一脸愁容?除开为主子烦忧,那就是为自己家里了。到底在小姐身边过的,是人家的好日子,自己身背的,却是自己家的苦日子。” 曜灵的话,点点滴滴渗透进青桃的心里,她的眼圈红了。 曜灵看在眼里,便慢慢移开了眼神,青桃忙垂首下去,悄悄用汗巾拭泪。 “这梅子外头是甜,心子却太酸了!”曜灵吐出核来,口中喃喃道:“丫鬟们的日子也一样。不知将来能不能跟小姐一辈子,若不能,出去后少不得要回自己家里,到时候又怎么样呢?” 青桃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滚落满脸都是,口中求道:“姑娘别说了,别再说了…” 曜灵见差不多了,便趁机拉过青桃冰凉的手来,握在自己手心,语气温柔地问道:“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哥哥在外欠了大笔银子,将主意打到你这儿来了?” 青桃心里防线此时已全然崩溃,她本不是那种满腹心计之人,这事憋得太久,几乎叫她忍受不了了。 “姑娘你怎么知道?”青桃呜咽着开口,几乎泣不成声:“世子要离开济南前,我哥哥来找我,说又赌输了,找我要银子,一开口就是五百两。我几没吓跳了魂,只说我哪儿有那许多?哥哥不依,说拿不到银子他就没命了!我也是,实在没了办法…” 原来,借钱给青桃哥哥的那人说,若三日内还不上钱,便要赔命。青桃哥哥好容易求饶,便又再提出个条件,世子所去杭州,必要路过吴县,若真住在吴县,必要青桃想法,引着世子或曜灵,去一回申府后门处的,梨园,且特意说明,要傍晚,天刚刚黑的时候去。 曜灵昂起小巧的下巴,边听边想,最后青桃没了声音,她方淡淡问出一句:“可知对方是什么人?” 青桃摇头,一并摇落一串泪珠:“只知道是赌场把头,也是个放高利贷的,别的,就不概不知了。” 曜灵倾身向前,将青桃的手紧紧转到自己手心里:“你为什么不说出来?若只为钱,世子不会不帮你的。” 青桃抽泣起来:“我凭什么呢?五百两不是小数,世子即便要给,我也不能要。哥哥若知道钱来得容易,还不知以后怎么要呢!“ “那欺骗爷就行了?”曜灵声音不大,却重重打在青桃心上。 “不不,我决不敢有谋害爷和姑娘的意思,”青桃吃了一吓,眼泪都惊得收回去大半:“那人明说了,不过是引着人去看一场好戏便罢,并没有害人之意。且我也留了个心眼,不敢领着姑娘和世子爷去,叮当是有本事的,我想法领她去了,只当没事。” 曜灵思忖着点了点头:“想必你也不知道,去了会怎么样?” 青桃想起那晚所见,腾地一下脸就白了:“哪里知道会见鬼?以为真有好戏,谁曾想竟是一场鬼戏!我吓得险没掉了魂,将命送在那里!” 曜灵不说话了,托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屋里立刻静默下来,快要落山的夕阳,在窗纸上投下血一般的暗影,一阵西风吹过,院子里落尽枯叶的树枝,彼此碰撞的噼啪有声,愈发衬得屋里气氛,幽晦难明。 半晌,曜灵突然出手,身子从桌上腾起,一把捏紧正无声抽泣着的,青桃的下巴,本是清冽的眼神中,陡然透出凛然厉气:“你敢指天保证,说得都是实话,再没一句欺瞒么?!” 青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遍身索索地颤个不住,身子软了大半,半天才答出话来:“不敢,真得不敢了!姑娘不信,只管叫那赌场把头来问!若有一句假话,随便姑娘怎样处罚,青桃决不敢有一句怨言!” 曜灵陡然松了手,即刻又将青桃推回凳子上坐了,自己则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先只面无表情,过后,突然眉头一挑,微微笑了起来。 看来,真是有人耐不住了,要愤力一搏呢! “既然你说得都是真话,我即刻就令人去报世子!” 曜灵的话,让青桃忍不住垂首再度落泪:“爷若知道,一定看不起我,要赶我回家了!” 曜灵心里明白,若自己不劝,只怕岑殷真会如此,本来他就不预备叫青桃伺候自己了,现在知道真相果然如叮当猜测的一样,只怕定会觉得青桃不是个忠心之人。 可是曜灵却不舍得,她的想法正与岑殷相反。 青桃为了哥哥做出这事,正说明她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到底心肠是软的,舍不得叫哥哥白白去死,自己却什么也不做。rs 第二百一章 实情 再者,昨日晚间,确如青桃所说,她引着叮当去了,与岑殷和自己无干。青桃心里也是个有数,既能将事办了,又不至于盲从了另一方,惹出大麻烦来。 只这二点,曜灵便想留下她了。 还有就是,此时岑殷若真放出青桃去,她还能回哪儿? 哥哥好赌,嫂子尖刻,信上这八个字如印在曜灵心头,她想起自己店里的伙计们来,想起爹爹在世时,是如何收留他们的。 血脉相承,爹爹当日会那样做,今日她曜灵自然也得留下青桃。 这事不可叫外人来传,曜灵决定还是自己走一趟,青桃眼泪婆娑地看着她,想跟了去,又不敢。 “怕什么?”倒是曜灵反过来安慰她了,“你一向跟我出入,此时怎好落下?再说,爷必要亲耳听你一说,方显得实在!” 青桃心里亦知如此,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自己犯了这么大的错,跑得了初一,还能跑得了十五? 到了外书房,岑殷早等下了,虽知道曜灵必是一击既中,却也没想到会这样快。 青桃被曜灵拉进屋来,进门就跪下了。 岑殷一见便知,确是青桃身上出鬼,自己和曜灵猜得没错,俊美的脸上立刻阴沉下来,待听完青桃的自述,说话声音便不太客气了:“青桃,我一向待你不薄,下世的槐夫人更对你很好,姑娘不必说了,事事维护你,你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来?!” 青桃更比刚才在曜灵面前时哭得厉害,抽抽答答地,几不能成声。 曜灵替她回道:“这事也能全赖她,她也是无法可想,为了救哥哥。” 岑殷还是气:“我信得过你才放你在姑娘身边,你竟背着人允诺别人,私下里行事!引人去梨园虽不是大事。可若那人要你在姑娘饭食中下药。竟图谋害姑娘,难不成你也应允了不成?!” 说到底,这才是最令岑殷生气的事,自己选中放在心爱人身边的人,竟然背叛自己,好比心爱的羔羊身边,却无意中叫自己养了只狼,他思后惊心,简直发狠游侠系统。 青桃哭倒在地,口中连声哀道:“那是绝不敢的。爷将姑娘看得多重,别人不知道。奴婢我却最心知肚明!若那人提出非份之想来,我就拼了哥哥,不,就拼了我自己的命,也绝不敢答应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当日你不实话报于爷知道?”曜灵看青桃哭得可怜,有些于心不忍。且对方的话叫她脸红,忙抢着问了一句,替双方解围。 青桃泣血捶心,几不要昏过去,只是强撑着一口气,回道:“那人说了,不可叫爷和姑娘知道。不然定起疑心,一到吴县便要去申府打探,申府那样的人家。没事只怕有事,如今有事,益发谨慎,若打草惊蛇,就看不到后来的好戏了!” “好戏?”曜灵与岑殷同时出声,下意识都惊了一下,再看对方,都有些脸红,心里却都有些欣慰。 “哪儿知道会是那样一出戏?”青桃想到那晚自己所见的女鬼,顿时身上觉得凉嗖嗖起来,嘴唇青紫,身上冷得和冰一般,打起战来:“那知道会看到那种东西?” 岑殷不说话了,曜灵更不答话,二人心中同时想道,安排这样一出,无非是要扳倒宋全明罢了! 其实这人是帮了他们一个忙呢! 只是谁有这么大胆子?又将宋全明的丑事知道得这样清楚? 再想起,下午提及的,皇上与太后之争,二人心中不由得一凉,这到底是谁帮谁?还是无意中做了别人的刀锋?! 岑殷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铜锤!” 曜灵心里缩了一下,这声音她只在岑殷提到父亲病了时听过一回,如今再说,愈发不详。 铜锤提心吊胆地进来,想必也听出不好来,进来又见青桃地上跪着,愈发不敢说话,只垂手敛袖地站着。 “你将这丫头带下去,柴房里关起来,不许一个人接近!”岑殷的话如重拳打在青桃身上,她一下软了下去,嚎哭出声,又不敢求饶,一双眼睛桃子似的,只看曜灵。 曜灵自是不忍心,可她心里明白,不让岑殷出了这口气是不行的,因此就算青桃眼中再怎么哀求,她也只有硬下心肠来,不看,不顾。 待人拖出去后,岑殷又叫叮当来吩咐:“即刻寻个妥当人,去济南将青桃说得那个人抓来!” 叮当应了要走,岑殷又叫住她:“此事不可声张,此人不过是个喽罗罢了,上头必还有人,不可打草惊蛇!” 叮当回道:“奴婢知道怎么办,请世子放心!” 曜灵待人走后,方叹了口气,惋惜地道:“可惜了青桃这丫头,生生被她哥哥拖累了!” 岑殷哼了一声:“她早该对我说实话,也不至于如此!” 曜灵眼角里瞄他一眼,突然捂嘴笑了,岑殷不解奇道:“姑娘笑什么?” 曜灵笑了半日,放下手来,婉转娇柔地开口:“爷现在这个样儿,别说是她,就连我看见也怕得很,想必她心里慌张,知道爷听见后必有些反应,因此不敢说了!” 岑殷没想到,此时曜灵竟还能开得出玩笑来,看她在自己面前,巧笑流波,瞳神欲活的模样,一时竟愣住了神,说不得话。 曜灵本为缓和气氛,不想岑殷却动情凝视自己,她立刻也红了脸,偏开头去,口中带些抱怨地道:“爷!要我说,放过青桃也就罢了!” 岑殷听见青桃二字,立刻又清醒过来:“不行重生之大科学家最新章节!她这样一个不忠之人,如何能放在你身边!” 曜灵心里好笑又好气,笑在自己对岑殷的心思是一猜即中,气得是此人当真拗起来跟牛一样。 算了,过了这段时间再说吧! “如今你没人伺候,若现买一个,只怕也信不过,这样,梨白的底细我叫叮当打听过了,便是清清白白的,我看人也伶俐,先叫她伺候你吧!来日去了杭州,我调几个好人你使!” 岑殷的话令曜灵愈发哭笑不得,他拿自己当什么人了?要他调人来使? 不过看他这样热心,曜灵又不好当下就甩脸子说不,便含糊混了过去。 当下梨白便跟了曜灵,小丫头自是欢天喜地,先给岑殷磕了头,又问姑娘:“如今天也晚了,可要传饭?姑娘想些什么吃?我这就吩咐厨下赶着做去!” 曜灵且没答话,岑殷叫住梨白:“传了这里来用,省得你们跑两趟!” 曜灵忍下一个白眼,心说这时候您又知道疼下人了?不过奇怪的是,她竟没有出言拒绝。 梨白笑嘻嘻地下去了,岑殷这才回身,指着身后桌上,山一样高的堆起的各式红缎子包裹道:“看看,申二老爷的手脚也算快了!” 曜灵吃了一惊,忙走上来看,又问:“申二老爷来过了?” 岑殷摇头:“人没到,说是受了风寒见不得客,遣大管家送了这些东西来!” 曜灵且没说话,细细看去,见别的罢了,不过是些锦万寿字杭缎,姑绒云褐之类衣料,又有匣砚湘妃洒金扇东珠扇球之类,又有一半人高的箱子,不用开曜灵便知道,里头必是些珍贵的香料。 这些也罢了,倒是几只红漆雕花的盒子里,放着不少精细器物。 其中有一把宜兴茶壶,盖子上嵌着一块翡翠,看上去不甚出奇,曜灵不由好笑:“这东西也来凑数?实不像申家做派!” 岑殷笑了:“你原来不知道?这壶有个典故呢!这把茶壶竟是个宝贝,这壶嘴倒完茶是一点不滴的。泡茶时放茶叶也好,不放茶叶也好,冲一壶开水下去,就是绝好的茶,颜色也是淡绿的。我因不信,把他的茶叶倒了,另放开水下去,果然一点不错,是绝好的好茶,你说奇不奇?” 曜灵大感意外:“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茶从哪里来?” 岑殷摇头叹道:“原是几百年下来的东西,说是此物能存茶之精华,前人的都留在壶里了,方得此物。早前我听我爹提过,有此一物,不想今日竟得亲眼一见!” 曜灵有些咂舌:“申家发达成这样的?不过吴县一个富户,怎么就存得这壶?” 岑殷愈发摇头:“皇上早先曾提到过,江南如今富不可及,有些富人家中所藏,竟可比国库,想是太过招摇,才惹得他老人家这样说。如今看来,也确是实而不过。” 曜灵听岑殷这话里意思竟是不好,皇上有了此心,现在不动手,也许因为国库尚足,将来有一天内囊尽了,那可就难说了。 “申家这礼送得不好!他家京中有人,怎会不知风声略紧?如今还这样招摇不知收敛,真不是愚钝还是无知!”曜灵边摇头边道。 岑殷点头:“可不是?几回皇上都似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当朝的臣子没有不知的。申家既是户部员外郎夫人的娘家,又怎么会不有所耳闻?只怕是平日这样惯了,一时难以改变。” 第二百二章 两两相望 曜灵看着那些东西,想了想道:“明儿申老爷的回礼,就请世子爷操心料理。后院夫人和小姐那里,我来操办好了。据我今日所见,申家钱是尽有的,大面儿上也很讲究,不过细枝末节上,竟比不上京里一般大家。” 岑殷听她这样说,不觉笑了起来:“这就是人常说的,贫儿乍富了。申家本无根基,突然暴富起来,自然有许多不知。只不知他家小姐长得怎样?” 曜灵心里一动,头便偏开些不看岑殷,口中淡淡道:“长得都很好,且有两位尚未落红定。世子爷若有意,想必是手到擒来。” 岑殷先是一愣,过后哈哈大笑起来:“我不过今日听万县令提到,申府几位小姐加起来,都不如一个掌柜。因此刚才白问一句,不想掌柜就生起气来了。” 曜灵立刻脸红,头愈发低无可低,嘴里却还在要强:“爷说得什么话?拿我比什么人?我不过顺着爷的意思说罢了,哪有生气?” 岑殷见其两颊绯红,羞态可掬,娇憨之态实在可人,忍不住又多开一句玩笑:“我不过说了掌柜二字,姑娘怎知是你?难不成姑娘心里,也这样看自己么?” 曜灵被岑殷捏住了错,羞得简直无处可躲,细思之下,又确实是自己急了,回话时没想明白。 “我哪儿知道这里还有这个那个的掌柜?我只认得我一个,别人我不管!”曜灵想了半天没话可回,却又不肯白白落了笑在岑殷眼里,便赌气丢下一句,起身就要出去。 岑殷一见她真急了,当即就软了下来,忙也跟着起身,又不敢直接上手去拉,怕对方愈发生气,只得放低身段异世狂傲兑换。语带哀求地道:“好好的。姑娘怎么生起气来?” 曜灵不理他,只管走得飞快。 岑殷没了办法,只好跟在她后头,憋了半天,眼见曜灵已经走到门口,情急之下,只得低声下气地说了句:“是我错了,姑娘别再气了。” 曜灵早在等他这句,听见后便笑了,只是依旧背对他。嘴里还不肯放过:“哪里就错了?原是我的不是,哪里就是爷的过错?” 岑殷脸开始红涨起来。他活到如今,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这样低声下气,对一个女人的时候。奇怪的是,他不觉得难堪,更不觉得丢了面子,他只急在,那丫头怎么气性这么大? “我。我不该取笑。。。”岑殷的话才说到一半,曜灵实在忍不住了,伏下身子,咯咯咯地大笑了出来。 “原来爷也有这样的时候,真该叫叮当铜锤也来看看,平日多么威风一个人,”曜灵这才回过身来,青金色的猫眼里,似有点点繁星闪过。眉弯秋月,颊晕朝霞,脸上巧笑多姿,整个人如解语之花,丰神绝世四个字,竟形容不得了。 岑殷不觉就被对方一双秋波吸引住了,有些话说不出口,可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三生慧果。目成眉语,托诚愫于微波,望佳人尽知。 梨白走近外书房的台阶,却没听见屋里有任何动静,她心里好奇,难不成世子和姑娘去了别处? 不想刚将帘子打起,梨白就惊得连退三步,过后想了想,笑嘻嘻地坐在台阶下,跟着她来送饭的厨房婆子们,小心翼翼上来问她:“这饭还送不送?” 梨白不好说实话,她总不能说,世子和姑娘正在里头,两两相望呢! “急什么?该送时叫你便了!这会子爷有事呢!”梨白忍了笑,呵斥那婆子道。 这时候就听见屋里岑殷的声音:“饭来了!快送进来!” 随即曜灵地便飞一样出来,头低低的,说坐得久了,要在院里走走。 梨白笑着从台阶上起来,偷偷瞪了那婆子一眼,小声道:“好好的,偏叫你吵得搅了事去!” 那婆子被骂得莫名其妙,又赶着要进去,只得笑笑算了。 进屋后梨白便故意不肯抬头,倒是那几个婆子不知死活,先只低声下气去问她:“怎么爷脸红得这样?没到生火盆的时候,屋里又不热!还有姑娘呢?怎么要吃饭了,反去院里散步?” 梨白抿着嘴,装作看不见岑殷越来越红的俊美脸庞,只板起脸来喝斥婆子:“废话怎么这么多?要你做事不是闲混打牙的!看现说下去,那汤撒出来就有你好看了!” 婆子们心想这丫头片子还反了,不就挑给姑娘了么,用得着这么唬人?一个胆大的便又上去问:“我说丫头,咱们一处惯了,怎么今儿你倒摆起谱来?到底刚才你看见什么,也说给我们听听罢!” 要不说无巧不成书呢!偏生梨白还没来得及说话,叮当从外头进来了,后头还跟着曜灵,叮当替她揭着帘子,听见那婆子的话,眼角余光立刻觉出曜灵脸烧起来了,嘴里随即开骂: “哪里来的野婆子!好坏规矩是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要不说这万县令不中用呢!昨儿两个人查不出来罢了,今儿连家里的奴才也管不严!哪有下人当了面议论主子的?!还是万家家规如此?要不要我即刻请了万县令来,当面问问他这个道理?!” 婆子们被骂得脸上失了血色,齐刷刷就跪了下来,其中一个有眼力的,就求曜灵:“姑娘,好姑娘!我们本是无意,并不为说主子的不是!姑娘一向面善仁慈,求姑娘替我们说几句好话,下回再不敢了三国风云变全文阅读!” 曜灵早背过脸去,却悄悄用手拉拉叮当的袖边。叮当会意,两只大眼睛瞪起来喝道:“若不是坏了世子和姑娘用饭的兴致,看我不请了县令来,一个个收拾了你们!还不下去!” 婆子们吓得一溜烟从地上起来,瞬间走了个干净,差点连食盒也忘了拿,要不是梨白后头连叫不迭,几乎要连魂也丢了。 岑殷已经镇定下来,待人走后,方对叮当道:“想不到你倒凶得如此!若将来到了婆家,只所是管家的好手!哪一个敢不听你,我怕她连命也没有!” 叮当差点就要飞过白眼来,好在她总算在中原呆了不少时日,规矩也学了不少,这才强压了下去,只是口中不满:“我是替爷解围,爷倒取笑我起来!下回不说了,叫她们说去!” 岑殷故意冷冷大哼一声:“你敢!好大的胆子!” 曜灵笑靥如花地从后头上来,嗔道:“吵起来没个完了!还吃不吃饭,不管,我可是饿了!凭你们说去,这道蟹黄芥兰是应时应景的好菜,我就都吃了!”说着,当真径自坐了下来,并拿起筷子来。 岑殷急了,赶着走近桌旁,一看那八寸大盘,惊得忙道:“那东西虽好吃,却是大凉,姑娘昨儿忙了一宿又没睡好,且别吃那么多,伤身子!”说着话便要用手去挡曜灵的筷子。 叮当更急:“爷别忙着说话,看袖子拖到汤碗里了!” 曜灵和梨白,先只愣愣地看着对面二人,后来实在憋不住,终于哈哈大笑起来,岑殷反应过来,收回手来,看看,也嘿嘿地笑了。 叮当更是大笑,银玲似的笑声,将屋里大梁上的灰也震落不少。 曜灵边笑边用手指着叮当问岑殷:“你到底从哪儿弄来这丫头!实用精干,闲了竟还能说话解闷!” 岑殷也笑,想了想,却讨好地对曜灵道:“你喜欢她,我将她给了你。既可放心去使,亦可无聊时取笑!” 叮当眼珠子一转,飞快地走到曜灵身边:“我愿意跟了姑娘,好过跟爷,明着取笑了,还嫌弃人家!” 曜灵强忍着笑意,板脸推她:“你这样一个人,样样都能的,我不敢留,没那福气受用,只留给爷,叫他慢慢受去吧!” 当下四人笑得一团,就连梨白也一时忘了身份,跟着躲在曜灵身后笑个不停。 好容易止了笑,岑殷亲自挟起菜来,放到曜灵面前的小碟子里:“累你半日,不过为这点子小菜,来,就让你多吃一点何妨?梨白再去厨房传我的话,再上一碟,省得姑娘扯心牵肺!” 梨白脆生生地哎了一声,配合着要走,被曜灵飞身拦住:“哪儿去!爷的这种话你也听得?快别理他,叫他一人疯去!” 才止下的笑声,再一次在屋里荡漾开来。 总算开始吃饭,因心情好,岑殷特意叫开了一小坛金华酒,用合欢花水烫得滚热,然后请曜灵:“姑娘何不用一点?一天跑下来,活活血也好!” 曜灵白他一眼:“哪里跑了一天?我在申家,倒是直坐了半天,腰也酸了,腿也麻了,只恨不能出去走两步才好,再要活血,愈发晚上睡不得了!” 岑殷微笑起来,也不再劝,梨白赶紧满斟一杯放上桌去,岑殷轻松一饮而尽,口中赞道:“好酒!” 曜灵不理,只管吃菜。别看这万县令为人不怎么样,可选中的厨子倒真不坏,这小园厨房不大,可做出几道菜来,还真是有模有样的。 第二百三章 规劝 前面说的,蟹黄芥兰。此时正值秋风乍起,无肠公子最肥的时候,江南最是出产好田蟹,个大肉嫩,膏满脂肥,胜芳顶盖黄,剔出来的蟹黄,自不必说了。 芥兰都选顶端嫩尖,,配合适当的火功,自然是飞红染绿,色香诱人,入口鲜不可说。 曜灵平素很少吃蟹,总觉得麻烦,可今儿吃这道菜,倒是甚和她心意,蟹的鲜美与精华尽散在菜的浮面,正有些腻时,清爽的芥兰脆生生地,很快就将口腔里的肥腻感觉消除了去,两下里配合,可谓天衣无缝。 除了这个,还有一道火候菜,蒜瓣炒珠蚶,也是十分出色,,珠蚶选得大小一致,猛火热油快炒,不老不生,鲜腴肉嫩,连吃几个下去,都觉得没品出味儿来似的。 此物亦是下酒佳品,隽美之极,岑殷也看重得很,两双筷子几回一下,盘子里很快见了底。 岑殷暗中瞟了曜灵一眼,再下箸时,筷子便从珠蚶上一滑而过,只拣了个蒜瓣放进口中。 曜灵觉得了,娇嗔地瞪他一眼:“有肉不吃,吃那东西做什么?”说完便不看那道菜了,另寻他物下饭。 岑殷咧嘴笑了,知道是让给自己了,不由得心里甜蜜涌了上来,不声不响,将盘里剩下的珠蚶吃尽,然后自斟自饮一杯,满意之极。 一小坛酒顷刻见底,岑殷不过略有微醺,正要吩咐再开一坛,突然觉得手背上压上一双温热的物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曜灵,将筷子伸了过来。 “知道爷高兴,可也不必太过。酒到微醺最是佳处,再喝,反坏了美意!”曜灵低声切切劝道,眼睛里青金色的光闪闪亮亮。似星光,将岑殷的心照亮。 岑殷嘴角高高扬起,情不自禁地笑了。 “上饭!”叮当看了梨白一眼,二人也同时微笑起来。 饭后,曜灵要走。岑殷心里欲留,思来想去,却叫梨白:“早些扶了姑娘回去,多叫几个人点灯笼看着路!” 又对曜灵道:“明儿还要去申府,又要预备带去的礼,我心里想着。。。” 曜灵低头。脸上都是笑意,心想我又不曾说你不留我,何必解释? “爷不必说了。我自有分寸!”曜灵抬头冲岑殷道,脸上竟有从未见过的妩媚的笑,灯下如娇花欲放,晓露犹含网游之大玄幻。岑殷看着不觉呆了。 曜灵见对方如此,少不得低了头,也不理他,更不再说,扶着梨白就走了。 叮当待人走过,方有意无意走到门口,将帘子猛一大掀。一阵凉风吹进来,将岑殷吹醒了过来。 “今儿不知怎么了,没吃酒也觉得醉似的!” 叮当一句话,听得岑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因知道叮当是塞外人士,自己一向不以中原礼仪教育约束她的,因此又说不得,想了半天只好板起脸来,故作正色地哼了一声,然后踱回里间去了。 出得院门,果然曜灵见得几个丫鬟,一人手执两只大灯笼等着,忍不住失笑,又不好说什么,便慢慢跟着,一路回到自己下处。 待到了屋里,曜灵吩咐梨白:“门口看着,有事再来回我!” 自己则取出腰间一串箱笼钥匙,先下了最上头一只,细捡其中物品,预备明日带去申府。 依夫人与三位小姐喜好,曜灵选出上等宫用衣料来,过后又想了想,四爷是娶过亲的,那就还有位四奶奶,只是今日不知何故没有见面,于是也挑了出来。 其余便是些珐琅香盒,银香球,金香囊之类金玉玩器,头面也一人挑出一只来,又预备些给丫鬟的小物:大小荷包,帕子汗巾,梅花小锭之类。 挑挑拣拣之后,时间也不早了,再叫梨白进来收拾装盒包裹起来,就快到了亥时二刻,梨白边忙边催曜灵:“爷已催人来问过几回了,姑娘也该歇下了!” 曜灵嗔道:“急什么?我又不困!”说着话儿,却忍不住口中打了个哈欠。 梨白笑了起来,忙将手下忙完,又打进水来,伺候曜灵洗过,更衣躺下安歇。 次日,卯时曜灵便醒了,听外头梨白微鼾的声音,她微微一笑,又闭着眼睛躺了一会,直到外头有了响动,方才坐起身来。 梨白边打哈欠边替曜灵揭起帘子来,不料一眼就见曜灵坐着冲自己微笑,吓得立刻掩口,慌张道:“梨白莽撞了,请姑娘恕罪!” 曜灵冲她摆摆手:“这有什么?你也太小心了!” 梨白不好意思地笑,一脸稚气地道:“昨儿因爷要查身世,我爹便来了,听说我挑去伺候姑娘了,少不得多吩咐我几句,又说我一向没规矩惯了,只在这园子里,也没经过老妈妈怎么教导,生怕委屈了姑娘,叫我万事小心些,切不可再跟以前似的。” 曜灵笑着扶着她起来,又反问她:“以前怎么样?” 梨白吐了吐舌头:“我爹说我是野丫头呢!进了这园子才上些规矩!” 曜灵伸手点了她额头一下:“那可巧了,我爹也这样说我呢!” 梨白立刻瞪大了眼睛:“真的?那姑娘的爹爹现在何处?在京里没来么?” 曜灵在心里叹息,装作要找衣服,躲去了床后。 “姑娘,今儿穿这件可好?”梨白望着一箱子华服,开始还有些瞠目结舌,过后见曜灵推她上来替自己挑选,少女的心性立刻复活起来,人亦活泼许多,只是致谢小孩子心性,竟替曜灵挑出一件大红遍地锦撒金五彩妆花小袄来。 曜灵一见那上头红中带金的色泽就有些晕了头,忙道:“快放了下来,我可不穿这个,又不是去唱戏!” 梨白有些惋惜地看着她将衣服放回去,口中喃喃道:“不是唱戏也可以穿哪极品红颜劫最新章节!有一回我见万夫人来这里,也穿这样的,还没这个好呢!” 曜灵便瞪她:“你也知道是万夫人穿的!她多大我多大?!” 梨白一想也对,止不住又笑了,正露出两只虎牙,倒十分可爱。 曜灵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这才自己动手,挑出一件月白底子樱花纹样宝蓝滚边缎面小袄,配上一条青绿色云锦长裙,清淡娇柔,又端庄大方。 “姑娘真有眼光!”梨白伺候曜灵更衣之后,嘴里的赞叹之词就没停过,也难怪她,她一向只知道大红大绿的漂亮,这样素净中衬出清丽的风姿,她却是头一回见。 “你可会梳头?”更衣后,曜灵想起一事来,坐在梳妆台前,反身便问梨白。 梨白脸红了:“我只学过一般的螺髻,再有就是个高椎髻了,别的没人教我,我也没机会看。” 曜灵松了口气,心想还好,我本以为你是什么也不会的呢,这时候便想起青桃来,心中不禁有些怅然。 “罢了,”曜灵冲梨白一笑:“高椎髻也很好,你用些心,好好替我梳一个吧!” 梨白眼睛一亮,虎牙就露出来了:“姑娘放心,这个我可拿手!没事时在园子里的姐妹头上练过,顺手得很!保证替姑娘梳得又高又耸,一丝儿不乱的!” 果然很快梳就,倒有些出乎曜灵意料之外,确实梳得很不坏,梨白又替曜灵从头面匣子里拈出一对缠丝镶珠金簪子簪上,除外就是那只曜灵从不离身的墨玉簪子了。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愈发连耳坠子也省了,却越衬得曜灵明眸皓齿,玉面朱唇,月挂双眉,霞蒸两靥。 “姑娘,真好看!”梨白站在曜灵背后,看着镜子里丰神姽婳的身姿,不禁开口赞出声来。 曜灵伸手扶了扶头发,也笑道:“是夸你自己头梳得好吧!” 梨白嘿嘿嘿地笑了,竟不否认。 此时外头已有人来请:“世子爷问姑娘起了没有,请姑娘去用饭呢!” 曜灵点头向外应道:“就来!” 梨白有些小心地跟着曜灵起来,口中有些欲言又止。 曜灵觉得了,回身嗔道:“有什么就说!吞吞吐吐地做什么?!小心憋坏了肚子,吃不下饭!” 梨白立刻摇头:“没有什么,姑娘误会了!” 本来倒无事,她这样一解释,曜灵反疑心起来,顿时立下脚不走了,直视梨白问道:“到底什么事?” 梨白脸红起来,口中咀嚅着,本不想说,却被曜灵眼神压住,犹豫半天,不得不开了口:“姑娘,依奴婢浅见,姑娘,姑娘还是,还是别与世子爷,那样亲密的好。” 梨白这话一出口,曜灵心里猛地咯噔一声,眼神中寒意顿起:“你这丫头,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边说着话儿,手就向前拽住了梨白。 梨白被她拉得一惊,本来就有些慌张,这下简直魂也没了,腿脚一软就要跪下,曜灵紧紧托住她,这才撑直她的身子,不至于落地。 “有话好好说,”曜灵放缓语气,知道刚才是有些吓着对方了,脸色也缓和下来,低声软语地再问:“难不成,你听到什么闲话了?” 梨白眼里闪闪地浮出泪花儿来:“其实这全是奴婢我的小见识。。。” 第二百四章 定情 “因见姑娘与世子走得近,外头什么传言都有。我本不信,后来姑娘进了园子来,又见姑娘是那样一个人,行事端庄不说了,又对下人和气有礼,我心里想着,偏我这样有时运,被挑中了给姑娘使,若是,若是有什么,不告诉姑娘,我这心里,只觉得,对不住姑娘似的!” 曜灵的心抽动了一下,拉住对方的手便有些松动,梨白觉得了,愈发急着要解释,说出话来便有些结巴:“其实,其实经这二天下来,我都看在眼里的,我,我真恨,恨不能出去告诉外头,那些,那上些碎了嘴的!姑娘,姑娘与世子,是真真发乎情,止于礼,礼礼。。。” 曜灵本自烦愁,听她这样一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开口止住她连续不断的礼字:“你怎么知道这话?文绉绉的,不像你说的。” 梨白见她笑了,心里松了口气,话才说得连贯起来:“其实我是昨儿下午,在外书房门口,听见世子爷跟叮当姐姐说的,我哪里知道,不过照样再说一遍罢了。” 曜灵低了头,口中喃喃道:“你听清了,世子当真这样对叮当说?” 梨白重重点头:“我听得真真的,一个字不错。” 其实曜灵扪心自问,若依理法,自己一个未婚女子,跟着岑殷同出同入,现在愈发连饭也一起用了,是说不过去,绝对说不过去的。 发乎情,止于礼。 这原是做给自己知道的,外人?他们只看见两人同行,自然有各种闲话出来了。自己与岑殷都是各种明里暗里关注的对象,又这样一路带些招摇地下江南,怎不叫人说话? 可是不知怎的。曜灵现在不太在乎了。 闲话如流水,是想止也止不住的。不说这个,也会说那个,无心之事落入有心人眼里,没事也能造出事来。要得是八卦的意趣,哪管它真假? 这话是爹爹在世时说的,先说与何干。后来何干便传于曜灵。因她各家大宅后院常去的,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说她要给大家子弟做妾,才那样殷勤走动。 开始她也烦恼过,因进进出出,别人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异界生存守则。 何干便将上面的话说给她听,又语深心长地劝她。日子长了。自然知道你不是那样的心思。那还有什么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后来何干又玩笑地道,你想做大生意,还怕几句闲话伤了身不成? 如今再想这话,曜灵半是欣慰半担忧。欣慰在于,自己依旧于当年一样,虽外人看着各种不合理。可自己知道,并没过逾。、 发乎情,止于理。 可也有担忧。止于理,却真正发乎情。 她对岑殷是动了情的,不在于对方三次救了自己,也不在乎对方身份,只在一颗真心。她看得出来,岑殷对自己,犹如当年爹爹对娘亲。 此时再想起在那小县城里,祈妈妈对自己说过的话:你爹爹偏只看中你娘,凭他的身份,什么样人没有?他不要,只要你娘。你娘也是个奇女子,但叫你爹收了心,什么理法都抛之脑后了,一心一意只跟你爹走,他到哪里,她跟去哪里。 按说当时两人并未成婚,更可说成婚的可能性很小,可蔻娘不管别人怎样,你爹寻着机会见她,她便寻着机会去,不肯为虚礼,伤了真心。 不肯为虚礼,伤了真心。 这话如今再想,竟如从自己心窝子里掏出来的一样,贴切,妥当。 管他别人怎么说,自己快活不就行了?我没妨碍别人,别人也别想妨碍我! 爹爹当年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行的,因此放弃了富贵荣华,只求与娘共渡一生。其中险恶,不必细说,最后连命也赔上,只好在是与娘同去,也算了他一生心愿。 血脉相承,曜灵不得不承认,自己现在的心思,是可与爹爹当年,相提并论的。 曜灵将梨白扶稳当了,镇定自若,含笑正视对方,款款开言: “梨白,多谢你今日箴言,你一心为我,我很感动。不过我自有打算。咱们只管干咱们的,别人要说,我也管不着。人生在世,要提妨的东西很多,将来你会明白,闲语碎言,倒是其中最提不上的了!” 梨白听得有些迷糊,不过曜灵平心静气的态度,倒是叫她也随之平定下来,这位姑娘果然不是一般俗人,她想。 “别叫爷等急了,再者,菜凉了也不好吃了!”曜灵微笑挽住梨白,将她推出门去。 天气很好,大早起来便见阳光洒了满园都是,到处都开着各色各样的秋菊,温度也比前几日暖些,走到园内花厅时,曜灵竟微微有些出汗了。 梨白细心地接过曜灵手里的玉色熟罗帕子,替她将额角细汗拭尽,曜灵笑着道了声谢,倒惹得梨白羞红了脸。 岑殷已经等在花厅,见曜灵进来,先问她睡得如何,听见个好字,心里方落了块大石。 “其实我一向在外不择席的,”曜灵笑着说道:“爷不必那样担心,无事我总睡得很香。” 叮当飘然而放,丢下一句话:“昨儿爷特意多安排了一倍的护院看守,姑娘应当睡得香,不然可就辜负。。。” 岑殷怒目相视叮当:“你最多话!罚你出去,站在院里半个时辰,不许开口说一个字!” 叮当吐了吐舌头,顺手从身边婆子的食盒里捞走两只蟹黄包子,藏在袖子里出去了。 梨白想笑不敢笑,曜灵便推她:“你去看着叮当,不许她耍赖偷着说话撩人男色最新章节!” 岑殷待曜灵坐下后,自己方才落座,又有些抱歉地道:“我才想起来,梨白只算得个粗使丫头,许多事只怕她不中用,我已安排了下去,明儿先挑几个好的,你看过后,中意的留下来使。” 曜灵干脆地拒绝:“不要!梨白虽有许多不足,不还有青桃么?她是经过槐夫人调教的,还能有谁比她强?” 听见青桃二字,本来心情爽朗如秋日睛空一样岑殷,即刻又沉下脸来:“她?她不行!” 曜灵好容易得此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立刻反问:“怎么不行?我看她挺好。若不为哥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也是有情有义的。且心里有分寸,知道带了叮当去,避开你我,最是有头有脑有算计的。既完成对方指令,也不至于害了你我二人。我看这丫头是个中用的,我喜欢她,我要用她。” 经曜灵这番解释,岑殷心意已有二分松动,可究竟是青桃是瞒了自己行事的,这一点,他无论如何不肯原谅。 “既然如此,她就该趁早回了我。怎知我就一定会如那人所说,打草惊蛇?兵书上什么计谋我没学过?用也用过多回了,怎见得就信不过我?” 曜灵听对方这话,已有三分强词夺理,面上便微微一笑,知道这事有八分准了。 “她不是跟爷的时候短么?如今经了这事,知道爷的厉害,想必再不敢了!”曜灵的声音婉转娇柔,又有些低声下气地求道:“我替青桃下个保,爷也信我一信,我保证她今后不敢了!” 本来已有些同意,再经曜灵这么一求,岑殷自然无有不从,不过面子上还是强硬的:“她若留下也得,不过我不是不放心,必得再选几个放在你身边,细细盯住她才好!” 曜灵哭笑不得,我的好爷,有我看住她还不够? 不过她也知道,能答应自己的要求,岑殷已算给了十足的面子,自己再不知足,那就过份了。 “多谢世子爷开恩!多谢世子爷厚徳!”曜灵随即站起身来,竟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岑殷大感意外,忙起身不迭,同还大礼,过后两人同时起身,都觉出好笑来,便嘿嘿笑个不止。 “若不说是替个奴才作谢礼。。。”曜灵的话才一出口,立刻觉出不妥来。也是,两人对拜,还能是什么情况?! 岑殷情不自禁地嘴角上扬:“若真如姑娘所说,在下实在求之不得!” 他明知曜灵的话只说了一半,却有意捡她那没说出来的另一半话,作答。 曜灵一霎时粉面生红,虽是宝靥微红,却梨涡欲笑,一向总爱在岑殷面前低头的她,竟也勇敢地抬起头来,青金色的猫眼,盈盈然然直视对方。 有些话是不用说出口的,有情人的双眼,比什么语言都来得直接。 饭后,岑殷吩咐铜锤,去取了曜灵昨儿精心备下的礼物,并与自己的一并装好,放到门口正候下的青帷小油车上。 昨儿是借机会上门,今天则是光明正大地去申府了,因此岑殷特意另修书一封,正好也是避嫌,自己不去,令铜锤携着去。 岑殷虽已不再计较青桃,可到底赌场那把头还没从济南带来,因此人还锁在柴房,今天便命梨白同去。 曜灵坐在车里,只是吩咐她:“别多说话,遇人面上带三份笑,知道就说知道,不知道只笑着说不知道便罢了。万不可逞强,更不必事事出头,我自有分寸。” 第二百五章 朱楼 此时的梨白还有何话说?只顾着点头也来不及。 申府今儿特意命人,一大早起,便守在自家街角处望风,见小车过来,又是铜锤驾车,是熟面孔,忙上前来请安,又将车带着去了前门,从偏门而入。 进了垂花门,曜灵被梨白扶下来时,就见申家女眷齐刷刷站了一地,都在门内迎她,打头的正是申二夫人,身后是一身红衣的一位奶奶,头上高高挽起,想必就是四奶奶了。二小姐三小姐,并六小姐排排站着,皆鸦雀无声,一个个伸头向前看着,见曜灵下了车,眼珠子便都落去她身上。 曜灵微笑起来,伸手扶住梨白,觉出对方的微微有些打战,便低低道:“没事,将腰挺直了,万事有我呢!” 梨白一直咬紧嘴唇忍住紧张,不想还是叫曜灵看出来了,当下强作笑容,硬撑镇定地回道:“姑娘放心,奴婢明白。” 曜灵有点好笑,只是看她紧张成这样,少不得先拍拍她的手背,是安慰对方宽心的意思,然后方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尹掌柜的好早!”申二夫人早迎上前来,笑眯眯地拉过曜灵另一只手道:“我们刚刚梳洗完毕,才用过饭,就听见掌柜的过来了!因此出来得匆匆,显见得都有些妆容不整,又有些松散,掌柜的不要笑话,也正等你来再指点一二呢!” 曜灵忙称不敢:“昨儿已是卖弄了一番,今儿怎好再现?”说着打眼细细将三位小姐看了,然后重重点头道:“果然小姐们都将小女子的话都听进心里了嫡秀最新章节!今儿一见,皆大有改为!证明夫人教养出众,小姐们学得精进呢!” 这绝不是曜灵自夸手艺,相反她在竭力称赞申二夫人。从小端正小姐们的学习态度,才得遇事学得这样快,又不出错。 申二夫人不是笨人,自然对这样的话坦然受之,脸上愈发笑得热烈。又请曜灵快进:“都已经备下了,昨儿时间太短,好容易掌柜的来咱们县里一回。下次还不知何时。这样的机会,若不好好加以利用,那可真是老爷常说的,暴敛天物了!” 说说笑笑,申二夫人将曜灵请进自家小花厅里,早已等在门口的几个大丫鬟,忙赶着将桃红色夹纱盘银线的帘子揭起。吊在两旁点翠银蝴蝶须子上。 申二夫人笑盈盈地请曜灵入内。口中殷勤道:“掌柜的别笑话。我们这里小地方,没什么好玩意!” 曜灵口中笑称夫人过谦了,故意睁大了眼睛做四处打量状,见地下铺着鸭绿绒毯,香楠木屏风将里外隔开,外间二张香几,几上供一个宝鼎。浓香芬馥,另一个供着半人高的梅瓶,里头密密插着各色秋菊,却将本来的清香被那香鼎夺去大半。 两边墙上糊着白花绫,一边是挂着八幅青缘的山水,另一边则是两个博古厨,上头尽放些楠木匣子,看不出其中有什么。 申二夫人有意走上前来,似随手找开一只,从中取出一条大红洋绢金夹绣三蓝蝴蝶穿花汗巾来,招手叫过梨白来:“给你玩吧!” 曜灵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一般人用来装书的楠木匣子里,竟装了这些东西? 梨白有些畏缩地躲在曜灵身后,不敢上去,却将曜灵的话记得牢牢的,脸上全是娇憨的笑,只是摆手不开口。 四奶奶这时走上前来,接过二夫人手里汗巾儿,硬塞去梨白手里,脸只对着曜灵,笑嘻嘻地道:“掌柜的管得倒严,这不过些许玩具罢了,只管收下,若看不上眼,留下再赏人就是了!” 曜灵笑着摇头:“这就很好了,说什么看不上眼?”边说,边丢了眼色去梨白那里。 梨白会意,忙笑着接过汗巾来,又行礼道谢,忙乱一阵。 接着申二夫人便请曜灵:“且外间宽坐,中午就在里间用饭!既然来了,可就由不得掌柜的,好歹陪我们娘几个说说话,将些路上趣闻,并京里乐事说给我们,我们也开开眼界!” 曜灵自然笑着点头,又是不敢当:“申二夫人实在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趣闻?倒是一路上来,尘土吃下不少,只是到了今日又吐不出来,白叫二夫人高兴一场了!” 四奶奶咯咯地笑出声来,申二夫人尚未开口,她倒先抢在头里说话了:“姨妈你看看,这掌柜的会唬人不会?明明一路是水路来的,哪里来的尘土?要说水汽,吃下不少我还相信,土都叫水淹了,哪儿还有?” 曜灵心里一惊,由不得抬头细看了四奶奶一眼,才进来人多,她也没多注意,如今才看出来,这位四奶奶眼睛亮得很,虽只是不时瞟到自己身上,却一瞬间就将自己周身看遍了似的。 且长得算是申家这几位中最好的了,模样周正,细腰长脸,脸上一双明闪闪的杏眼,圆溜溜地看人。 打扮得也好,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并不过份矫饰,因长发如云,便有些着意在此,双鬟腻绿,高髻盘云,梳了个凌云髻,一只累丝嵌宝衔珠金凤钗端端正正插在正面,随着主人说话动静,那五分的珠链摇摇欲坠,直冲听者点头不止。 身上则果如曜灵所料,大红万字流云妆花通袖小袄,宝蓝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如主人一样鲜艳的颜色,刺进曜灵眼来养个仙女当老婆。 “四奶奶可算抓住我话里漏处了!”飞快毕之后,曜灵含笑回道,“我原也是顺口一说,不想竟是错话,四奶奶眼明心厉,我算服了!” 说话时,曜灵眼睛一错不错看着对方,虽然在笑,眼里却是不放松的警惕。 四奶奶却换了颜色,眼睛笑成两弯月亮,转身对申二夫人撒娇道:“姨妈你听听,平日总说我不会说话的,掌柜的却一来就夸我呢!” 申二夫人淡淡一笑:“掌柜的初回见你,自然要赞,难不成上来就说你是个尖酸刻薄,会挑刺的么?人家没那么不知礼,更不会这样没有教养!” 这话一出口,几位小姐同时低了头,听出来母亲是在训话了,曜灵身后的梨白更没想到,刚进门就遇到这一出,本来就紧张,这样一来腿脚愈发软了,虽明知不是说自己,亦有些胆怯。 曜灵还是稳稳坐着,脸上游离些若有似无的笑,眼光只在四奶奶和二夫人身上打转,看来这二人之间,并不和睦,且不忌讳,更不惧于叫外人知道似的。 四奶奶瞬间冷了脸,身子扭了一半,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只得垂下头去,却低低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正巧能叫屋里都听见。 二夫人气得脸色微红,右手情不自禁摸去身边香几,是欲支撑的模样。三位小姐眼睁睁看着,想扶又不敢上前。 “昨儿我来,怎么不见四奶奶?”眼见局面有些尴尬,曜灵婉转娇柔地开口了:“若昨日得见,少不得多替奶奶带一瓶茉莉花汁来!” 四奶奶眼睛一亮,整个人便趁机转向了曜灵:“掌柜的怎么知道,我用着茉莉花水?今儿起得早又赶得急,我没来得及洒就出来了,掌柜的鼻子就这样灵?” 曜灵便笑:“我吃哪行饭?不知道这个,岂不该打了?不过如今说也白说了,下回补给奶奶吧!” 四奶奶抿嘴一笑,眼神明显在告诉曜灵,她知道曜灵是在替自己解围呢! 申二夫人这时高声大气地叫着门外的丫鬟:“都死了?茶也不知道送一盏进来!” 香缇忙进来笑着回道:“因不知道夫人小姐奶奶们要什么茶,故没敢自作主张。” 申二夫人沉脸斥道:“这也要来问?这里的主子都是你们伺候惯了的!再者,掌柜的这里坐着呢,要问也要先尽客人,怎么这样的理数也不知道?白跟我这么久了!” 香缇慌得立刻恭身,陪着小心道:“是奴婢疏忽了,我这就催去!”说着转身走了,申二夫人还要再说,却见几个丫鬟抬进曜灵带来的礼物,方才收口不提。 “回夫人的话,世子爷给老爷的东西,已经都抬去房里了!”打头一个丫鬟回道,二夫人嘴里哦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不耐烦地挥手,丫鬟们放下东西便赶紧低头出去了。 曜灵笑盈盈走到紫檀雕花,五彩花锦铺垫的大桌前,亲自动手拆开包裹,先将衣料抽出来,一一分派: “六小姐!”曜灵从最小的开始,将一匹米黄地粉玫瑰花纹泰西缎抽将出来,含笑对云霖道:“这颜色娇嫩,我放眼瞧着,连我在内都不配,唯有六小姐最合适了!” 云霖看那缎子,米黄色加捻丝线为经线,粉色无捻丝线为纬线,织就出来,娇艳粉底红色花,大朵大朵的玫瑰,合着华光丽质,其尊贵的气象一望便知。 云霖身后的丫鬟有些看傻了眼,梨白将缎子送过来时,她竟不知伸手,云霖眼睛也只盯在花缎子上,不知开口,倒是申二夫人看不入眼了,呵斥道:“霖丫头敢是丢了魂?” 第二百六章 朱楼(二) 云霖这才回过神来,慌得暗中踢了丫鬟一脚,这才慌张地出手收下了缎子。 “这是贡品吧?”申二夫人有些羡慕地问着曜灵:“我们这里,竟没见过这种织法!” 曜灵妍静地点头,反手又抽出一匹来:“三小姐,这是选给你的,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云华早在心里打鼓,见云霖得了匹好的,又不知自己怎么样,见曜灵拿出匹桃红绸绣花篮花卉纹衬衣料来,当下就笑开了眼。 “她毛手毛脚的,怎么好穿这个?”申二夫人微微蹙眉,见那缎子绣着海棠、桃花、荷花、茶花、兰花、桂花、组成的花篮六个,模样精致可爱,不觉就看了云华一眼。 云华的脸瞬间灰了大半,因昨日吃了教训,便不敢回嘴,又不敢撒娇,只得看看那缎子,不说话。 曜灵倒笑了起来:“看来是我选差了?我原想着,这颜色好,又衬人,又合着三小姐活泼泼的性子,原来不合适?罢了,我也不便再带回去,三小姐且收了,赏给下人吧!” 申二夫人听这话头不好,忙陪笑道:“我不过怕华丫头糟蹋了东西,岂有嫌东西不好的道理?且是掌柜的一片心意,又怎能赏人?罢了,华丫头你接了吧,只是好生穿着,别辜负了尹掌柜的一片心意!” 云华眼里一亮,脸上复又放出光来,只是到底不敢太过张扬,微笑着命身后丫鬟上来接了。 接着曜灵又将二小姐的也给了,绿地牡丹纹织金缎子,华贵雍容,正合二小姐心意。 申二夫人的这时也拿出来,共四匹,明黄地佛手勾莲纹暗花苗疆蛊事。秋香色绸绣海棠水草金鱼纹,藕荷色绸绣彩松鹤花卉纹,并沉绿缎绣五彩海棠金寿字纹。 申二夫人笑着命香缇接了。又说姑娘太过破费。 最后便是四奶奶,她倒不甚在意地看着桌上包裹。眼里并无特别渴望。曜灵看着她道:“昨儿来时,并没见着奶奶,也不知奶奶喜好,只得凭自己想象挑了一匹,奶奶喜欢便罢了,不喜欢也只管收下,赏人吧!” 四奶奶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我也有?我只当是看热闹的。空想呢!” 申二夫人听见这话,不觉几不可察地皱起眉头来,嘴唇抿得紧紧的成一条线。 曜灵捧出二匹来,各是红地鱼藻纹妆花缎。并品蓝色富贵万年纹鸳鸯缎的,大方贵气,闪耀生辉。 四奶奶一见就喜欢了,怎么这丫头知道自己的喜好似的?这闪亮亮的缎子,也只有自己才穿得好看! “有劳姑娘破费!我们没得好回。只有愈发在午饭上用心了!”申二夫人一句玩笑,将四奶奶欲说出口的谢辞挡了回去,四奶奶只得笑着命人收了。 曜灵又拆下头小盒,边拆边道:“我是不知好坏了,世子叫我挑。我只有献丑了,好不好的,各位担待!” 申二夫人不觉笑叹道:“姑娘也太过谦虚!谁不知道,满京里,除了皇上就是泓王了?几位王爷中,唯泓王最得皇上器重,如今泓王虽老了,世子却正当壮年,正是在皇上面前得恩宠之盛时!姑娘若说别的也罢了,世子信得过的人,我们反倒信不过了?那就是我们不开眼,没时运了!” 曜灵笑着取出个画珐琅花蝶团锦纹头面匣来,口中称:“夫人太会说话!这是拐着弯子夸我呢!还饶进世子爷去!我没话回,只好笑笑吧!” 屋里人都笑了起来,一时间气氛十分和睦起来。 曜灵开了匣子,先取一对金筐宝钿鸿雁衔枝纹金梳背,一只金丝八宝攒珠髻,又是一对白玉压鬓簪,最后是一串珠链。 申夫人待香缇将头面捧上来,眯眼细看了,口中啧啧有声:“这花样倒是好的,论攒珠髻我也有几只好的,都不如这只精致!珠子也好,难得是一样大,又圆润如玉!” 曜灵心想这是宫里赏出来的,还能有差?槐夫人的,都是上品,一般王妃还赶不上呢! 三位小姐都是一样的,各一对珍珠吊坠,并一对赤金珠簪;四奶奶多一只金镶玉鸾凤步摇簪,并一对翠玉手镯。 这样分派完了之后,申家女眷皆大欢喜,申二夫人则暗中吩咐香缇,赶紧也去备礼,好叫曜灵回去时带走。 “姑娘你瞧,昨儿我也没想到这一出上去。今儿你一来就这样客气,倒弄得我措手不及,没准备下,落了姑娘笑眼了!”申二夫人笑对曜灵道。 曜灵自然说哪里,申老爷早在昨日就将礼物送到世子那里了,夫人再来,愈发就回送不休了,再说自己不过是回昨日申府的茶水之恩罢了。 二夫人笑笑,正好香缇上来,回说茶得了,二夫人便请曜灵:“姑娘忙了半日,快坐下来说话!” 曜灵正要上前,四奶奶快步抢到云华前面,将曜灵拽去自己身边,按她坐下,又转身对梨白道:“你只管下去吃茶吃点心,这里我来伺候姑娘,保管误不了事!” 梨白有些不敢,只笑着看曜灵。 申二夫人便道:“姑娘你只管叫这丫头去吧!这里人多呢!且四奶奶既有这份孝心,姑娘你倒不妨成全了她,也省得她牵肠挂肚,倒是吃喝不得了!” 满屋的人都听出来,二夫人在有意揶揄四奶奶,因此都不说话,只看四奶奶要如何应对调教女神全文阅读。 不想四奶奶还没开口,曜灵先绕过她的手去,依旧站着,又从怀里抽出个楠木小盒来:“这是给申老太太的!她老人家一心向佛,正好世子有一串上好的伽楠香佛珠,我心里想着,再没比这个更合适了的!也唯有她老人家,合用这个!” 申二夫人愣了一下,赶紧堆上笑来:“可不是么?没得将老太太忘了?昨儿晚上我去给她请安,已对她说了姑娘的事,她老人家也喜欢得紧,只是一向不见人的,又年高体弱,受不得风寒,不然早要亲自出来,见见姑娘呢!” 香缇则快步上前,接了盒子来,曜灵这才看了梨白一眼:“你下去吧!” 梨白应了一声,便有个丫鬟上来,笑嘻嘻地开口:“妹妹跟我来吧!” 正好外头茶盘送到了,几个丫鬟流水般的穿梭,曜灵则被二夫人安排,坐到了云霖身边,云霖则挨着她坐在左首,右边就是云烟,再下去便是云华,对面则坐着四奶奶。 “姐姐可算来了,我可念了你一夜!”云霖趁着上茶时,低头微笑对曜灵道。 曜灵玩笑着回道:“妹妹心诚!我却没想,回去就倒头睡了呢!” 云霖扑哧一笑:“我不信!回去就睡?那这么些的礼物是谁选的?姐姐惯会说笑!” 曜灵哟了一声,也笑了:“该打该打!说谎也不打个草稿,怎么就叫妹妹捏了个实?” 云霖更笑:“岂不证实姐姐是个不会说谎的实在人?”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惹得四奶奶伸过头来,好奇又嫉妒地问:“你们说什么可乐的?也说出来大家笑笑才好!” 云霖小孩子心气,见曜灵受大家喜欢,便恨不得独占了才好,见四奶奶来问,便偏了头对曜灵笑道:“就不告诉嫂子,叫嫂子打这个哑谜去吧!” 四奶奶脸色微变,正要再说,申二夫人咳嗽一声,对曜灵道:“姑娘尝尝这水!因知道姑娘今儿要来,我特意大早命人去城外山上取了泉水来,茶是从老爷那里取来的,上好的雀舌,香缇看着炖出来的,你快尝尝!” 曜灵伸手端起青花荷莲水藻纹茶钟,尚未入口,就听见四奶奶不咸不淡地开口:“我只不爱雀舌,要说好,还是无锡的惠泉茶,别的我无论如何也喝不惯!” 申二夫人就笑:“那是你娘家地方,自然你喝着喜欢!这不,你杯里是惠泉茶呢!丫鬟们都是知道的,我们大家都可以随和应变,只你不行!” 四奶奶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曜灵忙圆场打岔:“原来四奶奶是无锡人士?那离开这里倒不多远呢!” 四奶奶听提到自己娘家,眼里顿时一亮,也忘了刚才的气,脸上立刻有了笑意:“姑娘也知道?我娘家乃无锡有名的茶商,人都称茶叶牛的牛家!” 其实曜灵完全没听过,不过见四奶奶期待的眼神,她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好像真有所耳闻似的。 四奶奶愈发得意起来,眉飞色舞地开口道:“若论起来,无锡也就只有几家能与我牛家匹敌,做绸缎生意的杜家,和做水路漕运的阮家,阮家还跟我家是亲家呢!我哥哥就娶了阮家女儿!” 申二夫人听她一口一个我牛家,最后连牛字也省了,竟直称起我家来,脸色便微微一冷,嘴里带笑不笑地道:“你家?你正经可是申家人了!说起来也是,虽隔得不远,到底不在一处,我记得接你来时,听迎亲接轿子的妈妈们回来说,牛家三姨娘哭得可惨了,想是,舍不得你?!” 第二百七章 朱楼(三) 原来四奶奶是庶出! 满座皆低了头,唯有曜灵不动,青金色的猫眼静静看着二夫人,又看看四奶奶。 四奶奶脸色唰一下变了,原来说得得意洋洋,现在则如气球一下漏了气,本来红光满面,现在则满脸的晦气。 “姨娘哭是她的事,我知道什么?我娘也在我面前落了泪的,只是见我哭得厉害,反收了泪劝我:申家是好人家,四爷又正帮着家里料理各样事务,将来少不得。。。” 四奶奶反驳的话,来得突兀而漠然,曜灵有些吃惊,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香玉和菱姐儿来。 “少不得怎样!”申二夫人动了真怒:“将来如何现在还论不到你来做主!你公公婆婆没了,上头却还有个老太太呢!至不济,你还有个姨妈在这里呢!我无病无灾的,且有得活呢!你想什么将来?你眼里没了我也罢了,四爷的将来倒要你来操心?!你把老爷放哪儿了?” 见夫人动怒,三位小姐立刻都站了起来,垂首敛袖,一个个不敢抬头,更不敢说一个字。曜灵也赶紧起来,想了想,先走到申二夫人身边,软语劝道:“四奶奶年轻不知事,一时说错了也是有的。夫人何等阅历?又何必跟小辈制气?别的不说,看在去了的大老爷份上,就高抬抬手,过去算了!” 申二夫人听见大老爷三个字,脸色稍霁,只是依旧在嘴里发恨:“一回二回地我不理会,现在倒好,她愈发上来了!才我说什么?这媳妇就是个毛糙性子!当了家里人说也就罢了,我睁只眼闭只眼,只叫自家人笑话我济家无方,倒还好说混沌之穿越异界最新章节。如今姑娘在这里。她也这样没了规矩!若传出去,老爷那里,我怎么回话?”说着说着。才平复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二夫人对四奶奶怒目相视。一掌拍在桌上,将茶水也溅出大半来,弄得袖子也湿了。二夫人并不理会,嘴里又呵斥起来: “你自进门我便当你自己媳妇一样,从没有过外心!可你怎么样?事事都要掐尖要强!老四在这里几年,老爷更不曾亏待过他,亲儿子一样手把手教着!你倒好。欺负我二房无人是不是?眼见着没了后的,老爷打下的诺大家业,就要拱手让给你了是不是?”说到这里,二夫人眼睛都气红了。恶狠狠冲着四奶奶啐了一口: “快收了你的痴心妄想吧!我还没死呢!想当这个家,你还早呢!” 四奶奶的脸已经涨成熟猪肝一样的颜色,她没想到,今儿会被夫人这样指着鼻子狠骂一通。 其实也怪不得她,二夫人的怨气想必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申家二房正是光大通达之时,却没个儿子可以继承,将来只有指望大房的侄子。夫人心里如何,可想而知。 偏生这四奶奶又是个不省事的,嘴上常唠叨些有的没的,曜灵心想,脓头大了总有一出,只没料到偏在今日,倒叫自己看了出好戏。 只是看归看,这和事佬的差事,少不得又是自己来做。 “夫人快别再气了!看气大了伤身!一会闹起肝火来,那才划不来呢!”曜灵忙安抚二夫人,又叫香缇来替二夫人抚胸平气,又见二夫人说气得手麻,忙替她捏手,又叫四奶奶:“四奶奶快来给夫人陪个不是,原是四奶奶莽撞了,两下里说开也就罢了!” 四奶奶并不肯依,还是云华悄悄上前,从背后推了她一把,方才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来,低了头,跪了下来。 “姨妈别生气!原是我一时嘴快说错了话,其实没有姨妈说得那个意思,小辈儿并不敢痴心妄想什么,姨妈说什么就是什么罢了!” 曜灵听四奶奶话里意思,似乎仍有不服,又见二夫人本来闭目养神的,听了这话复又睁开眼来,忙抢在头里道:“是了,是了,这不好了?我原说是误会。二夫人看在我面上,别再气了,还跟刚才似的,大家笑着喝茶不好么?” 二夫人叹了口气,趁势抓住曜灵的手道:“要不看你姑娘的面儿,我今儿这口气断乎咽不下去!”说着起身,竟不顾地上的四奶奶,只对三位小姐道:“云烟你房里近日事多,你回去吧。云华和云霖跟我来,咱们园子里逛逛去,省得在这里,愈发闷气!” 曜灵只得跟了出来,走到门口,就见外头丫鬟们跪了一地,想是听见里头动静,吓得如此。 二夫人扫过一眼,冷冷道:“都起来吧!各人干自己的事去!四奶奶的丫鬟留下,陪你们奶奶一起受着!二个时辰后才许起来!” 于是众人纷纷从地上起来,唯有二个丫鬟,头低得快要落在地面上,身上打颤地依旧跪着。 曜灵也不好说什么,正好梨白也上来的,便扶着她,跟着二夫人出了花厅。 不想才走出来,夫人说忘了东西,要回自己屋里取去,便吩咐香缇:“你带姑娘和小姐去寒露池边转转,我一会就来!” 曜灵笑说不等到夫人是不走的,夫人点头,便自去了。 云华跟云霖先只跟在曜灵和香缇身后,默默无语,过后曜灵便听见两人在后面窃窃私语起来,曜灵竖起耳朵,借口兜鞋,有意落在香缇身后,靠近二人,要听她们说些什么。 “都是那嫂子自找的!平白无故的发什么疯?我平日只劝她收着些,她就是不听!”这是云华的声音九鼎神皇最新章节。 “你既然跟她好,就该好好说她。总这样算怎么回事?太太最不高兴就是提到那事,偏她总提!”这是云霖的声音。 “我怎么跟她好?不过比起你来,住得离她近些罢了!谁要跟她好?谁敢跟她好?不怕太太么?!我将来一生指望,都在太太身上了,要不然怎么不跟我爹娘去?我敢招惹太太不成?”云华又道。 听了这话,云霖的声音明显有些鄙夷了:“你爹娘说是将你的亲事交给太太做主,可到底亲爹娘的主意强些。” 这话几乎有些逾越了,因太太是云霖的亲娘,所以她才有胆量这样说吧。曜灵不觉微微摇头。 “你又傻了!那种小地方能有什么好人家?哪里比得上这里?”云华倒反过来开鄙夷云霖:“你生在福中不知道罢了,我比不得你,什么事都要自己打算,少不得多想几层!” 一时间二人都不说话了,曜灵紧走几步赶上香缇,有意开口问道:“太太可没气坏吧?才倒吓了我一跳。” 香缇温和地笑道:“吓着姑娘了吧?太太其实一向不肯大声的,不想姑娘今日来就撞上了一回。太太心里也自愧疚呢!这不,回房换衣服匀脸去了,正好躲一躲姑娘呢!” 曜灵微笑道:“哪家没个碟碗儿碰着响的时候呢?这有什么?不当事的。” 说着话儿,见来到一池碧水旁,池水涟漪,依红泛绿,短短红阑,修竹垂杨,还有些秋桂开得扑鼻浓香,又走几步,就看见。一堆危石,叠成高山,有十丈多高,如罗浮一峰,俯瞰海曲,挡住去路。 “姑娘可乏了,咱们绕着上去,上头有一小亭,正好进去坐坐,等着夫人如何?”香缇殷勤问曜灵道。 曜灵自然说好,只是反身又问两位小姐,两人都笑了,说姑娘如何便如何吧。 因此众人便从山脚走上石级,三十余层,有一小亭,中具石台石凳,署名曰“虚境亭”。对面望去,只见园子东北角有几十株苍松,黛色参天的遮断眼界,树杪处微露碧瓦数鳞,朱楼一角。此间颇觉清风荡漾,水石清寒,飘飘乎有凌虚之想。 “那里是什么地方?”曜灵指那朱楼问道。 香缇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来:“那是大老爷以前的住处,现在封起来了。” 两位小姐也不吭声,曜灵顿觉气氛一凉,又听见是大老爷的,也就不问了。 “姑娘请坐吧!今儿天好,走了半天竟出汗了,这里风凉快,又香得很,姑娘歇息吧!”梨白扶曜灵坐下,又小声道:“姑娘,我才在外头跟几个丫鬟喝茶,听她们的口气,好像都不怎么看得起四奶奶似的!” 曜灵立刻推她一把:“别瞎说!”说着赶紧看了香缇和两位小姐一眼,好在三人正各自忙着,也没顾得上理会。 跟着的丫鬟们再送上茶水点心来,又等片刻,二夫人也到了,果然洗脸重新梳过头了,衣服也新换了一身。 见夫人到了,二位小姐立刻起身,曜灵也迎上前去,口中笑道:“夫人来了?倒快。” 二夫人微微红了脸,拉过曜灵的手,相携着入亭,似无可奈何地道:“叫姑娘笑话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又有客在,原该愈发规矩守礼。岂想到竟有这样不知死活的,偏拣那说不得的开口,落了姑娘笑眼了!” 曜灵忙安慰道:“这有什么?后院家事无非如此。且四奶奶不是有意的,一时说漏了也是有的的。太太是年高有德的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夫人高抬抬手,这事也就过去了。 第二百八章 朱楼(四) 二夫人坐了下来,又拉曜灵坐在自己身边,二位小姐见她如此,方才慢慢坐了,曜灵便道:“夫人一会气消了,还叫四奶奶起来吧!那地上凉,虽有绒垫,到底现在秋意寒彻,时间长了,四奶奶哪里受得住?四爷面子上也不好看。” 二夫人愈发叹息:“可不是说?我就是想,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老四是个好的,又懂事又孝顺,岂想到做出这门亲来!真真说不得!要不是老爷当初看中阮家与她牛家有亲,打死也不能娶她进门!” 说着二夫人将头凑到曜灵身后,悄悄道:“在家时名声就不好,又不是嫡出。” 二位小姐,尤其是云华,明明听见这话,脸刷一下红了,桌子下的手绞在一处,愈发低头。 曜灵眼角余光看见,心里点头,难怪才听说,云华与四奶奶走得近,原是一样的人。 不过嘴上,曜灵依旧向着二夫人道:“阮家?可是刚才四奶奶口中,管着漕运的阮家?” 二夫人抚额叹道:“可不就是?老爷因要做水路上的生意,才急着与她家攀亲,本来我就说不好,可老爷偏就不听!如今怎样?娶进个天煞星来,好像咱们申家要仗着她如何似的!” 原来有这层关系!怪不得四奶奶有些嚣张。 “夫人何必跟她计较?来来,茶正热呢!咱们赏景品茶要紧!”曜灵将话题岔开,二夫人也乐得不再提起,众人便都低头呷茶,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树影摇曳,香风暗流,突然,只在这难得平静下来的瞬间。就听得从远处朱楼方向,传来极细微的一声曲调,依旧是软平调。听得出所唱是三个字:奈何天! 奈何天?! 曜灵青金色的眸子里,眸光蓦地冷去。端着茶钟的手,也随之猛地一缩,捏得那茶钟几乎要碎,好在她立刻回过神来,放松神经,却向周边看去: 二位小姐面如土色,手里茶钟瑟瑟发抖大宋私家侦探。却还在强撑着,不敢有所表露,二夫人则脸笼寒霜,眼光如电似的。向香缇那里闪了一闪。 香缇即刻会意,忙弯腰禀道:“太太,我去催催茶果子。”说着便急步向外走去。 二夫人忙看曜灵,见其若无其事,呷着手里的茶水。见二夫人目光扫视过来,亦盈盈含笑地迎上对方的目光:“果然雀舌是好茶,水也好,二相配合,口齿留香也!” 二夫人微微松了口气。眼光便斜向朱楼方向,只见苍松舞动,清风徐徐,半晌,再无声音传出来了。 二夫人满意了,正好香缇回来,也不多说话,只微微向她点了点头,二夫人便笑了。 “正好,茶喝得没了味儿,姑娘,试试咱家的点心如何!”二夫人殷勤对曜灵道,香缇打开食盒,将八样点心捧了出来。 “今年的田蟹很不坏!”二夫人端起蟹黄小饺,放去曜灵面前:“这是咱家城外佃户田里出的,在这县里也算有名了,姑娘试试!” 曜灵心想江南果然好地方,往年在京里,三四个月要吃也不过一回二回,如今到了江南,倒天天吃起这玩意来了。 “夫人不必客气,我倒不太喜欢这油腻的了,哎,这个好,”曜灵指着一碟子小小酥饼道:“又白又小,只不知里头什么馅料。” 二夫人听说她喜欢,忙示意香缇放去面前,又道:“这是金华饼!里头是火腿和咸菜,这里江南特有的,离了吃不到。只不知,姑娘习不习惯这口味。” 梨白早夹起一只放去曜灵盘子里,曜灵咬了一口,嗯,松脆香腴,酥而不糜,咸而微甜,倒是挺好吃的。 “不坏,很不坏呢!”曜灵大赞,二夫人忙对香缇道:“吩咐下去,现做出二十只来,一会儿姑娘回去,叫带了走。” 曜灵自是称谢不止,只说世子若吃了,也一定喜欢。 二夫人愈发眉开眼笑,待吃喝过后,她的心情已大好起来。 曜灵趁机便道:“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夫人该放我回去了吧?” 其实是她已经探出张家大小姐位置所在,急着想回去告诉岑殷。 二夫人却不肯放人:“哪有这样的话?才吃了两个饼一杯清茶就要走?怎么也得留着用过午饭才行!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年轻轻地,跟我这个老太婆没有话说。这样,云霖,你带了姑娘去你院里,你跟云华陪她玩会子,我也回去歇息,一会儿花厅里再见。” 曜灵无法子,只得微笑点头,云霖和云华求之不得,闷了一上午如放风的鸭子似的,待夫人去了后,便不住呱噪起来。 “姑娘跟我来!”云霖一把拉住曜灵的手:“不从先前那里下,咱们从这里走近!”说着就带曜灵,欲从假山另一边绕下去。 云华则拉住曜灵:“姑娘,她住得地方远,这里倒离我的小院很近!不如姑娘去了我那里,反正都是一样,可好?” 云霖不肯了,脸沉下来道:“太太刚才的话你没听见?有意不听是怎的?又远到哪里?从这里下去,不是一样?” 曜灵眼下心里只有一事,那就是东北角的朱楼!如今见二人争执,突然心生一念,因云华所指方向,离得朱楼不远,她便有意拉住云霖道:“既然三小姐说近,咱们就近也好。我不惯爬高上低的,如今上来已是脚软,不如从刚才的路下去,走过的路,我也胆子大些。” 云华没想到,曜灵竟会向着自己说话,当下就大喜过望,得意洋洋地看着云霖,心想看你怎么样?太太的话虽是大的,可抵不过姑娘自己愿意不是? 云霖没办法了,眼巴巴看着曜灵,曜灵冲她一笑:“好妹妹,只当帮我个忙,可好?反正去了哪里,我都一样伺候两位妹妹就是了万化风流最新章节!” 云霖最是小孩心性,曜灵一句软话将她说服了,又听得说伺候二字,不觉嗔道:“姑娘最会说笑,哪里就用得上伺候了?倒是京里最近流行些什么花样子,还有,那鞋头上的。。。” 三人就此一路说,一路走下山去。 下山之后,沿一池碧水向前,云华有说有笑,云霖有些不快,曜灵有意逗她,很快也就好了。 走不多远,两个婆子匆匆从东北角过来,见众人过来,弯腰低头行了个礼,便又要急着离去。 曜灵见此,忙笑着拦住:“妈妈们好!上回来,辛苦你们带路,也没带个谢礼,今儿特意备下了,”说着示意梨白,后者会意解开随身的小包裹。 曜灵挑出一对荷包,里头各有豆子大的梅花锭子一只,笑着递给两位婆子:“请妈妈们留下,过年过小孩子玩吧!” 两位婆子有些讶异,原来她们确实是太太房里的平妈妈和王妈妈,昨儿太太命她俩去二门外接进曜灵来的,不想曜灵只见过一在,再见时竟一下认了出来。 “多谢姑娘!”王妈妈勉强一笑,接了过来:“姑娘记性真好,我们怕耽搁姑娘,也不敢说见过,姑娘自己竟想起来了,我们倒显得无礼了!” 平妈妈也上前来,曜灵笑着对她道:“妈妈你听平妈妈这话!我原是好意,怎么倒让你们无礼了?一会儿太太问起来,就说我没认出来吧!” 两位妈妈听她这样玩笑,不觉强堆上笑来,只是满脸心事重重,是瞒不过曜灵犀利的眼睛的。 “妈妈这是哪里去?”曜灵见两人赶着要走,有意无意又多提一句。 云华上来打圆场:“妈妈们都是太太房里的管事,只怕是听说太太回房,少不得有事要回,太太这会子正得空,妈妈们赶紧去吧,迟了唯恐误事!” 王妈妈忙顺着云华的话道:“正是呢!园子里前些日子种菊花,太太才说要算一算那花帐,只是没空。如今得空,咱们还是快去回了为是!” 曜灵见此只得罢了,两位妈妈再次谢过曜灵,脚下如有风起,瞬间就走得眼不见了。 “这两妈妈倒行事如风,怎么一会子就看不见影了!”曜灵回头看看,人都不见了,便回身对云华笑道。 云华一改平日有说有笑性情,脸儿紧紧绷着,听了曜灵的话,不好没有反应,只得微微弯弯嘴角,表示听过了。 云霖更是面如结霜,曜灵竟觉得她浑身都有些打颤似的,再捏过她的手来,不觉惊叫:“妹妹你怎么了?怎么手这样凉?” 云霖嗖一下收回手来,脸上勉强地连笑也笑不出来,肌肉都是僵硬着,口中哆嗦道:“不知怎么的,觉得这风就有些凉似的!” 云华立刻附和:“那咱们快走吧!” 身边的丫鬟们也都簇拥上来,说快走吧,曜灵不好再说,只得跟着前行。 眼见那朱楼愈发近了,竟能从参天的松柏中,看出些全貌来,曜灵正自窃喜,不想眼前竟到了岔路口,朱楼掩在左边的树林之后,云华却领着众人向右边走去。 这可怎么办?机会稍纵而逝,若等到下次,又不知什么时候了! 第二百九章 若云 曜灵突然心生一念,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云华云霖,但形势所迫,也顾不得了。 只见曜灵低头走到路边,似被地上一丛秋菊吸引住了目光,正弯腰伏身去嗅,暗中却用脚尖踢起两块小白石子,一前一后,各自打在云华和云霖的脚踝上,只听得微响过后,两枚石子溅得没了影儿,两位小姐却尖叫起来,捂着脚就倒了下去。 “怎么了怎么了?”曜灵回身奔至小姐们身边,貌似关切,语气急促。 云霖语带哽咽地道:“不知怎么的,脚踝一下疼起来,跟蜂儿扎了似的!” 云华皱起眉头,声大气足地叫:“我也是一样!怎么回事?都已经秋天了,还哪儿来的蜂子?” 曜灵抬头看了下,四周都是秋桂,便叹了口气道:“这里实在香得厉害,想是蜂子们上赶着来,兴许住在那树上也不一定,这几天回暖,想是又出来了。” 云华勉强撑住丫鬟直起身子来,云霖却不行,半靠在身后丫鬟身上,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们快去,”曜灵催促几个丫鬟:“先扶小姐回房,再叫个人去回了太太,请医生来看看是正经!” 一个丫鬟立刻直起身子来,云华便叫她:“你跑得快,就你去吧!” 余下几个丫鬟,扶的扶,搀的搀,撑的撑,好容易将两位小姐从地上弄起来,曜灵见如此狼狈,便作好意道:“妹妹们先回去。想是就要躺下歇息,我也不便再叨扰了,就此在园子里逛逛,再回太太那里去得了!” 云霖失望极了,却也没有办法,云华更是沮丧,不由得求道:“好姐姐,好歹去坐坐。我们没有大碍,不待医生来,只怕擦些药油就好了!” 曜灵忙劝:“这可使不得!也不知是怎么东西蛰的,若是弄差了怎么了得?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为上!我反正也不走的,就在太太那里,若真没事,再到小姐这里走一趟也不妨事。” 云华无话可说变身女总裁。只得罢了,只是看看丫鬟们都占着手,竟无一人能送曜灵,且云霖因走了个丫鬟是她的人,身边愈发少一把力气支持,有些歪歪倒倒的,站不住。 曜灵便叫梨白:“你跟了六小姐去。帮把手。” 云霖忙推不必,曜灵硬坚持着,梨白也不多说,只管听曜灵的,走到云霖身边,稳稳将她扶住了。 “虽是这样,”云霖有些过意不去:“那姑娘怎么办?不如叫个人来,送送姑娘?” “不必了不必了,”曜灵看出她的心思,忙道:“来时的路我都记得。妹妹只告诉我,怎么去太太那里便了。” 一个丫鬟就说了,走到假山后,沿抄手游廊,走到哪里右转,再穿过一片竹林,再过牡丹花圃,过了桥右手楠木楼就是。 曜灵谢了。又催丫鬟道:“你们快走吧,看小姐们疼得脸色都变了!” 一时人都走了,曜灵静静等着,直到脚步声远去。最后完全消失,方将身子腾起,脚尖几点就回到刚才的岔路口,四下里张望,见无人,便悄无声息地,向朱楼方向潜去。 穿过松林时,曜灵觉得身边树影摇曳,寒气微动,松柏特有的清香,带着冷冽之气,暗流潜涌,林子里幽暗深邃,静谥无声,跟刚才相比,好似到了另一个世界,又像是到了世界尽头,什么不存在了,又什么都有,只是不现。 很快,曜灵就看见,在林子中央,一座小楼出现在自己眼前,此时突来一阵寒风,风气森森,又在林中,带动枝头乱摇,曜灵顿时觉得身上凉飒起来,日色惨淡,也不似先明朗了,更照不进这深林里来,曜灵便如身处幽谷般,只觉得一片萧条,肃穆沉静。 曜灵咬了牙,强将身上不适压了下去,箭步如飞,奔到小楼台阶下,抬头看时,两扇斑驳陈旧的木门,紧紧闭住,上头一把铜锁挂着,风吹过时,晃荡不已。 外头看去,这小楼似多年颓圮,门窗皆已十分破烂,本是红漆,却掉了大半,蛛网悬挂得到处都是,木头似已槁腐,走近时便可闻出醲厚的霉味。 曜灵被自己所见,吓了一大跳。这地方能住人么?难道自己竟猜错了?张大小姐,不是住在这里? 正犹豫些,突然曜灵发现,二楼右首窗户上,本已破烂不堪,发黑并大半脱离的窗纱洞里,骤然露出一只眼睛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来这地方阴森可怖,曜灵已有些胆寒,又猛一见那阴气飕飕,且发红作烂的眼睛,吓得立刻倒退三步,,几乎要坐倒在地! 好在,曜灵不是一般小姐,这一路来,愈发磨炼了她的胆识心智,待她稳定心神,她立刻就想起来,这眼睛是谁的了。 张大小姐! 没错,那日张府假山洞里,她无意间撞见的,正是这样一双眼睛! 好啊!果然在这里没错! 窗洞里的眼睛,一瞬而逝,骤然间小楼深处响起,那只几乎已刻进曜灵心里的软平调来: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曜灵情知不好,张大小姐这一叫必要招进人来,此地不可久留! 曜灵立即原路返回,她本是有功夫在身,几个腾跃便到了岔路口,再向前走了几步,才到假山下,果见两个婆子,急匆匆向着自己方向,赶了过来! “妈妈好!”曜灵此时早已平稳呼吸,盈盈笑着,向两位婆子问道:“妈妈们这是去哪儿?看赶得这样急?” 这两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曜灵,只得笑着行礼,又道:“我们是太太房里的,正有事要办混蛋魔后嚣张娘亲。姑娘怎么在这里?太太都有些急了,才命人前头迎去了,说只没见着姑娘。” 曜灵忙含笑回道:“是我自误了!才在池边,看那锦鲤啜食倒有趣,就看住了,又拈了些桂花蕊去喂它们,因此耽搁了!太太急了?我这就到了!” 说着便又向前急着走去,婆子们忍住心焦,面上堆笑,让至一旁,待曜灵过去了方才走开。 曜灵脚下加急,不向二夫人房里,却向二门外走去,不走游廊,却从羊肠小径穿出,看见雪白粉墙,再向前时,就是白石台矶,果然到了二门了。 早有守门的婆子上前来,笑着行礼,又道:“姑娘可是走错了路?太太小楼该沿着游廊去。” 曜灵拍手笑道:“可是我绕昏头了。也罢,到也到了,这样,你叫我的小厮来,我正巧有话吩咐他。” 那婆子便去了,一时果然将铜锤领到门口,曜灵便上前来,从袖口里掏出几钱碎银子给那婆子:“妈妈留下打酒!” 婆子大喜过望,忙袖在手里,称谢不止,又道:“姑娘有事只管吩咐,我看着门去!” 铜锤心知必有要事,不然曜灵不会无缘无故出来找自己,且又孤身一人。 “你快回去,”曜灵凑近他耳朵,飞快地低语:“回世子爷说,人我已经找到,就在园子东北角,原大老爷住的朱楼下!不过下手要快,也许申家人发觉了,就要将她移走!” 铜锤骇然抬头,曜灵冷静地眼神迎了上来,让他顿时心定下来,过后便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回去!” 曜灵点头,然后便微笑大声道:“少了这东西可不行,我是连饭也吃不下的!你快去取了来!” 铜锤应声而去,二门外那婆子笑着道:“姑娘少了什么?这么重要?” 曜灵竖起拇指,嘘了一声,然后笑了,婆子也一笑,各自走开。 待再回到游廊时,曜灵已赶得微微出汗,就见香缇带着几个丫鬟匆匆从拐弯处赶来,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香缇你这是去哪儿?”曜灵停下脚步,正好擦擦头上细汗。 香缇忙上来回道:“可遇见姑娘了!太太都急了,说这诺大的园子,姑娘若走错一路,虽是丢不了,却也够绕半天的!这不,立逼着奴婢们,四下里遍寻姑娘呢!” 曜灵面上有些羞惭道:“才确实是我走错了路,竟绕去二门外!也巧,我来时忘带自己的槟榔包儿,便吩咐我的小厮回家取去,这不,就耽误工夫了!倒害得你们白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香缇心里松了口气,面上笑道:“奴婢们多走一趟又如何?只是姑娘若为槟榔,倒大可不必,我们夫人也喜吃此物,各式蜜渍烟熏都有,姑娘尽可以尝试。” 曜灵故作讶异:“怎么夫人也喜欢?我只当这东西江南无人爱吃呢!”说着上前来,趁势挽起香缇的手,向后走去。 几句话之后,香缇便将曜灵带到夫人楼下,却见里外都是回事的婆子,挤的满满当当。 “太太这样忙,我还是不便叨扰了,”曜灵的的话才说了一半,就见申二夫人满脸笑容地从里头出来,亲自走下白石台矶来迎她。 “管事婆就是这样,天天如此,”申二夫人玩笑道:“你如今客中,自然不知道,只觉得稀奇,若当日自己当了家,少不得也是如此!” 第二百十章 若云(二) 不料话一出口,申二夫人却自己觉出不妥来。这姑娘虽说目前受世子宠爱,却是身份低微卑贱,将来再好不过就是王府的一位侍妾,无何如何,是管不到家的。 因此她便有些心惊,怕曜灵生气,眼神便不住在曜灵脸上打转。 曜灵则完全地若无其事,笑着拉住申二夫人欲伸欲回的手道:“当真?夫人又开玩笑了!” 申二夫人赶紧大笑,众人也配合着一笑,便将此事混过不提。 走进屋来,曜灵便只作打量,夫人趁机将外头婆子们遣散了。 “好个精致的地方,夫人也算会享乐了!”曜灵看了半天,少不得要赞叹几句,其实屋里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一应普通,不过金光闪闪,看起来倒十分富贵而已。 这小楼底下三间大厅,摆设着紫榆桌椅,两壁尽是挂的名人字画,甚为华丽,目迷五色。夫人将人散尽,便请曜灵:“姑娘楼上请坐坐去,我才命人替两个丫头请的大夫去了,先在楼下等等信儿。” 早有香缇上来,扶住曜灵向楼上去。 待到楼上,曜灵便觉得眼前一亮,毕竟高处景致要好得多了,窗纱是新换的,愈发显得屋里明亮,楼后还种了五株大桂树,上头的枝叶把天都遮着了,此时正值香盛,扇棂开着,屋里便香得浓烈。 曜灵上来,抬头先就看见有不少名人题诗对联,是刊板砂绿嵌的,只是与周围陈设不合。不显清雅,倒有一种附庸风雅的感觉。 楼上才是夫人内室,也是三间,室中的窗子、栏杆、屏门等类,皆是工细镂空山水,其人物用那些珍宝细细雕成嵌上,几做了瑶楹玉栋,贵不可及。 绕过一座剔红寿山福海图大屏风。香缇请曜灵坐下:“姑娘且宽坐,夫人即刻就到。”说着便从桌上粉彩云龙纹茶壶里倒出杯茶来:“姑娘慢用!” 曜灵呷了口茶,笑道:“你忙去吧,我歇一会子正好。” 香缇只站着不动,也笑道:“夫人说了,跟姑娘来的丫鬟反倒服侍咱家小姐去了,姑娘可怎么处呢?因此叫我跟着姑娘。也好有个使唤的。” 曜灵本想打发了这丫头,自己可以在屋里,找找张家大小姐所在痕迹,又或是申府与张家书信来往,将来也好做个凭证末世之灯焚造吉。不想香缇竟不走,一时间倒没了主张,只得低头喝茶。再想他法。 等了片刻,二夫人上来,脸上笑得有些勉强,梨白也跟着来了。 “两位小姐没事吧?”曜灵赶紧放下手里茶碗,问道。 梨白走到她身后,微笑道:“还好。” 二夫人便走过来坐,又道:“好是还好,不过脚踝都红肿起来,大夫看过了,说并无大碍。擦些药油,两天不走路也就好了。” 曜灵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这就好了!我刚才只担心地了不得,怕要怎么样了呢!” 二夫人摇头:“这两丫头也实在太让人操心!好好的怎么倒叫蜂子蛰了!” 正说着,楼下来人回话:“夫人,午饭送得了!” 申二夫人忙道:“上来吧!”又回身对曜灵道:“忙了一上午,竟昏了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竟耽误了姑娘用饭!姑娘饿了吧?” 曜灵笑说还好。又想起四奶奶来,正要问时,却见对方红着眼睛上楼来了。 “你又来做什么?我这里不要你伺候!”申二夫人明显怒气未消,见她上来。也没好话。 四奶奶低了头,也不说话,只走到桌边,帮着香缇安设桌椅,待饭菜上桌后,又捧饭立在二夫人身边。 二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只管将脸沉着。曜灵见四奶奶站着,自己也不便就坐,只得也站着。 二小姐云烟此时也到了,先给夫人请安,夫人应了一声,便对四奶奶道:“你也别做这些了,你只管这样,她们怎么坐?快招呼姑娘坐了,大家吃饭!” 于是众人落座,不想才刚刚开始用饭,就听得楼下轰得闹起来,二夫人恼怒起来,便叫香缇:“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香缇走到窗边向外张去,突然大惊失色地转过头来道:“夫人,不好了,老爷那边的人来了!” 二夫人脸色立刻变了,连忙站起来,才说请上来,就听见楼梯处一阵乱响,一个婆子连滚带爬地上来:“夫人,夫人不好了,大老爷的小楼那里,出事了!” 不听则已,一听大老爷的小楼几个字,二夫人眼前一黑,人就向后倒去。 楼上众人,见二夫人惊吓气逆,一个个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叫着慌着,又有上来扶的,又有抱着哭的,一时间乱成一团。 倒是曜灵冷静地很,趁乱走到一边,叫过那婆子来,小声问:“大老爷那边出什么事了?” 婆子咀嚅着,不知该不该说出来,曜灵心头有数,也不逼迫,也走到里间,见二夫人已被放到床上,出气的多,进气地少,整个人昏沉沉的,竟没个好气色了。 云烟本就是个没主张的,这时候便只知垂泪,倒是四奶奶走出来,与刚才那婆子窃窃私语几句,才放她下去。 曜灵上来便问四奶奶:“怎么回事?也说出来叫我定定心,怎么一说到那小楼,太太就这样了?” 四奶奶先只冷哼,过后半晌方才叹道:“这是申家造下的罪孽,我哪里知道?只听说小楼里原关了个人,现在叫不知哪里来的毛贼,给劫走了!” 二夫人虽昏迷着,却也听见四奶奶的话了,急火攻心,一口老血便从嘴中喷了出来。 香缇吓得身子都软了,上来用帕子接了,曜灵见是鲜红的,便知是从肺里出来,并无大碍,于是便对二夫人道:“夫人且将息着,我还是先回去吧烽火浙赣线全文阅读。” 二夫人此时再无留客之心,无力的抬起手来摆了几摆,曜灵也不再看她,转身下去了。 一路出来,曜灵只见申府园子里乱成一团,不知什么人都在园子里跑来跑去,又有小厮不住地喊:“老爷不好了,快传大夫!” 曜灵在心里摇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了一时富贵,如今又怎样?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犯下错时,只当老天是没眼的,又或是自己运气好,能叫老天闭了眼放过?恕不知债是早已欠下了的,到了时候,想不还也不行。 二门外,铜锤正等得心焦,见曜灵与梨白急匆匆地出来,赶紧就上前来接。曜灵甩个眼色给他,铜锤会意,只沉默不开口。 二门处那婆子,此时也没了刚才收钱时的喜气,见曜灵出来,来不及就拦住了问:“姑娘,里头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着到处乱轰轰的?又是老爷倒了,又是太太病了的?” 曜灵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小楼出了什么事,太太就不好了。”说着也不再理那婆子,径直向门外走去。 那婆子一听小楼二字便愣了,过后方喃喃自语道:“来了,到底还是来了!” 曜灵闻言,停了一停,过后与铜锤交换了下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赶回家时,已是午后,曜灵行色匆匆,因到了自己地界,也不用装样子了,直接就车上一跃而下,留下梨白,一脸错鄂地看着她的背影。 “这有什么?”铜锤也从车上下来,看梨白一脸呆相,便笑道:“姑娘的身手你没见过,实在厉害得很,也不比爷差多少呢!” 梨白口中啧啧有声:“哪里想得到?看姑娘长得娇羞妩媚,哪里想得到?” 铜锤哈哈大笑:“动若兔子,静若姑娘!”他有意吊吊书袋,梨白听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曜灵飞奔到外书房里,冲进去却没看见岑殷的人,她心里发急,想着这人去哪儿了?不料急转回头,却见岑殷从外头进来,一时间二人都刹不住脚,就此撞了个满怀。 温香软玉,盈盈一握。岑殷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一偿自己的夙愿。一时心中的感受,即使饱读诗书的他,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天地间万物都太好了,一切都合衬自己的心意,自己没什么办不成的,又没什么要去办的。 只想紧紧握住这一刻,怀里这个人,岑殷觉得只要这样,只要这个,就再好不过了。 曜灵开始吃了一惊,过后被岑殷有力的双手环住,她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便向对方看去,宛若有春风拂过眼角眉梢,她看见,他在笑! 阳刚中不失温柔,仿若带了丝致命的吸引力,原来近处,岑殷的笑容如此暖人! 曜灵的脸早已红了,眼睛却转不开,凝眸伫望,从对方的眸子里,她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什么叫两情相悦? 原来也值得爹爹那样去做! 抛开一切,只为这人! 外头,突然传来脚步声,曜灵虽情迷心荡,却还不糊涂,她立刻在岑殷有力的臂弯里挣了挣,口中莺语沥沥:“世子爷!” 岑殷忙松开她,再回头处,叮当已经急匆匆地跑进来了。 第二百十一章 青桃 “你这丫头,愈发鲁莽了!”岑殷此刻心情简直可以用飞起来形容,只是叮当进来,他不得不板了脸,做做样子。 叮当先是一愣,过后反应过来,口中不觉嘀咕道:“我又怎么了?谁知道呀?!” 岑殷脸红得滴血,心情却好的无以复加,口中轻骂一句:“小蛮子!有什么事就急成这样?” 叮当不看他,也不看曜灵,只对屋角的灯道:“济南赌场那人带到了,常如一亲自押来的!” 曜灵忙道:“那带进来吧!这事了了,也好放青桃出来。” 叮当微微一笑,还是看灯:“带人进来容易,只是爷和姑娘是不是还该洗把子脸?胭脂擦多了,怎么见人呢!” 曜灵恍然,立刻偏过头去,啐了叮当一口,赶紧向外走去,口中呢喃着回屋里换件衣服再来。 岑殷则直接一个爆栗,欲赏到叮当头上,好在叮当机灵,咯咯笑着躲开了。 曜灵回到屋里,梨白早命厨房送了四菜一汤,并一碗白饭来,这时便伺候她更衣,洗手吃饭。 “姑娘该是饿了,才在那里又不曾好生吃得!”梨白夹起一块酱鸭掌放在曜灵碗里。 曜灵咬一口下去,嗯,连油带卤,流了她一下把, 梨白赶紧用热毛巾替她擦了,口中犹自道:“不然粘住了,可难受!” 曜灵笑着,就她手里毛巾将脸净了,然后方道:“再看不出来,原来你这样细心!才在申府里是,你明知我要支开你去两位小姐身后,竟照做不问,实在是难得的懂事!” 梨白被夸得脸红,放下毛巾,有些羞涩地道:“姑娘在去时不是吩咐过我?不要多话,只管做事就行了。我心里想着。左右姑娘的话是没错的。姑娘叫我如何,我便如何罢了。又问什么?该知道的,姑娘总会告诉我。” 曜灵听了这话,不由得大为感动,顿时觉得这丫头又懂事又体贴,实在岑殷没替自己选错人。 “事办得好,这菜也选得好!”曜灵将泡得像乳婴幼指,茁壮肥嫩鸭掌吃尽,嘴里还不舍得吐出骨头来,觉得那上头都是酱香。 梨白得意地笑:“我就知道姑娘喜欢。凡人来这里,没有不喜欢这道菜的。” 曜灵点头风流神仙混官场全文阅读。吃一口饭下去:“想是精选了调味料来红烧,汁浓味正,腴不腻人,真是一道送饭的美肴!” 梨白见她吃得高兴,又夹起一小堆干煸牛肉丝:“姑娘再试试这个!” 曜灵被她塞得有些好笑:“咱们这是在家里,又不在外头,梨白你何需这样客气?”一语既出。曜灵忽觉怅然。 家里?采薇庄远在千里之外,钱妈妈,刘勤,方成,这些可算家人的人,此刻都不在自己身边,怎么自己嘴里,倒吐出这两个字来? 故乡的土,犹自躲在自己带出来的小包裹里。家里?在这江南小县城,万家的小园里,怎么自己就说起家里来? 何为家? 曜灵有些愣愣的,手里的筷子便不动了。梨白见了着急,忙催道:“姑娘别再想心事了,菜该凉了!” 曜灵被她这一催,回过神来,再看对方一双清亮可照出人来的瞳仁,里头端端只有自己的身影,却是神彩飞扬,容光照耀的。 “知道了,看你急的!怕这一会子,就凉了吃下去肚痛怎的?!”曜灵体量对方心意,却还是跟她开了句玩笑。 梨白一下脸就白了,嘴里撅起来,呸呸呸向身后连吐了三下,然后双手合十双目紧闭向天道:“皇天菩萨在上,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 曜灵看了好奇,嗔道:“你哪儿学来的?我可不信这一套!” 梨白放下手睁开眼,认真地道:“这是我娘教我的,可有用了!我试过几回,不小心说错了话,只这样求求菩萨,果然没事,不信姑娘看着好了!” 曜灵点头,是了,看来今天若自己不闹肚子,一定就是菩萨保佑的了! 本来就是玩笑啊丫头! 不过曜灵心里感动,愈发觉出梨白对自己是一片忠心,当下拉她也坐:“何必费事,一起吃了是正经!” 梨白吓得起身不迭,却被曜灵强压着,她力气敌不过曜灵,只得告个饶坐了,嘴里惊道:“姑娘这把子力气倒真不小!我看姑娘娇娇弱弱地,不想手竟如此有力!” 曜灵在心里一笑,这才到哪儿?我的本事你还没见过呢! 饭后,梨白伺候曜灵洗过后,又喝了杯茶,曜灵便忍不住要去外书房,可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不便就提。 其实她主要还是为了青桃,光明正大的理由,可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羞涩,好似有鬼一般。 梨白见她在屋里连踱了几个圈子,不觉抿嘴一笑:“我去世子爷外书房张张,看爷用过饭没有。” 说着要走,曜灵慌得赶紧叫住她,你去不就如同我去?傻丫头! “不必了,”曜灵想了想道:“倒是去柴房,看看青桃怎样了。她心里委屈,不知怎样呢!你去看看,只说我的话,下午必放她出来。” 梨白忙应声就去,曜灵红着脸在屋里站了片刻,也慢慢走出屋子来。 她住的小院离岑殷的外书房极近,不过几步就到了,只见叮当在外头游廊下坐着,正在逗弄树上一只麻雀作趣。 “咦!姑娘怎么来了?饭后不要歇息么?”叮当看见曜灵过来,放下手里玉米粒,有些奇怪地问道。 “我不累,只想早些青桃的事了了医道之美女如云最新章节。爷睡下了?那我过会子再来!”曜灵脸又红了起来,心里直恨自己心急。 其实我不为看他,只为青桃的事!这句话曜灵恨不能喊出嗓子去,叫园里每个人知道。 不过为什么内心深处,她隐隐觉得有些心虚? 叮当笑了:“爷才没睡呢!才说心乱,在院里练了会子剑,出一身汗,才洗了换过衣服,这会子正在屋里临帖呢!” 曜灵心里不觉一松,原来他也一样定不下心来?这消息对自己来说,好像是个安慰,可看看叮当颇有深意的眼神,她又觉得是个摧残,愈发惹得脸红起来。 “外头是谁?”撒红翠蓝的门帘一动,岑殷的身影晃了出来。 他果然换了身行头,闲闲穿一件家常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圆领袍,头发湿漉漉地,以一枚竹簪子束于头顶,愈发显得他如玉温润,俊朗的脸庞上,轩眉星眸,但遇上曜灵,便乍然变得深邃如海,说深,却只放得下一人,因满满都是,眼前那一袭清冷身影。 “姑娘来了,我们正说话呢!”叮当憋住笑,上来回话。 曜灵忙低了头,也开口道:“我心里想着青桃。。。” 岑殷也笑了,大手一挥:“进来吧!” 曜灵脸红红地进去了,心想我只为了青桃,你们怎么就是不理解呢! 岑殷体贴地不去看她,只吩咐叮当带人来,然后方回身,对曜灵道:“张大小姐现在咱们园子里。” 曜灵早知如此,可亲耳听见这消息,还是有些震惊,原来岑殷行事当真快得惊人。 “我听过铜锤回来带话,便直命叮当,带了几个得力手下去办。申府万没想到,竟有人会探去那小楼。也是太过自信,以为没人知道的缘故。听叮当回来说,他们直接从东北角翻墙而入,沿你所说路线很快到了小楼。虽有两个婆子正在门前,可对他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张大小姐人在二楼,也正如你所说的一样。几乎不费事,就将人带了回来。” 岑殷的话,令曜灵欣喜不已。有了张大小姐,宋全明便可算倒了一小半了! 另一半?则全在赌场那人身上了! 顷刻间,人便带到了,曜灵刚刚坐稳,便见一人,五花大绑着,从外头被铜锤和叮当押了进来,约有三十来岁,身材高大,面目凶横,只是眼下,鼻青脸肿,身上又有几处血痕,早已失了往日的狠劲,想是在来时,已被常如一狠制过了。 “回爷的话,人已经带到了!”叮当冷冷将那人推地摔在地上,口中回道。 岑殷看也不看地上那人,只淡淡对叮当道:“咱们的刑具呢?拣大的上来。” 地上那人一听便慌了,忙着磕头不止,如捣蒜一般:“爷有何话问?只管问小的,万不敢有一句谎言,若有一句不真,也不必刑具了,直接打死,小的也无怨!” 叮当理也不理他,只回岑殷的话道:“爷别听他胡绉!常爷来时说了,这人嘴里一句实的没有,不打着绝不肯说真话,我这就取去,什么鬼尖爪,血滴子,保证拿最厉害的来!” 地上那人听着叮当的话,魂也没了。来时路上,因本性凶恶不服管,他早已被常如一狠制过几回,是知道厉害了。且无赖最怕比自己凶的人,听见是世子,早已心里软了一半,官府是他这样的人惹不起的,这点子道理,他还是懂的。 “爷何必麻烦!”于是便在地上求饶,“爷只管问,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必脏了爷的手不是?” 第二百十二章 钱滚 岑殷对叮当使了个眼色,叮当会意,上前来在那人身上踢了一脚:“废话少说,先报上名来!” 那人伏身倒地,回道:“小的钱滚,济南城里,钱家赌场的,的。。。”把头两个字愣没敢说。 岑殷早知其身份,不过看他说不说慌罢了,见倒是真话,便微微点头。 叮当又上来照头打了一巴掌:“声音大点!路上没给你吃饭是怎的?!” 钱滚完全瘪了,心想饭是吃了,打也不少,只是不敢赌气,嘴里大声应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见差不多了,岑殷便对钱滚问出正题:“谁让你去找青桃姑娘的?她哥哥那债又是怎么来的?” 来时钱滚便知坏事,如今见岑殷问出这个来,心里咯噔一声,不敢不说,可到底也不敢兜实了说。 “我本不认识那姑娘,她哥哥却是我们场子里有名的赌棍,只输不赢,欠了钱就说他妹妹有本事还,几回小注确实也还上了,后来便养出他心性儿来,越赌越大,一日遇见个豪客,他又不知死活要跟人家对赌大小,一下被捏住五百两,这才。。” 岑殷边听边冷笑,听见豪客二字时,眼里不觉乍然闪过一丝寒气:“哪来的豪客?是熟客还是生面孔?” 钱滚知道,这话得惦量着回了:“是个生面孔,场子里的人通不认识的。说是过路的茶商,小的哪里知道他底细?左右他有钱,只管赌就是了。” 曜灵听着这话,便向叮使了个眼色,叮当上来,曜灵凑近她耳边,细细说了几句,叮当便点头出去了。 岑殷眼神落在曜灵身上,曜灵不说话,只冲他微微一笑。岑殷点头。心领神会。 “后来如何?再说下去!”岑殷转回头上,继续逼问钱滚子。 钱滚苦着脸回道:“五百两,那傻子哪里筹去?卖了他夫妇二人也不值!那豪客见此,倒说他有个主意,便问着小的,那傻子可有个妹妹在世子爷的别院里当差?这事满场子里的人都知道,小的也不敢瞒,就说是有这么个妹妹特工庶女,强夺腹黑王爷最新章节。” 岑殷听到这里,幽眸一缩,似寒星般深邃幽冷。口中愈发冷淡道:“所以那茶商就出了这么个主意,叫青桃替他办成这事。便可抵消她哥哥的五百两债是不是?” 钱滚立刻如磕头虫上身一般,开始发动起来:“是的是的!其实这事,与小的全无关系,全是那过路的茶商所为,小的不过替他传个话罢了!” 岑殷若有所思地沉默下来,又回身,幽眸中含着几许深意。看向曜灵。 曜灵会意,也不看钱滚,只淡淡对岑殷道:“这人怕说得不实!哪有那样的巧事?过路的茶商?过路的茶商如何能知道偏这人好赌又不赢?过路的茶商如何能知道这人有个妹妹在世子别院?若不是打探实了,过路的茶商如何敢放心输他五百两,只为办成一件事?更别提要办的,又是那样一件事!” 钱滚本以为自己的谎话编得完满,不想到了曜灵嘴里,三句二句,给掰得全是漏洞。当下就慌了神,于是猛地磕了一串头下去,咚咚作响,口中则一连声地道: “这位姑娘说得也是道理,可那人这样跟小的说,说他是个茶商,咱们场子里又没人认识他,只当是过路的了。若有不实,小的也不知道呀!” 曜灵嫣然一笑:“实不实的,你也不犯跟我说。押你一路来的常爷,早命他属下将那茶商也带来了,只怕这就要到了。你没见刚才我命那丫头去传了?你只管地上等着,若他来了,说的与你不一样。。。”曜灵有意托长了音,却收住了口。 钱滚这下真慌了,他没想到,岑殷会将那人也带来,若真如此,岂不是,连那位爷也兜不住要被昭告天下了? 世子到底是世子,那爷虽也居高位,可到底比不过手里有着实际兵权的定国将军不是? 想到这里,钱滚总算看清形势,有那人说出来,不如自己先说,也好抢个头功,真有个不是,趁机现在全推到那人身上去,自己也算没白受了这一路的打! “爷,爷,”钱滚想明白后,便索性豁出去了,从地上一路跪行到岑殷脚下,紧抱着岑殷大腿,苦苦哀求道:“小的全招了,小的不敢再有隐瞒,小的,小的知无不言。。。” 岑殷不耐烦猛一伸腿,将钱滚踢开到一边,低头看看自己雪白的裤子,见上头两道黑指印,赫然留着,不觉叹道:“白可惜,糟蹋了这上好的松江白陵!” 曜灵依旧笑语如花,口中婉转娇柔道:“这有什么?我曾听说,人皮倒是好材料,如制兽皮一样的制出来,一样好用!” 钱滚刚才早已领教了曜灵的厉害,心里知道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可说出话来如锥子一般,扎上身就是一个血洞,因此怕她更比岑殷还甚。 如今听她说到人皮二字,顿时魂飞魄散,几乎惊掉半条命去,且不问是真是假,一个忒粗大汉子,眼泪却在眼框里打转了。 “我说,我都说了!” 钱滚这才将实情全吐露出来。 原来,哪是什么过路的茶商?竟是赵留德,赵大人家的总管事,巴五。 这巴五从不赌钱的,这一日不知怎的,竟来到钱滚的场子里,别人不寻,只要跟青桃哥哥赌。 一来二去,那傻子本就是不经哄的,先两把让他赢了,便意气分发起来,后来便一泄如注,五百两轻轻就输掉了。 巴五便将这主意说了,青桃哥哥本被五百两吓得半死,后来听说,不过是要自己妹妹帮个小忙而已,竟可将这一大笔银子债消了,自是千情万愿,也不必钱滚和巴五出手,自己先就找到青桃。 一场苦肉计下来,青桃便肯了神秘相公穿越妻。 后头的事,不必钱滚再说,岑殷和曜灵便自明白了。 “小的全是实话,世子爷和姑娘若有不信,一会巴五带到,只管问他便是!小的再不敢撒谎了!”钱滚伏头在地,可怜兮兮地道,心里只怕,自己的皮要被剥了做裤子。 曜灵早一边听,一边就着岑殷书案上的笔墨写出字据来,岑殷便叫钱滚上来画押,钱滚几乎涕泪交加,强忍着按下自己的手印去。 岑殷不耐看此人,招手叫来铜锤:“带了此人下去,叫几个人看住他!” 铜锤忙应声去了,曜灵便将那字据递给岑殷,岑殷到里间,用钥匙开了自己枕头下一个拜匣,收了进去。 “还是你才的主意妙,那钱滚吃你一吓,真的全招了!”岑殷出来后,不觉冲曜灵竖起拇指。 “我心里知道,这起人不诈他一诈,是再不肯说实话的。什么过路的茶商?呸!”曜灵向地上啐了一口,又道:“不是当地人,才不会将青桃的家事了解得那样清楚!就算真不是当地人,也必有当地人眼线才可能这样行事!” 叮当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茶盘,见屋里地上无人,一时有些诧异:“这就完了?我只当那块牛皮糖还有些嚼劲呢!原来也是银样纸枪头,中看不中用!” 曜灵大笑:“银样腊枪头!叮当你不会说中原俚语就不要说了,没得倒招人笑!” 叮当一愣,放下茶盘也笑起来:“纸不比腊还软些?到底也没说错!” 岑殷大发一笑,这才明白,原来曜灵叫叮当出去,竟是端茶的。 “兵不厌诈,”曜灵端起茶碗来,从上方冲岑殷忽闪了几下长长的羽睫,语带顽皮地道:“虽小女子不曾上阵沙场,到底兵法还是知道一二的。” 岑殷摇头微笑,心想这丫头,不服不行,谁碰着她也只有自认服输。 曜灵略呷一口茶,便立刻问住岑殷:“既然如此,爷是不是也该将青桃放出来了?她确说得都是实话,就有些不是,也是为了亲情,且如今已得了教训,下回必不敢了。爷行行好,放她出来得了。” 诚如前头所说,遇到曜灵,岑殷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为了青桃的事,他几乎耳朵都要被曜灵磨出茧子来了,如今也没理由不放了。 “既然如此,”岑殷无可奈何地对叮当道:“你去柴房将人放出来,先带她去沐浴更衣,吃点东西后,带上来见我们。” 我们? 叮当眼是全是憋不住的笑,被岑殷凶恶的眼神压住不敢笑出声来,低头应了一声,下去了。 曜灵放心下来,这才悠然自得地喝起茶来,这才想到,赵大人?为什么赵大人要引得自己去发现宋全明的丑事?、 于是便问岑殷。 岑殷冷笑几声,慢慢开口,将原委说了。 原来,岑殷本就想到,可能会是赵留德。 说起这事,还得从源头开始。 郑相,刘相。皇上,太后。 郑相先前是皇上面前红人,为新帝即位出力不小,可自从刘相送进庄贵妃后,郑相开始失宠,后来又有了个宋全明,愈发郑相在皇上面前说不上话了。 第二百十三章 母子之争 这是岑殷在京里,早冷眼看穿的事实。这事想必是郑相嫉恨发作,太后也有私欲,两下里一合计,便要借岑殷之手,除去宋全明,也正好打击皇上面前的新红人,张梓张大人。 “那么说来,郑相与太后。。。”曜灵拿住茶杯的手,微微有些颤抖,提到太后这个女人,她总忍不住心寒,气恨。 岑殷点头。郑相在皇上那里失了宠信,太后便趁机拉拢他来,为已所用。 “太后竟连自己的亲儿子也不放过?”曜灵重重放下茶碗,茶水受冲击,从内飞溅而出,打湿了她的衣袖。 岑殷温柔地看着她,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不去劝说,反倒拿出自己一方白色方帕:“看湿了受寒!” 曜灵默默接过手来,静静地将水渍擦干。 “权力如同深渊,你永远不会知道,尽头在哪里。想到时候,到那时候我就收手,可那时候是什么时候?没有尽头。一个人,但凡开始对权力的索取,就永远没有停下来的时候了。” 岑殷的话,萦绕在曜灵心头,她想起自己的爹娘来,他们可算是,太后对权力追逐下的炮灰,杀了这许多人,太后还是不足,自己的儿子登顶,她也还是不足。 “皇上与太后的矛盾愈发明显而激烈了。”岑殷重重叹息,“我们这起人,躲也躲不起,惹又惹不得,夹在中间,只求有个喘息之机。外人看来,不如朱门大户该如何富贵,里头的人该过得如何逍遥。恕不知,还不如一般平头百姓,到底有自由,啃几口窝头,到底不必日日担惊受怕。” 曜灵情不自禁地点头:“我爹当年可不也是这样想?只是可惜,他人虽出来。到底命不由已。最后还是死在那女人手里!” 从来她没对外人说过自己的心事,这样言之灼灼地谈起自己父亲当年的事来,于她还是头一次。 可她说得极自然,一点回避退缩也没有。 岑殷先是一惊,过后心里大感欣慰,信任和默契,如今这两样在他和她之间,都不缺了二缺女青年全文阅读。 “你爹阳王,当年若不是自己放弃,皇位早是他囊中之物。可为了你娘。他一定不肯做这皇帝。”岑殷低头喝茶,往事如烟。如今故人在哪里? “你见过我爹么?”曜灵突然好奇,“你是世家子弟,一定见过我爹!” 岑殷微笑起来:“若论身世,你我还算表亲呢!我爹当年与你爹,还有先帝,是最最要好的三个兄弟。虽不是一胞同母所出,却感情深厚得很。据说。当年先帝幼时习字,常偷懒出去,欠下的债,写不完的字,都是你爹替他扛下的。每每先帝说起这个来,都要笑上半天才止。” 曜灵偏开头去,泪花儿在眼中打转,爹爹,爹爹! 岑殷沉默下来。那眼泪对他是有致使杀伤力的,他不敢再说了。 “怎么不说了?”等了半天,等不到岑殷开口,曜灵反催他:“没人跟我说过我爹当年的人,好容易得个机会,世子爷,求您再赏几句。” 此言极为辛酸,岑殷听得几乎心碎,可他是从不肯拂曜灵意思的,她叫他说,他就说。 “当年先帝常命你爹进宫,我爹常年带兵在外,我便替我爹,也进宫去。因此很见过你爹几面,阳王相貌极为出众,谈吐更是不凡,先帝常说,若不是阳王贪玩,也许这个皇帝,就论不到他来做。虽是玩笑,却也难说,不是实情。” 岑殷的话,将曜灵带到几十年前,她曾竭力想像过,自己爹爹年轻时是怎样的?想不到,原来也是贪玩? 不想两人的话才说到这里,外头铜锤急匆匆跑来,说苏州知府,宣朗,宣大人求见。 “嗯,宣大人。”岑殷轻轻放下茶碗,似笑非笑地道:“赵留德这个老狐狸!还怕落井下石不死人么?竟还要搬相帮来?” 便对曜灵解释道,宣朗与赵留德皆乃前朝翰林,危老先生的门生,两人相交已久,一向可算相厚得很。 曜灵会意地一笑:“相帮是相帮,只是为了帮自己解围吧?宋全明已无药相救,赵大人不过是见钱滚被押来,生怕供出自己来,便招救兵来吧?” 岑殷伸了个懒腰,心头只觉烦闷,好容易得一机会与曜灵同处,并说些知心相交的话,便就有人来捣乱,实在叫他很不爽。 不过没办法,宦海中人,身不由已,这一点,身为泓王世子的他,活到现在已经十分透彻的,领会到了。 曜灵掩口打了个哈欠,慢慢站起来道:“我还是回去吧!这种事总是一个套路,我不用听,想也想得出来。” 岑殷哑然失笑:“在下竟不知,姑娘原来这样厉害?求姑娘赐教,在下该如何应对?” 曜灵挺直了腰杆,一本正经地回道:“四个字:敷衍了事!世子一向官场中行走,不必我说得通透吧?其实这四个字涵盖了一切应对精华,世子请尽情领会吧!” 岑殷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早说过,户部没招你去,实在是大遗憾!” 曜灵早已走出门口,听见这话,不觉也笑了。 梨白陪着曜灵回去,一路上明显感觉曜灵心情大好,她在心里叹气,脸上虽不敢有露,只是曜灵何样人物?眼睛瞟过去,早看出端倪来。 待回屋之后,梨白本欲出去,打水来给她净手,曜灵叫住她,又清了清嗓子眼儿,严肃问她:“梨白,快快实话招来!” 梨白脸色刷地变白了,手里的铜盆也拿不住了,铛地一声掉在地上,弄出好大的声响来休皇。 曜灵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自己也吓了一跳,忙上来拉住梨白的手道:“妹妹,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家里有事?” 梨白脸上一阵红又转一阵白,眼里浮出一层水雾来:“姑娘,你若不怪我,我就说了。” 曜灵好笑之极:“我有什么可怪你的?快说出来!姑娘我平生最恨就是打闷葫芦!” 梨白这才忐忑着开了口:“姑娘是不是,觉得梨白伺候的不好?我才见姑娘那样高兴,分明是因了青桃姐姐要出来了,青桃姐姐又可以伺候姑娘了,姑娘也就用不着梨白了!”话到最后,一串泪珠滚落下来,打湿了梨白一片胸襟。 曜灵先只悬着心,不知这丫头发生什么事了,后听见不过为了这个,不觉哈哈大笑起来:“我当什么事呢,原来为了这个!谁说我刚才高兴了?就高兴,也不见得就是为了青桃?姑娘我就不能为了别的事,乐呵乐呵?” 梨白脸上吊着泪,疑疑惑惑地看向曜灵:“姑娘才与世子爷二人在屋里说了半天话,出来就听说要放青桃姐姐了。若不为这事,还为什么?” 曜灵脸唰一下就红了,这小丫头,难不成是说,自己为了世子高兴么? “哪有这样的事?我,我没有高兴,其实也,也不是为了什么事,平白无故的,我,我又不是那样整天板着脸的人。。。”曜灵语无伦次起来。 梨白愈发不明白,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来没见过姑娘这样的,今儿这是怎么了? 被梨白这么一看,曜灵更是脸红脑涨,想来想去,竟没一句话好说得,最后只得真的板起脸来,垂着眼睛不看人道:“反正青桃出来,梨白你也没想偷懒。我,我一个人要两个丫鬟伺候,也不嫌多!没事替我制胭脂,我正愁没人使唤呢!” 梨白这一喜非同小可,能留在曜灵身边,还能学着制胭脂,这真是天下掉下来的好事,正正就砸在自己脑袋上了! 那还管姑娘为什么事高兴? “姑娘,太好了!”梨白双手握拳,眼放热诚之光:“只要能跟随姑娘,做什么都没关系,姑娘为什么事高兴,那更是我们下人管不着的!” 曜灵哭笑不得,这丫头,说得哪门子话呀! 正闹着,外头叮当将青桃领着进小院来了,青桃先只站在台阶下,叮当推她:“自已去回一声!” 青桃不吭气,却将身子向后挪了挪。 叮当不耐烦地再推她一把:“别磨叽了!姑娘才没跟你计较!实说给你吧,若不是姑娘三番四次地求了世子爷,你才没这么容易出来!” 青桃眼圈儿红了,再想起离开别院时,自己是如何对曜灵一吐心事,求她带了自己同行的事,心头一阵愧疚,几乎眼泪要下来了。 叮当可管不了那么多,见青桃就是不动,自己走到门口,将门帘儿高高揭起,看见曜灵正在安慰梨白,不觉愣在了当在。 “是青桃来了么?”曜灵这头才将梨白哄好,却见叮当愣愣地站在门口,再顺着帘子向外看去,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呆呆地杵在院子当中呢! “今儿这是怎么了?”曜灵先将梨白轻轻推开,笑对叮当道:“怎么我的丫鬟一个个都哭哭啼啼的?” 叮当会心地一笑:“谁知道?许是觉得跟了姑娘不好?” 第二百十四章 和好 外头的青桃,并屋里的梨白同时急着开腔:“哪有这事?叮当姐姐别乱说话!” 曜灵正色起来,招手叫进青桃来,又叫梨白将眼泪收了,口中方道:“以后都跟了我,再不许如今日这般了!虽说女子比不得男人,可跟我的偏不行这个!有什么值得掉眼泪的?青桃,过去的事不必提了,梨白,小孩子心性且要收起了,我是一视同仁的,都是好姐妹,我都一样疼着!” 青桃和梨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来都包着一汪眼泪的,这会子反叫曜灵一番硬话呛了回去。 “这不好了?”叮当大笑:“姑娘好样的,倒对我脾气!我喜欢这样爽利的人!扭扭捏捏的装样,我最看不上了!” 梨白偷偷看她一眼,且不敢说什么,青桃直接翻她一眼,嘴里嘀咕道:“谁看不上谁?也好意思说姑娘对她的脾气!” 叮当明明听见,不怒反笑:“哈哈!姑娘你看,果然你们中原有句话说得极对!近朱者变红,近墨者变黑,一点儿没错!” 曜灵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青桃和梨白也笑了,梨白这会子胆子壮起来,指住叮当道:“不会说话偏爱说,这也是一句中原俗语,叮当你可得记住了!” 屋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叮当走后,曜灵吩咐青桃:“你这几日想必没睡好,先回自己屋里睡会子去。梨白跟我出去。” 青桃确实身子有些困顿,心里感念曜灵的体量,便道:“多谢姑娘!梨白妹妹有劳你了,今儿晚上我替你!” 梨白咧嘴一笑:“都是伺候姑娘,有什么累不累的?姐姐只管去吧,我如今也好了,也会伺候姑娘了。” 曜灵已经走到门口,听见这话不觉回头一笑:“你怎么就好了?我倒走出来,你竟留在屋里不成?” 梨白赶紧跟了出来,青桃望着二人背影星耀娱乐圈全文阅读。心头松快极了。 待走出小院。梨白便问曜灵:“姑娘,咱们这是去哪儿?” 曜灵微微蹙眉,眼波中冷光一闪:“好容易带得张家大小姐回来,咱们不去看看怎么行?” 梨白虽不明白,张大小姐与何事有关,可从曜灵的反应中可以看出,必是极为重要的事。曜灵不说,她也不问,只管听从曜灵的吩咐就是了。这也是曜灵最欣赏她的地方。 叮当对曜灵说过,张大小姐被安顿在小园南角。三间耳房处,正中一间是她住下。外头两间分别住着常如一及他手下。 张大小姐非同一般,且得来不易,岑殷不放心一般人看守,正好常如一到了,便命他亲自看管。 曜灵到时,正巧看见常如一在屋外空地上打拳,掌法刚烈凶猛。掌风阵阵,连劈带打,以至于一整套拳打下来,身边树枝上黄叶尽落,地上遍布金毯。 “常爷,好功夫!”曜灵待到常如一停下手来,方微笑着款步走上前来,“今儿是头回见常爷练武,果然精干凛冽。可想常爷上阵时的威风了!” 常如一甩下肩膀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方才笑着上前见礼,然后方回话道:“姑娘有眼力!常某当年可是沙场上有名的鬼见愁,打战杀敌,那可是。。。” 不想常如一才说到这里,突然从他背后耳房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时,其声中满含不屑之意,曜灵听后,大吃一惊。 “是张大小姐?”曜灵急问常如一。 常如一哼了一声,回道:“张大小姐?才没这么好的脑筋!这是与她一同被掳来的一个丫鬟,不知叫什么名儿,年纪不大,脾气不小,问什么也不答,说是哑巴吧?要起饭菜来一样不少,毫不含糊,且从刚才来看,倒也不是聋的。” 常如一这番话倒将曜灵的好奇逗了起来:“张大小姐还有人伺候?我只当她被关在楼里,没人管她呢!” 常发一摇头:“这我可不知道。铜锤他们几个办的事,说是去时,正好见这丫鬟也在,为免生事,便一同带了回来,不想竟是个麻烦。张大小姐痴痴呆呆的,倒没什么,这丫鬟倒是一刻不能安生,要了这个要那个,哪里是个丫鬟?分明比小姐还难伺候!” 正说到这里,屋里果然有个女声叫了起来:“怎么叫了半天没人理?才说要热茶过嘴的呢!连个屁影子也没有?” 常如一没好气地转身回道:“屁自然没有影子,你们小姐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女声随即飞快地回答:“我们小姐是傻的,你也傻不成?茶!我要热茶!” 常如一大怒,转身就要向屋里冲去,曜灵忙拦下他,微笑软语道:“常爷才打拳出了一身汗,不如回去洗洗换身衣服,这里有我就行了。” 常如一恼怒之极,指着屋里对曜灵道:“姑娘别理她!若进去好也罢了,若不好只管再跟我说,保管打得她顺从!” 屋里人听见,哈哈大笑起来,满不在乎的声音随即传了出来:“贼忘八,你错下这个锹撅了!打?你只管上来试试,姑奶奶自小受打大的,若经了你打,哼出一个字来,就不叫忍冬!” 常如一没想到一个小丫头竟出言如此恶毒,当下气得脸都紫涨起来,手撸袖子快步向屋里冲去,嘴里喝骂不止:“你叫谁王八,认不得你爷爷了是不是?” 曜灵赶紧上前再拦,又冲梨白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忙上前对常如一道:“爷可是渴了?我给常爷沏壶好茶,消消火去!” 二人连推带拽,好容易好将常如一劝回自己屋里,曜灵吩咐梨白留下伺候茶水,又请常如一将中间耳房的钥匙取出来,捏在手里社长天下。 待茶水已得,曜灵倒了两杯热的,款步向张大小姐,若云的屋子走去。 不想才走到门口,刚才那女声又响了起来:“什么人?” 曜灵微笑起来,听声音倒甚有气势,若不是听常如一刚才说过,这是个丫鬟,她竟不知道,若云与此人,哪个是小姐了。 “送热茶的。”曜灵忍住笑,清了清喉咙,淡淡回道。 里头没声音了,片刻之后,一双细长的眼睛露出在门缝里,似乎向外张了张,又似乎对所见感到满意,便不再发出声音。 曜灵一手端茶盘,一手将门口铜锁开了,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屋里的昏暗,就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窜而出,直接撞在她身上,将茶盘撞飞不说,因曜灵不留情,竟差点将她也撞了个倒仰。 好在曜灵自小跟着洛良习武,下盘功夫扎实,开始是不曾在意,后经那丫头一撞,浑身警意顿起,左手的茶盘一松,随即就扭住撞上来的那个人胳膊,细得芦柴似的两只小胳膊,几乎不用曜灵费力,就擒了个实实的。 “哎哟哎哟!”小丫头偷袭失败,立即蔫了下来,口中却还不肯放松,只听她没好气地高声尖叫:“你用那么大的劲做什么?要捏死你爷爷不成?” 曜灵肚子里笑得打迭,将手松开随即一推,自己则趁势走进屋来,反手就将门合上了,身子稳稳地站在门口,借着小窗外透进来的些许日光,仔细打量着这位“爷爷”。 小丫头年纪果然不大,身量不足,形容稚气,一身破烂烂的蓝色布衣,光脚站在屋子中央,头发蓬着,全披在脸上,露出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精光闪闪地,看着曜灵。 在她身后,一个白色身影,蜷缩在屋角的一张四脚床,床上本来摊着一条青布被儿,那人也不理会,只管躺在被子上,面向里对着墙,似乎正在瑟瑟发抖。 小丫头见曜灵全付注意力都落在自己身后,自己失了焦点,便冲曜灵摆了摆手,意思我还在这里呢! 曜灵眼神瞟到她身上,本来绷着的脸突然笑了:“你是忍冬?” 小丫头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话,但听曜灵这样说,不觉愣住:“你怎么知道?” 曜灵微笑:“我会看天算人,刚才已经算出来,忍冬就是你。” 小丫头哼了一声,这才想起是自己刚才与常如一争执时,说漏了嘴,这时便冷笑道:“骗人算什么好汉?真会算也就罢了,不会算还装,大尾巴狼说得就是你这种人!” 曜灵大笑:“我是大尾巴狼?好,就算是吧。那丫头你是什么?才说要茶,我给你送来,你又撞我,敢情是石佛寺长老?就着你就张致了?” 忍冬呆住,没想到曜灵竟有心有力,能跟自己对起嘴来。 正在这当儿,她身后若云动了一下,从内侧翻身向外,曜灵看清她此时面貌,不觉大吃一惊。 若云这一转过来之后,曜灵方才看清,原来对方整个脸都肿了起来,又红又紫,竟如个经了霜的烂茄子一般,一双本来又大又亮的杏眼,此时又红又烂,眼圈肿着,眼角全被眼屎糊住,看着竟是多日不曾净面一般。 身上更不必说了,本来白色衣裙,此时污糟得灰色一般,且又破烂得变成丝缕条条,伸手看见臂弯,伸腿可见白肉。此时虽不至寒冷,到底也是秋天了,若云身上的衣服却还是夏装,纱罗衣服,也不知她冷不冷。 第二百十五章 疯子们 “喂,说你呢!”曜灵才看到这里,忍冬这小丫头又冒出头来,冲她又是摆手又是大叫:“如今是真渴了,你再去端两盏茶来!” 曜灵心头火起,眼中顿时有森冷寒光闪过,风一般出手,即刻将忍冬双手扭去身后,口中厉声逼问道:“你难道不是伺候小姐的?怎么叫她弄成现在这样?” 曜灵真使出劲来,那力道是相当不小的,忍冬被捏得生疼,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水珠儿挂在眼角处直晃,可忍冬就是没叫它落将下来。 “呸!”忍冬照地上就大啐了一口,“我伺候她?谁要伺候这个疯婆子?要不是申家害死了我姐姐,我何至于被关在这里?!” 曜灵立刻松手,心头电光火石般的一亮:“你是怜芬的妹妹?” 怜芬是若云自小的贴身丫鬟,不知何故淹死了。这是头回曜灵去到张府,听下人们无意中说的。 难道怜芬的死,跟申府中人有关? 这丫头是怎么被关进申府的,听她的口气,似不是申府下人,那又为何,要将她关与若云一处? 忍冬却呆住了,看着曜灵的目光痴痴的,又有些期许:“你认识我姐姐?” 曜灵看了她一眼,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由来,半晌,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你怎么被关进小楼的,说出来吧!” 忍冬对她的问题嗤之以鼻:“为什么我要告诉你?你们无非是受了申家的银子,听见风声不对,又想将这疯子移走罢了!实说给你,我忍冬是再不走了!要杀随便,我就是不走!” 曜灵哑然失笑:“谁告诉你,我们跟申家是一伙的?好容易救了你出来,你就这样报恩?” 忍冬又呸一声:“看你们打扮得这样,行事又与申家一路,怎么不跟他一伙?从来你们这样的人,是不当我们这样小民是人的!我姐姐就是现成的样例!还报恩?我恨不能生吃了你们的肉!” 曜灵不说话了。默默打量了忍冬。并若云一番,想了想,转身走到门口,向外叫道:“梨白!” 一时梨白到了,曜灵低头跟她说了几句话,梨白惊讶地看着她,曜灵推她:“去吧,要快!” 梨白随即去了,忍冬咬着手指,不出声地看着妃子到。身后的若云,则继续呆呆坐着。人事无知的模样。 片刻之后,梨白带了几个丫鬟回来,有捧着衣服毛巾的,有拎着热水桶的,还有两个,气喘嘘嘘地抬着个大浴桶。 曜灵走出来,吩咐丫鬟们伺候若云沐浴。忍冬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曜灵刚才吩咐梨白是为这事。 “你先出来,叫小姐洗了你再洗!”曜灵招手将忍冬喊出来,常如一在屋里听见,慌得赶紧跑出来,直道小姐不可,这丫头野的很,小心她出来就跑。 曜灵笑道:“她再野我也治得住!常爷放心,只管干你的去吧!” 常如一无法。心里虽有些不服,却还是返回自己屋里去了。 屋里若云梳洗不提,屋外忍冬,接过梨白递过来的热茶,满满喝了三大杯,方才长吁一口气,对着曜灵道:“你真不是与申府一伙的?” 曜灵笑着反问她:“你觉得呢?” 忍冬心里已信了七分,只是依旧有些犹豫:“既然不是,怎么也打扮得这样好?又有许多人伺候你,难不成你不是小姐?” 曜灵大笑:“不是小姐,却是掌柜,有丫鬟伺候也不说明就是坏人,实说给你吧,我是个生意人。” 忍冬看她一眼,摇头道:“不像。你跟我也差不多大,做什么生意?” 曜灵听她语气故作老成,说出来的话却又十分的幼稚,不觉笑了,指着她对梨白道:“你看这人羞也不羞?只怕还没你大呢!倒说这样的话。” 梨白捧着茶盘也笑。 忍冬喝足了茶,肚子又饿了,眼光滴溜溜地,直在梨白手里茶盘上点心碟子里打转,曜灵便对她道:“想吃只管去拿,吃饱了好洗澡。看你这样子,得有一个月没沾水了吧?” 忍冬抓起块藕粉新栗糕,吃得满脸满手都是粉屑,鼓着腮帮子回道:“自我被抓进申府,就没洗过了,大约总有二个月了吧。” 曜灵又惊又赞,惊得是这么长时间,小丫头竟也熬得下来,赞得是,关在里头怎么知道时间的?小丫头想必聪明得很! “你怎么知道二个月的?”梨白与曜灵一样吃惊,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忍冬几口就干掉一块粉糕,这时开始向第二块进攻,嘴里呜咽着道:“看日头不就行了?一起一落就是一天,我都记着呢!共六十三个起落,可不是二个多月?” 梨白咋舌,曜灵微笑。 不过半柱香时间,忍冬将盘子里十几块点心吃了个干净,最后还舔舔手指,意犹未尽。 “行了,差不多了,”曜灵见屋里伺候若云的丫鬟,捏着鼻子将脏衣服拈出来,便笑推忍冬:“换你了,你去洗吧,梨白,你进去伺候她。” 梨白放下茶盘,半点不情愿也没有,笑着应了一声。倒反是忍冬,有些不敢相信,自小到大,还从没有人,伺候过自己洗澡呢! 曜灵再来推她:“行了快去!早说过了,有人伺候不见得就是小姐!如今你可明白了?” 梨白抿嘴一笑,拉着呆若木鸡的忍冬,进屋去了。 若云这时出来,身上,焕然一新,绣折枝花卉果绿色缎子圆领直身袄,青莲百褶裙,这才看出来,原来她身量与曜灵差不多高,只是一向佝偻着,看不出来。如今曜灵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倒也合适。 只可惜的是脸上,脏是洗掉了,伤痕却是洗不去的,脸上被冻被抓留下的红印紫迹,赫然在目,一双玉手,更是瘦得犹如鸡爪一般,蜷缩成团神秘相公穿越妻。 曜灵看着若云,楚楚可怜,不知所措地站在台阶下,痴痴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怜惜之意顿起。 自小就是美人,张家二姨娘的话,犹自还在曜灵耳边。 生出来就长得极好!容貌不必说了,尤其眼睛,光彩奕奕,但睁开来,便是神彩飞扬。待到大些,愈发出落得漂亮出众,千娇侧聚,百媚横生,凡见过的人,没有不赞的。 这说得,真得是眼前这位,目光呆滞,双目通红,如夜叉一样的女子么? “若云小姐!”曜灵轻轻唤了一声,却没得到任何回音,那双眼睛,看过来的目光里,空无一行,什么也没有,好像不是在喊自己,却是别的无关人士。 曜灵长叹一声,只好走上来扶住若云,将她带去右边常如一的屋子。 常如一正在屋里喝茶,见若云过来,又见其洗净更衣,心里似乎明白了曜灵的用意,当下便放下茶杯解释道:“人带来得急,我又刚刚过来,因此没来得及。。。” 曜灵微笑:“常爷哪管这些小事?是我疏忽了。” 常如一心里松了口气,这时方觉出曜灵的宽厚来。 “常爷请外头移移,我跟张大小姐有些话说。”曜灵含笑开口。 常如一忙点头:“你们说,我坐那边屋里去。”说着便去右边,属下的屋里去了。 曜灵将若云扶着坐下,细细打量她一番,然后替她将湿漉漉的头发挽起来,边挽边道:“姐姐,你喜欢什么样式?” 若云本来呆呆的,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儿,听见这话,脸上竟露出三分欢喜模样来:“我喜欢高椎髻!越高越好,越高越好!”说着嘴里便痴痴笑了出来:“我娘说高了好看,我梳起来,跟那戏台子上的仙女儿似的,好看,好看!” 曜灵的手顿了一顿,思忖半晌,方小心翼翼再开口道:“若云小姐,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若云不说话了,把玩着手里一缕秀发,时不时傻笑。 曜灵再想了想,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等了片刻,突然口中轻轻哼起小曲儿来,哼得不是别的,正是若云常唱的,软平调! “奈何天。。”曜灵才将这三个字吐出口去,就觉得手下一紧,原来,若云竟站起身来了! “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若云跟刚才相比,判若二人,接着曜灵的声调唱了下去,可声音却比曜灵凄厉多了,本来缠绵娟丽的曲调,经她一唱,如地府夜曲般,阴气飕飕,寒柝凄怆。 听见若云嘴里,突出其来地冒出这么可怕的声音,曜灵的脸色都变了,外头几个丫鬟也吓得直立在院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敢动弹。 忍冬此时已洗完,换上梨白的一套旧衣,从屋里出来,听见若云在唱曲,又见一干人呆住,便若无其事地道:“你们别怕,她唱唱就完了,没事。” 梨白忙将她带到曜灵面前,曜灵便道:“你可有办法,让小姐停下来?” 忍冬看了若云一眼,对曜灵道:“看在你请我吃喝,又替我洗澡更衣的份上,我就帮你这个小忙。” 说着她便张开小嘴,冲若云大喊一声:“宋大人来了!” 第二百十六章 忍冬 宋大人?! 她这一喊不要紧,若云立刻收声不唱,且不止如此,若云整个人如同见了老鹰的小鸡,抱着头直窜到桌下,吱溜一声,滑进去躲了起来。 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曜灵先命梨白将若云扶出来,原位坐好,然后便板起脸来,正色问着忍冬:“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忍冬冷笑着,牙关咬得铁紧,几乎能听见咯吱的声音:“怎么知道?自然是我姐姐告诉我的。可惜的是,她没躲过申家人的毒手!” 曜灵半信半疑:“你姐姐一向贴向伺候若云,怎么会有机会告诉你?且当年你才多大?更不可能入府做下人,你跟我说实话,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忍冬强忍着眼泪,慢慢开口:“出事之后,我姐姐曾回家过一趟,将她经年积攒下的钱财都带出来给我,并给我带了话。我家里父母双亡,除了姐姐就只有我了,本来姐姐求了小姐,说等我到了年纪,也一并带进府里伺候,不想我还没长大,她就已经。。。” 屋里一片寂静,曜灵有意不看忍冬掉出眼眶的泪水,梨白则早走到窗下,向外看去。 “原本姐姐就是这里人士,后来姐姐四岁,我二岁时,父母双亡,姐姐就被申府买去粗使,张夫人嫁出去时,看姐姐伶俐,便带了同去,待大小姐出生后,便给了大小姐使唤。” 忍冬的声音渐渐平缓下来,她记起了旧事,其中不乏甜蜜孟九娘全文阅读。 “姐姐甚得大小姐喜欢,她们年纪相差不多,大小姐有心事都只对姐姐说,当她亲姐妹一般。不想大小姐十岁那一年,”说到这里,忍冬的声音变了,变得凌厉阴森起来。 “小姐与张夫人一同回乡,在申府过了一个夏天。就在这个夏天。出事了。” 那个人来到路过申府,酒后失德,不知何故遇见若云,若云长得出众,那人一见便起了歹意,怜芬阻拦不及,若云,被玷污了。 “这些,都是你姐姐最后回家时,告诉你的吗?”曜灵听见忍冬说话声音都打起颤来。于心不忍,开口问了她一句。也是缓冲的意思。 忍冬点头,低下头去,眼泪打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白点儿来。 “姐姐知道她必活不久了,这事张夫人不许人声张,可姐姐是在场唯一人证,姐姐不死。张夫人不放心,宋大人更不放心!”忍冬咬牙切齿,声音几近撕裂。 若云本来呆呆坐着,无事人一般,可忍冬再次提到宋大人,这三个字触动了她的神经,她立刻站起来,又要向桌下钻去。 曜灵忙扶住她,口中连声安慰不止。可若云再也不肯了,瘦弱的身体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曜灵竟有些拉她不止,且口中连连哀求:“不要,求求你不要!宋大人求求你高抬贵手,救命,救命啊!” 声音之凄冽,令闻者动容。 曜灵与梨白费了好大工夫,才将若云按在凳子上,若云此时脸色大变,嘴里呓语连连,曜灵实在无法,一掌击在她穴位上,令其昏睡过去,方才平息下来。 梨白叫来外头几个丫鬟,将若云抬回屋里,曜灵命她们好生看守,常如一也听见了,便与属下出来,也在院内守着。 曜灵这才放下心来,再看忍冬,竟依旧站在原地,眼泪也干了,眼里却烧着仇恨的火光。 “为什么若云总喜欢唱那个小曲?”曜灵有意绕开刚才的话题,若云凄惨的模样犹在眼前,她有些不忍再提。 忍冬抬眼看她:“为什么?那是她清醒时,听到的最后一支小曲!那日为款待宋大人,申府张灯结彩,又从外头请进戏班子来,里外各搭了两个台子,整唱了一天。听我姐姐说,若云小姐最喜欢听戏,也就是因为这个,回屋晚了,半路遇见了。。。” 原来如此! 曜灵面带哀伤,默默注视忍冬:“你姐姐告诉你的?” 若不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怜芬怎会特意回家一趟,又怎会将平日积蓄尽然交出?告诉妹妹事情由来,也是怕自己死的不明不白吧? 忍冬重重点头,瘦得刀削一样的脸颊上,青筋直爆:“当日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不过十岁,自然看不透其中关节,心里只想着,出了这样的事,张夫人能白忍过去?申府只怕也不会白白咽了这口闲气。到底若云是个小姐不是?谁曾想,还是我太天真了!几天后姐姐的尸首被送回家来,头泡得比盆还大,我竟认不出,那是我姐姐,还是水里捞出来的冤鬼。。。” 曜灵不忍再听下去,心里微微颤抖一下,细细一数,原来这丫头并不年幼,竟与自己差不多大,可再看忍冬身量,明显是发育不良,又瘦又小,面黄肌瘦,这些年所受之苦,可想而知。 “送姐姐回来的婆子说,是若云小姐发疯之后,神智不清,将小姐推到园子里池中淹死的,我这才知道,原来小姐疯了。没过几天,县里大张旗鼓,将宋大人送回京去,他倒是全身而退,一点儿事没有的。” 一切不言而喻。申府帮着张夫人瞒下了这件肮脏的事,怜芬被灭了口,若云疯了,不治不医,却被藏了起来异世作弊之王全文阅读。 为了前程,为了富贵,张家跟魔鬼做了交易,若云就是筹码,她虽已疯,却不能死,家里自此发达起来,可她却只能一日一日,生不如死。 忍冬看着曜灵脸上,痛惜鄙夷的神情,突然嘴里笑了出来。 “你以为,张家人看重这个女儿?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罢了!”忍冬语带漠然,竟教训起曜灵来:“若她不疯,一定是要给宋大人做妾的。张夫人反怪若云自己,没有这个福气,又何必发疯?我姐姐学着夫人的样儿,说给我听,即便不是现在,将来你也一样走不脱这条路!” 张夫人的模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忍冬的脸上,曜灵惊异于忍冬的模仿能力,她是亲眼见过张夫人的,不得不承认,忍冬学到其精髓了,那就是八个字:厚颜无耻,恬不要脸。 望着忍冬那张瘦骨嶙峋的小脸,曜灵的目光柔和下来,这些年这丫头是怎么活下来的?怜芬就算有些积蓄,想必也不很多,忍冬活得艰辛,可想而知。 “你怎么被他们抓住的?难不成你跑到申家,要寻仇不成?”曜灵的话,让忍冬本来闪闪发光的眼神一下黯然下来,刚才教训曜灵的模样现在全变了,她不再是张夫人,却成了曜灵常在京城街道上见过的,流浪儿,小叫花子。 “怎么被抓住?哼,”忍冬向地上啐了一口:“我姐姐死后他们就想抓我,可我到处跑,他们竟没抓住。后来在外混了几年,听人说张大小姐又被送回到吴县来了,我就跟着来了。本想看看那疯子什么样,不料才偷进了小园的门,就被他们逮了个现行。好在将我跟若云小姐关在一起,不知什么缘故,竟没杀我。” 忍冬的话,说得平静镇定,后来说到杀字,也依旧是面不改色,仿佛说得不是自己,是别的什么无关人士。 曜灵不知道这丫头一路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样刀枪不入般的坚强。可她从自己的成长经验里看得出来,忍冬必受了比自己更大的苦与罪。 自己失去父母,可到底还有何干,有刘勤,有钱妈妈,可这丫头,她有什么? 忍冬受不了曜灵怜惜的目光,她似乎有些暴躁起来,一双细长的小眼睛冲着曜灵闪出怒火:“你看够了没有?我才不要你的可怜!跟姐姐相比,我已经很好了,至少我还有条命在,姐姐呢?” 曜灵点了点头,怜惜之情收了下去,倒是青金色的眼眸里,同样闪出怒火来:“所以呢?你要为你姐姐报仇么?” 忍冬一下炸开了锅:“当然要报?不然我留着这条烂命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了活下来我,我,。。。”终于她也有说不下去的时候了。 曜灵又点了点头,却不放纵她恣意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反口即问:“那晚,可是你将若云放出小楼的?” 忍冬愣住:“你怎么知道?” 曜灵心里霍然明朗:“你不是自己偷进申家园子的,你是被人送进去的,是不是?” 忍冬脸色阴沉了下来,却不开口了。 “有人特意打听到你,跟你说了姐姐的事,一拍即合,你要报仇,他有办法。于是他想法送你进申家,被发现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你自然要与若云关在一起,申家没那么多隐秘的地方,能关这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于是你依旧那人所说,前几日晚间,悄悄放了若云出来,并一路有接应,将她带到了梨园,是不是?” 忍冬眼中露出诧异的光来:“你怎么都知道?难不成?”她半是疑惑半带期盼地问道:“难不成,你跟那人,是一伙的?” 曜灵摇头:“不是一伙,却也能帮你报仇。” 第二百十七章 忍冬(二) 忍冬经了刚才沐浴更衣一事,已对曜灵略生好感,不过她能活到现在,靠得不是轻易信人,因此当曜灵说不是一伙时,她眼神灰了下去。 “帮我?怎么帮?”她眼里含着寒意看向曜灵:“既然不是一伙,就说不上个帮字。他们至少还帮我进了小园,帮我见了小姐。。。” 曜灵打断她的话:“那你到底知不知道,那起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放小姐出来又为了见谁?” 忍冬眉头紧皱,突然间恍然大悟:“是你们?那人说得大人物,能撬得动宋全明的大人物,是你们?” 曜灵微笑点头,目光真诚看着忍冬:“总算你这一番工夫没有白费,如今若云在这里,她的大仇可算得报,你也一样。” 忍冬顿时遍体放松下来,突如其来的喜讯让她一瞬间竟有些不知所措,手脚不知怎么放了,是坐还是继续站着?眼睛也放地方看了,只在曜灵脸上打转,不敢直视,又不敢远离。 “姑娘你说的,是真是假?”半天,她憋出一句话来,事情终于成了,她却生怕只是一场空梦,自己有这个福气,能等到这一天么? 曜灵走到她身边,如春花解语,面带柔和微笑,轻轻按她坐在凳子上,又顺手给她一杯热茶:“丫头你只管放心,我不骗人,尤其是你这样的,受过苦,经过难的人。” 忍冬呆了半晌,无声的抽泣起来。 梨白进屋来时,忍冬已跟刚才换了个人似的,正与曜灵有说有笑:“。。。姑娘你可不知道,这城里的鸡毛店可有一套自己的规矩,外人我一般。。。” 曜灵看见梨白进来。眼神询问,梨白忙上来回道:“姑娘放心,若云小姐安静睡着,才世子也打发人来问过了,听见不好,说叫请大夫去了。才已来看过,方子也开出来了。“ 曜灵有些犹豫:“大夫?” 请外人来好么?若走漏风声,申家未必不会上门来要人,毕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又不知道,世子刚才与苏州知府谈到了什么地步?这人能靠得住么? 赵留德的人中华第一恐怖军最新章节。按说应该能信得过,他不是太后一路的,欲替对方除掉宋全明的么? 想到自己无意中竟做了太后的帮手,曜灵心中百味陈杂。 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 梨白见曜灵脸色微变。猜中一半心思,这时便凑到她耳边小声回道:“姑娘放心,这大夫是进得来,出不去的。世子早吩咐了,好饭好菜请着大夫,待若云小姐好些了,才叫放人回去呢!” 曜灵不觉一笑,好些了?怎么样才叫好些了?若云是一时半会能好的么?原来世子糊弄人起来,也是把好手呢! 忍冬闷声听她们说了半天,这时突然开口:“姐姐。我肚子饿了,有饭没有?” 曜灵与梨白皆听得愣住,曜灵先反应过来,想必是好饭好菜这四个字,刺激这位的肚肠了。 “你叫人送些饭菜上来,”曜灵笑着吩咐梨白,“尽好的上来,咱们忍冬说得口干舌肚肠空,可不该是用饭了么?” 梨白笑着弯了下腰:“是!” 忍冬嘿嘿地笑了,满意之极。待饭菜上来之后。她不觉眼里大放光芒:热腾腾的酱猪蹄尖,红辣辣的酱烧鸭腿,油旺旺的炸肉丸,最后,则是一大碗黄澄澄,金颤颤的三鲜尹府面。 曜灵不觉看了梨白一眼,心想这丫头甚会办事。 忍冬重重咽了下口水,二话不说,当下就操起筷子,大干起来。 常如一听见声音进来看,先是好笑,过后,眼中便有怜悯之情流露出来,他行过军打过仗,知道没饭吃是什么滋味,见忍冬如此,少不得心中勾起些旧情往事来。 曜灵悄悄叫常如一叫到一边,低声问道:“常爷,我心里有一事相问。” 常如一忙道:“姑娘有事只管直说。” 曜灵便道:“常爷从济南来,不知可听闻宋全明,宋大人。。。” 不待曜灵说完,常如一便冷笑起来:“这位大人可真有本事。按说安家三小姐身上还有家孝呢,安大人过世不过经月有余,这位大人就将安三小姐接进自己所居下处了。城里风言风语地就不必说了,可人家是御史,谁管得着呢!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曜灵心里鄙夷,嘴里便哼了一声,过后又道:“安三小姐呢?她就这样进去了?安夫人也没有话说?” 其实曜灵还有个想法,安家还有二个女儿嫁在外头呢,难道就这样不顾脸面了?这叫安大安二小姐,在婆家怎么见人? 常如一愈发冷笑:“这有什么?安义卓一死,安家本就完了,安夫人无依无靠,,安家前面二位小姐更可谓是失了娘家靠山。如今安三小姐巴上宋大人,只怕她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抱怨?脸面有何要紧?姑娘难道不曾听闻,一床锦绣被,盖净龌龊事?这可正是,宋大人之写照呢!” 曜灵沉默半晌,眼前出现安三小姐深夜上门,试探求情的模样来,若论外表,确实她是生得一付好模样,可惜,可惜了。 见再无事,曜灵便对常如一道:“有劳常爷了,若云这里不得有失,一切仰仗常爷。” 常如一拍拍胸脯,道:“姑娘放心!比这不易的事我也办过,若与沙场上比,这样的还提不上筷子呢!” 听见筷子二字,正埋头苦吃的忍冬头也不抬,甩过两句话来:“什么叫提不上筷子?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重要过提筷子?重生左唯!” 梨白扑哧一声笑了,曜灵也笑,却摇摇头,从屋里走了出来。 回到自己下处时,正好青桃从屋里出来,睡了一个下午,她精神明显比早上好了很多,眼里也有了神采,看见曜灵回来,忙上来回话。 “姑娘,才世子爷着人来报,说晚上他要宴请知府大人,请姑娘自行用饭。张家大小姐那里的事,世子也听说了,爷说劳烦姑娘费心了!爷还说,他只管将人带了回来,竟没能想到那些小事,得亏姑娘细心,将一切料理安定了。” 曜灵笑着摆手:“爷是管大事的,哪里想到这些?后院的事,本来就该。。。”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前面话已脱口而出一了半,再也不好收回了。 当下她只有回身,为掩饰尴尬,反问梨白:“传晚饭了么?刚才看见忍冬那丫头的吃相,我自己都觉得饿了。” 梨白忙应声道:“奴婢这就去传。” 青桃拦住她道:“你也忙了一下午,该我去了。” 曜灵却笑着叫她:“青桃你留下伺候,叫梨白去吧。园子里她熟,此时天又黑了,你再走迷了,可就难了。” 青桃脸红起来:“姑娘又来趣人!” 曜灵笑了起来,梨白已经去了,青桃只得低着头,不作声地站在曜灵面前。 “你怕见我是怎的?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曜灵一把拉住青桃,将她拽进屋来。 青桃心里本是难堪,确实如曜灵所说,她有些不敢单独面对曜灵,觉得对不住曜灵,在曜灵面前,只觉得自己不堪。 曜灵却不甚在意,拉她进来后,并不问她前事,只说起忍冬的事来:“。。。那丫头着实可怜,若不是亲耳听她说出来,我竟不信,她能活到现在。” 青桃先是不敢抬头,可听着听着,不觉也忘记了自己的心事,也能答上话来了:“当真她要饭要到京里去了?这丫头竟有这个本事?” 曜灵点头道:“你只别小看她!只看她瘦小并不成个人样,恒心倒真不小!” 青桃却有些不信:“从济南去京里,这一路得多少里?她就算要饭,只怕也难!” 曜灵笑道:“先我也不信,可过后她将一路所见说出来,竟与我来时差不离多,且她一个小叫花子,混在花子堆里,许多见识是我从未想过也从未见过的,说出来,倒颇有些惊心动颇。就比如京里的花子歇脚处,鸡毛店。我自小长于京中,也曾听闻有这种地方,可毕竟从没去过。可这小丫头说起来是头头是道,由不得你不信。” 青桃惊道:“我也曾听过鸡毛店这东西,说是最最简陋的小店,花子们晚上睡觉的地方,因为没有被褥,垫鸡毛取暖。” 曜灵叹道:“忍冬她便在那里睡了近一年,在京里时,她只有那一个地方可去。” 青桃不解:“虽说忍冬心里气不忿,可她是怎么想来?一个小丫头跑到京里,又能怎么样?谁也不认识,即便认识,也没人敢替她出这个头吧?” “她的心思说大也大,说不大,”曜灵说到这里,脸上竟有三分佩服的神情:“倒也幼稚的很。你猜她想如何?她竟想寻个门路,要去皇帝面前去告御状呢!” 青桃张大了口合不拢嘴,半天才崩出四个字来:“痴心妄想!” 曜灵摇头叹息:“倒也不完全算是。忍冬这丫头虽说人小,心思却比鬼大。‘ 第二百十八章 菊花锅 “她在花子店里认识个以前在皇宫里当差的公公,不知为什么事被放出来,流落在街头。从那人口中她得知,每年夏天皇帝都要去行宫避暑,到时自然要出宫,她便想趁机拦路叫冤。” 听了曜灵的话,青桃还是不信:“这想得也太过份了,皇上出宫能没侍卫把守封路?她一个花子若能钻得进去,禁卫军也只好看看了!” 曜灵坐下来,倒了杯茶,呷了一口后方才含笑回道:“所以说这丫头鬼精灵!她不知又通过了什么人,竟识得宫里一班侍卫中的侍卫长,家中老娘。三不知就拜了人家作干娘,天天替那老婆子捶背捏腿,又口甜勤快,竟惹得老太婆高兴,一日留在家里吃饭,正赶上那侍卫回家看老母亲,一来二去的,就把些情况摸到手了。” 青桃的下巴就要掉下来的:“当真她成事了?” 曜灵低头喝茶,半晌方道:“天不如人愿。那一年夏天,不知怎么的,皇帝没去行宫。若不然,真就叫忍冬成了,也难说一定。” 青桃口中啧啧作声,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说。经了曜灵这一番话,忍冬人虽没见着,可也栩栩如生地有个印象在她脑子里了。 “真能从济南跑到京里,告成了御状?那这丫头也可算青史留名了!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曜灵却不比青桃,她心里想的反倒是,即便拦下,又能如何?宋全明是皇上心腹,忍冬若真告下御状来,一时也许不会怎样,毕竟皇上当面不会拿她怎样。可将来终究逃不过一死。 天不遂人愿?曜灵心想,这反是老天有眼,垂怜于忍冬,不然她哪有命活到现在?也就无法看见大仇得报了。 换句话说,宋全明与若云之事,也没那么容易就被捅到岑殷这里。宋全明也就没那么容易被扳倒了。 所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梨白这时候到了,身后跟着两个婆子。手里端了好些菜来,却都是油腻荤腥之物。 曜灵远远看了一眼,放下茶杯,不说话。 梨白心里明白,为难地看着曜灵回道:“今儿晚上厨房里要做外头爷与知府的酒席。因此都是这些菜。姑娘将就些,略用些吧。” 曜灵走上前来,将那些菜看了看,突然开口:“料是好料,却烧得太油腻了霸道总裁爱上她全文阅读。这些菜还有剩余的吗?” 婆子忙弯腰回道:“回姑娘的话,都有的。” 曜灵微笑起来:“今儿我露一手给你们看看。”说着便吩咐那两个婆子:“先将这些送回去,”指着其中几味菜料道:“鱼片、胶片、鱿鱼、山鸡,就要这几样,请刀工好的厨工,将这些切得薄而如纸。各样端一盘上来。” 婆子不解,可也不敢辩驳,脸上带着笑去了,曜灵又从背后叫住她:“若有冬日吃火锅的铜盆,也带只上来。” 梨白眼前一亮:“姑娘原来要吃火锅?” 青桃便问那婆子:“可有高汤?” 婆子忙回道:“有有!做酒席早就备下了,上好的鸡汤,吊得清如水平似的!” 曜灵点头笑道:“那太好了,正要清醇澄郁的好汤呢!你快去办吧!” 婆子们下去了,梨白与青桃便开始收拾桌子,拿出红泥小炉。预备点火。不料一转身,不见了曜灵。 两人急得大眼瞪小眼,慌不迭就向外冲去,不想才走到门口,就看见曜灵笑嘻嘻地回来了。 “姑娘去哪儿了?也说一声,吓死我们了!”梨白抚着胸口,直喘气。 青桃心里也急,只是她毕竟多跟了曜灵几天,知道曜灵是个有数的,因此并不曾多话。这会子见曜灵手里捏了几只白菊回来,突然反应过来:“姑娘,可是要吃菊花锅子?” 曜灵呀了一声,反问她道:“你怎么知道?这里京里才有的,难道济南也有这吃法?” 青桃笑道:“济南倒是没有,不过槐夫人在时,每到秋天必吃几回,说京里没的没什么好,只这锅子最令她难忘,我跟着伺候过几回,也就知道了。” 曜灵点头道:“我说呢,若是这样,也难怪了。才我进来时,看见院子里几盆白菊,是银盘落月名种,名唤玉髓绝尘的,正在墙角呈芳吐艳,且开得正艳。我就想起往年常吃的菊花锅子来了。” 梨白接过曜灵手里的白菊,好奇地问道:“怎么只有白的?外头还有不少紫的红的呢!想必姑娘乏了?我替姑娘采些回来!” 曜灵忙叫住不让,青桃嘴快,这就斥道:“你哪里知道?菊花锅子只要白色的!” 梨白呆住,眨了眨眼问道:“为什么?” 这可将青桃问倒了,为什么?她咀嚅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因为,因为,因为夫人这样说的,我就这样听呗!”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曜灵直说青桃回得有理:“不过确实用白菊是有正理的。秋菊只有白色者平肝舒郁,而那些嫣红姹紫只适合观赏,尤其花蕊花粉令人作咋更应忌避。” 青桃梨白恍然大悟,当下便异口同声地回道:“原来如此!” “什么事原来如此?”外头帘子一声响,三人同时抬头看去,不觉都笑了,原来是叮当来了。 “我说你是个猫儿转世的,闻见饭香就来了!怎么不在外头伺候爷,跑到里头来做什么?”青桃打趣道。 叮当翻了个白眼:“外头有好几个丫鬟呢,哪里要我?再说我听见那些个官场上的套话就有些泛酸,还是进来的好!” 梨白将菊花拿出去洗,叮当看见后大感奇怪:“这东西也能吃?所以说你们中原人真奇怪,放着好肉不吃,偏要吃这些个没滋没味的珍居田园!” 曜灵一个手指点上叮当的额头:“一会儿吃起来,你别贪嘴就成!” 叮当转了转眼珠,笑了。 厨房里将切好的各类肉菜送进来时,青桃已将火锅架了起来,炉子里几块霜碳发出微红的光来,铜盆放上去不久,就看见里头的清汤滚了起来。 “行了,行了!”叮当大叫:“快放下去,快放下去!” 四人同时动手,将洗净去蕊的菊瓣丢了进去,又将鱼片、胶片、鱿鱼、山鸡各类薄片也扔了下去,因曜灵吩咐了,肉果然切得极薄,一烫就熟,捞起来便吃。 四人随烫随吃,个个吃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叮当,先只有些嫌弃地看着,过后见她们吃得极香,也被那味清而隽的香气诱得快留下口水来,便也凑上来,不想一吃就停不下口来,最后盘子空了,算起来倒是她吃得最多。 “太少了太少了!”叮当犹觉得还不过瘾,大叫外头婆子:“这些鱼片还有山鸡,还有没有了?快再送些上来!” 婆子笑着去了,又端过三盘来,说是最后一点了,再也没有了。 叮当一人将这些全吃了,最后撑得坐也坐不下来,汤也不肯放过,站着将碗里的喝干了,方才罢休。 “如何?”曜灵见叮当捧着肚子直叫唤,不由得嘲笑起来:“才不是说没滋没味的么?怎么吃得这付德行了?” 叮当嘿嘿笑着:“谁知道几片白菊丢下去,能成就这样的美味?哎,说起来还是你们中原人会吃,这样的吃法,换了我一辈子也想不出来!有肉就烧一烧烤一烤好了,哪里知道还能这样下锅子涮了吃?” 青桃与梨白正收拾桌子,听见叮当的话,不觉哈哈大笑:“说你没见识你总不信,这回没得话说了吧?我们中原的好东西多呢!你再活得久些,自然知道。” 叮当啐她一口:“你倒说起我来!我问你,中原可有收复嘴刁舌厉女子的小女婿?若有就好了,将你收了,我就不用天天听你唠叨了!” 青桃捏着一把筷子,来不及放下就要上来捏叮当的嘴,叮当笑得动不得,凭她捏了几把才去。 看看闹得够了,曜灵便叫梨白:“你去里间,取那花几上的几只罐子来。” 梨白去了,一时端着个黑漆百宝嵌梅蝶纹茶盘出来,上头赫然放着五六只冰纹瓷瓯,皆是细巧小罐。 叮当从春凳上坐起来,就着灯下看了几眼,好奇道:“姑娘,这里头是什么?” 曜灵笑着吩咐梨白:“去,伺候你叮当姐姐用些!” 叮当一听立刻摆手:“我可再吃不下了!”原来,她以为里头定是些蜜渍果子之类的甜食,她本就不喜此物,再加上吃得过饱,自然见之头疼。 曜灵笑道:“你且看看再说。” 此时梨白已将茶盘端到面前,叮当无奈何,接过手来,先打开一只来闻了闻,突然笑了:“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东西!” 说着便顺手拈出一只来,朝天一抛,再用嘴咬住,笑了。 青桃早知是什么,这时候也笑了起来:“嗯,还是姑娘细心,这东西此时吃来再好不过。” 梨白也看出来,又见叮当吃得竟相当得意,便也掩口而笑。 第二百十九章 饭后消食 倒是门口进来收盘子的两个婆子,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若好的,姑娘也尝我们两个尝尝!” 曜灵笑问:“你们吃过饭没有?” 婆子苦了脸道:“就是没吃呢!因此看见馋得慌了。” 曜灵大笑:“若没吃饭,这东西可吃不得,越吃越饿!” 婆子奇了:“世上还有这样的东西?越吃越饿是个什么道理?” 叮当嘴里嚼得带劲:“可不是?姑娘没骗你们,这东西是消食的!” 原来,小罐子里装得是各式各样的槟榔砂仁,和豆蔻。 叮当吃得是盐水槟榔,上面有一层盐霜,涩里带咸,因叮当口重,便选这个来嚼,曜灵只爱‘枣儿槟榔‘,棕润殷红,因为用冰糖蒸过,所以其甘如饴,她自开了磁罐的盖子,捡起一块放进口中。 突见两婆子眼巴巴瞧着,曜灵不觉笑了,扔过去两块:“先收下,一会饭后再吃!” 两人谢了,嘻着嘴去了。 曜灵便对青桃道:“这一定是你取出来的,昨儿我还没见呢!” 青桃不好意思地笑道:“下午醒了没事,我便收拾屋子,想起来还有这些呢,白放着也是无用,便取出来给姑娘消食。” 梨白趁机道:“还是青桃姐姐细心,要我,哪里想到这些?以后还请姐姐多多指点,梨白这里有礼了!” 说着,小丫头当真弯腰下去,对着青桃行了个大礼。 青桃窘得脸红起来,忙将梨白扶起来:“妹妹快别如此,咱们是一样的,不过先来后来,且我有错在前。倒是有事还烦妹妹提点才对!” 当下两人携手,面对面脸红着,不说话。 曜灵便指于叮当看:“你看她二人,是不是要唱起鸳鸯配来了?” 叮当笑得几乎要从春凳上跌下来:“姑娘所言极是,”她有意拿腔拿调地回道:“看她们脸红的样儿,可不是要唱起来了?” 那边两个便扑上来要打,叮当一个转身让开了。反一手一个压住两人道:“好。叫我拿捏住了,看你们再猖狂!” 梨白眼明,从下头挠了叮当一把,叮当触痒不禁。手一松,反被青桃所压,三人滚在一处,笑成一团。 曜灵抄手看着,亦笑个不停。 突然听得门外有声音响起:“怎么这样热闹起来?” 是岑殷! 青桃梨白忙不迭从春凳上起来,迎上前去叮当笑着站在二人身后,曜灵倒落在灯影里了。 岑殷进来,先各人扫过一眼,最后眼光落在曜灵脸上:“姑娘说什么笑话了?我在外头都听见这里叽叽呱呱的。” 曜灵微笑回道:“倒不是说笑话。一个个吃得堵住了。闹几下消食呢!” 岑殷眼睛一亮:“你们吃什么好的了?” 曜灵便将自己提出菊花锅子的主意说了,岑殷听后大感遗憾:“早知道就赶那知府回家去吃,我也凑凑这里的热闹了!” 叮当忙抢着开口:“既然如此,明儿中午咱们还吃!” 曜灵见其说得舔嘴弄舌地,不由得大笑起来:“你是还没吃够?一个槟榔倒有这么大的功效?这会子就饿了不成?” 青桃有意道:“几盘子肉都叫她一人吃了。明儿叫厨房里弄只整羊算了,省得这丫头总是惦念,叫她吃个饱,也好将那嘴堵实了!” 叮当上来要捏她的嘴,青桃嘻着躲去了曜灵身后,曜灵少不得要劝架,梨白也上来劝,倒将自己也饶进去,白被叮当捏了几下。 岑殷袖着手,不出声地看着四人嬉闹,嘴角不由得扬起温柔的笑来。 别人落不到他眼里,他只唯见曜灵。这丫头才多大?他每回见她都有些小小的遗憾,行事缜密自是好的,只是心思太重太累,常少了少女该有的欢颜。 如今好了,他想,看着曜灵作小女儿态,盈盈宝靥,绽放如经酣春晓之花,他的心里,说不出的爽快。 叮当眼角余光,瞥见岑殷的笑,心里明白过来,正好青桃笑得身软倒在她身上,她便趁机将她和梨白拉起来:“都带下去,罚你们站墙!” 那二人也明白,忙道:“要站也少不了你!” 三人打打闹闹地出去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曜灵这才觉得身子笑软了,坐在春凳上,半晌方才起得来,岑殷眼前站着,她不觉有些脸红,又觉出头发松了,便趁机躲进里间,欲一整妆容。 岑殷微笑地坐在外间,两人隔一道黄花梨仕女观宝图屏风,有一答没一答地说话。 “今儿苏州知府来,可有什么说头?”曜灵先提起头来,倒不为知道什么,只是两人这样一直沉默,显得太过暧昧了。 岑殷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微笑回道:“你不是早说过了?就是那些话。” 曜灵明白,这是指自己提过了,来人乃赵留德说客一事。 “我记得,申府二老爷还在知府那里捐了个同知呢!会不会是二老爷求到知府那里去了?”曜灵静静拢着头发,似乎有些没话找话。 岑殷看出来,微笑不答,反问她道:“张家大小姐那头怎样?我听说,那个一起来的小丫头倒颇有些厉害之处呢!” 曜灵想起忍冬来,由不得冲镜子里的自己点了下头:“确实厉害,不瞒爷说,我想留下她使呢!” 这回倒没叫岑殷吃惊:“你就喜欢剑走偏锋,”他温柔道:“喜欢就留下她,据我看来,也只有你收复得了她。” 岑殷的宽容与信任,令曜灵心中一暖,她突然发觉镜子里那个人在笑,脸一红,便迅速低下头去。 岑殷慢慢将茶喝干,这才将一路来时心浮气燥压了下去。每回见外官,他都有这样感觉,有时常想,难怪阳王当年愿为庶民,若整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他烦也烦死了。 民间疾苦是一句不闻,权术谋略倒是头头是道,说起来都是道理,似乎是为天为地为民,过后一想,全是狗屁,虚词空话,谁也不为,只为自己。 岑殷摇了摇头,不愿再想起那些事来,伸手欲拿茶壶再给自己倒上一杯,不想摸了个宽,只觉得触手一阵温热,原来叫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接了过去。 “我来吧!”曜灵替岑殷将空杯满上,软语细言道:“爷这样渴?是不是刚才酒有些高了?要不要叫厨房里炖些醒酒汤来?” 岑殷忍住心里,强烈地想去握住那把柔夷的念头,呷一口茶,故作冷静地道:“不必了,何必费事?喝些茶就行了。” 曜灵看他面色虽如常无异样,耳根处却有些发红,知道怕是喝得有些多了,情不自禁地嗔道:“爷也是的,这有什么费事?若怕麻烦,我叫她们几个自己炖来就是!”说着便高声对外道:“青桃,去厨房里叫些材料,梨白你守着,炖一盏醒酒汤来!” 外头应了,一阵细碎的脚步过后,复又安静了下来。 虽说一切都是静的,可曜灵却觉得身体有些烦躁,脸红心跳的,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一下,又一下。 她有些怕起来怕岑殷听见,因屋里是太安静了,外头也没有声音,连秋虫的呢喃都消失不见了,风也止住了,枝叶无声无息,似乎在这一刻,世间万物都沉睡了过去。 岑殷沉默地坐着,才喝下去的酒,这会子在他心里烧了起来。他不看曜灵,因看出来对方羞涩难言地低着头。 他总是顺从不愿叫她难堪,便也配合地低了头。 不过他总是个男人,有些话在心里憋得时间太久了,酒如催化剂,愈发逼得他不得不开口: “灵儿!” 一声轻唤,令曜灵由不得抬起头来,咦,对面那个男人怎么也脸红了,明明叫得是自己,却不敢抬头对视? “灵儿,”岑殷又叫了一声:“我爹清醒时常说,他误了府里这许多姨娘。有些不是他愿意要的,有些则是年轻时的风流债。” 曜灵一听这话心便愈发跳得激烈起来,她有种预感,自己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似的,快躲开!理智命令她。 于是她偏开半边身子。 可是本能更强烈地控制着她的身体,于是她依旧坐在岑殷对面。 “我听过这样的话,心里总有个念头。若此生能得一知已,哪怕是别人强塞给我的,我也不要。” 曜灵的心漏跳了一拍,过后,却已更加欢快的节奏,舞动起来。 “你爹阳王,是我这辈子最羡慕,更可说是仰慕之人。他说得出,行得到。为了挚爱,宁可放弃几可到手的江山,放弃泼天的富贵容华。”岑殷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地,直传到曜灵耳中,并潜入她的心里。 “虽我身为世子,却心不在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内,”岑殷的声音温和而体贴,他说得全发自内心,且全然信任闻者,因此并不怕因此而来的后果:“若得一知心人,我宁效阳王,亦不足惜。” 曜灵难得的抬了头,她的眼睛清亮亮的,眸子中的青色隐进灯光下,金色却大片的泛了出来,闪闪如夜空中璀璨的繁星,更为难得的是,她笑了。 第二百二十章 血脉 “世子心意,何托虚词表白?”曜灵柔柔回应。[*****$******] 你忘了我是什么人,身上流的,是谁的血了么? 我爹当看敢做的事,我现在一样敢做。且别小瞧了女子,若论为爱付出,女子比男子更有胆量! 岑殷也笑了,回视对方,一切尽在不言中。 青桃和梨白与叮当一起,三人皆默默坐在黑暗中的台阶下,谁也不说话,十分默契,直到听见屋里岑殷的声音响起:“人来!” 叮当一跃而起,青桃和梨白也赶紧从地上起来,三人鱼贯而入。 “爷有什么吩咐?”叮当先应了一声。 “将这信附于信鸽上,”岑殷从里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刚刚封好的信笺,“今晚趁人不备时放了,务必尽快送回京里。” 叮当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京里?谁家?” 岑殷笑笑,上来将信递给她:“谁家?咱家。” 叮当突然明白,赶紧就要给曜灵下跪,曜灵忙扶她起来,口中嘲道:“说你是不懂中原礼仪的,想不到竟这样伶俐起来。” 青桃还没明白,倒是梨白一下笑了起来,也要磕头,口中只称给姑娘道喜不止。 青桃这才恍然大悟,只是她面露犹豫之色,亦不行礼,亦不说话。 曜灵看她一眼,微笑对岑殷道:“看看,有个人更比你我还要担心得多呢!” 岑殷亦瞟了青桃一眼,青桃忙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低了头,还是沉默。 曜灵便对岑殷道:“夜深了,爷先请回吧,有事明儿再说。”、 岑殷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都是坚决,曜灵微笑回视他,亦同心相印。 叮当与岑殷走后,曜灵借口梳洗要水,将梨白也支开,这才看着地上的青桃,亦不扶她。半晌方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出来吧,何必藏头露尾的?” 青桃伏于地上,这才说道:“姑娘别怪青桃多嘴讨厌,青桃就说了。婚姻大事。本该父母做主,且必有媒妁之言,方才人前开得出口。若就这样草率行事。。。”说到最后,青桃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她不敢看曜灵,头便整个埋到了自己的胳膊下。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曜灵的声音飘进青桃的耳朵里,出乎她意料之外,不怒不恼。清芬自如:“你说得也没错。世间一般女子,凡行婚姻大事,自该六礼,依礼行事。” 青桃忐忑不安地抬起头来,见曜灵的脸色如常。依旧含笑,娓娓道来:“可我却是例外。我本是无根无系之人,父母早已不在,也不知什么是礼训,一切不过从心而已。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不用操烦婚姻之事,因世间男子薄幸,我早已看透。不想上天垂怜,究竟不肯让我独过一生。” 曜灵的话似有魔力,青桃本一心为她担忧,怕她草率行事,白白受外间世俗眼光唾弃,不想曜灵几句话不但揭开她的疑虑与忧烦,更将她的心,也说活了。 曜灵还在说着,眼光却已从青桃身上,移去了窗外,她似在对青桃开口,却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我自小到大,因开着这样的店铺,可谓各样人色看尽。男子也有真心,却不长久,今儿喜欢你,明儿又中意她,再看朱门大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更有十个八个养在外在,也不嫌多。小家小户的,只要略有些本钱,也要养个一妻一妾,仿佛若不如此,男子便失了面子。” 青桃想起自己的哥哥来,若不是家里常年欠债,差点就要抬个小娼进门,嫂子那样刚强一个人,在这事上也没有了主张。 “因此我自小便想着,要这样的日子做甚?男子如此,女儿更该自强,不靠他们,自己也一样活得下去。”话到这里,曜灵的声音突然变得高亢:“因此待我大些,便不许人在面前提到婚配二字,也有极早便上门议婚纳采的,一应叫我打了出去,并不许再提。”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烛火都停下来不跳了,灯影下,曜灵稳稳坐着,笔直坚挺。 青桃头依旧低伏于地,耳朵里嗡嗡直响,她不知道是曜灵的话激荡了自己,还是这屋里的气氛?骤然间,她来了勇气,将头抬起,直视曜灵。 猫一样的眼睛,里头正灼灼放出光华来。 “谁曾想到,后来竟会遇见他?”再开口时,曜灵的声音变了,变得婉转娇柔,小女人气十足:“三次于险中救我,长久真诚以待。他没提过别的要求,我更不可能以别相待。开始当他是一半恩人,一半敌人的,因不知他本心如何,便要防备着些。可一路走到,直到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青桃的心越跳越快,话到这里,她开始有些理解曜灵了,说实话,若有一男子能如岑殷待曜灵一般,相待自己,那么。。。 “为什么他的好能落在我眼里?”曜灵突如其来的问话,将青桃本来的心思调去一边,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曜灵,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对你好,你还看不上么? 曜灵对青桃追问的眼神视而不见,犹自喃喃自言中:“我铺子里有个伙计,若说好,若按长久,只怕他是最难得的一个了。可我从来看不见,当他哥哥都有些勉强,更别说其他了。每每我扪心自问,为什么,这个男人,偏不一般?他跟他,差在哪里?” 一个是伙计,一个是世子?青桃忙忙摇头,若这样想,未免太亵渎曜灵。这姑娘几番几次不肯接受槐夫人留下的东西,若是贪财恋利,断不会如此行事。 曜灵自己心里则更加有数,若为名为利,自己早该投向太后,并不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更可能早就做了大户的妾室。不过还是那句话,自己身上流着尹度的血,曾经的阳王,后来却隐姓埋名,只想做个隐渡者而已。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眼里只有一个他,岑殷? 岑殷靠在窗下,他其实并没走远,出了门就听见青桃的话,一心要听曜灵如何作答,便独自一个,留了下来。 “我心里有他。” 屋内一个青桃,窗下一个岑殷,猛然间听到曜灵这样的话,皆有些不由自主地,呆住。 “我心里有他,”似乎为了肯定自己刚才的话,曜灵又说了一遍,语气更比刚才坚决,又甜蜜:“我总也忘不了他。他好也罢,坏也罢,我总念着他。” 窗外的岑殷,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刚才停滞不停的心,这才又继续跳动起来。 青桃头又低伏了下去,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并不是不知道什么是情,可真真实实地听人这样当面说出来,尤其对方还是个女子,这对她来说,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也许,也是此生唯一的一回了。 世间女子,难得有这样胆大而豁达,不虚掩不矫饰,坦荡荡直述自己心意的。 “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这就难得,更难得的是,”娇羞蒙住了曜灵的脸,她这才有些难以为续,刚才独处时,岑殷伏于她耳边那句话,陡然又回响于脑海里: “此生有你,足矣!” 夫复何求?他再也不作他想,她呢?亦如一般。 愿形如松鹤,自去自来,然意若孤鸿,不离,不即。 岑殷靠在窗外的墙上,眼望空中一轮圆月,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 青桃再次磕头于地:“姑娘真心表露,青桃愧于刚才。听过姑娘的话,奴婢唯觉姑娘一片心有如冰雪高洁,奴婢实在以小度大了。” 曜灵这才回神过来看她,想起来,原来自己刚才那番话是说给她听的? “起来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说得也是正理。不过我是个野丫头,不受一般世俗束缚的,”曜灵边说边自嘲地笑了:“天生如此,没办法。” 岑殷忍不住低头,愈发笑开颜来,野丫头?实在也相当得很。这丫头自我评价倒确切的很。 曜灵沉默不语,眼睛不看地下,却望向月轮光华,投影在窗上的那个俊朗清秀的剪影,不出声地,也笑了。 这晚,曜灵睡得极沉,没有做梦。一路跟随她,从京里到吴县的太后身影,突然于这晚烟消云散了,她终于睡了个好觉,黑甜香馨。 离开她小院不远,岑殷的外书房里,他也睡得极安宁。铜锤难得的听见了,细微的鼾声。他大感诧异,疑惑不解。 不是说,世子一向连睡觉也要睁只眼的?铜锤守在外间地上,默默翻了个身,奇怪,真是奇怪,他想。 翌日,曜灵起身不久就听见外头吵闹,叫了青桃出去问,才知道,原来忍冬嫌关在屋里闷气,想出来走动,常如一自然不肯,两人都是火爆脾气,自然吵得火星直冒。 ”我当什么事,”耀灵听青桃回来说了,不觉一笑:”叫她到我这儿来,我有话l''p3她。"青桃笑着去了,一时果然领了个小人进来,身上空空荡荡的晃着件宽大的衣服,底下裤子散着腿,也不曾系。l3l4 第二百二十一章 软化 “喝!”梨白正在替曜灵梳头,看见忍冬就这样晃了进来,嘴里少不得吃了一惊:“昨儿才换上的衣服,现在就成这样了?忍冬你是出去打了一战是不是?哪儿来这许多灰?” 忍冬大大咧咧地叉腿站在屋子中央,无所谓地回道:“我不过就在那院里树上走了一遭,看那银杏果子倒黄了,我就上去掳了几只下来,倒叫那什么军爷一通好骂,气得小爷我。。。” 梨白和青桃不觉哑然失笑,小爷?上下打量您一番,小是够小了,爷在哪儿? 忍冬四下里张望,半天嘴里崩出一句:“嗯,这儿是比我那我强些。” 曜灵忍着笑,从镜前转过身来,问忍冬道:“若云小姐怎么样?睡得好不好?” 忍冬耸耸肩膀:“还好吧,反正我一直睡着没醒。” 这话什么意思?梨白和青桃都不太明白,可曜灵却一听就懂。睡得警醒之人,有些微响动便会醒来,忍冬的意思,就是若云一直醒得安稳,因此她才一直没醒。 梨白将墨玉簪子替曜灵插进发间,突然笑了起来:“青桃姐姐,你看刚才这小丫头那个耸肩膀的动作,像谁?” 青桃早看出来,却不肯说,这会见梨白开口,忙喝断其声:“你也糊涂了!这话怎好在姑娘面前说起?” 曜灵大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就是像我?这是我的习惯,不想忍冬你也有?”说完也耸了耸肩。 忍冬先不明白,过后见曜灵果然做得与自己一样,不觉也咧开嘴笑了。 青桃将衣箱开了,请曜灵自捡,忍冬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却不耐道:“整日就是这些事。烦也烦死了。” 曜灵一身小衣地站着,本来要过去捡衣,听见这话不觉好笑:“难不成像你似的就好?” 忍冬吐了下舌头:“衣服好坏关我底事?有饭吃最重要!” 曜灵点头:“这话没错。没饭吃时,衣服是无关紧要的,不过,”她骤然话锋一转:“现在你饭食不愁,还该讲究些打扮才好。” 说着便叫梨白:“带她下去。不洗干净脸面刷好牙换好衣服。不许带过来吃饭!” 忍冬急了起来,青桃说这里有玩的她才肯来,怎么来了就要洗漱? “我不要!先吃饭再说!”忍冬小眼睛倒竖起来,强挣着不肯走。青桃看着比她高半个头,竟拉她不动。 曜灵弯腰低头,看着衣箱,头也不回地来了一句:“哪有这样的规矩?跟了我就该有个样儿,你没见青桃梨白?哪个不是清清爽爽?花脸儿猫似的,我可不收!” 谁要跟你!四个字已到了忍冬嘴边,可不知怎么的,她又咕嘟一声咽了下去。 不得不说,曜灵对她。是有收服力的。 “这不完了?”曜灵已经挑好衣服。这才抬起头来看着忍冬,微微一笑:“凡事讲究个方法。不是混能混得过去的。若有好饭菜,谁去吃那剩汤水?衣服也是一样的道理,若有干净的,又何必特意将就脏的?人更是这个道理。若能齐整些,又何必有意糟践自己?” 几句话说得忍冬没了声音,半晌才强挣出一句来:“我是有工夫的人,要练武的,弄脏衣服,也不是有意。” 这句一出口,别说曜灵,青桃梨白就几乎笑了个半死。 “你是有工夫的?”梨白上来拽她,“劝你以后别再姑娘面前说这种话!姑娘的本事你还没见过,若有天见了,保管你再不敢这样信口开河!” 曜灵则大笑:“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忍冬,好丫头,你且听我一句,有没有真工夫?也不在衣服脏不脏上!” 忍冬难得的红了脸,不声不响地被梨白拖了下去。 曜灵边笑边摇头,将手伸进月色云雁纹锦滚宽黛青领口对襟小袄的袖子里,青桃拎着衣服,不无担心地看着她道:“姑娘才说得话当真?莫不真要留下这小野花子不成?” 曜灵耸耸肩膀:“为什么不?别看忍冬年纪不大,可身上有股子韧劲,且认真办起事来,有条理有心思。只看她能有本事,勾搭上那侍卫老娘便可知一二,且是豁得出,这一点,比你跟梨白都强。再说她没过什么妨碍我的事,为什么不能留下她?” 青桃红了脸,想起自己的事来,便觉得没脸再劝曜灵似的。 曜灵见青桃扣扣子的手,在自己胸前顿了一下,便笑着抬起她下巴来:“是我说错话了,你别多心!” 青桃忙说不敢,到底还是将头低了下去。 曜灵等她将象牙色绣五彩菊花马面裙拿来系上后,方缓缓开口道:“你们三个,各有特性。梨白老实,最听吩咐,听一不敢行二的;忍冬我才已说了;你呢,”听到这里,青桃脸以微变,突然紧张起来。 曜灵微笑看着她,语带宽慰地道:“你最年长,懂规矩识礼节,最会伺候人,这是她们都及不上的。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你最有人情味儿,凡世间琐事,没有逃得过你眼睛的。像昨儿你劝我,若梨白忍冬,再不会提的,也唯有你,才想得到,也才敢说。有你在身边,提醒着我,方不至于太乱分寸。” 青桃心头一松,血回涌到脸上,顿时就火一样烧了起来,半晌,她低声回道:“姑娘的意思我懂,说我是个俗人罢了。” 曜灵不觉一笑,这丫头果然不笨,量也不窄,是个能合得上拍的人。 “你也开起我的玩笑来了?”曜灵笑着从青桃腮上轻捏了一把:“满屋子谁不是俗人?皇上不也要吃饭穿衣去净室?若想不理俗务,咱们趁早上山,做姑子去就完了。” 青桃脸红红的笑了。 待衣服都整好之后,曜灵方拉过青桃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以前的事不许再提了。从今往后,咱们心向一处,就好。” 青桃不敢看她,却重重,重重地点了下头。 忍冬被梨白押着洗了个干净,又再捡自己的一套衣服给她换上,这才逼着回到曜灵面前。 曜灵这时已用过早饭,桌上尚余一大半饭菜,忍冬一进来就看中堆得老高的风鸡肉,嘴里由不得大大地咽了下口水。 “你们吃吧,”曜灵笑着起身,从青桃手里接过茶杯漱了一口,然后方道:“我去外书房,不必跟了,左右叮当在那里,有事吩咐她就完了。” 忍冬听见个吃字,心里就欢喜了,正要一屁股坐下来,不料青桃和梨白一左一右叉住她不叫坐下,又强压着给曜灵行了个礼,方才放手。 曜灵已经走远了,只是想起刚才忍冬被二人按住龇牙咧嘴的模样,不觉就笑了一路。 待到外书房时,叮当正从屋里出来,看见曜灵便笑着对里间道:“爷,姑娘来了!” 岑殷听见,亲自迈步出来,微笑着看向曜灵:“姑娘好早!昨晚睡得可好?” 曜灵站在台阶下行了个礼:“自是极好。爷费心了!” 叮当笑着撑住软帘:“姑娘快进去吧,不然爷可要在这里站上半天了!” 曜灵笑着抬脚,岑殷却慌得忙道:“且慢,这早晚的,只怕还有露水,我扶姑娘上来方是稳当!” 说着就要下来,曜灵抿嘴而笑:“爷也太小心了!我是谁?什么样的路没走过?倒怕起这点子露水来了?” 只是说归说,纤纤玉手还是伸了出来,岑殷稳稳地接于手中,二人携手而入。 叮当放下软帘,笑了一下。只当尹姑娘又要托词虚礼,扭腔作调了,不想倒是性情中人,嗯,爷没看走眼,这姑娘甚合我的脾气呢! 叮当满意地笑了一下,走下去,坐在了台阶上。 曜灵走进去就看见,正面的书案上,岑殷写了一半的折子,正赫然摊着。 “预备弹劾宋全明么?”曜灵缓缓走上前来,不用看,她也猜得出来。 岑殷更不避讳,直接将折子递于她手中:“你看看,觉得如何?” 曜灵细细看了,半晌方抬起眼来:“依世子上头所言,宋全明竟还有如此多的罪状?所污民女,更不在少数。” 岑殷点头,若有所思地道:“其实我哪里知道?这都是拜昨日知府大人所赐。想必郑相暗中递话,知府这才有所行动。赵留德事儿办得不错,只怕很快就要高升了。” 曜灵清亮亮的眼睛闪了一闪,思忖着开口道:“一时而已。这事必要惹恼皇上,若我是赵留德,最近倒要忌讳些才好。” 岑殷不觉眼睛一亮,重新审视曜灵似的,上下将她打量一番,曜灵觉得了,笑嗔道:“世子爷这是做什么?不认识我了么?” 岑殷笑叹:“总叫我世子爷,听着生份。我在家里排行老二,你叫我二爷得了。” 曜灵笑着答应,脆生生地就叫了一声:“二爷!” 岑殷嗯了一声,二人相视而笑,眼中各有深情。 “从没听二爷说过,原来前头还有兄姐?”曜灵放下折子,无意间问道。 岑殷点点头:“有个姐姐,嫁进皇宫,不过一年,没了。” 第二百二十二章 布局 曜灵骇然抬头,岑殷眼中的伤痛,令她心疼。 “那是个吃人的地方,”岑殷淡淡地道:“只可惜,总有看不穿世情的父母,一个一个的,拼了命也要送女儿进去。” 曜灵想起张家二小姐,由不得点了点头。 “这折子能有多大效用?”曜灵问岑殷道。 岑殷请她坐下说话,然后自己也坐于对面,方道:“有多大效用?那得看太后有多大决心。反正她要办的事我们已经办完了,剩下来的,就看她老人家如何了。” 曜灵不觉有些咬牙:“太后可是个心狠手辣的,就算是自己儿子,想必也一样不给面子。皇上若还对她有三分顾忌,想必宋全明就保不住小命,若皇上觉得自己已成人不必再听侯他人指令,那么,宋全明还有些希望。” 岑殷沉默,话都叫曜灵说尽了,他还有什么好说?不得不服,这丫头眼光犀利又精准。 曜灵提到太后,心里的火就有些控制不住:“为什么皇上还对她言听计从?按说坐上龙椅也有几年了,又是太后亲生的,什么学不会?若这皇帝能有太后三分本事,也不至于窝囊到现在!” 岑殷不得不开口了:“皇上不是窝囊,相反,正因是太后亲生的,所以才韬光养晦,凡事不显山露水。” 太后做事,一向用心不露色,除了在阳王一事上有些失态之外,她做皇后,后来更做到现在太后的身份,靠得可不是嘴狠,而是手辣,心狠。 “皇上好歹还有刘相,也算帮了他不少。庄贵妃在宫里。也惹得太后心堵不已,其实也算本事了。不是我这里说句无用的话,若不是亲生的,皇上只怕早死过几回了。”岑殷倒出一杯热茶来,递到曜灵手里。 曜灵的手冰冷,一半因溯源积恨一半因心生寒意。好在岑殷及时送上温热的茶来,暖了她的手。而他的眼神。更将她的心里暖了起来。 “别急,好事不在忙中取。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岑殷怎能不知曜灵心思? “折子是我写的,却还没完。”岑殷不慌不忙,沉稳对曜灵道:“何以这事能成?皇帝心中一定生疑。按说证据这样多,人证也好,物证也好,都不难拿,为什么到现在才闹出来?” 曜灵心中思忖,突然明白过来,忍不住脱口而出:“宋全明此时势壮,一路上来全凭皇上栽培。想必更趁机替皇上扶植嫡系势力。此时将其一举动拿下,也好将其朋党权系一并铲除!皇上身边可用可信之人,必有大耗!” 岑殷苦笑点头:“太后下手的时机,可谓准狠。六部各有不少新近提拔上来的,张大人这样的人物。本是新贵。现在,只怕要成旧宠了!” 曜灵不说话了,想到自己竟成了太后的帮凶,心里便一阵恶心。 岑殷自然看得出来,立刻出言安慰:“所以我才说只写了一半,皇上岂能不知这事乃太后所为?旁人哪有那个本事?明眼人一看就知的事,皇上不会不知道。所以。。。” 曜灵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出希望之光来:“所以,二爷要借机谏言于皇上,如何对付太后么?” 岑殷不觉失笑,看向曜灵的眼神中也多了一丝怜爱,到底还是孩子,眼光虽准,却是心火太旺,遇事毛糙。 “太后也是要看折子的,这种事能瞒得住她老人家?”岑殷的话,立刻叫曜灵低了头下去。 明显看出了曜灵的失望,岑殷顿了一顿,温柔地又开了口:“我也不是不提,不过得看怎么说了。” 曜灵大喜,再度抬起头来,眼中青金色的光芒一闪而过:“怎么说?” 岑殷微笑起来:“皇上目前最关心的是,怎么再找出个如宋全明这样的人来。御史位置非同小可,替皇上巡视四方,必要时一言九鼎。若换了太后的人来,皇上只怕再也听不见外头的真实声音了。” 曜灵眼中光芒越来越亮:“二爷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岑殷微微颔首:“确实有一个,翰林院的学士。我与他相识多年,为人刚正不阿,因此不受重要。不过最重要的倒不是此人清正,而是他不偏不倚,不放党不结派,这在当今朝中,实属难得。” 曜灵明白了:“既不是刘相之人,也不是郑相之人,太后不好说什么,皇上也不会觉得吃亏!” 这回轮到岑殷眼中闪光了:“对!”他轻轻几掌,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我将此人提请于皇上过目,皇上必感念我没有趁机为太后塞人,太后也不好说什么,毕竟皇上还坐在龙椅上,不能一棒子打到底,面子上过不去,听说皇上最近已有经月没去太后宫里请安了,闹得太僵,传出去也不好听。” 曜灵略觉满意,猫眼在脸上弯成两道小月亮,岑殷看着她,也不觉笑了。 “二爷还坐着干什么?”曜灵笑着从凳子上起来,走到书案边拈起墨来:“这就将折子写完了不好么?” 岑殷再度微笑起来,你倒心急! 于是起身走到书案边,轻出一指,点着曜灵的小鼻子笑道:“你可说真了,若你不磨,我是断然不写的!” 曜灵露出糯米小牙,俏皮地一笑:“那是自然!” 当下曜灵在旁磨墨,岑殷执笔,折子便顷刻而就。 “这下好了,皇上身边,也算有了二爷的人了!”曜灵见岑殷写完,伏身下去,轻轻吹着上头未干的墨迹,口中喃喃自语。 岑殷心底突地一抽,看着她道:“有我的人又怎样?” 曜灵抬起头来,满脸都是灿烂的笑:“防患于未然!这话难不成二爷竟没听过?” 岑殷心头松快,瞬间也笑了。 曜灵放下墨,拍拍手道:“宋大人什么时候到?想必这会子已在路上了。” 岑殷将折子收起,口中淡淡道:“申府一早已派人去送信了,快到了吧?” 曜灵点点头,又想起件事来,再问岑殷道:“客栈里那神秘人呢?上回说拦下的信,可曾真的拦下?” 岑殷的手顿了一顿,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回道:“那人已交苏州知府带回,因人是在这里逮到的,交他发落,合乎例律。” 曜灵眉头挑起,疑惑不解地道:“这是为何?此人明显是为万县令送信,要掩盖宫中来人刺杀二爷一事,二爷还将他交到知府手里?这不明摆是放虎归山?” 岑殷面色如常,镇定自若地道:“皇上要杀我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然怎么叫宋全明一路相随呢?这回弹劾宋全明已叫皇上失了面子,且此事不知太后是否知情,若实捅出来,只怕皇上在太后面前不好开交,因此先放过他,反正咱们心里有数,往后小心也就是了。” 曜灵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明显看出来岑殷话中另有内情,可对方不说,她也不逼问。 信任对方,是曜灵刚刚从岑殷身上学到的。默契?嗯,也可以这样说吧?! “铜锤!”岑殷向外轻唤,铜锤忙进来问有何事吩咐。 “你将这折子带出去,交驿站,快马谨行,务在两日内送到郑相府上,请他斟酌上奏。”岑殷将折子递了出去,铜锤小心揣进怀里,正要出去,突然想起一事来,忙又弯腰回道: “回世子爷,小的才在外头打听着,据说宋大人的船已到了县里码头,昨儿晚上就到了,不过没人知会咱们。” 果然来了! 岑殷与曜灵相视而笑,曜灵便道:“想必不是万家就是申府,宋大人必先打探情况去了,也好今儿上门来,与世子陈情!” 岑殷大笑,挥手叫铜锤出去,然后方对曜灵道:“要陈也迟了,折子送出去就没有回头的。” 曜灵此时却有些担忧了:“驿站那里,会不会有麻烦?” 岑殷摇头,眼中全是自信地道:“不会!折子走兵部驿站,兵部都是我的人,量他宋全明手还长不到那里。” 曜灵心头一松,面上不觉露出玩笑之情:“兵部都是二爷的人?二爷这口气大了些!若叫皇上听见了,怕才正有饥荒要打呢!” 岑殷愈发大笑:“皇上如何不知?不然为何要趁我出京对我下手?不过父亲尚在,他有些忌讳不敢做得太过明显,不然我有命活到现在?” 曜灵心里猛地一抽,脸上本有的玩笑之意瞬间如初雪消融殆尽。 岑殷看出她的忧心,忙换了神情,安慰她道:“不用担心!父亲带兵多年,我虽不如他老人家,也于沙场上征战过几场,新老部下自然不少。说兵部都是我的人,确是有所夸张了,其实只在中原这一带罢了。南边是宁王的地界,西北则另有他人,我哪里管得上?皇上虽忌讳于我,到底还要制衡多方力量,且用得着我呢!哪里就舍得杀了?” 曜灵此时却不相信他了:“那为何又派侍卫来?神秘人那事,又怎么说?” 岑殷的脸色骤然变了,飞扬入鬓的剑眉向上猛挑,眼睛不敢看曜灵似的转了开去,张了张口,终于还是没能回得上话来。 第二百二十三章 难圆 叫他怎么说?难不成说,那人来是为了杀她? 这话太过残忍,岑殷说不出口,此时只恨自己嘴快,一时忘了竟说出前头的话来,现在弄得两难,谎也圆不回来了。 曜灵何样冰雪聪明之人?岑殷略有犹豫便看在眼里,幽瞳里寒光闪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要杀的人,不是二爷,是我!” 岑殷额角青筋略微有些暴起,俊颜陡然失色,正站起身来欲说些什么,就听得外头叮当的声音响起:“回世子爷,御史宋大人求见!” 这厮来得倒快!岑殷的身体两侧拳头紧捏,再看曜灵,盈盈起身,淡淡轻语,先行告退。 岑殷向前迈了两步,正要再说什么,叮当已领着人进来了,倒是与曜灵撞了个对面。 “宋大人,有礼了!”曜灵全然一派镇定,弯腰对着宋全明,行了个大礼。 宋全明一愣,明显没想到会见到曜灵,不过很快就将惊奇的眼色收了回去,换上笑道:“尹掌柜的好早?一大早与世子有要事相商么?看起来,世子与掌柜的,愈发亲密了呢!” 说着发出几声低笑,声音妄自猥亵,带着食腐恶鬼嘴里常有的,殠恶气息。 曜灵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唇,眼神中掠过一丝戾厉,冷冷回道:“宋大人此话何解?小女子一路以来,皆多亏了世子相助,也是太后他老人家想得周到,特意让世子提携着小女子,这方相安无事。不然只我一人,就不知叫豺狼吃了多少回下去了!” 宋全明心里咯噔一下,突然说不出话来。 曜灵不再开口,眼波中冷光一闪,再度对其淡漠一笑。然后示意叮当,后者早将软帘高高揭起,曜灵直接走过宋全明身边,出去了。 岑殷双手抱在胸前,见宋全明被曜灵几句话说得全无了来时神气,心里便好笑又鄙夷,见其回过头来。便淡淡招呼:“宋大人。请上座吧!” 曜灵憋着一肚子气回到自己小院,进去就看见青桃和梨白,正按着忍冬,后者杀猪一样的叫。闹得小院里鬼哭狼嚎。 地上则是一片狼籍,木架上的水盆翻倒在地,水将地上全打湿了,发油鸡蛋毛巾撒得遍地都是,三人就在上头乱成一团,曜灵站在月亮门口,简直没了地方落脚。 “你们三个这是唱得哪一出好戏?!”曜灵提起嗓门来,高叫一声,这才止住了三人狂乱。 青桃满脸通红。额角上全是汗珠。嘴里直喘气回道:“姑娘来了?姑娘别过来!小心过给你!” 曜灵瞪大了眼睛:“什么东西?怎么就过给我了?!” 梨白则哇哇大叫:“姑娘小心!可了不得了!这丫头,这丫头头发里,有虱子!” 曜灵胸口里的气提到一半,听见梨白的话,又落回了原地:“我当什么呢!”她微笑起来:“不就是虱子吗?我爹爹收留店里伙计时。我跟我娘还给他们烧水洗过头呢!这会子怕什么?” 说着话儿,曜灵便挽起袖子,踮脚捡空处,走到忍冬面前,忍冬则被青桃和梨白两人合力按得高声大叫,直说不洗,不洗,就不洗! 曜灵左手一把将她昂起的头按了下去,右手一夹,本来被青桃捏住却不紧,忍冬的两只细如火柴似的胳膊,瞬时就如被铁钳衔住似的,动也不动不得了。 忍冬这下吃憋,,于是双腿在地上乱蹬,却叫曜灵右脚一环,直接合实了双脚,过后曜灵则直接将脚踩上了她的脚面。 “梨白青桃,打水来!”曜灵身如磐石,稳固不动丝毫,任忍冬口内无所不骂也不松动。 梨白青桃咂舌不已,心中直念好身手,前者飞一样打来热水,后者则将地上洗头用具一切捡了起来,一切准备得当,曜灵左手略一使劲,忍冬顿时没了声音,头被摁进了铜盆里去了。 三下五除二,青桃和梨白便将忍冬头上洗了个干净,又换过三四回水,加了不少去虱药粉进去,方才放她起来。 忍冬但被放过,便披着一头湿发,蓬头鬼一样在院子里打转,水洒得地上身上到处都是,嘴里还不住叫唤:“你们等着,你们等着!” 曜灵一步拦在她面前,眼底倏地闪过精光湛湛:“等什么?午饭你是不想肉了是不是?” 忍冬立刻再度吃憋,嘴里哼了几声,终于低下了头去。 “进了这个门就得守这个门的规矩!”曜灵凶巴巴地对忍冬斥道:“天下有白掉馅饼的好事?不想洗头可以,别坐进这里吃饭就行!你要愿意邋遢,再回街上去混,我不管你!” 忍冬呆住,看看曜灵,又看看青桃梨白,见一个个皆板紧着脸,心里明白坏事了,只得低下头去,憋了半天,憋出句话来:“我没说要回街上去,洗头就洗头呗,她们才劲太大了我才喊的,若跟姑娘似的轻柔,我,我也就不叫了。” 曜灵严肃之极地点了点头:“这不结了?识时务者为俊杰!青桃带她去,篦了头发,梳整齐了再来!” 忍冬嘟着嘴去了,梨白背后看其垂头丧气,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曜灵也笑了,拍拍手又捶捶腰:“许久没练了,叫这丫头竟闹得有些酸疼起来。” 梨白忙上来扶她,口上亦道:“忍冬看着人小,力气可真大!我跟青桃两个都险得治不住她,若不是姑娘及时回来,还不知要闹得怎样呢!” 说着梨白便叫扫地的婆子来,将院里收拾了,曜灵就地看着,陡然抬头,却见月亮门前站着个来回话的丫鬟。 “什么事?”曜灵微微蹙眉,心里只怕是外书房有事。 那丫鬟低头回道:“跟宋大人一路来的安夫人,并安家三小姐,有事求见姑娘。” 安茜娘!曜灵眼前立刻闪出那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来。 上回为父求情,这回,又再上门,却是着为宋全明了。只不知她知道多少?若知道便是求情,若不知道,那就为了炫耀了? 曜灵突然冷了脸,转身回去,边走边道:“请二位进来吧。” 那丫鬟忙着去了,梨白快步跟在曜灵后头,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突然姑娘就变了脸色。 曜灵回屋后,先到里间,对镜理了理妆容,见头上那只墨玉簪子有些歪了,便伸手扶了一扶。 梨白陪着小心在旁伺候,不时从镜中窥探曜灵脸色。 曜灵觉得了,忽然回身,冲她一笑:“你怕什么?这样小心。” 梨白陪笑道:“奴婢见姑娘脸色有些不好似的,也不知姑娘怎么了,唯有小心伺候着。” 曜灵笑着叹了口气:“我以前一个人惯了,没想过自己喜怒也会影响别人的。罢了,是我的错,你别一味只小心,我原不是气你。” 梨白还是陪笑:“姑娘即便不是气我,只要是气,我便得小心。姑娘心里不爽,奴婢便也觉得难受,姑娘若气,奴婢更是如生了病一样不好受。” 曜灵心里感动,一时竟愣住了找不到话说,半晌方拉过梨白的手道:“好妹妹,当真我没看错你,若论忠心,你是世间再也没有了的。”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当然,另两个也一样。” 青桃正押着忍冬进来,听见曜灵的话,情不自禁脸上就浮出笑来,又推忍冬:“听听,姑娘话里也有你呢!” 忍冬被推得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曜灵面前,曜灵忙扶住她,命其抬头其看:见青桃替她梳了个整齐的双环髻,小丫头模样就出来了,虽说忍冬长相平庸,且是一双小眼,可眼里精光灼灼,却叫人一见难忘。 “嗯,不错,很好!”曜灵满意之极:“这才有个正经样儿!去,跟你两个姐姐门口守着,一会人来,给人打帘子!” 忍冬有些稀罕地摸着自己难得光洁的头发,尤其上头一只小小的银簪,她虽自己看不见,却总觉得自己头上有光似的。 女孩子没有不爱美的,只看有没有机会。以前没人给过忍冬机会,现在却不一样了。看看青桃看看梨白,忍冬想起自己的姐姐,更想起自己曾经美好的幼时岁月来。 我不是一贯邋遢,我也有干净美好的时候! 此刻自己神清气爽地好似换了个人,忍冬突然觉得,姐姐在天上,也在笑呢! 三个丫鬟刚刚出去,就看见月亮门外,一群人赫然出现了。 门外打头的一身缟素衣裳,头上皆是素白银器,身上素面月白杭缎小袄,白绫素裙,连绦带都是玉色的,腰肢袅娜,骨格轻盈,弱不禁风地靠在身边丫鬟的手臂上。 安茜娘! 安夫人则在她身边半个身位处站着,脸上没什么好颜色,目光呆呆的,身上自然也尽是素色,愈发衬得面黄形容枯。 “安夫人,安三小姐驾到!”青桃在济南见过她们,因此立刻出声。 曜灵稳坐屋中,淡淡应了一句:“请!” 安夫人与茜娘没想到,曜灵竟不出门,只叫丫鬟们接着,夫人倒罢了,她本是无心之人,可茜娘却脸色大变。 第一百二十四章 南柯一梦 此时安茜娘她还不知道,宋全明身份已岌岌可危,她只当,自己攀上御史的高枝,宋全明更于枕上对她许过万般诺言,她安茜娘,孝期一过,就是诰命夫人了。 “掌柜的忙什么呢?坐在屋里不见人?”茜娘走到门口台阶下,突然停下脚步,不肯再向前走了。 青桃镇定地看着她:“姑娘有事,我们下人也不能知道。不过既然请了小姐,小姐还请进去为是。” 安茜娘如弱柳不堪,半倚半靠在丫鬟臂上,口中叹道:“我如今身子不好,走几步就乏了,请姐姐进去禀告一声,容我片刻。” 梨白与忍冬哪里经过这些,此刻都只有眼巴巴看着青桃,要听她如何应付。 难不成真就晾这一群人在这里?那成了什么样儿了?! 青桃面带三分微笑,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地开口了:“既然小姐乏了,只管这里站站。我们姑娘没得说,一向待客有道,更从不会强人所难。小姐歇会子也好,不如夫人先请,待小姐歇够了,再进来也是一样。” 安夫人本来就呆,听了这话更不知所措,自己先进去?进去怎么说? 曜灵依旧屋里坐着不说话,面上却带着笑,由不得心里就为青桃叫了声好。 茜娘心里气得喷火,却尤能强自镇定,面露恳请之色,不看青桃,只向屋里道:“既然如此,请掌柜的赐我个小杌,我坐了也好歇息。” 这下不用青桃开口了,曜灵冷静而坚定的声音,缓缓从屋里传出来:“既然小姐要求,来人,赐她个坐!” 这下可气了茜娘个倒仰! 你这小贱人什么身份。我刚才已给足你面子了,你竟这般欺我?你再能不过世子一个侍妾,且还不定能成事,如今我已跟实了御史大人,诰命指日可待,你竟敢这样对我?! 不过气归气,茜娘静下来一想。到底自己眼下是在人家的地界上。她非要这样给自己难堪,也没有办法。 只不过证明,她尹曜灵确是个不识时务者!将来自己真正带上凤冠那日,还怕捏不死她?! 好汉不知眼前亏!何必与贱人一般计较? 安茜娘心里拿定了主意。脸色微转,见婆子果真送上杌子来,便暗中推了身边丫鬟一把。 丫鬟会意,忙对那这婆子道:“这东西又矮又小,放在院里小姐如何坐得?且这地上又凉又潮的!” 婆子愣住,站在原地看着青桃。 青桃冷笑:“既然这个不好,那敢问小姐,要抬春凳出来么?” 茜娘暗中咬牙,脸上几乎没了血色。半晌方气若游丝地道:“算了。我还是陪母亲进去,也见见掌柜的,也说说话吧!” 当下一干人从青桃梨白忍冬身边鱼贯而入,那两人还好,忍冬翻了翻眼睛。突然小声来了一句:“脱裤子放屁!闲的!” 声音不大,可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安家的只当没听见,皆双目朝天地过去了,青桃梨白却暗中笑了个半死。 安茜娘先入,曜灵犹自坐着不动,安夫人进去后,曜灵方起身,款款行了个礼:“夫人,小姐,有礼了。” 安夫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掌柜的,几日不见,你又。。。。” 不想客套话才说了一半,茜娘咳嗽一声,安夫人的声音便凭空消失了。 “两位请坐,梨白,上茶!”曜灵盈盈笑着,坐回上首原位,“不知两位既来,所为何事?” 安茜娘心想你明知故问!宋大人去见了世子,你我算家眷,自然也要见面叙旧,这还要问? 曜灵自然对些心知肚明,她只是好笑,茜娘你爹尸骨未寒,你身上孝衣尚着,就这么做了人家的家眷了不成? “也没什么别的事,”到底安夫人还要几分面子,见无人开口,自己犹豫地道:“只是宋大人来这里,我们在外轿子里等着也无趣。想到掌柜的必也在这里,便进来见上一见。” 茜娘一听这话,脸上便有几分得意之色。我如今算是无名无份跟了宋大人,可你又怎么样?不也一样无名无份? 曜灵微笑点头,只对安夫人道:“确是因些事耽搁了,不然也不至于留到现在。” 安茜娘一听来了兴趣:“为何事耽搁?” 曜灵这才掉过脸来看向安茜娘,青金色的眸子里陡然一道幽冷锐光闪过:“公事。” 茜娘脸色阴沉下来,被曜灵这两个字败坏了兴致,不过想了想,半是诉苦半炫耀地又开了口:“世子事多人忙,自然少不得公事缠身,且别说世子,就连宋大人不也一样?我因此常劝他:公事是办不完的,到底还该爱惜自己的身子才是。若身子坏了,再多的公事也办不得,到时反于国家社稷无益。”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曜灵,就连青桃都觉得茜娘愚蠢到简直无可救药了。 曜灵摆手摇头,止住了青桃鄙夷地眼神,轻轻笑道:“我不管那些,我管我自己就好了。对了,小姐夫人,一路赶过来,可还辛苦么?” 安夫人接过梨白送上来的茶,口中若有所无地哼了几句,茜娘则直接抢断她的话道:“是赶了些,不过,掌柜的怎么知道?” 曜灵心想这人是傻的,宋大人已经泥菩萨过河了,自然要赶来救自己的命,可惜目前看来,你是什么也不知道。 既不知道自己所栖的高枝将断,也不知外间已是风雨飘摇。 宋全明倒了,你还往哪里攀? 想到这里,曜灵本来极度鄙夷安茜娘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怜悯来。其实都是一夜间失了依靠,她与安茜娘,在这一点上,可算有相同之处。 自己更比她可怜,因失去之时,自己年纪尚幼,又是父母皆亡。 安茜娘有母有业,若不是一心为了富贵,她不至于走上这条路的。活下去,并不难,难得是,怎么活得有尊严,像个人样。 可相同的问题到了安茜娘这儿,就成了怎么活得跟以前一样,贵小姐,贵妇人,她只想要这样的生活。 “宋大人没跟小姐提过,为何这样匆忙么?”曜灵呷一口茶,似漫不经心地问。 安茜娘脸上顿时一片娇羞:“大人说,公事何需茜娘操心?茜娘只要将母亲与自家顾好,就算是帮了大人了!” 曜灵脸上肌肉抽动两下,赶紧将头埋进了茶碗里。 安茜娘得意起来,就着手中青花兰石纹细瓷茶碗,轻轻抽了一口,陡然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怎么是雀舌?我只喝进上的极品六安瓜片!” 忍冬笨手笨脚地端了一盘果子,正走到她身边,听进这话,顺手就将她放下的茶碗收进了果盘子里,一并端到了曜灵面前。 茜娘目瞪口呆,忍冬将果子一碟一碟放了下来,最后留下茶碗,若无其事地对曜灵道:“回姑娘,这茶炖得苦艳艳的,也不知哪儿不好,这里不用,我留着自喝了。” 曜灵肚子里忍笑忍倒内伤,尤其看见安茜娘一脸茫然,继而不屑,最后听说忍冬自用,简直就是崩溃的表情,忍得浑身肌肉都酸了。 “行了你下去,”曜灵故意对安茜娘瞪得老大的眼珠子视而不见,浅笑着吩咐忍冬:“六安瓜片我这里没有,你去外书房对世子爷问声,若有,就请他匀些过来,给安小姐炖茶。” 安茜娘慌了。宋全明此刻怕不正在外书房?若因此打扰到他谈公事,晚上回去怕没有好果子吃。 最近几天,宋全明对自己一直没有好脸,每日回房不是阴沉个脸,就是长吁短叹,她总不敢去烦他,有必要问几句时,对方也没有好声气。 况且,现在她在曜灵这里,宋全明本不知道,他只让她轿子里等,是她自己做了主张,溜出来,欲在曜灵面前甩甩威风的。 再者,这里又是岑殷的地方,那也是个对她没有过好脸色的,她总有些胆怯。 这样一想,安茜娘嘴里立刻敲响了退堂鼓:“不不别去!” 曜灵犀利的眼神立刻向她这里扫视过来,茜娘脸上堆满了假笑:“何必那样麻烦?来来,将茶碗给我,江南雀舌十分有名,我,我将就用些,也未为不可。” 忍冬却不肯了,将盘子端得牢牢地,看向茜娘的眼神里,隐隐有些不怀好意起来:“小姐何必将就?外书房离得不远,姑娘的话世子爷又一向言听计从,我这就去取了来炖上,也就半柱香时候,小姐就到得手了!” 这下可叫茜娘难堪了,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咀嚅半天,实在说不出什么来,曜灵觉得笑也笑够了,这才吩咐忍冬:“小姐说不必就不必了,她是娇客,自然以她为上。就将茶碗还给她吧,何必小孩子气?” 忍冬这才丢了手,茜娘接过茶来,狠狠瞪了忍冬一眼,后者则毫不在意,嘻皮笑脸就走了。 安夫人看看气氛不对,赶紧陪笑对曜灵道:“姑娘有日子没见了,倒觉得瘦了似的。一向还好吧?” 第二百二十五章 南柯一梦(二) 曜灵微笑回道:“我一向不过如此,好也罢坏也罢,就是不能胖得起来。” 茜娘便也笑:“这就是福气了。就看我吧,宋大人总说道,多少好东西下去白填了一样。。。” 曜灵对她简直无话可回,便任她滔滔不绝,自己低了头只管喝茶,气氛愈发尴尬起来,最后茜娘自己也觉得众人眼光不对,方才收口不言。 “这回夫人来,不知歇在哪一处?”曜灵不便直说送客,可语气也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了。 安夫人见对方问得有口无心似的,不好直答,又不好不答,想了想,还是只有看向茜娘。 茜娘翘起嘴角,因曜灵语气不好,她也觉了些出来,仿佛受了冷遇要发泄似的,口中有些狠道:“我们能去哪儿?这一路辛苦的,不过旁人指哪我们便到哪儿。” 曜灵听对方突然转换了口风,心里有些奇怪,便抬头看了茜娘一眼。 茜娘眼中燃起熊熊怒火:“若不是父亲不在了,我与母亲何必这样辛苦?虽外头有宋大人照看,我们娘俩心里的苦,又有谁知?” 曜灵淡淡一笑,怎么?炫耀不成功,这就又用上苦肉计了? “三小姐确实辛苦了,一向养在深闺,又娇生惯养到如今,现在竟还要陪着御史一路劳顿,别说三小姐委屈,就连我看在眼里,都替三小姐不平。”曜灵的声音如一枘冷剑,刺开了屋里原本粉饰了半日的太平。 “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三小姐为什么要这般辛苦?若只在济南,虽说安大人不在,可罪名没坐实,安家一丝不受牵连的,家业尚在。夫人又不是没有娘家,何不投奔了去?又何至于。。。” 曜灵的话愈发将安茜娘说得心头怒起,她不顾安夫人眼神阻止,即刻立身而起,眼中闪过凶狠的戾气,手指也伸了出来,指住曜灵便道:“你这丫头说得什么牙酸话?我爹爹因谁而亡?若不是你狐媚了世子捣鬼。我爹爹巡抚之位坐得好好的。怎会白白丧命!” “巡抚之位坐得好好的?”曜灵毫不示弱,迎头反击:“既然坐得好,为何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有罪要掩,为何甘愿以暴病之名草草收殓。而不大发丧事?有错的是谁,安三小姐想必心中有事!若安大人真是清官一名,别说我是狐媚子,就是天上的神仙,只怕也扳他不倒!” 安茜娘气得手抖心颤,反了反了,这个贱丫头,一介民女竟敢如此猖狂! “你别得意!不就是仗了世子给你撑腰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若没有世子,你敢在我面前说个不字!”安茜娘气得失了仪态也失了风度。更将脑子也一并失了。这话是她藏在心里不敢开口的,可今日竟怒吐个干净。 她本意看出,曜灵向来清冷之人,恐怕最不愿就是跟男人扯上关系,这一路来世子久与她纠缠。虽别人羡慕,只怕她自己就不情愿。 那丫头是个不愿靠人的,又最怕闲言碎语。 这话是宋全明无意间枕边对安茜娘提及的,安茜娘记在心里,此时便提出来借以打击曜灵。 可她这如意算盘,打得虽好,却如一场落花流水,陡然就扑了个空。 “说得没错,我是仗着世子。可世子也是仗着理的。以世子的为人,若没有道理的事,我再怎么狐媚,也听不进二爷的耳朵里去。你看轻我便罢了,难不成将世子也看轻成易受女色诱惑,心中无数之人么?若世子当真如你所说,那安三小姐,当日在济南你便可成事,也就论不到现在的御史宋大人了!” 曜灵青金色的猫瞳里,泛着妖艳夺目的光芒,透出刻骨明媚的华光,她的话声不过淡而又淡,却每一句都足够大力地打中安茜娘的痛处,后者本来娇媚的脸色变得如鬼般狰狞,忿气满怀无处着,双腮红上更添红,更兼浓霜罩面。 脸皮撕破了也就无所谓了,安茜娘当下便红涨了脸,正欲再度开口来辨,不想外头慌张跑来个丫鬟:“小姐,小姐!” 曜灵示意梨白去看,回来报说,是安家的人,有事找安茜娘。 “小姐,”那丫鬟进来就哭:“小姐不好了!” 茜娘正愁没处撒气,见有个不知死的上来,不管不顾,上来就狠狠踢了一脚,踢得那丫鬟倒身伏地,眼泪直流,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脂油糊了心的!”安茜娘破口大骂:“让你外头看着,你跑进来做什么?” 安夫人心里隐隐乱跳,这时再也坐不住了,上来拉拉安茜娘袖子:“茜娘,怕不有事。。。” 安茜娘厉声大喝:“能有什么事?宋大人出来了?出来就回一声,正好我也不想在这地方呆了!” 那丫鬟听见这话,愈发哭得止不住:“不好了,小姐,宋大人,宋大人叫世子,关起来了!” 什么?! 安茜娘顿时脸上失了血色,整个人丢了魂一样,向后连退几步,众丫鬟们齐声大叫起来,原来安夫人已经倒仰着,晕了过去。 岑殷来看曜灵时,一切已经安顿完毕,曜灵正坐在里间窗下看书,窗外阳光渐隐,眼见又一个白天过去了。 “二爷来了?”曜灵听见外头声音,丢下书出来看时,岑殷已微笑着站在眼前了。 “嗯,”岑殷扫视屋里一眼,“现在有了三个丫鬟可以使唤,果然效用提高不少,这会子工夫,都收拾干净了?” 曜灵笑着请岑殷坐下,摸摸桌上茶套子,便叫青桃:“送些热茶来,屋里的凉了!” 青桃应了一声,窗外复又恢复宁静。 “怎么不叫她们进来伺候?”岑殷坐下来笑问。 曜灵微笑摇头:“我总不惯屋里有人,一向独自一个,自由自在的惯了,要那许多人陪着反不舒服。左右就在周围,有事叫她们就完了。” 岑殷点头,想了想,又笑起来:“我可听说了,今儿你将安家三小姐训得够呛!” 曜灵先是一愣,过后也笑:“哪来的耳报神?爷知道得倒快。其实是她自早的。若只在外头等着,哪有这许多亏吃?她本想在我面前炫耀,后见无用,便以安大人之死来诳我的同情,再后来么。。。爷都知道,也不必我说了。” 岑殷边笑边摇头:“听说你将她们送去了申府?如何想来?” 曜灵从青桃手里接过青花松鹿纹细瓷茶壶,先揭开盖子闻了一闻,满意地笑了,然后拈起一只兰草纹茶杯,细细斟了一杯,递过岑殷手里。 “二爷请用!”曜灵放下茶壶,缓缓道:“申府与她同仇敌忾,送去不是正好?” 岑殷抬头,正撞上曜灵颇有深意的眼神,不觉唇边勾起一抹玩笑的弧度:“申府当她救星一般地迎了进去,只不知后事如何。” 曜灵冷笑:“安茜娘极有本事一个人,后事终不得大亏。宁可她将世间人都辜负遍了,也容不得别人负她的。” 岑殷摸摸下巴:“嗯,这样一个人才,没进宫去实在浪费了。” 曜灵想起太后来,再想到安茜娘与太后相斗的场面,情不自禁笑出声来:“果然好戏!”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二爷预备如何处置宋全明?”曜灵觉得手凉,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握于手中取暖。 岑殷呷一口茶:“其实那丫鬟不过听了个半全,就急着去传话了。我哪有资格押下宋全明?放他回去了。不过已明说于他,封章弹劾的折子已着兵部驿站送进京里,郑相府上。他是个明白人,郑相是太后的人,这话他一听便知。” 曜灵不禁遗憾:“当时他如何?我真恨不能亲眼所见!” 岑殷放下茶杯,注视着对面那张被仇恨烧红的粉脸:“他不过一介跳梁小丑,因时事造就,不然哪有他这个御史的位置?这种人不值得一提,更不值当生气。” 曜灵咬牙摇头:“我气他当年利用我爹爹!爹爹那样信任他!若不是出卖我爹,他在皇上太后面前,那有说话的余地?!” 岑殷本就怕她难过,因此刚才欲绕过此事不提,不想曜灵自己反提了出来,忙柔声安慰道:“现在也算恶有恶报,且算得你亲手得得大仇,还有什么好气?气坏了身子,宋全明倒要得意了。” 曜灵听这话婆妈得不像,忍不住又扑哧笑了:“二爷如今也这样琐碎起来?” 岑殷红了脸,低头只管喝茶。 曜灵定下心来,自斟一杯热茶,捧在手中慢慢喝着,口中喃喃道:“这一路来,先是安义卓,他是郑相的人,也属太后。再是宋全明,这又是皇上的了。二爷这两件事办下来,宫里只怕。。。” 说着,她抬起眼眸,猫瞳细眯成线,脸上隐隐有担忧的神色浮现:“二爷!” 岑殷如何不明白她对自己的心意? “无妨,”他故作轻松道:“你也说了,一个是太后的人,一个是皇上的人,两下里正打了个平手,也不好就说我偏谁倚谁,我依旧如前一样,不靠向这头,也不靠向那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失落的簪子 曜灵还是担心:“唯此最不安全。若太后与皇上联手,只为将二爷治罪,那。。。”她再度犹豫起来,说不下去。 岑殷放下茶杯,绕过桌子走到曜灵身边,同样犹豫了一下,左手本已抬起,顿在空中半日,终于还是没能落在曜灵肩头。 “此时无妨,”岑殷生生将手收了回来,语气依旧温柔地道:“太后与皇上正斗得如火似荼,断不会为我联手。再者,我手握江南大军,宁王那里还需我来牵制,他们不敢。” 曜灵绷紧的心弦慢慢松了下来,她不知道是因了岑殷话里的意思,还是因了对方温柔地语气。 她知道他在身后,近得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落在自己裸露出来的脖颈上,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是摒住了呼吸,只希望,对方的双手,能够放在自己肩头。 因此她低了头,因此她不说话,因此,她在心里小小的期盼着,可紧张还是少不掉的,因此,她白皙光洁的肌肤上,微微起出一小片如米似珠的疙瘩。 岑殷还是走开了,他驻足片刻,转头走回了曜灵对面。 “说了一下午话,我饿了。”骤然转换的话题,让曜灵一时间有些接不上话,不知怎么的,她的脸红了起来,心里一半失望,一半轻松。 “青桃梨白,去厨房传饭。”曜灵向外叫道,很快传来应声,忍冬歪歪扭扭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纸媒,曜灵这才觉出,屋里暗得厉害。 “竟到了掌灯时分了?”曜灵做了个鬼脸,掩饰自己的满脸飞霞。心里却喜在此时无光,若不然,哪里掩饰得住? 忍冬一脸正经,谁也不看,将屋里的灯点了个遍,弯腰冲岑殷行了个礼,出去了。 岑殷忍俊不住地笑:“真是个异人!你能留下她。也不一般。” 曜灵嗔道:“二爷果然是饿得头也昏了。这说得什么话?我不明白,更不好回得。” 岑殷嘿嘿地笑,此时屋里灯光大明,他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曜灵头上的墨玉簪子不见了。 “奇怪!”岑殷走近来看,口中喃喃自语。 曜灵被他突如其来的逼近,惊得连退了两步,口中急道:“二爷!” 岑殷忙停下脚,回过神来,赶紧解释:“常见你头上有只墨玉簪子的,怎么今儿没带?” 曜灵的心突然不跳了,那簪子是母亲留给她的。她从不离身。 “怎么会?”曜灵手立刻摸到发间。果然不见了簪子,这下她慌了。 在哪里在哪里? 青桃送饭进来时,嘴张大了合不拢。原来岑殷在外间爬高上低,将桌帷也揭开了,曜灵则在里间翻箱倒柜。床上的被子也掉在地上。 “世子爷,姑娘,这是怎么了?”青桃命婆子放下食盒出去,自己则忙的上前来问。 岑殷正要开口,曜灵却抢在了前头,她焦急的声音从里间传了出来:“青桃,你可见我头上的墨玉簪子?” 青桃大惊:“怎么簪子不见了?早起我记得替姑娘带在头上的!” 曜灵从里间出来,脸上又红又涨,失了往日镇定的模样:“可不是?我也记得带上的。每日都带,我从不拉下这簪子的!” 岑殷见她真急了,心里又疼又怜,嘴上不好说什么,行动却愈发急速起来,边在屋里翻找,边吩咐青桃:“叫园子里人都打起灯笼来,将地上草丛里好好寻一寻,姑娘今日没出这园子,怕那簪子还能飞了不成?” 曜灵此时心慌得厉害,竟无主张,青桃领命下去,顷刻就听见外头有了动静,想必已经开始找了。 青桃领了梨白忍冬进来,三人都有些紧张,说在屋外院里寻过了,没有。 “要不我们也替爷和姑娘,在这屋里找找?”青桃一语即出,不待曜灵点头,忍冬就先进了里间。 曜灵此时心思已乱,见她进来,也不甚在意,只凭她床下妆台前一阵乱翻。不想青桃立刻也跟了进来,口中呵斥忍冬道:“这里你怎好进得?姑娘的箱笼都在这里呢!还不快于我出去!” 忍冬恼了:“我怎么不好进得?姑娘都没说什么?你起得什么劲?多个人多个帮手,里间东西多,我替姑娘找找不好么?” 青桃瞥她一眼:“姑娘里间一向我来看守,不然还有梨白呢!你才来一日,怎好就进?别的不说,这里许多东西,一时少了,算谁的?” 忍冬大恼起来:“姑娘少了东西就该问我?你说得什么屁话?干脆你直说我偷了簪也二罢,倒省得里外这许多人费事!” 青桃其实心里早有此想法,不过当了岑殷和曜灵的面,不好直说,不想忍冬自己倒挑明了,当下她不好回旋,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即便疑你又如何?你是这屋里的,一日都在这里伺候,姑娘失了簪子,疑你不是正常?” 忍冬脸都青了,眼睛却是红的:“你也在这屋里伺候,也是一日不出,怎么就不提你自己?莫不我比你低贱些么?一样的丫鬟,你自封什么三六九等?!” 青桃冷哼一声:“我比你在这里时间久得多!姑娘簪子要丢,岂不早失了?也不会等你过来,第一天就没了!” 忍冬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眼睛愈发红得厉害,脸色由青变白,头上筋也爆了出来:“看我在街上混了几年就成了贼是不是?实说给你,爷爷我虽是个花子,却不是贼!你监守自盗的不要脸,倒赖在你爷爷我身上?!” 青桃气得脸都歪了,正要开口再说,曜灵一声大喝,止住了这场争吵。 “都给我住嘴!”曜灵沉下脸来,走到两人中间:“你们这算什么?二爷和我还在这里呢,就这样锣鼓冲天地吵起来,是给我面子还是给爷面子?还是有意说给爷知道,我是不会教你们规矩的?!” 忍冬眼睛里包得着泪,强撑着不叫落下来,嘴里狠道:“是她先挑的事!我好意来替姑娘寻簪子,这丫头没来由地诬陷我!” 青桃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一来就丢东西,我疑心你有什么不对?好好的一路来什么也没失,只你来一日就开始丢这个少那个,我说你几句怎么就不中?心里没有鬼,怕什么人来说?!” 忍冬气得忍不住了,叉手上来一推,直将青桃推了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下地去,嘴里犹骂:“你这丫头恁是言不是语,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是那个嚼舌根的,没空生有,调唆你来欺负你爷爷?你爷爷我不是那没根基的货!白白受了你这冤枉,看我不今儿不收拾到你会说人话为止!” 眼见忍冬先动了手,青桃也不示弱,竟有要还手的意思,冲上前来,梨白在外间吓得呆住,眼巴巴看着岑殷,意思世子爷快劝劝去吧。 岑殷却镇定得很,比刚才知道曜灵丢了簪子镇定得多,抄手在胸前,脸上隐隐有笑。 说回里间,此时正值青桃忍冬剑拔弩张之际,眼看两人手就要碰到一处,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之时,曜灵出手了。 她也不过略在两人身上点了一点,忍冬就呆在了当地,青桃则满身瘙痒,只顾着去挠,哪儿还有心情与忍冬争斗? “老虎不发威,你当姑娘我是病猫是不是?”曜灵怒喝一声:“眼里没了我,一家子乱为王了是不是?!” 青桃痒得奈何不住,真的要落下泪来了,忍冬呆在地上,四肢僵硬,想动也动不得,想求饶更说不出话来,眼里全是恳求之情,哀哀看向曜灵。 “今儿就罚你们,一个话多事多偏不许说不许动,一个手痒身痒就让你挠个够!看还有劲没处使了?!”曜灵丢下这话便再埋头苦找起来,簪子不见了她正心烦,忍冬和青桃与算撞枪口上了。 不想正当此时,岑殷缓步从外间走了进来,右手轻轻一抬,曜灵只觉得发间一紧,心头便是一亮。 “找到了?”曜灵大喜过望,手摸上头去,不想没摸到温润如玉的簪子,却摸上了一只柔软而温热的手臂。 轻触之下,曜灵即刻便收,岑殷却不放松了,忍冬正背对他俩,青桃见他进来就边挠边出了里间,此时正只有她和他,他还有何犹豫? 柔夷一握,盈盈如玉,软若无骨,约素香温。岑殷握于手心,紧紧捏了一捏,方才放手,又低头凑去曜灵耳边:“想不到你发起威来,竟如此有力。我但见之下,很有几分为来日自己担忧呢!” 曜灵顿时羞红了粉颊,男子的气息头一回萦绕在她脖颈之上,且是猝不及防之下,她刚才的虎威,此刻竟失了效力。 “二爷疯了不成?”曜灵低着头背对岑殷,手被对方握住不放,身子不觉也软了:“丫鬟们还在呢!叫她们看笑话不成?”她说话的声音极细微。 岑殷手里是她略有些发凉的柔夷,鼻息下是她略带着甜香的体味,眼睛里是她珠光聚彩的面容,此刻叫他放手么? 呵呵!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教训 “你刚才的威风哪儿去了?”岑殷愈发近了些,她的脖颈被昏黄的灯捕住,似洒上一层金粉,朦胧中,闪着微尤“二爷!”曜灵几乎要跺脚,嘴里半是娇嗔半是狠:“再闹我就/恼了!”岑殷这才松手,嘴里还不忘记笑着嘲她:“我当你是个厉害的,刚才竟大发雌威,删看来,也不过。。。”不料他话没说完,手上突然一阵刺痛,再看时,原来是曜灵用指甲戳了他一下。好吧,服了你。岑殷收口不言。“二爷从哪儿找来的簪子?”曜灵有意提高了噪门,为作掩饰。岑殷看看呆得几乎僵硬的忍冬,笑指道:“不如先将这丫头放了?”曜灵白忍冬一眼:“叫她站着,长个教训!”忍冬身子是不能动的,可嘴却没关上,这时赶紧求饶:“姑娘饶过我吧,再不敢了!”曜灵不理她,只逼问岑殷:“到底哪来的?不会是二爷有意藏起来,戏弄我吧?”突然她猫眼圆瞪,心里疑惑着冒出个念头来。岑殷大笑起来,忙拱手作揖不止:“姻诽,如铫看谁都是贼了不成?好好,为免误会,我直说了吧。那簪子其实根本没丢,本就在你头上。不过不知怎么的,钻进发间深处,又本是墨色,愈发看不出来,刚才你弯腰低头,灯光射上去反出一丝光来,我这才看见了。也没替你簪上,不过将它拔出些来罢了。”曜灵恍然大悟,心想这倒是无中生有了,演出一场闹剧来了“姻踯,既然东西寻着了,还该将我身上痒止了吧?”青桃此时也受不住了,冲进来哀求。曜灵狠狠瞪她一眼,先将她身上穴道解了,被止住不通的血液瞬间呼一下流过了身上,青桃立刻笑了。不待她再说什么,曜灵回身又将忍冬解了,后者一下从地上蹦起老高:“天神老爷,憋死爷爷我了!”“都蚺过来!”曜灵怒喝一声,:“事儿还没完呢!”岑殷摇头直笑,看来要动家法了?自己还是早走为上。“你要管制丫裂,我就不叨烦你了,不过有一句话,今/矾上将东西都收拾了,明儿早起上船,去杭州!”一句话将屋里烟了震住了,半晌曜灵方回神过来,冲岑殷点了点头。岑殷才出了屋门去,曜灵喝住想溜出外间去的忍冬:“叫你留下,你向哪儿跑?”“女踯环是,我,我看世子爷饭没吃就走了,我心里寻思着,是不要。。。”忍冬嘴里随口就编出个借口来。“得了吧你!放着女嫩的话你不听,倒自作主灿来了?!”青桃就是看忍冬不过,嘴里又开始教训起她来。拍!只听得一声闷响,青桃和忍冬皆吃一大惊,再回头看时,原来是曜灵一掌拍在床前小几上,那几摇晃几下,慢慢倒了下来,原来竟是一条腿折了。?谁也不许再多说一个字!“曜灵面罩浓霜,厉声道:”梨白,将门关了!”据这晚上夜的婆子说,她们巡到曜灵小院时,只看见屋里灯光一直亮着,也不知做些什么。早上起来,梨白进曜灵屋来伺候时,见忍冬和青桃四只眼睛皆挂着硕大的黑眼圈,手上黑呼呼恻是墨,东倒西歪地靠在墙角,半坐在地上,打着呼噜。曜灵早已起来,见梨白进来,竖起手指嘘了一声。“当真她俩写了一夜?”梨白好笑之极,蹑足走上前来,悄悄问曜灵道。曜灵忍着笑,指着窗下书案道:“可不是?看,都.更新快)在上头堆着呢!”原来昨晚曜灵罚忍冬和青桃,将姐姝情深四个字,一人写前两个,一人接写后两个,直要写出五百个来。这二人烟不会写棠,一听曜灵要用这法子来恁治自己,心里皆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时就跣下来苦求不止。“求也没用!当着二爷的面,你二人倒好,生生叫我落下个不会管制下人的名声,我不罚你们,怎么能自立规矩?”曜灵面如冰板,丝毫不为所动:“不写也好,你们自 己求了二爷去,若他肯留你们便罢,若不然,就出了这园子去! 忍冬和青悱看看我,我看看你,再腓出一个字来。 写吧!二人无话可舌魉 不会写字的人强写,出来是个什么样?曜灵自己龇纸上写出四个字来,只叫她们照样子去描,丢下笔就自睡了。 这二人也不知熬了多久,才写出五百个来。 曜灵起身后,走到书案下,细看纸上笔画,悃寻没大笑出来看,又叫梨白上来看,原来上头东一笔西一笔,一个字都有笆斗那样大,五百个字,生生写了几堆纸。 “这也算重罚了,”梨白边笑边低声道:?悱饶了她们吧 曜灵抿嘴摇头:“谁让她们出了事先互相推诿?跟我的人,信任是头等重要大事。自己家里人尚且信不过,日子怎么能舒心过得下去?她们该要学会这一课!” 说话的声音大了些,青桃从半梦半醒中被镇醒过来,一眼看见曜灵站在面前,吓香腿捅了忍冬几下,又恻地上道:‘娴!” 忍冬啧了下嘴,梦里正吃鸡大腿呢!不想被青桃打扰,正恼怒间,小眼睛露出条缝,惊见曜灵沉脸注视着自己,慌得鸡腿也顾不上了,立刻也随青桃一样,将身子伏了下来。 曜灵蛐质问道:“可都明白些意思了?” 青桃忍冬异口同声:“都明白了,奴婢必将这四个字谨记于心,下回再不敢犯了。” 曜灵哼了一声:“且收着这话,将来再看!” 青桃忍冬且不敢起来,眼巴巴看着曜灵,后者却不看她们,一转身出外间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何解。 梨白笑着小声道:“还不上去伺候着!” 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尤其是青桃,立刻就从地上幔来,要追上曜灵。 梨白赶紧拉住她:“看看自己的手脸!还不先去洗一把再来!” 青桃低头,惊见一手黑墨,再看忍冬,更是糊得脸上都有了,忍不住要笑,拉上忍冬便道:“快走!一会叫外头人看见了,又说女诽没给咱们立规矩了!” 曜灵的声音从外间淡淡飘来:“我可听见了!” 青桃吐了下舌头,忍冬忙道:“青桃姐姐是好意,我们这就悄悄出去,保证不削诽丢脸!” 曜灵悱的声音再度传来:“要不恻丢脸,就直接从窗户 里跳出去!” 青桃忍冬咂舌,犹豫半天,忍冬小小的声音冒了出来:??姑娘,窗台有些高,跳下去的话。。。有点困难。。。” 曜灵也再绷不住了,扑哧笑了出来:“还不快走!怕被人看见还这么多话!” 里头两人一溜烟地跑了,快得曜灵只看见两人背影。 梨白笑着出来:“这回是真服了女踯了,我看她们下回也再不敢了。” 曜灵摆摆手,正色道:“东西都蛐了吧?” 梨白点头:“昨晚青桃姐姐提点着我,都槲了。” 曜灵哼了一声:“她倒还有那个闲工夫。” 梨白笑着回道:“一愚冬也帮了手的。不然她们也不至于熬到天亮,收完了才去写的字。” 曜灵耸耸肩膀:“上了船叫她们自去睡一觉,反正也再无事了。” 梨白愣了一下,突然哈哈笑了起来,曜灵也想起来,嗯,这个耸肩的动作好像跟忍冬是挺像的。 “傻笑什么!快去取了衣服来我穿!”曜灵一声令下,梨白立刻折回了里间。 银白底子梅竹菊纹样印花杭绸小袄,莲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依旧是如清水般素净。 梨白看看外头有些起风,顺手又拿出一件月白绣花小披风:“吱诽,我看今儿凉得很,不如再加件?” 曜灵坐在妆台前向外张了一眼,见枯枝落了满地,心里不觉动了一下,春天完了,夏天也完了,删,秋天也要完了么? “嗯,且放着,走时再披吧!”曜灵淡淡吩咐道。 青桃净过手脸进来,先上来替曜灵梳头,半晌,曜灵突然问她:“外头菊花还开着么?” 冬正送水进来,听见这话,没头没脑就答了一句:“倒没了一半,昨儿晚上刮了一夜北风,怕是冬天要来了。”曜灵低下头去,半天没有说话。青桃便从镜中瞪了忍冬一眼,后者心中有些后悔,想了想突然开口:“不过园子里梅花却有些冒头了,想必快到日子开了。”曜灵心头微微一亮,可不是?各腓有季时,菊花开过,可不就是.更新快)梅花了?愈是苦寒越得香,因此才显得珍贵啊!“想不到忍冬如今也这么会说话了!”曜灵抬眼起来,从镜中看了忍冬一眼:“骨!”忍冬大喜,端着水盆凑了上来:“多谢女嫩!只不知,女诽骨我些什么?”眼里全是期盼。曜灵睥她一眼:“鸡腿一条!”众人大笑,唯忍冬讪讪而退。梳洗过后,曜灵抬脚出来,迎面便看见一双笑弯弯的眼睛。rs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上船 岑殷坐在外间桌边,边呷着茶边看着她。 “二爷什么时候到的?”曜灵好奇,这人走路没声音的么? “到了一会,刚够听见梅花和鸡腿几个字。”岑殷放下茶杯,一本正经地道:“说起这个来,还真有些觉出饿了呢!” 曜灵啐了一口,回头嗔三个丫鬟道:“你们耳朵都白长了不曾?二爷来了竟无一个来回我?” 青桃梨白忍冬一个个鱼贯而出,异口同声:“世子爷摆了手,不叫我们开口!” 曜灵回头瞪住岑殷:“这是什么道理?” 岑殷怪笑:“若通传了,我哪得听见姑娘这许多妙言?!” 曜灵呆住,半天才又啐出一口去。 “咱们这就走了,张家大小姐怎么办?”曜灵边替岑殷杯中续茶,边问。 岑殷接过杯来:“常如一在这里,有他看住,无妨。待到皇上那头有了信儿,再着人带她入京,亦或是交还申府。” 曜灵摇头:“若这样,她这一辈子不就完了?到哪里都少不了一个关字。” 岑殷低头喝茶,无话可答。 其实他与曜灵心里早就明白,张若云这一辈子早就完了,早在那一年,那一日,被宋全明看见的那一刻,她不长的人生,就已经完了。 窗外,初冬第一场凛冽的寒风从窗棂外呼啸而过,带动着彼此碰撞的树枝噼啪有声,枯黄的草茎在风中断折,被风卷着,四处飘零。 丫鬟们摆上早饭来,岑殷与曜灵对面坐着共用,心里皆有些五味陈杂。 在岑殷,他无法抑制自己每时每刻,想见曜灵的欲望,可心里却有些觉得对不住她似的。因不能给她正室的名号,且在没有礼数支持的情形下,就这样与她日日相对,总觉得是唐突了佳人,不能叫她得个圆满。 在曜灵。她才不在乎那些虚礼。自知心里有对面那个男人之后,她便打定决心要跟随他一世。 可一世是多久?在太后和皇帝双面夹击下,她和他。还能有多少时间? 更重要的是,她此次出京,本为宁王而去。可现在怎么办?她要拖岑殷下水么?她复仇的计划里,这个男人该放在什么位置? 私心她也曾想过,若宁王与岑殷联手,皇上必将坐不稳龙椅,太后亦失其势力根基,到时候自己大仇亦很有可能,一举得报。 可若失败呢?天下没有必胜的战争。宁王势力不小,岑殷亦手握江南重兵,可皇上有西北军,有京里御林军,有近郊护军,亦可算势均力敌。 若失败。岑殷将会如何? 曜灵深深倒吸一口凉气,手中的竹箸有些拿捏不稳,微微发抖。 岑殷看在眼里,不说话,手中粥碗愈发端得沉稳。慢慢地,一口一口吃尽。 “都收拾完了吧?”说完岑殷抬头,不看曜灵,却问其身后青桃。 青桃一愣,忙弯腰答道:“都好了。” 岑殷点头,这才看向曜灵:“今儿外头冷得很,披风一定要穿的。”说完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回身又道:“我在门外等你,粥有些烫,你慢慢用。” 曜灵眼睁睁看他消失在门外,心底抽动了一下。这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心痛。 如岑殷所言,外头果然冷得很,曜灵将披风裹得紧实些,缓缓走下台阶去。二门外,车马皆已备好,曜灵扶着青桃的手上了车,岑殷端坐马上,眼神一瞬也不曾离开她身上。 眼见曜灵安坐下来,车前软帘也放下来后,岑殷这才吩咐守在地上的铜锤:“走吧!” 码头离开小园有些距离,车马半了半天,方到。曜灵下车时,眼角余光突然发觉,申府一家大小,皆挤在码头上了。 男人们在申二老爷带领下,跟在万县令身后,一下便将岑殷围住了。 女眷本在车上,看见她到,纷纷下得车来,很快就簇拥到曜灵身边。 “姑娘!”申二夫人眼里包着泪,“姑娘这就走了?” 曜灵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夫人不必说了。这必债欠了多少年?早该还了。” 申二夫人落下泪来:“我知道是不好,这件一早我就知道不妥当,可能怎么样呢?因当时大老爷当家,他与张夫人商量了行出来的事,自若云疯后,大老爷总也心绪不宁,不久也下世。老夫人受了刺激,自此吃了长斋,不肯再入园子一步。三老爷不肯附从,不日也离家而去,若论起来,我申家也算是还上这债了,怎么到如今,还不能放过我们?” 曜灵直视对方眼睛:“良心上的债,这么容易就能过得去?若能,大老爷也不必下世,三老爷也不必离家,老夫人也不必日日念佛了!若云花一样的年纪,白白糟蹋了不说,更皆神智失常!可想她当日有多么不甘不愿!她今后该如何度日?二夫人,你只答我这一句!” 申二夫人张口结舌,咀嚅半天,终于沉默下来。 云华却冷冷接上话来:“如今度日?当日她有个好选择,可惜她就是不从!” 曜灵嗖地转身,直面云华,本来低垂纤长浓密的睫羽霎时如蝴蝶展翅,直露出里头青金色的瞳仁来,冰冷双眸中骤然迸出绝对的寒意来:“从?莫不云华小姐的意思,叫她从了宋全明,给人家做妾,也好过强着不从,做了疯子?” 有一股彻骨寒意从脚心倏地扩散开来,云华被曜灵逼视着,额角有渐有涔涔冷汗滴落,本来要说的话,这下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申二夫人忙上来将云华推开去一边,陪笑似毫无心机地道:“这丫头一向不会说话,尹掌柜的别跟她一般见识!” 曜灵这才回视申二夫人,回想片刻,方冷冷道:“夫人别怪我多嘴,前面几位既然都过不了良心债,夫人心里自然也会有些顾忌。申家如今不单只有张家一门亲戚,几位小姐不日就要出门落定,为口业,为下代福荫,望夫人规劝二老爷,该说实话时,还说实话为上!” 申二夫人红了脸,心里又是气又是愧,说起来她不是不明白这些,可眼前的富贵,怎会那么容易就轻轻放过? 宋全明当年是许下重诺的,不然张家,申家不会这样轻易放过他。若云不过是个丫头,又是庶出,不给他,将来也要给别人。只是年纪小了些,苦了那丫头,可若心胸宽些,何至于发疯? 曜灵从对方眼神中早看出来,叫申家白白缴械,恐怕没那么容易。她唯有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是我多嘴,这事夫人自有主张,何需他人自做妄论?” 申二夫人忙又示弱辩解:“不不,姑娘误会!如今人证物证皆在,我们还有何话说?不过当日全是宋大人软硬兼施,硬将这事压下来的,我们如今能怎么说?实说也不是不行,不过么,老爷的意思是。。。” 曜灵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抬脚就向前走去:“这事没人能做主,皇上说饶,方是饶过,夫人别白费了心思,我的话没用,世子的话,只怕也没用!律例在那儿放着呢!” 二夫人不吭声了,心想好个不容人的丫头!一点人情不通么? 曜灵已走到船板下,突然眼角余光,隐隐看见,申府车队最后,似乎有个人影,看不清脸,可大约看得出来,身形衣着,应该就是安茜娘。 曜灵举目,定定看向安茜娘,因隔得远,二人彼此皆看不清对方的脸,可不知怎么的,曜灵明显能感觉到对方眼中,重重恨意,与刺骨的寒意。 来吧!曜灵扶着青桃,毫无情情地移开眼睛,径自上了船板,这世上恨我的又多了一个,无所谓。 安茜娘一直目送曜灵上了船,心中恨意简直无法控制,直到身后丫鬟提醒她,人已经走了,她的眼睛还直勾勾地盯住那个方向。 贱人!我到底哪一点对你不住?难不成上辈子欠了你?怎么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害死我爹,坏我亲事,如今连宋全明也叫你扳倒了!你就这样容不下我,一定要毁尽我活路么?! 尹曜灵! 安茜娘将这三个字合着血,怀着恨,深深刻在自己心底,今后每一天,我都只望,能叫你不得好死,菩萨面前烧高香,佛祖跟前点长灯,只盼着,能有一日,亲手毁了你! 岑殷上船后,先来看了曜灵,见她脸色似有不好,倒也没说什么,申老爷对他说过的话,想必申二夫人也一定对这丫头说了,他倒没想起安茜娘来。 “二爷辛苦了,”曜灵强作笑颜,“与申老爷万县令之流寒暄,定很伤精神吧?!” 岑殷微微一笑:“这点事算什么?若到了朝堂之上,众臣齐来,怕不更加厉害?” 曜灵笑笑:“倒也是,我一介民女,自然想不到那许多。” 岑殷见曜灵似不太有精神,以为是与申府众人寒暄伤了神,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让她自在房里歇息,自己便自出来了。 正巧青桃从外头送水进来,岑殷出来正看见她,无意中问了一句:“姑娘怎么脸色不好?” 第一百二十九章 杭州 青桃便将船下看见安茜娘的事说了,话到后来,更索性将安茜娘安夫人昨日来的事,一并和盘脱出。 岑殷低头听过,并没说什么,青桃原以为他要折回屋里,安慰曜灵几句,不想岑殷竟转身走回了自己屋里,一时令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很快,待曜灵换好衣服净过手脸之后,叮当从外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匹新崭崭的上好江松白绫。 “世子爷吩咐我送来的,我还巴巴地问,是爷让姑娘绣什么不成?爷倒摇头,只说姑娘见了就知道。”叮当疑惑不解地放下白绫,看着曜灵道。 曜灵正端着茶碗发呆,一见岑殷送进这东西来,先是吃了一惊,过后想了一想,却微笑了起来。 我心自定,又何需白绫? “回去多谢世子,只说我知道了,他也不必挂念。”曜灵盈盈笑着对叮当道,然后转头吩咐青桃:“取我花绷子来!” 叮当和青桃这才恍然大悟,会心一笑,叮当先出去,青桃边去里间取绣花物件,边笑对曜灵道:“世子爷真是个有心的,本来这事是叮当无意中说出去的,世子见她那帕子绣得娟雅不俗,问她哪儿来的。叮当就实说了,并说姑娘心烦,正借绣花来静心,不想爷就记在心里了。” 曜灵从妆台下摸出一盒钢针来,亦浅笑回道:“这也是无法。眼见在水上,无土无花,制不得胭脂。其实你们都忘了我的老本行了,做胭脂才是最让我静心的事呢!” 青桃将花架子搭好,便积极地凑上来道:“指望到了杭州,姑娘还给我们露两手才好!据说杭州城里,有个硕大的花厂子,里头有个不小的花房,即便是冬天也有各色鲜花开着。专供城里富贵人家插话焚香的,姑娘若去见了,必会喜欢。” 曜灵将那白绫展开,边绷上绷子,边淡淡嗯了一声。 到杭州还不知怎么样呢!自己最终的目的地是云南。宁王。杭州不过是途中一站罢了。 细小冰凉的绣花针在曜灵手指与白绫间穿梭游走。花架子上方,劈好的丝线被运河上的风吹起,烟雾似的飘散开去。似曜灵此刻心绪,交织难平。 岑殷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对他说出,自己此行的真实目的? 若说实话,他必要随已同去,太后得知后,必以谋反之心来看他此举,若岑殷与宁王联手,那整个形势便对皇上与太后大大的不利。 不,自己不能这么自私。为已私仇,非要拉岑殷入毂么? 可若不说实话,岑殷能放自己独自一人去云南么? 这个问题自昨晚起,就直在曜灵心头萦绕,眼下对着花绷子,她亦难定心绪。 开始描花样子了。曜灵却犹豫着不知该绣些什么,旧有的花样子一本又一本,她就是看不入眼,好容易描出几枝寒梅来,终究不是不趁心意。 上了绷子后。绣花针走得急,她的心也跳得快,不知怎么的,依旧就是静不下来,终于,一针走错,她慌得要用手去托,不想针尖已到,赫然正刺中她食指指腹。。 “呀!”一滴血珠缓缓挤了出来,曜灵没出声,反是在旁伺候的青桃,惊得叫了出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青桃急得要去取棉花药酒来,曜灵将血轻点在白绫上,一朵刚刚绣出一半来的白梅旁,口中缓缓道:“不必忙,不过轻刺了一下罢了,小事。” 见血之后,曜灵反倒安定下了,刚才所有的烦躁都在一瞬间走了个干净,她的心,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既来之,则安之,一切自有老天安排,待到杭州,再见机行事吧! 自己这一路,不正是这样过来的? 青桃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眼见曜灵复又拿起针来,很快那血点就成了一小朵含苞欲放的红梅骨朵,又见对方脸色也逐渐恢复平常,不再如刚才似的红得透血,心里也平定下来。 “姑娘,这正配得好呢!”心里一定,青桃的眼睛便又回到了绷子上的布面上,白梅旁,花梅欲放,似姐妹同心,又似各艳竞芬,娇艳中带些冰清玉洁,素净里,又有粉光聚彩。 曜灵口中轻笑道:“世间事往往如此,刻意寻之偏不得,不经意间,倒有妙着。” 青桃坐在一旁小墩子上,托着腮笑了:“姑娘凡事必有个道理,我跟着也长学问了。” 曜灵眼在绷子上,嘴里却啐她一口:“又取笑我!我可不要做那起道学老先生,看着便老了!” 青桃趁机从自己下巴上摸了一把,压低了声音装腔作势道:“嗯,此话有理,且有大理!” 曜灵扑嗤笑了,这才回头看她:“如今你也学坏了,怎么跟忍冬似的,尽调皮了!” 这一日便再无他事,午饭也是送来在窗下,花绷子前吃的。因怕饭菜气味腌臜了花绫,不用曜灵,青桃特意了做得几样素菜,又都叫少搁油。 曜灵吃完便要水洗手,再次定心静气地绣了起来,青桃梨白进出皆蹑足小心,就连忍冬也不敢造次了,只在外头伺候,不敢进屋里来,生怕自己莽撞了。 这样到了下午,看看日头将西,青桃进来掌灯,见曜灵伏在花绷子上,依旧还在绣着,不由得走上前来,先将曜灵身边一盏落地明角宫灯点亮了,然后轻轻劝道:“姑娘,也该歇会子了,从早到晚,眼睛怕受不得!” 曜灵头也不抬,口中淡淡道:“就快好了,这一朵就快出样子了。绣完这朵就下来。” 青桃想了想,没说什么,正巧叮当从外头进来,她走上来便问:“你怎么来了?世子有事吩咐?” 叮当脸色有些不似往常,看了正伏身绣花的曜灵,道:“姑娘还没用饭吧?爷才说了,若姑娘得空,请姑娘过去,一起用饭。” 曜灵并不回头,静静将最后一点绣完,方放下针来,舒缓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微笑站起身来,回视叮当道:“知道了,这就去。” 叮当嗯了一声,亦没有往日的玩笑之态,看了青桃一眼,随即走了出来。青桃会意,忙叫梨白伺候姑娘洗手更衣,也就跟了出来,二人走到船身另一侧,见四下无人,青桃从背后捅了叮当一下: “这会子能说了?到底什么事?” 叮当叹了口气:“今儿下午,世子接到飞鸽传来的家信。” 青桃心里猛抽了一下:“有事?是王爷还是王妃?” 叮当摇头:“都不是。上回世子不是传信回去,说了要娶姑娘的事?” 青桃愈发心跳得慌张不已:“难不成王爷王妃不同意?” 曜灵只是个生意人,再是皇商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无身份无地位,世子妃是万万当不得的,因此岑殷信中只说娶做侍妾,这一点曜灵是知道,且默认了的。 只此一人,岑殷在信中特意强调,世子妃再不作他想。只要她,别人不要。也就是说,泓世子妃这一位置,是预备永远空悬的。 曲线迂回,这也算是,当下形势下,岑殷唯一能做的了。幸在,曜灵别无他求,这也是她与一般女子大不同的异处。 想到她爹是那样一个人,曜灵能行此举,也就不足为奇了。 本来青桃梨白都有些替她惋惜不值,不过伦理礼数不是她们扳得过的,细想之下,能这样,已经算是很好了。 可是没想到,泓王王妃,就连做侍妾也不允许么?当真不让曜灵进门么? 青桃脸都白了,一把拉住叮当,说话声音都有些变了调:“当真不同意?不过是个侍妾,王爷一向疼爱世子,又只得这一个儿子,难道这点小事也不。。。” 叮当重重叹息:“不是王爷,更不是王妃,这二位老人家,从来对世子不会说个不字的。一来神智已弱,二来,信子至深。” 青桃的心跳平缓了下来,脸上亦涌上些血色来:“不是?那有何愁?婚姻大事,除了父母,还有谁能干涉?” 叮当冷笑起来:“世子是何等人物?王爷王妃早不管了,你可别忘了,上头还有宫里呢!” “皇上?!”青桃呆住。 叮当愈发冷笑连连:“不是皇上,却是太后。” 太后? 青桃本来缓和的情绪立刻紧绷了起来,心也不跳了。 太后! 二人都不说话了,深秋黄昏,一轮混黄的落日,软弱无力地悬落在天空近地处,河面上起了薄雾,弥天盖地,幽暗深邃,混沌着而来,似一头巨兽,不将一切吞进口中绝不罢休的样子。 曜灵换上梨白拿出来的云白软绸阔袖滚回字纹兰花小袄,系上一条杏色金黄两色流苏垂绦宫裙,梨白替她将头发拢了拢,墨玉簪子也扶扶正,再将早上的披皮也递了过来: “姑娘,外头风大,披上吧!” 曜灵举目向外,上方落日浑圆,岸边树影摇曳,身边寒气微动,她的心头突然涌起一阵不详之感来。 曜灵慢慢出了房门,梨白扶着她,竟觉得她身上有些打着寒颤。 第一百三十章 困难 “姑娘这是怎么了?”梨白慌得脸色也变了,生怕曜灵不适。 曜灵停下脚步,好笑起自己的多疑来,什么事还没有呢,自己就吓起自己来?什么时候自己也变得如此小女儿态了? 爱情,实在是个容易蛊惑人,又轻易能改变人心性的,可怕玩意! “没有什么,可能一天久坐,起来就觉得有些头晕,屋里暖和,才出来又有些凉,不碍事的。”曜灵拍拍梨白的手,安慰她道。 正说着,二人就见青桃从船身那头过来,脸上不成颜色,灰一阵白一阵的。 “你怎么了?”曜灵好奇看她,问道。 青桃忙陪笑道:“没有什么,想是送叮当出来,受了风。这天说冷就冷起来,明儿早起怕就要在屋里添个暖炉子了!还有姑娘的手炉脚炉,也该从箱子里拿出来了!” 曜灵不觉好笑:“哪里就冷得如此了?明儿还得接着绣花呢!那东西可受不得烟熏火燎,手炉更不必,整日都要捏着针,哪有工夫捧那玩意?” 青桃满脸堆着笑:“那脚炉呢?坐着不动,更要垫个脚炉才是,我这就取去!”说完匆匆走了。 曜灵心里疑云顿起,可人已经走了,又不好叫回来问,只得扶着梨白,依旧缓行。 走到岑殷房门外,曜灵的脚步停了下来,不知怎么的,心里的不安再次涌了上来,似乎前面有什么不好的事正等着自己,就在那挂撒花软帘之外,只等她伸手,就要喷薄而出。 傻瓜!她在心里狠狠嘲讥自己,平白无故的,何来这般小心?你还是那个尹曜灵吗?自成人便手握采薇庄大权,遇事不形于色的尹掌柜的吗? 梨白明显觉出了不对劲,姑娘今日怎么这样犹豫? 叮当回到屋里。亦听见她们过来的脚步声,可她不敢贸然出来,岑殷站在里间窗下,她听见的,他不会看不见。他不开口。她不敢冒然行动。 “走吧!”半晌,曜灵自己笑了起来,吩咐梨白:“倒成了个三脚猫了。想是这一路船坐多了,水中毕竟不比陆路。” 梨白忙上前来,伸手欲揭软帘,不想正与里头出来的叮当撞了个满怀,两人抬头,情不自禁皆是哎哟叫出声来,曜灵心里则又是咯噔一下。 看来早知道自己来了,竟不出来,难不成。真的有事? “姑娘来了?”曜灵进去后,先就看见,岑殷微笑着从里间出来,家常玉色素面锦锻袍子,头上依旧只一根竹簪子挽着,剑眉下一对幽眸似寒潭深邃幽清。定定看向自己。 她从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将这颜色穿得这样好看,当得起温润如玉四个字。当然,这只是他对着自己的时候。 凭几回救下自己,尤其是吴县夜里那回。曜灵亦看得出来,当对敌人时,岑殷会变得如何似刀锋般锐利,森冷寒凛。 “二爷。”曜灵弯腰行礼,岑殷愣住,过后竟还了个礼。 梨白叮当皆沉默不语,二人皆看出来,屋里气氛不如往日般和美了。 “你们出去,这里不用人伺候。”岑殷挥手将二人打发出去,曜灵的心愈发跳得厉害,若不是有事,他断不会如此。 可究竟有什么事? 桌上酒菜已经摆好,烫得滚热的金华酒,正于金樽中,冉冉冒着清馨芬郁,酒香盈室,甜勳中,带些辛辣。 “姑娘请坐。”岑殷有意不看曜灵同,脸上挂着如常的笑,只是自己都觉得有些勉强了。 曜灵解下披皮,挂在身后衣架上,默不作声坐了下来,突然笑了一声:“我以为二爷是个有决断,不犹豫的人呢!” 岑殷正拿起酒壶的手抖了一下,眼光随即瞟向曜灵:“此话怎讲?” 曜灵愈发笑得如春风般和暖:“事情避是避不过的,愁眉苦脸更于事无补。有什么直说,有得解决咱们就想办法,没得解决咱们且看能不能绕着过去,总不能叫难事将人困死了不是?” 岑殷愣住,酒壶也不抖了。半晌方将杯子斟满,清瘦面庞上,一双朗目里隐隐都是敬佩之意。 “姑娘有如此胸襟,在下实在自愧不如。”岑殷将杯子放在曜灵面前,抬起眼来:“其实是在下自误了,世间本无难事,无所欲,便无所求。” 曜灵如电的目光,瞬间从岑殷脸上一扫而过,这话是什么意思?无所求? 岑殷的目光如杯中温酒,清亮醇厚,叫曜灵心醉:“本来就是,除了你,世间他事,于我还有何益?不要也罢。” 曜灵的心停在了半空中。、 出事了,果然还是出事了。 曜灵心里翻迭不已,面上却丝毫不露,她知道自己的反应对岑殷来说有多重要,因此她要保持平静,她必须保持镇定。 “二爷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些做什么?”曜灵媚妍婉妙,满脸笑容和顺如春:“你我二人的心意,上回二爷传信回去时,不已经都说得清楚透彻了么?” 岑殷捏着酒杯的手又微微抖动了一下。 看来确是关于那事! 曜灵愈发平静下来。这有什么?她想。只要跟着他,只要能守在他身边,最重要的是,知道他心里有自己,别的,自己还在乎吗? “下午接到家里回信,”岑殷看出曜灵心思,抢在她要开口之前,将这话说了出来。他很明白,她要的,是他的心。 他一早就许下给她了。这事再容易不过,世间无人无事可以改变。 可他想给她的,远远不止这个。他要她守在自己身边,光明正大地。 果然是家信上的事! 曜灵轻松许多,脸上笑得也自然起来:“我当什么事,原来不过如此!二爷也是经过风浪之人,何必为这种小事烦忧?重要的不是外人如何评质,重要的是,”她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你我二人如何自处。” 岑殷在心底叹息,曜灵果然不辜负他深爱,这是个不一般的女子,值得他如此钟情。 “不是外人,”念及于此,他此刻再要说的话,越显得沉重,而残酷:“是,太后。” 太后! 曜灵脸上的笑如秋日残叶,一瞬间被骤起的北风席卷一空,什么也留不下了。 “下午接到家信,家父母并无他议。只是,”岑殷知道,实话实说是残忍的,可是当了她的面,他不能说谎:“那日信到时,太后正在家里,她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知道自己心许这个男人?知道这个男人也中意自己? 都知道了? 曜灵的心不跳了。太后最喜欢就是看自己受苦,这下可谓久病得良药,要狠治自己,偏自己送上刀去了。 岑殷看见,血色,一点一点从对面那张粉脸上,慢慢消失。他的心揪成了一团,说疼已经算是轻了,他只恨不能立刻带了她远走高飞,远远抛开这一切俗务,只有她和他,再不受这些琐碎束缚,只有她和他,相亲相爱。 可是不能,父母尚在,身负重任,最重要的是,他卸下兵权便等同送死。 太后不会放过她,即便不能杀她,也要叫她生不如死,自己想要保护她,就只能继续趟在这摊混水里,别的,再没有他法。 还是曜灵先开了口,清亮亮的猫眼里,全是鄙夷:“太后?她竟知道了?好,很好。” 三句话,十个字。其中恨意如何,不言而喻。 “当时她正去府里看视家父母,信到时,家人上来回话,太后见了便说要看,她老人家的话无人敢挡,便叫她看了。”岑殷缓缓解释。 曜灵点头,脸上已是一片冰霜,眸子里的金色隐了下去,青冽之气冒将出来:“知道便罢了。太后想我死不是一日两日了,无非再行些鬼祟不能见人的龌龊事罢了,又何惧之有?!” 傻丫头!太后杀不得你!她知道,你也知道,而磨难,正因此而起。 “无论如何,我总在你身边。”岑殷的手,穿过桌面,落在曜灵手面上,温暖柔软,带着体贴至深的爱意。 曜灵抬眼看他,一丝泪光闪了出来,可瞬间,又隐了下去。暖意从她嘴角腾起,她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动人:“既然如此,二爷还怕什么?直说了吧,太后怎么吩咐?” 被她这样一笑,岑殷遍体生暖,手亦握得更有力量了:“太后倒没多说什么,只是佳偶天成,不日她将有礼送到。” 明显感到曜灵的手向后缩了一下,岑殷手抓得牢牢的,眼睛更是牢牢盯住对方的眼睛,他的信心,必须让她知道。 “既然太后这样说了,咱们静候就是。”岑殷语气平淡,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太后的礼,必不是小数,说不定咱们后半生自此无忧了呢?” 是谎话,也是实情。若太后痛下狠招,他岑殷做为一个男人,也决不会软弱承受,若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庇护不了,将军二字,又有何用?! 曜灵听过岑殷的话,先只默不作声,四目澄澄,半晌,她黛色浮香的粉脸上,突然绽放出笑颜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情到深处 “不错,二爷的话说得极对。太后何样人物,既然要送,必是大礼,咱们等着吧!看她送得,配不配得上咱们,亦配不配得上她自己的身份!”曜灵眼睛亮亮的,说话声音更爽朗有力。 岑殷心头松快几无言语可述,当下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并站起身来,走到曜灵面前,不待她犹豫退缩,他温热的双唇,已然印上了她的额头。 曜灵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当然以前她也曾于心中暗测,少女怀春,人皆有之,自遇见岑殷后,她也曾在夜深人情时想过,情深缠绵时,会是何等情形? 可真事到临头,她才知道,全不一样。心脏全是停滞,过后却又狂跳,男人的气息拢住自己周身,好闻又有些不惯,尤其那一双有力的臂弯,深深将自己罩于其下,温暖幽暗,暧昧甜蜜,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兴奋,和狂放。 对,是狂放。 曜灵从不知道,自己也会这样情动激荡,她感到身子在发烫发抖,脸上更发起烧来。她的手臂无力,可竟还能抬得起来,安放在对方雄厚的胸前,她既摸得到听得见他的心跳,也明显感到了自己的。 是在同一频率,是的,跳动的极为一致,浑为一体。 梨白叮当忐忑不安地在外头静候,也不知过了多久,本来没有动静的屋里,突然传来笑语:“这酒真不坏,果然二爷选酒的眼光是好的。” 是曜灵的声音!轻松中带着调笑! 这怎么可能?! 梨白和叮当尚未回过神来,岑殷的声音随即而至:“何止选酒?我选什么的眼光也不差的。” 曜灵下面的话,更叫梨白叮当瞠目结舌:“妾身钦佩得很,无以为赞,只得再敬一杯!” 妾身! 曜灵口中,俨然已改了称呼! 父母既无他议,旁人的意见,又何以足惜?! 叮当先回过神来,禁不住心中佩服。当下就冲梨白竖起大拇指来:“你们姑娘,有担当有见识!我算服了!” 梨白心中虽还有些担忧,可岑殷对曜灵,曜灵对岑殷,确是二心相印。且世子已写信回禀。王爷王妃已明许了的事,又有何不可? 于是她也笑了,虽然那笑有些幽晦难明。 “咱们是不是能进去了?”既然曜灵与岑殷有说有笑了。梨白便自然而然地想到这个来,便问叮当。 叮当顺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你是个傻的!这会子进去凑什么热闹?他们正嫌有人多余呢!” 梨白红了脸,不敢再说什么,手里帕子却情不自禁捏成了一团。叮当看了一眼,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呆子!” 梨白还是不说话,脸红红的。 不想片刻之后,曜灵自己在屋里叫了:“梨白,进来!” 梨白如闻佛纶圣音,忙转身。叮当眼不错处,她已经进去了。 站在曜灵面前,梨白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她怕极了,腿都有些发抖,生怕听见曜灵说出那几个字:我在这里歇下了。 曜灵的目光,从梨白头上扫到脚。看到她裤子瑟瑟发抖,突然大笑了起来:“二爷你看,有人替咱们操着无谓之心呢!” 岑殷脸上毫无酒色,唯一双眼睛,亮得过屋里所有灯光。方看出来是酒后,这时见曜灵笑,他也情不自禁大笑:“你调教出来的好丫头,你跟她说吧!” 梨白吓得腿软,几乎要跪了下来,曜灵白她一眼,嗔道:“扶我回去!” 梨白立刻活了过来。 曜灵又瞪她一眼:“还不动!” 梨白忙不迭上来,将曜灵扶了起来,心里感叹这二人都是喝酒高手呀,脸上一点看不出来,若不凑近闻到身上酒气,哪想到已是一坛子光了?! “二爷也早些歇息吧!”曜灵起身不忘行礼:“妾身告退!” 岑殷坐着微笑:“安生歇着,明儿早起过来用饭!” 梨白见这二人行事已全不如前,岑殷俨然一家之主,曜灵婉转娇柔,正是主妇模样了。 她心里不知该是欢喜还是忧愁。 待回到自己屋里,青桃已是走了几百个来回了,只不敢去找叮当打听,见人回来,且曜灵面色如常,且比往常更加媚妍,不觉心中长出一口大气,只是愈发不解,难道岑殷没说实情? “去打水来,我要洗洗脸!”曜灵坐了下来,摸摸自己的脸,突然一笑:“有些高了。” 青桃忙叫忍冬留在屋里,自己则拉了梨白出来,悄悄问道:“世子跟姑娘,才都说了些什么?” 梨白更比她着急,同时开口:“姑娘在世子面前都该了口了,自称妾身!” 二人皆呆住,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皆有些说不出话来。 看来家信的事姑娘知道了,青桃心想,可为什么姑娘不怒反喜? “不是说打水的么?!”忍冬不知何时从屋里出来,站在二人身后。 青桃梨白吓了一跳,前者推了忍冬一把道:“这不正要去打么!你怎么出来了?” 忍冬有些好奇地看了二人一眼:“姑娘让我出来的,叫我对你们说,不必操无谓的闲心,一切她心中有数。我本不知她是什么意思,不过看你们鬼鬼祟祟的,倒像说得有点子道理。” 青桃愈发没好气起来:“你懂什么?还不快回去!我们这就来了。” 忍冬细眉小眼,黑暗中本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时却突然眼珠子一转,闪出精光来:“你们也太傻了,”她咧着嘴道:“姑娘一个人,比得你们十个。她的话唯实没错,她不担心的事,你们又操哪门子心?姑娘倒不如你们了?!” 一语惊醒青桃和梨白,是啊,曜灵不是那起没用没主张没脑子的深闺小姐,她行事一向都有分寸,为什么自己不相信她一回? “知道了,”青桃冲忍冬微微一笑:“倒由你个小丫头来训我们了。去吧,我们这就来了。” 忍冬点点头,笑着回去,梨白嘴里吞吐几下,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几日之后,船到了杭州。 到码头时,已是这天午后,杭州知府景大人,领着属下诸多官员皆在码头上候着,岑殷下来后,便上来问候不止:“世子一路辛苦!下官已替世子在城中百年老店玉锦楼摆下接风酒席,万望世子赏光出席。” 岑殷且不说话,眼角余光看见曜灵,从船板上下来,便问景大人:“下处何在?” 景知府忙弯腰回道:“南山一带,有属下一处别院,世子若不嫌弃,且将就住下。” 岑殷回身吩咐铜锤,铜锤应声来到曜灵车前,对那车夫说了。 青桃陪着曜灵,一辆车上坐着,忍冬与梨白后头一辆车上,押着箱笼,并家人长随护院们,一齐先行入城。 岑殷这里与众人周旋,身不由已去了玉锦楼。 曜灵一路车上摇晃,几乎要睡着了,终于车子停了下来,青桃轻推她一把道:“姑娘醒醒,到了!” 曜灵一个激灵打过,她好像刚才做了个梦,梦里都是水,冰凉的水弥漫在周身遍地,她呼吸不得,不为水,却为冷。 “嗯,这就到了?”醒过来后,曜灵定了定神,先冲青桃笑了笑,这才觉出,自己小衣已经湿透了,窗下飘进些小风来,吹得她汗毛乍起,凉意众生。 “姑娘怎么了?”青桃觉得她的异常来,有些担心地看着她,又伸手摸了下她的额头。 不发烧。 “嗯,没事,刚才打了个盹,想是这会子神还没回来呢!”曜灵说了句笑话,抬起窗帘向外张了一张:“原来在湖边?风景真好!” 此时霜叶尽红,此地又正在西湖东南面,秋老愈妍,错如锦绣,更比二月花艳丽,湖水波光四起,愈发显得如烟红雾,遍染天地。 “这里真漂亮!”青桃下来便由不得赞了一声,边扶曜灵下来边对她道:“姑娘,怪道人说人间苏杭,绝胜天堂,确实不错!” 曜灵展眼看去,微微颔首,果然霞影与湖光并媚,一般好景,更极天然,是他处看不到的美景。 忍冬从后头上来,回说箱笼由梨白看着,这就送进园子里去了。 曜灵心想这一路住别人家也住得够了,什么时候能有个自己的安身之所?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她头一晃而过,因知是遥不可及的,也就一笑而过了。 叮当亦从后头上来,回曜灵说:“世子去了城里,请姑娘先行歇息,他回来会再来看视姑娘。” 曜灵点头,却又叹息,身在宦海,不愿为却不得不为的事,实在太多。 “知道了,咱们先进去安顿下来吧。”曜灵吩咐一句,抬脚就向园门口走去。 两个打扮得干净清爽,看上去伶俐可人的丫鬟正守在门口,众婆子中间,唯她二人打眼。 “尹掌柜的好!”其中身穿丁香色比甲的一个走上来,笑嘻嘻地对曜灵道:“我是景夫人房里的绣幕,身后那个也是夫人房里的,名唤绣荷,夫人特意命我二人前来,帮着姐妹们伺候掌柜的。”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兰园 曜灵微笑回道:“叫夫人费心了,其实何必?不过夫人一片好意不可就却,那我倒恭敬不如从命了。” 青桃忙上来,笑着见过两个丫鬟,三人携手,跟在曜灵后面,入园而去。 园中自是崇楼杰阁,曲廊洞房,锦簇花团,不必细说,因外头西湖极美,此园正在其东面侧,距离约半里左右,因此湖光尽有,园中便不再有池,倒是种了不少花草,江南天气适宜,此时依旧开出不少木樨秋菊来,又有不少花木结着各色果子,高悬于顶,惹人把玩。 曜灵一行人跟在领路的婆子身后,走不多时,便见眼前有一所院宇,石壁上刻了“兰园”两个大字,别人倒没什么,曜灵却远远就闻见了清幽的芬芳,嗯,是兰花特有的香气。 进屋之后,曜灵见里头是三间正房,两旁又各有五间耳房,抄手游廊相接,院里满目尽是碧杜、红兰、翠苔、绿藓,不同于外头园中花木繁盛,倒是甚为幽雅。 “这地方好!”青桃进来后便赞不绝口。 “姑娘觉得如何?”绣幕笑问曜灵。 曜灵倒没什么说的,心想到哪儿不是一样?不过江南园林确是比京里细致幽雅,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好也没用。 “有劳景大人景夫人费心,杭州园林天下闻名,此处又正西湖附近,自然一切都是好的。”曜灵含糊赞道。 绣荷从后头上前,殷勤地对曜灵道:“姑娘请屋里坐!夫人知道姑娘今儿到,特意送了些细果。请姑娘品尝呢!” 曜灵笑着谢过,扶住青桃由月亮门进去,脚下白石子细甬道,中间一只大绿瓷缸,满满的清泉,养着一对玉身红眼的小龟,也在那里呷波唼藻。曜灵走上前看了一眼,笑了。 “真可爱!”梨白也忍不住笑了,对那小龟对了个鬼脸,小龟受惊,伏水而入。不见了踪影。 “看这毛躁性子,连只龟也不待见你!”青桃回身看见,嗔对梨白道。 梨白不好意思地憨笑起来:“想是我长得太难看了!”她自嘲道。 众人大笑起来,本来有些生份的,这下立刻熟络起来了。 绣幕抢在前头上了石阶,将正房的一挂香色缎绣五彩花鸟纹软帘高高打起:“姑娘请吧!” 曜灵缓步进入。进去后便觉眼前一亮:原来这正室装扮得十分清优静雅,且与别家不同,称得上一帘花影。四壁图书。 案头摆着的,都是些夏鼎商彝,斑烂绝俗。四边架上放着的,都是些金签玉管。名贵非常。地上铺着织花地席,脚踩上去软软的,如若无物。 窗下隔着屏风,竟摆着几盆珠兰茉莉,微凤一动,便有一阵阵的花香从隙间直透出来,沁人心脾。 珠兰茉莉不是罕物。可时值深秋,那就不太寻常了,就算是在江南,这也早过了花期。 “好香!”曜灵其实早在外头就闻见了,本以为是干花或熏香,不想竟是真物。 绣幕抿嘴一笑:“知道姑娘是做胭脂的,自然喜欢个花儿粉儿的,夫人特意从城外花场子取了最好的来呢!” 曜灵少不得再次点头称谢,心中由不得想,这景夫人是个细心有主张的,只不知见面人会是怎么样? 绣荷又将东边里间桃红绫地绣缠枝莲纹软帘打起:“姑娘,请里间看看,箱笼才已放好了,请姑娘过目。” 曜灵却不进去了,招手叫过青桃:“你进去看看,我走得有些累了,就在外间喝口茶吧!” 青桃会意,进了东面里间,绣荷刚放下软帘,手里就被塞进了一对银锞子,她笑了笑,默不作声地袖了起来。 外间,绣幕也一样得了,她笑着看了塞到她手里的梨白,点了点头,转眼看向曜灵:“姑娘要用什么茶?夫人送了上好的碧螺春,还有雀舌。。。” 曜灵微笑打断对方的炫耀,轻轻开口道:“到了西湖,自然要用龙井,只不知,可有虎跑泉水?” 绣幕得意地笑了:“倒是忘了这一岔,原是整日喝惯了,觉得不太稀奇了。既然姑娘喜欢,奴婢这就去沏上,泉水是尽有的,夫人每日早起必叫人从城外取一车来自用,知道姑娘今日要到,特意另取一车送到这里来。” 曜灵听她说夫人,说得已经有些心烦起来,心想人没到,影子倒撒了个遍,自己好像成了她的麾下之物似的,受尽对方庇护。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很不喜欢。 “多谢你们夫人,”想了想,曜灵抬起垂下的眼帘,露出一双精光闪闪的青金色眸子,脸上有笑,眼睛却没有:“我在这里停留,有劳夫人费心了,其实不过几日罢了,不必这样操劳,夫人实在太过客气。该日有空,我必亲自上门,感谢夫人这一番体恤。” 绣幕原本笑盈盈的表情滞了滞,曜灵的眼睛里有种东西,叫她不自觉地垂下眼敛,说话口气也比刚才谦逊许多:“姑娘想是乏了,奴婢这就下去给姑娘炖茶,请姑娘先行歇息。” 正好绣荷也从里间出来,二人便同时行了个礼,躬身退了下去。 梨白出来,回曜灵说,箱笼已清点过了,一样不差。 曜灵有些疲惫地点头:“自然不差,景夫人这样能干,什么都操持好了。” 青桃看了曜灵一眼,走近她身边,有些担忧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哪里都不舒服。 不知怎么的,曜灵一下码头就觉得有些头晕,坐上车更是不好,刚才下车几乎就要吐出来了,车上出的全是虚汗,进园后受了些风也没干,这会子身上小衣都是粘呼呼的,叫她很不好过。 “你们去多要些热水来,我想洗个澡!”曜灵突然蹦出一句话来,倒叫屋里三个丫鬟都有些傻了眼。 梨白有些犹豫地看了青桃一眼,见她不说话,只得自己大了胆子上来,劝道:“姑娘,才是午后,姑娘饭还没用呢,怎么先洗上澡了?且今儿天凉的很,姑娘又才走进来,若受了风寒怎么了得?” 曜灵眉头蹙起:“我不饿,就想洗个澡,不行吗?”语气已有几分不耐。 青桃想起车上,曜灵满头满脸都是汗,心里明白了什么,上来将梨白推进里间:“别费话!姑娘说要洗澡你就伺候!将箱笼开了,取姑娘的换洗衣服出来!” 说着又叫忍冬:“去外头寻厨房在哪里,跟他们说,姑娘要沐洗,请他们多烧热水送来!” 忍冬拔脚就跑出门去了。 青桃想了想,自己也走出门来,复又叫住忍冬:“你先去二门外,看叮当在不在,若还在,请她到城里给爷传个话,就说姑娘有些不太舒服,看爷怎么说。” 忍冬心领神会,小鹿一样灵巧地跑远了。 青桃正要回房,却看见绣荷从西边耳房后绕出,手里捧着茶盘,正走上抄手游廊来。 “有劳姐姐,我来吧!”青桃忙走过去接。 绣荷偏身不让,口中笑道:“这点子小事何必你来我让的?夫人让我来,就是帮着妹妹伺候姑娘的,自然该我来做。” 青桃听她这样一说,倒不好再强,只得跟在她身边,想了想问道:“难不成耳房后头有小厨房么?怎么见姐姐从那头出来?” 绣荷笑道:“正是呢!这地方本是夫人夏天避暑时所用,这院子也是夫人歇息处在,夫人一向吃用精细,自然不用大厨房,因此才在西边设下小厨房,专为这院里茶水饭菜所用,东西一应俱全,厨子也是好的。怎么?姑娘要用些什么么?” 青桃不好说要沐浴,再说忍冬已经要水去了,也就没提,绣荷走到门前,口中笑道:“我手里占着空,就请妹妹替我打个帘子吧!” 青桃忙说自己疏忽了,将门帘揭开,心想这二丫头一来,自己倒落了后了。 曜灵脸色有些发灰,正独自一人坐在黑漆嵌螺钿荷塘图桌前,闭目养神,可头上汗珠却正被外间突如其来的阳光投射,隐隐发出光来。 “呀!姑娘这是怎么了?”这下绣荷也看出不好来,慌得上前放下茶盘,又摸曜灵额头,又拉她的手摸手心。 曜灵一惊,缩回手来。她又睡着了,刚才竟又发梦,梦里还是水,到处都是水,她无所可藏,只能任其浇灌,淹灭。 正胸闷心慌时,绣荷的声音将她唤了回来,她猛地惊醒过来,这才觉得身软体弱,又是一身虚汗。 “嗯,没什么,屋里安静,我,我就打了个盹。”曜灵不想叫绣荷看出什么来,忙掩饰地堆上笑来,又将身子撑直,勉强回道。 青桃此时顾不上了,一把将绣荷推开,走到曜灵面就蹲下身来,细看其脸色果然大不好,心里一慌,口中声音便有些失了调:“姑娘。。。” 曜灵将她手重重地一捏:“你怎么也这样失慌失张起来?没有什么,只是乏了。正好绣荷你来了,我想洗个澡,你去催催水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病了 绣荷忙应道:“哎,奴婢这就去,其实后头就有小厨房,我这就催去!” 待她走后,青桃方小声问曜灵:“姑娘,怎么样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曜灵不想因身上不适这种小事,闹得众人皆知,以为她有多娇柔似的,一下船就病,也是平日气壮惯了,小事不肯示弱。 因此曜灵便对青桃摇头:“不必了,我想洗个澡应该就好了。”说完看了青桃一眼,着重道:“别去告诉世子,他有正事要忙!” 青桃不敢实说,只唯唯而已。 一时绣荷命婆子抬了水过来,送进东边耳房,绣幕又过来回说:“都安置下去,请姑娘就过去吧!” 曜灵听见,忙就起身,不想起得快了,又肚饥腹空,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手忙扶住桌沿,青桃和梨白一左一右,赶紧就上来扶住她,口中一迭声地问:“姑娘怎么样?” “这怎么处?”绣幕看得心惊,忙就规劝道:“姑娘还是用些点心再去洗澡吧!这样过去,只怕要晕汤呢!” 曜灵此刻是心烦意乱,身上一阵阵燥热,极不舒服,也没了平日的体量宽厚,沉下脸来便道:“我就要现在洗,一定不行么?” 绣幕退了下去,不敢再说。 青桃和梨白对视一眼,心里明白,该去请大夫了。 将曜灵扶到耳房,开门就先有一阵热气熏来,曜灵身子晃了晃。坚持地进去了。 一切都如绣幕所说,安排得妥妥当当,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清水,里头还撒了不少玫瑰花瓣,想来也是暖房里取来的。 又香又热,曜灵愈发不舒服,可她还是咬着牙。配合着青桃将衣服褪了,慢慢滑进了水里。 温柔的水波一下将她全身沁遍,天然温暖,润着肌肤,十分舒畅。身上粘糊糊的感觉立刻消失了,曜灵立刻放松下来,一直紧绷的肌肉皆软融了下来,舒服极了。 这水不同于那水,梦里是冰冷的,可她现在触手可及。却到处软香温热。 这也是她坚持要洗澡的另一个原因。她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被那个梦吓退了胆?水有什么可怕?她想。 梦里我失了惊,现实我可不怕! 想到这里。曜灵一下将头埋进了水里,越是凶险她越不服,天生的倔强性子。 青桃与梨白不想曜灵竟会突然有此举动,本来在木桶边整理衣服。又预备将毛巾香胰递上去,这下全乱了手脚,东西撒了一地不说,口中一迭声地唤道:“姑娘,姑娘!” 曜灵慢吞吞从水里探出头来:“你们叫什么?我又没死。” 青桃梨白口中连声直啐:“姑娘真是!这开得什么玩笑?活活吓死我们俩了!” 曜灵也学她们的样,啐一大口,又从水中坐起来。耸了耸肩膀:“我说你们就啐,如今你们两个更比我说得凶,看我不啐你们一脸!” 三人嘻笑了一阵,青桃梨白放下心来,看曜灵精神挺好,有说有笑的,青桃一时甚至有些后悔,不该刚才莽撞,叫忍冬传话给岑殷。 正想着,忍冬鬼头鬼脑从外头探了下头,青桃慌了一下,见曜灵没看见,方才寻个借口出来了。 “你怎么才来?”出来后,青桃不满地质问。 忍冬喘着粗气:“叮当已经走了,我自己城里跑了一趟,所以耽搁了。不过我跟厨房说过了,他们说就送水来的。” 青桃顿时张大了眼睛:“这会子工夫你就城里走了一圈?”说着将忍冬上下打量了一下,看见其脚上一双青布鞋满是浮灰,这才信了,心里有些感动,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来,替忍冬将头上汗拭了。 忍冬笑得干瘦小脸上一脸褶子,顺手就将青桃的帕子捏到自己手里,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贼笑着塞进了自己袖子里:“姐姐行行好,我正没块正经帕子呢,赏了我吧!” 青桃嘴里啐了一口,想想确实这丫头进来只给了两身衣服,因要赶路,零碎小物还没顾及到呢,这下想来,也就算了,只是手里依旧拍打了忍冬一把:“看你这样儿!” 忍冬毫不介意地咧嘴大笑,因那一巴拍得几乎没有力道。 “你去说了,爷怎么回的?”青桃这才想起正事来。 忍冬道:“我在酒楼门口,正好看见铜锤在外,他问我有什么事,我就将姐姐教我的话说了,说姑娘有些不好,铜锤说知道了,叫我先回来小心伺候着,他即刻去回世子,我就回来了。” 青桃不觉大嗔:“你也是个傻子!怎么不等到回话再来?” 忍冬愣住:“什么回话?爷要回来自会回来,若要请大夫也不需告诉我,更不要我跑腿,若不回来便叫姑娘自已小心之类,我又何必等着?不如回来干自己的伺候姑娘便了!” 青桃愣住,嘴上说不出话来,心里却不得不服,忍冬的话却糙,却是条理清晰,有着十分的道理。 “既然如此还不进去!”青桃心里服了气,嘴上却是不服的。 忍冬点头:“也泡了半天了吧,该进来了!” 不想她这里话才说完,就听见屋里咚地一声,然后就是梨白惊恐的声音传了出来:“姑娘!” 不好! 忍冬比青桃更快一步,冲进了屋里,一眼就看见:曜灵仰面倒在木桶里,想是失了知觉,面无人色,嘴唇也苍白地没了血色,正慢慢地,浸入水中。 梨白死一般拉住曜灵的手臂,可惜她人小力微,曜灵依旧一点一点地,滑入桶底。 忍冬脸都变了形,一步就扑到桶前,帮着梨白拉住曜灵,青桃也紧随而入,当下就失声大叫:“来人,快来人哪!” 绣荷与绣幕正在外头游廊上等候吩咐,听见不好都赶了进来,见青桃梨白忍冬三人,正手忙脚乱地将曜灵拉出木桶来,绣荷忙就扯下衣架子上的大毛巾,将曜灵白的耀眼的身体裹了个严实,绣幕直接着拉下预备好的蜜合色折枝花卉小袄,裹在毛巾外头。 忍冬则直接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曜灵便放在她身上,梨白半跪着抱住她腰,不叫她腿脚落地,怕受了凉。 “怎么了这是?”绣幕吃惊不小,忙问青桃道。 青桃哪里知道,便只看梨白,后者带了哭腔道:“姑娘才好好的,说泡好了要起来,我见姐姐们都在外头,心想我一人扶着起来也是可以的,就没叫人,正预备去拿毛巾给姑娘,只听得咚得一声,再回头时,姑娘已经。。。”话到最后,梨白已是泪珠儿成串,语不成声地呜咽起来了。 青桃气得直要打她:“你怎么不叫人?姑娘才空着肚子泡澡,一个人哪有力气站起来?你又要拿毛巾,自然没手去扶姑娘,姑娘这才软了脚跌了下去!那一声必是姑娘在跌下去时,桶沿上撞了头!这可怎么好?!都是你不会伺候!怎么连这点子规矩都不懂!” 梨白这会子只知道抱着曜灵哭,一个字也回不上来。 绣荷瞥了青桃一眼,心想你倒会说,刚才怎么不见你在里头伺候,跑外头说什么闲话?眼中神情便有些流露出来。 绣幕拉了她一把,口中道:“如今别说这些了,快将姑娘抬进房里是正经!” 当下众人协力,合力将曜灵抱回了房里,曜灵此时已人事不知,脸上先是白得如鬼魅一般,过后人到了床上,却又泛起红色来,红得碜人,好似血要滴下来一般。 青桃将一床崭新的红绫地绣五彩凤穿花被拉到曜灵身上,严密地替她盖好掖实,再看其脸色,愈发不好了,手摸其额头,立刻禁不住大叫出来:“好烫!” 梨白的腿都打抖了,忍冬咬了牙:“快请大夫要紧!” 正在这当儿,屋外靴履的声音响起,紧接着门帘大开,岑殷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不大,却如一个焦雷,炸响在屋里。 五个丫鬟,青桃打头,连带绣幕绣荷,一个不少,全都跪了下来。 岑殷听铜锤说,忍冬来报曜灵不好,心里顿时咯噔一声。青桃不是个没主见的,一般小事,忍冬也决不会这样大老远自己跑过来,定是曜灵出事了! 他随即起身,直说有急事要走,留下一屋子愕然的当地官员。 快马加鞭,到了门口他便一路冲到这里来,带路的婆子几乎赶了个半死,果然进来就见着这一幕。 岑殷双拳捏得紧紧的,脸上青筋爆了出来,逼视青桃道:“说话,怎么回事!” 青桃伏身在地,头也不敢抬,将曜灵如何路上不好,到这里又坚持要沐浴洗澡,然后又于浴后晕过去一事,一字不敢隐瞒,通通直说了。 不待她说完,岑殷便咬了牙:“快请大夫!你们二个,”他大手一挥,指向绣幕绣荷:“既然景夫人的人,必知城中哪个大夫最好!这就请去!” 他虽没说急行,也没说快请,可两道利剑似的浓眉下,那双幽眸里,犀利森凉的眼神提醒着那两人,若迟一步,他可叫她们万劫不复。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乡土 两个丫鬟一个字不敢多说,当地磕了个头就赶着出去了,岑殷又叫门外叮当:“你跟着她们去,我不必说了,只要一个快字!” 叮当看他脸色都变了,声音也不同以往,便不再说话,只重重点了下头,飞身而去。 岑殷一个转身就进了里间,几乎一瞬间就到了床前,通红的被子里,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鼻息沉重,看得出来,人是没了知觉的,整个陷在宽大的床褥下,几乎要消失不见了似的。 岑殷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又好像没在跳了,此刻青桃梨白忍冬三人就跪在外间,可在他觉来,似乎这个世界,此刻只有他,和眼前这个虚弱不知事的,小丫头了。 绣幕绣荷带了大夫追命一样赶了回来,等时已经车马人皆疲,门口小厮等得心焦,已是来回走了几百圈了,看见自家车过来,忙就上前拉住马,口中抱怨道:“好姐姐们,也该回来了!再不来,我们几个小命不保!” 绣荷从车上跳下来,转身将大夫拽下车来,也不理会小厮的话,拉上人就进了园子,绣幕在后头提着包,气喘嘘嘘地追赶。 好容易到了兰院,进门就看见忍冬,正抬着一小桶冰水,冷得直哈气,手却不丢,一路小跑地从后头小厨房里出来。 “天神菩萨,!”看见她们,忍冬先就念了声佛:“好容易来了!” 绣荷来不及跟她说话,只点了点头,依旧拉着大夫。一路狂奔,及到门口,尚未开口通传,里头就有声音传了出来:“不必虚礼,快快进来!” 是岑殷的声音,想是听见忍冬的声音了,绣荷也就依言行事。自打帘子,推那大夫进去了。 外间只得梨白一个,正愁得满眼泪水,收拾一桌子的湿毛巾,看见人来。忙将里间帘子开了:“快请快请!” 大夫一路过来,此时好容易绣荷松了手,可得一喘息之际,却又被梨白推进了里间,来不及说话,先就看见惊人的一幕。 里间青桃正蹲在床前地上。面前一张小杌,上头一盆冰水,里头冰块都有外头甬道上石子大小。难怪一进来就觉得有寒气迫面而来。杌下另有一脚踏,上头亦有铜盆一只,里头堆积如山的毛巾,都是半湿不干的。 岑殷坐在床边。手里捏着刚刚从曜灵额头上取下来的湿毛巾,丢进脚踏上的盆里,随即接过青桃递上来的,冰盆里浸过的新毛巾,轻轻盖在曜灵头上。 绣荷也跟着进来,这时才明白,为何外间有那许多毛巾了。 “回世子的话。大夫到了!”绣荷不敢耽搁,立刻俯身回话。 岑殷只看曜灵,英挺眉峰蹙着,口中吐出七个字来:“是何来路,报上来!” 那大夫情不自禁就跪了下来,不是他胆小,实在岑殷气势惊人。 絮叨半天,岑殷听明白了,原来此人姓蒋名天,乃景知府家中常走动之人,一应后院女眷大病小病皆是经他手,祖上曾出过御医,亦多少代行医,可谓世代悬壶济世,如今也算是杭州城中第一的名医了。 “是景夫人托你来的?”听到最后,岑殷冷不丁问了一句。 蒋天将头伏得低低地,口中直道正是,绣荷也道:“我们回去禀说,姑娘不好,夫人当下就命了蒋大夫过来,一向景府的大小主子,也都是蒋大夫看顾的。” 言下之意,此人信得过,且一路上过来,在景夫人指示下,绣荷也将曜灵来历大略说于他知道了。 岑殷不再犹豫,即刻起身让开,因病得凶险,也就不叫青桃放帷幔了,蒋天从地上起来,立刻上前来看,先只看见一张瘦小的脸庞,满脸通红,唇上亦起出几个细微的小水泡来,想是烧得不轻。 青桃从被子里,轻轻抽出曜灵左手,半侧身子靠在床边,扶着她的手,将其反面向上,露出脉搏,眼里满是期待,看向蒋天。 蒋天不敢抬眼,左手亦同样轻微地放在脉上,闭目静听,片刻之后,睁开眼睛道:“请姑娘再示右手。” 青桃小心翼翼将曜灵左手放回被子里,同样将右手拿将出来,蒋天切过脉后起身,面色有些凝重。 岑殷早在床前,注意观察蒋天一举一动,见其神情有异,心叫不好,只是不敢吵了曜灵,因此强忍住心里不安,一言不发。 “世子爷,请外间说话。”蒋天弯腰俯身,恭敬对岑殷道。 岑殷忧心忡忡,跟着蒋天出来,待青桃将帘子放下便忍不住追问:“可是不好?” 话一出口,立刻后悔,似乎在咒曜灵一般了。 蒋天不敢看岑殷,口中殷殷道:“姑娘这病,实在是心阳耗损,营阴暗伤,多半从幼年起用心过度,只因平日无事,日常饮食居起无异样,所以无所显现。如今出门在外,想是路上受了些辛苦,又于近期再遇大忧,因至元真多亏,木乏水涵,怒阳横肆莫制。土遭木伐,中宫不主默运。饮食积湿,忧虑伤脾,肝木忒旺,因此三下里一齐攻,便得此症。” 岑殷不说话,左手紧紧握住身后桌角,他想到那日家信到时,曜灵脸上的笑容,有什么过不去的?她这样规劝自己。那笑容如春风化雨,一度令他解忧心静。 自己只当她真得想通了,可现在才明白,当日她心里,又是怎么样煎熬! 啪地一声,梨白吓得手里毛巾掉到了地上,这才看见,岑殷竟强生生将桌角扳下一块来! 蒋天也吃一大惊,这才抬脸看了岑殷一眼,明显看出其牙关咬得极紧,俊美的面容瞬间冷凝,周身仿佛有寒气散出,蒋天倒吸一口凉气,复又垂下眼去,大气不敢出。 “你说,”半晌,岑殷终于开得口说出话来:“该如何医治?!” 蒋天斜眼看了下书案,岑殷示意梨白,后者忙将纸笔取来,蒋天刷刷几笔,开出方子来,呈于岑殷。 岑殷接过手来细看,见上面都是些人参,白术,云苓并熟地黄芪枸杞之类益气补脾助元之类的药材,便点了点头,将方子交给梨白:“出去找叮当,让她抓药来!” 梨白忙就出去了,岑殷又叫里忍冬来:“好生领了蒋大夫,园子里找个下处,一会药到,还请大夫亲眼看着丫鬟们落水煎出来,且人在园子里,有事也好随时看护开方子。” 蒋天忙弯腰恭敬道:“正是,在下也实指望能在这里,随时伺候姑娘。” 忍冬好笑,既然如此你来时不带行李?于是反问蒋天:“蒋大夫可要找个小厮回家取些换洗衣服来?” 蒋天大窘,不敢看岑殷,口中唯唯而已。 岑殷不耐与之计较,倒是命蒋天抬头,自己则倾身向前,直逼对方的眼睛道:“姑娘的病我就交给你了,若好了必有重赏,这且不在话下。不过若有个不好,又或是不精心。。。” 蒋天立刻跪下来磕头:“医者父母心,在下一定拼了全力医治姑娘,好不好外说,不精心是绝对不敢的。” 岑殷不发一言,大手一挥,蒋天慌地行了个礼,匆匆从屋里出来,这才擦了擦头上满额的汗珠。 里间床上,曜灵依旧人事不知地烧着,青桃正忙着替他,向曜灵头上垫冰毛巾。 岑殷忧心忡忡地进来,青桃眼圈全是红的,手亦发抖,听见声音回头,轻轻叫了一声:“世子爷!” 这情景多么相似!记忆中,槐夫人临终时,也是这样,青桃在侧服侍,岑殷床前亲视,而床上那个人,没有知觉,越走越远。 岑殷眼圈猛地一热,他骤然转身,来到窗下,举目向外。此时夕阳西下,血胎似的落日在朱楼晚树后面下坠,身边,白得碜人的素壁上被投上各式怪影,空气羼进了太多的暮色,稠厚得几乎要凝固住了。 身后,曜灵呼吸渐重。。。 这一夜,谁也没睡,青桃梨白忙着在房里替曜灵拭身去汗,垫冰巾去热,忍冬来来回回送水取物,药炉直接搬到了正房外间,绣幕看火,绣荷加水。岑殷亲身守着,蒋天亲自拿了戥子按方称了药材,都是叮当从城里最好的药铺抓来的,景家的大管事特意陪着她一同去,生怕有误。 园子里众人更不必说,上夜的都守在各自位置上,生怕有事,不上夜的也都合衣靠在下处,不敢合眼,生怕要人。 漫长的一夜。 岑殷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没经过这样的长夜,沙场上敌阵间也不曾遇见。自己经过的生死亦不算少,可他没从觉得心里象现在这样害怕,患得患失。 药煎好了,岑殷亲自扶碗,走到床边坐下,青桃将曜灵扶坐起来,半靠在自己身上,岑殷端碗,先吹了几下,自己试过觉得可以了,方向曜灵唇边轻送。 不料上去就遇挫,曜灵嘴不肯张,焦黄的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嘴角,一点一点,流了下来。 一屋子丫鬟下人,手心都是汗,眼睛只向岑殷看去。 第一百三十五章 乡土(二) 岑殷毫不气馁,示意青桃将曜灵扶坐得高些,自己则倾身向前,极小心地将曜灵的下巴抬起,不料手一摸上去,立刻觉出心酸来,自己手掌里的小脸,只得盈盈一握。 岑殷的心抽动一下,疼痛从里头蔓延出来,瞬间走遍了全身。 才一下午,她就瘦成这样了?! 梨白就站在床前,岑殷端着药碗的手,抖得比刚才更加厉害,别人看不见,可唯她是全落在眼里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可她猛地倒吸一口气,竟全忍了回去。 “爷!”梨白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提醒岑殷,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岑殷定了定神,右手微微使力,将曜灵嘴唇分开,左手药碗随即就送了上去,一小口,又是一小口。 就这样,小半碗药,被送进了曜灵口中,青桃已是头上脸上全是汗,一半紧张一半累,她的腰半悬着,无处着力,曜灵又全靠在她身上,不可谓不辛苦。 岑殷更是,他手上力道不敢重,怕弄疼了病中佳人,可更不敢轻,轻了便灌不进药,那众人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见药渐渐入口,岑殷长出一口气去,这才觉得身上亵衣尽湿。 “你扶姑娘躺下!”岑殷松开手,吩咐青桃道。 于是一切重回旧轨,曜灵睡了下去,青桃守在身边,岑殷出去间,吩咐蒋天来:“你且守在西边耳房里,有事丫鬟们会叫你,我去去就来!” 众人忙点头应声。岑殷匆匆走出兰园,向自己下处走去,他必须出来散散气,衣服也要换一换,不能腌臜了曜灵,因要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不可疏忽。 走到书房。铜锤正坐在台阶上守着,看见岑殷急步赶来来,脸上顿时紧张起来,岑殷冲他摆摆手,示意没事。又叫他赶紧打水取干净衣服来。 洗净换好,岑殷不敢耽搁一刻,立即又转头回了兰园,其实不过半柱香时间,他却觉得有一天那么久,生怕自己不在。就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怎么样?”岑殷进来就问,外间梨白守着,看见他来。忙回道:“姑娘睡着,没什么动静。” 岑殷一撂帘子进了里间,青桃坐在床前脚踏上,依旧忙着替曜灵拭身去汗。见他进来,忙将被子合上,起身回道:“姑娘睡着呢,且还好。” 岑殷只在她合上被子那一瞬间,看见曜灵小小的身体,被裹在宽大的白色小衣下,整个人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远和虚缈。就快消失在这屋里弥天盖日的寒气里了。 岑殷咬了咬牙,将不详的心思按下,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向曜灵额头探去,触手依旧滚烫。 “毛巾!”岑殷向青桃伸出手去,随即坐在床边,复又开始替曜灵降温。 天亮时,屋里屋外已是疲惫不堪,可谁也不敢松懈,方子上的药煎了三回,都由岑殷亲手喂了下去。 太阳升到树梢时,终于里间传出话来:姑娘烧退了。 梨白先就念了一声佛,眼泪喷薄而出,忍冬搓着自己就快冰得麻木的双手,咧开嘴笑了起来,绣荷绣幕抱在一起跳了一跳,蒋天则长长出了口气,悄悄将额角上汗擦了。 青桃已经有些累得站不稳了,可听见岑殷说曜灵烧退了时,还是乐得蹦了一下,不料只这一蹦,立刻头也昏了眼也花了,整个人软了,只得先蹲了下来。 岑殷立刻叫人:“来人!” 梨白以为又出什么事了,吓得来不及擦眼泪就奔了进来,岑殷指着青桃对她道:“扶她下去,你也一并歇了吧!” 青桃立刻摆手:“奴婢没事,不过刚才跳得急了,有些发晕,这会子好了。屋里还要人使呢,这会子都出去了,怎么好?” 岑殷脸色亦有些苍白,虽说熬一夜对他来说不算大事,可此夜不同彼夜,这一夜他是用尽了心力的,自然有些憔悴了。 “你二人下去吧,留下忍冬和外头两个景家丫鬟也就够了。我在这里看着,你二人歇到晌午来换,这样不至于大家都倒了。” 是不放心他人的意思。 青桃梨白觉出他的意思来,不敢再犟,忙低头出去。忍冬随即进来,怪模怪样地蹲在墙角,直勾勾看着床上依旧睡着的曜灵,不出声。 岑殷看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有些想笑,是久绷紧过后的放松,于是他就笑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样子?”笑了几声后,岑殷突然发问。 忍冬一愣,慢慢站了起来,口中回道:“我心里着急,只有这样舒服些。” 岑殷亦被她的回话弄得怔住,半日方想起来,这丫鬟原是街上的花子,又想起昨日她跑了半个杭州城来寻自己的事,心里不觉轻叹了一声。 灵儿灵儿!他在心里叹息,世间事就是这样,若你不收留她,也就没人跑去给我报信了。 若没有太后百般磨难,你我怎会相知相遇?又怎会有今日相知? 可也是因了太后的磨难,使得好事难成,世间事就是这样一环扣着一环,想单独留下一环?谈何容易? 心酸涌了上来,岑殷的眼光再次落在床上那张没有血色的小脸上。 冥冥之中,似心灵有了感应,曜灵干爆起皮的嘴唇中,突然微微咀嚅了两下,好像要说些什么似的,她张了张口。 岑殷大惊,立刻将耳朵凑了上去,只听到一个字:“土。” 土?岑殷大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不得其解,他便问着墙角的忍冬:“土是什么意思?” 忍冬歪着脑袋看着岑殷,明显也吃了一惊,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世子爷要土?我这就外头铲去!”说着当真转身要走。 岑殷头都大了,赶紧叫住她,心里左思右想了半天,只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许只是梦中呓语? “你在这里看着!”岑殷让忍冬守在床前,自己则走出外间,将蒋天叫了过来。 “如今烧也退了,请大夫进去再诊如何?”岑殷态度明显比昨日好了许多,蒋天心里也放松许多,脸上肌肉自然也能挤得出笑来了。 “在下这就进去,替姑娘把脉!”蒋天信心满满,抬脚进了里间。 不料这一回却没有上次那么顺利民,方子开出来,药也抓来了,煎出来也喝了两回,却直到青桃梨白来时,曜灵还是没有醒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岑殷身心皆有些支持不住,曜灵还是不醒,他心头几乎有杀人之意。 蒋天被岑殷当头一喝,吓得立刻就跪了下来,才有些舒畅的心情,立刻又紧绷了起来:“回世子的话,尹姑娘如今病后体虚,想是元气未足,因此。。。” 岑殷再次喝断其声:“不通的话少说!元气未足不是已下了方子来补?为何两剂下去人还未见清醒?” 蒋天在心里嘀咕,晕上个三五天都有可能呢,病去如抽丝,我开得又不是仙药,哪儿有那么快! 不过嘴上他是不敢这样说的,自然又说些医理之类大话,可岑殷是听也不要听的。 “收了你这些医书上的迂腐,我只问你,姑娘什么时候能醒?!”一天一夜不曾休息,此刻岑殷的耐心已经全盘告罄。 蒋天在地上磕头不止,不敢开口了。 青桃看看不好,忙上前,也跪在了岑殷面前:“世子爷,您也累了一天,不如且先去歇息,这里有我和梨白守着。大夫也说了,姑娘已无大碍,只是元气不足,也许姑娘前些日子太过劳累,趁此养息身体,也难说一定。世子只管休息去,也许待世子再来时,姑娘也就醒了呢?” 岑殷揣度思量,亦觉得这话有理,只是心中不舍,于是起身又回里间,站在床头看着曜灵,见其呼吸平稳,脸色虽苍白,却不比昨晚那样渗人了,尤其嘴唇上,隐隐间,有血色回泛。 “好吧,”岑殷转身对跟进来的青桃道:“我就歇在耳房里,有事叫我。” 青桃恭身应了,外头梨白忙叫婆子,寻了铜锤到这里来伺候。 真是累了,铜锤才替他将宽去外衣,岑殷靠在枕头上,想了想还要吩咐些什么,不知不觉,就已经打起微鼾来。 铜锤小心翼翼将换下来的衣服收好,蹑足出来,正关门时,听见耳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关好了!” 铜锤打了个激灵,回头看时,才发觉是叮当。 “姐你想吓死我是不是?”铜锤没好气地合上门,声音不敢大,却翻了叮当个白眼。 叮当叹了口气:“我吓死你有什么用?又不能作药将姑娘换醒回来。” 铜锤也叹了口气,过后反应过来,立刻不满:“我好歹也是你弟弟!” 叮当冲他头上赏了一个巴掌:“可惜不能换,不然一定将你换了姑娘来!” 铜锤不说话了,过后可怜巴巴看着叮当:“看爷那个样儿,我也真恨不能自己能作了药,催醒姑娘就好了。” 叮当不说话了,半天,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关心则乱,这是太明显的道理。 第一百三十六章 思乡 槐夫人上回病故,世子正在西北替父征战,听闻夫人不好,从敌人包围中突围出来,身上还带着伤和着血就赶了回来,当时也是叮当铜锤相伴,一路飞骑回到家中。 可惜还是留不住夫人。 这回。。。 岑殷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不过黑甜一觉后,醒来却觉出了遍体舒适,只是不太明白,自己这是在哪儿? 睁开眼睛想了半天,岑殷突然一个鱼挺从床上坐了起来,口中一连声地叫:“铜锤!” 铜锤忙从外头进来,岑殷手心开始出汗,紧张地问道:“姑娘醒了没有?” 铜锤不敢接他急切的目光,垂目敛袖回道:“没,没有。” 还没醒! 岑殷翻身从床上下来,直接拉开门就要冲出去,铜锤忙拉住他,将一件宝蓝色律紫团花茧绸袍子递了上去。 青桃和梨白守在床前,心也等得焦了,曜灵偏就睡得觉昏沉沉的,总也不见醒转。蒋天在外间急得直打转,心里只庆幸岑殷还没起来。 不料说曹操曹操到,他才念到这里,就听见外头一阵响动,再抬眼时,岑殷已经赫然出现在眼前了。 蒋天心里一紧,突然脚就离了地面。 岑殷一只手便将他拎了起来,眼中乍然闪过煞气:“你还想要命不要?!” 蒋天身子都软了,口中直求饶不止:“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岑殷松开手,将对方推得跌坐在地:“怎么姑娘到现在还没醒!” 蒋天哭丧个脸,声音如蚊子般大小:“小的,小的也不知道,该用的药都已经用上来,其实。其实应该。。。” 岑殷眸底的怒火腾地一下蹿高,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若不是忍冬从后头走上来。轻轻在他背后说了句什么,他简直不知道自己会对地上那团人形做出什么事来。 “你说什么?”岑殷怒极回头。逼问忍冬。 忍冬却不怵他,睁着不大的小细眼睛,直直看着他,回道:“世子,我刚才想了半天,莫不姑娘跟世子说的那个字,是另有深意?” 岑殷立刻冷静下来。半晌,他缓缓走到里间床前,默然看了床上曜灵一眼。 “青桃,”岑殷骤然转身:“姑娘可有从京里带出来的随身包裹?” 青桃怔住。过后想起来,忙将床前一只黑漆百宝嵌婴戏图立柜开了,从下头取出一只小小的布包裹来。 “是这个!”青桃忙将包裹呈上。 此时情急,也顾不上忌讳了,岑殷立刻解开来细看。果然打眼望去,一个小软布包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岑殷慢慢将布包上的红细线抽去,布片散了开来,一小措土,陡然显露出来。 家乡的土!一屋子人都没了声音。 岑殷心里百味陈杂。这一路来与曜灵经历的生死经历一一从眼前掠过,总觉得她是个坚忍镇定的人,却原来,思乡之情,已郁结至深! “你带了去,合药里煎出水来。”岑殷将土交到青桃手里。 青桃不敢耽搁,立刻就去,绣幕早将炉水扇得旺旺的,上好的泉水从绣荷手中注入银挑子里,顷刻而就。 依旧青桃扶坐,岑殷喂药,这回竟容易得多了,曜灵闭着眼睛,却像是有了知觉,不出声默默地将药汁喝了个干净。 不出两个时辰,曜灵睁开了眼睛。 “我怎么了?”昏睡二天一夜,开口竟是这句话。 岑殷又好笑又好气:“你不知道?”语气中全是溺宠。 曜灵强撑着要坐起来,岑殷轻轻将她按了下去:“才好就这样用强!” 曜灵眉头一蹙:“我病了?” 记忆中,好像自己洗了个极舒服的澡,然后,然后。。。 “怎么会病?”曜灵顺从地躺了下来,确实觉得身上有些酥软,可病从何起? 岑殷只是微笑,一字不吐,替她掖实被角,起身出了外间,青桃赶紧上来放下帷幔,又轻轻问曜灵道:“姑娘可要些什么?待米汤好了,喝些么?” 岑殷出来,这才觉得神清气爽,风清云淡,再看蒋天,好像也没刚才那样讨厌了。 “蒋大夫过来!”岑殷桌边坐了下来,挥手叫过蒋天来。 蒋天战战兢兢,走上前来,虽则曜灵醒了是喜事,可他不知道,这功劳能不能算在自己头上。 “有劳蒋大夫,这两日辛苦了,”岑殷开口说话,语气竟十分客气:“因病中慌乱,本王有所得罪,万望蒋大夫体量。” 蒋天忙弯腰自谦:“世子不必客气,医家父母心。姑娘如今得醒,其实全是世子功劳,若不是世子想起那土。。。” 岑殷突然竖起一只手指来,示意蒋天收声,然后侧耳听了听,里间并无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愿让曜灵知道,自己因何而病,生怕再次勾起她的愁思来。 “忍冬带这大夫下去,”岑殷从袖子里抽出张银票来,蒋天忙弯腰称不敢:“一向都在知府大人那里收年例银子,世子这钱,小的实不敢收。” 岑殷不愿多就此事纠缠,将银票轻轻掠在桌上,复又起身进了里间。 蒋天偷偷看了四周一眼,正犹豫该不该拿,忍冬撇嘴将那张薄纸塞进了他怀里,眼睛斜看他一眼。 蒋天咧开嘴,尴尬地一笑,忍冬不再理他,先走到门口将帘子打起:“请!” 说好就好,曜灵这病来得奇怪,走得也奇怪,这日晚间就能坐起来了,先是米汤,过后曜灵还叫肚额,岑殷复又命人熬了薏仁粥来,里头还加了玉竹黄芪之类药材,看着她喝了一大碗,方觉得心满意足。 “天神老爷,”青桃看看手里梅子青暗花空碗,忍俊不住道:“姑娘胃口经这一病,倒愈发大了!” 曜灵本来小脸儿白白的,喝过粥后,被热气和食物滋养得微微泛出粉红色来,灯光下愈显得柔弱娇艳,听见青桃的话,不觉有些害羞,口中嗔道:“我都几天没吃饭了,一次吃一碗总不算多吧!” 看见她能吃得下饭,岑殷方有胃口进食,此时正在外间用晚饭,听见里头曜灵的声音,不觉翘起嘴角:“若这样算,三天只吃一碗,倒确实不算难养活。” 曜灵愈发羞得红了脸:“二爷怎么在外间?我说怎么鼻子底下一阵阵饭香,原来是二爷在外头招惹出的事!” 岑殷正包着一嘴今年新上的六月雪,听见这话是咽也咽不下,吐又吐不出,不由得苦笑,正巧忍冬从旁走过,欲剪灯花,看见他这窘相,忍不住哈哈大笑。 她是没经过教养妈妈培训过的,又长在外头流浪,一般有些不拘小节之处,岑殷也不跟她计较,只没想到小丫头会在这当儿突然给自己个难堪,顿时就沉了脸。 忍冬虽不知礼,却极会看人眼色,见岑殷脸色不好,吓得一个转身,银剪丢在了桌上,人却已经窜进了里间。 “姑娘救我!” 青桃冷不丁见她这样冒将出来,先是一愣,差点滑了碗,过后又好气又好笑,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一下揪住忍冬耳朵:“你又作死了是不是?姑娘才好些,有力气跟你胡缠!” 忍冬被捏得咧嘴直叫,人却已经被拎出了里间,曜灵靠在床头微笑,不知怎么的,虽耳边有些吵闹,她却觉得心里充实极了。 “哪!”青桃将忍冬丢到了岑殷眼前:“世子爷,人我是带出来了,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只听您一句便罢!” 岑殷本来意在吓唬忍冬一下,让她以后也长些规矩,毕竟跟了曜灵,也算跟了自己。不想青桃突然来这一出,他绷得紧紧的脸便有些挂不住,想笑,又觉得不是时候,仿佛有些失了威严似的。 “嗯,那就,”岑殷犹豫着,不过曜灵身体好了,他的心情也十分之好,这几个都是跟着受了一场罪的,赏还没领呢,怎么先罚? 似乎说不过去。 曜灵的笑声从里间传来:“那就罚她今儿晚上不许吃肉!” 忍冬一下灰了脸,岑殷和青桃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自然是说笑了,伺候岑殷用过饭喝上茶,忍冬便被青桃带进西边耳房,一进去就看见满满一桌好饭好菜,别的不说,只看见中间一大盘红炖炖,油旺旺的酱排骨,忍冬就心花怒放了。 岑殷安安静静坐在外间,手里端着梅子青茶碗,里头青碧色的茶汤,香气宜人,心里如被烫过一样妥贴。 梨白被曜灵从里间赶出来,说二爷外头要人伺候,只好顺从,出来见岑殷茶碗空了一半,忙上来添水,口中轻问:“二爷,这茶怎么样?” 岑殷此时就喝一口白水也是甜的,这时趁机放下茶碗来,低低问梨白道:“姑娘怎么样?” 发乎情止于礼,病时情急,可现在她好了,岑殷知道,该守的礼,还是得守。毕竟,一切还没过明路,也不知怎么的,愈是这个时候,他越觉得自己该平心静气,不能唐突。 梨白忙回道:“姑娘气色好得很,”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想是那土真的有效,看着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风平浪静 岑殷长出一口气,微笑起来,又低低吩咐:“不可大声,这事只管瞒下去。” 梨白点头回道:“奴婢知道。” 岑殷便挥手,声音大了起来:“我这里不用人,让我静一下也好,你去里间,别来烦我!” 梨白抿嘴笑了:“奴婢知道。”说完又回了里间。 曜灵心里甜甜的,知道他在外头,知道他能守着自己,没什么比这个,更能安慰自己了。 别人的地方,别人的房子,别人的丫鬟,一切都不是自己的,唯有外头那个男人,她在心中自许,他是我的,我也是他的。 曜灵靠了一会子,岑殷便在外头催她睡下,自己也放下茶碗,吩咐回来的青桃和忍冬,好生伺候,然后方出了兰园。 此时天气已有些凉了,岑殷出来时便觉得身上有些微寒,想是屋里太暖的缘故,不过他觉得很舒服,心里是热的,一切都好,他觉得十分安宁。 这一夜,大家都睡得很香很甜,弥补了昨日的辛苦,也为未来的不可知,铺垫些基础。 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双龙蟠着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触目可及,处处皆显现出,威武庄严,因为这里是帝阙。 太后端坐妆台前,端详着镜中那人,似乎有些变化,又说不上在哪里。年纪依旧很轻,看上去也不过略比十年前疲惫些。 老?不不,一点儿都不老。外貌是精心保养打理过的,即便卸下脂粉,也依然明艳动人。 自然了,天生丽质也是重要的。太后眯起眼睛,又再睁大,嗯。光滑的眼角提让她十分满意,没有皱纹,很好。 不过。又十分地不好。 这样的丰神绝世,国色天香。却给谁看? 想到这里,太后低下头去,妆台上,一只精致凤钿,正于初升的阳光下,光彩夺目,反射出慑人的光芒。、 太后受那光芒蛊惑。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冰凉,这样的耀眼,却是这样的死凉。 叮! 正在太后身后,替她梳头的李公公心里暗叫不好。再看那支被太后掠到地上的凤钿,滚了几下,早已不见了身影。 “太后必是嫌这东西不好看,奴才这就开了妆匣,另取一支内务府新做的。。。”李公公的话还没说完。太后即可烦躁地转身,看也不想再看镜子一眼: “别梳了!” 太后语气一变,章徳宫满殿内外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下来,李公公也不除外。 “太后息怒!太后息怒!动气易伤身,太后这是何苦呀!”李公公垂头伏地。一屋子人,只有他敢开口。 太后坐着,半晌没有接话,过后冷哼了一声道:“伤身?哀家即便将身伤透了,也没个怜惜的人!” 说到怜惜二字,太后竟难得的红了眼圈。 李公公心里一动,忙有意道:“皇上还是小孩子心性儿,不过跟太后闹了些小别扭,过两天醒过味儿来,自然还是要来给太后请安的!俗话说,母子连心,太后为皇上操碎了心,皇上心里还是知道的。只等过了这阵子,皇上心里的气消了,自然就好了。” 太后明知自己说得不是这个,却是一时失言,好在李公公将话圆了回来,她在心里叹息,看看满殿奴才,也只有将计就半,将这话题继续了下去: “哀家才不管皇上生不生气!国家大事,怎可儿戏?!宋全明这样一个人,既无德又劣行,怎可做御史替皇上遍巡天下?他日金殿上弹劾他人时,怎有脸面开得出口?” 李公公地上点头不已:“正是呢!太后英明,谁说不是呢?皇上也是因此事失了颜面,一时没转过弯来,太后别因此动了真怒!” 太后想了想,转身回去,镜子那个人依旧默默看着她,这样行吗?拷问着她。 她简直无法面对,即便里头那个人是自己。 于是再次转身,厉声问李公公道:“皇上预备怎样处置宋全明?我命你去探听,可有消息?” 李公公抬头看了她一眼:“回太后的话,奴才打听到了,皇上接了郑相的折子,已命锦衣校尉,亲去吴县拿人,据说,是预备驱入刑部大牢的。”说完又埋首于地。 太后不信:“只一桩张家的案子,就要入刑部大牢?” 李公公地上回道:“回太后的话,折子了另有他罪,除了张家,又有几家出来检举,除了女人的事,还有些收钱买官,并上下串通欺瞒皇上种种,数罪并罚,皇上也保不得他。” 太后微微一笑:“我说这个郑相,上回来见我,只说宋全明必亡,不想倒真弄出这许多罪名来。” 李公公听见上方声音有变,知道心里高兴了,也忙抬起头来媚笑:“郑相一向以太后马首是瞻,太后的心思他最了解,自然要将此事办得漂漂亮亮。” 太后转了脸色,口中冷冷道:“光是漂亮只是门面工夫,务求万无一失才好!” 李公公回道:“回太后的话,郑大人一向工于谋略,办事老成,且有心于此久矣,本就愁于无处下手,不想渴睡之际偏有人送上枕头来,想必郑大人必不得有失。再有,太后,泓世子这个引子,做得好呢!” 太后又不作声了,李公公心里一抽,恨不能打自己几个耳光,好好的,又提这个做什么? 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李公公果见太后又一次变了脸色。 阳光透过糊着锦纱的窗棂,将太后的容颜照得幽晦难明,愈发令人琢磨不定,片刻之后,方听得她开了口: “所以说,亲戚间还该走动走动才是。” 李公公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细想之下,却突然反应过来。 “正是,太后英明果断。若不是那日去了泓王府,又怎会知道那件事?” 太后笑了:“这才是正经事呢!来来,”她挥手叫起李公公来:“替哀家取纸笔来,说好的大礼,怎么倒忘了几日?!” 西湖边,小园里,曜灵正在兰园里看花。天气已经冷了下来,她穿着雪白素锦底杏黄牡丹花纹锦绫小袄,兴致勃勃地指着墙角一丛冬兰,对青桃道: “再过几日也好开了,看那花苞,已是抽出头来了!” 青桃伸出头去细看半日,疑惑着回道:“姑娘好眼力,我怎么没见有花骨朵儿?” 曜灵伸出手来,指着细长叶片中间,小得如米粒一样的尖芽:“诺!那不是?!” 青桃眯起眼睛,寻了半天方才看见,不觉笑了:“这点子小芽,我当还是叶子呢!姑娘倒看出花来了!” 忍冬捧着食盒从她身后走过,冷冷丢下一句话:“姑娘是花看什么也是花,你是草看什么也只是草!” 青桃回身要捏她,忍冬一溜烟跑得飞快,吓得梨白在后头直叫:“好歹看着路!里头还有姑娘的饭呢!” 忍冬竟有这个本事,边跑边回头,依旧手里稳如磐石:“放心,我别的本事你们不知道,跑路还不知道么?” 青桃梨白忍不住都笑了,曜灵更是笑道:“是了,上回我病,多亏了你,我竟忘了,事后也没赏你。” 青桃忙道:“姑娘别忙!自姑娘病好,世子从上到下都赏了个遍,这丫头独得四套衣服,怎么还嫌少?”最后一句是对忍冬说的。 忍冬先进房去,听见这话复又出来,不依不饶道:“少便不少,不过还缺双好鞋!” 青桃瞪她一眼:“说着你,倒愈发鼻子上脸了?!姑娘欠你鞋是怎的?我看你不是缺鞋,倒是缺个教养妈妈!” 忍冬小脸一扬,笑得灿烂:“妈妈就算了,规矩姐姐已经教了不少了,不过鞋么,”说着她翘起脚来,大脚板上的青布鞋,当真有些张开了口。 “呀!”青桃梨白齐齐喊出声来,青桃有些不好意思,觉得是错怪了忍冬了。 忍冬倒没什么所谓,放下脚依旧笑嘻嘻地:“怎么样?是该换了吧?” 曜灵心里惭愧,嘴上抱歉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怎么竟没看出来?跟了我倒反弄得鞋搭拉袜搭拉的!青桃!” 青桃忙应声:“姑娘快吩咐我!” 曜灵笑道:“如今现做也来不及了,你去里间取了银子,二门外叫个小厮,依了忍冬脚的大小,找城里最好的鞋庄,买上二双好鞋来,给咱们忍冬丫头替换着穿!” 青桃笑着去了,忍冬心满意足,也跟了进去,梨白扶着曜灵,正要回屋,却见外头,岑殷进来了。 “我在外头就听见这里声音了,你们说什么可笑的?”岑殷一身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闲闲适适走了进来,俊朗眼眸里,满是笑意。 曜灵见是他来,笑着回头:“二爷好早!没什么事,不过丫头们闹着玩呢!” 青桃正秤了银子出来,忍冬跟在后头,眼里直使眼色,不让她说实话,青桃好笑起来,推她出来:“事情因你而起,这会子你倒躲了?!” 忍冬红着脸呆站着,曜灵笑着对青桃道:“也闹够了!你快去吧,迟了又叫人吃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寻吃而去 除了岑殷,院子里人都笑了起来,岑殷摸不着头脑,不过看大家笑得开心,也就跟着笑了一会子。 进屋之后,梨白将牙箸用细布帕子小心拭净,然后放在岑殷和曜灵面前,桌上四只小碗四只碟子,中间一只大海碗,正腾腾冒出热气来。 “今儿是什么点心?”岑殷看着桌上,有些好奇。 曜灵凑上来看:“嗯,黑芝麻酥糖馅的包子,野荸荠的百果糕,这煎饺子不知什么馅,还有就是一碟子炒尹府面,不知二爷喜欢哪一样?” 岑殷无可无不可,反问她:“你喜欢哪一样?” 曜灵微微蹙眉:“换来换去,每天也只得这几样,我没什么特别喜欢的,二爷又觉得怎样?” 岑殷眉头一挑,若有所思看了她一眼,突然放下牙箸:“既然家里不好,咱们出去吃怎么样?!” 曜灵眼里顿时放也光来,自病了几天,除了兰园她哪里也去不了,正闷得发慌,听见能出去,心里立刻开出花来。 “可是,二爷今儿没有公事么?”突然她又犹豫起来,自到了杭州,岑殷除了病中守护她一日,别的时候都在家里接待各位杭州地界官员富绅们,忙得除了早饭时间,别的时候再见不着人。 “再有事,吃个饭的时间还能没有?”岑殷说着便起身,示意梨白:“取姑娘的披风来!” 梨白开心得几乎要跳起来,就连外头忍冬听见这话,也乐得一蹦老高,口中嚷道:“早知道不让青桃去了,我自己出去挑挑倒好!” 岑殷听后好奇,问着曜灵:“挑什么?” 曜灵娇嗔道:“女儿家的东西,二爷问什么?!” 岑殷愣住。过后哈哈大笑:“不问不问,不过我跟着你们去,还怕看不到么?” 这下换成曜灵呆住。半日瞪起猫眼来:“不是说只有一顿饭的空么?” 岑殷被她反问,顿时哑口无言。曜灵看着他张口结舌的模样。情不自禁笑了出来:“二爷现在这付模样,若叫外书房那帮人见着,不知该如何应付?!” 岑殷见她笑得娇憨,小巧可爱的鼻子皱出一片细纹来,心里一热,忍不住就捏了上去:“你竟笑起我来了?!” 梨白忙偏了身,曜灵脸上红起来。推开他的手,佯怒道:“二爷放尊重些!” 岑殷早从她眼神中看出来,其中全是爱意,哪有怒气。于是手便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抚上了她粉妆玉琢的脸颊。 青桃回来时,见绣幕绣荷正在院中有说有笑,且换了一身鲜亮衣裳,不觉好奇:“姐姐们说什么这样有趣?” 绣荷回头看她。哈哈大笑道:“你来晚了,快去换了衣服出来!只等你了,梨白和忍冬都换好了,正在屋里伺候姑娘,预备出门呢!” 青桃大乐:“出门?去哪儿?” 绣幕便将出去逛的事说了。青桃侧耳倾听,果然亦听进屋里有说笑的声音,心知必是真的了,当即就回房捯饬去了。 曜灵从里间梳好头出来,岑殷眼前一亮,翠羽明珰,烟鬟雾鬓,这八个字竟不能形容他所见了。 “姑娘真美!”忍冬笑得一脸褶子,嘴咧去了耳边。 曜灵正要说话,青桃进来了,于是她偏了头,笑着对刚刚进门的青桃道:“你也打扮好了?” 青桃换上了棕绣金撒花小袄,外罩一件雪青比甲,底下一条紫色底蓝色碎花绵绸长裙,确实比平日出色许多,也是费了心力的,听见曜灵这样夸赞,不禁也羞红了脸。 “好就走吧!”岑殷生怕耽搁久了曜灵挨饿,开口催促道,他早就吩咐把车撵准备好了。 一行人出来,曜灵带着青桃,坐在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上,忍冬梨白并绣幕绣荷几个,共挤在一辆青帷油车上。 铜锤笼着一匹雕鞍彩辔的白马,早在门口等候多时,岑殷先接过叮当手里的佛头青缂丝杭绸鹤氅,披上身后,方将马绳接于手中,翻身上去:“走吧!” 青桃忍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捞起身边窗帘向外张去,口中不由得一迭声赞道:“怪道人说西湖美景胜天堂,姑娘快看那堤畔之柳,真跟发丝似的,可惜不在季节,若是春天,再加上那些桃花,不知要艳成怎么样了!” 曜灵默默坐着,心想自己到哪儿都有些赶不上季节似的,若这会子还在京里,桂花飘香,街角那家干货铺门前,栗子也开锅炒了吗?黄叶漫天,叫钱妈妈来一份烟熏雁翅炒豆芽,配上热粥,惬意二字竟不足形容了。 “这有什么?左右春天年年都有,下次再看就是了。”曜灵淡淡安慰青桃,心里却想,来年春天,自己不知又要去了什么地方了。 果然是属秋叶浮萍的,见青桃有些不足地撇了撇嘴,曜灵在心里自嘲。 “咱们这是去哪儿?”青桃缩回身子来,问曜灵道。 曜灵摇头:“我也不知道,二爷说了,他知道个好地方,咱们只管跟他去就完了。” 青桃笑了笑,颇有深意地瞥了曜灵一眼:“姑娘就这样一路跟着二爷,总算没有吃亏。” 曜灵不觉偏身看了她一眼,脸上微微泛红,嘴里嗔道:“这小蹄子愈发坏了,倒说起我的嘴来!” 青桃诚恳地道:“知道姑娘是个不讲究虚礼的,奴婢这才敢开个这个口。别家小姐我没见过也不敢说,槐夫人在时受的罪,别人不知道,唯我全看在眼里。若夫人能有姑娘一半的福气,也不至于。。。” 青桃有意收住了口,曜灵愈发看进她眼里,心里翻江倒海,百味陈杂。 岑殷遇见自己,是福是祸?自己与其相知,是祸是福? 我与他二人,能长久相守么?! 曜灵猛然掉转眼眸,不作声地看向放在膝盖上,自己的一双玉手,十指纤纤,莹润如雪。 青桃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她哪里知道曜灵此刻心境?以为曜灵是要与岑殷长相厮守的,心里只替她高兴,自然是不一样的心情,这时便笑着问道:“姑娘怎么从不染指甲?” 曜灵竖起手来看:“我是个做惯了活的人,做胭脂时不得有异物入内,因此不留长甲不涂颜色,这是店里的规矩。” 采薇庄!想到这三个字,就连本是一腔欢喜的青桃,也沉默了下来。知道曜灵是想家了,因岑殷吩咐过不许勾起她乡思,青桃心里暗怪自己失言,一时竟找不出话来说。 好在也就到了。 感觉到车停了下来,青桃忙揭了车帘先跳下车来,然后方扶下曜灵,后者抬头,醉白楼三个字,赫然高悬头顶。 岑殷下马,缰绳抛给铜锤,自己来到曜灵身边,面带微笑地对她道:““这里你一定喜欢!” 话语中的欢喜之情,将周围寒冷的空气也染热了,青桃抿嘴看向曜灵,心里也替她高兴。 曜灵含烟如笑,目欺秋水,青亮亮地在岑殷转了一转:“二爷选的,一定没错。” 门口堂倌早就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世子爷来了!小的一早就闻听信儿,早早将楼上雅间收拾了出来!今儿给您包了场,上下再无一个闲人,您只管放心!” 岑殷笑了,示意铜锤,随即一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就抛到了这堂倌怀里。 这可乐坏了堂倌,点头哈腰自不必说。 上楼之后,曜灵这才看出这醉仙楼的好处来,原来此地临湖而建,隔茅家埠水面与杨公堤相望,置身其中,凭栏远眺,前面是烟波浩渺的西湖,尽收眼底。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此时正值朝阳始出,霞影与湖光并媚,金风阵阵,玉露清寒,鼻下隐隐有桂花与秋兰的浓香清郁并缠,令人心旷神怡。 “世子,姑娘,这边请!”堂倌推开正中雅间一扇黑漆描金雕花小门,口中殷勤道。 岑殷微笑向曜灵伸出手去:“看看喜欢么?” 曜灵略迟疑一下,随即微笑按上了岑殷的手,温暖有力,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室内果然陈设幽雅,与窗外风景相得益彰,香楠木板雕出窗棂,刻满了细巧花草,所有桌凳杌椅尽是紫檀雕花,五彩花锦铺垫,最难得窗前放着一张古砖香梨木的琴桌,上有一张梅花古段文的瑶琴,虽有附庸风雅之疑,却胜在有湖光山色映衬,竟也十分和睦。 “世子,可要点一曲来听听?我们这里的姑娘琴艺都是极好的,长得也。。。”突然堂倌咬了舌头,怪自己不会看眼色,岑殷这样着意在这位姑娘身上,哪还有心思去看别人?! “捡拿好的菜上来吧!”岑殷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丢下一句话,堂倌转身就溜出了雅间,心想多嘴有祸这四个字是一点不错的。 曜灵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青桃替她解下披风,她便径自走向窗边,外头风光实在太好,湖面上都是画舫,来来去去,歌吹为风,粉汗成雨,皆是欢声笑语。 寻欢还来不及呢,哪有心情顾及其他?曜灵突然有些羡慕那些船上笑得没心没肺的人了,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如此恣意一回,就好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再遇故人 “这里最有名就是龙井虾仁和西湖醋鱼,点心里就属蟹粉小笼最佳的,虽则别处也能吃得到,却都比不上这里正宗,鱼虾都是头天捕回来,放在笼里养于湖中的,随吃随取,别处哪有这样的新鲜?” 岑殷的声音就在曜灵背后,她微微点头,有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后,她觉得很安全。 正欲回身,突然,曜灵眼角余光扫过湖中央,其中一艘雕栏朱砌,珠帘翠幌的画舫,船首端坐一人正搂一歌姬说笑不止,其面容似乎十分熟悉,在哪里见过? 曜灵蹙起眉头,心头百样人脸转过,偏着头想了半天,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似乎场景十分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怎么了?”岑殷立刻觉出不对来。 曜灵勉强一笑,心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杭州哪会有自己的熟人?也许病后体虚,出现幻觉了? “没什么,那边人多热闹,我就看住了。”曜灵回头,浅浅一笑解释道。 岑殷相视回笑:“窗边风大,你又脱了披风,还是这边坐吧!” 青桃忙上来扶曜灵,桌边坐下,口中亦道:“姑娘才好些,可不要再受了风寒!” 曜灵哭笑不得,心想我倒成个弱娇娇了,只恨不能当场打一套洛师傅教授的拳法,以正名声才好。 堂倌送上菜来,皆是热气腾腾刚刚出锅的,除了八个凉菜,果然是龙井虾仁打头阵,白玉绿翠,鲜嫩肥硕的湖虾配上芬郁清馨龙井,香气馝馞,明透鲜美。 “姑娘请!”岑殷示意青桃,后者忙用只甜白釉细瓷小勺,替曜灵舀了些放入面前小碟子。 嗯。入口果然滑爽,又鲜又嫩,牙齿咬上去却有着十分的韧劲,味觉是不会骗人的,确实十分新鲜的湖产。 看见曜灵脸上有了笑容,岑殷也就笑了,堂倌脸上的汗也就收了下去。趁机自夸起来:“不是小的多嘴,咱这里的虾是再好也没有了。每天湖里捞出来,咱们醉仙楼总拣头一份拿来,本钱也比别人多付三分呢!又大又活,正在网里跳得欢呢,出水不过一眨眼工夫立刻就给装到笼子里,再放回湖里,要吃时现挤出仁儿来,世子你说,这还能不好吃么?!” 岑殷笑着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们这儿好才来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总之用心伺候,赏钱是少不了的!” 堂倌满脸红光地出去了,顷刻又送上醋鱼,曜灵岑殷试过,亦觉手艺不凡。没有鱼腥,酸甜适口。 菜一道道上着,屋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热络,堂倌又愈要讨好,屋角两个花案,上头铜鼎里熏着清香,底下竟将火盆也燃了起来,又是酒热,又是暖香,本来并不上脸的岑殷与曜灵,脸色也渐渐红了起来。 “这个不好,”曜灵抚了抚自己热得有些发烧的脸庞,娇羞地道:“天尚不冷呢,屋里就烧得这样热,一会子出去吹了风,反经不住寒气!” 岑殷挥手叫来绣幕:“去将那堂倌叫来,火盆拿出去吧!” 绣幕应声出去,不料回来时没带回堂倌,却满面红光,口中一迭声地喜道:“回世子和姑娘的话,景夫人来看二位来了!” 景知府的夫人! 岑殷眉头一皱,对身后屁颠颠赶来取火盆的堂倌低语道:“不是说包下整个店了?怎么又来客人?” 他实在不想此时有人来,打扰了与曜灵难得的清闲时光。 堂倌苦着脸,亦小声侧脸回道:“回世子爷的话,景府的人一向城中最为消息灵通,想必听说世子爷在这里,上赶着就来了,景夫人这样身份的,小的也挡不住不是?” 岑殷岂不知道?唯有在心里叹息一声,眼神即向曜灵瞟去,知道她是不喜欢这些事的,心里不免有些抱歉。 曜灵含烟如笑,目欺秋水,甚解人意地回望对方,微微点头道:“难免之事,既来之则安之吧!” 岑殷也就笑了。 绣幕绣荷早在外头候着,这时就听见屋外一阵轻微的衣裳綷粲声,紧接着门被推开,先是几个打扮得精精致致的丫鬟们进来,随后就听见娇柔宛转,溜脆清圆一声:“尹姑娘在哪里?!” 绣荷亦进来,走到曜灵身边,笑着弯腰对外回道:“回夫人的话,姑娘这里坐着呢!” 曜灵好奇抬头,向外张去,心想这位景夫人不知是何模样?但闻得鼻下一阵异香,兰芬桂馥,这时便见门口,一位贵夫人,腰肢袅娜,骨格轻盈,雍雍容容地迈步进来了,走的那几步儿更是杨柳随风,春云出岫,一步步的移将至屋内。 待其走进屋内,曜灵细看才发觉,原来景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却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若论颜色也只平常之上,亦打扮得十分娇贵。 穿一件天蓝翡翠漏地凤穿花绉纱衫儿,下衬着绛红绉纱衲袄,系一条素罗落花流水八辐湘裙。外头披一件大大宽宽的点翠穿珠黑貂毛大麾,进屋后便有身后一个浓妆打扮的丫鬟接了过去。 头上高挽宫髻,自是风光无限,珠翠满盈,别的不说,只看上头横插的一枝碧玉龙簪子,单凤斜挑的几个大胡珠,个个圆润有余,大小划一,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手里捧着个金丝小手炉,亦在进来的同时交给了丫鬟,这时便上来给岑殷请安:“见过世子!” 岑殷少不得起身回礼,又说些客套虚辞,多谢夫人几日来费心之类的话。 曜灵亦同时起身,眼光一直落在景夫人身上,见其回头看向自己,忙微笑着也行了个礼:“见过夫人!” 景夫人仪态婉娴地笑着上前来,先拉住曜灵的手,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看得曜灵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方才叹了口气,又对岑殷道:“姑娘好个模样,世子实是有福呢!” 这话说得极有深意,岑殷愣住,竟不知如何做答,曜灵更脸红意恼,心想这夫人怎么上来就这样说话? 景夫人保持微笑,这才缓缓又道:“不瞒世子和姑娘,我已听见些风声,想必姑娘与世子,是要在这地界,办一场好事了?” 曜灵大惊,急速看了岑殷一眼,后者不动声色,反问景夫人道:“夫人从何处听得些闲话?” 景夫人依旧拉住曜灵的手,只当没发觉现对方刚才有意的退缩,这才将脸对着曜灵,正色道:“世子姑娘别误会,这是好事,我本没有嘲笑讥讽之意。姑娘一路来很受了些辛苦,我们老爷说,若不是姑娘这样的胆色与肚量,略有些差池,只怕就经受不住呢!” 模棱两可,曜灵心想,不知景夫人说这些,到底有何用意? 绣荷上来,往景夫人身后的墩子上放了个自家带出来的绣花软缎,夫人便笑着对岑殷曜灵道:“恕我年纪大了,身子骨有些发软,咱们坐着说话可好?” 岑殷此时心中起疑,忍不住眼眸微敛,又抬首看向曜灵,眼光一闪,似有深意。曜灵会心一笑,微微点头。 果然够有默契!岑殷满意之极。 “夫人来了,在下就该走了,”岑殷脸带微笑,语气真诚地对景夫人道:“本来我在这里,只为陪姑娘解闷,如今有个更比我厉害会说话的人来了,且女子之间更有话说,在下不如就此告退吧!” 景夫人似早知其必有必一说,也不虚留,只起身道:“世子有公事要忙,我也不敢相留。不过有我在这里,世子可放心将姑娘留在此地。” 岑殷笑笑,再次看了曜灵一眼,后者依旧如解语花般笑着,是叫他放心的意思,岑殷点头,出了屋子。 走到门口,吩咐了堂倌几句,岑殷下楼来又叫过铜锤:“你留下来照看些,我去知府衙门,有事那里寻我便是!” 铜锤只说知道。 楼上窗前,梨白见岑殷走了,方才转身回来,看了曜灵一眼,曜灵会心地点了点头。 景夫人这时已经坐到了曜灵身后,将曜灵的手拉得牢牢的,直视她道:“姑娘是个实诚人,正好呢,我也是个实诚人。想必姑娘听了我刚才的话,必说这夫人太过鲁莽了,这样的话怎好初回见面就说出口来?其实姑娘误会了,我是真心替姑娘高兴,世子这样的人物,姑娘若还有不中意的,那这世间,可再没能叫姑娘看得上眼的人了!” 曜灵完全不明白,景夫人特意跑一趟,又说这些话,到底有何用意? 景夫人温柔地笑:“姑娘别怪我口快心直,我也是听我娘家人传出风来,宫里有意,要成全世子与姑娘呢!” 哦!原来如此!曜灵在心里冷笑,这才符合这位贵夫人的行事做派,无缘无故,她要拍自己的马屁做怎么么? 可是怎么会?太后怎么会对自己有成全二字?她折磨自己还不够呢,又怎么会成全? “夫人娘家,是做什么的?”曜灵轻轻将话题绕开,她此生最不愿意的,就是听到宫里这二个字。 第一百四十章 再遇故人(二) 景夫人身后的丫鬟们齐齐笑了起来,景夫人则低头微笑不语,绣幕凑近曜灵身后,轻轻对她道:“姑娘不知道,景夫人是这里望族王家的二姑娘,王家乃杭州本地瓷器大商,祖上更曾官至一品,如今领了内务府瓷器贡品商事,各省中都有的王家的瓷器买卖承局,就连京里也有名呢,姑娘听说过没有?” 曜灵略吃一惊,原来是瓷器王家的姑娘?她在京里曾与王家打过些交到,为了定制胭脂盒子。 王家个个都是精明人,生就一双势力眼,看人先从荷包处开始看起的。若这样说起来,这位景夫人也是不可小视之人呢! “原来夫人是瓷器王家的姑娘,”曜灵忙起身,重新行了个礼,樱唇半启,笑靥微开:“王老爷曾帮过我采薇庄不少忙呢!” 景夫人抿唇一笑:“是呢,爹爹来信也曾提过,姑娘要的东西,总是要求严格,从内看到外,是多一个沙眼也不依从收货的呢!” 曜灵用帕子捂了嘴笑:“叫夫人笑话了,看来是我太过琐碎了!” 景夫人忙摇头:“正该如此!若不是姑娘这样事事严苛的行事风格,采薇庄怎么会有如今的风光?我爹也说,他行商多年,见过许多人,姑娘这样的,方是成大器的风范。” 好一通马屁!只不知,她代表谁的声音?皇上,还是太后? 曜灵的脸躲在帕子后头,悄悄想了想,微笑抬起头来,直视景夫人的眼睛道:“我记得有回曾听王老爷提到,宫里李公公。。。” 她有意收住了声音,一双青金色的瞳仁,若有似无地含笑看向景夫人。 景夫人不知是否误会其意,竟也就接下去道:“哪里是李公公?分明是田公公,李公公难得来一回的。且难说话的很,爹爹无事绝不会白白提到此人。倒是田公公,人又和气,又会说笑,听爹爹说,家里大大小小的,都喜欢跟他交道。” 哦。原来如此!田公公先是伺候皇帝的,后来因庄贵妃受宠。方给了她使唤。 “对对,夫人记性竟比我强,”曜灵咯咯笑了:“正是田公公,记得王老爷说到,田公公最喜欢杭州白瓷,曾特意在他手里定制了一整套白瓷用具呢!” 景夫人满意地笑了,连连称是不止,曜灵见其一派轻松,突然心里一动,觉出些不对来。可是究竟哪里不对?一时间她又说不上来。 她在京里时,与王家交易并不太多,因此并没有真正听过王老爷提过任何一位公公,也就无从辨认,到底景夫人说得是真是假。 且放着再说吧! 曜灵定了定神。正欲再开口,景夫人突然一派神秘地伸过头来,悄悄对曜灵道:“正是因了这层关系,我才从爹爹那里听到些消息,姑娘想不想知道?” 曜灵的心紧抽了一下,脸上只作若无其事,又略有些不过份的关心:“什么事?” 宫里的八卦人人都爱,这是曜灵在京里各家大宅后院里游走时,得出的经验,可心里的直觉告诉她,景夫人眼下要说的八卦,必与自己有关。 “世子上回给家里传信时,太后不是知道了么?”景夫人说得兴奋起来,眼里精光直闪:“听说,她老人家正打算要送姑娘一份大礼呢!” 我当是什么!曜灵哑然失笑,这是她早就知道了的事,也值得景夫人这样精明的人,这样鬼祟的来作耳报? 不过大礼这二个字,是另有深意的,这一点,景夫人知道么? 曜灵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略勾了勾唇:“夫人身在杭州,倒对京里的事,尤其是宫里的事,知道这样清楚,看来刚才那堂倌所说不虚,景府的消息,确是灵通得很呢!” 景夫人脸不红心不跳,露齿一笑:“我们这样的人,整日闷坐家里无事,可不打听些八卦来消磨时光么?”说着她又低声下来:“我可要恭喜姑娘了!本来世子与姑娘之事,中间有些阻隔,这也不必我细说了,不过宫里若发了话,可再无人敢有异议了,只这一点来说,就可算大礼了呢!” 曜灵不耐再听下去,再次将话题绕开:“夫人家的小园,装扮得十分精致,看起来,夫人也是位慧心兰质之人,又身处杭州这样可比天上的地方,想必过得十分舒心了吧?” 景夫人微微缩了下身子,头垂得有些低,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得声音还是如前一样十分镇定:“日子么,总是这样过下去的,有的吃有的穿,再有些打发时光的玩意,也就可以过得下去了。” 曜灵再次吃了一惊,不过这回不是为了自己,却是为了对方。景夫人的话里,无疑是有些许不满的。 “不知夫人府上,有几位公子小姐?”曜灵想了想,捡了最安全的一个问题来问。 不知何故,绣荷突然咳嗽起来,且是大咳特咳,一时间搅得屋里乱了起来,景夫人皱起眉头,指着对身后一个丫鬟道:“怎么这样不知礼?带她出去,这样成何体统!” 于是绣荷被扶了出去,屋里复又恢复安静,曜灵刚才的问题,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看来这个不能问,于是曜灵又换了个话题:“我久居京里,托了太后的福,这还是头回出京呢!以前只听得杭州如何好,真到了这里,却是两眼一摸黑,想玩也不知从何下手了!夫人想必精通此道了,可否指点一二?” 说到这个,景夫人又恢复了正常的笑容:“姑娘不知道,这杭州城啊,说起好玩好乐的,真真一天一夜也不够用的!别的不说,”说着她手指窗外:“这里风光如何?” 曜灵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去,本是不甚在意的,突然间瞳孔却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湖中央,刚才那艘雕栏朱砌,珠帘翠幌的画舫上,又晃了回来!上次看到时,本是向岸边飘去的,不知何故,这时又回到了这醉仙楼的窗下! 船首处,曜灵觉得面熟的那人,手里本自搂着一个歌姬,此时却已踪迹全无,只见他矗立于船头,目光炯炯,直向醉仙楼方向看来! 曜灵与对方四目交接,电光火石间,突然她心头一亮,反应了过来! 是他! 那个丽香院里春玉姑娘的贵客,说是关外豪气参商,其实却来自云南,是宁王的管家!上回说是去关外替宁王寻参,其实,只为打听着镇守关外的大将军,看能否为自己所用,路过京城时,又欲联合余王郑相。 他来了杭州! 曜灵冷眼看着窗外,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冷然。看来这画舫只在醉仙楼左右晃荡,不是偶然了! 宁王的胆子可谓愈发的大了!这样的明目张胆!明知泓世子要来杭州,他竟派了自己心腹过来,若叫宫里知道了,他自脱不了罪名,更要带累世子! 曜灵腾地从窗边抽回视线来,口中淡淡道:“风光自然是好的,却也是湖上人太多了,又来来往往的,吵得厉害,不如还是放下帘子来得清静!” 景夫人怔住了,心想这倒是头回听说,上醉仙楼来的无一不是贪图其靠近湖边,山水景色宜人,竟还有人嫌其不好,要放下窗帘来? “绣慕你傻了是怎的?姑娘的话没听见?还不动手?”青桃站在曜灵身后,虽不知曜灵毕竟为何意,却对她的话无一不从,这时见曜灵发了话,绣幕站在窗前却不动手,嘴里便有些发急。 绣幕犹豫地看了景夫人一眼,后者冲她微微颔首,她方拈起窗帘来,与绣荷一起,两下里合并了起来。 “姑娘说得极是,咱们屋里正说得亲香呢,何必理会外头?”景夫人随口附和曜灵,并自以为是地顺着她的意思道:“其实我也不喜欢那些个东西,除了会勾走男人的钱,别人什么也不会。” 她以为自己看不上得,是那些画舫上的歌姬?曜灵嘴角止不住地有些扬起,并道:“夫人说得极是,想必夫人是有自己的前车之鉴的。” 景夫人又是一怔,被胭脂水粉掩饰得极好的脸庞上,竟也流露出些自己的真实脸色来,那就是,尴尬的红色。 “姑娘真会说笑,”景夫人清了清嗓子,这回轮到她转换话题了:“这桌上的菜怎么都凉了,尽顾着说话,也没让姑娘好生用饭,该打该打!绣荷去叫人,换了热菜上来吧!” 曜灵忙拦下不让,只说自己已经很饱,再也吃不下了,若不是景夫人来,刚才也就要走了。 “哦,这样,”景夫人又想了想道:“姑娘刚才问起哪里好玩?城里有清乐社和斗鼓社,前者是管鞑靼舞老番人、耍和尚的,后面则是大敦儿、瞎判官、神杖儿、扑蝴蝶、耍师姨,还有福建鲍老社,川鲍老,都是杂耍逗趣的玩意,姑娘可喜欢热闹?若中意了,我请姑娘去看如何?” 曜灵一听这些名堂头都大了,忙摆手说不必,光听着都觉得耳朵有些吃不消,更别提看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乐 景夫人便笑:“原来姑娘这样怕吵?也罢,看看三墅如何?” 曜灵不解,忙问何为三墅? 景夫人便拍手笑道:“这是杭州这里有名的三处园子,凡为园者,先水石,次古木,次结构。西湖这地方,想必姑娘也看得出,是天生秀冶,自具剪裁的。无须垒山凿石,林木无不森蔚,到处会心,不过所难独结构而已。雅则易寒,华则易俗。山林廊庙,故难兼胜。因此只有三处配得起上佳二字。包园在灵峰者,人巧天工俱错,江园则在西溪,老梅修竹俱古,江邦玉筑室横山,林岫深迥,足称最胜。不知姑娘意在何处?” 曜灵细听之下,倒觉得老梅修竹很是不坏,便含笑对景夫人道:“听上去都很好,不过这时节初梅新放,小女子倒渴慕得很,只想一赏。夫人既然知道好坏,想必其中关节尽通,就请夫人操劳了,领我去开开眼界吧!” 景夫人大喜过望,忙转头对身后一位绿衣丫鬟道:“去江府上传个话,就说我的意思,想去府上别院里赏梅,别的不用提了。” 那丫鬟忙转身去了,景夫人这里便对曜灵许诺道:“江老爷乃杭州都察使,与我景家一向交好,那园子乃是他家别院,既然姑娘要去,少不得由我做陪。” 曜灵忙笑着称谢,景夫人便说这就定下了,若日子敲定,再通知姑娘便罢。 “那是个喜欢热闹的,”景夫人笑着对曜灵提起江夫人:“若知道姑娘要去,必也欢喜的很!” 曜灵哭笑不得,心想喜欢热闹?拿我当个猴子看罢了。 当下再说了些闲话,曜灵便欲告辞,景夫人便拉住她道:“好姑娘,明儿到我府上坐坐去,我家里厨子虽比不上醉仙楼,到底也会两三道小菜。姑娘若肯赏光,我就功德圆满了。” 曜灵忙道不敢当,心知情不可却,便点头应允许,正好也可一探其虚实。 二人便就此说定,各自道别。 回到车上,曜灵靠上身后的软垫。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青桃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口中咀嚅半日,终究还是没开口。 “有什么就说好了,吞吞吐吐做什么!”曜灵虽闭着眼,却对青桃的举动了然于心似的。 青桃这才陪笑道:“姑娘,今儿这位景夫人,我怎么觉得,来得怪怪的?” 曜灵不觉一笑,睁开眼来:“想不到你竟有这个本事?!”她微笑指出手指来,在青桃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然后颔首道:“确实来得蹊跷。这一路来,咱们也见过不少上赶着拍马的,不过景夫人身份不同,她与京里有关系,娘家势大。又是这里的知府夫人,何必对我这样敬小慎微,做小伏低的?” 这话虽是对着青桃说得,却也正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借机理清心头乱麻似的。 青桃点头,又向后头看了一眼,小声低低地道:“姑娘别怪我多嘴,咱们住的那地方是景家的,绣荷绣幕更是景夫人的丫鬟,姑娘行事还该小心着些。” 曜灵心里对青桃不觉点了个赞,口上便道:“你果然长进了,倒心眼不小,本来我也这样想来,竟叫你说了出来。” 青桃被曜灵当面夸赞,不觉脸红起来,直说不敢,若赌心眼,自己无论如何不敢在姑娘面前卖弄。 回到兰园,曜灵刚刚回到屋里,就被外间八仙桌上,赫然出现的一大堆包裹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曜灵怔在门口。 青桃转身,正欲去寻人来问,绣荷听见动静忙跟着进来,看见包裹上的封条就笑了:“姑娘不必问了,这是江家送来的,一定没错。” 曜灵心想厉害,人还没见着呢,东西就先到了。 “收下去吧,”她淡淡吩咐青桃一句,然后直接就进了里间,梨白忙跟了进去,替她更衣去簪。 换上家常衣服后出来,曜灵见绣幕从外头进来,脸上笑嘻嘻地,便问有何事,绣幕忙回道:“夫人让人带话来,说是明儿请了城里有名的凌霄班去府上唱堂会,班主花灵亲自扮上堂,只因知道姑娘是京里来的,特意请的京剧班子。”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些,曜灵情不自禁就想起若云来,她心里并不乐意,可也不愿?了景夫人的好意,显得自己太过孤寒不知趣似的。 “这样很好,烦姐姐带话给夫人,叫夫人费心了。”曜灵微笑回道。 绣幕笑着走了,出去就听见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显见外头都乐坏了。 忍冬面无表情地送热水进来,走到曜灵面前突然来了一句:“俗不可耐!” 曜灵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将手伸进盆里润了润,拿起木樨香胰子来搓了搓手,这才一本正经地回道:“怎么就俗不可耐了?明儿我也去听呢!莫不你也饶上我了?” 青桃梨白,一个手里捧着皂盒毛巾,一个端起桌上茶壶加水,眼睛却都看着忍冬,脸上皆憋着笑,要看忍冬怎么回答曜灵有意的刁难。 不想忍冬小眼珠子一转,答得飞快:“姑娘是正经看戏,内行看门道的,自然不俗,她们几个不过是看人家戏子长得漂亮,外行看热闹罢了,自然是俗不可耐!” 曜灵禁俊不止,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身子也软了,手也抖了,香胰子都落进了盆里水中。 “忍冬你实在厉害,我说你不过,算是服了!”曜灵边笑边摇头,将手伸进青桃手上的毛巾里,擦干水迹。 梨白已经将热茶备好,这时便赶紧送到曜灵手里,嘴里也趁机凑趣道:“强将手下无弱兵,忍冬跟了姑娘,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嘴角锋利起来了!” 忍冬白了她一眼,突然来了一句:“你这话莫不说姑娘嘴头子厉害么?将我比姑娘,也不妥当!” 梨白哪里说得过她?瞬时脸就涨得紫红,眼睛瞪得老大,嘴里却结巴着一个完整字也说不上来,手捧着茶盘,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曜灵自是不忍,正要说话,忍冬突然笑了,抢在她前头对梨白道:“看你呆样,原来经不得一逗,姑娘是那样会跟你计较的人么?若是,我也不敢随意开口了!” 曜灵实在忍耐不住,边大笑边拍了忍冬一把:“是了,竟不知道你原来这样牙尖嘴利,倒不是因为跟了我,想是天生异秉吧!还不快离了这里,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一会儿看梨白真急起来,不拿茶盘敲你一通不算完事!” 忍冬已经在向外走了,嘴里却还在嘻嘻道:“她哪里比得上兔子,好歹兔子还有一项能跑,梨白她是。。。”话音未落,头上已经着了一下。 梨白眼里几乎喷火,手拿茶盘对着瞠目结舌的忍冬道:“今儿就叫你看看,比兔子还不如的,偏还能打人!” 忍冬傻呆呆地看着她,曜灵和青桃也不出声,忍笑忍到内伤,半晌方听见忍冬喃喃吐出几个字来:“厉害!” 屋里顿时爆出一阵狂笑来。 待忍冬走后,梨白也去了自己屋里收拾,青桃悄悄走出屋外张了张,发觉绣幕与绣荷也不在,许是回屋里喝茶吃点心了,于是她放下帘子,又将窗户也关上了,这才走到桌边,凑近曜灵耳边,低低道:“姑娘,才江家送来的礼我看过了,虽不知道具体数目,可看样子也值不少呢!尤其一对玉碗,一匣子金珠首饰,怕要上千的银子了,再加上衣服料子,大小玩器,总括起来,大概也得五千两上下!” 曜灵听了也吃惊不小,江大人不过是杭州督察使,区区五品官员,一年俸禄是有例可查的,不过几百两银子罢了,没想到夫人竟出手这样阔绰! 沉吟片刻,曜灵吩咐青桃:“东西都收好不要动,等世子回来再说。也不知这江家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这样大方,不过天下总没有白白送上门的好事,银子更不会自动流进手里,咱们多担点心总是好的。” 青桃哎了一声,正巧叮当进来,曜灵眼睛一亮:“可是世子回来了?” 叮当点了点头,微笑道:“叫我来请姑娘过去说话呢!” 青桃忙拿出青缎披风,又吩咐梨白看着屋子,方才扶起曜灵,出了兰园。 跟着叮当走到外书房时,一个小丫头正在外头院子里扫地,看见人来,忙放下扫把行了个礼,又跑上台阶将撒花软帘高高打起。 岑殷正坐在书案边看着什么,听见声音便从里间出来,一眼看过去,只见曜灵一身素色,正如三月春风下的杨柳随风,摇曳生姿,婀娜婉妙地走了进来。 “正好,我正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也是时候打开来喝了!”岑殷忙请曜灵坐下,青桃与叮当则不用多吩咐,知趣而退。 曜灵心里有事,已憋了半日,此时突突直跳,哪有心思品茶?不待身子落定,就将在醉仙楼窗外,湖中画廊上看见的那人,径直向岑殷说了出来。 第一百四十二章 景夫人 岑殷双手稳稳端起红泥小炉上的茶壶,水是沸腾的,可他的手冰凉,也就觉不出什么了。 虽如此,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镇定的笑,目光只注视着桌上一对青花璎珞缠枝并蒂莲纹样茶碗,水流如柱,顷刻满了碗中,一星儿也没泼溅在外。 “姑娘请用!”岑殷放下茶壶,此时他的手已经温热许多,再端起一只茶碗放在曜灵面前,这才抬眼,看进对方眼里。 不知怎么的,岑殷虽没再说话,可他一系列的动作,安定有力,稳健镇静,反叫曜灵的心平静了下来。 “有劳二爷!”曜灵半晌,终于低颦浅笑,回出话来。 岑殷一笑:“灵儿这样客气,你我二人,还用得上这样么?” 曜灵微微红了脸,呷了口茶,果然喷香扑鼻,心思安定,一瞬间她便有些恍神,本能翻涌上来,若有茶香的胭脂,又将如何? 岑殷默默看着她,任凭自己的茶水,在微寒的空气里,慢慢失了温度。 终于曜灵回过神来,再看岑殷,满面笑容看着自己,似有嘲讽之意呢! “二爷笑什么!”这可不是问话,曜灵娇嗔道。 岑殷这才呷了一口自己的茶,已经凉了,不过尚可入口。 “今儿景夫人来,都说了些什么?”他将话题引到不是那么危险的地带。 曜灵冷笑一声,放下茶碗道:“景夫人原来是京里瓷器王家的女儿,精明厉害,宫里什么事都知道得清楚。还有这里督察使江家,更了不得,一出手就是五千两。” 说到这里,她方想了起来,忙向屋外叫了一声:“青桃,回去将江家的礼拿过来!” 青桃在外应了一声。只听得细微衣裳綷粲声响起,想是去了。 岑殷听到个江字,心里想起今日在知府时,景全仁对自己提过,姓江的虽不过挂个督察使之名,其实并不靠这份俸禄吃饭。江家垄断了杭州进京的水路,一切船只进出。都要听他家里指挥调度,连官中水师。都比不上他。 于是他将这话对曜灵说了,曜灵这才明白:“我说呢,五百两的年银,哪里够他这样花销?” 于是又说起要去江家园子里赏梅的事,岑殷微微皱眉:“这事不好,江家可称得上这里的地头蛇,她这样讨好你,正不知其意,你再送上门去,怕有诸多不便。” 曜灵失笑:“有什么不便?我又不是大门不出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不知其意。那正是要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若只坐在家里,那才真是什么也不知道呢!再有,二爷忘了若云的事了?” 言下之意,若不是我一入申府。也不得救出若云了。 岑殷忍俊不住,也笑了起来:“是了,知道你是有了前事做鉴的,若云之事全亏了你,在下替若云小姐多谢尹掌柜的,如何?” 曜灵装作大恼:“你与若云何干?要你替她作谢?” 岑殷愣住,过后大囧,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一时情急,说错了话,本想开开曜灵玩笑,不想反将自己也饶了进去。 曜灵看见岑殷俊朗的脸庞上,突然露出木相,情不自禁咯咯笑了起来,这才又道:“原来二爷也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我只当千军万马于前,也是面不改色的呢!” 千军万马哪敌得上你一人?岑殷见她笑了,心里大石方才落地,心说好险,这才觉出头上微微出了些汗。 青桃在外头回话:“姑娘,江家的礼我都取来了,现在送进来么?” 曜灵便看岑殷,岑殷点了点头,于是她方向外应道:“进来吧!” 三个小厮,抬进几十个包裹来,岑殷也略吃了一惊,曜灵便道:“数目清点过了,”说着便叫青桃:“你报给爷听!” 青桃一五一十说了,曜灵则走到书案边,取出纸笔,将其一五一十都记了下来,待青桃话音一落,她便转身出来,将一张薄纸递到岑殷手里。 岑殷沉默不语地看了,心里百个念头转过。景全仁说过,江家虽则现在势大,却也树大招风,明里暗里,皆有不少人对其虎视眈眈,尤以雷家,董家为首。这二家皆是杭州当地巨贾,前者世代盐商,家业可想而知,后者则是杭州当地老字银号,亦不可小视。 江家则因早年家中出过一位贵人,先帝唯一的贵妃,丽贵妃乃江家所出,后先帝去世,丽贵妃自愿陪葬,太后激赏其贤惠之德,一直对江家青眼相看,再者,当年新帝上位,江家亦出了不少银力,所以一直以来,杭州当地无人撼动其水路垄断地位。 不过,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局势,却微微发生了变化。 雷家三房小女儿,前几年曾选入宫中,现居仁秀宫,因被皇上宠幸过一段时日,被封惠妃,听说,皇上那里失了新鲜劲,如今倒是甚得太后欢心。 董家大房三小姐,早年嫁入京中,现在是御林军第五营把总,卢武的夫人,也可谓背后有人。 二家都是靠水路吃饭的家业,被江家卡住咽喉不是一天二天的,现在风向有变,江家坐拥巨财,是连宫里也明知的事,却因几回与扬州漕运起争执,更有二次仗着气壮,险得误了宫中漕粮储运的大事,因此渐渐在宫里落了下风。 更为要紧的,江家本来新靠上的,是宋大人宋全明,现在已得到消息,宋全明倒台,因此江家正是欲寻靠山之际,此时给曜灵送这样的厚礼,莫不正有此意? 岑殷将上面的话,一并说出来于曜灵知道。曜灵低头默默听了,最后还是一声冷笑:“算盘打得挺精明!” 这时突然想起,申家二老爷近年来在水路上发了大财,莫不也与江家有关? 岑殷看出其心思来,颔首道:“只怕申家也脱不了关系,要不然,只靠张家一门亲戚,哪得这样的富贵!” 宦海之间,总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有明的,也有暗的,曜灵总算一窥其究竟。 “胆子倒真不小!”曜灵想想好笑:“宋全明一事可是世子手笔,他们就不怕么?” 岑殷摇头冷笑:“富贵险中求,船越大越不好调头,冯家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可此时,也许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呢?!” 曜灵心中有些忐忑,这些事是她的弱项,她不惯料理,那么,江家赏梅,她到底去还是不去呢? 岑殷温柔地看着她:“真想去就去好了,才你不是也说了?也没什么可怕。” 曜灵不觉微微一笑:“倒不是怕自己。。。” 是怕给你惹麻烦,后半句话,她不好意思说出来,便又吞回了自己肚子里。 岑殷爱怜地伸出手来,可略一犹豫,又收了回去,顺势拿起茶壶,替曜灵续了杯,然后方宽慰地道:“既然不是,那更要去。我也看看,咱们灵儿到底有多本事。那别园里若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也一并抓出来好了!” 咱们灵儿!这四个字将曜灵的心也说热了。 岑殷清了清嗓子,有件事梗在他心里,他不吐不快,也许现在就是时候了:“上回家信去了,总无大事,”他的声音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含混起来,“灵儿一路与我相随,若不再予名号,总不合大体。杭州是个好地方,既然如此,” 说着话,岑殷站了起来,曜灵的心突然不跳了,阳光透过窗上玉色的薄纸,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照得透亮,愈发显得他如玉似的温润。 “灵儿,”岑殷一步就到了曜灵面前,可她早将头低了下去,脸也烧得通红发烫,因此便看不清中,原来岑殷也是一样。 “本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该三礼六聘,”岑殷觉得亏欠,可他更觉得,若自己连这话也不说,是愈发对不住佳人了:“只是时机不对,所以这些都缺了。算我欠你的,日后我再想法子,如今只求你一句话,灵儿,你,你。。。” 曜灵骤然抬首,这时岑殷才看出来,原来她在笑! 如春花灿烂,娇波流慧,顾盼生妍,岑殷不觉怔住,自己的眼睛,竟有这样的福气! “早已定下的事,何必再问!灵儿不是那样迟疑缓行之人!”曜灵主动伸出手来,轻轻放在岑殷手上,一瞬间,电流从二人手中穿行而过,岑殷觉得自己活了,心脏跳得鲜活,身体变得轻松,机能都无限量地放大了,这一刻,他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 “叮当曾笑话过,咱们中原人士虚礼忒多,如今就叫她看看,可是都如此不实?!”曜灵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重重敲打在岑殷心上,一双青金色的猫眼,则如两谭碧水,清亮亮地照出岑殷英俊,并男子气概十足的脸庞来。 片刻之后,岑殷叫来铜锤,吩咐他送出帖子去,很快,杭州城里便人人都知道,泓世子的喜事了。 自帖子送出去半个时辰之后,喜礼开始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景夫人更命人来传话,说明儿必亲自给姑娘道喜。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客 曜灵猫眼圆瞪,对方的话反将她性子激了起来:“这有什么?我不过怕烦罢了!认真计较起来,还能比支撑起一个采薇庄更困难么?” 岑殷笑着摇头:“可别小看了,后院家事看着不大,可桩桩件件,都是琐碎麻烦,我看着,”他有意做了个鬼脸:“只怕你要经不得。” 曜灵嗔着他道:“行!二爷就放眼看着,看灵儿到底中不中用!” 我可是遇强越强的性子,就不信制服不了几个女眷下人! 可明显的是,她小看了这些琐事。 贺喜的帖子与喜礼越来越大,来不及清点的,都堆在了兰园,正房右首空出来的两间耳房里,这也罢了,难为的是人。 喜事定在下个月初一,也就是五日之后,也许仓促,不过客中,长辈又都不在身边,也就没那许多讲究了,倒有一事悬心,倒是太后所说的大礼。 岑殷亲书一封,从兵部驿站快马入京,先入郑相府,后请其禀告皇上太后。 不管怎样,岑殷暗自下定决心,若太后存心阻挠,他是宁死不从的。 这且不提,倒是曜灵被如山的道贺请客的帖子闹昏了头,不办不知道,原来杭州城里是有这么多贵妇女眷的! 景家江家雷家董家自不必说,再有别的,曜灵完全不知道没听过的人家,通通出现在眼前,都说当日要到,又各自请曜灵上门赏玩。曜灵呆住,心想此刻若有十个八个分身就好了。 没办法,这些关系她是理也理不清的,不过好在明儿要去景府,想必景夫人全都知道。问她就行了。 然后再决定去谁家不去谁家,反正能推就推。本来杭州她就不会久留,也许过几日就走了,又何必应酬这些人? 晚饭还是在外书房,曜灵陪着岑殷一起用的,饭后还是回了兰园。 青桃梨白伺候她沐浴更衣,脸上全是藏不住的喜气,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忍冬。几回进出送水,眼里也全是笑意。 “姑娘,今儿水里撒些茉莉香末可好?”青桃替曜灵褪下银白绸缎小衣,并问道。 曜灵摇头,梨白便急切又问:“那白檀香末可好?要不玫瑰香精怎样?” 曜灵微笑摆手:“我不用这些,清水既可。”说着便自己滑入水中,温热的感觉让她立刻放松下来。 青桃有些不以为然地道:“姑娘如今身份可不一般了。我记得槐夫人在时,每日都用上好的茉莉香末并些槐花香精同入水中沐浴。洗出来遍体清芬,又白又滑,姑娘以前不用,现在何不一试?” 曜灵闭目养神,口中喃喃道:“那些于我无益,不用也罢。” 梨白怕青桃嘴快伤了曜灵的心,似有嫌其出躲不高贵的意思在内,忙打茬道:“就是,姑娘不用。也一样又白又滑,依我看来,天下女子肌肤,要算姑娘最为上等了,白中带些玉色,又润又滑,自然天生。不是外物修饰可比的。” 青桃骤然脸涨得通红,忙对曜灵解释:“姑娘,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 曜灵依旧颌目,脸上淡淡挂着一丝微笑:“没事,我知道。我确是不惯用那些的,倒与身份无关。因一向做胭脂闻惯了各种香料,要让鼻子休息休息的意思,没别的。” 青桃这才放下心来,回身又冲梨白做了个鬼脸,梨白也笑,轻轻将香胰子拿到水中润了润,替曜灵擦起背来。 片刻之后,曜灵觉得浑身舒坦,似乎再来几百张邀请的帖子也无所谓了,且水也有些凉了,这才恋恋不舍地从水中起身,换上干净的玉白色绢质中衣,又套进一件淡蓝色千瓣菊纹暗花小袄,方才慢慢走回自己屋里。 将头面去净,曜灵躺在床上,她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为激动难眠,会为自己,为岑殷的将来担心操虑。 可是没有,身体的舒服和心灵的放松,让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该来的总归会来,操心何用?不如黑甜一觉来得多了。 翌日,曜灵起个大早,不是睡不着,而是睡得充足,睡得饱满,完全不需再多时间了。 青桃睡在地上,听见动静也忙起来,出去叫起梨白来,又催起忍冬要水,绣荷绣幕也都起来,帮着打点出门要带的东西。 回到屋里,青桃将昨日晚间就预备好的衣服取了出来,因是出门做客,又将做新娘,便特意选了颜色鲜亮的来,曜灵倒也难得的没有异议。 大红细碎洒金缕桃花纹锦琵琶襟小袄,天青色万字曲水织金连烟锦裙,一条秋香蓝丝绦端端正正系得紧紧的,衬托得整个人桃腮杏脸,腰细身长,即便素面朝天,亦可天然入画似的。 梨白早等在妆台前,待曜灵过来,先取梳子将一把乌发理顺,缎子似的黑发在她指间流动,似水如华,抓也抓不住般。 “姑娘真是一把好头发!”梨白边梳边赞:“连头油也不必用就这样滑顺!” 忍冬悄无声息地进来,正将热水倾入盆中,听见这话竟道:“还叫姑娘呢!该改口叫夫人了吧?!” 梨白手里梳子一顿,看了镜中曜灵一眼,眼角眉梢遍布笑意,曜灵故意装作看不见,亦听不见,反催她:“怎么不梳了?还等着出门呢!” 梨白清亮亮地应道:“哎!夫人,知道了!” 这下曜灵吃不住了,反身嗔道:“都跟忍冬那个烂嘴乱舌的小蹄子学坏了是不是?都是我平日纵坏了,如今还不一个个都学起规矩来呢!” 青桃开了头面箱,取出一匣首饰送过来,听见这话抿唇乐道:“正是呢!如今夫人要持家,世子家业可不算小,正该是立起规矩来的时候呢!” 曜灵再也忍不住了,反手拍了青桃一把:“你这蹄子也来填乱!一个个都治了才好!” 三人一起笑了起来,曜灵绷不住,脸也板不下去了,随即也笑了出来。 说笑之后,忍冬下去,青桃则将头面搬过来,并打开盖子请曜灵自捡。 曜灵睁眼看去,见一只长长的黑漆百宝嵌梅蝶纹盒,里头满满当当放着一套赤金红宝石牡丹纹样头面,有发簪,有挑心分心,有步摇丁香,项链手镯,最上面则安放着一只,正于初升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凤钗。 一钗六尾,其中凤尾做工细腻,当中一颗大胡珠引出凤头和流苏,凤头赤金雕就,流苏红宝闪烁,旁边各有中等大小胡珠一粒,又引出小流苏各一串,凤尾处另缀有赤金珠子,且凤翅采用镂空雕法,精致细腻,且不沉头。 曜灵被那耀眼的光辉吸引,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可半途又突然缩了回来。 她不过是个夫人罢了,正与当年槐夫人一样,又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明白自己并不是王妃,又有什么资格带这个东西? 青桃且不明白,见她缩手,便替她拈起凤钗来,笑着问道:“姑娘,这套还是新的呢!当年槐夫人在时,世子从外头收来孝敬的,夫人一回没带过!” 想必槐夫人也是个知趣的,心思与自己一样吧!曜灵在心里叹息,并不去接,反对青桃道:“太华丽了,我本性清冷,想来不合,倒是换那两支赤金红宝石蝴蝶牡丹花簪来得适当!” 青桃满心的欢喜,被曜灵兜头一盆冷水灭了个精光,脸上悻悻的,嘴里便有些接不下去话,手上那凤钗收也不是,送也不是。 梨白轻轻将那凤钗接在手里,小心放回了匣子,然后依曜灵所说,将两支花簪带于她的发间,口中便道:“这样也好,也不知景夫人是什么心性,若当姑娘有意去比,倒反显得咱们一朝落定,就要炫耀似的。” 青桃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替自己开脱,曜灵更在心里点头,明白也是在替自己解围。 忍冬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在三人身后站半天,这时突然出声:“什么景夫人八夫人的,我看过得也好不到哪里。几回我听绣荷绣幕私下里说闲话,景老爷外头家里不知养了多少,却生不出一个屁来,夫人因没有所出,自然是对这些事睁一只眼闭一眼,可就这样,也被人戳尽了脊梁骨,说没有景家没有子嗣,都是叫她克的。” 这话一出口,屋里另三人皆吃一大惊,曜灵猛地回过头来,瞪住忍冬道:“你听真了?” 绣荷绣幕是景夫人的人,不可能将这些话撒开来于青天白日下说,那么忍冬一定是偷听到的,偷着听来的闲话,也许不确。 忍冬将脖子一扬:“自然听得真真的,这点子本事没有,当年我还怎么告得了御状?!” 青桃不觉皱起眉头来:“偷听人墙角算什么本事?再说,你当年也没告下御状不是?” 忍冬脸红了:“那是皇帝老儿没出宫!”她耿耿于怀地道:“若不然,你们看我拦不拦得下龙辇!” 曜灵摆摆手,让青桃别再跟忍冬争执。说实话,忍冬的话她是真信的,街上混的小花子,偷听消息是最拿手的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客(二) “真想不到!怪不得昨儿醉仙楼里,姑娘提到家里有几位小姐公子时,景夫人会那样做派了!”梨白边替曜灵带上一对赤金累丝垂红宝石的丁香,边有些怜惜地道。 没有子嗣,这可是七出头条,景老爷没有休妻,想必已经是给了瓷器王家不小的面子了! 可是养了许多小老婆,却没有一个生得出来,这样看来,又似乎不是景夫人的问题了。 “姑娘可梳洗好了?”曜灵正在沉思,屋外传来绣荷的声音,她忙应了一声,又示意屋里三人不得再提此事,方才笑盈盈地道:“是绣荷吧?进来说话吧!” 绣荷打起帘子进来,看见曜灵打扮得焕然一新,眼睛不觉一亮,自然少不得由衷夸了几句,然后方道:“姑娘叫我和绣慕收拾的礼品,我们都捡出来了,请姑娘过目。” 说话间,绣幕领着几个小丫头,捧着大堆的东西进来,曜灵便出外间来看了一看,见亦不过是些绣蟒以及刻丝顾绣的裙料、褂料,又有些玩器之类。 “你二人最知夫人心意的,有你们来捡最好不过了!”曜灵略张一眼便点了点头。 不想绣荷还有话说:“只这些也罢了,我与绣幕想着,还该有些头面首饰才好,不过刚才,”她抬眼看了看青桃:“这位姐姐没给我头面来挑。” 青桃忙上来,嘴里快道:“我心里想着,虽说姐姐们知道景夫人喜好。可头面这种东西,到底还该姑娘做主才好,因此便等此时姑娘来捡。” 曜灵心里明白,这是不放心绣荷绣幕的意思,可她也不好明说。更不能偏袒,因此便微笑对青桃道:“你是嫌我事情还不够多么?有人能分担不是最好?不过也罢了,现在你去开了后头箱子,且拿几只头面匣子来,咱们一起这里捡了吧!” 说着,曜灵便从腰间解下钥匙,青桃接了,不一时捧出三只叠在一起的黑漆嵌花各式花样的匣子来。 梨白忙接过来。分摊在桌上,曜灵亲自开了,又笑着叫过绣荷绣幕来:“来来,还是你二人提点着些为好!且家里有几位姨娘,我也不知道,也得请两位指教呢!” 绣荷绣幕本来兴头头上来看首饰的,听见姨娘二字。脸色就灰了大半,只是不说又不行。曜灵已经问出口来,又有正当理由,怎好不说? 且现在不说,人一会去了,不照样看在眼里? 绣荷便推绣幕:“姐姐比我年长,还是姐姐说吧!哎,这一套亮金钗环很好,我看夫人一定喜欢!” 绣幕心里暗骂小蹄子奸猾,口上便无奈地道:“回姑娘的话。家里共有,”她的声音犹豫了一下:“十八位姨娘。” 曜灵正从忍冬手里接茶,听见这话差点没将茶碗摔了。十八位?! “咳,咳,”绣幕微微红了脸,语气里带了三分央求:“我们老爷就是这么个性儿,夫人也是贤惠得很。因此才抬了这许多姨娘入门,不过人多也热闹,夫人喜动不喜静的,倒也觉得挺好,无事时寻人打牌斗草什么的,也容易的很。”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话说得这样底气不足?想必景夫人极好面子,她的丫鬟也是一样吧。 曜灵呷了口茶,转头再吩咐青桃:“再取三只头面匣子来!”青桃心里直想笑,碍于绣荷绣幕的面子,只得憋住了。 总算将礼物都预备整齐,忍冬二门外吩咐小厮备车,曜灵便带着青桃出门,梨白则留下看家,绣荷与绣幕自然是同去不提。 正走到二门口,曜灵远远就看见岑殷站在那里,她嘴角轻扬,忍不住勾出一丝甜蜜的笑来。 定是不放心自己,又有话来吩咐了! “二爷怎么这样早?”曜灵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 岑殷正吩咐铜锤些话,不想听得后头声,转过脸来,倩影娉婷已来到自己面前。 “就许你一早出门,不许我外头转转不成?”岑殷也笑了,随口开起玩笑来。 曜灵含笑斜睇对方:“岂敢岂敢!谁不知世子公务繁忙,一定要转,多转些才好呢!” 岑殷这回终于没能忍住手,翻起扑去对方娇翘的小鼻子上,正欲轻轻刮她一下:“小丫头,偏生得一张利嘴!” 曜灵不待手到,早翩翩让了开去,口中微嗔道:“二爷!” 岑殷呵呵笑着,高抬起手:“好好,是我错了!”说完便低头又吩咐青桃几句,不过小心谨慎,看住姑娘之类。 曜灵含笑不语,知道不让说也是不中用的。 小厮们在忍冬指挥下,忙着搬包裹上门外大车,岑殷见大包小包不少件,不觉奇道:“这是怎么说?要搬去景府么?” 叮当凑上来,小声悄悄道:“爷原来不知道?景府有十八位姨娘呢!” 岑殷倒吸一口凉气,曜灵瞟了他一眼,若无其事地道:“景老爷治家有方,二爷正该学习学习呢!” 岑殷摇头摆手不迭:“这样的好事,我还是算了,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命,只一个就够我乱了!” 曜灵青金色的猫眼里闪出精光来,心里自是甜滋滋的。岑殷见再无事,便命青桃扶曜灵,二门外上车。 一行人出得门来,一辆朱轮华盖车已然备好,曜灵出来见着,倒吃了一惊:“怎么不是昨儿的青帷油车了?” 绣荷忙上前来回道:“我们夫人听说姑娘要去,早早打发人,赶着车来接姑娘呢!” 原来是景府的车! 曜灵忙笑着对绣荷道:“你们夫人实在太客气,其实就油车也是一样的,何必多此一举?” 岑殷心里却知道,如今的曜灵身份已定,只怕去这杭州城不论何处,都要受尽这种待遇了。 人在高位,处处可见巴结献媚,这也难免,正如落入泥坑时,时时可受鞋底之踏一样。 青桃扶着曜灵上了前头缨络满挂的朱轮华盖车,忍冬后头大车上,与绣荷绣幕二个看着包裹,四个跟车的景府婆子,车下站着,铜锤令着四个小厮后头跟着,浩浩荡荡,倒是还不少人。 门口告别之后,岑殷直望到车走得没了影儿,方翻身上马,带着几个心腹扬长而去。 坐上车后,青桃悄悄问着曜灵:“姑娘,十八个姨娘哪?!” 曜灵忍不住笑出来道:“你少说话!一会儿叫外头跟车的婆子听见了,只说你挤兑她们景家呢!” 青桃自己也笑:“可是我一想着,姑娘去到景府,光打招呼只怕就得半个时辰。。。” 二人挤在一处,笑得浑身发抖。 车走了不久,就停了下来,车下的婆子上来回道:“姑娘,到了。” 曜灵心想小园倒与景府隔得不远,难怪绣荷她们容易跑个来回。 小车从景府正门进去,过后又走了一柱香时间,婆子又上来回话,请曜灵换轿再行。 曜灵扶着青桃下来,果见一辆杏色撒花软轿停在当地,四个青衣青帽,大约十七八岁的小厮垂首敛袖地脸贴墙站着,悄无声息的。 曜灵上了轿,青桃并四个婆子下头跟着,小厮们轻手轻脚地抬起轿来,又走不多久,依旧停了下来。 “回姑娘的话,这便到了。”一个婆子,恭恭敬敬地轿下回道。 曜灵下来一瞧,原来已到了垂花门前,小厮们都已经退下,身后婆子青桃簇拥着。 “忍冬她们呢!”曜灵扫视一眼,问着青桃道。 一个婆子忙上来回道:“回姑娘的话,绣荷绣幕,并姑娘带来的丫鬟,已在二门外下车,待收拾了就赶来。” 曜灵微微点头,青桃便上来扶住她,婆子便请入垂花门。 进去之后,先见左右二排绿油油的抄手游廊,两边木樨怒放,浓香扑鼻,间中几丛三凤竹,摇曳生姿。 游廊之后,便是穿堂,当地放着一黄花梨龙凤纹的大插屏,一行人绕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景夫人的正房大院。 正面三间上房,长廊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两边赤柱游廊厢房,屋檐下挂了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一见人来,吱吱喳喳,直叫个不停。 “我就知道!” 曜灵正沿地下白石甬道走到台阶下,就听得屋里传来笑语,抬头来看,大红撒金的门帘已经高高打起,一位身着葱绿底缠枝宝瓶妆花楣子的妇人,满脸笑容地从里头出来了。 明显刚才那句话是她说得,曜灵有些不太明白地看着对方,心想这是哪位? 正当曜灵不知如何称呼时,身后婆子上来,悄悄在她耳边道:“这是府里十姨娘。” 曜灵即刻堆上微笑,冲那妇人微微行了个礼,然后方道:“十姨娘好!” 妇人笑嘻嘻地从台阶上下来,拉起曜灵的手,上下打量她好一番之后,方才回身对屋里大声叫道:“夫人说得没错,姐姐妹妹们,果然这姑娘是个绝色呢!” 她看曜灵,曜灵也在看她,只见这妇人长得眉如偃月,眼似流星,朱唇皓齿,脸儿粉白似的,微露嫣红,看上去竟只得二十岁出头似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姨娘们 随着十姨娘的声音,屋里顿时传来一阵笑语,乱哄哄地,竟比外间鸟雀还要热闹,然后听得一声轻喝:“都没了规矩是怎的?!” 这便是景夫人在说话了。 一个醉仙楼里,曜灵曾见过的浓妆丫鬟打起帘笼来,果然,景夫人款步而出,一身身穿一件箭袖京酱宁绸金貂短袄,外罩一件洋红缎子银鼠大褂,下穿一条顾绣八褶裙,足登一双藕灰缎花高底鞋,依旧满头珠翠,灿烂有光,艳臻臻、颤巍巍地扶着两个跟出来丫鬟,来到曜灵面前。 “老十我就说你性急,想必吓着姑娘了吧?”景夫人先嗔了十姨娘一句,然后方从对方手里轻轻接过曜灵手来,又拍了两下,以示安慰。 十姨娘手里一空,脸上微有讪色,不过顷刻而逝,又换上笑颜来,口中脆生生地道:“谁让夫人昨儿回来,说得那样逗人?说这位姑娘是天下有地下无的,叫我怎么不好奇着急来看呢?!” 景夫人瞥她一眼,脸上若有似无的笑,口中又道:“这样说来,竟是怪我了?” 十姨娘娇笑起来,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湖色绣花罗帕,轻轻将景夫人衣裳上并不存在的浮灰掸去,然后带着三分撒娇地语气道:“自然是夫人的错呢!” 景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眼光扫过对方的腹部,不再理她,转过脸来,笑对曜灵道:“叫姑娘笑话了,我们十姨娘有名的爱娇会笑。姑娘别放在心上,也是她年纪还小不经事,我们通不认真计较她的!” 最后一句景夫人几乎是咬着牙关吐出来的,脸上笑得僵硬极了。 曜灵心里对她生出一丝同情来,十八个姨娘!景夫人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十姨娘不过是热情些罢了。也是夫人平日里待客有道,又宽厚有德,十姨娘方才如此。夫人不必在意,倒是我觉得这里有些风大,吹得身上凉嗖嗖的,不如咱们都屋里说话,可好?” 曜灵似无意的两句话,轻轻替景夫人解了围。景夫人忙叫身后丫鬟:“都别愣着了,快将屋里火盆添旺了,姑娘要进去呢!” 曜灵心说倒霉,替人解围倒将自己饶进去了,明明自己最怕火盆,烤得脸热气燥,这下可好了。不仅有火,还要往大了烧。自己不得烤干了? 十姨娘趁机上前来,拉过曜灵空着的那只手,却对青桃道:“姐姐只管去下处喝茶,这里有我伺候姑娘便了!” 青桃哪里肯?只是笑笑,却依旧跟在后头进屋里去了。 曜灵被十姨娘和景夫人带着,入门后,先就眼前一花,十几个妇人挤挤攘攘,排得一屋子都是。虽说景夫人这间正房十分宽敞,可这许多人在内,也觉得有些拥挤了。 这十几个姨娘,大多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红着绿的,各有风姿,不过多半没有十姨娘那样的活泼。一个个只捏着手帕远远在桌边看着,并无一人上前来说话。 景夫人叹了口气,口中斥道:“又是没了规矩!连个礼也不知道行么?” 妇人们似吃了一惊,忙列队上前来,一时间屋里莺声呖呖不断,都是向曜灵请安问好的。 曜灵忙还礼不迭,这时又想起青桃在来时所说,只怕光见面就得半个时辰的笑话,心里忍不住要笑,嘴上只得紧绷着。 好在并不真要半个时辰,大家一起来,不过顷刻而就,景夫人也不耐烦起来,便叫丫鬟:“绣屏,上茶!” 曜灵被带到屋子中间,一张红漆描金龙戏珠纹宴桌旁,景夫人轻按其坐下,自己亦坐于上首,这才长吁出一口气去。 曜灵这时方得些空隙,便趁机张望起来,这间屋子是景夫人待客所用,窗棂皆是香楠木板所制,雕花点漆的,窗下一张红漆嵌珐琅面梅花式香几,上供一个宝鼎,里头浓香芬馥,曜灵一闻便知是麝香饼混了木樨,并不高明,只胜在浓烈。 另一头则放着一张剔红孔雀牡丹纹花几,上头一只法花牡丹花梅瓶,里头供着几只怒放的粉色牡丹,想是暖房里送来的。 四面墙上,尽糊着白陵,皆是挂的名人所作,仕女采花玩乐图画,甚为华丽,目迷五色,两边各放着一只填漆戗金龙戏珠纹十屉柜,间中一只硕大的红漆嵌螺钿花蝶纹格,上头满是各色古董玩器,有玉有铜,不能足一而论。 再看地上,果然屋角四边各有一个火盆,丫鬟们进进出出,又加了不少霜炭,本来屋里人多就热,现在一来,愈发身上要出汗了。 青桃上来,替曜灵将披风下了,又轻轻问她:“姑娘,可要宽宽衣?” 曜灵摇摇头,青桃便从袖子里抽出方玉色罗帕来,替她将额头上细微的汗珠拭了。 景夫人倒没看见,她只忙着指挥下人们上茶点果子,十姨娘却看在眼里,悄悄上前来对曜灵道:“姑娘,可要移出一个火盆去?” 曜灵不想这十姨娘眼力如此之好,心里觉得怕是麻烦了人家,一会这样一会又那样的,可到底头上的汗骗不了人,因此犹豫了一下,竟没答上话来。 十姨娘微笑起来,也不待曜灵再说,径自走到屋角,趁着丫鬟从身边走过时,有意伸出一只缠得尖尖的小脚,只听得当得一声,丫鬟本是手里捧着食盘的,这下就全翻倒在地,一半更落地了火盆里,自己也趴去了地上。 只听得哧地一声,茶水泼到火上,顿时盆里的炭火就灭了大半,腾出大团的白烟来。 “你要死了!”景夫人正忙得不迭,忽听得一声巨响,回头看见这样狼狈,不觉大怒起来:“平日里就说你是毛手毛脚的,你们姨娘也不好好教导教导你!这下好了!” 一听这话,地上那丫鬟全不必说,姨娘堆里立刻就出来一位身穿秋香色五寿捧寿妆花楣子小袄的妇人,生得雪肤香肌,小家碧玉模样的,吓得脸色都变了,拉起地上那丫鬟,声音哀切地求道:“夫人恕罪,夫人恕罪!” 丫鬟先被拉起,后来被拽到景夫人面前,自己扑通一声跪下了,伏在地上也求道:“是奴才的不是,夫人别着恼,十五姨娘并没看着,全是奴才失了手!” 景夫人听了这话,愈发恼怒起来,指着地上那丫鬟就骂:“主子们说话,有你一个下人什么舌根嚼处?平日里裹乱还嫌不够,这会子趁着有客人在,看我不敢收拾你是怎么的?!” 这话明着说丫鬟,暗着却是含沙射影地说着那正手足无措的十五姨娘,后者吓得脸都白了,口中咀嚅着,待说又不敢上来,眼里顿时就包着一汪泪来。 惹事的十姨娘笑嘻嘻地抄着手看热闹,又趁人不见时,冲曜灵悄悄伸了伸舌头。 曜灵简直哭笑不得,好个厉害的十姨娘!性子活泼就不必说了,行事也是这样损人利已! 火盆打灭,既讨好了自己,又牵连了别的姨娘,想来十五姨娘平日与这十姨娘不睦,她便乘机生事,来个一箭又雕。 眼见景夫人脸也涨红了,正欲叫人来拖了地上丫鬟下去,要打要罚的,十五姨娘浑身瑟瑟发抖,却一句不敢劝,一堆姨娘里更无一人替她出头,看神色,有胆小怕事的,更有看热闹露冷笑的。 “来人!将这不知死活的烂手折脚小蹄子领了下去,角门外先打她二十板子,再叫了人牙子来。。。”景夫人眉毛竖起来了,地上那丫鬟几乎没晕过去,却还在强撑着。 十姨娘眼里闪出绿光来,嘴角高高扬起,露出得意又凶狠的笑来。 “夫人何必动怒,”正在这要紧关头,只听见一个温柔宛转的声音,虽则不大,却顷刻间就传遍了屋内,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本来是高兴的事,何必这样吵得不安?才我也看见了,那丫头也不是故意,当着夫人的面,她哪里敢呢!我虽不知夫人的家事,可也看得出来,夫人治家严厉,便是她有八个胆子,也是不敢有意捣乱的。” 一屋子几十只眼睛,都落在了正盈盈站立起来,并落落大方开口的曜灵身上。 景夫人怔住,心想这是唱得哪一出?我训我的丫头,有这姑娘什么事?不为她我还不训呢!万一回去她传话给世子,世子又说给老爷知道,那老家伙又不知要怎么找我的茬了! 不过既然姓尹的丫头既然开了口,自己不给她这个面子,似乎又不太好。 也许她只是不习惯这样的架势吧?也对,一个小家小户的姑娘,哪里明白大家治家的道理? 想到这里,景夫人心中不觉生出些鄙夷之情来,不过面上是不露的。 “既然姑娘这样说了,我就看她面上,饶过你一回。”景夫人脸色略有些回缓,只是眼里仍有寒意,语气依旧严苛:“不过皮肉之苦免了,却也不得不罚!若不然这忒大一个家业,许多下人,今后我还怎么立规矩?!” 第一百四十六章 姨娘们(二) 地上丫鬟伏着只是磕头,一个字不敢再多说。十五姨娘眼泪收去大半,抬眼看着曜灵,冲她微微一笑,却还是碍于景夫人在,不得不噤口不言。 十姨娘傻了眼,愣了半天,又悄悄走回曜灵身边,趁景夫人说要罚丫鬟月钱时,偷偷低声问着曜灵道:“姑娘,平白无故的,帮她们做什么?姑娘不知道,十五姨娘最喜欢做娇伏小,惹人怜惜,其实一肚子全是坏水!” 青桃心里不服,想着十五姨娘什么坏水我没看到,倒是您老人家一出手就惹得别人倒霉! 曜灵按住青桃的手不叫她说话,然后自己浅笑回道:“哪里是帮她?我只是不惯看见家里乱起来罢了。天生喜欢清净的性子,看不得吵闹的。” 十姨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姑娘喜欢清净?那来这府里可算来错了!光这屋里就有十三四位姨娘,还有病着托懒没来的,都要一起出来,姑娘只怕头就大如笆斗了!” 景夫人咳嗽一声,明显是听见了十姨娘的话,不太满意了,可不知何故,她也不肯正面与十姨娘交锋,只当听不见,将自己声音提得高高地道:“火盆换一只来!” 曜灵忙道不必:“已经很够了,三个火盆也很暖和了,这里人多,实在不必再拿了。” 景夫人这方罢了,又堆上满脸的笑,请曜灵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曜灵便自坐了,又看丫鬟们当地烹茶。 绣屏先在地上放了一个大铜盘,后将一个古铜茶炉座在盘内。约有一尺多高的铜炉。身圆如斗,下有鼎足,炉身两孔,炉口圆小。 一个丫鬟从墙角的火盆内夹了些焰炭。又再加上些生炭,便见一炉活火直燃起来。 另一个丫鬟便捧过一个蔚蓝大磁瓯,又把个宜兴窑提梁刻字大壶,回说里头盛了雪水,景夫人微微点头,丫鬟便将水倒了进炉内。 景夫人笑眯眯地对曜灵道:“老爷听说姑娘要来。特意吩咐我,泉水只怕还不够好,一定要我开了去年收下的梅间雪水,请姑娘尝尝鲜。” 十姨娘娇笑着凑上来,也道:“正是呢!昨儿晚上我也听老爷这样说来,说姑娘这样的人物,不喝雪水还喝什么?上好的梅间初雪,也只得姑娘配得上享用罢了。” 景夫人对她的话总是闻所未闻,十几位姨娘也只张眼看看她,曜灵心想这十姨娘真是个炮杖性子。只怕是肚里什么也存不下来的。 只是为什么景夫人偏只对她一人,有所忌讳似的? 正想着,炉内水冒出蟹眼来,绣屏眼明手快捧过只锡瓶来,里头盛着不知什么茶叶,尽数全倒了进去。 瞬间。芬郁清馨的茶气便扑面而来,片刻之后,清亮亮的茶汤就倒进了曜灵面前的青花折枝莲托八宝纹小茶钟内。 “这是上好的猴茶,外头一般享用不着的!”景夫人喜孜孜地对曜灵道,“就算贡品,一年也只得一二斤之多,再也没有了!姑娘快试试看,香得了不得呢!” 曜灵端起来,先吹去热气,然后小心呷了一口。 果然厉害!曜灵从没试过这样香得异常的茶汤。进口就感到满嘴清咽,随后入喉更觉清淡味永,沁入肺腑。 “确实不同凡响!”曜灵大赞,她最喜欢就是这种不放任何花香果子的清茶,此茶泡于杯中。每片茶叶都隐泛白光,馨逸幽馥,馥而不烈,一望可知不是凡品。 “我也算喝过不少好茶了,没听过猴茶这个名堂,请夫人指点一二,下次若再见人,我也好说嘴夸耀一回!”曜灵又呷一口,大为此茶倾倒,便开口央求景夫人道。 景夫人不免得意地笑了,想了想,眼光向身后一位穿着翠蓝小袄的姨娘身上飘去,那妇人会意,忙笑着走上前来,细声细语地对曜灵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猴茶在前朝向来列为珍贵贡品,每年由四川总督岁时进贡,只能论两,不能论斤进呈,这种茶不但能够克滞消水,且能明目清脾,功效不凡的很呢!如今新帝即位,更爱得厉害,不过也只少不多,只因茶来历不小,原不是人力可得,全赖猴子采摘下来呢!” 曜灵一听大觉有趣,眼睛便定定看着这妇人,景夫人忙介绍:“这位是咱家七娘,她娘家本是四川的,所以知道的清楚。” 曜灵笑着说声七娘好,然后又求她再说下去。 七姨娘面露得色,方才又道:“说起来,咱家那里,高山峭壁,一般等闲有人能攀登上去,此茶是猴子爬上去采的,所以叫作猴茶。” 青桃听得傻了,口中喃喃道:“猴子替人采茶?有这样的好事?就算采下来,怎么知道它就一定会交还给人呢?” 七姨娘微笑瞥她一眼,愈发得意:“猴子原来是野猴子,是那茶商训练出来的,怎么不还?” 景夫人有意也加了一句:“猴子也是有灵性的,平日对它好了,此时它便采了茶来回报,要我说呢,这就比有的人还要强许多呢!” 十姨娘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掉开脸去不看景夫人,夫人眼里喷火,却反闭口不言了。 曜灵不愿理会这趟混水,于是口中轻轻赞过几句之后,便将此事搁下了不提,只随口问那七姨娘:“老家是四川哪里?” 七姨娘听见四川二字,眼睛里都亮了,絮絮叨叨说了半天,曜灵这才明白,依她所言,原来她是四川茶商家女儿,跟着父亲兄弟出来贩茶游玩,路过杭州,不知怎的叫知府看中了,抬进府来做了七姨娘。 真是茶商?曜灵不觉心中生疑。有了父亲兄弟,本不该女儿家出头,更何况若只是游山玩水,怎么会被知府看见面貌,更别提看中二字了。 景夫人不吭声,七姨娘自己倒不觉得什么,依旧说得带劲,姨娘堆里已经有人面露鄙夷,只是碍于夫人不开口,也不好说什么,不过嘲讽的笑,已经开始在各张涂满脂粉的脸上,弥散蔓延。 十姨娘低头看着自己涂得血红的指甲,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呀!早起才抹的凤仙花汁子,怎么这会子就脱落了?!半红半白怪模样,真真难看死了!” 这才打断了七姨娘汹涌的话头,她从自己的兴奋里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咽了下口水,脸上残留些尴尬的笑。 曜灵拉过十姨娘的手来看,教她些其中窍门,又问她:“这样冷的天,姨娘哪儿寻来的新鲜凤仙花朵?” 景夫人的眼光瞥向十姨娘,明显也想知道,眼里全是不满与鄙夷,后者却洋洋得意得很,高声大气地炫耀道:“这是老爷特意命人从城里大暖房送来的,我说十指光光的不好看,老爷说巧了,暖房的伙计正跟他老人家提到过,有凤仙花开了,说话就叫人送了好些来,我都捣了汁子,这不,早起新上手的呢!” 说着扬起水葱一样的十根手指,有意在姨娘与夫人面前,显摆地晃动了几下。 景夫人气得脸都白了,姨娘群里便有人出来笑道:“十娘你也太小气了,怎么送了好些来,不见你上进给夫人?咱们算用不上了,夫人怎么也用不上么?” 另一个便也出来笑道:“就是,就是孤老院里也有个甲头,怎么十娘这点子规矩也不懂了?” 十姨娘涨红了脸,猛地收回手来,冲那二人怒道:“十七十八你二人别在这儿架桥拨火!谁不知道你们不忿老爷这几日歇在我那儿,时时刻刻跟我找茬?夫人本不爱这些,我送了也是无用,冬日鲜花珍贵,又何必浪费了?” 景夫人喝住双方,满脸的疲惫道:“都叫我住嘴!尹姑娘在这里呢!你们一个个就这样大呼小叫起来,成什么体统!即便我不说,回去姑娘笑谈于世子知道,你们几个的脸还要不要了?哦我忘了,你们都是不在乎脸面的,那我景府的颜面何存?老爷明日如何与世子相见?” 一席话说得众姨娘都低了头,十姨娘也不例外,却还在嘴里嘟囔:“就会拿老爷来压人!” 曜灵看看气氛尴尬,只得出来打圆场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好好的问什么凤仙花呢?对了夫人,这道点心看着很好,豆泥不是?” 景夫人见话题绕到安全地带,脸上神情略有些恢复,又见曜灵手指桌上一只青花麒麟纹花口大盘,便堆上笑来回道:“姑娘说得不错,这是青豆泥,不过姑娘用时要小心,看着无烟,入口可烫的很呢!” 青桃听见曜灵的话,便早舀了一小碗放在她面前,这时又送上一只镶金边孔雀绿釉小匙,细细嘱咐道:“姑娘慢用。” 曜灵便尝了一口,确实细润柔香,甜不腻人。 景夫人看曜灵吃得满意,自己也甚感得意地笑了,正要说时,十姨娘又抢在了头里:““姑娘真有眼光!这道是咱家有名的点心呢!做法也并不复杂。。。”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下套 “先把青豆研得极细成泥,脂油白糖熬成糖浆,然后把豆泥混入,速炒带搅,渐渐把泛上面的浮油滤净起锅。因浮油都已经辟去,所以香而不腻,多吃些也无妨!” 说着话儿,十姨娘竟还亲自动手,又向曜灵碗里添了一勺,口中依旧喋喋不休:“姑娘别怕,用盘子就是为了散热,如今上桌来也有半天了,应该已经不烫了,姑娘只管放心用就是!”这话又明摆着跟景夫人打擂台了。 曜灵忙笑称够了,本来她也不饿,不过敷衍罢了。 景夫人此时的耐心已经告罄,她重重放下茶钟,眉头轻蹙,嘴角向下撇去,这就露出鼻边两道重重的纹路来,也看出了脂粉掩盖不住的真实年纪。 “都下去吧,让我跟尹姑娘安静说会子话!”景夫人开口了,众姨娘并无多言,本来她们来不过做个陪客,也是礼节上的需要,现在走人,无可厚非。 可十姨娘不乐意了,她是有心要巴结曜灵的,这才在其面前上赶着讨好,可夫人的话,尤其是正正经经说出来的话,到底她不敢不从。 因此十姨娘撅了嘴,沉了脸,更将手里帕子甩得飞起,可究竟还是被丫鬟们扶了出去。 屋里立刻安静下来,也显也了空旷,景夫人以手支头,长出一口气来:“叫姑娘见笑了,如今这样,实在不成个大家模样!” 曜灵感觉到青桃在身后有些控制不住地要笑了,赶紧捏住对方一只手,然后若无其事地对景夫人道:“家里人口多了。难免没些吵闹,这也正常。夫人是个明理的,愉色婉容, 四样皆全。姨娘们年轻,有些毛躁在所难免。日子久了自然也就好了。” 景夫人叹气:“姑娘有所不知,这家里如今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别的不说,只看那一个模样行事就知道,最是个性明敏。善机变,会妆饰,嘲汉子的班头,坏家风的领袖!可惜外头偏当她宝一样看待,叫人怎能服气?我就再有本事,外头一碗水不端平,叫我里头怎么伏得众人?” 曜灵也对那个十姨娘充满好奇,想是景老爷特别宠爱她?因此有些持宠行凶的意思。 “夫人说得可是十姨娘?姨娘年轻气盛,夫人难免不吃点亏。不过身份大体上,姨娘还是不敢脱形的。没见刚才夫人发话。姨娘乖乖就走了么?”曜灵巧语安慰对方,有意捡对方喜欢的来说。 果然景夫人脸色稍霁,只是口中依旧叹息:“若只是受宠也就罢了,花如百日红,总有一天老爷会丢下她。可这姨娘仗得可不是一时之宠,实在可恨之极!” 话到后来。恨意加重,景夫人的脸都扭曲了。 曜灵心里一动,不为宠爱?那这十姨娘? 景夫人瞟了她一眼,这才慢慢吐露了实情。原来老爷总也无子,更甚至连个女儿也没有,身后空空,许多年下来,不免心焦。 姨娘是抬了不少,可就是没见个响动,老爷无法。也是病急乱投医,请了不知哪里来的一个道士到家里来开坛做法,占卜后事。 曜灵听到这里不觉大吃一惊,朝廷命官竟敢私下里做这种事?皇上最痛恨就是这个,曾明令禁止命官荒唐迷信。景大人乃杭州知府,竟敢违背圣意?! 景夫人见曜灵表情不对,这才惊觉自己失言,一瞬间涨得脸红耳赤,想解释,又怕曜灵误会,口中急得结巴起来:“姑,姑娘,别,不是,其实老爷并没有,是,是我,对对,其实全是我!” 曜灵当下只有先安慰她,也是为了子嗣,她能理解。 “夫人不必如此小心,夫人于我有恩,上回若不是夫人请了蒋大人来,我还不知病成什么样,也许到现在还不能起得床来呢!且此事事出有因,又事关景家后代,可谓重大,也算情有可原,我不会说出去的,夫人放心好了。” 曜灵的话,略让景夫人安心,话已经说出去,也收不回了,当下她也唯有将心一横,拉过曜灵的手,哀哀求道:“老爷确是没法,不过那道士的话,也未必全可相信。” 曜灵又是一惊:“道士怎么说?” 景夫人眼圈红红地:“道士说我,一生不得夫星济,子上有些防碍,又说我,夫星难为,只怕克。。。” 克夫。 曜灵在心里连连摇头,景夫人哽咽起来道:“老爷自然要那道士想法来解,道士掐指一算,说明日老爷将在街上遇见一位女子,生得如何如何,又身穿何样衣服,将此女抬进家来,必然后代不愁,亦可化解我煞重必刑夫的命数。” 曜灵这才明白,绕了半天,那道士口中,景老爷将要遇见街道上的女子,怕不正是十姨娘吧? 景夫人神色黯然,微微颔首道:“姑娘冰雪聪明,想必已经猜到,那女子正是十姨娘。当日她带着娘亲沿街卖唱,老爷坐轿子路过,一眼看出她就是道士口中那名女子,后来的事,不用说姑娘也知道了。” 曜灵沉默不语,青桃却有些忍不住了,口中崩出几个字来:“这不是有意骗人么?!” 做个圈套让人跳进去,会不会这事,是那道士与十姨娘联手所为?!若不然的话,也太不可思议了! “夫人难道事后,就不曾去查那道士的底细么?”曜灵不信,瓷器王家的人,会这样任人玩弄欺骗么? 怎么不查?! 景夫人不必开口,她身后一位黄衣丫鬟忍不住开了口:“夫人何样人物?什么风浪没见过?十姨娘未进门就将她查了个底儿掉,道士更不必说了,只差查出他祖宗八代了!” 景夫人指着丫鬟对曜灵道:“姑娘别见怪,这是跟我多年的贴身丫头,我当她女儿一样看待,她叫绣鑫。” 绣鑫向曜灵行了个礼,口中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原来那道士是这里出名的请天观中人,一向灵准,虽是个瞽目人,到也确实会两三椿本事,城中尽人皆知,也不算骗子,如果不是,老爷也不会如此相信了。 绣鑫说着说着,脸上满是气愤之色,口中又忿忿道:“老爷能有今日的地位,全仗夫人与王家相助,也因如此,若不然,夫人早不知被休了多少回了!却不料只一个道士的话,竟迷得老爷神灵出窍,放着夫人不理,只将那什么外路来的十姨娘放在心尖上,如今怎样?还不是屁也养不出一个?!” 景夫人忙喝住她道:“你胆子愈发大了,老爷你也敢说嘴起来!见人听见了,我也保你不下!再者,谁说不曾养?当年进门不是怀过一个?只可惜没过三个月,掉了。” 青桃却有些不信,偏头看着绣鑫道:“姐姐,真有这样灵验的道士?骗钱的吧?!” 绣鑫急得脸都白了,掉头拉住青桃的手道:“好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们初来此地不知道,请天观可灵了!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道士是里头最有本事一个,善阴阳算命,与人家禳保,且最能就是与人回背!” “什么叫回背?!”青桃听得身上有些凉嗖嗖的。 曜灵浅浅一笑,替绣鑫回答了这个问题:“就是画符烧灰,安宅镇物。” 青桃汗毛乍了起来,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绣鑫灰了脸,没再说下去,景夫人接过她的话头,叹息着道:“道士是灵的,老爷信他也不为过,十姨娘我也查了,她一向在街上卖唱,那一带人人都认识她,也没查出与那道士有什么关系,看起来,真是算出来的。说来这姨娘也真有本事,进门就怀上了,虽则保不住,也算那道士说准了没错。” 曜灵总觉得这事怪怪的,有哪儿不对劲,可她只将这想法藏在心里,脸上却镇静地安慰景夫人道:“既然道士灵的,那十姨娘日后必有好信,老爷夫人只静心等候就行了。” 绣鑫几乎要跺脚地气道:“正是这样才不好呢!没见那姨娘现在就要爬到夫人头上了?若真怀上了,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景夫人低头叹息,似是无可奈何,曜灵有些于心不忍,正要宽慰其几句,却突的瞥见景夫人微垂的眼角处,闪出一丝寒光。 看来是自己小觑了王家的女儿,曜灵立刻收声不提。 景夫人等了半天,没等来曜灵一句安慰,有些诧异,抬头去看,却不料,曜灵正吃着青豆泥,正到畅快处呢! “夫人你也试试,温度正合适,我已尽了一碗,”曜灵调皮地举起空碗来,向着景夫人张了张道:“跟个汉子似的肚量,叫夫人见笑了!” 景夫人心里一凛,心想这丫头果然不好糊弄。自己引得十姨娘卖弄了半天,又跟绣鑫唱了这一出戏,只等小丫头安慰自己,便好趁机拉拢她,将来向十姨娘下手也容易得多。 没想到她竟不上当! 景夫人不甘心,于是牵强地拿起筷子,口中带着三分哀怨地道:“我哪有姑娘这样的好胃口?整日对着那些人,什么也吃不下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下套(二) 绣鑫忙上来,弯腰苦劝道:“夫人,您该自己保重些。姨娘们不济,您要教导她们,一来老爷将后院交给你管,这也是夫人份内的事,办得好,老爷方觉面上有光。二来么,”她有意压低了声音,却足够让曜灵听见: “这二来,您若真病了,只怕有人就要乘生事,反趁了她们的心呢!还有一说,您若有个不好,”绣鑫的眼泪说来就来,瞬间就滴下了衣襟:“我跟几位姐姐们,跟了您多年,可怎么好呢!” 青桃有些忍不住,见曜灵不开口,自己便对绣鑫道:“姐姐别伤心,夫人也请自加保重。姐姐的话极有道理,姨娘们不好,夫人自该管教,何必为她们反伤了自家贵体?” 曜灵暗中拉了青桃一把,面上只是若无其事,反殷勤地夹起一块栗子枣泥糕放进景夫人碟子里,似好心,语气温柔地劝道:“夫人既然不喜欢豆泥,这糕如何?清茶喝多了伤胃,夫人试试这点心如何?” 景夫人没了办法,曜灵横竖就是不上当,一时间她也再无手段,只得示意绣鑫:“怎好叫姑娘动手?你们几个是死的不成?” 一直没敢上前,生怕坏了大事的绣屏,这时赶紧走上前来,用景夫人的盘子接下曜灵牙箸上的点心,轻轻道了声谢,放去了景夫人面前。 于是二人慢慢吃喝些点心,景夫人不再提起那事,反说些闲话,曜灵又问起城中暖房。景夫人笑了。 “姑娘本行是做胭脂的,我竟忘了,也难怪喜欢个花儿粉儿的。说起这暖房,城里这个还不算大,不过应付各宅大家插花什么的,花色品种不多,贵在珍奇。可城外那个就不同了,比城里大得多。也多种着香花,为城里各家水粉铺提供花源的,姑娘若去了,一定喜欢!” 曜灵这下是真心的高兴起来了,说起胭脂水粉,花儿朵儿,世间再无人如她这般贴心巴意。因是当那些亲人一样看待的。 “真如夫人所说?”青桃见曜灵双眼直发出金光来,脸上藏也藏不住的笑意,也替她开心,便问景夫人道:“若真如此,求夫人带姑娘去看看,我们下人,也好跟着蹭光!” 景夫人用手里的锦帕捂着嘴笑。又道:“果然有其言必有其仆,你们姑娘喜欢花,你也一样!” 曜灵笑着看了青桃一眼,又对景夫人道:“叫夫人见笑了,原是我失礼在前。” 景夫人笑着摇头:“姑娘什么也没说,怎么就失礼了?不过就脸上眼里乐得有光罢了。” 曜灵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夫人取笑,我没得话好回了。” 于是大家一笑,说定了日子,由夫人疏通关节,大家一起去城外的暖房。 正说到这里。一个丫鬟在外头回话,说尹姑娘的丫鬟,名叫忍冬的,要见姑娘。 曜灵忙命其进来,又含笑起身对景夫人道:“竟忘了这事,该打该打!” 说话间,忍冬带着几个景府的小丫头进来,手里各自捧了不少东西。 景夫人一见就哎呀出声。又连称姑娘太过客气,寒暄过后,曜灵将礼品呈上,又笑称可惜刚才姨娘在时没赶得上。不然各人领了,也好知道自己送的合不合意。 景夫人忙吩咐绣荷:“去叫各房的丫鬟来一个人,将姑娘的礼领了回去!”又转脸笑对曜灵道:“姑娘送的还有什么话说?谁不知道,世子的家产都由姑娘保管?世子的好东西太多,随便赏我们就够瞧了。” 曜灵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景夫人脸上带笑,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她是好意吧。 绣幕将礼单呈上,夫人看了,口中啧啧有声,忍冬早将包裹一一解开,桌上顿时五光十色起来。 景夫人目光扫过,绸缎珠宝什么的也罢了,唯对其中一只楠木的小盒里,装着的一对金狮大感有趣,拈在手里细看,见雕工精致,刻画得十分出色,尤其眼睛里,配上一对黑曜石,栩栩如生竟不能形容,眼光流转处,竟能跟着人动似的,真如吹一口气便可活过来一般。 “好东西,”景夫人不觉大赞:“我就说世子家底深厚,看出手就不同凡响!” 曜灵微笑,虽说自己已是许给岑殷过了明路,可一日没有正式过门,她便一日对这样的话感到很不习惯。 还没到他的东西就是自己东西的地步呢!她想。 不过她亦早料到会有这些闲话,因此虽则心里有些不太舒服,却也并不认真计较,景夫人说什么,她跟着点头微笑也就是了。 事毕之后,景夫人便请曜灵看戏:“凌霄班是杭州城有名的,若不是老爷面子大,临时还真请不到呢!尤其班主花灵,扮上就活似个二朗神,你一会见了就知道,保你喜欢!” 曜灵不懂这些,不过也曾在京里听见,也不便拂了对方好意,便携手入园。 丫鬟们前头领路,景夫人带着曜灵,慢慢出了正房,沿游廊走到一座小桥边,过桥之后便见一个青石台,三面也有白石短阑,支了一个小绿绸幔子。左边是山石,土坡上有丛桂数十株;右边是曲水湾环,沿边竹树蒙葺,隔断眼界,上面三间水榭,十分幽静。 “这里若是夏天赏荷,自是极好的了。”景夫人指着上头道:“不过现在不是时候,姑娘热天来玩,便知好处了。” 曜灵心想我哪里在杭州呆得到明年夏天?不过她笑着点头:“夫人的话,自然是没错了。” 过桥再不多几步,便到了一处,曜灵抬头一看,恩庆堂三个大字,赫然在立。因是初次登堂,曜灵自然四下里留心观望。 景家这恩庆堂修得极为壮丽,崇轮巍奂,峻宇雕墙,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堂基深敞,中间靠外是三面阑干,上挂彩幔,下铺绒毯,便是戏台了,两边退室通着戏房,楠木桌椅都已设好,茶水点心也都满铺,宾主重新叙礼,将要坐时,青桃偷偷拉了曜灵一把,曜灵回头看去,原来十姨娘已经赫然坐在退室里了。 “你倒来得早!”景夫人也看见了,冷笑一声,也不看那姨娘,只对陪她来的一个丫鬟说话。 那丫鬟忙低头弯腰,貌似恭敬地答道:“姨娘说屋里坐着闷气,想出来走走,就走到这里了。” 景夫人斜眼看了正翘起一只脚来,喝茶望天的十姨娘,口中即道:“想是等着看戏,等着心焦了?” 丫鬟笑着没有回话,十姨娘不耐地放下茶碗,叫那丫鬟:“翠儿,我头上簪子可是松了?觉得发髻都散了似的,你来帮我拢一拢!” 景夫人眼里几乎要出火,绣鑫便看曜灵,意思你看这姨娘嚣张成什么样了! 青桃亦有些看不下去,不过曜灵不说话,她也不敢造次,曜灵却有些想不明白其中关节,再者,景夫人是瓷器王家出身,精明二字都不足形容,她真的搞不定一个姨娘? 曜灵完全不相信。也许景夫人不过想演一出好戏给自己看,借自己的手,拿自己当枪使吧? 自己才不能上了这个当! 初来杭州,一切都可谓尚在懵懂之中,曜灵十分清楚,自己不能任意行事,万一落下错处,太后可在后头虎视眈眈呢? 谁知道她会弄出些什么妖蛾子来?自己与岑殷的声誉,都不得不虑。 如今自己不只一人,还要考虑世子,想到这里,曜灵心中又苦又甜。 景夫人等了半天,没等到曜灵回应,又见那十姨娘眼珠子也不往自己这里转过来,心里气愤憋屈,想了想,便叫绣屏:“去看看,后头戏班子来了没有?也这个时候了,不会还没到吧?” 绣屏忙去了,景夫人换上笑脸来,请曜灵主席间坐下说话,又拉过她的手来问长问短,不过问她,喜事需要的东西,可都预备齐了?还要些什么不要? 曜灵总是微笑,说这些事世子自会料理,她的嫁妆都在京里,现在不过行个礼,一切从简,以后再说。 这套话是昨晚她与岑殷商量好的,知道外头这些虚礼是免不了的,因此便拿这些来挡。 景夫人细细说些其中厉害与曜灵知道:“那天只怕城中望族清贵都要去的,你可不能草率了!衣服该这样挑,头面么。。礼节上,世子自然教导过你,不过有些事。。。” 曜灵先只不动声色地听,后来青桃就见她如初雪般洁白的脖颈上,慢慢染开一大片红霞来。 “夫人!”曜灵有些听不下去,轻轻推开她,脸上也烧了起来。这种话怎么能在这里讲?她耳朵里全是景夫人吹来的热气,简直有些招架不住。 景夫人笑得猫一样狡黠,口中依旧轻轻道:“姑娘娘亲不在,不是我倚老卖老,这个年纪我也当得姑娘长辈了!有些话我不教你,更待谁来?姑娘此时说着脸红,到了时候,只怕谢我还来不及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看戏 越说越来劲了!曜灵忙坐正了身子再也不肯听下去,清了清嗓子眼儿,又端起茶碗来,却向十姨娘那里瞥了一眼,咦!只这一瞬间,那边人已经不见了,连翠儿也没了影子。 本来姨娘们都坐在后头,十姨娘的位置正在景夫人对面,曜灵略偏头才能看见,人不见了,景夫人怎么会不知道? 曜灵此时来不及去想这个,心里奇怪,便问景夫人:“十姨娘去哪儿了?” 景夫人也抬头去看,一脸茫然,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那头,见果然人不见了,便问着身后绣荷:“看见你十娘人了吗?” 绣荷摇头:“没见着,”说着又问绣鑫:“你看见了吗?” 绣鑫也摇头:“没见,刚才不是还在?怎么说走,连个响动也不闻?” 正乱时,绣屏从戏台子后头绕出来,回话道:“回夫人的话,戏班子已经到了,都扮上了,十娘也在后头,正看戏子们扮相玩笑呢!” 景夫人便对曜灵道:“我家这个十娘,最喜欢就是听戏,每回只要有戏班子来她就丢了魂似的。我说怎么一下人就不见了,原来干那个去了。” 曜灵微笑附和道:“想是凌霄班名气太大,十姨娘就坐不住了。” 景夫人也笑,眼睛微微向上一翻:“哼!她呀!几回求着老爷带她出去看戏,到底老爷识大礼怕人笑,要不然,早去跑到外头现眼去了!不是我说。本来她没来时,咱家也不是那么爱请人回来唱堂会的,只她一来,一个月少说也有二三回,城里戏班子就快听烦了!” 绣鑫在旁添油加醋:“是啊!前几日我还听见翠儿说,十娘求了老爷,要请苏州的评弹班子来呢!只怕府里愈发要热闹了!” 景夫人叹气:“可惜了的!我这把子年纪,哪里还经得起这些热闹?罢了。叫她们闹去吧!” 曜灵便委婉地劝道:“十姨娘年轻,夫人也不老啊?我几回见着,都觉得夫人不过略大我些,哪有夫人自己说得那样了?夫人还该打叠出些信心来。” 景夫人摇头:“人不老心也老了。姑娘你没见,刚才我房里人齐是齐了,可闹也闹得够了。我是喜欢清净的,哪里经得这些?没法子而已。唉!”说着,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曜灵便不说话。 景夫人偷偷瞥她一眼,又笑了起来:“该打该打!今日原为请姑娘来散散心,怎么我尽说些丧气话?还是姑娘有福气,世子对姑娘的话自不必说了,虽不是。。。”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曜灵心里猛地一抽。面上却丝毫不露。 “虽然如此,可世子早已放话出来,唯姑娘一个而已,不论正偏,只要姑娘就完了。泓王王妃早不理世事了,自然也管不到这里,姑娘你就好了,再受不到我这样的罪了!”景夫人说说竟伤心起来,从袖子里抽出方罗帕来,拭了拭眼角。 “各人运势罢了。”曜灵脸色自如地回视对方,并不如景夫人预料那样欣喜,也不如她私下里揣测地那样羞涩不堪,只是落落大方地开口道:“谁知道日后的事?也许夫人日后多子多福,将来享尽了子孙福,安安稳稳地坐个老封君呢?!” 景夫人一愣,过后笑了起来:“姑娘真会说话,这话我倒罢了。若叫老爷听见了,就不知该乐成什么样了!” 曜灵也笑,却见十姨娘一步三摇,如杨柳拂风一般。从前头过来了。 景夫人自然也看见了,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欲言又止,想了想依旧只对其身后的翠儿凶道:“怎么三不知就走了?客人在这里你没眼看到?一点子规矩也没有!” 翠儿正陪笑来回,十姨娘摆手止住她,笑嘻嘻地走到景夫人面前道:“夫人息怒!这都是我的不是,我本想着,夫人正与姑娘说得高兴,我坐在这里,又碍眼又妨事,不如前头看他们扮戏去,一来我得了乐子,二来么,夫人的私心话,也不怕人听了去不是?!” 景夫人脸色大变:“你这姨娘说得什么话?哪里就有私心话了?我光明正大的,有什么是别人听不得的?你是嫌我碍事才是真的?谁不知道,你心里揣着什么心思?一早就叫房里丫鬟去二门外探听,只想姑娘到了先拦去你房里,你安的什么心?这家里如今只有你一个大了是不是?难不成要灭过我去不成?” 曜灵也有些意外,这姨娘话说得确有些过了,怎么说景夫人也是正室,就算姨娘受宠,到底还该有个度在。 再说自己跟景夫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要说? “姨娘也太小心了,”于是曜灵也开口了,不过语气还是十分和缓的:“我与夫人不过闲话,哪有什么碍眼妨事之说?姨娘喜欢看戏是好,不过且莫将自己也饶进戏文里去呢!” 十姨娘没想到,自己一番话引得夫人动怒,更逗得曜灵不满,夫人她不放在心上,夫人的话在老爷那里早已失了威信。 不过曜灵?那是泓世子眼前红人,她知道,自己若要在老爷面前继续得宠,给自己树个这样的敌人,可是不妙。 万一她回去在世子面前乱放厥词,世子再透露给老爷,那不就坏了? 所以她才大早想去二门外拦住曜灵,欲抢头彩,也正是这个意思。不想头彩没抢着,倒嘴快惹出麻烦来。 “哎哟我的好姑娘,”十姨娘忙堆上笑来,且不理会夫人,只走到曜灵身后,半带求饶半撒娇地开口道:“姑娘误会了!其实我哪有说姑娘不是的意思?我只怕夫人有要事与姑娘商量,我一个半主子,身体低微,在这里不便,这才抽身去了前头。其实是我不配罢了,哪是夫人的话有什么不好呢?更不是姑娘的不是了!” 她解释得倒好,曜灵心想,果然是个会说话的八哥,且别提道士一事,光看嘴,哄得景老爷欢心也不在话下了。 景夫人看曜灵脸色稍微有些回缓,便对绣鑫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推翠儿到景夫人面前,然后斥道:“姨娘不知道罢了,你怎么也不帮着劝劝?夫人待客正忙,有事就该等着回话,不声不响就走了,这是哪里学来的规矩?要不要告诉给管事婆子,让你也去跟刚才那人做伴?” 这说得是十五姨娘的那个丫鬟了。 翠儿慌了,忙就跪了下来,先拉绣鑫的裙子,被轻轻踢了开去,她唯有硬起头皮,拉住了十姨娘的裙边,口中哀道:“姨娘救我!” 这翠儿是十姨娘一入景府,老爷便买来于她身边伺候的,并不是府中家生子儿,因此甚得十姨娘欢心,一向也最信得过她,此时见翠儿跪地求饶,十姨娘急了。 “夫人,”十姨娘不情不愿地掉头,看向景夫人:“夫人别怪那丫头,是我的错,我非要去的,她一向只顺从我,怕我一人去了多有不便,只得跟着去了。” 景夫人见十姨娘到底还是伏软,心里舒服了许多,当着曜灵的面儿,觉得自己气也顺了面子也有了,于是点头对绣鑫道:“翠儿自然有错,不过算了,今儿大家高兴,看在姑娘的面儿上,”说着便笑看曜灵,曜灵也微笑回视,“放了她吧,这回惩戒叫她知道,下回若再犯,一起并犯也就罢了。” 十姨娘听见,忙忙到绣鑫面前拉起翠儿来,翻了个白眼,赌气对翠儿道:“你也是的,叫你留下你偏不留,这会子好了!下回再不听我的,凭她们罚去,我再不管你!” 绣鑫冷冷一笑:“姨娘说谁?她们是谁?我不过一个下人罢了,夫人可还在这里呢!” 十姨娘顿时语塞,这才想起,是自己一时嘴快,说错了话。 “算了算了,”景夫人此时却大度起来,也是看出,曜灵再无意相帮了,于是挥手叫绣鑫下去:“催催你各房姨娘们,看看她们都做什么呢?戏都扮上了,人怎么还不曾到?还要我下帖子去请不成?” 说话间,外头陆续进来不少了,姨娘们带着丫鬟,挤挤攘攘地又都来了,进来后,少不得先在景夫人这里问安行礼,又都谢过曜灵所赐之物。 唯有十姨娘一个人,稳如泰山似的坐在自己位置上,看也不看景夫人。夫人也不理她,只跟姨娘们笑语几句,便都叫落座开席。 绣屏绣鑫大略看了看,对景夫人回话道:“夫人,差不多齐了,只有六姨娘和十二姨娘没来,十二娘一向病中,六姨娘说昨儿受了风,也不来了。” 景夫人点头:“怪道刚才也没见着她。也罢,就这样吧。” 这时外头进来几个未留头的小厮,上前将戏台上方,本来蒙着的一大方红色帷幔揭了下来,顿时曜灵眼前一亮: 原来,戏头门头上方扎了一个五彩绸绫的布制牌坊,挂着几十盏琉璃画花的灯,中间琉璃镶成一匾,两旁一副长联。 第一百五十章 打赏 牌坊之后,方是大台,见庭心内八枝锡地照,打成各种花卉,各房丫鬟们上来,将花心里本来放着的灯点燃,射出火来,真觉火树银花一样。 一时间,虽为正午,因在屋里半明不暗,此时便照得满堂雪一样明亮 此时的戏台,因在灯光照亮下更为朗耀,两厢清歌妙曲,兰麝氤氲,一个打扮得十分英武的小生,从戏台后方,款步走了出来。 景夫人神情为之一震,侧头对曜灵道:“这是头一出,翠屏山。班主花灵亲自扮上的石秀。” 曜灵曾于京中刘相府中听过这一出戏,知道是武生戏,重头都在石秀身上,又听说这花灵如此有名,少不得打点起精神,细细看去。 果然班主名不虚传,只见他头紥玄缎包巾,上挽英雄结,身穿玄缎密扣紧身,四周用湖色缎镶嵌着灵芝如意,胸前白绒绳绕着双飞蝴蝶,腰紥月蓝带子约有四寸半阔,上钉着许多水钻,光华夺目,两边倒垂双扣,中间垂着湖色回须,下着黑绉纱兜裆叉裤,脚登玄缎挖嵌快靴,衬着这身装束,越显得狼腰猿臂,鹤势螂形。 头上用一幅黑纱巾当头紧紥,紥得眼角眉梢高高吊起,那一派的英风锐气,直可辟易千人。 姨娘堆里立时便吱吱喳喳闹了起来,小声讲大声笑,看起来竟比台上还要热闹。 景夫人只当没有听见,注意力全投注在了戏台子上。 这花灵扮相出众,天然台步从容,打斗起来也是拳棒精通功夫圆稳,几个回和下来。竟连也觉出其好来,唱腔她不懂,可武功她是看得出门道的,此人功力不俗,是有两把刷子的。 花灵的石秀好,班子里扮上的潘巧云和杨雄也一样不差,可谓工力悉敌,最后花灵一路单刀。身眼手步,一丝不走,舞到妙处,就如一片电光,满身飞舞。 一出戏完,台下掌声响撤云霄。果然凌霄班名不虚传,曜灵也配合着拍了几下,又见景夫人说赏。顿时戏台上就洒了不少新铜钱去。 曜灵想了想偏头去问青桃:“咱们要不要也赏?” 这些规矩她是不懂的,青桃却因跟了槐夫人时间不短,倒对这些略知一二,此时便弯腰在曜灵耳边低语道:“姑娘且不必,最后一出唱完了,姑娘跟夫人去后台,再亲赏不迟!” 曜灵点了点头,心说规矩真大。 姨娘们此时趁便喝茶吃点心,夫人赏过,也没她们什么事了。台上那花灵谢过恩赐之后,正要离开下去。不想台下众姨娘堆里突然斜刺出一声笑喝来:“且慢!本姨娘还有赏赐!” 一听这声音,曜灵不觉就微微蹙了下眉头。 又是十姨娘。 青桃凑近曜灵耳边:“姑娘,这姨娘也太会生事了!” 曜灵拉她一把,看了景夫人一眼,后者竟也无动于衷,眼望自己桌前茶盘。一言不发。 “你别多嘴,这是景府的家事!”曜灵低低吩咐青桃一句,自己也随即闭口不言。 十姨娘已经站了起来,不顾众人有刺的眼光,婷婷然走到台前,袖口一松,叮叮当当几声之后,七八只小金稞子,滚落出来,掉在了戏台之上。 花灵怔住了,本是英朗的扮相,现出一丝不解。唱堂会的规矩,主人家赏过也就完了,从来没有夫人太太赏过,跟着的姨娘也现身给赏赐的。 “多谢十姨娘!“不过心里虽疑,可花灵到底是见过世间的,见十姨娘笑如春花站在台下,眼角余光又瞥见景夫人正低头喝茶,花灵心里有数,立刻堆上笑来,客客气气地道了声谢,复又跟刚才景夫人赏过之的一样,重重行了个大礼,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戏子赶紧上来将金稞子捡了,方才退了下去。 “老十,今儿你可风光了!”见十姨娘满脸得色地回座,姨娘堆里便有人出言调笑。 另一人也趁机开口:“十二娘说得就是!咱们一样的月例,怎么老十出手就这样大方?那几个金稞子我看着眼熟,记得前不久,有人送了老爷几匣子,我们几个亲眼看着夫人收起来的,怎么到了老十手里?” 景夫人拈起一只蜜渍酸梅放入口中,淡淡道:“是我给了十姨娘的。老爷前儿吩咐我,下个月就到十姨娘生辰了,让我提前给她一匣子,抽丝打一套首饰。” 十二姨娘便又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打首饰?怎么打到戏台子上去了?” 众姨娘一齐笑了起来,十姨娘脸也不红,娇声笑了起来:“怎么不能?老爷赏了便是我的,我今儿图个乐子,又怎么不行?十二娘莫不你见了眼红?那好办,赶几个月后你过生辰,也问老爷要些金子便罢了,再叫一出堂会,随你洒去!” 十二姨娘被抢白得无话可回,当了众人愈发下不来台,于是说话也不太中听了:“我哪有你那样的福气?谁不知道十娘你是老爷心尖。。。” 不想她的话没说完,不知身后那个丫鬟伸出只手来,轻轻拉了十二姨娘一把,后者回过神来,自己将后半截话,咽回了肚里。 十二姨娘只不理她,嚣张之极地一摇三摆,众人眼光聚焦之下,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景夫人咳嗽一声,复叫绣鑫:“怎么上头一出还不上来?” 绣鑫笑着回道:“因见这里说得热闹,乐师们且不敢打断,因此没有吹唱起来。” 话音一落,丝竹声又起,景夫人便叫十姨娘:“快回去坐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曜灵听这话说得颇有深意,忍不住抬头看了景夫人一眼,果然,对方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可惜的是,她低了头,因此除了曜灵有意去看,整个戏台上下,竟再无一人识见。 接着便是《鸳鸯楼》出场,花灵仍扮武松,那脱靠的一场解数,筋斗跌扑,十分伶俐,惹得姨娘们一阵又一阵惊呼,小叫大笑,十分热闹。 景夫人翻了不少白眼过去,又略重地拍了几回桌子,才将那头的热络劲按压了下去。 过后又是一出《飞虎山》,花灵第三次上场,扮了李成孝,不想他打斗工夫出色,嗓子也好,喉音高亮非常,声声合拍。 景夫人阖目听了半日,击掌大赞:“这唱得太好!方算得是武小生的正宗,果然名不虚传!比不得有些小生的唱起《飞虎山》来,不是喉音太高,和老生不相上下,便是腔调太低,像了文小生和花旦。”说话间,目光如电便向花灵看去。 曜灵不过略通其中一二,听听也就算了。 很快又是三出戏过去,曜灵坐得有些腰酸背疼,便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身子。景夫人很快看见,忙笑着对她道:“可是坐久了闷得难受?也罢,我也乏了,咱们园子里逛逛,一会儿叫人送饭去园子里吃,可好?” 曜灵求之不得,忙起身不迭:“若这样再好没有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堂会本因我而起,夫人一片好意,实在我有些受之不恭呢!” 景夫人笑道:“谁也不是泥菩萨坐堂,哪里坐得许多时候?戏也不过如此,再好也只能些许时间罢了,长了也闹得头昏,”说着她便吩咐众姨娘:“有要回去的,只管自便,若还要看,也可以留下。” 接着景夫人又吩咐绣鑫:“你年长些,这里看着,若要些什么,只管回我,不许小丫头们生事,更不得添乱惹麻烦。” 绣鑫应声点头。 十姨娘纹丝不动,眼光只盯在戏台子上,其余姨娘则走的走,散的散,最后只剩下刚才与她发生争执的十二姨娘,和另一位八姨娘在座。 景夫人扶着绣屏出来,走到台阶下,复又回去,秘密吩咐绣鑫几句,然后方才出来,曜灵与青桃,忍冬正在原地等她,景夫人忙快步赶上,笑着陪了个不是:“才想起件要紧的事来,不得不回去吩咐。” 曜灵也笑着回道:“夫人是管家人,自然不比我这般清闲。” 景夫人大笑:“姑娘你也不过现在清闲些罢了,再过几日,想闲也闲不得了。” 二人说笑间向前走去,曜灵便问:“园子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景夫人便说些如此这般,也道自家不过尔尔,若要好的,还得去江家看看。 曜灵趁机问道:“江家根基甚厚吧?我昨儿听世子提及,说这杭州城里,凡走水路没有不经过江家的,别的不说只这一项就了不得呢!“ 景夫人笑看曜灵:“我就知道,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初来乍到,说是什么也不知道,其实有世子在,姑娘有什么看不出来?江家确实本事不小,不过也是祖上传下来的饭碗,如今世情大变,唉,说不得,也有些靠不住呢!” 景夫人边说话,边暗中揣测曜灵神情,江夫人是托了她打通关节,可瓷器王的女儿可不是实心汤圆,江家虽则好处虽给了不少,可她也要量力审势而行,不能叫自己吃亏。 第一百五十一章 九仙 景夫人不傻,曜灵更比她机灵,行商十几年,自会说话便会看人眼色,曜灵什么没见过?知道景夫人是有意这样说给自己听的,她便微微一笑: “世间事无非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且不提这些,外头的事也轮不到咱们插嘴,世子不过闲闲一说,我也不过随便一听,若不说要去江家赏梅,只怕世子也想不到要说这些。” 景夫人听了这话,大不以为然,于是反劝曜灵:“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后院虽管不着前头,可到底各家女眷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有些事外头正大光明行不得,可后院堂客们来往之间,也许就能了解。姑娘别怪我说,姑娘眼下虽则年轻,可过不几日世子诺大家业就要由姑娘来掌管,这其中窍门姑娘若不醒之一二,将来如何在贵妇圈里行事呢?” 青桃和忍冬对视一眼,后者轻轻嗤笑,前者却深以景夫人的话为有道理。 “姑娘,”青桃于是有些忍不住了,“景夫人这话说得极在理。外头的交道姑娘管不着,可世子后院确实姑娘要管,有些事虽不愿行,可世事如此,也不得不敷衍不是?” 曜灵没想到青桃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又当了景夫人的面,便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青桃不敢再说,便退后不语。 景夫人点头又道:“姑娘别怪她,我看这丫头倒是一片好心。丫头你叫什么?”她问着青桃。 青桃红着脸回了,曜灵笑指她道:“她本是跟着泓王侧室,槐夫人的,自槐夫人没了,方跟了我。我倒不怪她。有槐夫人在前,想必也教导了她不少。倒是我,小家女儿出身,对这些是一点不了解的。“ 从来曜灵也没想过,自己会嫁进泓王府,虽不是王妃,却也超出了她以往的想象。 我才不要嫁人! 想到出京前自己还曾这样誓言旦旦,她心里不是滋味。 景夫人换了口风:“姑娘也别这样说。小家也有小家的好,就看我吧,大家出身又如此?现在还不是两只脚都踩在烂泥里?没得好说,混吧!” 于是二人再向前走,各自怀着心事。走到前头不远处,景夫人突然抬头笑了起来:“哟!怎么三不知走到这里来了?” 曜灵也看。见目光所及之处,一座小院赫然而立,院门口几颗琼花正开得灿烂。虽则初冬,那树上花朵却厚瓣大叶,光莹柔泽,色微带淡黄,芳馥之气这里都闻见了。 “姑娘原不知道,这是我们六姨娘的地方,她最喜欢琼花,老爷抬她进来时,特意让人在这里种了几株,据说是扬州后土祠的花种。乃后唐时所植,花时也与别不同。一年两季,春末一季,初冬一回,这两天有些回暖,这不,花儿就都开出来了!” 景夫人连说带比划。指着那几株琼花笑道,小院里早有丫鬟接了出来,素净打扮,笑意萦然。 “不知夫人来了,我们姨娘正预备用饭呢!”小丫头年纪不大,却甚可人,见人便带三分笑,话也说得十分得体:“不曾想有贵客临门,这不,尚来不及放下筷子,只有让我先出来迎着了!” 景夫人微微点头:“是瑞儿吧?听说六娘病了?如今可好些?” 瑞儿忙陪笑弯腰回道:“已经喝了药,又有故人来探,因此好了许多。“ 景夫人一愣,过后想起来:“哦,是了,早起你来回我,说姨娘家里来人看她,我竟忘了。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叨扰她了,可留人吃饭了?” 嘴里说不叨扰,到底管家的本能冒了出来,留饭就该回上一声,厨房里也好添菜,瑞儿自然对此心知肚明,赶紧回道: “今儿姨娘病中,并没传大厨房的饭,我跟玉儿两个,现在院里炖了口粥,姨娘房里现成的南菜,取两碟子出来便用上了。客人也是一样,不过米多下了一把,我回话给金妈妈了,妈妈说知道了,想是太太今儿事多,妈妈且没回话呢!” 景夫人颔首不语,曜灵见这丫头话虽不多,却条理清晰,且办事得法,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瑞儿觉得了,赶紧向曜灵行礼,脸上又堆笑道:“这位是尹姑娘吧?果然一表人材,我们姨娘本自心中渴慕得很,听说姑娘今儿要来,万盼一见,不想昨儿晚间受了风,怕过给夫人和姑娘倒不好了,因此没敢出来。不想缘法难定,到底还是在这里见着了!” 青桃不觉笑了出来,忍冬更啧舌低语道:“好个说话的姐姐!” 曜灵回头瞪她一眼:“你可知道人外有人了?且人家说得全是正理,比你每每外派人强了不知多少,你正该请教人家才是!” 瑞儿忙弯腰笑称不敢,景夫人咳嗽一声,瑞儿赶紧看了过来,见其脸色阴晴不定,忙笑道:“姨娘这就出来了!” 说话间,一位桃腮杏脸,腰细身长的妇人,一身青衣从院里出来了,待其走近,曜灵方看出来,竟好个玉媚珠温的人物,一张吹弹得破的嫩脸,勾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颦,靥红展笑,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 说句实话,别说景夫人,刚才十几位姨娘若与她相比,就连极受宠爱的十姨娘,只怕姿色上也要落后几分。 只可惜这六娘一脸病容,精神头略有些不足,脸色也有些黄黄的,且没有十分打扮,只这样,却也十足算个大美人了。 “夫人,姑娘!不知二位光临琼院,九仙有失远迎!”六姨娘盈盈然然弯腰下去,娇怯怯的,别有一种媚妩玲珑的态度。 景夫人哦了一声,淡淡地道:“你且病中,我们也是随兴,别说你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会随脚走到这里。也罢,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吧,一向听说你这里不俗,我也是头回上门,开开眼也好!” 既然是六娘,想必入门时间也不断了,怎么景夫人倒是头回上她门来?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又有东西风之争,曜灵自然不便多理,跟在景夫人身后,也就进了琼园。 小院不大,三间正房,两边各再有三间耳房,右边是下人所在,左边堆放杂物,又架了个小厨房,里头冉冉冒出热气并烟雾来,因此曜灵知道。 因见曜灵好奇看向小厨房,景夫人便笑而解释道:“本来大家都在大厨房里用饭,可冬天日头短,大厨房一日送十几房也来不及,因此便在六娘,十娘,十八娘那里各设了一处小厨房,附近的便可不去我那里,只来这里自用便了。” 曜灵微笑点头:“这是个好法子,夫人英明的很。” 景夫人无可奈何地叹气:“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不然一日大厨房外头茶水也供不上了,只这里十几房口味就照料不过来。” 想必这三个小厨房的设立也是很有故事和名堂的,不是所有姨娘都有,看来有的不是受宠就是得爱了。 “姑娘有心台阶,上头有不少青苔,小心失了脚滑倒。”瑞儿有心,见曜灵若有所思,便赶紧出言提醒。 曜灵忙笑着道谢,青桃与忍冬更急上前来,一左一右扶住了曜灵。 好吧,自己真成了娇小姐了,这点子青苔算什么?自己的本事,就这时候屋顶上走个来回也不是问题! 曜灵心里好笑,不过人家也是好意,却于无意中一语道破,这小院想必一向懒有人来吧? 景老爷也不来?既然有小厨房,正该受宠才是,怎么反会如此凋落? 进门之后,景夫人先打量了一番,曜灵也看,这不俗的六娘屋子,到底有多好? 见此中窗橱门户,是一色香楠木,比景夫人屋里更显古拙,且为雅静,与里间用一张桶木冰纹落地罩间开,上头亦雕着许多琼花,姿态各异。 屋子两侧各放着三张书架,横铺叠架,摆得有门有户,缥缃万卷,芸香袭人,一张书案窗下摆着,上头摆着两套小书,也有一个都盛盘,放着副笔砚。东边上手是一个小书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一张方凳,用青缎套子套着。 屋子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二盘小菜十香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粥,正散出食物香气来。 一个姨娘满屋子的书?这还不够叫曜灵吃惊,屋里桌边站着个妇人,应该就是景夫人中中,六姨娘家中所来的故人了。 曜灵一见此人,本来平静的粉面顿转为大惊,口中更忍不住叫了出来:“香姨娘!” 原来,六姨娘家中故人,竟是洪家三姨娘,香玉! 她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成了景家六姨娘的故人? 这一切都团在曜灵心中成迷,可香玉却笑得若无其事,仿佛自己昨儿还见过曜灵似的,毫无惊异神色,弯腰行了礼,然后又恭恭敬敬地对景夫人和曜灵道:“夫人好,姑娘好!听说姑娘来了,本该出去迎接,不过我身份低微,多有不便,因此便在这里等着,姑娘经日不见,愈发出落得端庄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旧日相识 景夫人略感意外,转头问着曜灵:“怎么你们认识?” 曜灵点头,将自己如何借洪家之船出京,香玉如何一路照顾自己的事,说于众人听。 景夫人边听边在心里鄙夷,这姑娘果然是个姨娘的好料子,相识的也全是姨娘。若不是老爷特意吩咐自己,要待她相厚,自己才懒得理会! 姨娘众里,能有什么好料?! 心里这样想着,景夫人面上便淡淡地:“哦,原来是旧日相识。” 六姨娘乖巧地上来道:“正这里用饭呢,夫人姑娘,可饿了?夫人若不嫌弃,我请丫鬟再开一张桌子,夫人留下来用吧?” 绣屏忙上前来,皮笑肉不笑地道:“姨娘忘了不成?姨娘病中,这样的饭菜,如今请得姑娘?” 曜灵摆手,含笑道:“这样的才合我心意呢!我一向不惯大席面,以往在家中,也不过清粥小菜而已,这样的南菜玉米粥,我正看了眼馋呢!” 景夫人心里鄙夷越发严重,什么人扎什么堆,这样一个丫头,如何当得泓世子的家业?也不知世子被灌了什么迷汤,竟看上这样一位?! 更让景夫人看不上曜灵的是,自己对她也算不薄,怎么她横竖就是不上自己的套,就算安慰性的对付下十姨娘,不行吗? 亏她这样冰雪聪明,明明看出来就是不肯帮自己多说句话。景夫人想起这个就窝火,自己还给她设了燕翅席面儿,她倒好,竟还说自己只爱清粥小菜,这不是不给自己面子是什么? 既然她想留下,自己也懒得再说。反正工夫也做得差不多了。自己累了一上午,也是时候歇会子了! “好吧,姑娘喜欢就留下,不过我看了半天戏,有些头疼,就不在这里用饭了。”景夫人说着便吩咐绣屏:“虽如此说,再去大厨房里传几样菜来。清粥小菜可不是咱们景家待客之道,若传了出去,不知说我如何苛刻呢!”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六姨娘恭敬笑道:“夫人说笑话呢,谁不知道景夫人一向待人宽厚。” 曜灵也附和笑道:“正因为人宽厚,夫人才敢这样说呢!若真严苛之人,哪里听得这两个字?就自己也该有意回避了才是呢!” 送走景夫人。曜灵长出一口大气。耸耸肩膀,回头正碰上忍冬,也正在做同样的动作,香玉和九仙看见了,同时大笑起来。 “没想到姑娘你还是这样没变,连这不知哪儿寻来的丫头。也跟你一个德行!”景夫人不在,香玉说话自如多了。调门也比刚才高了不止八度。 曜灵更是笑得如春风拂面,她确实不想与景夫人一起,对方行事全是心计,让人不时刻提妨也不行,实在太累。 也难怪,岑殷常说宦海中人,虚假难实,常与之相处,身心俱疲了。 “看见这东西就饿了,我在京里,每日只以此填饥,自出来后虽吃得好,心里却还只惦念这一口呢!” 曜灵的话一下令香玉笑了出来,就连九仙瑞儿也一同笑了起来,香玉立刻亲自动手,舀起满满一只青花琼纹小碗,端端正正地放在曜灵眼前。 “赶紧吃吧!看你说得那话儿,我的心都软了,这是馋得什么样了,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于是三人坐下,本来粥就不多,那小菜也好,配着粥用,说不出的香甜,很快就吃喝了个碗尽碟空,曜灵放下碗来,意犹未尽。 “真好吃,多久没这样尽兴了。”曜灵舔了舔嘴唇,做了个鬼脸笑道。 九仙摇头,婉转娇柔地笑:“才听香姐姐说,尹姑娘最是与别不同,跟那起贵夫人不是一路,如今我看,确实不假,香姐姐没有骗我。” 曜灵心里一动,青桃站在她身后,更是脸色微微一变,曜灵没说话,她却开了口:“六姨娘这话说得什么意思?我们姑娘虽亦为世子侧室,世子却对姑娘一心一意,若不是实在不得已,世子早封了姑娘为妃,才不会叫姑娘这样委屈呢!” “青桃!”曜灵立刻喝断其声:“怎么这样没规矩?!” 她心里半是生气半幽怨,气青桃心直口快,更气自己会为这事心动,怨却不怨自己身世,只怪岑殷受困于世俗之中,想摆脱,谈何容易? 九仙瞬间站了起来,慌得一张粉脸涨成紫茄,急切解释起来:“我,我刚才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看姑娘吃得香甜,随口说些玩笑,并没有亵渎姑娘的意思,姑娘别误会,其实姑娘是个福大之人,如何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九仙的话,令本要开口的香玉也沉默了下来,我们?这话是也包她在内的,平心而论,她也确实与九仙一样,不过以色侍人罢了。 曜灵忙也站了起来,拉过九仙的手,真诚地直视对方道:“姨娘别这样,人本一样,何必做三流九等之分?运气更是难说的事,不是有句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皇上明年就到我家呢!” 一句话说得屋里气氛复又热络了起来,香玉走到九仙身后,拍拍她的肩膀道:“如何?我说得没错吧?这姑娘不是凡夫俗子,从不拿架子的。” 九仙微笑点头,瑞儿便请她坐下说话:“姨娘才好些,这里又没有外人,还请坐下来才好。大夫说了,姨娘且不得用强,得好好调养才好呢!” 香玉有些叹息:“不是我多嘴,你这姨娘太是个思虑操心的,什么事都要从心里过一过,那心不累?没病也累出病来。” 九仙还是笑,又请曜灵:“姑娘快坐!”然后方答香玉:“姐姐识我甚深,不怪你我知心。” 香玉指着九仙对曜灵道:“我知道姑娘心中一定生疑,说这洪家姨娘怎么会在这地方出现?实告诉你吧,我与九仙同是一个妈妈手下的船娘,我先去了京里,后来方知,她抬进了景府。” 说着便指身后一屋子的书道:“姑娘你看看,这是个姨娘的屋子不?人若不说,只怕是个小爷的书房呢!” 曜灵点头微笑:“可不是?才进来我就注意到了,姨娘好学识!看这满书架的书堆的!” 香玉不待九仙开口,依旧抢着说话:“可不是?要我说,就是这些害苦了她。若跟我似的,不识字倒还好,偏学了些字会了诗文,会弄得矣矣艾艾,看见什么也发愁,外头落叶枯花也跟你相干?平日掉自己的眼泪,一定弄得病了才安生!” 九仙抿着嘴笑,并不吭声,曜灵倒替她辩白二句:“伤花感月也是人之常情,香姨娘怎么说得这么不堪?” 香玉瞪她:“怎么就是人之常情?我不是人?我偏不行这些!” 九仙这时方笑着回答:“姐姐是个福厚的,我哪里比得上?” 香玉看见她脸儿黄黄的,更比初时瘦了一大圈,心便软了下来,语气缓和地劝道:“我也是看你总这样病着不成事,好心劝你,别成日将心思放在书上,抬头看看四周不比这强?这府里姨娘成山成海,你再没点算计,日子还怎么过得下去?别的不说,听瑞儿丫头说,夫人还是头回到你这院子来,你进来日子也不短了吧?怎么跟她这样生疏?更别说衣箱子里一件正经出客衣服没有,头面也比上年我来时,少了大半了!” 曜灵看见九仙蛾眉锁恨,杏脸凝愁,瞬时就低了头说不出话,曜灵心中不忍,拉了青桃道:“姨娘说得口渴,你快上去斟一杯茶给她。” 香玉怔住了,这才看见九仙窘态,立刻觉得些后悔,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了? 可这妹妹自己是了解的,旁人的话只当耳旁风一样,行事只凭自己心意,本来在船上就有些不受妈妈喜爱,如今作了人家侧室,再这样任性起来如何了得? “姑娘,”香玉接了茶,叹了口气:“别看我嘴上说得凶,其实全是九仙好。当日船上,我当她妹妹一样,别人看不起她欺负她,全是我替她挡着。如今虽都嫁作人妇,这心性一时半会倒也改不了。” 曜灵含笑点头,九仙也赶紧开口道:“姐姐好意,九仙本自心领,别的不说,只看姐姐难得出京一回,别的事都不管,特特地来看我就知道了。只是我一向不太争气,倒叫姐姐白替我操了那许多心。” 香玉摇头,正要再说,忽听得门外一个丫鬟的声音:“青桃姐姐在这里么?” 是绣幕! 瑞儿机灵,迅速将帘子打了起来,青桃随即出来,陪笑问道:“我在这里,姑娘也在,夫人那里有事吩咐么?” 绣幕一脸焦虑,忙摇头急道:“不是,二门外小厮传话进来,说世子有事,请姑娘赶紧回去说话,轿子已经备下了,二门外等着呢!” 曜灵屋里听见这话,立刻提着裙边赶了出来,忍冬在她身后,几乎跟不上她。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香玉也赶了出来,并问。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礼上门 曜灵的事,香玉到了城里便听说了,本来刚才想说几句贺喜的话,不料被九仙的事岔开,竟没顾上,这时见她要走,不由有些发急。 曜灵倒一脸镇定,问着绣幕道:“怎么回事?哪个小厮传话进来的?” 绣幕想是一路跑着过来,这时喘着气回道:“回姑娘的话,是铜锤。” 一定有事! “青桃扶我出去,忍冬跟绣幕去夫人那里说一声,你走得快,我们在门外车上等你!”曜灵依旧保持镇定,心里虽已翻江倒海,面上却是一丝不乱。 香玉忙上前来:“姑娘!”她叫了一声,却突然发觉,后来的话有些接不上来。 曜灵回身看她,沉稳微笑道:“真有些不好意思,姨娘今儿在这里,我正欲说些家常话儿,偏这样不巧,不过想必姨娘在城里还要住上几日?若真如此,过一日上园子来找我,六姨娘知道我下处,我在家里等你,咱们有话到时候再细细说来。” 说着便拉过香玉的话,重重握了一把,然后丢了下来,又跟出门来的九仙告了个不是,方在众人愕然的眼神里,出了院门。 “香姐姐,突然间世子要姑娘回去,怕不出了大事么?”九仙心里有些惴惴,便问香玉。 香玉也是这样想,口中却免不了安慰她:“没事,世子是什么样的人?定国大将军呢!天落下来有他老人家在前撑着。姑娘跟了世子,正要享福呢!哪儿的事故?没事没事!” 这话一半是安慰九仙,一半也是安慰自己,私心里更想,若这亲事真不能成,对洪冉来说。说不准更是好事一桩? 二门外坐小轿出了大门。曜灵果见来时那辆朱轮华盖车已然等在门口,事情紧急,她来不及等景夫人出来,便对跟出来的绣荷道:“烦姑娘替我在夫人面前告个饶,下回我治下酒水,来给夫人陪罪!” 绣荷因是世子吩咐了要请姑娘回去,哪里还说个不字?自然口中少不得道:“夫人知道姑娘有事。小节上不必计较了。姑娘且请回去,我与绣幕回了夫人就来!” 曜灵已经上车,青桃替她回了一句:“有劳姐姐!” 铜锤早车前坐下,这时见人都上来,便问曜灵:“还等后头的车不?” 曜灵帘子里冲他摆手:“不必了,一会儿忍冬出来,叫她领了大车回去就是!” 她外表看着镇定。其实心里早翻了锅。若没有大事,岑殷断不会这样着急着慌,当自己还在外头做客时就催着回家的。 “快走吧!”青桃替曜灵这句话说出了口,铜锤高高扬起鞭子,马儿嘶叫一声,扬长而去。 回到小园。曜灵进门就赶去了外书房,走到门口。正上台阶时,突然停下步来。 此时正值午后,太阳最足的时刻,早上出门时的好天气这时候已然褪去不见,虽该是日光大盛之时,太阳却不知何时隐去了云后,北风呼啸而起,从曜灵背上一扫而过,她打了个寒战,这才想起,出来得急了,竟将披风丢在了景府。 青桃失色,她也发现了,曜灵此时竟只得一件小袄! “是我该死!”青桃立刻心颤身抖,说话声音也不对了:“我,我这就,这就回兰园再取一件披风来!” 曜灵定了定神,突如其来的寒意反令她本来有些慌张失措的神智,瞬间冷静了下来,砭骨阴风,枯枝乱影,这些个乱相不过从她眼前一掠而过,虽则此时烟霏霏而欲雨,云黯黯而常阴,她青金色的眼眸却只看得见一样: 油单绢暖帘从内打起,岑殷从屋里现出身影来,高大身躯英然而立,双目一瞬不瞬凝在曜灵脸上,在他身后,屋里暖意融融的气息,扑面而来。 “来了?进来吧!” 岑殷只说了五个字,却有着拨乱反正的力量。 曜灵嘴角略微上扬,傲气而自得:“这就来了。” 拾级而入,款步轻入,曜灵略感意外的是,岑殷亲自上来扶她。 从来他都避免与自己有肌肤之亲,虽不于外人道,只为自己安心,今儿却是为何? 曜灵心中生疑,直到看见书房中央桌上,一封盖着官印的书信,心中顿时一紧,有些明白,亦有些失重。 来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可是太后?”犹豫再三,曜灵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只觉得自己胳膊上那只手僵硬了起来,曜灵心里有数了。 傻的,她想。偷来的好日子能有多久?当日有多快活,现实就有多难耐。 这不正是太后所说大礼的意义?她总想折磨自己,无论大事小事,她总要有做主的快感。当曜灵是鱼肉自己是刀俎,太后便觉得大有乐趣。 你之苦痛便是我之生趣,这是太后对待曜灵的宗旨,往复循环,无一刻休。 可惜的是,曜灵不是一般的女子,越是这样折磨,她越是坚强。 反正你也杀不掉我,我又何需畏惧?! “是什么?”曜灵眼望桌上书信,面上依旧极为镇定。 岑殷对她可谓知之甚深,可正因如此,他才知道,太后这一招有多阴毒。 “郑相府传来的书信,从兵部驿站快马送来,刚刚才到。太后昨日命他入宫,吩咐他带话。”岑殷的声音只到这里为止,下面的话,无论如何他说不出口。 曜灵的心已经深到了谷底,可她就是不避不让,反径自走到桌边,将那信拆开来,看了。 岑殷脸色发白,宽厚胸膛沉重起伏,望向曜灵的眼神中似乎有火,瞳孔中更仿佛燃烧起两道火苗,是绝望,也是期许。 也许她并不在意?可能么? 信上到底说了什么?让一向沉静自如的岑殷也慌了手脚,赶着叫自己回来? 曜灵本来不解,但见之下,却霍然反应过来。 郑相信上提及,太后对曜灵与岑殷的亲事,极为乐见。不过,看到不过这两个字,曜灵便是一笑。 从来好意思都在不过之后,不是吗? 不过到底身份差得太远,若只这样,未免有些对不住泓王,泓王当日为新帝即位立下不少功劳,如今世子的亲事,怎可就这样草草了之? 曜灵能且只能做个侧室,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王族清贵,娶一个生意人已是破例,万不可任其做了王妃,不然皇家颜面何存?于世人面前,还有何尊严? 这是太后原话,郑相一字不差,全写进了信里。 泓王王妃久不理世事,太后一向与其交厚,这事便由她老人家来协理。岑殷可凭自己心意,择日与曜灵成亲,不过,自然只能是个侧室,太后喜爱曜灵,因其一向乖巧可人,为宫中进贡胭脂水粉,亦有微功。 因此,太后特封其为尹夫人,身份只在将来的世子妃之后。 看到这里,曜灵撇嘴冷笑,这有什么?更算什么?自己本来就想得到的事,还用得着太后老人家千里之外,再托郑相之口,着重复提一回? 重要的是心意,谁非要做世子妃不可? 岑殷见曜灵一脸不以为然,心里不禁摇头叹气。以为只这样了?也太小看太后了。 果然还有后话,翻过这第一页,几个大字赫然出现曜灵眼前: 世子妃却不可空! 这才是,太后命郑相写这封信的真实意义! 为显皇家尊严,且彰皇上太后仁厚,将由太后亲自于京中达官贵族中挑选,为泓世子再择一妃,不日发表人选,将与正式懿旨,与太后送给世子贺喜的大礼,同时送及杭州。 且,泓王夫妇年事已高,便于京中养老。世子正值盛年,且手中兵力大多只在江南,太后特许世子,于杭州城外择地一块,面积可达万亩,以周围五百里为其封邑,并赐号静,自此便在封地处安置,无事无传,不得回京。 薄薄二张纸,决然定生死。 曜灵猛地抬头,正撞上岑殷的眼睛,四目澄澄,曜灵头一回看见了岑殷眼中的凄洌,也平生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了太后的手段。 果然令人生不如死。 曜灵放下手里信纸,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侧室?无所谓,只要能与岑殷一起,就做丫鬟她也不介意,身份是外人给的,也是给外人看的,她不在乎,一点儿也不。 可再塞个人进来?名正言顺地做了这个男人的正妻? 曜灵知道,这一点,自己无论如何是忍不下的。自己最最在意的,就是这个男人提供的唯一二字。 现在自己不是唯一了,即便岑殷心里并无他人,可礼节理数上,将另有个女人出现,她头顶世子妃句号,一切感情上该自己出现的地方,都将由那个女人理所当然的代替。 香玉,九仙,菱姐儿,这一路曜灵所见的姨娘们,通通在这瞬间从她眼前掠过,自己当真要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么? 男儿薄凉,你爹一样的人物可是世间难寻的,也不枉你娘舍出命去,跟了他一场。 何干临死的话,此刻在曜灵耳边响起,你自小便长得出色,成人后更要提妨,这世间对女子诸多不公,我只担心再无你爹这样的男子可配! 第一百五十四章 伤痛 曜灵凛然甩了甩头,既然如此,不如不要来得干净! 可惜的是,太后也虑到了这一点,这才下了懿旨,曜灵成了尹夫人,正如槐夫人一样,侍妾,虽是懿旨亲指,依旧只是个侍妾。 太后,带着渗人的阴笑,森森然浮现于曜灵眼前:你想跑?没那么容易!我杀不了你,可也一样能玩弄你于掌股之间!看你现在如何? 你再是你爹的女儿,再与众不同,到头来也不过与我一样罢了,总是意难平,总是,意难平。 岑殷眼睁睁看着,曜灵捧着信的双手,由一平如水,变得抖如风中枯叶,心里如被刀绞,此时他真恨,为什么自己偏要生在皇家?为什么,自己偏要做这世子? 连个心爱的女人都抚慰不了,空有狗屁头衔又有何用?! 只是累缀! “灵儿,”岑殷终于按捺不住,明知不可安慰却还要开口:“我断不会依从懿旨!你放心,明儿咱们就走,走得远远。。。” 他的话还没有说话,便只看见曜灵青金色的眸子里,渐渐浮上一层水雾来:“世子,何出此言?太后将一切都虑下了,世子走了,王爷王妃将要如何?太后留他二老在京中,可不正做了人质之用么?” 岑殷语塞。这一点他何偿不知?只是情急之下,昏了头罢了。 看你是不是真爱这个女人,爱到可以抛家弃君的地步!弃亲则为不孝,离君亦为不忠,你岑殷为个女人不忠不孝,看你将于世间有何颜面立足! 太后觉得自己这一招,简直神来之笔。 曜灵定定地站在桌边,她觉出自己的手在抖,便轻轻将信纸放下。 “屋里怎么这样冷?”突然她开了口。却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闲话,说完便抱紧了自己的双臂,喃喃继续道:“青桃去了这么久,怎么还不来?算了,我还是回去自取吧。” 从来遇事不曾逃避的尹家小娥,这一回。无可奈何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若爹娘还在。尚可有人商量,可现在,她去找谁? 又不愿叫心爱的男人看见自己伤心,知道再也忍不住了,若还在这他面前站下去,只怕泪水将要破堤而出,她不愿意自己难过也带得对方难过。 逃,快逃!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依从本能。 岑殷亦是本能。眼见曜灵要走,张开双臂就将她环进了自己怀里。曜灵将头藏进他坚实的胸膛的同时,泪水也悄悄滑落了下来。 岑殷觉得胸口一片冰凉,知道她哭了,可他说不出话来安慰。此刻除了让她在自己怀里痛哭,他再无别的办法。 青桃在外书房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手里抱着曜灵的青缎灰鼠披风。她知道出事了,虽不知细节,可她心里突突地跳,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叮当在院里游廊上踱步,一声不吭。人生总有过不去的坎,她没想到,太后竟这样容易。就找到了世子的难关。 忍冬从外头匆匆进来,嗓门硕大地叫道:“姑娘在哪里?我回来了,景夫人还叫带了许多回礼,不知该放去哪里?” 青桃慌地从台阶上进来,箭步冲到扔忍冬跟前,一把将她的嘴捂实了,口中低低道:“你疯了!没见这里正有事?世子叫姑娘回来自然有要事,你倒好,进来不小心低声,倒嚷得这样满世界皆知!一会儿搅了事,看世子吩咐了,打不打你!” 忍冬咽下口水,待青桃放了手,方压低了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叮当从游廊上下去,怒气冲冲地走到忍冬面前,差点在其头上赏了两记爆栗,要不是青桃手快将她拉开,只怕忍冬头皮吃苦不小。 “平日里你没规矩就罢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时候!”皮肉没有受罪,可嘴上叮当是不会饶过忍冬的,后者也难得的没有还口,默默承受了。 “别吵了!“ 一句清洌的声音过后,曜灵从屋里出来,她的脸微微有些发肿,眼皮粉润柔滑,一看就是哭过了。 “姑娘!”青桃回头看过,情不自禁叫出声来,要说的话哽在喉咙里,曜灵红肿的眼睛提醒着她,什么话都是无用的了。 以青桃对曜灵的了解,能让她这样失态,一定不是小事,若世子和姑娘都不能解决,此事可想而知。 “这里太冷了,扶我回兰园。”曜灵垂下羽睫谁也不看,一轮血胎在她身后投下昏黄而深邃的光芒,三个丫鬟眼前的一袭剪影,却清冷如月。 青桃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上来就将披风盖在了曜灵肩膀上,扶住她的手,这才觉出,曜灵身上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了。 忍冬一双小眼睛里,竟全是胆怯,从来没见过姑娘这样过,她突然害怕起来,挪不开步,粘在了地上。 “你还不跟上去!”见曜灵与青桃已走出去很远,叮当憋不住火,上来就是一脚,正踹在忍冬的屁股上,忍冬吃痛,叫了出来:“唉哟!” 叮当恶狠狠地盯住忍冬:“还不快追!” 忍冬突然哭丧了脸:“我不敢,我害怕!” 叮当左手高高扬起,正要重重落在忍冬的脸上,突然却又缩了回来。忍冬的话打中了她的心尖,此刻身后,外书房里一声不闻,从来遇事不慌,处事不惊的世子,怎么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放尹姑娘走了? 叮当也觉出了害怕,更有不知所措的惊慌。 回到兰园,曜灵先没回房,默默站在游廊下,将那一丛冬兰上下看了个够。几日不见,小小芽儿出落得有个样子了,鼓鼓囊囊,含苞欲放。 可惜的是,天公不太做美,白好了几日,正要开花的时候,偏又变了天,明儿只怕有雨,那这才抽出嫩芽来的兰花,又将怎么样呢? “青桃,”良久,曜灵喃喃自语地吩咐道:“明儿给这花搭个棚子,再支几根竹签撑住茎干。” 青桃忙应了一声,她明显听出,曜灵的声音再不如以往般娴静温柔,镇定自如,甚至有几分绝望的意味,青桃的心愈发悬在了半空,这可怎生是好? 曜灵什么也不解释,慢慢踱回了屋里,梨白早知有事发生,曜灵刚刚迈进兰园她便迎限出门来,此时赶紧将软帘打了,小心翼翼陪笑道:“姑娘请进!听青桃姐姐说姑娘有些畏寒,我点了两只火盆,姑娘觉得怎么样?若不够,我再生几只去?” 曜灵闻所未闻,木然进屋里去了,梨白与青桃交换了下眼色,青桃跺了跺脚,发狠道:“你在这里守着,我再去一趟外书房,探探叮当的口风,究竟发生什么事,打听清楚了,咱们也好对症下药!” 梨白重重点头:“正是这话!若不然,就想劝也没个由头!” 青桃说话便走了,转身正撞见垂头丧气回来的忍冬,后者忙叫住她,凑近青桃耳边,低低跟她说了几句。 青桃的眼睛越睁越大,到最后简直要落出眼眶,嘴巴张得老大,不敢相信地看着忍冬:“此话当真?!” 忍冬险些哭了出来:“怎会有假?叮当亲口对我说的!” 完了!完了! 世子妃竟会另有其人,且由太后亲指! 世子再回不了京城,只能在这江南封地为藩?! 这两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青桃如头顶上闪过一个焦雷,瞬间就傻了。 梨白呆愣愣地站在她与忍冬身边,刚才的话她也听见了,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梨白听得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听到后来,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情不自禁之下,拉过青桃的手就问道: “那咱们姑娘算什么?若再来个世子妃,姑娘该往哪儿放?“ 姑娘对与自己世子成亲,唯一开口提过的要求,便是一生一世,只得一人。别的她不在乎,提亲、相亲、定亲、送钱,六礼中前四礼她全免了,甚至亲事也求简单而不铺张。 可如今,太后一句话,姑娘的希望,全没了。 “那姑娘她怎么打算?”呆了半晌,梨白憋不住开口,她不信曜灵会就这样算了,姑娘的本事她梨白领教过多次,这一回,难不成就束手就擒了? 忍冬面上露出少有的颓败之气来:“怎么打算?太后扣住了世子命门,姑娘还能怎么打算?抗旨不遵?依叮当姐姐的话来说,太后正愁没理由发作呢,白白送个由头上去么?” 青桃恨不能上去捂了忍冬的嘴:“你就知道得这么清楚?!” 忍冬灰着脸道:“叮当姐姐一时气急,什么都说给我了,我才知道,原来姑娘也有一肚子苦水,又过得这么不容易!” 梨白见二人越说越忘形,越说声音越大,一时吓得脸也白了,拉了忍冬又拉青桃:“我的好姐姐妹妹们!都小声点吧!姑娘还在屋里呢!” 青桃立刻回身看了屋里一间,却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她叹了口气,转身对梨白忍冬道:“没法子,这几日咱们都打点起精神来,小心着伺候吧!” 忍冬垂了头不说话,梨白绞着汗巾,重重点了点头。 第一百五十五章 重整再战 这一晚,曜灵与岑殷谁也没有用饭,一个在兰园,一个在外书房,皆辗转难眠。 天刚刚凉起来,岑殷便出门去了,只带了叮当与铜锤二人,也不知去的哪里。看门的小厮将话回了绣幕,绣幕想了想,又回了青桃。 青桃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对曜灵说。 里间屋子,曜灵刚刚起身穿戴完毕,正在镜前梳妆,梨白在她身后,不敢开口,默默替她理妆。 青桃捧着食盘进来,瞥了里间一眼,打起精神陪笑道:“姑娘,今儿我让厨房熬了云腿银杏粥,又配了四样精致小菜,姑娘看看,可喜欢?” 曜灵头也不抬,淡淡道:“放下吧。” 一听便是没有胃口的。 青桃也不好再劝,只得先依言放下,正要转身,终于没能忍住,抬头又道:“姑娘,才听外头小厮们说,一大早世子爷就出去了,只带着叮当和铜锤,旁的一个没带,也不知去的什么地方。” 曜灵的背影略僵了僵,因是阴天,光线不明,镜子里的脸便有些模糊不清,青桃只听见她的声音,正与她的表情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似的:“知道了。” 三个字,再没别的了。 梨白在自己背后,冲青桃摆了摆手,示意她先出去,自己则将正整理床铺的忍冬叫来:“姑娘用饭,你且小心些伺候!” 忍冬本不笨,这时便会意点头,梨白悄悄折身出去。曜灵从镜子里看她一眼,不出声地于心底叹了口气。 “忍冬,外头可是冷得很?”冷不丁间,曜灵突然开口。反叫了忍冬一跳,可她反应是极快的,立刻就堆上笑来回道: “是冷呢!不过也是时候了,这时候不冷,来年春天只怕生虫!” 曜灵点头:“可不是?该冷就得冷。”说完又问忍冬:“可会伺候写字?磨墨会么?” 忍冬愈发摸不着头脑,饭还没吃呢,姑娘就要练字不成? “会是会的,不过姑娘,早起空着肚子容易头晕。要练字也不在这一时,还是。。。” 曜灵打断对方絮叨,斩钉截铁地道:“就现在,去窗外书案边,替我研墨!” 忍冬不敢再犟,只得依言去了,曜灵慢慢走到案下,好吧,事已至此,只能如此了。 青桃与梨白躲在院子里一株常青香樟树下。秘密低语。 青桃便问梨白:“昨儿是你值夜,姑娘可睡了片刻没有?” 梨白红了眼圈:“前半夜只听见上头翻来拂去,我就知道,姑娘一定是没睡,下半夜我略打了个盹,待醒来天就快亮了,起来去床前一看,姑娘已经坐起来了。” 青桃啧舌摇头:“那就是一夜没睡了?!” 正说着话儿,听见院门口有人在叫。青桃抽身一看。原来是绣荷,手里拎个小包裹。笑嘻嘻地走过来,对二人道:“你们说什么呢?看说得机密,我也不敢上来打扰。只好先叫一声。” 青桃忙笑起来道:“哪有机密?我们不过丫鬟下人,机密也轮不到咱们。对了,姐姐这一早的打起包裹来,有什么事不成?” 绣荷哦了一声,不咸不淡地回道:“夫人才命人带话来,说昨儿头疼发了,家里事多人少,叫我跟绣幕回去伺候,姑娘这里若有事,再叫我们来也是一样。我收拾好了,正等绣幕出来了,好一处走呢!” 青桃梨白随即对视一眼,一切不言自明。想必是景夫人知道这里的姑娘再好,也不过侧室,正主子正在来的路上,也许不日将至,景夫人为避将来的嫌疑,自要现在将人抽走。 青桃回过神来,淡淡对绣荷笑道:“既然夫人的话,姐姐们去了也好。不过姑娘在屋里呢,姐姐们要走,也不辞上一辞?” 绣荷也是个厉害角色,平日看不出来,这时候有些显山露水了,她也回上一笑,淡而不厉地道:“姑娘正忙呢,且又心烦,我们这等下人的小事,又何需去烦姑娘?” 正说话间,绣幕从右边耳房出来,手里也捏了个小包裹,看见院中人,怔了一怔,她倒比绣荷老实,脸上便有些讪讪地,口中道:“我们这就去了,夫人的话,也不好违背。下回有事,姐姐们再叫我来也是一样。” 绣荷失笑:“夫人不过一句客气话罢了,姐姐如何当了真?眼见世子将有自己的封地宅子,世子妃一来,必然重整家业,带来的丫鬟,不够的还可以买,哪儿还用得着外头人?” 外头人三个字,无疑是含沙射影,暗指曜灵的。世子妃才是世子府上正经管家的人呢!你们姑娘?边上凉快去吧! 屋里,曜灵的声音轻轻漂了出来:“青桃,梨白!” 二人应声而去,再不看绣幕绣荷一眼,绣荷冷笑,拉起绣幕便向外走去,口中尤其不肯放过:“当作自己是个主子了?若不是为了世子,这园子都没有你的份!” 青桃梨白明明听见,气得两人脸都紫涨起来,青桃正要回嘴,曜灵又催了:“快进来!” 二人只得进来,青桃气得蛤蟆一样鼓着嘴,曜灵正将一封信写完了,包进信封里,正回身要递给梨白,看见青桃这样儿,忍俊不住,微露笑意道: “一大早起,又是冬天,哪来的过路蛤蟆?” 总算看见姑娘的笑了!即使是在这个时候。 青桃心里顿时一松,就算自己被嘲笑了也毫不在乎,立刻眼里有了神气,口中情不自禁惊呼:“姑娘!” 曜灵嗔道:“叫什么?我不就在你眼前?” 梨白忍冬全在心里松一大口气,忍冬总算也恢复了油滑本性,脱口而出道:“吓死爷爷了!我当姑娘的脸自此就僵了呢!唉哟!” 一语未尽,忍冬就捂住了耳朵,原来是梨白,上去就折了起来,口中尤不放过:“你说得什么话?谁僵了?敢这样说姑娘,看我不收拾了你,厨房里正没有好菜呢!切一盘耳朵下酒是好的!” 忍冬疼得直叫,这才觉出梨白生起气来,也是不容小觑的。 曜灵摇头,依旧淡淡道:“收了手吧,先想个法子,将信送出去吧!” 是假装的,自然笑是假装出来的。可也只有现在能够,若在昨晚,她是装也装不出来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也唯有破釜沉舟一条路了。 曜灵的心是苦的,可一但下定了决心,也就没有了退路,更没有后顾之忧,自然也能笑得出了。 一早岑殷便走了,去了哪里?别人也许不知道,可曜灵是与他心灵相通,互有默契的。岑殷一定去寻宁王的大管家了,正如曜灵此刻写信,给洪家香玉,转手要寻洪冉一样。 既然太后如此逼迫,不反抗就太不成道理,也太不符合曜灵与岑殷的性格了。 不过因了泓王夫妇还在京里,不得不忌讳避让些,不然依了岑殷的心性,昨儿接了信就要闹将起来,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再忍。 太后实在过份,真当了自己是鱼肉一般凌辱,以前尚可容忍,可现在有了曜灵,岑殷断乎忍不下去! 曜灵呢?也是一样。 以前她只担心,自己的复仇大计会牵连岑殷,可如今还怕什么?太后自为这一招神来之笔?恕不知反将岑殷与曜灵捆在了一起,二个人的力量,到底要大过一人不是么?! 岑殷果如曜灵所料,去了城外山上,一处别院,那地方极为隐僻,不知道的人绝计寻不到,原来是一处荒废的庙宇,宁王的人来后,外头不理,里头翻修一新,神不知鬼不觉,正做个绝妙下处。 岑殷也是自曜灵提及,暗中命麾下高手四处打探,刚刚得知所在,今儿便就上门来了。其实也是宁王有心放出风去,引着他来,不然只怕也难寻到。 但入山门,岑殷便吃了一惊,原来寺院的外表似多年颓圮的荒寺,那个内院却髹漆得金碧辉煌。 但见庭中松柏参天,阶下植着无数的奇花异卉,架上的鹦鹉声声唤客。晶盆中畜着金鱼,书案上狸奴打盹。庭院深深,落花遍地。,见室内陈设幽雅,案堆诗书,壁悬琴剑,花种阶下,树植庭前,人到了这里,几疑别有洞天了 叮当蹙眉啧舌:“宁王好大的气派,不过一个大管家下处,就弄得这样堂皇起来?” 岑殷听见叮当的话,立刻噤住其声:“别乱说话!” 果然话音未落,内院里闲闲落落,走出一人来,髻挽乌丝,发披粉颈,半姿潇洒,风度翩迁,穿一件青布合体布袍,踏一双新兴薄鞋,腰间玄色丝条,足下松江署袜。 再看其面目,生得是长眉凤目。白面丰颐,英爽之气,奕奕逼人,猛一看上去,与岑殷眼眉间竟很有几分相似,只是额头上多几分风霜,脸颊间,少几分青春罢了。 “见过宁王!”岑殷一见此人立刻躬身行礼,叮当和铜锤则愣在了当地,宁王?! 不在云南安份守着藩地,皇上又不曾下旨,他竟敢大着胆子出了滇南?!这可算是抗旨不遵,闹不好,亦可算与谋反同论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宁王 宁王呵呵笑着,挥手直道贤侄不必,又指叮当和铜锤道:“这两蛮子哪寻来的?倒甚有趣!” 岑殷微讪道:“一次关外拾来,因是蛮子,不知礼数理节,叫宁王见笑了!” 叮当和铜锤这才回过味来,二人赶紧下跪陪不是,口中胡乱说些求饶的话,宁王也没听清楚,也不在意,依旧一笑而过,又道:“起来吧!” 宁王向岑殷身后张了张,略有些迟疑道:“当真贤侄,只带了这二个蛮子来?” 岑殷勉强一笑:“知道宁王有事召见,自然不可带多外人来见。” 宁王一愣,过后哈哈大笑起来:“我有事召见?怎不说你是病急乱投医?” 岑殷眼中寒光闪过,答得也快:“若不是宁王有事,那日为何醉仙楼外张扬?再者,若无宁王下属有心引着,我再有本事,也断寻不到这里来。” 宁王再度愣在当地,过后复又大笑:“厉害!果然几年不见,贤侄大有长进,除了孔武,更见睿智,不知,可是因为那位,尹家姑娘的缘故?” 岑殷不愿从狐狸口中,听到自己心爱羔羊的名字,他立刻打断宁王的话:“想不到宁王身在滇南,倒对江南的事一目了然,尽掌于心。宁王何时到的?” 宁王不出声地笑,半晌方道:“我人在哪里,世间事也瞒我不过,咱们别只站在这里说话,快请快请!贤侄尚不知我这里好处,来来。进来坐坐!” 岑殷回头看了铜锤一眼:“外头山门处守着,小心些!” 宁王毫不在意地道:“贤侄何需如此小心?这里上下都是我的人,你们一上山我就知道了。” 言外之意,我不放行。你们也是上不来的。 岑殷却不是担心这个,外头的人自然要守,可宁王就能信得过?才怪! 铜锤不必岑殷再多话,早已经去了,宁王微微一笑,也不再说,轻松拉起岑殷的手来,向内走去。 进了静室岑殷才发觉,内中正南设大理石屏二架。天然山水云烟;居中悬御笔白鹰一轴,上印着玉章宝玺,左壁挂东坡大字题文与可墨竹淋漓,右壁挂米颠淡皴仿赵大年远山苍老。 字画也罢了,以宁王的财力都不是问题,唯有御笔那幅,岑殷走上前去,细细看了半天,口中方喃喃道:“原来是先帝手笔!” 宁王浅浅一笑:“先帝空有鹰画,行事却只如白鸽。也就难怪最后会那样了。” 岑殷猛地回头,瞪住了宁王,二人皆狠狠对视,最后还是宁王先笑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说着话儿,外间一个侍儿进来送茶,打扮得十分素净,湖色纺绸夹袄。同色长裙。头上只得一块玉色包头,再无他饰。 宁王唤她作蕊珠:“给世子送茶!” 蕊珠落落大方上前来。岑殷忙接了茶钟,见也是梅子青小碗,别无他纹。心里倒有些生疑,宁王向来喜欢大张大阖,红绿喜庆的颜色,怎么这回换了个人似的? 宁王似看出他心思,见蕊珠见茶盘放下,便命其出去,然后方微笑向岑殷道:“可是世子不解?其实也很简单,人的年纪大了,见的东西多了,也就没那许多矫情外饰的要求,倒是返璞归真,更合心意了。” 岑殷不开口,慢慢将手里热茶呷了一口,今儿天气真得很冷,他也出来得太早,手已经冻得冰凉。 宁王微笑,坐于上首,默默看着岑殷。 岑殷自管自将茶喝了个够,杯里空了,方才丢于桌上,宁王哈哈一笑:“现在舒服了?” 岑殷不回话,转身直视对方,眼中乍然闪过煞气:“宁王这次来杭州,想必不为在这山中修身养性吧?” 宁王不出声了,脸上却还挂着笑,笑得跟狐狸一样狡猾。 岑殷慢慢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依旧只看对方双眼,道:“说来听听。” 宁王哼了一声,身子向后倾去,他是见过风浪辨得出真假的,眼下岑殷被太后那道懿旨引得动了真气,他看得出来。 有火必用,可要小心的是,别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损人,可不能不利已。 宁王对这天下,对皇上屁股底下那张龙椅垂涎已久,因此倒比年轻时多培养出了几分耐心,上回失败,教训不可不取,如今怎样? 机会来了,可更要小心行事才好。岑殷更不是个容易对付的,自己倒别着了他的道才好。 想到这里,宁王复又微笑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修身养性哪里都一样。我不过听闻世子路过此地,想着多年没见了,宫里又总不肯松口让我入京,我想大侄子想得厉害,又听闻杭州山色天下无,所以才溜出来看看。” 溜出来看看?岑殷不说话,只抬眼将这屋里上下张望了一遍,其意不言自明。这里装饰成这样,绝不是临时起意来得及所为,更不可能只为个大管事做下处这样大费周章。 宁王自己也觉得了,却只是嘿嘿地笑,不多解释。 岑殷明白,这只老狐狸是拿定了主意,不见兔子不会撒鹰了,自己若不说几句真心话,断断勾不出对方的实情来,没奈何,只得低低开了口: “太后懿旨一事,想必宁王亦有所耳闻吧?” 宁王微微点头:“可是给世子指婚一事?昨儿已经听说了。” 岑殷玉一样白润的脸庞,泛起片片死灰来,一瞬间,没有力量的阳光掠过他眸底,留下一片深邃的黯影。 “这事我是断然不从的。”岑殷终于说出一句叫宁王听着心花怒放的话来。 宁王双手重重拍在桌上,嘴角情不自禁扬起一丝凶狠而得意的笑来:“这就对了!太后一手遮天已时候不短,她一个妇人家,天下有她什么说事处?朝堂上空有许多命臣,外头更有你我这样的皇族,却只是空无一用,凭她一个妇人说定天下?!这成何体统?!先帝若地下有知,想必也要羞愧难当!” 岑殷不肯接话,别的不说,先帝什么样的人,他比宁王清楚,再者,太后如今也无法一手遮天了,皇上势正欲起,可谓两方势均力敌,不过宁王故作不见,只指对自己有利的来说罢了。 当年先帝不选宁王,是有道理的,这样的人眼里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成败,天下苍生?才不在他的心里。 可眼下他却不得不虚与委蛇,因为不得已,他求到这里。 “如今只说太后给你指婚一事,那姑娘什么样我不知道,不过他爹却是我的兄弟,呵呵,想必姑娘也差不到哪里。身份不算低微,恢复名誉也不过一句话的事儿,太后她老人家就是不肯,除了旧恨,便是妇人之见,一点大气之为没有。只看这一件事,便知其心胸如何狭窄,断不能托付天下!”宁王说到气头上,话便有些止不住,不过还是心里有数的,故意挑的伤心之处来提。 岑殷剑眉下一对幽眸似寒星深邃幽冷,眼神中的锐利森凉,就连宁王也忍不住向后略微缩去,这才止住了话头。 “太后怎样不用宁王指点,如今我只问一句:宁王当年之勇,现尚存几分?!” 直截了当,不给对方回旋的余地,岑殷知道唯有如此,方才可能从老狐狸嘴里,取得几句真言。 城中客栈,香玉刚刚起身便接到忍冬亲自送来的信笺,洪家人的下处本不难找,岑殷手下个个精兵强将,除了铜锤,他人亦不很差。 香玉有些不太明白,昨儿才见过面,今天就送上信来,尹家那丫头是什么意思? 忍冬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姨娘快看,完了好让我带回话家去!” 香玉尚未梳洗,被她逼着只穿小衣坐在床上,将曜灵亲笔所书的信看了,上头不过寥寥数语,香玉本自识字不多,可大约几个字还是认识的,但看过之后,是眼也直了心也不跳了。 曜灵要约洪冉见面!还是立刻,现在,马上! 不是说那丫头眼见就要嫁进世子府了么?怎么还约我三儿见面?这要传出去,她的名声不要了? 再者,世子也不能容她如此吧?! “出什么事了?”香玉从信上抬起头来,满腹狐疑地问着忍冬,后者紧张不已,虽是初冬,满头大汗,心想这姨娘想必消息不灵?原来并不知道世子与姑娘的婚事有异。 “姨娘别问了,快依姑娘信上所说,给我个准信吧!我还赶着回去,姑娘等着听音呢!”忍冬急催,香玉无奈之下,只得先回道: “我三儿此时正在城外码头上,他歇在船上,也好日夜照看家里货物。姑娘实在要见,今儿晚间去洪家船上,倒是一条好计。一来没有外人清静好说话,二来自己的地方,也好隐藏踪迹,免得惹人闲话。” 忍冬将香玉的话一字一字记在心里,转身就要跑,香玉急得在后头直叫:“等我,等等我。。。” 忍冬哪有那个耐心?等香玉穿起鞋来再看,人早就跑得没了影儿。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夜见故人 再回到兰园时,忍冬整个人已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青桃从屋里出来,撞见忍冬冲进院门来,止不住惊叫了一声:“好家伙!” 忍冬头上直冒热气,口中大叫热死了,一边跑一边拉扯着身上的棉衣,梨白听见了也从屋里出来,拉住忍冬便要先带她下去洗脸擦汗。 青桃拦下梨白:“都什么时候了还那许多讲究?先让她进去回了话再说!姑娘现等着呢!” 忍冬也说不必,一把将衣领子扯开,喘了口气,又顺手抽出梨白的汗巾儿擦了把汗,这才快步又冲进了屋里。 曜灵早坐在桌边等候,见忍冬如此模样进来,心里自是不忍,反倒忍冬自己满不在乎,站定了就将香玉的话原样背了出来,一字不漏,一字不差。 曜灵面上若无其事,只淡淡嗯了一声,然后便吩咐跟进来的梨白:“去烧一锅热水,给忍冬好好洗洗!再取干净棉衣换了,这天凉得很,别看你现在热得厉害,一会身上汗干了,只怕受寒!” 后头一句话是对忍冬说的,小丫头听着有些感动,现在什么时候了?火都烧到姑娘眉头了,她倒还有心挂着自己。 “姑娘放心,我身子骨硬朗得很,做花子时就失生病,现在过得这样好,又天天有肉吃,吹点小风那是不在话下!”忍冬咧开大嘴,笑得看不见眼睛。 曜灵也冲她一笑:“可你现在不是花子了,不是吗?”她加重语气,眼里闪出暖意的光来:“如今咱们都要将身子养好。将来还有大事,等着去办呢!少了一个都不行!” 青桃梨白,并忍冬不知怎么的,听见曜灵这话。本是好意的,却都有些心酸,忍冬刚才脸上的笑慢慢隐了下去,梨白的眼圈不知不觉红了起来。 青桃咬了牙,推了梨白一把道:“姑娘都吩咐了你还不去办?忍冬这里等着,这屋里暖和,我替你取衣服,梨白催水,一会儿好了来叫你!” 待人都去了。曜灵亲自倒了杯热茶给忍冬:“先喝了这个,顺顺气!” 忍冬也不拒绝,接过就干了,然后眼巴巴看着曜灵,心知必还有话。 果然曜灵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方淡淡又问:“香姨娘还说些什么没有?” 忍冬摇摇头:“没说别的,只是吃惊,看起来,香姨娘还不知道姑娘与世子。。。”她没再说下去。 曜灵苦笑:“即便你去时不知,现在也该知道了。你没见。今儿上午咱们园子里静悄悄的,连一个上门递话送喜礼的人也没有?”她的笑里混和着鄙夷,亦是无可奈何。 杭州城里,顷刻之间就传遍了,世子妃另有其人,世子的婚事有变。太后亲指世子带来那姑娘,只不过做个侍妾罢了。 江家倒是送来了帖子,不过说最近家里有事,不能款待姑娘别院里赏梅了。 曜灵听说只是笑。情理之中。可以预料。 世子妃这三个字哄骗了多少人?她想。如今倒可以看个分明,谁是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了。 整个杭州城里一个这样的人也没有。硬要说有,就只有自己身边这三个丫鬟了。不过她们是自己一路带来的,可算不得这里的人。 还有?香玉如何?她会不会也看轻了自己?曜灵有些好奇。有些凄然。 这日午后,岑殷方一脸疲意地回到小院,刚刚迈进外书房的门,他便吃了一惊,曜灵稳稳坐在外间屋子中央,脸色平缓,镇定自若。 “世子辛苦!”曜灵见他进来,方款款起身,昨儿晚间的颓然与绝望似于此时一扫而空,她走到他的身边,轻轻替他去了披风。 叮当和青桃知趣退了出来,照例一个在台阶上坐着,一个在廊下逗鸟儿。 曜灵并没有问岑殷去了哪里,反将自己晚上要去码头见洪冉的事说了。 岑殷微微挑眉,他没有误会,却只不解。 “洪家难不成也有异心?”这句话岑殷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他知道曜灵一定知道自己去寻了宁王,默契自不必说,可曜灵去寻洪冉? 莫非洪家也有蹊跷? 曜灵摇头,眼中闪出青色的精光:“洪家没有,洪家三爷却有。” 有什么?福运社是也! 她将自己一路出京来所见,与福运社有关的事都说了出来,更将本以为大头领会是岑殷,后头与他接近后才发觉不是一事,也一并说了。 岑殷开始只是眉头紧锁,可越听到后来,越放松,最后面上甚至浮上微笑来:“你怎么会猜那人是我?”他有些调皮地开了口:“我哪有一点与绿林好汉相似之处?” 曜灵也抿了嘴,脸上泛起粉霞来:“当日不知世子为人,自然这样想来。如今知道了,也就明白不确。” 岑殷收了玩笑之色,复又挑起眉头来,正色问道:“虽如此说,可你有几分把握?福运社必与朝廷不睦,因当日宫中下旨要剿,可也难说就一定会有异心,毕竟举事难度太大,是要掉脑袋灭九族的,一般等闲,绝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曜灵亦收了笑容,冷然勾唇,眼波流转中中厉光一闪,微咬着牙回道:“哪个草莽没有入堂之心?哪位绿林没有翻身为官之愿?若许于重诺,想必将有武夫入榖。这就要看,二爷与宁王今日谈得如何了!” 岑殷变了脸色,可很快又恢复了回来,他早知瞒不过曜灵,心有灵犀,果然他与她之间满是默契。 “宁王这只老狐狸!” 曜灵眼见岑殷说着话儿,头上便爆起了青筋,她立刻走上前来,从袖子里抽出玉色熟罗绸帕,轻轻替岑殷拭去额角细汗,然后方柔婉地劝道:“二爷别生气,若不中用,咱们再慢谋就是。” 岑殷低下头去,眼见那双青金色的眸子,于黄昏惨淡的日光下闪烁出光芒,如香雕粉捏般的桃腮,自己伸手便可触及,鲜艳欲滴的红唇更比初春的樱桃明媚,他的心软了,宁王被抛去了脑后,他的心里,此刻就只有她了。 曜灵尚不知怎样,自己的唇上便印上了温热,有些沉重的呼吸里,满满都是男人的气息,她的双手亦不知何故,放上了岑殷坚实的胸膛,宽厚胸膛如沟渠般分出两大块坚实的胸肌,曜灵脸上发着烧,心想快将手拿开才好,却就是没法挪开。 岑殷情热难挡,知道此事不当,可他控制不住。昨儿晚上他觉得自己几乎已经失掉了好运,太后的信将一切都毁了,那一刻他恨不能亲手血刃了那个狠毒的女人。 可一夜之后,事情变了。他是不服软善谋略的,尹家这丫头呢?偏生也与他一样。两人的心再次想到了一处,豁出去,也不肯白白受了太后凌辱。 最重要的是,她相信自己,知道自己不会就此束手就擒,明知自己出去,回来问也不问一句。自己呢?自然也极信得过她,即便她今天夜里,要独自一人去见那个心里也有她的男人。 也许因为想到这个,才令他愈发吻得忘情?兰麝之香,满怀芬馥,岑殷难舍难依,恍惚间觉得自己好似陷入一片四月的花海,温柔软香,芬芳袭人。 青桃坐在台阶上,眼见叮当在廊下倒十分安宁,心里不觉好奇,又想起今儿岑殷出去得奇怪,口中便轻轻叫了一声:“叮当,下来我有话问你。” 叮当无声无息溜到她身边:“有屁快放!” 青桃红了脸,打了她一把:“这丫头还是这样粗鄙!世子也不教导你几回,白纵坏了你!” 叮当立刻嘘她:“你小点声行不行?嗓门那么大,怕不叫来人怎的?” 青桃叹了口气:“咱们有自己的宅子就好了,这里总是景家的地方,别的不说,自郑相的信来,园子里人看咱们的眼色都变了,尤其是我们兰园的人,一个个面前不说,背后笑的,惹得人牙痒痒!恨不能叫来骂她们一通,又寻不出由头!” 叮当哼了一声,转头看着青桃道:“你也小家子气起来!如何与他们一般见识?好不好的,也只几日罢了。” 青桃听这话里有意思,马上就追着问道:“姐姐这话什么意思?世子是要离了这里不成?还是说,就要如那信上所说,城外量地起宅子了?” 叮当愈发冷笑:“你当真以为世子要做静王了?如太后所说的一样?你也不想想,若真如此,你们姑娘该怎么办?真做尹夫人么?伺候将来的世子妃不成?!” 青桃听到世子妃三个字,心头火起,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别人我不管,姑娘我是知道的,哪有这个性儿?这不,今儿姑娘就要去搬救兵呢!” 话一出口,青桃立刻后悔,曜灵早吩咐过,去信香玉之事不可外传,虽叮当不是外人,可没有曜灵亲指,青桃到底还是不敢泄露给人。 青桃不说,叮当更不相问,她似一切心中有数,见了青桃有些失惊失慌,反倒好笑:“你怕什么?我又不曾问你。姑娘的心与世子一样罢了,你当世子今日去哪儿?” 第一百五十八章 福运社 叮当反问起自己来,青桃愈发吃惊不小,叮当笑得声音有些大了:“你怕什么?”她将这话重复一遍,然后低下头来,秘密对青桃说道:“世子不是那样软弱的性子,越是艰难越见本事,这才是我叮当佩服的汉子呢!” 青桃张大了口,心想这二人心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正要开口,门帘响过,曜灵妖妖娆娆,临风杨柳般从屋里出来了。 青桃即刻从地上起来,回身看去,不觉傻了。从来姑娘没有今日这样的好面色,虽则青衣素颜,却是宝靥微红,梨涡欲笑,更皆柳挹双眉之翠,花飞一面之春,身虽处初风寒风里,明见其心却如人间四月天中。 “青桃,传饭!”原来曜灵出来不为回兰园,只为传饭? 青桃闷了一日的心情,此刻如被春风拂散,笑容重新回到她脸上,只听得脆生生哎地一句,青桃有如飞起一般,奔了出去。 叮当亦从地上起来,笑嘻嘻回望曜灵,又暗中竖起拇指来,曜灵的脸越发红得厉害,嘴角却倔强地高高上扬。 你打不倒我,我更不会就此认输!太后你想玩,咱们就玩大一点吧! 晚饭因是青桃亲自去厨下吩咐了,因此做得精心,送上来时,便是干煸牛肉丝,糟烩鸭条,面筋篙干,上汤菠菜。 厨下来人站在地上,陪笑对岑殷回道:“世子姑娘且将就用着,因说了不要凉盘,因此先送上四只热菜。上好的金华酒也烫上了,后头还有四只小菜,并一碗鱼羹,马上就送来!” 岑殷看了酒壶一眼。点头应道:“叫你们辛苦!酒便罢了,这就送上饭来吧!” 那人有些吃惊,便又看了看青桃,心说不是你让我烫上酒来? 青桃红了脸。她以为岑殷与曜灵和好,一处用饭,酒必是少不了的,不想会错了意。 其实并无争吵,哪来和好?从来没有坏过,就不必提和好二字。 且酒多误事,坏了晚上的大事就不好了。 本来岑殷怕曜灵误会自己信不过她,便吩咐了叮当与铜锤与她同行,不料曜灵反嗔怪他。怎么放心让自己一人独去? 岑殷大喜。 当下岑殷叫那厨子也不必再送菜来:“左右我们这里用完了就走。只快些将饭送来就好!” 虽是简单几只小菜。一碗白饭,岑殷却觉得,这是今生吃过最舒服畅快的一餐了。 饭后。曜灵回兰园换上夜行黑衣,出门后便见岑殷也是一身玄色衣裤。蒙了头脸,叮当铜锤也是一样打扮,不觉笑了。 岑殷上前来递给她一付黑绸子面罩,又密密嘱咐她几句,曜灵好笑起来,自己又不是头回行夜路?当自己三岁小孩一样做什么? 于是她对岑殷嗔道:“知道了二爷!今儿二爷也唠叨起来。” 叮当铜锤明明听见,皆忍笑将目光转开,故意不去看岑殷。 面罩后的脸已经有些发红,岑殷举手告饶:“好好,不说不说。” 四人当下提足,即刻就向城门处奔去。 本来岑殷身有令牌,出城不是问题,可若用上令牌,知府那里必然知晓,那就打草惊蛇了,因此自下午知道要出城,岑殷便吩咐铜锤买通一班相熟守城侍卫,这时便替他们将城门开了,四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出城而去。 来到码头,曜灵一眼就看见,三搜熟悉的洪家货船,正静静停靠在码头最近处,全无一盏灯光,黑黢黢的,声息全无。 难道香玉没将话儿带到?洪冉不知道自己要来? 曜灵的心向下一沉,情不自禁收住了脚,目光有些犹豫地向岑殷看去。 岑殷却比她眼光犀利,一眼就看出,中间一艘船甲板上,高高的桅杆上坐着一人,许是看见四个黑衣人到,那人微微向下摆了摆手,很快,船上便伸下一只跳板来。 曜灵的心跳恢复稳定,她暗怪自己一时情急失了头脑,好在有岑殷在,当下便不迟疑,纵身向跳板跃去。 铜锤早抢在她前头上了跳板,抢先来到甲板上,曜灵其后,岑殷紧跟而至,叮当殿后。 四人一字排开,面对船上甲板,同样一字排开的四个人,其中第三个,朦胧月光下,依稀可辨,正是洪家三爷,福运社堂主,洪冉。 见到来人,洪冉不吐一字,反将右手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对方噤声,目光在曜灵身上稍做停留,便微微向底下船舱处偏了偏头。 众人由甲板下了二楼,鱼贯而入,洪冉打头揭开门口软帘,岑殷走过其身后时,二人四目交接,电光火石间似乎有火花在空气中烧起,不过顷刻而逝,岑殷很快转头,进舱里去了。 屋里早设下两排面对面,共四张香楠木椅子,都搭着墨青撒花椅搭,洪冉走到正中,下了个请字:“世子请上座!” 他没想到岑殷也会来。 香玉一早登船,只说曜灵要见他,晚上就来。 洪冉先是一头雾水,他本以为自己再见不到曜灵了,城里风言风语,都说那丫头要嫁给世子,也许不能成妃,却可得世子真心,唯她一人而已。 难过是自不必说了,可那丫头也算得了好归宿,世子只要真心对她,自己就算失了心落了泊,到底有二个人得了幸福,最关键是,她能幸福,自己受伤也算值当。 会不会是来求自己,回京时带信给家里?洪冉本以为是这事,直到下午从城里传来消息,世子与曜灵婚事有变,太后托人带信,更听闻她老人家亲下了懿旨,曜灵只能为侍妾,这也罢了,意料中事,不料还有后话,太后不日将亲指世子妃,送上门来! 这下洪冉蒙了。 什么意思这是?世子身边将再有个女人?曜灵还要侍奉那个女人?! 这成了什么狗屁道理?! 洪冉当时就火了,揪住送信上来的伙计怒道:“你可听清了?真有此一说?” 伙计吓得浑身哆嗦,口中连声回道:“是姨娘让我送消息来的,我本不信,姨娘也说是真的,这才特命我码头跑这一趟。” 洪冉的手松一松,伙计趁机溜开,却听得背后一声闷响,回头看时,原来好端端一张八仙桌,被洪冉一掌拍成了两半。 早知道这样,自己就不该白白放那丫头离开!至少,也要争取一下! 世子有什么好?本以为他只为她一人,不想还是跟别的达官皇族一样,弄许多女人在身边,而她,不过只是其中一个罢了。 八仙桌破碎倒地,洪冉的心也跟着一同裂作了两半。 那么晚间她来,所为何事?突然洪冉想到这里,死了大半的心又活了过来。 必定是那丫头知晓此事,不甘心束缚,想偷偷跑出来,又或者。。。 洪冉眼中发光,心里升火,希望的火苗在他胸膛里发芽,微妙的情绪涌了上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又有了盼头。 于是他精心布置下一切,本来福运社杭州分舵主今晚要与他会面,他也预备推了,不想那人还是寻上门来说有急事,洪冉实在分身不得,心想曜灵也不是外人,叫她见见也无妨。左右出京路上,她也听过见过不少了。 却没想到,岑殷也一同来了! 这算什么?洪冉又气又急。 气得是,世子怎么就是不肯放过尹家丫头?偏生那丫头还总信他,最后竟还将人带到自己船上! 且事前没有通知,明显当岑殷自己人一样了,自为一起理所当然。 急的是,福运社三位同僚,杭州分舵主与他两位属下也在,这可如何是好? 岑殷可算朝廷重臣,世子身份全不必说,定国大将军五个字更不是白叫的,别看他年轻,却也是几回沙场上死里逃生出来的,眼光犀利自不必说,几位同僚哪里逃得过对方审视? 福运社是朝廷重点打击对像,万一。。。 洪冉不赶再多想下去,脸色微微一沉,指着分舵主两位属下道:“这里没你们事,夜里更比白日需得谨慎,你二人出去甲板上看着,别叫小毛贼偷了咱家东西!” 这话说得,明显是将此二人当了洪家的伙计了。 二人也不吭气,掉脸就出了船舱。 岑殷早看出来,这二人打扮身形,决不是一般家养小厮,拿铜锤来比还差不多。不过他也不开口,静静看着那二人出去,然后淡淡吩咐铜锤: “你也带了叮当出去,只怕二个人看不住这样大一艘船,能帮处,你就帮些吧!” 铜锤与叮当应声而出,门外,刚才那二人并没上甲板,只在门口守着,见铜锤叮当出来,旋即走到一边,叮当一双精光闪闪的明目,狠狠盯住对方,与铜锤一起,亦守在门口另一侧。 对峙之态,舱外已然形成。 舱内又怎么样呢?自然,也不好到哪里。 曜灵与岑殷同站一处,洪冉与分舵主并列对面,如外头门口四人一样,舱内四人亦略带紧张地互相对视,怀疑与猜忌在面对面之下蔓延开来,气氛如绷紧了玄的怒弓,一触即发。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谈判 不料正在这紧迫关头,曜灵却突然微笑了起来,她最先放松了身体,本来放在身体两侧有些捏紧的双拳,骤然间合在了一起,本来绷得山紧的肩膀,也瞬时松弛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她的笑如夏花般灿烂,又如春风般和煦:“咱们这是猫捉老鼠么?”她青金色的眼眸里,流转出来的,全是狡黠与精明。 “谁是老鼠,谁又是猫?反正今儿我送上门来,肯定不是被人戏弄的,那么洪三爷呢?想必也不愿做只小鼠吧?” 曜灵的玩笑话,和她自己的放松之态,顷刻间令屋内如箭上弓的气氛松弛了下来,她的微笑,更比她的话有力量得多,三个大男人,不由自主望着她,也笑了。 “这里有没有老鼠我不好说,毕竟不是我的船,难说一定没有。”分舵主笑着开口了:“不过三只老虎是有的,灵猫亦有一只。” 三个男人会意同时看向曜灵,天然素颜上,那双青金色的猫眼突然露出羞色,不过也是顷刻而逝,很快就闪出精光来:“老虎别看个大,确是斗不过灵猫!猫可是老虎的师傅,还有一招没教呢!” 洪冉这时也说得也笑话了:“可惜这里没有树,不然姑娘正要一展身手,也好叫几只老虎开开眼界!” 四人一起笑了起来,气氛真正缓和了下来。 “坐吧,”洪冉挥手,眼睛却只看岑殷。四人中只有岑殷没有开过口了,他觉得自己还有些看对方不透。 岑殷镇定自若地坐在曜灵身后的椅子上。他并不是不想开口,不过今晚该由曜灵来主导,他只是陪她来的,一切由她做主。他只是颗定心丸。 所以四人坐下后,曜灵首先开口:“这位是?”她指着洪冉身边问道。 其实她早知此人必是福运社中人,衣着打扮,神气形态皆与她出京路上。所见福运社员类似,不是社中人就有鬼了。 且此人生得英武,虽眼下一付缓带轻裘的态度,可坐姿身形皆可看见,其身上不凡的武功,且神态自若,谈吐亦有些不凡,最主要,他与洪冉一同留在舱内。想必于社中地位不低。 洪冉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实话。曜灵他是不怕的。反正这丫头知道得也不少了,可是岑殷?他愈发没有把握。 到底这二人今日之来,所为何事? “他是我一个朋友。”想到这里。洪冉决定先探定对方虚实再说,不是信不过曜灵。他只是替她担心,怕她所遇非良人。 “你二人深夜赶出城来,想必不是为我的身份而来吧?”舵主轻笑开言,他早看出来,曜灵与岑殷貌似平静,可眼中皆是焦急与不安。 岑殷依旧保持沉默,只看曜灵,后者重重叹了口气,纤细肩头微微向下一沉,带动了洪冉的心,也沉了三分。 “三爷不必相瞒,我与世子早不分你我,”这话说得有些深意,曜灵双手不由自主绞在了一处,脸上更泛起红霞,可事已至此,她也顾不了那许多了。 即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是也。 “有关三爷上回于我提到,福运社一事,我诚心请教。” 曜灵的话,几乎令洪冉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什么叫她与他不分你我?当真为了这位泓世子,她一向以来的性格都变了不成? 当真不做世子妃也罢了,做小伏低伺候别的女人,也罢了么?当真这丫头,要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么? 洪冉吃惊不已地看着曜灵,当真这还是那个清冷倔强,不向一切强暴势力低头的,尹家丫头么?! 曜灵知道对方误会了,她再开口时,声音愈发坚定冷洌:“三爷上回提到,要我入福运社一事,三爷还记得么?” 这才是正题,她有意提醒洪冉,别被他事困扰。 洪冉将自己重重丢回椅子上,身边那人瞥了他一眼,心里盘算一番,决定实话实说:“不瞒姑娘,我便是福运社杭州城分舵主,雷英是也。” 这姑娘早知一切,不然自己来时洪冉会开口让自己回避了。既然她说与世子不分,那么再瞒下去也无意义。 洪冉心里有气,因此嘴闭得铁紧,一字不吐。 雷英又看洪冉一眼,轻笑再道:“洪堂主不必如此,既然姑娘已经问了出来,不答倒显得咱们福运社小气。只是在下听洪堂主提起,曾想拉姑娘入社,姑娘当时并没有首肯,如今怎么反倒自己提起这事来了?” 曜灵知道,自己面对的都是精明人,若不说实情,只怕混不过去,可若全说了实情,对方难保没有疑虑,也不定就为自己所用。 “福运社本为了什么目的而生?”曜灵突然转换的话题,让雷英和洪冉都有些发愣,雷英先反应过来,便快速答道: “自然是,为救天下穷苦苍生于浮世,以免困难苦世事涂炭无辜生灵。一向我社以大头领此句话为社中办事宗旨,姑娘听来,又觉得如何?” 曜灵点头,她想也知道,福运社短短几年之内能势力遍达天下,若没有底层人民的支持,是绝不可能发展得如此顺利的。 这样的宗旨无疑是迎合了福运社大部分社员的心意,他们皆可算天下穷苦苍生,因此入社求个太平,求份活路。 “既然为天下穷苦苍生,我便出一份力又如何?我虽不曾穷过,苦字却是尝过的。因此也算与福运社心灵相通,因此才想。。。” 曜灵的话尚未说完,洪冉憋不住开了口:“姑娘何来苦字?以前不苦,现在难道就苦了?还是说因为与世子婚事有变,突然间就由甜变苦了?” 岑殷猛地变了脸色,双拳在椅子扶手上捏得铁紧,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直向洪冉射去。 曜灵却毫不动容,反而回头安抚地看了岑殷一眼,眼中柔情,令岑殷即刻缓和下来,却令洪冉越发生气。 只是在他欲再次开口讽刺之前,曜灵猫一样的眼眸却向他望了过来,其秀美的眉峰由松弛变得慢慢锁紧,眉心里,拢起了几缕若有所思的皱痕,分明的唇角微微抿起,青金色一样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三爷原来都知道了?这就好办得多了!当了聪明人不糊涂话,太后与我之事,洪三爷想必京中也有所耳闻。她老人家虽面上对我极好,并派我出了这趟肥差。可实情却是,没有老太后那块迟到的匾额,采薇庄怕早就难以生存下去,当初我无门无路,没人敢带我出京一事,想必洪三爷也比谁都清楚!” 曜灵的话,令本是一肚子闷火的洪冉,渐渐软化了下来。是啊,自己初回见到曜灵,正是她求上门来,希望能借自己的船出京,洪夫人也是嫌弃她,才将这只烫手的山芋塞进自己手里。 见洪冉面色放缓,曜灵不慌不忙,又开口道:“太后既有心折磨我,三番四次逼迫于人,我再不反抗,岂不连点血性也没有了?且不说我,世子堂堂男儿,又怎么肯忍辱至此?” 雷英冷冷一笑,见洪冉不说话,自己便开口反驳曜灵道:“我福运社不是姑娘泄私恨的工具,姑娘与太后有恨有仇,却与我福运社有何相干?” 曜灵犀利的目光随即投射到雷英身上,眼波中冷光一闪,回以凛然一笑:“福运社难道与太后无仇无恨?几年前福运社险被太后落旨,全军覆膜,旧事历历在目,难不成雷舵主,这么快就忘了不成?” 只这一句,顿时就叫雷英哑口无言。确实,几年前福运社被朝廷缴拿得几乎无路可逃,若不是最后西南起了战事,分散了朝中兵力,如今世间便再无可能听到福运社这三个字了。 几年前,皇上尚且年幼,也确实是太后于朝中把持政事,这笔帐算到太后头上,确定不为过。 “即便如此,”半晌之后,雷英方说得出话来,只是语气依旧十分犹豫:“我福运社发展至近,因前些年大伤元年,几年来也不过社众几十万,其中正规兵力更是少之又少,虽则遍布全国,到底不强不厉,姑娘真要与太后抗衡,福运社怕当不得你手中利器,虽有世子麾下江南的兵力,只怕也不是太后,与皇上的对手。若真举事起来,只怕有以卵击石之危!” 这个时候,屋子里终于听见了岑殷的声音,沉稳而有力:“若有宁王滇南的兵力,又将如何?!”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雷英大张了口说不出话,洪冉更是目瞪口呆,盯着岑殷,瞠目结舌。 岑殷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这话一说出口,后路也就堵死了。可是无妨,他早下定了决心,因此无妨。 洪冉不敢相信地看着岑殷,心里翻江倒海,百味陈杂。 这个男人真能为了尹丫头,做到如斯地步?!若换了自己,能不能如此?洪冉突然间甩了个头,他不愿意问自己这个问题。 第一百六十章 谈判(二) 若他口中不虚,那也就难怪尹丫头对他如此钟情了,冲冠一怒为红颜,世间男子若不是情到极处,断不会如此绝然。 曜灵早知实情,可当岑殷淡然将这话说出口时,她还是觉得自己身上乍起了一片汗毛,每一寸肌肤上的每一个毛孔,骤然开阖,令她几近眩晕。 心跳得极快,想必脸色也有些突变,为免对面二人误会自己轻浮,曜灵正强忍着保持镇定,忽然手被一双温柔暖和的物件盖住,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岑殷,伸手过来,握住了自己。 曜灵愈发脸烧得不得自己,本能地欲收回手来,可岑殷却不放松,并捏得紧紧的,看过来的眼神,温柔,却坚决。 洪冉颓然倒在椅子上,很明显,自己拼不过这个男人了。不过很快他又挺直了身子,拼不过也不能做个孬种,洪家三爷从来不是黏糊性子,男子汉提得起放得下,自己一向不是只要她过得好么? 如今她求上门来了,自己帮是不帮? 岑殷寻上宁王,自己怎样? “所以姑娘此时要入福运社,势必欲说动社中人与你一起,举兵谋反?”雷英却与洪冉想法不同,他与曜灵初次会面,看得出来,这姑娘与众不同,却还没有好到要几十万人为她去死的地步。 曜灵眯起眼睛,然后突然放大,本来如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看向雷英后,她突然冷笑起来:“与我一起。举兵谋反?”她突然压低了声音,可眼中的戾气愈发浓烈:“举兵谋反,难道不是福运社一向以来,真正的宗旨么?朝廷逼得你们几乎决绝于世。难道社中人不想报仇么?且只说雷舵主你,可是当年留下的残余社中人?当年福运社遭受灭顶之灾时,情形如何惨厉,舵主莫非不知?” 雷英语塞。这姑娘每每说话总能打中他的痛处,没错,他确实是当年社中人之一,不过当时于社中身体低微,不过是个小喽啰罢了。 当年朝廷剿社之时,凡与福运社扯上点关系的,无不叫官兵灭门戮族,他只因刚刚入社无人知道,社中亦没有人供出他来。方逃过一劫。后来社势又起。他主动上门,又甚为出力,有了前车之鉴。办事愈发牢靠,因此很快上位。做了杭州这里分舵主。 可是这一切,眼前这位姑娘如何知晓?难不成是洪冉? 雷英疑惑的目光投向身边,可洪冉冲他微微摇头,明显不是。 雷英不觉从心底里佩服起曜灵来,好一双明查世情的眼睛!原以为只是好看夺目,颜色与别不同而已,想不到,夺的不只有目,还有别人的心! 曜灵看出雷英心思有些活动,眼眸中的戾气收去大半,眉头微微轻挑,清丽黛眸中换上芬丽,只是依旧还有些凛然傲气:“如今社中成员,只怕多半都与当年之事之人有些联系,若说不想报仇只怕有假,只是实力不济罢了。我正有个机会送上门来,你们难道不该谢我?” 岑殷简直要为她击掌叫绝,这丫头谈判的功力可谓无敌了!本是为求人而来,却说得好像人不依从,就是白放个绝世好机会从指间溜走,若不依她,不是对她不住,反是对自己不住了。 敢问世人,谁不自私?谁不将自已放在他人之前?若为旁人出力,只怕出之三四已是至情,若为自己?十分还要添上三分才够。 雷英明显已被说动了心,却还略有些犹豫,此事非同小可,亦不是他能决定的,不过牵线之人,亦可算英雄,若大事能成的话。 可若不能成呢?成者英雄败者冦,这事更不比寻常,若失败了,家里老娘也是要一起跟着掉脑袋的! 曜灵见事态有些胶着,便将目光投注到洪冉脸上,洪冉稳稳接住,不过他的目光里有着重重疑问:我是不怕死的,大男儿行事本该顶天立地!我亦早不想憋在洪家,做个无用的庶子了! 可你不一样,你是个女人,抛头露面已是不妥,入社许多规矩,甚至可说落草,一介女流,怎可做了绿林好汉? 更别说,举兵谋反,那是日日夜夜将脑袋提到手里过的日子,丫头,你当真为个男人,要做到这一步? 这句问话,前头洪冉从岑殷身上得到了答案,这回,他要看看曜灵的意思。 青金色的眼眸里,答案是一目了然的。 为了他?我愿意。 且不止为他,新仇旧恨,正借此绝然迸发!前有父母之死,现有夺爱欺辱,我尹曜灵不是砧板上的鱼肉,可凭他人任意举刀!就算那个人是太后,也绝对不行! 洪冉被曜灵眼里唇边,满噙着的刀锋般的冷然,惊得身子向后缩了缩,这丫头竟有这样大的决心!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是小看了她,燕雀不知鸿鹄之志,香姨娘想将她提为自己妻子,如今看来,确实有些痴人说梦。 金鳞岂是池中物?!果然尹家的丫头,令人刮目! 只是,她的男人就肯?放她出去历险,放她出去受难?真疼爱她,难道不该留她在身边好好养息,用心疼爱?! 岑殷满眼柔情地看着曜灵,他知道她要什么,偏生他也给得起。 她不是暖房里的花,更不是花斛中的装饰,她要有风要雨,要自由的呼吸,他愿意给,并且,如上所说,也给得起。 他信得过她,她呢?也能回报同样的信任,与默契。 洪冉看着对面一双鸳侣,无话可说了。拼不过,他想,到底还是拼那人不过。不论眼界心底,洪冉都对岑殷服了气。 雷英却还是犹豫,曜灵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勾唇一笑,声音清越如宝珠掉落玉盘,清脆悦耳,字字推送到他心上:“舵主难道不想光明正大,堂上议事?难道不想所经街道,人人仰目?难道只愿如此,深夜得聚,不能见人么?难道不想一家老小,同享洪福,共受富贵?!” 雷英震动,曜灵的话打动了他心门,是啊,老娘总说,儿子你在外头忙,到底忙得什么?家中虽有些钱财,为何不可露出来?有钱不能用,钱有什么用? 正大光明?是个,若能捞个官做做,可比什么分舵主强上多倍!老娘也常念叨,衙门里的守门也比铺子里的富户强,更别说,一人得道。。。 “姑娘这样的人物要入社,我等自是求之不得,”当下雷英就打定了主意,朗朗开口道:“只是姑娘所谋之事,还需大头领定夺。不过我等自为姑娘出力出策,以盼举众人之力,能成天下大事!” 曜灵笑了,这回是真的笑了,嫣然倾城,盈盈宝靥,娇艳如经酣春晓之花,浅浅蛾眉,一展如黛画初三之月,她这一笑,比百十盏明灯更亮,瞬间就将整个舱内都耀明亮闪了。 雷英看得有些傻了,洪冉瞥了对方一眼,清了清喉咙,雷英方回过神来,有些羞惭地低下头去。 你看你看,洪冉不满地又看岑殷,这样一个女人放在外头,可是危险?你可得好好看住了! 岑殷依旧只是微笑,曜灵回眸看他,眼里全是胜利的喜悦。谁说女子不如男?她的眼神会说话,男人能办的事,我小女子一样办得到! 是了是了,你最厉害!岑殷眼里只有她,满满全是宠溺,他虽不看洪冉,可对方眼神中的深意他全明白。 这丫头不是柔柳细花,岑殷心道,圈她起来,才是真正看不起她,且有害其生呢! 担心看不住她?两心相许,何来看守?她心里有我,这就够了,正如我心里有她。 当下四人将事情说定,由雷英起草,洪冉举荐,即刻便飞书一封,信鸽带去京中,请大头领亲启,望准曜灵入社。 “这只是头一步,”雷英见事情既定,便变得积极起来,“若大头领许了姑娘入社,这大约是没有妨碍的,便可由姑娘提出举兵之事,我与洪堂主旁敲侧记,并可联合江南与京中各名高位同僚,想必大头领亦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之下,必有决断。” 曜灵含笑点头,此时她眼眸中的青色褪去,金色漾了上来,盈盈秋水,顾盼生波,妙龄女子该有的妩媚慢慢显现出来:“如此正好,亦与我和世子初衷谋和。只是,”她顿了顿道:“宁王的事,还需再谋。” 无论何时,她也不忘维护世子。洪冉的心凉了一下,尹家这丫头真是个好女人,不会为了自己,白白利用爱人,她爱他至深,瞎子也看得出来。 岑殷与曜灵依旧双手相牵,这时便轻轻握了柔夷一下,然后方开口说了今晚第二句话:“没事,宁王那里有我,灵儿一切皆可放心。” 灵儿!? 岑殷口中吐出这两个字有如一柄利剑,正正刺中洪冉心脏,血渗了出来,却无处可透,只得再自己咽了回去,因此愈发苦了。 洪冉低了头,雷英也看出他的灰心丧气来,便带些安慰地拍了他一把,口中道:“堂主想是今儿检货有些累了?怎么总也抬不起头似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谈判(三) 洪冉瞪他一眼,心想你懂个屁!不过到底还是有些男子汉的骄傲的,因此便抬了头,不看曜灵,只对岑殷道:“别的不用说了,我知世子亦为此事用尽心力。如今在下只有一事不解,既然太后懿旨,令世子封地为王,且特留下泓王王妃在京,明显是留了后手的,世子这般行事,泓王夫妇怎么办?” 为了女人,不顾父母? 不是洪冉要替岑殷考虑,他只是不想,自己心爱的女人背下骂名。将来功成,却要被千夫所指,成为世子背亲弑君的罪魁祸首。 没人比洪冉更清楚,曜灵有多痛恨红颜祸水那四个字,清平长老那事,起因只为这四个字。 岑殷英挺眉峰立刻就染上了蹙意,一张俊颜随即阴沉了下来。昨日刚刚收到信,曜灵尚在景府之时,他便命亲近传信常如一,命其招齐几个当年老部下,信得过之人,再带上二百精兵,分成十批,急速进京。 分作十批只为掩人耳目,急速则为事情紧急。不过岑殷也特意在信上说了,先不必带出人来,且看看再说。 若一早将人带出京去,必将打草惊蛇,宫中知晓风声,必有防范,到时反坏了大事。 因此常如一等人只需到京后,于泓王府附近潜伏下来,若真有事,再加上王府中还有近百护卫,皆是当年自己带出来的精兵强将,只要找准时机,将泓王王妃带出京来,只怕不是太大的问题。 不过打算岑殷只放在心中。不想对洪冉提到一个字,不是信不过对方,只是福运社他还不太了解,且当着初回见面的雷英。他不想太早走漏了风声。 “这事我自有主张,不必洪三家操心。且是我泓王府上家事,三爷更不必替我忧虑。”岑殷淡淡开口,却几没气得洪冉冒烟。 家事?别想用这二个字来搪塞我!洪冉暗中捏紧了拳头。与尹丫头有关就不能只算是你的家事! “洪三爷!” 不知何时,曜灵已从自己椅子上站了起来,如临风杨柳,初绽青梅,盈盈然然间,她竟向洪冉弯腰,行了个礼! “我知三爷一向看重于我,”抬起头来,曜灵淡定自若。秋水双眸里。高贵的金色愈发浓厚闪耀:“灵儿自知有错。错在令三爷误会,因此特当另二位的面,给洪三爷行礼陪个不是。不过。”说到这里,曜灵突然话峰一转。 “如今一切皆都明朗。我敬重洪三爷,自洪三爷应我一路出京来,我知洪三爷最是个顶天立地,一言九鼎的男子汉。自然最看不得世间人受苦,更看不得如我这样的小女子蒙受冤屈,不然当日济南,洪三爷也不会与我一起,解救那些无辜少女了!” 这话说得极为冠冕堂皇,顾全了洪冉,更顾全了岑殷,前者不过只是误会,后者自然对此心领神会。 且抬高了洪冉用心用意,不只为自己,更为他人,这才是福运社堂主应当该有的作为呢! 洪冉对她无话可回,面对她这样一个女子,他想,自己还有什么话好说?俯首称臣,仅此而已。 岑殷情不自禁看着曜灵背影,嘴角高高上扬,微笑起来。替自己解围?小丫头果然当自己夫君一样伺候了么? 舱外,叮当铜锤正与对面二人怒目相视,紧张兮兮地互相对峙,忽听得舱内爆出一阵大笑来,并有岑殷的声音在内: “原来舵主家中是世代木工手艺人?竟看不出!” 叮当铜锤傻了眼,对面二人正自得意,却又听见自己堂主的声音响起: “世子见笑了,说起来我可是杭州城中有名木匠后人,若世子要定做家具什物,在下不才,倒可以举荐自己呢!” 叮当铜锤哈哈笑了起来,对面即刻二人瘪了下去。 正当此时,听见帘笼响过,雷英打头,岑殷在后,曜灵居三,洪冉殿底,四人鱼贯而出。 这四人此时全无来时紧张冷漠的神情,皆是一脸轻松,大事已定的样子。 舱外四人怔住,过后赶紧上来给各自的主子请安问候,眼神中各有问询:没事吧? 岑殷先自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然后雷英也同样行事,却反头笑问岑殷:“世子才说要一堂香楠木的?我看还是花梨好些,木料硬,颜色又端庄,正配得上世子与姑娘!” 曜灵抿着嘴笑,不发一言,看向岑殷的眼神中,金光闪烁。岑殷笑对雷英:“既然雷公如此说,你是行家,就依你所说,打一堂来吧!不过手工要好,我便罢了,姑娘是不好糊弄的,你随便应付,我怕你收不到工钱呢!” 雷英哈哈大笑起来:“姑娘自是不好糊弄,我怕姑娘更甚过世子呢!不过工钱便罢了,只怕是我送于姑娘世子的贺喜之礼!既然是礼,自然手工是好上再好的,我只求姑娘看顾,将来好多介绍些生意来呢!” 曜灵依旧笑而不语,这种时候,她总是退后的,有岑殷在,她还说什么呢? 岑殷爱怜地看着她,然后对雷英道:“这是自然,将来我家中所有这些事,都是她管,你不将她讨好了,我这里说尽了好话,怕也无用。” 三人说说笑笑,唯有洪冉是张冷脸。不过月黑风高,舱外无灯,下人们皆看不见罢了。 曜灵心里有数,却无话可以安慰。 今生错蒙君爱,无以为报,只望将来有如我一般女子,可以安抚君之诚心。 这话她放在心里,知道说出口也是无益的。 为免甲板上惹人耳目,四人便就此舱前告别,岑殷曜灵,并叮当铜锤四人,先从跳板上跃下,展眼之间,人便已在一丈之外。 雷英眼见,如练月华之下,曜灵俏丽身影翩若惊鸿般,如电掠过,夜幕之下,如流星划过,只一道光之后,便不见了踪影,口中不禁叫绝:“想不到这姑娘,心计口舌了得,身上工夫也如此厉害!” 话音未落,回头便见洪冉一脸丧气,雷英不觉失笑:“这也难怪,老兄你如此失魂落魄了!”他同情地对洪冉道。 洪冉心头一阵苦连着一阵酸,多少日不曾见到曜灵了?今日千盼万念,总算得佳人盼顾,不想她来了,岑殷也来了。 私心来说,当他听见香玉派伙计来报,岑殷与曜灵婚事有变时,他除了替曜灵痛惜之外,心底深处,是有一丝丝期盼的。 与岑殷不成,她来见自己,是不是表示,自己又有了希望? 明知曜灵不可能是那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之人,洪冉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这样偷偷祈祷。这丫头是勾了你的魂去的,香玉就曾这样说自己儿子。 可惜的是,曜灵依旧没有归依他的意思,她只爱岑殷一人,带他来,正为表明心迹,对岑殷,也对洪冉。 这丫头总是太过精明,没人没事,能瞒得过她! 洪冉半是安慰半是痛苦,曜灵终究还是保持了自己的天性,没向任何人低头。不可能向太后低头,更不可能遇挫回头,放弃岑殷,来找自己。 若这样,她还是自己心里那个可爱可疼的尹丫头么? 洪冉扪心自问,并抚额称幸,可慰的是,曜灵依旧只爱岑殷一人,唯此,他洪冉才更爱她了。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的逻辑?可惜的是,这就是事实,这就是真相。 自此之后,一切都开始有条不紊进行了起来。表面来看,也可说,一切皆风平浪静。 郑相的信送到了,信中所说,太后懿旨,岑殷与曜灵,皆欣然接受。城中间有议论,也很快偃旗息鼓。 岑殷开始于城外选地,建造静王府,郑相的信中说得很明白,万亩之地,并周围五百地,并可由岑殷自选。 岑殷无事时,便携了曜灵城外看地.。 此时恰交秋老冬初,金风阵阵,玉露清寒,城外并无甚风景可看,只是远山近嶂,大小梅树都开始吐露新芬,且山上多有山泉,如翻银滚雪,道边皆有梅树,云护烟笼,似香雪海般。 岑殷骑马,曜灵坐车,只带着青桃叮当铜锤,官府皆知此乃正事,且太后亲指,因此沿途多有地方小官招呼,殷勤得很,又不时介绍些当地风土人情,语气中甚是巴结。 若真选了这里,自己岂不就是静王麾下之臣了?因此总是万般讨好。 二人走到一处农庄,见竟植有万株翠竹,曜灵从车窗里看见,只是一片碧浪,清洌可人,于是便就叫停下车来。 “世子觉得这里如何?”曜灵笑着指那竹海,对车外,正走在自己身边的岑殷道。 岑殷微笑起来,好姑娘,戏演得好,真像那么回事。 “是不坏,若住在这里,清风明月的,想必可修身养性,成仙也不在话下了!”岑殷的话,让曜灵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要成仙世子只管成去,我是不愿的。成了仙只有喝风吃雾,人世间香喷喷的美食我割舍不小!”曜灵从车窗里飞个嗔怪的眼风出来,顺手就将靛蓝散花的车帘子放下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看地 岑殷越发摇头失笑,只听过舍不下人间之情,不愿成仙,却没听过丢不下吃喝不能成仙的。 农庄主早在路边等候,这时见车马停驻,便陪笑上前来回话:“回世子的话,小的张福平,是这里庄上管事的,这块地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因春天出得好笋子,便都种了竹子。远近也有些闻名,因生得好长得密,倒也不时有许多贵客上门赏玩。” 岑殷点了点头,煞有其事地问了些风水面积问题,那庄主一一老实说了,点头哈腰,谄媚不已。 曜灵心想唱戏唱全套,反正今日无事,便对车外道:“既然说得这样好,我也有些坐不住呢!青桃,咱们下去看看可好?” 岑殷立刻吩咐张福平:“将庄上无关人士清出去,留两三个女眷伺候即可!” 张福平点头应了,又叫身后小厮:“快去快去!”然后回头陪笑再道:“世子放心,既听说世子今日要来,小的已全打点下了,庄上并无男丁,此刻只留小的母亲与浑家伺候便了!干净屋子也打扫出来了,若世子姑娘乏了,就请进去换衣服抖灰,喝茶用些点心!” 岑殷点了点头,看了叮当一眼,后者会意,马上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碎银子,扔到了张福平怀里。 张福平乐得满脸皱纹都出来了,见牙不见眼的,瞬时就将银子揣进了怀里,边殷勤地转身道:“小的这就前头带路,世子姑娘只管放心。再无一个外人!” 于是岑殷下马,看着青桃将曜灵扶下车来,才放心地跟在张福平身后,想想又回头叮嘱铜锤:“你在这里看着些!” 叮当则与青桃一处,左右陪在曜灵身边。 沿一条土路入庄,走进竹林之后,众人顿觉眼前森森然起来,头顶绿荫荫如伞盖一般。里头却热闹得很,啾啾唧唧,翠鸟乱鸣,清风一吹,竹叶清苦的香气,直沁入心骨。 张福平在前,口中喋喋不休地道:“这里有数十亩地,庄上种粮种菜,用去不足一半。先前吸租给附近农户栽果树,后来发觉还不如种竹。这地界上的人,没有不喜欢吃笋的。一春一冬。倒有不少受益,且种出了名堂,更成了这里一景,多有贵公子上门求玩,又是一注银子。” 岑殷听见会心一笑:“你放心!若收了你这里建宅子,银子必少不了你的!家人也可留下做使唤!” 张福平乐得眼眉齐跳。险些就跪了下来,口中称谢不止,又说世子是自己命中贵人,合该自己时运到了。 青桃看着皱眉,指其丑态对曜灵道:“姑娘你看!恨不能现在就封了自己做静王大管家才好!本就眼睛小。这下彻底不见了影儿!” 曜灵还没说什么,叮当先扑嗤一声笑了出来。曜灵怕人前头听见尴尬,忙拉她一把,又对青桃嗔道:“你收着些!如今不在园子里,嘴这样快,人家不说你,倒要说我不会调教下人了!” 青桃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道:“姑娘提醒得是,我怎么忘了这茬儿?” 叮当冲她做个鬼脸:“也是你出来得太少了,下回多叫姑娘带你出来,见多了世面就好了!” 青桃拍了她一把,反问道:“你跟世子也不短了,亦总替他老人家办事,外路走得也不算少了,怎么不叫你长些规矩?!” 叮当愣在了当地,半晌回不出话来。 青桃也不理她,心里突然转过个念头,于是凑近曜灵身边,小声悄悄道:“姑娘,当真爷要这里建宅子不成?” 这个问题在她心里盘旋好久了,她有些不信,姑娘就能这样顺从了自己的命运,真只要做个尹夫人就罢了? 外头总传说,姑娘对太后服软了,世子也顺了太后的意思,要在这江南地界,做个藩王了。 可青桃却总有些不信,且不说曜灵与岑殷近日总行事有些鬼祟,只从二人心性来看,这些传言也不太可能成真。 不料事实摆在眼前,岑殷竟带了曜灵出来寻地建宅子,难道真要做静王了? 那世子妃。。。 青桃不敢再想下去,眼巴巴看着曜灵,等她回答。 回应她的,却是一张笑意盈盈,如沐春风的粉脸,曜灵微笑,却并不认真回答,只推她看:“这里真得不坏,据我看来,很可以一试呢!” 一试什么?试着建个世子府么?青桃狐疑不已,又担心又焦虑。 原来走到这里,已经出了半边竹林,这时便远远就看见庄子那头,竟有一带山脉,沿其西北而去,脚下却是一道土冈,由高而低。此时放眼望去,却是层峦苍翠,山下一带清溪,溪外又是竹树,蔓延至脚下。 依山临水间,有一所农庄,颇大的院场,只中茅屋数椽,豆篱环绕,竹编麂眼,并无豆花,惟细草葺葺而已,院子四周有不少芳草古树,明翳甚浓。 院门口正站着两位农妇,颇为拘谨地垂手而立,皆是布衣荆钗,看见人朝这里走来,愈发紧张起来。 张福平这时停下脚来,先冲那二人喊了一声:“世子与姑娘都来了,你们还不赶紧来接着!” 二人赶紧小碎步上前,口中尤其絮叨不已,只是听不清说些什么。 张福平待二人行到眼前,陪笑指着其中一位灰布大衫的老妇道:“回世子姑娘的话,这是我老娘,”然后又指缩在其身后,蓝色衣裤的妇人道:“这是我浑家,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她们。若有不到之处,姑娘看在她们村妇份上,别跟她们一般见识吧!” 二人听闻此言,分别给岑殷和曜灵行礼,口中依旧含混不清,曜灵笑着命青桃扶起二人,又分别行赏,各是一吊钱。 二人见钱入怀,方才略解紧张情绪,老妇便有些殷勤地上前来,却还是不敢抬头,只低低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要不要用茶?” 张福平有些羞惭地看着岑殷,也道:“我们这里没有好茶,一般大官人来这里赏玩,总是自己备着茶食,世子想必也是如此吧?不过我们这里泉水是好的,后头山上,新鲜山泉有的是,煮出茶来,馨香扑鼻,闻者动容呢!” 曜灵听他后头八个字说得文绉绉的,与其身份外貌完全不符,不觉笑了出来,岑殷英挺眉峰亦大为舒展,于是也道:“这几个字谁教你的?”边说也边笑。 张福平讪讪地回道:“我听来这里的老爷们说的,其实我哪里知道?不过是好意思总没错了。”说完摸了摸脑袋,咧开了大嘴。 岑殷点了点头,眼神询问过曜灵之后,遂向张福平道:“我们也没带茶来,就这里山泉野茶,试试也好。” 张福平一听,忙叫自己浑家:“还不快去预备!”然后转身媚笑道:“二位若不嫌弃,请里间坐吧!” 于是众人鱼贯而入,进了院子,张福平引着,去了南向北房,进了里间才发觉,原来这里真的收拾得很不坏呢! 床幛光泽,器具精洁,不多的几张桌椅,疏疏落落的排着,却都用碱水刷得干干净净,地上青砖整洁光亮,一看便知日常打扫不断的。 待坐下不久,张福平的浑家果然送上几只茶碗来,清清爽爽的土瓷碗,看着不起眼,亦是十分干净的。 曜灵端起碗来,向里一看便不觉吃了一惊:“这也是茶?” 岑殷亦有些动容,这是受惊所至,不为茶香,那还没尝到呢,只为茶形。 原来碗里满满填了近半碗的叶子,片片粗大惊人,几乎可与杨树叶一比,这也是茶?! 张福平看出二人神情,半带炫耀半是解释道:“这是山上不知名的野茶,世子姑娘别看它长得不中看,可喝进口中,滋味可好得很呢!” 岑殷看其又有吊书袋之嫌疑,忙立手阻止,耳边突然传来青桃的惊呼:“姑娘不可!” 他忙回头看去,原来曜灵已经一口呷了下去,岑殷立刻也就手里喝了一口,眼看这丫头茶已经入肚,想必拦是来不及了,可是不论这一口福是祸,他都要与她共享! 咦?!二人同时对视一眼,先是惊异,过后便皆释然并微笑起来。 此茶果真不坏,满口无名芬芳,委婉清新,又带着山泉的天然清洌,若细论起来,在所用过之茶中,也确实可算上品了。 “张庄头好眼力,想不到在这里竟有如此异物!厉害厉害!这茶何处寻来?确实与别不同。”岑殷俊朗的脸庞露出舒心的笑容来,曜灵亦眯起眼睛来笑了,直说有理:“且有股天然清洌之气,非人工匠气可及,配上山泉,独有异趣。” 张福平被二人的话弄得浑身作痒,满脸得色,连带他浑家一块死板的脸上,都难得的有了些笑,手脚亦放松许多。 “世子姑娘果有眼光!哎说起这茶来。。。”张福平正要唠叨起自己的不凡来,却见老娘从外头进来,拘拘谨谨地端着个木头茶盘,欲进不敢进,只站在门边。 第一百六十三章 查帐 “娘!”张福平忙将自己说了一半的话头丢下,又去接那茶盘,上头四只小碟子,都是些乡野小物,点茶配喝用的。 张福平亲自动手,将碟子搬去桌上,不好意思地看着岑殷曜灵道:“没想到世子姑娘真在这里用我庄上茶点,因此并没特意预备,这里只是我们平日里下茶用的点心,太过简陋,叫二位见笑了,怠慢之处,望二位海涵!” 曜灵听他最后一句熟练得很,知道是平日招待惯了的,便轻轻勾起嘴角,微微含笑道:“庄头好客气!平日想也是如此?我们却不是那样拘谨之人,若不然,也不在这里用茶吃点心了!庄心倒不必如此小心,张妈妈和张娘子更不必那样害怕,到底我们只吃点心,不吃人的!” 一席话说得屋里气氛顿缓,张家娘子几乎是张大了口,呆呆看着曜灵,心想这姑娘模样长得出众也罢了,原来这样平和近人?从来不知道,原来贵妇人中,也有这样一号。向来她们看见自己都好比看见一块木头似的,不鄙视已是很好了,什么时候如这般和颜悦色地跟自己说过话?更别提是句笑话了! 张福平愈发不好意思,嘴里只嘿嘿地笑,只知道说请用二字。 于是岑殷曜灵放下茶碗,眼光随即向桌上看去:四只小碟,一只放着六只茶叶蛋,一只不知什么叶子里,裹着六只糯米团子,一只切着一小撮酱的不知什么肉。最后一只,漆黑铮亮的十几片,垒在一处,好像一堆铜皮。 “这是什么东西?!”青桃叮当亦凑上来看,别的也罢了,都认得出,唯那铜皮,众人皆看不出是什么。叮当最是憋不住的性子,当下就抢着问了出来。 张福平想了想,便推他娘子,妇人此时受了曜灵刚才笑话的鼓励,胆子已大了许多,这时见自己丈夫推搡自己,便壮了胆走上前来,结结巴巴地回道:“回,回姑娘。的话,这是我,庄上自家制的茶干。” 茶干?! 叮当再次大叫了出来:“这怎么是茶干?扬州富春茶社的茶干我吃过。哪是这种模样?人家是白白细细的。你这是把人家怎么了?倒整得经了十八层地狱出来似的!” 一屋子都笑了,张家娘子心想,难怪,主子会说笑,带动的手下丫鬟也这样能说会道。 “确实这是茶干,”张福平见自己娘子又似吃了舌头般说不出话。只得自己上来解释:“我们这里的,不比外头,因我老娘家在徽州山里,这是她老人家祖上传下来的方子。。。“ 不料他话音未落,刚才貌似羞涩见不得人的老妇人。竟自己走到桌前,开腔道:“不错。是我老家做法。世子姑娘有所不知,这茶干经外头卖来,尚不中用,需得用刚才二位所用之山茶,将豆干腌渍风干,再腌渍,再风干,如此反复数十回,因此变得如此模样。不过味道么,嘿嘿。。。” 岑殷望着老妇人张开没几颗牙的嘴,笑得老树皮一样满脸起皱,不觉也合着笑了起来,又看曜灵,意思你觉得如何?敢于一试么? 曜灵猫眼圆瞪,心想这就将上我了?刚才怪茶且吓不住了,更别说这茶儿子,茶干了! 岑殷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曜灵手起嘴合,一张黑呼呼,干憋憋的铜皮茶干便消失在她樱桃明玉般的小嘴里了。 “姑娘!”青桃惊呼声尚断,叮当接着便是一声大喊:“世子!” 岑殷自然不能让曜灵独美,很快也就跟上,向嘴里塞了一块。 青桃叮当互视一眼,心想这二人出门前是没吃早饭是怎的?怎么看见茶和点心,都跟饿虎扑食似的? 半天屋里没了声音,只见曜灵和岑殷,皆十分费力地跟嘴里的铜皮较劲,左三下,右三下,二人皆皱起眉头,直到嚼得口水快干了,终于还是曜灵占先,咕嘟一声咽下口中之物,然后长叹一口气道:“好东西,想必我的牙口也确需这样的锤炼!” 岑殷牙酸得说不出话来,只勉强将碎渣吞进肚子里,忙又就着桌上残茶喝了一口,方才说得出话来:“好家伙!实与铜皮有一比!“ 张福平有些慌张,这什么意思?是好是坏?不过看着二位牙似乎都没掉,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本来就说吧,这东西不好端上来,几腌制几风干的,你就想那个嚼头吧!这二位是贵人,哪里用得习惯?可老娘非要,这下可好,张福平想想,脖子后头冒出虚汗来。 不想半晌,岑殷突然眼前一亮,急对曜灵道:“姑娘快将那茶喝一口试试!” 原来岑殷刚才以茶送物,片刻之后,口中突有异香,且本来酸得要倒的牙也突然好了,本来早起吃一大碗面下去,这会子也不觉得堵了,茶干配茶,健牙不说,竟还有清脂去膻的功用似的! 曜灵依言喝了一口茶水,果然,很快后味泛了上来,清香甜咧,牙也好多了,不比刚才,几乎要掉下几颗才出得了气似的。 张福平心头大石落地,脸上复又有了笑容:“两位果然厉害!到这里的,几乎没人敢试我家茶干,要吃也不过一小丝儿罢了,哪有二位这样的勇气和,”他犹豫一下,依旧沿用了曜灵刚才那个词:“牙口。” 青桃简直要笑,这马屁拍的!刚才还说,人来都是自带茶食呢!这会子反成了不敢用的缘故了?前言不搭后语,拍马屁也不知事前打个腹稿! 张福平尚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只是看曜灵与岑殷总这般和颜悦色地,不由得也身轻体适起来,觉得这二位主子实在不坏,若自己的地能被世子买下,在他和姑娘手下讨生活,想必也能混得很好! 于是不大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张福平怀着鬼心思开了口:“小的斗胆问一句,世子觉得小的这庄上如何?可过得去么?” 景知府一早城内外下了告示,泓世子将于这里选址征地,所选宅地,由官府出资买下,且世子一向仁慈宽厚,以市价买下几乎是无疑的了。 也就是买家不会吃亏,不过农家人以地为生,没了地,虽有些银子在手,心里总还是不踏实的。 张福平本来就想,如果能在世子府上谋个差事,那就真正吃穿不愁了。只不知那泓世子是何样人物?听说是个大将军,刀口上衔血活下来的,张福平未见之前,心中总是惴惴,不知该是个怎样凶神恶煞的人物? 不想谋面之后才发现,泓世子长得竟如此玉树临风,秀气成采,好比潘安再世一般。本来这词他是不知道的,不过前日看了一出戏文,因此也就记住了。 不想世上真有戏里那样出色的人物!世子是一位,这姑娘又是另一位!也就是戏文上说的,天作之合吧?! 她不比那些常与贵公子们出来赏玩的姑娘,打扮素净得多,长得却比张福平见过所有女子都好,上回那什么公子来,身边有位说是城中花魁,可如今看来,比这姑娘可差得远了。 也难怪世子这般怜爱姑娘了!看他望着那姑娘的眼神,爱意藏都藏不住,张福平这样站在对面,世子都毫不掩饰,且明显看得出来,若不是姑娘好奇先尝,那茶和茶干,只怕世子是不会用的。。。 张福平正自胡思乱想,岑殷开口说话了,是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这里确实不坏,不过么。。。” 他本意拖延一番,或以虚词推诿,因这出戏不过是演给景知府,郑相,并太后看的,他本无意封王,更无意建宅。 不想张福平误会其意,忙陪笑从怀里掏出两本青皮帐簿子来,口中振振有词地道:“回世子的话,世子想必还有些顾虑?怕我庄上帐目不清?又或是人口太多因而杂乱?小的早已替世子虑到这里。这是我庄上所有人口牲畜花名册,这一本则是近两年来,庄上进出帐目明细,请世子过目!” 岑殷呆住,半晌方怔怔地接过帐本来,还是张福平暗中偷偷使了些劲,半塞到他手里的。 曜灵肚子里憋笑憋成内伤,脸上亦满是玩味之意,眼中颇有深意地看向岑殷:看你怎么好?这戏还能不能愉快地唱下去了? 岑殷清了清嗓子,突然将帐簿塞到了曜灵手中,口中亦振振有辞道:“帐本子我看了便头疼,姑娘一向打点采薇庄甚有成效,且建宅子,管下人之事,姑娘也有一半要理,不如请姑娘先看,若姑娘中意了,我是没有他论的。” 好嘛!这烫手的山芋瞬间又抛到了曜灵这里,张福平满是渴望的眼神随即也追到了曜灵身上。 曜灵先是怔住,过后心里暗自笑了一下,又嗔怪地看了岑殷一眼。你想难我?这点子小事我不够我发挥的呢! “这也容易,”曜灵不过略将帐本子翻开看了几眼,见上头并无大的亏空,便眯起猫眼来对张福平道:“烦做生意的都知道,帐本子总有两本,一本对外,一本自看。不知庄主这本。。。” ps: 书号:3051706 书名:悦农门 作者:两个核桃 简介: 一户农家,几亩薄田,纷争不断 一双盲眼,指点贫家,愉悦农门 第一百六十四章 查帐(二) 张福平不想这姑娘开口就是内行,瞬间吓得胆子也破了,确实他有两本帐目明细,因近几年田里出产得不好,只靠竹海收入,庄上早有些入不敷出,因此听说世子征地,附近几家都将帐本子做得天花乱坠,漂漂亮亮,张福平有样学样,也特意从城里请了帐房师傅来,将自己帐目重新整理,打扮了一番。 “只不知世子能不能看出来?若看出有假,我这项上人头。。。”开始张福平还有些心虚,看那帐房先生描红登假,不觉口中喃喃。 先生便笑了起来:“看你这人外头光鲜,原来竟是个呆子!也难怪,你在这乡下地界,消息闭塞,诸多不知。” 先生于是高谈阔论起来:“这回世子来,只有随身亲近,世子本不理这些,泓王府里原先的管事人又都在京中,要伺候老王爷和王妃,并没一个跟出来。世子身边都是精于沙场,疏于算帐的,这是其一。其二么,世子来杭州本不为封王,谁曾想太后横空出一道懿旨,来得突然来得急,世子又不缺钱,皇家更是银子不少,忒大一个静王能没有自家王府?久居人家别院,也不成个道理不是?因此你便从中拿些小头,又有何妨?” 一席话说得张福平茅塞顿开,这才有了今日之举。不想当日帐房先生貌似很有道理的几句话,到了曜灵面前,全然被推了个光翻,世子确实不明白其中门道。这一点那先生并没有说错,可架不住他身边这位姑娘,精明厉害到这等地步呀! 曜灵看出张福平的窘态来,便趁机将帐本子推回到他手中,花名册倒留了下来,眼中精光一闪道:“既然话说开了,张庄主不如将这本收了回去,下回若我们再来。将重新整好的帐本子送来我看,也就罢了。” 张福平一头冷汗,松了口气,忙陪罪不止,又将上因后果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最后将罪过全推给了那位账房先生。 “要不是他怂恿着,就给小的十来个胆,小的也不敢在世子爷面前做假呀!”张福平总结陈词,又连求饶过。 曜灵故意对岑殷佩服不忆的眼神视而不见。反一本正经地对张福平道:“其实那先生有一句话倒没说错,世子确是不懂这些的,不过会用人的。自己也不必懂。只要知道谁真正懂就行了,这才是领袖风范呢!” 岑殷因曜灵没理会自己,正无趣在捧起茶碗来呷了一口,听见这话差点没从鼻子里喷出水来,放下茶碗便道:“姑娘这是要捧杀我不是?其实也不是我会用人,姑娘掌柜做得好是京中远近闻名的。要怪只怪你这庄主,”说着指向张福平:“没有这样的福气,可得一闻。” 此时二人说什么,张福平皆只有唯唯而已,倒是青桃叮当。看曜灵岑殷来回玩笑,心里皆替二人感到甜蜜。 可惜不知。这些的戏趣,可以延续到何时?听京中来人报说,太后近日已在紧锣密鼓地挑选世子妃了,各家符合她老人家条件的达官贵人,都将自己女儿的生辰八字送入宫中去了,太后也分别见了几位: 其一,不出意料之外,郑相小女儿,虽是庶出,却是郑相最受宠爱的五姨娘所生,也算得极厚爱,听来报的说,因其懂事灵巧,贤淑婉静,太后对她很有几分赏识。 其二则是,翰林出身,本是前朝东宫大臣,现任中书省参议,正三品官员,沈倚之女。沈家系名门,世代为官,且大多用功苦读,多数从科举出身,翰林更出了不少。此女乃正房所出,听闻聪明伶俐,自出生便由沈倚亲自指导其识文断字,如今出落得花一般模样,又是一肚子好文章,且丹青亦很来得几笔。 后来还有几位,不过要论太后目前最属意的,就这二位了。 叮当对曜灵与岑殷的计划是心中有数的,因此并不放这些话在心中。青桃却不一样,她想到这些便有些心惊胆跳,若这二位中的一位,真的被太后选中来到这里,做了静王妃怎么办? 姑娘现在所做的一切,不都成了替他人做嫁衣裳了么?青桃的眼神黯然下来,姑娘受辱,便如自己受辱一样,自曜灵上回从岑殷面前竭力替自己开脱,将自己解救出来后,她便早将自己与曜灵看做一样了,不,这样说她觉得亵渎了曜灵似的,对方只比自己好过百倍千倍。 应该说,她青桃是可替曜灵赴汤蹈火,可眼前看来,自己空有力,无处使,或者说,人小力微,眼睁睁看姑娘受苦,却无法可想。 叮当看看青桃,怎么刚才好好的,这会子眼眶红得跟见了鬼似的?于是悄悄捅了她一把道:“你做什么?姑娘世子好好地说话呢!你唱哪门子出丧戏?!” 青桃回身就拍了叮当一把,口中连说几个呸呸呸方才罢了,曜灵早听见了,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叮当捏着被打的地方正要叫疼,青桃猛地踩住了她的脚不让她说话,自己则微笑回道:“没有,我想去下净房,只不知在什么地方,叮当正好也要同去,我们正商量呢!” 叮当想说谁要去?你去哪拉上我呀!不想青桃脚下又加了一把力,叮当脸都憋红了。 曜灵若有所思地看着青桃,又看叮当:“哦,脸都红了,想是急了。” 张福平那浑家突然回过神来,忙上前来陪笑:“姑娘们跟我来,我带你们去。” 青桃连拉带拽,将叮当从屋里拖了出来,她预备逼问,看看叮当是不是知道得比自己多些,不然怎么不见她着急? 恕不知,叮当对于世子不比自己关心曜灵少,岑殷是她叮当的救命恩人,叮当曾明说过,铜锤和自己都可以替世子去死的。 我就不信,这丫头见世子蒙难,会这样无动于衷! 曜灵眼见二人去了,再回头时,正撞上岑殷的眼睛,其中浓浓爱意,重重深情,不言而喻。 “张庄主,这里冷得很,你去生两只火盆来吧!”岑殷想法将张福平支开,曜灵会意,亦配合地缩了缩肩膀。 张福平如今对世子的话只当佛音圣纶,当下便带着老娘,屁滚尿流地去了。 “叮当嘴严得很,你放心好了。”岑殷这时方开口,其实他早看出青桃的心思,亦看出曜灵也明白,于是安慰她。 曜灵摇摇头:“又何必要瞒她?”她回视岑殷,眼神中带着肯求:“我信得过她,她与我,与其说是主子下人,倒不如说姐妹。上回我病了,她和梨白忍冬,急得几乎没命,此等情深,如何信她不过?” 岑殷沉默片刻,还是摇头:“福运社与宁王之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不只怕走漏风声,也为她们几个好,若事情败露,她们一无所知,倒是福祗。” 曜灵遍体生寒,这才觉出岑殷所想之长远。是啊,如果失败。。。 如果失败!一切都将烟消云散,万劫不复! 岑殷心中生悔,好好的,自己说这个做什么?曜灵自己没感觉到,可他看得真真的,她听过自己的话后,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眼眸中的金色消了下去,青色重重涌现,并于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 岑殷即刻伸出自己手去,不管张福平还在身后,径直伸向曜灵放在桌上,微微发颤的纤纤玉手,瞬间便盖了上去。 曜灵猛地一惊,先是本能地缩手,过后却慢慢镇定了下来,双手团在岑殷纤细修长的手指下,感觉着由此传来柔和温热的体温,本已结上薄冰的胸腔,一点一点,慢慢复苏。 若此生就只这般,其实早已足够。虽是乡野柴房,虽则外头天寒地冻,有知心人双手相握,别的何足一提? 青桃在净房将叮当问了够,只换回一句:“不知道,不能说!” 青桃发了急,险些又要落泪,口中嘟囔道:“为什么偏只信我不过?我对姑娘向来忠心,若说上回的事。。。” 叮当见她又提起自己哥哥那事,由不得叹了口气,然后正色开口道:“青桃快收了这话!姑娘从没因那事抱怨过你,世子先对你有些顾忌,可日久见人心,如今也知道你的忠心了。不告诉你只是为你好,有些事,不知道反是福气。” 青桃怔怔地站着,半晌终于还是落下泪来。这么说,事情真的已经凶险到这种地步了? 章德宫内,太后正在梳妆,这几日她老人家心情好得无以复加,伺候她的人,无论宫女太监都跟着受益非凡,得了不少赏赐不说,更提拔了好几位。 李公公却有些忧心,手里捏着牙梳,一遍遍替太后理着青丝,脸上装出笑容来,心中却十分之忐忑。 这几日皇帝坐了奉天殿,当着众位臣子的面,亲自提宋全明上殿,廷杖贬职。皇帝这回是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当日殿上之人,谁不知道宋全明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反目 如今这样,虽是堵了众人的口,皇上落下个清廉无私的名声,可心情大坏,却是可想而知的。 看人不准。任皇上再怎么竭力撇清自己,这四个字还是逃脱不掉的。自然没有臣子敢于这样直言,可谁也不是傻子,皇上更不是。明知人人心里这样想,却惜在无理由可以辩白。 谁也不说反成了坏事,不说便不可辩,背后议论更令皇帝讨厌。 这笔帐皇帝全算到了泓世子,与太后头上。世子罢了,皇上且得仰仗,再说,这事不过再巧叫世子碰上,他不办也不合适。 因此反叫世子立了功,皇帝赏了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因太后下旨封了做静王,皇帝又赏真珠宝玩,玉石金银,器具杂物,不计其数。 最让皇帝生气的是,将这块现成肉放在世子嘴里的,是他的亲生母亲,是将他一手扶上龙椅的人。 为什么母亲总要与自己过不去?自成年之后?难道母亲真有夺权之欲? 皇帝愈发不上章德宫来,庄贵妃正好背后煽风点火,李公公想到这里,不由得头疼起来。 太后却是满面春风,与前段时日大相径庭,皇帝来不来她再不介意,倒是整日看着各家朱门富户的花名册,每日接见京中不同贵妇,与她们的女儿。 今日又是刘相家中五小姐,刘相三女儿几年前入宫,如今做到妃子,赐号贤。 太后梳妆过后。便要先见贤妃,先从她口中了解下她这位妹妹,然后再见其人。 “不,不要这盆,”太后从镜中看见宫女,正捧出一瓶初开的红梅,新艳娇嫩,煞是喜人。太后见了却不十分喜欢,“敬事房暖房里,听说新近开出一批牡丹来,去,传哀家旨意,捡上好大红的摘来供瓶!” 那宫女听说便赶紧收起红梅,外头小太监们听不得一声,早已经去了,即刻人来。果然大捧的怒放牡丹送到,皆是红如鲜血般,朵儿更比孩儿脸还大。 太后见之欣喜:“这才是哀家说的呢!盛服浓妆。韶颜雅容!敬事房事办得好。传哀家懿旨,赏一个月例银!” 送花来的小太监喜不自禁,忙伏地磕头谢恩,李公公正将太后最后一缕青丝挽起,太后笑眯眯地捡起妆台上一只卷须翅三尾点翠衔单滴流苏凤钗,对着背后道:“这个好。喜气!” 太后近几日喜事二字竟不离口,李公公心弦微微颤抖一下,哪来的喜事?他却总觉得不详。 敬事房的小太监笑得合不拢嘴地去了,太后临走又特为赏他一对喜从天降金锞子,李公公紧闭着嘴。一个字不露。 太后看也不看他,待头梳好便叫宫女:“床上那套衣服不好。换那套红地折枝牡丹纹闪缎窄裉袄来!裙子也换了,哀家记得有条翡翠色洒金银丝长裙呢?寻出来配上!” 宫女们立刻开了柜子来寻,果然一寻即出,李公公跟在太后身边来到衣架前,终于忍不住开口:“太后!” 皇上近日心情大坏,满后宫无人不知,妃嫔们没有敢大气的,太后却这般大张旗鼓地闹起来,且宋全明之事背后谁在捣鬼皇上知之甚明,太后即便事成满意,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如此打眼。 皇上还年轻,又是小孩子心性,真激起他的火来,再做出些叫人预料不着的事,可怎么好呢? 皇上可是太后一手调教出来的,太后自其幼时到助其登基,可谓一路相随倾曩相教,皇上的心计太后没有不知道的,反之,亦然。 想到这里,李公公的担心愈发盛了几份,于是口中又叫一声:“太后!” 太后不耐烦了,眉头蹙起,直到宫女们伺候她将新取出的衣服换好,方才拖长了声音回道:“有什么事?只是这样叫,大清早的要触哀家的霉头么?” 李公公忙就跪下了,拂尘一挥,口中哀道:“奴才不敢!不过。。。” 太后只作没听见他后面两个字,板起脸来道:“既然知道不敢就给哀家闭嘴!” 皇上?他还小呢!小毛孩子有几斤几两,做为他亲生母亲我会不知道?宋全明几回想以御史身份上书参了我的人?! 也不看看他自己什么东西!就有皇上替他撑腰又怎么样?哀家一个念头不照样轻轻办了他? 且还叫皇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下好了,倒一个宋全明,连带后头载一大片! 我是恨那丫头,恨不能她死!可不代表我不能用她! 她亦恨我出血不假,可不代表她不能替我办事! 想到这里,太后脸上复又满是得色,心花再度怒放,皇上?皇上也不得不服哀家! 当年先帝在时便是如此,现在?依旧不得不如此! 只是老太后。。。 太后眉心微起涟漪,不过很快也就展了开去,老妖精还能有几天好活?上个月去看她,床上躺着只剩下出气了,不过比死人多一口气罢了,理她呢! “那条明黄镶胡珠的宫绦呢?”太后志得意满极了,挥手叫身边一位宫女:“我记得都收在那边的柜子里了,你去,找出来,哀家今日要系!” 宫女取来,小心替太后系上,随即赞不绝口:“太后腰身依旧如此纤细,若不说,谁看得出来,太后是生养过的。。。” 一言既出,身边宫女立刻拉了她一把,这人回过味来,吓得脸色惨,立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话不是明说太后年纪大了么?这还了得?!杀头的罪过这可是! 不想太后不怒反喜,和颜悦色极了,挥手示意李公公拉她起来,口中软语道:“这有什么?吓得你这样。你原说得没错,哀家生了皇帝,何错有之?”说完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哀家能有今日,其实不全靠着个好儿子?你这话说得在理,说得极好,依哀家所见,不但不罚,反而要赏!李公公!” 李公公张了张嘴,过后随即回道:“奴才在!“ 太后笑眯眯地对他道:“记下来,赏这丫头两匹宫缎!” 地上宫女忙磕头谢恩,觉得这是天上掉了金子下来,几个站着的也面面相觑,太后这几日心情太好,实在太好,简直随便说句话做件事就能得赏。 不过好到极处便是坏,这是公理,常证不败。 太后舒舒服服地用过早膳,又再次赏了御膳房的人,正高高兴兴于自己宫内小院里遛弯消食,等着贤妃上门请安。 不料贤妃没到,却将皇帝等来了。 皇帝已有近四个月没有进章德宫大门了,起先是为了庄贵妃的事,太后不喜欢这个女人,总在皇上面前明枪暗炮,欲抬高郑相女儿为贵妃,以与之抗衡。 还有便是太后手伸得太多,虽说皇上已经成年亲政,可前有郑相上书,后有太后懿旨,皇上事事总不能自己拿主意,这也罢了,可有几回,郑相与皇帝心意相背时,朝堂之上,郑相竟几回强硬不知退让,皇帝失了面子,心里恨之极处。 可郑相背后是太后,皇上动他不得,每每晨昏请安时,太后还总在皇上面前说尽郑相好话,并欲再助其下小女儿入宫为妃,进一步培植自己在后宫的势力。 皇上终于烦了,最后索性称病,避了一日两回请安。 后来便是因为宋全明的事,皇帝更比前面生气得厉害,这回动了真格,老太后派了蓝芷,带传懿旨,几回从中斡旋,皇上态度强硬,称除非太后放手朝政,否则绝不进章德宫大门一步。 不进就不进!太后才不放这种小事在心上。 说来也奇怪,做了太后,人心也变了。以前她总算还觉得自己是个母亲,妻子是早就忘了的。 一心一意的,只想自己儿子好,想他当皇帝,想他一朝能君临天下,令众人臣服。 可人心是难测,实在难测的。她以为自己早已经缅灭了女人之心,不料尹度死了,阳王,不在了。 可一见到他女儿,她当自己已经是成了灰的心,又活了起来。 怎么这丫头就跟她爹那样相像?一双眼睛,有如阳王再世,望着自己的时候,如在提醒,自己当日如何错付一腔真情。 这也罢了,女人的心没有死,母亲的心却影踪全无。 太后真真确确地感受到,自己失了爱,于是她决定,不能再失了权力。儿子当上了皇帝,这很好,不过还不行,权力的滋味让人总也品尝不够,儿子毕竟大了,不能事事顺从,当年那个膝下小猫一样的孩儿,长大了。 皇上总有自己的想法,稚鸟正在慢慢远离母亲的怀抱。因此太后觉出了失落,为了儿子的权力她几乎付出了一切,她怎可轻轻便放弃?因此她愈发觉得不能失去,即便那是她亲手给儿子奉上的。 不过可惜,儿子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在这一点上,皇帝跟太后太像了,对权力的追逐,他并不弱于她。 因此皇帝今日上门来了,他来不为别的,权力之争而已,这一点太后心知肚明。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反目(二) 门口先有太监传话,太后从院子回到宫内,端端正正在正榻上坐了下来,满面兴奋之情。 一阵鞋履声响过,门口软帘打起,一身正黄色绣龙锦缎长袍,皇帝缓步走了进来,田公公跟在身后,一如既往,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空洞笑容。 “儿臣给太后请安!”皇帝脸上亦带着淡淡笑意,眼睛里却结着冰,随着话音,皇帝便跪在了太后面前。 太后也笑,她近日心情太好,些须小事坏不了她的兴致,更何况,皇帝亲自上门,无论从哪一点来看,都是自己占了上风。 细看面前小儿,怎么一展眼就长这样大了?人都说儿子像娘,金砖砌墙。这话不假,皇帝脸庞身形,不论哪儿都长得跟太后一样,不过唯有一双眼睛却是先帝的。 先帝一家都是这样长眉凤目,阳王当年也是,那个丫头虽是杏眼,却也比一般眼梢略长些。 因此当皇帝抬了头看向太后,太后心里便是一荡,这样阴冷的眼神,怎么会出自这样一双眼睛?暴戾无情,这本是自己的特质,原来这小子也全然领会了不成? 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么?太后突然心跳漏了一拍。 “皇帝怎么有空到章德宫来了?”太后强将自己的心思按下,满面春风,亲切友好地笑对皇帝,却不叫他起来,只依旧跪着。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当着众宫女太监。他的笑难以继续,脸色便阴沉起来。 李公公的心里有些发慌,皇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太后更是他伺候了几十年的主子,这二人的心性,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于是他瞥向田公公,意思您看如何? 田公公苦笑,没给他回应。 李公公愈发着急。心想太后您这是何苦?当了众人给皇上没脸?即便他几个月没来看您,到底他是现在已经来了,且又是一国之君,您又何必跟自己儿子这样使小性儿呢? 因此李公公愁了眉苦了脸,眼光直瞟太后,又不好直接开口,只得又看了看太后身边坑桌上,宫女早送上来的,两盏热茶。 意思是太后您就让皇帝起来。借口容易得很,只说赏皇上好生喝口茶得了! 太后微笑着伸出手来,只端起自己面前一盏粉彩盖钟。慢长斯理地揭开盖子。先是吹去面上浮沫,接着轻轻呷了一口,然后又缓缓放了下来。 “李公公,今儿这茶沏得很好,哪一位经手?赏彩缎二匹!”太后嘴角虽上扬,眼里却闪出寒光来。 李公公头上沁出汗来。皇帝还在这里跪着呢,太后您这样急着就要赏人?看见奴才看不见皇帝么? 皇帝脸已经僵了,近日他的脾气见涨,田公公十分清楚,太后再这样下去。只怕天雷对地火,也许将不可收拾了。 皇帝今儿来这章徳宫。可不是为了讲和,太后会错了意。 见李公公不住地往自己这里看来,田公公拿定了主意。 “太后您今儿气色真好!”田公公笑眯了眼,脸上皱纹堪比老丝瓜精,口气却比十几岁的小丫头还要娇媚可人,“我说呢!这牡丹花纹金缎子满宫里看去,也只有您穿得好看,压得住。后宫那些个妃子贵人么,依奴才看来,倒别穿牡丹的好,没那个气场,穿上反成了婢微效主,看不出好来,愈增羞涩之态。哪比得上太后您。。。“ 说着田公公连连啧嘴,又指太后下首花几上梅瓶内的牡丹:“敬事房这事办得好,牡丹只该送到章徳宫来,哪儿都比不上这里合适!呵呵呵!” 笑声难听之极,即便是听惯了的宫女太监,并李公公在内,都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来。 太后脸上却纹丝不动,端正的笑容如刻在她容华艳冶的面庞上,她亲切地冲田公公点了点头,顾盼生妍,皓齿流芳地道:“怎么今儿田公公也这样会说话了?哦知道了,必是看那起人受了赏,田公公眼热起来,也想哄得哀家高兴,趁机得些赏赐是不是?也罢,哀家得田公公此番孝心,理他是不是故意呢?即便看中我的东西,毕竟也让哀家乐上一乐了是不是?” 说着便叫李公公:“怎么你还不动?敬事房传哀家旨意,再领二匹织金缎赏田公公!” 李公公陪笑弯腰应了,趁着走到太后面前低头行礼时,偷偷看了太后一眼,因此时正背对众人,无人可见他眼神,李公公满是哀求,凝视太后。 行了太后!差不多也该给皇上个面子了! 太后眼波流转,怎会不见?她是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主儿。 李公公是身边老人了,他的意见她不是不理,也知道是为自己好,可她心头有气,不出不行。 知道您要泄火,几个月后宫前朝不和,世人尽知,皇上也背下了不孝之名,你也顶了不贤不忠的骂名,可皇上他已经来了,也算给个台阶,您就顺坡下得了,何必再闹得如此难堪,当了宫内这许多奴才的面? 太后被李公公眼神中的意思弄得心烦起来,笑容半僵在脸上,目光再落到自己儿子身上,也是一样僵硬的笑容,目光却不投向自己,只看地。 这孩子!实在跟自己太像了! “皇上快快请起吧!哀家年纪大了,记性竟不比寻常了!眼见只看见奴才们一些小事,竟忘了一国之君还在哀家眼眉下跪着呢!”太后终于发话,皇上不待再让,轻轻松松从地上一跃而起,太后心中不禁感叹,年轻就是好,儿女在父母面前,永远有天然的优势。 自己在那老妖精面前,怎么从不感觉不到这样的悠然?许是自己不是她亲生吧?! 太后犹自感叹,李公公心满意足,转身便出了宫门去敬事房传话。 皇上眼光一闪,田公公会意,立刻带了自己这边的人出去,太后心头一洌,眼神中掠过一丝冷厉。 于是愈发将身子坐正了,想了想,指着身边炕桌上的茶碗道:“今儿茶是不坏,不过我记得,皇帝喜欢的是江南碧螺春,正好,前儿郑相送了新鲜的来,你们去换了来!” 宫女们立刻低头领旨,鱼贯而出,顿时屋里只剩下娘俩儿,气氛微妙地凝滞起来,清晨的太阳却没有半丝力气,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宫晚树后面,摇摇欲坠,没带来温暖,只有诡异的血色,投射进雕花窗棂。 皇上默默坐了下来,突然转身看了太后一眼,只这一眼,太后的心猛地跳了起来。那眼神里写满了厌恶,无奈,最后,则是决绝。 “太后,儿臣有一事相求,请太后开恩准许!”皇上语气诚恳地开了口,话虽如此说,眼里却还尽然。 今儿这事您许也得许,不许?对不住,没这个选项。 什么事?太后定了定神,于心底盘算起来。 必不是小事,不然皇上不会下了早朝特意来章德宫,又是多少日子没来的,先给自己个面子,过后便好趁机提要求。 这叫巴掌不打笑脸人,儿子先低声下气了,做娘得哪怎么也得给个面儿,不然自己可真要叫众臣子看了笑话了。 再者,自己当年拼了命不要脸地做出许多事来,不都以儿子做了挡箭牌,如今不以皇上为先,几位老臣面前如何说得过去? 想到这里太后便又看了皇帝一眼,儿大不由娘,看他小小年纪一脸老成,是不是自己前段时间逼他太紧了? 宋全明的事,庄贵妃的事,余王十七姨娘。。。。 太后清了清嗓子,委婉柔和地回应皇帝:“皇上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是对江山社稷有利,对皇上有利,哀家无有不从。当年哀家与皇帝差点丢了性命,好容易如今好了,怎么皇帝却与娘亲这样生疏起来了?忘了当年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时的情形了吗?” 皇帝眼里的戾气并没因太后所陈当年之情,减轻多少。他是做好准备来的,精心的准备。这些浮面上的小伎俩并不能让他动摇,血雨腥风里过来的人,勾心斗角已是常态,怎么会被几句软语打动了真心?如果身体里还有真心的话。 “太后英明,”皇上又开始笑了,这笑与太后脸上的一样,里头是藏了刀的:“今日正有一事,儿臣日夜焦虑,无法可解,如今只有求太后点头,方可大全。” 太后想算了,也许是要再弄个人上来?宋全明没了,皇上早想扶植新势力,好吧,总这样僵着也不是个事儿,郑相亦不可一家独大,尾大不掉也是大忌,算了,让他去弄吧。 “皇上在哀家这里还说什么求字?有什么哀家的不是皇上的?这天下都尽是皇上一人的了,还说什么别的?”太后趁机以柔克钢:“前面不过是哀家跟皇帝赌了口气,如今皇上肯跟为娘的亲自低头,做母亲的还有什么不行不许的?皇上一人拿主意吧!” 终于,皇帝脸上的笑,蔓延到了眼睛里,看得了来,他轻松了些,却还是有些紧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反目(三) 太后反倒将心悬了起来。这么看来,不是自己猜的那事?若是如此,皇上不会还紧张,不过提个把人罢了,尚不至于。 难道是,再要说郑相的不是,欲寻由头治他个罪名?宋全明廷杖贬职之后,皇上几回欲将郑相降级,上个月又因一件家奴欺人小事,差点治郑相个管教不严,令其闭门思过三个月,后来太后亲自发了话降了旨,也耗了七天方才命郑相上朝。 这回又来?是什么罪名? 太后眉心倏地一凝,半晌没等到皇帝开口,自己心里却有些惴惴,于是追问道:“虽说皇上一人做主,可为娘的也想听听,到底何事,值得一国之君如何烦忧?“ 皇帝却突然地沉默了上来,眼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窗外,章德宫因是太后所居,丹阶玉陛,建盖得异常的华美,所有宫中最好最精致的东西,可谓全集中在这宫里,太后的身边了。 这是他的孝心,他必须如此。没有太后,便没有他的今日,刀口上嗜血的日子,是太后陪他一日一日,慢慢度过来的。 因此他亲政后,办得第一件事便是大肆操办太后的寿旦。 当日皇帝戴冕冠,衣衮龙袍,白圭朱舄,亲赴太庙致祭列祖列宗。祭祀既毕,銮驾仪卫直进东华门。 太后的仪仗亦同时排起,龙旌、凤帜、白旄、赤节、红杖、青炉、金斧、银钺、立瓜、卧瓜、雉扇、曲盖、黄伞、赤伞,所用皇家器具不可尽数;御前卫士、锦前卫士。女侍宫娥、绣衣卫多不胜数。 金踏脚、金盂、金壶、金交椅、金水罐、金炉、金脂盒、金香盒,凡太后所用,无一不精,方扇、黄麾、戟、纱灯、弓弩、班剑、掌扇、方扇、天旌、地麾、锦幡、香柄、黄龙扇,凡于太后身边,无一不美。 最后方是太后的凤舆,太后头戴双凤翔龙冠、金绣龙凤锦披,身穿大袖龙凤真红绣袍、金龙霞帔。髻上龙凤饰,金玉珠宝钏镯,翡翠大珮,红罗长裙,威仪堂皇四个字,竟不能形容。 太后脸上只是镇静自然,微微略带着笑容,辇上的珠帘高卷,自乾清门起驾。凤舆往东西华门游行了一周,皇帝亲自于此迎接太后的凤舆,再直上万岁山受文武百官的朝贺。然后皇帝又替太后称觞上寿。百官地下齐呼:“万岁!”“皇太后万寿无疆!” 皇帝此刻还记得那日凤舆里,太后脸上的笑,浅浅悠然,却无比自豪,那里头一半是为她自己,另一半。却是因为他,她的儿子。 儿子的本事,便是母亲的容光。一向以来,太后都是这样对自己说,自己也一直信以为真。 直至近日。他才突然发觉,通往权力顶端的道路上。自己多了个敌手,不是别人,是自己的亲全母亲! 为什么?!做了太后难道还不难叫母亲满足么?! 皇帝无法忘记,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难不成,母亲现在欲重蹈覆辙么? 可惜的是,自己不是父亲,父亲有的他有,父亲没有的,野心,他也有,甚至更甚!那是母亲的血脉,他师从高人,心计权谋,无所不精。 “太后,”等了半日,终于屋里响起了皇帝的声音,他似乎下定了决心,金口玉言,但说出来,就不能回头更改了。 “今日早朝,刘相跟朕提到,欲收一义女。。。”皇帝边说边注意看着太后的脸色。果然不出所然,太后立刻动容。 刘相家已经有两位在后宫了,庄贵妃虽是收养,也算他的人,贤妃更是,如今五小姐要入选泓世子妃,也算不薄了,怎么还收? 是何用意?难不成,还想在后宫里塞进一位?这也太过了吧? 太后沉了脸,不看皇帝只看自己膝盖上的手:“收义女这种家事,还要皇帝点头?从来也没有这样的理儿,皇上将手伸进臣子家后院的。刘相也是太过要好,有一个庄贵妃就够了,再来一个,若又是十七姨娘那样的,怎么处?” 皇帝正色款言:“这回收义女不为进宫伺候朕,却为了太后。” 太后险的笑出声来:“为哀家?哀家这里有的是宫女,哪里还用得着刘相特意送个义女来?再者丞相之女做宫娥?是不是有些屈才了?” 皇帝眼里的阴影更重了,这是重要关头,他心里知道,后面的话一出口,就再无收回可能了。 太后动起怒来可不是玩的!当日阳王刺痛她心,后来种种也算他咎由自取,如今这事也临到自己头上了,皇帝心想,太后会不会因为自己是她儿子,就网开一面? “刘相所收义女,将由朕正式下旨,为泓世子妃。”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憋了几天了?皇帝也不去注意太后的表情了,他只觉得心头一松,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太后沉默下来,良久,没有开口,再度出声之前,她骤然间又笑了。 这笑容是皇帝熟悉的,当年听闻阳王求了父皇开恩,贬作庶人带寇娘出宫时,太后也是这样的笑容。 是不是因了这个原因,太后最后对先帝,才会百般痛恨,千般怨念? 太后自管自无声地笑了半天,这段时间里,皇帝开始渐渐觉得如坐针毡,忐忑不安。待到太后眼中眸中浮现森冷寒霜,已经结成数九寒冰时,她开口了。 “怎么?刘相的手不但伸进皇上心里,还要伸进哀家这里?伸进这后宫高墙之中?”太后的声音是带着笑的,可皇帝听得出来,那笑里隐着万丈怒气。 “一早哀家便下了懿旨,泓世子妃的事哀家来管!”太后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重,“赐婚是哀家的亲下的旨意,世子妃人选更当是哀家亲自精挑!什么时候,”太后嘴角高高扬起,几乎笑得浑身颤动起来,头上凤钗也一摇三晃,夺人眼目: “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外臣来插手我皇族的事了?!” 皇帝对太后的反应早有准确,正如前述,他是经过风浪的,当年太后所做的一切,或多或少他都知情,因此,也练大了胆子。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恰好,太后与皇帝对彼此,就都有这样的优势。一个是知子莫若母,一个是长久承欢膝下,事无巨细无所不知的。 因此皇帝并没有太后预料中那样,惊慌。反倒因了太后的反应正合了自己事前所想,愈发冷静沉着起来。 “刘相虽是外臣,却也是朕的岳泰,这江山打下来时,亦有他一分功劳,因此为看守成果,刘相不得不出此下策。虽说明知会激怒太后,可为了江山社稷,刘相不得不甘冒此险!” 皇帝的话叫太后怔住,过后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这一笑非同小可,直笑得炕桌摇摆,杯碗齐晃,直笑得太后自己喘不上气,扶腰直道酸痛方止。 “好个刘相!不怪皇上偏只信他!这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太后的脸上终于开始出现冷森笑容:“本是为他自己谋利,这算盘打得多么精?!他家女儿霸占了后宫还不够,竟还看中了皇族中最年轻,最有势力的一位世子!好啊,为了江山社稷刘相做得牺牲太大了,哀家竟也实在看不下去了,哀家决定了,今日便下懿旨,将这份重任交由郑相,反正义女谁都可以收,刘相可以,郑相也可以!甚至宫外阿猫阿狗也一样可以!” 皇帝心想自己果然长大了,母亲也老了,怎么说出话来,字字句句,都与自己事前所料一样? 她再没别的伎俩了吗? “母亲请息怒,”皇帝愈发风轻云淡起来,原来这样容易?早知道自己何必忐忑那么久?今儿早膳也该放心多用些,这会子看着身边炕桌上的点心,竟有些饿了呢。 “今儿这事,必得刘相来办,若换了个人,义女这事,怕就收不成了。”皇上眼光在屋里四处游走,却就是不看太后。 太后先是一头雾水,什么刘相能办郑相不能?为什么不能凭什么不能?就因为他是我的人皇帝你就这样小看他不成? 就因为他是我的人! 太后心头突然如电光火石闪过,云遮雾绕的,皇帝在自己面前打了半天的马虎眼,只当他是特意来给自己陪不是下个气,母子可以和好如初,却不料,却不料! 什么样的女子,刘相能收,郑相却不能收?! 窗外,血胎一般的日头已走到头顶,却没带来半丝暖意,一阵北风骤然间吹过,门口龙凤纹撒金软帘微微颤动,太后恍惚间觉得,自己面前这个男子,面目陌生的叫她觉得可怕。风气森森,太后的手凉飒起来,她的心落到了谷底,没着没落。 皇帝等了半天,没等到太后开口,于是他好奇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不料回头处,母亲也正看着他。 四目澄澄,太后突然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处心积虑,只为让自己不好过? 第一百六十八章 突变 自己做了什么值得他如此?以前同仇敌忾,那般深厚的母子之情哪里去了?! 权力的王冠,是会让人堕落的,不论谁想伸手,都只有除尽亲信方可一试。成者为王败者寇,如今这寇又有了个新名字,叫作太后。 于是只听得哗啦一声,太后手起掌落,炕桌应声落地,上头的杯盏点心盘,全部掉落地上,石砖上碰了个粉身碎骨。 皇帝看着一地狼籍,心里竟有些遗憾,今儿终究还是没能在这里吃上点心,他想。 记得幼时,每每下学之后,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母亲身边,因为她给他温暖的拥抱,还有自己最喜欢吃的茶点小食。 “太子早膳用得不少呢!到了皇后这里,依旧吃得这么香!”李公公看着只是笑。 皇后爱惜地看着自己儿子狼吞虎咽:“他们哪知道我儿喜好?这些都是我吩咐了御膳房特意做出来的。再者,太子进学时尚早,如今太阳高高升去头顶了,写了半天字念了半天书的,也该饿了吧?!” 怜惜之语犹在耳边,抬起头来,眼前却不是那个慈母面容了。皇帝心底浮出一层泪来,母子连心?权力面前,谈何容易?! 必要有一个人做出牺牲,可谁又愿意在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权杖跟前,触手可及的时候,做出退让与牺牲?! 李公公从敬事房匆匆赶回来,没想到刚刚迈进宫门,就看见地下乌压压,跪了一地宫女太监,大惊之下,他仔细辨认,发觉除了章徳宫内中人。竟还有田公公的身影在内。 李公公立刻就来到田公公身边,二话不说,挨着肩膀也跪了下来。其实他不用问。早知道必是如此。皇帝的心性他亦十分了解,既然肯先低声下气地上门来。必然不是只为一件小事。 天雷撞地火,一丝绝望之情从李公公心里升起,他不敢抬头也不敢回头,不知道这次,又要死多少人,才换得回太后的片刻安宁。 阳王那回,连着先帝身边。共杀了近百人,太后方肯收声平气,这回,又会是多少? 杭州城知府府邸内。景老爷正在自家后院里生气,他人在十姨娘房里,口中却抱怨着自家夫人。 “早说了不听,如今怎样?”景知府满脸不高兴,将手伸进十姨娘提着的官服袖子里。口中犹自念叨:“好歹只是个侧室,又何必与她那样亲近?如今怎样?惹火烧身!世子昨儿还特意问着我,为什么这几日姑娘那里,没看见内人的身影?是不是病了?你说说,叫我如何应对?难不成说。前几日觉得那姑娘是个有福的,如今就看不上她了?” 十姨娘听见侧室二字心里就有气,这时不免嘟嘴,只是不敢反驳景老爷,只得将气全撒在夫人头上:“老爷说得何尝不是?当日那姑娘来,我就看她有些不妥,行事不大方,又生得一脸狐媚相,”她还在记恨曜灵当日帮着十五姨娘的事,“夫人却只跟她好,进出只是夫人亲自陪着,我们想插个话也不让。如今热剌剌地就将人撇开,也难怪人家生气!” 景老爷眉头紧锁,简直气得不行:“我就说她不该如此!”将这话连着说了两遍,正略觉得心头火解,不料外头绣屏进来,眼神冷冰冰地看着十姨娘,口中回道:“回老爷的话,夫人来了。” 景老爷心头复又火起:“来得正好,我正有话问她!请夫人进来!” 绣屏又瞪十姨娘一眼,后者毫不服软,回瞪一眼,正要开口,绣屏已经出去,顷刻便扶进夫人来。 “给老爷请安!”景夫人打扮得鲜妍妩媚,绛紫对襟立领缎褂子,沉香色十样锦妆花遍地金通袖袄,宝蓝缎子菊花刺绣马面裙,蛾眉掠月,宝髻堆云,骨格娉婷,腰肢婀娜地行了进来。 景老爷抬头一看,火气消了一半,自家夫人除开娘家背景不说,长得也是没什么好挑剔,做个正房是绰绰有余了,虽如今徐娘半老,却还狠有些徘徊顾影的丰神。 “嗯,你来了,坐吧!”景老爷坐在外间正榻上,示意夫人坐他右手边。 景夫人微笑着落了座,眼光略在十姨娘身上停留,便笑着看向老爷:“今儿收到家里来信,听说。。。” 她有意向屋内扫视了一圈,景老爷会意,立刻出声:“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不敢多嘴,即刻就出,倒是十姨娘,有些犹豫赖在景老爷榻前,眼睛滴溜溜直在他和夫人身上打转,就是没有挪窝。 景夫人见她不走,便顺手端起茶碗来呷了一口,那本是十姨娘自己给自己预备的,一碗给老爷,一碗给自己,上好的贡茶清洌的泉水,银壶里自己亲手烹出来的,怎么倒让夫人用上了?不是说夫人不配,不过自己好歹也是姨娘,夫人要茶,自有丫鬟伺候,自己亲手沏出来的,只能奉于老爷! 景夫人虽不看十姨娘,却对她这一套心理摸得十分清楚,好笑之余,更心里出火。小蹄子且先放着你,日后让你看看王家女儿的手段,叫你死也不知怎么死! 于是夫人不开口,老爷不耐烦了,遂指十姨娘道:“你去外头看看厨房里,怎么还不传饭?” 老爷发话,十姨娘不得不听,只得嘟嘴走了出来,绣屏正在门口守着,看见她出来,鼻子里便是一声冷哼。 十姨娘针尖对麦芒,同样回敬一双白眼,各自走开了事。 景夫人见屋里无人,方将手里茶碗放下,她早觉得这碗里有俗艳的脂粉味,令她恶心。景老爷反倒喝了一口茶,然后和颜悦色地问道:“可是岳泰有事吩咐?” 若不提娘家,他才不会对自己有这样的好脸色!景夫人心中生悲。沉默半晌,她低头道:“信是走工部驿站快马送来的。” 一语既出,景老爷立刻坐正了身子,茶碗也放回了几上,焦急地问:“宫里有事?” 景夫人这方抬起头来,微微点了点头。 景老爷大惊,情不自禁伸过手来捏住了夫人一双玉手:“什么事?” 景夫人半是欣喜半心酸,多少日他没握过自己的手了?就连到日子进自己房来也不过完成任务似的,回回关了灯吹了腊,恨不能看不见自己才好似的。 “正是宫里有事。”景夫人享受着手上传来的一丝柔情,即便是假的掺杂了虚意的,她也愿意接受。 景老爷脸色突然变了,原来十姨娘不知死活地正巧这个时候进来,她有意要卖好,又想在夫人面前显摆,亲手捡了一盘酥油泡螺送进来,只见一只小小甜白釉六寸盘上堆着,粉红玉白一小撮,望着煞是喜人。 十姨娘正自欢喜,因这是景老爷最喜食用的,每每到她这里必要吃些,因是她拿手的。本以为老爷一见必会开颜,不料却撞上个硬钉子。 “谁让你进来的?”景老爷正急着要知道宫里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不想这婆娘三不知就进来捣乱,手底下夫人柔夷猛地往回一缩,老爷失了面子,愈发生气。 “谁让你进来的?!”景老爷即刻站了起来,走到十姨娘面前便是一脚:“刚才我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是不是?没见夫人正在这里与我有事商量?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就这样赶着进来?还不快滚!” 十姨娘弄了个手足无措,人被踢得倒仰不说,盘子里的美食也散落了一地,可怜巴巴地,正如其主人一样。 再看景夫人,一脸森然冷笑正坐于上首,两眼斜斜向下,直视十姨娘: 不过一个小娼妇罢了,有什么本事跟我斗?男人喜欢你不过当你猫儿狗儿一样,好了便来逗弄几回,若不好了,打发你也不过瞬间的容易事! 十姨娘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景夫人愈发笑得妩媚,反劝景老爷:“老爷何必生气?也是妾身平日对她们太过宽厚,方才纵得她们这样,不听妾身的话也就罢了,怎知道愈发托大起来,连老爷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景老爷着急要听夫人说的信儿,从来她从娘家带来的消息,都比他从别处打听来的快上许多,且这回是礼部快信,他更是担心得厉害。 这会子夫人说什么他都只是附和,因此便道:“正是这话。夫人说得有理,下回严厉起来,好好教导她们,自家人面前也就罢了,若这时来个外人,岂不叫人笑掉大牙?一个姨娘且如此不知分寸,人家还不知咱景家平日乱成什么样呢!” 景夫人点头,趁机要求:“我也这样想呢!今儿讨了老爷的话,明儿也就好正经立起规矩来了。” 景老爷连连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夫人说得极是,正该如此办理。”说完地上瞪了十姨娘一眼,厉声呵斥道:“还不快下去!” 十姨娘满心委屈,抬头看了老爷一眼,正要做出娇态来,老爷却更大声起来:“听不见是不是?” 第一百六十九章 报信 十姨娘只得哀切切地翻身出来,绣屏笑嘻嘻,少见地替她打起帘子来,待人出来放下帘子方道:“怎么姨娘今日也吃上酸醋了?那小脸儿只管皱着?多好看的小嫩脸庞?看长了皱纹可怎么处?” 十姨眼中闪出绿光,狠狠逼视对方,口中喝道:“有你什么说嘴处?好歹我还是你半个主子,小蹄子少趁了兴!” 绣屏冷笑,正要回嘴,半个主子四个字可算戳中了她的心头刺,可惜就在此时,屋里景夫人声音传出来:“饭得了么?得了就抬上来!” 于是各人散开,各干各的去了。 别院兰院里,曜灵正一身大汗,与岑殷携手入房来。近日景夫人不再上门来,所有的城中贵妇人亦有样学样,除了不见人,喜礼也日渐稀少,最后直至绝迹。 本来么,送礼要送正主子,一个侍妾,送于你又有何意义? 曜灵早不放这些在心上,每日早起,她先将洛良教她的刀剑工夫,手脚基础练过一番,方才洗脸用饭。 武到习时,方觉出平日自己是太懈怠了,曜灵想着,不知真正提枪上阵时,自己可敌过几人? 不过好在,有岑殷陪她一起。每每起身后,他便从外书房来兰园,先陪她习武,并互相切磋一番方才同用早饭。 他确实武艺高过自己,曜灵不得不服气,这辈子她还没在谁面前服过软认过输呢!太后也不值得自己如此。 不过自己男人么,输给他也没什么了不起,曜灵想起这个来,心里半是甜蜜半是苦涩。太后所指大婚之是,越来越近了,福运社那头却没什么消息。 宁王倒是催得急,一日几遍。明里暗里请着岑殷去他下处商量,恨不能即刻就举事昭告天下,自己要谋反当皇帝。 滇南的兵力亦正悄悄被宁王挪近过来。不过不敢明显大动,只少少迁徙了五千。且分散了做各类手工匠人,方不引人注意。 因此若于此刻动起手来,大部分便要仰仗岑殷江南各地兵力,大略五万,不过京中亦有泓王老部下,若动起后来,也有上万的倒向。 因此岑殷极之谨慎。他不是不敢,只是没有万全的胜算,不可轻举忘动。只因其中有父亲一生心血,自己自成年来所有战绩。还有心爱女人的性命,倒是将他自己性命放在了最后。 因此宁王愈急,岑殷愈是不加理会。福运社的支持也愈发显得重要,散兵游勇有些却比正宗御林军还要得力,无他。信息收集与细节支持,还有便是,底层民众的力量不可忽视。 可偏偏雷英与洪冉的书信传过之后,那头却是了无音信,不说许。也不说不许,只是拖着。 曜灵焦虑不已,这是她能帮上岑殷的唯一一件事,她不愿站在自己男人背后,只享受他带来的福利,她更想在这个危急时刻,与岑殷并肩做战,同舟共济。 可惜天不从人愿,老天就是不肯给她这个机会似的。自飞鸽传信,去到京中大头领处已有三天,按理这样紧急的事,二天一夜必有回复,这也是社中规矩。 莫不这回事儿太大,大头领还需考虑多日? 可时不待人,这种事是越拖越坏的,时机往往稍纵即逝,再者,且不说举兵之事,曜灵入社之事在前,许与不许,也该给个回话。 不料却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洪冉雷英自是发急,曜灵更比前二人加起来还要急上一倍,这回绣花也不管用了,花架子几扎几卸,白绫子倒毁了几块,曜灵全没那个心思,绣出来,不成器。 因此想起自己的老本行来,曜灵想,上回听景夫人提到,城外有个暖房花厂子,自己反正闷在这屋里没事,不如出去散一天心倒好。 岑殷听了她这主意,亦觉得很好,他只求她高兴,也就行了。 “去是只管去,”岑殷却有些不太放心,此时形势波诡云异,京中不必说了,宁王亦对自己虎视眈眈,因此曜灵一人去他是不肯的,便也要同去。 不料景知府这就上门来,说有要事求见,恰好兵部来文,他也不得不理。 曜灵见他左右为难,不觉好笑起来:“我一个大活人,又是青天白日的,难不成就走丢了?实在不放心,跟以前一样,二爷还让叮当铜锤二人跟着便是了!” 岑殷却还有些犹豫,宁王最近久不见自己有所动作,已有些发狠的意思出来,话里话外,竟有要提曜灵在自己山中下处之意,明面上说是保持曜灵安全,其实是想让其作为人质,知道有她在手,岑殷不敢反悔。 因此岑殷不敢,且暖房又在城外,靠近宁王下处,他左思右想,实在不能放心。 可不让她去?看着曜灵一脸渴望之情,这话岑殷又实在说不也口。 正左右为难时,门外有个小丫头来报:“回世子姑娘的话,大门口有个小厮,说认识姑娘,是京中旧日相识,走了老远的路,特来看望姑娘!” 京中旧日相识?小厮?走了老远的路? 曜灵突然心中紧地一缩,莫非是方成?吉利?采薇庄出事了? 还是刘勤?乡下田庄上有事发生? 说来也好笑,大事当前,自己都决定要谋反了,尚且不惊,不料听说旧日相识上门,曜灵反倒有些手足无措,其实若真天下大乱,采薇庄岂能保全?田庄又岂可无恙? 不过当下曜灵是虑不到这里的,她脸色微变,岑殷便早看出来,立刻吩咐外头:“快请了外书房里坐坐,姑娘即刻就到!” 既然说去外书房,自然也就有他做陪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岑殷在心里暗下决心,无论那人带来的是好是坏消息,他都不会让曜灵独自面对。 不料与岑殷急匆匆赶到外书房时,进门后见了来人,曜灵却笑了出来。原来来得既不是方成也不是刘勤,更不店里任何一个伙计,却是洛家的老六,洛肃。 “六哥,”曜灵自小便与洛家大小亲如一家,看见是他便忍不住快步走上前来,笑着行礼又追问道:“怎么你到杭州来了?” 上回自己也京时,洛家娘子曾提到,洛肃在云南分号,等着自己去呢,怎么如今会在杭州跟他见面? 想到前头丫头们来回说,此人是特意走了老远的路来看自己,曜灵突然心中生疑,难道洛家出事了不成? “六哥快快请坐!”曜灵立刻请了洛肃左手边落坐,又赶紧对岑殷介绍:“这是我门口邻居,亦是我师父,洛良的六子。” 岑殷早听曜灵提到过洛家镖局,且他常年在外走动,也曾在不少地方见过这个名号,知道其名声不小,因此便对洛肃笑道:“原来是师兄到了,失敬失敬!” 洛肃先对岑殷行礼之后,方才有些腼腆地坐了下来,他本自性子沉闷脸皮薄,当了曜灵更从来没有多一句话说,如今又多个岑殷在,他愈发不知如何开口了。 好在曜灵知其甚深,便抢在前头帮他开了口:“六哥你怎么来了?师娘说你在云南呢!好端端跑这么远路,专为跟我有话说么?是什么话?家里出事了?!” 岑殷见曜灵话越说越急,越说越不详,忙走到她身边,轻轻拍拍她肩膀,半扶半拉她坐了下来,然后微笑对洛肃道:“师兄有话,慢慢道来吧!” 说着便要转身离开,只因他看得了来,因了自己在,洛肃愈发拘束。 不想曜灵反应极快,回身就拉住了他的手:“二爷别走,洛家的事于我便是家事一般!二爷如今更与我一家,就在这里陪我听了吧!” 这话令岑殷动容,更叫洛肃吃惊不已,从来那个行事独来独往,两家只隔一道门也从不让自己送她回去的小丫头,怎么几个月不见,就跟这个男人亲热到如斯地步了? 曜灵不是看不出洛肃眼里的失望与难过,可此时她是管不了别人的,何况,这只是她与岑殷两个人的事,别的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说长道短。 因此岑殷便坐在她身边,面对洛肃,曜灵再次追问:“六哥有事快说!” 洛肃心里自是满腹话要说,多少时日没看见她了?他扪心自问。自打接到家信,娘说丫头要来云南,让自己留下来等她,他的心里就满满只有她了。 可等到现在,她也没去,倒是自己,丢下一店的伙计,跑到杭州来找她了。家里尚不知道呢,若叫爹听说,必又是一通教训,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 可自己就是想她,控制不住。 “不是说好,要来云南的么?”憋了半天,曜灵总算听见洛肃的问题,她有些失望,就为这事? “本来是打算。。。”曜灵的话有些接不下去,自己该怎么回答?自己去云南本为寻宁王,可现在一切都变了,遇见岑殷,相知相爱是其中一件,宁王来了杭州,是另一件事。 且自己出京去云南要办的事,现在杭州一样能办,这是其三。 ps: 书号:3051706 书名:悦农门 作者:两个核桃 简介: 一户农户,几亩薄田,纷争不断 一双盲眼,指点贫家,愉悦农门 第一百七十章 报信(二) 不过这三件事,偏生没有一件是能对洛肃说得出口的,因此曜灵一开口便觉出了困难,谈话便有些难以为续下去。 洛肃看看她,数月不见,这丫头又出落得水灵了许多,明眸善睐,巧笑工颦,从前自己只觉得她聪明好看,如今却比当日多了一份成熟的妩媚,眉眼间,更常含情带笑,不过那情那笑,只面对她身边那个男人时,才见得到。 洛肃低下头去,突然觉得无话可说。 “六哥,云南到这里不是短路,六哥真的没话要说么?”曜灵简直纳闷,洛肃这样是什么意思? 岑殷却有些看出来,于是笑对曜灵道:“外头景老爷也等了半天了,我还是瞧瞧去,你配师兄这里坐坐,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曜灵心想也对,别误了二爷大事要紧,于是含笑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占了二爷外书房,爷去哪儿见客呢?” 岑殷大笑:“园子里地方多呢,我听闻最近景老爷因为家里姨娘的事有些上火,我领他竹林边走几圈,消消火!” 曜灵想到那十八个姨娘就有些头皮发麻,于是点头:“二爷这主意好,只是小心自己别吹了风!” 岑殷笑着有意深看她一眼,那是自然,我又没有十八个姨娘!他的眼睛会说话,曜灵望着便脸红了起来,轻轻笑起来道:“爷才说外头等着急,这会子又赖下不走!” 岑殷呵呵笑着走后,曜灵半天才定下神来,再看洛肃,已经沉默半天,头也垂着,不太高兴的样子。 “难不成。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师娘叫你来,给我报个信儿?”洛肃就是不开口,曜灵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洛肃叹了口气。又连连摇头:“家里还不知道我来呢,姑娘别漏了风声。叫我娘知道,又白着急!” 曜灵一听这话,眼睛都瞪圆了,直盯住洛肃,一张俏脸板得铁紧:“怎么回事?六哥自个跑出来的?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你说好去云南又不去了?为什么说好让我等你一个月你总也不到?为什么我要担心你出事一路寻到杭州来? 为什么一到杭州就让我听见你要嫁作人妇的消息?为什么我来你还要拉那个男人来陪? 这许多问题堵在洛肃心底,他没有勇气说出口,他是洛家六子中最小的。亦是最内向的,自尊却是最强,因此气得愈发厉害,脸也涨红了。 曜灵看着洛肃在自己面前。跟只青蛙似的慢慢鼓足了气,连脸也紫涨起来,心头愈发不解,好端端,师兄生得哪门子气?! 可自己连问几遍对方也不答。曜灵知道洛肃性格,再逼下去他也不会说的,因此眼珠子一转,想出个办法来。 “既然六哥不说,想必不是大事。我知道了。一定是六哥在云南呆得烦了,想出来逛逛,杭州风光天下第一,六哥知道我在这里,就来寻些乐子了是不是?”曜灵猫眼笑成了小月亮,金光闪闪的眸子里,全是趣乐。 “六哥放心,既然来了我一定好好招待六哥,不知六哥可有下处?若没有。。。” 洛肃终于忍不住了,他径直站了起来,丢下一句话:“今儿我就回云南!”硬绷绷的,转身就走。 曜灵也不去拉他,只看着他背影,一声不吭。 走啊,我看你走!走了千里路,只为在我面前撒这口气么?我偏不信!六哥你怎么看,也不是这么矫情的人哪! 果然叫曜灵猜中了,亦被她所料,洛肃走到门口,突然顿住了。曜灵心中一喜,哈哈,这回要说真话了吧?! “京中大小家人,你店里的伙计我家里的亲人,他们知道你要嫁人了么?”洛肃的声音闷闷地从其背影处传来,曜灵怔住了。 “你平日总说当他们亲人一样,兄弟姐妹的,还有钱妈妈,是长辈一样看待的!你如今要成亲了,可告诉他们了没有?”洛肃终于回过头来,眼里的怨气令曜灵陌生不已。 上回洪冉去信京中时,曜灵已经托他京中伙计,将自己的家信转交采薇庄。也就是说,家里众人应该已经知道了。 洛家呢?想必也不会不知,钱妈妈与洛家娘子一向要好,这是大事,她自然更会第一时间与洛家分享。 这不是让曜灵吃惊的原因,她只是觉得,为什么提到成亲二字,洛肃会这样生气?怪倒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只为当面质问自己么? 这时直觉突然回归,突然间曜灵想起,以往在京里时洛家常开自己和老六的玩笑,自己只当是玩笑,难不成,洛肃竟当了真? 洛肃半天等不到曜灵回应,走又舍不得,只好自己慢慢转过身来,不想正撞上曜灵一双善解的眼睛。 “六哥辛苦了,看六哥一身风尘,一定是刚刚才到杭州吧?”曜灵的声音跟她的眼睛一样温柔:“先别说了,歇下吧。这别院虽不大,空屋子却还有几间。我即刻叫人收拾一间出来,六哥将就住在这里吧。” 洛肃恼火起来,他才不要住在那个男人的地方! “不必了,我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一间小小的客栈还是住得起的。再说,我这样的人物,哪敢住在世子府邸?!”洛肃字字刺进曜灵心里,她眨了眨眼,仿佛叫屋外冰凉的阳光刺伤了似的。 “六哥这是怎么说话?自小你我一起习武,情如兄妹,我当师傅师娘自己长辈一般侍奉,当几位师兄哥哥一样爱惜,如今我虽大了,大家彼此身份也许有些不同,可灵儿我万没有以富贵压人之心。六哥应知我甚深,灵儿是那样势力肤浅的人么?” 曜灵话说得淡淡的,可话里意思是明显而沉重的,洛肃再次在她面前低下头去,自小他就说不过她,有理时且说不过,更别说这一回是明摆着赌气无理了。 “算了,六哥也累了,对了,可饿了?”曜灵不再提及前事,反安慰洛肃,又叫外头:“传一桌早饭来!对了厨下可有玉米面?若有捏几个馒头蒸上来!还有白干子有没有?切一盘烫过上来!” 洛肃心头一暖,丫头还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因此心便软了一半,也不再犟嘴了。 曜灵见势便走上前来,拉他坐在桌前,又走到门口将帘子开了,叫进青桃来:“吩咐小厮,寻间干净客房,将我师兄安顿下来,好生伺候,别让他生气。” 青桃忙点头应了,又笑着小声道:“姑娘师兄看着脾气不小,我在外头都听见声音了!” 曜灵忙嘘了一声,不欲身后洛肃听见,自己想了想也好笑,便也低低道:“他虽比我年长,行事虽有几分小孩子气,且又最是个闷嘴的葫芦,你们也不必跟他多话,他跟丫鬟们说话总是脸红嘴钝,只行事顺着他便罢了。” 青桃忍着笑去了,曜灵回头看了洛肃一眼,见其不脱稚气的脸庞上,依旧残有怨气,不觉又是摇头,又要笑。 当真六哥出来,家里不知? 曜灵想起,杭州城里正有一家洛家镖局分号,记得上回听洛家娘子说,是老四在管? 因此回头笑对洛肃道:“六哥且等等,一会儿饭就到。”说完便自打帘子出来了。 虽是师兄也要自重,岑殷是极信任自己的,从不猜忌,因此放心自己与其独处,可自己却不能就此松懈了,到底还没正式做了人妇,有些事该避还得回避才好。 于是曜灵找了个看着伶俐的小丫头来,命其外书房门口守着,有事叫她,她便径自走回了兰院。 回屋之外,曜灵提笔书信一封,也没别的话,不过请洛家老四,洛嘉上门一聚,只这样而已。 送信的小厮去了,青桃也回来了。 “饭送上去了,玉米面没有,我让他们外头米铺子现买了些,馒头捏得个个比平常大一倍,白干子也烫好了,并些肉菜,都送上去了。”进来后,青桃便笑嘻嘻地回了话,曜灵微笑点头,直夸他办事周到。 这头洛肃正用着饭,那头洛嘉接了信,飞一般就赶来别院。曜灵正等着呢,听外头回说他来了,忙就接了出来。 “四哥屋里坐坐!”曜灵笑着让他进来,又问四嫂可好?师娘呢? 洛嘉看见她,又在世子府邸,不觉有些拘谨,总不敢以往日玩笑时对待,先恭身行了礼民,然后方坐下来道:“都好,你嫂子从张家回来了,大嫂子预备生养,家里缺人,因此叫她回来。过几个月,还要接她杭州来住。我娘也好,只是急着要见孙子。” 曜灵有些难过地受了他的礼,心想人大了果然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是听见家里都好,方觉得心情好多了,又问:“师傅如今在哪儿?也还好吧?我想他老人家得很。” 洛嘉亦回:“爹爹如今正在蜀中,押一趟镖去滇南,正好也有几个月没见六弟了,那边信也来得少,爹有些不太放心,便跟着走一趟,顺道看看。”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送礼? 曜灵一听便情不自禁叫了出来:“坏了!” 洛嘉奇怪地看她一眼,心想什么坏了? 曜灵眉头微蹙,这才说道:“六哥来我这儿了!” 洛嘉一听坐也不坐了,站起来猛叫道:“什么?这小子果然还是偷跑出来了?!” 曜灵猫眼瞪得又圆又大,心想什么叫作还是偷跑出来?难不成四哥知道,六哥早有此意么? 见曜灵一脸警惕地盯住自己,洛嘉叹了口气,复又慢慢坐回了椅子上,这才道:“其实上个月,这小子写信给我,说是要来杭州看看,我知道他什么心思,”说到这里洛嘉抬头扫了曜灵一眼:“我说不许,让他老实在云南呆着,不想他就是不肯,到底憋了一个月,还是来了。” 曜灵心里慢慢清楚起来,看来自己刚才的猜想没错,她在心底长叹一声,然后开口道:“六哥此来,是为了我吧?” 洛嘉不说话,正好梨白送茶进来,他便端起茶碗来,借机盖住了脸。 等到梨白出去,曜灵想了想,本来不想问的,可终于还是开了口:“家里知道我要成亲了吧?有什么说的没有?” 洛嘉自顾自喝茶,半天被曜灵的咄咄逼人的目光灼得没法,只好咳嗽一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我娘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 自然不妥!这丫头忘了她爹怎么死的了?好容易逃出来,又跑回去是怎的? 这是娘信中亲口提到的,洛嘉虽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可听得出来,不是好意,因此没敢当面对曜灵说出口来,不过不妥二字,却是明显无疑的。 娘一向不喜欢达官贵人,当然了。她有私心,总想老六能娶进这丫头来就好了。不过洛嘉却是个明眼人,他跟洛良一样,早看出尹家丫头非凡品一枚,老六?只怕震她不住。 心里这样想来。洛嘉便有些同情老六。都是同时里娘扇大了火,如今可怎么好? 曜灵不知该说些什么,刘勤洪冉。现在又是洛肃。她以前从不知道,原来拒绝这种事,是比接受还要难上百倍千倍的。 他们都是好人,好上加好的那种,可她心里只有岑殷。这个男人是她的爱,不关身份不关地位,就算今天他岑殷是个花子,她也心甘情愿跟他沿街乞讨。 可洛肃怎么办?他千里迢迢寻了自己来,瞒着家人吃了苦。自己总不能说个不字,就赶他回去吧! “叫六哥在这里住几天,”终于曜艰难地开了口,“烦四哥想个法子,跟师傅打个马虎眼儿,就说六哥是我请来的。过几日将有喜事,请六哥过来观礼罢了。” 洛嘉闷头喝茶,半晌方道:“当真你要做人家侧室?” 这是令洛嘉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随便这丫头喜欢个什么人罢了,可她怎么就肯做了人家的侧室? 她不是一向深恨男儿薄凉。总以家中许多姨娘之事耻笑各种朱门大户的么?怎么轮到她自己,也走上这条路了? 再说要做侧室,当年在京里她就可以做上十回八回了,多少大家后院都喜欢她,甚至有的夫人直接替自家老爷开口,都叫这丫头委婉拒绝了,私下里更嘲笑说过,就算不辈子不嫁人,也不可能给人做小。 那现在这事算什么? 曜灵掉过头去不看洛嘉,对方眼里有种东西,叫她看了便欲落泪。 洛嘉知趣收回目光,将茶一口喝干:“我见见六弟。” 曜灵嗯了一声,却没叫人,自己也不动,洛嘉觉得奇怪,也只好干坐着等,最后实在熬不下去,只得试探地问了一声:“丫头?” 只这两个字,便叫曜灵红了眼圈:“四哥,别急着走,跟我说说家里的事吧,采薇庄怎么样呢?” 其实我比你更比离京,怎么会知道许多? 可是洛嘉也十分清楚,看见以往旧时故人,就好比看见了自己以往的青葱岁月,也许女人将作人妇时,都会有这种欲说不休的愁思吧? 他不懂这些,亦只猜中了一半。大事将举,自己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到京里,活着看见洛家大小,活着看见采薇庄的亲人们,这才是曜灵的另一半真实想法。 “其实,也没什么,”洛嘉挠挠头,既然对方问了,他总归要答,自小当这丫头小妹妹一样疼爱,他从没拂过她的意思。 “我来杭州也快有一年了,也不知京里毕竟近况如何,不过看信上说,采薇庄一切都好,生意还不很坏,伙计们都齐心得很,钱妈妈也好,不过犯了几回腰痛的毛病,我娘替她擦些药酒也就没事。”洛嘉竭力回忆,边想边讲。 曜灵垂下眼帘默默听着,不过短短几句话,却让她回味再三,实在真想,再回京里看一看啊! 洛嘉看出她的挂念不舍来,忙安慰道:“再过几个月,待大嫂子坐过月子,翠兰就来杭州来,到时候你只管叫她来你这里,给你说上三天三夜如何?” 几个月?曜灵心底积上泪来,可当了洛嘉的面,她不敢流出来。自己还能有几个月么?也许顷刻之间,一切都要大变样了。 “嗯,四哥说得极是。看我又做小女儿态了,实在矫情,四哥别笑话我,”曜灵强将不安压下心头,换上笑颜面对洛嘉道:“四哥也是,怎么知道我在杭州,也不上门来看我?” 洛嘉嘿嘿地笑,只道:“我也刚刚回来,去了趟西北,昨儿刚刚进门,不信你只问我的伙计。” 曜灵不依不饶:“伙计哪有不帮老板说话的?问也白问,四哥明显糊弄我,今儿不罚四哥做五百个伏地挺身我不服气!” 洛嘉一下笑了起来,自小时曜灵跟他争斗,最后自己总是只有这一个下场。他爱怜地看着曜灵,对方眼睛里亮亮的,有什么东西,是泪么? 洛嘉不相信,只当自己眼花看错了,于是回她的话道:“五百个太多了,妹妹饶过我,四哥我才从远路上回来,只做三百个罢!” 曜灵猛地低了头,嘴里咯咯地笑,又叫外头:“梨白,领了我四哥去六哥下处!” 待洛嘉出门后,曜灵终于抬起头来,潸然清泪,已然成行。 四哥,六哥,妹妹多希望,咱们还跟小时候一样?人若不长大,该有多好?! 洛嘉走到园内,走过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后,北边一座影壁之后,大门里小小三间房院,梨白笑着向内让:“洛四爷请!” 洛嘉箭步冲了进去,满心恼火,梨白见他没头没脑地向里急冲,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三间屋子,爷知道是哪一间?”她在背后提醒了一句,洛嘉这才如梦初醒,红了脸停在院内。 梨白是个忠厚的,见对方红了脸,忙陪笑赶到前面,抢先推开左边一间屋子的门,口中轻道:“六爷在这里,不过才听外头丫鬟说,已经睡下了。” 洛嘉一腔怒火冲进屋去,心想刚来就能睡着?你小子装睡也躲不过一顿好拳,看我不揪起你来。。。 不想刚刚迈进屋去他就收住了脚,洛肃真的睡着了,一张木床上,睡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洛嘉不自学地蹑足走上前去,近看由不得吃了一惊,怎么这小子黑瘦了这许多?本来圆润的脸都尖了,眼睛抠大了,睫毛长长地盖在眼帘上,皮肤变得焦黄发黑,又粗糙了许多。不过呼吸均匀,身体放松,明显是已经睡了半天了。 洛嘉慢慢坐了下来 梨白同情地看着兄弟二人,轻轻出去,将门带上了。 不想才出了院子,梨白就撞见了正送客出门的岑殷,客人不是他们,正是景知府,满脸堆笑,口中直道:“世子客气,不必送了,他事要紧。对了,内人前起提到,最近梅花开得甚好,要请王妃过去赏梅呢!” 王妃?梨白躲在影壁后头,将这话听了个一字不漏。王妃!? 难道,世子妃不日将到?景大人这回来,正为给世子报喜? 这样一想,梨白唬得脸色都变了,心里突突地跳,待人走后,脚不沾地,飞一般奔回了兰园。 “姑娘,姑娘不好了!”梨白边叫边跑,头发也乱了鞋也险些掉了,一脸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倒叫兰园里众人吓了一惊。 曜灵正在院里,看着小丫头们给几丛冬兰浇水,听见院外梨白大呼小叫,不由得转头来看,这一看便受惊不小。 原来梨白满脸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迈进门槛里来,因走得急了,差点没扑倒在曜灵眼前,好容易稳住了,却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憋得脸也紫了。 “怎么了这是?”曜灵只当洛嘉洛肃那头有事,是打起来了?就算打起来这丫头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难不成出了别的事?她心里别地一跳,忙叫青桃:“扶她起来,好好说话!” 青桃不待她说,已经走到梨白身边,撑她起来,并扶到曜灵面前:“有什么好好说,这成什么样子!” 梨白悲从中来,泪落不已,哽咽着开口:“姑娘,我才在外头听见,世子,世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真的? 不过一切在遇见这个男人之后都变了,她尹曜灵变得胆小焦虑,只要与岑殷有关,凡事她都要思之再三,生怕有误。 “二爷你答应了什么?!”曜灵再次逼问。 岑殷轻轻摇头:“这事我跟你一样,也是刚刚得知。景知府早起从夫人处听到风声,特意赶来献勤卖好。” 曜灵愈发大惑不解,就这样?白白送上门的好事,背后一定有鬼,无事献殷勤?别人她不知道,皇帝是太后的亲生子,他断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若他能,也做不到龙椅之上。 “且不止这样,”岑殷的声音缓缓再度响起:“皇帝的意思是,依太后所见,既然姑娘身份低微,做世子妃只怕惹人非议,因此刘相出了个主意,由他收姑娘做了义女,风光大嫁!” 竟有这样的好事! 曜灵眉心倏地一凝,她不喜反忧,松开紧紧拉住的岑殷的手,脸色沉重起来,半晌方吐出一句话来:“二爷,我看这事,不好。” 岑殷何尝没有这样的顾虑?他对皇上太后可谓知之甚深,今天皇上能做出这样的举动,若说背后没有阴谋也太拿人当傻子了。 可阴谋是什么? 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知道了这里将欲举兵之事,知道一切因何而起,为安抚人心,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可皇上怎么可能会知道?别说举兵,宁王到了杭州的事,除了他和曜灵,整个杭州城也是无人知晓的,这一点岑殷很有把握。 宁王不傻也不疯,相反,经过上次的失败,他更曾长了经验和耐心,因此一切部署得十分有条有理。且暗中更在城里布下不少眼线,景府中也有,因此可谓一切尽在掌握,他这里泄露风声是不太可能的。 那么就是福运社了?可是这更不可能。 福运社与朝廷几乎不共戴天,且经了上回的灭顶之灾之后。社中一切经营运行十分小心。从洪冉雷英的行事便可看出来,上下级联系都只以飞鸽传书,面也不照。一般人更难以知晓社中人身份,就连雷英做到分舵主,对外也不过只是个手工匠人罢了。 洪冉的书信只传给大头领,这就更安全了,除非大头领本人泄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那么,皇帝心里到底打得什么鬼主意? 曜灵自然也想到这里,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眼光便求助地看向岑殷。对方眼眸明澈若清泉,幽黑如子夜,黑曜石一般明晰透亮,其中的温柔,只为她一人。 “我就是想不明白,”曜灵沉醉于他的眼神中。口中喃喃道:“原以为要于血雨腥风中夺取的幸福,怎么会就这样轻而易举,白白送到手中?” 岑殷摇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始终热烈,瞳孔中仿佛燃起两道火苗。火苗中满满都是眼前那一裘明丽的身影:“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为了宋全明之事,与太后决裂,有意要在这事上提醒朝堂众臣子,谁才是这天下真正的主人!” 皇上有意驳斥太后的面子!真的么?真的只有这一个原因么? 不为自已,而为权力。这样想来,似乎皇上下这道圣旨的理由,又十分的充分了。 “可是宁王怎么办?”曜灵突然想起一事,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 与岑殷成就好事,也就意味着,举兵之事将被放至,可宁王怎能容忍?! 为这一天他等了十几年,一朝有望,怎肯轻易放弃? 岑殷挑了挑飞扬入鬓的剑眉,宁静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说实话整件事中,最让他不解就是这里了:“皇上有意要招宁王入京,说是老太后身子大不如前,想见这个小儿子最后一面。” 曜灵心里的疑团一一被解开,虽则老太后的事让她有些不安,可到底都是能说得过去,且有正当理由的。 皇上招了宁王入京,短时间之内,宁王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且老太后要见,必有话说,临终嘱咐,即便是太后也不能阻止,且太后在皇上面前能说的话,只怕也有限的很了。 、老太后与皇上若一心,太后的势力必要减弱,再加上宁王。。。 宁王若能复得朝廷重用,一抚其长久以来被放逐的怨气与孤独,也许。。。 曜灵心头一时有百千个念头想法掠过,她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怀期盼,以前是不敢,因没人给过她希望,她的一切都是自己亲手挣来,能拥有的双眼可以看到,看不到的她也不想要。 如今却不一样了,平生第一回,她将希望寄托在了别人身上,她希望宁王重归朝廷,她希望皇帝与老太后联手,铲除太后,为她,为自己天上的父母,出一口恶气。 若真可以,若真的这一切可以实现,曜灵想得有些出了神,秋水双波,不自觉便盈盈欲笑起来。 岑殷见她渐有芍药含烟、海棠带露之致,眼里的火越发盛了。现在她真的成了自己的女人,明媒正娶,他一向以来的最想给她的东西,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 可是心底深处,他隐隐觉得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收曜灵做义女,让她风光大嫁,这也许是皇上跟太后置气所至,可招宁王入京?又在这个时候? 宁王多年被朝廷冷置滇南,老太后更是当没有这个小儿子一般,六年前做八十大寿时也不曾提及要招其入京,因此方令宁王恨念至深。 如今却又为何?且招其入京的时机又这样巧合?将至举兵,千钧一发之际? 可走漏风声一事,又实在说不通。 岑殷眼见曜灵在自己怀里,巧笑多姿,娇如解语之花,皎若中秋之月,一派天真欢欣,哪里忍得住去搅扰?实在他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巧合,幸福唾手可得,谁能忍住不去攫取? 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真的只是巧合吧! 岑殷在心中默默祈念,希望天遂人愿,花好月圆。 青桃与忍冬浑身打抖地等着,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是一付丧家狗模样,好在彼此彼此,谁也笑不了谁,倒都生出些对彼此的同情来。 “若那什么贵人家的小姐来了,就算头上顶个世子妃的名号,爷爷我也绝不认她,姐姐你等着看好了!”忍冬牙咬得紧紧的。 青桃悲伤又好笑,又是爷爷又是姐姐,这丫头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我也不认!”笑归笑,青桃心里的气也憋不住了,她对曜灵是崇拜加真心喜爱尊敬,除了曜灵她想不到还有谁配得上世子妃这三个字。 “要我说,咱们还搬出去住!姐姐你看,世子是心里只有姑娘的,若咱搬出去,那世子妃可不就守了活寡?气也活气死她!”忍冬愈发咬牙切齿,恨得小脸变了形。 青桃却不说话了,她突然想起槐夫人来,也是住在外头,也是一样的身份,最后怎样?不被世人承认,郁结难解,孤独终生。 自然曜灵与槐夫人不同,她有世子的爱护,可世间男子,长情能有多久?若没有身份名号支撑,只凭一个女子的骄傲又能走得多远? 再者,就算世子长久钟情,他毕竟是个男人,男人有男人的事,外面的世界都是男人们的,后院一小圈地,才是女人们的天下。 可这一小圈地里,是没有姨娘多少生存空间的,正房划走其中大片,姨娘呢?全挤在丁点大针尖的地方。这一点青桃心知肚明,忍冬呢?景府那些姨娘们已经给了她活生生的教训。 曜灵不适合这样的生活,她是个鲜活灵动的精灵,将她憋屈在那里,终究她不会快活。 因此二人想到这里,都不觉凄然起来,互相对视一眼,随即都有些不忍地移开了目光。 “妈的!”半晌,忍冬终于还是忍不住骂了出来:“什么狗屁世子妃!谁要当谁当去!只有那起势利狭窄的行货子才稀罕这玩意!” “这叫什么话?!”背后门帘一闪,岑殷从里间走了出来,脸上似笑非笑,“势利狭窄的行货子?灵儿,有人在这里指着鼻子骂你呢!” 曜灵笑嘻嘻跟在他身后出来,岑殷亲自扶住软帘看她从自己身旁走过,眼里满满全是爱意。 “世子爷!”忍冬忙从地上起来,“姑娘!我不是骂你,世子爷怕是听错了,我骂要来的那个世子妃呢!” 曜灵憋住笑绷住脸,反问岑殷:“世子你看怎样?这丫头骂你夫人呢!” 岑殷配合地将脸也板了起来:“这还了得?二门外赏四十板?” 曜灵蹙眉摇头:“我看不好,四十太轻,要不六十?” 岑殷叹了口气,转对忍冬道:“这回我也救不了你,后院的事夫人管,夫人说六十,那只有六十了。” 夫人?谁是夫人? 忍冬犹自一头雾水没反应过来,青桃却心头一亮,岑殷曜灵出来时的脸色已经给她提示,如今再细细品咂刚才二人话里意思,这不正说,曜灵才是这后院的主人,也就是世子夫人,世子妃么? “姑娘!”青桃一个纵身就从台阶上翻了起来,直扑去了曜灵脚下:“恭喜姑娘,贺喜姑娘!贡献世子,贺喜世子!”话音未落,她的眼泪便淌了出来,不过这一回,是因为欢喜。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美梦成真 忍冬愣愣地看着青桃,骤然之间也明白过来,呆站着看了半天,突然一声尖叫,向门外冲去。 曜灵大惑不解,与岑殷对视一眼,显然后者也不明白,敢是这丫头欢喜地发了疯? “忍冬你去哪儿?”青桃忙从地上回头,叫住忍冬。 “我去二门外领罚呀!”忍冬喜气洋洋,头也不回跑得飞快:“姑娘做了世子妃,我就挨六十板子又有何妨?别说六十,再来六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一起大笑了起来,岑殷更对曜灵边笑边摇头:“好个丫头,不按常理出牌!我看配你真正再合适不过!” 曜灵猫眼圆瞪,青光一闪而过:“世子是说我的丫鬟不好么?向来批评我的人便如指摘我一样,世子有理请指教,无理别乱编排人!” 岑殷立刻正色,随即弯腰下礼,陪了个不是:“在下一时失口,夫人莫怪!” 满院的人愈发笑得不住,梨白从屋里伸出张泪脸来,不敢相信地看着屋外,心想这都是疯了不成? 忍冬这才咧开嘴笑着回来,脸上眉飞色舞,嘴里直念佛不止:“果然老天有眼,世子妃还得姑娘这样人物才配嘛!” 岑殷笑道:“现在就拍上了?不过依我所见,姑娘日后治家只怕不讲人情,你这几句溜须拍马,只怕对她无用。” 曜灵清了清喉咙,对岑殷绷住脸来开口道:“有没有用不必世子指教,我自有主张!” 岑殷双手一摊,对众人做个无奈之态,意思看吧,果然插手后院之事没有好果子吃。 曜灵却再也绷不住了,扑嗤又笑了出来,过后越笑越厉害,因岑殷竟难得地做了个鬼脸,虽只有她一人看见。可见她笑得厉害,众丫鬟也都情不自禁地被感染,纷纷捧腹大笑起来。 所以说,笑是有传染性的。 梨白听得外头一片欢声笑语,愈发奇怪起来。眼泪还在脸上挂着呢。人就慢慢走出屋来,犹豫不决地站在游廊上,心想这是怎么了都? 曜灵眼尖看到。忙示意青桃:“那头还有个不知事的呢!快打发了来我见!” 青桃回头,笑了起来,立刻拉了梨白过来,又按她地下跪着:“还不快给世子妃行礼!” 梨白稀里糊涂跪了下来,世子妃?谁? 忍冬这时也过来了,一并跪在她身边,捅了她一把:“傻呀你!姑娘要做世子妃了,你还不赶紧行礼!咱抢着要几分喜钱要紧!” 梨白怔住,过后明白。胸中郁气一泄而空,转而狂喜,立刻磕头如捣蒜,口中亦道喜不迭。 曜灵忙叫起来:“怎么了这是?我可不惯这样大礼,快起来快起来!起得快的有赏!” 忍冬提溜一声爬得飞快,口中不忘提问:“什么赏?” 曜灵笑着瞪她一眼:“你么。鸡腿一双!” 忍冬呆住,半晌讪讪道:“也算不坏。” 众人愈发笑得收不住了。 岑殷含笑看向曜灵,自知道太后懿旨以来的郁气,已从她身上尽散而逝,她又恢复了以往的活灵生动。看着那张笑容满益的俏脸,岑殷在心里再次祈念,希望岁月安好,平逸静长。 半个月之后,果然皇帝圣旨驾到,田公公亲临杭州,于岑殷曜灵面前宣旨,刘相夫人一同前来,带了一船的嫁妆,皇帝亦有许多赏赐。 杭州城内,众达官贵人岂能在这种凑热闹拍马屁的事上落后?一时间别院里礼品,车载斗量,塞也塞不下了。 因赐地封王之事不变,因此岑殷便一早买下上回看中,张福平的庄地,共五百亩,附近亦有千亩他人之地了,也一并买下,并破土动工,开建世子府邸,皇上御笔赐号:静园。 以静园为圆心,左右五百里地,都划作静王藩地,每年年关除夕,准许静王王妃入京,与皇帝守岁,行百官大礼。 这算是难得的恩赐了,从来未有藩王有这样的运气,也说明皇上竭力想表达出,对岑殷的信任了。 不过背后究竟是何用意,一时难说。 田公公宣旨之后便即刻回京,岑殷自与杭州城中大小官员,齐收拾了不少贡品礼物,随船带回。 刘夫人却留了下来,说要亲眼看着曜灵出嫁方回。因此帮着挑了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六,黄道吉日,乃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位吉神,六辰值日之时,不避凶忌,诸事皆宜。 曜灵自那日景知府来过之后,便求岑殷托兵部快马去信京中,将成亲之事亲告钱妈妈并店中诸人。 钱妈妈接了信便定下船,洛师娘因家里大媳妇要生,赶不过来,便托翠兰带了喜礼,与钱妈妈一并赶过杭州来。 曜灵觉得心事已定,此刻除了刘夫人在旁有些刮噪之外,她再无他虑了。 常如一传信过来,问可还需守在泓王府?又说近日王府里也是一片喜气,就连生死不理的泓王和王妃,听闻独子封王将婚,也几回清醒,并提笔亲书贺信一封。 信岑殷已经收到了,不过他还是不敢大意,常如一不得离开,他回信时说,亦提醒不可松懈,皇上极为油滑有心计,虽则眼前大喜,后路不可不妨。 宁王早接到岑殷通知,连夜起程赶回了云南,幸而赶在圣旨之前到达,前一天夜里进门,第二天清早便黑着眼圈接旨,倒叫送旨的公公一脸愕然,宁王只说病了几日,方才混了过去。 于是也打点起程,不过宁王到底老狐狸,除了上回带出云南的五千兵力,安插在江南各地不动之外,他犹自带了一万兵马,不过究竟没敢带入关内,只驻扎在关外五百里处,他只带了五百精兵,入京里也被挡在了城门外。 皇帝知道宁王有所顾忌,特意亲自出城迎接,太后则称病不见,自打皇帝下了那道赐婚的圣旨之外,她便如沉入水底的巨怪,无声无息,闭关于章徳宫中,谁也不见了。 皇帝见了宁王,以叔侄相称,亲热异常,将其迎回宫后,又特命驾起御舟,环游三海,在万岁山那里停留片刻,又往太液池里游行一转,游兴即阑,命太监们拢了御舟登岸,亲携手宁王,同入乾清宫,秉烛夜谈,至夜深,并留宁王宫中安歇。 次日,皇上又亲与宁王一起,到老太后宫中请安,然后便留宁王一人,让母子方便一述离别之情,也显示出对宁王的信任与爱护。 宁王见着老太后之时,老太后已高卧于床,呈半昏迷之态了。蓝芷面色凝重,床前守护,待皇帝走后,蓝芷便也出去,亲守在门前,不放一个人进去。 宁王默默走到床前,杏黄色的帷幔勾起了一半,屋里门窗紧闭,光线愈发昏暗,可就算如此,他也清晰可见,床上那具形容枯槁,面色焦黄的躯体。 其实已全无生的迹象,老太后微张着嘴,一动不动地躺着,刚才皇帝下跪请安,全是蓝姑娘代为请起宽坐,老太后其实已是人事不知了。 宁王心想,这就是自己记忆里,十几年没见的母亲么? 当年自己最爱母亲疼爱,因为身上有股不轻易服输要强的性子,老太后总说,是得自她的真传。 老太后还说过,若先帝走得早,自己是很有希望的。这天下需要个如你这般勇猛锐利的皇帝! 这话是她亲口对自己说的,在先帝病榻之前。 可是风云突变,自己领了老太后旨意,满心欢喜地重回滇南之后,一切都变了。先帝说走就走,本来太医说尚可拖上一年半栽,可自己出京之后,刚刚回到封地,便接到先帝驾崩的消息。 且不许自己出封地,更不许回京奔丧,这一别,便是十数年。 现在回想起来,宁王不觉在心里替自己叹息,当年你怎么就那么傻?一句托词虚语就能哄得你平平静静离开皇宫,安安逸逸回到封地? 给个糖吃就一闹,这是小孩子才干的事,可惜可叹,自己当年也被这些雕虫小技弄昏了头,白白丧失了大好时机。 只是因为她是母亲,宁王心想。若是别人说这番话,自己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只是因为,一向以来最疼爱自己的母亲说出口来,自己才会欣然接受,真切相信。 因此现在太后与皇帝反目,宁王一点不觉得奇怪,皇家例来就有这样的传统,不反目?那才奇怪呢! 一个老师教不出两样徒弟。 说实话这回若不是看皇帝实在诚心,昨晚又与自己交心抵足,长谈良久,并明里暗里许下许多承诺,他才懒得今日来到这里。 此回进京说是为见老太后,其实宁王更在意的是,自己能够重新回到阔别已久的权力中心。若真能如自己所愿。。。 宁王面上露出狞笑来。也就是说,如果皇上让得够多,让得能让自己满意,自己即便不坐那龙椅,或者说暂时不坐,倒也无甚大碍。 也是自己目前实力没到的缘故,先将现成的好处收了,韬光养晦,再熬上几年,亦无不可。 第一百七十四章 返京 宁王自打了半天的算盘,这才将心思回到床上,却静候半天没等到床上那干枯的躯体有任何反应,因此勉为其难,自行先开了口。 “老太后?”宁王轻轻凑近床前,口中慢慢吐出三个字来,不想出口便觉得陌生,这三个字他有多久没喊过了? 床上那人不动,似没有听见,若不是胸口微微有些起伏,宁王真有些担心,不知其是死是活。 半晌没得到回音,宁王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自己该如何进退?还是索性在这里打个马虎眼,等上几分钟然后再出去了事? 反正老太后不过是皇上招自己入京,向自己示好求和的一个借口罢了,宁王这才明白,心里亦有些感慨,不为自己,为床上那具躯体。 原来她老成这样了?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总是昂首挺胸,总是胸有成竹的老太后,宁王怎么也不能将其与床上那个将死之人联系起来。 “咳咳,”突然床上有了动静,老太后干枯的嘴唇张了开来,喃喃吐出两声,却含混不清,不知其意,也许不过是意识模糊下的嗓子眼生理反应? 宁王皱起眉头来,这屋里气氛太过逼仄,药味和久病之人身上的难闻气息,让他有些喘不上气,虽有时令腊梅的香气,并金鼎里香片的熏馨之气,却将空气衬托得愈发滞闷,稠厚得几乎让人窒息。 算了,还是走吧。宁王下定决心,最后看了床上一动不动那人一眼,毅然挺直了身体,嗖地转了个身,向门外走去。 “么儿,是不是你?”就在宁王转身的一瞬间,床上传来细微低弱的声音,其声嘶哑。其意悲戚。 宁王的身体静顿下来。么儿?这是自己幼年时,母后对自己的爱称乳名,因自己最小,母后便总这样叫自己,么儿过来。让本宫看看今日穿得可暖?么儿过来。让本宫摸摸肚皮,看我么儿吃得可饱了么? 么儿,就当母后求你。别在这个时候跟你父皇置气,他病得不轻,说句大不敬的话,只怕来日不多。有母后在,你只管放心吧! 当年老太后骗自己出京,也是这样叫来,因此宁王听见此声,心中滋味一难以述尽。 “么儿,有十六年了吧?”老太后的声音清晰了起来。难以想象,这声音是床上那具形容枯槁的身躯里发出来的。 宁王缓缓转过身来,直视对方,一双昏黄的眼睛,睁得半开,向自己这里偏来。他心里一惊,人是老了,可眼神?依旧犀利。 “怎么不过来?让母后看看你。”老太后的声音里全是哀求。 宁王的脚情不自禁向床前走去,其实心里他是有些不愿的,母后是多么雍容睿智之人。现在怎会变得如此可怜衰弱? 宁可不见,保存以前的印象不好么? 宁王心里有些遗憾,可走到床前,他却大吃了一惊,老太后竟自己强撑着,颤颤微微的,坐了起来。 果然还是那个要强的性子! 宁王赶紧扶老太后靠在身后如山般堆下的绣花软垫,然后松了手,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对方。 老太后微笑了:“我才睡了一觉,睡得真沉,仿佛听见有人来,睁眼一看,竟是我么儿来看我了!” 宁王立刻下跪行礼,口中直呼儿子来迟,竟不知母亲病得如此,实在不孝! 老太后点了点头,依旧微笑:“人老了总归要死,这没有什么,更论不上孝不孝的。你不能来,也是无奈,我见不着你,也是无法,这些不必再说了,生在皇家,自己总归把握不得,命运要你怎样,奈何不得。” 宁王默默于地上听着,一言不发。 “你也上了年纪了,么儿,”老太后眼光一直在宁王垂下的头上游离,“眼见也有了白发,子嗣也有了不少吧?” 宁王抬头,正撞上老太后的眼睛,他怔住了,那眼神中似有魔力,多少年来他希望自己能摆脱母亲的影响,可只这一眼,他觉得自己又都失败了。 为什么?怎么会? “回老太后的话,儿臣已有了孙子,还不少呢!”宁王本来不想说这些,可情不自禁,话从口中自己脱离出来,他心里好笑,说这些做什么呢? 老太后不是一般的母亲,如她前面所说,生在皇家,大事还顾不上呢,哪里管得这些小事? “嗯,这样很好,”老太后淡淡笑道:“如今你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想必也难理解些母后当年的心情了吧?” 宁王听到当年二字,气便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儿臣不是先帝,儿臣的儿子孙子也没有那个福气可以染指龙椅,母后当年心情,恕儿子无能,万不能揣测一二!” 老太后似料到宁王会有此一说,更会为此动气,因此平心静气地接受了他这个说法,只于口中叹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福气?先帝若不是坐上那个位置,又怎么会走得那样之快?” 宁王心里一动,这么说来,当年先帝之死另有真相? 老太后却不肯就此事再说下去,反又问着宁王:“这回来,心里可觉得平静许多了?” 宁王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真话?说不得,且不说隔墙有耳,只怕老太后也是信不过的。假话?对面这人太过精明,当着那一双眼睛,他无法坦然自若的撒谎。 老太后似早知他会如此,竟自说自话了下去:“唉,说起命来,真真叫人不得不服。先帝那样费尽了心力地安排,最后依旧还是一场空。皇帝不是容易做的,没有本事不行,没有气量?那更不中用。” 一句话勾上宁王的火来:“本事我有,气量?儿臣不比外头那小子更小!他一登基便外放我十几年,力量够大么?!” 老太后嘿嘿地笑:“可如今他不是也亲自迎回你来了么?哀家猜这一回他对你不薄,如此你进哀家宫来,方能心平气和吧?” 这一句话又即刻令宁王泄了气。 “么儿你扪心自问,若你是皇帝,可能做到他这一步?”老太后乘胜追击,逼问过来。 宁王微微涨红了脸,挣着反驳:“儿臣若能,是不是就让儿臣来做?” 老太后怔了一怔,过后叹息:“么儿,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放不下?” 宁王沉默半晌,张眼望望外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母后还提当年之事?当年若不是母后虚许空诺,儿臣怎会这样轻易便放手而去?明知儿臣重兵皆在滇南,一时无法调齐,母后哄得儿臣去后,这小儿方可顺利登基!母后!您为何要为他人做嫁衣裳?您不想想,这小儿登基,便等同那女人掌权!这于母后又有何益?!” 老太后形如枯木的脸上,也终于也了一丝表情,是怒,是怨,是心血不能理解的黯然与颓丧:“有何益处?于哀家自然没有任何益处,可于天下却大有益处!若你当日即刻举兵,没错,天下可能会是你的,不过机会只是一半一半。也许么儿你要说,一半也要拼一下,可你一句话,便要使得天下大乱,使得生灵涂炭,使得国库空虚,使得江山不稳!这一切你想过吗?!” 宁王突然噤声,他想到了什么,不敢再说。 老太后却愈发气涌了上来:“当日天下将至大乱,国难当前,外有胡人夷族,内有各地水涝旱灾民不聊生,内外皆困,先帝又久病不能朝政,你若再乱,天下将至何如?这江山莫不要拱手让给外人么?!” 宁王垂首不语,私心到底是私心,毕竟有些见不得天日。 老太后慢慢平息怒气,再看宁王,又是无奈:“哀家知道你的心思,可生在皇家,个人不得不放在后头,江山社稷方是首位。且当年为此吃亏的并不只你一人,皇族里那许多子嗣,太子又年轻,胡乱动心思的可是不少!再者,先帝其实也并不属意太子,若不是。。。唉,说句心里话,细论起来,哀家其实已是极偏袒你了!” 宁王听闻此言,猛地抬头,眼中一丝深邃的阴影掠过,他突然觉察出了什么。 可老太后却收回目光,不肯再说了:“来了就好,”她似已疲惫之极:“既然来了,好好看看这里,其实变化并不大,”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哀家在这里熬了大半辈子,总觉得在这地方时间失了效力似的,花开花落,年年月月,只见人老下去,不见这万仞宫墙有丝毫衰退。。。” 她的声音突然不见了,宁王深深地看过去,发觉老太后再一次昏睡了过去。 前面都是废话,宁王其实对老太后的话一句也没放在心上,只除了那句,皇族里那许多子嗣,太子又年轻,先帝其实也并不属意太子。 这是什么意思?太子即位是先帝遗诏,天下皆知的事,难不成,这中间,另有隐情?若不属意太揶,先帝当年,又指谁为继位之人? 宁王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第一百七十五章 暗战 这日午后,皇帝大宴百官,传谕文武大臣,在华盖殿赐宴,宁王上座,庄贵妃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采了百花,酿成了一种香酿,皇帝喜欢得了不得,只说比任何贡酒都来得香醇甘美,因此只以此酿奉座,又遍请了自王公大臣、后妃嫔人作陪,且每人赐三杯百花酿,宁王独美,金鼎满樽,有美艳宫娥伺候左右。 直饮到日落西山,王公大臣们方由太监掌上明角灯送出宫门,各自乘轿,大醉而归。 宁王酒量甚洪,越饮越高兴,待大臣们散去,见东方一轮皓月初升,照着大地犹同白昼一样,不觉高愈发兴高起来, 皇帝看在眼内,命宫娥们侍着,重行洗盏更酌,直道要陪叔叔一醉方休。 宁王斜眼看他,心想小儿果然长大成人,其实老太后说得不错,若自己是不是真能如此大量? 命运果然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事。自这小儿即位,旱情水涝皆有缓解,胡族亦被泓王率兵击退,苗疆亦在自己掌握之中,一时间内忧外患皆解,天下太平,因此倒安安稳稳将息了一段时间,国富民强,很享受了些福乐。 可即便如此,宁王心头依旧有刺一根,这时见庄贵妃御前奉酒,便举杯笑道:“当年朝堂上,柯明全与我可算旧友,如今竟不知,他女儿也有这般大了,倒出落得这般模样,手艺也好,这香酿如何想来?倒是一门绝活。” 庄贵妃正手捧金杯,劝皇帝再饮一回,冷不丁听见柯明全三个字,立刻变了脸色,手瑟瑟地抖了起来。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她一眼,反笑对宁王道:“叔叔说得是,当年朕自年幼,并不曾与柯相面谈过,只知是忠臣一位。又极受先帝信任厚待的,爱妃是柯相亲女?这倒头一回听说。一向只知道刘相收养爱妃成人,原来还有这段掌故在内。” 田公公在皇帝身后,微微地笑。十七姨娘才走了不过半年,皇帝有什么不知道?宁王是不是个傻子?看其反应就行了。 宁王笑着摇头:“皇上谦虚了,且不说皇上一国之君,什么事也瞒不过皇上一双利眼。后宫选妃,太后这样精明之人。也不会放一只来历不明的苍蝇入门!不过自然了,皇上事务烦多,这等小事自不放在心上,一时忘了,也是常理!罢了罢了,是臣下一时失口,竟说出这等无知无礼的话来,贵妃赎罪,臣下自饮一杯,只当陪罪吧!” 庄贵妃缓缓回头。一张明艳照人的粉脸上,本自常有的一派的妖娆荡逸,意气飞扬,突然间消失无踪,秋水双眸里。隐隐含凶,不过她只瞥了宁王一眼,很快就回头,依旧低鬟顾影,媚态横生地对着皇帝,笑着开口:“皇帝与宁王说笑话,怎么扯上臣妾在内?臣妾不知这些事,一向以来,臣妾只知侍奉皇上,别的事,臣妾不理,也不知道。” 皇帝爱怜地搂了她进怀里,又对宁王道:“旧事何必再提?管她如何来路,既进得宫来,她又侍奉得好,朕喜欢,这不行了?叔叔想是酒高了?来呀,布菜!” 宁王呵呵一笑,正好有位宫女其身后侍立在侧,听说便赶紧上来,宁王便将手里一杯百花酿赐于她饮,宫女忙谢了赐,匆匆便把酒喝了。 皇帝一笑,问那宫娥:“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回答:“奴婢翠琴。” 皇帝大笑:“好个翠琴,今儿这一杯便是缘分,宁王你觉得这宫女怎样?” 宁王这才眯眼细看,原来翠琴长得很是不坏,生得曼丽非常,云鬟宝髻,皓腕纤腰,润脸呈花,圆姿替月,因一杯香酿落肚,脸红过桃花,白里显红,红中透白,愈见娇艳可爱了。 皇帝见宁王只将翠琴看个不住,不由得眼内微微闪过一丝寒意,田公公早凑上前来,笑着大声问道:“皇上觉得如何呢?” 皇帝换上笑容来:“天作美事,朕自当成全!” 当下赐了翠琴于宁王侍寝,庄贵妃在皇帝怀里,略偏了头,看着皇帝,默默笑了一笑。 宁王素来刚愎自恃的,又兼在酒后,且皇帝又待得自己极好,胆儿一壮,当即便也如皇帝搂住庄贵妃般,搂了翠琴,吃喝玩笑起来。 众宫女后妃嫔人只作看不到,皇帝则大笑,直说尽兴快活,于是复又热上暖酒,直到月上中天,夜半时分,方散了席。 宁王是夜便留宿宫中,翠琴如言侍寝。 不料到了早上,皇上尚未起身,便有太监来报,翠琴死了。 皇上正睡在庄贵妃宫里,听见消息,庄贵妃立刻起身体向外呵斥:“这才多早晚?没见皇上还睡着?这点子小事还用得着叫皇上么?死了就拖出去埋了!” 来报信的太监悻悻地出去了。 田公公床前立着,庄贵妃便在帷幔里问他:“田公公,现在什么时辰?” 田公公说句还早,紧接着便听见了皇帝的声音:“宁王好个身手!” 庄贵妃情不自禁笑了出来:“皇上!”她娇嗔道:“您如今也说起这样不着调的话来了!” 田公公却是一脸倏然,皇帝在内吩咐:“打起帘子来吧!”他赶紧将帷幔勾上金钩子,就看见皇帝已经坐了起来。 “宁王这只老狐狸!”皇帝边吩咐贵妃取来自己龙袍,边口中忿忿地道:“我不过想叫那奴才打听着些消息罢了,他竟这样就弄死了?” 庄贵妃叹道:“昨儿臣妾听着便觉得宁王不是好意的,那宫女也实在太冤。” 田公公床下弯腰,替皇帝穿上靴子,口中淡淡道:“宁王也实在太过谨慎,皇上这样待他,他还是不肯放心,一丝小事也不轻轻放过。” 皇帝薄冷的唇角噙了丝淡淡冷笑:“他肯放心才怪!谁不想有登顶一日?只可惜,也得看看,自己是不是那个命!” 庄贵妃不说话了,只顾细细整理皇帝身上龙袍,半晌方娇笑着道:“皇帝乃真龙天子,别人若再有痴心妄想,只好令上天降祸,自求多福了。” 田公公看她一眼,不吭声,皇帝却笑着向她转过身来,捧着脸儿就亲了一口,然后喃喃道:“先帝最在意睦好懿亲,以为这样便可无宗室祸?其实不然,”说话间,他的眼里闪出凌厉地戾气来:“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只有受了教训方长记忆。只给糖吃,是永远也不知道满足的!” 田公公依旧将目光投射在庄贵妃脸上,只见她满脸笑容,重重点了点头,一派敬仰与崇拜之情,便不动声色地冲着皇帝,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余光扫过,也应和地点了点头。 宁王这头,翠琴死后,他即刻便命人抬了出去,只放在宫门口,白布一块,盖住身体。守门的太监吓了个半死,屁滚尿流地就赶去庄贵妃宫中回话。 宁王却自顾自地梳洗整理,更衣起床来,跟他入宫的二管事,阮安悄悄走到身边,回话道:“王爷,此事是不是仓促了些?” 宁王斜他一眼:“何为仓促?皇上本不是好意,我留下她,莫不做个眼线,日日提妨,夜夜悬心么?不如一了百了,不过确实有些可惜,那丫头其实长得不坏,身子也软。。。”说着,宁王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阮安也配合着笑了起来,从二人身边过的宫女们听见这笑声无不胆寒心跳。 不料报信的太监回来,阮安问过之后匆匆进来回道:“皇上没话说,庄贵妃只说知道了,无非小事,命人抬出去也就罢了。” 宁王愣住,过后方缓缓道:“当真皇上一句话也没有?” 阮安摇摇头,一脸惘然。 宁王咬紧了牙:“果然黄口小儿已然成人!倒还真沉得下气!好,反正本王近日不走,看你还有什么把戏要耍!” 且不说宫里正斗得热闹,杭州城中,也是一派欣欣然。 泓王听说世子封地建宅子,特意命家中大管事,长年跟随自己的唐通,又带了几位家中精干买办,一路快马,赶到了杭州。 此日刚刚入城,岑殷于别院里外书房内,见了唐通。 “家中一切还好吧?”岑殷见面第一句话便问父母。 唐通是个圆脸壮汉,寒冬腊月长得一头一脸都是汗,这时边撩起身上棉袍子擦汗,边笑着回道:“都好,王爷王妃都还安康,都是老样子。” 一句话囊括了许多,岑殷又是心酸又是安慰。只要能维持老样子,就可算是上好的消息了。 “你家里如何?上回听父亲信里提到,说你又新添了个孙女儿?倒好福气。”岑殷命丫鬟上茶,又让唐通椅子上坐,随口笑问。 唐通接过茶水,道了声谢,端着茶碗回道:“还不是都托王爷王妃的洪福?如今我那小子也算上进,东道口做个木器小买卖,日子倒也还过得去,也不用整日上门寻我麻烦。我浑家还说,正好我出来,她就搬过去跟了儿子一处,也好照看新生的小丫头。” 说着,脸上止不住便都是笑。 第一百七十六章 忙乱 岑殷便道:“你有了喜事我也没赏,如今正好来了,现赏你吧!”说着便朝里间叫道:“灵儿可听见了?” 撒花软帘响过,曜灵笑盈盈地从里间出来,头上低低的挽着一个髻儿,插着不多的几件簪饰,穿一件蜜色皮袄,衬一条玄缎长裙,手上脖子上没有一件首饰,脸上亦不施脂粉,越衬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月挂双眉,霞蒸两靥。 唐通一见曜灵出来,立刻起身就道了声世子妃,又行礼不迭。 虽则大婚之日尚未到,但园子众人皆已改口,称呼曜灵为世子妃了,唐通也不例外。 曜灵红了脸,虽说一日众人叫不离口,可她总有些不惯,偏生岑殷最是喜欢听这三个字,只让人这样称呼。 “唐大叔快别如此,”曜灵忙扶唐通起来,又笑着递给他一只福寿双全的荷包,里头六只长命长岁小金锞子,唐通一见便笑开了花。 “这回叫你来,”岑殷示意唐通坐下:“如今我这里正缺人看着些,田庄宅子都是新置下的。你是个老成的,父王特命你来,也是这个意思。” 唐通忙道:“王爷吩咐,又是世子家业,小的自没话说,小的一家都托了王爷照看方有今日,精心二字早刻在小的心里了。只不知,除了小的和带来的人,世子这里,还有别的伙计么?” 曜灵立在岑殷身后,听见这话便含笑开口道:“有个叫张福平的,建宅子的地本是买自他的农庄,我看他人倒不坏,只是有些小聪明,爱贪小便宜,终不是大坏,因此留下他做个田庄上管事。唐大叔一会也见见人,若实在不中用。再撵了做别的,也无不可。” 这就是曜灵的聪明之处了,明知唐通不会初来便驳了自己的面子,可自己也得给这个大管家留些面子,要用人留人,到底得跟人家商量,毕竟唐通在泓王府做了几十年大管家。经验不是虚得的。 唐通善会察言观色,又通人事知俗务。听见曜灵这话便笑着起身回道:“世子妃何必这样客气?既然世子与世子妃都说可用,那这人必是可用的,就有些不是,小的替世子世子妃打眼紧盯着些,想必也出不了大错。” 这话说得圆满,岑殷和曜灵相视一笑,果然唐通来是来对了。泓王对这个独子,亦是真心疼爱的。 岑殷见唐通一身风尘,便吩咐他先下去歇息:“用过午饭,我领你下去看看地方。你就着手起来,我也不必多嘱咐,信得过你。” 唐通忙弯腰称是,慢慢退了出去。曜灵便叫外头青桃进来:“我早吩咐你收拾出几间干净屋子来,如今可好了?” 青桃点头说早已备下了。曜灵满意地道:“领了唐管事去,还有,一同来的几位,你着眼看着,都要叫人好生伺候,一时疏忽冷漏了,我听见是不依的。” 青桃忙应声去了,岑殷笑对曜灵道:“看来你提这丫头做个提调是好的,我看她行事不差。” 曜灵回头嗔道:“又不唱戏,哪来的提调?二爷又说玩笑话。好了,如今人也见过了,也该放我回兰园了吧?那冬兰今日要移去宅子里,我得看着些,还有上回,景夫人介绍了一位造园大师,说是最善用石,古人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若得之其一,也算不易了。今儿说上门来见,我得回去预备。” 岑殷听后点头,却拉住她的手,只觉柔软细腻,便有些不舍得放开。 曜灵低头红了脸,嘴角却偷偷上扬:“二爷别闹,”她用回挣了挣:“外头多少丫鬟在呢!” 岑殷最爱看她羞怯宛转的模样,因此越发不肯松手,更暗中使一把劲,将曜灵拉到自己面前,细细看其眉眼,不由得感慨:“怎么下个月初六还不到?日子熬不到头似的。” 曜灵扑嗤笑了出来,又小声斥道:“这也是做爷说出来的话?还不悄悄的,一会儿外头听见了,看爷将来还怎么在她们面前立威!” 岑殷见她笑了,胆子越大了些,捏住她尖尖小小的下巴,低低地道:“灵儿你少骗人?你不想?不想怎么昨儿晚上,我到兰园时,你正对着绣架出神?上头莫非绣得不是一双红鸳?” 曜灵被岑殷弄得浑身痒痒的,想笑又想绷住脸,到底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又怕外头听见,二声之外又立刻紧闭上嘴,眼睛瞟向岑殷:“好个世子爷!也学会小丫头子窗洞里看人的本事了?” 岑殷立刻松手挺胸,正色解释:“本世子才不做那种事!”过后复又去拉曜灵的手:“不过正巧到了,梨白开帘子出来,我看见了呗!” 曜灵便啐他:“有这样巧?说书了吧!” 岑殷一本正经,非常严肃:“真的,你面前我从不打诳语!”转而又小声低低地问:“可是一方缎子枕巾?” 曜灵想笑赶紧憋住,向外边走边道:“现在不能说!” 岑殷也笑了。 回到兰园,果见梨白带了人,正在墙脚下起那两丛冬兰,曜灵直站着看到人连土带花都捧了起来,方有些心疼地出声道:“可都小心着些!才着了花儿,别打掉了朵儿!” 一个花匠陪笑回道:“世子妃只管放心,这种事我们没做过一万也有八千了,根都裹进泥里了,那下头的土还有三寸厚呢,放心吧没事!” 曜灵爱惜地看着那花,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不移过去,她不见着心里难受,若移过去吧,又叫花儿受累。 梨白知道她心思,这时便上来安慰道:“姑娘不必难过,这兰花筋骨硬朗得很呢,我看过去三天就能直得起头来,姑娘不信瞧好了!”一语既毕,方想起来,自己怎么喊错了称呼? 忍冬上来有意揶揄:“怎么嘴里就混叫起来了?才世子妃还说这就要立起规矩来了,梨白你完了,生生就撞枪口上了!” 曜灵笑对二人道:“都玩笑得够了吧?梨白,才叫你去二门外看,洛家四娘子可来了没有?” 梨白忙回道:“回世子妃的话,我才看过了,人尚未到呢!洛四爷命人来传话,说待四夫人到了,即刻派人来回。” 曜灵点了点头,口中自言自语道:“算了日子,也差不多快到了,”说着又问忍冬:“今儿宅子那头,工地上辛宇可曾去了?” 原来建宅子,岑殷特意从手底下拨出一位老成的长随,名叫辛宇,让他日日到工地上监工,点卯,看劳役挖池子,堆山石,栽花种苗,建堂筑阁。 忍冬便点头道:“早起听铜锤说是已经去了,听说洛家六爷也跟着去了。对了,外头绣屏来了,还带了绣荷绣幕来,不过叫我挡在二门外了。” 洛嘉去那宅子工地做什么?曜灵正自纳闷,不过听见绣屏被挡,不觉蹙眉对忍冬道:“好好的,你拦她们做什么?许是景夫人有话呢?” 忍冬冷笑:“上回的事夫人莫不忘了?如今听见姑娘又做了世子妃,上赶着要来讨好吧?这样的人又何必见她们?走时十三太保的样儿,冷气逼人,如今必是一脸谄媚,看了只是讨厌!” 曜灵摇头浅笑:“左右她们是听从景夫人的吩咐,你倒不必跟她们一般见识!还叫她们进来吧,看有何话说。” 梨白也道:“夫人说得有理,忍冬你也太小孩子气,夫人尚与景夫人有来有往呢,怎么你倒挡了人家的丫头?” 忍冬气呼呼地:“夫人也绝了她家才好!什么好人样,看人下菜碟,呆里撒奸,说长道短全齐挂的工夫!我才懒得理会她们,叫她们二门外候着去,等会子新来的买办带进买来的丫鬟看时,再叫进她们来不迟!” 曜灵心想给她们长个教训也好,于是并不再说,只叫忍冬以后不可再如此说景夫人了:“知府与世子如今正交厚,你一个下人这样说人家夫人,怕是不妥。” 正说话间,外头果然买办来了,这人本是济南槐夫人在时,别院的买办,后来散了回去,这次因青桃想起他来,觉得这人不坏,手脚也干净,做事也算麻利,最关键作为买办,手上并没有油,并不是雁过必要拔毛那种,因此回了曜灵,曜灵又回了岑殷,叫了他杭州来伺候。 此人名唤汪七,因世子府里要用人,特意买了些丫鬟,这时便上来回话:“夫人好!外头人都齐了,夫人若得空,就叫她们进来给夫人看看。” 曜灵有些头昏,招伙计的事自己干过,不过不是伺候自己,如今却不一样了,她想,自己身边三个丫鬟没一个是正规军出身,自己再招,该是什么样的呢! 还有放在岑殷身边的,总不能招成叮当那样的吧? 正自头疼,看汪七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曜灵没了法子,这事已经拖了几天,眼看宅子里楼台亭阁都起了,总不能人还不齐吧? “行了,叫她们进来吧。”曜灵微笑冲汪七点了点头。 顷刻之间,二十几个年轻女子便将兰园院里挤得满满当当。 第一百七十七章 挑人 青桃梨白一左一右站在曜灵身后,金刚一样,板着脸看着地上几个丫头,其实心里也自没底,脸上倒装得挺像那么回事。 汪七一一指着道:“这是玉芬,这是玉萍,二人姐妹,都十五了,这是。。。” 曜灵充耳不闻,她只看这些丫头的眼眉,说起来她挑人全凭直觉,一来没有教养妈妈指点,二来她用人习惯自由,因此并不细听汪七的介绍,只叫地上跪着的人抬起头来。 眼睛是最能看出一个人好坏的地方,曜灵便与这些女子一一对视,有的含羞不禁,低下头去复又抬起,有的装作大方,其实眼里全是羞涩,又游离不定,有的则慌张不已,眼睛地上头顶直翻个不住,反不敢看曜灵,只有唯一一个,落落大方,安安静静看着曜灵。 青桃梨白也一脸严肃认真地看着,其实全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不过自己年长些又已经跟随曜灵,因此便觉得扬首挺胸的,有些骄傲。 片刻之后,曜灵指着地上二人道:“就这两人吧,再叫下一批来。” 她选中的二人是截然相反的类型,一个就是唯一大方的那个,她并不回避曜灵的眼神,自己的眼里也清清爽爽的,毫无杂念,一个则完全相反,羞得几乎抬不起头来,要不是汪七瞪了几回,几乎就不敢向上看。 一上午共挑了八个丫鬟,别园里且住不下,汪七都带着去了田庄上,先在那头庄子里住下来,眼见宅子起后,再进静园。 曜灵屋里的也做下了安排,青桃做了领头管事大丫鬟,皆管着屋里的丫鬟媳妇婆子的值夜当差,梨白心细嘴实,就让她管看着自己的首饰、衣裳。并丫鬟们的月例,及刘家陪嫁来的曜灵,又有世子前面送来的,槐夫人器具之类,忍冬则管着屋是城吃食和浆洗,她腿快跑得麻利,这差事最适合不过。 青桃便问曜灵:“夫人。咱们屋里还得再来个丫鬟才好,我一个人两只眼睛。那两个又都有事,只怕粗使的丫头婆子们琐碎,竟管不到首尾。” 曜灵心里也觉得,既叫她做了管事大丫鬟,自己又将是世子妃,将来屋里事必不得少,再叫她管粗使当差,亦有所不妥,不过眼下自己没有信得过的人选,一时也只有委屈了青桃了。 “你放心。若寻到个合适的,我必挑出来替你分担。”曜灵笑着安慰青桃。 忍冬则嘿嘿地笑:“叫你管事还不好?我巴不得呢,这就出去在那八个丫鬟面前抖起威风来才好!” 青桃指着对曜灵道:“夫人看看!还没穿上龙袍呢就装起太子来!活该夫人不叫你管!那八个都是夫人房里的?还有外头伺候世子的呢!你就这样拿起大来!” 梨白将外头东西收进来,又笑道:“叫她管了厨房才好,鸡腿有得吃了!” 忍冬心内早已不喜。不料梨白竟将心事直说出口,一时笑又不是板起脸来也不是,半晌方清了清嗓子,摆出严肃脸来道:“谁说为了鸡腿?” 曜灵嗯了一声,亦配合地严肃道:“明明就是为了鸭腿!” 众人大发一笑。 午间曜灵陪着岑殷用饭,说起早上看人的事来,曜灵笑对岑殷道:“我也替二爷挑了二个,好不好是不知道的,爷要不要一会传来自己看看?总之长得挺好就是了。”说着便微微抬眼,瞟着岑殷,眼神悠悠的,阴睛不定。 岑殷闷着头笑,半晌方放下牙箸抬起头来:“怎么叫长得好看?像你么?” 曜灵不解其意:“我没有姐妹,怎么会长得像我?” 岑殷点头:“那就算了,世间女子唯你尚可入目,若连你也不像,那就。。。” 什么叫连我也不像。。。 曜灵这才回过味来,脸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嘴角情不自禁要向走,她强压着不许其放纵,然后板着脸道:“原来我长得这样差了?尚可入目?算了,还是别在这里惹得人嫌,若将二爷隔夜饭也翻了出来岂不是自找的错过?我还是走算了!” 说着真个从岑殷身边的凳子上站了起来,慢提裙脚,轻挪莲步,竟真要走了。 青桃正在两人身后伺候,看见这一幕早就憋不住笑了出来,这时竟也不理会曜灵,示意屋里几个伺候碗碟的小丫头们都出去,自己则落后,轻轻将门合上。 曜灵大恼:“怎么出去也不扶我?罢了,我自己出去!” 岑殷一把将她拉过自己身边,搂入怀中:“你还要走?去哪儿?好大的胆子!放着相公这里坐着,夫人倒自己出去了?” 曜灵推之不迭,不过身上笑软了,却没有力气。 外头铜锤跑进院来,看见青桃红着脸站在台阶下,心里明白了大半,不觉脸也红了,脚步收不回去,只得僵硬地停在半道上。 青桃早看见了,强镇定下来问道:“可是有事要回?” 铜锤垂下头去道:“外头几位杭州城里的老爷都到了,景知府领了来的,说有要事与世子商量,大略为了喜事。还有刘夫人,也早到了,园内花厅候着,说新得了一批上好的织金杭绸缎子,要问夫人尺寸,做些四季衣服。” 青桃不声不响地摆了摆手,脸上复又发起烧来:“世子夫人正用饭呢,你下去说,就快出来了,别催!” 铜锤巴不得一声,抽脚就跑了,青桃见人走后,半天方吐出一口气来,心也跳得好些了。 片刻之后,曜灵屋里叫人:“撤了桌子吧!” 青桃忙进去,将铜锤的话回了。岑殷便叫换衣,曜灵亲自去里间开了衣箱子,取出一件家常半旧宝蓝色绛紫团花茧绸皮袍来,伺候着岑殷换上了,又叫青桃:“一会叫汪七领那几个丫鬟进来,看世子喜欢那个,留在这里使吧。” 岑殷摆手不止:“且不必看了,夫人你选吧,左右不过是些琐碎的活儿,谁来也一样,你就替为夫调个手脚麻利的就完了。” 曜灵心里一暖,想起刚才的玩笑来,知道岑殷是不放别人在心上的,有意这样宽慰自己,其实自己何尝信不过他?不然又何必让他自己去挑? “行了知道了,二爷话也多了。”曜灵心里感动,嘴上放不过地打趣,青桃偏也上来凑趣:“外头老爷们只怕也要送不少使唤的过来,世子还是逃不掉这些。” 岑殷换好衣服,见曜灵正替他整理衣领,便对青桃伸出个指头点了一点,然后对曜灵道:“你的丫鬟我惹不起,三十六计,我走了。” 曜灵微笑点头:“倒是别误了正事。” 岑殷走到门口,突然听见曜灵背后叫:“二爷,若真送来,就都收下,正愁园子里没人呢!” 岑殷头也不回,大笑迈出门去:“知道了,若是绝色必收几个进来!” 曜灵笑着啐一口过去,岑殷已经走远了。 青桃这时便将刘夫人的话说了,曜灵皱起眉头来:“做了不知多少了,还要?刘夫人也太要好,巴结也不是这个做法。如今城里正热议纷纷,皇上一个眼睛还盯着江南富户呢,咱们还是收敛些为好。你去请刘夫人来,我亲自跟她说。” 顷刻人到,刘夫人在五六个随身丫鬟簇拥下,来到了兰园。 “世子妃愈发光鲜照人了!”刘夫人进门便笑:“怎么瞧着,也跟当日那个常在我房中来往的小掌柜的不像一个人了!” 曜灵浅笑回道:“想是老了,哪比得当年?倒是刘夫人,愈发雍容大雅了。” 刘夫人抿着嘴笑,又回头对自己一个贴身大丫鬟道:“浣香你看如何?当日我说你和她当不得姐妹,如今她可真成了人中龙凤!只是巧嘴还是一样,说起话来直能哄死人!” 另一个丫鬟便笑道:“浣香姐姐哪里敢与世子妃相比?且不说人物长相,闲时浣香只知和我们抹牌吃酒玩笑,世子妃说话就行上大事,出京又遇见贵人,自然是拍马也赶不上呢!” 青桃梨白眼内一洌,明显听出这话有些揶揄曜灵之意。 青桃心头气涌了上来,又见刘夫人只是笑并不认真阻止,越发双腮上红了起来,忍不住要开口反驳那丫鬟几句,却被曜灵严厉的眼神压了下去。 “浣香浣兰倒还跟以前一样!夫人说我口舌伶俐,如今看来,我比她二人倒还差得远呢!当日就说我做不了二位的差事,如今可算应了!不知刘相身边现在是哪一位伺候?” 虽说收做义女,可曜灵依旧不肯叫刘夫人做母亲。 原来当日,刘夫人也想曜灵抬进府里做个小的,一来看她伶俐,二来也看中她与宫里的关系。不料曜灵明里暗里就是不肯,倒是浣香浣兰想尽了各路办法,就是得不到姨娘二个字。 如今二人有意取笑曜灵,也是因了当年之事,如今反叫曜灵提出来明说,一时间两人在夫人面前,倒有些下不来台。 刘夫人愈发笑得和蔼:“唉,这些事我哪里去细管?老爷说在外头看上个人,我心里想着,王府门首磕了头,左右都是这井里水,理她呢!就抬了进来,如今养了个丫头,抬做了三房姨娘。” 第一百七十八章 静园 曜灵点头,不甚着意地请夫人坐下,又叫青桃:“夫人此来,倒是头回见着浣香浣兰,你里头取我那只黑漆点螺花穿蝶的头面匣子来!” 刘夫人一听便知要赏,忙摆手道:“世子妃何必这样客气!我就说不带她二人来,世子妃见了只怕打眼!” 曜灵和顺如春地笑:“一向我们要好,怎会打眼?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何况我这样的?” 一席话说得刘夫人收了声,浣香浣兰再心里有嫉妒也不敢开口了。 青桃进去,片刻果然捧了匣子出来,曜灵开了,连浣香浣兰在内,六个丫鬟一人赏了一只薄金镶红玛瑙簪子。 刘夫人笑嘻嘻地看着曜灵:“如今果然做了世子妃的母亲,我这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当年我看你就好,要收你进来,倒是死活不肯,哪想到缘分在这里!”说着袖子里抽出罗帕来,装作拭泪。 曜灵微笑不语,明知那帕子上不可能会有半点泪痕,还是等了半日。 梨白见曜灵眼神示意,便走上前来开口安慰:“夫人何必伤心?喜事当前,夫人不是要世子妃身量尺寸?正在这里。”说着便递上一卷细纸。 刘夫人命浣香接了,又命丫鬟将带来的几匹样品拿上来给曜灵看:“瞧瞧,都是江南织造新制出来的,本来是宫里贡品,皇上物意下旨,请世子妃先用,就当作他老人家送来的贺礼!这是多么光辉荣耀的事!也只有皇上方能想得如此周到!” 这番马屁拍得曜灵几乎要呕出午饭,好在刘夫人说完便止,她便勉强笑着回应:“倒是多谢皇帝厚爱!”这时便又道:“只是衣服我也做得不少了,这些也不必了,虽说是喜事,可也不宜太过奢靡了。皇上也赏赐了不少,总也够了。” 刘夫人趁机又道:“可不是?”她将身子凑近曜灵身边:“这回皇上为了世子妃的事,可谓费尽了心力。本来郑相也有意出头。皇帝知道,世子妃心里只怕有结。本来么,太后那样做是有些不妥,好在皇上极为体恤人心,我家老爷便有意替皇上分忧。这不,一提出这事来,皇上立刻眼也不眨地答应了!” 曜灵少不得起身,先向南行礼。然后又谢过刘大人并夫人。 刘夫人心里舒服极了,面上则做慌张:“世子妃何必这样大礼?我本来也不是这个意思!老爷不过也是揣测了皇上的意思,岂敢让世子妃道谢呢?” 曜灵不叫她母亲,说实话。刘夫人是有些失望的,不过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心底里,她是看不上这个义女的,当初为了这事,还差点跟刘相翻脸。 “要我亲自去杭州送礼给她?我一个堂堂一品诰命。千里直下给她一个生意人送礼?今后我还怎么在京里面见太后众贵妇人?说出去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老爷颜面体统皆不要了?” 刘相不为所动,面上冷冷笑道:“你既不愿,我让二房姨娘下去也是一样!不过这差事不是我给的,是皇上御笔亲题,收义女也是皇帝的主意!你违背了圣意。到时候让别人捡了功劳,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这才促成了刘夫人江南之行。 不过敷衍成全而已,刘夫人哪里看得上曜灵?虽则已是世子妃,可窝在江南去不得京里,在刘夫人心里,也不过就跟个知府夫人一样罢了,又是那样的出身,切! 因此刚才丫鬟们调笑,她才没有刻意阻止,让这丫头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好! 曜灵早看透对方心思,不过大面上不点破罢了。 以为我稀罕你这个义母么?都是皇帝导演的一出好戏罢了!咱们只要好好将戏唱交差就得! 当下双方再无话说,默默无言递过一轮茶后,刘夫人便起身要告辞,曜灵恭敬送到二门口,目送对方上车去了后方回。 车上浣香便问刘夫人:“夫人,这回这丫头可趁了意了!看她那得意模样!成了天上仙似的!要我说,命小福薄的这样走运,小心倒灶!” 刘夫人鼻子里笑了一声,冷冷地道:“你倒眼尖!人家如今是红人,皇上还竭力讨好呢何况我等?不过世上事便是这样,好到极处便要败,此时否极泰来,下一回可就要吃亏跌交了!” 浣兰有些疑惑:“皇上不是成心要与世子交好么?做了这许多事,只为哄人不成?” 刘夫人眼中闪出寒光来:“哄人?倒不为。不过杀猪之前,总是要圈起来养上几天的。” 听到个杀字,浣香浣兰心头一冽,再不敢多嘴了。 刘夫人面如寒霜,心里却想,好在这丫头跟我不亲,将来也有后路好退,左右她不当我娘,我更不认她做女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过半个月后,静园已很有些样子了,这日早起,岑殷特意携了曜灵,亲自过来检查进度。 因请了造石大师,园内便有几处石景十分夺目,异峰突起,危如累卵,重峦叠嶂,穿流漏雨,不容细述。 水也是不可少的,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二者若都能成全,那就再好不过了。于是园内挖出近五亩大一个池塘来,又特意从后头山上引下泉水来,楼台层叠,花木扶疏,芳草如碧毯平铺,清泉如水银直泻,水如萦带,直注入池中,池由碎石沏就,满铺细沙,朱鱼队队游泳其中,又有三五对鸳鸯戏水不已,池上种了不少异花奇草,走近便觉芳洌扑人。 因静园倚山而建,因此园后尽是层峦苍翠,本来张家田庄上的大片竹海基本保留下来,其南边界处,竹篱一带,女萝蔓草掩映其间,有小瓦亭,红窗半启,碧槛弯环,原来曜灵觉得这地方甚是清静悠然,便特意这里修亭一座,名唤明眼亭。 亭外有两块英州灵石,是那造石大师得意之作,特意花了巨大人力物力,从外地运来,洛肃亲自押了过来的,一块有一丈二尺高,一块四尺余高。 一株大紫玉兰花,树身已有一抱有余,城外花厂里送来的,就倚着那块大石,小石边则是一丛冬兰,来自曜灵兰园,冬去春来,芬芳不断。 于是就在那里起了二十四间房子,把这两棵花围在中间。又添了些玉兰、山茶、迎春等花,芬芳满院,自然就做了曜灵的院子,岑殷亲笔题字:知芬斋。 知芬识香,断花做粉,曜灵对这名字满意极了,岑殷果然知已心意。 不过房子只得一小半,大部分还在赶工中,没有办法,时间太紧张,工匠们已经拼命了。 因曜灵平生最喜欢就是花,因此静园里特意留出一片花圃,里头常见花种无不齐全,又特意在花圃不远处,造起一座暖房来,大小式样全与城外花厂子里的一模一样,就连工匠也是当日所造同一批人。 此时正值冬日,因此花圃里只有各式寒梅怒放,不过暖房里就不一样了,但走进来,先就看见两树马缨花开满,还有几棵紫薇、木槿,清香扑面而来,又与外头梅花的清苦香气不同,这里都是各色甜香暖香。 有一盘凌霄缠在石上,结了一个圆顶,绿荫荫如伞盖一般,数十种奇异牡丹大丛开在下头,因底下阴凉,周边则全是芍药玫瑰,簇拥着。 到了这里,桃花梨花倒成了寻常之物,不过间中点缀,却也开得灿烂。 唐通领着岑殷曜灵出了暖房,迎面就是大片怪石,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白石小道。 “世子夫人这里请!”唐通小心拨开密密成阴的藤萝,众人便走上小道,半天出来,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原来又到了池边。 岑殷怕曜灵走得腿酸脚乏,便对唐通道:“那岸边可有歇脚的地方?” 唐通手向后一挥,立刻上来个青布小厮,笑嘻嘻地回道:“回世子的话,怕世子世子妃走累了口渴,小的已在那头水榭设下茶炉!” 岑殷满意地笑:“这小厮甚是能办成事!”又问着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厮地上老实地回道:“小的旺全,唐爷买来的使唤。” 唐通也笑着回道:“那日我在外头挑人,看见这小厮甚是机灵,就买了来做园子里二门外的传唤,他本是这里生人,父母都在附近的田庄里种地。” 岑殷点头,曜灵早叫青桃赏了一钱银子,旺全喜不自禁,笑眯眯地接了,又磕头不止。 于是众人走到水榭,果然里头四周都已设下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一张小小的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式香几上,茶钟点心齐备,地上红泥小炉燃得正好,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正蹲着看火。 于是岑殷曜灵坐下来,略用了些茶,又用几块现成的点心,歇息了一会。 “这茶世子觉得可好么?”旺全有意讨好道:“是小的现从后头山上汲来的泉水,人说再好不过新鲜,我心里想着,虽有外头送来的虎跑,到底不如这里新鲜,且二位都是用惯了的,不如尝尝这里的野趣。” 第一百七十九章 时光如梭 曜灵不觉笑了,端着茶碗便对唐通道:“唐叔好眼力!这样的人也难被您寻来,难怪当了几十年王府的大管事了!看他又会说话又善行事,二门外只怕太委屈了,叫他跟着二爷吧!” 岑殷心里也喜欢这小厮机灵,见曜灵这样说也微笑点头。 唐通便踢了旺全一脚:“世子夫人有意提拔,你还不赶紧谢恩!” 旺全不用多说,早跪下来磕头不止,口中千恩万谢,自此便与铜锤一起,伺候着岑殷。 岑殷看看天色不早,已到了中午,静园里厨房尚未完全到位,因此不好在这里用饭,便想着这里略用些点心,还是回城去的好。 这样想来,便=吩咐唐通:“这园子已成了几成?大约还得多少时候可以入住?” 唐通有些犹豫,他虽是世子府大管事,一来刚到不久,二来宅子的事不是他首尾,因此就叫了园子里的监工来问。 不料跟在监工后头的,竟还有张曜灵熟悉的面孔,洛肃。 曜灵目瞪口呆,这才想起前些日子,恍惚间听见有人提到,洛肃总在园子里,不想今日自己亲眼见到。 “六哥,你怎么在这里?”曜灵见其一身浮灰尘土,身上棉袍弄得脏兮兮的,不由得站了起来,满脸疑惑地问。 洛肃红了脸,先给岑殷行礼,后要行礼于曜灵,被她示意丫鬟拦了下来。 “上回四哥来说,你总不在他那里也不在客栈,原来整日竟耗在这园子里?!”曜灵的语气情不自禁低沉了下来:“六哥,你这样弄起来,叫我怎么见师傅呢?” 岑殷脸色亦有些阴沉,自见过洛肃他便总觉得这少年有些不好捉摸,也不知他整天打得什么主意。 洛肃尚未开口。那监工倒先笑了起来:“原来是世子妃的亲戚?”说着便向洛肃大大行了个礼:“这段日子真要好好谢谢这小哥,有他在,我起码省一半心!他比我管得多管得细。那些个匠人看见他比看见我还怕!一丝不对他是绝不肯依的!如今这园子里的图样我都放在他这里,没人比他更精心了!” 曜灵不觉恼怒起来。对那监工也没了好脸:“这位说得我竟不懂!原来他是监工你不是?那发下去的工钱是不是你也该都交给他管呢!?” 监工一看曜灵恼了,立刻吓得跪了下来,磕头求饶道:“世子妃赎罪!小的不敢推诿!实是这位小哥自己要来,小的也拦不住!他说是世子妃亲指他来看管,别人只信不过!小的因此相信了,才放心叫他看着!原来竟不是!小的这回明白了,下次再不敢了!” 洛肃则立刻开口道:“世子妃不要怪他。本来,就是我自愿。。。” 一句世子妃,立刻将曜灵和他自己之间的距离拉开到银河之外,洛肃低了头。谁也不看,曜灵看见他头上汗水点点滴在地上,心便一点一点软了下来。 不能看见她的人,看看她住的地方也好,若这住的地方是自己亲手精心尽力所造。或者至少,有自己的心血心力在内,洛肃也就满意了。 这就是纯真而青葱的少年之爱,不求回报,竭力挥霍。有着谁也拦不住的劲头。 岑殷心里渐渐明白过来,见曜灵依旧一脸不解,甚至有些气呼呼地,不由得怜惜起洛肃来,便开口道:“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有个自家人在,总归放心些,师兄也是好意,灵儿何必生气?” 曜灵还是不肯放过,她不理岑殷,反问洛肃:“那日四哥来问我,六哥整日忙些什么,我只说不知,又想何必问我?原来竟有这样一段渊源在内?六哥放着云南的分号不理,只在我这里耗时间,我跟四哥都在师傅那里顶了雷撒了谎才保下六哥的,六哥这样闲散放纵自己,实在令我失望!” 岑殷看着地上洛肃,从脖子一路红到额角,立刻出声:“灵儿!” 曜灵陡然回头,青金色的猫眼瞪得又圆又大:“世子!” 只有在生气的时候她才这样叫自己,岑殷沉默下来。 洛肃愤而起身,丢下一句话:“既然我这样招人讨厌,那我走就是了!也省得世子妃担心在我爹那里失了好名声!” 说完瞬时转身,当真走了出来,曜灵立刻小声吩咐唐通:“叫个小厮跟着他,看她回哪里去了,再来回我!” 唐通会意去了,这下反倒是岑殷不解了。 曜灵见他目光如电,投射在自己身上,不由得低下头去,半晌方幽幽地道:“若不这样狠心,怎叫他断了念头?” 岑殷恍然大悟,原来她什么都知道,却偏要装得愚钝,于是不觉点头:“只望你六哥不辜负了你一片好心才是。” 曜灵两颊绯红,半晌没有说话。 唐通上来,小声回说已经派人跟着去了,请世子妃放心。 曜灵点了点头,岑殷则特意夹了一块她喜欢的血糯红豆糕放在她面前:“饿了吧?先垫上一垫,过后回去再用。” 于是二人吃过些点心,岑殷便吩咐起程回去。 岑殷将曜灵送回兰园,迈进院内,曜灵乍见四处空落落,突然心里一动。 时光如梭,当真现在已是初四了? “怎么到处挖得都是土?”岑殷走到她前面,四下里看了一看,不觉眉头轻挑:“初六还要在这里呢,倒弄得乱糟糟的!” 唐通忙上来陪笑:“是小的疏忽了,这就叫人来打扫!”说着便赶紧退了下去。 青桃亦叫守院子的小丫头:“怎么搞的?叫你们将这些收拾出来,怎么不听?我们出去一会子,你们就托懒出去逛了是不是?” 小丫头们忙拿了扫把出来,一个个手忙脚乱地开始扫地泼水。 曜灵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惴惴,看着众人院中忙乱,竟呆住了不动。 岑殷看在眼里,眼神却变得愈加深邃,这丫头直觉一向精准,万不能叫她看了出来。 昨日他已从京里到得消息,宁王出京回滇,皇帝亲自携手送出城外,銮驾仪卫直出城外三百里,看来宁王这头,皇帝是打点好了。 不过出城之后,宁王人是走了,他带来的五千人马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留在了关内,兵部来人报于岑殷,皇帝想必更是知道,却若无其事,并没有降旨细论此事。 看来这一趟宁王好处捞了不少,听闻皇上又是赏又是封,明里暗里皆可算大手笔了,国库一向并不充盈,如今没让宁王增加每年贡仪,却这般哄呵,可不像一向算盘打得精明的皇上所为。 且藩王带兵入关乃朝中大忌讳,皇帝明明知道,却不声张更不计较,这就更说明有鬼,想起刘相几日前来信提到,皇上希望静王的喜事办得风光,又是如何信任静王,并不预备只放着不动,更希望静王能以江山社稷为重,调养将息,以备重用。 天下没有白白到手的好处,岑殷心事重重,皇帝到底打得什么主意?他隐隐有个影子浮出心底,可他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外头冷得很,请世子夫人屋里坐吧!”青桃久不见二人开口,有些忐忑,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于是上前来请。 岑殷回过神来,脸上堆出微笑,走到曜灵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正是呢!扫地有什么好看?咱们进去吃饭要紧!” 曜灵猛地一惊,岑殷的手怎么这样冰凉?记得他一向手暖如春,今儿却是怎么了? “二爷可是觉得冷了?”曜灵情绪愈发收敛,刚才看静园时的一团欢喜此时竟陡然烟消云散,刚才的惴惴不安此刻愈发明显起来。 岑殷没妨着自己的身体竟比自己的语言诚实,他赶紧收回手来,若无其事地道:“想是刚才马上着了风,不过无妨,我倒不觉得什么。” 曜灵立刻叫梨白:“屋里再生个火盆起来,再叫厨房先做碗热汤上来!” 说着自己便扶岑殷:“二爷,咱们还是先进屋里为是!” 岑殷好笑起来,拿自己当个病人了?不过有事忙起来也好,省得这丫头心里胡思乱想。 果然梨白屋里重新生了个大火盆,坐了片刻曜灵再去握岑殷的手,觉得暖了些方才安心,正好外头厨房里传汤上来,岑殷便问什么汤? 回说是乌鸡虫草口蘑汤。 “口蘑在江南可算新鲜玩意!”岑殷一听就笑了,眼里也放出光来:“倒是想得厉害!” 曜灵见他喜欢,忙叫端了进来,梨白捧上桌来,曜灵见还热气腾腾的,十分满意。 “本来口蘑是没有的,刘夫人知道世子想必心里念着,因此从京里带了几斤来。我吩咐厨下用些炖汤,不想今日就撞上了!”说着,曜灵先就口中试了一试,觉得温度合适了,再笑请岑殷:“世子尝尝吧!” 岑殷微笑地接在手里,喝了一口,嗯,清美湛香,口蘑提鲜,鸡汤滑爽,两者合一,沁人心魂。 曜灵宝靥微红,梨涡浅笑,看着岑殷畅快淋漓地喝了个痛快,不觉抿着嘴笑了起来:“二爷赶是多久没用过好汤了?看着劲头,竟跟忍冬有一比。” 第一百八十章 秀如嫂子 热汤落肚,岑殷脸色微红,额角生汗,心情复又大好起来,见曜灵取笑自己,放下碗就开口道:“男儿大肚走四方,这有什么?忍冬算得老几?本世子若正经吃起来,谁都要靠后!” 梨白正屋里站着,听见这话就笑了个倒仰,又不敢造次,收在肚里直惹得肝疼,曜灵却绷着脸,看她一眼道:“你站在那里抖什么?二爷虽肚大,到底不会吃人!” 青桃正揭开了帘子进来,看见梨白如此奇怪不觉立住了脚站在门口。 岑殷低了头笑,曜灵咳嗽一声,问她:“什么事?” 青桃回道:“唐管家来回过话了,说洛六爷径自回了自家分号,外头跟着的小厮听见洛四爷仿佛训斥了几句,也没听见六爷回嘴,后来就没声音了。” 曜灵略安下心来,说知道了,忍冬也进来,回说饭到了,可摆上来? 饭后,曜灵吩咐新来的丫鬟,名叫落苏的,泡上武夷大红袍来消食,落苏去了,岑殷笑问曜灵:“怎么叫这个名字?” 曜灵微笑回道:“她说生下来时正巧家里收了许多茄子,我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 落苏一身紫衣地捧茶上来,听见这话也笑了,又赶着回道:“夫人还特意赏了我几套紫色的衣服,深浅都有,活成了茄子了。” 岑殷笑了,呷一口茶方道:“可都准备好了?” 曜灵微微红了脸,知道是指自己的嫁衣。景夫人虽极势利,这回却也出了大力,她对城中裁缝手艺知之甚深,特意挑了几位老师傅,裁衣刺绣,各人分工,半个月时候就赶出七八箱四季衣服来。 嫁衣更是隆重,大红织金缎子上。各色奇异蔓草连缀起大小牡丹,花朵小的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大的却超过孩儿的脸,不过大小长短分配得宜,繁简纹样也得当适宜。且没有重样的花儿。各有特质,朵朵鲜明。 分派布阵亦十分有序,疏中有密。密中间疏,衔接地十分流利,因此看上去并不杂乱,却十分雍贵。 所用之线皆彩中杂金,花蕊里则嵌着银丝,金银争卉,熠熠生辉。颜色更是多不无从说起,曜灵曾去绣阁里看过,原来现有丝线远不够用。一根丝劈开八瓣,再混入其他颜色,创造出一个新的天地来,缤纷灿烂,春水秋雾,夏云冬雪。人间无有,神仙方得的天地。 “世子爷怎么想起问这个来?自然早已经预备好了。”青桃见曜灵有些微窘,便笑着替她解围。 曜灵不让她再说下去:“这是女人家的事,二爷问那么多做什么?”她私心里想,到时候让你出其不异才好呢! 因此现在瞒得滴水不漏的。 岑殷会心点头:“不问。不问了。静园那里且还需几个月方得大全,只怕到时还要借景家的园子热闹一天。” 曜灵嗯了一声,接着便道:“枕簪桌围、椅披,各色铺垫料都已齐全了,一会儿我就令人都抬去景府。又麻烦人家,只是心里有些不安。” 落苏笑道:“现如今苏杭两地,整个江南上赶着巴结世子夫人的人多了去,别说麻烦,只怕景府是求也求不来的好运呢!” 青桃想起前事,不由得鼻子里笑出一声来,曜灵也摇头道:“外头哪里看得出来?她即便不耐嘴上也不好说得。” 岑殷这才想起一事来,放下茶碗问道:“昨儿听景大人提起,前些时候景家送了些下人过来听差使唤,后来又叫你退回去了?说就连当日你病了时那两伺候的丫鬟也没留下?” 曜灵没想到景夫人竟会在背后告状,本来这事她不愿意对岑殷提及,怕徒曾对方不快,如今人家倒先说了出不,她也不得不照实吐露。 于是便将上回太后降下懿旨之后,景府下人,尤其是绣幕绣荷说要回去,又冷言冷语地事说了出来。 青桃亦气得厉害,猪八戒倒打一耙这是!自然也少不了在旁添油加醋。 岑殷听后先自摇头,过后淡然道:“早知便是如此,官场上没有天然的朋友,君子之交淡如水才好。如今见你势起,自然又来巴结。算了,就依你的话,还是叫她们回去的好。” 青桃也道:“世子爷不知道,那些丫头才叫傲气!说咱们这里都是新到不知规矩,赶情是来这里教导咱们的,不是做下人使唤的!真不知这里做主的,是世子妃还是她们几个?” 曜灵见她越说越来劲,忙喝断其声:“行了差不多也就得了!话别说得太满,她们确实比我知道的规范要多,即便教导,也无可非议。” 岑殷却摇头不同意首:“人品不好,再知道规矩也是无用。再者,静园只你我二人,一家子的,跟谁立规矩?外人面前,我看你比景夫人还要端庄得多,至少,不像她要为了十几个姨娘烦心。” 曜灵不觉笑了出来:“二爷这是羡慕还是嫉妒?依二爷如今身份,十几个姨娘不算大事,正好唐管家最近正买人进园内使唤,要不叫他替爷挑几个好的?” 岑殷哈哈大笑:“我连使唤丫鬟都经夫人手方可,哪里还提姨娘?罢了,我没景知府那样的好本事,饶了为夫吧!” 曜灵一听为夫二字,刷一下脸便烧了起来,猫眼里青色全泛了上来,岑殷心想怕是唐突了,正欲陪个不是化解风波,不想外头有人传话:“回世子爷,帅府的刘守备来了!” 岑殷正好起身欲行,曜灵在其身后也跟着站了起来,又嗔道:“三十六计当真爷是学全了!” 岑殷知道她在揶揄自己,打不过就逃,不由得也笑了,也不理会,落苏打起帘子,他便走了出来。 门外传话那丫鬟正候着,原来就是那日落落大方那位,名唤洛英,曜灵看她端庄有礼便令其外书房伺候岑殷,迎来客往的,也不失礼节。 “外头下雪了,世子若出去,请还加件大毛衣服为是!”洛英见岑殷出来,忙又笑着道。 曜灵听见,便亲去里间开了箱子。原来近日园内人多手杂,本来外书房岑殷的日常用具便也堆放在她这里了。 因此取出一件鸦青色暗纹番西花杭绸海龙鹤氅来,曜灵亲自替岑殷系好,又有些担心地问:“晚上还出去么?” 岑殷微笑看着她,知道是担心,便宽慰地道:“刘守备乃当年出兵关外时,父亲旧部下,与常如一一般,我当他叔叔一样看待,想必这一来必要喝个痛快,不过不出去了,你吩咐下去,就在外书房里置一桌吧!” 曜灵略感放心,只是又道:“二爷也少喝些!” 岑殷笑说知道,方转身出去,曜灵又暗中吩咐洛英:“有事来回我,看着二爷别叫喝过了头!” 洛英亦陪笑说是,匆匆跟着出去了。 青桃看了她一眼,见其头上新插着一对鎏金花叶发簪,一时觉得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再抬眼时,人也走远了,于是做罢。 门口又有人传话,这回说是秀如来了。 曜灵眼睛一亮,立刻请了进来。 秀如着一件藕荷色灰鼠皮袄,灰蓝底十锦月季花棉绸长裙,笑嘻嘻地进来了。 “嫂子快进来坐!”曜灵早迎在门首,见她进来,一把就握了手,又拉她坐在椅子上,亲热异常。 “嫂子怎么今儿才来?上回我等了一天,最后人说嫂子已到了杭州,却没来看我,只回四哥那里去了。看来真是夫君要紧,忘了我呢!”曜灵有意撅了嘴,做抱怨状。 秀如满脸是笑,且不开口,只从袖子里掏出一对赤金龙凤手镯,沉甸甸的足有八两重,反手套上了曜灵手腕。 “临出门时,娘千叮万嘱,叫我一定亲手给丫头带上!”秀如一句话叫曜灵红了眼。她强挣出笑来:“怎么好叫师娘破费?!” 秀如叹气笑道:“你叫她师娘,其实她当你女儿一样,听说如今你有了好归宿,她比谁都高兴。这对龙凤镯自你出生她就预备下了,本来你娘。。。” 秀如见曜灵猛地回了头,便知趣收口不言,半晌方听见曜灵的声音,闷闷的响起:“家里都好吧?“ 秀如脸色一暗,勉强笑着回道:“都好都好,只是大嫂子有些骄躁,不过她快到日子了,娘也就顺着她。” 曜灵脸上的泪已经擦干,她这才回头,仔细打量了秀如一番,发觉对方瘦了许多,不由得心里一紧:“张家是不是叫你回来了?大嫂给你气受了吧?” 宋全明倒台,张家自然再无权贵支持,且又出了若云的事,朝堂上下皆鄙夷其卖女求荣,因此大来得人心,皇上那里自然也就冷落了。 这一切都得多谢尹曜灵和泓世子,秀如是曜灵介绍进张府的,自然也就呆不下去了。 秀如无奈地苦笑:“大嫂子一向与我不睦,也不知哪儿得罪她了,好在借着这个机会出来,大家清静。” 曜灵握紧她的手道:“这倒正好,四哥也要在杭州久居,四嫂来了也好,我这里又缺人,四嫂若不嫌弃,替我管着大厨房可好?” 第一百八十一章 秀如嫂子(二) 秀如大喜过望,本来她就想托了曜灵在城里找个差事,若能跟了她那就更好,不过洛嘉不许,怕麻烦了曜灵。 “你跟她关系极好,只要你说,她怎会不许?只怕是徇私,下人面前如何服众?” 不料曜灵倒自己提了出来,怎不叫秀如喜之不禁? 于曜灵这也是好事,秀如她是极信得过的,有这样一个人来替自己看着厨房,她也放心。 “可是这样进来,怕人家说闲话,说你用人徇私。。。“秀如到底老实,虽则高兴,还是将心里顾忌说了出来。 “嫂子的手艺我是知道的,明儿做一整桌燕翅席上来,众人见了,自然服气!”曜灵笑道:“且又是张家锻炼过的,也算京里出来的厨娘了,什么大场面没经过?若说徇私,倒是我抢先下手!若不然叫人家知道你来历,只怕城里要用你的大户人家多呢!” 秀如不好意思地笑了,曜灵又问她些京里的事,张家又如何。 “张夫人听说若云的事就垮了,老爷现在把责任全推到了夫人头上,也确实,那段时间夫人是在若云小姐的身边的,回济南娘家,也只有夫人带着小姐去的。主意既是夫人拿的,老爷便趁机推了个干净,若不是二小姐还在宫里,只怕休了夫人也难说一定。” 秀如摇头叹道。 曜灵冷笑:“自己做的孽可不得自己扛么?!不过老爷也难撇清自己,若不是夫人熟知老爷心性,她哪敢做出这样的决定?!再说,若云的事之后,谁得利再大?张老爷又因何青云直上?现在跌下来也是活该!只是可惜了若云,白折葬送在宋全明手里!” 秀如点了点头,又道:“张家二小姐如今也风光不在,虽对外说得漂亮人在宫里,可自我出张家时,她也不过只是个贵人。皇上没有特别宠爱她的意思,庄贵妃那号人物,更容不得他人,依我看,还不如老实在家里,寻个门当户对的倒更有福气。” 曜灵却不同意:“那也难说,张二小姐如今虽不受宠爱,可皇上也不会轻易打发了她。可若嫁了当日的门当户对,现在张家败落,人家对她如何可就难说了。“ 这种联姻本来就是看中男女双方背后的家族势力。张家势败。人家哪里还放他女儿在眼里? 说不定更惨。 秀如也唏嘘几句。曜灵不愿不提这事,便问她:“六哥今儿回家了吧?心情可好些没有?” 秀如心想果然是什么事也瞒不住这丫头的。 “开始可是气得很呢!”秀如知道说慌无用,只有实话实说:“尤其我们当家的又说他几句,愈发老六气闷。他本就是没嘴的葫芦,气头上便跑回自己屋里躺下了,谁叫也不理。” 曜灵垂下眼帘,半晌方道:“气头上便是这样,明儿就好了。” 秀如心想那可是死心眼儿,如今赖在杭州不走已有近一个月,哪能说好就好?唯有等这丫头后天正式嫁了出去,也许才可能真的叫老六死心吧? “师傅呢?”曜灵再次转换话题,“他老人家如今在哪里?西北回来了没有?” 秀如眼睛一亮笑了起来:“我出京里正好爹爹回来。本来说要与我一并下来看看姑娘,师娘说他老人家才刚进家门,不将息几日身子只怕吃不住,再有就是大嫂子要生了,爹爹做了爷爷。自然等着要见孙子第一面呢!” 曜灵也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可不是?师傅也有了第三代了。” 一句话令秀如沉默下来,再看对面,自己刚刚进洛家时,那个小丫头如今竟也要安嫁人了。 记得自己头回见到曜灵时,她只到自己肩膀处,如今高过自己半个头了,人长开了好些,可唯眼中坚毅决绝依旧不变。 京里都传说,尹掌柜的给世子下了迷药,世子又求了皇帝许多好话,才让尹掌柜的做了世子妃,不然太后都下了懿旨的事,怎会说变就变? 尹家那丫头,我早看她不同,只怕是个九尾狐狸精转世!张夫人当了面就这样咬牙切齿地说。 当日正在堂下送饭的秀如听见,唯有低头顺目,不敢多话。可心里是绝然不信的。可毕竟身份差距在前,秀如心里也疑惑,怎么自己的隔门邻居,采薇庄的掌柜,一夜之间,说成就成了人上人了? “嫂子来看看,”曜灵站起来,梨白挑了里间紫金撒花软帘来:“正好我这里收有许多闪红缎子,嫂子替我挑一挑,咱们做一套小衣裳给师傅师娘做贺礼可好?” 听见贺礼二字,秀如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我干什么来了?”说着又从袖子里掏出件东西来。 曜灵定睛一瞧,原来是五色缎五彩盘金荷包一对,上头绣着鸳鸯戏水,底下一排四根五彩穗须挂着,外头一块绿洋绉金夹绣五彩风穿牡丹手帕包着,新崭崭地递到自己手中来。 “那对龙凤镯是娘的,”秀如微微有些红了脸,“这是我一点心意。不值什么,不过我自己胡乱绣出来的,只是意头好,丫头你收起来,或是赏人,或是压箱底吧!” 曜灵一把将荷包捏在手里,感动不已地道:“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舍得赏人?若不收,又辜负了嫂子一片心意,特意为我绣出来的?嫂子一向绣活过人,记得还提点过我呢!可是若就这样收下,又觉得太不好意思!” 秀如放下心来,她本觉得自己的喜礼太过寒酸,如今见曜灵喜欢,脸上本来僵硬的肌肉也随之放松下来:“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当家的说,人家尹丫头如今好东西成山垮海,要你这点子绣件做甚?我才该拿不出手呢!” 曜灵将荷包交给梨白收好,回头冲着秀如做了个鬼脸:“爷们知道什么?到了那日我必挂在嫁衣上,四嫂就瞧好吧!” 秀如欣慰地笑了,心想这丫头虽身份不同以往,心到底还不曾变。于是又道:“师傅和我当家的喜礼,才进门时我已交了小厮,让他们送去世子那里,也不知世子这样的人物喜欢什么,若不中意,千万担待些吧!” 曜灵拉住她的手摇了一摇,口中嗔道:“嫂子又来这样客气!” 说说笑笑,时候也不早的,秀如看看天色,便说要回去了,今晚收拾收拾,明儿正式过来厨房里做事。 “只是丫头,如今我说句实在的话,明儿我来,该叫夫人还得叫夫人,咱们熟悉是一回事,正经做活计,不可为我一人乱了礼节规矩,不然都似这样起来,你怎么服人呢?” 秀如这话说得真诚有理,曜灵本就犹豫于此事,见她反自己提了出来,不觉大感安慰。 “嫂子说得极是,不过嫂子放心,有我在,总不会亏待了嫂子就是!”曜灵重重点头,“明儿嫂子直接就去静园,晚间我跟唐管事说一句也就行了。” 秀如出门时突然想起一事来:“说钱妈妈要到的,怎么还差二天了还没见着她人?” 曜灵亦正为此事烦心:“正是呢!前几日说济南那边天气不好,运河上风大浪大起不得船,不然也该到了!” 秀如不觉双手合十朝天祷告:“指望老天开眼,就钱妈妈赶上了才好,不然可亏死她了!在京里就整日听她念叨,若不是不放心店里,要送走最后一批贡品,钱妈妈就跟我一路下来了,若如此,早也到了。” 曜灵的心又被揪起,是啊,钱妈妈什么时候能到呢? 唐通在外头说话:“回世子妃,田庄上送头一笔银子来,是上个月的月关,世子正有事,我心里想着,送到这里来也是一样。” 曜灵忙请了进来,又命奉茶:“怎么这时候就送来的?我原以为,要一季度一结算呢!” 唐通笑呵呵地坐在一张青瓷墩子上,手里端了茶碗,曜灵接了帐本正要看,一眼看见那墩子上没有绣垫,不觉蹙眉对落苏道:“怎么不拿个垫子给唐管家?这天冷得很,墩子上凉!” 落苏脸红了正要开口,唐通自己先回上了:“世子妃别见怪,”他本来就胖,又笑得开心,活脱脱一座笑佛模样:“我最怕热,这屋里火盆生得暖和,进来我就出汗了,这才让丫鬟们将绣垫去了,底下凉坐得才舒服!” 曜灵也笑了,又对落苏道:“是我错怪了你,也罢,今后唐管家来,给他上杯凉茶得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曜灵这才坐于正榻之上,细看帐目。 封地里共十几个田庄,每家大约进上五百至八百的月例银子,帐本上清清楚楚记下,一共一万二千两,都存进了城里有名的老字银号。 “倒没什么不对,”曜灵往日在京里,也有田庄,尹家庄就是父母置下的产业,因此大概也知道,这个数目虽不多,也算过得去了,“只是为何这时候就送了过来?” 唐通放下茶碗,顺手摸摸自己腰间的烟袋,然后方道:“世子吩咐,这个月就关了来,一来将近年关,送来了好算这一年的帐,二来么。。。” 第一百八十二章 交帐 曜灵不知何故心下一紧,“腾”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二来什么?”她紧张地问。 唐通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着急:“二来,世子说他有急用,小的这才急着吩咐了各家庄头,赶在这个时候交上银子来。” 曜灵慢慢坐了回去,默不作声。、 青桃上来低声道:“夫人,有什么不对么?” 曜灵这才回过神来,看了唐通一眼,见对方也疑惑不解,忙微笑道:“没有什么,不过以我在京里,庄子上交帐都是一季一交,如今这样觉得有些奇怪罢了。” 唐通放下心来,接过落苏递上的茶碗呷了一口,满意地笑道:“可不是?以往泓王府也是这样,其实大家都是这样。不过世子的吩咐么,咱们也就依样去办了。其实到底还是一季一交来得划算。” 曜灵心里的疑团越发大了,唐通也这样说,说明岑殷心里也明白,这是常规,可他坚持已见,又说有急用。 到底什么地方需要用钱?岑殷乃世家子弟,泓王家底不薄,一向受朝廷重用,自己又有不少祖上的产业,从槐夫人所得便可看出,银子一向不短的。 可如今为了什么,连区区一万两也要在乎起来? “唐管家你去吧,忙了一天也该歇息,”曜灵抬起眼来,若无其事地对唐通笑道,又吩咐忍冬:“去对厨房里说,晚上弄些好菜犒劳唐管家。” 唐通也就起身,将烟袋捏在手里道:“别的倒罢了,一天没抽这个,着实想得慌!不瞒世子妃,明儿世子才送了一批上好的关东台片给我,忙活了一天也没顾得上,这会子出去,可得好好抽他几袋过过瘾!” 曜灵笑着起身:“竟不知道。唐叔原来还有这个嗜好。” 唐通是听见人说烟就走不动道的,这时候便停下脚步来道:“夫人原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来的。每逢吃得油腻太饱,抽上两袋,立刻油退滞消,比吃什么太医开的胃药还灵呢!” 曜灵笑着点头,直送他出门方回。 青桃看她坐下便不发一言,上来劝道:“夫人不必着急,想是大婚将至,哪里不要用钱?世子谨慎些。也是自然。” 曜灵在心里摇头。不对。世子大婚自然用钱不少。可这些钱都是有出处且已经到位的,皇上赏了一些,泓王送了一些,还有世子自己经年的积蓄。也不少了,自济南的宅子卖出去,又封地江南,岑殷便将自己各地别院尽数打发了出去,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应付婚事绰绰有余。 且自从皇帝降旨之后,岑殷便将自己经年的帐目交由曜灵来管,并笑称自己从此有了大掌柜的,也不需外人来看帐了。 因此岑殷的身家底细。别人也许不知,可曜灵是十分清楚的。别说应付婚事,再有几件大事也不在话下。 那究竟为了什么,岑殷要这样急着用钱呢? 忍冬才去厨房传话回来,走进屋里便对曜灵道:“晚上世子在外头陪人吃饭。请夫人自家先用。厨房里今儿有上好的乌鸡虫草汤,世子用过了觉得很不坏,夫人可要再用些?” 曜灵摇头,她晚上还是习惯吃得清淡些,便还是叫用玉米细粥,又再四样小菜便罢了。 忍冬去了,一时回来,轻松拎着只黑漆雕花的食盒,嘴里嘟囔道:“可便宜了那起人!世子外头用大席,他们里头用小席!本来匀下的都要给夫人送来,这下可好,都进了他们的肚子!” 曜灵知道必是说得厨房里众人,心想些许小便宜,厨房里不沾也会送到别的下人那里,待明儿秀如来,有人看着怕就好了。 因此也不放在心上,只笑对忍冬道:“怎么就没叫你吃些么?” 青桃横了忍冬一眼道:“一定没让她!不然回来也不是这付嘴脸了!” 众人皆笑了起来,忍冬红了脸,半晌也笑了出来。 “说归说笑归笑,如今正乱,又要搬家又办大事,这样也就罢了,若明儿到了静园,大家都要立起规矩来才是!”笑过之后,曜灵正色吩咐道。 忍冬点头,青桃梨白亦附和不止,落苏则微微一笑。 次日清晨,青桃梨白正忙着进巾栉递漱具,伺候曜灵梳洗,落苏捧着一盏香胶汤进来,曜灵喝了,正预备更衣,外头人来传话:“大门口有个婆子,说是夫人京里的伙计,姓钱!” 钱妈妈到了! 曜灵一下从凳子上跃了起来,直向外间冲去,走到一半方才想起,自己身上还只着小衣呢! 青桃忙拉了曜灵坐回原位,梨白手里捏着梳子急得不行:“夫人要见,好歹也将头梳齐了不是?不然钱妈妈见了,不定以为夫人这里过得如何不堪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 曜灵立刻吩咐青桃:“开了箱子,拣几件颜色鲜亮的出来我穿!” 钱妈妈一向最喜欢大开大阖热闹的颜色,自己喜欢素净就常被她说道不已,年轻小丫头怎么穿得这样老气? 曜灵想让钱妈妈高兴,她有近半年没看见钱妈妈了,她想让对方一见自己,就由衷地感到高兴。 “还有头面也是,捡赤金镶红宝石的那套!”想到这里,曜灵又在青桃背后唤了一声。 顷刻间钱妈妈人就到了兰园,曜灵特意吩咐了落苏去接的,此时站在门口,钱妈妈竟有些不敢抬脚似的。 这真是丫头住的地方?钱妈妈欣慰地点点头,又有些辛酸地摇摇头。老掌柜的花了一辈子挣出的地方,到底这丫头还是挨了回去。 命运的奇妙,实为凡人可以领略。 “妈妈快走吧!”落苏笑嘻嘻地催道:“世子妃都等急了!要不是几个丫鬟联手拦下,夫人就要自己亲去门外接妈妈进来了呢!” 钱妈妈一听便又急了起来:“那快走吧!” 进了院子钱妈妈才发觉,白石子甬道尽头,汉白玉台阶上,端端庄庄站着一位正装丽人。 她有些不敢相信,慢慢走远过来,方才看清楚,那位站在高处,缟袂临风飘飘欲仙的,不正是自己呵护在手心多年,小心翼翼伴其长大的,尹家丫头么?! 小丫头真的是长大成人了。钱妈妈在心里感叹,宝髻儿高绾绿云,绣裙儿低飘翠带,看头上插的,金灿灿红闪闪,仪容明艳,喜气洋洋。 一向以来身上最常见的青色不见了,换而替代的则是一件胭脂红点赤金线缎子小袄,肉桂粉挑绣银红花朵锦缎对襟长褂,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纹锦长裙,丰姿婀娜,耀眼鲜明。 “丫头。。。”钱妈妈不敢相信地张着中,喃喃自语道。 “妈妈!”曜灵早耐不住,听见那一声熟悉的呼唤,飞身就扑进了钱妈妈怀里。 将其拉进屋后,钱妈妈先还有些拘谨,后经曜灵不住口的说笑,青桃等众丫鬟也不停地凑热闹,钱妈妈大感放松起来,心里也替曜灵高兴。 本以为她是被拘在个大套子里,如今看来,倒也跟在店里差不多似的。这些个丫鬟也不比以往见过的大家丫鬟,没那么势力,也不装腔作势,十三太保的样儿,冷气逼人,倒都还跟自己脾气相对。 “如今见着你我可算放心,在京里总想着,不知道那丫头过得可好?想来吃不到我做的饭,瘦了是一定的。不想如今见着面儿,倒还胖了些。”钱妈妈说得一半欣慰一半心酸。 曜灵见对方头上白发了多了不少,反是钱妈妈比自己上回见时瘦了,也自心酸起来:“妈妈快别这样说,”她强撑出微笑,因为要让对方安心:“因吃不到熟悉的饭菜,才胡乱塞了些进自己肚子里,想是撑多了也不知道,这才虚胖了。幸好妈妈来了,如今我正愁没个信过得的替我看着园子里,妈妈一来,我方得放心。” 钱妈妈愈发心里放松了,她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不敢当面就提了出来,怕曜灵觉得自己倚老卖老,不想丫头到底知心贴意,主动说出来,叫自己感动不已。 因此捞起半边衣襟来,钱妈妈偏过头去拭泪,曜灵也转了头当作不见,又叫忍冬:“厨房里今儿早起有什么好吃的?捡上好的都呈上来!” 一时饭菜到了,几个丫鬟流水一样地上菜,一张硕大的八仙桌瞬间摆得满满当当。 络英进来,回说世子昨晚酒有些高了尚未起身,请夫人先用,又问钱妈妈好。 钱妈妈点头,目光犀利地看了络英几眼,络英依旧落落大方,含笑回视不语。 曜灵忙吩咐忍冬去传醒酒汤,又有些担心地问络英:“爷没事吧?昨儿喝了多少?” 络英低头陪笑回道:“昨晚几位军爷皆是洪量,世子陪着,大约一起用了五六坛的金华酒,本来还嫌不足,好在叮当和我暗中将酒坛昧下了,回说没了酒,这才罢了。” 曜灵听了直笑:“到底是叮当,机灵得很!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小心伺候着,待爷醒了,给他喝口热汤!” 第一百八十三章 嫁前 络英应声退了下去。 钱妈妈慢慢走到门口,揭开帘子偷偷向外张望,看络英背影悄失在院门外,方抽身进来,走近曜灵身后,凑到她耳朵根子处,低低地道:“这丫头不好,你想个法儿,换了她回来。” 曜灵好笑起来:“为何换她回来?她行事大方又知礼得体,伺候爷正好,换她回来,正换了谁去?” 钱妈妈摇头摆手:“不好不好!我眼里看人一向精准,如今看那丫鬟,连个惧怕也没有,长得也太好了些,比一般人家姨娘还要齐正,放在世子那里,我心里总觉得。。。” 曜灵扑嗤一声笑了出来,钱妈妈有些脸红,声音也比刚才提高了八度:“怎么丫头你不信我?你不知道,男人哪有好的?十个里没有一个。若这样一个小娘总在身边晃荡,难保不出事。” 曜灵眼里含笑,轻轻开口道:“爹爹就不是这样的人,世子?也不是。我信得过的人,才嫁。妈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对男人也没有青眼的,如今若不是这人感动我至深,断不会明白穿红簪花,嫁作人妇。” 钱妈妈不响了,半日走到桌边,自己坐了下来,又过片刻方问:“明儿的东西可都预备齐了?你们小孩子家家的,只怕不知道那许多,若一时疏漏了,可是不好。” 曜灵知道这是心里服气的意思了,忙也就笑道:“可不是?正等着钱妈妈来提点呢!妈妈快快用了饭,替我看看去!” 于是钱妈妈放眼桌上,见除了曜灵一向所用之细粥小菜之外,另有蒸酥玫瑰果馅饼一碟,又有金桔饼,山药梅花糕各一碟,。另有发面饼一碟配一大碗侉炖黄花鱼。 酱鸡肝,糟鸭肉,白切鸡。凉拌黄瓜,火腿配干丝。鸡油爆炒豆苗。另有炖鹿肉配冬笋,油淋鸽子。 “好家伙,怪不得你胖了,”钱妈妈细看之下,不觉咋舌:“一早起来就吃这许多?以往在家里时,一桌酒席也没这许多!” 忍冬笑嘻嘻上来:“平日姑娘也不过清粥小菜,今儿是厨房知道钱妈妈来了。一来有意卖好,二来听说钱妈妈也是能做会吃之人,少不得惺惺相惜,多做几道。请行家品鉴!” 钱妈妈一听就笑了,直夸:“这丫头会说话!”又凑近曜灵低低地道:“不如换了她去,我看比那个叫络英的强!” 曜灵知道她还不死心,便一本正经地回道:“正是太好了,我舍不得放她走。只留她伺候我才行!” 钱妈妈这才悻悻然罢了。 于是各自用饭,饭后丫鬟们收拾了桌子,钱妈妈果然就眼巴巴看着曜灵,当真等着看她的嫁妆了。 曜灵便叫青桃:“将几只箱子尽开了!”又转头对钱妈妈道:“妈妈别客气,好不好的。都说实话!” 钱妈妈便进了里间,先被各色精致陈设弄得花了眼,过后方见七八只描龙画凤,硕大的雕花点漆箱子摆在面前。 “天神老爷!”钱妈妈慢慢走上前来,细细看了,见都是些四季衣服,绣蟒的也有,刻丝顾绣的也有,杭绸偏多,蜀锦也有,大毛有海龙白狐,小毛多不胜数看不清楚。 钱妈妈点头不语,心想这还不好,那再哪儿寻去? 只是身外之物到底当不得真,钱妈妈心想,这丫头真的开心么?她本不是注重富贵之人。 不过听她刚才口气,似乎这世子是与她爹可相提并论的人物,若真如此,那也算与她相当宜章了。 “很好很好,”钱妈妈忙叫青桃收了起来,再看床后挂着嫁衣,愈发说不出话来,苏杭最好的绣娘,精工绣出,花样活计无一不精,无一不雅,钱妈妈重重叹了口气: “丫头,这样的准备,不嫁也是不行了!” 一语既出,钱妈妈立刻捂住了嘴巴,这话谚是太不吉利! 青桃梨白皆对钱妈妈侧目相视,心想哪婚前这样说话的?这妈妈真是跟了曜灵长大的? 曜灵也微微有些动容,不过很快就面露微笑:“无妨无妨,妈妈不必忧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生怕不着不甚落入不详。也怪我,竟没叫世子来见见妈妈,难怪妈妈担心,这样好了,待世子酒醒,我让他来给妈妈陪罪!” 钱妈妈立刻连道当不起,当下起:“我哪里来的?竟能轮到世子给我陪不是?” 曜灵拉过她的手,语气诚恳地道:“妈妈自小照顾我,如今我成人将嫁,妈妈真与我长辈无异,世子来见,有何不妥?” 钱妈妈心里又是感动又是不安,感动是曜灵真心未变,不安是自己好好的,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本也是好心,欲夸一切皆准备得周全的意思,不想出了口,竟是那样一句话,该打,该打! 曜灵见钱妈妈一脸羞惭,忙叫青桃:“还有呢,怎么器具不拿出来给妈妈过目?明儿要用的,如今都收到我屋里。。。” 青桃忙取出大堆金杯银碟来,钱妈妈这才换了心思,大家混过此事不提。 正看得热闹,外头帘子响处,大家抬头来看,原来是岑殷进来了。 曜灵一见忙站了起来,看见络英在其身后,便有些不快地问:“怎么也不回句话?” 岑殷微笑走近她身边:“我特意吩咐不必,看你们得热闹,我也听听有些什么好话。” 曜灵嗔道:“敢是听些闲话来醒酒不成?我听说昨儿可喝得不少!” 岑殷笑而不语,指着钱妈妈道:“这就是你日思夜思的那位妈妈了?” 钱妈妈忙行礼不迭:“老奴见过世子!” 岑殷忙叫络英:“快扶了起来!”又面色和蔼地对钱妈妈道:“一向以来有劳妈妈照顾灵儿,如今妈妈又千山万水地赶来观礼,”说着眼光便飞去曜灵那里:“只怕就不放你回去吧!” 曜灵眉角挑了挑,绕有兴趣地看着岑殷:“原来世子将我心思都揣摩下了?看来我不长些胸府怕是不行了,今儿一眼叫人看穿可是坏事!” 岑殷看她一脸调皮,正恨不能伸出手去刮一下那微翘的小鼻子,只是当了众人不好行出来,便冲她点了点头:“正是!腹黑是门学门,你多跟我学学,也就有了!” 曜灵一口就啐了出来:“吹牛不兴害碜!爷可别玩笑,玩笑起来可就当了真了!” 岑殷愈发正经:“当真才好!你说,先从哪一处开始学起?见人打招呼?还是看人下菜碟?” 曜灵不理他了,拉过钱妈妈道:“妈妈别理这等闲人,咱们继续说咱们的。妈妈你看,是这套赤金点翠的头面好,还是红宝鎏金的好?” 钱妈妈嘴角含笑,一会看看曜灵,一会看看岑殷,突然就想起尹度和蔻娘来,当年也是这样斗起嘴来没个完,却也是越斗越爱,越爱越斗,恩爱劲儿都在彼此的玩笑里显露尽致。 看来丫头跟这世子,乃命中注定。 钱妈妈暗中抬眼,看着岑殷,见其满脸爱意看着曜灵,明显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人,于是钱妈妈的心里也慢慢踏实起来。原以为这世家子弟不过是个纨绔小儿,更担心曜灵受骗上当,吃人家几句好话就上钩入毂。 虽知尹家女儿不是那样糊涂性子,可爱情这玩意,还真没什么正经道理可讲。 不过如今见着岑殷的面儿,长得一表人才自不必说了,看起来对曜灵也是真心实意,钱妈妈自诩看人很准,世子此时心里唯有曜灵一人,瞎子也看得出来,更别提她了。 不过络英? 钱妈妈始终看她不爽。 不过不要紧,钱妈妈暗下决心,自己这回是决计不走了,有自己留在丫头身边,什么牛鬼蛇神也不在话下,只要她敢犯怪,自己就能揭了皮轰她出去! 岑殷外间坐着,忍冬端上早饭来,曜灵看见便走出来,指着些油腻的菜道:“都撤下去,除了这几样小菜和细粥,不许放别的上来!” 岑殷端着粥碗发笑,络英也忙道:“忍冬你忘了?爷昨儿晚上用大了酒,清早起来哪能吃这样腥荤之物?快搬下去吧!” 钱妈妈慢慢走到忍冬身边,淡淡开口道:“夫人可算细心了,你们伺候的怎么就不知道?非得等她说出口来,才跟着马后炮?” 络英犀利地看了钱妈妈一眼,闭口不言了。 曜灵不当回事,又问络英:“醒酒汤爷可服下了?” 岑殷高抬起右手,示意自己来答:“满满一大碗,撑得我险些路也走不动。” 曜灵放下心来,回身又进了里间,钱妈妈犹豫一下,看看络英又看看岑殷,再看看一屋子的伺候下人,慢慢也跟着进了里间。 曜灵见四下里无人,方悄悄对钱妈妈道:“妈妈别一来就这么挑眉竖眼的,一来络英本没有二心,二来别人听见了,也不是好意。” 钱妈妈哼了一声,心想这种事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不过嘴上没说什么,继续看那些头面。 “这是预备你自己用还是赏人?”钱妈妈看了半天,觉得新嫁娘带这些总不够隆重,于是问道。 第一百八十四章 原来如此 曜灵回道:“也不自己用,也不赏人,昨儿收了守备府些贺礼,二爷吩咐了,说人家也不易,又是旧部下,让我给预备些回礼,我正挑呢!” 钱妈妈点了点头:“我说呢!” 二人正说话,青桃又搬出些来,于是三人凑在一处,边看边笑边谈。 “听说守备家里二位小姐,今年都到了及笙之年,看夫人选这些的意思,是给二位小姐的吧?”青桃边揭开头面匣盖子,边轻声问道。 曜灵拿起一支堑金玫瑰簪子,想了想又放下:“可不是?二爷说了,守备无子,只这二个女儿,一般儿大小,虽一个正出一个庶出,却是要好的很,守备亦爱若珍宝。咦,那边一支紫玉雕云纹玲珑簪甚好,可有一对?” 青桃忙找了一番,果然是一对,于是拈起来收进一旁的剔红绶带梅花图长方盒,钱妈妈也挑了二对梅花垂珠丁香,再加上前面挑出来的二套盘花镶珠金头面,曜灵满意地拍了拍手:“这就行了!” 岑殷外间听见,便道:“可是守备的礼齐整了?若好了就包起来,我外头也有些东西,一并叫小厮们送出去。” 青桃忙与钱妈妈一起,用块上好杏色金心闪缎将匣子与二十四端表礼一并包了起来,送出外间。 曜灵见岑殷用过饭正在喝茶,便轻轻立住了脚,眼睛落在青桃脸上。 青桃立刻会意,带了众丫鬟们出去,钱妈妈想了想,看看曜灵,后者冲她微微一笑:“妈妈一路辛苦,来了就帮我做事,想也累了吧?青桃你领妈妈下处去歇息吧!” 钱妈妈无法。只得也出去了。 岑殷慢慢将手里茶碗放下,举目正视曜灵:“灵儿,什么事?” 他看出来。必是有事与自己商量,曜灵才将人都打发了出去。 曜灵走到他对面。也坐了下来,从袖子里掏出帐本来。 岑殷一见就变了脸色,本能地劈手要来夺,可曜灵的眼神让他伸不出手去。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曜灵轻轻将帐本放在桌面上。 岑殷心里忐忑,早知道唐通送来的是这东西,他再也不能让对方送到后院来! “没有什么。”岑殷强作镇定,“你是掌柜的还看不出来?”他有意玩笑。 曜灵也笑:“是帐本呀!我自然知道,不过二爷,我做掌柜的时候。田庄里的帐都是一季一清,怎么到了爷这里,成了一月一清?” 岑殷依旧保持镇定:“哦?你是那样算?我记得往年家里,都是一月一清,所以。。。” 曜灵飞快打断他的话头:“往年家里?唐管家可也说了。家里也跟我一样,从没见过一月一清的呢!说是月结不划算,这倒正与我想法一样,只不知,二爷心里是怎么想的?” 唐通这个多嘴的家伙!岑殷在心里发狠。嘴上不得不继续敷衍:“那是我记错了?哦也无妨,反正快过年了,银子也已经送来了,哪儿不要用钱?留下也好。” 曜灵点了点头,起身进了里间,很快又带了几本帐簿出来:“二爷敢是怕银子叫我收了乱花没了?请二爷过目,多的不敢说,几十万两的结余还是有的,二爷有什么用处只管拿去,不必在这种事上找借口。”边说话,脸色便有些冷了下来。 岑殷默默凝视她,半晌方道:“你不相信我?” 曜灵摇摇头:“不信。” 岑殷眼里闪过一丝屈意:“为什么不信?” 曜灵倔强地抬着头:“我不信爷会瞒我别的事,我只信,出了坏事,二爷要自己扛下来,却不说于我知道。若我唐突一句,妾身已是二爷的人了,有什么是非妾身也要与二爷共同分担!莫不二爷小看了妾身,是那起享得了福受不苦的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就算有难也不分!” 眼里的委屈隐了下去,岑殷站起来走到曜灵身后,深深地拥她入怀。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我何尝不是一样?这事本不必惊动到你,开开心心地做新娘,不是最好?”岑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曜灵将脸贴在他胸口,心想这男人真是傻得可爱。 “你我心意相通,你若不快活,我如何开得起心来?有事说出来,前头多大的风浪咱们不是也搭手过来了?如今却又怎样?”曜灵将头埋得紧紧的,“嫁给你,反显外了不成?” 岑殷听到那三个字,从心到身体都热了起来。 “其实也没什么,”他有意轻描淡写:“不过军费上有些开支,若从明面上走,少不得引得人生疑。” 军费? 曜灵猛然间抬起头来,眼里射出青色光芒:“军饷一向有定例,各地守军也是领的皇领,如今二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岑殷闷住了,答不上来。 藩王不许囤兵,这是皇宫的旧例,不过宁王那里就有,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实在管不到。 如今岑殷也是一样,以前领着的部下,如今都转到各地方官名下,不过心里自然还是忠于他的。因此便有不少人想着法儿离开兵营,转投此地。 藩王养兵乃朝廷大忌,不过如前所说,既然管不到,皇帝也就懒得理,只要不太过份,也就算了。 可是岑殷这回却不一样,他只怕自己与曜灵的婚事太顺,皇上另有阴谋,福运社迟迟没有消息已叫人生疑,宁王自然也靠不上,倒不如自己发力,来得可靠。 因此便也要囤兵,这就要用钱了,且不可明目张胆,钱便不能从外头支,只好另想办法。 曜灵冰雪聪明,其实已经猜到会是这么回事,眼下不过只等岑殷来确定罢了。 若说别的事,她相信岑殷不会有,他对自己,是绝对不会有二心的,她相信这一点。 岑殷艰难地将话说出了口:“皇上那里,只怕信他不过,若不自己打算,生恐有变。” 曜灵将头埋得更深了:“二爷早该告诉我!” 皇上的心性不正与其生母一样?自己也早该想到才是! “这点子银两怕远远不够,”曜灵想到这里,缓缓抬起头来:“妾身还收有不少东西,是槐夫人的,也有我自己一点子积蓄,二爷。。。” 岑殷立刻掩住其口:“万万不可!尚不需动用你私房,现在不过刚刚开始,一切从长计议。” 曜灵不满了,长长的睫毛忽闪二个,轻启樱唇慢张口:“二爷当我小孩子一样哄么?这事怎可从长计议,兵家向来以先手为上,先下手者尊为强,如今从长?拖得久了,只怕皇上那里部署得当,咱们更加吃亏!” 岑殷心里愈加不安,脸上却愈加镇定,为叫怀中佳人放心的缘故:“这又是何必?”他甚至微笑起来:“皇上又不会说翻脸就翻脸,到底圣旨刚下,金口玉言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要反复,也得寻个好理由,不然如何服众?如今咱们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曜灵心知这不过是对方搪塞之辞,官场中事风云万变,一朝不慎便可至全盘皆输。不过岑殷就是不肯,她也不好再犟,于是顺从地点了点头,先将此事按下不提。 青桃领着钱妈妈,走到兰园抄手游廊右边第三间耳房,钱妈妈的包裹已由小丫头们搬进了房内,钱妈妈进来后,解开来就抽出里头一只盒子来。 青桃见对方收拾行李,自己便要抽身出来,不料钱妈妈笑着拉住她:“好姑娘,陪我坐一会子,许多事我不好当面问你们夫人,少不得要麻烦姑娘你了!” 说着开了盒子,从里头取出一对紫罗戳纱五彩的鞋面儿来,交到青桃手里:“哪!姑娘别嫌弃,出门时我特意去京里赵家胡同老赵家买来的!他可是京里有名贩卖汗巾儿花片子的老字号!这鞋面儿说是新出的款式,姑娘收下纳双鞋穿!” 青桃自然不收:“妈妈这是做什么?咱们如今齐心地伺候夫人,不用这般客气!” 钱妈妈强将东西塞到青桃手里:“你不收,赶明儿我就纳出来给你!只怕我老眼昏花针线粗不合你心意,倒不如你自己来得周全了!” 青桃见她这样说,只得笑着收下了,钱妈妈便道:“夫人这几个月,过得怎么样?那丫头写家信总是报喜不报忧,也不知道这几个月,她实在经受了些什么。” 青桃见钱妈妈一脸焦虑期盼,心里不忍,便竹筒倒豆子,将一路以来发生的事都说于钱妈妈知道。 钱妈妈边听边摇头,口中不住喃喃道:“这丫头就是爱管闲事,也难怪,说什么红颜祸水,这是她最听不得的四个字。” 青桃点头叹息:“好在有世子一路相随,不然许多次,姑娘可就悬了。”于是又说到生病的事。 钱妈妈听得心惊肉跳,直到听说喝了故乡的土汤方才好了,情不自禁老泪纵横起来:“我就说这丫头命中多磨难!本来好好的在京里做着生意,吃穿不愁的,自是快活,不想又被人撺掇着弄到这里来,她最是心思重不肯流露出来之人,憋在心里久了,可不得生病么?!”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出嫁 青桃陪着唏嘘一番,又劝道:“祸兮福所依。若不出京,也不得世子垂怜,也不得今日的好姻缘了。妈妈快别伤心了,明儿大喜,正该高兴才是呢!” 初六正日,曜灵一大早起身,喝过青桃递上的醒神汤,换上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身抹胸,坐在床上,便有梨白替她开面修眉,钱妈妈一边细心看护,生怕哪里出错。 绞过面之后,青桃早将五彩妆花红蟒嫁衣揽于手中,曜灵慢慢从床上下来,左右手套了上去,钱妈妈亲手替她扣上金色盘扣,系上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 岑殷昨晚让络英送来一双玫瑰双鱼玉佩,此时青桃拿了出来,钱妈妈也替曜灵系在裙边。 梨白早在妆台旁守着,钱妈妈将从京里带来的胭脂水粉放在桌上,曜灵走过来看见,不觉笑了。 “我就知道,外头的你哪里用得惯?”钱妈妈揭开汉白玉盖子,一瞬间馝馞香气充满了整个里间,且不至如此,就连外头的忍冬也闻见了。 “这是什么香味?”忍冬耸了耸鼻子,饶有兴趣地抬头在空气里寻找:“像是茉莉,又有些槐香,可吸进鼻窍里,又好像还有些玫瑰的余味!” 钱妈妈在里间听见,不觉大笑起来:“好个猫儿鼻子!怎么就知道得这么细?丫头你从哪里寻了她来?若还在采薇庄,可不是响当当的好伙计一名么?” 曜灵笑着要开口,青桃却有些不满地看了钱妈妈一眼:“妈妈怎么又叫上小名儿了?如今该叫夫人才是呢!” 钱妈妈一拍脑袋:“该死,怎么我又忘记了?敢是乐得昏了头,夫人,世子妃夫人,别跟老奴我计较吧!” 曜灵因唇上被点胭脂,只得嘴巴收得小小的笑:“妈妈何必如此?左右这里没有外人。又是嫁前,叫小名儿也无妨!” 一句嫁前勾起钱妈妈心酸来,想来若是老掌柜和夫人还在。看见眼前这一幕,不知要乐成什么样了! 眼前的尹小掌柜。蛾眉掠月,宝髻堆云,丰彩惊鸿,佩环回雪、那一双青金色的俊眼就如一泓活的秋水的一般,秋剪双瞳,横波欲活,一颦一笑。顾盼生姿,配上满头珠翠,又一付玲珑碧玉凤头冠,若说倾国倾城。也不算过誉。 “这胭脂是槐香的?”曜灵心里疑惑,问着钱妈妈道:“我记得出来时,槐香的都交出去了呀?” 钱妈妈袖着手,满意地看着镜子里的天仙,口中答道:“伙计们都知道。泓世子喜欢槐花香的,因此特意满京里寻去,好在刘勤聪明,城外花厂子边有一株槐树,他想法催了花出来。到底还是制了这一小盒来!” 刘勤?曜灵去拿胭脂盒的手微微抖了一抖,这名字离她似乎已经很远了。 “刘哥怎么样?”曜灵垂下眼帘,轻轻吐出五个字来。其实她早就想问,不过实在寻不出个由头来。白白提到这人,又总觉得不妥。 “吉利做了舅舅,”钱妈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声音风轻云淡地:“吉姐儿养了个大胖小子,如今该过了满月了。” 没提到刘琴,可字字跟他有关。这么看来,他过得也不算坏,曜灵略感安心。 外头则早已热闹开了,景府昨儿就早早装扮起来,红的纱的裹了个里外尽数,只见:喜气迎门,瑞烟满室,喜气盈门,门上尽悬红彩;瑞烟满室,室中尽挂纱灯。 城中显贵亦都知道,静王的宅子尚未完工,静王借了景府娶亲,虽显仓促,可到底是皇上御笔亲赐的婚事,因此倒愈显得尊贵。 因此送了不少吹打班子,一大清早便将景府门口整条街堵塞了。 景夫人和刘相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是本家设宴,一个算是嫁女儿,内花厅贵妇女眷群里花蝴蝶一样飞来窜去,就连景家的十八位姨娘也都到齐,一个个笑意盎然,喜不自禁。 外厅则是老爷们的天下,景知府因要迎出门外,故不在此列,岑殷则在房间里更衣,也不在内,剩下便都是城中有名有姓的清贵富豪,彼此也都熟悉,平日有来有往的,并不必多介绍,见了面便熟络地寒暄起来。 门外则是笙歌鼎沸,仪从纷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正不可开交处,远远就又簇拥过一班人来,声音洪大,更引得街众兴奋不已。原来是一班杂耍、八角鼓、隔壁像声、冰盘球棒、大小戏法、扇子戏的到了。 铜锤伺候岑殷将大红蟒袍换好,玉带扣好,新崭崭的鞋袜登上,见髻挽乌丝,发披粉颈。半姿潇洒,比玉树于宗之;风度翩迁,轶明珠于卫,便口中不绝赞道:“我曾听戏文里说过,什么翩翩潘玉之姿,濯濯王恭之度,总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如今见了王爷如此这般好模样。。。” 他话还没有说完,头上早轻轻着了一下,岑殷拿着喜秤敲了他一把,口中笑道:“好个会拍马溜须的猴儿!嫌赏钱还拿不够是不是?放心,今儿外头有的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去取了!” 铜锤咧开大嘴一笑,就知道说得是席间挡酒的事了。 “爷只管放心,我铜锤酒葫芦三个字不是白叫的,酒坛子只管上来,十斤八斤的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岑殷哈哈大笑,顺手就从桌上拈起只银锭,抛进了铜锤的手里,正好旺全进来,便也得了一只。 二人满脸都是笑,旺全回道:“回王爷的话,外头花轿已经齐备,请王爷这就出来吧!” 岑殷重重顿了下脚,胸中的勇气将要喷薄而出似的,大步迈出门去。 此时正值了辰刻,岑殷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便与一班迎亲的押了花轿到别院来。 自然少不了热闹一场,好容易将新人请上轿来,钱妈妈轿边跟着,青桃梨白忍冬,并几个新买来的大丫鬟共八个簇拥着花轿,前面摆着两扇“奉旨赐婚”的朱红金字牌,一路宣宣扬扬地来到景府。 景府门口早已是挤得水泄不通,花炮燃着响着,如过年般的热闹,新崭崭的铜钱撒得满地都是,各式糖糕点心亦堆得如山一般,小孩子挤在轿前抢着喜钱喜糖,愈发显得喜气洋洋。 花轿好容易突围而出进了二门,钱妈妈与青桃上来,揭开门帘儿请新娘下来,换乘小轿。 岑殷则早被拉去了外头厅上,景府自然设下佳肴美酒,异果奇花,玉振金杯,玳瑁筵前光灿烂,摇筝檀板,琉璃屏外韵悠扬,迎客送喜,不必多言。 里花厅里,女眷们听见新娘子来了,一哄而起,都说要去房里看看,景夫人并刘夫人,左拦右挡,说王妃刚刚坐了轿子来,好歹也容喝口茶喘喘气,这才压了下去。 花厅里少不得也同外头一样,上挂锦障,下铺绒草,屏开孔雀,褥隐芙蓉,银盘金瓶,玉杯象筷,甚是整齐。 景夫人这时便吩咐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炉安兽炭,摆列酒席。不一时,整理停当,景夫人说声开席,丫鬟们鱼贯而入,银盘金碗,玉液琼浆,流水一般端上各色菜肴来。 里花厅里共设了十二桌,都是城中贵妇女眷,不过各人不同,这十二桌里头,有会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景夫人刘夫人自不必说,十姨娘却也八面张罗,满场飞舞,春风得意的模样。 景夫人看在眼里,却闭口不言,绣金绣屏几个大丫鬟也都冷笑着,却也不多说一个字。 吃到一半,外头传说:吉时已到,请新人出来,拜堂行礼。景夫人忙着绣屏去请,一时果然扶出新娘来,众女眷挤在一处看,只见身形高挑,背影飘飘欲仙,只可惜头上盖着红喜幔,看不到脸。 一时到了正厅大堂上,岑殷早在那里等候,见远远就有一群人拥着一位婀娜多姿,丰神绝世的红衣女子过来,心里就漏跳了一拍。 先拜过天地,过后又对着空椅拜过高堂,然后再拜了刘夫人,最后便双双对拜,珠围翠绕,玉暖花香,一时间真是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 过后便送新人入了洞房,不过岑殷刚刚迈脚进去,便又被外头哄着叫了出来,闹酒陪席自然是少不了的。 曜灵默默坐在床上,头上的凤冠沉甸甸的,压得她有些透不上气,周围一片红呼呼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一头雾水似的,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地闷坐着。好在很快喜娘就递上红枣花生汤来,她红着脸接了,钱妈妈替她捞起喜幔来,她这才看见了外头。 慢慢喝过甜汤,曜灵四下里张望了一番,见外间十二扇的屏风摆着,紫檀大理石的,身边画障就有三五张,身下八步花梨木大床,隐约还能闻见清漆的味道,想是景家新赶出来的,上面两头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槟榔豆蔻子,苏合绿沉香摆在床前拣妆里,枕席床褥无不精致,皆是上好的宫用杭绸,精工秀上各色喜气图样。 第一百八十六章 冷嘲 床头压着一对玉狮子,床上摆着八叠鸳鸯被,虽是白天,屋里点着四个角落却俱点着莲花八角琉璃落地灯,桌上龙凤烛烧得红火火的,一派天然喜气。 钱妈妈见曜灵睁着一双猫眼上下看个不住,忙拿了盖头走到面前:“丫头快别看了,一会窗外有人瞧见你就坏了!快将这盖头盖上!” 曜灵撅起嘴来直撒娇:“好妈妈,再让我透会儿气行不行?光坐着不动已经够让人烦的了,还不许看不许出声,活活憋死我了!” 钱妈妈立刻上来捂嘴:“呸呸呸!”她赶着向曜灵身后连啐了几口方罢:“坏的不灵好的灵!”又连说几遍:“好丫头,怎么这个时候还说这种话?快别这样任性!新嫁娘不能叫人瞧见,不会不吉利!再者万一姑爷一会来了呢?他还没动手揭呢,怎么新娘子就去了盖头?若见了心里也不舒服是不是?” 曜灵慢慢低了头,不说话了。 钱妈妈知道这就是行了,忙上来将红幔盖上,口中便安慰道:“好丫头,忍一会子就完了,待这事结束,你看多少不够?只怕看烦了的日子在后头呢!” 一语既出,钱妈妈突然也觉出不好来,怎么自己也说出这种话来?正要再啐,偏生绣屏进来,打断了她。 “王妃可累了么?要不要用些点心?”绣屏手里拎着只食盒,脸上笑嘻嘻的。 钱妈妈因少啐了几口,心里正惴惴然不安,便没接得上话,青桃赶紧接过绣幕手里东西,嘴上道了个谢,轻轻放在桌上。 曜灵的声音从盖头下传来:“有劳姐姐,烦回去上复。多谢景夫人操劳!” 绣幕谄媚地笑道:“这是怎么说?王爷王妃借了咱家园子摆酒,夫人在家念了不知多少回佛呢!说是天可怜见的,竟也让这样福运降临在咱家了!如今王妃说这样的话。奴婢实在不敢回了夫人呢!” 曜灵笑笑没再说话,青桃如今要好稳重起来。也不肯多说,梨白更是闷嘴葫芦,倒是忍冬,有气憋不住的一个人,脸上似笑非笑,口中便道:“姐姐如今也会说话得很了!那日在兰园,姐姐可不是这样的甜言蜜语!” 绣幕一下红了脸。待说不说的,心里直骂烂了嘴的小蹄子,狠不能上来撕了忍冬的嘴,可惜不敢。 钱妈妈不待曜灵开口。自己先叫忍冬:“外头有什么响?你去看看!若有那起不讲规矩的扒窗台看热闹就坏了!” 忍冬去了,走过绣幕身后,两人交换个眼神,皆杀气腾腾的。 钱妈妈这才笑对绣幕道:“王妃如今盖着红幔也吃不得,夫人既是好心。我们也不便就退,请姑娘回去,多谢夫人有心就是了。” 意思送来也是白送的人情,却是用不上的。不过钱妈妈和颜悦色,有礼有节的。绣幕就有气也没处撒去。 因此到底浮了些假笑在脸上,绣幕恭敬退了出来,不巧揭开帘子又撞见忍冬,两人互瞪一眼,各自散开。 屋里梨白早上来揭了食盒盖子,见里头倒都是曜灵的喜好,二样素菜,鸡油抄豆苗,冬笋配雪菜,另有五香鸽子一小碗,糟鱼蒸火腿一小碗,再有就是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黍米粥,最显眼的,便是盒子中间放着的,一小碟炒白果,炒得焦黄喷香的,倒挺惹人眼馋。 “这东西什么意思?”梨白望着那一撮白果,有些发怔。 钱妈妈笑了起来:“难怪你们不知道,小姑娘家家的,”她有意压低了声音:“这是给新娘子吃的,可管三五个时辰,不必小解!” 青桃梨白,并床上端坐的曜灵,听见这话一并都红了脸。 曜灵早起便没有用饭,一来没有时间,二来怕用过后路上多有不便,这时闻见饭菜的香味道,立刻就觉得肚子里在敲小鼓了。 钱妈妈悄悄走到她身边,曜灵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觉头上一亮,原来盖头竟突然之间没了。 “知道你饿了,快吃吧!”钱妈妈微笑着道:“外头有忍冬看着,一定没人,不用怕了。” 曜灵顿时笑了出来:“妈妈果然细心!”她冲着钱妈妈就竖起大拇指来:“姜还是老的辣呀!” 钱妈妈边笑边摇头:“有了吃的好话都说得利索了!” 曜灵嘿嘿然,青桃早将一双牙箸用自己的手巾擦得干干净净,这时便递到她手里,梨白捧着添好的小一碗粥过来,曜灵一手端起,先就喝了一大口。 “哇!真舒服!”曜灵恨不能扬起脖子来大叫一声。 钱妈妈立刻嘘她:“我的天老爷!你小点声!”她略有些慌张地道:“若叫人听见,还以为静王妃是个饿鬼投胎呢!一顿不吃就这样起来!” 曜灵伸手从旁青桃手里端着的木盘里,挟起一小撮豆苗放进口中,嗯!鲜嫩肥硕,芬郁清馨,虽身处冬天,亦可感觉到春的气息! 曜灵半是满意半是陶醉地眯起眼睛,对钱妈妈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妈妈早起还吃了一碟包子呢!若不然到了此刻,肚子响动怕不小过我呢!” 钱妈妈愣住,悄悄从袖子里伸手,摸了摸自己胖滚滚的小腹,突然无声无息地笑了。 饭菜皆用去大半,曜灵觉得饱了,钱妈妈亲自端上白果碟子来,曜灵的脸又红了起来,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将近十只果子都吃了个干净。 用过饭后,曜灵心情大好,任钱妈妈替自己再将盖头阖上,也没了怨言。青桃梨白笑着将碗筷收了,见无甚事,钱妈妈便叫她们先出去用饭。 不料这里才出去,外头就撞见了一大批女眷蜂拥而至,打头的就是景夫人。 “你们去哪儿?”绣屏从景夫人身后绕出来,走到前头来,问着青桃,不必说,脸上是笑得花一样的。 青桃与梨白装作没听见她的话,赶紧向一众夫人行礼,过后青桃方慢慢道:“趁这会子有空,先用饭。” 景夫人看看有些讪然的绣屏,笑对青桃道:“正是呢!我来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只管下去吃你们的,这里有我伺候王妃呢!” 说着便高声大笑地走进了屋里,众女眷少不得也一哄而入。绣屏收了笑,不动声色地走过青桃与梨白身边。 青桃梨白对视一眼,并不理会绣屏,只管自己走开。 “来给王妃请安了!王妃用过饭了?可觉得累么?还是闷得慌?”景夫人笑着走到里间,床前,曜灵身边。 钱妈妈立刻上前见礼,景夫人笑着命绣屏:“快扶起来!”又端详了钱妈妈一番:“妈妈千里赶了来,听说路上很吃了些辛苦吧?” 钱妈妈低头小心回道:“回夫人的话,辛苦倒没什么,好在赶上了!” 景夫人点头感叹:“当真是主仆情深!听说你自小带大了王妃?如今她嫁进好人家,妈妈可该高兴了!日后享福,更不在话下呢!” 钱妈妈陪笑说句托夫人吉言,慢慢走回了曜灵身边。 因来的女眷,又都要看新娘子,钱妈妈只得将红头盖去了,曜灵抬眼一见,除了景夫人,原都是些陌生面孔。 景夫人笑着指点介绍:“这是苏巡抚夫人,还有他大姑奶奶,这位是织造府徐子云夫人,还有这边,这是袁提督夫人,这是她家里二位奶奶。。。” 曜灵听得头晕,少不得一一点头笑着见礼。 苏夫人便叹道:“总听景夫人提到,说这静王妃如今出色,如何过人。我本自不信,天下哪有如此完美的人?如今亲眼得见,方知景夫人所说不虚。看王妃小脸儿,冰雪抟成,琼瑶琢就,这八个字竟不能够传神了!” 徐夫人不让她专美,忙也跟着就道:“可不是?前儿我还说呢,今儿必得见见这位绝世美人儿才好!咱们也开开眼,当真有戏文里说得那样的女子?现在亲眼得见,也算服了气了!” 这一个月来,曜灵对此类献媚拍马已经听得耳朵出茧,也算习惯,若换了头回听见,只怕她是要将刚才所吃的饭一并呕出来的。 “各位夫人过誉了,此种赞美,我实在愧不敢当!”曜灵低了头谁也不看,貌似娇羞,倒也符合她新嫁娘的身份,其实脸上全是不屑,怕对面那些夫人们明看出来罢了。 景夫人笑对苏夫人道:“新人脸薄,看看,说了几句就害羞起来了呢!” 苏夫人笑着点头,又问身边的袁夫人:“你家两位奶奶怎么样?当初可也是这样过来?” 袁夫人大笑起来,指着二位正背过身去窃窃私语的道:“她们哪会如此?人物不同,拍马也赶不上!” 曜灵见越说越不像了,赞美听在耳里,竟隐隐有讽刺的意味在内,心里便不太舒服,钱妈妈与她心意相通,亦看出些苗头不对来。 “各位夫人,”钱妈妈半是小心半陪笑:“外头花厅上,不知戏唱到哪一出了?听声音,倒是热闹的厉害,又是叫又是喊的。” 景夫人与苏夫人相视而笑,袁夫人便道:“原来妈妈不知道?这原是有名的一出,孙行者三打白骨精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成亲 精致的八步床上,绣花红盖头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满屋中人都看见了。 景夫人便推袁夫人:“原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光听见响动,竟一句戏文不曾听见,倒是你伶俐的很!” 袁夫人话虽说得痛快,到底有些心虚,看见钱妈妈面有怒容,便陪上笑来,不想正待开口,外头又进来个人。 “我说外头席面儿上怎么空了大半,原来夫人们都到了这里!”十姨娘一撩门口软帘,笑嘻嘻地进来了。 但见她一身通红的绣凤袄子、湘波百褶宫裙,打扮得妖娆婀娜。 袁夫人不觉注意力转移到这边来,指着十姨娘对景夫人低低道:“怎么她也穿了红的?” 景夫人哼了一声,不理会对方,只问十姨娘:“你来做什么?外头许多人在,你不在席间斟酒伺候着?” 十姨娘不以为然:“外头伺候的多呢!撇开丫鬟们不说,姨娘也有十几个,少也不少我一人哪!” 众夫人见这姨娘如此大胆,不仅公然穿红穿蓝,且当面跟夫人回嘴,一时都有些心里啧舌。 景夫人的脸也有些挂不住了,略阴沉了下来,不料她尚未开口,十姨娘却先行走到了床边。 “给世子妃请安!”说话就跪了下去,插烛似的磕了头,起身后又拜,十足十地行了大礼。 曜灵蒙在盖头里,却看不清外头高处,却明显从底下看见。十姨娘伏在地上给自己行了大礼,她忙道不必,却已经都拜完了。 “妈妈快扶了姨娘起来,姨娘这是何必?”曜灵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跟景家这十姨娘何时有了这样的好交情。 十姨娘笑眯了眼,并不理会后头景夫人已经气黑了脸:“夫人如今是贵人,皇上亲自御赐的婚事,别说一般人。就达官贵人也没有这样的福气,夫人如此大的时运,奴婢如何拜不得?说句实话,奴婢还嫌拜得少了呢!” 一句话将屋里众位夫人打击得不行,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刚刚得罪了王妃,一时贪图嘴快心痒,竟不如一个姨娘会来事了! 袁夫人立刻接过十姨娘的话。身子也躬了下来:“可不是!王妃人修德鸣谦,虽如今贵为王妃,仍然谨饬,并不矜张。不过王妃今儿早起便一直坐到现在,幸毋过劳,只不知身子可乏了?” 钱妈妈冷冷道:“身子倒没有乏,心却有些累。” 景夫人立刻也弯下腰来:“王妃哪里不好?”语气里全是恭敬和真诚的关心。 曜灵心想我本来很好。偏就你们这一群人来就不好了! “没有不好,只是外头唱戏,想是声音大了些,虽隔得远也听得清,因此耳根有些不太清净。”曜灵淡淡吐出一句话来,盖头蒙着脸,说起尖刻的话来看不见对方脸色,因此倒更方便了。 景夫人呆住,众夫人奶奶都看着她,不觉就红了脸:“我也说这一出戏不好。办喜事虽在热闹,却也不可太过了,”她提高声音吩咐绣屏:“出去传我的话,换一出,嗯,换一出满床笏来!” 钱妈妈饶有深意地看了景夫人一眼,后者则微笑对着床上曜灵道:“这一出可好?王妃喜欢吗?” 曜灵心里好笑极了,嘴上却道:“戏是唱给夫人们看的。我不过坐在这里,问着也是多余呢!” 众夫人们一齐傻了眼,这才觉出曜灵的厉害来。 钱妈妈得意极了,心想好丫头。不枉我自小养你到大! 十姨娘趁了心,她本来在外头偷听,知道夫人们心里本来看不起曜灵,却不得不逢迎,因此一时不留神说漏了嘴,正好叫她捡个机会,一来狠狠出了这起人的丑,二来也讨好了曜灵。 因此她决定乘胜追击,再拍拍曜灵的马屁,巩固下自己的胜利果实。 “看王妃这身姿,”十姨娘啧着嘴对钱妈妈道:“虽说已坐了半日,依旧端如古松,所以说,该当命里要做贵人。别的不知道,若是我,别说半日,坐上半个时辰,不倒也倒了。” 景夫人实在忍不住了,心里气不必说,再不开口的话,身边众夫人眼光也要刺穿她的脊梁骨了。 “行了行了,王妃才已说了耳根不能清静,你这会子又来絮叨!”景夫人声音比平日提高了半个调门,显见得气极了:“外头姨娘虽多,怎知不学你的样儿,跑这跑那儿,偏不用心伺候?今儿是王爷王妃的大喜之日,半点不容出错的!老爷昨儿怎么吩咐你的?你通忘了不成?!” 关键时刻,景夫人还是只有拖出老爷来镇压形势。 曜灵默默听到这里,不觉为她感到遗憾。 十姨娘没了法子,见曜灵也不开口,只得撅起嘴来,边不情愿地向外走去,边口中依旧絮絮道:“我不也是好意?怕王妃坐着发闷?外头又不要我,老爷昨儿虽说要小心伺候不容有失,可我是有身子的人了,哪里真的用我跑前跑后?” 一句话震住了所有人,就连曜灵也吃了一惊。 “原来景老爷有喜了?”还是袁夫人机灵,最先回过神来,忙向景夫人贺喜:“今儿可真是喜上加喜了!景老爷多年所盼终有所出,恭喜景夫人呢!” 众夫人七嘴八舌,都怪景夫人怎么不早说? 景夫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想十姨娘这贱人怎么就这样说出来了? “太医昨儿来看过了,说只一个月不到,还不稳呢!老爷也说不必声张以免胎种小气,不想这姨娘如此嘴快。再者今儿本是王爷王妃大喜,我等如何能用这种小事来干扰正事?” 十姨娘得意洋洋,简直要飞上天去,这时听见景夫人的话便道:“这又何妨?说出来与王妃添喜不是更好?王妃您说呢?” 曜灵被提了名,不得不开口:“姨娘的话,也可说有几分道理。”她不愿淌景家这摊混水,尤其知道对方是太后的人,就更不愿意了。 十姨娘微微有些泄气,不过肚子大了毕竟气势也就壮了,因此竟不放在心上,正要再说,景夫人忍无可忍。 “你也够了吧?既然有了身子不愿外头伺候,你只管回自己房里去!今儿堂客们都来了,你这样吵闹成何体统?绣屏!扶你姨娘回她房里去,有事只管吩咐,不许出来便了!” 绣屏应声上前,与绣金一起,一左一右夹住了十姨娘两边胳膊,看似小心谨慎,实虽令对方动也动不得一下。 十姨娘捂住肚子,极为厌恶地看着那两丫鬟,鄙夷道:“都松了手,我自己会走!” 二人也不理会,虽则轻手轻脚,到底还是将她架了出去。 景夫人边摇头边叹气:“实在不成体统!”她将这话连说了两遍,极为痛心疾首的样子。 众夫人们便上前来安慰她,景夫人勉强笑道:“不必多言,咱们还是出去吧,本来为瞧新娘子来,不想反叫人家瞧了自家的丑事。” 曜灵微微动了下身子,从盖头底下安慰道:“夫人快别如此!哪家没个碟儿碗儿磕磕碰碰的?快别放在心上。” 钱妈妈也道:“夫人太过小心,过日子这也是常事,”虽如此说,她却一路走到门口,径直将门帘儿打了起来。 众夫人心领神会,纷纷告辞退了出来,景夫人则最后,亲亲热热地又嘱咐了几句,方才走出。 钱妈妈待人走尽后,方折回身来,口中喃喃自语:“好厉害的小娘!” 曜灵知道,这说得必是十姨娘了。 于是将十姨娘来历对钱妈妈说了,曜灵又道:“也不知是真是假,那道士就这样灵验?当真别人不中用,只那十姨娘一人能得子?” 钱妈妈摇头晒笑:“我看未必,不过景夫人也不是傻瓜,咱们也不必替她操这多余的闲心!” 曜灵点了点头,这话正中她心意。坐了半日,她实在有些腰酸背疼,头又沉得厉害,眼又看不清外头,她不耐烦起来,便一把将盖头扯了下来。 “呼!”曜灵长吐一口气:“这下舒服多了!” 钱妈妈好笑又无奈,只得依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曜灵坐在床上,只看东墙上,日影渐渐走到了头,便知已是黄昏了。 外头再送上晚饭,曜灵整天坐着,哪里会饿?略用了些便散于丫鬟们吃,钱妈妈也在房里用过,依旧守着曜灵。 不知过了多久,只看桌上龙凤烛已燃到一半,外头唱戏的吵闹也安静下来。 忍冬在外头突然看见,四个景府侍女,前边打的是料丝琉璃宫灯一对,后边打的是珊瑚垂穗宫灯一对,引着一人,慢慢向这里走了过来。 及到近处,忍冬才看出来,原来竟是岑殷来了! “夫人夫人!”忍冬立刻在窗下敲了两下:“王爷来了!” 曜灵本来歪坐在床上,倚着靠枕闭目养神,听见这话身上便打个激灵,随即坐正起来。 钱妈妈更比她紧张,红盖头捏得抖抖的,斜斜盖上头去,半天方才整理齐正。 青桃梨白一左一右,板着脸守在里间门口,心里直敲小鼓,脸上只作若无其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洞房 近了近了,四个侍女已经走到面前,忍冬这才发觉,打头的左手持着银壶一把,右手拿着珊瑚酒杯两个,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 “景老爷命我等送王爷回来,另这是合卺酒,也一并送到,请王爷王妃多饮几杯!”打头的侍女说着话儿,示意忍冬揭开门帘儿。 忍冬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伶俐过,不待对方将话说完,软帘早高高揭起,那侍女微笑点头,众人鱼贯而入。 岑殷脚步有些不稳,不过脸色如常,走过忍冬身边时,后者闻见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不觉挑了下眉头。 岑殷看出来,笑了一下:“没醉,早着呢!”他似是自言自语,却是有意说给忍冬听的,更是说给正上前来伺候的青桃听的。 忍冬吐了下舌头,冲青桃挤了下眼睛,后者瞪她一眼,抽身走开了。 四位侍女放下酒杯,又冲曜灵齐齐行过礼,钱妈妈照例赏了荷包一枚,里有银锞子两只。 四人磕头谢过,出去了。 岑殷慢慢走进里间来,梨白早将珠帘高高打起,岑殷只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不受控制似的。 他骗自己是因为喝多了酒,不然怎会如青葱少年似的,直忍不住想向床上那人伸手? 但见描龙绣凤的红绢帐子下,花梨木八步床上,金牡丹红锦缎包裹下,佳人恬静安然地坐着,一裘红布盖住了她的面目,不过膝上纤纤玉手微微发抖。令人见之垂怜,不禁动情。 钱妈妈微笑着递上喜秤,岑殷稳稳接于手中,轻轻一挑,一张玉软香温,花浓雪艳的俏脸,骤然出现在眼前。 这一幕自己盼了多久?岑殷手里喜秤也忘了放下。 钱妈妈笑嘻嘻地上前接过,岑殷依旧浑然不觉。 曜灵只在盖头去除的瞬间抬起过头。此后便一直垂着眼帘,她不知原来自己也有如此羞怯的时刻,脸红心跳,就是不肯抬头。 窗下放着岱里石琴桌一张,桌上列着销金烛台一对,上边点着红烛二支。钱妈妈将合卺酒端到烛下,满斟了两杯。一杯送到岑殷手中,另一杯则先交到了青桃手里。 “王妃请起!”钱妈妈将曜灵扶了起来,缓缓走到岑殷面前,青桃这才将金杯送上,二人就手内合饮一杯,皆都心畅神移。 须臾之间,酒过三巡。钱妈妈遂执壶欲去,又叫青桃:“外头你守着,梨白跟我出来。” 里间顿时只剩下岑殷与曜灵二人。 红烛高烧,岑殷只觉得一阵阵的兰麝香味,直扑入鼻窍,其中细微的槐香,勾起他初见曜灵的记忆。 “那时候的你,可跟现在不同。。。”岑殷与曜灵并肩坐于床沿,口中喃喃自语。 曜灵听了不觉笑容浮面:“哪个时候?又有何不同?” 岑殷伸手,托起她尖尖的小下巴来:“初见你。只觉得你长得虽漂亮,却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看见我只知道搪塞,将货送出来就不见了人!” 曜灵正要推开他的手,不妨对方另一只手又上来,顺势就被搂入了怀中。 “哪里没有人情味儿?”曜灵娇羞不肯承认:“我对客人总是一视同仁!莫不爷希望我对每一个上门的客人,都如现在般热络么?” 岑殷手中使劲,曜灵觉得肩头一紧。再抬头时,嘴便被堵住了。 片刻后,曜灵红着脸低下了头:“爷说不过人就强的!” 岑殷轻轻地笑:“倒说我用强!怎不说你刚才的话刺人心!” 曜灵还要再说,突然却觉得天地倒悬。原来,人已经倒上了身后的团龙锦被上,岑殷翻身半压住她,眼里闪出炙热的光来。 “若再犟嘴,爷还有招!”岑殷轻轻笑着,不待曜灵有所反应,已将她右边耳垂含进了口里。 曜灵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身子怎么会软成这样?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想躲又躲不开,身体似乎有它自己的主张,半是逢迎半推却,身上春衫已解。 银红色的春绫衫裤下,雪白的酥胸隆起,隐隐显出红缎的肚兜儿来,岑殷嘴里在纠缠着她的耳朵,手却绕去背后,不知不觉间,那小片红缎也松落了下来。 “灵儿。。。”岑殷的声音醇厚得如酒,热气洒在曜灵脖子上,将她的心也熏酥了,她无意识地想挣扎着避开,却反被抱得更紧。 身上有汗,薄薄的一层,是她的,也是他的,两人已纠缠在一起,难分你我,曜灵已不知是冷是热,屋里气氛暧昧到快要发烧,正如她的脸和心一样,她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异常敏感起来,爱人的手慢慢从上游走而过,令她痒到烧起。 岑殷血脉贲张,此刻世界于他不过只是眼前床间,一位红粉佳人而已,他的头埋在她胸前,柔软滑腻的触觉令他身体里的热流,直贯而下,侵入小腹,直捣丹田。 多少酒没让他脸红,可爱人口中的呢喃却让岑殷满面春光,他温热的唇轻轻触动那团软玉上顶端上的红宝,曜灵随即秀眉微蹙,口中愈发喘息不已。 岑殷愈发情热,身体已如野兽般做好了狂放的准备,他试探地伸下手去,曜灵立刻在他身下微弓起来,岑殷大受其情绪感染,一鼓作气,趁胜入港。 陡然出现的疼痛和肿涨感,让曜灵紧咬了下樱唇,情不自禁地,她轻呼出口:“二爷!” 岑殷立刻停了下来,温柔地双手代替强硬的冲击,他轻抚慢慰,柔软的双唇盖上她的身体:“没事,灵儿,我在这里,一切都好,没事!” 曜灵髻鬟斜亸,杏眼微饧,她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又似乎感觉到了世间一切的美好与真实,身体的反应不会说慌,在轻柔的安抚下,疼痛慢慢隐去,眉尖的斜蹙渐渐平复,渐渐的双波流盼,暖到冰心。 钗堕绿云之髻,汗凝红玉之肤,岑殷不知此时何时,他低低轻语,声声灵儿轻唤,曜灵檀口香脂微度,酥胸间春意初融,喃喃婉转低应。 龙凤烛已烧到尽头,床上帷幔依旧轻挥慢动,细微的喘息声,让外间守夜的青桃红了脸,她赶紧走到窗下,抬头向外望去,一轮玉盘高悬,冬天的夜晚,难得如此月华大作,水银般的洒遍了天地。 这一夜,桥填乌鹊,水溢银河,雨殢阳台,云迷巫峡,花香月满之宵,有情人艳语轻轻浅笑,重帏廊下窝里,燕子对对呢喃成眠。金堂宝幄下,香温玉软,绣枕锦被中,暗推流苏,一切都完美到无法替代,一切都只刚刚好,适合恰宜。 次日大早,窗外刚刚染上鱼肚白,青桃就听见里间传来些微动静,她忙从地上起来,先将自己的铺盖收拾了,然后蹑足走到珠帘前,支起耳朵又听了一听,然后方低低道:“五爷,王妃!” 半晌,岑殷的声音方传了出来:“现在什么时辰?” 青桃向后转头,看了花几上小金自鸣钟一眼,回说:“回王爷的话,卯时二刻。” 接着便听见里间安静了片刻,似乎有笑声出来,不过声音压得低低的,叫人听不清楚。 片刻之后,依旧是岑殷的声音传了出来:“预备热汤,更衣!” 青桃忙出去,将西边耳房里人都叫了起来,忍冬自去催水,钱妈妈和梨白则赶了进来,伺候。 岑殷撩起通红的龙凤帷幔,坐在床沿,想了想又回头,看着正拥被坐在身边的曜灵,突然没头没脑地笑了起来。 曜灵羞得一张粉脸涨得通红,反瞪岑殷一眼,嗔道:“二爷看什么?” 一句二爷复又将岑殷身体里的热度勾了上来,昨夜的旖旎回忆涌了上来,他一个转身将曜灵压上了绣花靠枕。 “早起脸色真好,”岑殷低头笑对曜灵道:“总说美人该眉如偃月,眼似流星,依我看,该说横眉倒竖,猫眼圆瞪才是。”说着便低下头去,欲再一次将曜灵右边耳珠含进口中。 曜灵一个缩身,人便滑进了锦被中,头也盖了进去,只听见她含笑闷闷的声音:“二爷惯会玩笑,我知道我不配美人二字,却不似二爷才说的,竟好像个泼妇了!“ 岑殷大笑,埋头下去忙着从被子里寻找软香软玉:“泼妇也罢,美人也罢,反正是我岑殷的女人,无论躲在哪里,我也终要找她出来!” 话音未落,曜灵春笋般的玉手伸了出来,本要戳上岑殷的额头,不想反被对方擒住,轻轻地香了一下。 “二爷别闹了,”曜灵想抽回手来,却被对方牢牢握住,不由得娇声细语:“外头丫鬟们都起来了,叫她们听见,什么意思?!” 岑殷嘿嘿笑着,这才放手,曜灵满意了,于是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不想出来就遇到阻截,岑殷早迎了上去,耳珠是躲开了,两边樱唇却被他噙了个正着。 片刻,曜灵仿佛听见有衣裳拖地的綷粲声和细微的脚步声,她忙推岑殷,后者仍不知足,松手后复又拉她入怀,重重在她唇上又啄了一下,方心满意足的放开了她。 第一百八十九章 行礼 “进来吧!” 听见岑殷的声音后,垂首珠帘外的众人如获大赦,青桃先撩起帘子,大家鱼贯而入,依旧低了头,不敢直视。 曜灵假装镇定地靠坐在床上,只当全然忘记了昨天半夜青桃进来,扶自己净房里盥洗时的尴尬:“二爷的小衣有些脏了,”说到这里,她瞥了一眼岑殷身上皱得几乎没了形状的白陵亵衣,脸上情不自禁发起烧来:“青桃你再取一套给爷换上!” 青桃亦脸红得柿子一般,头垂得低低地,行动飞快地开了柜子取出衣服来,小心地伺候岑殷换好。 曜灵也就赶紧趁这个机会起来,她觉得别人都在忙的时候,应该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异常的脸色了。 钱妈妈偏开脸去,梨白则伺候曜灵更衣,不料到底还是慢了岑殷一拍,套袖子时对方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窗下,身着一套宝蓝色五蝠捧寿团花纻丝直裰,边悠然呷着茶,边欣赏她的美态了。 梨白替曜灵捡的是一套水红色绣桃花瓣对襟长衫,大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翠蓝色掐金色柳絮碎花长裙,鲜艳得堪比其脸上此刻春光。 见岑殷坐着只是笑,曜灵愈发娇羞不已,当了众人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趁人不见,悄悄瞪了他一眼。 岑殷收到眼风,笑得更厉害了,亦冲她挤了挤眼睛。 当着屋里许多丫鬟,王爷王妃就这样调起情来了!曜灵几乎能听见外头的流言蜚语了!她只好不看岑殷,随他如此笑啊使眼色呀。她只管坐在妆台前,预备整妆。 梨白拿起牙梳,在曜灵头上一下一下梳着,初升的阳光照在上头,如缎般的油发反射出诱人的青光来。 岑殷不禁看迷了眼,曜灵从镜子里看见,不觉眉头轻挑,岑殷发现。又笑了起来。 笑笑!曜灵在心里气道,一会儿传出不好听的去,叫下人们笑才好呢! 梨白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于这时来了一句:“夫人不必忧心,大家都是夫人调教出来的,别的不敢说,嘴紧总是该有的工夫。” 青桃扑嗤一声笑了。心事被看穿,曜灵的脸愈发红了。 钱妈妈默不作声地捧过只香楠木匣子,嘴角轻扬地将床上那条染有桃花元红的白色锦帕收了进去。 曜灵只作不知道,看着梨白将自己一把长发梳理得蓬蓬松松,又替自己细心挽起高椎髻来。 “一会用过早饭,见去见大小了。”钱妈妈将楠木匣子收好,站在曜灵身后回话道。 曜灵点了点头。却又觉得好笑。见大小本该指过门后新媳妇拜认婆家亲眷,可如今她与岑殷皆无亲人在这里,就连住的屋子也不是自己的,要去见谁呢? 岑殷自然也想到了,于是道:“理是这么个理数,不过见过景老爷夫人,并刘夫人也就完了。余者略赏一赏,也就过去了。” 曜灵不知怎么的,心下突然有些凄凉,自己父母双亡。岑殷父母虽在,却被扣在京里作为人质想见也不得见,远亲近戚一房皆无,上座的皆是对自己打满了小算盘的人,自己却还要给他们斟茶行礼。 岑殷放下茶碗,站起来走到曜灵身边,梨白忙乖巧地让开,岑殷轻轻将双手按在曜灵肩上。看着镜中的爱人,虽一言不发,可眼里的柔情和暖意,令曜灵心情即刻好转了过来。 是啊。没了别人,不还有他?至少,他是可以依靠的。 “今儿带什么好?”钱妈妈有意岔开话题,揭了头面匣,并笑对岑殷道:“王爷拿个主意,替夫人上头可好?” 这妈妈果然知心贴意。岑殷细看那堆珠翠,拈起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簪子,端正插进了曜灵的发间。 很快早饭送到,曜灵却推岑殷出去:“外头景老爷还在,且又借住在人家家里,二爷出去陪陪才好!” 岑殷心里自然也是这样想来,不过嘴上却有意要逗逗曜灵:“哪有这样的话?自然要陪夫人在房里用过才出去!若一天就丢了下来,将来可不要说我冷落了么?” 曜灵红了脸,叉起手向外推他:“行了行了,这一天爷说玩笑话也说得够了,快出去吧!” 岑殷这才笑着出了里间,曜灵想起来忙又叫住:“二爷!” 岑殷笑着伸进头来:“怎么?才出去又想我了?” 曜灵啐他一口:“外头冷得很,爷的披风呢?” 岑殷一愣,笑了。 青桃忙取鹤氅来,曜灵亲自系好缎带,岑殷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有劳夫人!” 曜灵抿嘴轻笑:“去吧!路上小心。” 待岑殷去了,钱妈妈方端上参汤来,让曜灵喝了再吃饭。 曜灵接在手里,不知何意,突然想起来,刚刚平复下去的脸上又发起烧来。她强作镇定呷了一口,若无其事的淡淡问道:“怎么刚才没给爷一盏?” 钱妈妈笑着回道:“王爷出去,自然有的喝,若在这里上端上来,王妃脸上只怕过不去呢!” 曜灵低下头去,半天方憋出一句话来:“好妈妈,你如今也学得这样坏了?!” 几个丫鬟连同钱妈妈,一齐笑了起来。 早饭很快送到,红枣红豆桂圆花生汤,翡翠蒸饺,热煎果馅饼,酥炸鲫鱼配酸酱,松蕈冬笋热炒。 曜灵看了一眼,倒甚喜欢:“怎么景家知道我的喜好似的?端上来全是我爱的。” 忍冬不觉自得:“本来还有许多,都叫我挡了回去,只看这几样甚好,便挑了出来。” 曜灵笑着点头:“我说呢,原来还是我的丫鬟知事。好吧,赏你鸡腿一双,厨房里领去吧!” 众人又都笑了,忍冬愈发笑得咧开了嘴:“自打跟了姑娘,我几乎天天都有鸡腿吃了,以前再也想不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可比天堂了!” 众人愈发笑得厉害,连曜灵也笑了个倒仰:“原来天堂这样容易?得鸡腿就得天堂了?!” 笑够了之后,曜灵却对那碗红枣红豆桂圆花生汤有些犯愁:“只这汤不好,怎么不端上粥来?” 她一向不喜甜食,尤其甜汤,几乎是能免则免的。 忍冬挠头,正要开口,钱妈妈替她解释了:“这可怪不得她!”钱妈妈笑得一脸褶子都出来了:“新娘子起身头一回,就得喝这个,补血益气的!” 曜灵的脸顿时比面前碗里的汤水还要红了。 用过早饭后,青桃抱着银汤瓶,梨白拿着茶盒,钱妈妈与忍冬留下收拾屋子,曜灵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来景府上房,与众人递茶。 刘夫人自然端坐上首,景老爷只站着跟岑殷说话,并不敢坐,景夫人就更不敢了。 于是岑殷与曜灵,上前满盅敬茶,刘夫人笑着受了,二人再退后行礼,刘夫人说了句免,各赏了表礼。 接下来便是景老爷和景夫人,因只能算同辈,坐上后便只行作揖礼,也受了,并赏礼不提。 礼毕,刘夫人便吩咐丫鬟请岑殷曜灵落座,大家说些闲话。 刘夫人趁机提出,明儿便要回去。 岑殷少不得虚留:“怎么这样快?再住几日,看静园好了再去吧?那园子也快了,昨儿听来报说,明儿便可住了进去,虽有一半尚未修好,倒也不妨事。” 景夫人便道:“倒真修得飞快!若这样说,刘夫人还是看了再去的好,回去告诉了刘相,少下得也替干女儿高兴高兴!” 刘夫人蹙眉犹豫:“话是这样没错,哪有家长不盼儿女好的?不过近日京里事情也多,家里离了我,几个狐狸就要生事,若不为干女儿,我也不跑这千里一趟了。如今说不得,事情完了,也就该回去了。若说高兴,我家老爷自知道自己有这个福气,能收这样好的干女儿,”说着笑看曜灵,又重重看了岑殷一眼:“又能得王爷如此人物做了半子,已是半晚笑醒了。且王爷对小女一片真情,全天下可鉴,不必我累述,也就够满意了!” 她这长篇大论一出口,众人也就不再挽留,知道留也留不住。 曜灵少不得上前来拉了刘夫人的手,做出恋恋不舍的模样,对方也是一般,演技惊人。 “一路顺风,母亲多多保重!”曜灵低了头,嘴上说得动情,心里一点不难过。 “好丫头,”刘夫人亦深情款款地抚摸她的头发:“如今嫁了好人家,望你一切以夫家为重,万不可再小儿心性了!” 这就叫说者胡说,听者乱听了。 过后刘夫人便请辞,因明日上路,自有不少行李需要收拾准备,景夫人忙命人先送回房去,又说自己过后就到。 曜灵心里冷笑,这二人定有许多要事商量,要不是自己在这里景夫人实在面子上过不去,脱不开身,只怕第一时间就要赶去了吧? “夫人只管就去,我这里也无事,倒是回房歇息下好。”于人方便也就是于已方便,曜灵笑对景夫人开口。 景夫人忙应道:“正是呢!既然如此,王妃请回,王妃明儿也要搬去静园,少不得也得收拾一番。我这里伺候了刘夫人,就来给王妃打下手!” 第一百九十章 回家 听了景夫人的话,曜灵忙笑称不敢,于是各自散了。 片刻之后,岑殷也跟着回来。 曜灵正领着青桃,将自己与岑殷的衣物打包,忍冬坐在外头廊下打盹,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笑了。 “夫人,王爷回来了!” 忍冬的声音叫屋里人都吃了一惊,曜灵忙出来,见果然岑殷慢悠悠地进来了,不觉吃了一惊:“玩归玩,笑归笑,现在可是白天,爷不在外头陪着景老爷说话,进屋里来什么?” 话未说完,曜灵脸又红了,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干嘛要这样直接把话说出来?她恨自己。 岑殷笑了,知道曜灵一早上已经羞了几回,便不再玩笑,正色道:“我要去静园,一来看看进度,二来看下处房屋是不是真的收拾好了能住人了,还是只不过虚词敷衍。因此特来问下夫人,可有包裹要带了去?” 原来是误会,曜灵暗地里嘲笑自己,怎么想的?王爷有的是公事,哪有时间整日跟你胡缠? 不料岑殷清了清嗓子,又开口了:“另外我有一事。。。”说着收住了声音,眼睛在屋里绕了一圈。 曜灵会意,忙命钱妈妈:“领了丫鬟们出去,看看院里还有什么不曾收进来的没有?” 钱妈妈忙带人出去,曜灵直视岑殷:“二爷有话不妨直说。” 岑殷本来背手窗下站着,听见这话便回过头来,曜灵心里有些紧张。不知是否宫里又出妖蛾子? 不想岑殷伸手招她过来:“你来看,这瓶里插的梅花可好?” 曜灵哭笑不得:“二爷!”她半是生气半嗔怪:“绕半天就说这事?” 岑殷见她不过来,只好自己走上前来,搂她入怀,轻嗅其发。 曜灵顿时真的生气了。刚才还以为是自己误会其意,现在看来,真不是误会。 “王爷!”曜灵手里使上了真劲,一把将岑殷推开:“有事快说。还有许多没收拾完呢!再者,景夫人也就快到了!” 岑殷心想这丫头果然不愧是自小便习武健身的,力气倒真不小,于是略松开她,这方正色道:“我确有事,不是玩笑。” 说罢,便凑近她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 曜灵猫眼睁得老大,直到听完方重重点了下头:“几时到?”她同样小声问道。 岑殷伸出二个手指,曜灵再次点头:“知道了,今儿爷叫人收拾出屋子来,明儿我过去,拨些人过去给她们使唤。” 岑殷顺势再搂了她一下,微笑颔首。 午后曜灵便亲向景夫人告辞。此时刘夫人已经上船,也就不必见面了。 回到别院后,曜灵先去外书房,见岑殷还没回来,便自己回了兰园。一时铜锤来回话,说静园确如监工所说,可以入住,岑殷命他回来传话,请曜灵将兰园余下的物品用具,精细的全都包裹好收进箱笼。粗笨的只管留下就是。 因之前已经送了不少过去,如今兰园已所剩不多,曜灵令着众人一鼓作气,很快就都堆在了院中。 二门外车马齐备,曜灵换上便装上了朱轮华盖车,又有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看着包裹箱笼,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出城向静园去了。 到了地方,早有家人守在门口,见是曜灵来了,忙将正门开了。车马急行直入,绕过大堂,跟随的家人下了马,车子则沿车道向内继续行去。 曜灵撩起车帘来看,见门前一座大照墙,用水磨砖砌成,上下镂花,并有花檐滴水,上盖琉璃瓦,约有三丈多高,七丈多宽。左右一对大石狮子,有八尺多高。望进头门里,约有一箭多远,见围墙内两边尽是参天大树,衬着中间一条甬道,直望到垂花门前,就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只觉得有数十人在那门口坐着。 再到垂花门,车便停了下来,自有等候的那些小厮们上来卸除箱笼,青桃与钱妈妈看着他们行事,曜灵则坐肩舆,进门去了。 身边一带绝高的粉墙,曜灵两边张望,但见转入二重门内,柏槐参差,苍苔密布。 曜灵吩咐停下,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她不愿意坐肩舆,倒很想下来边走边看。自上回来过之后,静园又有了很大变化。 唐通早跟上来,这时便笑着上前请安,又引着曜灵,转过了大厅,见四面绿油油的回廊,阑干皆曲折雕花。 沿回廊走了半日,中间见方,原来有一个院子,有花竹灵石,层层叠叠。再过一道穿堂,曜灵觉得眼前一亮,抬眼看去,便觉身入画图:长廊叠阁,画栋雕梁,碧瓦琉璃,映天耀日。见这园子竟修得如此高大华丽,绚烂庄严,曜灵心里微微吃了一惊。 接着又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方到了一个水磨砖摆的花月亮门站住了,唐通就不进去了。咳嗽一声,里面走出四个年轻丫鬟来。 “早起爷吩咐了,我特意选了四位出来,如今请夫人过目,看可使得?” 曜灵点了点头,又问唐通:“这里就是给守备家二位小姐的下处?” 原来,早上岑殷对曜灵悄语的正是,刘守备要常来庄里,替他训练兵士,为掩人耳目,便只说守备家小姐来静园住玩几日,守备与夫人常来看望,以此为借口。 唐通弯腰回道:“正是这里,请夫人进去看看,可还使得么?” 曜灵先抬眼看了四个丫鬟,见皆长得眉清目秀,亦都还老实,便对其中一位穿银红比甲的道:“你叫什么?” 丫鬟忙垂首回道:“回王妃的话,奴婢张甜水。” 曜灵简直要笑出声来,怎么叫个这名儿? 唐通忙上前解释:“因才从庄里买来,尚未改名,请夫人替她起个好的吧!” 曜灵偏头想了想,姓张?莫不是张福平的女儿? “你爹可是张庄头?”曜灵笑着问那丫头,果不其然,回说正是。 “你爹爹近日可好?”曜灵又问,细看那丫头,眉眼间确与张家娘子有些相似,只是身形不似,倒是修长瘦削。 甜水老老实实地答:“自打爹卖出田庄,家里日子好过多了,平白多一注收入,又蒙王爷王妃好心,收了爹爹作庄上管事,也不必搬家,一家老小都安下心来,我娘昨儿也被收进园子里来做活,如今又卖了我,愈发好上加好了!” 曜灵笑看唐通:“倒是一家成了家生子儿了!” 唐通也笑:“看她们都挺好,老实温厚,又是当地出生,风俗人情也知道得多些,便都收了来。” 曜灵点头,只说唐管家办得老办,十分有理。于是将那丫头改名叫作甜泽,也是水的意思,甜泽大喜,磕头谢了下去。 曜灵将余下几丫鬟依次看过,觉得不坏,便对唐通道:“这就行了,再配上几个粗使妈妈和小丫头就完了。屋里也都收拾好了吧?”因她觉得身上有些乏累,此时便不想进去,因此有所一问。 唐通心里明白,忙点头说都齐备了,曜灵又问二位小姐何时到达? 唐通回说就这几日,本来知道王爷王妃新婚,守备家并不愿意特来打扰,倒是王爷执意,因二位小姐一向也仰慕王妃,所以也就同意,快的话,明日就到。 曜灵微笑点头,说来得正好:“王爷有公事要忙,我正愁家里没人解闷,不想天从人愿,二位小姐来了,多些人说话,时间也好打发的多了!” 唐通弯腰陪笑称是,又道:“夫人说笑了,其实夫人管这诺大的园子只怕不够精力,哪有时间发闷?不过听说,二位小姐倒是兴奋得很,但闻要来这里,连夜就收拾好了行李。” 曜灵转头扶住青桃:“等她们来了传话于我。还有事么?”昨晚几乎折腾了一宿,又起得极早,这会儿她的眼皮有些支持不住地打起架来。 唐通知趣转头向前:“没什么大事,请王妃且回房歇息吧!” 众人来到知芬斋,上回来时,二十四间只得了一半,如今却已全都收拾好了,绕过斑竹花篱,便是正厅,两边各有十间厢房,加上正厅里外四间,巍巍画栋,曲曲雕拦,堆砌参差,深邃华丽。 “夫人请!”唐通走到正厅前,早有几个丫鬟从里出来,珠帘卷处,只闻得一阵氤氤氲氲的兰麝香散了出来。 曜灵耸起鼻子闻了闻,她本不喜熏香,却被这芬芳吸引,品了半日,突然眼前一亮:“可是蓬莱香?” 唐通嘿嘿地笑了出来:“果然王爷说得没猜!瞒得过别人,再瞒不过王妃。确是蓬莱香。” 曜灵闭上眼睛,沉默片刻突然开口:“此物得来不易,一向只有宫中才有,乃海陵贡品。为何王爷突然间得来此物?” 唐通见她问得奇怪,心想王爷有贡品不是正常么?每年宫里赏赐不计其数,有什么值得一问?再者,前些日子受封藩王,皇上不是刚刚才赏了许多东西? 曜灵却知不是。因受封之后,岑殷的帐本便在她这里了,她翻看过,知道其中并无此物,不然当时她便会注目不忘。 第一百九十一章 四鬟 曜灵却知不是唐通所说的原因。因受封之后,岑殷的帐本便在她这里了,她翻看过,知道其中并无此物,不然当时她便会注目不忘。 难不成,岑殷近日又受赏?那更不可能,就算是外人送礼,帐本也总有记录,更别说唐通也不知道了。 见唐通答不出来,曜灵便知问他也是白问,于是笑道:“罢了,想是东西多了记不住也是有的。” 说完便扶住青桃,拾级而上,唐通立在阶下,曜灵边走边道:“这里没事了,唐管家只管忙去吧!” 唐通忙弯腰行礼,待曜灵进了屋子方退出院去。 刚才迎出门来的丫鬟,并屋里本来守着的,共有四人,此时见曜灵进来,便都一字排开跪了下来,曜灵转过身来,先让她们抬起头来,依次看过,然后便问:“都叫什么名字?” 四人一一回了:“剪杏,碧荷,金桂,玉梅。” 曜灵笑了:“谁起的?”其实她一听便知必是岑殷,唐通才不会这般雅致。 果然剪杏回说:“王爷起的。” 梨白便有些撇嘴:“你们见过王爷了?什么时候?” 剪杏忙又回说:“并没有见,不过来时唐管家就将我们各人名字改了,然后说我们四个好福气,名字都是王爷给的,因要王妃听着舒服,才特意如此。” 青桃梨白心里便笑,曜灵觉甜丝丝的,只是不好当了众人流露出来,便清了清喉咙道:“有些渴了,进里间喝口茶吧!” 原来这正厅乃一般待客所用,日常起居便在左边三间耳房,青桃忙扶了曜灵进了房门。见临窗摆着一张正榻,大红绣花锦缎垫枕铺垫着,四幅山水小屏。几上一座小金自鸣钟,正发出滴答摇摆的声音。 左边靠墙。一溜儿数十个书架,横铺叠架,摆得有门有户,缥缃万卷,芸香袭人,右边中间锁着二个大橱,二只八宝格。下摆一海棠花几,宝鼎喷香,瓶花如笑。 地下中间相对排着四只楠木椅,左右各有一几。左边几上摆着匙箸香盒,一只莹白鼎式炉正喷出扑鼻的香来,右边几上一只青花添彩梅瓶,里头斜斜倚着几支红梅。 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食,一只蓝釉白花花果纹盘里,堆放着各式鲜果。 火盆是里外皆有的,拢得旺旺的。墙角处放着,生怕烟大了熏伤了花香果香。 曜灵虽身体有些疲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走到书架处看了看,不觉抿嘴笑了。原来都是历代香料花事有关书籍,有些她知道的,更有不少她只听过名都不曾看过的珍贵孤本,还有小部分,她连名儿也没听过的。 “都是王爷送来的,奴婢小心收着,王妃看看觉得可好?”剪杏见曜灵看得入神,心里有些惴惴,便上来陪笑小心问道。 曜灵笑着回头:“辛苦你们,倒收得整齐。” 四人齐齐长出一口气。一向听说王爷极宠王妃,因此她们未见曜灵之前,都将她想象成不知如何骄横跋扈之人,不想竟如何温柔有礼,体贴人心。 梨白吩咐:“你们四人且留在这里,我出去取茶来。” 四人复又有些不安,不知曜灵有何话说,青桃笑着看她们,见都有些失色,不觉开口道:“别怕,不过将你四人安排各自活计,看一个个吓得丢了婚似的。” 曜灵坐去正榻上,又冲地下四人挤挤眼睛:“别怕!我一般不吃人。” 四人一齐笑了,原来王妃这样平易近人,竟还会说笑话?! 一时茶到,梨白捧着雕花漆盘进来,竟见曜灵与四人有说有笑十分开心,青桃也不知去了哪里。 “姐姐我来吧!”剪杏甚有眼力,眼角余光撇见梨白进来,忙上来就接,口中殷勤道。 梨白笑着松了手,曜灵指着剪杏对她道:“这丫头眼睛好尖,我竟没见你进来!” 梨白便问:“夫人说什么好笑的了?看姐姐们都听得入了神似的。” 曜灵笑着摇头:“没有什么,倒是这茶,闻着不坏,什么水?” 梨白正要开口,叫金桂抢了个先:“这事我知道,我来回夫人。水是我收下的,昨儿王爷命人送来一坛旧年蠲的雨水,说是外头什么老爷送来的,还说是花篱下取出来的,特意给夫人泡茶用!” 曜灵微微有些脸红,岑殷对自己太好,好到里外皆知了。 “既然如此,也不能拂了爷的好意,拿上来我尝尝!” 剪杏立刻将茶端了上来,梅子青暗花茶钟,配上绿生生的茶汤,令人顿生清爽之意。曜灵见那卷曲的茶叶便知是碧螺春,凑上来呷一小口,果然异香异气,除了茶香回甘,隐约还有些玫瑰和茉莉的芬芳。 曜灵连说了几个好字,便问这茶是谁煮的,金桂出去,片刻便领进个未留头的小丫头进来。 “她是专看茶炉子的,因我们在屋里怕夫人有事吩咐,便让她看着,怕火大了汤老。”金桂指着地下跪着的小丫头道。 曜灵说个赏字,青桃本来在里间卧室里收拾箱笼,听见这话赶紧出来,将预备下的赏礼都捧了出来。 曜灵捡只精绣荷包,里头装着一只小红玉戒指,赏了那小丫头。那人本不知寻自己来何事,生怕茶烹得不好自己受罚,如今见竟有赏赐,不觉乐得喜上眉梢。 剪杏四人也都各有赏,皆是银红撮穗的落花流水汗巾儿一条,又紫金打就鹿葱花通气簪一支。 四人喜不自禁,与小丫头一齐磕了头,曜灵将各人事务安排下:“剪杏只管迎来送忘,来人送茶,碧荷只管收拾房里器具,金桂负责饭食,玉梅负责浆洗衣裳。” 四人领了差,见无事便退了下去。曜灵喝过热茶,又被房里暖意一熏,不觉困意上头。 梨白不待她开口,便将她扶进了里间,青桃早将被褥准备齐整,大红的麒麟送子锦被拉开一半。 曜灵一见就摆手:“不必不必!我合衣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子就好了,万一有事,又或爷进房来,这样怎么见人?快收起来!” 青桃见她执意,只得罢了,梨白替曜灵将头上钗环去尽,她便合衣靠在如山的被褥堆上,微微阗上眼睛,口中犹自道:“有事只管叫我。。。”说着话儿,人已经睡着了。 青桃与梨白对视一眼,轻轻笑着退出屋来。 不知睡了多久,曜灵再醒来时,身上已经去了外衣,舒舒服服地躺在干净温暖的被窝里,眼前昏沉沉的,原来帷幔也放了下来。 “糟糕!”曜灵一个激灵便翻身坐了起来,“青桃!梨白!” 二人立刻从外头进来,一个捞起帷幔,一个立刻陪笑上来问候:“夫人醒了?” 曜灵再说话时,口气里已隐隐有了怒气:“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特意吩咐,只合衣靠一靠就完了么?家里还有不少事,外头的箱笼还没收进来,别院那里。。。,还有庄上。。。” 青桃陪着小心回道:“本来我们是顺着夫人意思的,可王爷来了一看,说这可怎么了得?只管这样睡下去,着了风寒可是坏事!因此我们才。。。” 自己的睡态被他看到了?曜灵正又羞又恼,突然又想起,该看的,昨晚都被看全了,今天这还真不算什么大事了。 可这样一想,她脸上却更加发起烧来。 青桃梨白装作看不见,前者取来熏得暖融融的褂子和小袄,后者扶起曜灵来,二人伺候曜灵更衣,曜灵想起一事来,又问:“王爷什么时候来的?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爷可有事吩咐?” 青桃忙一一答道:“王爷午饭时来的,本想与夫人一起用饭,见夫人睡得正香就罢了,现在未时一刻,王爷说与刘守备有事商议,请夫人起来后自用便了。” 曜灵这才放下心来,只是听见与刘守备有事,不觉又心事重重。 钱妈妈送进水来,曜灵便梳洗一番。 “外头箱笼都收进来了么?”见钱妈妈也进来,曜灵想起这事来。 钱妈妈笑道:“夫人还信不过我?向来点货我是第一把的好手,这些箱笼还不够我一发挥的!” 曜灵笑了,从水盆里抬头,冲钱妈妈竖了下大拇指,丫鬟们看见都笑了,钱妈妈也忙道:“看水!都流到衣服上了!”说着边摇头,也笑了。 一时妆毕出来,忍冬已传过饭了,曜灵想起这里厨房是秀如管的,便等着要试她的手艺。 很快饭就送到,众丫鬟们抬上八仙倭漆炕桌进来,又是一副螺甸彩漆手盒,捧出二十四器随方就圆的定窑磁碟儿来。 曜灵睁大眼睛去看,见有几样稀奇素果――橄榄、凫菰、苹婆、葡萄、栾片、香橙之类,除此之外便有小菜几碟:糟鸡脚鸭掌,五香肚肺,腊鹅腿,并一小撮飞红染绿的腌渍泡菜。 热菜也有几样:鸡油炒芥兰,芥兰只取嫩尖,口蘑炖鸡,鸡是极嫩的三黄,水铺牛肉,失肉片得极薄,芽笋烧肉,用得皆是冬笋嫩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吉姐儿 热汤有醋鱼羹和白蛤豆腐豆芽鲜菇两样,皆是热气腾腾的。 曜灵看见就饿了,待青桃将牙箸拭净了送到手里,挟起一块泡菜便塞进了口中。 嗯,这必是秀如自家手笔,腌的是小红水萝卜,进嘴又脆又嫩,酸甜适口。 “盛饭!”曜灵胃口大开。 一餐饭结束,青桃梨白目瞪口呆。曜灵连着添了两回,差点送来的饭就不够了,虽说那碗只比莲子碗大了一点,可吃了三碗呢! 从来没见夫人吃得这样痛快过! “叫厨房里管事的厨娘来见我!”曜灵恋恋不舍地放下碗筷,接过玉梅手里茶钟,漱了一口,然后再接过金桂的茶钟,呷了一口。 忍冬笑嘻嘻出去,很快就领进个人来,一身靛蓝色衣裤,脸上团团的笑,不是秀如又是谁? 曜灵也笑了:“好嫂子!”她亲亲热热叫了一声:“若今日都如此起来,我那几箱衣服就都要改腰身了!” 秀如一眼就看见桌上碗碟皆空,知道是合了曜灵心意,笑得见牙不见眼:“回夫人的话,”她有意弯腰低头,将礼数做到极足:“夫人若满意,奴才一颗心才放回原处!” 曜灵笑着站了起来,边嗔边走到她面前:“看我,”曜灵有意走得极慢:“吃到几乎路也走不动了!”又拉住秀如的手道:“自出京以来,没吃过这般如意的一餐!” 秀如涨红了脸,心里却乐开了花。 青桃知道曜灵心意,早捧出两匹锦缎来,曜灵便强秀如收下,秀如自然不肯,说上回已经赏过了,怎么能再收? 倒是钱妈妈。微笑将东西塞进秀如手里:“如今再不同以往,夫人给你,你便只管收下。这也是你的福气呢!” 秀如听见这话,方才收下。又行礼称谢不止。 这时剪杏撩起珠帘进来,回说门口来了个妇人,说是夫人京中旧识。 曜灵睁眼想了半天,疑惑地问:“她可说了自己叫什么名儿?” 钱妈妈也自好奇,却听剪杏吐出一句话来:“说了,叫吉姐儿。” 曜灵呆在了当地。 吉姐儿?!她怎么来了?上回听说她已经有孕在身,怎么不在家里养息。跑到这千里之外上的杭州来了? 刘勤呢?他是不是也来了? 突然曜灵心里一紧。 难不成,是庄上有事?! 她眼睛一抬,便撞上了钱妈妈的目光,明显后者也想到了这一点。目光里全是焦虑。 “快请了她进来!”曜灵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再叫一付竹撵抬着她,园子里多有不便,她是才生养过的人!” 剪杏忙应声出去,青桃看看曜灵一脸焦急,忙也跟了出去:“还是我去吧!” 钱妈妈拉拉曜灵。示意她冷静:“青桃是个妥当的,夫人先坐下来吧,没事。” 曜灵定了定神,看看身边,果然几个丫鬟都满面不解之色。于是她依言缓缓坐回原处,又吩咐人将炕桌碗碟收拾了下去。 不过等了一柱香时候,曜灵却觉得过了一天一夜那样长,钱妈妈几回打发人外头看去,终于回说:“来了!” 门外碧荷与金桂,小心翼翼架进个臃肿的妇人来,布衣荆钗,满脸土色。 曜灵大吃一惊,立即便从榻上起身,下来时几乎一个趔趄,钱妈妈若不及时扶住,险些她便要摔倒在地。 “吉姐儿!”曜灵失声向前,钱妈妈在后拉住她,好意提醒:“夫人小心!吉姐儿身子沉,经不得扑!” 一语提醒曜灵,她立刻收住了脚,却还是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那妇人,瓦盆大的脸,鳊鱼宽的脚,凸着肚子,身上布衫子浆得铁硬,两肩上架得空空的,黄瞪瞪的眼珠,空洞地看着前方。 这真是当初那个瓜子脸,柳眉杏目的水灵姑娘么?! “见过静王妃!”目光交接时,吉姐儿二话不说便跪了下去,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不过一年时光,这丫头到底遭遇了什么? 怀孕生产的妇人曜灵见过不少,很多依旧打扮得光鲜,身材与产前相比,虽不再窈窕如昔,却也有几分妖娆,有神清气爽地到采薇庄来给自己置办水粉胭脂的更不在少数。 从来没有一个妇人,孕后会发生这样大的变化。曜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说,自婚后,吉姐儿就开始变做了另一个人? 可曜灵印象中的吉姐儿,绝不会是这样一个邋遢人啊!别的不说,她老娘就是现成的样儿,一把年纪依旧清爽伶俐,都说女儿像娘,真不知若看见吉姐儿现在的模样,她娘会是怎么个想法?! “你们都是死人么?没见她身子这样还叫她跪到现在?”曜灵半天没有说话,一开口便冲剪桃金桂怒气冲冲。 二人吓得连忙下手去扶吉姐儿,曜灵看见又忙斥:“小心点,怎么下这样的重手!” 上回听说吉姐的消息,说她才生养过不久,可如今再看,怎么又怀上了似的?曜灵不敢大意,眼光直在吉姐儿肚子和脸上打转。 吉姐儿终于抬起脸来,苦涩的笑慢慢浮现她眼底:“多谢王妃!我这样一个下人,本不配王妃这样多礼!” 曜灵心里正与吉姐儿此时的眼神一般,空落落,没个着落,这到底是怎么了? 曜灵暗自下了决心,吩咐青桃:“带她们都下去,你去厨房要些安神养息的热汤来,钱妈妈门口守着,除了青桃,不许人进来!若不要紧的回话,先交妈妈去办就是!若实在紧要,门口搭一声再进来!” 众人依吩咐各自去了,钱妈妈果然守在门口台阶上,青桃则脚不点地去了厨房。 “快这边坐,吉姐姐!”曜灵亲自上前来,扶着吉姐儿坐上了一张瓷墩,过后见吉姐儿表情略有不自在,立刻顿悟,忙就携她上榻来坐:“这里暖和,姐姐这边坐坐!” 手炉脚炉,都是丫鬟们烧好了放在炕几上,预备曜灵用的,这时也全挪到了吉姐儿身上,只是她不敢接,只将就坐在了榻上,便再不肯受东西了。 曜灵没法,只好将两只火盆从墙角挪到吉姐儿脚下,后者终于不再抗拒,默默向火暖处靠了靠。 曜灵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吉姐儿面前,她看出对方是满受了委屈了,难不成是因了刘勤?想到亲事是自己授意的,曜灵的心便向下沉了沉。 “没想到我现在变成这付样子了吧?”定是看出曜灵表情凝重,吉姐儿自己反倒笑了起来,自嘲又自讽。 曜灵不敢点头,更不敢摇头,觉得自己是有责任的,对吉姐儿的现状,因此愈发蹙眉。 吉姐儿自己倒笑得轻松:“妇人不过都是如此罢了。生养过后,上有父母,下有小儿,又有相公要侍奉,自然显老,不比未嫁时。。。” 好一句未嫁时!曜灵想到自己幼时与吉姐儿的嬉戏,情不自禁微湿了眼眶。 “刘勤没来,”似乎看出曜灵心思,吉姐儿自己说出这话来:“他留在客栈呢!” 既然吉姐儿将这话说出口,曜灵也就好发问了:“他怎么来了?还带了你出来?莫非家里有事?” 吉姐儿先是摇头,曜灵松了口气,过后却又点头,曜灵的心便跟着紧揪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总算问出这个叫曜灵呼吸不得的问题。 吉姐儿抬眼直视曜灵,眼里全是悲戚:“庄上很好,一切都好,只是当家的,心不定。” 曜灵慢慢退回榻上,坐了下来。 “我劝过他,算了。尹丫头到底是个女人,不可能当真一辈子不嫁人。如今做了静王妃,也算相当,你又何苦总这样执念不肯放手?” 我是一辈子不嫁人的。自己在刘勤娶亲时,亲口对他这样说过。曜灵的心一点一点变凉了,确实是自己矢口复言,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尹丫头将庄子都交于你,也算没有辜负你自小的付出,她对你可算不薄,如今你有家有业,更有了儿子,再这样下去,成个什么汉子爷们?”吉姐儿语气变得犀利起来,曜灵几乎可以想象出刘勤听见这话时,抬不起头的窘态,正如自己现在一样。 原来,吉姐儿一直对刘勤的心意,了若指掌。自己以为她不知道的事,原来她全了然于心,甚至想到通透。 “我,”曜灵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辩解:“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其实我,我自己也。。。”她竟有些语无伦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若对刘琴,她不会,可面对吉姐儿,她觉得有愧。 命运真是不肯放过一个人,不论你走到多远,当初做下的错事,总会在日后寻上门来,讨要公道。 “我知道你喜欢刘勤,”终于曜灵理清了头绪,吉姐儿没有打断她的话,这给了她勇气:“我想着,若他能死了心,安安稳稳这样过了一生,对他,对你,都可算圆满。庄子上要个人来管,刘勤是最好人选,若二家合一家,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是啊,若放刘勤去了乡间管事,整日与吉姐相见却不得相守,那对吉姐儿来说,是件多么残酷的事? 第一百九十三章 亏欠 吉姐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并不埋怨曜灵,当初明知一切,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刘勤。 可如今不同,那个人,他变了。 “也许这话不该我说,妇人总该向着汉子才是。可刘勤自听说你要出嫁之后,实在变得古怪,一意孤行要来杭州,说要亲眼看着你嫁出去,方可死心了愿。” 曜灵张大了眼睛:“那日没见你们过来呀?莫非没赶上?” 吉姐儿正要说话,钱妈妈在外头叩门:“夫人,汤水来了!” 曜灵忙起身亲自走到外间正厅,将大门开了,钱妈妈要进来,她摇头不许,自己将托盘接在手里,又低低地问:“是什么汤料?” 钱妈妈略犹豫一下,便松开手去,凑近曜灵耳边说了句什么,后者点头,于是钱妈妈依旧出去,将门带严。 曜灵将托盘上一只青花婴戏圆盌送到炕几上,指着对吉姐儿道:“放了首乌,灵芝,珍珠,龙骨琥珀炖出来的,乌鸡汤。” 吉姐儿嘴角斜斜向上咧开条缝:“听着跟我爹从城里替我求来的方子差不多。只是我没那个富贵命,开了方子也吃不起药。” 曜灵轻轻将碗端起,送进吉姐儿手里:“谁说吃不起?我看着你喝下去。” 吉姐儿低头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让她几乎要吐了出来,这个憔悴不堪的妇人是谁?昨日黄花而已。 曜灵心里的火慢慢升腾上来,也许她亏欠了吉姐儿,那刘勤呢?! “客栈在哪?我去见他!”曜灵一字一字吐出句话来,吉姐儿吃了一惊,来不及放下汤碗就去抓她的手,滚热的汤水泼洒出来,瞬间灼痛了两个人的手。 好在曜灵眼明手快。忍痛扶住了碗,又看吉姐儿:“没烫着吧?”话音未落,看见对方一双满是老茧的手上。水泡一个连着一个,有旧有新。不觉愣住了口。 “哦这些,”吉姐儿倒没觉得什么:“做饭哪有不被烫的?家里人口又多,旧年过了娘的眼睛就不行了,上灶只有我来。” 做饭也可以不被烫,至少,不会被烫成这样。是有多心不在焉,对自己多么不在乎不关心。才会将一双本来的纤纤玉手折磨成这样?! “明白了,”曜灵面上若无其事的道:“说得也是,是我大惊小怪了。也难怪,有了钱妈妈。我一向没得机会上灶。别说了,先将汤水喝了吧。” 看着吉姐儿小口小口将汤喝了个干净,曜灵的心慢慢恢复到原位,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一碗汤的时间,二人都安定了情绪。 “说起来。这一路走得还算顺利,”放下汤碗,吉姐儿焦黄的脸上又有了红光,说话也流利许多,眼里更有了神气:“刘勤若认真做起一件事来。没有办不好的。” 曜灵心想,认真做事?只为下杭州观礼? 不过她没点破这层纸,反点头附和吉姐儿:“正是呢!刘勤是个再伶俐不过的人,所以将尹家庄交给他管,我也放心。” 吉姐儿听闻此语,倒有些沉默下来,将碗放回炕几上,顺手拈起一朵花瓶中落下的红梅,放于鼻下轻嗅。 曜灵立刻敏感地觉查出有问题。 “庄上还好吧?你们出来,正是封地等来年的时候,应该没什么事吧?”于是曜灵试探着去问。 吉姐儿将梅花把玩于指间:“田里倒没什么事,倒是宫里,来了几回人,是刘勤接的。问他,也不说什么事儿。” 曜灵的心抽动了一下,宫里? “谁来的?”她立刻追问。 吉姐儿想了想:“我也不认识,不过看着是位公公没错,他一个人,也没带随从,听刘勤送他出来时,叫他李公公。” 太后! 曜灵身不由已,从榻上站立下来,过后却慢慢又坐了回去。 太后来人,刘勤却一字没对店里人提起,要不然,钱妈妈早在来时便要对自己说了。 “什么时候的事?”曜灵的声音低沉下去,吉姐儿觉得奇怪,便抬眼看着她。 宫里来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采薇庄是内务府挂着名的进贡胭脂水粉的商号,内监来往,不算奇事。 只是刘勤为何刻意隐瞒?这才是真正让曜灵生疑的地方。 “大约是刚刚知道,太后降旨,将你指于王爷的时候。”吉姐儿有些不太敢提,太后旨意与后来皇帝的旨意,落差颇大,外人也能看得出来。 曜灵此时并不在意这个,心中默思一番之后,再度发问:“后来什么时候又来?” 吉姐儿掐指轻算:“后来就是皇上降旨,来过一回,紧接着第二天又来,连着来了三天,再就没来过了。” 曜灵的垂下羽睫,窗外投进的日光下,一袭剪影清冷如月:“都是李公公来的?” 吉姐儿点头:“来了就跟刘勤钻进屋子里,也不放人进去,关了门不知说些什么。我爹倒让我别去理会,说左不过是说明年贡品的事罢了。可我心里总想,要问贡品,不该去城里采薇庄么?还有,为什么刘勤不让人传出话去?每回李公公来,都是夜里二更之后,这倒也罢了,白日要伺候太后,也许只有此时有空。可走时都快近天明,刘勤总是一人迎来送往,除我和爹知道,再没一个人瞧见过。” 曜灵眉心倏地一凝,本来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洌气闪出。 李公公来就不是好事,再这般避人鬼祟,更可想而知! 只是自己几回与店里庄上传信,为何刘勤提也不提?联想到他此次于自己大婚时赶到杭州,却并没见上面儿,曜灵的心,不知何故,变得如数九寒冬一样冰凉起来。 “对了,你才不是说到,前几日就赶到杭州了么?为何那日没看见你和刘勤?”曜灵摇了摇头,似要将不详之念甩出脑海去,于是换了个话题。 红梅已败,吉姐儿却舍不得丢掉,反鬓于发间:“到是到了,可刘勤又不肯来了。他说咱们算什么?如今身份两样,就算去了,只怕也进不了门。” 曜灵看了一眼,本来吉姐儿的一头乌黑油发,如今变得跟主人一样,无精打采,没有了光泽,再配上败花,愈发令人不忍卒视。 曜灵伸手从梅瓶里摘下一支,五朵连排,新鲜欲滴的红梅朵儿,将那败花去了,重新插于吉姐儿发间。 吉姐儿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我喜欢带花,一时竟忘了忌讳,不该在王妃面前伸手的。” 曜灵突然心酸起来,尹家庄并不困顿,何故当家的娘子变得这样穷酸起来?! “我给你的头面呢?还有平日,你自己的东西呢?怎么也不戴出来?”曜灵忍不住发问。 吉姐儿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当家的说了,都成了这付模样,还打扮做什么?再者出门在外,倒是收敛些好。” 曜灵将信将疑:“在家呢?在家你戴不戴?” 吉姐儿越发笑得憨厚:“在家总要做事,小子又小,要顾他又要上灶,做不完的活计,带什么头面?碍事的慌!” 曜灵叹气:“刘勤真是的!就没给你雇个帮手?你娘也老了,帮不上许多。” 吉姐儿低了头,红梅在她发间,耀眼得跟假花一般:“他说,自己多做点就完了,本来就不是小姐,扮什么富贵?” 曜灵心底的火一下冒了出来:“这叫什么话?”我撮合你二人,本为叫你享福,不想竟亏待了你! 后面一句她没说得出口,因自己是有愧的。 吉姐儿不吭声了,头愈发低得不堪。男人对喜欢自己,自己却不喜欢的女人,可真够狠心的! 又可说是漫不经心,因眼里是全无此人的。殊不知这才真正是把杀人的钝刀。 事到如今,曜灵是真的后悔,撮合了刘勤和吉姐儿。前者她尚不知道,可面对后者,她看得出来,她过得并不好。 女人是天地间最需爱滋养的生灵,有了爱她便能活,没了爱纵给她金山银海,她也一样会枯萎下去。 屋里许久没有声音,火盆里的炭发出毕啵的声音,愈发衬得周围静得可怕。 冬天日头短,很快就走到了中天,屋里明亮起来,吉姐儿看了看墙上的光影,突然慌张起来。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只对他说外头转转看看热闹就回,这可好了,一说话就忘了时间,竟迟得多了!” 吉姐儿边说边摇摆着笨重的身子要从榻上下来,曜灵忙先起身,扶住了她,犹豫间问:“可是又有了?” 吉姐儿脸红红的:“刚刚二个月。” 曜灵简直恨不能打刘勤一通,如果他此时就在自己眼前的话。 “别怕,我送你回去。”曜灵将吉姐儿按坐回榻上,随即吩咐外头:“钱妈妈,进来!” 吉姐儿忙拦道:“不必不必!若叫他知道。。。” 曜灵回眸注视她道:“别怕!”她又重复一遍:“有我呢!” 很快钱妈妈带着丫鬟们,将出门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曜灵披上大红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推开青桃送上的手炉:“给吉姐儿捧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见面 吉姐儿不敢就接,此时她正坐在香楠木椅子上,让金桂几个伺候更衣。曜灵让人给她擦了身子,换上干净小衣,又拿出钱妈妈的衣服给她换上。 吉姐儿自己的行头,竟比不上钱妈妈,后者去房里开箱子时,悄悄掉了不少眼泪。 “你只管拿着,”曜灵强硬的很,“青桃,开了我的头面匣子,捡两支上好的金簪子给她押发!” 没人敢说个不字,因听得出来,曜灵是难得的动了真气。 一切整理好了后,吉姐儿带着一对镶宝石蝶戏双花金簪,坐上了竹辇,曜灵在她身后,小心行走。 “怎么夫人不坐?”青桃觉得这样似乎有些不妥。 曜灵摆手:“我坐了半天,腰酸背疼,正好走两步舒散舒散筋骨。” 青桃不再坚持,扶住曜灵,却被告之留下来:“屋里没人我不放心,若有人来回事,你也好看着办。”说着曜灵又转头对另几个道:“你们都留下,钱妈妈一个跟我去便了。” 丫鬟们低头应了,曜灵又吩咐梨白:“爷若回来,只说我出去城里转转就是,有话回来,我自对他说。” 梨白忙说知道。 走到二门外,小厮们早将车马备好,曜灵携手吉姐儿,因不便张扬,便坐了辆青帷小油车,钱妈妈抱着包裹,坐了后头一辆小车,铜锤一个跟着,慢慢沿粉墙向外走去。 出了大门,曜灵明显感觉到吉姐儿紧张起来,她伸手过去握住对方,粗糙而苍老的手,轻轻捏了一把。 “没事!”曜灵第三次说出这二个字,吉姐儿看着她的脸,终于平静下来。 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地方,吉姐儿慌慌张张地想要先下,被曜灵一把拉住。 “钱妈妈。你下头好生扶着!”曜灵见钱妈妈走到车前,方放手让吉姐儿下去。 三人进了客栈。吉姐儿低着头,有罪似的,领着曜灵和钱妈妈走上二楼,又在一间客房前停了下来,轻轻叩响了房门。 “你跑哪儿去了?大清早的人就不见了?”屋里传来刘勤的声音,于曜灵却是陌生的。从来她没听过对方这样不耐烦和暴躁的音调,从来他在自己面前。都是恭谦和温柔的。 “开门。”曜灵竖起一只手来,示意吉姐儿别开口,相反,她自己则极为冷静地吐出二个字来。 里间顿时没了声音。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连空气也冻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曜灵倒是一派冷静,吉姐儿却觉得自己手心里全是汗水,再等下去她怕自己就忍不住要叫出声来了。终于,面前的二扇木门,嗑吱一声,开了。 刘勤倒还是没变,曜灵一眼望去。这个男人外表看去,还是老样子,虽说是做了爹,也经了些风霜世事,却还是跟以前在店里时一样,或许是因为在自己面前?刘勤依旧恭谦有礼,面色也自如的很,仿佛昨天还见过自己似的,全然只当刚才开门前的那一段空白时间,没有存在过一般。 “掌柜的来了?哦不对,现在该称王妃才是了。”刘勤开口了,说话的声音也十分恭敬,身子微微向前倾去,双手自然下垂,敛袖静立。 装得有些过了,反看出假来。曜灵心想,这个男人是老练很多了,与上回见面时相比。 上次还是在他和吉姐儿的婚礼上,他醉生梦死,只为相忘。如今再见,倒反有种无动于衷的从容了。 “叫什么无所谓,咱们是一起长大的,还是叫掌柜的熟悉顺耳些。”曜灵慢慢走过刘勤身边,径直走进了屋里。 钱妈妈扶着吉姐儿,明显感觉出对方身子有些发软,她强撑住对方,心里直可怜这个女人的落魄。 “掌柜的这样说,就这样行吧。”刘勤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曜灵,吉姐儿进来出去,他是理也不理的。 钱妈妈将吉姐儿扶进了里间炕上,默默陪她坐了下来,吉姐儿脸上有汗,眼里有泪。她知道是这么回事,曜灵一出现,自己在刘勤眼里就不存在了。 曜灵冷冷看着刘勤,却是连坐也不肯坐一下的,她裹着披风立在屋子中央,看上去真好似一株修长的冬兰,眉目清扬,身材纤巧,于无声处,传出风华来。 “掌柜的怎么到这儿来了?”刘勤明知故问,曜灵不坐,他也不敢提出来,只好换个由头开口。 “你怎么到杭州来了?”曜灵以问代答。 刘勤早知她必有此问,因此在路上便打好了腹稿:“掌柜的于我是亲人一般,掌柜的出嫁这样的大事,虽说我没接着信儿,可到底也该来道个贺,行个礼!”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人也显得颓丧起来:“于你,我也许不过只是个普通的伙计,可于我,你却重要过世间一切。” 曜灵扬起头来,看向窗外。冬天没什么好风景,小客栈外更是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凛冽的寒风从窗棂外呼啸而过,带动着彼此碰撞的树枝噼啪有声,可以想像出,枯黄的草茎在风中断折的模样,是如何惨烈。 “于我,你总是家人。”曜灵的声音清亮明丽,如冰般剔透,如水般温柔:“自小一处长大,你总是呵护我,我知道,总放在心里。因此才想你好,想让你如正常男人一般,有家有业有子。” 如今你都有了,却总还对水中明月,镜中春花念念不忘,这又是何苦? 已经拥有的却不珍惜,只追逐幻影中的海市蜃楼,这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一个已婚的男人来说,更是对家庭的不负责任。 这两句话曜灵没有明说,可她相信,刘勤是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的。 里间炕上,钱妈妈不觉看了吉姐儿一眼,后者脸色大为不好,却还强撑将身子坐得笔直。 “有家有业?”听了曜灵的话,刘勤默默将这四个字重复又念了一遍,然后冷不丁笑了:“是啊,我都有了。本来只是街头上流浪的废物,如今竟也有家有业了。只这一项,我就该感念掌柜的大恩大德了。” 他的声音不大,可对曜灵来说,却如雷贯耳。 什么时候,刘勤曾用这样的口气对自己说过话儿?冰冷而执拗,尤其掌柜的二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来,竟似一点感情也没有。 钱妈妈松开了吉姐儿的手,情不自禁,她向外看去,隔着门帘自然看不见人,可她的目光却凝注在刘勤声音传出来的地方。 “勤哥儿,你这是怎么了?”钱妈妈忍不住开口。 刘勤没理她,他看着曜灵呢! 你该知道吧?我是怎么了? 曜灵自然心知肚明,他在怨自己,怨自己欺骗了他。 不是说一辈子不嫁人的?还是只为了叫我死心,才随口托词的一句空话? 事到如今,曜灵知道,软语安慰已经解决不了问题,脓头要出,只好用银针剔破,叫它喷薄而出,反倒是帮到正处。 “刘勤,确实当时我心里是这样想的,只不料命运奇妙,后来遇见了王爷。我钟情于他,他也一样于我,因此我才嫁给了他,并不在乎他的身份。即便今日他便去流浪,我也一样愿意跟随。” 曜灵的话,让刘勤先是一怔,过后大笑:“不在乎身份?京里可都传遍了,你先跟着洪家的船出门,洪家三爷对你照顾周到,香姨娘更是爱你护你,你差一点就做了洪家三少奶奶,若不是后来又攀上高枝,只怕。。。” “刘勤!”里间的钱妈妈实在忍耐不下去,不顾吉姐儿还在身边坐着,一个箭步便冲了出来:“你这说得叫什么话?掌柜的多年跟你相处,别人说说闲话也就罢了,这种狗屁不通的东西,连你也相信了不成?” 钱妈妈怒火烧红了一张老脸,曜灵却不动声色。她知道刘勤此来必有怨结,她可以让他尽情发泄。 不过也只有此刻而已。 曜灵先示意钱妈妈平静下来,回去照看吉姐儿,自己则转身正视刘勤,只这一眼,便叫后者头上冒出细汗来。 “说完了吧?”曜灵的声音不急不慢,眼里青光冷冷地闪过:“原来刘勤你这样看我?既然我这般无耻,怎么还值得你千里而来?” 一句话如闷棍,将刘勤打懵了,他呆呆望着曜灵,无言以对。 “我就是这样的人,看不上你只因人身份太过低微,是吧?你是这样想我的吧?”曜灵冷然勾唇,对着刘勤漠然一笑:“既然如此,忘记我应该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吧?” 刘勤彻底傻了,他没想到自己酝酿以久的招数使出去,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反给了自己一个彻底完全的打击。 “你不过你还叫我一声掌柜的,我便以掌柜的身份问你,”曜灵全然公事公办的模样:“李公公去了尹家庄三回,怎么一次也没听你去铺子里提及?” 刘勤身子仿佛在这个小女子面前矮了下去。他是万万没料到,曜灵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本以为她会辩解,她应该辩解不是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面呈 当然要辩解,她欠自己一个解释,她应该好好对自己圆当初那个不嫁人的谎言才是。刘勤满心满愿,都是这样的想头。 不料没有。曜灵简单一句话,自己与静王相互钟情,完了。 反倒提起这事来。刘勤突然向里间撇了一眼,他知道关于李公公的话必是吉姐儿说的。后者坐在炕上,不知何故,身上有些发冷。 “没有的事,”刘勤再回过头来,神情已悠然自若:“听那婆娘瞎扯,她只会没事打事!” 曜灵勃然大怒,说她的话她可以忍,因实在觉得有些亏欠,可诋毁吉姐儿? “那个婆娘?那个婆娘才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替你照顾家里,替你看着庄上,跟你走了几千里的路,未嫁前也是个雪肤香肌的小家碧玉,父母手心里呵护大的!如今你自己看看,”说着曜灵左手一把将拽住刘勤,右手顺势将门帘捞起: “睁大了你的眼睛你自己好好看看!这还是当年我交到你手里的吉姐儿么?!” 刘勤从不知道,原来曜灵的手劲这样大,纤细的春笋原来不止用来调香弄粉,强硬起来,竟堪比铁钳。 吉姐儿身子瑟瑟发抖,她不敢看刘勤,只求饶地看着曜灵,不为自己,为她相公。 算了,又何必逼他?吉姐儿的眼神分明如此说。 曜灵的手慢慢松了开来,毕竟当了吉姐儿的面,她还要给这个男人留些面子。 刘勤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在吉姐儿身上飘过,好像看了,只是没有看进眼里。 吉姐儿偏过头去,哭了。 “刚才的话我只当你没说过,现在我再问一遍。”曜灵一字一字,冷然逼问:“李公公来,到底为什么事?” 刘勤突然回眸。这回他看见了,因他眼里。从来就只有这一个女人,对她,他有过爱,可不知从何时起,恨字当头,替代了前一种感情。 “能有什么事?”刘勤的目光转瞬即逝,他不想让曜灵看出自己的心思:“不过知道掌柜的要嫁人。又将留在杭州,太后心急,怕以后没了胭脂用。” 曜灵简直对此种言论嗤之以鼻:“要问也该去铺子里,怎么会寻到庄上来?” 刘勤倒十分振振有词:“铺子里我不知道。反正他是来了庄上。许是怕掌柜的将庄子卖了做嫁妆,也未可知。从来采薇庄的水粉胭脂原料都来自尹家庄自产,没了材料哪有好货出品?想必因为这个,李公公才特意下来庄子的吧?” 什么时候起,这个男人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了?曜灵心里简直失望透了。早知自己的亲事会这样打击刘勤。早知他是这样一个没有担当,拿不起放不下的男人,她就不该将尹家庄和吉姐儿交到此人手里! 她看走了眼,爹爹当年也看走了眼! “若为这等小事,李公公此等贵人会三次上门来?还都在夜里?也不叫一个人知道?”曜灵决定再不给对方撒谎的机会。 刘勤情不自禁又回头。恨恨地的瞪了吉姐儿一眼,曜灵看在眼里,愤然开口:“你别怨你娘子,她一心为我,你本也该如此!” 刘勤猛地回头:“是,”他眼里喷出火来:“我本该一切都为你,一生都为你,喜欢你也不能说只能放在心里!你要我娶这个婆娘我也娶了,尹家庄我也替你看守好了,如今又怎样?你说走就走,说嫁人就成了王妃!尹家庄现在对你又有何用?我对你又有何用?你有了更大的靠山,早将我们这起人都丢去了脑后!” 曜灵猫眼瞪得又圆又大,毫无回避之意回视刘勤:“谁丢你们去了脑后?我没给你们去信儿?我没让铺子里给你带话?我自成年起就照看铺子照看你们,我尹曜灵是那种一夜之间忘记故人的人么?!” 不曾想,你刘勤竟对我误会至深! 为什么你不选择我?其实刘勤执念的只是这个而已,别的都是托词。你可以不选,别的男人得不到,我也就罢了。 可如今你竟嫁了人!我得不到的,让别人得了去!这一点刘勤想不通,,自小到大他对曜灵可谓尽心尽情,可她不喜欢自己,这一点他无论如何就是想不通。 “嘴上说得好听,”刘勤依旧口不能停:“让铺子里给我带话,为什么不直接写信给我?” 简直像个孩子在胡搅蛮缠了! 曜灵决定不理会他,继续自己刚才的问题:“李公公到底为什么事来?” 刘勤低了头,嘴巴紧闭得像岸边的河蚌。 钱妈妈看不过去了:“刘勤,掌柜的问你呢,你眼里没了掌柜的不成!” 还记得你吃得哪家饭么?钱妈妈心里对刘勤极为不满起来。 吉姐儿哭得早没了力气,这时却突然回过神来似的开口:“当家的,你该说实话。” “闭嘴!”刘勤暴怒:“就是你这多嘴的烂货惹出来的好事,你还有脸在这里说话!” 吉姐儿眼神顿时失了焦点,钱妈妈气极而起,可这都没让刘勤有任何反应,因为他刚刚说完话,脸上便着了曜灵一个重重的巴掌。 啪!轻微的一声过后,刘勤白净的脸庞肿起一片来。 “若世间男子都如你这般,我便真不能嫁!”曜灵的声音让刘勤觉得骨髓都凉了:“幸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到底不是人人如你。” 刘勤颓然后退,跌坐在凳子上。吉姐儿又哭了,依旧不敢大声。 “钱妈妈咱们走!”曜灵再无留恋:“刘勤你走这么远的路,无非要见我这个人,问我那句话。如今都让你如愿了,带了你家娘子,好生回去吧!年关将至,路上小心,从此尹家庄是你的了,就改作刘家庄吧!作当我和我爹送你的成人礼!如今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多给小辈积福吧!” 刘勤对她的话闻所未闻,眼泪在他眼眶里打转,可他强忍了下去。 钱妈妈扶着曜灵走向门口,吉姐儿极力压抑的哽咽在她二人背后,钱妈妈明显觉出曜灵的身子有些发颤,可她们谁也没有说话。 “其实李公公来,”就在曜灵将要迈出门口之即,刘勤终于吐露真言:“是我托我办一件事,不过我没答应。他来了三回求了三回,我,”说到这里他犹豫了,“我就是没应。老掌柜的恩情我一辈子一忘,刘家庄会好好的,请小掌柜放心。” 恩情只提老掌柜,曜灵不知心中是喜是悲,也许结束了就是好事,她想。 “明白了,”曜灵并不回头,丢下三个字,默默出门而去。 一路无语,钱妈妈与曜灵并坐车上,几回要开口,看看她的脸色,又憋了回去。 车到二门前,钱妈妈换了曜灵下来换软轿,曜灵只作不经意地道:“要说就说,憋坏了不好。” 钱妈妈长出一口气道:“刘勤说太后让他办事?也没说办什么事急死人了!夫人也不再问问?” 曜灵轻轻摇头:“他不是说没应?既然没应,管他什么事呢?” 钱妈妈愈发着急:“那小子现在简直不着调得厉害!他说没应就没应?我看有些信不过!” 这回曜灵却不肯接话了,她扶着钱妈妈的手上了小轿,转头吩咐铜锤:“找个机灵的小厮去客栈门外守着,若得了机会给那妇人一包银子,要趁她当家的不在的时候!银子一会到我院子里来取!” 铜锤应声而去,钱妈妈反有些不解:“吉姐儿?夫人给她银子做什么?” 曜灵还是不答,可心里却在叹息,只希望刘勤和吉姐儿,不要走到她预想的那一步。 回屋才脱下披风换上家常衣服,曜灵就听见外头院内传来熟悉的鞋履声,她一路阴沉的脸色突然放睛。 “二爷来了?”笑盈盈地走到门口,曜灵亲自将撒花软帘揭开。 岑殷没想到是她出现在这里,本以为不知是哪个丫鬟呢! 只见她,身穿一件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衫,四喜如意云纹锦锻小袄,系一条绯色散花百褶裙,艳服淡妆,愈显出妩媚有致, 曜灵微微将身子斜了,半倚在帘旁,一手掠着鬓儿,含笑问道:“怎么不进来?爷?外头可冷得厉害!” 岑殷忙急步向内,身后院里扫地的婆子们偷偷地笑,皆装作没看见他刚才的失态。 看迷了神呢! 岑殷进屋后,曜灵替他去了外头大麾,细心地将上头浮灰掸去,然后交给青桃:“去熏炉前挂起来!” 岑殷搓了搓手,笑问曜灵:“大冷的天,你去哪儿了?守备家的小姐已经到了,本说见你,不料竟不在家。” 曜灵一拍手:“坏了!我竟忘了这事!”说完便叫忍冬:“去请了二位小姐来坐!” 岑殷不肯了,招手叫回忍冬来:“这回子别去,人家才到,必要收拾行李,待用过午饭后再见不迟!” 曜灵心下明白,这是对方不舍得浪费了二人相处时光的意思。 于是曜灵悄悄抿嘴一笑,有意蹙眉不肯:“我是这里当家,哪有客人来了不打招呼自己就先用饭的?也是,她们要收拾行李,妾身该自己亲去一趟才好!” 第一百九十六章 画眉 说着曜灵便叫青桃:“取我的披风来!” 岑殷一伸手便将她揽进了自己怀里:“不许去!” 曜灵眼角余光瞥见,屋里众丫鬟纷纷低了头悄悄退了下去。 她脸红起来,青天白日的,这样传出去,她家主婆的颜面何存?今后还有何体面人前训话? “二爷快放手!门外都是人!”曜灵涨红了脸,因觉出岑殷的手已经有些不太老实,竟伸进了自己衣襟,开始在内游走起来。 岑殷贴近她的耳朵,轻声细语道:“怕什么?她们又不会说什么。昨晚怎么那样短?我竟熬不到。。。” 话音未落,他突然松开了手,原来曜灵反手捏住了他的胳膊,重重戳中了麻筋,他半条手臂又酸又麻,几乎没了力气。 “爷再玩笑下去,我可不客气了!”曜灵板起脸来,圆圆的猫眼里闪出青光来。 岑殷立刻讨饶:“忘了你还有这本事,是本王自误了,请王妃赎罪,绕了这一回吧!”说完当真弯腰,对着曜灵作了一揖。 曜灵扑嗤笑了:“原来爷这样经不得一吓!” 岑殷见她那一双猫眼瞬间温柔下来,水汪汪的活泼非常,巧笑流波,瞳神欲活,左顾右盼,宛转关情,心里的热再也按捺不下去,手是松开了,脸却凑了上来,欲在那半绽的樱唇上啄了一下:“你又调皮!捉弄本王,该当何罪?!” 曜灵机灵地躲了开去,咯咯笑道:“王爷先是无礼,既调戏在先,又何怪妾身无礼?妾身该当自保才是!” 岑殷哪里容她溜走,身子一转就挡在了面前:“自保?”他这回换了目标,曜灵小巧的耳珠最让他动情。现在那一对金镶玉的丁香下,还留有他昨晚留下的红痕呢! 曜灵本自偏开头去,不想正中了岑殷下怀。他弃唇取珠,曜灵只取得耳边一软。整个人就软了下来。 半晌,曜灵星眸半睁,趁着自己还有一丝清醒,竭力从岑殷灼热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二爷别再闹了,再闹,我就真恼了!” 岑殷见她杏脸微饧,鬓影惺忪。两边颊上透出点点桃花,大有芍药含烟、海棠带露之致,眼光便愈发热烈,身下也有些不受控制地强硬起来。只是曜灵话说得认真,他不好再犟,只得先顺着她口风道:“依你,我自然都依你。” 曜灵走到里间妆台上,开了镜子自去理妆。见头发也乱了,脸也花了,不觉向外嗔道:“都是爷办的好事,看这成什么样儿了?花脸儿猫都比妾身强得多!” 岑殷在外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正烦恼得不行,听见曜灵的话反笑了出来:“世间哪有这样娇痴可掬的花脸猫?我看倒是不像,若让我替你添上两撇胡须,只怕。。。” 说话间他已走到曜灵身后,取那螺子青便向曜灵粉脸上戳去,曜灵避让不及,真以为脸上要长胡子了,不想笔端却落在眉间,轻柔如四月春风,正如情人的手指一般。 举案齐眉天教定,画眉人偎倚妆台,携手同行。 人世间还有比这还美好的事么? 钱妈妈坐在门口,眼看厨房里派人大批地送来食盒,心里不觉犯难,这可怎么好?回是不回? 不料房里声音传来,替她解了这个围:“外头何事吵闹?可是饭送上来了?” 是曜灵的声音。 “回夫人的话,正是午饭送到。请问夫人,这就送进来么?”钱妈妈小心翼翼回话。 吱啦一声,房门从里面拉了开来,曜灵神清气爽地出来,眼眉间焕然一新,钱妈妈一眼看去,不觉愣了。 “妈妈傻了?还是不认得我了?快将饭端进来吧!二爷都饿了!”曜灵飘然入室,留给钱妈妈一对会笑的眼睛。 岑殷坐在正榻上,笑眯眯地看着曜灵,后者正指挥众丫鬟们将堆满食物的炕桌抬将上来。 “嗯,夫人新请的厨娘手艺很是不坏,昨儿刘守备还说,哪里请来的?一般酒席也吃过不少,没比咱家强的。”岑殷有意奉承,知道秀如与曜灵关系要好。 曜灵笑得可爱极了:“这还用说?妾身再大胆疏忽,也不敢在二爷口腹之欲下乱来吧?” 岑殷看她这一笑,当下便仰脖,将面前酒杯干了。 曜灵又从小壶里倒出一杯来,过后晃了晃半空的壶,自言自语道:“嗯,还有二杯,也差不多了!” 岑殷肚子里暗笑,面上只作急得不行:“哎呀夫人!二杯怎么够为夫享用?再来二壶也不够塞牙缝的!” 曜灵收起笑颜来,正色道:“现在是中午,爷还有事过会子要办呢!青天白日的就喝得一身酒气,像什么样子?若叫下头人看见,成个体统不成?” 她的意思,是指岑殷下午要看守备练兵之事,兵将们看见头领一身酒气来巡,自然心里要看轻几分。 岑殷怎会不知?不过有意要逗弄她罢了。他最喜欢看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那妖妖娆娆的小眉头一挑,叫他直爱到不行。 “夫人果然知礼数又贤惠识大体,是为夫的疏忽,得亏家有贤妻,若不得夫人提醒,为夫将于众人面前大失体统了!”岑殷配合地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曜灵作了个揖。 丫鬟们纷纷背过脸去偷笑,曜灵白了岑殷一眼:“没个正形!”声音不大,又软又甜,岑殷身子即刻便酥麻了大半。 饭后岑殷喝过一钟茶便走了,曜灵替他披上大麾,亲自送到院门口,眼见背影在寒风中一点一点消失殆尽,心里的暖意似乎也一并被他带走了似的。 刚刚走回屋里,看着丫鬟们将炕桌抬了出去,曜灵站在外间厅里,正预备取披风来去看刘家二位小姐,忽听得院里一阵衣裳綷粲声传来,于是吩咐青桃:“去看看什么事?” 青桃很快回来,脸上笑嘻嘻:“巧了,守备家二位小姐,来给夫人请安了!” “快请进来!”曜灵忙吩咐下去:“预备热茶,想是才用过饭就出来的!” 金桂去了,梨白忙将放着消食小物的托盘也送上炕几来,曜灵坐在榻上,静候要看这二位小姐,是何模样。 很快人到,甜泽并几个上回几见的丫鬟簇拥着,刘家二痊小姐慢慢走了进来。 二人长得真像!初见曜灵便略吃了一惊,虽说是姐妹,到底隔了一母,照理说,有几分相像也在情理之中,却不料是这般十足相似。 二人皆是长条身材,鹅蛋脸儿,若站于一处,只怕要比曜灵还略高些,曜灵已经算身形高挑了,这二位竟更胜一筹。 不过二人想必是像爹,粗眉细眼,颜色只属于平常,却是温和宽厚的模样,身穿一样的白缎金夹绣五彩西番莲花小袄,豆绿色洋绢白缎花边三色芜蓉长裙,清爽可人,并无俗丽,头上依旧是同样的珠翠,更衬出同胞姐妹的身份。 “见过夫人!”二位小姐走到跟前,先向曜灵弯腰行礼,声音细幼,十分娇媚。 曜灵忙从榻上下来,又命青桃等扶起二人来,口中笑道:“我才说要去看看二位小姐,不想你们脚快,竟赶在我头里!怎么样?还住得惯么?东西都齐整了吧?若有短缺,尽管开口就是。” 二位小姐闻得曜灵说话如此爽利,倒都眼睛一亮,只是初回见面,不敢造次,只含混答应着。 曜灵示意二人榻上来坐,二人不敢,于是就下椅子两边坐了。金桂送进茶点来,上好的松萝茶,点了盐橄榄和金桔,曜灵自己则依旧是碧螺春清茶,水则俱用上好的清泉。 二位小姐忙起身接了,又笑着多谢金桂,其中一位便掏出个荷包要赏,金桂自然不敢接,眼光便看曜灵。 “小姐一片好意,你就收下吧!”曜灵知道守备家并不富裕,不过当面也不好拒绝人家,倒显得自家架子大,看不起人家似的。 金桂这才笑着接了,又行礼道谢,方才下去。 “还不知二位小姐芳名呢!”曜灵端起茶碗来,知道自己不动手,那二人一付羞怯怯的模样,想必也不肯端杯的。 “回王妃的话,小女名瑶卿,姐姐名唤瑶敏。”坐于下首右边一位抬头答道。 瑶卿,瑶敏?曜灵笑了,这名字真正不俗! “好名儿,”曜灵点头:“青桃,将我预备给二位小姐的礼物拿出来吧!” 自上回岑殷特意吩咐自己要给守备回礼,曜灵便对其家境略知一二,且守备是岑殷心腹,如今更助其大事,曜灵自然要对其二位掌上明珠厚待重礼。 很快青桃与钱妈妈抬了只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箱子出来,放在当地,揭开了盖子。 其中共有上好杭缎二十四匹,金珠银饰各一匣,各色汗巾罗帕二打,大荷包内装金锞子六只,小荷包内装银锞子二打,南扇,团扇,绣花宫扇各四对,最后则是一对虞美人形的玉佩,端端正正放在最上面。 瑶敏是大的,一见这些忙起身弯腰向曜灵道:“多谢王妃赏赐,心意小女们领了,东西实不敢受!家父在来时特意吩咐小女们,到这里想必王妃必有厚待,可咱们自己心里明白,不该伸手的不能要。”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小姐们 曜灵一听便奇了,这话前半截说得彬彬有礼文绉绉的,后面却怎么成了大白话? 瑶敏脸红了,瑶卿知其心意,忙替她开口:“回王妃的话,姐姐的意思是,家道虽中,亦不贪图乱妄,王妃也不必这样,知道的说是王妃体恤小女们,那起不知道的,必要说王妃施舍咱们呢!” 曜灵恍然大悟,必是上回的回礼有些伤了守备自尊,因此来时特意嘱咐两位女儿,明知静园富贵,却不可迷失心性,更不可自行伸手。 人穷却有志气,想必这是刘守备的家训。 珠玉当前却不动心。曜灵知道,自己眼前二位小姐此时流露出来的这点珍贵的自尊,远比朝中许多重臣更深厚,因此也更显出二人的骨气和胆量。 也更说明,岑殷将刘守备看作心腹是多有眼光。再联想到刘勤,曜灵不觉心下黯然。 “两位小姐们想偏了,这不过一些玩器罢了,小姐们说是不敢受,其实只怕看不中眼,来过看不中眼也不要紧,留下赏人也是好的。反正在我这里来日方长,若得了好东西,我必与二位小姐分享。眼下这个么,说是见面礼显得托大了,不如说给小姐们丫鬟的一点犒劳,她们也算跟着小姐一路劳顿到了我这里,怎么也得有些安慰才是,对不对?” 曜灵绕着弯子说了一大通,无非是宽慰瑶卿瑶敏,既要给她们东西,又不能伤了她们的自尊心。 二位何等聪明之人?立刻明白过来,心里感激自不必说,皆站起身来,走到曜灵面前,一左一右。重重行了个礼下去。 曜灵也忙从榻上下来,笑着将二人的手挽起:“二位妹妹太客气了,若这样起来。我这点子东西也拿不出手了,好吧。青桃,再捡一箱子好东西出来,也算不辜负小姐们的心意!” 青桃会意,笑嘻嘻地要走,瑶卿瑶敏慌了手脚,一个要来拦她,一个则陪笑对曜灵解释:“没有。不是,哎呀王妃。。。” 曜灵再也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青桃也笑了。瑶卿瑶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曜灵跟她们开了个玩笑呢! “看你二人紧张的,”曜灵笑着拉二人坐到了榻上:“说起来,我可能比你们大不上几岁,何必这样局促?瑶卿你先说。你多大?” 瑶卿不想王妃竟是这样一个有趣又没架子的人,本来她与瑶敏在家时就不是大小姐一样的养大,父亲从军打战,母亲与姨娘当她们男孩子一样野大,听说要来与王妃做伴。她与瑶敏还很犯愁了一阵呢! 原来她跟自己想像中的完全不同!太好了! “回王妃。。。” 瑶卿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曜灵打断:“家里别这样大规矩,什么王妃不王妃的,听得耳朵快流油了!叫我尹姐姐得了,如果我比你大的话。” 瑶卿笑了,客气连称不敢,曜灵便问瑶敏:“你比她大,你做个榜样,说吧,多大?” 瑶敏咧开嘴笑了,她亦看出来,曜灵是个爽快人,跟爹爹一样,她喜欢! 于是说了,竟真比曜灵小上几个月,瑶卿也不必问了,那就一样了。 于是曜灵强着二人答应,只叫她个姐姐就完了。 “其实我早看出来,”曜灵从炕几上拈起一只蜜渍槟榔递给瑶敏:“你姐妹二人不是那样扭捏之人,为何说话这样文绉绉的?叫人听着也不像。” 瑶敏将槟榔嗖一声扔进嘴里,叫甜泽等人看了大吃一惊,她自己倒悠然自得:“我娘出门时特意吩咐过,静园是王爷的地方,想必规矩大,我与妹妹自小没人管束,野惯了,怕丢人现丑,因此一定要捏着小心。。。” 瑶卿接过她的话道:“是啊,为了这事,娘还特意从外请了个先生来家,教我和姐姐说话,又找个不知什么出生的大家妈妈,教我们行动走步,累了几天,方许我们出来。” 曜灵哈哈大笑:“叫你二人受累,来来,白吃一块点心吧!”说着又夹一块玉面糕给瑶卿。 转头曜灵又吩咐甜泽几人:“小姐是不拘行迹的,你们小心伺候罢了,不许多说多话!若有一句不是传到我这里,听见了我是不依的!” 甜泽们笑着点头,都说知道。 这日晚间,岑殷直到曜灵歇息才回来,他不许曜灵再起来,只叫落苏伺候换了衣服,自己去净房里沐浴之后,睡了下来。 岑殷身上特有的松香味和香胰子的气息,撩拨得曜灵鼻子里直作痒痒,她本来快要睡着了,这时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啊欠!” 岑殷半闭着眼睛,不出声地笑了,伸手就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一日不见,就对你夫君这样无理!” 曜灵被他搂得汗也出来了,气得推他:“身上火炉子似的,怪我澡也白洗了!” 岑殷愈发笑得厉害:“这就出汗了?正事还没办呢!”说着头便凑到了曜灵软玉一般的脖颈处,锁骨低窝里,他轻轻吻了上去。 曜灵禁痒不住,咯呼笑了起来,又想起梨白在外间守夜,急得又要去推岑殷:“爷又这样闹起来!丫鬟们。。。” 岑殷将头抬起,曜灵身上特有的一阵阵的兰麝香味,直扑入他的鼻管中,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的眼睛:“丫鬟们都躲出去了,你只是哄我!” 曜灵感觉到压在自己身上那具躯体的强硬之处,刷地一下脸就红了,说话声音也有些磕磕碰碰起来:“爷这是什么话儿?哄。。。” 不料话音未落,岑殷飞快地堵住了她的嘴,手也趁势缠绵地伸进了她的小衣。 温香软玉满盈于怀,岑殷浑身燥热,五内如焚,胸中陡起―团热流,霎间自上而下遍浸全身,尤其丹田处涌动难安,热气下移,他控制不住地低下头去,轻轻含住了曜灵右边鲜桃上的那颗红宝。 曜灵羞得无处可躲,只将头埋进了岑殷臂弯,爱人的气息令她沉醉,身体的反应更让她无力招架,口中轻唤出声:“岑郎!” 一声岑郎顿时令岑殷雄风大作,他探手去试,曜灵情难自禁,玉体微微弓起,身上起出大片微小的颗粒,岑殷慢慢吻了下去,直到平复她紧张的情绪,方才猛然出击,探幽入境。 天光微明,梨白红着脸叫进钱妈妈来,曜灵面向里似乎尤自睡得香甜,岑殷起身更衣,轻声吩咐:“不必叫起夫人来,取衣服来我穿。” 今日他要先去见一个重要之人,宁王已回到云南,昨儿命人来报,山中大管事尤留没去,今天说必请王爷上门,有事相商。 宁王如跗骨之蛆,总也驱赶不去,岑殷虽是无奈,却也无法,因互相都有把柄在手,倒成个牵制之势,对方有话要说,他不得不听。 梨白听说忙开了柜子,取来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穿梅团花茧绸锦袍,伺候岑殷换好。岑殷蹬上靴子,走到窗下向外张了一张:“嗯,下雪了!” 果然,柳絮似的飘雪,染白了整个世界,万物皆失了颜色,天地间一片银色。 “王爷,要不今儿将那件灰色大貂鼠风领取出来围着吧?”身后传来声音,原来是曜灵,她竟醒了,此时正被钱妈妈扶了拥被自坐。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岑殷返回床边坐下,爱怜地将曜灵身上锦被向上拉了拉,又替她掖实。 曜灵嗔道:“正是太热了才醒的,爷又这样起来。”说着便将雪藕一般的双臂从被里伸将出来。 钱妈妈好笑道:“自小就是这么个脾气,贪凉怕热!”边说边摇头出去了。 岑殷微笑着凑近曜灵耳边:“昨晚夫人多有辛苦,怎么不歇一会子?” 曜灵红着脸推开他,昨晚确实累得很,他连要了她三次,最后自己怎么睡着的都不知道,梨白替自己擦拭身子时就已经迷糊得很了。 “爷的话我听不懂,”曜灵强作正经:“一大早的,爷去哪里?” 岑殷知道不可瞒她,于是便说了宁王之事。曜灵听后微微蹙眉,心里不服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二爷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有事不必在那里和他争执,他不过是个狗腿子罢了,背后正主才是要紧!回来咱们商量了再行事不迟!” 见曜灵满面担心之色,岑殷又是欣慰又心疼,他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拉拉她的被角,又将其双臂放了回去。 “我自有分寸,你只管放心吧!”岑殷复又亲了曜灵的粉颊一下,方才放开她,出去了。 曜灵本想就此起身,可屋里实在暖和,被子里又太舒服,身子又太过疲乏,不知不觉间,她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曜灵大叫一声:“迟了!”原来窗外已作大明,想必日至中天了。 钱妈妈和梨白闻声进来,后者笑着回道:“夫人不必着慌,因是下雪才显得外头敞亮,其实不过辰时二刻而已。” 曜灵略感安心,于是起身穿衣,梨白取来熏得暖和和的家常白底靛蓝梅花竹叶纹银鼠小袄,外罩一件青色大镶大滚灰鼠风毛棉缎对襟褂子,底下配一条杏色盘锦镶花锦裙。 第一百九十八章 景府看戏 因今日只在家中并不出去,曜灵头上止挽一个懒妆髻,除一只墨玉押发没有别的首饰,越衬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月挂双眉,霞蒸两靥。 “刘家小姐那边,早饭可送过去了?她们可说了什么?依你去看,她们可还舒心么?短些什么没有?”曜灵边用早饭,边问着刚才回来的青桃。 青桃笑回已用过早饭了,一切皆好,二位小姐也是极爽利宽厚之人,甜泽她们也摸清了小姐的脾气,跟来的二个刘家的丫鬟也好相处的很,没什么不妥。 曜灵这才放心,又再叮嘱一句道:“人家是来咱家做客的,虽则家境寻常,可不能薄待了她们。” 青桃回说知道,上下她都吩咐过了,没人敢造次生事。 饭后,曜灵问起昨日去给吉姐儿送银子的事,青桃忙出去问过,回说那小厮已经完事回来了。 “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曜灵放下茶碗,神情凛然。 青桃不敢耽搁,即刻传话,二门外带了那人来。 进门后小厮只在外间厅里,垂首敛袖地站着,曜灵便隔着珠帘问他:“怎么样?” 那小厮回道:“去了,到了客栈正巧到时相公不在,只娘子一个在房里,小的敲门她开了,我便将一封五百两银票交到她手里,将夫人吩咐的话也说了。” 曜灵急问:“那她怎么回的?” 小厮摇摇头:“没别的话,只说知道了,多谢王妃苦心。” 曜灵垂下眼帘,脸色阴睛不定:“知道了,你下去吧!” 钱妈妈替她续上热茶,口中缓缓劝道:“万般都是命,夫人也不必太过操心了。” 曜灵似没听见。又沉默片刻,突然又叫刚才那小厮进来:“自今儿开始,”她一脸严肃的吩咐道:“你再带个人。只去客栈外守着,什么时候他二人清帐离开杭州。你再来回我。若不然你便只管守着。带去那人只跟着那相公行事。他在店里便罢,若出去,便小心跟着他去,别叫他发现,看他去了哪里再来回我!” 小厮一头雾水,又不敢问,只得应声去了。曜灵又叫青桃:“取花名册来,我寻个伶俐的跟了他去!” 钱妈妈的心沉了下去,待青桃走开,她悄悄问着曜灵:“当真刘勤他信不过么?我就不信。反了这小子的!” 曜灵心情亦自大坏,她并不回答钱妈妈的话,只默默等着,直到青桃将花名册取来。 亲自挑出个可信又伶俐的人来,曜灵又将人叫到面前。,密密吩咐了几句,方才放心叫其出去。 这里事毕,唐通又来回话,说年关将近。家里该添置些年货了,因此曜灵又跟他商量了半天,好容易定下来名目和数量来,又命帐房里发出银子去,因此一刻不闲,青桃梨白几个丫鬟也跟着忙碌了一场。 送走唐通,曜灵沉默了一会,青桃适时送上热茶来:“夫人歇歇吧!费了半天神。” 曜灵微笑起来,接过茶钟呷了一口:“你家里怎么样?快过年了,要不要寄些银子回去?” 曜灵说话时并没看青桃,可后者的脸却嗖一下飞红起来,她不能忘记,为了自己的哥哥,出卖过曜灵的事。 “不理他们,死活凭他们去罢了!”青桃脸涨得通红,不敢抬头。 曜灵愈发微笑,放下茶钟拉过青桃的手:“我知道,你的月例都攒下来没动,有多少了?” 青桃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知道曜灵心细如发,什么也瞒她不过,因此只得实话实说:“快有十两了。” 曜灵心里叹息,嘴上却道:“我再加十两,凑个二十两给你哥嫂寄去吧!” 青桃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口中待说不说,终于落下泪来。 “看这丫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起来,”曜灵忙让钱妈妈扶起青桃来:“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亲友之间,少不得吃亏当福罢了。” 因此又叫过梨白并新来的四个丫鬟,都按份赏了银子,让过年给家里添喜,顿时个个欢腾起来,曜灵又吩咐人去帐房传话,园子里有名有姓的,都赏了。 这是新入园来,众人头回领着夫人的赏赐,人人欢天喜地,都说没想到,面还没见着,先就领着喜钱了。 刘家二位小姐一路走来,看见此景先只不解,过后明白,嘴上不说,心里却都觉得曜灵如此宽待下人,确实是位仁德贤淑之人。 “怪不得王爷多少富贵小姐不选,只看中王妃,本以为不知她有何过人之处,现在亲见了人,也就服了气。”瑶敏边走边对瑶卿道。 瑶卿回头看了一眼,甜泽与另一个伺候的丫鬟远远跟在身后,方放下心来,回道:“可不是?除了内在,王妃长得可真好看,我见过许多人里,王妃算是最漂亮的一位了!” 瑶敏便笑她:“你见过多少美人?似看遍了京城一般。其实就杭州城里,你看得也不算多!” 二人正自说笑,突然一座竹辇从眼前凭空出现,上头坐着一位美妇人,一身大红通袖锦袍,外披绯色织金火狐裘,正冲二人微笑:“二位小姐好呀!” 瑶卿瑶敏吓得一个激灵,只不知这人是谁? “二位别怕,”美妇人身后跟着的一位婆子陪笑回道:“这是景知府夫人,来寻咱家王妃说话的!” 曜灵正在房里看花册子解闷,不想外头闹轰轰起来,正要命人出去看看,不想景夫人已经自己进来了。 “我的好王妃,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闷屋子里?也不去我家瞧瞧,没得说,只有我亲自上门来瞧您了!” 话音未落,瑶卿瑶敏也跟在她身后,进屋里来了,口中自然说给王妃请安,眼睛却好奇地直盯在景夫人身上。 曜灵忙起身相迎:“你们倒碰在了一处?敢是巧了!” 景夫人一手一个,携手刘家姐妹走上前来,脸上笑得花一样灿烂:“可不是?我走她们背后就有些纳闷?这是哪儿来的一双姐妹花儿?好个齐整模样!也不知家里说了亲没有?若没落红定,我倒是有意讨两双鞋穿呢!” 做媒谢礼便要送鞋,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 瑶卿瑶敏羞红了脸,偏开头去装作没听见,曜灵笑着让景夫人左首椅子上坐了,然后站在她面前道:“这可得问问刘夫人,不过她人不在,没办法知道。” 景夫人又笑:“这有何难处?遣人去送个信就完了。不过听说刘守备近日在后头庄子上?若父亲在,也是一样。” 曜灵心里一动,面上不露声色地道:“没听说这事呀?守备不过昨日送姑娘们来,见了一面,并不曾留下,并不会留在庄子上。” 景夫人点头道:“那是我听岔了,也是有的。”说着又看瑶卿瑶敏:“长得真像她们爹爹!” 因了刚才的对话,瑶卿瑶敏便有些不敢吭声,知道自己爹爹在这里是要瞒住旁人的,眼光便有些飘忽不定,最后还是落在曜灵身上。 曜灵冲她们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可用过饭了?正好我这里正喝茶呢!又新得了一批蜜渍点心,景夫人来得也好,咱们一起试试!” 金桂从外头送茶进来,于是大家喝茶,将这事混了过去。 景夫人拈起一只蜜渍桃片放进口中,又接过绣屏递过来的银红绣凤罗帕,轻轻点了点嘴唇,然后方开口道:“王妃整日做些什么?我不见了王妃两日,倒是念想得很。明儿家里请了戏班子唱堂会,王妃可得空?若有闲工夫,也请王妃过去听听,大家一起热闹一天!” 曜灵想起上回去景府看戏的事,直闹得自己回来头晕了一天,忙摇头道:“我就算了,夫人喜欢热闹,我却是喜欢清净的,那些戏我也不爱听,不如还是别。。。”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停顿了下来,因正撇见瑶卿瑶敏的表情,二人却是一脸的渴望。 想必平日在家里没什么消遣,听见有堂会听不免期盼。 景夫人亦看在眼里,于是又劝曜灵:“王妃不喜闹的,明儿就点两出清净的,只用笛子笙管,保管清雅静悠。且刘家二位小姐也得出去逛逛,我家的园子虽比不得这里,也有几处好玩好看的景儿!再说,” 她将身子倾向曜灵:“明儿有好几家夫人都去,”她挤了挤眼睛:“才说到小姐们的事,也正可以探讨个究竟呢!” 瑶卿瑶敏又偏开了头去,曜灵只得微笑附和景夫人道:“既然景夫人这样有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间曜灵将这事对岑殷说了,后者虽也觉得有些生疑,只是面上还说得过去,若曜灵真拒绝反显得自己有鬼似的。 “既然如此就去一去也好,你也散散心!”岑殷搂紧曜灵,笑对其道。 曜灵嗔怪地欲推开他去:“身上热得火炉一样!其实去了才头疼,爷不知道,我是一听见那起锣鼓点子心里就直泛酸的!不如家里看几个花样子,种几株冬兰来得多了!”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一出好戏 曜灵正在房里看花册子解闷,不想外头闹轰轰起来,正要命人出去看看,不想景夫人已经自己进来了。 “我的好王妃,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闷屋子里?也不去我家瞧瞧,没得说,只有我亲自上门来瞧您了!” 话音未落,瑶卿瑶敏也跟在她身后,进屋里来了,口中自然说给王妃请安,眼睛却好奇地直盯在景夫人身上。 曜灵忙起身相迎:“你们倒碰在了一处?敢是巧了!” 景夫人一手一个,携手刘家姐妹走上前来,脸上笑得花一样灿烂:“可不是?我走她们背后就有些纳闷?这是哪儿来的一双姐妹花儿?好个齐整模样!也不知家里说了亲没有?若没落红定,我倒是有意讨两双鞋穿呢!” 做媒谢礼便要送鞋,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 瑶卿瑶敏羞红了脸,偏开头去装作没听见,曜灵笑着让景夫人左首椅子上坐了,然后站在她面前道:“这可得问问刘夫人,不过她人不在,没办法知道。” 景夫人又笑:“这有何难处?遣人去送个信就完了。不过听说刘守备近日在后头庄子上?若父亲在,也是一样。” 曜灵心里一动,面上不露声色地道:“没听说这事呀?守备不过昨日送姑娘们来,见了一面,并不曾留下,并不会留在庄子上。” 景夫人点头道:“那是我听岔了,也是有的。”说着又看瑶卿瑶敏:“长得真像她们爹爹!” 因了刚才的对话,瑶卿瑶敏便有些不敢吭声,知道自己爹爹在这里是要瞒住旁人的,眼光便有些飘忽不定,最后还是落在曜灵身上。 曜灵冲她们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可用过饭了?正好我这里正喝茶呢!又新得了一批蜜渍点心。景夫人来得也好,咱们一起试试!” 金桂从外头送茶进来,于是大家喝茶。将这事混了过去。 景夫人拈起一只蜜渍桃片放进口中,又接过绣屏递过来的银红绣凤罗帕。轻轻点了点嘴唇,然后方开口道:“王妃整日做些什么?我不见了王妃两日,倒是念想得很。明儿家里请了戏班子唱堂会,王妃可得空?若有闲工夫,也请王妃过去听听,大家一起热闹一天!” 曜灵想起上回去景府看戏的事,直闹得自己回来头晕了一天。忙摇头道:“我就算了,夫人喜欢热闹,我却是喜欢清净的,那些戏我也不爱听。不如还是别。。。” 她的话没说完,突然停顿了下来,因正撇见瑶卿瑶敏的表情,二人却是一脸的渴望。 想必平日在家里没什么消遣,听见有堂会听不免期盼。 景夫人亦看在眼里。于是又劝曜灵:“王妃不喜闹的,明儿就点两出清净的,只用笛子笙管,保管清雅静悠。且刘家二位小姐也得出去逛逛,我家的园子虽比不得这里。也有几处好玩好看的景儿!再说,” 她将身子倾向曜灵:“明儿有好几家夫人都去,”她挤了挤眼睛:“才说到小姐们的事,也正可以探讨个究竟呢!” 瑶卿瑶敏又偏开了头去,曜灵只得微笑附和景夫人道:“既然景夫人这样有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间曜灵将这事对岑殷说了,后者虽也觉得有些生疑,只是面上还说得过去,若曜灵真拒绝反显得自己有鬼似的。 “既然如此就去一去也好,你也散散心!”岑殷搂紧曜灵,笑对其道。 曜灵嗔怪地欲推开他去:“身上热得火炉一样!其实去了才头疼,爷不知道,我是一听见那起锣鼓点子心里就直泛酸的!不如家里看几个花样子,种几株冬兰来得多了!” “知道你明儿必要受累,好吧,今儿晚上先不补偿你一下吧!” 岑殷说着便低了头,去寻她雪一样的颈窝,热气引得曜灵直痒得笑了起来,再推,就推不开了。 次日早起,青桃与钱妈妈伺候曜灵更衣,岑殷倒懒洋洋靠在床上,看她整妆。 “怎么又是红的?”岑殷半靠在绣花被堆上,撑着手有些疑惑地问。 原来钱妈妈特意挑了一套大红遍地锦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袍,翠蓝缎地绣花百蝶裙,曜灵看见先就皱了眉,不想岑殷替她将这话先说出了口。 钱妈妈不以为然地回道:“回王爷的话,如今夫人正在新婚里,又是出门做客,少不得打扮得光鲜些,若不如此,别人也不敢再穿得好了。夫人身份贵重,若连夫人也清淡起来,那别人家的夫人岂不直接要穿黑白二色了?” 岑殷怔在了当地,随即看了一眼,后者抿着嘴笑,心想你现在知道钱妈妈的厉害了吧? “既然妈妈这样说。。。”岑殷没话可回了,本来这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不过顺着曜灵眼色提了一句,不想就吃憋当前。 曜灵笑着瞟他一眼,上来抓住钱妈妈的手撒娇道:“好妈妈,你也饶我一回吧!穿起这些来我只是不惯,简直道也不会走了。今儿人家唱戏,我又不要上台,要这样光鲜做什么?引得戏台子上人都看我,倒成了稀奇!” 岑殷在其身后嘿嘿笑了起来,又轻轻替曜灵拍了拍巴掌,钱妈妈涨红了脸,也笑了起来:“好个嘴角锋利的夫人!”说着捏了曜灵粉颊一把:“我竟说不过你!” 这一捏让曜灵忆起幼时的事来,也是这样,钱妈妈喜欢艳色,自己推三阻四,就是不肯穿她挑的衣服。 一切仿佛还在眼前,晃眼间就是十年过去了。 青桃机灵地早开了衣箱,这时便与梨白搬了出来,请曜灵自捡,钱妈妈回头看见二人这样殷勤,不觉啐了一口:“好个会献殷勤的小蹄子!什么时候就自做了主张?!” 青桃也笑起来回道:“王府门首磕了头,妈妈可别忘了我们也是吃这一口井里水的人呢!妈妈不怕,我们可担心,得罪了夫人,晚上饭也没得吃呢!” 众人正要笑时,忍冬从外头送梳洗的热水进来,听见这话就呆住了:“晚饭没了?今儿的晚饭?为什么没有?那咱们哪儿吃去?” 连着岑殷在内,屋里所有人都爆笑了起来。 曜灵果然自捡出一套清淡些的来,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小袄,月白色绣翠竹刻丝对襟长褂,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穿戴起来之后,屋里人不觉眼前一亮,玉骨冰肌,华光丽质,虽一身淡服,却不掩其尊贵的气质。 “果然还是这套好些,”岑殷也已经起身,梨白伺候他更衣,他边穿边赞。 曜灵微笑起来,对着铜镜做了个鬼脸:“说来也怪,不适合的颜色穿上身,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脸上也烧起来似的,身上更有痒筋发作。这淡色上身,一切都好了,比仙丹还灵!” 钱妈妈悻悻地将自己挑出来的红衣蓝裙收进箱子里,口中好笑道:“哪有这样的事?人家想穿也穿不到,唯有你,肉多了还嫌肥呢!” 曜灵冲其背影又做了个鬼脸,岑殷哈哈大笑起来,竖起大拇指来:“赞!”他不出声地用嘴形表达。 妆台前整妆已毕,头面曜灵也依自己的喜好,挑了一套累丝嵌青金石的银饰戴了,钱妈妈也没说什么。 这里妆毕,外头刘家二位小姐也进来了,一来请安,二来曜灵昨儿吩咐,大家这里用了早饭,方便一起出门。 岑殷也就出去,二位小姐忙起身垂首见过,于是便去了外书房,临走却又回头:“晚间早些回来!”竟是低声嘱咐曜灵:“若戏吵得厉害,下午回来也得!” 曜灵脸红起来,忍不住脸上的笑意,亦低低说句知道了,亲将岑殷送到门外方折了回来。 不料她这一回来不要紧,站在瑶卿瑶敏面前,直勾勾地看了二人半晌,方才从嘴里挤出一声来:“咦!” 原来二位小姐皆是一身八成新的家常衣裙,头上也并无殊饰,虽称不上简陋,却也只算整齐而已。 二话不说,曜灵即刻又命钱妈妈与青桃开了衣箱,捡自己的衣服拿了二套出来:缥碧色对襟长衫,粉蓝缎面竹叶梅花刺绣圆领小袄给瑶敏;橘黄镶边浅黄对襟长衫,天蓝绿萼梅刺绣交领小袄给了瑶卿,裙子则没办法换了,因二人身量皆略比曜灵高些。 “先将就如此,青桃一会吩咐下去,明儿叫咱家裁缝过来,给二位小姐做几件新衣!”曜灵命甜泽几人替瑶卿瑶敏更衣,又吩咐青桃道。 众人忙应了,各自去忙,倒是瑶卿瑶敏先只不肯,后来实在拗不过曜灵,被拽进里间换上了新衣。 曜灵跟了进去,又亲自开了妆台,指点梨白替二人整妆,胭脂水粉捕过之后,果然瑶卿瑶敏颜色大与刚才不同,对镜细看,也可算是杏脸搓酥,柳眉耸翠,光彩奕奕,神彩飞扬了。 “果然人家说人靠衣服马靠鞍,”瑶卿嘴快,对镜自揽道:“从前我只觉得自己不好看是天生的,怎么捯饬也没有用。如今看来。。。“ 第二百章 好戏上场 瑶敏点头微笑:“王妃一双巧手,我看着镜子里,竟不敢相信这还是我么?” 曜灵站在二人身后,满意地笑道:“这有何难?我本自以此为生,现在弄得少罢了。再说,今儿是你二人重要的日子,没听见景夫人昨儿话里的意思?且不说她为人如何,到底多少选择是不坏的。” 瑶卿瑶敏再度偏开头去,只是脸红不语。 于是曜灵拉起二人来,三人携手出门去,依旧钱妈妈留下,青桃梨白跟了去,余者丫鬟各有分派,自行其事。 甜泽与另一个伺候刘家小姐的,名唤甜润,跟了瑶卿瑶敏去景府伺候,她二人自家里带来的二个丫鬟则留下看屋子。 二门外车已备好,曜灵独坐一辆,瑶卿瑶敏共坐一辆,又一辆大鞍车,坐了群婢,落后一辆装了些衣包并手炉脚炉霜炭之类,再加上要带去的礼物,浩浩荡荡,流水一般进城去了。 说来也巧,进了杭州城正走到半道上,曜灵无意间捞起车帘来向外张去,却不料正看见雷英家的木器店矗立眼前,雷英正站在门首跟人说话,看见一行车队过来,少不得抬头张眼去望。 这一眼便端端正正撞上曜灵,二人四目交接,雷英眼光一闪,嘴唇咀嚅着,似有话要说一般。 曜灵心里一抽,上回说自己要加入福运社的事一直没有下文,莫非现在有了准信儿? 虽说如今宁王已回了云南,皇上又安抚了自己与岑殷,成就一双好事。可岑殷到底不能放心,一切来得太过容易,反让人生疑。 因此才暗中联络旧部下,并嘱刘守备招兵买马,以备不时之需。 曜灵也希望自己能出一份力。此时若能加入福运社,自然是再好不过,假借社中力量牵制皇帝或宁王。都可算是一记上好的路数。 街上人多车马混杂,自己的车很快就从雷英店门口走了过去。雷英只一眼过后便垂下眼帘,曜灵也放下窗帘,装作若无其事地过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小厮跑到雷英的店里,说静王妃有请,明儿务必请雷掌柜的早起去趟静园,王妃想修一座花梨木镶大理石的屏风。请掌柜的过去商量。 雷英心领神会,忙称明儿定早早上门伺候。 来到景府,曜灵与瑶卿瑶敏的车从正门进去后换了肩舆,丫鬟婆子们地下走着相随。沿着夹道粉墙,很快到了垂花门处。 景夫人已领着家里十几位姨娘在这里等候,又有冯家并城里几位贵妇官眷,看见她们过来齐齐簇拥着笑迎上前来:“王妃驾到,有失远迎!” 众女眷一齐冲着曜灵的肩舆跪了下来。瑶卿瑶敏也忙下来,随着众人一齐跪下了。 曜灵方扶住青桃从肩舆上下来,又请众人平身,又将带来的礼物送景夫人过目,携手景夫人说笑了一回。 景夫人便请曜灵道:“王妃请吧!戏台子都已预备下了。席面也好了,只等王妃一到,便可开席了!” 曜灵一听便连称劳烦,略客气几句,众人便来到了花厅。果然如景夫人所说,一切都预备下了,花厅铺设得华美庄严,五色成采,中间靠外是三面阑干,上挂彩幔,下铺绒毯,戏台成形,两边退室则通着戏房,戏子们都在里间化妆准备着。 “还是上次的那们凌霄班?班主叫什么来着?”冯夫人边上下打量边问着景家一位姨娘:“花什么来着?” 那姨娘笑嘻嘻地答道:“叫花灵。说起来这凌霄班不仅是城里头一名的忙,在咱家也是请过不只三五十回了。几天不来一场,就觉得少了什么似的。” 另一位官眷听见了便笑:“那可在你们府上捞了大把的银子去了吧?” 景夫人也凑过来,摇头无奈地道:“有什么法子?就有人喜欢,偏要请。且不说包银,就每回唱完,赏钱也得了不少了!” 姨娘堆里有人冷不丁地抽出一声来:“咦!十娘呢?十娘哪儿去了?” 景夫人蹙眉张望,果然不见十姨娘,曜灵也好奇地四下里看,这十姨娘是最喜欢看戏的,怎么戏快唱响了,她人却不见了? “敢是病了?”一位贵妇小声问了一句。 景夫人摇头叹息:“自打她怀上,三天二头请了太医来看,简直是盯着她看护,又是好汤好水地培着,早起听说还喝了一大碗燕窝粥呢!哪里有病?” “想是身子乏了歇下了?”众人七嘴八舌地乱猜。 不知怎的,曜灵心中突然生出一丝疑虑来,一股不详之意,慢慢从她心底里升腾出来。 十姨娘不是那种容易就呆在自己屋里,修身养性的人。尤其现在她有了身孕,更是显摆的好时机,无事还要起三尺浪呢!更别提今天这样的大场面,她会不来?!她耐得下心?! “夫人不好了!”正当众人胡乱揣测时,外间冲进来个小丫头,头上脸上都是汗,身子直抖,进来就扑通一声,径直跪到了景夫人面前。 “何事这样慌张!”景夫人一脸不高兴:“没见这里是客人?没个规矩的东西!” 小丫鬟直将头伏去了地上:“回夫人的话,”她遍体抖得筛糠一般,牙齿也直在口中打战:“园子里东角门,夹道里的一间上夜的小屋里,十姨娘,十姨娘她。。。” 景夫人听见十姨娘三个字,腾地一下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曜灵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对方的反应是这样快的。 小丫鬟说不下去了,景夫人也不必再听她说下去,人已经到了花厅门外,众女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都纷纷跟着出去,曜灵也慢慢跟了上去,只是想了想,突然又回头。 “瑶卿瑶敏,这事只怕不好,你二人乃未嫁女子,还是留下来为是。” 听了曜灵的话,本来已走到门口的瑶卿瑶敏立刻收住脚步,听话地走回到自己座位上,慢慢坐了下来。 “注意看着后头退室里的戏房,有什么动静的回来告诉我!”曜灵凑近二人耳边,低低提点了一句,方才提起裙边赶出门去。 瑶卿瑶敏不解地对视一眼,不明白要注意戏室做什么,不过既然曜灵说了,她们照办就行了。 很快人群到了小丫鬟所说的角门处,才出了门众人就齐齐倒抽了口两起,上夜的小屋子前,二个人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一男一女,男的不必说,正是戏班子班主花灵,女的满头珠翠摔得一地都是,身上水红撒虞美人花亮缎粉紫镶边偏襟小袄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里头的金红绢质中衣,因为领口被拉得太过,甚至连最里一件大红撒金肚兜也露出一半的丝带来。 小厮们并几个管家婆子,气势汹汹,作出十三太保的样儿,冷气逼人地站在二人面前,其中一个管家婆子看见景夫人来了,忙碎步上前来,本来冷若冰霜的脸上,堆上媚笑来:“夫人来了?可了不得了!活生生抓住一对奸夫淫妇了!” 景夫人捂住嘴,清了清嗓子眼,鄙夷地向地下二人瞥了一眼,怒斥那婆子道:“你说得什么疯话?没见这里许多奶奶太太们在?这不成体统的话也说得出口?敢是你当差当老了,一点子规矩不懂!” 那婆子怔住,过后忙自甩个耳光,啪地一声,地上二人听见这动静,愈发吓得抖动不止,女的终于抬起头来,众人这才看清,原来她竟是景府的十姨娘! 曜灵站在人群中间,十姨娘正跪在她的面前,抬头起来,也正正撞上了她的目光,曜灵大吃一惊,虽则此前心中有些不详预感,可亲眼看见,她还是大感意外。 十姨娘?那个一向气壮势强的十姨娘?被人这样按了头跪在地上,还吓成这样?!还别说她身上还怀着景老爷的唯一子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救我,我,我是被冤枉的!”十姨娘眼光从曜灵身上一扫而过,立刻就盯上了右边的景夫人,人也随即跪爬到景夫人脚下,眼泪滴落下来,打湿了景夫人的一双紫罗盘花珠履。 景夫人难掩脸上厌恶之情,立刻抽回脚来,口中厉声呵斥:“你何来冤情?有话只管说,何必动手?!” 十姨娘失了平日的嚣张跋扈,啼哭起来:“回夫人的话,早起我喝过送来的燕窝粥,只觉得有些体乏头昏,心想春凳上养会神再去看戏,免得到时候困顿惹得人笑。谁知一睡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到了后头那间小屋里,身上衣服也不知怎么的,就成了这样,花班子,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怎么会睡在我身边啊!” 十姨娘这一席话出口,众人皆哗然不已,嘴上不说,可心里纷纷生出议论来。也难怪那婆子刚才那样说,看起来,确实是一起偷情事件。 不过事情办得不够周密,被人发现了,因此这姨娘寻出这番说辞来,借以逃脱而已。 第二百一章 私情? 大部分人无疑都是这样想来,景夫人紧皱眉头,却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个思路。曜灵看看她,又看看地上跪着的十姨娘,眼里青光直闪,口中一言不发。 刚才给景夫人回话的管事婆子,这时候来了劲,走上来轻轻踢了花灵一脚,口中喝道:“姨娘是这样说法,你怎么说?” 花灵头埋得低低的,只看见一头黑发,别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声音也是极含混不清地传将出来:“我,我没的说。。。” 众皆哗然,没的说?那岂不是默认了? 十姨娘疯了一样从地上爬了起来,飞扑到了花灵身上,十根修得尖尖水葱一样的玉指,鬼爪一般直向花灵脸上招呼过去,口中凄厉地哭喊:“谁让你说这样的话?谁指使你冤枉我来?!” 花灵瞬间被她挠得满脸血痕,本来不肯抬起来的头脸此刻也顾不得了,各种躲闪,于是不经意意,曜灵看见了他的眼神:其中寒柝凄怆,竟满溢出眼底。 她本就有意去寻,因此才特意看见,旁人这时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发疯一般的十姨娘身上,因此并无人发觉。 景夫人见十姨娘如此,喝指住几个管事婆子道:“你们都是死人哪!看她这样撒泼,当了这里许多人面,只当景家没人了是不是?由她一个姨娘这样骄奢跋扈?!” 管家婆子们赶紧领命上前,曜灵意外地发觉,这几个婆子拉扯起十姨娘来,竟一点忌讳没有,完全没当她是个身怀有孕之人,更别提她身上这胎对景老爷来说是何等珍贵了。 曜灵只当这些婆娘忘了,忙暗中小声提醒景夫人:“夫人,好歹轻着些!十姨娘身子沉,这样死劲去拉,只怕。。。” 冯夫人几位女眷也纷纷出声。示意景夫人该着意处可不能大意了,到底十姨娘身上月份尚浅,一时不稳可是坏事。 景夫人对这些话置若罔闻,只问刚才回话的管事婆子:“回过老爷没有?”语气沉稳冷静,曜灵听见又是一惊。 怎么看,景夫人现在的反应也不像是惊慌之下做出来的,倒是胸有成竹,不紊不乱,十分有条理地进行下去。 曜灵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可她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开口的时候。 那管事婆子回道:“才抓住二人时。已命了小厮去衙门里回话。不过到现在人还没回来。” 景夫人冷笑:“既然如此,十姨娘也不方便动她。你们几个,”她指着几个管事婆子:“将她拉回自己屋里去,好生看住她。除你等之外,不许一人进去问话!一切等老爷回来再说!再有,跟她的丫鬟一个不许留在房里,她院里也不许放一个人出去!都,听明白没有?!” 瓷器王家的女儿,果然名不虚传。曜灵从景夫人的声音里,终于听出了京城里第一瓷器世家的雄风,语言凌然,口气严厉。再不是平日里那个好说话看似软弱的景夫人了。 婆子们架起十姨娘去了,后者鬼一样凄厉的声音直响在众人耳旁:“夫人!夫人你有意陷害,这一切全是你有意陷害!” 所有在场的贵妇官眷皆噤口不言,耳朵里虽充满了十姨娘的叫声,脸上却好似闻所未闻。 曜灵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沉默下来。没弄清形势之前,她不能贸然开口。如今她不再是孑然一人,她必须考虑到自己头上王妃二字,她知道自己说话必可救下十姨娘,可十姨娘真是无辜?曜灵现在无凭无据,她不能只听十姨娘一面之词,虽说直觉告诉她,对方说的是真话。 十姨娘如今在家里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可雨,为何在这个时候冒险去与花灵偷情?且不说今日家中宴客,人来人往,更不是合适时机。 这事一定有鬼!曜灵情不自禁捏紧了拳头,又抬起眼来,再看了看景夫人。 景夫人此时俨然换了个人似的,沉着冷静,有条不紊,脸上口中一丝儿不乱,这就吩咐几个小厮:“将这淫贼带去外书房,本夫人要亲自审他!” 这指的便是花灵了。 这人却是一声不吭的,正跟十姨娘相反,他颓然跪坐在地上,任由小厮们拉着去了。 这时外头气喘嘘嘘,又跑进来个小厮,景夫人看见便喝问:“又有什么事?” 那小厮气也喘不均就赶紧回话:“回,回夫人的话,小的才从老爷那里来,老,老爷正,正陪巡抚大人,说,说话。。。” 景夫人再次用手中罗帕捂住了嘴,厌恶地看着那小厮道:“看你这龌龊样儿!头也蓬着,汗也浮着!有话且放慢了说!没见这里都是什么人?叫人看了笑话!都是我平日纵了你们,看一个个惯的有些摺儿!” 那小厮本是拼了命赶回来传话的,跑得命也没了半条,只会子只得再将那半条命拿出来,强压稳了呼吸道:“回夫人的话,老爷听了大为震怒,只是巡抚大人在,实在抽不得身回来。老爷说了,请夫人先问清楚事情来笼去脉,等他回来再发落便是。” 景夫人本来一脸镇定,此时听了这话却有些慢慢红了起来:“等老爷回来发落?”她貌似动了真气:“家里许多人看着呢,老爷回来发落?咱们景家还有些正经规矩没有?姨娘我管不着?倒要老爷来插手我后院的事儿了?还是怕我惹了他心头肉了?既然如此,我就这样不闻不问,凭他们去是不是最好?当了众人的面我也不怕说一句丢人的话,十姨娘这样起来怕也不是头回了,一切都熟门熟路的,老爷还只不问,那肚子有没有鬼,我还通不知道呢!” 听这话口风不好,众贵妇们纷纷上前来劝解,有开导景夫人的:“景老爷他不过一句顺嘴的话罢了,后院到底还是该夫人来管,出了这样的事,自然夫人要审,即便老爷说回来发落,也不过是问一句罢了,哪有灭过夫人去的理儿?” 又有骂那回话小厮的:“你也是不会说话的,老爷不过一句半句托词罢了,你就认真回来当个正经地话回。” 小厮被骂得垂了头不敢再说,景夫人抚胸良久,又被众人劝尽了好话,方才有些回过气来似的,因吩咐绣鑫:“去外书房预备,叫小厮们将人看实了!” 转头又哀切地看着各位女眷:“家门不幸!本想请各位过来消遣一天,不想竟出了这样的丑事!戏自然也看不成了,如今我也不便款待,各位请花厅上宽坐,好歹用过午饭再回。” 这时候谁还有心思留下来吃饭?各位女眷纷纷便说要走,景夫人也不强求,虚留几句,便吩咐二门外备车,又强笑着说不能相送了。 曜灵看这架势,刘家小姐的事想必也就黄了,因此吩咐了先带她们回去。 各位夫人拉着手皆安慰景夫人几句,带着自己的丫鬟们出去了,一时间本来挤得水泄不通的夹道里,只剩下曜灵和景夫人及二人身后的丫鬟了。 景夫人一脸疑惑地看着曜灵,不太理解,这人怎么还不走?看热闹喜八卦也得有个限度不是?自己话都说到那个地步了,这丫头一向机灵,不是不知道看人脸色吧? 曜灵脸含微笑,莲步凌波走到景夫人面前,婉转娇柔地开了口:“夫人,这事非同小可。景老爷一向最在意子嗣之事,偏生十姨娘不争气,怀了肚子还闹出这样的丑事来。若是他人,随夫人怎样处置想必景老爷也不会说个不字,可偏偏就是十姨娘干出这样的事来。。。” 景夫人听见这话,由不得就赶着曜灵叫了声:“好王妃,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王妃刚才的话,竟似从我肺腑中吐出来一般,真真叫我自己说,也说不到这样透彻!” 曜灵愈发含烟如笑,上来拉住景夫人的手道:“夫人一向对我极好,如今夫人出了这样的事,我少不得站在夫人这边。景老爷刚才话里的意思,无非是怕夫人莽撞了,又或是东西风之争,伤了子嗣。我当然自然,夫人不是那样拈酸吃醋之人,更不会在这样重要的事上马虎。因此我才特意留下,预备陪夫人审那花灵,也好多个人证,真有事,夫人只管处置花班主与十姨娘,景老爷回来有何话说,我替夫人解释。” 景夫人再想不到,曜灵会这样替自己着想,果然如对方所说,自己也就可以后顾无忧了! “王妃!”景夫人回握住曜灵的手,瞬间落下泪来:“再想不到,王妃是这样体贴人心的贵人!若不经王妃提醒,晚间我家老爷回来会怎么说,也真难预料,我也不怪他,实在这一胎也来之不易,那里想到那十姨娘会。。。” 二人边说边行,慢慢穿过夹道回到园子里,穿花拂柳,本来热热闹闹的地方,如今却变得幽邃无声,下人们皆捏着小心走路说话,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第二百二章 私情! 走进外书房,景夫人与曜灵先就看见花灵,房外台阶下跪着,身上衣服散得令人不忍卒目,大冷的天,棉衣也扯烂了,棉絮散得一地都是,正在地上瑟瑟发抖。 身上则被五花大梆着,几根手指粗的绳子穿身而过,将花灵捆得粽子似的,动也动不得一下,鼻涕从鼻管里直淌下来也没手去抹。 本来算是英俊倜傥的一个小生,如今却狼狈落魄不堪。 景夫人先就皱了下眉头,叫过一个小厮来:“怎么人在这里?大冷的天!难不成让我在院里审他?也不必绑了,里外这许多人在,怕他跑了不成?!快松开了绳子,拉他进屋里说话!” 小厮忙屁滚尿流地去了花灵身上绳子,又拉他进了书房,景夫人也忙跟着进去,走上台阶才想起曜灵来,回头看时,曜灵正笑盈盈地跟在自己身后呢! “正事要紧,夫人不必理会,我自己会照看自己,只先审那花灵才是!”曜灵轻轻说了一句,又露出微笑让景夫人安心。 景夫人心里真对曜灵敬重不已,心想怎么就让自己碰上这贴心的人了?也回以一笑,方才进屋去了。 景夫人上首端坐,曜灵在她左边坐着,手里端着茶碗,若有似无地从碗边看那地上花灵。 说来倒也奇怪,出了这样大的事,花灵早已没了先前头牌小生的气派,却也不急不燥,甚至并不求饶,只软软地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一声不响。 景夫人呷了口茶,冷冷地道:“说吧,是你约她。还是她约的你?” 花灵依旧低着头,口中淡淡吐出二个字来:“我一个戏子,哪有胆子招惹景家的姨娘?自然是十姨娘约的我。” 曜灵拿着茶碗的手略抖了一下。长长的羽睫扇动两下,瞥向花灵。可惜。依旧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 景夫人鄙夷地哼了一声:“就知道那贱人不得安心守德!再说!” 花灵慢慢说了起来,语气里一点感情也没有,好似在说别人的事,又好像,在背书:“自来府上唱过一回戏,十姨娘便有意招惹于我。东西送过几回,又叫丫鬟来寻我。说若我尽了她的意,东西有的是,银子也有。我一时贪财,就从了她。” 景夫人地上啐了一口。看向一旁的执笔记录的管事,那人点了点头,意思都已经记下来的。 景夫人再看花灵:“什么时候开始的?” 花灵的声音保持着漠然:“已有半年了,每回来府上唱戏十姨娘总要来约,也有人多不能成事的。不过算起来,也有过七八回了。” 曜灵心里一抽,眉心倏地一凝,半年前?那这十姨娘的肚子? 果然,景夫人也听出苗头不对来。脸上顺势挂上一层冰霜:“这么说来。。。”她有意收住了后半截话,想必花灵是个聪明人,不说也知道她话里意思的。 花灵长长叹了口气:“没错,十姨娘肚子里的胎是我的。” 景夫人倒抽一口凉气,曜灵再也忍耐不住,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寒气迸出,口中直言道:“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花灵抬起头来,曜灵这才头一回看清了对方脸上表情,不过看清了也无用,因对方的表情正与他的声音一样,漠然,如挂上一张面具般,毫无表情。 “我能肯定,”花灵先盯着景夫人,过后又看向曜灵,眼神中颇有深意,半晌方才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今儿丫鬟来约我时,说十姨娘有要事与我商量,我问何事,那丫鬟鬼祟告诉我说,十姨娘有了我的孩子。” “什么!”景夫人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失去往常的镇定,眼睛瞪得老大,手伸出来指向花灵,直作抖不已:“她当真这样说来?!” 曜灵知道完了。这句话就已经够判了十姨娘死刑了。本来十姨娘还有护体金符,可花灵一句话,金符成了灰纸。 “是哪个丫鬟给你和十姨娘递信儿的?”突然曜灵问出句话来,本来寂寥无声的书房里,空气突然紧张起来,景夫人的背影也跟着略绷了一绷。 “你说,是谁?”景夫人走到花灵面前,此时她已经迅速地放松下来,曜灵却没有放过她刚才的异样,愈发坚定心里的念头没错。 花灵淡然道:“是翠儿。” 翠儿是十姨娘的贴身丫鬟。 景夫人点头冷笑:“果然是她,你可看真了?”说话间,她的眼光瞟向曜灵,其实这话是她有意多问的,无非说给曜灵听的而已。 花灵点头:“是她,见过许多回了,哪有不认得的。” 曜灵沉默下来,景夫人得意起来,问着执笔的管事:“可都记好了?若记好了,拿上来给花灵画押!” 管事拿着薄薄一张纸走上前来,曜灵这时突然又说话了:“只听一人之词未免偏执,依我说,夫人还该听听十姨娘的说词才是。” 景夫人本已心落定肚子里去,被曜灵这句话一提,复又吊起在半空之中。她强作镇定,苦笑对曜灵道:“才那姨娘撒泼打滚的样儿,王妃并不是没看见。若问她,只怕死也不肯承认,问也是白问。” 曜灵也站了起来,走到景夫人身边,拉了她的手软语劝道:“虽是如此说,可若只有花灵一面之词,景老爷回来未免要说事儿办得不细。又怕冤屈了十姨娘。毕竟子嗣之事事关重大,景老爷又最好面子,这样的事若成了真,传将出来,大家不好看。也许有人冒用了十姨娘的名儿呢?又或是,有人看十姨娘怀胎不服,有意捣鬼呢!花灵不过是个银子就能买通的人,他的说词不可不信,却也不可作信。” 景夫人犹豫起来,却还是不肯应允,也不开口,沉默站着。 “丢块砖瓦儿也要个下落,”曜灵又劝,这回语气比刚才强硬了些许:“既然夫人请我做了见证,我少不得要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对夫人好,也为我自己好。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何道理?官府里审贼也得听了两面说词才可定论,为免将来着人口舌,夫人还是慎重些好。” 这一番大道理压得景夫人没了退路,只好强堆上微笑来点头:“王妃到底识大体,既然王妃要这样办,就这样办吧。” 景夫人话说得极为勉强,满屋下人都听出来了。曜灵更是听得明白,便笑着弯腰对景夫人作行礼状:“景夫人这样贤惠大量,我先要敬仰不已了。” 景夫人心里已有些后悔,不知自己请了曜灵来定这事,是福是祸? 不过事到如今,也由不得她做主了。 “既然如此,咱们就去十姨娘屋里看看吧!”曜灵浅笑开口,似在请示景夫人,其实是不容对方拒绝的。 景夫人慢吞吞走在头里,绣屏有些犹豫地看她一眼,被瞪了回去:“看什么?还不快着人去那头院里收拾下!” 绣屏飞快地答应着要走,曜灵忙叫住,也回头吩咐青桃:“你也跟了去,在这里只是闲着无事!” 青桃先只不解,后来见曜灵眼中精光流转,心中会意,赶紧应声上前去拉住绣屏:“好姐姐,咱们一处去吧!” 景夫人无奈之极。 及到十姨娘院里,曜灵小心跟在景夫人身后,要看对方如何反应。 景夫人紧皱着眉头,迈进月亮门便出声喝叫:“绣屏!” 绣屏碎步赶了出来,青桃也跟着出来,曜灵招手叫过她来,低低问道:“怎么样?十姨娘还好吧?” 才问了这一句,就听见屋里传来乒囹乓啷一阵乱响,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碎了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个女子尖利的叫声:“我不听,你们都是一气,要冤死我不成!” 绣屏凑到景夫人而边,密密说着什么,景夫人边听边冷笑,最后一把推开绣屏怒道:“如今花灵都招了,她嘴硬又有什么用?凭什么一定就要信她?!莫不她信用好些?没脸没皮的烂蹄子!” 曜灵注意地看了景夫人一眼,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景夫人口中说出这样粗鄙的话呢! 景夫人话一出口心里便觉后悔,想是知道自己失态了,忙陪笑对曜灵道:“我是气糊涂了,王妃别笑话我!” 曜灵面作同情地看着对方:“夫人快别如此,谁没个一时情急的时候?别放在心上,咱们还是进去看看姨娘吧。” 景夫人点头,绣屏前头走上台阶打起帘子来,景夫人与曜灵正要进去,不想屋里先冲出一人来,景夫人走在前头,不妨这人来得又急又快,两人撞在了一起,同时哎呀一声,各自向后退向一步,倒在了地上。 “夫人!” “姨娘!” 绣屏和翠儿,分别立刻就冲上去,扶起各自的主人来。 十姨娘哪里肯起来?看见景夫人到,她整个人疯了一般,从地上直爬到景夫人面前,拉住对方裙边,哀嚎起来:“夫人救我!我真是冤枉的!夫人,这不知哪个小人种下的奸计!我就算再不计,也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跟人偷情!我是有身子的人,无论如何,请夫人看在有了身孕的份上。。。” 第二百三章 黄雀在后 不料她话没说完,景夫人早扶着绣屏站了起来,厌恶地拽出自己的裙踞来,极为鄙视地看着地上的十姨娘道:“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说着便看绣屏:“给我掌嘴!” 绣屏嘴角冷冷牵动一下,瞬间手就高高扬了起来,啪啪两声过后,十姨娘粉玉一般的脸颊上,顿时红肿高起一片来。 十姨娘呆住,不敢相信地看着绣屏,自己从来都是被景老爷捧在掌心的,连夫人平日也不敢对自己大气,今儿却是怎么了? 绣屏得意的抻了抻手:“姨娘说话可得小得心!”她放重了声音,教训道。 景夫人冷眼看着地上发愣地十姨娘:“你怎么不有脸说这样的话?贱人!你可知道,花灵都招了么?” 十姨娘懵了:“招什么?” “你肚子里的野种,可不是咱们景家的,是那姓花的种下的贱种!”景夫人说着便向十姨娘身上大啐一口:“亏你刚才还有脸那样说?掌你两下已算是轻的了!一会儿若老爷回来了知道,必不得轻饶过你!” 十姨娘脸上颜色大变,灰中带青,如厉鬼一般:“花灵说的?我肚子里是他的种?”边说,一双杏眼里闪出森森寒气来。 景夫人不看她,只转身看着曜灵:“王妃,”她满脸疲惫之色:“你看怎么样?” 话里意思很明显,十姨娘必不承认,不过有花灵的话就行了。 曜灵不看她,却径直走到十姨娘面前,托起对方的脸来,直视其眼睛问了一句:“当真你与那花灵有私?” 十姨娘浑身抖动起来,半晌,吐出一口血来:“我与他有私?”十姨娘牙关咬得咯吱直响,手指着景夫人道:“与花灵有私的人,在这里呢!”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满屋的人都惊呆了,景夫人更是连退几步,临近门口,若不是绣屏眼明手快扶住她,只怕就要倒栽下台阶去了。 景夫人定了定神,眼珠子瞪了出来:“好个不要脸的小贱妇!”只见她骂出这一句后,整个人都变了,刚才沉重疲惫之色全无,瞬间变得暴虐浮躁起来,双手叉腰怒喝十姨娘: “平日里我不管你。因了心慈手软。出了这样的丑事我也只想着从轻发落你算了。没想到你倒猪八戒倒打一耙!以往你是专门内外搬弄是非,四下里调唆,不是说这个作贼,就是说那个偷汉。其实也不过是想掩自己的丑处罢了!你当别人通不知道?你当我当家当成死人了是不是?今儿我就让你看看,正经夫人理家管事是个什么样儿!” 景夫人气也不喘地连着说完上面一番,即刻高声大气冲屋外道:“来人!取狼筋来!再带了花灵过来!我还就不信了!” 青桃被这一幕吓得有些傻了,暗中偷问曜灵:“夫人,那狼筋是什么?打人的鞭子么?” 曜灵来不及理她,只走到景夫人面前,正要开口来劝,景夫人回身说了一句:“王妃也不必说了,这是我景府家事。今儿若纵了那贱人,以后叫我还怎么当这个家,怎么服众?!” 一句话说得曜灵没了话回,是啊,说到底这是人家家事。曜灵又默默退了回去。 顷刻小厮们果然拿了狼筋来,青桃一看那东西比两根手指还粗,登时腿就软了,人也躲到了曜灵身后,不敢睁眼。 景夫人脸板得铁紧,命道:“翠儿跪下!” 其实早陪着十姨娘一同跪下的翠儿,不得已只得挪到景夫人面前,哀求道:“夫人,我家姨娘真不是。。。” 一语未毕,脸上早着了一掌,还是绣屏打的,打完又斥:“主子说话有你回嘴的份!都是跟人学歪了,正经道理不知,歪派起来成精似的!” 翠儿此时只有用手掩住了头脸,索索地发抖的份了。 景夫人冷笑:“跟着你的好主子,愈发学得规矩了!我且问你,替你主子跟那花灵传过几回信?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翠儿摇头哭泣,伏地低低求道:“夫人!实在没有的事,翠儿不知如何回答呀夫人!” 景夫人眼神飘了过去,小厮们上来,唰一下,狼筋打在身上,顿时翠儿棉衣裂开个大口子,身上皮肉亦跟着裂出条血线来。 “啊!”翠儿吃痛大叫:“姨娘救我!” 可惜的是,十姨娘被二个小厮架得牢牢的,动也动不得一下,嘴也被捂了个严实,不让她发出一丝声音来。 青桃不知所措,她被刚才翠儿的惨叫惊得差点吐了出来,她不明白为何曜灵还要留在这里,十姨娘与曜灵并无特殊交情,即便这事有可疑之处,曜灵又何必为十姨娘报不平? “夫人咱们还是走吧!刚才景夫人话里已经说得不好听了,这是人家家事,夫人还是别趟这混水吧!”青桃偏开头不敢看前面,只暗中偷偷拉了曜灵的衣服一把。 曜灵悄悄拉过青桃的手来,安慰地握住,轻轻拍了二下,然后看着青桃道:“我自有道理。” 青桃听见这稳定的声音,心便安了一半,本来全是冷汗的手也被曜灵渥热了,因此另一半也安定了下来。 外头小厮传话进来:“花灵带到了!” 景夫人正要说带他进来,不想曜灵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冲那小厮竖起一只手来,又看景夫人道:“夫人且慢!我有个主意!” 景夫人眯了眯眼睛,隐去眼底的一道幽冷锐光,装作堆出笑来:“王妃有何不解之处?才已说了,这是我家事。。。” “虽是夫人家事,可既然我在这里,又做了见证,若处置得不好了,将来不止夫人,连我的名声也要带坏,因此夫人别怪我多管闲事,我也是替咱们二人考虑!管家治罪,万事必得坐实了,将来才不会落人口实,景夫人你说,我这话可有道理?” 景夫人沉默下来,绣屏绣鑫二人心里生气,嘴上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默念,果然做姨娘都是一伙的! 曜灵见景夫人不说话,遂走到门口向外对刚才说话的小厮道:“你且将人在外,不,你带了花灵去右边耳房里等一等,叫你时再出来!” 小厮一头雾水,依言将人拖走,花灵还是一脸的漠然,仿佛这事与自己无干似的,无头无脑地被拽着去了。 景夫人直直看着曜灵,不知她要做什么,曜灵却走到地上正哭得昏天黑地的翠儿面前,吩咐青桃道:“你且扶了她起来,去内室里等一等!我不叫你,别出来!” 绣屏绣鑫二人闻言一惊,只看景夫人,后者依旧保持镇定,只叫过绣屏来,低低也吩咐了她一句,绣屏会意点头,出门去了。 曜灵见翠儿进了里间,再抬头看时,屋里只得绣鑫一个丫鬟,于是微笑和气对景夫人道:“请夫人再命几个丫鬟进来可好?四五个即可。” 景夫人懒得说话,只看了绣鑫一眼,后者会意,出去片刻便领了六个丫鬟进来,皆是景夫人身边的下人。 “这样可行了?”景夫人说话声音已不太客气。 曜灵倒是心平气和,笑盈盈地点头:“这样正好,有劳夫人!”说着便再笑了一笑:“请夫人,这就带进花灵来吧!” 很快人到,曜灵叫那七个丫鬟,连着绣鑫在内,并排而立,指着问花灵道:“花班子请抬头,看哪一位姑娘是常与你递信的哪一位?用手指于我们知道既可。” 景夫人身子一震,脸上顿时失了血色,也不顾礼仪身份了,立刻叫住曜灵道:“王妃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信不过我,觉得我有意栽赃那姨娘么?!” 十姨娘是极聪明伶俐的一个人,这时也看出来,曜灵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了,嘴虽被捂住,身子也被控制得不能动弹,可还在竭力向前挣扎,嘴里呜咽不住,脸上眼泪淌得七横八竖。 曜灵并不看她,其实她做这么多,并不只为帮这姨娘。 “夫人莫着恼,”见景夫人动了真气,曜灵反倒软语笑着安慰:“才我已经说了,万事需做实才好。且这事非同小可,景家子嗣后代一向是景老爷最关注的大事,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放了过去,将来若有疑处,你我名声小事,景老爷那里,只怕也难放过。” 景夫人立刻吃瘪,确实这话说得极有道理,这世上若还有人让她有所顾忌,那也就是景老爷了。 “王妃说得有理,”景夫人的话是从牙缝里挤着出来的,“就这样办吧!” 曜灵转过身去再度逼视花灵:“花班主,才你说过,翠儿与你见过不止一回,那就请问,这里哪一位是翠儿姑娘?” 花灵第一回在曜灵面前露出了紧张之色,本来总是事不关已的模样骤然变了,他变得局促起来,目光从那一排丫鬟身上扫来扫去,嘴里咀嚅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曜灵也变了脸色,本来笑嘻嘻的一张粉脸现在严厉无比,眼中青光闪动,她向前几步直逼花灵面前:“哪一位是?现在就指出来!” 花灵腿软了,若不是小厮们身后扶住他,简直他就要跌坐在地上了。 第二百四章 收网 当初说好的并不是这样!只认了一切就完事!一千两到手,关进牢里不过几天便可逃将出来,另避他处快活! 谁知哪里冒出来这一位!将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搅黄不说,还将他推入这难堪之境! 心里百转千回不知该如此继续,花灵情不自禁看向景夫人,眼神中全是求救之意:怎么办?! 景夫人貌似镇定地坐着,谁也不看,花灵刚才的漠然神情此刻移植到她脸上了,似乎是付面具,本来花灵戴着的,现在换成她戴了。 不过额角上的冷汗是瞒不过人的,尤其是曜灵的一双利眼。 “怎么花班子说不出来?”曜灵只看了景夫人一眼便知事情全貌,她冷冷直问着花灵:“翠儿是哪一位你认不出来?那你凭什么说自己与十姨娘有私?!” 如头上响过一个炸雷,小厮们也撑不住花灵了,他向后跌坐在地上,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十姨娘这时却来劲了,架住她的小厮们被这意外之事惊住,一时手松,十姨娘趁机挣脱出来,再度飞扑到花灵身上,连撕带咬,恨不能生吃了他,嘴里还得空尖叫:“不要脸的!是谁指使你陷害老娘!你敢是活腻了敢捉弄老娘我!若一会老爷来了,看我不。。。” 突然景夫人失去了冷静之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直冲到十姨娘面前,亲自动手,对着她的脸连扇了七八个耳光,下手皆重,十姨娘再次被打得懵住。 “你也不是什么好货!”景夫人边打边骂:“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你若长俊正条,那有这样的话说?自己恰似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平日又爱显摆又会架桥生火,人不说你说谁?你怎么进的这家门?你当别人都是傻子是不是?你当我白白坐在当家的位置上只是尊泥佛是不是?!” 正说到这里。外头绣屏进来了,除她之外,还带进二个人来,一个老道,一个姑子,皆贼眉鼠眼,看上去便是一付奸猾之态。 十姨娘本来如被冻住,看见这二人进来,由不得向后急退,彭地一声。撞上了身后一扇屏风。 “怎么?”景夫人冷笑。她复又得意起来:“现在知道怕了吧?” 曜灵不知怎么回事。这二人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她问了出来。 景夫人似知道曜灵必有此一问,高高扬起头来回视她道:“王妃可别被这婆娘现在的可怜模样惹动了心肠!王妃可还记得,这贱人是怎么进景府门的么?” 曜灵心里一动,十姨娘怎么进门的?景夫人找道士算命。说自己克夫且命中无子,必要寻一女子进门来,方可化解。 突然她明白了:“这道士就是?!”曜灵由不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景夫人愈发笑得狰狞:“正是这奸贼!”说着便指那姑子:“王妃知道这是何人?你只需去问十姨娘,当初她进门后,怎么样那么快就怀上胎的?!” 十姨娘脸色惨白,眼睛里的泪收了个干净,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曜灵深深吸了口气,她现在明白景夫人的此举的用意何在了。 看来花灵一事是指望不上了,景夫人开始扰乱视线。有意胡搅蛮缠了。 “你上来说!”景夫人指那姑子喝道:“这贱人是怎么怀上的?!” 那姑子哆嗦着走上前来,口中不成声地道:“老身被逼的,老身也是无奈被逼的!” 景夫人一脚踢了上去:“快说出来!” 姑子被踢得顺势跪了下来,嚎哭起来,边哭边道:“这小娘寻了我来。说要服丸子药种胎,我说那药不好,自己得益却累了人家,小娘子不肯,非逼着老身寻了那东西来,做出丸子药来服下,方才有了,方才有了。。。” 景夫人冷冷接道:“方才有了她自己的胎是不是?” 姑子嚎啕大哭,不肯再接话下去。 曜灵看着十姨娘,对方已经成不人样,满脸惊恐之色地摊在地上,再看花灵,倒是恢复了些神气,知道众人焦点已不在自己身上的缘故。 景夫人自己说了起来:“王妃你知道这贱人吃了什么药?她用人家落胎的包衣,配上几种不知什么来路的药料,做出丸子来和水吞下。别的也罢了,那包衣被这贱人用了,落胎那人便再不能受孕!王妃你说,这是不是阴毒至极之策?为自己能有孕不牺牲别人?!她就这样进了景府的门!老爷是不知道,若他知道。。。” 曜灵突然冷冷出声:“就算知道,景老爷也不会在乎。” 景夫人怔住,说到一半嘴还张着呢,被曜灵这一句堵得也合不上了。 “景老爷极重视子嗣,因此才听信了道士的话,也因此才让十姨娘进了门。她这胎怎么来的?景老爷不会去想便无需理会,”曜灵的声音冷酷,却说出了真相。 “其实夫人早知此事,不过为了老爷欢心也不敢说出来。今儿因另一事败露,不得已才端出这事来说,无非为了将水搅混,自己好蒙混过关罢了。” 曜灵昂首,斜眼睇景夫人,清丽黛眸中露出鄙夷和藐视来。现在是收网的时候了,她想。 “花灵与谁有私?翠儿的事又是谁教他说的?今儿早起十姨娘是怎么到那交道里的小屋去的?”曜灵冷笑看向景夫人:“夫人是让我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还是咱们私下里解决?” 景夫人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失策让曜灵留下,本想让她在景老爷面前做个人证,自己也好没有后顾之忧地解决了十姨娘。 不想这丫头这般精明,鼻子嗅一嗅就觉得不对来,转眼之间,自己就落了下风,着了后手。 “你们都出去!”半晌,景夫人从嘴里挤出五个字来。众下人头也不敢抬,连着新进来的道士姑子,连滚带爬,一溜烟走了个干净。 花灵也被小厮们押着,回了耳房里看守。 “青桃翠儿,你们也出去!”曜灵向里间说了一句,二人很快出来,翠儿脸色全变了,本来胆怯的神情现在变得凶狠无比,正与此刻的十姨娘一样。 曜灵见她如此,遂改变了心意:“你二人留下!” 景夫人狠狠瞪住曜灵:“静王妃,你我一向和睦,且我待你不薄,为何你今日要坏我好事?” 曜灵安静微笑:“坏你好事?景夫人办下何等好事?” 十姨娘这会发起狠来,压制她的小厮走了,景夫人落了下风,这些助长了她的勇气,本来不敢做的事,强吞下的怨气,这会儿一起冲上头来,她不管不顾,冲到景夫人面前高高扬起左手来:“你打我?你敢打我?!” 景夫人惊呆了,翠儿傻了,青桃更是不敢相信,这姨娘好大的胆子! 突然十姨娘的手被人从半空中托住,瞬间甩到身后,十姨娘怒火冲天,回身就要再打拦她这人,不料眼睛瞪得老大,原来阻拦自己的人,竟是曜灵! “收起你的威风吧!”曜灵同样对十姨娘毫不留情:“刚才景夫人的话我都听见了。为进这个门,姨娘你的心计也不少呢!景老爷是不在乎,可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以鬼神乱力唬人,静王眼里怕是容不下这颗沙子的!他的封地里,也绝不会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十姨娘软了,刚才的跋扈暴躁立刻没了踪影。 收伏了十姨娘,曜灵掉转过头来,直视景夫人:“夫人,与花灵有染之人到底是谁?” 景夫人慢慢向后退去,脸上紫涨起来,眼中凶光直露,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十姨娘冷笑:“还能有谁?面上装得好人样,其实哪回花灵来她不叫了房里去?当人都是傻子呢!” 景夫人舌敝唇焦,依旧说不出话。 “所以你才有意要在夫人面前卖弄是不是?”曜灵瞥了十姨娘一眼:“你二人的十月纷争我不管,如今却又怎样?景老爷那里,夫人只怕还要想个法子混过去才好!” 十姨娘阴气飕飕地道:“混过去?说实话才好呢!就说她因为嫉妒我怀了胎,明明自己与花灵有私,却将个屎盆子扣到我头上,竟然还打上我肚里孩子的算盘!说我也就罢了,说景家后代是个戏子所出?!景夫人,你的心也太狠了些!这话若叫老爷听见,你想想,休是不休?!” 景夫人口张而不能翕,心如被热油煎过。 曜灵终于忍不住了,想来景夫人厌恶十姨娘也不是没有道理。 “够了!”曜灵怒而呵斥十姨娘:“你给我住嘴!再多说一个字,即刻命人带了你去见静王!” 十姨娘缩回身子,老实下来。 景夫人此刻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她不知道曜灵捏住了自己的把柄,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她才明白,这位静王妃,不是个容易就能糊弄过去的人。 “说吧,夫人!今儿这事毕竟如何?你不将实情说出来,叫我如何替你打马虎眼,景老爷面前,必得说得水泄不通才好。”不料曜灵突然换了口风,又似替她打算起来。 第二百五章 收服 既然如此,刚才你不揭穿我不就完了?用得着现在这般费力么? 景夫人弄不懂曜灵到底什么意思,只是对方问到自己面前,不得不据实回答。 原来,景夫人因景老爷一向对自己冷淡,早暗中与花灵有了私情,因此才长久请了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因十姨娘喜面子要强,每回算她打赏最多最明显,便当她是个幌子,只说十姨娘喜欢,景老爷也就没别的话说。 不想十姨娘再度有孕,景老爷愈发当其心头肉一般,平日积攒下的新旧旧恨一下勃发出来,景夫人便与姨娘们串通一气,也是因为十姨娘平日人缘太差,景夫人提出主意后,竟无一人相帮。 这天早起,厨房里送来的燕窝粥便是十五娘下了迷药,亲看着十姨娘喝下去后,绣屏绣鑫悄悄将其抬到了小屋里。看门的早被景夫人支开,花灵也到了,于是演了一出丑剧。 花灵是早被景夫人收买下的,将景夫人教他的说辞背于众人听,景夫人早允诺他,若老爷发作起来,她可保他无事。 “不过关进大牢里,到时我一早疏通下关节,你必不得受罪,若有重罚必有人替你,你只管去!” 景夫人言之琢琢,又有大把银子当前,花灵利令智昏,也就信了,服从了她的意思。 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翠儿和十姨娘蒙在鼓里,不过她二人说辞哪敌得过景夫人并十几个姨娘,及下人丫鬟的口舌? 这主仆二人平日里嚣张惯了,园子里没个看得惯,也因此种下了怨根,导出这一出惨剧来。 若不是曜灵,只怕景夫人的计划已经成功了,此刻十姨娘早已被关进柴扉里,只等景老爷回来讨个主意就要发落。到了那个时候,景老爷再有心也无力相救了。更别说,当他知道十姨娘肚里不是自己的孩儿,只所那个救人的心也将没有了。 “事情就是这样,”景夫人一脸怨恨地看着十姨娘:“园子里人都恨透了你,你该看看我提出这个主意时大家脸上的表情!” 十姨娘哼了一声,愤而反驳:“还不因为你是夫人?若换了是个姨娘,提出这样的话来,看众人服你不服?!” 曜灵喝断二人:“都住口!”她可不是留下来调节景家后院纠纷的,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十姨娘听着,今儿这事到此为止!今后改了脾气。大家日子都好过些!胎是怎么来的你比谁都清楚!那姑子说了。你等得心焦也没怀上。便又寻她一回取了那丸子药!” 曜灵看着十姨娘,眼中闪过森冷寒光,唇角翘起嘲讽而不屑的笑:“你可记住了,静王是不会容忍这样的事!从今往后你只小心保胎。若再生事,夫人一经告于我知,我必将包衣做药的事亲告静王,必治你重罪!” 十姨娘傻了。让景夫人看住自己?既然如此,为何今儿还特意从夫人手下救出自己来?这不是多此一举?! 景夫人听见曜灵对十姨娘的话,虽不明其意,却也乐开了花,不料转头她就对着自己来了:“今日夫人所为,我也不会忘记。从今往后,请夫人引以为鉴,安心持家,宽厚仁徳。。。” 景夫人愣住,这算什么?她想。替老爷教训自己么? 曜灵说完几句套话,即刻命青桃:“带了姨娘和翠儿出去,叫绣屏她们看住二人,只是看住,不可生事!” 青桃领命而去,十姨娘和翠儿垂首而行,全然不解。 待屋里只剩下景夫人与曜灵两人时,曜灵慢慢走回自己座位上,缓缓坐了下来,伸手将早已冷透的茶水端了起来,呷了一口,方才放下: “不过这事,夫人想必也清楚的很,我不会白白让它就这样过去。” 景夫人心里紧抽了一下,来了,她想,到底代价还是来了。 “夫人只管放心,景老爷一会回来,我必有一套正经说辞对他,也必请夫人放心,景老爷绝不会生疑。不过是几个丫鬟平日受了十姨娘的气,有意捉弄人罢了。丫鬟们倒要替夫人受些委屈,不过夫人有的是办法安慰她们,对不对?” 景夫人张嘴看着曜灵,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静王妃是这样一个有谋略之人。 不过,真正让她吃惊的还在后头。 “自然,”曜灵放下冰凉的茶碗,她将要出口的话,和她此刻的手一样,冷若冰霜:“我不会白白帮夫人这个忙。夫人生于瓷器世家,早该知道,世上没有白白捡到的便宜,任何好处,到手时都是附带条件的。” 景夫人感到冷彻骨髓,牙关几乎不受控制地自己抖动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费了好大劲,景夫人才能说出这几个字来。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不过必不是容易所得,没看见,王妃将屋里人都支光了么? “王家一向与宫中关系深重,我要夫人想着法儿,让娘家人去宫里打探,太后与皇上最近的动向。他二人做了什么,想些什么,近日常见的有哪些人,又与哪些臣子交恶,总之一句话,朝中宫里,所以见不得光的一切,我都要知道!” 曜灵看似漫不经心地二句话,几没将景夫人的魂吓掉了,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把个本就紧张得要命的景夫人听得,粉面上冷一会,热一会,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直到听到见不光几个字,竟通身冰冷,满身汗下。 王妃这是要做什么?向来藩王不许多议朝政,王妃竟要打探得如此彻底,到底静王那里,埋着什么心思? 景夫人满脸惊恐与疑虑,曜灵自然看在眼里,不会轻易放过:“你放心,“曜灵微微一笑道: “我不过是防患于未然罢了。皇上对我不薄,我自然心有所向。太后却是差了点,且如今他二人母子不和,乃天下皆知的事。景夫人也看看身边大局才是,切不可整日只陷在后院一片小天地中。恕不知,皮之不存,毛将附焉?大家乱了,小家自然无处立足!” 曜灵的话,让景夫人心中一亮,这是提醒自己,景知府,或者说,瓷器王,该到了站队的时候了么? “形势,真到了这般地步?”景夫人将信将疑。 曜灵含笑斜睇景夫人,语气间变得极为诚恳:“这事其实夫人不只帮我,还是帮了自己。细探宫中详情,对京里的娘家,知府大人的前程都大有关系。且别当它是我对夫人的惩罚或要挟夫人的代价,夫人你心中细想,其实这也算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呢!” 景夫人心中豁然开朗:“多谢王妃指点!”她突然换了表情,说真情为她的表情真是可与面具相比的,想变就变,且变得极自然极快。 于是景夫人笑了,笑得极为委婉动人:“王妃当真一片善心,全然为臣妾一家考虑,臣妾若还不能体量王妃好意,实在就有愧王妃,与静王诚心托付了!” 曜灵平静祥和地微笑:“可不是?我为景大人一家,也可算操不少闲心呢!”说到这里,她话锋突然一转“不过夫人应该也知道,静王与我,都是常年在京里走动的,外头有静王,后院有我,都曾与不少达官贵族相厚。因此消息来源也绝不只有景夫人一处,所以么。。。” 曜灵有意收住了话头,她相信景夫人这样一个精明人,是不需要自己将话说得太透的。 景夫人果然一点就透,立刻乖巧无比地点头道:“这是自然,臣妾绝不敢有心欺瞒王妃的。说起来,王妃也不必过虑,臣妾知道,这也是为了臣妾自己好的缘故。。。” 景夫人亦同样有意将话只说了半截,于是二人,心照不宣地都笑了。 后来果然如曜灵所说,景老爷回来后,景夫人将一套曜灵早教下的说辞一一排出,景老爷自然将信半疑,可有曜灵在旁做证,十姨娘又连发娇功,景老爷不信也信了。 于是罪名全推到了绣幕绣荷头上,还有个十五娘,因迷药是她下的,也脱不了关系。好在景夫人早打下伏笔,三人都预先收了好处,自然此时隐忍不发。 景老爷震怒之下,将三人全赶了出去,本来还要打上一通方才出气,好在景夫人与曜灵连番劝说,何必为几个下人动气伤身?因此才罢了。 绣荷绣幕本已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两人各得了景夫人五百两银子,乐得自去寻人家嫁人作妇。 十五娘也得了五百两,好在她还有些东西,都是平日里自己积攒下的,本来景老爷是不许她带出门的,不过景夫人有的是办法,只说屋子封了不许人进,暗中却将箱笼全搬出来,十五姨娘便都到手,也有千金,因此也乐得快活,自讨生活。 倒是花灵受了些罪,果真如景夫人所说被收进牢里,好在银子的力量比什么都大,虽受了几通打,不过倒伤得不重,出来后便与戏班子离开了杭州,去了他处。 第二百六章 取利 十姨娘自此便收敛许多,她不知道景夫人与曜灵达成了什么交易,不过夫人依旧原样对她,且有了前事,虽则景老爷宠她上了天,她亦不敢太过嚣张了。 曜灵回家后将这事说给岑殷听,倒惹得他笑了好几场。 “女人赌起心眼来,可真是不输给男人的,”岑殷摇头笑道:“你可真是个鬼机灵,怎么看出景夫人事儿办得不周全的?” 提到这事,曜灵颇为自得:“人心哪二爷!”她有意摇头晃脑:“看人得看心!你想那十姨娘,如今什么都有了,且正是得意处人人都一双眼睛盯在身上,这种时候她还能去与花灵私会?胆子也许有,可脑子也得有。这种事不想是她这样人做出来的。” 岑殷愈发大笑:“果然家里女人多了事就多,”说着他若有所思起来:“最近守备见我总说觉得我胖起来了,敢是女人少了烦恼少的缘故?我看景大人就一日瘦过一日。” 曜灵啐他一口,白眼送上:“二爷说着就没了正形!” 岑殷笑得眼睛弯成一双细月,手也伸了过来:“怎么没正形!为夫正夸夫人呢!” 曜灵一扭身让开,嗔道:“别再闹了,我有正事说于二爷!” 于是将吩咐景夫人打探消息的事说了。 岑殷正色听了,拍手赞道:“这个主意好!我正愁京中无人互通消息!如今有瓷器王做探子,确是益处良多!夫人心计厉害,他人之争最后竟可为我所用,实令为夫敬仰不已!且待我。。。” 前面倒说得正经,后头曜灵见岑殷真要起身行礼,知道对方又开起玩笑来,眼角余光又见青桃梨白们偏过头去偷笑,不觉脸上一红,将身子一转,竟不理不管岑殷。径直出了门口去了。 岑殷站起来看见夫人跑了,不觉晒笑,抬头却见丫鬟们也在笑,脸儿一板:“笑什么!没有规矩!” 话音未落,人已经追到了门外。 不想曜灵正站在台阶上看廊下挂得一只绿嘴红鹦鹉,岑殷赶得急差点没收住脚,险得撞到她身上。 “二爷做什么?”这回换成曜灵板脸,岑殷正无话可回,正巧有个小厮进来回话,他忙指那人道:“有什么事?” 曜灵背对小厮瞪他一眼。岑殷心里直笑。这小厮来得太及时了!过会赏他好了。 “回王爷王妃的话。外头来个家具匠人,说是夫人请来的。”小厮垂首回话。 曜灵一听便知,是雷英到了。 “快请了进来,嗯。”曜灵犹豫了一下,又回身看了岑殷一眼:“就请他王爷外书房里坐吧!” 这下岑殷不肯了:“一个匠人,去我外书房做什么?有话你这里吩咐他不就完了?再不然,叫唐通说给他也就是了。” 曜灵回头,又瞪一眼:“我说外书房就外书房!” 岑殷举手告饶:“好好,就请了这位匠人爷,外书房听命吧!” 曜灵见他如此,扑哧一声方才笑了出来,这才凑近他耳边。将对方是雷英的事说了。 见是福运社堂主来了,岑殷脸色正经起来,冲曜灵微微点头道:“既然如此,我陪了你去吧。” 曜灵正有此意,于是二人携手穿园而行。来到外书房。 雷英早已等候在此,倒是看见二人携手而来,有些吃惊,不过很快就收敛起来,上前来行礼。 岑殷挥手摇头:“雷堂主不必多礼!”此时他依旧没有松开曜灵的手,倒是后者有些面红耳赤了,因看见雷英眼光总在自己与岑殷交织相绕的手上流连。 “叮当外头守着,只防有人来!”岑殷开口吩咐,屋里本来只有叮当一个下人,如此便再无他人。 曜灵趁机假借倒茶,松手走到桌边,斟出三杯热茶来,又请雷英坐下说话。 雷英坐下来不及接过曜灵送上的茶盏,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面露喜色道:“大头领总算回信了!” 曜灵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撒在她一双纤纤玉指上。 岑殷急了,立刻冲上前来看视:“怎么样?烫到哪里没有?可要传太医?” 曜灵抱歉地看着岑殷,语气温和带些宽慰对方的意思:“没事,”她微笑道:“不过有些热,不要紧的。” 说完她立刻要求雷英:“信给我看!” 雷英将信递了过去,曜灵放下茶盏展信一看,即刻愈发笑得灿烂了。 岑殷从里间翻出个小瓷瓶来,拔出塞子在曜灵手上倒出些白粉末来,说是烫伤药,曜灵一声不吭,专注于手里的信笺。 “信上怎么说?”岑殷边收起药瓶来,边问道。其实岑殷只看曜灵脸色便知,这一问世是多余的,曜灵笑得那样美,必是同意收她入社了。 果然,曜灵偏过头来嫣然对他道:“大头领同意了,自此我便是静王封地里,福运社的舵主了!” 雷英哈哈大笑,起身端正向她行个大礼:“如今我也是舵主手下属员了,在下见过分舵主!” 曜灵那一笑百媚横生,岑殷差点忘了她说了些什么,好在雷英的举动提醒了他,于是他也笑了,正正经经地也行了个礼:“分舵主好,见过分舵主!” 曜灵嗔道:“你可是朝廷重臣,分舵主不是你叫的,你听见这三个字,本该抓我起来才是!” 岑殷咦了一声:“怎么现在我没抓住你么?你还想去哪儿?” 曜灵情不自禁脸热起来,白他一眼,不说话了。 雷英倒是心生羡慕,看这一双爱侣,若没有这些麻烦事,当真可算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这样的好时光,还能有多久呢? 岑殷站在曜灵身边,曜灵手里正拿着信,他便趁机看了一眼,文字内容不必说了,刚才已从曜灵嘴里听说,可他眉头微凝,面生轻疑。 曜灵看出来,立刻追问:“怎么了?” 岑殷摇头,犹豫着道:“上头字迹看着有些熟悉,只想不起在哪里看过,也是字数太少的缘故。”因此又问雷英:“可还有大头领的信了?” 雷英连连摇头:“大头领每回送信来,都要看完即焚。这是社里规矩。今日因想让舵主欢喜欢喜,因这信来得太迟,也是知道舵主等了许久的关系,因此才取了信就赶过来,舵主这就烧了吧!” 说着便看了地下火盆一眼。 曜灵被逼着,无可奈何,虽又看了岑殷一眼,还是只得将那薄薄一张信纸丢进了火里,瞬间火舌便将其吞没了。 送走雷英之后,岑殷独自坐在正塌上,看着火盆发愣,曜灵走上前来推了他一把:“二爷饿不饿?” 早过了午饭时刻了,不过曜灵一直在景府没回来,岑殷因要等她,也就没吃。这时候听见她问,果然觉得肚子里有些打小鼓。 “那传饭吧!”见岑殷点头,曜灵便叫外头:“落苏!” 紫衣丫鬟进来,笑对曜灵道:“已经摆下饭了,在右边侧室,只等王爷夫人过去用罢了。” 曜灵一愣,心想这丫头倒行在自己前头了,于是笑道:“倒是你机灵,既然如此,二爷,请过去用饭吧。” 饭后曜灵自要歇晌,岑殷便命落苏送她回去,自己在外书房里用功。曜灵走进笑他:“二爷也要注意身体!才吃了饭还得走二步消消食才好!” 岑殷摇头做苦笑状,高高扬起手里折子:“兵部驿站早起刚刚送到的,上头字还热乎着呢!” 曜灵同情地看他一眼:“既然如此,妾身就不叨扰了,”她回头看了落苏一眼,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你留下伺候吧!万一爷有个要茶倒水的。” 落苏眼睛一亮,正要答应,不料岑殷低下头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嘴里顺口就道:“不必了,叮当没事,让她留下就行。多个人我反而不惯。” 落苏神色黯然下去,曜灵心里暖流一般,也不看落苏,只对岑殷啐了一口:“一个王爷只得一个丫鬟服侍怎么说得过去?” 岑殷抬头冲她做了个鬼脸:“叮当怎么能算一个?她一个顶过十人。” 这下连青桃也憋不住了,除了落苏,众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走出外书房来,曜灵顿住了脚,看了闷闷不乐的落苏一眼,心想看来姜还是老的辣,钱妈妈真是看准了人的,倒是自己看走了眼。 这家里是不会有姨娘的,若落苏有这个想头,只怕吃亏的是她自己。 想到这里,曜灵在心里叹息,嘴上便问那丫鬟一句:“落苏,家里有几口人?” 落苏陪笑回道:“家里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老娘早不在了,爹爹卧病在床,什么也干不了。” 曜灵一听这俨然又是一个青桃,于是再问:“哥哥可都娶了嫂子不曾?” 落苏红了脸:“没有呢!家里穷得什么也没有,拿什么娶亲?” 曜灵明白了,都指着这个妹妹出息呢!偏生她又长得好,又正分在爷们房里,有个想头也实属正常了。 正在犯愁该怎样对落苏挑明了说时,突然曜灵觉得有人拉了自己袖口一把,回头看时,竟是青桃。 第二百七章 做媒 青桃并没开口,只冲曜灵微微笑了一下。曜灵心里豁然开朗,于是拍拍对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遂不再提起这事。 回到院里后,青桃果然寻个机会,只说看看落苏鞋面上的花样子,拉她进了自己下处。曜灵只当不见,凭她们去了。 一时出来,落苏也没再进屋里来,径直就去了,青桃倒是笑眯眯地进来了。 曜灵见她如此,放下手中帐簿便问:“怎么样?” 青桃含笑不语,只轻轻点了点头。 曜灵也笑了,并不多问,继续看着手里的帐本子,半晌方道:“若她哥哥能用,叫进园子里来就是了。” 青桃嗯了一声,笑道:“我就说夫人会这样提携,让那丫头不必担心。王爷那条路是必走不通的,王妃倒要好说话的多。” 曜灵扑嗤一声笑了:“鬼精灵的小蹄子!”她抬起头来,赞许地看着青桃道。 时光如梭一般,很快到了年下,大年夜这晚,秀如领着厨下做出一桌丰盛晚宴来,该有的鱼、饺子、汤圆、年糕一样不少,又有许多精致菜肴,曜灵坐在席间,瑶敏瑶卿作陪,又特意请了刘夫人也来,守备正与岑殷把盏言欢。 钱妈妈与青桃,落苏花厅里穿梭忙碌,梨白与忍冬忙着捧菜剪烛,园子里张灯结彩,好一派热闹景像。 岑殷本自担心,年关只有自己和曜灵二人,既无亲朋,又无长辈,因此怕显得孤单。不想今年有了刘守备一家,倒是添了不少热闹。 曜灵尤其喜欢那一双姐妹花,问到二人年纪又大了一岁,不觉笑着看向刘夫人,夫人有所会意,忙陪笑开口:“说起来,也到了该操心的时候。臣妾正有意,求王妃指点一二呢!” 当了姐妹二人的面,曜灵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微笑点头,算是应允了此事。 晚间回到自己院里,曜灵待岑殷从净房里更衣出来,从被窝里抬起头来,笑着问道:“二爷怎么看?刘家那一双姐妹花?” 岑殷笑着摇头叹气:“你又有什么心思?”他走到床边,青桃替他脱去靴子,知趣地退出屋去。 岑殷躺在外床。翻身撑手看着曜灵。灯光下。大红罗帕愈发陈莹得她眉如春柳,眼似秋波,粉面灿若红霞,一张小嘴鲜艳欲滴。引人去尝。 于是岑殷毫不犹豫地凑近过去,轻轻吻了自己夫人一下,然后方笑道:“大媒人,看上城里哪一家了?” 曜灵被对方温热的唇部惹得脸上微烧起来,好在岑殷提起另一个话题来,方将羞色压了下去。 “我哪认识城里什么人?倒要求二爷提点提点呢!” 岑殷故作正经,抬头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眼睛盯住头顶红帐边一双长垂及面的流苏,道:“景夫人有个兄弟。最近来到杭州,瓷器王家世不俗,他倒还有二个儿子尚未婚配,不如。。。” 曜灵立刻叫停:“瓷器王不行!” 景夫人是什么样她太清楚不过了,自打让她打探宫中消息之后。曜灵与她多回打过交道,每回景夫人都不肯明明白白地将话说出来,总要曜灵再三试探,左诱右导方肯吐露实情。 刘家姐妹水晶心肝一样的人,若入了王家只怕没有好日子过。 岑殷心里何尝不知道?不过王家与宫里关系深厚,他只是想,若再有一层关系在王家,也不必曜灵每回那样辛苦地与景夫人周旋了。 其实这事在他心头已萦绕许久,如今不过借机说出口来罢了。 不料但开口曜灵就是拒绝,不竟让他有些吃惊。自己是为她考虑,难道她这样聪明一个人,竟看不出端倪来么? “守备当这二个女儿如珠似宝,虽不比王府世富,却也是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性子随爹,没有心眼。若真嫁进王家,那里个个人精一般,又许多兄弟叔侄,光上下几层关系就要绕昏这姐妹俩了!且那二个儿子妾身也曾闻听一二,并不是成器之材,不过纨绔之徒,凭家世吃口闲饭罢了!” 曜灵一口气说了许多,岑殷一腔热情,渐渐被她熄灭下去,脸色也由睛转阴,灰了大半。他一心只为她,难免失虑他人,不想曜灵揪住一点子失误演说起来,他一时无言以对。 “且守备乃二爷副手,将来若有事,更是与二爷同出生共入死之人!不将他家里看顾好,便是没能将二爷的后路看顾好。不能看顾好二爷,妾身陪在二爷身后,怎对得起二爷一番苦心托付?!” 岑殷猛然抬头,本已黯然的眼神瞬间又被感动的热情点燃了。 说到底,爱人便是如此。他一心为她,难免疏忽了自己,而她呢?也是一样,不肯为了自己让他受累。 曜灵见岑殷脸色回春,知道他已读懂自己的心意,不觉有些羞涩起来,遂低了头,正要再打些虚词来掩饰,不想对方已一把将自己拉进他怀里。 “灵儿真正贴心,”岑殷声音极低,就在曜灵头顶回旋,双手慢慢在她身上抚摸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曜灵又痒又热,身子酥软得动不得,口中还在挣扎着道:“那爷还有什么别的。。。”话音未落,嘴便被一样柔软温热的东西堵住了。 次日一早,曜灵醒过来时岑殷还在酣睡,她极小心地从对方手臂下褪出自己的身子来,不想岑殷警醒得很,她才抽出上半身来,就又被他大力拽了回去。 “去哪儿?”岑殷半梦半醒,闷着声音闭着眼,问她。 曜灵不出声地笑了,口中抱怨道:“二爷没事可以直睡,妾身却还要起来管一大家子琐碎呢!” 岑殷依旧闭着眼睛:“有什么琐碎?”他的口气似乎不敢相信一般。 曜灵才不会上他的当,感觉到对方身体又开始强硬,她立刻从他怀里嗖一下窜了出来。 “梨白!”曜灵坐起来向外叫了一声,岑殷听见外头丫鬟应声,只得不甘心地收回手来,翻身向里,假装又睡了过去。 曜灵接过梨白递上来家常蜜合色折枝花卉小袄,边套上身边正色道:“二爷我有事问你。” 岑殷的声音依旧闷闷的:“什么事?” “昨晚商量的刘家姐妹的事,”曜灵不好意思说只提了一半,清了清嗓子又道:“那家不好,还有别的好人家么?” 岑殷被窝里想了一想,复又翻身坐了起来:“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一人来。这里知县倒是个好人,家里曾出过状元,他本也是科举出身,因朝中党派之争,最后落得流放至此。本来也曾做到三品的。若论门第也算书香,夫人也是贤惠宽厚之人,正巧也生得一对双胞兄弟,年纪比刘家姐妹大上三岁,也算合适。只是家里清贫了些,因此我心里倒有些不愿,怕委屈那两姐妹。” 曜灵套上袖子的手在空中顿了一顿,心里细想一番,倒定出个主意来。 梨白替曜灵系上象牙色马面长裙,就听她道:“穷些倒没什么关系,只不知这县令人心如何?” 岑殷摇头,伸了个懒腰道:“人是灰了心的,宦海里吃了亏,又是书呆子心性,再不肯钻营了,自知也不是那块材料,倒心甘情愿在这里做个小官,吃穿不愁也就行了。儿子们读书是用功的,将来必有功名,只看着吧。” 曜灵点头,眼里发光道:“这样的人家,倒真正是合适得很!若好便罢,功名总从科举上得,即便不成,在这里做个小官也受不到朝中牵连,万一有个不好,“她的声音停了一停,方才继续了下去:“姐妹二人也有个抽身退步的地方。” 岂止是姐妹二人?曜灵话里的意思,也是包含了岑殷和她自己的。 举事造反,如一枘利剑始终高悬于二人头顶,皇上不信他们,他们更不信皇上。太后?那就更不用提了。 岑殷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曜灵脸上露出些微笑意来:“穷是不怕的,”她有意要哄得岑殷高兴,便将自己的音调提得高高的,脸上亦满布兴奋之情: “有皇上之事在前,我也收她二人做妹妹不就行了?不费她自家一丝儿东西,凡一应衣服首饰、妆奁箱柜等件,都是我这里替她们办备,还与她每人一千两财礼。县令那里,二爷也想法办法资助也就完了。刘家姐妹不是贪图富贵之人,第一天见她们我就知道了。守备与夫人更是和厚之人,又极信任二爷,我与二爷保媒,他们必不驳回。” 于是这事就这般定了下来,元宵节过后,守备便在岑殷引领下,去了吴县令家提亲,进门之后,县令夫妇不过与之谈了几句,吴夫人便亲自换了衣服下厨,这便表示,提亲成功了。 过后吴县令夫妇亦亲上守备家里看视一轮,不过形式而已,两家吃过定亲席,这事便定了下来。 瑶敏瑶卿从此便只管躲在静园里,万事皆有曜灵替她们前后打点。 第二百八章 万寿 曜灵亲领了裁缝替瑶敏瑶卿量体做衣,今儿是各色潞绸、绵绸做里衣,明儿又是织金纱缎做衫,后天则是妆花缎子袍儿,各样宫裙绦带满装了描金点漆的箱笼,又请了雷英的铺子里,造出鉴妆、镜架、盒罐、铜锡盆、净桶、火架等件,直到整副嫁妆做定,曜灵方安心舒意。 因操办这件事,静园上下皆是一片喜气,只是其中,隐隐也有一丝不那么和谐的声音。 刘勤并没有回去京里。被派去暗中监视他行踪的小厮回来报说,他的行踪十分可疑,上半天总是闷在客栈里并不出去,到了午后却总是鬼祟溜去城内,街上一处赌庄里消磨时光。 不过想来赌得不大,又或是手气好,小厮们打听了,总没有他欠帐的消息。 真是去赌钱么?曜灵心中半信半疑。从来没见刘勤在赌上动过心思。 钱妈妈却十分坚定:“那小子早迷失了心性!”说完见曜灵有些难过,忙又解释宽慰道:“不过是他自己不中用,一点子小事化得这样大,夫人好话歹话说尽了,那死脑筋总也听不进去!那也只有随他去了!” 即便如此,曜灵还是放心不下吉姐儿,她有了身孕,又独自一人身处异乡,若不是碍于刘勤,曜灵早接她进静园来住了。 可如今却只有暗中命人钱粮上接济,不好明面上伸手。不过刘勤每回见了平白送来的东西都闭口不言,只默然接受,想必也知道是曜灵送来的,倒也没什么明面上的异议。 曜灵悄悄命人问过吉姐儿,得知尹家庄的地契还留在吉老头处,她略有些安心。随他去造吧!曜灵无可奈何只得这样安慰自己,钱没了倒也罢了,只要房子地在,总归不置于一败涂地。 福运社那头倒十分奇怪,既然说了曜灵为静王封地上的舵主。却不见什么实际行动。花名册依旧只在各堂主处收着,并没有命令交到她处。 且曜灵到目前为止,也只见过雷英一位堂主,别的一概不识,大家都很奇怪,暗中亦议论过几回,只是互相不得凭空联络,也不知毕竟什么缘故。 皇上对宁王愈发好上加王,景夫人那里总传来他对宁王赞不绝口的消息,说三天二头总在朝中夸赞宁王。又减免了其封地今年一年的例银。又叫少进贡品。只留下自用,又赏赐了许多上用之物给宁王。 曜灵私下里问过岑殷,皇上此举毕竟是何意图? 岑殷冷笑着回她八个字:“将死之前,麻痹取乐!” 曜灵听着毛骨悚然。 “可宁王在京郊不是还有上千人马?上回入京就没带回去。就没起一点儿作用么?” 曜灵依旧存有疑问。 岑殷当日保持沉默,不久之后,曜灵自己却从景夫人处得到了密信:皇上早命人将宁王郊外残余亲信剿灭了个干净,不过做得十分漂亮,且营地依旧在原位没动,人马却早换了自己的嫡系了。 宁王想必还蒙在鼓里,毕竟他山高水远,要得知消息也不是一天二天容易所得的事,且他正在志得意满之时。皇帝的糖衣炮弹打中了地方,他果然如岑殷所说,开始慢慢疏忽大意了。 刘家姐妹的喜事定下了日子,吴家一年之后上门迎亲。 曜灵岑殷安心定意,倒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光阴荏苒。转眼又是春初。鸟语花香,微风如暖,宫里传来消息,再过一个月将至太后五十万寿,皇帝为此特意下谕,到万寿的那天,群臣须一例锦衣入朝,并叩贺皇太后万寿 太后大办寿辰,亦特请静王入京敬贺,二来也可与父母相见,以圆未见新妇之心愿。 各地藩王亦皆请入京,不过滇南苗疆不稳屡屡生事,宁王为监战备乱,因此不得入京,不过早已去制些奇珍异玩托送入京,以期万寿的那天进呈太后赏玩。 自接到圣旨那一刻起,曜灵的心里便再没安定过。 远离皇宫自在于此地做个藩王,这本不是曜灵嫁给岑殷的初衷,岑殷也没有料到,自己在父亲尚在之时,就被封藩王,远离京城。 因此也于心中忐忑过,岑殷有过,曜灵也有过。不知皇帝到底到自己是什么意思,因此暗中屯兵备战防御。 不想短短半年之后,宫里又召自己回去。 此举意在何为?是发现自己另有心思了?不像。从前种种迹象表明,宫里对杭南这边的事并没放在心中,至少,并没发现静王练兵欲举之事。 那么真是为了太后万寿?曜灵岑殷也都不相信,皇上太后会有这样单纯的目的。从来这母子二人办事都是曲里绕弯,不到最后临头不让人摸着真相的。 不过事到如今,多想无益。既然皇帝御笔玉玺亲下了旨意,那么做臣子的,也唯有听命而已。 是夜收拾行李时,曜灵忧心重重,手里衣裳欲装进箱笼里的,拿起却又顺手放下了,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总是心神不宁。 “青桃,”犹豫再三,曜灵还是忍不住吩咐道:“跟我去王爷外书房走一趟!” 青桃会意放下手中包裹,却不挪步,只悄悄看了钱妈妈一眼。 原来岑殷为怕曜灵着急伤神,特意只让她在房里收拾行装,不让她操心他事,又暗中吩咐了房里所有丫鬟,务必不让她去外书房。 因此钱妈妈接了青桃眼神,心里会意,口中便由不得叫了一声:“我的天神!说给太后万寿的贺礼呢!前日送来,也不知收进后楼上哪只箱子里去了!老身心昏眼花的,记性也大不如从前,该打该打!今日若要不收,又怕来不及捆上行路,唉!” 梨白立刻帮腔,也放下手里几条裙子,叹着气道:“偏生那日我又不在,帮不上妈妈回想,唉!” 曜灵呆立在当地,半晌没有出声,过后却突然摇头微笑起来。 “你们几个,”她用手指着青桃梨白和钱妈妈,笑着叹息:“都只听爷的话,不放我在心上了是不是?” 因见曜灵是带笑说出这话的,三人都放下心来,钱妈妈仗着老脸,讪笑道:“回夫人,没有这话。也是夫人平日宽厚仁慈我们才敢呢!若是那起脸酸心硬的,爷再给我们八个胆我们也不敢拦着夫人,再者,”钱妈妈的声音压低了下去: “王爷实在一片诚心为了夫人,夫人何必拂了王爷好意?” 曜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钱妈妈小心翼翼看着她,半晌终于看见,曜灵明眸中金光一闪,笑容又如春风一般回来了。 “妈妈聪明过人,我说你不过,行了,这就带我去后头楼上看看,太后的万寿礼呢!怎么样也不能丢了,不然进京可怎么面见凤舆呢?!” 钱妈妈心里松了口气:“正是正是!”她连连地道,又瞟了一眼青桃,后者早上来扶住曜灵胳膊,于是留下梨白继续屋里收拾,三人则去了后楼。 曜灵用腰间钥匙开了后楼库房的门,三人拾级而上,上楼之后曜灵又将右手第一间门开了,指着里间黑压压的箱子道:“记是是在这一间,寿屏、寿幛、寿联之类的在最后头,珍珠的寿星是在雕龙的箱子里,一只香楠木匣子里收着的,鲛绡的帐儿收在红漆箱子,百蝶穿花的,一共两幅,也是香楠木匣子收着。” 不待她说完,青桃抿嘴笑了:“夫人记性真好!” 曜灵回头嗔她一眼:“你们也一样知道,不过哄我罢了!” 钱妈妈笑得嘿嘿地,果然低头又开了只剔黑拜石图圆盒,露出里头一顶珠冠来,冠上一粒大珠,于黑暗中发出悠悠的玉以光芒来,十步之内竟和白昼一般。 曜灵愣愣地看着那东西,半晌方喃喃自语道:“这样的好东西,竟落到。。。”她说不出后头的话来,恨极了一个人,反而不容易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对方。 还有一件便收在一只剔红五老过关图圆盒里,青桃打开来请过目,里头两枝都是翡翠制造出的玫瑰花,那花内叶瓣儿纯是翡翠缀成的,玫瑰花朵却是红玉琢成,红绿分明,娇艳欲滴。此物还有一样异处,就是那红玉的玫瑰花朵儿,每到了四五月里,花朵儿自为开放出来,里面的花心,是用五色的宝石缀成,灿烂夺目。 太后万寿之日便在四月,因此于当日呈上的话,此异相便可亲于太后眼前绽放。 除了上面四件宝贝,另有细茶精缎无数,杭州织造闻名天下,织造府早于年下便开始赶制,本欲令人押送进京,如今也都送到静园来了。 望着满屋子各色精致箱笼,曜灵眼里青光乍现,这些东西很快就要去填充太后的库房,也许连她的面儿也见不着,从此暗无天日,再无见光之时。 “白白葬送了。。。”曜灵眉头轻挑,口中喃喃自语。 钱妈妈心里明白,曜灵是恨极了那个女人,却不得不精心预备给她的寿礼,心里自然百般难受。 第二百九章 入京 且曜灵又不可得知,这一去京里,是不是鸿门设宴,自己与岑殷又将面对怎样的阴谋刁难,说不得的焦心操虑,满斥了她的心底。 看见曜灵脸色渐渐阴沉下去,青桃钱妈妈再不敢多吭一声,垂手敛袖立在她身旁,多动一下也不能。 后楼外,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绿柳争妍,桃花吐艳,春风袅袅,吹得百卉盈盈欲笑。可楼里这三人,皆是脸色凝重,无一人再开口说上一个字来。 片刻之后,还是曜灵先出声说了一句:“明儿叫几个稳重小厮来,将这些东西抬下去,收进我院里收扎捆绑起来。” 钱妈妈青桃应了一声,以为无事便要下去,不想曜灵又叫住了她们:“将后头几间房一起开了,我要检视一番。” 说着便将钥匙从腰上解了下来,向二人递了上去。 青桃钱妈妈愣住,不明白曜灵这是什么意思,不过钥匙已经送到眼前,不接也不行了。 于是依言将楼上几间库房门都开了,里头收着静王岑殷大部分家业,绫罗绸缎,珠宝玉器,黄金白银,数不尽算。 青桃和钱妈妈呆呆站在门洞大开的库房门口,看看曜灵,心想下面怎么办?当真一一上来检视? 再过几日就要出门,忙着收拾太后的寿礼和入京的行装且来不及,怎么夫人忽喇喇的想起,要点数家业了? “黄金银两都取出来,珠宝玉器也都取出来,古董玩具且不要动,明儿再看。”曜灵的声音冷冷的,几乎可算不动声色,可她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钱妈妈和青桃心里大感意外,可见曜灵面色决然,亦不敢回嘴,只得低头先应了一声,曜灵方才转身。下楼去了。 回去之后,曜灵又叫来唐通,命他将城里银庄上可以支用的钱财银两,于这两日皆支取出来。 唐通大惑不解,曜灵也不多解释,只命他快去就办。 这日将午,岑殷回知芬斋来用饭,钱妈妈早在门口候着,见他过来,忙请安行礼。又趁机低低将曜灵早上的举动说了出来。 岑殷心下一顿。面上依旧自若没说什么。只挥手叫钱妈妈下去,说声知道了。 进得屋来,先净过手脸,岑殷笑嘻嘻地坐到桌旁:“今儿夫人预备下什么吃食了?春天正是新香翠绿上市的好时机。若有时鲜吃些倒是好的。” 曜灵亦笑得灿烂:“早知道爷要这样说!看吧!”她手指桌上几只餐盘:“都是爷合意的。” 青花瑞兽纹盘里,极嫩的豌豆苗,全是尖角细叶,滚热的鸡油热炒了,正冉冉升起清香来;清鲜甘洌的菜苔,配上腊鹿肉亦炒出浓烈的香气来;刚刚开出来的白玉兰花用细面糊裹了油炸出来,正好下酒。 春笋配上新鲜和腌制过的猪骨,陶钵里泊泊直响,诱人的乳白色汤汁冒泡欢唱。 只看了这几样就够了。岑殷顺手捞起锡壶来自斟了一杯,又拈起玉兰片放入口中,微涩酥脆,香不可挡。 “好东西!”岑殷不觉大赞:“厨房里如何想来?这东西也好下酒?” 曜灵难得的没有嗔他,她面前竟也有瓷杯一钟。岑殷瞄她一眼,见其目光流转如波,心里一动,便也替她斟上一杯。 曜灵含笑斜睇岑殷,一仰脖也将酒干了,那酒后劲是足的,入喉便有一条热线顺势而下,曜灵憋住不出声,半晌,眼眶悄悄泛红了。 岑殷手里的酒杯有些发抖,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话,正赶上梨白送上饭来,于是二人皆放下酒杯吃饭。 吃到一半时,岑殷突然抬头冲曜灵一笑:“门外管事的来回我,说进京的车马都已备下了。除了人坐的车马之后,又备下十五辆大车运送各类器物。我心里算了算,竟似不够。” 曜灵眼底倏地闪过精光湛湛,抬头冲着岑殷也笑着回道:“怎么不够?太后的寿礼再加咱们的箱笼,十五车绰绰有余。” 岑殷这才放下碗筷,正视曜灵道:“本来是够的,不过今日夫人后楼上又取下不少来,想必就不够了。” 曜灵垂首不语,半晌叹了口气:“二爷其实全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举?” 岑殷抬头看了四下里,丫鬟们会意,低头纷纷退了出去,见无人时,岑殷方温柔地开口:“其实不必如此,一点后路不留,也不是好事。” 原来岑殷听见钱妈妈的话就反应了过来,曜灵这是将家里所有能动用的钱财都取将出来,预备做自己军费上开支的意思了。 所以才有不留后路这一说。 曜灵微微笑了,秋水双波,顾盼生娇:“二爷既然知道,臣妾也就将心里话实说了。此回进京,二爷别怪臣妾说句实话,我心里只是不详。若没有他事最好,银子留着总归要花,没了也无所谓,臣妾不是那起过惯了锦衣玉食日子的人,没有也罢。若真有他事,做足了准备总不是坏事。” 岑殷心里如被绞过一样的疼,面上还是依旧保持镇定,他是个男人,男人正该顶天立地扛生死的,他不能让自己的女人担忧这些事。 “可我不能带兵入京,宫里若是知道了,没事也生出事来了。宁王之事已是前车之鉴,城外都是皇上嫡系,即便我有本事带人过去,也无处安札。” 岑殷竭力排揎曜灵心头不安,即便知道是虚词,他也只能这样出口。总不能说,咱们此去只是送死这样的话吧? 不料曜灵眼中青光愈发明显,牙关也咬紧了显出青筋来:“谁说没有地方?尹家庄不是地方?” 岑殷怔住了。 他完全没想到尹家庄。不能牵连曜灵,是他一向行事的宗旨。尹家庄是尹度留给曜灵安身立命之处,可谓最后的避风港,即便别的都没了,到底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更别提,尹度和夫人亦长眠于此地了。 “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岑殷抽身从桌边站了起来,一桌子碗碟被碰撞得叮当直响,曜灵扬首看他,目光之中,满是柔情爱意。 “为何不可?”曜灵粉颈高抬,含娇细语:“我知二爷为我。只是如今你我二人,还能再分得这样清楚么?有什么是我的,却不是二爷的?又或者二爷有什么,不是我的?” 此话一出口,岑殷顿时口张而不能翕,心头脑海里嗡嗡响起一片来。 是啊,离了她他不能独活,他总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那么她呢?离了自己,还有好好地活下去么? 他曾这样希望过,因知她最是个独立夙慧的女子,自己即便有一日不在,总也希望她能够好好活将下去。 可是不能。 曜灵刚才的话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不,不能。 “尹家庄是我的,如今自然也是二爷的。那地方靠近京城,却是独立于县郊之外,且相对密闭又无外人,如今花期未到,帮佣正不太多,我只要吩咐下去,将外人都悄悄散了,只留下吉家几口人,再有就是店里伙计也可以过去几个帮忙。” 岑殷看她一脸坚决,知道必盘算此事有段时间了,且依他对她的了解,打定了主意的事,只怕无人能驳回头。 “可是用什么借口散人?好好的将人都散了,必有流言蜚语,宫里对尹家庄不可谓不注意,这样的话传出来。。。” 岑殷只有将难处放大,放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以令曜灵知难而退。 不料曜灵回得飞快:“就说我经日不理采薇庄的事,生意上已无力支撑,少不得去人减支,以平衡开消。” 岑殷无话可说了。 “可我这里二万人马,如何都带进京去?且慢说动静太大,就尹家庄只怕也住不下那许多人。” 岑殷又想出个难题来。 曜灵竖起食指摇了摇,笑得十分温柔,猫眼里华彩放光,含威带情:“这可臣妾也早虑到。自然不必与你我一路同行,杭州城里什么没有?茶叶绸缎,各样贩一点扮做货朗,进京里做小买卖求生活,有何不可?晚来只管歇在尹家庄,只说没了胭脂生意,做了客栈倒也寻些钱财来路。” 岑殷不觉哗然:“那可是两万人马!”他觉得曜灵的想法有些小儿科了。 曜灵瞪他一眼:“自然不是全部如此。货郎一些,杂耍一些,农家帮佣一些,还有些离家进京寻人的,总之分散开来走,必要时绕道,宁可远些,只要路上赶些,总要可以及时到达京城就是了。” 岑殷不觉心生敬佩之意!这小丫头果然不简单!心胸谋略皆不可小视!这主意他也曾想过,后因入京后无落脚之处因此做罢。 不想她与自己想到了一处,且将尹家庄这座祖产提供出来,一解他燃眉之急。 曜灵的话还没说完呢:“兵器倒是难题。不过太后万寿之仪倒正可用来掩人耳目。一路过去,谁有胆子敢查太后的寿礼?借此为机,正好将东西押到尹家庄,藏在地里,就没人知道了。” 听到这里,岑殷不觉击掌大笑:“果然好计!且夫人想得周全,又有办法又有能力!为夫的自愧不如,竟要甘拜下风了!” 说着当真弯腰下去,重重对着曜灵作了个揖。 第二百十章 进庄 曜灵红了脸,这才坐了下来,口中恢复小女儿态道:“二爷又来嘲笑人!臣妾不理,只管吃饭!” 岑殷见她当真扒拉起饭来,忙叫停不许:“只怕那饭菜都凉了!来人!重热了来!” 当下岑殷与曜灵,饭后将细细将此事议定,详细计划之后,下午岑殷便去了兵营,吩咐守备将军中组织成列,有专扮货郎的,专扮手工匠人,专扮卖艺等等之类,各自领了钱去,买来所需物品。 岑殷又与守备及各列头领商量行军路线,及途中所要注意事项,忙到掌灯时方才回来。 曜灵早与丫鬟们将箱笼包裹收拾好了,厨房里也将路菜都预备出来,曜灵又修书一封,托了城里洛家飞鸽传回采薇庄,因刘勤不知是否回去,特命了吉利方成,将店关了,店里所有钱财都取将出来,带着众伙计回去尹家庄。 岑殷回来后听说,心里又有些不安:“这样关了门,不知宫里该起何念头?” 曜灵冷笑:“起何念头?这不正是太后巴望以久的?她自赶我出京就没想让我回去,此时关了采薇庄,我爹一生心血毁去大半,太后只怕要笑不拢嘴了!” 岑殷灯下喝茶,此时那手便有些端不住碗,沉默片刻,他缓缓叫了一声:“灵儿!” 曜灵回头,嫣然冲他一笑:“不过没事!”她的笑有些不太稳定,不过到底还是笑了:“我有手艺,什么时候再开就是了!” 岑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心头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话来。 “这事怪不得别人,”曜灵知道岑殷自责,这让她愈发痛恨那个造成眼下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太后! “要不是她野心太大,我和我爹,何至于此!” 曜灵的声音里和血带泪。到了今天,她自觉人生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亲眼看见太后被处死!无论被谁! 岑殷张了张口,有些话他想说已经很久了,可犹豫再三,他还是没能说得出口。 一个靶子就够了,岑殷心疼地想,又何必替她再寻了个?她已经过得够不容易了。 二日之后,到了出发的正日子,岑殷在二门外看人收拢箱笼搬运上车。曜灵则在自己院里锁门闭户。吩咐人看守屋子。 不想一个小厮冲进门来。曜灵一见暗自吃了一惊,原来是那个她特命去守在刘勤下处的小厮。 “你怎么来了?刘勤人呢?”曜灵不觉心跳加速。 “回夫人的话,刘勤有几日没见了!”小厮一个头磕在地上,几乎磕出血来。 曜灵倒吸一口凉气:“怎么现在才来回我!”她又急又气。 那小厮自知热祸。直在地上捣头不止:“夫人饶命!我本日日看守,后来见刘勤他去了赌场就不出来,也就当他歇在场内,因以前也这样过。谁曾想连着几日也不见人,这才去那赌场一问,才知早几日已从后门走了,再没来过!” 曜灵慢慢向前几步,直逼到那小厮面前,脸上拢着九寒冰霜。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吉姐儿呢?!” 小厮沮丧不已:“小的觉得不对,忙从赌场赶回客栈,寻着掌柜的一问,才知也于几日前退了房,走了不见!” 曜灵不敢相信地瞪住那小厮。这是什么意思?刘勤带了吉姐儿回京了么?! 钱妈妈见她再问不出话来。只好自己上前来问着那小厮:“可问清掌柜的,吉姐儿去了什么地方?是跟她男人一起走的么?房帐是谁出钱清的?” 小厮回道:“小的还真问了,说是男的回来,带了女的一起走的,女的本自不肯,还说要给什么人送个信儿什么的。不过男的不让,不过半个时辰收拾了人就走了。房钱是男人出的,新崭崭的一百两银票。” 钱妈妈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再看曜灵,粉脸灰了一半。 “知道了,”钱妈妈吩咐那小厮,“一个字也不许露出风去!”说着自作主张,从袖子里掏出一吊钱赏了。 小厮磕头称谢去了,自是一身冷汗,倒也庆幸,本以为要罚,不想竟赏了。 钱妈妈慢慢走回曜灵身边,欲言又止。曜灵对她苦笑一下:“看来是我低估了刘勤。” 这个时候回到京城,说明刘勤这段时间虽则看似人在赌场不理外事,可实际却是眼耳俱明的。一听说静王王妃将要入京给太后做寿,立刻便与吉姐儿启程回去。 他有什么目的? 不用说,刘勤唯一可能的去处便是尹家庄。若放在过去,曜灵会对此感到十分安心。刘勤于她,自出生便如同贴心的大哥哥一般,是可交付性命的。 可现在呢?曜灵不知道,现在的刘勤,还能不能对得起自己这分曾经的信任。 “他还不至于,”钱妈妈冲她连连摇头摆手,“刘勤一时想不开,也是因为你与静王的亲事。可事已至此,我还是信得过他。你爹自小将他养大,我也是看着他成人的。我觉得他不是那样龌龊卑鄙的人。你爹娘的死对你来说是多大的打击,除了我和何干,只有他刘勤最清楚了。那几年你怎么过来的,也只有他最看在眼里。别的也罢了,大事上,刘勤我信得过。” 曜灵知道,钱妈妈心里的担心其实跟自己一样。生怕刘勤回到尹家庄,发现静王的人马,去宫里告密。 嘴上说信得过,可钱妈妈身子索索地颤个不住,两条腿像棉花做的,瘫软得半步也移不动,明显看出来,心里是怕极了。 事已至此。是啊,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人马都已出发,再后退?来不及了。 不过宁可信他不过,也不能让他坏事。如今且不是自己的性命,岑殷,还有尹家庄许多伙计,几万的部下,还有不知多少被牵连之人,他们的性命,不是儿戏。 不可凭自己一时凭无据所想,任意就决定了这些人的命运。 “青桃,去叫铜锤来!”曜灵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铜锤到了后,曜灵吩咐他即刻就出发,快马加鞭赶到京郊尹家庄,务求在刘勤之前到达。随后给他一封信,这是曜灵刚刚于案上急书所写的,上头秘密给方成吉利带了话,还有给吉老头的,让他们务必看住刘勤,只说他在杭城惹下事非,一但刘勤到了,立刻关他进柴扉不许放他出来,直到自己到时方可。 铜锤接了信不问多话,即刻二门外取了马,飞身上路。岑殷这才发觉有事,回来问时,曜灵已是一脸的轻松。 “都处理完了,请二爷放心!”曜灵清丽的脸上闪过一丝灵动的微笑,岑殷见钱妈妈在她身边脸色大变,心里便大约猜到一二,不过他不逼曜灵,愿意说时,她会说的。 “既然无事,夫人请上竹辇吧!”岑殷回她一微笑,让曜灵心里安宁温暖许多,扶住岑殷温柔的手,曜灵定了定神,又最后回头看了知芬斋一眼。 她在这里住下不过半年,却是她不长的人生中最幸福的半年时光。曜灵有些怅然地上了竹辇,心想,也不知,能不能再回来这里了。 二门外换了车,曜灵带着青桃并坐,钱妈妈与梨白忍冬几个丫鬟另坐一辆大车,箱笼包裹都已捆好装上后头的大车队中,岑殷翻身上马,慢慢走到曜灵车前。 “都好了么?”曜灵捞起帘子,问了一句。 岑殷笑着点头:“放心吧,你的妆奁箱柜我看着他们收的,保管一件不少。” 曜灵禁不住笑了起来,啐一口道:“二爷又来玩笑!没个正形!”说着就将帘儿放了下来。 岑殷也笑,于是吩咐一声:“出发!” 一路星夜兼程,半个月之后,车队赶到了京郊,吉老头带了几个人,早架起几丈远的卷蓬来等在当地,远远看见有车队过来,皱眉苦脸地就凑了上来。 “真是掌柜的!”方成眼尖,先看见了从后头跳下车来的钱妈妈,口中失声叫了出来。 吉利摇头晃脑地要看,不想吉老头上来就给了一个巴掌:“一边歇着去!现在可不是从前了,掌柜的身份不同,你这腌臜货可容不得上前!” “谁说的?!”不待众人多想,朱轮华盖车上,一把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前面的长随护卫们忙拥着上来,岑殷坐在马上早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时便吩咐:“将那打头的带上来回话!” 老吉头自认说得是自己了,忙先屁滚尿流地上来请安:“小的问王爷好!问王妃好!” 岑殷尚未开口,曜灵清脆而急切地声音又从后头传了出来:“是老吉头吧?!” 岑殷笑了,有人当真看见故人,急不可待了呢! “去吧!”岑殷宽厚地挥手向老吉头道:“后头车上,只怕有话吩咐你呢!” 老吉头笑眯眯地谢过,果然后头去了,那小碎步赶的,方成和吉利看得张大了嘴,想笑又不敢。 钱妈妈见是老吉头过来,早满面笑容地将曜灵车帘揭了开来,高高悬起挂在两旁的银钩上。 第二百十一章 刘勤 但见曜灵,身穿竹叶青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端庄雍容地正坐于车间,整个人如香雕粉捏,玉裹金妆,桃靥流丹,柳眉横翠,盈盈秋水,顾盼生波,其间青金相混,放出慑人的光来。 “哎哟哟,哎哟哟!”老吉头看见那熟悉又迫人的眼神,情不自禁就跪了下去,随即磕出三个来,碰碰直响。 曜灵示意钱妈妈,后者忙上前将吉老头扶了起来,曜灵朱唇轻启:“起来吧!老吉头。” 老吉头这才扶住钱妈妈慢慢起来了,不知怎么的,眼里老泪直流,钱妈妈递给他一方帕子,凭他自己拭去。 曜灵直到老吉头情绪平缓下来,方软语细声问道:“刘勤呢!怎不见他来?” 这话是她惦记了一路的事,今儿过来只看见老吉头带着方成和吉利二人,却不见铜锤,心便向下沉了一沉。 不知铜锤到了没有?可都将话带到了?刘勤是否回来?关他起来没有? 老吉头倒没什么异样,将眼泪擦干净之后,将帕子还回钱妈妈,这才正色回道:“早起本也说要来的,不想吉姐儿吐了一夜,害喜害得厉害,他就说算了,还是在家照顾娘子吧。我也曾打了骂了,说王爷王妃的事才是正经,怎么你大小不分了?吉姐儿已是生养过的人,吐点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这里絮叨,曜灵的心却渐渐平和下来,没关起来?铜锤没到?可是听起来,刘勤似乎又并无异常。 钱妈妈瞄她一眼,看其脸色放缓,知道心是定了,于是笑着止住老吉头道:“看这韶刀的,王妃不过提了一句便有这许多话回!” 老吉头忙噤声不言,有些慌张起来,心想早起浑家有句话倒说对了,自己是没应付大人物的经验。还是该刘勤来才好,可惜那厮死也要赖在家里,打着骂着不肯来,这不,害自己丢人现丑。 不料才想到这里,钱妈妈又笑得花一样上来,向他手里塞了一包银子:“哪!王妃赏的!家里各处打点着用吧!” 老吉头一愣,随即也笑了:“这是哪儿说的话?”他语气极为诚恳:“我们尹家庄上下,哪不是掌柜的?倒还要她打赏!”话是这样说,手却抓得牢牢的。 钱妈妈瞥他一眼。翻身走了回去。也不多说一个字。倒是曜灵打个圆场:“给你就收着。从来赏人的东西没有往回收的道理。” 老吉头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倒有人在试探性的叫唤了:“老吉头,掌柜的!” 老吉头忙折身返了回去,口中连骂带斥:“怎么说话怎么说话的!现在要叫王妃了不知道呀你们两个猴崽子!早说了不带你们来来了就生事!没见我正跟王妃说话呢你们就在这儿找事!看我回去不打断你们舌头胳膊大腿!” 回到二人身边。老吉头方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这丫头还跟以前一样,恩威并施,让人在她面前想说一句虚词假话也不可能。 没的说,尽得她爹真传! 曜灵吩咐钱妈妈放下帘子来,青桃坐在她身边,明显感觉到她心情好了许多,只是依旧有些忐忑不安。 老吉头便笑请前头那长随:“军爷,麻烦回话给王爷。小的早预备下卷蓬行馆之时,请王爷王妃坐下歇息,用杯茶再走吧!” 岑殷听见老吉头的话,不觉展眼向前张了张,果见那天棚架得精致。顶用芦席,上铺松毛,长有几里,远远看去望不到头。 岑殷微笑示意长随,那人上来对老吉头道:“王爷说多有劳你,只是何必?想也快到了。” 老吉头陪笑弯腰回道:“不是这话。一路以来王爷王妃辛苦得厉害,又是风又是灰的,王爷王妃都是贵人,哪里受得那许多苦?好在到了这里就就近家了,这几日虽是春天,却也日头晒得热烈,小的便想,若不架起棚子来趁些阴凉,何以显得家乡情深,入乡体适呢?” 岑殷点头,曜灵更在车上听得笑了起来,又对青桃道:“你看,这才是我爹调教出来的好人呢!一句好话能将人捧上了天。” 青桃也笑,钱妈妈更在车外小声道:“哄得人心里蜜似的甜,到头来赏银还是捏得山紧!这老吉头,一点儿没变!” 于是岑殷命车队沿卷蓬而入,入内果然沉静,又见两边摆放着不少松柏,触目所及,皆令人心畅体适,鼻息之下隐隐又有清香,却看不见花影,原来茉莉珠兰都放在板柏之后,所以看不到花,只闻得出香而已。 青桃一路走一路好奇地从帘子里向外张望,不想突然撞见下头一个小厮,圆头圆脑一脸憨相,正呆呆向上看来,青桃忙缩回头来,不想那小厮到底还是将她看了个清楚,眼里不觉放出光来。 “好个俊俏的小娘子!”方成在心里想,不知自己嘴张得快要落下口水来了。 青桃脸红得真如蜜桃成熟一般,曜灵也不说话,瞟她一眼,心里悄悄笑了。 走到一半处,已近中午,老吉头早收拾出一间打尖歇晌的行馆来,本是农人的大屋,不过现在面目全非。 屋里全新糊上干净洁白的墙纸,打扫得一尘不染,桌椅几榻皆是旧物,却不俗不烂,颇有野趣。 引枕靠垫皆以梅花青布,蓝缎镶边,其中暗韵清芬,原来填充的都是尹家庄上出产的旧年干玫瑰花瓣,混了杨花而成。 “请王爷王妃屋里歇息!”老吉头带了方成吉利跪于门口,伏身请道。 岑殷便命人去后头问曜灵,曜灵却已经让钱妈妈扶了自己下来。 “老吉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附庸风雅了?”曜灵进屋后打量一番,看见墙上一付山水画就笑了。 那画无疑是赝品,却也是仿得米蒂的名作。 岑殷跟进来,听见这话也笑了,向后吩咐道:“叫老吉头进来回话!” 丫鬟们也正要进来,听见这话便带了老吉头一同入内。老吉头被香风芬流簇拥还是头一回呢,顿时身上酥麻一半,腿脚也软了,好容易挨进来,人已经糊涂一半。 好在曜灵猫眼一瞪,他又即刻清醒了过来。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曜灵端坐榻上,接过青桃呈上的茶来。岑殷于她左手处亦落座,亦微笑从落苏手中接茶。 老吉头不敢抬眼,垂首地上回道:“回王妃的话,小的听人说,王爷王妃可不是轻易能对付过去了,不是弄些精细小吃就完事的。老汉活了这把子年纪,唯在这种事上一窍是不通的。因此问了刘勤,他倒机灵的很,从城里寻了个什么从前盐商家的清客来,由他做主,方造些这些张致来。” 又是刘勤!曜灵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下向一沉。这人不在,可处处都有他的影子。 “说起刘勤来,”岑殷不动声色地,这一路上曜灵已将事情都说于他知道,因此也心中有数:“他什么时候到家的?上回听夫人说起他来,恍惚还在杭州似的。” 曜灵也不说话,捧起茶碗沉默着,老吉头见这话好像是问着自己的,此时又无人应答,便回道:“回王爷的话,刘勤五天前到家的,吉姐儿跟他一路回来,二人倒都肥了,也不知在外享了什么福。吉姐儿脸色好过从前不少,说句实话,本自小的有些担心,见她这般,小的跟她娘心里也好过许多。刘勤依旧没话说,里外都是他当家,行事机灵,这里倒上下都服他。” 曜灵听见这话,心里不知是悲是喜。刘勤当真回心转意了?还是跟从前一样,有事只埋在心里,所以才叫外头通看不出来? 可老吉头话里意思,似乎吉姐儿也好过许多,这样看来,刘勤又应该是真的回转了。 “我倒急着想见吉姐儿,”曜灵突然开口,对岑殷道:“这里备了饭?只怕外头随从们要饿了,让他们用吧!我想。。。” 岑殷会意,便叫外头:“叮当!” 叮当应声而入,岑殷指她对老吉头道:“庄上可曾来过一个叫铜锤的小厮?是这丫头的弟弟呢!” 老吉头一见叮当高眉抠目的模样就笑了:“果然长得一样!那小厮早在刘勤到前几日就到了,赶得一身尘土,人倒还精神得很。不过他只跟刘勤好,二人一见如故,时刻不离左右。” 这么说来,铜锤并没将情况明说,许是怕吓着尹家庄上众人,因见刘勤在这里是当家的角色,不想动静太大的缘故。 本来曜灵也觉得自己此举过激了,岑殷也这样劝过她。什么凭证也没有就将人关进柴扉,无事也要叫人嚼出事来,何况在这样一个敏感时刻。 铜锤好样的!时刻跟住刘勤便是提妨的意思了,却又不打草惊蛇。 只是这样一来,曜灵更着急想去尹家庄看看了,这一想之下,她简直坐立不安,一刻也不能等了。 好在岑殷是极解她心意的,她只略流转眼波,岑殷便替她将话说出口来:“叮当你跟了王妃去,她心里只想她好姐妹吉姐儿,想得厉害,正如你思念铜锤一样呢!” 第二百十二章 临终 叮当会意笑道:“正是呢!那小厮离了我只会闯祸,我正不知他又生出什么事来,心里正急,既然王妃要去,带我同去是好的。” 于是曜灵话不多说,与叮当二人上车,疾驰而去。方成留下伺候,吉利骑马带领打头。 很快看见了熟悉的牌匾,尹家庄三个字印入眼帘,曜灵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何滋味,上回来时是因刘勤结亲,这回再来,自己也嫁作人妇了。 一切物是人非。 入庄之后,曜灵在车上看见田里地里,不少人忙着做活,也有扛着货郎担子的,也有正在空场地上耍着各色活计的。 看来岑殷的人马到了不少,曜灵定了定神,略感安慰。 马车到了吉姐儿小院前,这里本是老吉头家靠南一处空地,现在起出一座独立小院来,想是做了刘勤和吉姐儿的家了。 曜灵被叮当扶下车来,吉利正要上前叩门叫人,不想曜灵摆手示意不许:“你去吧,我自己来就行了。” 相反,她低低吩咐吉利,后者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曜灵语气坚决,他不好驳得,再看叮当,也是不动声色,吉利只得摸摸脑袋,退出去了。 曜灵上前推门,吱啦一声,门竟自己开了,进去方见,里头正面五间小屋,左右又各有一排,只是绿窗深闭,小院无人,庭前一棵梅树,结满了一树黄梅,红绽半边,地下也落了几个。 曜灵无声无息地走到正房窗外,先向里听了听声音,然后走到门口,轻轻向里唤了一声:“吉姐儿?” 立刻有了动静,屋里传来鞋履踏地的声音,很快出来一人,不偏不倚,正撞在曜灵眼前。 “刘勤!”曜灵失声叫了出来。 其实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本来就是人家的屋子,刘勤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曜灵心里暗讽自己的好笑。 “吉姐儿怎么样了?”为掩饰自己的失态,曜灵笑了起来:“早听说她不舒服,连带你也不得出来,我便先来看看,这都是你的不是,她早觉身上不好,你又非拖她出来,又赶着回来,竟也不对我说一句!” 刘勤似乎被曜灵连珠炮似的发问震住了。无话可回似的向里退了几步。脸上陪笑。 左边一排屋子里听见动静。于是也冲出来一人,正是铜锤。叮当一见就拉他再返回屋里,自行说话去了。 “王妃来看你了,”借这个机会做了缓冲一般。刘勤也说的出话来了:“还不快起来接着!” 曜灵正要拦下说不必,不想吉姐儿已经撩起布帘出来了,此时她肚子已经开始显露出来,确实比在杭州见她时胖了不少,脸色倒还是一样焦黄。 “见过王妃!”吉姐儿慌张就要下跪,曜灵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不必不必!” 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吉姐儿是好地坏全指在刘勤身上,而她曜灵呢?此时有一半的心思是要毁了刘勤的。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被请着坐了下来,曜灵小心着提起这事来:“怎么走时也不来对我说一句?倒害我担心了一路。” 刘勤自己亲自奉上茶来,不说吉姐儿开口。只自己应道:“也是临时起意。本来在杭州呆着也没什么事,我,”他不过略有犹豫就又接了下去:“我也是一时犯傻,总也转不过头来。不过后头想通了,天也正好暖和起来。想着庄上又要忙起来,不如还是回来的好。” 曜灵点头微笑,承认刘勤说得有理:“只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也不跟我告别一声?”她依旧在试探。 刘勤陪笑殷勤,现在的他,似乎真与杭州小客栈里那个不通情理不容人解释的刘勤判若两人了。 “王妃是忙人,我们不敢叨扰。本来在杭州小的对王妃就多有不敬,”说到这里,刘勤顿了一顿,很快又接下去道:“不过现在小的全然清醒了。有些事天注定,人也强求不得。倒不如专注眼前的幸福,来得牢靠。” 曜灵早期待刘勤对亲口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如今成真,且对方说得真心实意全然无假,她只有十分的欣慰而已。 不过刘勤刚才话间那短暂的停顿,也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这样就好,”曜灵只将此藏在心里,面上则明艳的笑了出来:“这样太好了。对了,那叫铜锤的本是我们命来打前战的,看你二人相处得倒好。” 刘勤呵呵笑了:“那小官儿?确是个有趣的紧的。看他年纪不大,听口气倒转了不少地方,又经过几场战事,是个有本事的,言语间也有趣得很。我觉得倒跟他十分相投,他也跟我跟得紧,于是也叫住在这院里,大家好一处说话解闷。” 吉姐儿闻言也笑了:“可不是?”她扶着腰道:“二人整日一处说话逗趣,倒将我落在后头了。” 刘勤也不看她,口中便道:“你一个婆娘哪里知道许多?身上又不舒服,只管养着便罢了。” 曜灵听其对吉姐儿口气似依旧冷淡,不觉心下一叹,正要说话,吉妈妈的声音倒在外头响天动地响了起来。 “掌柜的在哪儿呢?怎么说来就来了?!” 曜灵忙出来,果然是吉妈妈跌跌撞撞地进小院来了,人是老了许多又瘦又憔悴,不过精神头倒还跟从前一样十足。 “哎呀!”见曜灵出来,吉妈妈醒悟过来,口中忙又改了称呼:“奴才见过王妃!”说着话儿人就跪了下去。 叮当铜锤早从屋里出来,这时便一左一右将人扶了起来,曜灵上来拉住对方的手叫了声妈妈好,又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镯子来,套去对方手上。 于是刘勤从屋里搬出桌椅来,大家倒自在地院里说话聊起天来。不一时岑殷也到了,曜灵便起身要走。 “晚间不歇在这里?”吉姐儿眼巴巴地望着曜灵,满心满眼的不舍得。 曜灵也不愿意离开,只是无可奈何:“宫里急等着回话,还得去泓王府上给老人家请安,实在耽搁不起了。” 岑殷亲自扶曜灵上车,暗中悄悄问她:“据你看,刘勤现在如何?” 曜灵亦小声回道:“还好,铜锤极机灵的,也许看得住他。我刚才也打听些出来,自刘勤回来这几天,宫里没有人来,庄上田里也没有什么异常。” 岑殷还是不能放心,最终以叮当不忍与弟弟分开为由,留下她来,又密密嘱咐她许多,叮当不出一声地记在心里。 车队终于在日落城门将闭前赶进京来,皇上早派下特使迎接岑殷进城,并亲送到泓王府上方罢。 进府之后,早有与唐通一般的老管家上来问安,岑殷心跳不已,不待下马便问父母如何。 管事的灰了脸,低下头来声音也压低了三分:“回王爷的话,老王爷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心里想着要撑到王爷回来,只怕早就。。。” 岑殷身子僵在了马蹬上,好在旺全托他一把,不然只怕就要摔落下地。 曜灵心里替他难过,早从后头车上赶过来,这时便扶在他背后,牢牢撑住岑殷,又替他再问:“王妃又如何?” 管事的落下泪来:“更不如老王爷多了。。。” 黄昏的光线下,岑殷面色晦暗不明,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自打父母抽上太后送来的滋补烟土,这结局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管事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愈发说得止不住了。 “老王爷和王妃自几天前开始泻肚,太医院早中晚一日看视三回,都是抽这烟的人最怕就是泻肚,如今老王爷和王妃又久泻不止,年事且高,” 不待那管事将话说完,岑殷突然大步流星赶进门去,曜灵心里紧揪地疼,她知道岑殷心里会有多难过,这难关她三岁时也一样面对过。 岑殷不知自己是怎么穿过园子的,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知要冲向前,及到父亲所居小院时,他浑身都已经凉透了。 站在月亮门前,岑殷突然收住了脚步,心中止不住地生出怯意来。 好在身后伸出一双温柔的小手,暖暖地握住了的掌心。 “二爷,一起进去吧!”曜灵软语轻慰,没有别的话,只和他站在一起就够了。 岑殷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紧拉着曜灵,抬脚入内。 已是掌灯时光,泓王屋里十几只灯一起点了起来,照得屋内雪洞一般,亦愈发衬得床上那人,枯槁不成形了。 阳春三月,地下依旧拢着硕大的火盆,两只靠在床前,两只放在外间窗下,屋里许多丫鬟下人,可皆无声无息,看见岑殷曜灵进来,便都知趣退了出去。 岑殷一进来便知不好,这屋里满满当当都是死气,阴飕飕凉崩崩的,没一丝活泛。 泓王一动不动地闭眼躺在床上,身下被褥皆散出令人恶心的甜香气来,丫鬟们一日几次地替他更换,却也挡不住那殠腐的气味,后来实在无法,只得里外都散上了香料。 第二百十三章 遗诏 这是死人入棺才有的做法,现在却也顾不得了。 王妃另有一屋独居,想来也是差不多的情景。 “儿臣不孝!”岑殷来不及叫人打起帘子来,直接就跪到了里间门口。 曜灵紧挨在他身后,也默默跪了下来。 泓王已经昏迷许久,这时听见自己儿子的声音,一缕幽魂又回到了身上,慢悠悠地,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是殷儿回来了?”泓王声音肃穆沉静,倒不像是从如具枯木般的身体里传出来的。 岑殷低低说了声是,只怕声音一大,眼泪就要忍不住落下来。 曜灵跟他一路,早见其眼眶红红的,知道是难过极了,愈发心疼,却也无奈。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泓王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有些话有些事现在不说不做,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说实话若不是有事未了,泓王一口气也实撑不到如今。 岑殷极小心地走到床前,老人身子轻轻地放在床上,他只怕自己气息大了,就要将那没什么份量的轻薄身躯,吹上天去。 泓王闭上眼睛,却没睡过去,一只手绕到床里被褥下,翻开绣花软垫,再向下探去,因身上没有力气,便显得十分吃力。 岑殷生怕父亲受累,赶紧上前来要帮忙,不想泓王怒睁双眼:“且不必如此!” 五个字将岑殷轰回了原处。父亲老了病了弱了,可当年的气派犹存,他没有残去。 半人粗的床柱后,泓王总算将那东西掏进了手里。 “守了半辈子,也是时候了。”泓王在刚才的攫取中似乎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现在连说话的声音都小到几乎不闻,手颤颤巍巍地伸了过来,示意岑殷接去。 岑殷眼中乍然闪过疑虑,自然即刻站起来将此物接了过来,原来是个黑漆漆破旧的小匣子。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只不知里头放着什么。 “不是你的,却是那丫头的。”泓王疲惫地开了口:“本王替她守了几十年,现在总算物归原主。本想着,若是给了她只怕她也没那个本事保存下来,因此倒是操了这些年的心。不过如今有你了,”泓王指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你也成人了,就由你来守着她吧。” 岑殷一对幽眸似寒星般深邃,他突然明白了,这匣子里原来就是太后想了几十年却到不得手的东西! 先帝遗诏! 泓王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也越来越沉。不过他还在勉力强撑:“太后总也想不明白。一个抽上了阿芙蓉的人,怎么会那么大的毅力?既然这老烟鬼说他没有,断了几天烟也说没有,那想必就真的没有了吧?” 说到这里。泓王突然笑了出来,得意而冽然:“她也不想想!本王出生入死,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她那点小剂量入得了本王法眼?不过凭她去罢了!” 曜灵由不得抬起头来,先看泓王,后看岑殷,前者虽将临死,却依旧刚硬如铁,后者呢?则俨然与前者如出一辙。 原来她的前半生。都是床上那位老人在守护,而后半生?则又俨然托付于老人的儿子了。 泓王就在岑殷和曜灵抵京的这天夜里走了,王妃早于他一步,见过儿子一面便于黄昏时长久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岑殷看似淡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家里上下也都很平静,皆早知会有这么一天,以前不过只是熬日子罢了。 岑殷将那匣子交到曜灵手里,先帝护佑她的灵物,自然先由她来打开最为合适。 外表破旧的匣子,打开来却是锦缎内镶,金灿灿的盘龙纹样显示,这是皇上御笔亲指无疑。 果然如先前曜灵听说的一样,先帝早料到太后会对尹度后人有异心,特书此谕,护佑曜灵。上头提到,若太后真要动手欲对曜灵行不义之事,可即刻出示此谕,废去太后名号,自此打入冷宫不许再理后宫之事。 这对太后将是致命的打击,比杀了她还要痛苦,先帝临死前也明说了有此一谕以示提警。太后因此一直对此物耿耿于怀,只不知先帝将其托付于何人,因此总也怀疑在老太后身上。 “也是因为老太后对你太好的缘故。”岑殷看着灯下清冷如月那一裘剪影,缓缓地道。 曜灵手抖得如风中枯叶,多年以来自己心头郁结于此时在眼前慢慢展开,她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悲? “当年老太后最心爱的儿子就是你父亲,可惜他不肯留在宫里,老太后劝了又劝,先帝身体不好,将来你父亲必有大任。甚至这样的话也说了出来,可你父亲就是不肯。”岑殷知道,真相是对曜灵最大的安慰。 这么多年下来,她盼望的,不就是一句实话么? “我知道,我爹不肯留下,也是因为太后。”曜灵想起老宫女的话来,声音里开始充斥戾气:“太后心里只有我爹,我爹心里却只得我娘一人。太后因爱生恨,我爹若留下只会给我娘带来无尽忧烦,因此他才不肯。” 岑殷背手望向窗外,春天的气息越来越浓,万物都开始从冬的严苛中复苏回来。 “原来你早知道?这事当年于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太后几乎是撕破了脸,最后还是换来一场冷遇。老太后罚她三个月不得出宫门一步,若不是先帝驾崩得太快,只怕太后远没有今天的好日子可过。” 曜灵突然发作起来,手挥过处,桌上杯盏尽落:“所以她这样恨我?所以她杀了我爹我娘?所以她还要至我于死地方快?!” 岑殷垂首下去,英挺眉峰染上了蹙意,一张俊颜愈发阴沉,他的话里其实已有破绽,可曜灵正在气头上,所以没听出来。 听不出来也是好事,老太后也没几天好活了。 “你爹走了之后,”岑殷有意将话题岔开,“几位王爷虽说也有继位可能,却都不在老太后与先帝的眼内。当年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却说年纪极小,却文武各样出众,只人品略令人微词,可他毕竟还小,可以磨练,再者,老太后正值壮年,自信可以驾驭。” 曜灵咬紧牙关听着,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 “只是你爹,宫里始终对他放心不下,”岑殷不知,自己的含糊其辞能不能混得过去:“因此先帝将死之前,便要先将你爹除去,因你爹人虽走了,宫内外拥趸却不少,生怕将来朝廷风云突起,天下大乱,因此。。。” “太后这个贱人!”曜灵终于忍不住发泄出来:“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岑殷冰眸微敛,又抬首看向曜灵,眼中全是难言的苦涩之意。 这天后半夜宫里便得知了消息,可是明儿就是太后万寿,因此丧信密不可发,只待明日过后再论。 因此先于泓王府上自家收殓了泓王与夫人,只待三日之后发丧,方可厝柩于皇家禅寺。 次日五更天,岑殷与曜灵皆起个大早,其实二人几乎一夜不眠,早起相对时,各自看着对方的黑眼圈苦笑。 “今儿不打粉也不行了,”曜灵点镜理妆,喃喃自语。她今儿不但不可气弱,更愈发要打扮出光鲜出众,太后想看她颓败?门儿也没有! 尹家的女儿就是这样硬气! 岑殷换上绯色文鹤补服,落苏正要替他戴上梁冠帽,不想曜灵从镜子里看见,起身过来道:“我来吧!” 落苏忙陪笑将帽子交于曜灵,自己退了下去。 曜灵端正将梁冠帽带好,又细心替岑殷束上革带,又系上一对玉鱼袋,那是先帝赐给泓王的,现在传给岑殷了。 “好了,”曜灵披着一头黑黝黝缎子一般的长发,冲着岑殷勉力一笑:“王爷精神得很!” 岑殷却连笑也笑不出来,只好眯眯眼睛:“是吗?也许我也该跟夫人一样,扑点粉才好吧?” 曜灵本是一心苦闷,这时不免扑哧一声笑了,嗔道:“又来玩笑!”说完便回到妆台前:“梨白,替我梳头吧!” 珠翠庆云冠扶上头去,通红的撒金五蝠捧云的刻丝大袖衫,蹙金绣云霞翟纹,钑花金坠子,深青色绢丝霞帔。一切无不昭示,这是位王妃,身份贵不可及。 东华门入宫之后,岑殷与众官一起去了万岁山,命妇们则一起在聚集在东华门外伺候。顷刻之后,太后的仪仗便排了出来,先是御前卫士、锦前卫士、锦衣卫、校卫、侍卫、御林军、禁军整整齐齐列队出来,后头便跟着龙旌、凤帜、曲盖、黄伞、团扇、锦幡,密密麻麻看不清多少,女侍宫娥、绣衣卫则捧着金踏脚、金盂、金壶、金交椅、金水罐、金炉、金脂盒、金香盒、拂子、方扇,香柄一对对紧随而至。 这后头方才是太后的凤舆,太后戴着双凤翔龙冠,金绣龙凤锦披,穿着通袖龙凤大红绣袍,金龙霞帔,髻上龙凤饰,金玉珠宝钏镯,翡翠大珮,红罗长裙,望上去真是威仪堂皇,逼得人不敢直视。 第二百十四章 寿筵 曜灵默不作声地看着,只一眼便垂下头去。这女人权倾已极,却不想想,自己这一切是掩盖下多少鲜血白骨而来! 太后端坐在辇中,脸上似笑非笑,有意要叫人瞧见自己一般,特命宫女把辇上的珠帘高卷,自乾清门起驾,往东西华门游行了一周。 皇帝一早便戴冕冠,衣衮龙袍,白圭朱舄,亲赴太庙致祭列祖列宗。祭祀既毕,銮驾仪卫直进东华门。 此时见太后凤舆将至,皇帝亲自下来迎接,直上万岁山受文武百官的朝贺。这时各省进献仪的官吏,纷纷便呈献贡物,各色真珠宝玩,玉石金银,器具杂物,食品酒醴,种种奇花异样,争胜斗丽,说不尽的富贵,道不完的福气。 过后皇帝便亲奉着太后,登皇殿亲检寿仪。二人当了众臣子的面,和睦得很,有说有笑,皇帝是极为恭敬的,太后呢?又是形容不出的仁厚宽容。 接着皇帝便传谕文武大臣并其家眷,在华盖殿赐宴,各省来京贡仪和祝寿的官吏,着在宁安殿、仁寿殿、怀仁殿、育德殿等四处赐宴。 太后自然也跟着去了华盖殿,皇上躬请其正位端坐了,又献过头一轮寿酒,太后方笑着开了金口:“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泥,今儿难得借哀家寿筵相聚,一醉方休才好。” 众臣子陪笑应声不迭,见皇帝先行举杯之后,大家方一起端起金杯来。 “可觉得乏了?”岑殷悄悄问着曜灵:“站了一上午,只怕腿酸了吧?” 曜灵回眸一笑:“哪有那样娇贵?以前做胭脂的时候,一站一天也是有的,二爷也太过担心了。” 岑殷看见她的笑,心里舒服许多。因了太后的万寿,自己父母去世也不得报信发丧,这令他痛苦难过,却还不得不在杀死他二老的凶手面前强颜欢笑,这令心里的苦涩愈发加倍。 太后眼光一转。立刻向这边瞟了过来:“静王伉俪情深,实令哀家宽心不已。本以为自己当初已是做得对了,不想还是皇帝想得更深一位,到底一圆静王心愿,如今看来,静王对夫人,确是衷情一片呢!” 岑殷垂首陪笑:“不敢不敢,太后说笑了!”心里恨极了这个女人,面上却不得不与之周旋敷衍。 太后便看皇帝,后者会意地笑道:“正是呢!不过虽说朕当日做了件成全的美事。只怕如今。却又要令静王恨我呢!” 岑殷曜灵闻言俱是一惊。曜灵青金色的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顿时闪过一道寒芒,岑殷则顿时就沉了眼眸,俊美的面容瞬间冷凝。周身仿佛有寒气凝结,令见者森森然。 皇上却是毫不在意地,反指于太后笑道:“看看,果然静王王妃紧张起来!唉,怪朕不好,不过也是无奈之举呀!” 太后笑得灿若殿后一树碧桃花,嗔着自己儿子道:“哀家早说不可!皇帝只是不听,如今怎么好?圣旨已经拟好,皇上金口玉言。再也不能改动了!” 曜灵再也忍耐不下去,她明眼看出,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明着就是要让岑殷和自己不好过罢了! 到底唱得哪一出?亮出来看看好了! “太后,”曜灵突然站起身来。盈盈笑言,端厚雍容:“不知皇上和太后,所指何意?说起来,臣妾本欠皇上一句多谢,若不皇帝当日好意,特令刘相夫妇收留,如今也不得臣妾在座与静王同贺太后万寿,如今皇上有旨。。。” 她有意收住了后头的话。提起太后和皇帝当初的分歧,是让对方不好看的意思,也是有意要激太后说出现在的真实目的. 猫玩老鼠,这游戏皇帝和太后玩得实在有些过了。长痛不如短痛,要刁难有麻烦,直接说出来好了! 要再塞进几个女人入王府来?再不让泓王正礼出丧?曜灵在心里暗自冷笑,不啻是这些罢了! 女人我才不怕,你们就再塞进成百上千的来,岑殷也不会正眼瞧去;泓王?量你母子二人也没那个胆量不让泓王正礼发丧! 且不说当年泓王所立赫赫战功,多少旧臣老将看着呢!若皇帝太后私心胡乱行事,将要寒了多少人的心去! 曜灵的话明显引出太后的好奇来,她默默不作声,一双结满冰霜的琥珀色眸子,直直盯住曜灵。 不过曜灵的话是有道理的,且道谢在前,太后发不出火来,她心知肚明。 所以半晌之后,太后突然笑了:“静王妃原来如此感念此事?也对,女人间最在乎就是正侧身份,当了诸位的面哀家也不怕说上一句,当看若不立哀家为后,太子也就不是现在的皇帝了!”说着她愈发朗朗笑得大声。 皇帝也笑了,只是相比太后,他笑得有些无声无息,有些尴尬不宁。 在座各位一起配合着也笑了出来,不笑不行,笑大了也不行,这就是为人臣子的难处了。 曜灵嘴角牵强地扬起,还是因为岑殷在桌下握紧了她的手,方得此丝丝笑容。 太后自管自笑了半天,然后方开口道:“皇帝不愿意说,只有哀家来做这个恶人了。你们也知道,”说是你们,太后只看曜灵一人:“宁王早有谋反之意,早前在京郊外布置下人马,竟有万人之多。。。” 曜灵和岑殷同时心中一紧,万人?其实不到一半。太后明知事实还要扯谎,究竟何意? 太后得意洋洋,她要得就是这个效果。 “皇帝自然不能任由宁王这样猖狂,月前已将那些乱贼拿下。宁王并不知晓,依旧在滇南做他的春秋美梦呢!”太后的声音中,仁厚渐悄,阴毒慢显。 “宁王于藩地屯兵早已不是新鲜事了,”郑相适时站了出来,替主子掩饰一句:“朝廷正该讨伐平藩才好!” 太后点头,与郑相一唱一和已是她练就熟烂的本事:“所以呢!”她将阴冷入髓的目光从曜灵脸上移开,绕殿一周,还是回到这一桌上,不过没看曜灵,却盯住了岑殷。 “朝中各位武将,唯有静王最得皇帝和哀家信任,又功高武强,除了岑殷,哀家和皇帝,实在想不出还有何人,能担此重任呢!” 如一个焦雷从头顶上炸过,曜灵怔住了。她失去了知觉,周围的一切尽不可知,尽不能闻了。 桌下本与自己紧紧相牵的岑殷的手,依旧密密相连,岑殷十分镇定,这个消息对他来说亦十分突然,亦令他几至绝望,可他知道,自己万不能松了曜灵的手,现在除了彼此,他和她皆可谓是一无所靠了。 曜灵的小脸变得煞白,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冲太后那张笑得明艳的脸庞直啐上一口去,几乎就要当了满殿重臣和其家眷的面,推翻面前酒席,直拔出殿上侍卫的剑,逼到那女人喉尖处去。 可是没有。最终她还是定下神来。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乎可说耗尽了曜灵全部的力气,几乎屏断了周身的经脉,方才强忍住没动。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有就是岑殷低低的这一句话,唯不是这十个字,曜灵很难说自己现在会冲动到什么地步。 太后有些失望,脸上的笑便再挂不下去了。她是指望曜灵能当殿失态的,最后大闹一场自己正好有理由拿她罚她。 可惜这丫头心性太强,太后想到这里,愈发脸色阴沉下来,自已几回自为得手,最后还是败于她手下。 看见太后脸色不好,众臣皆感惶恐,唯有曜灵,笑意,慢慢回到了她的脸上。 果然已强敌就弱!爹爹这句话没说错!什么时候也不能认输,就算到了最后关头,也是拼命搏上一搏! “太后皇帝果然费心了,”曜灵再度开口时,脸上的笑已经昭然若示,皇帝有些目瞪口呆,太后更是直接露出怒色来。 “既然静王得此重任,必将尽心尽力,以不负二位厚望!”曜灵带着凌厉的微笑,冷眼看着太后,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冷然。 你想看我颓败?还是那句话,门儿也没有! 岑殷觉得自己掌心那团冰正在慢慢回温,他的心情也随之渐渐好转起来,此时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也该说点什么了吧? “臣,”岑殷站起来,与曜灵并列而立,清冽眼神中透出凛然傲气来:“必不负皇帝重托!” 皇帝默然看着岑殷,并不理会太后脸上越来越厚的密云,片刻后微笑回头对庄贵妃道:“爱妃且看,朕手下有如此猛将,宁王还有何忧?早跟你说过,不必担心了吧?” 庄贵妃娇笑连连,就势依偎在了皇帝眼里。 太后眼中的怒气已经越来越盛,若不是今儿是自己做寿,她恨不能就此拂袖而去。 本想打击那丫头一下,可现在怎样?倒愈发显得别人都有依有靠,只有自己是个孤家寡人,哀家二个字听起来,更是愈发不入耳! “可惜老太后今儿不得起身,”太后徒然心生一念,眼见皇帝赐曜灵坐下来,又再开口找些不快来说:“老太后最喜欢小掌柜的,身体好时不日不离口中念叨,若今儿看见小掌柜的成了静王妃,老人家不知该乐成什么样了。” 第二百十五章 临行 曜灵倒没什么说的,爹爹甚受老太后宠爱,自己也被爱屋及屋,不过她到底人在宫外长大,要说感情,她对老太后还不如对钱妈妈。 岑殷注意地看了太后一眼,神仿佛有冰峰般锐利森凉。 “老太后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听见静王妃进京竟也没什么起色,”太后的声音又低了下去,曜灵没什么反应,她说着无趣。 皇帝清了清喉咙,笑对庄贵妃道:“怎么爱妃偷懒了?快替静王王妃将金杯满上!今儿既是替太后做寿,也借花献佛,替静王践行。此事宜早不宜迟,走漏了风声将对静王大为不利,不如就。。。” 太后突然接过话来:“不如就三日之后出发!” 岑殷冷峻地扫视这母子二人,逼人到这种地步他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识。怪不得先帝也实难再忍受下去,宁可一死,也不屈从。 不过他是不服软的,再者有了曜灵,他更要为她支撑到底。 “好,”于是岑殷咬了牙,皇帝的话是金口玉言,一但说出口来便不可收回,他只有答应下来:“臣遵旨!” 一席寿筵直到领完,岑殷与曜灵桌下的手再没分开过。 太后看在眼里,脸上愈发难看,竟也不再避人,倒是皇帝,表情幽晦难明,阴睛难定。 出宫之后,曜灵直一路脊背挺立,直到上车后才缓缓叹了口气。青桃在她身旁坐着,思来想去,无话可以安慰,只因她心里也实在难过,更比曜灵掩饰不住。 “行了,”曜灵眼神直直看向前方:“收起眼泪来!这东西最是无用,若眼泪能解决问题,这世上早没了麻烦!” 青桃本以为曜灵看不到自己在哭,不想还是隐瞒不住。 曜灵早已是刀剜肝胆、剑锉身心般,可她忍住了不动声色。她并是那种小女人只求整日与夫君缠绵之人。岑殷以前是个武将,一品大将军沙场上活过来的,她不可能指望他整日只混在自己身边。 男儿志在四方,曜灵自跟了岑殷,便愿意为他承担一切。 只是这场战,非同寻常。 谁知道太后和皇帝是不是存心下套,联合了宁王要治死岑殷? 藩王屯兵,并不只有宁王一人,太后那番话可以说是指责宁王,也可说是敲山震虎含沙射影。 如果他们真的知道的话。 曜灵想到这里。不觉捏紧了一双粉拳。不知宫里到底知道了多少。据景夫人送来的消息。倒像是一无所知。 景夫人不敢对自己撒谎,这一点曜灵十分自信。 难道自己错了? 曜灵眉头紧锁,情不自禁又叹了口气。 好像是听见她在不住叹息,车窗外马蹄声响起。那是岑殷的声音,曜灵对他总是十分敏感,不论人还是马,只是有他,她总是第一个听见。 马蹄声连连,安稳平定,一丝不乱,这声音让曜灵生出安全感来,本来焦虑不宁的心情。慢慢被抚平下来,双拳也渐渐舒展来开。 急也没用!曜灵嘲笑自己。事情既然出来,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解决,方是正道。急出心火来,倒正中了太后的下怀。 回到府里。大事小事成堆。泓王三日后发丧,岑殷却要于三日后发兵滇南。几乎脚不点地,曜灵自进了家门就开始忙碌,泓王妃走了,她就是这家里唯一的主家婆,为免她操心过劳,小事管事们通替她挡了,但还是直让她忙到黄昏才有空见着岑殷。 岑殷倒是一直在外书房,与守备关在一处,不知商量什么,曜灵进来时,屋里刚刚才抬进丫鬟来点灯。 “请王妃安!”刘守备一见曜灵到了,忙起身行礼,曜灵摆手不让,只急问道:“有什么办法没有?不然咱们即刻就举事如何?” 话一出口,曜灵立刻后悔,这话太过冲动,简直不像她。 果然岑殷微笑起来,也不顾守备在场,拉过她的手道:“灵儿别急,尚不至于此。” 曜灵从听说消息直到回家理事,也不曾落过一滴眼泪,不想岑殷这一句话,倒引得她眼眶泛红。 强定了定神,将那股热流按压下去,曜灵也笑而回视,望向岑殷的眸子里金光密闪,妍静而灵慧。 “是我错了,原不该说这个,二爷一定有了主张?说给我听听吧。”曜灵挨在岑殷身后坐了下来,她知道当了外人不该如此,可现在她只想靠在他身边,多一刻也好。 岑殷艰难地开了口:“三日之后,自然要去的。”只这一句就又让曜灵心里的火复又烧了起来,可她忍住了,她知道,岑殷比她更要难过万倍,她若能平静,岑殷便有了余地。 果然岑殷见她如此,方才将话继续了下去:“灵儿放心,庄上人马和守备依旧留在这里,万一,”他的声音顿了一顿:“万一宫里有个不好,你也可以有应对之策。” 这下曜灵不肯了:“这怎么行?”她的眼眸里金光不见了,青色泛了上来:“守备自然要跟了你去,二爷此去都是皇上嫡系兵马,若身边再没个自己人,有事怎么处置?不行,刘守备一定要去!” 庄上人马是无论如何不可暴露的,这一点岑殷曜灵心知肚明,可守备不一样,他可以带了去做副统领,有他在,曜灵多少可以放些心来。 岑殷却也是一样想头,守备留在曜灵身边,对他也是安慰。 刘守备见二人如此相对坚持,心里犯了难,因知道这两人都是为了对方可以牺牲自己的。 半晌,曜灵反手握住岑殷,神态淡定自若地再次开口:“我知二爷一切为我,灵儿岂不也是一样?若守备留下,无用不说,灵儿只怕整日担心不能寝食,这样一来,二爷岂不愈发烦忧了?再者,” 她见岑殷张口似有话要驳,立刻拦在了他的前头:“再者,我这里并无大事。有先帝遗诏在,太后不敢动我。老太后也还在呢,虽不能起身,到底还有口气在。宫里不敢对我怎样,说到底,”她的声音低到极处:“她不过是要亲眼见我不好过罢了。” 这个她,自然指着太后。 事到如今,岑殷不得不承认曜灵的话是有道理的,可是有些事,她尚不知道。 “灵儿你还记得,上回去杭州路上,那伙要杀我的黑衣人么?”岑殷知道,这话不说不行了,“他们其实不是要杀我,不过借杀我做个幌子,其实目标是你。” 他一直不说实话,就是怕曜灵惊忧,且一向有自己在她身边,也不必她操这个心。 可如今不行了,他即将远离,若再不说实情,只怕曜灵无心提妨,反要着了暗手。 曜灵蹙紧黛眉,眼神骤然变得锋锐冷冽。 “那黑衣人也不是来自太后,却是皇帝的人。”岑殷话一出口,便见曜灵身子一震。 “皇上?皇上为什么要杀我?”曜灵吃惊不小,太后要自己死只因恨透了爹爹,可皇上?他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为皇上不知道遗诏之事,有心替母出力?”曜灵喃喃自语,自己也不敢相信。皇上与太后,哪有这般情深? 果然岑殷摇头冷笑:“怎么会?皇上就是知道了这道遗诏,才想通过杀你,除掉太后。黑衣人打扮皆与太后嫡系一般,出事后再灭口,只说他们是太后的人,太后再有本事,只怕也只得乖乖受治!” 好狠心的皇帝!好阴毒的儿子! 曜灵呆了半晌,不得不承认,是太后自己一手调教出了这样一个冷血无情的怪物。 “因此灵儿你在这里,太后倒罢了,却要小心防着皇帝,他的狠毒比太后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岑殷心想,因此我才让守备留下,有他在再加上这里的人马,我才放心。 不料曜灵惊异只维持到岑殷将话说完,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神色,且更比刚才镇定得多了:“这样才好!” 这下轮到岑殷吃惊了。 “母子相争,我才能得益。”曜灵眼底闪过精光湛湛,这句话一出口,不止岑殷,连刘守备都大觉敬佩。 小女子果真不简单。 尹家女儿不是不会心计谋虑,只是不喜而已。 “且我宫里还有个同心之人,庄贵妃。她蛰伏在皇上身边多日,只为替家人复仇。庄上许多人马,我城里亦有不少相识好友,还有,”曜灵脸上突然绽放出一朵春花来,明媚动人,艳丽无双:“二爷可别忘了,我可是福运社的舵主,还有不知多少的福运社下众可供我调遣呢!” 岑殷笑了,他的心直到现在才真正平定下来,不为曜灵有些孩子气的话语,只为她脸上真心实意的笑容。 她是个有见识有担当的人,虽是女子,却远强过世间许多无用的庸男。岑殷知道,自己是操心过度了,其实应该相信她,她自出生便过了一关又一关,可谓在磨难中长大成人,太后以为自己是在刁难,其实却也是培养。 不过苦,是自然少不了的。 可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是么?! 第二百十六章 送别 “说起福运社来,”岑殷突然想起一事,眼光一闪,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来:“今儿我进了宫才想起,大头领的字迹我只说看着眼熟,你们猜怎的?原来竟与田公公字迹一样!” 如雷震耳,如石惊天,曜灵如泥胎石雕,怔在了当地。 福运社?田公公?那也就是说。。。 “难不成福运社是皇上暗中运作的?”守备亦吃惊不小。 可细想之下,又都觉得很有道理。 福运社自几年前倒社之后,再起便是风声水起,朝廷几乎闻所未见并无理会,社中势力壮大得极快,背后财力可想而知,且组织精密条理有序绝非一般等闲可为。 大头领从不叫外人知道,上下只是单线联系,有信见过必烧就是怕人认出字迹。一切社中运作都是暗箱操作,鬼祟得不像个民间组织,为什么?! 皇上搞出这样一股势力来,毕竟又有何用?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不是为平定藩王,就是为除掉太后,唯这二件是皇帝心头大刺,除此之外,皇帝可用明面上的兵力很多,还不至于要用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宁王已用静王去讨伐,那么剩下的,只有太后了。 太后与皇帝争权不和已到极处,皇帝为了大权一统,也可算用尽了心力了,这样也好,这样。。。 曜灵瞬间想出百千个念头来,岑殷看她先是缩紧眉头,可很快,她还是笑了。 “这样更好!”曜灵眼中闪出一丝夺目的光芒,堪比此刻天边火焰般的晚霞,透出一丝刻骨明媚的华光。 “他只想躲在暗处?我就彻底将他掩藏!”骤然间曜灵郁结的眉心倏地松开,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 被自己儿子一手毁去,曜灵忍不住想看看,知道这一切的太后,脸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是晚回到房里。熄灯之后,岑殷将曜灵紧紧搂在怀里,瘦削柔软的身体几乎让他忘了,刚才在书房里,她说话间是怎样的刚毅。 “我只是舍不得,”岑殷轻轻吻着曜灵的耳珠,那是他一向最贪恋的地方,“想到三日之后将再见不到。。。” 曜灵本来小猫一样窝在岑殷的臂弯里,听见这话立刻抻直了身体捂住他的嘴:“不许说这不详之词!” 她的手软若无骨,盖在岑殷热烈的唇间。还带着她独有的。凉凉的香气。这气息鼓舞起岑殷的勇气。令他深深吻了下去,自纤纤十指,到洁白如雪的颈窝,一路向下。情深自禁。 三日之后,天交五更,寒露侵衣,泓王王妃发丧。 为全静王孝道,皇帝特意下旨,静王可早起送走灵柩之后,于黄昏带兵出城。太后亦下懿旨,请静王妃同去皇城门墙上观礼,送静王一程。 眼前。一轮血胎似的落日在朱宫晚树后面下坠,身后,蓬莱池上闪烁着鱼鳞般细碎的光洌滟之气逼现。 曜灵一身华服,头带翠冠,与太后并肩而立。站在高高的红墙之上。身下,成队的兵马正慢慢驶出宫门,打头的朱旗下,雄伟白马上,一名高大英挺的男子,身着岿然的银色盔甲,映着晚霞,泛出森然的冷光。 他的眼睛躲在头盔之下,可走到曜灵所在位置时,他高高扬起头来,即便隔着几丈的距离,曜灵依旧能看得出来,那是她爱人的目光,虽则他周身遍布森冷气息,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她来时,依旧燃出熊熊爱焰,仿佛在说,等我,很快回来。 曜灵的泪蓄在心里,她知道太后叫自己来的目的,她绝不会让对方逞愿。 可身体有些不受控制了,唇间还留有昨夜的余温,眼下,他就要走了。枕间多少密密相互的嘱咐与承诺此间一齐涌上心头来,身下岑殷的目光令曜灵心碎,此去将会如何?前路无人可知。 觉得自己将要失态,曜灵扬起一只手来,冲墙下的爱人轻轻摆了一摆,她没说话,说了也岑殷也没可能听见,更何况,一开口只怕就要哽咽。 “静王妃实在贤淑仁德,贵有大家风样。”太后的假笑破坏了气氛,却也正好挽救了濒于悲伤边缘的曜灵。 “太后说得极是!”曜灵幡然醒悟,岑殷此刻要看见得不是伤心难过的眼神,他要看见一个勇敢坚强,够担当他走后风雨的女子。 因此她接受了提点,即便这提点来自不怀好意本想看她出丑的仇人口中。 曜灵嘴角高高扬起,向岑殷做出自己最灿烂的笑来,那是骄傲,也是给对方肯定。 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等你回来,二爷,灵儿会等到你的归来。 岑殷扬起一只手来,他的脸隐在面罩后面,可眼神亦是带着笑意的,并向曜灵摆手示意,等我,我必速回。 太后满心不快,这丫头怎么跟个铁蛋似的一点儿缝儿也没有?虽说主意是皇帝出的,可她全力支持打消众臣顾虑也是出了力的。当然了他们的意见不外是怕二王联手,可皇帝不怕,她更不担心。宁王是决不愿屈身人下的,如果是,他也走不到如今这一步。 太后心心念念要的,为的,就是眼下这一刻,看那丫头伤心,看她难过,最好流泪,说实在的还没见过姓尹的落过泪呢! 可恨的尹丫头!她竟一滴眼泪也没有!还以为她跟静王有多情深呢! “唉,”太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试探,见岑殷身影远去,她更直接伸手拉过曜灵,压住她让她向岑殷行走方向看去:“王妃可得好好看清了!以往先帝御驾亲征之时,哀家总是担心的了不得!生怕这一去就回不来了,最后一眼也落了空,将来心里可得后悔死了!” 曜灵略挣了一下,便从太后的鹰爪之下摆脱出来,她的目光依旧追随岑殷,可她的人,是绝不受太后支配或控制的。 “啧啧,”太后见曜灵总算有了反应,不觉就高兴起来:“静王妃今儿有些脾气不好呢!也难怪,”她转头对身后宫女道:“成亲刚刚半年夫君就要上战场,临到谁头上,心里都是不好过呢!” “所以说呢,”太后这头对人笑着说完,这头便转过来冷眼直逼曜灵:“做人还是识时务的好。以卵击石,终将至粉身碎骨!” 终于,这女人还是露出其狰狞的真面目。 曜灵不惊不恐,直面太后狂妄嚣张的眼神,淡然而回道:“太后原来也知道这个道理?那为何还总与皇上置气?又逗得郑相一派与皇上作对不已?” 太后如五雷轰顶。她实没想到,这丫头竟回击得这样快而致命! 太后终于失去了冷静,长长的指甲掐住曜灵的胳膊,恨不能直抠进她的肉里:“你怎么知道?!” 曜灵挑眉冷笑,眼神冷酷如冰锥:“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若为。天下人皆知的事实,臣妾又怎会不知?望太后今后自重些才好,皇帝一日日长大成人,太后却是一天天衰弱老去,终有一日朝权还是要回到皇帝手里。太后只有这一子,再无别的指望,不如现在就拱手相让,岂不也省了将来不必要的麻烦?” 太后高高扬起右手,眼见就要打在曜灵的脸上,不想身后传来一声低唤:“太后!” 太后回头看时,原来是皇帝来了。 “时候不早了,大军业已出宫,夜起了风大,请太后还是回宫歇息吧!”皇帝的眼神阴沉晦涩,太后不知道曜灵刚才的话,对方听见了多少?又或是,见皇帝来了,曜灵才有意那样的说? 只为看自己有何反应?也好叫皇帝记在心里? 于是这一掌终于还是没能打将下去,太后心里的恨积到极处,不顾众人在场,冷着脸掉转头就走下城去,走到一半突然回头,咬牙对曜灵道:“明儿请静王妃进宫来坐,陪哀家说说说话解闷!” 说完不等曜灵行礼称是,自己便疾步走下楼梯去了。 皇帝慢慢走过曜灵身边,曜灵陪笑欲行礼下去,皇上竟一把扶住,眼神中颇有些深意。曜灵趁机提出想见见庄贵妃。 “臣妾仰慕贵妃已久,只不得一见。”曜灵垂下眼幕,柔婉小心地道。 皇帝不出声地笑了:“敢是十七姨娘给你留下的印象?罢了,见就见吧。正好明儿你要进宫给太后请安,完事就去她宫里吧!也许碰上朕用早膳,大家一处说说话,倒是个乐子!” 曜灵低头笑着应了,皇帝也笑,各怀心事。 第二日曜灵依言入宫,果然先去了章德宫,太后打扮得风华雅丽,笑眯眯地坐在正榻上,见宫女们领着曜灵进来,愈发脸色亲切不已。 “快来坐下!”太后指着身前一把椅子道:“咱娘俩可有日子没好好说话了!” 曜灵微笑着坐了下来,这戏不知要唱到何时?她在心里想。 太后开始随意说些江南琐事,待宫女们送上茶水出去后,太后话峰一转,开始提到岑殷:“也不知静王现在走到哪里了?” 第二百十七章 真相 曜灵保持冷静,微笑回道:“许该到了河北?一夜行军,想有几十里吧?” 太后哼了一声:“静王妃倒心宽?竟看不出念想儿来?” 曜灵突然换了脸色,她想何必这样惺惺作态?反正这里也无外人,李公公鬼一样立在屋角,也不算数。 “太后总这样说是为何解?臣妾与静王情深,不需要向外人说明,他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他,自己知道就完了。” 曜灵突如其来的一席话几没将太后噎得背过气去,这丫头好大的胆子! “你敢是反了?”太后缓缓从榻上走了下来,语气不详,脸色发黑:“哀家知道,你必以为我动不了你?不错,杀是不能杀的,可叫你吃点皮肉之苦,那哀家还是。。。” 不料她话才到这里,外头有人叩门:“太后,慈宁宫蓝姑姑求见!” 老太后! 太后立刻眼风一转,李公公早无声无息地开了口,蓝芷浅笑着进来了。 “老太后想着小掌柜的,请太后松松手,让小掌柜的过慈宁宫去坐坐!”蓝芷行礼后方开口。 太后脸对着窗外,谁也不看,半晌方点了点头。 这丫头实在命硬!每回自己要动手时都有人打扰!太后恨得牙痒痒,却是无可奈何。 曜灵对自己这个实际上的祖母并不特别感情,不过对方处处偏袒自己是看得出来的。 见蓝芷笑着过来,曜灵忙也笑着叫了一声:“蓝姑姑!” “奴婢见过静王妃!”蓝芷正要跪下,曜灵一把拉住,正要开口,太后怒斥一声:“老太后不是还等着么?要走快走!” 进了慈宁宫,曜灵明显感到这里气息不对,外头春光灿烂,生机盎然,可这地方,与那日泓王房里一样。满布着死亡的阴影。 老太后也与临终前的泓王一样,形容枯槁地躺在绣花被褥堆中,一动不动,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恰如一具尸体无疑。 “回老太后,静王妃来了!”蓝芷将嘴凑到老太后耳边,细细回道。 老太后依旧没有动静,曜灵默然站在床前,不知进退。 “嗯,”陡然间。被褥下传出一声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已不似人声。倒像是一只老鸦,嘶哑,干涩:“来了?走近来让哀家看看。” 若不是听力极佳,曜灵绝对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声音极为低沉,老太后似乎已失去了用语言交流的能力。 蓝芷轻推曜灵,曜灵不得已弯下腰去,将嘴凑到老太后耳边:“回老太后,是我。”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听见曜灵的声音,老太后骤然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倒叫曜灵吓了一跳,那深抠下去的眼眶里。浑浊不清的黄色眼珠,令她生出一丝惊慌之意来。 “果然是小掌柜的,”老太后还是喜欢这样叫她:“不过成人了,头发也盘起来了?倒更像你娘了。” 曜灵心里一动:“老太后见过我娘?” 老太后发出咳咳的声音,不知是笑还是真的咳嗽:“怎么会没见过?哀家儿子选中的人。自然哀家要先见上一见。人是好的,比太后强些。” 曜灵不知如何回答。 “说起来是哀家的不对,一心只为江山,若不然,你爹和娘也可多逍遥些日子。不过生在皇家,许多事生不又由已,让他们于浮世里偷得十几年欢乐,已是哀家格外开恩了。” 老太后似在对曜灵说话,可又似喃喃自语,一辈子将要到头,有些事也到了清算的时候了。 曜灵心里突生警意,老太后的话里明显更有深意。格外开恩?老太后的意思难不成是。。。 “没错,人是哀家杀的,自然不是亲自动手,不过没有哀家的授意,太后绝不敢动手。”老太后声音近至呜咽,可听进曜灵耳朵里,不谙于头顶上轰出一个炸雷,震得她头脑一片嗡嗡作响。 怎么可能?!不是太后?! “丫头,生在皇家。。。”老太后说着强挣从被子下伸出手来,要去拉曜灵,因看出来,曜灵整个人都傻了。 “生在皇家又怎么样?我爹已经自甘贬为庶人,再与你们无碍了,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他?!”曜灵真火升燃,眼中陡然生出彻骨冰凉的霸道劲气来,若不是老太后已是离死不远,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生在皇家便只有身不由已!”老太后也竭力提高了音调,一个将死之人尽有如此力气,倒叫曜灵一愣。 “你爹自以为离开这朱墙就离了一切是非?先帝不愿再做个傀儡,欲将担子送到你爹手上。当时内忧外患,你爹却为个女人始终不肯接手出来,朝中多少老臣求了哀家,哀家又有什么办法?”老太后的声音渐渐平缓下去: “你爹其实是最合适人选,若他登基,现在的太后决不敢权倾至此,这世上她只忌讳一个人,只要你爹开口,她可说无有不从。”老太后脸上泛起红光,侃侃而谈起来。 原来,当年正如曜灵从老宫女口中得知的一样,当年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倾心于尹王,先帝久病不起,又厌倦于老太后插手朝政令自己只是个傀儡,因此甘愿退位让贤,让尹王继位。 不想尹王不愿,老太后求也不中用,太后?更没有作用。 “所以你就杀了我爹?”曜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总说我爹是你最疼爱的儿子,你怎么下得去手?!”她的语气充满指责,与鄙夷。 老太后冷笑:“儿子?最疼爱?这一切在江山社稷面前全无作用!你爹拥趸众多,有他在一日,新帝的位子就不稳当。更别提他与太后久有不和,万一有个不好,他举兵造反如何是好?” 曜灵嗤之以鼻:“我爹才不稀罕那把龙椅!你求他都不肯,自己倒反了?” “求他是不肯,可你爹一生最看重要的东西就是你娘,还有就是后来,有了你。哀家心里明镜似的,太后日将势壮,以她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你娘,就算天涯海角,一但她起心,不论怎样她也要如愿!你爹必要与太后争持!既然新帝继位已成事实,哀家就要护佑他坐稳这个位置!再心爱的儿子,也不容他造乱天下!” 说到这里,老太后气数将尽,回光返照的这一番话耗尽了她全部力气,呼呼喘息几下之后,老太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曜灵紧盯住那个快要离世之余,眼眸深处掠过一道血色寒芒:“你杀了我爹,以为自此就天下太平了?太后与皇帝现在已水火不容你看不出来?扶持皇帝不过一句空话!老太后,您不过是白白纵容了太后的野心!我现在明白为何你总有意偏袒我了,想必只因对我爹心里有愧,意图弥补好让良心上好过些罢了!” 老太后还在咳着,蓝芷欲上前来,却被曜灵一把推开:“话说完了我就走!老太后请我来,不就是要听我也说上几句?现在真相我都明白了,我也回赠老太后一句:若您还能支持得下去,必将亲眼看见,当年牺牲了我爹造出来的海市蜃楼,如何在我手中,一点一点,慢慢被吹个干净!“ 说着曜灵掉头就走,再也不看床上那几乎要将心肺咳出喉咙的人。 庄贵妃宫里,皇帝尚未到达,田公公领进曜灵来,陪笑问了一句:“听说静王妃从老太后那儿来?不知老太后看见静王妃,身子可好些没有?” 曜灵似笑非笑:“好多了,还跟我说了许多贴心话呢!” 田公公心里大吃一惊,面上却笑得愈发献媚了:“可不是呢!老太后嘴里只是念叨静王妃,这是宫里上下都知道的。有贴心话自然也只跟静王妃说!只不知,到底说了些。。。” 曜灵对田公公的话闻所未闻,径直从其身边走过,进了宫门。田公公一脸尴尬,心里恨极。 曜灵左脚刚刚迈进门去,就听见一声尖利的怒斥:“这是什么玩意!也敢送到本宫这里来!” 这是庄贵妃的声音,话音未落,就是啪地一声,曜灵看去,跪在地上的一名宫女脸上早着了一掌。 “哎呀我的娘娘!”田公公哈巴狗一样滚了过去,口中连连劝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庄贵妃指着挨打那人道:“看看今儿屋里插的花儿!都是些什么残枝败叶!一会儿皇上来了,是预备给他老人家难看还是要为难本宫?!” 宫女地下哭求:“娘娘恕罪!这都是敬事房早起刚刚送来的,奴婢不过就手插上罢了!” 庄贵妃又是一记耳光:“你不会看?!敬事房作死你也跟着作死不成?!” 田公公乖巧地又道:“这奴才不会做事,待本公公领她下去好好教导,还有敬事房,也得去一趟,好好教教他们。” 庄贵妃这才斜眼看他:“正是!还是你知道些事理。既然如此,请有劳田公公了。” 于是屋里人走了个干净,田公公欲留下个宫女端茶,也叫庄贵妃轰了出去:“多事!才喝的茶又送!看见这些不知礼的奴才本宫就有气!还不都赶了出去心净!” 曜灵心里明白,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讲的缘故了。 第二百十八章 稚子成凤终结局 果然人刚出去,庄贵妃立刻换了脸‘色’,拉过曜灵来凑在她耳边急急就道:“你庄上有内‘奸’!昨儿我看见田公公从信鸽上取信,只知是从尹家庄过来的却不知是谁的手笔,不过那人想必识字不多,有些字是用画来代替的!” 她才将将把话说完,外头田公公就又箭步如飞地进来了:“回娘娘的话,奴才都已打发了。。。”边说话边用狐疑的眼神打量屋里二人。 曜灵随即笑了起来:“庄贵妃何必生气?才娘娘说的臣妾都很明白,不过是奴才们一时失手罢了,只怕也不是有心。” 庄贵妃又摆出嚣张跋扈的惯常模样来:“非要气死本宫!一点看顾不到就要生事!” 田公公看看二人这般,心里虽有些怀疑,嘴上不好说得。 片刻之后,皇帝驾到。曜灵见过行礼,各自寒暄几句。 趁屋里只剩下田公公庄贵妃时,曜灵不慌不忙地开口了:“臣妾才去见过太后了,唉!”说罢叹了口气。 皇帝一愣,若有所思地看向曜灵。 “若皇上不怪,臣妾就要说句不敬的话了。。。”曜灵颇有深意地收住了口。 很快,田公公将‘门’带上出去,庄贵妃亦回避去了内室,曜灵与皇帝秘密商量了半日,直到午晌时方出得宫来。 刚刚回到尹家庄,曜灵便叫来吉姐儿。只二人在屋里,很快曜灵便得知了真相。 原来向宫里通风报信的人,不是刘勤,却是吉姐儿! 上回吉姐儿对曜灵所说的话,亦是有意令其怀疑刘勤,正为挑拨,也好撇清自己。 曜灵听庄贵妃说报信人识字不多,便知必不是刘勤而是吉姐儿,除了她,旁人再无行此举的理由。 曜灵沉默良久。方开口对吉姐儿道:“我知道你恨我,不过恨我可以,别人的‘性’命不是玩的。如今事情过去,我也不再与你计较,只有一事,你必替我完成。” 吉姐儿本也是一时受了田公公言语蛊‘惑’,平日里又受了刘勤许多冷落,方一时做下这错处,如今见曜灵不罚不骂不打,竟有一笔勾销之意。忙就应承下来。 很快。吉姐儿如曜灵所言去信宫中。说曜灵已解散了庄上静王留下的人马。 散是散了,不过只散了一半,另一半依旧冒充农夫躲在田里。 次日,老太后驾鹤西去。临终悄悄留下一方‘玉’印,蓝芷想法不让人知道的给了曜灵。 自此之后,曜灵与刘相便‘交’好不已,并几回助其与郑相为难,太后震怒不已,只是苦于无法,‘欲’叫曜灵来宫里当面教训,曜灵竟有如神助,回回有正当理由推脱干净。 太后看出来。曜灵是要与皇帝一起,为难自己的意思了,于是更为疯狂地找寻先帝留下的遗诏,可就算她将慈宁宫墙也拆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那东西。 三个月后。滇南传来捷报,太后终于找到借口,为静王庆功设宴,作为静王妃,曜灵必须要出席。 入席之前,曜灵去章德宫给太后请安。 “几个月没见,静王不在身边,显见得王妃瘦了许多呢!”太后浓妆‘艳’服,珠翠盈头,身着一裘华服,隐含怒气地看着曜灵。 曜灵恭敬行礼下去:“请太后安!”抬起头来,直视对方不卑不亢地道:“静王在外征战,臣妾自然要将家事理清,不然对不住静王,也对不住当日收我为义‘女’的刘相,更对不住提出这个主意的皇帝。” 一席话勾起太后新仇旧恨,她怒目圆瞪曜灵:“你倒是享福的很!跟那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混’得自以为得意了是不是?你当哀家死了是不是?” 曜灵微笑不答,愈发将一张粉脸扬得高高的,眼光流‘露’出些微藐视之态来。 太后愈发大怒,李公公看看不好立刻上来打圆场:“太后息怒!今儿是好日子,皇帝高兴得很,太后可别。。。” “他高兴与我何干?”太后怒火中烧,一掌将李公公打到了墙角:“从来没人考虑过哀家的感觉!多少年了,哀家熬到现在,黑发就将成华,这宫里依旧连个知冷知热的人也没有!” 话到最后,语带凄凉。 曜灵是毫无感觉的,不,她听见这话心下多少有些悲哀,不为太后,却为自己爹娘。 “所以你就杀了我爹娘?为了他不爱你,你就要杀了他们两人?!”曜灵眼里的青火熊熊燃烧起来,十几年攒下的积怨,今日一朝算清! “呸!要不是蔻娘那个小贱人。。。”太后一口啐向曜灵面目,却被她轻轻让开了,转而打断太后的话,冷冷驳斥道: “就算没有别人我爹也不会爱你!你痴心妄想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黄粱一梦!我爹爹心里从来没有过你,为了躲开你甚至可以放下王爷身份甘为庶人!你一头热到如今,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 曜灵的话,重重撕开了太后藏在心里,自以为结痂几十年的伤口,她爱尹王,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红颜变枯骨,最终,她还是孤零零只得一个人。、 高高的宫墙下,她永远也得不到那个人,杀了他和她,细想来,也不过是一种成全罢了。 “我爹娘活得虽短,到底快活逍遥了一段,总比你,熬在这无情无义的‘玉’阶丹陛,黄瓦朱檐下,整日只想着算计别人,最后算计到自己儿子头上,到头来又得到什么?不过虚名和实棺罢了!”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李公公脸‘色’大变,太后更是犹如厉鬼上身,眼中闪出令人恐惧的寒光来:“你活得不耐烦了敢在哀家面前说出这种话来!” 说着话儿,长长的指甲就伸到了曜灵的脖子上,更让李公公吃惊的是,曜灵不让不躲,凭太后掐住了自己,动弹不得。 李公公吓得魂不守舍,连叫:“太后不可,太后不可!” 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章德宫大‘门’随即被人从外头推开。皇帝,箭步走了进来,他的手里,端端正正,拿着便是太后那根扎了十几年的,心头刺。 先帝遗诏。 这便是皇帝与曜灵当初在庄贵妃宫里,商量出的一出好计。 “臣妾可替皇帝除了太后,以免朝政被过度干扰。不过臣妾亦有一事相求。。。”曜灵的声音不大,可还是叫皇帝吃了一惊。 “我要求皇帝,将福运社大头领一位让出。” 皇帝自然犹豫。可曜灵自有劝法:“皇上当日设下福运社不过外防宁王。只防太后。如今宁王有静王去处置。太后么。。。” 她恰到好处地收住了声音。 “可静王留在尹家庄的人马又怎么说?”皇帝眯起眼睛来,幽暗深邃地看在曜灵身上。 曜灵笑了:“那不过是用来防着太后的。静王怕臣妾一人留于京中,太后会对臣妾不利而已。不过皇帝既然忌讳,臣妾回去就散了他们。” 因此才有后来吉姐儿一说。 太后的手。被几个太监拉着,从曜灵脖子上扯了下来,曜灵喘息不已,话也说不出口的样子。 至此,太后才算明白,自己竟着了亲生儿子的暗算。 被拖出去时,太后最后看了曜灵一眼,她并不为看她,只为在她身上。看到那个人的影子。 自此皇帝心病大去,从此自为高枕无忧了。 不想滇南尚在征战,半年之后,京中又起风云。 曜灵于半年内将福运社势力扩大了一倍,一来皇帝得意疏忽。二来她小心行事,因此竟来为朝廷发觉。 最为关键的却是,老太后临终前给她的那方‘玉’印。朝中老臣们见印如见老太后本人,因此纷纷以曜灵马首是瞻。 再者,皇帝没了太后辖制,愈发严酷昏庸,更将郑相一派打杀干净,又引得不少臣子不满,愈发助长了曜灵。 这一年的秋天,终于,一切都到了落幕的时候。 静王活擒宁王,后者知大势已去,求静王看在叔侄份上,留个全尸。静王故意留下一柄利剑,宁王自刎而亡。 不想就在静王得胜班师回京之日,皇帝却突然变脸,以静王‘私’在外不受君令,没带宁王入京面圣受罚为由,挞伐静王,并即宣锦衣校尉去了静王府上,‘欲’先拿下曜灵。 过河拆桥。这一招曜灵早已经料到。皇帝是那样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徒弟,什么‘阴’毒的本事没有? 庄贵妃于前一晚拼死将消息送出,自己却被田公公扔进了宫中的蓬莱池中。皇帝终于也‘露’出如太后一般的猙狞面目。 静王人且在京外,皇帝‘欲’先下杀手,他知道,拿下曜灵,便如同捏住了静王的命脉。 可惜的是,曜灵早已知晓一切,知已知彼,曜灵早已设下终局。 锦衣校尉到得静王府上时,早已是空园一座,曜灵早不知去向,就连家里用人也走了个干净。 同一日,全国各地福运社举旗造反,皇帝来不及搜寻曜灵去向,却被这事‘弄’了个焦头烂额。 同时,朝中众臣发难。双龙蟠着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下,雁行儿一排排地跪列着无数的官员。在前的袱头象筒、朱舄紫袍,第二列是穿红袍的诸官乌纱方角,最后是穿绿袍的、蓝袍的,一字儿列着班次跪在那里,高声大呼,请皇上收回成命,饶静王不死。 “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且静王为朝廷立下大功,功臣不可杀更不可辱其家室,求皇帝收回成命,以平天下民愤!” 老臣们一条声地发难,被贬摘的郑相一党更是连连泣求,皇帝坐在龙椅上,面对大殿外众官员的跪着号呼,脸‘色’堪比黑铁。 是夜,皇帝焦虑地在养心殿里度步,田公公不知何故竟不在身边,皇帝伸手要茶,竟无一人来倒。 “反了反了!”皇帝大为震怒,正要发火,外头却隐隐灼灼,飘进一个人来。 “皇帝要什么?哀家亲来伺候!”原来竟是太后! 一见是她,皇帝吓得连退三步,只因太后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犹如地狱里来讨命的恶鬼一般。 “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来人?‘侍’卫!”皇帝说不上二句话,太后已鬼魅一般,飘到了眼前。 “‘侍’卫们早都散了,怎么皇帝不知道?皇帝你听,外头什么声音?”太后魑魅魍魉地‘阴’笑,枯骨般的手指指向外面。 皇帝这才发觉,本该安宁平静的皇宫,此刻喧哗大作,刀剑之声不绝于耳,随着阵阵呐喊,又有金鼓齐鸣,毫无疑问,宫里出事了! “这,这,”皇帝吓得面无人‘色’,“这到底怎么回事?” 太后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皇帝不知道?静王早在昨日便到了京郊,上下瞒得铁桶似的,只皇帝一人不知。想拿静王妃?那丫头可是个属泥鳅的,哈哈,收到信儿早就去了静王大军营里,皇上还在这里做梦呢!” 皇帝又羞又怒:“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他大吼一声。 “因为臣妾早已将一切说给太后知道了呀!”清脆悦耳,却是冷酷无情的声音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裘白衣如戴孝的,尹家‘女’儿,曜灵。 “早知你不会放过我和静王,我们岂能不防你?静王有心将军情延迟七日方报,这样便可提高三日到达京郊。皇帝不知道吧?外头恨着皇帝的大小官员可不少呢!因此才能瞒得下来。皇帝自以为坐稳了江山?”曜灵森森地笑,如水双眸里像是含了清幽冷月,冰冷而无丝毫温度:“亦是美梦一场呢!” “如今母子团聚了,臣妾也就不打扰了,”曜灵昂首,斜眼睇着太后与皇帝:“太后如今落到今天的田地?正该好好问问皇帝呢!” 说完话,曜灵转身便向外走去,将太后疯癫般的狂笑,和皇帝困兽般的咆哮,全抛在了身后。 曜灵缓缓走下台阶,迎着面而来的,是一位高大伟岸的男子,他英俊的脸庞上,比从产有多了些风霜,却更显得成熟睿智,眉角多了一处刀疤,不为白‘玉’之瑕,反更为他添加了一些男子气。 利剑似的浓眉,挟着霸气凌厉的气势斜飞入鬓,眉下一对幽眸隐进月光的‘阴’影下,叫人看不清楚,鼻峰高‘挺’笔直,‘唇’中热烈而情重地叫出二个字:“灵儿!” “二爷!” 曜灵飞扑进对方怀里,烧得通红的夜幕下,如‘潮’水般的喊杀声在她和他身后退去,月华大作,‘玉’轮高悬,‘玉’漏宵沉,宫城夜永。 素手拈起片片红,舂作红霞点妆颜。‘玉’香‘花’韵惊鸿影,得遂如意双白头。 下载本书最新的txt电子书请点击: 本书手机阅读: 发表书评: 为了方便下次阅读,你可以在点击下方的"收藏"记录本次(第二百十八章稚子成凤终结局)阅读记录,下次打开书架即可看到!请向你的朋友(qq、博客、微信等方式)推荐本书,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