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武烈王》 第1章相逢总需曾相识 西梁历一四九年九月初八,右江州琅淮府的江上飘着一艘大船。 “师父,我写的诗飞走了!” 一个十二三岁的道童在船头指着天上大叫。 天上正飘着一张纸,纸上工整地写了四行行楷: 峨眉颦婢旧乡闻,覆雪鸿儒现东陈。 瀛洲弃子无人问,西城少卿出道门。 野径云黑遮百斗,星罗棋布姹红尘。 由来相伴失意客,下马上江过三春。 白纸越飘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道童气鼓鼓地望着离不远处的舱室,那里正站着一位扎着双**发型的女娃,正冲着他吐着舌头做鬼脸。 “都怪你,你赔我的诗!” 道童轻声抱怨了一嘴,但好似是懒得站起身子般纹丝未动。 女娃一副鬼马精灵的皮相,努着小嘴一脸蛮不在意:“我又不是故意把它弄飞的,要怪你去怪江上的风,再说你写的也不怎么样,我家里那群白胡子老爷爷都比你写的好!” 言罢,身后忽然出现一位品相狐媚的倌人,一把揽住女娃把她拉走了。 “灵瑜郡主,甲板上风大霜重,莫要和这般污秽下人过多言语。” 女娃闻言一脸不情愿,但还是乖乖跟着倌人离开。走的时候三步一回头偷瞄小道士,脚上绑着一对铃铛清脆作响。 道童看看天,又看看那离开的女娃和铃铛,随即伸手捅了两**边的家伙。 身边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道士,完全不为所动,翻个身子继续在船头呼呼大睡。 道童似乎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拿起笔继续又写了下去。他身边有一位年纪相仿的道童,抱着一把比他还高的古琴,也在做着春秋大梦。 右江州在普天下十九列国中地处中部江北。大船离开右江州往南,跨越三国水域,直到南戎州的怀化中候府方才降了桅杆。 怀化中候府,念北渡,大船开始卸货清人。 直到近乎清船的时辰,三个道士才缓缓走下来,身后还跟着一匹黑瘦的老拐子马,看起来营养不良弱不禁风,眼睛倒是壮如铜铃古怪玲珑。 年纪稍大的道士名叫葛行间,一看扮相便知是北境中都府的道门人士。 方才船上写诗的道童姓周名游,眼皮半睁半闭好似从未睡醒。 背琴的道童是他的师弟周旋,浓眉大眼浑身整洁素净,跟在他身后乖巧安静。 他们两个家伙,都是葛道士一路捡来的孤儿弃子。 南戎州地处西南,一入国境便干燥似火。 葛行间以手遮目遥望远方,晚霞熟透热风鼓荡。他看了看身后二位道童,打个哈欠说道:“找个下榻的地方,还是以往的规矩,不能睡觉,只能吃喝。” 两个道童齐刷刷的点头,异口同声:“葛师父,要喝酒!” 葛道士哂笑一番,抖抖手腕翻身上马行路。周游二人见师父应允亦是来了兴致,毫无抱怨地从后面扛着行李跟随。 老马的尾巴四处荡涤摇摆,两个家伙一个护着墨宝一个护着古琴,反倒是睫毛口鼻上尽沾了官道的灰烬,随手摩挲几把,便多了几抹带着指纹的沟壑污痕。 从怀化中候府渡口北上,沿江一带都是潼淄城的地界。 他们走了足足三条长街,逛了二十四个酒巷,但没有一家酒楼愿意施舍他们半盏薄酒。不过说来也实属正常,毕竟道士沽酒怎么看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但这师徒四人倒是脸皮深厚,不但毫无怯意,反倒是腿脚顺着酒香更为勤快起来。每到一处酒家便唱行酒令。 终于,第二十五条酒巷的第三家酒楼败下阵来,这位店家在几人于临巷化缘之时便瞧看地仔细,到了自家巷子早已将耳根子磨软。 他将这师徒四人带进酒楼安坐,并赐予了两坛太常卿的小闷烧。 三个酒徒见了酒便争抢起来,浑然不分长幼尊卑。 店家趴着门楣伫立,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牛鼻子,你们可曾来过此城?” 葛道士正忙着和两个徒弟分酒喝,三个家伙吃没吃相浑然无忌,好似是从未喝过酒一般往嘴里递送。 “我们初来乍到,店家你莫要理睬我等便好。”葛道士到底还是少年心性,饮酒后自然作乐,哼的小曲竟然也尽出勾栏染坊: “山有缘,地有坤,南海有观音。天无云来地无痕,负卿性命烂柯人。黄粱梦,粟稻沉,他乡有诗人。也无风雨也无魂,得了记性忘罪人!” 店家似乎也是风月场中趟过的人:“牛鼻子你讲实话,你这曲牌分明是西梁上朝的词令,但你这袍子却又是那中都府的客卿。而且牛鼻子你初来乍到南戎州,为何对我等官僚大人的名讳如此心知肚明?” 葛道士闻言笑笑,并不去过多理睬他。 周游半睁眼皮,抽出背后竹简开始写起字来。 另一边周旋也抽出背后的硕大古琴,开始端庄弹奏起来。 那把古琴黝黑黝黑的,好似一点都不反射光泽。 葛道士边饮酒边面露赞许,道童周游却摇摇脑袋好似不屑。 几人就这般吃喝了半个时辰,门外忽然多了一位身形魁梧的浪人。 来客穿着东陈州特有的甲胄,面长不宽,眉眼修长,鼻挺口翘,隐有潦草胡渣连鬓入耳。虽是男子却长发近乎拖地,紮了马尾却好似野狗啃过般杂乱一片。 店家亦是明晰势利的人,俯首低眉点头哈腰的地热情招呼上去。 不过来客却丝毫不予理睬,虎目环伺一周,随即径直向葛道士一行桌前走去。 店家热脸贴了冷屁股亦分毫不恼,堆笑从后方跟上。 毕竟不管面前来客是否是伍边的军爷,但凭这番大马金刀的气势便已然昭示得出,根本不用相面揣度,这应该是一位值得招呼的主儿。 “哐啷——” 厚重的长条包裹砸在桌上,霎时打断了琴声,一直含墨书写的周游亦是眉间紧皱。 来客旁若无人地坐下,大大咧咧地脱下马靴,又将身上甲胄一点点摞在桌上。甲胄似乎重量不凡,最下方的包裹被压开了一个角落,里面露出三柄朴刀的尾巴。 看不到长短品相,只感觉很重很黑。 “你这首鸥鹭忘机火候不到,琴曲还是先练好再拿出卖弄逢迎。” 来客咧开大嘴,毫无忌惮地嚼着桌上牛肉。他内里穿的是黑色浪人服,已经经年破旧。胸膛微微张开,隐隐有疤痕露出,好似血管珊瑚。 周旋被突兀说教自然是心有不悦,但抬眼瞧看来者如此粗鄙凶厉,又心生怯意地看向葛道士。 葛道士也不喜眼前这无礼之徒,不过他心里清楚明白,沽酒也好化缘也罢,得先有气喘有命活,才能说其他事。 他看看露出的三把刀柄,又瞧瞧一旁这两个孩子,便更加笃定了此般想法。 周游看向他的眼睛,他读懂了葛道士的心意。他一路走来和葛道士遇到过诸般险恶场景,清楚明白眼下必须是缄默屈从的好时候。 “壮士说教的是,劣徒学艺不精,让壮士见笑了。我等接下来只谈花天酒地,不再搞琴瑟和鸣。” 葛道士面露歉然,少见的收敛几许痞气。举杯朝来客轻晃两下,随即一饮而尽,再顺手拍开一坛封泥。 面前男子盯住葛道士瞧看,葛道士默默给他递了一碗酒。他目不斜视,潦草地一把抓起碗沿,半根拇指蘸在酒水里亦浑不在意,仰头一饮而尽,眼睛却毫不游移。 被他喝过的酒水略显光泽,隐隐有几抹风刀霜剑的味道流出,不过更浓烈的是不知人畜的血腥味道! “道士,你从右江州来至此地,究竟所为何事?就算是为了这酒,那这酒当真好喝吗?” 男子开口发问。 葛行间闻言摇摇脑袋,随即又点点头。 旁边两个道童见状不明所以,也跟着摇摇脑袋,随即点点头。 来客:“你究竟是何意,这酒到底是好喝还是难喝?” 葛道士:“酒好喝,恰恰是因为它难喝。” 这话言喻隐晦,来客似乎听懂了什么,眼睛里更添雪亮。倒是一旁看热闹的店家有些云里雾里,不过碰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人,他也懂得缄默之道。 “葛某途径此地,还要向北赶路,壮士吃酒便吃酒。这酒钱贫道已向店家赊了,游儿旋儿,跟为师上路!” 葛道士起身便走,周游二人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突兀,丝毫不乱地收拾行装背琴洗砚。 不过来客却轻轻揽手,随即轻拍三下桌上的朴刀刀柄,示意一行人坐下说话。 葛道士不由得再次看了看那些刀柄,特别是柄身上篆刻的精致雕纹。虽说经年使用已经磨灭殆尽,但骨架轮廓依旧清晰可辩:“阁下可还有事?刀门和剑门的恩怨,似乎与我道门无关吧?” 这话说的得极为谨慎,葛道士眉梢见汗,密切观察着来客的动向。 听闻刀门字眼,店家亦是蹭蹭蹭往后退了三大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三把微微露出的刀柄上。 不管是店家还是葛道士,俱都是见过江湖世面的过来人。在酒楼这种闭塞的环境下,刀门刀客的一把刀,就足够把满屋子的头颅趁热端上桌面! 更何况,眼前人有三把刀傍身。 第2章恩中情怨血中藏 “你竟然识得刀门印信,看来我并未认错人。不过你也不难找,毕竟任谁带着这几个累赘都是走不快的,而且右江州到南戎州只能走水路。你门外那种黑瘦的汗马子就更加招惹眼线了。 “说说吧,你改名换姓逃到这里究竟为何?” 刀客拍案而起,吓得两位道童俱都震悚。 葛道士此时却一反常态得坐怀不乱,只不过额间细密渗出的汗珠,早已暴露其凛然的心绪。 “贫道葛行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阁下要么是认错了人,要么便是说笑贫道。” 刀客闻言咧嘴大笑,笑声狂妄不羁,惊得满堂鸦雀无声。他冲着两个道童微微挥手,又朝另一侧的店家指了一根指头。 “光说话没音律还是没滋没味,背琴那后生娃娃,来首归去来辞,爷们就好这口曲牌儿。背竹简那后生娃娃,给爷们儿也作首诗来尝尝。 “那店家你也莫要清闲,这潼淄城有两位红顶豪杰,你给爷们说道说道,也算是应了下酒的光景,不辱没了这穆家门风!” 听闻穆家字眼,葛行间的眼神倏忽间暗沉下来,方才的怯意也硬生生褪去几分。 周游二人害怕刀客发作责怪,顾不得询问葛行间,一个抚琴弹奏,一个写起诗来。 刀客见状微笑点头,又看看那店家。 店家晃了晃神,随即便抖擞精神堆笑说道起来: “这位客官,您瞅瞅您这做派,咱家一听便知是打量那杨十三爷。您就放眼这潼淄城,只要是花宵道的地界儿,逢人相面都要给杨十三爷几分厚颜呐! “前些年长临镖改世风大乱的年岁,瀛洲的海客扰边便是十三爷平定的。那一箭西来把瀛人给串了个囫囵,箭尖儿过了七道护心肉,尾羽的杨字连缀七颗心脏戏法连环!” 店家越说越酣畅,好似是说书人一般扯过凳子,卖力的讨好眼前刀客的心思。 “还有那太掖亭的穆临侯,一把官场七尺剑,捅穿了十八衙门不说,上到九门提督府,下到行省三百知州,剑尖一挑便是红梅花开,剑鞘轻启便照耀八千里州郡。 “正所谓乌纱落尽潼淄起,红顶剑客北关雨,真真是千古风流的绝代人儿!” 他一口气说完,刀客听得颇为满意,但周游的小嘴却撅了起来。 刀客朝他瞧看一眼:“小道长,有什么问题吗?” 周游微微惧怕,但还是开口回应:“他方才话里有诗,只不过对仗并不工整奇巧,算不得好文章。我听了心里憋闷,不好受。” 刀客闻言哈哈大笑,笑罢指指葛行间,语调沉如闷雷。 “这小道长的脾性爷们喜欢,比你这位师父坦率得多。不管是杨十三爷还是那穆临侯,皆是那西梁上朝的穆府门客。你师父倒是抱元守一,砍菜切瓜般统统废了手脚,丢到方才来的不渡长江里滚了鱼腹残羹!”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随即空气渐冷,食客纷纷四散奔逃,霎时间已似关门闭店! 门外冷风过境,好似雨夜将至。 酒楼门阀半开半闭吱吱呀呀,好似玲珑恶鬼呜咽,吹散了屋内诸人身上酒气,带着徐徐荡漾的血腥气味。只不过这次不晓得是从胸毛密布的衣襟上传来,还是破烂深青的道袍里酝酿了! 店家从未想过杨十三爷和穆临侯会死,也从未想过自家生意会和他们产生何般纠葛。眼下见两边话已说开,自然便只顾保全之道! 门窗来不及遮掩,酒钱也来不及算收,就这般慌不择路的推门而逃,连带着刚刚燃起的几只新烛也拦腰断盏。 终于,潼淄城第二十五条酒巷第三家酒楼人去楼空。楼外原本熟透的夕阳彻底沉默,黑夜笼盖四野,屋子里渐渐黑的看不见脸庞。 葛道士也站了起来,和刀客遥相对望。 盏茶时间过后,周游和周旋依旧在作诗弹琴。一个闭眼盲弹,一个信手盲写,似乎早已熟悉此般场景一般毫无讶色。 不过,这个突然袭来的夜晚,真的很黑。 “如若我猜得不错,阁下便是刀门门主李岸然吧。” 葛道士好似喃喃自语。他的脸色淹没在黑夜里,和硕大古琴一般黑的无华,和拐子老马一般黑的深沉。 刀客没有否认,只是默默地抽出了桌上的第一把刀柄。 一抹寒光倾斜着逼成一丝银线,随着抽刀从身上划到发尾。 刀客修长的眼睛一闪即逝,连带着被斩落的额前几根碎发,于无声中随刀光泯灭落下,飘飘忽忽,不用看便知断口整齐锋锐。 周游见状轻轻舒缓地吐了一口气:“这头发的对仗就很工整,舒坦!” 言罢,刀客讶异地瞧看了他一眼。随即再次看向葛行间,言语里已复杂了几许意味。 “我知晓你为何会来此地,也知道船里的杀人越货之事你不是第一次做了。我也知你为何方才会畏惧于我,任你道术再娴熟到家,如此近的距离,刀客亦是完全掌握先机的。 “你若是想从我眼前带着他们走脱,真的是有些困难。” 李岸然此话说的分外自信,葛行间静默伫立半晌,随即轻声哂笑起来。 “阁下言过了,贫道虽没有家师之能事,但阁下仅仅拔了一把刀,贫道若是全力施为,未尝不可全身而退。毕竟贫道还有拐子老马,而阁下还未穿上甲胄。” 此番话里有话,李岸然全盘听完,似乎心中也在揣度。 倒是周游再次插话:“师父说得在理,哪里有什么困难。我师父只要不困,就不会难。” 说话间月华微露,酒楼里的人影稍稍明晰。 李岸然再次坐下,从腰间扯出一块油亮粗布,随即开始很认真很认真地、慢吞吞地擦拭起刀面来。 “我和你一般南下西进,也是因为某些事而不得不来到南戎。不过你杀了穆临侯,动了穆家的人,这我便不能不管。因为我要做的这件事,必须要有西梁上朝皇帝穆蓝微的支持。 “而我此番身入西梁,恰巧又没有什么称心如意的见面礼,因此此番见你,也算是我们三生有缘。” 葛行间闻言亦是缓缓坐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罗盘,静静摩挲,不知何物。 “你既然知晓我是何人,便应该明了穆蓝微和我的仇怨。我长临王世家流了多少血才换来的和平,被穆蓝微这个篡位者于菩萨蛮毁于一旦!如果你是我,你也会像我这般做,说风凉话虽然容易,但阁下还是闭嘴为好!” 李岸然抿嘴浅笑,他默默擦完第一把刀,随即抽出第二把继续擦拭。他借着清冷刀光看向周游二人,发现他们依旧是淡定自若,当下嘴角的笑靥不由得又浓郁几分。 “两位小道长,你们说说看,你家师父有多大把握能活到天明,又有多大把握去到那西梁上朝呢?” 此话一出,周游并未答话。反倒是琴声戛然而止,周旋默默出言。 “我们从来不管这些,缘主若是真的逼迫家师性命,那明日破晓之时,缘主会否能够再听到这归去来辞亦是尚未可知。不过我师兄擅长为人写吊唁诗词,这个倒是一定会赐予缘主。” 一旁的周游欣然点头:“小道从不拖欠诗稿,以往在道门中太师父便告诫我等,缘主也当谨记。红尘大世里最重要的事端,无非就是在死之前好好活着。” 李岸然听罢似有所悟,轻轻点头,随即笑着抽出了第三把刀。 “据我所知,你们这位师父应当是已经叛出了道门正宗。毕竟想来也实属正常,能够肆意行凶作恶的家伙,本就应当是邪魔外道之流,又怎可辱没道门清净。照此说来,葛道士你倒是颇为自觉。” 葛行间对此嗤之以鼻,大袖挥舞间,桌上已经多了第二只罗盘。 “邪魔外道亦是道,那又何必分正邪?各大门派亦是有男有女,武功俱是出手伤人,那为何还要有门户之分?这世间本就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阁下自诩是善是恶?既然都分不清楚,那就莫要来指论贫道!” 此话说完,月亮升至高空,众人再次沐浴月辉之下。 李岸然抗起三把刀,他若有所思的看看两位道童,最终似乎有所决定。 他出伸手,轻抚两下道童周游的脑门,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靥。 “今后还会得见,希望小友喜好李某今番馈赠。”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周游听不明白,倒是葛行间似有所悟,表情难以言喻得狰狞起来。李岸然朝他摆了摆手,随即推门而出,站在门前长街上拄刀伫立。 葛行间知晓眼下不是乱想的时候,亦是拿出第三个罗盘,静静迈步往出走。 但两位道童却有些忧心地把他拉住,葛行间看看他们,微微一笑淡然如云。 “不妨事的,为师已算过一卦,今夜这潼淄城里不会有杀业。你们静静在此便好,明日天光一起,你们便去渡口借网捕鱼,不然为师会饿的。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 两位道童默默应允,周游望着葛道士的高瘦背影,不放心的又补了一句:“葛师父,你还没说你要吃什么鱼呢!” 葛道士没有回头,和这个夜晚一般静默严肃。他轻轻摆了摆手,随即便关上了酒楼的门阀。 “天网恢恢,肥而不腻。” 他说。 紧闭的酒楼里面很黑很黑,周游拉着周旋走到门口,门缝处透进丝缕细微的暗光,照在酒楼案台左侧的门柱之上。 那里挂着一本泛黄的账簿,上面的水墨密密麻麻,但留在月光下的一行却清晰可见。 上面写着,这是南戎州鸿灵元年。 当夜无话,周游二人不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畏缩在门缝后面瑟瑟发抖,脑子里除了凄凉的夜风便是那三把明晃晃的刀。 周游用手将周旋的耳朵捂上,两个孩童紧紧抱在一起,就这般浑浑噩噩地熬过了这个漆黑的夜晚。 第二日天光破晓,周游率先醒来。他不清楚昨夜是怎么睡过去的,貌似被李岸然那只手抚摸过便困顿栖身,直到现在还感觉浑身乏力。 他左右四顾,忽然发现身旁的周旋与老马皆不见了踪影。 他揉揉眼睛想要推开酒店门阀,发现自己竟然就躺在酒楼外面的过街空地上。四下里围了一群指指点点的寻常百姓,表情皆是凝重且莫名惶恐! 他微微有些慌乱,想站起来却发觉浑身刺痛,细细观之竟然有数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他的左手微微发沉,低下眼睑轻轻一瞥,赫然发觉素白修长的掌心正擎着一柄凝结血痂的朴刀,再仔细瞧瞧看,竟然是李岸然昨夜拔出来的三把之一!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空气里弥漫着浓烈血腥味,一截染血的衣带紧紧将手与刀柄绑在一起。刀身已经微微卷刃,上面每一道崩裂的豁口都好似昭示着某种凶兆讯息! 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游四下探视,不见葛行间和李岸然的踪影,便是周旋都已然消失不见。他挣扎着站起身子,亦是发觉身下全都是血。道袍黏在地上干涸的血污里凝固成坨,每用力扯动便会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声! 满身血污的道童茫然四顾,众人见状好似躲避瘟神一般纷纷往后退却。不过他没有哭闹也没有过多情绪,面容竟然出奇地淡然起来。 这便是道童周游,他一直都是这般样子,无精打采却又波澜不惊。 他朝着四下里查看半晌,最后循着一条拖拽冗长的血迹迈开双腿,就这般托着和他一般高的血刀镇定上路! 诡异的一幕就此在怀化中候府念北渡第二十五条酒巷展开,一个少年道童拖着一柄比他还高的刀,在满是血污的酒楼街市上招摇过市。 刀怪,人也怪。 原地只留下一滩浓重凝聚的污血,一只乌鸦静静从血地上飞掠升空,黑色的眸子俯瞰下方嘈杂的人群。 周游走后,众人将门前那滩血污围成了圈,讨论声此起彼伏更加热烈欢快,而那滩血迹亦是刺目耀眼。好似有呼吸般随风嗡动,像极了一只即将爆裂的心脏。 第3章荒村古刹论佛魔 南戎州怀化中候府,念北渡。 第二十五条酒巷混乱无章,官府派了捕快衙差驱散群众,不多时人去楼空把整条街道尽皆查封了。 一时间门可罗雀死寂沉沉,身着官服腰佩金刀的儿郎把守街道门脸儿。四方楼宇上或坐或立栖着零星江湖散客,头戴斗笠长袍佩剑者星罗棋布,僧佛道侣游侠儒生占据八方。 官府是不会招惹江湖人士的,越是活得长久的父母官,越是懂得和江湖各派搞好人际关系。因此眼下清了平民百姓的油盐场,自然便招来了鱼龙混杂的江湖帮。 八面玲珑的衙差会先等江湖人士看完再行探视,正所谓你方唱罢我方登台,越是国运鼎盛的封国,处理江湖与庙堂之间的关系越是得当。 眼下,第二十五条酒巷的青砖上满目疮痍,很明显经历了严酷的缠斗。巨大的刀痕横亘在客栈横梁上,不知何种利器摧残的牌匾残躯挂坠在牌坊门柱上。 从临巷楼宇俯瞰下去的侠客眉目紧锁,因为他能够全盘尽收整条街的森罗景象。 所有人的眼睛都聚焦在街道中央,那里有一条冗长的血痕,正是道士周游拖刀离开之时留下的最新烙印。 此时的周游已不知走出几许路程,他神色恬静地顺着血踪前进,从念北渡口一直走入了一片梯田丘陵。 他的耳畔时常伴有风声,丘陵地势和缓并不能藏匿身形,他见到了许许多多追随他的陌生面孔。他们衣着不一,佩戴着不同模样的兵刃,皆带着蓑衣斗笠不愿露出脸孔,好似是做了杀人越货的事一般见不得人。 周游无暇他顾,他心里也异常惧怕慌张,但除了倔强地拖拽着那把比他还长的刀行路外,他想不到还能够做些什么。 令他稍稍安心的是,没人来上前找他的麻烦,大家都在互相观望不知意图何为。周游也乐得如此,就这样一直走入了丘陵深处,见到了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以及一座破败昏黄的古刹方才止歇。 血迹到这里便停了。 古刹应该是一座庙宇,破败残桓已经废弃多年。他走了一天一夜已经精疲力竭,这个夜晚和昨夜一样黑的深沉纯粹。 庙宇的门前插着一把刀,和他手中绑着的一模一样的刀。 刀柄上的刀门印信幽幽泛黄,夜风呜咽着刮过朴刀的锋刃,发出一声声凄厉短促的诡异声响。好似游荡过境的女鬼被斩断了喉咙,也好似不甘轮回的怨灵被刀锋搅碎了舌头。 李岸然的刀伫立于此,正主在哪里已经昭然若揭。 周游来到此处又微微有些后怕,他不知晓师父去了哪里,也不知自己有何本事去独自面对刀门门主这种江湖翘楚。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后方窸窸窣窣已经浮现了一众身影。相比于李岸然的已知前路,这些各有揣度的江湖散人更让他内心不安。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鼓着气力拖刀跑进了古庙。庙门早已断了半扇,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烛火也没有月光。 他一把瘫坐在门槛后方,想把手上的刀撕扯下来,但弄了半晌还是无济于事。草率地抬起头四处张望,赫然发现一个血人就坐在自己对面,不是李岸然又会是谁? 这一吓着实不轻,周游倒吸几口冷气。 李岸然并没有重伤昏厥,虽满身血污但依旧风姿卓著。他看看周游,咧嘴指了指门外:“我就知道你能找到这里,你得好好谢谢我,没有我那把刀,他们会把你生吞活剥了去!” 周游顺着他的话往外看,果然发现门口那把刀好似结界一般伫立天地。外面游荡着不知来路的陌生来客,却都好似怕触犯禁忌一般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他们寻仇也是寻你的仇,我和师父都是方外之人,从不主动招惹事端。”周游白了几眼,但李岸然却默默哂笑,笑了几声又开始咳血,看起来着实是伤得不轻。 “你这身伤……可是被我师父弄的?我师父师弟在哪?”他指了指李岸然染血的衣襟,不是关切他的伤势,只是单纯地好奇是何人能够做到令他重伤。 因为据他所知,他师父葛行间是个根本不懂武功的老实人。 “你真的不知道,还是在故意装疯卖傻?”李岸然抿嘴邪笑,随即从怀中抽出一支火折子,吹亮后往庙内随手一掷,将这座狭窄古刹给搞得通透了几分。 周游这才看清庙内景致,揉揉眼睛适应了突兀的光亮,赫然发现道童周旋正蜷缩在佛像脚下! 佛像供奉的是谁他不在乎,当即挣扎起身跑过去推搡周旋。周旋并未睡着也未昏厥,只是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些陌生又有些惧怕! “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我师父在哪里?”周游大声追问,他拿起火折子往四下里照耀,谁知这么一看便惊愕地倒退了几大步—— 那尊佛像后面、整个破庙古刹的背后空间全部都是棺材! 黑漆漆的棺材、布满蛛网的灵位牌、已经腐烂成膏的供品残烛、还有零星的断手残肢暴露在外!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周游轻声呢喃,他卖力的摇晃周旋,示意他跟自己走,但周旋木讷地不为所动,依旧是眼神冷漠的看着他。 他更加惊惧几分,因为周旋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凶手,一个情感泯灭的恶魔,亦或是一个已死之人般古井无波! 李岸然见状朗声大笑:“有些人和有些事,你不了解就不要随意品评。就好比你所见的这座庙堂,有最肮脏的神佛也有最繁荣的义庄。你的师父也是这般模样,有些人看似神佛道祖,背地里却比谁都血腥荒唐!” “我师父不是你说的这种人。”周游眼神坚定,但李岸然却更添几分嘲讽:“你师父究竟是何人你自会知晓,而你又是何人,你自己可能说清?” 这话问得云里雾里,周游自然是听不懂的。 他挽着周旋把他拽起来拖到李岸然身前:“我不知家师和你有何恩怨,我和师弟都是无辜之人,还望你垂怜我等孤儿幼子,赶走外面的生人放我等行路。” “你连师父在哪里都不曾知晓,此番又要去哪里呢?” 李岸然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看了半晌又瞥了瞥门外那群家伙,后者依旧是站在他的刀线外不敢越过半分。 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是刀门门主李岸然,这几个字连在一起,便有资格挡住半个江湖! “我和师弟此番自有去处,还望缘主告知家师身在何方。” 周游一直盯着李岸然身上的血污,他并不确定以其如今重伤之躯,是否真的能够退却门外之敌。不过该问的东西他还是半句不落的,他总是做到当下最好。 “你们师父会在不周山上等你们,如果他还有命活的话!”李岸然神色突兀间郑重起来。 “不周山?那我师父现在何方?” 周游追问,但李岸然却不再应承了:“无可奉告,你师父要做的事情牵扯太多纠葛,轮不到我来随意陈说。你若是真想此夜活命,便和我提着刀杀出此间!” “缘主说得这是哪里话,我根本不懂武功的!”周游微微震悚,李岸然却笑了。他踢了一脚绑在周游手上的刀:“昨夜里你扛着我的刀砍得我满街逃窜,如今又扮猪吃虎装作老实人了?” 此话出口,周游更惊愕莫名。他感觉身旁的周旋浑身发抖,转头看向他,迎面而来的是一双更为惊惧的血红双眼! “你昨晚把他给吓得不轻。”李岸然补了一句。 周游提刀指向他:“你昨夜里摸过我的头,你是不是早就注意到我了,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 李岸然闻言哂笑:“我觉得倒要问问你,你对我的刀究竟做了什么?我和太京州的太白老贼毕生追求的物事被你捡了漏,反倒是在这里跟我得便宜卖乖!” 言罢,他从背后包袱里又取出一件长条物事,抖手取出好似兵刃,却比他的朴刀短了好些分寸。再仔细看过两遍后发现连兵刃都谈不上,竟然是一柄上不了战场的木剑。 又薄又轻,上面刻着一朵歪歪斜斜桃花的木剑。 李岸然笑着举起手臂,划开手臂上的伤口,随即把血淋在桃花剑上,一边淋洒一边神情紧张地望着周游的面色出神。 而周游亦是有些看得愣了,他盯着那把剑还有剑上的血,整个人又隐隐间变得稀奇古怪起来。 身旁的周旋也看了两眼桃花剑,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掌心冒汗。而李岸然瞧见了周游的反应,竟然瞠目结舌地满脸惊愕不止! “竟然真的出现了,他竟然承受得住而且还能活着!” 李岸然浑然没了一门之主的沉稳气度,反倒是像个癫狂赌徒一般狂吠不止,外面的各路来客也愈发骚动不再安宁! 不过,只有一个人还是那般安静,那就是道童周旋。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师兄,虽说满溢惧怕,但胀大的眼角中隐隐还多了一些复杂难明。 李岸然坐起身子,将将桃花剑也递到周游的另一只手上,随即朝着周旋嘱咐了一嘴。 “小道长,一会儿我们突围出去,你一定要跟紧你的小师兄,我们能否活过今晚,就看他这手刀剑合璧了!” 第4章雨夜袭杀惊蛰客 相比李岸然的亢奋,周旋却冷静得好似一只山羊:“敢问李前辈,我师兄从未习武,也没有修习过道术,如何随前辈突围?” 李岸然看了他一眼,随即探手将破庙的门阀关闭了半扇:“昨夜他做了什么你又不是没见到!你不知个中缘由,李某也无需为你解释。你只需知晓跟紧他便好,若想今夜活命,我们必须铤而走险!” 周旋闻言不为所动,眼神依旧古井无波:“外面的人是否是向前辈寻仇?若是的话,那便不关我们什么事,还望前辈发扬侠义风骨,自己出去把仇家应承了。” 这话说得李岸然眼神微冷:“年纪不大,竟然如此狼子野心?” 周旋闻言还是不卑不亢:“我们不贪不图,只想活着去寻家师葛行间。不管是他们杀你还是你杀他们皆是前辈一人之事,屠刀在你手中,还是莫要为难我等游方小道。” “你师兄手上就绑着一把屠刀,还是入了江湖穿过脏腑的大凶之刀!”李岸然哂笑着指指周游,此时的周游眼神愈发迷茫,一手绑着血刀,一手握着木剑,任由周旋推搡也毫无醒转迹象。 “你若是真想活命,就别打搅你的小师兄。” 李岸然冷声呵斥,随即不再和周旋多言。他来至周游耳畔嚼了几句舌根,周旋听不清楚具体说了什么,李岸然说完便挺直了身子,随即扛刀出了庙门。 庙门外疾风劲草,长夜漆黑如墨,乌云翻滚如山。 “快下雨了,你们的斗笠咱家一会儿还真用得上。”李岸然打趣着走到插刀处。 “嚓——啷” 一抹寒光划过众人双眼,李岸然拔刀伫立,身若金刚怒目,双刀傲气缠身。 面前诸君皆冷漠以对,脚步纷纷挪移,将李岸然周身围了个囫囵。 “你们很多人我都识得,有些是从右江州便追着我来到此地,有些是往日里烙下的旧怨新愁。其中一些人想要我身上的一些东西,另一些人想要趁火打劫抢夺那些东西。说起来没啥新意挺无聊的,今日李某便一人一刀送诸君个余生清净罢了!” 言罢,天上微露月华,第一抹乌云荡开的闪瞬间隙,一抹雪亮的刀光伴着沉闷虎啸咆哮四野! 站在他面前者乃一彪形大汉,此刻眼神溜圆满溢不可置信。一道纤细刀痕自额前划到左胸,好似生花妙笔的书生挥毫抖腕般恣意潦草。李岸然微喘大气右手微微战栗,刀尖点地仍保持着方才出刀的尾羽风采。 刀上只沾了一滴血,顺着血槽静静滑落泥土之中,还未及晕染开来便被雨点砸乱。 大汉低首瞧看自家胸膛,望着那笔走龙蛇般浓墨重彩的一刀吻痕,还未及有所动作便感觉天旋地转—— 眼界所见一分为二,周遭天地上下洞悉! 他举起右手轻抚自家左脸,摸到的除了凝腥血污便是空空荡荡。低下头看到已经掉在地上的半截脑袋残躯,还未及有所念想便整个软倒在地! 雨势越下越大,地上绽开的血色莲花被快速冲刷。大汉的两半尸体快速冷却僵硬,四周的其余看客尽皆后退三尺! 庙里的周旋看得瞠目结舌,他紧紧拽着还在迷惘的周游蹲在半扇门后。 不知为何,自打瞧见了那柄桃花剑后,周游就好似犯了魔障似得浑浑噩噩,到现在都没有丝毫清醒的迹象。 不管是周旋还是外面诸人,皆没有看清李岸然出刀的手法。周旋只感觉这个夜晚是那样地漆黑,外面的雨水是那样地冰冷,夹带着李岸然令人窒息的刀光,好似浮光掠影般萦绕自家心头,当然还有某些家伙的胸口与脖颈! 不过,虽亲眼见到李岸然一刀斩裂来犯,周旋依旧是眉目紧锁没有丝毫松懈神色。 和他一样想法的还有李岸然面前的人,所有人都注视着李岸然握刀的手掌,那柄方才擎开山裂岳之势的朴刀上,此刻已然流满了从肩胛处崩裂渗出的热血! 周旋盯着李岸然的血臂,又看看身旁依旧古怪的周游,心里面好似是想到了昨夜发生的某些景象。 想到这里,他轻轻松开了拉着周游的手,好似惧怕什么似地歪过周游的头,不让他瞧看外面那些杀伐场景,也不知究竟是在故意躲避着什么。 漆黑的雨幕里,这群错落的身影好似铜铸般挺立。雨水划过斗笠边沿的激荡声此起彼伏,落在刀剑兵刃上碎裂八瓣的切割声清晰可辨。 风雨刮擦着每一双冷峻的眸子,李岸然双刀拄地冷眼旁观,看到了一张张欲望贪婪的脸孔,还有一排高低不等但炽烈绯红的烂熟人心。 “李门主,我们敬你是江湖魁首,此番也无意与刀门交恶。你乖乖交出东西,具体落到在场哪方兄弟手上无需你管,我等自会放你一条生路。” “李门主,那物事本就不属于你,过于执着往往只能招惹祸端非命。若是老朽猜测不假,你如今的伤势已难以再挥出方才那绝命一刀!” 诸如此类声音此起彼伏,但李岸然却泯然一笑混不理睬。 他的确浑身正在颤抖,即便是手握双刀,身上的伤势已难以维系其傲然姿态。不过他还是放浪狂笑,四周诸人听着这不羁的笑声,竟无人敢于就此上前招惹寸许麻烦! “一群乘人之危的下流匹夫,互相猜忌又少了满身肝胆,如此卑微之辈如何配杀我李岸然!” 李岸然一声暴喝,随即运起剩余气力挥刀掷出。只不过并不是冲着面前诸人,而是回身朝着那半扇虚掩的庙门! “嘭——”庙门应声大开,周旋见状躲到一旁,只剩下眼神迷惘的周游擎刀剑伫立当场! 然后,他见到了血光,身体不受控制的缓缓踏步而出。 雨幕里传来浓烈的血腥气息,刚死不久的尸体味道还异常新鲜可辩。 他一直走到李岸然身旁,望着地上尸体那利落的切口,望着如莲蓬般肆意绽放的血水,望着骤雨噼里啪啦激射在血泊中荡起的鳞片浮沉,渐渐双眼又在不知不觉间赤红满目! 李岸然观之笑得更浓,他挣扎着推搡周游的手臂,周游的眼神已不再茫然,反之尽是野兽般的肃杀神色! 他再次举起了刀,四周诸人亦不再苦苦等待,纷纷掣起刀剑高高跃起,伴着闷雷大雨在这滂沱黑夜施了杀手! “嘭——” 一合交锋,看似瘦弱的道家少年挥舞朴刀木剑,只一记横断便轰退了四方野莽! “什么情况,来者何人?” “哪里来的妖道邪祟?” 周游对四下的质疑询问不理不睬,他只管朝着暴雨里的诸人冷漠挥刀!没有丝毫的技巧可言,没有招数,不论套路,毫无章法!但就是这简简单单地横劈竖砍,四下里却无一人敢缨其锋锐! 诡异的一幕在古刹外上演,一个弱冠道童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朴刀木剑,追着一众江湖好汉捉对厮杀!偏偏这群混迹江湖多年的家伙皆好似无力招架,纷纷败退完全被道童碾压殆尽! “好啊!就这么全给李某杀了,但有逆者,不留活口!” 李岸然在风雨里狂放大笑,他看着好似阎罗般与众人缠斗的周游,眼神里满溢欣赏与热忱。貌似周游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有血有肉的古董珍宝般惹人垂怜。 盏茶时辰不到,朴刀杀崩了口,刀刃卷起,满地残肢断手无一生还! 周游不知究竟杀了多少江湖好手,他渐渐感到麻木与凄冷,最终倒在地上蜷缩着好似蝉蜕。 他的怀里仍旧抱着那柄朴素的桃木剑,在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泊之中,好似睡着一般笑的温柔恬静。 李岸然似乎早已料到会是此般光景,他叫唤周旋出来搭手,准备把周游抬回古刹里躲避雨水。 两个人望着血水中的微笑道童神情古怪,豆大的雨滴打在他周身泛起无数涟漪,好似一朵朵盛放的血色莲花,虽然残忍却有股神秘的慈祥乳晕。 当夜无话,再无不速之客找上门来。 第二日天光熹微,李岸然便独自准备上路。 他把桃花剑留给了周游,周游还是昨夜那副蜷缩样子。他看了两眼没多说什么,背起还没卷刃的两把朴刀推开了庙门。 道童周旋在一旁送他,二人迤逦行路,李岸然已恢复了不少气力,但周旋的面色还是有些苍白。 “昨夜里你小师兄那个样子,一连两晚见到,任是谁都不会太好受。”李岸然轻拍其肩,周旋轻轻点头:“我不会和任何人说起的,我师兄以后还会这样吗?” “别让他见血。他昨夜的样子已经耗尽其精血元气,估计直到他长大成人都会是多愁多病之身,能活下来已是实属不易,更遑论祸害苍生。” 李岸然顿了顿,接着说道:“等他醒来后,你们一起动身去不周山便是。那匹拐子马被你师父骑走了,不然你们还有个行脚的物事。你师父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的这点骨血,还是莫要绝迹为好。” 他稀奇古怪的又说了这么一句,随即示意周旋莫要再送。 谁知周旋忽然跪下膝盖,朝着李岸然抱起拳来:“你给到我师兄的东西我已有所见识,虽不知是福是祸,但我也想有这样一份机缘。我知你是江湖里的大前辈,还望前辈指引我前路有为!” 言罢,他朝着李岸然三跪九叩,额头见血,声声入心! 李岸然微微有些惊讶,他看了看少年的眼睛,那双眼满是不符年龄的坚定:“你和你师兄完全不一样,他是周游四海浮萍之根,你却是拜将封侯仕途之欲。我李岸然喜欢你师兄那种天选之人,也喜好你这种厚着脸皮的奢求之辈!” 他说罢哈哈大笑,探手将周游搀起:“你和我年轻时很像,我在酒楼里便看过你的根骨,说实在话并不适合习武,但醉心仕途却是一把好料。李某喜好把握机会的人,我且问你,是否真的想要图个功名利禄?” 周旋闻言再拜:“我们三个都是被师父捡来的,我不想就这么在不周荒山上虚度一生。” 李岸然望着他倔犟的脸蛋儿,抖手笑着把他甩开了。他迈开步子放浪狂歌,一边走一边朝天肆意大笑。 “等你及冠之年,若李某还尚存于世,你就来西梁穆家找我吧。若是你真的学到你师父的道藏三千,西梁城将会有属于你的最好的功名!” 周旋闻言大喜,恭送李岸然直至不见踪迹。他望着遍地疮痍的修罗景象,感叹了一会儿命如草芥贫贱不值,随后没有耽搁回到庙里准备行路。 第5章不周灵山隐客现 两位道童最终还是离开了古刹,一切都散在风里荡若浮沉,时间也白驹过隙地就这般过了整整十三个年岁。 十三年后,西梁历北戎州鸿灵十三年六月初四。 北域灵山下,两名律宗僧人正在行脚。 僧人一大一小,一老一少。 老僧满面风霜,望着巍峨山路幽幽称赞:“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旁边小僧光头澄亮:“风雨倒是顺,至于这国泰民安,师父您如何看出来的?” 老僧一时语塞,恍神间双手合十:“老衲说习惯了。”小僧哈哈大笑:“师父,您这是诳语,是毛病,得改。” 自他记事时起,他便一直这般嘲笑老僧。老僧也欣然接受,对小僧宠溺有加。 “世人都这般说道,姑且也就信了。”老僧朝着他笑,小僧也看着他的花白胡子微微哂笑:“世人皆痴傻,师父您这出世之人,反倒是信了一群傻子。” 老僧笑笑,不置可否。 此时天色尚好,灵山遥遥在望。二僧提起精神,一口气走过了西梁城。 西梁城黑如墨渊,城外有条江水,不渡浮萍,没有鱼虾。 “师父,这是何方水?”小僧满溢好奇,老僧却略显愁苦:“若是所料不错,应当唤名不渡江!” 小僧闻言也皱了皱眉,扬脸遥望:“那不渡江头的峡岭,又是何方土?”老僧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双手合十:“那应当是渝门关了。” 小僧闻言亢奋:“据经中所言,不渡江边渝门关,关后三十丈方尺,即是不周灵山道!师父,我们终于到啦!” 老僧点头,旋即又缓缓摇头:“灵山已见,老衲也该上归途。” “这又是何故?为何不登临?”小僧闻言诧异,老僧指了指脚下道:“师父的路就到这里,你今后的因果缘路,却都在那座灵山之上。” 老僧开始往回走,小僧却有些茫然:“师父这是何意,我们三年行脚出大荒西泽,一路北上总算寻到了此地,您只看一眼岂是能够?” 话虽这么说,但老僧脚步坚定,提了提背上被汗浸透的竹匣,欢快的唱了一首净土佛歌。小僧远远尾随,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世人皆从苦作乐,灵山雾隐空添愁。 小僧挠挠头上戒疤,虽全然听不懂,但却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他脸上还是带着丝丝迷惘,亦如这个年纪大多像他这般大的少年一般,不明所以的转身,不记得过问老僧要去往哪里,只是一门心思朝着渝门关孑然行去。 然后,小僧就和他的师父互相心照不宣的,各自把对方走丢了。 其实小僧是想象过有这么一天的。从小老僧就告诉过他,此地会是他后半生际遇的因果地。为了这么一天,老僧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足足寻觅了十三年。 小僧不明白,为什么他师父会苦苦寻觅此地十三年,又为什么寻到了又恍若未闻未见毅然折返。他也不明白这件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究竟有何意义,只知道自己自打来到世间便已人在途中,除了这件事也好似没有别的事可做。 他也明白就这般功亏一篑显然是不划算的。因此他没有去和老僧告别,虽心有种种不舍,但这却是老僧和他事先许诺好的事情。 灵山乍见,前尘莫望。 老少二僧分别,原地只留下了一条死气沉沉的江。江头的渝门关漆黑巨大,背后不周山连贯入云。 云上山巅的景致,从未昭告世人。 小僧就这般入了不周山,他走了整整十三天才登临山巅。一路上隐隐有诡异的声音游荡,但却看不到任何作祟的生灵。 竹匣里干粮已尽,山巅之上寸草不生,没有奇特的景致。他于怪石嶙峋中穿行了好久,总算寻到了一方破旧道庐。 道庐旁边竟还有一座孤坟,坟上一块破旧墓碑,上面光滑无字。旁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名道童打扮,手里捧着一只白猫。另一位乃是青年道士,道士负手而立,不过仪态却有些慵懒。 “无字墓碑,可有什么讲究?”小僧等候半晌,发觉道士并不予理睬。随即抖抖身上僧袍,上前并不熟练的作揖见礼。 年轻道士缓缓回身,眼若桃花却半睁半闭,琼鼻薄唇且面白无须。一身青衫松松垮垮,头上簪子歪斜欲坠。乍看时平淡如水平舟不皱,细端详却百花洞开飘渺惊鸿。 道士轻轻打量几眼小僧,眉间微皱问道:“你是何人,从何处来的?” “西泽大荒,无欲秋山珈蓝寺。我本臆想这是座荒山,谁道还真的有你们这般人物,倒也算我没有白走这一遭人间。” 小僧捂嘴欢笑,摇头晃脑故作老派的腔调。 道士闻言颇为好奇:“是吗,山外面有什么?” 小僧想了想,继续摇头晃脑:“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东西。” “为何这般说?”道士微微睁眼,似乎对这小沙弥来了兴趣。小僧又想了想,声音拿捏的老气横秋:“因为又稀奇,又古怪!” 道士被他给逗笑了,摆摆手招呼他过来。小僧走过去,道士伸手轻抚他的光头,好似在盘一只硕大的琉璃琥珀:“稀奇在哪里,古怪又在哪里?” 小僧表情严肃,似乎是被盘的不大情愿,撅噘嘴道:“玄机,奥理,不可道也!” 说罢,小僧笑靥绽开又忍不住笑了:“我也不懂什么意思,是我师父这般说的。”道士点头:“你师父是个明白人,我很久没看山下的世道,很是好奇。” 小僧左顾右盼,看了半晌也没看到第三个人:“你有师父吗?”道士点头,侧了侧身子,将无字墓碑指给小僧看。 小僧见状立刻表情悲悯,上前默默超度。道士却好似不愿,轻轻挥袖将他拦了下来。 “道友节哀,如此超脱也是好事。” 小僧的超度经文其实异常熟练,毕竟是佛门普度众生的看家把式。他虽说道行粗浅,但一路北上见过了太多生死,也算是把这门业务磨合的熟练老辣。他不解的看向道士,道士朝他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死没死,人忽然就没了,还给自己草率的立了个坟。就这般突兀的出现在山上,你说说吓人不吓人。” 道士摊开双手,似乎异常无奈。没有任何悲伤的神色,也没有惺惺作态自贱自轻。 小僧闻言表情惊愕,他向来都尊师重道,即便是不知为何要追随老僧修佛,但也是严守规矩不越雷池的方圆之辈。因此突然见到如此无伦无道之人,一时半晌还真的有些不大适应:“道友,师者恩泽并重,万万不可妄语!” 此话一出,天际一道惊雷划过。咔嚓一声脆响,将墓碑给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场面变得有些诡异。 小僧更是轻信自己所言,吓得双手合十不断祷告。语气中满是责怪道:“满天都是神佛道祖,无端端白日听雷,道友你犯口舌之灾了!” 道士闻言却丝毫不为所动,便是方才的雷火亦是未曾令其神色收敛。他依旧半睁眼皮仰头望天,好似对任何事物都浑不在意:“你先别急着说我,你私闯不周灵山,天雷为何不责罚于你哪?” 这话把小僧噎住了,他本就涉世未深,被质问立刻羞红面颊。摸着后脑尴尬浅笑半晌:“这倒是我的不是,我师父说这里是仙人居所。你既然住在这里,那你就是仙人?” 道士望向小僧,眉目平静无皱。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小僧的话,而是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问道:“你看我是人吗?” 这问题问的荒唐,小僧却一脸认真。 他将道士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即小嘴一撅:“应该错不了的,我看山下红尘大世里的人都长你这般模样。两只手,两只脚,一颗头颅一条命。” 道士赞叹一声,轻拍一下小僧光头道:“既然都是人,那为何要分仙凡?都是世人矫情,非要分三六九等。” 小僧捂着光头:“那你不是仙人,你又是谁?” 道士依旧半睁眼皮:“我叫周游。” 说话间,不周山上雾气渐散,云海沸腾四方。有灼日滚烫浮出,道士周游颇为欣喜,拉着小僧一同观看山景。 周游:“好一幅天光云淡。” 小僧:“好像一个荷包蛋!” 一旁,侍奉的道童举起白猫:“还是没有动静。” 周游看看白猫,神色开始有了丝丝缕缕的怅然。小僧也瞥了一眼,只感觉这只猫特别肥硕,又白又安静,其它的倒是毫无特别。 他看向道童:“这猫怎么了?” 道童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本来还好好的。葛行间师父消失后它就睡下了,从此再没醒来过。我也想给它医治,奈何道术不精,不过周师兄说它不是道术能够治好的,那它应该就是无药可救了。你别看我们山上只剩我们两个人,但凡是周师兄都不清楚的道理,这世间也决然寻不出答案的。” 周游轻抚道童:“渐离,不要妄自菲薄。” 小僧看了会猫,又看看道士,一时间感觉这两个人都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古怪。连带着这座被雷劈过的孤坟,这只睡死不醒的白猫都跟着古怪起来。 耳边再次回荡起隐秘的声音,和刚上山来听到的一模一样,一时之间连带着这座山都变得不太正常了。他举目四顾,最后定格在墓碑那里,举起手指问道:“那边是什么?” 周游走过去瞧看,墓碑被雷火劈碎的地方多了一行古篆,歪歪斜斜刻划在封土上,隐隐间伴有烧焦味道。 “这是怎么回事,那上面写了什么?”小僧并不会辨识古篆字体,渐离用手指着古篆解释给他听,逐字念过去一共有四个字,谓之归去来兮! “何谓归去来兮?”小僧不解此话何意,看向道童,道童也不解,转头看向周游。 但周游也是微微摇起头来:“的确是师父的笔法,不过山上到处都是,并不稀奇。我师父喜好书法篆刻,除了写的不好,其它方面都好。” 渐离:“周师兄,师父说这话是何意,眼下又该当若何?”周游闻言并未回答,而是来到山巅崖边,看了一眼面前的云海:“渐离,你说云海之下,会有蛟龙跃出吗?” 这话把渐离问懵了:“周师兄,你是知道的,我从没下过山,并不清楚云下的世道。” “我又何尝不是,这几年周旋师弟出走,葛行间师父又失踪了,我便也料想过这一天。不周山上从来没来过外人,既然这僧人坏了规矩,那我便没有必要再墨守成规。我这就下山,把师父找回来,顺带着再去一趟峨眉,了却一桩未竟之事。” 周游说完,将白猫从渐离手中接过,搂在怀里轻轻抚弄。他转身面向小僧,依旧是眼皮半睁:“你若是喜欢灵山,今后就替我住在这里。” 小僧望望云海,满脸尽是不解:“道友,我就是从山下的世道来的。听我一句劝吧,真的挺无聊的。” 周游伸个懒腰,淡然浅笑:“你想来,我想走,这不就是归去来兮?” 小僧撇撇嘴巴:“慵懒的猫和慵懒的人,要下到一个庸碌无为的世道,道友你实在无聊至极。” 一旁的渐离见周游不似玩笑,当即便有些着急:“周师兄,师父不是说过,你终此一生不得下山一步?” “师父在哪里?”周游狡黠反问,小道童登时便哑然了。周游将白猫缠在脖子上趴着,远远看去像是戴了一条白色貂皮。 “我这就下山,擎桃花剑,骑拐子马,周游厚土大世,把师父找回来,捎带着将这纷乱红尘看个明白通透!” 第6章道士下山将军悲 周游去意已决,背上竹匣,白猫栖身而眠。手上一柄桃木剑,剑柄上一朵桃花,开的棱角粗糙。 他不是喜好拖沓的人,说走就走没有丝毫倦怠。 小僧双手合十跟着他,一路陪着渐离把他送到下山小径:“我和师父行脚而来,累死了三匹骆驼,两只毛驴。你此番下山去,没有坐骑又如何远行?” 周游半睁眼皮,表情古井无波:“这个无妨,山下有一匹拐子老马,当年随家师闯荡过红尘大世。我小时候也喂过它一次,自幼时一别,如今已有十三载。如今重走当年路,自然是老马识途最为适合。” 小僧闻言哂笑,他想问问这老马究竟还有几许气力,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 渐离和他又聊了半晌,小僧已不知晓老僧人在何方,索性也无甚去处,表示愿意留下清修。渐离也乐得如此,方才回道庐给他换了一身道袍。换完后小僧光头青衣,渐离哂笑:“不佛不道,不伦不类!” 小僧摸着戒疤隐隐害羞:“活着都食米,死了都化灰,又有何分别哪?”周游赞许,小僧指了指白猫:“它可有名姓?” 周游摇头:“我觉得它是我的猫,我的师弟偏偏觉得这是他的猫。我的师弟从小到大都喜欢抢我的东西,他以前叫它麻仓,但我却并不搭理,因此至今还是没有具体名姓称谓。” “今后日夜相伴,还是有个呼唤为好。”小僧执意取名,周游看看白猫,微一细想:“如此这般,那就叫它归去来兮。” 渐离闻言指了指无字碑的方向:“周师兄,是否还是不解其意?” 周游:“路还未走,自然心有迷惑。” 多说无益,周游大步流星踏上了下山的路。回望灵山顶,渐离和小僧人影愈发渺小,最后已然不见。 山上,小僧和渐离相伴俯瞰,望着年轻道士那抹缥缈青衫,在云里雾里淡薄化为虚无。小僧学着渐离捧道家手印,捧了一会儿又换回双手合十,方才微微感觉些许自在。他指指下方山麓问渐离:“你这位周师兄到底有何来历,为何他师父要禁足于他?” 渐离摇头:“无人知晓,周游周旋两位师兄于幼时抱我上山,当时我还尚在襁褓,不知师兄和师父的前事。不过他和周旋师兄一样,也和葛师父一样,就这般忽然来了,就这般忽然走了。” 小僧念了声佛号,往下瞧看,已然是雾气昭昭,难以再见踪迹。看了半晌小僧开口诵经:“云无常形,法无定法,人无常人,事无常事。” “这样挺好。”小道童笑的很开心。 下山路上,周游轻抚白猫,他没有和渐离说任何离别之言,也没有任何惺惺作态之相。就这般无情无义的走,不过嘴脸却异常附和山下的红尘世道。 路上走得闷了,他就和白猫说话。话语亦是稀奇古怪,不过好在都不是说给有心人听:“兮,如果世人的道别能够有我这般释然洒脱,那是不是这泱泱大世会减少许多不可承受之苦?” 归去来兮继续酣睡,毫无回音。 不过,周游这山一下,便觉察出丝丝诡异的气息来。 他每往下走一段路,周遭诸般事物,便变得波云诡谲了一些:周游脚踏之处,云海退散,鸟兽皆溃;周游越往下走,灼日越黯,星光越淡;走到半山腰,山岳潜形,猿啼虎啸,林木骨断筋折! 这是不周山三十年一遇的天灾,周游一路闪躲,脚步却纹丝不乱。他的簪子还是歪歪斜斜,眼皮还是半睁半闭。白猫还是睡的酣熟,和周遭事物还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兮,你说是我下山改变了滚滚红尘大势,还是这本就纷扰不休的乱世浮生,故意摆好眼下这副嘴脸来迎合我?” 归去来兮继续酣睡,依旧无音。 山中无岁月,行路的这段时间百无聊赖。他偶尔远眺望望日月经天,也俯瞰江河行地。不周山是神州大地上最巍峨的山峰,目之所及皆是河山锦绣壮丽。 在第五日下午,他行路到半山腰的位置,远眺望见了一条壮阔江水。江水边上有一座孤城,四周有大军压境,气氛似山雨欲来。 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城池后方绵延流出,顺着江水一直灌入黑色的军队海洋。他揉揉眼睛定睛细看,发觉竟是一副副黝黑棺材,于江水中铺陈地密密麻麻! 以后接连几日,随着他越往下走,山下的景致愈发清晰可见。江上行棺的诡异场景又出现了几次,不过道士浑不在意。毕竟自己都做了撅师坟茔的荒唐事情,这种古怪场景于他来说并不算有多稀奇。 十三日后,周游下了不周山,在山脚下找到了一间驿站,于驿站马厩里找到一匹老马。 老马见到周游立时热泪盈眶,周游轻抚其身也是感叹不已:“拐子,想不到多年不见,你的身材依旧保持的这般妖娆。” 老马轻打了一声响鼻,马厩旁是一名中年汉子,肥头宽面颇为油腻。他乍见周游惊愕了将近盏茶时辰,直到周游轻抚其背帮其顺气,方才面色微微好转。 “谁让你下山来的?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 汉子呜呜喳喳乱叫,周游笑笑,似乎和其已是旧识:“我刚认识你的时候,我们个子矮的连马厩的槽沿都够不到。一晃眼我长高了,你长宽了,真的是人往高处走,油往横着流。” “你懂啥子,我这叫丰盈。不过当初你浑身是血,可把我吓得半死。”汉子摸摸肚子上的肥肉,满脸心有余悸的神色。 周游闻言微微正色起来,语调上也少了几分轻挑:“你知道的,有些人我必须要找到,有些事情也必须要做到。” 汉子眼含深意地点点头,二人心照不宣地笑笑。他伸出手指轻按周游的衣襟,语调里也多了些语重心长:“别忘了把你自己也找回来。别嫌这话矫情,我也想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周游微笑着应和,随即翻身上马不再看那汉子。他擎桃花剑南指,打马就这般跑出了驿站。 “拐子,我们去厚土中国!” 周游不知道的是,自他下不周山这刻起,天落三千流火,人间处处生莲。 而这世道,已经变了。 不周山,向来都是擎天撼地之所在,山下苍茫大世,各有风采。 这是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红尘大世以不渡长江为轴划分南北,长江以北十二国并立。长江以南七国雄踞纵横,十九列国大多以州府为号,共尊西梁城为天下共主。 自周游下不周山月余后,厚土中原,琅琊山。 琅琊山下有座城池,乃是北戎国边境,号为金镛。 西梁城乃厚土中国第一城,十九列国奉其为主。金墉城乃北戎国边境,因北戎国大礼官兵变,公然反叛不再臣服于西梁,因此于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七月被西梁军围困,至今已两月有余。城内已然告罄,但还是难以求得解脱。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七月初五,灼日正烈。 城墙头上躺着一位年轻将军,身着大红绣花白袍,不施甲胄,斗酒三担。身旁傍一杆红缨长枪,腰间插着一只判官笔。喝罢将酒坛掷出,落到城门口山丘般的将士尸体上,静悄悄的滚来滚去,最后边沿卡在了一颗头颅的嘴巴里方才止歇。 将军:“我的兵牙口儿不错。” 城下,五万西梁军铁甲冒寒,长矛遮天蔽日。忽有一将排众而出,长须左捋,身旁立着一杆黝黑钩镰枪,枪尾入土三尺,龟裂纵横。老将将长须放在勾镰内刃上托起,随即额头微扬,丹凤眼毫不浑浊,眼瞳里墙上将军的模样分毫毕现。 老将:“李眠,可还识得老夫?” 李眠半倚墙头,邪魅浅笑,瞥了来将一眼,随即再拍开一壶封酒:“佘老太君,自不敢忘。”老将闻言颇为满意:“既识得我佘穆庄,又为何这般执拗?” “你觉得我除了执拗外,还有别的可取之处?”李眠斜眼看他,佘穆庄仔细想想,摇摇头道:“这城已然烂透,你可知晓?” 李眠痛饮辣白,三口下肚后说话也重了几分:“我知道这城没守劲儿,但若我弃了这城,就更没劲儿了。” “总比丢了性命要好。”佘穆庄一副惋惜神色,李眠却不以为意的摇摇酒坛:“平淡似水饮三担,不如烈酒取一瓢!” 佘穆庄凤眼微眯,他注意到了将军喝的酒坛:“你喝的可是这城里的酒?”李眠混不在意,不过看向佘穆庄的眼神里微带冷光:“那是自然,本将平日里别无挑剔,唯有这烈酒白干,一直饮酒思源!” 他故意将最后一句拉重,佘穆庄听出了话里有话:“那你觉得,这酒糟源头品质如何?”李眠闻言似乎是想起什么,语调渐冷:“后劲绵长,不可多得!” 老将军对此似乎颇为满意,他抖手轻拍身侧长枪,钩镰枪骤然嗡鸣颤抖,打着旋儿从沙地里腾跃而出。那半截搭在勾镰上的胡须被利落切断,佘穆庄神色平淡,右手一把将其抓住,身旁一员裨将排众而出,恭敬接过,随即拍马便走,将胡须示众三军。 佘穆庄:“老夫此生最重忠烈之士,你余下时日已然无多,老夫自然要给几分薄面。今日割须明志,一个月后老夫来取此城,希望到时候给将军敬酒,将军的牙口儿和你的兵将一般好!” 李眠醉眼朦胧,躺在城墙上手指佘穆庄狂笑。就这般笑了好久,酒也喝了好几坛:“你是在垂怜我?” “多虑了,老夫是想让后世人都记住,金墉城上有个绣花将军,曾经醉卧金镛城墙,狼毫红缨镇边关!” 当日,西梁军撤退十里安营扎寨。李眠苦中作乐,在城墙上一喝就是三天。 三日后金墉城前,一匹拐子马静静伫立。马上端坐着一位年轻道士,手里抱着一只白猫,慵懒的朝着城上方喊话扣关。 “道士周游,入金镛关,前去厚土诸国,望行个方便!”周游喊话完毕,温语轻抚白猫:“兮,你看看城墙上那个醉鬼,他比你还活的糊涂……” 话音刚落,周游面前的地上便稳稳的插了一支金翎箭,随即飘来一声话头:“丧家之犬的确当是我这般模样,不过自家说说便好,外人讲究起来,我可就不讲究了!” 周游仰头微笑,眼皮依旧半睁:“既然你是这般讲究的人,那你这座城池,倒是值得我去讲究一番了!” 第7章金墉城内金陵店 李眠从城墙上坐起身子,望见下方这位慵懒的青衫道士,一时间抿嘴浅笑,好似是真的开心一般:“你有点意思。” 周游从下方抬头仰望,似乎也被他这话逗乐了:“世人都这般无趣吗?” 李眠闻言恍神,又拍开一罐烈白,西风骤,仰头痛饮,喉间嗡鸣。 周游将白猫放进竹匣里,俯首裹了裹身上道袍继续问他:“天已上寒,你喝酒不温吗?”李眠挺直身板儿,握住身边红缨:“冷酒过千肠,热血犹难凉!” 说罢抿抿嘴巴,脚踏红缨枪尾,轻轻一个燕子拐,将长枪踢飞起来。手腕儿大摆一个龙门阵,长枪横落,抖手使了一股子巧劲儿。枪身荡起涟漪,颤声螺旋升天,李眠虎目圆睁,眼瞳里红缨绽放。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招旱地拔葱跃起丈余,手掌轻擒枪尾,摆了一道大枪花儿后又猛抖手。红缨枪激射而出,直落到不远处的机驽桅杆上! 桅杆被打的残影乱颤,好久好久才恢复安静。 那杆红缨枪,从金墉城门上笔直落下。枪尖入土三分,红缨染血,更显殷红。 周游静静观望一切,看罢不禁鼓掌开口赞叹:“好俊的武艺,这是何等武功?”李眠伫立城上眼角阴翳,发丝微乱径自喃喃:“家传武艺。” 周游更显赞叹:“将军家学渊博,我初下山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红尘大世里的武艺,试问方才这套把式可有名姓?” 此话一出口,李眠竟然脑门见汗,语调也有些踟躇不定起来:“无名无姓,随性使然罢了,道长无需介怀。” 周游表情惋惜,他看看那支枪,抱手发问道:“如此俊俏却没有名分,着实是有些不地道了,那你方才举动,又是何意哪?” 这话问的李眠更显窘迫,抚手擦汗道:“没什么,就是想打开金墉城门放你进来。”周游看了一眼硕大的城门,不解追问:“城门还是城门,为何不见动静?” 李眠不答,半晌后,语气微小:“失误了,没打开······” 周游愣神,转瞬即眉开眼笑,打马前行拔出红缨枪,举高面向灼阳:“没事,还是蛮帅的。” 而城墙上已经少了一个酒鬼,半晌后金墉城门打开,吊桥下落,绣花将军在门内招手:“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城现在已是有来无回之地,你确定要进来?” 周游点点头,轻拍胯下的拐子老马道:“拐子马想去何方,何方便是方向。” 李眠看了看马,感觉枯瘦如柴,偏偏一双眼又雪亮含蕴。又看了看道士,感觉年轻气盛,偏偏一双眼皮又半闭半睁。 这一人一马显得颇为蹊跷,不过眼下似乎他也顾不上瞧看这些,轻叹口气说道:“这倒也是种活法儿,不过你死了可别怪我。” 周游笑笑,打马进城。于马上展开竹简,一边走一边写,于穿越城门之际,狼毫挥洒已成一诗: 南山北水此门中, 东临西佛相映浓, 拐马银桥初相见, 将军道士瘦西风。 抖笔吹墨,竹简轻收。白猫睡的酣熟,红缨枪归还李眠。李眠面目惭愧,悻悻然有些不安。 周游就这般进了城池,吊桥升起,城壕下满是疮痍。 路上,一个绣花将军,一匹拐子老马,一个青衫道士,配上一只酣睡白猫,组合的奇形怪状。 李眠也是满心好奇,二人互通名姓后,李眠开口发问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西梁的军队?按道理说眼下的边关时节,不应该有你这般随处游荡的人了。” “你在怀疑我什么?” 周游静默浅笑,气度沉凝不乱。他的确是从不周山上迤逦行来,路上也确实见到过黑色的阵仗。不过非常明显,眼前人定然将其和那群军伍扯上了关系。 这也实属正常,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战乱纷争之时,一个手无寸铁的道士,如何越过佘穆庄的大军营寨,从而堂而皇之的悠哉扣关进城,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不过李眠似乎疑心不重,扛着枪大大咧咧的往前走:“我不管你是谁的斥候,这城池索性已然无望。你来便来走便走,别影响我吃肉喝酒即可。” “你这将军倒也算洒脱无趣,我若说外面的军队根本无暇管我,你信便是信了,不信便径自不信。反正这世间一直都是这样,我师父在下山前就和我说道过,红尘大世里,没有谁是真的在乎谁的。人皆如此,事皆如此。” 周游说罢,将竹简递给李眠。李眠展卷看罢,默默地收在腰间。 “诗不错,这猫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缓解尴尬,李眠随口问了一句白猫。 “睡着了,魂丢了,它叫归去来兮,名字是从墓碑上取的。”周游没有过多解释,他把白猫取出来搭在肩上,重重叹了口气:“这家伙又胖了。” 二人走了半晌,两侧关门闭户。城内黄沙四起,一派破败景象。 “人都逃难了吗?”青衫道士四下瞧看。 李眠默然点头,随即又晃晃脑袋,跑到旁边的酒肆里偷拿了几罐烈白。 就在这时,迎面拐角处出现了一队仪仗。人数二三十,男女老少皆披白绫。周游竖起耳朵,听到了身侧百姓家内的对话:“这又是死了哪户人家啊?” “谁知道,少多嘴,多睡觉!” “是,是,多睡觉,少挨刀!” 他朝两侧人家望去,似乎感觉有些不大对劲,伸手拍拍身边的将军问道:“他们为什么把自己钉在屋子里?” 的确,整条街的两侧,门都上锁,窗都上封条。周游微微留意,那封条缝隙里,那漆黑的门缝里,正塞满一排排黑黝黝的眼珠子,像是乌鸦锃亮的眸光。 将军解释道:“这城里闹了蜡人病,出来走路会被感染的。”周游哦了一声,又指了指送殡队伍:“那他们为何不怕?” “怕,但忠孝节义还是要遵守的,在北戎国这比命重的多。”李眠微微苦笑,周游闻言却立时捂了嘴巴,用手在鼻前轻扇:“好臭好臭,俗不可耐。” 李眠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道理虽旧,但不无道理。”周游闻言又哈哈大笑:“我看你就很不讲道理。”李眠继续喝酒:“我只是醉的比醒的多而已了。” 二人朝着送殡队伍迎面走去,周游继续问李眠:“你既然说这城池里闹了疫病,那你为何如此招摇过市?”李眠笑笑,指指自家鼻尖儿:“我吗,心无牵挂,自然看淡生死。” 将军说罢便饮,眼角有热泪盈眶。好似这酒越喝越苦一般,和眼前这黄沙世道一样浑浊不堪。 周游不去胡乱猜测,依旧是眼睛半睁半闭:“那你说说看,这城里为何会有这种病?”李眠摇头:“不知,不过西梁军来犯后,城内便传开了,应当是他们捣的鬼。” 周游静默思考,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就暂且不谈,你这城里最近有没有来过一个叫葛行间的道士?” 李眠摇头细细想过,随即摇摇头:“道士倒是有的,不过没有姓葛的,你找他做甚,他是你师父?” “嗯,失踪不见了,我挖了他的坟,里面没有人。”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李眠亦是虎目圆睁:“你还真的是敢作敢为!” 周游洒然挥袖:“求得真知不落俗套,此谓之真君子也!”李眠点头:“能把做恶事说的这么高尚的,您算是翘楚,在下此番受教了!” 周游不以为意,此时此刻送殡队伍已经和他们相遇在了一处。 周游和他们一一照面,发现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哭泣,反倒是全部浅笑盈盈。连抬着棺材的人都满脸堆笑,一派稀奇古怪的喜庆场面! 周游不明白这是为何,脱口而出问道:“死人了很高兴吗?” 出殡众人并没有迁怒于他,反倒是继续捧着笑脸不住点头,互相之间拜首称贺。其中一位老者排众而出道:“这位道长请移步到边上,莫让我们误了良辰!” 周游很眠稀奇,李眠识相的把他拉到一边,出殡队伍继续行进。 此时灼日升到最高,已到正午。队伍头的老者眼观天象,立刻招手示意,队伍两旁立时间冲出两排坦胸大汉,手里握着锣鼓喇叭,一时间喜庆的乐章充斥在整片天地之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游又看向李眠,李眠也是摇头:“每次都是这样,我也不知。我是派驻在此城的守将,无亲无故没人死,没这么好的实践机会。” 周游闻言表情惋惜不已:“那倒是颇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 绣花将军也惋惜的撇撇嘴巴,随即看了一眼自己的花袍子,盯着某处晃了晃神,随后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重重又叹了口气。 过了盏茶时间,出殡队伍走了过去,街道再次冷清萧瑟。 二人继续默默地行路,没过多久街角又出现了两个人。一身连体红袍从头到脚,只露出一条眼缝,手上握着细长的镰刀,刀刃已经微微卷起。 李眠拉住周游,眉头微皱道:“服部兵乙……” 第8章稀事奇人古怪城 周游很显然是不懂李眠所言的,当即好奇地和其探讨起来。 “何谓服部兵乙?” “城内的执法者,保境安民,锄奸罚恶。” “明白了,保安。” “不,你理解错了,他们还负责城池治理,人人武艺高强。” “明白了,城管。” “不,你还是误会了,他们还整治烟花巷柳,监管歌姬艺伎。” “明白了,老鸨。” “不,他们不光做这些,他们还服务大众,全年无休。” “明白了,店小二。” 李眠崩溃,一把将周游拉到一边,周游拉着老马一同站到一侧屋檐下。 周游望着对面街头的碧绿琉璃瓦会心一笑:“这飞檐下的铃铛,真好听。” 服部兵乙路过二人身旁,微微侧身朝李眠行礼致意。李眠愁肠满腹草草回礼,一名服部兵乙抬脚便走,另一名把他拉住,走到周游身边俯看他。 周游也回望着他,眼神无比真诚。 服部兵乙赤红面孔上仅露出一双冷眼,眼中一位年轻道士,手上镰刀缓缓升起! 周游还是一片赤诚:“你好,我刚刚一直在思考,你倒底是保安还是城管,老鸨还是小二?” 服部兵乙动作僵硬,似乎充耳不闻。镰刀举过周游头顶,周游不慌不忙,从背后抽出桃木剑轻轻抵住:“你既然不答,那就叫个全称,保管老二好了。” 李眠在一旁紧张窃笑,红缨枪轻轻挑开镰刀:“这位是我请来做法事的道长,没病,没灾。” 服部兵乙闻言不答话,似乎李觉的话还颇为受用,当即将镰刀收回,跟另一个默默地走开了。 街道黄沙再起,空空荡荡,两侧门缝里的眼珠子也渐渐散了。 “他们为何不说话?”周游又好奇起来,根本没有受方才的是非所扰。 “他们不会说话,你也别问我,自从他们出现后就是这般模样,我也不清楚缘由。”将军撇撇嘴巴,周游轻咦一声,回身又仔细瞧看了服部兵乙两眼:“那他们是人吗?” “以前是的,现在不清楚。他们倒也没有做过恶事,我不喜欢噪耳,这样倒也清闲。从前在陵阳京都里说人话的很多,办人事的就很少。因此我不讨厌他们,当然也谈不上欢喜。”李眠道。 周游笑笑:“道经《古弥丘纪要》上说,大世衰弱,猪狗不如者有之,禽兽不如者有之,口吐莲花者有之,谄媚恶毒者亦有之,应该就是这般道理了。” 李眠点头:“我没有读过诗书,不过我觉得你说的好有道理。我带你去个地方,先下榻歇脚,再喝酒吃肉。今日好生休息,明天再上路出城不迟。” “照你所言,这城里还有开着的店家?蜡人病闹得这般厉害,怎么还会有人敢去光顾?”周游一边走一边举目四顾。 李眠抿嘴笑笑,一边说道一边摇晃着身上的酒壶:“有是有的,只要还有人在,自然便有生意。你我之流,服部兵乙都会照常出行,这都是生意。不安分的灵魂到哪里都有那么几只,酒已喝干,赶快行路。” 不多时二人来到一幢酒楼前,酒楼残破,名为烛阴。 楼内坐满服部兵乙,安静吃饭,死寂沉沉。 二人来到楼上靠窗位置落座,周游大袖轻挥,举目四望,一片荒凉残破:“这已经是座孤城了。” 李眠默然:“金墉城乃北戎国封地,京都大礼官兵变,太子凉被流放,这城是太子的,自然便弃军不顾了。” 他说完,眼神定格在城门的方向久久不曾回身。不晓得这位绣花将军,在此城中填饱了几多未言的心事。 周游举杯引他喝酒:“那你为何不走?”李眠苦笑碰杯,有些许的身不由心:“哪里有这般容易,不知心往何方,走再远也是迷惘。” “莫不如去寻太子凉?”周游平静笑笑,李眠却苦笑摇头:“我倒是也想,但太子不知被囚于京城何处,大世缥缈无限,何处去找?” 周游闻言不以为意:“我师父葛行间也不知去向,但我还是下山了。” 李眠:“这也是我想问的,为何这般执拗?” “我信我的拐子老马。” 这话李眠自然不敢苟同。他是军统出身,自幼行军打仗,习惯了鞍马四方自然也习惯了循规蹈矩。无论是在骧兰军部还是魁门中,都是令行禁止的一把好手。 而周游是闲云野鹤之人,从人迹罕至的荒山上来到尘世。不周山上本就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周游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规矩可守。 如此一般日子久了,规矩的人死板的守着规矩,散漫的人愈发的自在乐活。 因此,对于周游这番话,李眠还是要反驳一番的:“如此大的事情,交给一匹畜生决断,会否太过草率?” 周游明白他不懂自己的意境,举杯浅尝辄止:“有时候,畜生比人看懂的多。” 出乎意料的是,李眠似乎对这话颇为受用。二人烫酒,碰杯,一饮而尽。 李眠盯着周游看了好久,心里似乎有话,憋了半晌憋不住还是问了出来:“恕在下冒昧唐突,你这牛鼻道士,为何也会饮酒?” 的确,北戎国乃道教兴国礼法并施,身为道者是万万不可沾染酒腥的。不过很显然周游不是北戎国的道士,但放眼普天之下的道士,李眠也从未听闻过哪位吃肉喝酒的,所以他这么问并不稀奇。 “道经上写了道士不许饮酒吗?”道士一脸无辜,但这话李眠却接不了:“我不是读书人,只认刀剑,不识墨香。” “那我穿什么皮囊,对你可有约束?”周游指指自己的青衫道袍,李眠摇摇头:“那倒是没有。” 周游:“正是这般道理,我行脚四方,喝酒作诗,修道成仙,迷恋红尘,皆是我一人之事。我想放浪狂歌便放浪狂歌,想娶妻生子便割断道袍,何须外人眼光指点我的活法?” 李眠闻言欢喜,似有觉悟,又喝了两大海碗。 这道士礼法不守,却很合他的脾性。他以往住在京都,从未见过这般无礼之人。因此周游这般做派,李眠倒是觉着舒坦。 此时服部兵乙用餐完毕,纷纷安静起身。他们继续把自己口鼻包好,整个人像是一坨坨腥红粽子,扛起镰刀排起队,晃晃悠悠的有序出了门。 周游趴在栏杆上,脑袋上睡着归去来兮,下方红色的人流在土黄色的城池流沙中格外扎眼。 “兮,这些人和你比起来,究竟谁才是真正醒着的哪?” 归去来兮依旧酣睡,睫毛晶莹,憨态可掬。 李眠已经喝的微醺,胸膛敞开,胸毛绽放。 “奇怪的城,古怪的人,的确有点意思。将军你想不想知道,那些出殡的人为何发笑,还有这一切稀奇古怪背后的东西?” 他这话是真心话,从小在道庐里他便饱读道藏三千,整个不周山上已经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凡他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从来就不能算是个问题。因此眼前这让他疑惑的问题,他也想让它变得不成问题。 谁知李眠不以为意,此时的他浑然没有严谨的将军做派,反倒是放浪形骸东倒西歪。 周游把一切尽收眼底,却一句都没有主动点破,李眠道:“用不了一月光景,蜡人病感染全城,所有人都会死,何必费这番功夫?” 周游回身,把白猫抱在怀里轻抚:“依我看不尽然,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带你去探个究竟。” 李眠哂笑,醉眼微醺,语调也变得微微放浪起来:“明明是我的城池,你却自来熟络。话说你一个道士,竟然懂得侦缉?” “都是红尘中的凡物,分你我就太自私了些,至于查案,只是好奇。” 李眠晃着身子站起来:“好吧,你今晚就住在对面。” 周游哦了一声瞧看过去,对面是一家客栈,不知道是多少年的古旧楼宇。高耸入云,在城池里鹤立鸡群,门口一块横匾,上书四个大字:晓行夜宿。 “这地方有多高?” 李眠:“一百零八层,不过你只需住二楼便好,这年岁兵荒马乱的,没人入住。”周游笑了:“如此甚好,不然如厕实在不便。” “你可以住,但还是要守它的规矩。” 绣花将军说罢指了指横匾:“白天出门不准归,晚上住宿不准离,晓必行,夜必宿。” 第9章晓行夜宿温酒客 周游诧异:“为何会有这般规矩?” “有些传说,北戎国人信奉魂灵。他们认为人死后魂会游荡,居无定所。晚上还好,白天阳气太重,魂魄受尽折磨,因此必须要有个避难去处。所以说这一百零八层,白天住的都是魂,阳间的生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为好。毕竟扰民是不道德的,扰鬼是更缺德的。”李眠道。 周游不屑,指指楼外:“这世间诸般世人,有多少已经是行尸走肉?” 他这话指的自然便是服部兵乙,周游涉世未深,不过如此诡异莫名的家伙,倒也算是人间难得一见。 李眠大笑:“这话倒是不假,如此说来,魂倒是值得敬重了。明日我们何时出发,去往何地?” “先等,莫急,等新的一批送葬人,你只需听我所言,莫问前程。” 当日再无其它,二人分别。李眠回了将军府,周游离开烛阴楼。 一连三日,街道冷冷清清,黄沙遍地。服部兵乙红装过境,状若游鬼。 周游白天到烛阴楼饮酒写诗,晚上去晓行夜宿下榻睡觉。诗写了一大摞,白猫又胖了几圈,拐子马的腿脚又老迈了一分,而送葬者依旧未至。 倒是第四天城门再次开启,送进来了一个落魄书生。 这是继周游之后,来到此城的第一个外客。 书生倒骑黑驴,手捧一只大砚台,腰间插一杆细长毛笔。黑驴走路颠簸,墨汁从砚台上淋淋洒洒,溅满全身。书生混不在意,一直来到晓行夜宿,定了房间后转到烛阴楼来喝酒,看来也是知晓晓行夜宿的规矩。 书生上到二楼凭栏处,见到周游径自吃喝,便走过去打了声招呼。 二人互报家门,书生竟然唤作梅岭状元,这倒是让周游哂笑好久。毕竟世间进京赶考人多如牛毛,还真的没有自诩状元径自往脸上贴金的。不过联想到这座古怪的城池,周游转而又释然了一些,因为自打他进了城以来,就没有什么物事是真的正常的。 梅岭状元:“我是本地人,此地地处渝州梅岭,用这名号,意义深刻。有些人感觉这名号有点土,有些人感觉有点酷,但我却觉得二者兼得,土酷土酷的。我要进京赶考了,这城劝你也别待长久,蜡人病闹得凶,人命如草芥!” 这话把周游逗乐了:“你自封状元,为何还要赶考?” 梅岭状元:“因为是自封的,所以还是需要考的。我出身书香门第,祖辈上三代为官,因此还是信奉权威的。这世间滚滚红尘里的读书人,我所见者也都是要遵循这个东西。” 周游不以为意,半睁眼皮打了个哈欠。 “你既说了它只是个东西,那便没有太大的价值。修道之人比红尘大世中人有一点好,那就是有很多时间思考看似无用的道理。想得多了就会发现,世间所谓有用的追求其实反而无用,最平凡的生死反而最有意义。不过这话你听着困顿,我理解着也困顿,毕竟我也没看破生死,有些时候感觉还活的不如一只白猫明白。” 梅岭状元闻声看看归去来兮,白猫一直在酣睡,周游也一边喝酒一边瞧看。 两个男人盯着一只猫就这般看了盏茶时间,随后各自感叹,似乎都有所悟。 周游道:“少几分洒脱,多几分清朗。兄台,你既要赴京赶考,也知晓城里有病,为何还要进城?” “我生来便是此城中人,因此必须要回到此城。我知道这里乃北戎国边陲,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万里,不过尽皆无碍,我从此城出发便好,其它诸般事物根本不想。我每年都名落孙山,每年都重蹈覆辙,算上今朝已整整三十年。我今年四十有八,这城门口的杏树开败了三十载,错不了的。” 周游:“为何这般执拗,你游方天下,三十载进京赶考,为何非要从这里出发?”梅岭状元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考功名这事儿,在这里走才会有仪式感,重在有始有终。总是觉得从这里出发,路才对。” “你在此地可还有亲人?”周游有些可怜他。 “没了,老辈的已经入土,没有成亲,也无子嗣。我知道这城里有蜡人病,也知道京都大礼官谋反,亦晓得外面西梁大军迫境。如此厄难世道,无论是否行路都将倍加艰险。即便是上路到京城,殿试是否还能进行又是莫测之事,这些我都知晓。” 梅岭状元似乎喝得微醺,站起身子捧起砚台,以嘴叼笔于墙上走马龙蛇,一边挥毫一边放浪狂歌。 周游一脸赞许的从旁擎箸击缶,一时间两个文人墨客在烛阴楼里纵情起来。 “怕什么于城中染病任其侵染!外面兵荒马乱那便任凭其一去不返!若京都无法大考一年荒废那便任其荒芜!人生之灿烂又岂能是我这未过半生者可以揣测?下半途犹未开始又何来后悔一说?” 听他唱罢,周游起身亲自为其温酒:“我有拐子马,同上京都可好?” 梅岭状元笑笑:“驴马不同道,道长还是自便吧。” 青衫道士微笑,又和其吃酒半晌,随后目送其离开。 又过了一天,李眠来找到周游,神色并不是太好:“我们都开始生蜡了!” 他说完撸起了自己的袖口,手臂上浮了一层油脂,冒着荧光似蜡,隐隐有溃烂显现。周游也轻抚手臂,果然和李眠一般无二! “佘穆庄说的没错,我喝了城中的酒,便也要遭此厄难。” 绣花将军有些颓然,周游却有点没心没肺:“无碍,继续等送葬者便好。” 他还是这副天塌不惊的慵懒模样,李眠本身就是急性子,受不了他这股云淡风轻的调性,偏偏这道士又是一贯此般做派,想发作又没什么好的由头。看得久了竟然还有几分太子凉的儒雅韵调,属实是百般滋味难以调和。 话虽这般,李眠还是揪住周游追问:“你到底有何把握,为何如此风轻云淡?” “别多问,等送葬队伍,一切便有分晓。”道士半睁眼皮似未睡醒。 李眠伸手指指门外:“今日就有一家,我已经打听清楚!” 周游闻言大喜,二人出了烛阴楼。街道上还是黄黄的,一排排服部兵乙死寂沉沉的走着,像是在巡礼一般机械化。 周游:“他们为什么都穿红袍子?他们又为何把自己裹成了粽子?难不成说自打你来到此城之后,他们就已然是这般模样?” “自打我被调过来,蜡人病便已有了。”李眠点点头。 周游打量了李眠几眼,观其武功身段,不像是一般的裨将。若是京都来人,那自然应是大有来头。 不过金墉城应当是边陲小城,大有来头的人驻守弹丸之地,西梁大军亦不惜囤重兵围剿,里里外外瞧看一圈,周游心里面隐隐有了些许论断。不过他隐而不发,表情还是那般慵懒,开口接着问:“谁派你来的?” 李眠指了指上方小声道:“只知道是京都的人,具体未知,我是军人,只凭军令行事。”周游看了看他:“你不想说。” 李眠摇了摇头:“是不敢说!” “现如今太子凉势微,我自然少几分胆气。”李眠对周游似乎有所芥蒂,不过这也实属正常,二人相识不久,谈不上出生入死,当然也不会推心置腹。 “狗仗人势是否说的就是这般道理?我知道我比喻不当,你也别怪我,我从山上来,不知人间事实属正常。” 道士直来直去毫无避讳,说的将军脸色泛白,周游却笑得春暖花开。 李眠瞥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故意讽刺我?” 周游:“哪里哪里,我们不说天下,单单这一座金墉城,你我又能看清楚明白几分?” “这倒是个理儿。”李眠说不过他,轻轻吧嗒了几下嘴巴。 二人话不投机不再多言,穿过了第一条街,遇到了两个服部兵乙。 其中一个正在一户人家门前等候,抬手用黝黑的镰刀刮擦门上的衔环,衔环周边的木屑飞舞激射。另一个似乎等的不耐烦了,重重扣门每一下都像擂鼓一般,死气而又沉闷。 周游和李眠负手而立,远远观望。 “他们搞出来的声响,和用刀划头盖骨一样难听,那是他们专属的敲门方式。我之前在军部也没见过这种人,在京都亦是不得见如他们一般的人。不过这也是好事情,见多了识的广,这眼前诸般奇怪也都会平淡如水。”李眠学着周游负手而立。 “所以说,游方天下,很有裨益。”周游点点头。 不多时门被敲开,虽是白天门里还是黑洞洞的。一位老妪拄着蛇头拐杖,站在门内和服部兵乙说话。服部兵乙打了几个手势,从怀里掏出一封竹简文书递给老妪。 老妪见到竹简容颜焕发,似乎有天大喜事一般眉开嘴咧。她抱着不放也不再管服部兵乙,重重关上大门。服部兵乙面无表情,在门口木讷了一阵,随即二人并排走到了下一家。 接下来还是重复的动作,敲门,递信,敲门,递信······ 每个接到竹简的人无不欣喜若狂,每个服部兵乙无不机械重复。 “他们给百姓们的竹简是何物?” 周游忍不住发问,但李眠很明显也不清楚:“很难说,反正没给过我。蜡人病后百姓关门闭户不接来客,也不好上门拜访。再者说吾乃守城将军并非父母官,人家为何要给我行方便?换言之这城池已经荒废多年,早就没有父母官了。” “说来也是,如此苍凉世道,让自身难保的官为民请命不太现实。” 周游着实观察了两日,听到李眠此番一说,他好似是又想到一些事情。当即左顾右盼,眼角眉梢也少有的凝重起来。过了半晌又好似想明白了一些东西,眉间默默舒展,又恢复半睁半闭的慵懒神色,既不老谋深算,也没有天真无邪。 将军对其也有所察觉,但青衫道士一句都没有和其多说,李眠亦不好发问,这道士自打相识便是这般性格。 “从上到下都是如此的,你此去南行越过北戎国七十八城都是这般模样。我这几年跟随太子凉,不单单是北戎国,这天下都是这般模样。”将军轻叹口气。 “马乱兵慌?”周游微睁眼皮。 “马乱兵慌。”李眠面色愁苦,又多说了一些。 “本以为过了长临之乱的年岁,这世道能变得好过一些,谁成想偏偏有人愿意折腾。苍梧会盟后穆家中兴,这本是好事情,奈何总有大礼官温侯俊这种弄权犯上之人。穆家于西梁城是何等气派,仅仅凭借一个北戎州,即便是起兵发难又能折损西梁黑军几何?无非是平添枯骨孤坟,和我魁门军三万将士一般睡在冰凉城下罢了!” 绣花将军说了一些陌生的前事,周游未经世事,听不懂他所说的那些过往,但这悲凉伤感之意却让他颇有共鸣,他也想起了一些遥远的事情。 当初还是道童的时候,师父葛行间带着他和师弟走过很多地方。不过眼下已有十三年没有下过不周山,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如雾障般隐晦模糊,他不由得莫名感慨起来。 “如此横行乱世,死人蹉跎,家师葛行间到底游方何处?” 李眠知他心绪,拍拍其肩膀,和他继续穿街过巷。 两个人各有心事,这一路走得微微闷燥。好在时已入秋,微凉的风裹着细碎颗粒的黄沙,扫在二人脸颊上隐隐作痛。 行路间迎面出现一幢官邸,门口有一排服部兵乙,正在井然有序的排队领取某样东西。每个领到东西的服部兵乙全都谨慎藏好,裹着腥红色的宽大袍子快步离开。 李眠:“唉,每次领到东西都跟做贼似的,你瞧瞧他们那表情,跟领到竹简的百姓一个德行。” 他说罢又耸耸肩头:“不过我也不清楚他们拿了什么,你也别问我,服部兵乙并非我统率的部众,我无权过问。我的兵都战死了,现如今这城里只有服部兵乙这一支武装,太子凉倒台而我是太子党羽,自然随之流放,没有兵肯来帮我了。” 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就凉,这道理何时何地都是适宜的。周游简单劝慰他两句,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安慰人,悻悻然也就径自默然了。 不过方才将军的话好似提醒了他,他看看服部兵乙的表情,又闭眼想想百姓领取服部兵乙物事时候的神态,似乎又想到一些东西。不过还是老样子,他一句都没有和将军多说,将军李眠也知趣的一句都没有多问。 片刻后,周游道:“京城发生政变,估计也无暇他顾,你要理解高层的苦心。” “一直都互相理解,一直都互相爱莫能助,我们之间的这层关系,向来保持的很稳定。我是武将,本身就不喜欢搬弄权术,朝堂上的事情和我关联不大。因此有时候我也理解他们,他们也是人,人都是会犯错的,这很正常。” 李眠抱怨的有些上头:“不过他们屡犯屡改,屡改屡犯。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后来看到所有的朝廷命官都这样,我忽然又明白起来,原来似乎朝堂之上的行事法则,就应当是这般样子的才对。” 服部兵乙领完东西便四下散了,一时间街道上又冷冷清清,大风刮过,黄沙四起。 周游望着远处那一坨坨红感叹:“真是一群有趣的家伙,你也别枉自嗟叹,我虽未去过庙堂之高,但我从道藏三千里面读到过不少。太子凉应当不是你所说这般官僚,不然便不会被驱逐流放沦为朝堂异类。” 李眠默默点头,指指前方把话题岔开:“我们要加快些赶路,时辰快到,送葬队伍要来了。” 二人又走了一会儿,果然遇到了一支送葬队伍,和上次一样喜气洋洋吹锣打鼓,穿白绫丧服却歌舞升平。 周游:“这城里无处不蕴透古怪,背后定然有玄机奥理。我们跟上去便好,他们去哪我们去哪!” 李眠闻言惊讶:“你是否知晓,他们此去的地方正是炼人炉?” “那有何妨?人间众生皆苦,都在苦水暗江中争渡,炼人炉只炼肉身已然是慈悲为怀,至于肉身之上便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看不透的地方了。”周游例行教育绣花将军,二人一路说话,一直跟着送葬队伍走到了炼人炉。 李眠问:“你有没有想过,服部兵乙每日和我们吃喝同源,他们是否也会染上蜡人病?他们包裹的那般严实,我觉得八九不离十!” 言罢,他看向周游的脸,发觉他正朝着自己微笑,神态如父亲一般温暖慈祥。 “我看你神色有异,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李眠又问了一嘴,但周游笑而不语。 见他故意不答,李眠也不缠他,二人尾随队伍观察整个过程。 一名县衙师爷主持追悼仪式,随后黑黝黝的棺材被抬下来,里面抬出一具尸体上了架子。架子递到炼人炉里,炉火烧的旺盛。旁边有一位老者,长辫盘头一身青色褂子,蹲坐在地上手里拿一只青铜孔壶,壶里热气腾腾冒着熏香。 “在烧尸体时闻香气,这老人家也算是爱好高雅。”周游调侃道,李眠却神色郑重:“他是草探花,城里最著名的手艺人。” 周游恍然大悟:“原来是匠人大师,但为何打扮这般穷?”李眠笑笑:“因为这位大师是真大师。” 周游了然,对草探花又敬重了几分,整个炼人过程很快,直到结束的时候,周游都未曾离去。 送葬人纷纷散去,来了一队服部兵乙,将棺材抬走了。 主持的师爷也要离开,周游不再安静做看客,上前一把将师爷拦住:“敢问尸体烧完,为何不见骨灰?” 第10章临溪成诗初探案 李眠上前引荐:“这位是金门师爷,金墉城父母官走后,一直由他打点。” 金门师爷将周游打量一番,周游报了名号,金门师爷听的略显敷衍。 此人黄衣黄发,山羊胡须配上鹰钩琼鼻,略显阴翳又袒露几分油腻,颇有几分官场青云道上的仪态风骨,却又感觉初窥门径功夫手腕不太到家:“你问骨灰作甚?” 周游眉目平静的和其对视:“我没有看到骨灰,所以我觉得根本就没有骨灰!” 这话质疑的大胆,金门师爷自然面色不善:“无知小儿,乱说一气!” 周游半睁眼皮,浑然没有退却半步。 这位青衫道士似乎不懂逢迎之道,浑然不尊重权贵,也浑然不给金门师爷两分薄面。早些年岁他在不周山上便是如此,葛行间没有教过他尊师重道,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师道可言。 不过李眠是庙堂中人,懂得行事规矩,自然也替周游感到底气不足:“周道长,不可信口雌黄啊!” 周游却面不改色,指着炼人炉底气十足:“若是有骨灰,为何不交还给家眷?” 金门师爷冷眉倒竖:“道长你管的太宽泛了,李眠将军,劳驾您把他带走。” 他说完便走,没有表露半分过激情绪,好似将周游当做胡乱玩闹的无礼孩童一般无视处置。 周游也抿嘴笑笑,他也不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人,自行转身洒脱离开。一时间这场炼人炉的火葬戏码,看起来好似是一出并不出彩的闹剧般草率终结了。 李眠朝金门师爷连赔不是,随后又紧紧跟上周游。二人拐了好几个大弯,最后停在一处湖边。 李眠很想说教道士几句,奈何话未出口便堵在了喉中,踟躇半晌还是没说出险恶的话。他看着道士仰起的素白的脸,心里也微微安定下来。 “你为何要质疑师爷?我是武夫看不出来太多东西,骨灰到底去哪里了?即使蜡人病再泛滥也不至于尸骨无存,家眷都没个念想,这的确惨无人道。” 周游从竹匣里取出白猫,轻抚半晌:“他很明显在敷衍,其实根本就没有骨灰,你也别胡乱猜测,如果我所料不错,放进炼人炉里的根本不是死人!” “你说什么?证据在哪里?”李眠闻言大惊。 “目前没有,只有推测,你想听我就说说推测。”道士少见的正经一些,眼皮微微睁开,嘴巴娓娓道来。 “棺材里抬出尸体时,尸体是完全僵化的。不过我观察了尸体的担架,下沉幅度不大,抬尸体的人毫不费力,说明尸体没有重量。尸体的身子死板如枯木,说明并不是正常的死人。我也考虑了蜡人病的情况,不过不可能。从医理上来看,死亡过程无非也就那么几种,不会有太过特殊的变化。” “我听说过尸僵,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李眠行军多年,也算是了解一些死相。周游摇头:“尸僵并不持久,而且我所看到的尸体过于死板,不像是曾经活过的人。” “你不是也说过,这世间诸般行尸走肉?”李眠笑笑。 周游也笑了:“两码事,总之我的结论是刚才烧的不是人。你也别多问我,想要印证结论,去找一下当日那位草堂大师便可。等我见过了他,一切自有分晓!” 当日无话,翌日二人相伴而行。周游骑上拐子马,一起往城西而去。 李眠:“草探花乃金墉城第一塑匠,往日太平盛世之时门客众多,求塑像者不计其数。后来蜡人病蔓延世道乱了,城外西梁军围困一百八十天,艺术凋零,门可罗雀。乱世无高尚,生不逢时戏子悲。” 周游闻言大呼可惜:“取我笔来,我要写诗。” 李眠闻言笑笑,将他背后竹匣里的狼毫递给他。不远处有方泉眼,李眠抱着归去来兮去喂它喝水,白猫依旧酣睡,喂水归来,周游已然成诗。 “这猫不吃饭,水我好像也喂不进去,如此这般还能活多久?” “不知,自从师父离去后,归去来兮便这般模样。不过也只是酣睡,这么多时日过去,你看它依旧生机旺盛。你城池外的兵将也是这般道理,世间诸般世人也大多都是这般模样,生机勃勃却都在睡着,最后长眠不醒是谓归去来兮!” 这话似乎说进了李眠心坎里,他拍手称赞后又问:“诗在哪里?”周游递出一份竹简:“看完帮我放回竹匣。” 李眠接过竹简,忽然又看了一眼归去来兮,好似是有话想说,但却欲言又止。想来想去最后作罢,将竹简打开瞧看,上面字迹狂傲,毫无章法但却浑然一体: 游子长歌归子悲 纵马吟箫家未随 浮沉乱世山河远 不见青莲将军悲 “诗好,只是我是粗人,看不懂。”李眠咧嘴大笑。 “诗是好诗,人不正经。” 道士打趣将军,绣花将军陪笑。 二人又行半个时辰,穿越整个金墉城来到草探花的店前。店铺乃四面合璧的高墙大院,庭院幽深门脸老旧,门槛被磨掉了一半。 店名唤曰探花草堂。 二人入内,草探花正在正厅前剪着竹尾。见到二人并未有过多神情,李眠表明来意,草探花依旧是那副穷酸模样。 李眠在城中已有一段时日,因此和草探花并不算生分。草探花也不善言辞,自打二人进来后便只和李眠说话,不看周游一眼。 相聊片刻,见草探花不理睬自己,周游便上前搭话自来熟络:“老丈,此番前来是想问件事情。” 草探花不等他说完便摆手打断:“我已不接生意,做生意也不接话头,道长请回吧。”周游闻言似乎早有预料,眼神示意李眠道:“将军,给些盘缠。” 李眠点头,掏出十两纹银放到草探花面前。 “你这后生,知不知道此举有多无礼?”草探花有些恼怒,周游却不以为然:“世道乱,手艺也不当饭吃。再者说您本来就吃这一套,不然也不会去和官府做生意。” “你觉得你如此说我,我便会收了你的恩惠?”草探花看了一眼那些银子。 周游浅笑:“不是恩惠是酬劳,我问你答这是您应得的。天经地义,道理门清。” 草探花盯着纹银看了半晌,果然大袖一挥收到胸口处,只不过动作并不熟练,表情亦是有些不自然。周游望其眼眸嘴角微抿:“我开门见山,有多少人在你这里定做假人?” “你说什么,假人?”李眠从旁惊讶的插了一嘴。 周游轻轻拍搡他一下:“别插话,听老丈说。” 草探花眼神游移,周游眉目坚定的凝望着他,只不过眼神依旧是半睁半闭,慵懒颓然。草探花看看十两纹银,又看看道士的眉眼,过了半晌幽幽叹气道:“向来如此。” 周游一副胸有成竹之相,对此回答颇为满意,继续往下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蜡人病蔓延之后?”草探花点头,周游满意的笑笑:“这就对了,那你可知道,为何这家家户户死了人都不烧掉,反而做个假人走形式?” 听闻此话,草探花微微愣神,方才的痛快劲儿也荡然无存了。他冷下脸皮轻轻摇头道:“我只管做塑像编草履,其它一概不知。老朽知道你还要问我死掉的尸体究竟藏在哪里,对不住也是无可奉告,因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草探花说完此话,似乎是有所心事,眼神里已经泛光。 周游通晓察言观色之道,见状微微摆手:“我不往下问了,问个题外话,你做塑像这么多年头,现如今沦落到靠烧掉心血卖钱度日,可曾有过后悔?” 这话似乎是问到了草探花的心里,他略显惊讶的看了道士一眼,眼神复杂,意味难明,好似是勾起了无尽往事一般。他神情恍惚的站起身子,点燃熏香,抱起炉膛,最后在李眠不知所以的懵懂注视下径自老泪纵横。 周游见状倒也识趣,起身请辞,拉起李眠便往外走。 二人走到门口,草探花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如今世人已然无心思鉴赏,作品出世无用。与其饱受玷污,不如一把干柴烈火烧的彻彻底底,留下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周游如遭雷击,转身俯首,大礼参拜:“前辈高人,晚辈受教了。日后此案告破,临别之际定然来拜访前辈。” “何必重逢,你既有周游之意,便不该有浮萍之根。” 草探花摆了摆手,周游伫立,许久不曾离开:“的确,这天下我都去得,一切造化,且看缘分。” 二人从探花草堂中出来,天色已经昏沉。 李眠:“下一步该怎么走?” 周游:“你别多过问,即便告诉了你方向,天色已晚又有何用?已近黄昏了,我以前在不周山上就喜欢看夕阳,而且不做其它任何事。” 李眠笑笑,陪他坐下看天:“棺材里尸体是假的,那真正的尸体在哪里?” 周游摇摇头没有表态,他竟然真的仅仅只是看夕阳,李眠又问了几句关于此间的话,他全都置若罔闻,此般久了,李眠也知趣不理睬他,二人就这样坐着,一直看夕阳看到天色黑暗。 见太阳止歇,周游伸个懒腰站直身子,李眠一直盯着他看,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了嘴:“你是不是有事隐瞒我?” 周游瞥他一眼:“你觉得我隐瞒你,有何意义?” 这话把李眠问住了,他本就是一介武夫,从来不思考形意之上的物事:“这倒是没有,意义这东西跟我不搭边。”周游笑笑,轻抚其肩头:“嗯,你这话就蛮有意义的。” 二人又说一会话,日落大河间,天地披星月。 李眠朝草探花借了一盏灯笼,二人打着灯,在漆黑的路上往回走。 走到西门,周游又遇到了倒骑着驴子的梅岭状元,二人拱手见礼,互相都颇为惊讶:“君此去可是要进京赶考?” 梅岭状元:“从此城出发,除此事之外再无他物。到底是故乡,虽无人情味,但有故乡土也算是无憾。诸般杂念于我来说都已经是过往云烟,我没有亲人子嗣,没有眷念,自然便少了迷惘。” 周游颇为感慨:“此门一出又是天涯沦落人,今后珍而重之,望你得偿所愿。” 梅岭状元:“借你吉言,不过即便高中,我可能也会回来。我也不知为何,就觉得如此蹉跎轮转,不失为一种快活。以前私塾里师父和我说,在蹉跎中苍老,在奔波中经历,应当就是这般道理,别人读的是书,走的是路,考的是卷,中的是功名,而我不一样了。” “我知道,都是人生。”周游眼神少见的温润。 二人道别,周游目送梅岭状元出关,人影黄沙,一人一驴,倏忽不见。李眠拍拍他:“人已走远,多看无益。” 周游:“我和他只是萍水之交,并无眷恋。他走他的不关我的事,我是在看那头驴,如此肥硕,不剁馅吃掉可惜了。” 李眠哈哈大笑:“夜里不安分,我送你回晓行夜宿。” 二人回到晓行夜宿,发现门口正站着一队服部兵乙。 服部兵乙还是老样子,周游看着这一坨坨红粽子,肚子更饿了几分。 不多时,晓行夜宿楼上踢踏踢踏作响,好似是有人在踩木板,声音混杂,难以分辨。 响了一会儿门口出现了一个人,这人浑身包裹着一层毡子,头戴面罩看不到脸,被服部兵乙压着,腰弯的好似没有尊严。 周游表情疑惑,看向李眠,但李眠亦是摇摇头:“我又从何知晓,守城这么多时日还从未听说过晓行夜宿楼上住了人,你看那个人去了烛阴楼的茅房,应该是如先前道长您所言那般,楼上没茅厕,他只能下来上厕所。” 周游闻言拧眉,四下环顾一番,随即喃喃自语。 “服部兵乙为什么要押着他?只有囚犯会这般,但囚犯为何不囚于牢狱?况且我进城后已然把此城摸了个囫囵通透,这城池应该已经没有牢狱了,虽说再乱的弃城也该有规矩,但你看两侧这家家户户关门闭锁,不都是活生生的牢狱?众生皆苦,蜡人病重,不愿遭逢厄难,但本身却把自己活成了笑话。” 李眠闻言惊愕,这道士说的话全部准确,不过仅仅看到这一瞥便可窥探如此多信息的道士,他倒真的是第一次瞧见活的。 正思量间,那人被押送回来,继续上楼踢踏踢踏作响,不知上到了多少层次,最终声音渐息。 服部兵乙排成一排,井然有序的离开,并没有管周游二人。李眠笑道:“我这张脸皮还有些作用,道长你快歇息,明日我们还要探案。” “这晓行夜宿,我住的楼层上面除了他是不是还有别人?我估计你根本就没住过晓行夜宿,你每晚居住于将军行府,这我是知晓的,不过此地有囚犯居住,我不觉得你会毫不知情,那么既有罪囚居住,为何你还让我住在此地?” 周游盯着李眠发问。 李眠闻言有些不悦:“道长,你在质疑我?” 周游摇头,依旧是半睁眼睛的慵懒状:“床是蛮舒服的,不过我现在觉得奇怪了而已,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也不想去什么将军府邸,你不是也说这是城里唯一还在营业的客栈?我就不送客了,将军我们白日见。” 李眠走后,周游仰望星空,伫立半晌没有说一句话。 半晌后他静静低下头,一滴灼泪顺着睫毛流下,在地上碎裂成花。 他脱下竹匣抱起白猫,缓缓走进晓行夜宿,白猫依旧睡的酣熟。“兮,我今夜脖子扭了,好痛,好痛……” 第二日凌晨,李眠便来找周游。 周游彻夜打坐,李眠昨夜和他分别时,周游便是抱元守一的坐禅模样,今朝见了依旧是纹丝不动,着实是和其慵懒的调性不太搭调。 他在周游身前拽个蒲团,静静坐下瞧看道士如画的眉眼:“昨夜可有想到什么?” “的确有些念想,驴肉不该剁馅,清蒸焖煮会更好。” 李眠翻了个白眼起身便走:“在下告辞。” 周游一把拉住他:“你不懂我的意思,那梅岭状元不该放走,我也不知道我的直觉对不对,不过我的感觉向来都没错过。” 李眠哂笑:“人已走了,你多说无用,都是马后炮。” 周游直起身子:“马后炮也要放的响,这年头能站在马前头的人着实不多,你也少说废话,我们今天去死者家中。” “尸体难不成还在死者家中?不过人家新丧,不礼貌吧?”李眠不太愿意去,周游:“守礼当然有貌,有貌自然懂礼,无妨无妨,看过自会知晓,何必自寻烦恼。” 出门,外面天光大亮灼阳灌顶,又是白茫茫的一天。 不过,死寂的金墉城里依旧荒凉破败,人与人之间从门缝里互相窥探,互相之间好似相隔天堑。 周游骑马逛街,手捧白猫,李眠擎红缨相随,二人招摇过市,引来两侧侧目纷纷。每到一处人家,周游便下马打门,声音恭敬,语调郑重: “你好,你家死人了吗?” 第11章一念凡人一念仙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七月十七。 金墉城越来越荒凉,日子荒荒唐唐,人们慌慌张张。 周游和李眠走访人家,全部关门闭户,只有门缝里那一排排黑色的眼珠子,冰冷木然的注视着对门的眼珠子、街道、黄沙、服部兵乙和周游胯下的拐子老马。 周游:“你知不知道上次送葬的队伍,来自哪户人家?” 李眠遥望远方:“有印象,不过在远方,需打马前行。” 半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一户人家前,黑色大门,上有门神。 周游指指门上衔环,李眠上前扣门,周游下马上阶,背手打量门神画像的眉眼,看了半晌轻叹一声道:“世人从未见过神仙,因此画像多有臆测。再者说这门神看家护院,如此低微卑贱,又如何算得上神仙?话又说回来,将军你可曾见过神仙?” “这倒是未曾得见,不过我觉得世人卑贱众生皆苦,沉沦于世上自然卑贱,就好比这城月余后便会烟消云散,大军过境片甲不留,老弱妇孺皆入黄土,人命如草芥无人可惜!”李眠越说越痛心疾首。 周游笑看他捶胸顿足:“你这绣花将军,倒是有菩萨心肠。” 李眠怅然:“我纵马疆场数年,身为将者,城破犹如身破,如何能够不悲伤?因此我觉得众生清苦,小时候听老辈人说仙人自在逍遥,皆是人前显贵之辈,说多了便是道理了,在我们武将心里,老辈人的道理都是错不了的。” 他顿了顿又说道:“不怕你笑我,我还是崇敬仙人的,世上很多人都说仙佛之流是歪理邪说,早些日子城里的司马道长就曾说过,仙人若是不苦,为何世上几乎见不到仙?不过我不敢苟同,神龙见首不见尾,凡夫俗子哪里能够随意揣测仙踪?” 周游表情鄙视:“你这论调奇臭无比,神仙受万世香火,若是没有了世人香火供奉,神仙狗屁不如!” 这话把李眠吓到了,他似乎是很忌讳这个话题,到处谨慎瞧看,随后继续用力扣门:“道长你是修行之人,说出此话真是大逆不道!” 周游却不以为意:“我的道是自己走的,你的道是红尘定的,本来就不同源,何来逆反之说?照我的意思,神仙也都是多灾多难之身,你方才自己也说众生皆苦,仙人佛陀也都是浮云众生相,自然也应该是苦的才对。” 此话又说到李眠痛楚:“说到底还是苦了金墉城的百姓,一月过后,千里孤坟。” 周游闻言摆摆手:“你这话又说错了,人倒是会死,这坟茔又有谁能为他们立哪?如此一说更显悲凉,还是不提罢了。乱世浮生难以善终,城外你的兵都已经腐烂成泥。” 李眠眼眶湿润,手上加力扣门,但还是无人应答:“明明是大礼官谋反,却要牵连无辜百姓受苦受难,真是气煞我也!” “乱世群像,你只需独善其身。”周游劝慰他。 “但我是将军,必定要兼济天下。” “你能吗?” “道长,你能吗?” 周游摇头:“我的心里只有我的师父葛行间,还有把归去来兮唤醒的方式。我人已在天下,自会搅乱江湖。” 道士说完此话微微静默,他知道还有一些目的并未说出口,脑子里想起十三年前怀化中侯府的那条街道,那个背着三把刀名为李岸然的男人,那突兀间过去的黑夜,那把莫名其妙缠在自己手上的刀!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更加久远的事情,神秘的道士自我沉吟,一旁的年轻将军也看出了一点端倪神色:“明白了,眠不知道道长究竟来自何方,但我总是感觉,你和旁人不同。” “世人都是这般,和而不同,实属正常,扣门吧。”周游不愿就此话题和他多说,毕竟二人相交不久,根本没必要如此推心置腹。 关注点重新回到门上,李眠这才发现敲门半晌,但里面无人应答。 周游朝门缝里面看去,却发现一只黑黝黝的眼珠子,也在冷冷的注视着他,看来并不是门内无人,而是避而不见:“我身边这位是守城将军,我是游方道士,方便开下门吗?” 话音出口半晌,里面的人还是冷冷的瞧看,就是不愿开门。 李眠:“我等并无恶意,只是知道您这里有人染病死了,想来调查一下,这位道长学究天人,经他看过或许会有破解之法。” 又过半晌,里面总算传来一个老妪声音:“你们可曾染病?” 周游二人闻言踟躇,的确,二人已经感染蜡人病,李眠查案心切,刚想蒙混过去,谁知周游毫不避讳,开口全盘托出:“是的,我们已经染病,不过此病有蹊跷,并不至于等死。” 门内传来冷笑,声音嘶哑发麻:“自身难保的人还要来祸害老身,二位也是好笑!” 李眠一听便急了,周游一把拉住他,道声算了,转身离开。 路上黄沙更甚,萧萧条条,服部兵乙偶尔走在大风里,红衣招展,满是妖异。 李眠:“道长,你方才不该拉我的,穷山恶水出刁民,不能妥善言辞,该用强硬手段,便应该用强硬手段。” 周游摆手:“百姓已然是惊弓之鸟,没必要再去强迫,况且你我确实已经染病,人家心有排挤也是实属正常。” 李眠:“就算不用强,说话讲理总归是可以的吧?我们有渡人之心,又不是要害她。” “她又不是你,如何揣测你的善恶?自从蜡人病传播后,这城池便已经人心涣散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成体统!所以说没有最基本的信任,任你情真意切,对别人来说都是人言可畏。” 周游少见的语重心长,他眉眼温润的看向李眠,这个颇为冒失的将军哪里都好,就是做事情缺了一些该有的脑子,眼下和他共事,免不得要多为其操几份心。 “如今我们要借势,我们要学会借服部兵乙的势,利用他们定期给百姓送神秘物事的时候,我们扮成服部兵乙进去查看,这是百姓唯一愿意主动开门的机会!” 李眠好在一点就通:“如此甚好,我知道下次是何时,每月初八他们必然会来一次。”周游掐指一算:“如此说来本月刚过,要等到下个月了。” 话一说完,李眠忽的脸色铁青:“那我们都要完了!” 周游看他:“什么意思?” 李眠满面愁苦:“佘穆庄佘老太君,此月过后大军压境,金墉城保不住了,我们需要时间!” 西梁帝都出兵围困北戎州边境的战报,在佘穆庄挥师东进伊始便传遍了天下封国,十九处封地的诸侯尽皆各有动作,而有地缘之利的南戎州自然最先得此消息。 南北戎州在多年前本为一国,三大会盟后一分为二,北戎州由紫宸国公赵星阑执掌权柄,南戎州由其长兄赵辰阑统御割据。 虽说兄弟反目各自为家,但北戎州任何的风吹草动,皆会被赵辰阑的斥候于南戎州大地传遍风声。 南戎州,西梁历一六二年,南戎历宣化十三年七月十八。 怀化中侯府,潼淄城。 第二十五条酒巷的第三家酒楼前站着一个人。 他静静站在人潮穿梭的巷道中央,双手抱肩微微垂眉低首,不过由于他身长九尺,魁梧健硕如虎狼般的身躯依旧挡住了半个酒楼门脸。 方圆一尺之内行人尽皆避让,任谁都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息,含混着迦南莽原独有的游牧膻气,整个人即便是悄无声息,依旧如一尊阎罗般令人难以亲近。 他面前的酒楼高大崭新,和周边的酒肆颇有些格格不入,酒楼的牌子也挂悬在高人一等的位置上,唤曰望鹄楼。 直到午时一刻,他依然没有离去,就那般好似瘟神一样挡住酒楼门脸儿,酒楼里的小二都躲在账台内不敢出声,似乎都知晓此人是何般身份。 又过了盏茶时辰,一位肥硕的中年男子跑将出来,站在他面前恭敬行礼作揖:“问擎苍少主安,小的是这望鹄楼的掌柜,您在这里站了好些时辰了,莫不如进店小酌几杯,咱家有几坛窖藏的太常卿闷烧,正好拿来孝敬小爷您。” 言罢,掌柜的继续神情谄媚,不敢有任何不敬神色,被称为擎苍的家伙还是不正眼瞧看他,他粗野地抓了几把额前的长发,草草的将其打结系在脑后,露出一张面白无须的少年脸庞,只不过脏兮兮的仍是一派浪人打扮。 他嘴角叼着一杆纤细稻草,从眼神到下巴皆是不羁之态,掌柜似乎早已熟识他,但仍旧不敢正眼瞧看这少年的眉眼,毕竟他从未见过有谁的眉毛如此嚣张跋扈,又有谁的眼神如此像虎豹豺狼! “李······李少主?”见少年不应,掌柜又战战兢兢地问了一句。 “叫我李擎苍便好,扯什么名头称谓,最是恶心腌臜!”李擎苍总算是冷声出言,语调急促呼喝,一派不容置疑之感。 掌柜的恭敬点头答应:“那随咱家进店歇息喝酒可好?” 李擎苍微微摇头,还是盯着地上瞧看。 这可苦了掌柜的,他揣度半晌后小声出言:“您这是着实为难咱家了,咱家也是做买卖的寻常百姓,您站在此处百姓都不敢进店,咱家已然半日没有营生了,还望您跟咱家进去,让咱家好生酒肉侍奉可好?” “你的意思是,我站在这里挡了你的生意财路?”李擎苍虎目斜挑,掌柜立时寒蝉若禁,支支吾吾的不敢再多说一言。 李擎苍似乎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指了指地上说道:“我问你,当初那场凶案是否就发生在此处?” 掌柜闻言立时神情复杂,轻声叹气道:“十三年前,自从咱家见到令尊光临此处,便想到肯定和这件事情脱不开干系,近些年也有许多人过问咱家,但咱家还是那句话,咱家在那个夜晚来临前便吓得出逃,根本不晓得发生了何事!” 地上的青砖微微泛红,肉眼看去依旧有一大片污浊暗沉,李擎苍蹲**子细看两眼,又并指摩挲了砖缝半晌轻轻搓捻:“这么多年过去了,血迹竟还能留着。” “不是有心为之,咱南戎州少有阴雨,再者说这种血光之灾皆是躲避不及,哪有人真的会好心擦拭。”掌柜额头见汗,脑子里又冒出许多往日光景。 “这血即便是擦也是擦不掉的。” 李擎苍若有深意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直起身子,足足比掌柜高了两个头。 掌柜站在李擎苍魁梧的阴影下面色发白,李擎苍指指望鹄楼:“当年发生了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也就是说你根本不知晓那几个道士的下落?” 掌柜连连点头,李岸然笑着抬起脚步往楼里走,这倒是令掌柜的大舒口气,匆忙跟上去好生招呼,不过李擎苍草率摆手,连小二递过来的酒水都没有碰触分毫。 “我今日来不是饮酒的,也不是查那件事情的,我那个无德老爹爱怎样便怎样和我无干系,倒是你这酒楼修葺的蛮合我的心意,而且小老儿你骗了我,你这酒楼顶上此刻明明有生意,你却在我这里哭惨泣诉!” 李擎苍像烈虎般突兀大吼,满场皆战栗不止吓得四处龟缩,掌柜闻言面色更是煞白,朝着他又是一顿大礼参拜。 “小爷您误会咱家了!上面都是江湖里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弟,三日前便已经于本店下榻歇息,决不是今早迎来的宾客,咱家岂敢欺瞒刀门少主子!” “别跟我提名头称谓,我跟你说过我最厌恶这些!”李擎苍粗犷大笑,并没有和掌柜过多言语,就这般大大咧咧地往楼上走,吓得满场无一人敢于顶撞半分。 他的步伐很沉很重,背后背着一只硕大的铁匣,底楼的小二纷纷上前把跪坐在地的掌柜扶起来,但掌柜的面色却如死灰一般毫无生机。 “我本以为尘埃落定,谁成想又是落得此般下场,此间也保不住了,我们今夜搬家,永远离开潼淄城。” 他落寞的说了这么一嘴,话音方落便听到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这位爷,顶楼已经被贵客包了,您不能进去。” “这位爷,您要干什么,小的担待不起呀!” ……… “碰——啪——哄隆!” 楼上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动,随即好似滚落了几颗熟透的西瓜,咕噜噜一路磕碰着从楼梯上滚将下来,歪七竖八的掉落在一楼大厅里头,有的直接滚到了掌柜和小二的身边,小二低头瞥了一眼,登时便吓得亡魂皆冒—— 那竟然是一颗颗新鲜宰杀的头颅! 掌柜的似乎早已料到,眼神木讷的望着这些熟悉的狰狞脸孔,望着他的一众伙计变成一颗颗孤零零的首级,他们没有发出一声惨哼便成了此般模样,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根本来不及发出丝毫叫唤! 切口整齐锐利,头颅的表情凝固,有一颗刚好滚落到掌柜脚边,张着大嘴满面惊恐,嘴巴抵在掌柜的大脚趾前,舌头耷拉出来冒着含混不清的热气,令他的脚心微微有些**痒感。 掌柜仰起头,听见了滴答滴答的声响。 透过交错扭曲的楼梯,透过渗着血水的楼道缝隙,他能看到一个如森罗恶鬼般的少年郎,扛着一只棺材般沉重的匣子缓缓推开了顶楼的大门! 第12章怀化起舞望天山 望鹄楼上风声鹤唳,原本热闹的氛围被李擎苍搅的戛然而止。 顶楼暖阁的花雕门被粗劣破开,他如山岳般昂然伫立在屏风影壁之外,青筋密布的双臂背后抱着杂草般的发结,嘴巴里仍嚼着那根微微耷拉脑袋的杂草。 屏风上描绘的是南戎疆土,只不过此刻淋淋洒洒尽染赤红血浆,远远观望好似是万里山河蒙受了写意的腥风血雨,那是方才死去的店内仆从喷吐的最后一抹灼热。 “嗖——锵” 一抹剑光斜掠划过,血染山河立时一刀两断,切口锋锐不逊于门外那些无辜的无头尸身手笔,屏风内的诸人亦是露出各自貌相,竟密密麻麻足有几十人众。 阁内有男有女,有的白衣胜雪,有的凶神恶煞,有的出尘把盏,有的大马金刀,看似众生百态各有不同,却都无一例外配有一方黑色剑匣。 剑匣皆放在桌上,长短不一横七竖八,诡异的是匣上皆系着黑色锁链,莽错纠环缠绕在匣子周身。 李擎苍依旧昂着头面色孤鹜,屏风后面站着一位黑衣老者,他缓缓收回手掌,眼睛如鹰隼般老辣深邃:“我还当是哪位不谙世事的家伙无端滋事,没成想竟是个面白无须的冒失后生!” “仅凭掌风便可摧木断纸,剑门的火候还真的一览无余!”李擎苍一口吐出嘴里的软烂稻草,肆无忌惮的朝着老者朗声大笑。 他这话嘲讽意味明显,满场人众尽皆眉眼含怒,纷纷拍案而起踢凳爆喝,霎时间便将李擎苍围拢得密不透风! “狂妄小辈,你再说一遍试试?” “你这后生可知我等出身何方,竟敢这般扰我等清净?” “以为自己能宰两个下人便横行无忌,像你这般夭折的后起之秀老子见过八百不止!” 诸如此类骂咧不止,不过虽言语激烈,众人竟鲜少有恶言恶语,这在粗鄙江湖里倒是少见的素质过关。 李擎苍依旧昂着头和众人对视,他的眼神如豺狼般环伺诸君,没有因为任何话而影响自家的狂傲与凌然。 领头老者抬手下按安抚下场子,随即并指横臂指尖竖立于胸前,朝着李擎苍敬了一个门派大礼。 “阁下既然知晓我等乃剑门门徒,为何还如此无礼莅临,剑门虽贵为江湖十门魁首但向来礼让各方诸卿,既然阁下带兵器前来,还是最好说明来处来意,不然即便我等心怀慈悲,亦是不能放阁下这般肆意离去!” 老者言语中不怒自威,既保全了剑门尊崇名节又不失礼节气度,不过这些礼数李擎苍是浑然不屑于领受的,他草率的摆了摆手,扯了个板凳便大大咧咧的坐下,两腿刚好抵在两侧门柱基上,将暖阁的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小爷刀门李擎苍,我想来就来想走便走,倒是你们的去留得问问小爷背后的刀!” 他说罢凛然大笑,满口虎牙森然可怖,背后的黑色重匣被他抡着摔到面前,轰隆一声插在暖阁地板里入地三寸,地板承受不住木屑爆裂激射,众人衣衫无风自动被迫纷纷后退半脚方才站稳身形! 直到此刻,暖阁里变得寂寥无声,众人对李擎苍的手段有了些许明了,在不知其具体深浅之前,聪明人都学会抱团缄默。 “喀——嚓” 厚重如山岳的黑匣被粗暴扯开,里面有两截物事,一方乃是一柄玄铁臂粗的五尺长棍,另一方竟是一面古琴般硕大厚重的开锋血刀! 老者乍听刀门字眼便已然对其重视,此刻见到了这般诡异的刀亦是惊诧莫名,他眼神示意身后众人,剑门众尽皆背缚起桌上的剑匣,将锁链缠绕周身锁头握在手里,一派尽是如临大敌之相! “三个月前便有所传闻,有不知来处的未名刀客屠杀我剑门门众,用的便是一柄又长又重的朴刀,阁下究竟和剑门有何等仇怨,据我所知即便是李门主亦是从未下达两门开战的诏令!” 李擎苍闻言对此嗤之以鼻:“我那无用老爹最是优柔寡断,当年张太白那老顽固把我们驱逐出右江州,我门众死伤无数受尽世间欺凌,你们这帮杂碎却怡然自乐不把我们当人看,你们可知我们当初是怎么在迦南草原上活下来的?” 他说罢取出铁棍,将其扭转嵌入厚重血刀的一侧尾端,众人这才瞧看清楚,哪里是什么朴刀,分明是一柄比青龙偃月还要硕大狰狞的斩马刀! “哄——隆” 李擎苍擎刀伫立,斩马大刀轻易便划破暖阁梁穹,外面天光伴着木屑散碎滑落,木屑好似雨势纷飞,斑驳光影里的他好似一尊积怨深重的修罗般气势迫人。 “你们可知我是如何活到今日?我老爹不敢做的事情我帮他做,养尊处优的剑门早就该落幕沉沦,佛门道门不超度尔等,今日小爷便用屠刀来洗净尔等罪孽!” 言罢他抡起大刀,面前老者首当其冲,李擎苍的刀重如山岳,但挥刀的速度却好似流星走马,老者仓促间避无可避,大刀在闭狭的房间里已锁死所有生路,他唯有举起身上的青铜剑匣与其硬撼这一记! “轰——” 一声炸响如闷雷般震动良久,斩马刀嗡鸣不止好似在不甘厉吼,老者直接倒飞出去一路献血狂飙,沿途撞倒了四位想要接应的门徒,五个人收势不住直接撞破窗棂而出,就这般四散纷飞跌落下了望鹄楼! 楼下传来一片凄厉喊叫,其余门众心胆皆颤地瞥了一眼,地上十三年前那滩血迹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具尸体,已然献血绽放好似红梅花开! 血腥味逐渐弥漫开来,在第二十五条酒巷里越飘越远,含混着浓烈的酒香萦绕在每处酒家楼宇,霎时间行人避让奔逃唯恐遭受牵连。 楼内的剑门众不分男女尽皆面白无血,不过到底是大门大派的传袭子弟,跳窗而逃这种事没有在任何一人身上出现,没有自尽了断亦是没有选择苟且偷生。 不过在李擎苍看来,这就是大门大派可怜的所谓的气度,而他行走江湖向来一横一竖,根本不需要这些所谓的道理。 原因很简单,一人一刀,这便是他李擎苍的道理! “你们莫要介怀,虽说我年事尚浅,但你们不知我是如何锻体到今朝地步,莫说你们剑门众,即便是江湖里赫赫有名那些老家伙,也不见得能接住我的全力一刀!” 他狂妄大笑,面前一位女子立时冷声轻哼:“无知小辈休要猖狂,江湖里方外高人岂容你来揣度,若不是我剑门众被锁剑止杀令束了兵器,今日你决然不能在此地与我等放肆!” 这话说完,李擎苍笑的却更欢快了:“这位姐姐,小爷我杀人从不怜香惜玉,你都要死了还顾全张太白那厮的迂腐鬼话,这便是我最看不起的正道狗屁名节!” 言罢他不再多言,如阿鼻地狱的无常恶鬼般再次举刀,剑门众似乎有师命在身皆不出兵刃,就这般举起剑匣硬撼李擎苍的血刀! 结果可想而知,暖阁里四面八方一片炸响,人如草芥纷纷撞碎窗棂爆射而出,浑身扎满木屑胸口带着露骨刀伤,有的直接摔入对面楼宇,有的半垂吊死在砖瓦飞檐之上,更多的步了老者后尘,在望鹄楼前的地上堆叠地越来越多,最后竟血淋淋地摞成了一座矮山尸盅! 上方,一位魁梧少年擎斩马刀跃出楼阁,大刀顺着顶楼力劈而下,借着缓冲力道势如风雷地落到尸山之上,回首望望楼宇,一道巨大的刀痕好似天堑沟壑,将原本瑰丽的酒楼搞得满目疮痍! 这一天,李擎苍一人怒斩望鹄楼。 此时的酒巷里已经没有人迹,便是官差亦是只敢远远观望不曾近前,他用血水理了理依旧杂乱的头发,从怀中又取出一根蔫巴稻草叼在嘴边,随即躺在尸体堆上摆个大字,望着湛蓝的天空咧嘴大笑。 他的满口虎牙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旁边的斩马刀亦是刺目耀眼。 “身下的亡魂尽皆听着,无用的教条只会带来倾覆,当年在这里丢掉的那两件东西,就由我替整个刀门尽数找回来,太京州里那个叫张太白的老叟,那个叫葛行间的道士,当然还有那个拿走我爹朴刀的家伙,我记住的账,我们从现在开始一笔笔算!” 南戎州里愁云惨雾,北戎州金墉城上亦是乌云盖日,浓到化不开。 一只白鸟栖于城头,萦绕三日,最终悻悻离去,原地留下另一具白鸟尸体,身上一支黑色羽箭贯胸而入,漆黑眼瞳里满是绝望。 白鸟朝城下俯冲,翱翔掠过黑压压的军队,在肃杀的黑色长矛尖儿上蜻蜓点水,又被刺骨的寒铁杀气吓的快速高飞。 在它黑色的眼瞳里,金墉城外已然是黑色的海洋。 冷漠的铁器,装填的器械,大风猎猎下的旌旗,武装到牙齿的军队。 这是一个黑色的时代,大地乱象升腾,国家气运搅乱,龙象各显神通。 白鸟飞过军队,飞过琅琊山,最终落在西梁城外十里的驿站前气绝而亡。 这处驿站是西梁军的后方储备重镇,号为菩萨蛮。 菩萨蛮前站着一位黑衣道士,束发银冠不同于周游的松松垮垮,簪子亦是考究的南山不老松,消瘦高挑,面白清须,背负一柄古琴,行路带风,有出尘之气。 黑衣道士进站拜帖,字迹娟秀,道明来意之后借了一匹高头大马,言语不多打马越境而过,菩萨蛮内江湖人士庞杂,竟无人敢阻隔其路,就这般大道朝天,坦坦荡荡进了西梁城。 西梁城内,花萼相辉楼。 黑衣道士来到楼下方才止歇,翻身落马,上前拜帖。 “穆府门客,特来拜谒。” 门前两尊石狮子,其中一尊空口无珠,黑衣道士持拜帖塞入狮子口中,拜帖入狮子五脏庙,石狮子吧嗒几下嘴巴,不多时便中门大开,黑衣道士从容而入登高上楼,一路畅行无阻,一直上到顶楼方才止歇。 楼上,暖阁奢华,红木为衬,一位公子身着华服,锦衣戴玉,正在凭栏望风。 黑衣道士拱手见礼:“穆公子。” 穆公子微微侧首,虽是男儿身,却施满粉黛,嘴角盈春,尽是妖娆。 “事情已经办妥?” “绝无差池,人已经被扣押于诸生浮屠!”黑衣道士恭敬回应。 穆公子抿嘴浅笑,满面桃花:“如此甚好,他躲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好归宿,此间已经无事,你且去前线助佘老太君,虽说佘太君运筹帷幄,金墉城已苟延残喘不必再添人手,但我近日来心绪不宁,还是去下为好。” 黑衣道士轻叹:“好是好的,不过佘太君性子刚烈,不会用我的计谋。” 穆公子:“无妨,我赐你西梁黑令,见令如见我穆念花。” “如此甚好,不过金镛势微,公子究竟在怕什么?”黑衣道士颔首轻轻瞥了一眼穆念花,穆念花摇头,转身凝视凭栏外,满城花开花谢,一派枯荣盛景。 “入秋了啊。” 黑衣道士静默伫立。 “眼中繁华,终将枯败,时过境迁,前途未卜。” 说完笑笑,看向道士:“我就是这么一步步活过来的。” 道士亦报以微笑:“属下明白了。” 黑衣道士黑袍一挥,洒然回身便走,穆念花的声音随后而至:“周旋道长,你是如何活到今天的,可是也像我这般?” 周旋闻言微微默然,半晌后继续下楼,留下一句尾音。 “你我皆为同道,不念旧情,苍山瀚海一棵松!” 话分两头,金墉城内烛阴楼,李眠满面愁容。 “西梁军已经迫境,北戎国危在旦夕,破案已无意义。数万大军兵临城下,城中已无兵马,城池如何守乎?百姓如何生乎?” 周游不以为意:“事未到头不可轻言绝断,城里的案子有蹊跷值得一探,还是要善始善终。大军屠城和破案无甚关系,他们想要屠戮那便不让其屠戮,有些时候纸上谈兵也能够退万里之敌,我自有退敌之法,可拖上数月时辰。” 这话李眠自然是不信的,他行军多年而周游手无寸铁,文弱道士和疆场舔血的人说退敌之策,怎么听都有些滑稽古怪。 不过周游眉目平静,看着李眠不似在开玩笑:“经过推算,理论可行。若是失败,国破家亡道士休,若是事成就可拖上数月,查明案情治好蜡人病,转移百姓后我随你入京解救太子凉,左右你也没有其他方法,不如跟我试上一试。” 周游的眼神是那样纯净无邪,李眠看着他素白秀气的脸,心里竟升不.asxs.滴反驳的力气:“如此这般,我需要做何事?” “墙头擂鼓,以壮行色,无需其它皆为负累。一只白猫,一柄桃花木剑,一匹拐子老马,除此之外,我也无需其它。”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十五。 月余匆匆,西梁军如期而至,城外黑云绵延,风吹大旗飘,铁甲迎光寒。 佘穆庄排众而出,裨将擎断须走马三军,钩镰枪鱼贯入地三尺,昂身立马丹凤眼仰视大戎江山。 “退军时辰已到,老夫如约而至,绣花将军何在?” 声如洪钟,闷若惊雷! 墙头,李眠毫无惧色,身旁未带红缨,腰间插两把鼓槌:“佘老太君,如臂指使,倒不失为是西梁城的一条好狗!” 如此出言不逊,佘穆庄自然震怒,不过仍未冲动进军:“黄口小儿莫要逞口舌之快,老夫今天又来了,你的金镛大军又在何方?” 李眠不答,抽出鼓槌,身边一座牛皮红鼓,摆个下盘扭腰便打! 一时间战鼓嘶鸣,声传千里,鼓点肆意激荡,三军闻之心胆皆颤! 城门开吊桥下落,一匹拐子老马缓缓行出,马上一青衫道士,手抚白猫表情平淡,来到场中和佘穆庄打了个照面,随即周游自报家门。 “你不怕我直接攻上吊桥?”佘穆庄瞥了周游一眼,有些不懂对方在搞何般路数。 “佘老太君不会做出此事。”周游语气笃定,盈盈浅笑。 “你为何这么说,你认得我?”佘穆庄轻抚断须,眼神傲视凌然。 周游摇摇头:“我能瞧看出来,李眠一人镇守边疆,你能退军月余说明行军坦荡,你明知城内蜡人病危还重军压境,说明生性多疑,你割须示众三军有始有终,说明你注重体统不喜剑走偏锋!” 说罢,周游举起三根手指,依次指向高天。 “因此很好推论,城内的蜡人病种不是你放的,你只是领命行事而不会趁人之危,欣赏李眠英雄气节所以不会打借势之仗,因此我料定你不会趁我出来进攻吊桥!” 这话伴着擂鼓,句句诛心的戳到了佘穆庄身上,佘穆庄神经惊愕,少有的露出了些许杂乱的神情:“哪里来的牛鼻子,嘴巴这般厉害!” 第13章同门同源不同道 “是老太君本身手段明了,我只是个看客。您自然磊落,我只是耳濡目染。”周游少见的说了句恭维话,佘穆庄闻言笑笑:“牙尖嘴利的后生,不过这城池我还是要破。” “的确,鹤翼转鱼鳞,前锋摆锋矢,进攻时锋矢破门,鹤翼包抄围城,的确治军有方!”周游手指轻描淡写,片刻间已经道出面前军阵扼要! 此言一出,佘穆庄虎目圆睁,为之震撼! “游方小道,竟然懂得阵法?” 周游手抚白猫,表情慵懒:“略知一二。” 佘穆庄行军多年,自然能听出周游所言不差,他开始正视起这个白面后生,不过一看到他的表情,胸中便隐有恼火:“看你眉眼,可是没有睡醒,还是在藐视老君?” 周游抿嘴:“我向来都是这般,死鱼眼睛半睁半闭。你和这红尘世人一般无二,无聊透顶亦无需睁眼看清。兮,你看看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嘴脸模样。” 周游抚猫说话,佘穆庄却眉目含霜。 “黄口小儿!老君如今大军压境,你看破阵法,又奈我何?”周游闻言依旧不惊不怒,他缓缓抽出桃花剑,剑指铁甲洪流,虽一人一马,却好似带有十万雄兵。 “锋矢攻城,撕开豁口,的确得当,但此阵命门在后方,只攻不守,刚极则断。” 佘穆庄听闻此话,钩镰枪嗡鸣插入地下三尺,抚断须嘴角微颤,这后生道士寥寥数语,竟然又说出了自家阵法的命门所在! 周游:“鹤翼阵主求强弓劲弩,箭势浩大却输在扩散。鱼鳞阵乃文官阵法,前无主将领军,并非佘老太君个性,因此我料定你不会主用,你生性多疑又求稳,锋矢和鱼鳞阵都输在后背虚弱,因此一旦攻入金墉城,你定然会变阵!” “我会变为何阵?”佘穆庄喘了一口大气,眼神阴翳发问道。 “冲轭!”周游气势沉稳,从佘穆庄的眼神中他已看出,自己所言全部正确。 “妖孽之辈,留你不得!你学究天人又能如何,眼下我阵法破绽百出,你天眼洞玄但你手下无兵马,即便知道如何破阵也是无米之炊,白白浪费了心思,到头来老君还是胜者,你终究只是生不逢时的蝼蚁罢了!” 话虽如此,但佘穆庄铁青的面色还是收敛不住的,为将者被人看破路数,即便是真的侥幸得胜,对于他这般享誉在外的老将来说也是满溢耻辱的。 周游浑然不惧,大风刮过传来长矛上的铁锈味道,他神情慵懒犹自浅笑,视黑色军潮如沧浪浮水。 “你心中已有尸山血海,就别再口舌上扮僧扮佛。你随意屠城,赢得是肉身,输的是魂魄。佘老太君是聪明人,若是我今日手中有兵,胜负已然分晓,两军交战魁首为先,我既然阵法上胜了你,你今日就再无颜面攻我的城池!” 此话说的在理,佘穆庄有些挂不住脸面:“即便是今日你胜老夫一筹,但我军令一下旌旗蔽日,到时候你尸骨踏平,你又奈我何!” 周游微笑,仰首朝上方大喝:“金翎箭何在?” 城墙上方李眠浩气发声,鼓槌收起,手上多了一张黑硬大弓,闪电间拈弓搭箭,金翎箭如流星惊雷,呼啸盘旋而下,于佘穆庄马前一尺处轰鸣入土,箭尾羽处有一封密信,随着箭身嗡鸣抖得天花乱坠。 西梁大军见李眠起武,纷纷暴喝如山呼海啸,弓箭队整齐上弦,浩大气势令风云变色! 佘穆庄摆手示意按兵不动,开口问:“你这是何意?” 周游怡然自得:“将军看罢,定然知晓。”佘穆庄眼神犹疑,思虑半晌后示意裨将:“取来我看。” 裨将打马而出,取箭呈递扭腰便走,佘穆庄拆信查阅,面目上青红显现,情绪似乎也有所波折。 看完信,佘穆庄开口:“这信中所写,你是从何得知的?” “无可奉告,老将军只需知道,我胜过你的可不仅仅是阵法!”周游的笑容更加浓郁,也更加让人捉摸不透。 佘穆庄面色枣红:“冒失后生,即便你看破一切,但老夫军令在身,今日也留不得你!”周游:“不会,若你真的信守军令,上次就不会下令退军,有一就会有二,您是体面人,若真的就这般破城杀了我,您也舍不得。” 佘穆庄和其对视良久,城上的李眠已经满头冷汗。 盏茶时间过后,佘穆庄叹息开口:“牛鼻小辈,若说老夫今日破城杀你,于兵法上讲实属以强欺弱,不过军令如山,金镛城留不得,你也留不得,你现在过来与老夫沙盘斗阵,老夫偏要斗败你的阵法,然后再攻下你的城池!” 周游闻言浅笑,朝前拱手道:“小道乐意奉陪,同时恭喜佘老太君即将晚节不保,不过前日里贫道于城中游历,忽然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只要绣花将军紧锁城门,这城墙守上半日时辰应该无碍,半日间虽无兵援派遣,但却足够我家将军捣毁一些物事了,具体是什么东西,佘老太君请看信件背面便知!” 佘穆庄闻言神色微凛,抖手将信件再次接过,翻转过来果然又发现两行字迹,遍阅后神色更为复杂,好似是遇到了某些难以决断之事,他面带讶色的看向周游,嘴巴里的不解之情已然昭示明显。 “想不到你如此年岁便懂得道门的寻龙问穴之法,的确实属难得,不过我们西梁在城中想要的东西,可不是仅凭你们二者便可捣毁殆尽的,你可知偌大的金镛城,那物事究竟延绵了几多里路!” “佘老太君话切莫说的太满,你尚未入驻金镛城,这城中有多少机械水利你可知否?有多少井台暗渠你又知否?贫道虽和将军仅仅二人势弱,但若借助这一方水土之势,阻源截流亦非难事,你的兵将听不懂你我所言,但贫道究竟在说什么,你应当心中已有定数!” 此话说完,佘穆庄脸色难看至极,摆摆手示意裨将,将调兵令旗就这般收束了起来! 城墙上的李眠惊愕的无以复加,他根本不知晓二人谈了什么,即便是听到了可能也完全理解不透,但眼前的形势是显而易见的,佘穆庄因为周游简单地一番话,竟然谨慎到停止了进军步伐! 周游依旧是神色自若,见此状微微舒气,刚要再调侃两嘴,忽然缓缓举起桃花剑,西梁军立刻长矛回敬,数万大军同时举矛前倾,气势磅礴如黑色大风,周游的青衫道袍在黑海中猎猎作响,略显单薄却又屹立如山。 周游:“别误会,我是提醒你,你的锋矢鱼鳞阵法,最担忧的后方来人了!” 此言一出,佘穆庄大惊,慌张打马回看,只见身后的黑色海洋尽头略显纷扰,一道影子如墨鱼入海,倏忽间穿梭入了中军,几个呼吸间隔,阵前左右排开,一名黑衣道士骑着高头大马排众而出,背后一把修长古琴,气质出尘又略显雍容。 佘穆庄乍见此人,立时便心有不悦:“怎么又是牛鼻子,你是何人,为何扰我军阵?” 的确,佘穆庄刚被周游折了颜面,心里对道士已然厌恶透顶,黑衣道士当然不解其意,拱手下马见礼,和往日一般礼数周到:“佘太君安好,在下周旋,穆府门客,奉穆公子之命来此相助将军。” 佘穆庄闻言重重冷哼,轻抚断须昂首,似乎不打算给周旋情面:“穆公子是不是太过看轻我佘穆庄,派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来给我笑话!” 话音刚落,未等黑衣道士发话,远方的周游倒是捂着鼻子惺惺作态起来:“俗,俗不可耐,好谄媚的俗话,好阿谀的俗人!” 周旋听闻此话才看到周游,立时间表情惊恐莫名,仿若是看到了天下间最为恐怖的东西,他定了定神,眼神倏忽间微微皱起,指着军阵外面朗声道:“你为何会在此地,谁让你下山的?” 周游神情复杂的摇头笑笑,面前这位道士他再熟悉不过,他还在幼时便抱着渐离逃命,一路跟着师父从中都府来到不周山,而周旋便是他一同入门的师弟。 二人皆是葛行间亲自赐名,只不过周游醉心山野,周旋却向往功名,因此兄弟二人渐行渐远,周游也开始习惯不给周旋情面,即便是眼下久别重逢,依旧是没有多大的情感波动。 “你这厮毫无道理,我有手有脚,有拐子老马,这天下我都去得,为何要听命于人?”周游数落起师弟来直截了当。 周旋看了一眼拐子老马,老马好似有所呼应,抬眼也瞧看了周旋两眼,蹊跷的是原本气定神闲的周旋,见着了这马竟有些许的不自在,不过也仅仅是片刻失态,转瞬间眉目便冷峻下来。 他朝前伸出手指,指尖白皙且毫无血色:“你根本不知轻重,已然铸成大错!” 周游冷笑:“你自己给穆府当狗都不知悔过,又有何脸面评判我道的真伪?” 周旋冷哼一声,大袖一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路是我自己选的,五年前我决意下山便从未悔过,再者说即便有同门情谊,你也不能这般菲薄!” 佘穆庄从旁听懂了几分,指指周游问道:“你们本是同源?” 周旋冷眼旁观,但礼数上却不敢丝毫怠慢佘穆庄,恭敬拱手回应道:“禀佘老太君,他叫周游,是我的师兄。” 佘穆庄闻言抚断须大笑:“如此说来,你比你师兄明事理多了,他不久后将命丧于此,仍然不知自己愚蠢至极!” 远方的周游听闻此话,整整簪子似乎稍显不悦:“佘太君,谁给你说这话的勇气?” 这话毫无敬意,甚至有些许的凌人盛气,佘穆庄烈士暮年,许久都未曾被人如此轻浮对待过,闻言自然大怒:“庶子太过狂妄!老夫量你通晓秘辛给你几分脸面,此番本意再准你月余时辰,你若再言语如此轻浮,休怪老夫不顾折损拿你头颅祭天!” 此话一出口,周旋却抬手将其止住,他似有心事的看了周游一眼,随即冲佘穆庄喃喃道:“佘太君,此人杀不得,此城也暂时攻不得!” 佘穆庄正在气头上,被这么一劝更是火上浇油,当即虎目圆睁的看向周旋:“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杂毛小道,安敢阻我攻城大业?” 周旋见状也略显焦急,摆手抖袖练练解释道:“不是我敢与不敢,而是我那个师兄,万万是招惹不得的人啊!” 第14章一夫当关万军归 佘穆庄被此话给逗笑了:“你在胡说什么?” 周旋:“贫道句句属实,我这位师兄,若羽扇纶巾,可率天下兵马;若乌纱盖顶,可断天下奇案;若舞文弄墨,可作天下文章;若七星登台,可引天下风云;若执掌权势,可统天下诸国;若纵横捭阖,可断天下生死!” 佘穆庄见周旋眉目不似玩笑,不过心里依旧是半信半疑:“如此说来岂不是神明?老夫驰骋半世,未见过你所说这般人物,因此你之所言不可轻信!” 周旋面色不悦:“贫道不愿承认,不过却是这般道理。贫道仅是据实而言,我这位师兄还有其它诸般神鬼莫测之能事,太过玄奥,不可言说!” “你对他如此爱憎分明,可是曾有过节?”佘穆庄眼神毒辣,自然能看出眉眼高低,二者关系微妙,眼下周旋所言种种,皆难以推测其内心本意,明明感觉好似阴阳两仪水火不容,却又若即若离绵绵亘亘不断。 周旋盯着周游看了半晌,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万军阵前,一时间语调也有些微和缓:“师出同源,自然心有不甘。” 佘穆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晃晃脑袋斩钉截铁的说道:“不对,你有事瞒我!” 周旋似乎被佘穆庄看破心思,没有过多解释,拜首继续礼数周到:“将军且听我言便是,穆公子赐我西梁铁令,可代将军执掌三军!” 佘穆庄乍见此牌,心内骤起波涛,他自幼便为西梁戎马鞍鞯,自然晓得这黑铁令牌的分量轻重,面前这道士明显有所心事,但既然能拿出令牌来压阵,这份颜面还是要给的。 况且,穆念花处事严谨不苟,能够赐周旋此物,足以彰显其地位尊崇,并不是简单地门客之流,因此于公于私,佘穆庄都是要悉听尊便了。 “既然道长有此意,那便依道长所言,实不相瞒老夫也刚得知一些消息,你这位师兄不知何处得知了那件物事,因此是否继续进兵,老夫属实也得禀明穆公子定夺。” 佘穆庄说罢,将箭上的书信递给周旋瞧看,周旋乍见亦是神色紧张,和佘穆庄互通眼色,两人都已明了接下来该如何施为。 “这城池还是要取的,穆公子的大业未成,此城便是咽喉所在,目前暂且按兵不动,待我劝师兄莫要插手此事,方才可以行军,佘老太君您也瞧见了这信物,如若惹到了我师兄这般人物,不敢说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最起码三军灰飞烟灭悔之晚矣!” 佘穆庄被这连番大话一说,心里面对青衫道士又多了几抹好奇,当即二人又交谈几句,周旋暂别,打马来到场中,和周游面面相对。 周游似乎等的不大耐烦,半睁眼皮略显困顿,周旋将其好好打量一番,拱手依旧是礼数周到:“自不周山一别,已有五载未曾相见,师弟时长想念师兄你。” 话音落下半晌,周游没有丝毫反应,周旋也不气恼,指指周游怀中继续开口。 “我记得当初师弟下山的时候,这只白猫还活蹦乱跳,为何此时却昏昏沉沉?师兄此番来到金墉城,为何不尽快过境,反而要插手此间事,可是那蜡人病让师兄有了兴致?” “不止,整座城池,都颇有兴致。”周游总算是敷衍着回了一嘴。 周旋:“师兄,我现在是穆府的人,你学究天人,但毕竟是初涉红尘大世,目前厚土中国以西梁为尊,我等应当顺势而为,顺势方能借势,这是你教我的。如今天下已乱,你此番出游到底目的为何?” 周游听闻此话,微笑着面露讥讽:“我应该也教过你,顺势方能为,逆势亦能上。我来此地也不是找你的,师父不见了,我得把他寻回来。” 周旋闻言大惊:“何时的事?为何不告知我,茫茫红尘大世生命多如蝼蚁,你一人一马即便是走到更年,又能寻几许人间?” “师父究竟在哪,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清楚!”这话里明显有话,周旋被这么一说,立时间一脸无辜:“师兄,你这是什么话?” 周游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的随意笑笑,表情也放松下来:“玩笑话。” “师兄,我放你入城,也给你时间考虑,毕竟我们有同门情谊。”周旋被这句所谓的玩笑话说的面目渐冷。 “别把没有的东西说的那么真实,佘穆庄不敢攻城,靠的可不是你的本事。” 这是肺腑之言,周旋和周游确是自幼同门,但志趣相悖驴马不同道,随着二人修道有成,关系却渐渐疏远,一个向往功名利禄高官厚禄,一个越活越满身尘土悠然南山。 话虽这么说,周旋嘴上还是没有咬死:“再过一个月我会来收此城,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多的了。”周游似乎对其并不领情转身,转身打马便走,边走边朝后方摆手,身影坚定。 而周旋望着周游肩头的那只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数天后,金墉城外三十里,羊肠道,莽丈原。 西梁大军缓缓撤退,黑色洪流,暗如蛟龙。佘穆庄一脸阴翳,和周旋并骑高头大马,一路说话,迤逦而行。 佘穆庄:“按你之前所说,此般人物得之者得天下。假若一个月后,你那位师兄投靠北戎国太子凉该当若何?如果他改了天下的气运又当若何?如若你说的都是真话,那么你这位师兄,就都能做到老夫所言。” 周旋走马凝眉,喃喃点头道:“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逆势而上者,有违天下大势,容易半道崩殂!我这位师兄再厉害也是孑然一身,他是文曲星,却无武艺傍身,这就是他最大的弱点!” 说到这里,周旋忽然微微皱眉。 他自然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想到了十三年前那两个漆黑的夜晚,想到了那间酒楼以及那座荒废的古刹。 好在是从那时过后,他便没见过血红眼睛的周游。他依照李岸然的指引来到西梁入仕,也渐渐懂得了匹夫之勇并无可惧的浅显道理。因此他不打算和佘穆庄说起太多,话锋一转便引到了李眠身上。 “不过我今日在墙头我见着了一位绣花将军,所料不差的话,应当是有着大戎虎将称谓的李眠。我师兄的话,目前最好以安抚为主,对于这位绣花将军,佘太君打算怎么办?” 佘穆庄仰天走马:“你应该懂得穆公子的行事作风,凡不能为我所用者,毁之!”周旋闻言皱眉更甚,黑袍大张,铁马嘶鸣向前,背后古琴跃然生风。 金墉城内,烛阴楼。 周游回来后就住进了晓行夜宿,一连打坐三个周天,第四日方才出关。 点两壶烧酒,小菜两盏,自斟自酌。不多时李眠前来寻他,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表情复杂,但嘴角带笑。 周游径自饮酒,并不睬他。 “你那封信里面究竟写了什么?后来的那位黑衣道士,可是你的同门?” 李眠好奇发问,周游举起酒壶晃晃:“你问的这些都不重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才是全天下一等一的风流大事!” 李眠把酒壶压下:“酒是一定要喝的,不过这退敌之道我还要讨教一番。我觉得你当时没有想到那道士要来,若是他此番不来,你可还有手段?如果你没有说通佘穆庄,他真的要赶尽杀绝,你可还有后手?” 周游摇摇头,很明显李眠并不知晓他信中所写,周游亦是不愿过多和他解释,索性神色郑重的和他开起玩笑,他似乎很喜欢看这个憨傻将军愤慨的模样。 李眠见他似乎不是玩笑神态,果然以为道士之举是撞了大运:“这般说起来,那天很可能我们都会死掉?” 周游点点头。 李眠果真愤然起身,言语凌厉了一些:“你怎能如此草率,视百姓身家性命于不顾?” 周游眼神慵懒:“你少在这里做善男信女,即便是我没法子,这城池目前的光景也活不了多久,再者说百姓在乎的是他们的命,你在乎的是他们的命,谁又在乎你的命?别和我扯什么早已起誓殉国,无所畏惧的傻话,我和归去来兮活到现在,没见过你这般痴傻的人儿。” 李眠气鼓鼓的掷枪席地坐下:“你总是这般样子,那这金墉城你还管不管?不管如何,眼下已经退了西梁大军,左右还有时间,还望你再救救无辜的人民。” 周游笑笑:“那就按我说的,等待服部兵乙行动,你去找袍子,他们敲门,我们跟进。酒已温好,将军请便。” 一连几日,李眠都陪在周游身边饮酒,就像周游所说,金墉城内定期会有服部兵乙的定向行动,当那些漆黑的镰刀刮擦着门板,两个酒鬼才堪堪放下如山的酒杯。 一个将军,一个道士,擎红缨枪,握桃花剑,身披红袍,进入另一个世界。 第15章梅子花袍锦官雨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二十。 两个酒鬼假扮服部兵乙的时候,金镛城外佘穆庄军帐大营里飞出了一只信鸽。 飞鸽传书。 鸽子朝西方轻车熟路的掠袭,作为被世代奴役的禽鸟,它已然不用俯瞰下方的官道,可能是它飞的太高了些,地上已然找不到它的影子。 它在这片通往西梁的天上不知飞了多少年岁,但天高云淡亦是留不下丝缕迹痕,不过万幸的事情是禽鸟非人,可以肆意的任由红尘大世轻视自己,也浑然不懂得半分应有的悲伤孤独。 它是西梁穆家饲养的线鸟,从金镛城到西梁城绵亘路远,它的祖祖辈辈走的都是这条老路,不管西梁的军队征伐到十九列国何处,只要朝西赶路就一定能回到城中。 第二日傍晚时分,天色将歇,夜风鼓荡,它越过高耸的西梁城门,稳稳地落在左侧箭楼之上,有兵卒上前取信,随即将其送入笼中,它愉快的咀嚼笼子里备好的粮食,浑然没有感觉身边空了几只鸟笼。 那是它死在半途中的同类,上面拴着红绳,下面粪便已清。 死在半途或者死在下次送信的半途,这就是信鸽的命,信鸽不知命而从不会有痛苦,但望着它狼吞虎咽的军卒却眼神满溢悲伤,他抬起头看看相邻的箭楼之上,望着那些空缺的靶位和新来的陌生脸孔,匆匆一瞥便抓信朝下奔走。 乱世中军务在身的人,根本没时间思考这些既定的命数,即便是想通了亦是自寻烦恼,倒不如说当街跑马来的畅快淋漓,军令在身者可以命行人避让,军卒一路呼呼喝喝挺直腰杆儿,把方才箭楼之上的刹那伤怀一扫而空,这便是做小人物的好处。 可怜之人不知可怜之处,自然便不知可恨何方,他感激自己根本就想不明白命数和道理,而傍晚时分街上也没有行人需要为他避让。 花萼相辉楼前,军卒下马拜谒,有倌人开门取信,随即朱门重重关上,好似与世隔绝。 回程途中夜已渐深,军卒略显疲惫,但却不敢丝毫怠慢行路,他又想起了那只独笼里的鸽子,望望黑夜笼罩下的箭楼轮廓,眼睛和鸽子一样雪亮精光,他要在换班之前尽快赶回去,只有这样才会换一碗热气腾腾的军粮。 另一边厢,倌人擎信一路来至楼顶暖阁,穆念花正斜倚凭栏,见信轻捻兰花指,通篇读完后却缓缓端坐了起来,倌人鲜少见到他这般郑重模样,一时间屏息伫立一旁,神色恭谨不敢松弛半分。 “这信当真是周旋道长送来的?”他问。 倌人诺诺连声:“千真万确,前线有资格回禀传书的人选,除了周道长只剩佘老太君了,二公子您慧眼如炬,肯定也是识得信是何人手笔的,自然轮不到老奴过多言语。” 穆念花眉间微皱成川,摆摆手示意倌人退下,倌人躬身踱步一直走到朱红门槛前,倒着跨过方才转身离去,可还未走出三尺,穆念花便把他给叫了回来。 “去唤太掖亭主,我要见他。” 倌人唱了声喏,再次退下不谈,穆念花站起身子来到窗前,望着楼外的深宫瑰丽,面色深沉如寒潭秋水。 不多时楼下传来脚步,风风火火上来一位俊朗青年,身披上骑都尉官袍,腰佩一柄修长琉璃七尺剑,眉角飞檐,眼若柳刀,窄鼻高耸,嘴薄如桑。 他来至朱红门槛前利落脱靴,随即将佩剑拄于门廊柱上,进入暖阁朝穆念花大礼参拜,态度恭敬更甚方才倌人,身段从容又尽显不卑不亢。 “穆锦官见过念花少主。” 穆念花摆摆手示意落座,二者年纪相仿,虽然尊卑有序,但很明显已是熟络往来。 暖阁中有方八仙桌,上面茶具齐全,穆锦官利落的摆弄起来,手法老辣没有丝毫迟滞,他并不准备先挑起话端,入仕以来他都是这般谨言慎行,他也瞧见了穆念花皱起的眉梢,因此他娴熟的懂得,这个时候越是谋定后动,越是能够显得游刃有余。 穆念花似乎也在想着如何开口,他静静看着穆锦官忙碌的手,那双手修长又满溢伤疤,好似被刀劈斧砍过的璞玉般惹人怜惜。 不多时一壶太平猴魁翻腾入杯,穆锦官轻按壶盖斟茶两旬,确保杯盏温热毫无叶余方才呈给穆念花,壶中的茶叶硕大清澈,穆锦官收缩手劲利落收尾,一人一茶俱都是显露别样风流。 “方才周旋于金墉城前线来信,有人阻了佘老太君的攻城计划,并且知道了那件事情。”穆念花淡淡开口,虽是寥寥几句,却让穆锦官立时神色凛然起来。 “少主,那物事当世应该不会有外人知晓,即便是道门中如司马之流亦不得知,遥想十三年前......” 话刚说到一半,穆念花便伸手将其打断。 “十三年前的事情,能不提便不要提及,想当初周旋之师将那物事告诉周旋,周道长还不是告诉了我这个所谓的外人,我知晓此事之后,还不是将其告知你和罗青红,风声自古便是用来走漏的,除却自身都是外人,我既然要做北安大业,便要考虑到所有事情的可能性。” 穆锦官默默喝了一口热茶,他感觉今天的茶有些难以下咽,饮茶后举起刀劈斧砍的秀气手掌,朝着东方轻轻指了两下:“周道长即便是您口中的外人,但苍梧国诸生浮屠的事情也办理的万无一失,难不成说少主怀疑锦官是北戎内鬼,故意泄露军机给紫宸朝廷?”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穆念花抿嘴浅笑,但笑容却短暂的不及琢磨。 “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若说这西梁上朝里我最信任之人,你这位太掖亭主绝对是座上宾客,毕竟你也是我穆家后人,你也不必径自揣度,周道长在信中已然告知于我,知晓那件物事存在并阻挠佘穆庄军阵者,竟然是一位从不周山上刚刚入世的青衫道人!” 说罢,穆念花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穆锦官,后者接过匆匆看了一遍,面色渐渐深寒更胜穆念花一筹。 “我幼时受家父遗命前往太京州习剑,并未知晓周旋还有位师兄,自十三年前那件事情过后至今,江湖或是朝堂上皆未听过周游这号人物,不过葛道士既然能够将如此重要的事端告知于他,此人必然是其推心置腹之流,但偏偏选在眼下时节下山入世,这未免有些故意为之之嫌了,他到底是谁?” “探马情报不足,暂不清楚动机,他就这般忽然来了,连周旋都为之错愕,而且周旋在信中一再叮嘱于我,此人有诸般纵横捭阖之能,不可轻视,亦不推荐诛之,不过我现在有些许猜测,此子可能与你和青红有些关联,上代人犯下的错,这代人先计算清楚,我觉得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穆念花的眼神不再柔媚,杀意荡漾如泉,穆锦官被其言语挑唆,脑中也想起了一些陈旧的人和事,他不再看向东方,眼神转向南,随即又看了看门口的七尺长剑。 “这么多年了,能够同时牵扯穆家与南靖箭楼的事情只有一件,只是锦官还不明白,少主是如何推测出来的?” 穆念花闻言笑的欢实,他瞥了一眼暖阁西侧的墙壁,上面有一张硕大的十九列国地图。 “我的锦官大人,这红尘大世里许多事情都不是靠推测得出来的,该有的因缘际会就摆在该有的地方,我们开疆扩土的朝前走,即便是真的走出豪情万丈,到头来还是按照旧人的轨迹去行事罢了。” “从古至今都是只分先来后到,并没有真正的推陈出新,因此循着旧人的老路回想过去,便能想明白很多事情,一会儿我叫青红过来,我们一起说道说道。” 言罢,他唤来倌人,叮嘱一番后退下不提。 穆锦官闻言似有所感,也抬头看向十九列国的方向。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合久必分易,分久必合难,少主向来是个怀旧之人,也是当世少有洞明洒脱之辈,我们即便是最后真的走到了合,看来无非也就是完成了当年的北安老路罢了,不过老窖藏新酒,温故而知新,少主尽管走下去便是,莫要顾忌太多无用之思。” 两个人云里雾里又说了一些话,穆念花看向锦官的眼神里柔和了些,他再次走到窗外,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又想到了一些伤怀的事情。 “我不是非要做什么北安第二,我只是感觉一生很短,我不想只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第16章走马出山罗青红 八月的西梁城天高云阔,即便是站在花萼相辉楼上,依旧是无法尽览满城全貌。 暖阁里再次恢复静谧,穆锦官是个知趣之人,知晓在不该说话的时候保持缄默,壶里的太平猴魁愈发清澈落底,每一片都平波无皱好似内有筋骨。 他望着逐渐沸腾翻滚的茶汤,心里面想起了太掖亭池中碧波红鳞的锦鲤,思绪中再次涌现许久之前的某件事情,但无论是茶香还是红鱼,在西梁城里都跳不出樊笼,也找不到答案。 西梁城很大,无人知晓其广袤几许,装得了天下,容得下枯荣。 “我父亲虽是永贞王,但脑筋并不活络,我本以为他会和北安王一样开创一个时代,最起码也要有长临王颁布镖改变政的决断。” 说到这里,穆念花轻轻叹了口气,柔媚失意好似女子。 “苍梧会盟后穆家接手长临家业执掌西梁天下,非但没有以往先贤开疆扩土的气魄,反而解甲归田改走什么韬光养晦之道,这是我最看不惯穆蓝微的地方,十九列国本不应该存在,红尘大世本就应该是北安王治下天下一统的模样!” 这番话说的悲愤惋惜,但穆锦官却听得冷汗密布,无论是像他这般的上骑都尉朝廷命官,还是市井酒肆中谈天说地的寻常百姓,皆不可肆意谈论王侯将相等皇眷事宜。 避讳之道在普天下亦是入仕者尊奉的自然公理,他穆锦官当然也不敢妄加揣测评论,仅是道听途说都有可能被施以车裂凌迟,更遑论直呼永贞王名号对其品头论足这种大逆不道行径! 他默默探视左右,确保暖阁附近没有多余的耳目滞留,但悬着的心绪依旧难以平复,他知道穆念花就是此般横行无忌之人,藐视礼法却又自为礼法,不尊旁人却又喜好旁人对其莫敢不从。 眼下他当着自己的面说出这番鄙夷永贞的话,很明显是想让自己把这句话头接应下来,他必须回答的滴水不漏,不然结果可不仅仅是进退两难那般简单。 “当年长临之乱时期天下也不太平,反对镖改的各方江湖势力涌动不息,镖门分裂迁门兰陵您也知晓,苍梧会盟后天下百废待兴,长临王年老体衰亦是油尽灯枯,八方十门江湖初显端倪,正是旧台唱罢新戏摆谱的变革时期,因此永贞王所做诸般决策尽皆有的放矢。” 他微微顿了一下。 “锦官觉得并无不妥之处,之所以没像少主这般志在更进一步,无非是亦如长临王那般年老体衰不复往已的缘故,昔人已逝七七八八,现如今正是您大展拳脚的好时节了。” 这番话说的很慢,穆锦官一边言语一边思量,将所有利益环节考虑清楚,不得罪任何一方,又不失事实公允,穆念花闻言哂笑了他几声,骂了几句胆小怕事的言语,随即坐回桌边端起沏好的茶轻抿起来: “你不用顾忌太多,既然选择做我府上的幕僚宾客,便要有和我大哥他们划清界限的觉悟与决心,家父永贞王为我起名穆怀北,我不喜欢便弃之不顾,我初见你时便感觉你和令尊酷似,都是官场七尺剑,都是逢场作戏人。” “不过你要知道,为官之道经营的滴水不漏,但这在我这里并不会特别受用,毕竟你也瞧见了穆临候的下场,懂得屈伸之道者不一定活的长久恣意,反倒是那种无礼无道的人儿颇为领略我心,你瞅瞅,说着说着他便来了!” 话音刚落,楼下果真传来急促的上阶声响,穆锦官轻轻点头表示记下了,但面色却晦暗深沉好似滴出血来。 这次他并没有掩饰自己的悲愤情绪,因为方才穆念花的言语中满溢对穆临候的不敬之意,穆念花好似也是故意这般提起激怒于他。 他重重的喘息了几下平复下来,转头不去看穆念花的脸,和他一起看向步履微沉的暖阁门口。 不多时,一位瘦高男子现于门外,拳掌相扣草率地做了个揖,并没有学着穆锦官那般脱靴门外,就这般穿着满身甲胄进了暖阁,坐在二人对面便擎起茶杯鲸吞牛饮。 他背后还挂着一只硕大的黑铁箭袋,和往日箭楼上看到的哨兵完全不同,那箭袋又黑又长,里面的箭羽亦是寒铁打造,埋在箭袋里看不清具体模样,袋中亦不是错落杂乱,反而是像蜂巢一般满溢孔洞,每一支箭都有专门的孔洞承载,密密麻麻又规规矩矩。 他脱下头上的铁盔,露出一张瘦削清须的脸,年纪最多也就二八出头,但却已然有了不少的皱纹堆积,乍看饱经沧桑,但那双如鹰隼般锐利深邃的眼却毫不浑浊。 他看看穆念花,又瞧瞧穆锦官,开口发问,声音竟沙哑如耄耋老人。 “末将军务在身,念花少主有事最好快说。” 这话属实是目中无人,不过穆念花也是目中无人之辈,于是乎两个目中无人的家伙臭味相投,非但没有因此话而迁怒于他,反倒是吟吟浅笑平添了几分欣赏。 “南靖箭楼的罗青红,锦官大人你之前也是见过的,今日叫你们二人过来,用不着我去细说,你们也能够明白所为何事,毕竟能够让穆锦官和罗青红同时牵连的事情,这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件了。” 此话一出,两个无甚交际的人俱都神色凛然起来,的确,罗青红和穆锦官本就是两路人,如果没有那件事情牵连,他们可能此生都不会说上任何一句话。 穆念花作为中间人也不含糊,直接把话挑明朗声道: “闲言碎语我们不说,西梁历一四九年九月初八,酉时右江州琅淮府西南渡口,来自南靖箭楼的杨十三爷和西梁穆家临候同一日被杀身亡,行凶者经刀门门主李岸然指认为道门弃徒葛行间,如今十三年过去了,葛行间的下场你们已然知晓,但他流落在外的子嗣却已然长大成人!” “少主的意思是,那道士周游除却是葛行间的徒弟之外,还是他和峨眉那人所生的孽障?”穆锦官冷眉斜挑,身旁寡言的罗青红也少见的来了兴致。 罗青红:“据我追查发现,十三年前在葛者做出诸般世所不容事端之时,他和峨眉那人已经分别几载,按照此般推测,眼下周旋道长的年纪最为适合,难不成说这道士周游和周旋一般大小?” 穆念花:“他们是师兄弟,我也是刚刚知晓,之前一直住在不周山上清修,不晓得为何突然下山入世,二者年纪的确相仿,不过周旋道长是何人之后,之前我已然告知二位,因此就不必对其妄加揣测了,因此这道士周游的身份,看起来已是昭然若揭!” 罗青红手抚清须,眼中精光内敛,好似蕴含一抹刺骨寒凉的箭:“家师之仇不能不报,待末将一箭西来将其手刃便是,少主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穆念花闻言大笑,妩媚的站起身子抖抖手腕,兰花指指向东北方向。 “这便是我今日召二位来此的缘由,现如今这道士周游就在那金镛城中,不过他知晓金镛城里的物事,大事未成先不可迁怒于他,金镛城乃北戎州边陲重镇,城墙高耸攻坚不利,必须且等我军越过城池进入庐陵地界方才合适。” “可是怕他狗急跳墙一举毁了那物事,阻断我军进发陵阳之路?”罗青红一语道破穆念花心中军机。 穆念花慰然点头,继续说道:“我会安排二位先行一步,仅凭一个道士和一位绣花将军,决然抵御不了佘老太君的黑军铁骑,锦官大人可以去整顿行装了,青红你和我走,我还有一事要你和我商议!” 另一边厢,金墉城黄叶遍地,大风过古宅,古宅心慌慌。 街道上走着两个服部兵乙,红色袍子,只露双眸,正是周游与李眠。 李眠:“不穿这身行头,真的感觉不到束缚。视野变得很小,几乎看不见旁边的东西,道长你说服部兵乙整天这般打扮,不会感到憋闷吗?” 周游:“那你要去问他们,不过他们不说话的,可能也是有苦难言。” 二人穿街过巷,成功混入了一队服部兵乙,没有盘问,没有怀疑,因为服部兵乙从不说话。 周游看看天上的灼阳,在这荒废的古城里,今日的黄沙比往日要多,黄色的城,红色的人,星星点点的红,塞满眼睛的黄。 李眠暗暗吞了一口口水,脑子里全都是番茄炒蛋的模样。 不多时来到一户人家,敲门,送信,里面的百姓惊喜若狂,服部兵乙不声不响。 李眠几次三番想要把信抢过来看,都被周游给拦下来了,送信队伍一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来到上次新丧的那户人家。 敲门,门开,里面一位老妪,眼窝深陷,冷冷的看着外面的人,后面是漆黑的屋子,老妪的表情却无比狰狞。 服部兵乙还是机械的送信,不过这一次周游却不再循规蹈矩,撞开老妪大步流星进了屋子,把善后问题全部抛给了李眠。李眠也毫不含糊,大手一挥护住老妪,虎躯一震霸住门口,腰间掣出一杆猩红判官笔,横眉冷对一众服部兵乙! 服部兵乙纷纷举起黝黑的镰刀,李眠丝毫不让,老妪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李眠:“你们应当识得我是谁,今朝在此查案,尔等休要造次!” 屋子里的周游貌似是有些不悦,冷言道:“要打出去打,我查案要有好心情!”李眠惭愧,道了声打扰,一把揽过身边老妪:“得罪了,阿婆!” 判官笔大开大合,李眠单手公主抱着老妪破门而出,随即咣当一声大门紧闭,屋子里再次黑了下来。 门外传来阵阵声响,噼里啪啦,李眠与人武斗的嘶吼,服部兵乙愤怒的喘息,还有老妪不甘的**混在一起,好不热闹。 老妪在李眠怀里涕泪纵横:“晚节不保,晚节不保!” 李眠抱着老妪也涕泪纵横:“我的青春,我的青春!” 屋内,摆设简陋,很久不起锅灶,上有蒙尘,一名老汉躺在床上面目惊恐,从方才老妪被抱走便不敢说话。 周游冲他笑笑:“令郎在何处?”老汉浑身战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游拱手:“叨扰了,那我自己找!”他大步流星四处搜查,最后在屋子内院的水井旁发现了一口棺材! 他脱了袍子,从背后掣出桃花剑,插入棺材盖子内把棺盖撬起,又随手抓一把黄土,噗嚓一声湮灭了棺材前灵台的香火! 身后老汉见状哭天怆地:“我苦命的儿啊!”周游:“生来不得安宁,死后便当解脱,香火乃贿赂神仙所用,令郎无福消受,反倒是让他受累!” 他说罢手上加几分力道,将那棺盖硬生生掀开一个大角,不过里面却无甚精彩。 这个棺材是空的! 周游转身看老汉:“老人家,你家去世的人,是您什么人?” “是我儿子。”老汉眼神复杂。 “你确定你晚上不住在这里头?”周游用手指了指棺材。 老汉闻言大怒:“黄口小儿,忒没教养!”周游闻言大笑:“道士本就是无根浮萍,天生地养,何来教唆?” 老汉哑然,但眼神怨毒,越来越重。 “烧的人是假的,祭奠的棺材是假的,人也真的不得见,有点意思。”周游说完,忽然发现棺材里有一个锦囊,巴掌大小,干干瘪瘪。 他伸手轻按,发现触感柔软,微微冰凉,不知是何事物,刚要再探,老汉上来拉扯,表情视死如归,似乎触及底线! “好,我不动便是。” 周游话音未落,老汉忽然好似触电般抽开拽着周游的手,指着周游生蜡的手臂惊恐大吼道:“你已经身染蜡人病,为何还要来牵连老身?” 这话说得分外悲怆,周游心绪微动,话语也微微软了下来:“我会把你儿子找回来的,不管你信或不信。” 言罢手抚青衫,周游推门便走,外面已经战事告罄,李眠屹立场中浑身溅血,服部兵乙横七竖八,每个人腿上都插了一根镰刀! 老妪畏缩在墙角,掩面而泣,屋内老汉出来接走老妪,不敢有丝毫停留,门再次被重重关上,门缝里出现了两对眼珠子! 只不过这次略有不同,一对怨毒,一对迷惘。 李眠坦胸临风,胸膛上肌肉盘虬卧龙,他卸下腰间酒壶,开怀畅饮仰天大笑,笑到半途又略带哭腔,随即又笑笑完又哭,如此往复盏茶时间方才止歇。 周游任由其发泄完毕方才开口:“如此一来,你和这城里的守将再难善了,苦了你了。” “道长如你所见,我未伤及一人性命,你教我的众生皆苦,不可残杀。” 此话说得没错,地上的家伙全都未伤及要害,周游看罢抢过酒壶,痛饮三口:“命如草芥,都在苦海争渡,这是常态,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 “我什么样子?”李眠微微惨笑。 “苦中作乐。”周游伸出袖口帮他擦拭血迹,手法少见得轻柔耐性。 二人没有久待,于夜前回到了烛阴楼,李眠也在晓行夜宿开了客房,没有回自己的将军府。 二人闲聊,入夜。 李眠:“照你说来此行还是没有收获,服部兵乙隶属朝廷,我此番伤了他们,传到京城会对太子凉更为不利。虽说他们不说话,但是百姓会说话,本来就人言可畏,但人言虽可畏,风声更鹤唳。” 周游:“你所谓的朝廷应该已经改头换面,因此即便是你善待于它也是于事无补。既然撕破脸皮,那便不顾情面,如此一来做事不再计较情分,我觉得反倒是好事一桩!” 第17章黄符道士朝闻道 李眠:“道长你倒是洒然,如果服部兵乙追究我们,这城恐怕便待不久了。” 周游:“本来就不是亘古长存之物,贪恋那多的一时三刻干嘛,将军府你暂且别回去了,里面已经无人,你也不是梅岭状元,也没必要走那个形式,还是陪我喝酒,这才是人生大事。” “道长,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们两人势单力薄,外有西梁大军,内有服部兵乙,你好像浑然不怕,可是你一介布衣,为何不怕?” 李眠望着周游的眼睛,周游面带浅笑的回看他一眼:“因为有将军你在,所以我不怕。” 桌上的酒菜尚温,窗外有一枝红梅,枝芽老辣,天上坠着半角残月,月辉洒在老梅树的头上,地上也留了一大滩,在根须旁斑斑驳驳,不时被一坨黑乎乎的东西掠过,显得萧索又满是静谧。 那是服部兵乙穿过树下的身影。 李眠酒气上脸,眼神迷离,烦恼事却依旧仍绕不散。 周游:“我已经习惯了酒醉思考事情,金墉城的纷扰我现在已有头绪,接下来这段日子,你必须按我吩咐行事。” 道士说着打了个满足的饱嗝。 “这城中百姓,平日里不曾出来,靠什么生活度日?我观察了几天,发现服部兵乙会定时给百姓送菜,百姓自有井水,不愁吃喝。那百姓一年之中,除了家有送殡者之外,还有没有出来的时候,你可知晓吗?” 李眠:“这倒是有的,每年三月初四。” 周游轻咦一声,李眠解释道:“说起来也是一位道长,每年三月初四会在城中传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毕竟我驻守在此地也没有多少时日。因此我也异常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道士,能够号令如此诡异的百姓群众,不过确有其事,我也瞧看过两回。” “照你所说,我们没有时间等到明年三月初四,这道士在哪里,我要见他。” 一提到道士,周游眼角微微耸动了一下,虽几乎不可察觉,但李眠却捕捉到了,不过他闻言满面苦涩,随即摇了摇头。 “这倒是难如登天。此道的确在此城中,只不过安居在金门师爷府上,我们现在和服部兵乙交恶,服部兵乙是金门师爷的人马,道长你觉得我们能进去吗?” “想不想进是我的事情,能不能进是你的事情,反正我相信将军你,你说哪?”周游笑的眼带桃花,他的用意非常明显,李眠闻言苦笑:“如此说来,眠只能卖卖力气却之不恭了,自当尽力而为!” 于是第二日正午时分,灼阳最烈之时,李眠单枪匹马打进了金门师爷府。 服部兵乙在师爷府驻扎不多,李眠红缨长枪开路,周游手抚白猫,闲庭信步,怡然自得。 金门师爷诚惶诚恐,李眠不想多事,直接命其引路去见了那位传道道长,金门师爷唯唯诺诺,将二人引到一处雅园中。 园内枫叶尽红,有一方池水,飘洒满面,无数锦鲤争相跃起,远远望去像极了沸腾的红油火锅。 “二位,那不远处亭中之人便是。” 周游抚猫看去,发现是一位中年道长,仙风道骨竟然比周游还多了几分气韵,眉眼修长,面色微红,髯鬓过颈,坐在蒲团上暖酒,手上喂着鱼食,下方池塘红鳞一片,酒气袅袅滚烫成烟。 周游毫不客气,走上前拉过一只蒲团便坐,那道士笑笑,并不在意。 “早就听闻说此城中来了一位青年道士,颇有几分手段,也闹了几分荒唐,而今得见,还真的是那般意思。” 他并没有抬眼看周游,周游倒是一直盯着他看:“小打小闹,不足为奇,道长怎么称呼?” “司马种道!” “在下周游。” 二人互报家门之后,司马种道:“你此番找我,可是为了三月初四的讲坛?”周游:“阁下所讲何事,我想和阁下论一论。” 司马种道还是不抬眼看他,一派养尊处优的长者气度。 毕竟对于司马种道来说,他是入行几十年的老前辈,周游是少不经事的正经晚辈,作为老前辈一定要懂得藐视晚辈,不然便会被同为老前辈的同行耻笑,而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情向来统一,那就是老前辈几十年的人生经验,总结起来无非就是四个大字——冠冕堂皇。 “你年纪轻轻,想论什么?” 周游向来是不管这些人情礼道的,他撸起袖子指指自己手臂上的蜡,司马种道当然知晓明了他要说什么,抖抖袖子开口道:“这有何可论?得之者死,又当如何?” 周游撸着袖子昂然挺立,质问的声音掷地有声:“那百姓为何关门闭户?又为何白事如此喜庆?” 司马种道神色漠然,连带着池鱼都翻腾的多了几旬:“这和贫道又有关系吗?” 周游当然不信他的话,他向来只相信自己推断得出的答案,还有拐子老马指引去往的前方,即便是自家师父葛行间有求于他,他也得辨别出利弊方寸,因此他决定坚持自己的立场:“司马道长,您还是说说吧,在我这里您是装不下去的。” 青衫道士眯眼微笑,笑容和白猫一样岁月静好。 不过司马种道的手却停了下来,他第一次抬眼看周游,表情渐冷,毕竟周游和他说话从未有恭敬地意味,道门里处处论资排辈,不过不知是周游这个涉世未深的山居郎不懂规矩,还是故意坏了规矩来叨扰他这位老前辈:“你为何一定认定是我传道所致?” “阴阳逆转,山河倒流,悲喜交替,人情凋零。能让百姓出现目前诸般迹象的,只有妖道邪说!放眼进门之前我还心有迷惑,但眼下见了前辈姿态,我已然知晓答案,前辈无需过多盘问,你种你的道,我结我的果!” 撂下此话,周游大步流星的离开,剩下一个司马种道,眼神微怒,沉吟半晌后一脚打翻酒壶,烫酒淋淋洒洒,搅乱了一池红鱼。 不多时,金门师爷狼狈的走进来,见此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拱手见礼道:“道长。” 司马种道:“此人留不得,知晓此城机密者,按道理说应该只有你我二人,等到那人再次回城,我便要进京去寻温大人,这里的事情务必处理妥帖,北戎州已经令我失望过一次,眼下不想再有第二回。” 金门师爷闻言惶恐,躬身诺诺连声:“属下明白!” 另一边厢,李眠和周游会和,二人回到了晓行夜宿,没有去烛阴楼。 原因无它,此时的烛阴楼已经完全被服部兵乙重兵把守,而二人的通缉画像也在第一时间挂满了城池,不过住在晓行夜宿的二人,却依旧无人前来打搅。 周游房间里,李眠在来回踱步。 “现如今形势对我们越来越不利,我挡不住那么多的服部兵乙,眼下该当如何?” “莫慌,晓行夜宿,晓必行,夜必宿,你早已知晓这里的规矩,但却丝毫没有想过为何会有这般规矩,我们现在逆向为之,晓宿夜行,服部兵乙是不会在白日里进驻此地的。” 周游的话还是以往那般笃定:“晓必行,此地按照道理,白日从来不会留人,也就是说服部兵乙也不会打破这个规矩,不过在我看来,这狗屁规矩不过是变相的囚笼罢了,咱们安安稳稳的待在这无形牢笼里,那些家伙放心的很哪!” 周游哈哈大笑,说完推开窗子,指了指对面的烛阴楼。 李眠望过去,发现对面楼里坐满了服部兵乙,赤红一片,密密麻麻的眼睛冷漠如冰,死寂沉沉的注视着房间里的两人! 周游毫不慌乱,和他们对视半晌,忽然眉间一皱,说道:“那个,有点不正常!” “你说什么?”李眠顺着手指看去。 周游又指了一下:“对面烛阴楼里,二楼左侧凭栏第四个服部兵乙,他与众不同。” 李眠顿时警觉,但观摩半晌,还是没有看出门道。 青衫道士知晓他性情木讷,也不怪罪于他,耐着性子指点道:“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 绣花将军揉揉眼睛,又看了两遍,不过还是模棱两可。 李眠每每看不懂的时候,就喜欢恭维和高调的妄自菲薄:“道长你眼神真好,我榆木脑袋,看不出什么名堂。” “取纸笔来,我要写信给他!”周游没空听恭维,李眠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去大堂掌柜处取了文房四宝给他,周游展卷,李眠研墨,不多时已经洋洋洒洒写了一整张宣纸。 写完看罢,李眠啧啧称奇:“果然是俊俏的好文章,只不过我是武夫,不解其意。”周游笑着望他:“那将军为何还要毛笔寸步不离身?” 他所指的乃是李眠腰间的笔状兵器,李眠闻言大笑道:“这是判官笔,魁门暗器,沾的是血,不是墨。” 这还是李眠第一次提到魁门所在,周游早在下山之前便读过师父留下来的道藏三千,特别是一本名为《古弥丘纪要》的道书阅读遍数最多,里面记载了红尘大世里的林林总总,写道藏的大多都是云游道士,并没有朝堂物事。 江湖里的波云诡谲比比皆是,这魁门便是其中提及较多的江湖门派,不过李眠不多说,周游也不多问,毕竟他本就不属于江湖,除了他自己关心的那几件事情之外,其他事情很显然和他并无关联:“依我看都一样,你执掌杀器,却不屠戮生灵,我舞文弄墨,却能用文章杀人!” “如此一来,是血还是墨,界限倒是模糊了。”李眠应和了一嘴,周游指了指胸口:“血墨看似殊途,实际上自在人心,恶者执笔亦能杀伐,善者提刀亦能展卷!” 李眠点头表示受教,周游取信装入信封,滴蜡油封口,走到窗口招呼那个服部兵乙:“过来,对,就是你!快些过来,给你东西!” 那个服部兵乙听见招呼,眼神游移不定,似乎是有所胆怯,不过身边的同类全都冷漠无视,倒是让他缓缓松了口气,他定了定神,起身下了楼,穿过街道来到晓行夜宿楼下抬起头,一双眼睛满是惶恐,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踟躇的望着周游的脸。 周游将信交给李眠,李眠取黑硬大弓,将信卷至尾羽,拉弓上弦朝下方爆射,不偏不倚刚好落在那服部兵乙脚边,箭头入土三寸,碎裂一尺方圆青砖。 那服部兵乙盯着嗡动的箭尾羽瞧看半晌,回身瞥了烛阴楼里的同道几眼,似乎暗下决心,眼神坚定,握住信件拔腿便跑,霎时间便消失无踪。 李眠撇了撇嘴:“道长,你活脱脱写跑了一个,无甚大用啊!对面那些执法者白日不敢进来,但晚上就没了规矩,到时候咱们骑虎难下,又当如何?” 周游淡定如常:“莫慌,坐下喝茶,刚沏好的。将军不想让他们进来,那便不让他们进来便是,如果一切按照我的推论演化下去,他们最终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 李眠还是不信,双手抱膝坐在床头看画:“您这是说笑,他们稀奇古怪,哪里有什么父母?反正我在此地当差至今,没听闻过服部兵乙有家室。” “有还是有的,毕竟天生地养如我这般的怪胎,世上毕竟少数。他们不说不代表心中无家,正如你也从未提及,但故乡仍在你心里。”周游说到家世,眼神里的光也微微暗了一些。 绣花将军似乎也颇受触动,他看了看京都的方向:“我的故乡偏南。”周游饮茶,静默微笑:“但漂泊的身影偏北。” 二者似乎都想到伤心处,微微湿了眼眶,抹擦两把含在嘴里,眼泪偏咸。 “你和我其实是一路人,沦落天涯不归家,不过这样也挺好,我是出家人,向来以师尊为家,我师父在哪里,哪里便是家,因此即便我再怎么不愿睬他,他不在了,我便要去寻他。” 说完葛行间,他又想起了周旋:“我和师弟虽关系不好,但我们都是孤苦出身,算上我留在山上的道童,我们三个孤儿都是师父捡来的,因此你尽管哭,我不笑你。” 李眠听闻此话,心里又是一酸,他看着道士单薄的青衫道袍,望着他清澈半睁的眼睛,一时间对其也有些怜悯之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找不到葛行间该怎么办?” “我从不去想不可能的事情。”周游咧开嘴巴笑的很欢实。 “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李眠还是蛮现实的,毕竟从十九列国里寻找一个人,其机会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游不以为意的耸耸肩头,随即少见的睁大了眼睛,李眠被他说笑了,看着窗外红通通的执法者,心情也没那么糟糕。 过了会儿他笑的累了,冲着周游感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道士。” “这还不算什么,我的理想是娶厚土中国第一美人,做史上最离经叛道的牛鼻子!”周游越说越来劲,李眠闻言大笑:“道长,你更大逆不道了!不过本将军喜欢,便任其大逆不道!” 二人碰杯,换成海碗喝茶,反倒是越喝越精神。 天色逐渐浓重,李眠心胸并不豁达,对面的服部兵乙越来越警戒,晓行夜宿一楼的门口也聚集的越来越多。 李眠:“道长,天色一入夜,他们就会杀进来缉捕我们,你真的不怕?我倒是不怕寻死,只是我还要去寻太子凉,因此我觉得我们还是先逃为好,在这里只能是坐以待毙,我知道有几条暗道可以走通,我们暂避锋芒也好。” 周游静静在床上打坐调息,对李觉的话丝毫不予所动:“这里有床有茶,平安享乐,外面稀奇古怪,马乱兵慌,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去拿你的枪吧,我要等一个人。” 话虽这么说,但听闻李眠提起暗道,周游写字的笔锋亦是忽然一顿,他很明显想到了某件事情,但却不漏声色的继续书写起来,李眠本身也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没有瞧看出道士的异常,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桌子瞧看,发现周游在喝茶间隙,又写了不少信封。 道士不想多说,李眠也不再多言,爬到窗口盯着对面的服部兵乙,冲着他们举起红缨枪默默擦拭,每擦一遍就张开大口大声哈气,对面的服部兵乙也都举起镰刀,冷冷的对视着他。 李眠擦好了枪,指了指其中一个服部兵乙,又指了指自己的红缨枪穗,轻轻薅下一根,放在枪刃上口气轻吹,立时折成两半红! 双方就这般对峙着,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黄昏,服部兵乙全部从烛阴楼里倾巢而出,把晓行夜宿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绣花将军实在是坐不住了,赤膊提枪冲下了楼,站在大门内侧摆了个大枪架子,双方势力悬殊的进行着无声的对决,那道高高的门槛好似天堑一般,好似灼阳一落,万千红袍恶鬼便会跨过鬼门关! 楼上的周游不再喝茶,手上疯狂的写着信,一封又一封,满屋子都是信件,到处都是蜡油,外面的黄昏越来越红,大片大片的披在服部兵乙的红袍上,把晓行夜宿映照的满是妖异盎然! “来吧,来吧,来吧!”李眠满眼战意盎然,忽然他虎目圆瞪,冲着人群里大喊:“道长,那个家伙回来了!” 周游闻言大喜,立刻跑到窗前往下瞧看,果然发现了方才那个服部兵乙,此刻的他依旧有些与众不同,貌似是感受到周游的目光,也抬起头看着他,周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确定了一件事情—— 他刚刚哭过! 周游不再迟疑,抱着屋子里的信件疯狂往外泼洒,霎时间红色的服部兵乙和白色的雪花信件混在一起,在黄澄澄的夕阳下混成一炉。 李眠在楼下大吼:“道长,好像番茄炒蛋啊!”周游继续撒信:“菜是好菜,就不知这白盐放的究竟够不够多了!” 第18章夜阑摘星身试法 服部兵乙塞满了街道,李眠跑上了楼,帮助周游一起往下面撒信,李眠注意到,每封信的封纸上都有两个古着的字: 家书! 李眠不知何意,只觉得眼眶大热,手上也加了几分力道。 信全部扔完,周游站在窗口,昂然挺立,玉树临风。 他的眼睛一直在看那个最初的服部兵乙,服部兵乙貌似是懂了他的意思,拍拍身边的同伴,示意他们也看看手里的信。 身边的服部兵乙将信将疑,拆信瞧看,看完后眼神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望着周游,犹疑不定。 周游:“我行走人间,才是真的要解脱众生疾苦,尔等信便信,不信便杀,是否能够超脱,全在于你们的选择。” 这话说的颇为坚定,李眠和他站在一起,面对着下方的执法大军,他注意到了周游背后的手,白皙的掌心已经微微见汗。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周游这般,当即拍着他的肩膀,把红缨枪横亘在二人身前。 “莫怕,他们先杀我,才能轮到你。”李觉的眼神异常坚定,他也不明白为何如此,面前这位相识不久的青衫道士,总是给他一股他乡遇故知的伤怀温情。 “你要的菜做成了,盐分刚刚好。”此话一出,周游似乎松了一口气,李眠见状立刻往下看,借着最后的残阳余辉,底下的服部兵乙齐刷刷的放下了自己的镰刀! 随着最初几人的带动,越来越多的服部兵乙开始看信,像是瘟疫一般很快便蔓延到每一个人,看完信后的众人表情不一,喜怒哀乐尽皆浮现,不过他们还是不说话,因此虽然乱象纷呈,但依旧是死寂一片。 李眠:“这到底是灵验还是不灵,你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周游:“千人千面,这才是人间该有的样子,你难道不觉得吗?你仔细瞧瞧看,是不是比以往多了几分生气?这座城池里根本不需要所谓的执法者,我们得把它还原回它本来的样子。” 二人说话间,下面的服部兵乙渐渐散了,通缉告示也被摘下,走的走散的散,方才还人多势众,现在却人走茶凉。 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家伙,正是最初那个服部兵乙,静静地站在场中不说话。 李眠这下是彻底信服了,拱手大礼便拜:“道长真乃神人也,不废一兵一将,再次退敌于无声!”周游摇头苦笑,他向来不喜欢这种阿谀奉承,摆摆手坐回去喝了杯茶。 “侥幸罢了,我知道你肯定心有迷惑,为何服部兵乙会为了一封信忤逆金门师爷的命令,其实他们心有不甘,我只是煽风点火而已。你下去拾取一封信,不过先不要看,现在看了都不好玩了,以后一切因果你全然会知晓清楚,已经入夜不适宜再喝茶,对面已经走空了,记得带些酒回来烫。” 李眠笑笑,点头应允,走后不久便回,手上除了酒外,更多了一包药粉:“下面那个服部兵乙给咱们的,他们除了会给每家每户定期送信之外,还会定期定点领取一些东西,你还记得吧?就是这药粉,我不知道他给咱们这个干嘛,会不会是蜡人病的解药?” 周游摇头:“我不吃,我现在突然有个想法需要我去证实,这蜡人病说会致死,但我们现在一具尸体都没有找到,所以我想试试看我会怎么样!” 李眠听懂了周游所想,立时间表情凝重起来:“你这是作死。” “作死好过苟且偷生,今日夜色尚早,一百零八层的晓行夜宿,你难道不想看看吗?”周游说罢便起身出门,李眠随后跟上,带上了自己的红缨枪:“你为何会有此般古怪的想法,金门师爷很早就告诉过我,这地方地邪,最好还是不要看。” “他告诉你的,那就等于没说。”周游给了他一个硕大的白眼儿。 周游说完抬脚便走,李眠随后跟上。二人快速地上了好几层,皆是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居住的痕迹。李眠:“前些日子有个囚犯被押下来,随后又押送了回去,你是否还记得?你觉得我们就这般莽撞上去,万一撞到了他该当如何?” 周游转头看了李眠一眼:“将军你应付不了他吗?我相信将军可以,将军便一定可以。”李眠有些忧心:“晓行夜宿里关押的人很难说,道长还是别信我了,我的兵全都信我,结果现在都躺在城门外成了孤魂野鬼,我如此平凡,当真信不得的。” “你还真的不平凡,能和我待这么久还不嫌我烦的人,本身注定就是不平凡的。”周游看着李眠又笑了起来,李眠闻言也颇为讶异:“道长你妄自菲薄了,我本身其实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说我一直觉得你不平凡。” 越往上走天色越暗,二人没有带火把,整个楼道年久失修,楼梯木板走上去吱吱呀呀的,偶尔会看到一些门神塑像,缺胳膊少眼睛的摆放在拐角处,上面挂满了蛛网和灰尘。 越往上走,离天越近,景致却越像是通往地狱。 “这里阴森森的,真不晓得什么样的人会囚于此地,活脱脱就是一幢鬼楼。”李眠皱着眉梢,周游却浑然不觉,反倒是兴致颇浓。 “这幢楼还是蛮有意思的,下方可以住人,上方可以囚人,世人皆觉天上好,不知天上已沉沦。初入时住的安稳,对上方无限想象,上来后发现并不美好,吃喝拉撒都成问题,最后看透天地,也彻底失掉了自由,这代表着什么?” 李眠恍然大悟:“人生!” 周游点头,此时二人已经来到了一八零八层,李眠安然无恙,周游却有些微喘。 一百零八层只有一间客房,红色的大门略显妖异,处在楼梯走廊的尽头,两旁挂满了灯笼,只不过都已熄灭。 李眠走在前面,带着周游来到了门前,轻声发问:“当真要探?” 周游点头:“一定要探,我有一个想法!” 周游打开一柄火折子,朝着两旁的灯笼依次点过去,不多时烟火升起,红光如舌。 此时夜已深邃,尽头处的红门老旧黯然,大红灯笼不显喜庆,反透着丧。 李眠:“道长,我就说过此地地邪,不管是门还是灯笼都不正经,里面的囚犯应该已经入睡,我们现在打搅,是不是不大地道?” 周游:“那是你心术不正,我看着就挺温馨的,血红一片挺好。再者说囚犯本就是不讲究的人,你和不讲究的人讲究道理,这本身就是没道理。” 李眠还想再说,周游朝他摆摆手示意其开门。绣花将军有些颓然,不过还是奉命行事。他收起红缨长枪,毕竟走廊狭窄使唤不开。从腰间抽出判官笔,缓缓走到门边,笔锋轻挑,门上锁链应声而落。 身后周游默默看了一眼那魁门暗器,并没有所说分毫。李眠神色凝重,一脚踹开红门,随后立刻避退三丈,将周游护在身后。 但是门里面黑漆漆,空荡荡,偶见月光,不见响动。李眠这番折腾,反倒是显得颇为滑稽。 “貌似没人?还是说睡得酣熟?”李眠嘀咕了一嘴。 周游拔出背后桃花剑,李眠看着眼热:“总是见道长你擎此剑,可是有精妙剑法没告知我?” “世间剑法诸般玄奥,将军是习武之人,浸淫此道应该比我懂得多。我这本就是无门无派无路无数,也不是是开宗立派自成一统。其实我根本不会,之所以仗剑而行,无非就是装神弄鬼以壮行色!” 道士说罢耸耸肩,李眠开怀大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大嘴张满,表情滑稽。 笑了一会,李眠恢复正色:“既然如此,道长你还是在我身后为好。”周游洒然一笑:“你这般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在某种意义上我也算是有路数的。” 李眠表情不解,周游大袖一挥,指着他说道:“因为将军你,就是我的剑。” 言罢,二人对视微笑。周游脑子里突然有股奇怪的念头,每每提到桃花剑,他就会想到十三年前的一些事情。但都已经是异常模糊的印象,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也就懒得去多想了。 毕竟眼下挺好,没必要忆苦思甜。 二人并未多言,打开一只灯笼,取了里面的烛台,轻声细语的进了屋子。 室内很黑,偶有蛛网,一张红木古床,但上面空荡无人。整体装修考究,状若书房。李眠轻咦:“这里不像是囚牢的样子,如若是的话,这囚犯的日子也太过安逸。” 周游轻抚桌角,眼光四顾,嘴上喃喃:“事物绝不能只看表面,按道理说当初咱们见到有人被押送进来,不该见不着人的。不过这一路上来有房间还未瞧过,不一定幽闭在顶层。” “不过若是下面几层有牢狱中人,又为何在此建出此等雅舍?囚房上建雅舍,好比坟头上立牌坊,多晦气!”李眠撇了撇嘴。 周游笑笑,李眠看着他表情疑惑。周游点头随即又摇头,摆摆手表示时机并不恰当,李眠:“我一介武夫不善于算计,道长即便是告诉我,我也不一定会意。” 周游眉间微皱:“李将军,你又妄自菲薄了,这样不好。世人本就视你如浮游,你也这般顺着世人去想,那你对于这个尘世可以说就是不存在了。” “我的兵全部战死沙场,我独自苟活为的也是追随太子凉,若是这般说道,我从很久以前便不再为我自己而活了。”李眠又感叹起来,周游轻抚其肩:“你这就太过自谦了,这城里如此凶险,为了我这条小命,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李眠笑笑:“道长你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松鹤延年。” 周游摆手:“我怕是妖孽自有天收,必定多灾多难!” 此言一落,油纸窗户大开,狂风灌入打满衣衫,李眠大惊:“这也太过邪乎,道长可切莫再打诳语!”周游不以为意:“我是修道之人,你是沦落之人,都和这世道没什么干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三杯两盏淡酒,不怕它晚来风急!”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大话,随即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不过李眠看不懂墙上的画,也读不懂头上的匾额,最后来到窗前,吹着口哨望着月牙,神情萧索略显枯槁。周游四下看罢,眼中有晶莹闪过,不过并未多说,陪李眠站在窗前。 “等天一亮,不知这城,又会如何。”李眠忧心忡忡。 “你是在担心京都吧。”周游持剑傍立,李眠闻言点头:“佞臣乱国,大北戎国已成一池污水,蛟龙困顿不见终日,乌烟瘴气难见青天!” 说罢看向周游,发现他又是半睁眼皮眼神慵懒,李眠早就习惯了他这般模样,也知道他不感兴趣这些:“道长,你我本不同路,我注定要陷入这场祸国纷争,而你却可以片叶不沾身,我信你早有治好蜡人病的手段,大可自行离去,不必再入我这泥潭。” 周游笑笑:“我身已在红尘,自然要管一管这眼前纷乱,不管将军怎么想,我一定会带将军活着离开金墉城。” “那这里的百姓能一起活着吗?我知道道长你又要骂我同情泛滥,他们都不关心我兵士的生死,我又何必总挂念他们的命数。道理的确是这般道理,但我行军多年造杀孽太多,若是不心怀慈悲,恐怕到了阎王殿履历上不大光彩。我的八师兄也告诉过我慈悲为怀,他也是我在魁门最为敬重的人。” 绣花将军说得语重心长。 周游点头笑笑:“这倒也是,被你杀掉的人比你先去见阎王。你是后到的,见着了都要叫声前辈。照此说来你的前辈还真的不少,不过这世道上最不缺的就是前辈和师父。拿我来说,我的前辈除却我师父葛行间外,应该还有成千上万于红尘中。” “为何会有这么多?”李眠好奇搭话。 “没办法,这世道自称师父的人太多太多。之所以要除去葛行间,因为他是真的,不是自诩的。北戎国里应该也全都是自诩的大师和前辈,在当今的红尘大世,这应该就叫三人行必有我师。” 周游讽刺意味明显,李眠拱手表示赞同:“阁下果然高见,下一步咱们怎么做?” 周游:“这屋子有几处疑点,处理完后我们下去,我告诉你蜡人病的真相!”李眠闻言大惊,周游看着他这幅神情顿眠好笑:“这有何难,只要我心有所愿,上可入九天揽月,下可入五洋捉鳖!” 李眠也被他这话给逗笑了:“道长,这是你第三次在我面前吹牛了。” 周游闻言笑笑,大袖一挥,夜风鼓荡:“这不是重点将军,重点是总有一天,只要你还跟着我,我们吹过的牛皮全部都能实现!” 青衫道士说完这话,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揉碎的星星。 李眠浅笑:“愿随君,走这一遭红尘大世!” 第19章岸然蓝微论天下 两个吹牛家伙在晓行夜宿当晚,时值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二十七。不光金镛城陷入了围困境地,这个夜晚的西梁上朝也陷入了一段厄难困局。 永贞皇帝穆蓝微年事已高,重症病危卧榻不起。普天下名医良药尽皆用遍亦无回天之力,大柱国涂山伯庸暂代朝政,只是秘而不宣暂未引起朝野动荡。 子时,勤政殿内阁。 穆蓝微静静躺在龙椅上吞气呜咽。他的龙袍已经皱皱巴巴,似乎许久未曾换洗过了。身侧的侍女不敢惊扰搬动他的身子,一众臣子也都拜伏在阶下静默不语。 大柱国涂山伯庸站在大殿正门外,身子挺得笔直,似乎在等待某些人或事。 身侧傍着一位知命老者,从旁轻声细语的说着话。 “涂山大人,除了一日三次服药例汤之外,陛下现在不可吃其他东西。老臣嘱咐您的熏香一定得给陛下备着,陛下如今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药浴怕是使不得了,那道旧疾已经入了脾脏。老臣会和太医院同僚殚精竭虑,尽我等绵薄之力。” 涂山伯庸挥挥手示意他莫要再说,似乎是已经听腻了这番无甚用处的官场话。老太医极为懂得察言观色,作揖礼拜后便抽身而退。 而涂山伯庸则继续拄剑伫立,望着勤政殿外的白桥金水。一直看到月光稀薄熟透,方才等来一位风尘仆仆的半百之人。 来者穿着东陈州特有的甲胄,面长不宽,眉眼修长。鼻挺口翘,胡渣却茂密连鬓入耳,绕唇方正后中开天门。虽是男子却长发近乎拖地,紮了马尾却蓬勃如野狗啃噬般野性滋生。年纪虽已近花甲但中气十足,只不过满面隐现的皱纹已然昭示其饱经沧桑。 他一直来到涂山伯庸身前方才止歇,二人作揖见礼,行的是江湖中的拳掌相交。 礼毕后的涂山伯庸伸出手指,朝着来者的后背戳了三戳:“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更遑论是西梁上朝的宫廷。即便阁下是殿下昔日老友,带三把刀上殿也是实属不妥的。毕竟朝堂就是朝堂,而江湖就是江湖。” 面前来者闻言冷笑:“李某自然知晓宫中规矩,只不过这知晓和遵从是两码事。技不如人自然尊奉强者,技若如人自然不必自降身份。” 来者说罢笑笑,故意摸了摸背后的剑匣:“这规矩是穆蓝微定的,穆蓝微从未说我李岸然技不如人,因此不需要涂山大人您过多操心。而且您方才的言语也有些不妥帖,朝堂已不再是单单的朝堂,江湖也已不是以往的江湖。” 二者言语里风刀霜剑,但面色上俱都和缓慈祥。毕竟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资历之辈,互相之间都没有撕破脸皮的用意。涂山伯庸思量片刻后缓缓回身,进入殿内驱散左右,随即引李岸然就这般进了勤政殿。 “阁下跟我进来吧,令郎在南戎州亦是如此嚣张跋扈,你们父子二人还真的是庙堂江湖皆沾。” 听闻提及李擎苍,李岸然却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对于阻拦李岸然这件事,涂山伯庸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即便是放眼整个江湖,除了太京州里那位之外,还真找不出谁能夸下此般海口。因此对于这种容易丢掉性命的坚持,涂山伯庸还是很理智的直接放弃。 在珍惜生命这件事上,西梁大柱国涂山大人可谓是经验娴熟老练到家。 李岸然紧了紧束在背上的三把朴刀,刀柄上的刀门印信有两柄已经磨损殆尽,还有一柄较为崭新。毕竟有一把刀当年绑在了尚是孩提的周游手上,眼下两旧一新,看起来有些许的不太搭调。 但他不在意这些,昂着头好似打了胜仗一般傲然而视,一如十三年前那般狂放不羁地带刀上殿。 涂山伯庸恭敬地上前禀告,随后侧立在穆蓝微右面继续挺直腰杆。 “我印象里的穆蓝微本就应该坐在龙椅之上,即便是死也要死在龙椅之上。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在龙椅上驾崩的皇帝,当然我知道老友就喜欢你现如今这副德行。你瞅瞅你的龙袍已经褶皱不堪,你喜好这肮脏的权势,不过这权势也本就肮脏不堪。” 李岸然说话丝毫不知避讳,涂山伯庸闻言冷眉倒数。毕竟此番言语的确触及君王底线,但龙椅上的穆蓝微却浑然不觉。他的确已经老的不成样子,闻言挣扎开口,但口条还算是利索。 “李门主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随心随性,不过你说的本王心中欢喜。的确我只要还在这龙椅之上,就会心里有无尽的安宁。” “我只听说过片刻安宁,还未听过永垂不朽。老友莫要怪罪我言语轻佻,毕竟你坐的可是西梁城的龙椅,而不是十九列国的龙椅。只不过这龙椅穆家还能坐多少年,老友还是要看一些机缘造化!” 此话出口,话中有话。三个人满面霜寒,俱都冷下脸来。 “自北安王起兵至今已有逾六百年的时间,北安王之前的须弥时代,从元年至须弥338年二十七国并立于世。直到338年末天下大乱,二十七国格局割裂,新的行政区划“府衙”开始衍生,最鼎盛时期足足多达三千余个。” 李岸然朗声说着历史,穆蓝微跟着嘴角喃喃:“三千府衙时期啊。” “不错,三千府衙时期西梁城并非天下共主。若不是须弥340年北安王率领西梁军出渝门关,在须弥356年首次实现了统一须弥的壮举,须弥历亦不会被废除,西梁历亦不会被推行,须弥356年这西梁元年亦不会出现。我虽是个粗人,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 李岸然说罢,穆蓝微的面色更冷了一些。 “李门主在本王这里嚼舌根所为何事,你明知道今日我唤你来此是为了什么,何苦拿北安王来取笑于我?再者说本王就算不济北安王,最起码当可和长临王争论短长。更何况长临王治下皆是乱局,而本王带来了中兴盛世!” 李岸然闻言朗声大笑,他卸下背后的朴刀行囊,草率的丢弃到身侧地上。厚重的刀身带来空洞的声响,在大殿里萦绕三旬久久不息。 “当年北安王采取分封制,并未舍弃西梁迁都中原,而是保留了西梁城为天下第一城的共主地位。三千府衙按时朝贡,一时间无论庙堂与江湖尽皆拜谒,西梁进入万邦来贺的鼎盛时期!” 看得出来李岸然对北安王极尽推崇,他一边说一边望着穆蓝微的脸。敢这么在西梁君主面前说三道四的人,当世应该也找不出一手之数了。 “北安王在位期间政绩卓著,是最接近庙堂与江湖双一统的传奇君主。老友当然不可和其相提并论,而且李某认为也不会有人可以和北安王相提并论。西梁历56年他溘然长逝之后,没有北安治下的府衙不再偏安一隅是可想而知的。继位的长临王迎来了属于他的二十七年乱局,这不怪他,只是因为前者太过优秀而已。” “照李门主这般论调,那之所以本王能够实现蓝微中兴,全是仰仗长临王乃是昏君对吗?须知三千府衙在长临之乱中再次重整为十九列国,西梁继续作为天下共主执掌天下。三大会盟瓦解桡唐和中都府盟会,这些可都是长临王的政绩!” 穆蓝微说罢剧烈喘息起来,咳嗽了好久才能继续说话。 “今日约老友来也不是谈论其他,如你所见本王以行将就木,十九列国亦是羽翼丰满。可能你已经感受到了,现如今乃是安稳之下蕴藏着潜流涌动,山雨欲来只是时间问题。因此无论如何,本王必须为我的子民做好身后谋划!” “所以你就想到了刀门,你觉得我一定会站在西梁这边。”李岸然眉梢浅笑,抬脚从包裹中踢出第一把刀。朴刀呼呼生风地落在手中,他望着刀身雪亮的脊背,嘴巴里的话语更加深沉了几分。 “回到我刚进门前说的话,江湖里有江湖的规矩。既有恩怨休怀也有恩将仇报,既有报恩抱怨也有一笔勾销。我李岸然可以选择其中一种行事并且皆符合江湖规矩,至于究竟是哪种方式,就看老友口中这句子民究竟所为何指了!” 西梁城,勤政殿,夜色如渊。 气氛压抑如山雨欲来,李岸然望着垂垂老矣的穆蓝微,恍惚间又想起当初那个鲜衣怒马的戎装少年。 如今的穆蓝微没有了帝王龙气,连往日的枭雄姿态都已然难觅其踪。这让他微微怅然若失,轻轻叹了口气,手抚两下左额前的碎发,轻弹三声沉重的朴刀。 “本王的子民,当然指的便是天下的黎民百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十九列国今朝社稷如何,天下这方池水永远属于西梁这位翁贤。” 穆蓝微言罢便剧烈喘息,胸腔起伏不定,浑身颤抖如纸。但毕竟是厉兵秣马一生的铁血君王,即便是遭逢此般折磨依旧言语不缓。 这是穆蓝微孤僻性情的最后坚持,他不喜欢旁人说话吞吞吐吐,自然也不准许自己在任何时候说话断断续续。 李岸然眼神慈悲的望着他,他和穆蓝微已是多年旧识,当然知晓他这种说话的习惯。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越是看着他这般强弩之末,越是感觉这可贵的坚持又好笑的可怜。 “老友和我说实话便好,其实即便是说心系自家子嗣也没什么丢脸之处。人都应该有私心,毕竟别人都有我们没有就会吃亏受辱。老友大方体面的说出来,李某也好思量是否帮老友去做你所托之事。” 穆蓝微点点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涂山伯庸。涂山伯庸会意退下,不多时派人送来一只巨大的羊皮卷轴。于大殿上舒展张开后细细观之,竟然是十九列国的天下分布图。 穆蓝微颤巍巍的坐起身子,涂山伯庸匆忙上前小心搀扶,不过也仅仅是能维持其不再歪倒,走下龙椅恐怕是难以做到了。 不过万幸的是,穆蓝微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西梁龙椅的想法。过去没有,现在和将来也没有。 “如今的十九列国各有强弱,表面上臣服于本王治下,暗地里偷梁换柱做了不少肮脏交易。各国的税赋近年来非法规避的厉害,当年会盟反叛的桡唐与中都府再次起势。本王心知天下是欺我穆蓝微已无当年之勇,但西梁城传承至今向来龙行虎步,又怎可能任他鼠辈藩国肆虐猖狂!” 涂山伯庸从旁附和:“臣附议,老臣这几年走访北境诸国,发觉江湖势力渗透已经愈发明晰。各大封国皆拉拢八方十门作为幕僚客卿,为其兴建山门开宗立派。宗派绵延香火鼎盛,自然也效忠于封国。时日一长便有虎踞龙盘,有些滋生气焰亦是有迹可循的。” 提到八方十门,涂山伯庸有意无意的瞥了一眼李岸然。李岸然抱着刀柄抱臂无言,穆蓝微晃晃脑袋又是一阵咳嗽:“这是大势所趋,不能逆,不可逆,亦不可缨其锋!” 李岸然亦盯着山河图沉声道:“江河湖海依山而存,江湖自然要有靠山。有封国接纳便扶摇直上九万里,没有封国接纳便落草为寇占山为王,这是世所公认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眼神微软,看了一眼穆蓝微:“当年李某携刀门众被张太白驱逐北境,出右江州过苍梧,跨燕南来至南戎州,还是仰仗永贞老友的接纳方才于南戎州立足山门。因此若说这风气使然,应当是始于西梁!” 涂山伯庸是知晓此般事端之人,因此不好再说些什么。穆蓝微眼神深邃的望着李岸然,嘴角流涎似乎微有怒意:“所以说西梁于你有恩,于刀门有恩,大恩大德你必须此番相报!” 李岸然朝前拳掌相交:“那是自然,李某若是非知恩图报之人,今日也不会来此无聊寂寞之地。长临镖改后镖门反出西梁迁门兰陵,山门退出江湖隐于岭南,道门于中都府大开山门,魁门于北戎州逐渐隐退。” 他突然顿了顿,眼神倏忽间锐利如刀。 “剑门于太京州根基深邃,儒门于东陈州门楣高耸。峨眉于桡唐国奉为尊上,佛门于九江州建小西天。再算上李某于南戎州延续的刀门新址,眼下八方十门尽皆融于政道,江湖和庙堂的樊篱已然不见,不伦不类,不清不楚!” 提到剑门与张太白时,李岸然的表情少见的复杂几分。这个向来骄傲的男子竟然微露怯意,穆蓝微知他心中所想,也不想在刀剑两门的恩怨上过多纠缠,当即话锋一转说向别处。 “本王不认为当年的镖改是个错误,再者说镖门的存在本就是一个错误。若本王再年轻二十岁,还是会选择阻其入十门之列!” 涂山伯庸:“当初中都府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命敖嵩真人率道门门徒行脚天下。实则也是和镖门一般走的土匪行径,天下间只应存在一个西梁城!” 他说罢微微俯首,朝着李岸然施了一礼:“眼下江湖涉猎朝政的现象愈加明显,新的盟战意味已经初显端倪。此番陛下召你入宫,你也明白所为几何。你好歹也是一门门主,今日便表个态度。吞吞吐吐乃儿女之态,入不得西梁上朝!” “哐——啷” 话音刚落,李岸然便挑起了地上的第二把刀。他扛着双刀站在大殿之上,腰挺得昂扬不屈,看着涂山伯庸眼神发冷。涂山伯庸不敢继续言语下去,侧身看了一眼穆蓝微。穆蓝微抖手冷笑,和李岸然对峙半晌。 这种状态并未持久,李岸然开口道:“凡事利益为先,这话到哪里都是说得通的道理。你对李某有恩,李某自然报答。眼下只要不违背刀门利益命数,我可以应允你三件事情。这样你黄泉之下亦能安息瞑目,不至于再找李某讨教恩情。” 听闻这种软话,穆蓝微总算是面部和缓了些:“既然老友这般说了,那本王也不再矫情言语。老友可知本王膝下有四位子嗣,长子青候于军部任要职,统率西梁黑军且背后有公孙将军支持,算是本王最为安心的一位。” “次子怀北最为无礼无道,改名念花本王暂且不谈。此子心怀北安大业,不过行事过为激进,经验不足又恃才傲物,朝堂上和青候也几多抗拒,若我殡天还望老友多加照拂。” “青候此子天赋异禀,若是老友不弃可以收为门徒。次子怀北还望老友多多劝诫,可以用兵行事,切勿操之过急。” 这话说得言辞恳切,李岸然微露讶色,微微颔首:“李某还是头一遭见到穆蓝微这般满口软话。这件事并不难办,我且应允没有问题,还有两件事情,你继续讲。” “那本王就却之不恭了。本王第三子乃是女妆,唤名念安。虽冰雪聪明却喜好戎装劲马,若是日后他想随青候出征,老友切勿准许。青候不是不尊师长之人,为人忠孝敦厚。老友若收其为徒,他定然对老友礼敬有加。” 李岸然微微浅笑:“自然好说,第三件事。” 穆蓝微闻言满面愁苦,似乎是想到了某些悲痛莫名之事: “说起来略显惭愧,本王于知天命之时节还育有一子,只不过此子尚在年幼时便遗失于北戎州至今下落不明。若是佘老太君日后能够攻下陵阳城池,还望老友跟随命刀门帮忙寻觅。若是有江湖刀门的帮扶,找到我这老幺应该会有希望。” 说到最后的穆蓝微已然动了真情,声音颤抖的分外剧烈。不过涂山伯庸和李岸然很明显是第一次听闻这最后一子的消息,俱都是表情微动却隐忍不发。 李岸然思虑半晌,随即微微点头。 “我此生定要赶往天柱山,不管因为何事,我和张太白之间还有未完一战。若是因缘际会,自会相遇令郎。不过李某不会倾刀门之力寻觅此人,毕竟老友利益不再。你人之将死,我其言也善,能做的我一定做,不会做的我坦然相告。虽不算是君子作为,但最起码坦坦荡荡。” “你我也不算是君子之交,无非是利益羁绊。老友此举本王完全理解,既然如此那便不再为难老友。本王还有一些纠葛之事,老友以后前往太京州定然会越过北戎陵阳。若是老友到了陵阳,万望帮本王将此信交给赵星阑。其他事由老友莫问,本王不会讲,也希望老友莫要私自拆阅。” 说罢,穆蓝微示意涂山伯庸解开衣襟,从龙袍里取出一封蜜蜡信函,李岸然默默接过,表情上却已是惊诧莫名。 “赵星阑......北戎州紫宸国公?” 第20章生死匾额跳梁人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二十七,丑时。 且不论李岸然究竟看到何物,此时此刻的晓行夜宿顶楼,两个谈论理想的家伙还在吹牛。 李眠:“我有剑有酒,想去哪里都去得,一切但凭心意。这都是眠肺腑之言,肺腑最是腥臭,但清水洗涤后便卓然不群,我现今偶有感触,肺腑可以洗涤,但这世人诸般狠毒心肠,又怎是清水能够涤清的?” 周游伸手拍拍李眠腰间葫芦,满不在乎:“清水不可便用烈酒三千,酒过愁肠,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二人又说笑半晌,李眠提议下去,但周游却拦住了他。 “等等,这牌匾有古怪。” 李眠走到匾额前,提起火折子从左瞧看到右,匾额已经落尘,上书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颇具章法,虽寥寥几笔,却有风流神韵:“我不识古篆,上面写的是什么?” “碑亭鹤鹿!”周游语调古怪。 “好有意境!生机盎然!”李眠拍手称赞。 “胡说八道!明明是死气沉沉!这牌匾根本就不应该挂在这里,换言之,这本来就不应当是一块存于人间的牌匾!”周游皱起了眉头。 这话把李眠给弄懵了:“道长你这话有些吓人了,不是凡间之物,难不成是仙家法宝?” 周游冷笑:“你太抬举它了,若说是森罗恶鬼的索命法器还像几分意思。” 李眠:“这怎么又和地狱扯上关系了?” 周游:“碑亭鹤鹿,按理说都是红尘里再熟悉不过的物事,你自然是见过的,你常年行军但并不闭塞,不过我指的不是分开看,我说的是碑亭鹤鹿这四种物事,你在同一个地方全部看到,你可有印象?” 李眠哑然:“这倒是闻所未闻,道长你见过吗?哪里见的,快和我说道说道。”周游冷笑一声:“我们其实早就见过了,而且是一起瞧见的,至于具体地方便是炼人炉!” 此话一出口,天际白日惊雷,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二人半边脸,俱都是惨白惨白! 李眠谨慎的又看了一眼匾额,眼中还是疑惑,周游也算耐心,指着匾额给他解释道:“碑、亭、鹤、鹿,表面上看平平无奇,但组合起来出现只有一种用途,那就是送葬!” 此言一出,天际又是一道闷雷闪过! “道长你又在吓我。”李眠略显惊愕。 周游感觉好笑:“你看你这副无知模样,你不知道那是你还不懂棺材,你可能会说一个好端端的活人,为何要懂死人的物事?这就是为何阳间有亿万万个生人,却根本不了解为何生而为人。” 道士对将军的说教毫无避讳,李眠似乎也颇为领受,并无半分气恼神色:“道长,你修道多年,是不是已经看破洞悉了?” 周游摇摇头:“我年纪尚浅,自然也没有看破,不过我虽贪生,但绝不怕死,再者说我还没娶江山第一美人,没有痛饮江湖第一烈酒,自然心有执念!” 道士周游又开始了信口开河,李眠早已习惯了他这副离经叛道的模样,因此已然感觉并不生分,甚至还想把话茬接下去跟他多调侃几分:“道长,你这远大理想还未实现,我无知这毛病并不着急。” 周游走到匾额下方,转身道:“你不懂棺材,死后却要上了人家,是不是有些太不厚道了?”李眠笑笑:“那都是死后的事情了,死后无知无觉,棺材夹得我舒不舒服就随他去吧!反正逃不过一把干柴烈火,剩不下一捧来日新泥!” 这无心之言竟然颇有几分道理,周游眼皮微睁,随即摆摆手:“好了,我也年纪尚浅,已然过了生,暂且也说不到死。” 李眠感觉这对话越来越古怪,当即擦亮火折子,借着明光打探周游的神情:“道长,从刚才我们说这个事,你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是不是身体有恙,如果身体无碍,为何要讨论生死?” 周游指指匾额:“别胡乱猜测,我之所以这般说道,是因为当日炼人炉送葬队伍里,那个棺材上就刻有碑亭鹤鹿,还有我那日闯入的百姓人家,家里摆着一口空棺材,里面放置一个锦囊,棺材的侧边也刻画着碑亭鹤鹿!” 李眠听罢暗暗吞咽了一口口水,再次抬头看那块黑糊糊的匾额,霎时间感觉一股从头到脚的冰冷,整个阁楼也更加诡秘了几分,处处透发着难以言喻的古怪味道。 “道长,你是何时知道这回事的?” “从前不知,那日去过炼人炉后,便观察到了。” 李眠闻言肃然起敬,当日他也在场,不过场面纷乱根本没有注意这些细节,而眼前这个青年道士却能处处不漏法眼,着实是人间罕见之辈。 “道长,从你只身逼退西梁大军起,我便想问你到底来自哪里,要去向何方,你为何会有如此手段。” 他这话并没有用问语,毕竟是周游的隐私,他也无权过问,不过周游貌似对他不太芥蒂:“出了这个城,我可以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李眠闻言笑笑,对这个神秘道士他貌似只能听话,不过他心甘情愿的愿意听话。 但,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周游指了指匾额:“劳烦将军把它摘下来,我要揭开看看,像我刚才说的,能挂在这个地方的匾额不应该写这四个字,那么很显然这匾额应该是被人换过的,或者是里面还有一层原来的。” 说罢,他深吸口气:“不过不管怎样,此地都不简简单单的只是客栈,至于用来做什么,我心里有个想法,你心里要有个准备!” 李眠捂住心口:“道长,这一晚上你吓我三次了。”周游微笑:“挺好,和我吹牛的次数扯平了。” 二人话音刚落,窗口处忽然一黑,多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李眠第一时间将周游护在身后,人影看不清脸,不过一直在笑,忽然他缓缓举起手指,冲着匾额方向的空气,轻轻地戳了一戳! 面对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李眠有武艺傍身,因而并未乱了方寸:“你是何人?” 窗口的影子不说话,只是指着匾额发呆。李眠祭出判官笔,劲力吞吐之下,笔锋柔中带刚,狼毫紧骤成剑。 周游淡定如常,眼神慵懒:“你要这匾额做什么?” 来者还是不语,不过喉间嗡鸣,似有怒气。李眠又看了一会儿,凑到周游耳边道:“道长,这个人貌似是个傻子。” “能够盯住这块匾额的人一定不是傻子,即便是那也是聪明的傻子。”周游语气笃定,李眠耳语周游:“眼下怎么办,我把他擒下来?我们断案要紧,他若真是傻子,就不需要和他讲道理了。” 周游:“不得无礼,这世道那么多不讲道理的人,而且每个都装疯卖傻,将军你擒的过来吗?现在一切还没有定论,我并不想多事,他要这块匾给他便是。” “就这般给了?”李眠愣了一下。 “给了,这世道纯粹的傻子不多,不懂道理,但都自己有道。”周游表情坚定,李眠闻言收起了判官笔,侧过身子,将匾额露了出来。 “喂!你想要它吗?” 窗口的人总算有所反应,点了点头。 李眠施展壁虎游墙爬上梁子,将那块匾额取了下来,他孔武有力,匾额颇具分量,但完全招架得住:“道长,匾额取下来了,你当真不先看看?” 周游摆手:“不了,我若是看了,那人会以为我要夺他所爱。”李眠倒是有些心有不甘,不过敬重周游,因此也没为难来客。 他走到窗口,这才看清来人模样,一个而立之年的汉子,长发披肩戴着一串骷髅,面目狰狞但眼神清澈,身上满是疤痕,见到匾额便笑,笑起来没心没肺,满嘴都是尖牙,黄渍带着涎水不过却毫无恶意,感觉倒是像个孩子。 他有些看愣了,回身招呼周游也过来瞧看:“我从未在城中见过此人。” 周游指了指匾额,冲着汉子示意了一个眼神,汉子眉开嘴咧,笑的很开心,周游却眼神微皱,因为他看到了汉子眼中的泪花。 豆大的泪珠,他在哭。 周游轻声叹气:“又是个苦命的人,你想要便拿去,但你拿得走吗?” 汉子点点头,还是又哭又笑。 周游摆摆手,李眠将匾额举起递给汉子,汉子抗在肩上,随即一声呼啸,在窗口消失不见。 李眠探头瞧看,发现他貌似是力大无穷,像猿猴一般手段灵敏,晓行夜宿是塔楼设计,每一层都有青瓦飞檐,飞檐上有貔貅塑像,汉子一手扛着匾额,另一手握住貔貅借力,辗转腾挪间已淹没云里,不知下到多少层去了。 李眠:“晓行夜宿从七十层往上已经高耸入云,这汉子能爬上来,倒是个行军的好材料。” 周游:“我不这么看,此人天性未泯,不适合战场征伐,其实我觉得将军你也一样,你和他其实是一路人,没有天性者,本座从不结交。” “那道长说说,我和他究竟是哪路人?”李眠闻言颇为好奇。 “身有修罗像,心有菩提根。” 周游看向窗外,星河璀璨,蓝夜白云如烟,他道袍满风,半睁的眼里也落满了星辰。 “道长,眼下匾额无从考证,那个人你也不追究,我们该怎么做?”将军看向道士,后者笑笑:“不必追究,我心里已有答案,你去搜罗一圈,看看这屋子里有没有异样。” 将军领命查看,周游继续看星星。 过了半晌,李眠擎来一本竹简古卷:“屋子里只有这个文书,其它的您应该都看过。”周游展卷,李眠挑灯照明,古卷上刻的是古篆,李眠依旧看不懂。 周游看罢喃喃:“上面是一份名录,记载的是从西梁历北戎州成钧十六年到鸿灵十三年间,从此城出行的科举人。将军你现在要为我做件事,比对一下这份名录上不同年间的科举人员,看看有没有名称重复的!” “这倒是可以,我虽不识古篆,但辨别外形还是没问题的。”李眠应允的痛快。 “那你看吧,我在床上小憩一下,你赶快看,我要结果。”周游揉着太阳穴微微皱眉。 李眠点头,他很想关切道士,但又怕他嫌自己啰嗦,因此也不矫情,直接挑灯夜战,三个时辰后古卷全部审完,眼眶被烛烟熏的发黑,整个人也略有委顿。 毕竟是沙场里长大的儿郎,伏案读书这种事还真的是第一次做,他起身活动筋骨看向周游,发现他竟然打坐一夜,呼吸均匀不过面色略显发黑。 李眠担心他发作了蜡人病,自己身强体壮,即便是感染了病症,一时半刻也不会有什么大碍,但周游文弱身子,属实是经不起疫病的折腾。 青衫道士半睁眼皮,见他起身直接抬手要结果,李眠立刻展卷汇报:“的确是有重复的名号,你看一下,这个,还有这个,其中一个肯定就是梅岭状元,他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今年,是刚写上去的道长你看,这墨迹还很新鲜哩,这便有意思了,那另外一个是谁哪?” 将军一边指一边介绍,周游顺着思路看得分外仔细:“暂且不知,我看一下。” 他展卷研读,看了半晌道:“卷中这第二位科举人和梅岭状元有所不同,他的名字在十三年前也就是鸿灵元年的时候便不再出现,说明从鸿灵开年伊始他便不再科考,看来很可能是个念及先王的怀旧人。” 说罢,他又指向另外一处:“照此说来,那另外一个人的名字恰巧是在鸿灵元年开始,一直到今朝为止,看来应当是梅岭状元,不过二者如此衔接,真的仅仅是巧合吗?” 李眠闻言颇喜,很明显道士已经分析到了事件的脉络所在,周游起身准备下楼,只不过晃晃悠悠看起来软弱无力,李眠看不下去了:“道长,你的身子真的没问题吗?” 周游摆摆手,冲将军微微一笑道:“昨日我们劝退服部兵乙的时候,有一个服部兵乙给了你一包药粉是不是?就像我之前和你所说那般,这药很可能是解蜡人病的,你服下它,我准备等死!” 第21章西梁铁骑三扣关 李眠:“这又如何使得!道长你切莫拿命开玩笑!道长你若是认定它是解药,那便吃了它,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模样。” 周游面色赤红,身上好似涂了一层油蜡,薄薄一层但却失了几分风骨。李眠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内亦是隐隐作痛,不过周游摆摆手略显倔强,态度坚定准备固执己见。 “我是习武之人,病发的慢,待我擎红缨枪挑翻几个服部兵乙再抢些药来,我们两个就都能活!药粉又不是不够,道长何须此般作践身子!” 将军又急又气,周游见状也厉色起来:“你并不懂我的意思,莽夫想法,只会坏我大事!” 见周游生气,李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游微笑看他,神色却淡定如常。 道士可以看出,眼前这位绣花将军是真的心忧自己,他和他萍水相逢交情不深,此人却已是如攀谈故旧一般掏心掏肺。 自打他骑着拐子老马下山来到红尘大世至今,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此般容易交心的傻子,当即话也说的软了些,甚至略带哄慰,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将军且听我言,吃下药粉,我自有分寸斟酌。” “可是......” “将军和我共事这些时日,我有几分手段将军可曾领会完全?眼下我不留将军,将军去喝药粉,回来守着我便好,即便是我挺尸当场,七日内也不准动我的尸身,能做到吗?” 这话说得毫无玩笑意味,将军不忍喃喃:“道长,你这又是何苦?” 周游表情微怒:“再说下去,匹夫竖子,不足与谋!” 被如此呵斥,李眠也不再多言,此时天光乍泄,灼阳初显,一缕阳光从窗口淌进了屋子,带着薄雾青烟洒在二人身上,在发梢汗毛上挂坠了几点晶莹。 不过恬淡有时,随后一声军鼓乍响传遍了整个金墉城,李眠听闻此声,眉间倒竖面目惊愕:“敌袭!” 周游闻言也微微皱眉,李眠看他这般模样,心里面更加惶恐:“道长,你赶快喝下药粉,此刻不是查案的时候!眠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你如此决绝那我该怎么办,就此真的抛下你不管了?” 道士摆手:“出城去吧,外面福祸未知,不过我和师弟的月余约定犹在,应该不会大举进攻,如此说来我们还有时间,不过具体能不能退军,那要看将军怎么做了!” 绣花将军明白事态,知道此时不该矫情,当即推门便走,不过在周游面前还是留下了仅存的那包药粉。 周游静静地看了那药粉半晌,随即将其拾起,抿嘴微笑着走到窗边,抖抖手将药粉散在云里。 “故弄玄虚者,不可长久,本不存在者,就该消逝!” 整个晓行夜宿随着李眠马蹄般急促的下楼声外再无其它,即便是天色已明,但孤寂却更多了几分。 周游感觉越来越虚弱,他扶着墙壁行走,留下一串油腻腻的手印。 他一层层的往下巡视,推开下面的房门,有的上了锁,有的空空荡荡,皆是一副破败景象,没有丝毫烟火生气,灰尘里全部都是沉淀的黑烬,早已多年远离人间。 又往下走了几层,周游在其中一间客房里竟然找到了一堆棺材! 横七竖八,歪歪斜斜,到处都是,见到这些棺材周游反倒是心情大好。 他继续往下找,出现的棺材也越来越多,周游嘴角的笑容也越来越浓郁。 走到一半,周游实在是虚脱无力,他随手推开一扇门,找了个棺材躺了进去。随即闭上眼睛,他平日里皆是打坐,这般休憩倒是少见的很。 这一睡越来越酣熟,他的呼吸渐渐微弱,最后趋于停止,安静的好像一滩烂泥。 而这一切,李眠现在根本看不到。 城里的服部兵乙全都消失不见,每每城中出现危机,服部兵乙便会缩到金门师爷府内,具体原因未知,因此此番只有李眠一个人继续作为固执的逆行者。 他穿过黄沙与红流,放下吊桥,骑白马越江出城,手上红缨倒竖,依旧不施甲胄。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城外并不是旌旗蔽日,也没有杀伐浑天,仅仅只有一个黑袍道士,骑着高头大马,背后一把古琴,于黄沙里静默伫立。 周旋。 李眠打马向前,二人圆阵场中,马头互相嘶鸣许久方歇。 “一个月时限未到,你来此地做甚?” “多日不见兄长,请将军帮我引荐,师弟甚是想念。” 李眠冷笑,周旋的用意已经昭然若揭:“假慈悲,别惺惺作态!”周旋倒是略显恣意,故意扬起额头朝着城墙上看了看:“真英雄,你的随军哪?” 将军不禁哑然,他不是苟且偷生之辈,但周旋此话确实无从反驳。 “道长正在城中闭关,你们有约在先,还是笃信为好,不过你要打我也奉陪,要打便打,休要啰嗦!” 他将红缨横亘胸前,虎目圆睁厉声暴喝,周旋胯下马匹被断喝惊到,脚步虚浮几近软倒,晃得周旋险些失态,不过缰绳紧握,倒也是没有落了下风。 “将军好气魄,殊不知明日我再来时,将军还能有此番胆识吗?你应当知晓我平生所畏惧之人只有师兄,你不过是狗仗人势,眼下我推演天机算到师兄命不久矣,约定自然失效,明日子时西梁大军过境,此番片甲不留!” 李眠不知该说什么,周旋也不打算久留,转身打马便走,只留下李眠一人空对黄沙,转身望望金墉城硕大的城墙,墙上满目疮痍,每一块打碎的青砖上都留着半截断裂的箭矢,或者是一声轻轻地哀叹。 金墉城比以前更荒凉了,百姓在屋子里更加瑟瑟发抖,风尘阵阵传来不远处西梁军磨刀的声响,除此之外还有金门师爷府里古怪的窃笑,和一群红衣懦夫提着镰刀蜷缩的身影。 关闭城门,李眠放走了马匹,独自行走在主道上怅然若失。 他想立刻回到晓行夜宿去看周游,但交谈过后他又有些不敢。就这般想着想着,对面空旷的街道里忽然闪出来一个身影,竟然是不久前在晓行夜宿顶层见过的汉子。 汉子依旧扛着那块牌匾,双臂搭在上面,将匾额背在脖颈后缓缓走着,嘴巴里喃喃,竟然是一只打油诗改编的民歌。 “百里山坳百里溪,过水青山有城梯,城上百鸟连云骤,城下间客把诗题。” 歌声好似西凉大嗓儿,苍凉悠远,广阔有度。李眠心忧烦闷,歌声无法入耳,那汉子越走越近,也看到了他。 “好汉,你如何称呼?”李眠主动朝他打招呼。 汉子闻言微怔,歌声被打断似乎有些不快,但看到是虎将李眠,气焰也压了下来。 “我叫丑时生。” “无名无姓?” “我不知父亲名姓,丑时生人,产婆给我赐名。” 李眠恍然:“如此说来,也是个苦命人儿,方才在晓行夜宿,你为何不答话?”丑时生表情愁苦,面有惧色:“我怕那个道士。” “你怕他什么?” “不知道,见了便怕,总眠心中通透,皆被看清。” 李眠闻言默然,他初见周游亦是这般感受,因此丑时生此般说道,确是亲身感触,当下再望向这人,眼里也多了几分亲近。 “我来此城驻军不久,不过也从未见过你这号人物,你从哪里来?” 丑时生语调踟躇:“自幼居住城中,父亲不许外出所以从未出过家门,后来父亲出门游历至此未归,我太饿了,就出门了。” 李眠心中有疑:“你父亲到底是谁?”丑时生闻言面目惊恐,把匾额立在一旁连连摆手道:“这我是不知晓的!” 这话回得古怪,李眠亦是哂笑:“你觉得我会信吗?生而不知生父,岂不是枉为人?” 熟不知丑时生闻言大哭:“我爹也是这么说我的。”李眠见他这般也不再纠缠,指了指那匾额:“你要这个究竟要做什么?” 丑时生见李眠又问起这匾,立时间横眉倒竖,好似怒目金刚:“这匾额不是你们的!” 绣花将军被他这气势慑了一下:“我和你无冤无仇,也不关心这个,我李眠乃魁门中人,从不为难百姓,你不愿说那便罢了,无需如此戒备。” 丑时生把自己躲到匾额后面,本来高大威猛的汉子,却刹那间成了个窃贼模样。 李眠饶有兴致的望着他:“你倒还蛮有趣。” 他本来还想问些问题,眼睛一直盯着丑时生胸前的骷髅看,不过见他这般神情,知道多说无益,再者心忧周游安危,当下也不耽搁,从旁边土里踢起红缨便走,经过丑时生时,丑时生反倒是拽住了他。 “外面那群坏人,是不是不久后就会打进来了?” 李眠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有回复。丑时生又道:“你们不该拦着的,应该放他们进来。你们越是阻拦,他们进来后杀我们就越凶!而我哪里都没去过的,我只能待在这里!” “那就回到你住的地方,其他的等待天命定夺。”李眠不再理会他,扯枪便走,身后的丑时生开始嘶吼起来,声音艰涩难听,句句掏心掏肺。 “我怕疼!”他喊道。 李眠继续前行。 “外面的人凭什么要杀我们?我怕疼啊!”他又喊。 李眠不理会他继续前行,丑时生孤伫在街道上,大风凛冽,黄沙成卷,他越喊越是悲伤,最后蜷缩在地上,抚摸着胸前的骷髅串子继续唱起歌来: “生来要死不知惜,人头摞城血满地。 白铁连心穿膛过,惊鸟花残蔽旌旗。 男儿护国当身死,国泣戏子宦官立。 株连热血染白发,城隍老庙满度尼。 铁马冰河离人苦,魂归大荒鹧鸪啼。 早春三日风乍起,惊鸿换钧人西去。 祸水连绵不断绝,告令皇文**起。 满仓新粮除宿米,新军当立老身去。 杀伐不断将军悲,攻城掠地不知意。 纷争到头皆是空,坟头弃子无菩提!” 李眠已走到街角,回身看向丑时生,面目惊愕无以言表。 丑时生所唱诗篇,很明显出自高人之手,但李眠没心情揣测太多,他现在无暇他顾,必须尽快回到晓行夜宿去探望周游的病情。因为就在方才,他发现自己手臂上的疮疤也开始涌冒出淡淡蜡油状的物质! 晓行夜宿早已没了掌柜,终日只有一名店小二在打点逢迎,店小二知道晓行夜宿的规矩,也知道李眠是上头派下来的军爷,因此李眠提枪上楼并未遭到阻拦,店小二也是聪明人,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做。 李眠一口气跑到一百零八层,但却不见周游身影,顿时心急如焚,他嘴里喊着周游名号,一层一层的往下找寻,不管门上有无门锁,皆是大枪摆尾尽皆破开,直到见着了棺材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冒犯。 又找了一个时辰,最终总算找到了周游,此时的周游面色蜡黄,整个人安静躺在一个棺材里,棺材头上有碑亭鹤鹿。 他面目平静,已经没有痛苦,双手交叉握住桃花剑,李眠探视了一番,发现已无鼻息,已然是断了气了! “咣当——”红缨枪丢在一旁,滚动几下,归于静止。 他有些痴傻,脑子里只剩下周游告诉他的一句话:“我即便是死了,七日之内也不许动我的尸身!” 他在棺材旁坐下来,摸摸腰间的葫芦,里面已经无酒,看看四周,尽是死寂颓然。 “道长,人生真是无趣。” 这间客房里没有开窗,油纸窗户外一只禽鸟划过,瞳仁黝黑,是一只饥肠辘辘的乌鸦。 乌鸦一直飞出金墉城,城下的将士残骸已经被剥蚀殆尽,它必须去更远的远方,才有可能找到新鲜的腐肉,而乌鸦也算聪慧,它去的方向正是西梁大军驻扎的地方。 乌鸦飞了一个时辰,黑色瞳仁里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汪洋。 它停驻在一只长矛的尖头,放眼望去成千上万的铁矛吐露寒光,最让乌鸦喜欢的是,每一根矛尖儿上都有浓烈的内脏血腥味道,因此乌鸦很欢喜,它觉得自己来到了天堂,它鼓动翅膀,欢呼雀跃,谁知爪下一滑,被长矛从头到脚贯穿了胸膛! 乌鸦浑不知意,只感到自己肚子里涌冒出更浓烈的腐烂气息,这让它状若癫狂,嘴巴乱叫食欲大增,但还没吞到一口自己的血肉,便彻底死在了长矛的锋刃上。 血,一滴滴的流淌下来,吧嗒吧嗒,吧嗒吧嗒...... 其中一滴落在了士兵的手上,士兵望了一下长矛,厌恶的将乌鸦甩掉,一滴血落在了他的眼睛里,霎时间世界一片血红,士兵揉了几下,睁眼看向金墉城,此时的金墉城比往日又多了几分妖异的血光。 第22章婧慈婧司不峨眉 峨眉山,巍峨俊秀于天下。 周游在金镛城里七窍流血,整个北戎州亦在西梁铁蹄笼盖下阴云密布。 与北戎隔江相望便是南戎州与桡唐,南北戎州的历史可谓绵绵亘亘,不过和桡唐比起来又稍显青涩几分。 若说当世能够和西梁比拟积淀渊源的封国,不渡江南北各有一方,北乃中都府,这南便是桡唐,至于天下中轴的苍梧国,太过晦涩,暂且不论不说。 桡唐是西梁敕封的江南最大封国,自古以来赋税进贡都勤勤恳恳,直到长临王时期时局动荡,唐王联合北境中都府府主联合起兵,于西梁历七十一年在桡唐与苍梧边境发动峨眉会战,战争一打便是四年时辰。 最后战事平息,垂垂老矣的长临王维护了西梁最后的颜面,各大封国继续尊奉西梁为天下正主,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不论是唐王李淳还是府主公羊玄策皆是各怀鬼胎,大家偃旗息鼓韬光养晦,明面上暂时一团和气,内里究竟有几分盘算思量自不用言说。 人有勾心斗角,国有谋略纷争,无论事大事小,皆是利弊权衡。 峨眉山就在桡唐境内偏南,江湖门派峨眉亦立山门于此,巍巍峨眉虽不及不周山贯通苍穹,却自有其巍峨韵道。 峨眉的山门巨大宽厚,门派依山而建皆是画栋雕楼,世上无人知晓峨眉派究竟占据了多少山峰修行,亦不知峨眉究竟有几多江湖儿女,只知道浓雾绕山经久不散,一切都处在云深不知之处,一切都是云深不知之人。 无论怎样评说,峨眉确实很大很大,这倒是云深却可知的事情。 峨眉山麓主峰南山道上,此时正有一行白衣门徒在行脚下山,放眼望去皆是男俊女靓,衣袂飘然好似白鹤横空。 峨眉弟子喜好长衫云袖,外套蚕丝长袍,头戴巍峨高冠,比周游的道冠高耸三分,两侧腰间挂坠竖长绣袋,不晓得内里所装何物。 众人行至山脚半途,迎面立一狭长牌坊,好似三层楼宇,上面黑白分明,竟然皆是仙鹤腾空的单脚模样。 它们昂着头望着两侧飞檐的方向伸长脖子,数量绵密好似有几千之众,远远观之左右排开明显,皆是气势磅礴,隐隐有道意流出,又恢弘又别致精巧。 一位老者站在牌坊正下方,仙风道骨,眉眼含笑。 “诸位同门所为何往,可有门主手谕望请呈上。” 众人停步牌坊楼前,一位高挑男子排众而出,面如冠玉容颜温润,周身无凌人之气,眉角舒展毫无戾色。 他笑着上前作揖行礼,峨眉的礼仪优雅大方,双手握拳仅留下食指和中指并立,交错互指自家耳垂方向,随即稍稍欠身,既不弯腰也不下跪,保留尊重与风度,又不失仪态与礼节。 “长风师爷,晏池奉门主之命驰援北戎州,这是门主手信请您过目。” 男子说罢取信递给老者,老者接过看罢,眉间却微微皱起。 “你此番带了数百人下山,峨眉自开宗立派以来,除了当年那桩会战外再无此番阵仗,掌门信中言语隐晦,只潦草提及北戎州礼官弄权反叛西梁,这究竟是所为何事,蓝师侄可否属实告知?” 蓝晏池依旧笑靥温润:“长风师爷多虑了,江湖门派还是少干预政事为好,此次下山亦是只为江湖事,北戎州虽牵连西梁朝局,但亦是江湖所在,师侄会照顾好一众兄弟姐妹,不劳师爷挂心了。” 老者闻言撇撇嘴,面色上还是憨厚浅笑,他朝蓝晏池身后扫视一圈,最后指着队伍前方的两位白衣姑娘笑容更甚。 “这可是稀奇的事情,往日里不出闺门的婧司婧慈都被你拐出来了,你觉得老李我眼瞎耳聋还是不谙世事?你此番下山是私带眷属了吧?” 李长风所指二女就在蓝晏池身后,皆是不可方物之美,只不过神态却大相径庭,一个长发如瀑静好恬淡,一个却紮成辫子英气勃发。 蓝晏池闻言笑笑,指指门主手谕镇定发声:“师爷您仔细瞧瞧手谕所言,二位千金是门主特指跟师侄下山的,此番还有儒门同道在路上接应,合两门之势当不会有什么问题。” 说罢他笑着回身:“再者说婧司向来性子软绵,此番刚好下山历练一番,婧慈反而太过张扬,门主也叮嘱师侄此番好生带其领略江湖百态,因此不劳师爷挂心,一切皆是门主所指。” 蓝晏池言罢再次并指行峨眉大礼,礼毕指尖朝向上方云深不知处,李长风知道他所指是何方何人,随即将手谕再次看了一遍,但紧锁的眉梢依旧是不见丝毫和缓。 “到底是什么事情还要牵连儒门,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也和其打过交道,孔家人行事老夫可不大待见,婧慈这疯丫头老夫从不担心,但若是此番伤了我的婧司孙儿,当心老夫去找门主奏你的忌谕!” 李长风说罢大笑,蓝晏池亦是浅笑回应,倒是身后的辫子姑娘傲娇起来:“师爷爷从小就偏袒妹妹,难不成说妹妹伤了师爷爷要讨个公道,婧慈伤了师爷爷便不闻不问了?” 面对婧慈的古灵精怪,李长风唯有无奈苦笑,蓝晏池亦是回身看她满眼怜惜,李婧慈一把拉住婧司的手臂,继续昂着头嘴角含笑。 “我们下山一次也不容易,山上的儿郎已然瞧不新鲜,此次下山带着妹妹寻个如意郎君,和各门各派的青年翘楚打打招呼,爹爹就是太过死板总是因循守旧,若是妹妹总是这般软弱性格,走到哪里都是会被旁人欺负的,我这个做姐姐的肯定要先嫁人的,我若是以后嫁了雁南蓝家,她无人照看我也是放心不下的,总不至于指望您这个耄耋老人说媒牵线吧?” “婧慈,长者在上,不得无礼!” 蓝晏池厉声训斥,不过听闻方才话语亦是神色欢喜,望着李婧慈的眼神里也是满溢浓情蜜意。 倒是李婧司一说就脸红,拉扯着婧慈的裙摆压低了脑袋,声音也愈发渺小几近无声无息:“姐姐,办正事要紧,别取笑我了。” 李长风望着面前这对璧人笑的更浓,这两女乃是峨眉门主李觅海千金,从小便是他照拂长大,因而对其分外宠溺有求必应,不过婧司丝毫不求不取一直惹人生怜,而婧慈却愈发鬼马伶俐令他哭笑不得。 他摸摸上个月刚被婧慈减掉的半截胡须,又拍了拍腰间被婧慈偷走的养老月钱,一时间除了无奈苦笑也再无其他了。 “既然是门主所指,那老夫便不再拦阻,说实话放婧慈丫头下山也是好事,最起码老夫能够多得几时清闲慵懒,蓝师侄切记江湖不比峨眉山中,此地乃云深不知处,江湖却是刀剑恩仇路,一旦过了这鹤羽化尘门,定要谨言慎行步步为营,当苟且时且苟且,当昂扬时先三思,当助拳时先思虑,当亡命时莫回头!” 李长风言罢再拜峨眉大礼,一众白衣弟子恭敬还礼,礼毕他让开身子,指了指身后牌坊上的仙鹤腾空,大袖一挥荡起一阵薄暮云霞。 众人过门行路,当靴子踏过鹤羽化尘门的这一刻,峨眉便远在身后,前方尽是未知江湖,这群未谙世事的峨眉门徒就这般纷纷离开峨眉,带着稍许迷惘与更多地期许朝前迈步。 可还未走出几步远,下山路的白雾中便传来阵阵行酒歌声,由远及近,粗狂辽远,好似是千军万马,又好似孤傲无方。 蓝晏池走在前面,举起腰间绣袋横亘眼前,他静静听着歌声皱起眉头,嘴角喃喃着看了一眼牌坊下的李长风: “内功浑厚绵延,究竟是谁此刻造访?” 第23章酒歌行狂饭袋足 众人静默伫立,那狂放的行酒歌声逐渐穿云破雾,细细听闻竟是一首长诗: 须弥开宏愿,珈蓝宿太行。剑出李刀鞘,少阳落开棠。 琅琊擎俊秀,北安封四方。镖走万里路,长临诏纸荒。 中都天行道,渝门起苍黄。梅岭越江州,周贤晚节亡。 菩萨兵南指,乾星门下殇。中兴蓝微氏,列国十九章。 由来皆因果,万般皆匆忙。先人除下壁,余者当寻偿! 歌声晦涩难懂,在场诸人皆是听得云里雾里,唯有李长风似有所悟。他快步走到众人前头,双臂云袖翻飞荡起雾霭激荡:“晏池,带着大家先退回门下。” 蓝晏池明白事理,当即也不多言,拉着婧慈婧司以及一众门徒往后速速退却丈许。李长风轻抚胡须站在山麓云里,身形略显枯槁,但未减其道骨仙风。 几息之间,山下浓雾中穿出一位落魄酒徒。披头散发满脸污秽泥垢,瞧不清楚具体面相几何。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色道袍,赤着脚掌走在岩石山麓上亦好似浑无痛楚。两侧腰间各挂坠一只羊皮酒囊,背后亦缚着一只褐黄色葫芦。 那葫芦巨大诡异,里面晃晃荡荡的传出酒水碰壁声响,好似陈年老瓮般余音沉重绵延。可能是葫芦太过沉重,晃动迟缓跟不上酒徒的步伐。葫芦身子起起伏伏在背上弹起落下,隐隐有浓郁老酒沉香冒出,混合着背后丝缕的汗味一起在云雾中飘荡。 酒徒边走边打着嗝,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好几次已经踩在山麓边缘,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时而半脚悬空,时而踩空折返。但无论几多惊险波折,最后都能稳稳地踩回地面。 他就这样如鬼画符般迈着步子醺醉向前,一路石子伴随着洒酒滚落山崖,他却怡然自乐周旋于安危之间。 “竟然是小众生相,阁下可是道门中人?” 李长风不敢怠慢,只要出了峨眉山门便是江湖,江湖里可以论资排辈,但绝对不可以倚老卖老。因为很多莫名枉死的世外高人,往往都自诩是各门各派的底蕴资历之辈。 他恭敬朝酒徒行峨眉大礼,礼数周到却挡了酒徒的前路。酒徒粗劣的喘着气,眼前缭乱的碎发被胡乱地吹起,半只血丝密布的眼睛若隐若现。那只眼睛留白很多,好似狻猊般令人观之心悸。 “尔等可是要去那北戎陵阳?” 酒徒开口说话,声音竟然并不老迈。他根本无视李长风的礼拜,反而是死死盯着蓝晏池等一众峨眉年轻一辈注目瞧。 看了半晌,他的眼光落在婧司婧慈身上,嘴巴里吐出一声舒坦的浅笑。婧慈见状立时怒目而视,伸手将妹妹拦在自己身后,蓝晏池亦是摸紧腰上锦囊,望着酒徒神色戒备森然。 “当今道门中唯有内门弟子可修以兵御道,小众生相虽说并不稀罕,但想要施展浑圆如意亦需十数年光景。再者说门徒下山行走事宜乃是门主亲诏,老夫亦是刚刚拿到门主手谕。但阁下张口便知陵阳所指,老夫请问阁下是从何处知晓此事,又有何意图今日登临我峨眉山门?” 李长风问的不卑不亢,丝毫不恼方才对方对自己的轻视。 酒徒将脑袋往他这里瞥了瞥,随即抖抖身子放下背后葫芦,慵懒斜躺其上打个哈欠。虽仅仅是孑然一人形单影只,但却好似一面鸿沟天堑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李婧司躲在婧慈身后默然不语,她感觉气氛莫名变得压抑起来。这酒徒不多说话也不讲礼数,她甚至都看不清楚其眉眼高低,但却好似一座山岳一般让人有股难以逾越之感。 蓝晏池亦是莫名紧张起来,他眼中的酒徒此刻也是一座醉卧盘虬的山峰。他看看周边弟子的眼神,皆是如他一般满是错愕迷惘。 只不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每个人眼中的峰峦各不相同,但每个人的眼中此刻已然都有一座山峰! “李觅海那老迂腐竟然还活着吗?” 酒徒答非所问,不过言语中已然对峨眉门主生了大不敬。一众门徒纷纷怒目而视,腰间寒光闪烁,细看之竟是一柄柄雪亮冒寒的刺状白刃。刃上吞云吐雾,无鞘无穗,转眼间百道鳞光齐齐指向酒徒,好似白龙跃鹤门! 不过声势虽说浩大,酒徒却依旧不予理睬,便是耷拉在地上的半截脚掌都懒得从蚂蚁洞旁抽离出来。 他就这样我行我素的傲视峨眉诸君,一边傲视一边继续勤勤恳恳的把自己醉卧成一道山峦。 “峨眉自建派以来,一直修身自守。历代门主虽说功绩不同,但也都是当世贤德笃信之辈。听闻阁下语气似乎和门主有旧,但即便如此亦不应言语轻薄。毕竟李门主乃峨眉擎天撼地之所在,若是辱及门主,便是辱及峨眉。峨眉刺不诛德行教化之人,阁下好生说话,也好安然下山!” 李长风将腰肢挺得笔直,一扫老态如峨眉刺般咄咄逼人。毕竟在这种捍卫峨眉尊严的时候,他知道不能够有半分的退却亦或颓然。 但是,面前酒徒依旧我行我素。他打开腰间的酒囊喝了几大口,随即东瞧瞧西望望,好似在丈量某些事物,又好似在寻找某些东西。 盏茶时辰过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石头,望着不远处的鹤羽化尘门,随即从葫芦上坐起身子,将黑色石头缓缓放在身前某处方位之上。 他松开手,那块黑黝黝的石子静默不动。几息后好似有山风刮过,面前的白衣队伍突兀间嘈杂一片,他们手中的峨眉刺竟然簌簌掉落脱手扎在地上,有的直接穿刺脚面将人钉在当场! 一众门徒皆不知发生了什么,蓝晏池望着空荡荡的双手亦是惊愕不解。被误伤的弟子随即哀嚎声起,回过神来的俯身捡取峨眉刺,但兵器却好似是长在地上一般根本难以撼动分毫! “长风师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此僚定然是邪祟妖人!” 李长风乍见此状亦是眉间紧锁,只不过他的眼中没有惊愕,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严明的别样意味。 “阁下是何方神圣,老夫已然猜到半分。虽不敢说完全笃定,但如若阁下真的是那个人的话,毕竟也是江湖里的前辈高人。庙堂中的前朝权者,没必要在晚辈后生面前如此施为,峨眉弟子自有门主教化,也轮不到阁下来指点品评!” 李长风说罢微微起手,亦是轻描淡写的随意挥袖。地上的黝黑石子便跃腾起来,不再像方才那般重若万钧,反而轻如鸿毛一般卷在雾里,飘飘荡荡地落回到酒徒下摆之上。 一众弟子再次哗然起来,方才还好似生根的峨眉刺纷纷轻易拔出,方才诡异的现象也都消失不见。 蓝晏池眼神深邃的再次打量李长风,往日里看门的普通老人,眼下竟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酒徒看看身上的黝黑石子,面目平和波澜不惊。他静静将其收进衣袖,随即昂着头第一次认真的看向李长风。 “我这个人有两大又喜又好,也有两大不喜不好。这喜的乃是琼浆佳酿,好的乃是美人财色。不喜的乃是妄自称尊,不好的乃是所谓正道!” 话音方落,酒徒坐直了身子,随手抹了抹自己的蓬头垢面,眼神依旧是冷若冰寒。 “敢问阁下,何谓妄自称尊?”李长风出言请示。 酒徒伸出手指,指向李长风又指向自己:“我称谓自己从不用“在下”,我活到今日也从未寄人篱下。因此你莫要称呼我为“阁下”,从前我不认,今后我也不会认。” 说着说着,他微微口渴,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巴继续道来。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江湖巨擘,都不应该让我仰头视之。我下过世间最高的山,也跨过世间最宽的河。见过世间最无耻的苟且,也尝过世间最无道的折磨。但你李长风没有做到这些,因此你才是“在下”,而我应为尊上!” 听闻酒徒竟识得自家名号,李长风默然揣度半晌方才开口。 “既然道友认得我李长风,那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老夫不再追问道友从何而知门徒行脚去向之事,但眼下弟子即将下山历练,老夫还要奉命把守山门。若是道友就这般不清不楚,老夫端的是不能放道友离开的。”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酒徒闻言也不气恼。他抬起地上的葫芦重新背在身上,指了指身后的蓝晏池等人道:“先不论你是否有手段留下我,峨眉这地界便是请老子下榻老子也不多歇。你这群后生此去和我刚好顺路,带着我一起走吧,我们同去陵阳城!” 此言说罢,李长风自然不应。婧司望着这酒徒这般嗔怪,亦是吓得在婧慈身后不敢作声。蓝晏池在李长风耳畔低语,似乎也是说着万万不可的话柄。 毕竟明眼人都瞧看的清楚,这酒徒来历不明手段奇特,还不知是正是邪。若就这般任由其跟着队伍,那前路还真的不知是福是祸。 正踟躇间,山上又有一白衣弟子行来。身上负一卷轴,一直走到队伍前方,将卷轴交予李长风观看。 李长风展卷阅后微有讶色,他略带思虑的看看酒徒,将卷轴递给蓝晏池托着,随即喃喃:“是门主口谕,蓝师侄可以随此僚一同前往陵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长风师爷您说什么?这可如何使得,门主又如何得知?”蓝晏池摩挲着方才脱手的峨眉刺,望着这个翻覆之间便能卸甲废兵的诡异酒徒,心底里没来由冒出一股深深地抗拒感。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抗拒,正所谓不知者不惑,而知之者则全是不解之惑。 “蓝师侄不可妄言,门主于峨眉无处不在,既然是门主授意,那长风自当遵循。” 李长风说罢上前,朝着酒徒再行峨眉礼。 “老夫知晓你是何人,没想到你竟然活到今天。老夫还算是当年那些年岁里活下来的老家伙,因此也通晓一些零星前事。门主在手谕中命老夫转告,希望你看在峨眉旧人的情分上,多多照拂这一众弟子。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莫要牵连这一辈的兴衰更替。” 蓝晏池等年轻一辈自然不懂所言何指,不过也都礼数周到的跟着弯腰行礼。 酒徒对此似乎不以为意,他晃晃腰间的羊皮酒囊,醉眼迷离的指了指李婧司的方向。然后他转过身子,朝着陵阳所在的北境放声大笑。笑够了便开囊饮酒,动作豪迈粗狂,颇有几分李岸然的潦草意味。 这酒喝的意味深长,喉间嗡动的声音短促有力。他喝完了酒也不擦嘴,就这般指着山下的夕阳云霞摇摇晃晃: “今日当须醉情恣意,我喝落了日月也喝干过山河。但李觅海还是如往昔那般油腔滑调,我不喜欢但喜好峨眉的人儿,他的千金我瞧着倒是颇为顺眼舒坦。此番前去北戎都城刚好有些顺遂的人儿,我今朝有意尔等亦顺路同往。恰是旧事了结之时,亦是新事逢迎之刻。那两位娇滴滴的千金丫头,且待我此番给你寻个姻缘郎君,也让你爹瞧瞧什么才是天造地设!” 第24章紫衣黑袍青天下 且不论峨眉山上奇人异事,说回金镛城外,依旧是血光之灾。 黑色的西梁大军,厚重的像琅琊山的脊背。它缓缓流动,浑身尽是黑色的鳞甲。从南到北,从天到地,遮天蔽日,晦暗无声。 暗红色的旌旗卷在大风里,攻城器械填装完毕。弓马娴熟的将领环视三军,阵法运转混元如意。 佘穆庄走马连营勾镰破风,箭塔上搬山力士用尽气力。周旋独坐风云将台,羽扇纶巾手抚古琴,黑色道袍猎猎作响,大开大合指间流音。 一曲奏罢,道士长身而起,霎时间风起长林。羽扇轻挥,大军阴阳生衍,变化无形。 周旋看向远方,黑色的瞳仁里有一条黑色的麒麟。佘穆庄打马来到将台下方,朝上拱手:“道长,刚才奏的是何曲牌?” “庄王入阵。”周旋抚扇浅笑。 这马屁拍的佘穆庄极为舒坦:“诚惶诚恐,折煞老夫了!”周旋拱手:“将军当得起,没必要过于自谦。” “道长且看看我今日所布阵法,你可有破解之门?”佘穆庄面露得意之色的指指军阵,周旋看了半晌,摇摇头道:“将军阵法一日千里,此阵颇有融汇,一时间还未看明出处。” 佘穆庄心情大悦:“此乃老夫所创,融合阴阳术数,玄机奥理妙不可言。你和我说句真话,此阵你那位师兄,到底是破得破不得?” 周旋闻言眼角微眯:“他现在根本无法言语,将军不必多虑。而且这问题在下也回答不了,全因我那位师兄不是我能够揣测之人!” 佘穆庄冷哼一声,转身打马便走。 “老夫戎马半生,从未遇到过兵家敌手。任你再故弄玄虚,沙场上自有分晓!” 周旋没去理会佘穆庄,而是望向金墉城的方向。身后一名随将手持一只金貂大氅,静静为他披上。 “穆公子那里,可曾有动静?”他轻声发问。 随将:“一切安好,道长勿念。” 周旋:“冷阙,我近日来心绪不宁,攻城之日在即,恐会又生变故。” 冷阙:“道长当是受了风寒,不打紧的。探子回报周游已经昏厥于晓行夜宿,错不了的。道长不用心忧,即便是周游仍在,末将也能凌空飞度,取他首级献于营前!” “往日还好说,现在他身边有个绣花将军,不是等闲之辈。”周旋眉目微冷,冷阙却好似对李眠不以为意:“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过只是匹夫,况且还有佘老太君在,无大碍的,道长放心。” 他说完又递给周旋一个香炉。 周旋耸耸肩膀,缓缓走下将台,忽然看到身上的大氅,吩咐道:“天已见凉,佘老太君不顾自身。你去我帐里取大红猩猩毡给他,切莫让他受了寒气。” 冷阙领命而去,整个西梁军阵里杀气正盛,不远处的金墉城则更显萧索。 同一时刻,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三十,北戎国京都,陵阳。 秋意正浓,陵阳城下了七天的雨水。第八日雨势初歇,满城枫叶遍地,入眼尽是胭红。 皇宫东祥门脸儿有一处上马石,背衬着一扇鎏金拱门,黄里透红已经上了年头。开启的时候吱吱呀呀的,像是淑礼院染井的轱辘轴。 门开,里面走出一位老太监,手持麈尾,面带油光,眉眼修长,鹤发连鬓。 老太监朝门里探手,一只白皙手掌搭在上面,手臂稍稍一沉,蹦出来一位紫衣少女。 少女二八年岁,圆润不瘦却刚刚恰好,不施粉黛却顾盼生辉。赤着一对白皙脚丫,脚踝处拴着两串五彩铃铛。长发散在风里,胸前抱着一只硕大竹筒。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不晓得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老太监:“郡主,您慢一些,老身委实跟不上。”少女紧紧扣上大门,美目流转看了一圈高大的深宫院墙,不由得重重松了一口气。 少女:“张公公,我凰姐姐在哪里?”张公公指了指南方道:“凰姑娘入不得京城,老身给郡主备了马车。” “这倒是乐子事!皇宫里不让骑马的!”少女兴奋地满眼星星。 张公公见她这般,满眼疼溺宠爱。少女抱着竹筒踩着碎步,一路叮当作响。拐了一处宫角,迎面停着一副銮驾马车,华盖白马竟然是凤宫仪仗。 “瞧着好熟悉,这是哪位娘娘的物事?”少女问。 张公公眼里欢喜:“是庆妃娘娘,老身平日里照料得多,和砚祈宫下人走的熟络。庆妃平日里待人宽厚,下人也都好说话的,使些银两便能行顺畅。” 说话间,少女已经钻进了华盖里头。车帘处坐着一位精瘦车夫,头戴斗笠,穿的却是云镶阁的绸缎。张公公和他耳语几句,随即轻拍马臀,白马扬尘而去,原地只剩下了老太监。 张公公回身望望高耸宫墙,面色又显愁苦。朝着来时的鎏金拱门走去,形容萧索,似入空门。 另一边,马车踏入城内。陵阳城自古繁华,虽是秋雨萧萧,依旧人声鼎沸。 由于是皇城根下,街道宽阔,足够走马观花,马车肆无忌惮,在街市上驰骋如龙。 少女掀开窗帘,好似是第一次看见人间盛景,处处蕴透新奇,眼神里满是期冀。 不多时,来至一僻静处,车夫打了个响哨,白马嘶鸣止步。 “郡主,凰棠别院到了。” 少女闻言欣喜,黄鹂鸟般窜出华盖。眼前是一处青砖园林,竹林环绕,处处清幽。两位素女身着鹅黄,手持灯笼,对门站立,浅笑盈盈。 正门脸儿不大,半圆石拱门,不见里面天地。藏拙功夫做得极好,山水不显精华不露。门前站着一位红衣女子,比紫衣少女大上几岁。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着浮雕指甲,背后跟着丫鬟。款步袅袅,好似仙人下凡。 “哪里来的标致胚子,太子凉真把你给宠坏了。” “凰姐姐,我家太子在哪?” 少女见着了这女子,心里便觉欢喜,抱着竹筒来至跟前。丫鬟接过竹筒,红衣女子将其上下打量一番,抿嘴浅笑不止。 “真的是没良心的小主,姐姐来接你,心中却惦念着情郎。” “这是哪里话,灵瑜在宫里日夜念着凰姐姐。姐姐体味不到,反倒是凉薄了我的苦心哩!” 被称为灵瑜的少女伶牙俐齿,红衣女子见状亦是怜惜有加:“又耍贫嘴,浑然没有宫里的仪态。” 灵瑜不以为意:“宫里的人都是一般模样,我若是像了她们,岂不是白活一世?”红衣女子宠溺的轻抚其头。身后丫鬟递上来一件孔雀袍子,女子亲自为灵瑜披上,转身冲着那华服车夫点了点头。 “八步赶蝉,近日来辛苦你了。” 八步赶蝉微微额首,不过戴着斗笠,依稀只能看见尖瘦的下巴。 他微微拱手,但又似乎不大习惯作揖,举到一半又放下,喉间滚动冒出一句话来:“丹尹上师吩咐,自然谨遵法旨。” 凰丹尹眉眼含笑,身边丫鬟知其心意,从随身红匣里又取出一件大红猩猩毡,上前递给八步赶蝉。他压低斗笠,恭敬接过放在一旁,没有说一句废话。 凰丹尹似乎早知他这般调性,开口道:“此间事了,你先回大海潮生阁候着。”八步赶蝉唱了个喏,打马驾车离开。灵瑜微微拉扯凰丹尹,眼神里对八步赶蝉充满好奇。 “凰姐姐,他侍奉我家太子好些年岁了吧?” “不错,可谓劳苦功高。你先和我进去,这里秋露霜重,恐染了风寒。” 两侧丫鬟开道,凰丹尹轻轻拨下灵瑜身上红叶。身后两声蓬蓬,头上开出两支油纸伞,殷红如血,骨架清丽。 凰丹尹大摆凤尾,红色衣裙无风自动,翩翩然游荡如火,照耀人间袅袅腾翔。 凰棠别院并不大气,尽是小筑。亭台楼阁尽显雅致,顽石枯木尽显考究。 路上,灵瑜叽叽喳喳一直问个不停,凰丹尹满眼宠溺,丝毫不显烦躁。 “姐姐你还未告诉我,我家太子现在何处?” “太子凉正在会客高人,此时不能见你。” “高人?比你还高吗?” “莫耍贫嘴,先和我回东暖阁,太子会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话,凰丹尹望望别院西墙,眉间凝聚,许久都不曾化开。 此时,凰棠别院的西茶室里,靠窗的蒲团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袈裟老僧,一位华服公子。 二人面前煮着茶,老僧默默念经,念珠上佛经已淡。公子眉头紧皱,盯着茶具发呆。 不多时茶煮好了,公子为老僧洗茶,恭敬奉上。茶叶嫩绿娇小,在水中互相缠绕,好似阴阳双鱼,韵味呼之欲出。 这沏茶者,正是当今北戎国太子,凉。 “大师,你说我现在深陷储君之争,是否就不能再看破生死?”老僧停下捻珠:“二者无关。” 太子凉:“大师,那您说说,究竟什么才是人生。”老僧:“无外乎两件事情。看生人,看死人,人之所以会死,无非是熟能生巧。因为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太子凉笑笑:“那为何我看遍整个朝廷,依旧没有学会谄媚嘴脸?”老僧也笑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是太子之幸。” “如今朝野上下无人与我同心。父皇年事已高,大礼官温侯俊谋反作乱,引来西梁不满出兵镇压,我这太子早已名存实亡!” 他说罢望向窗外,眼神里满是愁云暗淡,老僧双手合十面色慈悲:“温侯俊何德何能,敢于反抗西梁?” “我也不知,西梁城虽说处在北境大荒之地,却乃公认的天下第一城。西梁之主穆蓝微乃万王之王,统御十九列国。西梁铁骑无人敢缨其锋,温侯俊这是覆国之举!” 他举手饮茶,杯盏微微颤抖。 老僧:“太子,如今在朝廷上,可还有人愿追随你?”太子凉闻言满面愁苦:“都是些文弱老臣,手无兵权无甚大用。而且目前除了温侯俊,还有一位也觊觎皇帝大位,那便是我的兄长赵胤!” “邺王?”老僧闻言微惊。 太子凉为老僧倒茶,微微点头。将废茶倒入窗外池塘,换新水继续煮。 此时红梅初露,零零散散。天高云阔,却受宅邸所限,无法揣测清晰。茶室里淡淡烟云,老僧饮茶思绪半晌开口道:“不过不管如何,李眠将军一直是太子的人吧?” 太子见提起李眠,眉间雾气更甚:“李眠将军被发配驻守边疆,说起来也是受我牵连。若是我斗败温侯俊便不会有金镛之乱。温侯俊知晓魁门军乃我心腹,借戎边之由命三万魁门军驻守边疆。但明眼人皆知那里有十万西梁铁骑,如今全军覆没,金墉城已是绝死之城!” 闻言,老僧双手合十,从头到尾诵念了一遍《楞严咒》。 太子凉握拳溢血,浑身颤栗不止。 老僧:“太子也莫要悲伤,老僧刚刚卜算一遭,李眠将军可能尚在人间。” 太子凉:“在世又有何用?李眠虽是忠良,但一介武夫又不是千军万马。即便是回到陵阳,又能掀起多大波澜?”老僧闻言浅笑:“老衲看来,未必如太子所言那般。” “大师,你是何意,不妨直说。” 他听出了老僧话里有话,老僧久久静默。随后要了纸笔,写下两个大字。太子凉上前瞧看,发现此二字一个是“青”,一个是“黑”! “大师,你这是何意?”太子凉颇为不解。 老僧微微摇头:“老衲也只能看到这么多,其它的无从知晓。”太子凉:“那依您之见,我在陵阳是否还有转机?” 老僧看着凉,昏黄老眼不再浑浊,嘴角微颤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太子凉拿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大师,你在想什么?” 老僧双眼回神,双手合十道:“老衲也不知悉,天机不可泄露。” 太子凉并未为难他,又喝了几杯茶。他将墨宝拿起,望着上面两个字怔怔出神。看了一会,他长身而起。静静地走到窗前,望着满池红叶,眼中闪过刀山火海。 “将军,你还好吗?” 第25章将军出争不说还 金墉城。 天色多萧索,人约黄昏皱。 李眠守在周游的尸身边上,已经不知几天几夜。 屋子里摆满了酒坛,李眠披头散发,浑浑噩噩好似一滩烂泥。周游双手交叠于腹部,容颜安详,李眠将白猫抱来,陪周游一起大睡。 “道长,你总说我不明事理,活着糊里糊涂,殊不知你如今丢了性命,又有什么意义可言?” 李眠斜躺在棺材边上,木然说话。 “道长,你和我说过人不分善恶,不过是道义不同。但我现在觉得,善良偶尔会存在,但恶意会一直存在。” 他喝了一口酒,斜眼望向棺材里面,苦笑摇头,又低头喝酒。 “道长,你当初说过帮我解金镛之困,同去京都助我去寻太子凉。如今一切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此城百姓你救不了,太子凉你也救不了。大北戎国的危局你也救不了,我这个落魄将军,你自然也救不了了。” 他仰头痛饮,越说越显悲凉。 “因为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本是青莲济世之辈,空怀渡人之心,却遭厄难深重。”李眠站起身子,晃晃悠悠,红缨枪当做拐杖,勉强站稳脚跟。 “我现在有事情要办,等办完事情我若是还有命活,就回来陪你喝酒。”他说完提枪便走,跌跌撞撞出了晓行夜宿。忽而发现街道上站了一个人,黄沙寥寥,略显萧索。 竟然是草探花。 他抱着一个纸人像,神情略显悲悯。李眠上前拱手行了大礼,顺便吐出三口酒气:“前辈做什么去?” “城北有人新丧,前去吊唁,手艺凋零,匠人不如戏子。”草探花轻叹口气。李眠打趣:“恭喜前辈又有生意可做。前辈也别多想,这世道上戏子太多,总归有混的不如匠人的。不过世上若真有这般人,那还真的是楚楚可怜。” 他说罢晃晃脑袋扛枪便走,草探花看看晓行夜宿:“将军此去何往?那位青衫道长可是离了此城?” “离了。” 绣花将军没有回头,双肩扛红缨踉跄离去。草探花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灼阳将影子拖拉的沉闷悠长。 他捆了捆手上的纸人像,看着云雾缭绕的晓行夜宿。一阵风毫无预兆的刮透了身子,把天上的云也带走了几分。 老匠人眼含热泪,耳边传来千里之外的马蹄声响。金墉城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到处都是旧怨,到处都是新愁。 “孤云出岫,不如泯然众人。” 草探花悲叹几句,撇撇嘴进了巷子,倏忽间消失不见。 而绣花将军此刻已经到了金门师爷府,天色已近黄昏,金门师爷闭门谢客。李眠站在大风里,酒意醒了七分。两名服部兵乙挡在门口,身边靠着两尊石狮子,眼神冰冷,状若门神。 他托起红缨大枪,扭腰便往里走。服部兵乙拦他不住,李眠大步流星,高抬脚过门槛,又使一个旱地拔葱直接跃过照壁,手上已经顺走了两包黄色药粉。 穿过回廊,过池塘,走林亭,东张西望。将整个府邸给搜查个彻底,总算找着了金门师爷,不过司马种道却不见踪影,不知去向何方。 金门师爷表情阴翳,胸中似有怒火,冲着李眠吹胡子瞪眼,反倒是逗的李眠发笑。 “你独自一人前来,殊不知你和那牛鼻子还是通缉之人?将军你驻守此城也有一段时日,我对你还算知道几分底细,你今日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何?不过你那位道长着实了得,他略施手段我的兵便尽皆心有归顺,通缉令也不予执行,真不晓得到底被吞了什么迷魂汤了!” 李眠斜眼冷笑:“你我皆是鼠辈,如何能够揣测道长的学究天人?今日我倒是想让师爷兴师问罪,不过我一直在想,师爷你能奈我何?”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涌出无数服部兵乙,像是蜂巢般堆满了府邸宅院,放眼望去一片血红。李眠周身绽放无数镰刀,像是菊花炽烈的花蕊,刀刃纷纷架到了李眠脖子上。只需轻轻一动,立刻人头落地,不过李眠却好似困顿一般浑然不惧。 “将军,你好像不怕?”金门师爷微微眯起眼睛。 “我的兄弟们早已为此城埋骨,我留着这条贱命也是多余。你要便拿去不要啰嗦,我且问你,你有服部兵乙为何从不出兵守城?难不成说都是吃惯了皇粮的家养兵,不是边疆刀口舔血的真将领吗!” 他大声质问,金门师爷阴沉着脸并不答话,李眠见状更恼:“既然如此这般,那一群还未断奶的窝囊种,就不配在本将军的脖颈上架刀子!” 说罢一声断喝,周身的服部兵乙尽皆软倒。红缨枪倒插入土,脚尖轻沾立身其上,手上判官笔锋芒吐露。点滴血珠丝丝渗透而下,滴滴答答落地碎裂八瓣! 他傲然卓立,俯视下方的红色海洋,眼中却有着无尽悲伤。 金门师爷:“你要理解我的难处,我知道我擒不住你,但你也要识一些实务。”李眠:“我此番来,也没指望你能出兵助我。” 绣花将军再次大声断喝,服部兵乙纷纷吓得如潮水般退却。他轰然落地,虎目圆睁,黑发狂放不羁。不过转瞬间双膝朝下,推金山倒玉柱般朝着金门师爷跪了下来! “服部兵乙即便是真的随我出征,也必然被西梁军剿灭。牺牲已无意义,没必要再多矫情。” 这让金门师爷略感惶恐,他上前欲搀扶,却又心有芥蒂:“将军,你这是做甚?” 李眠:“我不管你是大礼官的人还是邺王的人,此番你对此城已然无用。我是魁门中人,不能死在退路,不过这满城百姓却是我一直放心不下的。”金门师爷听出来他的心意,随即重重冷哼一声:“百姓可曾对你如你对他们?” “道长告诉过我,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李眠眼神坚定。 金门师爷看他半晌,幽幽一叹:“你我虽各为其主,但你今日所托我记下了。” 李眠缓缓起身,服部兵乙让出道路,李眠摆摆手:“我有我自己的道。” 此时天光已暗,远处红霞满天,隐隐有流火过境。李眠拔出红缨枪,将判官笔擦干净插在腰间。抖个枪花震落枪尖泥土,锋锐白刃上,一张刚毅俊秀的脸庞格外清晰,眼神中满是决绝,有热血也有热泪。 数日后,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初四。 金墉城前,月牙弯弯,好似铁画银钩。 落魄将军放下吊桥,跨过护城河水,提几壶半凉烧酒,形单影只,自斟自酌。 他就这般坐着,喝酒望天,偶尔看看远山,偶尔回看城门,时哭时笑,状若疯癫,但眼神却清凉如泉。 李眠能够听到,五里外流星走马的簇然声响,眼中排成一线,是西梁军火把连缀成的光,这光似龙似蛇,吞云吐雾,流动着黑色的鳞甲,隔着一箭之间,已可感受热风鼓荡。 这风带着阵势,从黑夜中汹涌袭来,排山倒海穿过酒气熏染的长衫,撕扯每一寸汗毛与皮肤,李眠迎着大风与黑夜换盏不停,摇头晃脑,虽说不懂文章,却好似在读经诵咒。 可是风里没有感情,夜里也没有旧人,星空下没有前路,月光里也没有江湖。 李眠一直坐到天亮,直到酒已喝干,百无聊赖,遮天蔽日的西梁黑军才不请自来。 行军阵仗中央有一处点将台,台上两把帅旗,居中一座太师椅,周旋手抱古琴坐于其上,吟游邙山小调,黑袍墨如龙腾。 旁卧一只漆黑大狗,咬着半只头骨涎水横流,不时抬眼瞧看周旋,周旋轻抚其身,黑狗匍匐在地,吐出骨头瑟瑟发抖。 “裨将。” 台侧走马出一员,拱手道:“道长有何吩咐?” “取文房四宝,我要写诗。” 裨将领命,不多时笔墨伺候,周旋望着咫尺在望的巨大城池豪气满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不多时洋洋洒洒已成诗篇,抖手掷笔,黑狗伸舌将笔锋舔净,随后趴在砚台上开始酣睡。 “收好,战事完毕后送给佘老太君瞧看。” 裨将领命,双手接过竹简,上面字迹潦草,桀骜不驯却自成其道,光怪陆离却蕴藏功夫,诗并不长只有寥寥四句,周旋却好似受寒般大汗淋漓,不过嘴角轻扬,貌似是颇为满意。 竹简上如是云: 前者离尘后者仙,娑婆藏海无人念。 王侯犬马香火盛,不入沉沦灵山寒。 大军包围金墉城,佘穆庄排众而出立于阵前,遥望那绣花将军歪坐地上,钩镰枪舞动三巡穿金裂石,在马前入土三尺,枪身嗡鸣,铁甲迎光冒寒。 “这酒当真好喝?”佘穆庄的开场白依旧是老话。 “回味悠长,不可多得!”李眠轻轻吧嗒两下嘴。 佘穆庄听闻此话颇为感慨:“老夫之前见将军,将军也是这般说道。”李眠:“说这个干嘛,物是人未非,没必要嚼耳根子。” “老夫自败你后三探金墉城,已然是给足将军情面,如今破城在即,将军可还要执迷不悟?”佘穆庄微微挑眉,李眠:“你给的不是我的薄面,而是我那仙人朋友的厚颜。” “这倒是可惜了,我阵中这位也是学究天人,殊不知你那位仙人朋友可愿会上一会?”佘穆庄的言语略带玩味,李眠闻言虎目圆睁:“你明知道长仙逝,来这里道风凉话,要打便打,何须这般假意虚情?” 佘穆庄眼神微眯:“将军可要想好,是否就此执迷,要知道老夫军令一下,此城便死了!”李眠直接蔑视:“难不成太君觉得,这城还活着吗?” “当然,苟延残喘也是活,封土扩疆也是活,这城还未断绝生气,将军倒是判官笔挥的洒脱!”佘穆庄轻轻抚须,断须已经长出来了不少。 李眠冷笑,缓缓站起身子,露出自己结实的胸膛,他站在城门口,握着红缨大枪,面对千军万马,虽单薄似透明蝉翼,却厚重如无欲秋山。 “当日就在此城下,我三万魁门将士葬于你手,今日我亦在此,一人一枪,愿守得此城安详太平,你放过我一次,是我贪了这条性命,今日还给你,不过能不能拿走,要看你们有没有这番能耐!” 佘穆庄闻言冷笑,举手示意中军,周旋立于将台上挥舞令旗,西梁将士纷纷仰天长啸,穿金裂石,延绵不绝,震撼无以复加,李眠首当其冲险些站立不住,浑身好似千疮百孔,势气弱了几分,但眼神却更加坚定。 “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吾大北戎国魁门军总督统左将军李眠,奉大戎紫宸国公之命远镇边关,随行将士三万众尽皆覆没,眠无颜面见圣上,无福消受浩荡隆恩,唯有以血肉残躯死守金镛,洒三千热血化正气红莲,诛犯我边关者封喉见血,保千秋大戎基业万世太平昌隆!” 李眠荡气回肠,豪迈吟诵,大口痛饮最后一盏残酒,大风逆势而吹,西梁军气焰犹在,不过这区区一介莽夫,竟然在此刻分得了半壁江山,没有给大北戎国丢下一分颜面! 佘穆庄热泪盈眶,看向李觉的眼神里又少了几抹风刀霜剑:“将军乃老夫真正敬佩之人,今日大军不可妄动,老夫亲自领教将军枪法,看看是红缨枪凛冽,还是钩镰枪迅猛!” 李眠:“乐意讨教!” 说罢前军退散,阵圆。 佘穆庄和李眠上马立于当场,手中各执长枪,黄沙穿梭如龙,二人没有过多客套,倏忽间已经厮杀在一处,周旋饶有兴致的抚扇观赏,一边看一边吃着一颗微微发皱的葡萄。 裨将面有忧色:“道长,李眠乃大戎虎将,佘老太君虽仍有勇武,但毕竟年事已高,若是擒不下此人又该若何?” “无妨,单凭一个绣花将军,搅动不起大风大浪,佘老太君玩心大起且先随他,到时候城门告破,一把大火烧个干干净净,连带着这位绣花将军便都是空了!” 说完此话,他似乎并未有多高兴,反而是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话间,李眠和佘穆庄已经斗了起来,佘穆庄老当益壮,两兵交接未见丝毫颓势,李眠也酒意上胆,路数愈发大开大合。 战场征伐不比江湖缠斗,套路与招式并不看重,江湖里刀剑暗器讲究技法克制,而一旦上了烈马疆场,那便唯有内劲与血勇的比拼。 毕竟脚下跨着战马无法使用步法,身上披着甲胄无法辗转腾挪,唯有手中这长枪一杆豪气万丈,相隔丈余便要决出生死高下! 轰隆——第一合双枪相交,钩镰枪沉重老辣,红缨枪被压弯了腰肢,李眠虎躯一震扭腰斜挑,大枪嗡鸣震颤打飞钩镰枪,枪尖飞旋呼呼生风落入三丈之外! 佘穆庄气力不足吃不住这虎将力道,走马俯身剧烈喘息朝落枪处奔袭,李眠拍马从后赶来厮杀,佘穆庄仓惶抽出兵刃节节败退,跑了两个阵圆方才再次瞧见李眠正脸! 二将再次阵圆,佘穆庄满面红光气血翻涌,李眠却龙精虎猛虎目圆睁! 双方皆来不及过多言语,李眠不给佘穆庄喘息机会,拍马举枪直刺其面门眉心,佘穆庄施展钩镰枪法带偏红缨,围场借势绕了一个周天大回龙! 李眠吃不住劲力枪支脱手,不过丝毫不乱反而拍马跃起,双掌各有所指顺水推舟,一路直攻佘穆庄下颚筋脉,一路直奔其擎枪虎口猛烈拍击。 佘穆庄虽成功缴械李眠,但红缨枪挂坠于钩镰之上沉重万钧,他吃力不住无暇他顾,被李眠一掌震裂虎口全然脱手! 李眠见状另一掌并未拍出,收掌横拉佘穆庄一把防止其坠下马腹,佘穆庄不喜李眠这般迁就自身,二人拳掌相交硬撼几下,随即再次退开相隔丈余。 “方才我若是出那一掌,当场便可断你筋脉损你命门,佘老太君战功卓著世人皆知,只不过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犹未可知,老将军早已应该解甲归田,我李眠虽今日做困兽之斗,但大戎武将之气节不曾堕落半分,抛开此国此城,眠真心敬佩老将军,今日老将军且听眠一句劝,莫要因眠一必死之人而丢掉性命,毕竟家国在身,第三合眠不会再行留手!” 佘穆庄依旧气喘吁吁,他很明显能够感受得到,李眠每一合给他带来的莫大压力,暗里不由得对此般少年再次青睐几分,思虑半晌后他摆摆手,拍马捡回自己的钩镰枪,但却没有将红缨枪还给李眠: “将军乃是当世少有的少年英雄,这点老夫着实敬佩,老夫戎马一生征战无数,经历过最惨烈的战争便是当初的三大会盟,但即便是盟战亦是无将军这般人物,无论是中都府还是桡唐国,皆没有如将军这般令老夫走不过三合者,因此单凭这点将军便足以瞑目。” 言罢,佘穆庄微微颔首,他知道今日是仗了西梁军势,斗阵他没有斗过道士周游,斗武他没有斗过北戎虎将,即便是他真的垂垂老矣已无当年之勇,但对于戎马一生的老将军来讲,没有什么比战场失意更让人悲痛莫名。 李眠知晓佘穆庄心意,神色亦是悲天悯人,只不过二者心思不同,沉重程度自然也不一样。 “佘老太君言重,江湖里真正的前辈高人从不干预政事,亦从不戎马从军,别的不提,便是眠所出魁门便是藏龙卧虎之地,只不过皆是志不在此而在乎山水之间也,因此老将军谬赞,眠诚惶诚恐,今日虽死无憾,下去了陪道长继续喝酒,不失为一种别样快活!” 李眠言罢缓缓跌坐在地,立时间无数长矛所向将其包围,周旋见分了胜负也不问缘由,笑靥迎风地快步走来,先是恭维了佘穆庄两句,但老将军好似并不领情。 佘穆庄收起钩镰枪,没有再看向李眠,也没有去找自己的战马,就这般往中军走去,人流分开转瞬间失去踪影。 周旋来到李眠身边,看了看李眠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抚扇轻语道:“将军,这城,亡了!” 李眠双眼放空,不想说话,忽然金墉城墙上传来战鼓阵阵,声音微弱并不强烈,但听到这个声音,李眠却如遭雷击般立刻朝向城池方向,竭尽所能的探出了头。 第26章长歌当哭边城远 周旋也觉奇怪,遥望金墉城上,发现鼓声已停,只剩大风鼓荡,墙头趴卧一只白猫,体态丰腴,睡得酣熟。 “麻仓?” 见了这只白猫,周旋好似失了魂魄般怅然若失,随即又微微哀叹。 城上传来一声回响:“师弟,它叫归去来兮,不叫你所言的野号。” 李眠听闻此话,立时颓然一扫而空,扫堂腿呼啸盘旋,刹那间已突出重围:“道长,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死掉!” 道士周游出现在城头,青衫微皱,竹匣微沉。 他面色微白,眼皮依旧半睁,抱起白猫轻轻抚弄,俯瞰黑色军潮,于杀气中泯然一笑:“将军若是真不信我死,为何还在我身边哭哭啼啼?” 李眠惭然:“那是醉酒胡话,道长全当我放屁便是!”周游:“不管怎样,将军听我吩咐,存我尸身七日已然够了,方才见将军从容赴死,眼下可还是想死吗?” “道长既然复生,李眠自然不死!”绣花将军开心得像个孩子,周旋却面色青黑,朝向城墙怒目而视。 “师兄,我就厌恶你这副讨打嘴脸,我承认你有通天手段,但眼下这绣花将军在我阵中,是生是死任我翻覆,难不成你还认为你能救他?” 周游看了一眼周旋,微微颔首:“我们同日拜入师门,我一直都这样,你看腻了我不怪你,我当然可以救我的将军,不然你觉得还有其它可能吗?” 周旋立时震怒:“师兄,你以为我身后的都是什么?你把西梁铁骑看作何物?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何种手段能救下你阵中的兄弟,即便是怒目金刚,蝼蚁亦可吞象!” 他羽扇后摆,轻轻划过黑色的空气,漫山遍野的黑甲军队寂静无声,不过每一双眼睛里都是沧桑落尽的冷漠。 周游大袖轻挥:“在我眼中,尔等军队苍茫如蝼蚁,渺小如萤虫!将军,今日我在此,无人能伤你。” 李眠闻言大笑,手中红缨离手,赤脚胸怀坦荡:“有道长在,眠无所畏惧!” “真是笑话,将军你把决定权交给别人,那你离死真的不远!”周旋一脸鄙夷,周游看向他:“师弟,你的焦尾龙弦现在何处?” 黑衣道士怒气未消,闻言望望将台,眼中疑云凝聚:“我们已然说好,为何又突然发问?”周游洒然微笑,抖抖袖口,从城墙内又走上来一个人,李眠于城下瞧看,发现来者竟然是丑时生。 丑时生似乎有些惧怕,不敢望向下方的黑色军潮,周游和他耳语几句,随后跳上城头盘旋打坐,嘴巴里振振有辞,白猫在怀里恬淡安静。 周旋擎西梁铁令,命裨将走马三军,他面带讥讽,望着周游陌然冷笑:“师兄你又故弄玄虚,此番意欲何为,祈雨还是招魂?” 周游视若无睹,丑时生搬上来一个竹匣,从里面取出桃花剑递给周游,周游拈指擎剑,霎时间城下风云四起,一派剑拔弩张。 “大家莫慌,我手中剑并非剑,尔等屠刀亦非刀。” 周旋闻言一脸漠然,有旁军提议冷箭伺候,他微微摆手,他自幼便处处被周游所制,心中窝火隐隐不甘,眼下此般绝境实属不易,他可不想草率了结留给周游话柄嘲讽。 当然如今境地,他也全然不信单凭周游一人,能够把眼前的大势翻覆:“师兄,你随意施为,盏茶时间后,我开始下令攻城。” “师弟,你还是未看懂这红尘,你现在活的很卑微,你的卑微正是因为嫉妒。”周游似乎浑然无惧,捻袖擦剑,微微叹气,满溢失望神色。 周旋听闻此话登时火起:“你又来说教我!我乃穆公子内僚,掌西梁黑令,凌驾十九列国,统率天下兵马,何来卑微一说?我拥有权势左右天下风云,你觉得我需要嫉妒你?” “这正是你可悲之处,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嫉妒导致怨毒,怨毒招致恶果,当欲望失去了枷锁,四海八荒都是深渊,这些话你听懂便懂,不懂我也没什么办法。” 青衫道士说罢眼神慈悲,二者一青一黑,好似天地阴阳。 周旋:“此役过后,谁有祸端,自然知晓!”周游再次长叹:“心胸狭隘者,你死我亡才是结束,看来唯有你看我骨断筋折,我们方可惺惺相惜!” 话已聊死,周游不再纠缠,冲丑时生微微一笑:“先生,您可以开始了,我为你击缶。” 丑时生憨憨点头,将骷髅串子摘下来递给周游,周游将其挂在战鼓皮面上,擎剑微微敲打,骷髅头骨大小不一,音阶自然呈现。 丑时生闻声陶醉,张开粗犷大嗓,声音寥廓宽广,浑洪厚重,竟然是一支诗歌: 琅琊山,玉溪边,书生走马过盘山。 黄粱酒,硬竹卷,青梅时节考状元。 戎塞外,安塞内,临兵落枕睡门槛。 忘忧子,出嫁女,出关过桥弃家眷。 天悠悠,海悠悠,离乡离愁又离岸。 游子吟,父母悲,染病离殇人未还。 蜡人病,纸扎店,家里棺材父母眠。 左琳琅,右丐帮,朱门酒肉满金山。 黄道士,设神坛,师爷走狗浮沉乱。 道歪理,讲邪说,死人当兵活人贱。 门里兵,门外汉,骨肉相连又相残。 长门外,古道边,刀剑相向再相见! 丑时生越唱越悲凉,最后掩面而泣,继而哇哇大哭,活像一个孩子。周游收起桃花剑,眉目慈悲,下方的军队寂寥无声,周旋也有些愣然,手中黑令一直紧握,回过神来方才下令出兵。 不过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大军纹丝不动,冷风过境,铁甲冒寒! 周旋不解,再次下令出兵,不过军队依旧不动,后方也隐隐骚动,不知发生何事。他恨得咬牙切齿:“你又使了什么妖道邪术?” 周游笑笑,双手背后,道袍临风:“世间哪有什么妖魔鬼怪,不过是心怀鬼胎罢了。” 后方军中,佘穆庄从后方排众而出亦是一脸惊恐,周旋和他打个照面,彼此都不清楚发生何种事情。 “大军中三成将士不听军令,已然失去控制!” 周游静静地站在城上,就这么一个青衫瘦道士,桃花剑薄,白猫累赘,竹匣笨重,随人古怪。 他安于乱军之上,毫无慌乱神色,一切皆藏心底,好似南山不老青松。 “师弟,你看那远山流水,江河行地,日月流转,都是红尘大世的泱泱盛景,为何你执迷不悟,非要舞刀弄剑,弄得一身血污,玷了清白身子?” 他轻声劝慰,可周旋红着眼睛,根本听不进去话:“你到底做了什么?” 周游轻叹:“到头来还是无情之人,根本无法揣测你座下兵将的有情之意。” 言罢,转头看看丑时生,丑时生明了其意,扯起嗓子继续高唱起来。 这一唱下方军队更加骚动,周游轻轻挥手,吊桥下落,城门大开,金墉城里竟然满满都是服部兵乙。 不光是城下,城墙之上服部兵乙也是一字排开,红袍如血,艳若红梅。 周游微微颔首,所有的服部兵乙尽皆举起镰刀,朝着城墙打起鼓点,声势浩大,丑时生的歌声更加满溢情怀。 “让开道路,让远方的游子回家!” 城门处的服部兵乙全部侧身,但周旋望着这空荡荡的城门,却许久都不敢下令进军了。周游讥笑于他:“师弟,空山有路你不走,你就是顾及太多,才会如此不得解脱。” 佘穆庄跑马稳定军心,谁知到处都是哀嚎一片,原本黑气腾腾的西梁军队,现在有一半人都哭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士兵抛下了战矛,缓缓地朝着城门口走去,城门两侧的服部兵乙微微躬身,似乎对他的到来颇为欣喜。 然后,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成百上千,成千上万,延绵不绝! 盏茶时间,布阵精良的西梁军队,彻底溃不成军! 佘穆庄气急败坏,走马如流星,但人心已离散,他逆流而行,钩镰枪出手,人头纷纷落地,但丑时生的歌声是那般诡异,将士们不畏生死,盯着大风里的城门不断前进,直到银枪卷刃,也没有留住任何一个人! 剩下的除了刀下亡魂,还有一群双眼无神的兵。 佘穆庄盯着剩下的兵将瞧看,从他们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真正熟悉的模样。 冷血,无情,无欲,无义。 周旋回望将台,此刻的将台坍塌一半,焦尾龙弦滑落下来,倒插在土里,嗡鸣颤抖,好似不甘。 他走过去将其抱起,放回琴匣背负身后,掸掸黑色的道袍,发丝微乱,气息浓烈,望向一片赤红的城墙,墙头上的道士依旧闲庭信步,虽说衣衫微皱,但却好似能掌控阴阳。 周旋微微惨笑:“我今番又败于你手,师兄你想走便走,千万不要再来说教我!” “你只是欲望太重,自受其累,须知世间诸般百姓都吃柴米油盐,都无鸿鹄之志,你乃有欲之人,却统率无欲之众,注定乾坤倒转不可成事,你放心我不会说太多,竖子不足与谋,我现在已经懒得理你了。” 青衫道士转过身子,把白猫放在肩头,微微摆手,洒然走下了城墙。 李眠趁着军队乱流突出重围,此刻也已经进了城池,西梁军失了五成,战意萧条,军心凌乱,已然是不可作战,佘穆庄无奈之下只得下令撤军,率领残部退走。 道士周旋独自骑上高头大马,并未跟随军队,而是朝着金墉城的方向,跟随哭泣的军士一同进了城池。 城内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服部兵乙和哭泣的军人塞满街道,李眠找到了周游,二人约在烛阴楼喝酒,李眠难掩喜悦神色,不过眼神中也有几分迷茫。 “道长,让佘老太君连打了两场哑巴闷仗,着实是痛快淋漓!阴阳两合,以弱胜强,是不是这般道理?” 周游:“让久经战阵者无阵可破,攻城略地者无战可打,这才有趣。他是武将,我便偏和他文斗;他是佞臣,我便偏和他斗廉;他是戏子,我便偏和他斗流;他是谋士,我便偏和他讲情。” 李眠:“的确高明,不过今日之事,眠还有诸般不解。” 周游冲他哂笑:“将军,蜡人病这件案子,从头至尾,你哪里解惑过?”李眠闻言,恍然觉得自己属实全然不懂,哈哈大笑豪饮三大海碗。 “我是武将,道长偏要和我文斗!” 青衫道士笑笑又喝了几杯酒,酒气上脸,吞云吐雾。 李眠:“眼下西梁的兵进城了,这城是否还能安定?或者我先不问这个,还是道长遵守先前诺言,此间事了后把整件事情全盘托出讲与我听,恰好今日天色尚早,酒坛量足,道长尽可以娓娓道来。” “你当真要听?说话太多很累的。” 归去来兮在桌子上静静趴着,周游缓缓逗弄它,嘴角含笑:“连日来只给它喂些流食,反倒是越来越胖乎。” “道长,就算不为我说,起码也给美酒几分薄面。”绣花将军摇摇酒坛,周游见酒也笑意盎然:“这倒是有几分道理。” 他走到凭栏前头,望着下方红色的人流,所有服部兵乙俱都看向他,眼神中充满感激神色,李眠见状更显好奇,对周游的敬畏之心又加重几分。 周游迎风把盏:“整件事情要从你我初见之时说起,那时我刚刚进入金墉城,为寻家师葛行间周游天下,金墉城是我第一次踏足的城池,而将军你是我在下山之后,红尘大世里遇到的第一个人。” 李眠打个饱嗝,惊起檐上几只白鸟:“荣幸之至。” “入城之后,我见到服部兵乙,看到喜庆的送葬场面,立时间有了诸般想法。” 李眠静静地听,神情专注的简直不像个武将。 “服部兵乙其实是一类人,你仔细观察过不难发现,红袍遮面有三种情况,一种是身份隐秘不能泄露,另一种便是身有顽疾不愿透露,最后一种是信仰虔诚严守信条。” 周游喝了口酒,看向李眠:“将军和我说过蜡人病,结合着我现在推理出的三点,可有了什么新鲜想法?” 第27章前尘旧事今说道 李眠表情惊愕:“难不成说,服部兵乙都是蜡人病患者?他们浑身包裹严实,密不透风,你说的前两者有可能全部满足。” 将军说罢神色又微微疑惑:“不过第三种可能性,他们有何宗教信仰?放眼这整座金墉城中,你觉得可有谁能信呢,这城里没有尼姑庵,没有城隍庙,倒是有你这个青衣道士,不过饮酒思春,又怎可能布道传教?” “你这般说,那是你忘了司马种道!”道士笑笑。 “真真是疏忽,忘了这个老贼牛鼻!”李眠一拍脑门猛然起身,周游浅笑:“将军骂他便是,莫要殃及池鱼,好歹在下也穿道袍,请尊重在下的职业。你也别再说什么道长清出淤泥的话,这马屁酸臭无比,听了还不如不听。” 李眠敬酒:“道长你指的是司马种道蛊惑人心,传播妖道?” 周游:“思考一番,什么状况下,出殡会满脸喜庆,毫无亲人离世悲伤?我们不说旁人,我且问你,如果你有亲人离世,你是否会悲伤?” 李眠闻言立时黯然,九尺男儿热泪盈眶:“眠无家室,父母虽在,但魁门三万将士尽皆赴死,悲从中来,无以复加!” 周游:“所以说,如果百姓家中有丧却毫无悲伤,那就只有一种情况,即他们并不认为自己的亲人是离世的,他们视其为该归来者,既然亲人未死,那么又何须悲伤?” “道理倒是通透,但若是他们认为亲人未死,为何还要举办葬礼?司马种道究竟和他们说过什么,道长你又从何知晓?难不成说他司马种道,种下祸根思维,传播歪门邪道?” 将军也少见地动起脑子来,周游站起身子,将酒壶放在火上温热。 “举办葬礼应该是金门师爷要求的,毕竟他和司马种道是一路人,他借助司马道士的蛊惑邪说来达到此目的,其实为的是让此城之外的有心人看到。我问你,金门师爷背后是何人,你到现在可曾知晓?” “道长你越说我越糊涂,有可能是大礼官温侯俊,也可能是邺王,不过大礼官公然反抗西梁统治,因此我怀疑是邺王。” 这话刚说完,周游便摇头更加剧烈:“恰恰相反,金门师爷和司马种道背后,一定是温侯俊!” 李眠惊愕:“道长你何出此言?” 青衫道士将温酒取下,二人提着酒壶,指了指对面:“晓行夜宿,我们去顶楼。” 李眠满心疑虑,跟着过了街道,金墉城依旧是黄沙遍地,不过服部兵乙渐渐多了起来,红色袍子在街上飘飘荡荡,只不过不再虚浮,多了几分难言的沉稳。 二人边走边聊,楼道里黑漆漆,话语落地静悄悄。 “在炼人炉发现棺材中尽是纸人,更说明我先前所言,家属被司马种道蛊惑,认为亲人并未死亡,自然不会真的烧了他们,而之所以还要举办葬礼烧纸人,也是因为要装腔作势给外界的有心人看。” “不过有心人到底指的何人,尸体没有烧掉,百姓家里又都是空棺材,那尸体究竟在何处?这正是我心疑的地方,所以我去了百姓家,但家中只有一口空棺材,里面除了一只锦囊外,再无他物。”道士娓娓道来。 “锦囊里有什么?”李眠问。 “先不说这个,我们在晓行夜宿也找到棺材,不过依旧是空棺材,而且在顶楼发现了一间锁住的雅间,里面有一份竹简名录,一块牌匾和一个丑时生。这些事物和人从表面上看毫无关联,但细细琢磨这些信息,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何人?” “晓行夜宿里关押的那位囚犯。” 周游半睁的眼皮肿眸光流转:“我们一直都未见过他真容,不过一切无妨,眼见不一定为实,从我们第一次见他被押送下来,这之后其实我还见过一次,不过中间间隔很长,我搜查过晓行夜宿,现在此人并不在此,也即是说,他是不定期被收押在此处的。” “这就更无逻辑,羁押难不成还有调休一说?”李眠打趣一嘴,周游亦是浅笑:“暂且不提,整件事情颇为赘述,我先带你去见一个人。” 李眠点头,二人此时已经走到顶楼,依旧是那间雅致房间,只不过里面多了一个骷髅汉子。 丑时生。 乍见周游,丑时生似乎颇为欣喜,但转念又好似微微惧怕,在窗边蜷缩成团,手里死死抱住那块古旧的牌匾。 “给将军看看。”周游指指李眠。 丑时生偷看一眼李眠,似乎心有不愿,但又不敢忤逆周游的话,还是乖乖交出牌匾。 李眠搭眼一瞧,立时满目惊恐,因为此刻牌匾之上已然换了字迹,原本是碑亭鹤鹿,现在撰写字迹的金漆已被划掉,下面露出另外一行字迹,谓之晓行夜宿。 “道长,晓行夜宿和碑亭鹤鹿究竟有何关联?” “你先别问我,我且问你,这城池里什么样的人,晓必行,夜必宿?”道士反问一嘴,李眠闻言思索,脑门微微见汗。 周游眉毛微皱,见他答不出便果断开口。 “是百姓吗?百姓终日闭锁家中,晓未行!是将军你吗?你和将士们昼夜交替守城,更不搭调!是金门师爷和司马种道吗?他们纸醉金迷,坐享其成,浑然不守昼夜规矩!那你再想想子夜过后,你可见过服部兵乙吗?据我连日来观察,服部兵乙值班到子夜便消散全无,白日里倾巢而出!如此说来,现在你应该知道服部兵乙晚上居于何处了?” 这番话说得李眠满头冷汗:“在下粗心惯了,浑然未曾注意过这方面。” “我就住在晓行夜宿,因此我清楚知晓服部兵乙就住在上方楼层,而我刚入住时将军提醒我莫要上去,想毕应该也是金门师爷告诉你的吧?” 李眠瞪大双眼:“这倒是的,不过服部兵乙住在哪里,上方全部都是棺材!” 周游:“须知我也在棺材中挺尸七日,我能住,服部兵乙为何不能住?”李眠惊愕:“服部兵乙当真住在棺中?那他们到底是什么?” 青衫道士指指李眠,又回指自身:“于你我一般,皆是红尘大世里的人。” “说到此处眠倒是想起,道长你如何醒来无事的?”李眠向来头脑慢热,现在才想起这回事来,周游走到床边坐下,抖抖腿上的道袍,丑时生依旧缩在角落,对李眠还是怀有戒心。 “你是不是喝了服部兵乙的药粉?并且喝下去蜡人病就会缓解很多?然后过段时日是否会继续生病?”道士问。 “不错,好在我药粉抢的多,还可度日。”李眠诚实回答,周游却哂笑起来:“将军,你看我现今状况,可是还有蜡人症状?” 李眠闻言微惊,上下打量一番,之前未仔细瞧看,此番所见果然丰神如玉,精神焕发,除了依旧半睁眼皮外,整体已然是恢复了仙风道骨。 “道长,你可是有真正解药?” “哪里需要什么解药,你不喝那药粉便是!将军,若是药粉真的可解此病,你觉得我会不喝吗?” 道士有些无奈的笑看李眠,李眠懵懂点头:“我觉得会,道长你学究天人,不可与我等凡夫俗子相提并论。” 周游大袖一挥,长身而起:“收回你的马屁,若是谈到惜命,我比天下人都看得重视!我心有执念,不能随意解脱,累并活着,然后越活越累,哦对了丑时生,多谢你城上献歌。” “是道长词写得好,我只是负责吆喝,无大功劳的。” 丑时生连连摆手,面带惶恐,虽是粗犷男儿,却满溢羞涩。李眠在一旁似有话说,周游摆手制止道:“我知你意,丑时生是我找来的,晓行夜宿的掌柜是他的父亲。” “还有此事?”绣花将军例行惊愕出声。 “一楼大堂有掌柜画像,和丑时生有几分神似,加之他对此间事物视若珍宝,因此并不难猜,我怀疑这牌匾之上就是其父手笔。丑时生,你其他家人何在?”周游问。 丑时生闻言哭的更甚:“官府强权,晓行夜宿早已被收归,家中除我之外尽皆丧命,只有我装疯扮傻,侥幸得以逃脱。” “这就对了,这世道对傻子还是蛮宽恕的,不过宽恕却残忍。” 周游说罢指了指他的骷髅串子,丑时生倒是没有避讳:“正是用家父尸骨铸成的,草探花大师帮我留个念想。” 道士点头:“也是个可怜人。” 说罢长身而起,李眠随后跟上:“道长,此番去哪?”周游:“金门师爷府,我有一种预感,你们别多问,去了便知晓。” 二人马不停蹄,一路赶到府邸,却见门可罗雀,残破混乱,早已人去楼空! “为何会这般?弃城于百姓不顾?”将军英目倒竖,着实气得不轻。 周游在府邸院子里转了几圈,从背后竹匣里又取出白猫抚弄。 “将军你不懂识人,司马种道和金门师爷都不是可托付苍生之辈,再者说他们做下诸般见不得光的事端,也的确是心有慌乱。要搞懂整件事情,你必须要看到蜡人病的一些特征。” 李眠正色:“道长请讲。” “我且问你,这城内可有医馆或郎中?” “你这般一问,我才想起,的确没有,的确古怪!” “我且问你,这城内生病者可全部是精壮男子,并无老弱妇孺?” “你这般一问,我才想起,的确都是,的确古怪!” “我且问你,如我这般生病不食药粉者,为何假死过后反而安然无恙?” “你这般一问,我也奇怪,我身子又起油蜡,的确古怪!” “我再问你,这城内得病者越来越多,服部兵乙是否也越来越多?” “病人的确增多,但服部兵乙编制稳定,数量可控,这我是知晓的!” 周游眼神慵懒:“如此这般,方才正确!” 他撂下这话,转身大步流星的出了府邸大门,李眠快步跟上,二人七拐八拐的上了大街。 此时街上依旧没有百姓,不过服部兵乙倒是很多,只不过他们不晓得金门师爷已离去,没有指示亦无指挥,无头苍蝇一般到处聚团。 从城外涌进来的西梁军也混杂在一起,和服部兵乙竟然相处的十分融洽,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惊恐,有的站在百姓门前木讷的敲着大门,有的在领取药粉处苦苦守护,相拥而泣,状若绝望。 李眠:“这城池依旧有病,丝毫不见好转,我只看到破败,除了稀奇古怪再无他物。金门师爷跑了,道长现如今仍觉得此城还有救吗?” “大病初愈之前都是阴雨连缀,我觉得现在的城池比我初见时好多了,将军心有蒙尘,自然处处狭隘,和我去个地方,我为将军荡涤尘埃。” 周游说罢取了拐子老马,李眠随后跟上,红缨判笔,决绝相随。 路上周游又问他:“将军可曾发觉,这城里的兵和红袍兵乙之间,有何异样?” 李眠闻言观察半晌:“他们都不说话,却在哭笑。”周游满意点头:“看清楚些,究竟是哭是笑?” 绣花将军闻言又看了几圈:“看清楚了,又哭又笑。” 道士笑笑:“如此甚好,一切清晰明朗,都是悲喜无常。” 李眠:“道长,服部兵乙从不说话,他们不交谈也很正常,不过将士们也不言不语,这倒是未曾想透,难不成说服部兵乙是哑巴,他们不和哑巴说话?” 周游:“哑巴也是人,见人不说人话者,那便不算人了!” 第28章草堂探花真君子 “老辈人曾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确是这般道理,但若按道长所言,这些西梁兵士全都不是人了?” 李觉的表情明显,对周游的观点并不赞同:“你看他们明明全部是人而且不含祸心,眠不知晓了,道长还是说说此去何往吧。” 周游:“你先别多问,走马时随意抓几个服部兵乙,揭开他们的面罩自己瞧瞧看。” “如此无礼,是否不妥?”李眠心有迟疑。 “你心有疑惑,必须如此直截了当,方才能解,去吧。”道士摆摆手,李眠应承下来下马照做,不多时归来,面色上十分古怪。 周游微笑看他:“将军见到什么了?” “熟人,好多都是金墉城的百姓,准确说来应当是此城中生了蜡人病的精壮男子!不过为何会这般?为何要听命于金门师爷摆布?”李眠满面愁苦。 周游欣慰一笑:“这就是为何晓行夜宿上只有棺材而无尸体,因为所谓尸体,就是服部兵乙!” 这话李眠已经有所预料,不过还是感觉难以置信:“眠现如今相信道长所云,但个中缘由,还是迷惑不解。”周游:“我自会给你解释清楚,你且再去看看那些进城的士兵,看看是否有你熟识的面孔!” 此话一出,李眠心里骤然收紧,一丝想法蠢蠢欲动。 他依照周游所言,打马观察街道上的西梁逃兵,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一些熟悉面庞。 “道长,这西梁军中为何会有当初此城中人?眠驻守此城有些时日,蜡人病来之前这里一片盎然生机,我喜好喝酒,有一群本城酒肉朋友,方才服部兵乙中认出几个,此番这些逃兵里又找到一些!” “如此这般,就都对了。”周游点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道长莫要再拐弯抹角。”李眠微微焦急。 周游摆手:“将军别心急,和我去见个人,我还要确认最后一件事情,方可与你完整陈述此间案子。”李眠点头,周游看了看路上的人轻叹道:“这里就先此般模样,留给他们一些时间。” 他说罢便默然不语,打马赶路,李眠没有追问,二人来到一处堂前,正是草探花的家。 周游向来对草探花怀有恭敬之心,命李眠卸下武器,自己也留了桃花剑于马上,此番探访比之前多了几倍的恭敬。 草探花依旧是老样子,抽着黝黑管烟,坐在门槛上编制纸人塑像,见周游到来并未起身相迎,反倒是抖手一摔,将已经做好的纸人当场损坏。 望着满地折损,周游微微歉然:“在下如此不讨喜花大师,可是曾做了对不住的地方?可是因为我点醒了城中迷津,不再有纸人葬礼从而断了大师的手艺财路?若真是如此的话,将军,给花大师些盘缠。” 草探花怒道:“我上次便说过,匠人无需施舍!” 道士眼神怜悯:“未殃及人命,那便叫施舍,若殃及人命,那便叫普渡苍生,在下观花大师脸色,应该已多日未曾进食了吧?” 草探花闻言默然,静静看着手中纸人擦泪。 手中纸人惟妙惟肖,艺术精湛,造诣高深,只不过表情嘲讽,浑然不知物主心意。 周游:“银两盘缠,身外之物,本身并无意义,你身若青莲它便净如青莲,你若蒙尘污垢它便满是油腻,花大师乃出尘之人,用盘缠不为它用,单单只是度日谋生,以有形之财度化青莲之才,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草探花举手微颤,接过银两:“可能我心有所累,还未看开解脱,受教了。”周游:“哪里哪里,花大师是我真心敬重之人,德艺双馨,不必客套。” “乱世不谈文,活下来便是艺术,二位里边请,这里脏。”草探花总算是话柄软了下来。 三人入内,李眠全然不知来此做甚,因此紧跟周游,周游盈盈浅笑,反倒是搞的草探花微微心惊。 草探花:“道长此番前来,可是要和老朽道别吗?”周游:“有此心意,不过此城百姓即将转移他处,外面西梁军不日即将再次进犯,这里太平不再,到时候由我来带大家走。” 草探花闻言满面愁苦,重重抽了一大口黑烟:“好意心领,不必劳烦道长了。”周游闻言倒是微惊:“花大师这是何意?” “一把老骨头,不想再踏出这方老城门。”草探花微微苦笑。 道士并未相劝:“大师自有傲骨,周游悉听尊便,不过说来也是,大师这一生从此城出发,的确也无数次了。” “你这话何意?”草探花抽烟的手微微顿了一顿。 李眠从怀中取出竹简:“花大师,我们在晓行夜宿发现一本名录,上面有你的名字,和梅岭状元排在一起,说起来您还是他的前辈。” 草探花望着这卷名册,面容复杂,微微呆滞,随后眼神移开,眼角已有泪痕。周游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命李眠收起名录:“花大师可有什么想说的?” “蹉跎半生,未成功名,如此晦暗人生,又何须多言?”草探花边说边轻磕烟袋。 “我看未必,大师造诣不在此,只不过是心有执念罢了,此番前来,在下其实是想问这梅岭状元。” 道士说罢展卷:“阁下从成钧十六年开始科考,一直考到鸿灵元年止歇,之后便是梅岭状元开始考科举,一直持续至今朝,花大师,这梅岭状元你可认识?” 李眠附和:“如若大师不识,为何衔接如此巧合?” 见二人追问,草探花却迟迟未语,周游耐心等待,直到抽完一管烟枪,方才缓缓开口道: “这人,我不认识。” 李眠一听此话便急躁,刚要追问便被周游拦下:“大师,那你还识得自己吗?”草探花瞥了他一眼:“道长此话何意?” 周游长身而起,大袖一挥:“无甚意义,只是感到几分可悲可叹!悲在好端端一个梅岭状元,偏偏成了朝廷的忤逆之臣,叹在好端端一个塑匠大师,在强权下竟然苟延残喘,浑噩度日!” 李眠听的不明不白,草探花却明目清澈,周游笑的温柔,但气势上却居高临下。 草探花轻叹,又点了一根烟枪,默然半晌:“道长,你提起旧事又是何苦,鸿灵元年之后我的确放弃科举了,后人继续是后人的事,与我无甚关联。” 周游:“还大白于天下,浩渺人间生灵万物,各显神通各化其形,这才是道法自然,大师您所言不假,不过连名号也过继过去,这就有些不对劲了。” 草探花闻言微微怔住:“在下名号草探花,还需解释吗?”李眠在一旁也觉怪异,但周游却依旧坚持己见:“花大师,您就是梅岭状元,为何不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道长,话可不能乱说,你见过梅岭状元的!”绣花将军善意提醒,周游却不为所动:“我当然见过,不过那个是替死鬼,而眼前人则是本尊!” 李眠闻言惊诧,但观草探花神情飘忽,便知周游所言非虚:“花大师,您真的是梅岭状元?” 草探花微微苦笑,搅动烟气鼓荡翻飞,于空气中扭曲招展,好似游江夜叉,如鬼脸般撩人心弦:“道长,已经是前尘旧事,你又翻卷出来看老朽笑话,这是何苦?” 周游:“花大师莫要误解,在下只想问一句话。鸿灵元年究竟是什么人找到你并接替了你的身份?” 草探花闻言面目抽搐,许久不曾答话,重重吸一大口烟,胸腔剧烈起伏如山峦:“抱歉,事关身家性命,老朽虽不是贪恋尘世之人,但如若泄露恐会搅动天下风云,因此恕老夫无可奉告!” “这到底是何人会有这般威能,我也见过那梅岭状元,不见得像是大有来头者!”李眠根本不信任此话,草探花微微摇头,指了指道士周游。 “我指的不是他,而是你身边这位年轻道长。我并不是担忧那接替我之人,也不担忧他背后势力,但我心忧这位道长,这世间诸般事物,只要他想要趟这趟浑水,那便定能掀起滔天巨浪,甚至于撬动皇城龙根、逆乱阴阳五行!” 李眠闻言立刻脸上有光:“大师说的在理,我家道长就是这般麒麟人物!”周游不以为意,径自亲吻白猫,侧耳倾听呼吸:“哎,这丫头又胖了不少。” “道长,原来归去来兮是只母猫!”李眠立时精神起来,周游半睁眼皮:“纠正一下,是红尘大世里厚土十九列国中最美的胖母猫。” 李眠虚心点头,周游看向草探花:“花大师,我不强求于你,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你心中已有答案,何必老朽再多言?”草探花轻轻抽烟。 二人相视笑笑,岁月静好。 “花大师,我和您说些不重要的,我很好奇一事,若是当初没有那个人来找你,你还是梅岭状元,你会否继续科考下去?” 周游此话一出,草探花眼眶立红,虽无一句出口,但已然看出心意。 “我平生最敬重坚韧不拔之人,十年饮冰,热血难凉!” 道士朝前拜首,随即大袖一挥转身便走,李眠匆匆和草探花告别后快步跟上,草探花望着二人离去身影,忽然开口道:“且慢,留步!” “前辈还有何指教?”二人立住身形。 “老朽有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草探花似心有顾虑,想了半晌总算是有了决定,开口道: “道长来源神秘,去向成谜,虽言语中偶有轻佻,但实则尊师重道。你不知要去向何方,也不知要遭遇何事,但凡你所到之处,必会有风雨山河。老朽看不透阁下,但却隐隐间有种感悟,阁下绝非眼前这般简单,因此今后行事,定然要务必小心!” 周游浅笑:“前辈,有话可以直说,没必要如此委婉。”李眠附和:“就是就是,我一句都听不懂。” 草探花轻叹口气:“我若是能够说明,自然就会明说,偏偏是有些事情说不清道不明,这就难办了,我只是有所感觉,道长今后定要注重身修,不然可能会有血光傍身,大势旁落在即,天下格局再变!” 绣花将军又想抱怨,但看到周游神情竟然分外凝重,当即便不多话了。 青衫道士似有所悟:“花大师您这番话,家师葛行间也曾告诫过我,敢问前辈,现在你眼中看到的我是何般模样?” 草探花细细观察半晌:“一半青莲,一半火焰!” 周游点头,拜首感谢:“多些前辈告诫,今后定然勤勉修行,火焰化红莲,杨枝净水,遍洒三千!” 当下无话,周游和李眠离开,路上。 道士:“现如今,我可以将整件事情告知你了。” 李眠大喜:“愿闻其详,求之不得!” 周游:“整件案子说起来要从梅岭状元说起,此人已经证实不是草探花,而是借用其身份,真实身份应当是温侯俊的心腹,梅岭状元其实还有一层身份,即晓行夜宿顶层雅阁的居住者,那日我们所见的被押送下楼的囚犯!” “单单就凭一本名录,能确定吗?”李眠微微惊讶。 周游指指大脑:“断案不能靠实物,而是靠缜密的逻辑推理。我接下来所言的东西,你大可当成故事来听,听完后如若心有异议,那便指出讨论,若是没有的话,那么我说的便都是真理了!” “道长,请讲。”李眠少见的安静了许多。 周游:“梅岭状元其实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者,他夜里将自己伪装成囚犯,保持身份隐秘,白天伪装成科举者,花大师每每从此城出发前去科考是为了求取功名,而对他来说,这层身份是绝佳武装。” “因为有了这层身份,他便可以随意出城联络京都大礼官,或者去买通城外的佘穆庄,同时又有合理的理由再回到此城不被怀疑发觉,因为所有人对这么一个执着的赶考人都已经司空见惯,即便是将军你已然是忽略这一点。” 李眠轻轻点头:“道长你是何时开始怀疑他的?等等不对,那日我们送别梅岭状元,回到晓行夜宿恰巧碰到那个囚犯下楼,分明是两个人,怎可能是同一人?” 周游:“初见时我便已然知晓,只不过逢场作戏一定要做的充分充足,我真情实意他才会配合演戏。至于你所言,那应当是这梅岭状元故意搞出来的,我们刚好回去,刚好便碰到了,你觉得会有这般巧合之事?” “因此,定是他本意是让我有你这般想法,认为囚犯和梅岭状元是两个人,但他却忘了一件事,其实破绽很明显,如今马乱兵慌,外面有大军压境,内里有蜡人**,试问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如何能够随意进出城门游走天下间的?” “即便是他有几分手段,那又如何能够随意通过你设定的城防吊桥的?你既然没有释放他出关,那除了服部兵乙帮他开门,又还有谁哪?那服部兵乙为何会帮他,现在你可明白?” 李眠惊讶到无以复加:“真的是纤毫毕现,妙不可言!” 周游浅笑:“这只是最简单的逻辑。所以说梅岭状元肯定有问题,他应该就在晓行夜宿顶楼藏匿,那个囚犯不过是障眼法,但证明不了什么问题。到现在你知不知道,那囚犯究竟是何人?别和我说你不认识,你其实已经见过了。” 李眠惊愕,指指自己鼻尖似有所悟,周游平静点头:“亏你这次还不算傻,的确,是丑时生!” “简直妙哉,不过这是如何推理出的,我实在是想不到!”将军拍手叫绝,周游却挠挠头微微脸红:“这不是推理的,是他后来主动告诉我的。” 李眠:“......” 周游:“这个暂且不提,还有一事,那日佘穆庄来犯,我命你城上擂鼓,朝他脚下射了一支金翎箭可还记得?” 将军点点头。 “箭上有一封书信,当日你问我,我觉得时机未到,现在可以告知于你,其实那封书信写的就是梅岭状元真实的身份,我在信中已然道出了他和佘穆庄的勾结勾当!” 说完此话,周游变缄默起来,并未提及那书信背后所写的内容,他好似是也不想告诉李眠太多东西,毕竟李眠本身毫无心计,听多少便信多少,眼下说完正面所写的内容,已然足够让他感到整件事情说得通了。 李眠:“难怪佘老太君会满目惊愕,他生性多疑,计谋被识破,自然会谨慎用兵。”周游笑笑,他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轻声道:“还是那句话,游方天下,要用脑子。” 第29章口吐山河江山定 李眠:“道长教训的是,在下行军多年,就缺这个东西。那照方才所言,司马种道和金门师爷都是这梅岭状元的人?” 周游:“将军无须汗颜,今后有我相随,自然无须顾虑太多,金门师爷的口音是本城之人,应当便是梅岭状元安插在此城中的亲信,但司马种道很明显是方外之人,他的身份我们暂且不谈,你按照方才的思路往下说说看。” 李眠微微皱眉,冥思苦想。 “照道长这一路所言,此僚命司马种道于城中设坛,宣扬蜡人病转世未死邪说,金门师爷在城中传播病种,让城内精壮男子染病,家属受到妖言控制,甘愿听命举行葬礼,我说的可在理?不过这司马种道究竟如何蛊惑民众,竟然如此厉害?” “将军真想知晓?”周游问他,李眠点头,周游探手入怀,取出一卷书信交给他:“将军可识得这是何物?” “可是当初在晓行夜宿上洒下的文书?”李眠试着猜测,周游摇摇头,李眠又仔细瞧看几分,周游:“你仔细想想,这城中你何时还见过书信?” 李眠猛然惊觉:“服部兵乙定期给生了蜡人病的百姓家中送信,可是这个?不过百姓从不出户,这私密信件道长你是从何得来的?” “当日去那户人家中搜查,顺手就拿走了。”周游说的轻描淡写,李眠却拱手佩服不止:“道长果真是天纵奇才,连顺手牵羊这种技艺都能娴熟掌握。” “将军,拍马屁可以,莫要将偷鸡摸狗之事说的这般高尚。”道士又脸红了。 “抱歉,有些习惯了。”绣花将军笑的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他和周游相识以来,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恭维与赞美,初时可能会有些许的逢场作戏,后来便全部都是倾心敬仰之情了。 他本身不是喜好拍马屁的人,但面对眼前这位青衫道士,他总是感觉这种以前特别鄙夷的行为,现在怎么拍都不为过了。 “你看看吧,看完后便会知晓。”周游将信件递给他,李眠接过细细瞧看,他识字不多,因而看的很慢,周游也不催促,悠哉打马,缓缓而行。 他手里点起一只崭新的火折子,此刻天色已经渐晚,不过风很轻柔,足够为李眠照明。 “道长,看完了。”李觉的表情有些复杂。 “这信上所言,我若是家眷也会信的。真的想象不到,这家书的确是蜡人病患者亲笔撰写,句句肺腑之言情真意切。难怪百姓家每每见到此信都会兴奋莫名。” 李眠感慨一番,继续说道:“本已是丧子之痛,忽然见到死人来信道一切安好,自然完全信奉司马种道的歪理邪说,对其更加笃信坚定,不过患者为何在信中所写十年归期,他们为何不反抗,反而听凭一个妖道摆布?” 周游:“简言之,都是愚民,易被蛊惑,所谓的十年归期无非是让百姓有个念想,不至于犯上作乱,不过蜡人病消息传出,百姓人心惶惶自然人心离散,家家关门闭户,往日瘟疫肆虐时应该也是这般光景。” 道士说着顿了一顿。 “不过说到根本其实是那包药粉。服部兵乙定期取药服药,和你一样认为此药是在维持蜡人病不发,却不知晓所谓的蜡人病正是由此引发,须知这批所谓的患者,对那梅岭状元意义重大,又怎可能轻易让其死掉,如此大费周章,不过是想完成其宏图野望!” “野望?”李眠神色凝重起来。 “不错,就是野望,司马种道命患病家属举办葬礼,将纸人送往炼人炉火化,烧掉的是纸人,信里有司马道士的妖言,手里收到患病者送来的家书,因此全无悲伤,反而是颇为期冀。而真正的躯体则被另一尊棺材送到晓行夜宿,穿上衣服成为了服部兵乙!” “不可能的,即便是有药粉要挟也不可能毫无怨言,这不合理!”李眠显然不信这个说法,周游淡定如常,继续往下说。 “所以说,我在百姓家中的棺材里发现一只锦囊,那么这就合理了,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锦囊里不是别的,正是服部兵乙的舌头!” 李眠吓了一跳:“道长,他们虽从未说话,你可是亲眼打开锦囊瞧看过?虽说你松松垮垮,但我记得你喜欢干净厌恶肮脏,你越是猜出越是不会去看,那你又如何得知?” 周游笑笑:“还记得当日晓行夜宿楼下那个眼神特殊的服部兵乙吗?我私下里找过他看过他的嘴巴,没舌头!” 李眠默然半晌,双手握拳,丝丝滴血:“这伙人好狠毒的心!”周游:“你先别怒,这般多的服部兵乙,不可能是他们几人的手笔,想要全部割舌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服部兵乙互相割舌!” “这如何使得,怎会互相残虐?”李眠沉默了,他已经感受到了周游要说的话。 “一开始肯定是金门师爷下手,只不过后来就换了人了,先被割舌者心有不甘,后被割舌者也有苦难言,因此对于后来者来说,那些有舌者便被视为异类。” 道士的表情逐渐凝重:“恶意一旦滋生,便如决堤长河一发不可收拾,人的恶性由极端情绪引燃,如若身边人人为恶,做了又无需引咎,就会肆意传播。” “这简直难以置信。”李眠浑身发冷。 周游轻轻拍他:“这正是司马种道高明之处,引发人性的恶,服部兵乙变成一群残疾者,有口不能言,有苦不能说,已经无法挽回,那么除了写家书安慰家眷之外,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进一步的报复!” 他看看远方的高天,想让心绪舒缓一些:“不过报复谁呢?报复司马种道和金门师爷?百姓没有那般胆量挑战朝廷。想来想去也只能互相报复了。” “所以说,服部兵乙心理严重畸形,满城抓捕新的患病人选,让他们成为新的服部兵乙,割掉他们的舌头,而司马种道继续蛊惑,这批信徒越来越庞大,庞大到一定程度后,便悄悄输送出城,运往佘穆庄的西梁大军之中!” 李眠轻叹:“这就是为何那些进城的逃兵里有此城中人了吧,这盘棋就是这种下法,因此患病的人越来越多,但服部兵乙的数量却趋于稳定。” 说到这里,李眠又心生疑惑:“您方才所说那梅岭状元是大礼官温侯俊的人,但大礼官公然反抗西梁统治,推行割据独立,又怎可能会用此般方法为其输送兵力?” 周游不答,只是笑笑:“将军,你再想想。” 李眠越想越惊:“难不成说一切都是表面文章,温侯俊假意反抗西梁城,实则勾结西梁一同作乱里应外合,觊觎北戎国皇帝大位!” 周游点头:“恭喜将军顿悟了,所以说他是夺储的有力人选,而且眼下此局,温侯俊还有一精妙之处。” “哪里?” “就像我们所见那般,整场布局天衣无缝,金墉城仅仅只是开始,表面上看是蜡人病肆虐人口锐减,实则内部腐化自我瓦解,用来攻城的兵马过半都是通过此举输送的将士,用自己人打自己人,不可谓之不狠辣高明!” 道士轻声感叹,李眠痛心疾首:“他温侯俊也是北戎国人,为何视泱泱百姓如草芥?” 周游:“很简单,温侯俊是大礼官,军权不在他手,太子凉倒台之后将军也被流放,手握兵权者仅仅只剩下邺王。” 他指指李觉的红缨长枪:“所以说现今北戎国的壮丁与兵将都是邺王的,不是他温侯俊的,通过此举虽说残忍,但却把太子和邺王的百姓兵马,全部变成了他温侯俊的百姓兵马!” “而不管是邺王还是太子凉,只会认为这些人患病死掉了!”李眠语调沉闷。 “正是这般道理,而且通过此法练兵,身体残疾,心理畸形,怀有怒气,但凡有反抗者,断绝药粉供给或直接杀掉,有苦不能言,有家不能回,感情泯灭正好符合需求!” 道士说完,李眠心如刀绞:“道长,您说我那三万个魁门兄弟,会否也是这场政局**里的弃子?” 周游望着他眼神怜悯,因为此刻他眼里的李觉着实是好可怜。 “不光他们,算上将军你,都是弃子,温侯俊的弃子,他一旦用此举成功拿下此城,接下来就会在其他城池故技重施,用不了多久时日,北戎国天下便唾手可得!” 李眠惨声发笑:“都怪我过于痴傻,援军迟迟不来,服部兵乙视若无睹,我还浑不知意!” “你的军队本就留不住,太子凉什么下场,你便什么下场。不过将军也莫要伤悲,眼下已然是有所转机,计谋道破接下来就是反转!”周游出言安慰,李眠闻言稍稍精神,不过胸中依旧有无尽悲伤。 道士想让将军好受一些,轻轻手抚其背,言语也少见的温和了些:“当日我在晓行夜宿,用家书慑退服部兵乙,你可还记得?” “那日所写的物事,竟然是家书吗?”李眠知道他在岔开话题不让自己乱想,不过家书一事还是他没有预料到的。 周游点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们给家里写家书,我便用父母口吻写了一封回信,饱含思念之意,唤醒其心其魂!” “那他们当日退去,是否说明良心未泯,还有补救余地?” 李眠调整情绪,他是军部的将军,懂得隐藏哀伤与苦痛,周游连日来也早已习惯他这般样子。 道士:“不光当日,我于棺中转醒后便来到城中擂鼓设坛,服部兵乙以为是司马种道,纷纷赶来参拜,我借坛说法,陈述蜡人骗局,同时撰写古词,配以金墉城乡音之歌,再让丑时生吟唱,唤醒城外军士归乡之意,不战而屈人之兵,已然说明其仍有善念善举。” 李眠闻言精神更振:“道长,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做?”周游:“你先想想,太子凉现如今被架空京城,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军队,军权!” 李眠想都不想立刻回答,这话也属实是实话,他曾是一国之将,自从他幼时从军直到今天,他都明白并且仅仅明白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那就是先有兵马大权,再谈江山社稷! 周游勒住马匹笑道:“将军总算是开窍了,那军从何来?”李眠:“你指的是城中的这些服部兵乙和西梁过来的逃兵?” “不行吗?”道士偷笑。 “再好不过!”将军放声大笑。 “将军,现如今即便是给你这支军队,你又该如何哪?”周游又问询他。 “长驱直入,进陵阳营救太子凉!”李眠想都没想张口就来,周游哂笑:“莽夫做法,依旧毫无长进!” 李眠知晓自己又说错话,当即拱手:“还望道长指教。” 道士娓娓道来:“现如今的陵阳,温侯俊占据西梁支持,占据天时。邺王手握北戎国本地兵马大权,占据地利。” 说罢,他摸摸自家心脏:“太子凉若想与其三分天下,就必须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收北戎国百姓为己用占据人和!揭发温侯俊,将其驱逐出境,收服百姓心意,与邺王分庭抗礼!” 李眠恍然大悟:“眠不知该如何感谢道长,还望道长与眠同行入京,无需辅佐太子,只需指点一二,天下便有得搭救!” 周游摆手,打马向前狂奔:“我不过是游方小道,得民心者,自然会得天下!” 李眠豪情万里,纵马跟上道:“那眼下是否要转移百姓?”周游:“过了今夜再说,城内此时,应该颇为温馨。” 绣花将军不知此话何意,只能纵马跟上,二人七拐八拐回到了主城街道上,此时的街道依旧没有百姓,但服部兵乙和归来的士兵似乎都已熟络,互相之间用手势交流,显得分外热切。 偶尔有三三两两来到百姓人家,敲门探视认亲归宗,一时间热泪盈眶悲喜交加,浓烈绵亘,于乱世黄沙中显出温情。 周游命李眠将大家聚拢起来,在司马种道讲授的台子上告知真相,众人明白蜡人病乃一场虚惊之后纷纷欣喜若狂,一时之间眼中都开始焕发以往的生气。他望着一切心满意足,微微感叹:“七情六欲,真好。” 李眠:“有道长你,真好。” 周游将马送回马厩,带着李眠回到晓行夜宿,二人一路登上顶楼,又敲开瓦片翻上了塔尖。 晓行夜宿的第一百零八层,乃是全金墉城至高之地,李眠带了一串酒坛,坐下便开始豪饮,周游也浑不客气,大口吞风饮白。 李眠:“今夜无云遮掩,四方一览无余,简直美哉妙哉。”周游冲他笑笑:“美在何处,妙又在何处?” 李眠:“道长,往日里四下漆黑红袍黄沙,今日里千门万户灯火零星,虽然稀少但已燃起味道,这人间情味妙不可言!” 二人碰杯,喝完了第一坛酒,各自拍开第二坛的封泥,鲸吞牛饮,豪情万丈。 “这蜡人病害人不浅,明明无甚大事,反而搞的人命关天。”李眠感慨。 “凡事一旦牵扯上命数,便可化腐朽为神奇,这便是那梅岭状元的得意之处,他和我一般同是谋士,知晓如何掌控人心,通晓世故者运筹帷幄,纵横捭阖者天下无敌!” 眼下李眠已经能领会此话,他醉眼微醺的看了一眼周游。 “道长,你觉得你和那位谋士,还会有再见时刻吗?”周游笑笑:“见与不见,皆是机缘,逢凶化吉,自有定数!” 第30章酒入愁肠话前朝 夜已深沉,街上反而热闹,归家认亲的服部兵乙越来越多,城池中人情味道越来越浓。 而晓行夜宿顶楼上,两个酒鬼喝的也正酣。 “道长,你觉得我傻吗?” “傻。” “那你与我为伍,究竟看上我何处?” “你的傻。” 李眠大笑,爽朗豪饮,周游相伴丝毫不落下风。 将军:“道长乃文弱之躯,竟然有鲸吞牛饮之量,着实是深藏不露。”周游:“区区美酒何足挂齿,待明朝迎娶厚土中国第一美人,方才彰显在下气派!” “饮酒吃肉,娶妻思春,好一位离经叛道的道长!”李眠哈哈大笑,周游直起身子,大袖满风浑不在意:“与其说是离经叛道,不若说是自成一统!” “好一番自成一统,好一个自在风流的道长!”李眠大声附和。 “风流本是无情意,倜傥我辈多情种啊!”道士出口便是诗。 李眠闻言,扯出衣袍瞧看,上面绣花细腻,月光下温润如玉。 他仰头喝酒,奈何酒入愁肠越喝越凉,不多时嘴角嗡鸣,眼角微微含泪。周游轻抚其背,从背后竹匣里取出白猫,指了指李眠给它瞧看。 “归去来兮,你看这里又多一个伤心人。” 归去来兮睡的酣熟,微微嘟嘴,周游解开胸前衣衫,将白猫裹在怀中,免受夜里风寒。 李眠看看白猫,又看看周游,道士俊美的脸孔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似梦似幻,好不真切。周游摆手在他眼前晃晃:“将军看了半晌,可是看出什么了?” 李眠微微怔住,语调喃喃:“乍看天真无邪,细看饱经沧桑。”周游闻言微笑:“这才叫老少皆宜。” 二人相视大笑,又干了一大口烈白,酒气微微上脸,而这场夜酒,也才微微展开。 李眠:“道长,你有没有一个时刻,忽然间感到自己是幸福的人?”周游略微想想,点点头:“有的,此时。” 绣花将军微笑:“眠亦有此想法,今生得遇道长,胜过三世轮回。”周游摆手道:“将军方才看的绣花,可有故事可讲?” 李眠见周游问起,低头又看了一眼,叹道:“我家娘子为我绣的。” “你如此年轻,竟然已有家室,着实少见。”道士说罢又仔细看了一遍绣花袍子。 将军摇头:“娘子是我对她的称呼,我二人并未成亲,但我愿这般唤她。”周游点头:“技法虽不精湛,但胜在情真意切。” 李眠说到心爱之人,嘴角笑意浓郁,不过眼角泪痕未干,抿嘴微微泛苦。 “这刺绣是她为我学的,北戎国近年来战事连绵,我接连出征,每每离开陵阳城,她便在我袍子上绣上一朵,我二人约定好,等到绣花满袍,我便来娶她过门,那时候战功赫赫,大北戎国也应有太平盛景。” “真好。”道士周游安静的听,边听边喝酒。 “她是车骑将军马凌甫的千金,马将军和家父是世交,我在朝堂上又握有骧兰军权,因此马将军对我颇为器重,早早便与家父说成了我们的亲事,我也得以经常去探望她,特别是出征前夕,她为我刺绣,我们能多说些话。”李眠边说边嘴角含笑。 “将军你从不穿甲胄,是不是也因为这些绣花?”周游指指袍子,李眠点头细细抚弄,隐隐一派铁汉柔。 “甲胄会挡住它们,又黑又闷,显得我懦弱无能。” “不错,绣花染血,倒彰显男儿气概。”道士颇为赞许,李眠笑笑,举起酒坛敬周游,周游毫不避讳举坛便喝。 二人又喝下了一坛酒。 道士抹抹嘴巴:“此间事了后,你入陵阳,除了寻太子凉,是否还要去见她?”李眠听闻此话忽然静默,身上衣袍扯起,将一处递给周游瞧看。 周游眼光轻瞥,发现那处衣角上有块空缺,与整体格格不入,看起来颇为别扭。 “为何会有留白?” “差最后一朵时,太子凉倒台,大礼官政变。邺王借机夺取兵权,我所属的军部也被邺王所夺。邺王将兵马屯于濮东郡,以此来对峙皇庭禁军,马将军明哲保身追随邺王,邺王安排她远嫁苍梧和亲,我至今还未觅其音讯!” 李眠越说越丧,悲从中来,又现男儿泪。周游微微伸手,想了想又放回到猫背上:“我从未安慰过人,不过我知你心忧,苍梧是何处?” “北戎国的邻国,出国境往南便是。早些年岁繁华鼎盛号为天下上京,但长临之乱时期三国联军苍梧会盟后彻底沦陷。如今的苍梧早已亡国不复,只剩下残部余党和流放的绿林势力盘踞。邺王很明显是想利用这股无政府势力,但凭什么非要让我家娘子成为牺牲棋子?” 他越说越显悲愤,周游总算是不忍心,伸出手来轻抚其背:“你若执意找她,陵阳之困解惑后,我随你同去苍梧便是。” 李眠闻言大喜:“道长这是愿助我?”周游微笑,长身而起:“走,我们去飞檐边上,解个方便!” “这如何使得?虽非光天化日,但也不成体统!”李觉着实是被周游这古怪想法给惊着了,可周游却浑不在意:“这里离天更近,撒尿也未必落下凡尘,况且由古至今,能站在如此高度方便者,可还有别人?” 这话一说,将军立时也来了兴致:“这般一说,倒还真是旷古烁今从未有过!” 周游走到飞檐边上,望着下方的金镛城池,迅速宽衣解带,李眠也跟上节奏,一个离经叛道的道士,一个情深义重的将军,在这九重天空之上,开心的撒起尿来! 李眠心思单纯,周游这么一搅和,胸中伤悲立时压了下来,随之而来的便是酒话连篇,这尿也越尿越激昂:“道长,我们此番作为,恐怕连天上仙人都从未有过!” 周游笑笑:“你又未见过仙人,怎知他们如何方便?”李眠大笑:“他们住的比我等还高,定然如厕比我等更加麻烦!” 道士昂首看天:“所以说仙人都是集体方便,天上下雨就是这般道理!” 话音刚落,天际忽然闪白,随即一道雷光怒劈而下,将二人身前飞檐打碎成渣!李眠大惊失色:“空夜听雷,道长你遭天谴了!” 周游不以为意,仰天大笑:“生当如此自在快活,何须管那贼老天!” 话音刚落,又有一阵冷风刮过,二人齐齐打个冷战,快速穿好裤子坐回酒坛处。 “此刻心情可好?”他抖抖裤裆,看看李眠。 “有道长在,心里踏实。”李眠笑着回应,语气里已有几分洒脱。 周游酒醒几分,闻言哂笑他道:“让你一人上路,我也着实放不下心,就好比此城之案,处处都是假象,你相信眼中所见,却浑然不觉自己是被有心人耍的团团转的傻子!” 李眠也觉惭愧:“我比道长年长,但却浑然没有道长的见识啊!” 周游继续喝酒,歪头看白猫:“哪里有什么见多识广,不过是熟悉了生离死别!” 晓行夜宿顶楼,两个酒鬼快把酒喝完了。 李眠:“道长,你总和我说要迎娶美人,可是真有其意?”周游:“我且问你,迎娶美人是好事还是坏事?自然是世间一等一的好事情了!既然是好事,何乐而不为?” “总看你喊口号,也没见你做实践。”李眠撇撇嘴,又抿了一大口。 “这叫好事多磨。”周游狡黠一笑。 将军朝着楼下方的人间指了指道:“这城里没有美人,你去哪里磨?”周游指指南边,轻声道:“远方。” 将军醉眼迷离,看向远方,那里繁星一片,却又黑暗无边。 “远方有佳人。” 他轻轻呢喃,话未说完又泛起伤感,周游看看白猫,从旁说道:“即便是迎娶美人,我亦会送其离去,因为我们最终,都会独自上路。” 这话李眠又不解了:“为何这般说,今朝我们喝酒,明日我们同路,哪来那般多因为?” 道士笑笑,继续喝酒,没有回答。 “道长,你是否看出什么,尽管和我说道。”李眠能感觉到道士又在瞒他,从他初见到他便是这种感觉,不知为何而来,不知为何而往,不过他也不想多问,因为他也不知前路何方。 周游沉默了一会,然后看向李觉的眼睛。 “此时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对牛弹琴,不如喝酒。你的确笨拙,但你家娘子身在苍梧,你还是要去寻她,风雨同路,不再孤独。别学我这般样子,我的路不是我选的,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这话,到那个时候,我也该回灵山。” “那是道长来的地方吗?”李眠遥望远方,隐隐可见不周山贯通天地的身影。 “一座监牢,无话可聊。”道士毫无敬畏,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李眠见他不愿多说便岔开话题:“道长,当日你命丑时生登城墙献歌,有几分把握能够退敌?” “不足五成,我知道你要说我什么,你认为我又做这种赌命的事情,可是将军,关键是每一次我都赌赢了。” 道士露出白牙朗声发笑:“当日若是那些西梁军泯灭人性,毫无归乡之感,我们便没有丝毫胜算。偏偏他们都有良知,早在此楼前我遍洒家书时,望见起到效果,便知道这些人心中怀念亲人,但受到蜡人病禁锢无法解脱。” 他越说越语调豪迈:“这种情感也是有限度的,如若声势浩大,思乡之情连绵不绝,思亲之情山呼海啸,那便是一种力量,战胜恐惧的力量。” “血浓于水的情感?”李眠插话。 “不确凿,能够战胜恐惧的,唯有不再孤单。”道士说着眼神又落寞了些。 李眠闻言,俯瞰下方,百姓人家纷纷点亮灯火,街道上也愈发多起了行人:“这座城在逐渐恢复往日的模样,如此甚好,这才算人间。” “我之所以下山,也是为了看看这烟火人间,此番见到,反倒是颇为寂寥。”道士反倒是变得微微颓然,不晓得又想到了心底何般事情。 二人说话间,城池下忽然出现星点红斑,在眼中不断放大,越来越多,飘飘忽忽,向上盘旋,不多时,满城红艳,好似红梅花开。 “这都是何物?”李眠生性好动,踩着醉步游荡在瓦檐边,下方红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直接飘到顶楼上来,整座城池皆披红光,喜气洋洋,比往日多出无尽温馨之感。 他擎红缨枪,抖手挑起一个红点,拉近一看竟然是一只油纸灯笼,里面燃着灯油,外面包裹着一层朱红色的布料。 他递给周游瞧看,周游微微一笑,手一松,灯笼轻飘飘的继续升天,渐渐地在天上汇聚成河,红色的带子越飘越远,好似一条赤红的游龙。 “这灯笼看着好眼熟,等等,那外面的布料,不正是服部兵乙的袍子嘛!难怪如此惹眼,他们为何要这般做?”李眠看向周游。 “知今朝之可贵,忘旧日之不该。你不用问我也不用领会,我径自矫情罢了。”周游说完看向天上的红灯笼,此时繁星虽亮,但火华漫天,他眉目温润,伴着夜风竟然微微颤抖。 “道长,你怎么了?”李眠微微关切。 “无妨,只是感叹,脱掉桎梏,脱胎换骨,随风飘散,尘归尘来土归土。” 道士指着高大的天穹喃喃,李眠挠头表示听不懂,周游笑笑:“那我说句你懂的话,你如何安置这些百姓与兵士?” 李眠略微思索:“当下有两条路要走,一路率领军士进军陵阳城,沿途告诫各地守备整军备战,另一路带百姓前往附近的城池庐陵避难,庐陵太守为人和善,愿意接待流民,不过去往庐陵的路和陵阳并不一致,因此百姓和军士,必须要分开行路才行。” 周游:“佘穆庄肯定还会再犯,那便我带百姓走南城门,前往下个城池避难,我已打听完全,中途有个洞窟,足够大家过夜,你率领城中精壮男子,整顿军备,走另一路入陵阳城,于城外十里处安营扎寨,太子凉如今在陵阳势微,需要你这股军事力量。” 二人说到正经事,立刻便都打起了精神。 李眠:“如此甚好,我有将军令牌,虽被放逐但过境还可蒙混,那便有劳道长了,到时我会分出一支轻骑追随,保护道长及百姓周全,不过如此一来,金墉城成了空城,岂不是拱手相让?” “无妨,金墉城被佘穆庄所得,受益者会是温侯俊,我们只管百姓安危,他要多少城池,我们便给他多少,温侯俊乐于见得此般场景,但有一人却不喜见到此景。”周游微微哂笑。 “我知道了,你指的是邺王!温侯俊想要卖国求荣,但邺王想的却是祖宗基业!由此说来,我等抽身而退,坐看二虎相争于朝堂?” 李眠口中微有玩味之色,周游点头:“不费吹灰之力,搅乱一池秋水,我等登高观望,笑看庙堂纷争,美哉妙哉,悠游自得!” 此话说罢,绣花将军是真的开怀大笑,他指着天穹,大声喊叫起来。 “道长,我仿佛已看到,你来到陵阳朝堂之上,以无上计谋左右大戎朝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碧海惊涛逆天改命的情境!” 周游浅笑,抱起白猫:“翻云覆雨不算本事,我计谋再厉害,也治不好归去来兮,找不到我的师父,也完不成那件事情,到头来一切皆空,还是寂寞寥寥,无甚大用,徒增烦恼。” 将军不以为意:“那便说眼前,明日虽暂别,但已是颇为不舍。” 的确,过了今夜,二人分兵两路,离别这种事情说来就来。 周游笑笑:“道阻且长,我与将军缘分未尽,来日方长,山高路远,还有酒可喝。” 将军赔笑,仰头往下瞧看,望着金墉城此般模样,心里舒坦几分。 此时晓行夜宿楼下,街道上百姓渐渐走出,热热闹闹,比往日多了几许生气。 与此同时,一处黑暗巷口走出一位黑袍道士,背后背着焦尾龙弦,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人间景象,抬头望望天上红色的灯笼海洋,抿起嘴巴微微笑了起来。 晓行夜宿顶楼,周游也是抱猫而立,红色灯笼笼罩周身,古色古香,别有韵味。 周游:“红彤彤一片苍茫真静好。” 周旋:“血淋淋一片腥红真好笑!” 第31章剑门蒙血染长天 金墉城里的片刻安逸,并不代表北戎州的太平长安,不管是周游还是周旋都明白一个道理,如今的金墉城根本就不配拥有所谓的平安。 不过如今这方天下,已然皆是这般模样。 还是这个冗长的夜晚,从此城往北过三郡八城,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乃是北戎州西北方重镇凉襄。 凉襄城人口不多,气候偏向冷冽,不渡江南的封国人住不习惯,但却颇合北方寒士的胃口。 城内东北侧有一片恢弘宅邸,连绵七幢飞檐府院,正门口没有石狮子,取而代之的是两尊金背雪雕,两名侠士左右傍立,背缚黑色剑匣,身缠厚重锁链。 当地百姓尽皆知晓,此地不是什么官僚府邸,而是剑门在北戎州设立的最大分舵。 正门脸高大深沉,上方一块重匾,四方青云古篆,谓之剑府元宗! 宅邸附近静谧无人,方圆一里内貌似已被宵禁,从正门脸往前乃是一条冗长官道,两侧关门闭户,唯有另一侧尽头处的零星酒肆还在照常营业。 北国的夜晚寒雾深重,酒肆的招幡下挂坠一角残灯,模糊的烛火在灯笼中摇曳欲熄,灯笼被雾气打的微湿,晃悠悠的被一只粗壮手掌抓起,就这般飘飘忽忽着往分舵缓慢行来。 值守的两名剑门门徒并不在意,此地虽是剑门管辖地界,但并非百姓不可踏入,正常的过境行路是不受管制的,不多时来者逐渐清晰,身形竟足足九尺有余,背着一只棺材般硕大的黑色匣子,肩膀上还扛着一名肥胖孩童。 值守者见状立刻手握腰间,二人皆腰佩一只卷轴,打开后乃是一副通缉画像,上面的描述和面前人完全符合—— 面白无须却如狼似虎,犬牙密布却看似少年无邪,不是李擎苍又能是谁? 值守者立刻握紧剑匣,其中一人回门内传信通报,另一人一派如临大敌之相守住门阀,不过浑身上下已然是战栗不止,毕竟不光是剑门门内,此刻西北天下诸国早已知晓了望鹄楼发生的事端,他仅仅是个普通的入门弟子,知晓自己正在面对一位何等可怖的人! 可李擎苍却出奇的宁静安然,他把肩上的孩子好生放下,孩子胖乎可爱不懂人情世故,对李擎苍俊美粗犷的面容也生不起惧怕之情。 李擎苍伸手帮他擦擦鼻涕,咧嘴露出满口虎牙笑的开怀:“刚刚你是不是说你家就在这后面?” 孩童憨憨的点点头:“从这个大宅子旁边绕过去就是了,大哥哥。” “为什么一定要绕呢?”李擎苍对他颇有耐心,蹲**子笑着看他,眼神少有的平静如水。 “这里有一群叔叔不让我们过的,连卖糖泥人的爷爷都搬走了。”孩童委屈着小脸儿,不远处的值守门徒却早已冷汗密布。 “你爹娘呢?”李擎苍又问他。 “爹爹在方才的酒肆里睡下了,他总是喝酒不管我和娘,娘过会就会来寻我的,哥哥你还是让我回爹爹那里去,不然娘找不到我会急哭的。” 孩童说的言辞恳切,李擎苍摸摸他的头,脑子里想起方才在官道那边酒肆里见到的一桌桌醉鬼,一时间微叹口气,将孩子转身朝向官道,然后在他后背静静出声。 “哥哥就不送你了,再过几日这里应该就能走通了,你也不用绕路回家,卖糖泥人的老爷爷也会回来营生。” “真的吗?”孩子不明此话何意,笑的天真烂漫,李擎苍嗯了一声,但没有让孩童回过头来。 “就这么往前走,不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别回头,不要看,不要停,要听话。” 孩童依旧懵懂,不过还是乖乖地往前迈开步子,胖乎乎的小脚丫踩在砖地上清脆可闻,忽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在了地上,随即便是更响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他听了李擎苍的话不敢回头,迈开步子用胖手捂住耳朵,眼里盯着官道尽头酒肆的招幡,就这般一路跑进了黑暗与雾气之中。 而原地留下了一盏昏黄的灯笼,里面的烛火快要熄灭,照耀的剑门门脸已然破了大洞,方才值守的剑门弟子没了脑袋,安静的倚靠在一侧的柱子上,脖颈上方是一道深邃的刀痕,险些将门柱给尽劈了去,浓重的血腥味道开始弥漫! 李擎苍已经组装好了自己的斩马大刀,扛在肩头龙行虎步的迈过高耸的门槛,照例一刀劈碎硕大的影壁院墙,只不过这次等候他的不再是几十个人,而是一方演武场般的硕大庭院,还有密密麻麻的几百名剑门门徒! “原本还以为你们会招呼不周,没想到这待客之道还真的从上到下!” 他冷笑着扫视一圈,屋脊上,房梁内,暖阁里,议事厅堂中,飞檐瓦片上……所见之处皆是剑门弟子,手里握着未开锋的修长钝器,冷风刮过划擦出磨铁的金属声响,每个人都是黑衣束发,将他围拢入一方黑色的深渊海洋! “阁下当着孩子面夸下海口,莫不是刀门弟子皆这般信口雌黄?” 一位络腮大汉排众而出,言语中戏谑之意昭然若揭,李擎苍抗刀毫无惧色,咧嘴大笑着吼叫出声:“你随意说道,今夜过后剑门北戎州分舵必将灭门,小爷可能会放你回去找太白老狗,告诉他锁剑止杀令害死了多少自家门生!” “无礼小辈大言不惭!我剑门剑术独步天下,即便是用钝器亦能送你殡天!上次南戎望鹄楼的旧账还未清算,此番你还敢来北戎总舵,剑门群豪会教你敬畏之道!” 络腮大汉此话说得不无道理,毕竟是精兵强将的数百人众,不是简简单单地几十人,亦不是望鹄楼上那些没有钝器不能使剑的徒手剑客,李擎苍没有任何先机地利,单枪匹马总归是有些贸然失算。 不过,李擎苍还是笑的狂妄恣意:“你们用钝器使剑术,本意上已经背离太白老狗的止杀令,说到底还不是怕我手里的屠刀!那老狗不日将会下衍羲山出关,到时候看看你们和他作何交待!”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家师出关一事乃是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得知的?”络腮大汉面色赤红,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 “将死之人没必要知晓这些物事,我也是量力而行之人,即便我的血刀再重,面对几百头待宰的羔羊亦是颇费功夫,因此小爷今番带了一些朋友,本来想多带些过来,后来想想也就几百人而已,因此只带了十只已然足够!” 言罢,他一声轻哨声传九霄,门后隐隐间传来一声厚重回响,好似来自亘古洪荒的低吟浅唱,亦好似蛮兽恶罗的狰狞闷哼! “十只……” 络腮大汉喃喃咀嚼着这个字眼,眼神凝重而又满溢疑惑,因为透过破败门脸可以见到远方来了一群家伙,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但李擎苍却用了非人的称谓! “哗——啦啦——” “喀——嚓——喀——嚓——” 钝刃重器划开青砖地面的拖拽声响分外浓烈,门内几百人紧张地握紧兵器,望着远处缓慢行来的十个高大身影,一时间感觉呼吸都有些滞涩困难! 十个人来到门口排成一排,竟然都和李擎苍一般九尺魁梧,手上皆握一模一样的硕大斩马血刀,只不过刀身并未抗肩,而是倒拿刀柄拖在地上,身后早已如犁地般划出了十道血腥沟壑。 屋檐上方的剑客忍不住率先发难,手举钝器从四面八方空降劈砍,谁知钝器栖身在十人身上竟纷纷断裂,一时间每人手里都掐住一位剑客脖颈,微微用力便断了气脉筋喉! 而直到临死一刻,这些剑客方才看清了行凶者的真实模样—— 好似硫酸洗过般的狰狞脸孔,鼻翼被整块削掉只剩漆黑孔洞,额头高耸有铁环嵌入皮肉,玄铁头盔连缀铁环直接长在头皮上,浑身上下皆披整块铁甲,不分鳞片好似岩浆冷却凝结般浑浊不清,手指关节喉颈皆负了甲胄,嘴巴亦是外套了整块的野兽犬牙!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丧尽天良的家伙,刀门何时变得如此违背道义伦常!” 面对咒骂纷纷,李擎苍对此却颇为满意,身后的家伙纷纷抓起死者脖颈饮血啖肉,啃了两口后草率撇到一边,踏着尸骨撇撇嘴巴貌似很不满意,望着分舵里面的几百个鲜活生命张开了血红大口! 李擎苍站在几人身前,不去理会众人苍白的面色,他清清嗓子举起大刀,朝着满场剑门众厉声大吼:“今日,给你们正式介绍刀门的底蕴所在,我们从右江州被放逐到今天所吃的苦,今日由他们来和我索仇偿还!” 言罢,他豪迈挥刀,身后十位蛮兽呼应大吼,十一个人竟然比百人众更加摄人心魄! 络腮大汉知道避无可避,剑门众亦是没有一个逃命遁走,他举起自己手中钝器,还是没有动用剑匣里的佩剑:“剑门诸君,我等虽非门内核心弟子,但剑道忠魂不可欺辱,今日死守元宗分舵,浩气长存万世不息!”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声传万里,场面壮阔悲戚,李擎苍受其感染亦是血脉喷张,瞪眼大吼横刀高举朝天:“度厄迦南听令,今夜死守门庭,片甲老少不留!” 这一夜过得缓慢冗长,整个凉襄城里喊杀震天,方圆几里根本没有敢于探视的百姓,只有一些戴着斗笠的江湖散人各立楼宇之间,望着那座元宗分舵逐渐声浪渐息,血水顺着门框流淌出来蔓延四野,人头像熟透的西瓜落地闷声叮咚! 今夜,北戎州凉襄城剑府元宗分舵正式于江湖除名灭门。 第32章古道长亭离别人 天明,依旧是北戎州。 金墉城并不知晓凉襄城发生的事,毕竟金墉城自有它现今的烦恼。 李眠下楼整军,却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军队和服部兵乙,全部不跟他走。 他找到司马种道讲授的台子,聚集大家讲授道理,从太子凉讲到邺王,从邺王讲到温侯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申明国家大义,但大众皆如惊弓之鸟,加之李眠又天生不善言辞,因此话没说完,便被赶下了台子。 李眠无奈之下,只好再去求助周游,找到周游时,他已经整顿好老弱妇孺,众人围拢在周游身前,神情热切,满眼期冀,众星拱月般将周游奉为神明。 他见李眠神色窘迫,便吩咐大家回去收拾行囊,准备出发远行,人群渐渐散了。 “道长真的是妇女之友,老少通杀。不过道长,你究竟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为何这群百姓会听信于你?”李眠拉个板凳坐下取经,表情照例满是欣赏。 “将军请注意用词,在下这是老少皆宜,之前便告知你过。” 周游笑着打趣:“百姓都是经过厄难之人,我是真心为她们好,因此不可花言巧语,心意相通自然水到渠成,如今他们已经全部同意让家中男子参军了。” “那何时可以花言巧语?”李眠问。 “骗人的时候。”道士答。 “那你是如何做到说服他们的?”李眠好奇。 “用花言巧语。”道士小脸一红。 “那我不会花言巧语,又该如何是好?”将军憨憨大笑着求教,周游:“将军方才和他们说什么了?” “陈述国情,讲述家国大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李眠说的慷慨激昂,周游却捂鼻皱眉:“陈词滥调,酸臭无比!你召集人,过去看看。” 不多时,又来到讲坛,周游登坛眺望,李眠聚拢大众,不过众人纷纷不情不愿,一派人心涣散之像。 周游:“大家先别烦腻,我只问一句,你们如此着急归家,要做何事?” 底下众人闻言,纷纷摆手势回应,李眠通晓手语,观之翻译道:“他们说,父母喊他回家吃饭!” 周游闻言冷笑:“城中已无粮食,你们回家即是等死,死了正好入棺材,数量够用,纸人够多!” 众人知其所言非虚,纷纷面色愁苦,金墉城自蜡人病传播后关门闭户,断了钱脉财路,自然粮草俱缺不假。 周游扫视一圈,又出一言:“我身旁这位将军,即将前往京都陵阳,陵阳城物华天宝,有酒有肉,你们跟着他,他便给你们饭吃。” 说罢,周游跳下台子,拽住李眠撒腿便走,李眠听的模棱两可,浑然不知其意,因此被拽着行走,也是稀里糊涂。 “道长,你说完了?这就完了?” “完了。” “他们跟我走,和吃不吃饭有啥关系?” “他们跟你走,和国家大义有啥关系?” 李眠还想辩驳,忽然身后噪声大起,转头瞧看,发现一众男子纷纷涌了过来,塞满街道,愈发声势浩大! 李眠喜出望外:“道长,还真的有效!” 周游步履更急:“将军,你再走快些!” “为何一定要这般?”将军一边跑一边还是不解。 “穷山恶水出刁民,养兵千日方用军,他们漂泊太久,早已失掉了立场,又割舌充军,早已丧失了理性,因此对于他们,家国大义不如一碗米饭,荣辱兴衰不如一碗白粥!” 道士说罢,从怀中抽出一只鸡腿,张口就啃,骨头都丝毫不剩。 李眠拱手称谢,虎目圆睁道:“多谢道长指点,眠已然开悟了!” 他回身拦住众人,开口朝天大吼。 “随我入陵阳城,事成之后,我请大家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酱肉,香肠,什锦苏盘,熏鸡白脸儿,清蒸八宝猪!” 众人听罢眼眶含泪,将其围拢,热情相拥。周游在旁边无奈笑笑,轻叹口气:“学的够快。” 不出半日,军队整编完成,百姓聚集完毕,两只队伍汇合在南城门口。 远处青山隐隐,前途陌路,李眠和周游各骑马匹,相见拱手,李眠心有不忍,难掩离别伤悲。周游:“我还会去寻将军,将军不必这般作态。” 李眠:“金镛一别,道长定要珍重,陵阳城的太子,还需要道长施以援手。” 周游眼皮半睁,慵懒的打着哈欠:“一切随缘,皆有定数,记得我教给你的,万事强求不得。天涯路远,各自一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绣花将军从怀中展开一份图卷:“根据地图显示,两日后道长便可抵达蚕洞,过了洞窟再行两日便是庐陵城,庐陵城守将是我旧部,我已飞鸽传书,他会在那里接应道长和百姓,安顿好后再送道长进京。” 说罢,他又想到什么,开口道:“不过他手下暂无重兵,对我等无甚大用,道长许久未曾写诗,此番即将送别,不若写一首,给我留个念想。” “如此说来,那便送你一首。” 周游取来竹简,饱蘸浓墨,大笔一挥,洋洋洒洒,大开大合间,一首七言诗蔚然生成。李眠接过墨宝,发现字迹狂傲不羁,如走马龙蛇,气势恢宏,难以言述: 大河浩瀚山水间,英雄儿女碧云天。 磨刀边塞入京去,苍梧佳人不知还。 李眠识字不多,看的很慢,不过这字字珠玑,皆入心扉,诸般滋味,唯有话中人方才知其深浅,他越看越喜,时而豪迈广阔,时而又悲从中来,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平复。 周游安静望他,见他这般也不多言语,默默率领百姓走远,拐子老马三步一回头,望向那昏黄的城墙,望向墙下那多情的将军,鼻尖一酸,重重打了一声重响。 李眠回神过来时,周游已经走远,他率领手下众人,从另一条路出发,谁知未行久远,迎面便走来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气度凝练的周旋。 队伍里有当初西梁军中逃兵,俱都知道这位黑袍道士手段,因此今番见了,反倒是微微战栗,眼神中充满惶恐,不知道究竟回忆起何事。 李眠看到周旋,倒是嗤之以鼻:“我家道长走远了你才敢出面,未免也太过懦弱了些!” 周旋闻言浅笑:“是吗?再过两日,你家那位道长是否安在,犹未可知哪!” 此间言罢,当日再无它话。 两日后,离开绣花将军的周游果真行路到了蚕洞。 所谓蚕洞,其实乃是一方钟乳之地,往日里行路客商多在此地歇脚,书生秀才也经常借此下榻,久而久之便传出了名声。 周游为人和善,虽不喜应酬逢迎,但对无辜受难的百姓亦是怀有耐心的,毕竟金镛城已经失地在即,这群孤苦人儿没了家园庇护,无论老少皆是颠沛流离,但凡是心思绵软的人见着此般情景,都会不由自主地多多照拂几分。 “王三娘,您把包裹递给我吧,里面我知道是梅干菜,我帮您往洞里深处放置,不然天气干燥该生了虫了。” “张铁匠,您照顾一下李老爷子,他年事已高,走路本就不快的。” 一路上诸如此类叮嘱不绝于耳,周游自己都未曾想过会这般唠叨,他从山上下来到今日似乎都没有这么说过话,其实他本是个厌恶麻烦之人,但毕竟是绣花将军所托,他既然应承了便得做得圆满。 入夜,上了年纪的老者进洞歇息,稍稍少时些的陪周游在外面生了篝火过夜。 将众人安顿好的周游便鲜少说话了,说到底他和百姓并不熟络,尽到责任便适可而止,今日忙活了半晌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晚霞,现在好在是月明星稀,他还能偷着看看月亮。 子时三刻,百姓皆已睡去,青衫道士又添了几把柴火,随即扯了一块花布碎袍子披在身上,找了蚕洞旁的一处平缓石坡上准备打坐。 便在此时,一片白色物事摇摇晃晃,最后跌落在他道袍前襟上静止不动。 一根羽毛。 周游擎起羽毛瞧看,色泽纯白无垢,但他还未游历红尘大世,不晓得这是十九列国里何处的生灵所生。 他扬起头,素净的高天里洋洋洒洒,零星又落下了几抹白色的光斑。 他不知发生何事,站起身子取来自己的桃花剑攥在手里,虽说自己也不懂拿着一把木剑能做什么,但好歹是让他莫名硬气几分。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人,站在蚕洞所属的矮山上仰望孤月。 他穿着雪白的裙摆,于夜空里分外缭绕,衣服上羽毛翻飞,好似在月光下燃烧。 周游看了他半晌,忽然此僚低下了头俯瞰向他,周游望着他的脸,着实是吓了好一遭,原来这个家伙戴着一面诡异面具,好似仙鹤的口器,又好似梨园唱戏的脸谱,根本不晓得喜怒哀乐,但总给他一股漠然肃杀的萧条之感。 这种感觉非常危险。 周游下意识就是这种感觉,他想拍醒篝火旁的百姓,忽然感觉脑子里一阵痉挛剧痛,他之前在不周山上也常常会头痛,但这次竟剧烈异常,根本收势不住倒在了地上! 他有些想念绣花将军和他的红缨长枪,过了盏茶时辰头痛微微缓解,他睁开紧绷的眼皮坐起身子,但紧锁的眉目依旧是难以释然舒展,因为不知何时那古怪的家伙已经飘下了山头,此刻正抱手站在他十步之外漠然凝视! “你是谁?” 周游唤他,但他并不回答。 那双仙鹤眼睛直勾勾的毫无神韵,看似空洞直白,又好似没心没肺。 不知为何,望着那对古怪的招子他又开始头痛,他捂着脑袋用脚踢踹身边百姓,但皆好似是睡得深沉而不为所动,无论怎样都难以唤醒其一。 “你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周游眼神渐冷,很明显事出有妖,面前的不速之客并未表露来意,但就这般沉默着与他对峙,他完全可以将其理解为来者不善。 来者又沉默些许,随即从手中缓缓掣出一抹银色兵刃,周游并未见过天下诸般兵器,因此并不清楚到底是何方物事,不过既然人家亮了家伙,自己也不能亏欠则个,当即也晃晃手腕双手握剑,桃花剑横亘胸前,眼神随剑而走起了个范儿。 二人此般相对,颇有几分江湖侠客的寻仇意味,不过周游很明显知晓自己并不入流,他的头还是很痛很痛,对面的家伙逐渐迈开步子朝他走来,但每每走上一步,他的头痛好似便加重一分,而且这次不单单是简单地痛楚,他好似是看到了某些光影流转—— 就好像眼前多了许多人影斑驳一般。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脑中的影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很想把自己半睁的眼皮睁开,但越是这么去做,便越觉得困顿袭身,渐渐他握不住剑,整个人软倒了下来。 眼皮还是半睁半闭,桃花剑就在身旁,那个白色的人影离他越来越近,手里白色的兵刃越来越亮,越举越高,周游下意识有一种错觉,貌似是那白刃只需挥落斩下,便能轻而易举的斩断他整颗脑袋且毫不费力! 青衫道士还是撑不住闭上了眼睛,脑子里的光影越来越闪烁不定,好似是千军万马在刀剑纵横,亦好似江湖群豪在浩瀚演武! 篝火还在烧,渐渐烧的冷淡,渐渐暗如死灰。 矮山上的月亮逐渐淡薄,雾气凝重又散,一切好似循规蹈矩。 周游这一眠不知睡了多久,之所以这般念想,完全是因为他转醒了过来,并没有死在陌生来客的未名兵刃之下。 当然,周游从始至终便没有也不会有这种消极的念想。 毕竟他师父教导过他,行事为人,只能贪生,不能怕死。 他睁开眼睛,脑子已经不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酸软无力,他想坐起身子,但却感到四肢百骸尽皆绵软,只有眼球能够微微转动,但仅仅是这般随意一瞥,也够让他感觉惊诧莫名—— 他竟然没有在洞外,而是活生生的躺在了蚕洞深处! 他能看到上方钟乳石折射的微光,也能看到四周散落酣睡的百姓,鼻子里有一些刺鼻的气味,异常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地上一滩滩不知是何种液体正在流淌,而那个白色的诡异身影却不在视线之内! 他还想看更多东西,但身上的酸软依旧是那么剧烈,这感觉他从未有过,好似是上山砍柴一整天后的疲累般疲乏不堪,他静静闭上眼睛,脑子里面那些古怪的光影又开始流转起来,渐渐那些气味、那个白色影子、那些熟悉的液体都逐渐在脑中遗忘。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红着眼睛的青衫道士,手里握着一柄鲜血淋漓的桃花剑,左劈右砍忙得不亦乐乎…… 第33章桃花有意水无情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十五。 一时之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去往陵阳的人越来越多了,放下李岸然和梅岭状元不提,李眠率领着金镛城兵卒已过三座城池,周旋一直在后方尾随,李眠从不理会他。 他本就不善口舌之争,又不想和其动武,索性跑马在前,但他的步兵行路不快,因此周旋每次都能尾随而来,他每次都跃马到阵前,一言不发看向李眠。 李眠浑不在意,下令继续进军,直接对其无视,就这般走走停停,恍然间已过了两座青山。 期间两番安营扎寨,周旋亦安营扎寨,他走便走,他停便停,停停走走,就这般鬼使神差的走着,李眠换了内锦,外面依旧披着绣花袍子,地上已不见黄叶,恍然间已过深秋。 李眠是急性子,又过了三日出更实在是忍将不住,他便叫住了周旋。 “你形同鬼魅,阴魂不散,死缠烂打,到底要做什么?莫不是佘老太君就在身后尾随,要这般随我入陵阳吗?” “你觉得西梁大军,会这般毫无气势?”周旋冷笑回应。 “我觉得他们不会,但你这牛鼻道士会。”李眠对其嗤之以鼻,周旋微微皱眉:“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对我如此敌意?” “你和周游相悖,便是和我相悖,自不知味比我还痴傻,亏得你还是我家道长同门,不过萤虫与皓月,怎能相提并论!”绣花将军讽刺起来还颇有几分斤两。 周旋闻言看天,一轮灼阳高悬,不过死气沉沉,并不刺眼。 “若说我是萤虫,那便是萤虫,不过萤虫也好,浮游也罢,此刻活的安贫乐道,倒也不失为一种活法,反倒是这头顶青天,你还看得见皓月吗?” 李眠闻言,望望蚕洞方向:“天色已经见晚,迟早会见月光,你急什么?” 周旋笑而不语,李眠不管他,继续行军,周旋继续尾随,一言不发,状若黑色游魂。 又过一日,正走马间,队伍后方烟尘荡起,李眠大惊调头回看,发现来者只有一人,虽穿着西梁黑甲,但身后并无随军。 他按下心思,这人来至近前,冲着周旋耳语一番,周旋颇为惊讶,那人从身后取下一只包裹,递到周旋手中,周旋神色复杂,摆摆手将其劝走了。 李眠望着那包裹,隐隐间心绪不宁:“你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周旋紧握包裹,笃气凝神,颇为兴致高涨。 “敢问将军,今日是行军第三日,我那师兄此刻应当在何处?我替你答,两日行脚,带着老弱妇孺,抵达蚕洞,错不了的。” “你要说什么?”李眠眼神微寒。 “你自己看,何需我浪费唇舌!” 周旋说罢大袖一挥,将手中包裹丢向李眠,李眠伸手凌空接过,赫然感到一股淡淡血腥气息散发而出,味道庞杂,且异常浓烈! 黑衣道士稳稳坐马,笑容略显玩味:“打开瞧瞧,里面味道应当更为新鲜!” 李眠是见惯刀口舔血的人,不过此刻却有丝丝惧怕,这股血腥气息并不熟悉,却让他感到分外压抑难耐。 他抖着手,颤巍巍打开包裹巾角,不过未过半程,包裹便掉落到地上,而他整个人,呆呆的望着地面,已经彻底陷入痴傻! 地面上的包裹微微掀开,里面露出半截暗红色事物,上面遍洒鲜血,浑然已经看不清楚模样,不过李眠识得,这物件的轮廓再也熟悉不过,虽说仅仅是微微展露头角,但确凿是周游的桃花剑无疑! 绣花将军红了眼睛,胸腔剧烈起伏,好似蛮牛凶兽! 周旋被其气势震慑,不由得往后退了几尺,李眠怒目而视,转瞬又悲从中来,眼泪不可止歇,不久已泣不成声,身边军士纷纷上前抚慰,奈何无法说话,反倒是更显伤悲。 周旋安静等他哭完,李眠收了扭捏,但声音已然沙哑如斯。 “你,究竟将道长和百姓怎样了?” “这可是天大的冤屈,我就在此地相伴于你,我能把他如何?”周旋面色发白,不知是心有惧怕还是有何想法。 “狼子野心!你还狡辩!”将军双目赤红,周旋闻言哂笑:“你什么都不清不楚,就不分青红皂白,这未免也太折大戎武将遗风了吧!” 李眠知晓自己心急口重,但话已出口,无法收束,索性死皮赖脸,气势更甚几分,不过越是这般质问,胸中憋闷就越发凝沉。 他不敢看下方的剑柄,但浓烈的血腥气味蔓延上涌,泪腺又被捅破汹涌而出,豆大的眼泪落在剑上血痂处,却根本都化不开分毫。 周旋貌似是对此颇为受用,笑笑打马便走,方向正是陵阳城,李眠见状厉声大吼,但周旋浑然不听,一边渐行渐远,一边击掌踏歌声。 “山有缘,地有坤,南海有观音,天无云来地无痕,负卿性命烂柯人,黄粱梦,粟稻沉,他乡有诗人,也无风雨也无魂,得了记性忘罪人!” 原地,只剩下忧伤的绣花将军,和一众不知发生何事的茫然随军。李眠看着他们的眼睛,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但又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静静下马,捡起地上的包裹,将桃花剑掣出,用力擦拭上面污浊的血迹,剑上的血迹并不来自同一个人,李眠心底愈发冰寒,但看向身边这些汉子,又发自内心的柔软。 最后,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朝着蚕洞的方向,跪下来大礼拜了三拜。一众随军不知何意,也跟着跪下磕头作揖,李眠没有拦着,他反而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礼毕,李眠将桃花剑收起,望着周旋离开的方向,嘴角喃喃:“道长……” 天色微微泛白,远空传来一股冷风,带着零星的碎雪,打湿了绣花袍子,大地上安静下来,远方的路上多了几许白絮,静谧之中,也多了几许难言的伤感。 “道长,你下山后,可是还未曾看过初雪?” 李眠仰天长叹,但眠心中悲苦,过往经历如梦幻泡影,落在心头,冰冷如刀枪斧钺! 他举目四顾,想就这般拍马走掉,但又担忧这群人就这般散了,心血付之东流,不过周游的生死已是牵肠挂肚,远方太子凉又难以割舍,想来想去,越想越愁。 他抖手掣出马上水袋,打开塞子大口灌起酒来,浓烈酒香洒遍周身,身边汉子俱都饥渴难耐,但由于全部都被割了舌头,无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喝。 喝完酒,李眠上马,又看了一眼蚕洞的方向,心中已有决定。 “道长,眠今日重任在身,这队人马我务必带给太子凉,京都祸乱四起,他势单力薄,自己肯定无以为继,你我相识一场,本应该余生把酒言欢,现如今遭周旋那奸人陷害,不管前路如何,眠定当与其势不两立,苍天为证,此仇必加倍偿还,以祭我二人君子之交!” 李眠说完,已然声音沙哑,他没有回头,拉紧马栓,朝南方绝尘而去,一众汉子也纷纷扯开步子,跟在马蹄扬尘后面发足狂奔,不多时已全然没了踪影。 原地乱遭一片,好似有故事留过,也好似从未发生过。 距离金墉城最近的城池,唤名庐陵。 两城之间皆为官道,平日里并无匪徒,哪怕是乱世浮生,也仅仅有流民乞讨,并无恶人流窜。 李眠是通晓这些的,因此方才放心让周游带领百姓上路,毕竟这里是大北戎国境,哪怕国势如何衰微,都不至于会出现较大的天灾人祸。 他知道两座城池之间有一座矮头山,山中有处天然蚕洞,里面曲折深邃,却有温暖地风,因此常常有过客在此过夜,穷书生在此借读。 他和周游都心里盘算过让老弱妇孺在此地休息一晚,第二日养足精神,也好方便赶路,毕竟洞穴够大,完全容纳得下这些流民。 只不过,此时的蚕洞外面却浑然不复往日的平安场景,因为到处都是人,有妇女,有孩子,有耄耋老人,全部都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眼珠鼓冒,脑浆迸裂! 蚕洞口也满是尸体,岩壁上不断在滴淌血液,腥臭凝红,四下里生灵退散,腐烂气息愈发浓烈传播! 偶尔有人路过,皆吓得亡魂皆冒,消息传到了庐陵城内,惊动了庐陵太守王珩,王太守差人来探,不过当官人到来,已然是事发十二个时辰之后了。 一队人马,捕快装束,黑衣束脚,腰配五环大刀,领头者是位中年大汉,络腮胡须,连眉雷公嘴,面目凶恶,不怒自威,在洞口下马探视,手握朱砂红笔,圈圈画画,指指点点。 随从进洞探视,不久后回禀:“欧阳捕头,死者都是金墉城难民,身份已经核验。” 欧阳捕头眉间紧锁:“何人如此手段,简直是泯灭人性,丧尽天良!”随从捕快也纷纷咒骂,不过说来也不奇怪,毕竟死掉的都是老弱妇孺,凶手太过不讲人道。 欧阳:“没有找到凶器?” 随从摇头:“现场只有死者,俱都是一击毙命,出手狠辣,利器断筋。”欧阳俯**子,捂住口鼻查看一番伤口,随即挥手招呼众人上马,朝原路狂奔而去。 路上,随从发问:“捕头,为何不继续追查?”欧阳面色凝重:“这凶人绝非等闲,我们对付不了,还是如实禀告太守,近日来加紧城防布控,绝不能放此等人物进入庐陵!” 随从:“属下遵命!” 原地大风刮过,一切继续归于沉寂,直到入夜都静悄悄地毫无一点生气。 直到洞穴深处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这声音微弱如丝,时断时续,飘飘荡荡,好似虚无。 黎明时分,洞穴门口站了一个人,一个苍老的活人。 竟然是草探花。 他望向这人间炼狱般的景致,面色上无悲无喜,他背后有个竹篓,缓缓取下来,从里面掏出一堆塑像模具。 老匠人抖擞精神,手上翻花弄影,不多时造出了许多巴掌大的纸人,细细观之,全都是周身这群老弱妇孺的生前模样。 竹篓里的模具,到晌午时分全部用尽,纸探花将纸人聚拢一处,点了把火烧个干净,随即拿出大烟枪,在火上点着了,重重**了一大口:“邻里街坊,都是交情,放心上路,分文不取。” 纸人烧完,草探花背上竹篓,略微佝偻的身躯略显黯然,抽着烟刚要走远,忽然听到这蚕洞深处,好似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哀叹! 草探花闻声惊愕,立刻跑到洞边朝里面大吼:“还有活人吗?” 还有活人吗?有活人吗?活人吗?人吗? 声音越传越远,但却毫无回应,草探花以为自己幻听,抖抖肩膀转身想走,谁知洞内又出现一声哀叹,这次清晰可闻,比之前近了不少! 草探花莫名感到害怕,他微微后退,侧耳细听,发现洞里的声音越来越明显,有轻有重,有拍打声,有步履拖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很想离开,但双腿好似灌铅一般凝重,头颅目视前方,久久都不离开洞口一瞬,而那个黑漆漆的洞口传出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忽然间,一只苍白的手掌扒在了洞壁边缘上,手掌纤细修长,指甲里满是血污,已经结痂,紧接着一个青色身影从里面窜了出来,在地上踉跄几步,总算站稳了脚跟。 草探花惊讶的无以复加,嘴巴微张着看向眼前人,许久不曾说话。 洞口处这位活人,浑身青色道袍,头戴歪曲木簪,满脸是血,身上也全是血污,唯有双眼毫不浑浊,清澈明朗好似泥潭映月。 他于乱葬尸骸中卓然独立,见到痴傻的草探花微微一笑,只不过本应是和煦春风,却因为满脸是血,显映的有些诡异狡黠。 若是李眠在此,定然会激动到无以复加,因为这血腥道士不是别人,正是周游! 周游看看四周,又看看烧掉的纸人喃喃道:“花大师心慈面软,真乃当世活菩萨。”草探花满脸惊疑:“究竟发生何事,为何会搞成这般模样?” 道士闻言,看看四周百姓,面色也悲苦起来,不过他修道心性,洒脱不羁,并未失态太久,只不过眉间微皱,好似有烦心事压在心头。 “花大师,好奇怪。” “哪里奇怪?” “我竟浑然不记得,我为何会在这里了!” 第34章春雨眠江苦浮舟 草探花谨慎看他,语气试探:“道长,你可还好?此间到底发生何事,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 周游表情滞涩,不大自然,闻言微微踟躇,手抚额间:“略微头痛,无大碍的。不过确实不记得,只是感觉很悲伤。” 草探花蹲**子,看着一张张熟悉面庞,嘴里念叨着大家的名字:王三娘,李绅官,张铁匠,染布老妪,麻菜头婶子…… 一一尽数,越是叨念,越显悲凉,反观周游神色平静,毫无波澜,虽衣衫沾血,但却卓然独立。 “道长,我未看出你有何悲伤之意。”草探花微微恼怒。 “悲伤何须显化,这世间有诸般世人,亲人在世从不孝顺,死后倒是勤勤恳恳,虚情假意眼泪决堤,岂不知这般逢场作戏,又有几个看客买账捧场?” 青衫道士这话说得在理,草探花也着实听得进去:“活着不孝,死了乱叫。老朽懂你所说道理,不过无论如何,即便是做足姿态,也应该伤怀些许,不然心内愧疚,总觉得对不住这些邻里乡亲。” 周游闻言皱起眉头,面色做悲苦状:“那好,我很悲伤。” 草探花:“道长,你在敷衍老朽。” 周游:“无为有法,大道自然,生死兴衰无论因为何故,都是自然法则,人死不能复生,即便还得了清白冤屈,也改变不了既定之事,还是脚下生青莲,天地生太极,心中怀有善念,便胜过三世祈祷。” “道长,老朽是俗人,听不惯大道理,我只知道人死得哭,困了得睡。”他说着搬动那些尸体,想把他们归拢到一处。 周游:“那在下这就离开,洞里暖和,花大师能睡得安稳。” 草探花知道说不过他,轻叹口气:“关于行凶之人,道长你可知道些什么,毕竟只有你活了下来,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真的不清楚,我只记得我的剑丢失了,一柄桃花剑,不过单凭一把木剑,能杀这般多人也是蛮稀奇的,当然世间不乏有武学大家,江湖路远稀奇却不离奇。不是我良心泯灭,其实方才在洞里,我已然探视过一番,但是却毫无收获。” 周游说的诚恳,草探花却更添愁苦:“真的假的,竟然有这般凶手?” 周游点头:“此人心思缜密,手法凌厉,毫无疏忽,我看不到破绽,也找不到线索,这群百姓照常理说不该有大仇,这次的行刺应该也不单单是简单的屠杀,背后应该牵扯很大的利益,而且我还活着,究竟是故意留我的命,还是本意就要杀我,但我福大命大,都还不可知。” “无论如何,还望道长记挂心间,查明此案。”草探花很明显不想就这般算了,周游微微探身:“花大师嘱托,定然不敢忘怀。大师曾经说过不离开金墉城,此番又是何意?” “西梁军进城了,烧了老朽的堂子,硬是把我驱赶出来,已然无家,索性四海为家。”草探花说得眼神落寞。 “我觉得如此甚好,大师本就应当行脚周游天下,偏安一隅反浪费了半生才华。”周游轻笑一声,他是方外之人,生死看的淡泊,何时都能笑的恣意,但草探花很明显就做不到这点。 “老朽乃落魄书生,失意匠人,何来才华一说,倒是这群邻里街坊,此番遇到也算是乱世孽缘,老朽准备安葬她们,即便零落成泥,也该有个像样的归宿。” “说的在理,活着不像样子,死后要讲规矩,我来帮花大师一起。”周游说着撸了撸袖子。 说罢,二人挖好坟茔,抬尸体安葬众人,由于没有器具,这般忙活起来足足做了五个时辰。 期间草探花面色悲苦,又悲怆几番,周游全程一言不发。 他本是儒雅道士,自在风流,从未做过这般肮脏差事,但心中也有愧疚,草探花身影佝偻却毫无怨言,他身为后辈,即便是道行再高,也要给几分情面。 做完坟茔,二人瘫坐在地,不远处跑过来一只老马,竟然是周游所骑的拐子马。 草探花:“这马还活着,凶人很可能是故意留下道长性命。”周游:“我现如今也这般想着,毕竟身上没有伤口,这青衫上的血污,全部都是别人的。” 草探花闻言惊愕,他立刻把周游里里外外瞧看了一遍,果然发现这道士竟真的毫发无损:“既然道长并未受伤,为何这般久远才从洞里出来?是不是凶人给道长灌了迷魂汤,亦或是道长头部受到了重创?” 周游闻言微微脸红:“都不是的,其实是我晕血。” 草探花无语凝噎。 过了半晌,看看他身上的血袍子:“那为何现在不怕了?”周游:“还是会晕,勉强支撑而已,这附近可有溪水,在下想洗洗道袍。” 草探花指指南方:“往南三里有一条江水,过了江便是去陵阳方向的官道。” “大师为何如此熟悉,可曾是当年进京科举的路?”周游问,草探花闻言微叹:“江水那边有老友在,此番已经无家,索性去探视一番。” 周游点头:“大师请上马,我们过江去,以后游方天下。” 当下无话,周游将拐子老马让给草探花,自己牵着马栓走在前方,将白猫抱在怀里。 此时天降碎雪,洞口处的坟茔硕大孤单,血腥气息渐渐被遮盖下去,究竟是何人在此地做了何种罪恶,已经随着风雪将夜吹散入远方。 不过在道士周游的心头,这上百条老弱妇孺的性命已然深埋根种,他将带着这份沉甸厚重的血债,前往更远的远方寻找答案。 这场初雪越下越大,二人来到江头,发现江水并不宽泛,江边一座竹亭,里面坐着一位蓑翁。 他的斗笠拉的很低,只能看见一缕胡须,修长落到脚面,脚边一座酒炉,上面煮着香酒,壶盖冒烟,酒气袅袅蒸腾。 草探花下马,神情稍稍振奋,来到蓑翁对面,拉过蒲团席地而坐:“苦浮舟,带我过河。” 苦浮舟闻言,身体微震:“你许久不曾来了。” “你也知晓那人并不是我?” “多年相送,怎能相忘老友。” 周游望向江面,亭边一座红头大船,足够承载拐子老马。 他搂着白猫,轻轻弹去其绒毛上的雪屑,走到大船边上,发现船边立着一块石碑,碑上落雪深沉,周游卷起袖口,轻轻擦拭干净,上面浮现出四个古篆大字:春雨眠江。 周游:“好美的名字。” 说罢,从血衣中取出毛笔,衣袖沾水,血迹晕开,用笔饱蘸,在石碑上蔚然成诗。 诗曰:北境惑乱边关残,江南流民宿城桓。 冬雪清白覆红血,琅琊起火俏春寒。 周游一气呵成,写完掷笔入水,脱下道袍洗起冬澡来,道袍血污遇水即化,晕染涟漪,艳若红梅花开。 他洗罢浑身赤红,蒸汽袅袅,来到亭中,找苦浮舟借了火折子,径自生篝火烘烤衣衫。 苦浮舟望着江中血水,看向草探花。 “究竟发生何事?” “很坏的事。” 苦浮舟没有追问,转向周游:“道长此去何往?” 周游:“陵阳城。” 苦浮舟:“过江后越过十几座城池,便是京都陵阳。” 草探花:“老朽送道长一程,不过这陵阳城老朽就不再去了,乱世浮生还是独善其身为好。道长听老朽一句劝,陵阳已是乌烟瘴气之地,道长此去定要万分谨慎。道长如今人在江湖,但陵阳城乃是庙堂之高,不可相提并论。” 周游:“无妨,红尘本就多变,多变亦是红尘。江湖与庙堂岂非都是人间?既然都是人间,那这江湖与庙堂,便无区分必要。” “还是有分别。”草探花对此观点并不苟同。 “此间江湖,可分三教九流?可有尔虞我诈?那彼间朝堂,可分林立派别?可有刀光剑影?我不说您也心中明镜,都是有的,照此说来,江湖也好,庙堂也罢,皆无分别,无非是杀人诛心的名利勾当!” 说到这里,苦浮舟插话:“这位道长所言极是,往些岁月,处江湖之远未有宫闱劳心,居庙堂之高又不解江湖风趣。但随着世道变迁,如今已是江湖之远亦受国运牵连,庙堂之高亦讲江湖道义!” 说话间道袍已干大半,周游披身而上,大袖一挥,火气温热带着丝丝冷寒,他微微冷颤,将白猫抱在怀中轻轻抚弄,渐渐安定下来。 “小兮,还是你比较暖和。” 草探花似乎不喜二人论调,开口道:“道长方才阔论半晌,那依道长之见,这世间岂不是一模一样?那何处是江湖?那何处又是庙堂?” 周游:“那倒是不一样的,我和这位前辈观念相投,庙堂也好,江湖也罢,无论是否苟同,心在何处,何处便是。” “一切随心所欲,心之所向,便是路之所往。”草探花顺着话柄摇头苦笑。 “恭喜花大师顿悟。”周游笑笑,苦浮舟站起身子,转身往船上走去:“牵马吧,我送二位过江。” 周游走到草探花身边,耳语呢喃:“花大师,此人有何来头,你可知晓?” 草探花摇头:“我和他相知二十年,都是在春雨眠江,未见他有何异样。”周游看看苦浮舟背影,眼光慵懒,但深邃莫名。 “道长可是看出什么端倪?”草探花听出周游话里有话,周游摇头:“暂且无事,我疑神疑鬼习惯了。” “那倒是挺让鬼神操心的。”草探花少见打趣道。 “说的在理,我这般人物,鬼神都嫌累赘不收,所以每每濒临绝境,每每又能逢凶化吉。”道士笑的欢快,草探花微微自嘲:“老朽看来是太过敬畏鬼神,以至于鬼神对老朽颇为热切招呼。” 二人说笑着上了船,拐子老马也牵到了后甲板,苦浮舟掌舵升帆,大船嗡鸣吱呀,乘风破浪入了江河。 船上,周游和草探花烫了新酒,草探花依旧颇为愁苦,周游却浑然忘却悲伤俗事,径自吃喝,悠哉快活。 “道长,我若是如你这般看淡人生,那该多好。”草探花是真心羡慕周游这般性格,看似没心没肺,实则饱含深意。 周游微笑:“放下解脱不过是一个念头,家师葛行间曾说过,往往就是这一个念头,难倒了多少向往解脱的凡夫俗子,所以说一念之间,仙凡之隔。” 草探花:“道长你从不敬畏鬼神,饮酒作乐,从未想过会受鬼神报应?”周游大笑:“报应何来?” 草探花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喝酒,望向江头:“我已是天涯沦落人,已然有所报应。”周游:“那该多烧些香火,祈求神灵庇佑了。” “道长你又挖苦取笑老朽。”草探花伸手指了指他。 青衫道士浅笑不语。 “道长,你平日里拜神吗?你当初入道,又是因为何种信仰?”草探花换了个话题,周游摇摇头:“家师把我抓上了山,我也不知为何,这袍子披在身上,再脱下去便难了。” 他站起身来,走出船舱,江上大风鼓荡,汹涌猛烈,周游双臂伸展,闭眼猛嗅,顿觉神清气爽, 他出声大笑,惊起一队白鸳。 转回身,见草探花在看着他,周游微微一笑,笑容波澜不惊,观之心神安定。 “别人拜神,我自成为神,行走人世间,出神又入化!” 草探花闻之震悚,内心已是惊涛拍岸:“老朽已经很想知道,你这般人物一旦到了陵阳,会把那一池本就鱼龙混杂的秋水翻搅到何种境地!” 周游笑笑摇头道:“花大师,我乃定海神针,不喜翻江倒海。” 不多时船靠岸,来到一处江堤,岸边立有一块界碑,上书两个大字:洛北。 草探花下船,朝周游拱手道:“老朽于此间便下了,此番送别道长,不知何日才能相见。”周游:“无妨无碍,我和大师都已习惯离别。” “老朽是习惯,道长是看破。只要你看破不说破,我们就还是忘年之交。”草探花纠正道。 说罢,二人对饮,周游从怀中取出一只竹简,交到草探花手中。 “这是何物?”草探花瞥了一眼。 “怕大师路上寂寞,送大师一点拙字。”周游笑笑,草探花闻言颇喜:“道长墨宝,自当珍重,不过金墉城上百条百姓的洗冤重任,还是要靠道长你纠察下去了。” “一定。” 苦浮舟于船上催促:“江湖路远,来日方长,不必絮叨。”周游转身上船,不多时已消失无踪,只见淡淡白帆,不见青衣老马。 草探花整整包裹,将手上竹简打开,发现是一行清秀古篆,写的十分考究,看完后静默半晌,微微一笑,遥望不远处的山镇,抬脚迈步便走,好似轻盈几分,心中已不迷茫。 竹简书云: 众妙之门,玄之又玄,妙不可言,可言非秒,弦外之音,音内不玄! 第35章负荆之剑下大山 话分两头,周游所在往北越过三州封地,此刻并不太平。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十四。 西梁治下北境东陲,太京州。 太京州于东北部虎踞龙盘,疆域广袤于十九列国中入得三甲,不过地势高耸多险山峻岭,茫茫大雪经年不息,雾霭沉沉终日萦绕不散。 由于气候严苛,虽广有厚土但人烟稀少。健硕的耕牛撑着带霜的鼻孔,于天寒地冻中开辟出一道道倔犟的沟壑。无论是州内百姓还是牲畜皆昂着头颅,眼睛望着天上那轮并不炽烈的太阳,白色的睫毛下面是黝黑发亮的眸子,处处显露着桀骜不驯的光。 不过穷山恶水并未出刁民,反而是孕育了最为淳朴的风貌秉性。北戎州和中都府往北有三大北境列国,其中楼兰有普天下最擅奔袭的烈马驹,北漠有普天下最坚不可摧的涂山甲,而太京州则有普天下最梦寐以求的藏锋剑! 之所以有此般说法,完全是因为剑门坐镇于此的缘故,剑门乃江湖八方十门之首,无论是十九列国还是东瀛诸岛尽皆心之向之,但凡有人烟之地亦是不绝剑客传说。 剑徒行江八万里,霜寒千岭五十州。 这是江湖里经常念叨的剑门小调,不过并不是所有的剑客都是出自剑门的,白衣佩剑行侠仗义者遍地都是,但真正出自剑门的天下行走却不是这般法相的。 剑门众,皆是背负玄铁重匣,里面卧趟精剑,但剑匣却毫无开口,巨大的黑色锁链缠绕满匣,于胸前交叉盘错好似青铜蛟蛇,这也是江湖里近十三年都通晓的道理。 剑门门徒有剑无用,谓之锁剑止杀。 因此江湖里凡是用剑闯荡者皆不是剑门之流,真正的剑门是从不用剑的,渐渐成为了略显讽刺的事实传闻。 太京州北都城,谓之沥阳。 神州大地多奇山峻岭,为彰显帝王气韵绵长,都城一般都是依山而建,凌驾于十九列国之上的西梁皇城如是,北戎州的京都陵阳如是,这沥阳城亦是如此。 只不过沥阳城所依靠的山格外巍峨,和不周山一般乃是北境里擎天撼地之所在,谓之衍羲山。 沥阳城中,西四条翰公街上有座九层楼宇,瑰丽硕大架构精巧,处处显露堂皇气节,又满溢风刀霜剑的江湖野气。 霜花楼,太京州最大亦是唯一的官家酒坊,苍山鬼手的又一神工佳作。 太京州不比陵阳繁华,大雪压着毛皮大氅,街上零星脚夫辎重,前三层乃是市井流民之所,行酒划拳呼喝声还算热切,中三层乃是入仕登堂者休憩之地,雅乐琴瑟和鸣声声,偶有江湖豪客亦是把盏相谈,互相将皮囊里的血气藏得滴水不漏。 至于这上三层楼宇已然尽是暖阁,几乎不见人踪,不过在九月十四这天颇为蹊跷,上三层竟人满为患,密密麻麻坐满了两方势力,一面白衣飘飘,一面黑衣肃然。 黑衣者乃是剑门门徒,背后的锁剑以及胸前的链条不难辨别,倒是白衣众人皆未佩戴兵刃,反而是手握书卷腰佩温玉。 一黑一白好似阴阳对峙,第八层和第九层的众人皆坐在椅子上静默喝酒,没有推杯换盏,亦是没有客套逢迎,看起来好似毫无交集形同陌路,但江湖就是喜欢这种交错纠缠。 第九层并未有太多人众,黑白两位公子对坐烫酒,后面各站了几名随从,二人凭栏望风,外面大雪下的厚重浓烈,暖阁里却显得春意盎然。 “这城池终年积雪,风化严重,能够屹立不倒,着实须下得一番功夫。” 说话者一袭白衣华服,外披白狐大氅,头戴胄冠手握南华,丹凤眼带狐媚之色,素面光洁又隐隐有青莲之意。 “孔笙兄远道而来,东陈州临近不渡江,看惯了江南莺歌,自然不习惯我们这粗鄙雪国,不过这雪饮三烧可是不可多得,平日门中长辈都视为珍馐,埋在衍羲山的地藏里头不见天日,此番招待兄长,亦是足见我们剑门盛情。” 搭话者长髯捶胸却面堂无皱,散发披肩亦不穿厚衫,浑身皆是漆黑粗大的铁索链条,背缚一方修长铁匣,内里应当是斩马重剑。 孔笙闻言抿起嘴角,拱手笑的温润如玉:“如此说来当真是孔某之幸,在下平日里便是贪杯之辈,此次怕是要尽兴一番了,再次谢过张陆兄。” 张陆朗声大笑,一把推开桌上的白瓷小盏,命身后随从端来一大满坛,当着孔笙的面便鲸吞牛饮起来。 霎时间浓烈酒香满溢阁楼,游荡四野绕梁不止,他仰脸痛饮气息却分毫不乱,内家功夫着实已老练到家。 孔笙生来便文雅惯了,鲜少与此般粗野之人打交道,眼下望着张陆嗡鸣吞咽的硕大喉结,望着那一条条顺着酒水躺下肆意暴起的青筋血管,不由得微微咽了几下口水,也干笑两声陪着举杯抿了一小口。 张陆喝罢摔坛置地,面堂已泛起**,言语中也多了几抹粗犷: “孔家兄弟莫要惊讶,逢酒尽兴乃是太京州待客之道,按道理说你们东陈州儒门来客,我们太京朝野应当礼遇迎合的,奈何近年来寒灾严峻,州府里国库空虚,这三烧饮亦是难有贮藏,因此委托我们剑门代为招呼,孔兄切莫怪罪。” “哪里哪里,天下间谁不知道,这太京州表面上是州主治下,实际上还不是为剑门马首是瞻?” 孔笙若有深意的说了这么一嘴,张陆闻言立时便变了脸色:“孔兄,酒虽可以畅饮,但话可不能乱说!” “哪里是胡乱说道,依我看太京州早就应当行我孔家之道,推州自立统御一方,张门主乃是当世尊崇的神仙人物,自然受用得起这番作为的,除非张门主志不在此,不过这方天地里的枭雄豪杰,又有几人真的能够看淡权术?” 此话说罢,张陆的面色变得更加凝重了几分。 儒门乃是八方十门之一,不过儒门门主孔慕贤却做了前人未竟之事,其他列国皆是庙堂与江湖并立羁绊,孔慕贤逆反其道首次推翻朝堂,东陈州亦是成为了十九列国中唯一由江湖门派统御的特殊封地。 眼下,孔笙的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张陆的面色越来越不好看,他却浑然不觉,指了指他背后的剑匣锁链笑道:“我觉得接下来可以聊聊,剑门在这十三年中锁剑止杀的故事,还有衍羲山上那位下山出关的消息了!” “此乃门中秘辛,孔兄还是少打听些为好,倒是家师出关一事,这消息是孔兄从何处打探到的?” 霜花楼上风雪更盛,张陆轻抚两**前锁枷,似乎不打算在此话题上多做逗留。 孔笙亦是聪明人,举杯饮酒未在追问,不过言语里也密不透风不显半分来处:“儒门多为入仕之辈,纵横捭阖流连于十九列国,免不得耳根子灵光些许,今日也不和张陆兄过多客套,张门主何时会来,兄台最好给个确切说法!” 此言一出,张陆双眸微紧,攥着酒坛的手掌也重了几分:“孔兄说笑了,今日是儒门大驾光临敝州,张某只管酒肉侍奉,不懂你说的出关云云。” 孔笙闻言静默朗笑,他紧紧身上衣衫,挥扇抓了几抹四散飘零的飞雪:“张兄还是请太白前辈出来一叙吧,这沥阳城里太过阴冷,我们南方人士着实消受不来。” 张陆皱了皱眉似有所讨度,他又闷声喝了几口烧酒,似乎是有满腹牢骚要吐,但话到嘴边又挑拣的好似鸡肋。 “孔兄乃是儒门门主长子,身份尊贵自然为我座上宾客,不过我门主乃是江湖泰山北斗,让如此岿巍之辈屈尊来见一位晚辈后生,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即便是您去亲自拜首亦是如此,能否得见尊颜张某也不敢保证。” 这话说得底气十足,没有太折损孔笙颜面亦没有看轻自身,孔笙也不是初出茅庐之辈,当然明白其话中意思,张陆站起身子伸个懒腰,随即昂首阔步走到凭栏边上,望着下方万里雪飘的江山厚土,指指城池北方高耸入云的衍羲山又补了一句。 “他毕竟是张太白,不是一般的江湖魁首,他可是张太白啊!” 背后的衍羲山擎天撼地,好似一柄含蕴未出的藏锋重剑,直刺入苍穹云里贯通天地,不卑不亢令人观之心胆皆寒! 孔笙也缓缓站起身子,随手翻卷手中的南华孤本,一脸的政治家标准笑容:“没想到北境里的马上男儿中也有优秀说客,不劳张陆兄废心,在下知晓自家斤两,既然此番指明要见太白前辈,自然是有足够分量的人物与之对饮的。” 这话说得张陆惊讶莫名,他支开左右,凑到孔笙的身旁轻巧出言:“难不成说孔老人家屈尊北上亲自来了太京州?” 孔笙笑笑,刚要答话忽闻雄鹰啼鸣,他打个口哨走到凭栏窗前,不多时迎来一只红顶雪雕,雕爪上系着一只细长竹筒,取下打开乃是一道文书,他看罢笑意更浓,挥挥手示意张陆落座。 “看来不用我们青年一辈多虑,老一辈有老一辈的知遇之所,既然二位门主已然顺利相见,在下觉得接下来我们该聊聊出兵之事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张陆理解的一知半解:“阁下究竟何意,难不成说孔门主已经于某处得见家师?阁下所谓出兵又是指何意,出兵哪里,为何出兵?” 言罢,他看看身上的锁剑止杀,眼神里满是疑惑不解,倒是孔笙一派月明风清之相,大袖一挥白衣满风,指了指西南方向的大陆,嘴巴里吐出一个熟悉的地名。 “我们,用兵陵阳!” 整座沥阳城里皆是风雪盈门,不单单是这霜花楼,便是那衍羲山亦是终年不见青红。 且不论楼上二人再去谈论何事,此刻的衍羲山里多了两道身影。 往日里此山人迹罕至,不光是因为严寒凛冽,多半是因为山势太过陡峭,若是没有几十年轻身提气的功夫根本无法登攀,但此刻两位六旬老人慵懒闲坐于北侧山角,生了一团不大的篝火,正在煮着新宰杀的羊肉吃喝。 “地势太高,火势不旺,肉不能炖的软烂,老友还是担待着些。” 说话之人赤脚散发,虽年事上高但满溢英气,周身只穿一件黑色袍子,大风鼓荡飘忽如秃鹫黑云。 此者,剑门现任魁首,太京州国师张太白! 与之对坐之人倒是浑然不同,和孔笙一般包裹华服锦贵,手里照旧握着一本经卷孤本,眉眼间单薄如柳,安静接过张太白递来的羊肉小口轻啖,自然便是东陈州现任封王、儒门门主孔慕贤。 “太白兄客套,小辈们聊小辈们的筹谋,孔某今番只想和老友叙旧。” 面对此话,张太白显然是不信的:“十三年没有见到我,真的就是简简单单地叙旧?” “不然又能如何,难不成太白兄能多给孔某几分薄面,把这十三年的止杀令给就这般罢黜废除了?” 孔慕贤的眼神略带玩味,张太白闻言面色不改,拍拍自身后背自嘲:“自从当年诛杀那人之后,我便已然没有剑了,既然已无佩剑,又何来锁剑一说?” “唏——唆” 孔慕贤打开经卷,从里面抽出一封密函递给张太白,张太白抹抹嘴巴草率接过,看了两眼后揉搓成团丢进火中:“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当初十大门派一同围剿西梁城,那人理应已死在了林家旧宅,但据儒门的可靠线报,此人于近几年中再次现于江湖,据孔某天机阁得来的消息判断,应当是被有心势力缉拿并关押在了苍梧!” 听闻苍梧名号,张太白的嘴角又稍微抽动了一下:“诸生浮屠?” 孔慕贤点点头:“不错,就在诸生浮屠,看来兄台这些年来虽远离尘世,消息却并不闭塞。” 这话好似恭维却又微带嘲讽,不过张太白并不在意,他伸出手指指向孔慕贤鼻尖,表情变得稍许凝重。 “你这消息与我无关,我不信那人能在当年那般阵势下逃出生天,也不会再参与任何纷争勾当,再提醒老友一事,林家已死还是莫要再提及为好,眼下只有西梁穆家,哪里还有什么林家!” 他说罢气势显露,周身真气激荡,好似一柄久不出世的大凶利剑! 孔慕贤被他的势头震慑,不过到底是江湖上居高临下之辈,并没有因此而失了从容法度:“老友不愿谈及那便不聊此事,老友虽已无剑傍身,但那北戎州里的文郎和他那柄巨阙又作何解释呢?” 第36章虎距龙盘望北戎 提及巨阙,张太白的面色并未大动,他安静地撕扯羊肉吃食,一边咀嚼一边摇了摇头:“只是一柄剑而已,我们两派相交多年,老友何必忽然提及?” 很明显,他如此回应是不想提及门中锁剑止杀之事,孔慕贤亦懂得察言观色,抖抖手腕也不忌吃相地抓起一只后腿。 “我已派大弟子文般若赶去北戎京都陵阳,这孩子根骨尚佳,近些年在江湖里也搅动了不少腥风血雨,颇有老友当年的三分行事意气,特别是他继承了你的剑,有时候看着他,我便会想到你。” “念我什么,当年无非是杀伐无道的登徒浪子罢了,巨阙剑受我染指戾气太重,老友若真的怜惜这位弟子,最好劝其莫要对此剑过于执念。” 张太白的眼神微微落寞,似乎不喜提及年少经事,孔慕贤闻言神情略显玩味,晃晃脑袋语气略带感慨:“雏鹰已成大鹏,他现在已然成了杀人书生,而且向来倾慕老友,若是知晓老友出关入世,此番定然会随我前来。” “老友莫开玩笑,今日喝酒吃肉,张某罪孽深重,已无下山念想。” 张太白丢下吃光的腿骨,撸起袖子拖拽干柴不住往火里加,孔慕贤望望天色抿嘴一笑:“今日天色尚早,老友话别说得太满。”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都好似有所避讳。 “你当初不收般若为徒,却给了他你的剑,我知你是何用意,不过这孩子年纪轻浅已然背负太多,除了剑门和儒门,我还给他安排了其他的事情。” 孔慕贤言罢看看西方,张太白闻言首次面露惊讶,不过也仅仅一瞬,随即便是古井无波:“多经历些也是好的,游历江湖之大,方知方外之深。” “我们先不谈后辈,即便是老友已心无天下志向,但刀门这块疮疤还是要顾上一顾的,你这里青灯苍雪不问世事,南戎州那边的某些人可不想剑门过得这般安生!” 孔慕贤话里有话,张太白闻言亦是眉间微皱:“阁下说笑了,不管是剑门还是太京州,眼下皆是不安生的,旱灾持续了五年,朝廷扶持无能,百姓流离失所,老友人在水乡泽国绝难体味的到。” “孔某在十三年前便告诉过老友,与其放任此般诸侯荼毒百姓,不如和孔某一般推翻自立救万民于水火!” 孔慕贤的眼神满溢侵略神色,张太白却晃晃手掌根本不予采纳:“好歹也是读书人,诸侯封地乃是西梁上朝决定的事情,自封自立就是谋逆乱党,不管西梁衰败至几何,违背道义公理的事情我从不做。” 这话可谓是浑然不给孔慕贤情面,毕竟儒门乃礼法教义起家,天下儒家正宗的门派反而最先兵变逆反儒道,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尽讽刺的荒唐事情,而这种事情切切实实被孔慕贤给做出来了,不光是做出来,还被他拿来以道理说教。 “太白兄可能是闭关太久,眼下的世道已然弭乱,权术为上道理为下才是长久之计,你大彻大悟我不管你,但换来的只有太京州的无尽衰败任人欺凌,便是当年被你满门驱逐的刀门野众都已卷土重来,而你却只能听着望鹄楼上斩落的刀声枉自嗟叹!” 他所言这些自然指的便是李擎苍,事关剑门荣辱生死,张太白再清高自傲也不能随意轻视:“此事陆儿和我说过两嘴,听闻是李岸然的犬莽之子,于此楼清剿我剑门分舵。” 这话说得毫无情感,山上本就北风凛冽,随着张太白的气势转变,孔慕贤感觉更冷了几分,他紧了紧身上袍子,将手朝着篝火更靠前了些。 “这件事情关乎剑门荣辱,带着剑门弟子的血和命,太白兄不会善罢甘休吧?” “自然不会就这么算了,我听闻不光是那后生,李岸然不满足在南戎州颐享天年,也打算跑到我的冰天雪地里算陈年旧账,江湖事情江湖断,这样也好,出关不行远路,索性一并收拾了求个清净。” 火光摇曳在张太白的眸子里,撩动的火舌灼烧着深邃如渊的眸子,孔慕贤看着他已经沧桑的面容,恍然间似乎有种苦涩伤感: “我们都已老迈,但无论朝堂还是江湖里尽是青黄不接,李岸然此番北上老友切莫小觑,他在这森罗大地上杀出一条血路,被你放逐后率领刀门残部顽强活到今天,即便当年是你的手下败将,但每一位经历生死喋血之人,都值得我们重新审视!” 这话是真心为了张太白着想,不过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位霸主英豪,似乎都不喜旁人这种关切弱者般的言语。 “老友是怀疑张某英雄迟暮,会斗不过他李岸然的刀?” 张太白冷眉斜挑盯紧孔慕贤,孔慕贤此番却有些不卑不亢:“我知道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只是善意提醒老友小心为上,你的剑术虽已登峰造极,但毕竟还未企及开州国主太京前辈的境界,若是你手握他的传承剑意,我也会真的放下几分!” 此言说罢,张太白猛然站起,把孔慕贤着实给惊了一遭! 虽说孔家执掌一方江湖庙堂,但放眼整个江湖能够仅凭一人威胁一国者,张太白绝对是榜上有名之辈,因此眼下这般惊惧,孔慕贤显得异常自然流露。 “我家祖上张太京创立此州江山所倚仗的无上剑意,乃是我剑门祖祖辈辈不传之秘,你究竟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 看得出来,若是此番孔慕贤不解释清楚,张太白绝对不会就此善了。 “太白兄稍安勿躁,试想如此重要的剑意既然能够流失,那便有可能走漏风声,剑门没有珍而重之将其护卫周全,此番来质问孔某会否有些不太妥当?” 这番托词说得天衣无缝,张太白毕竟也是城府老辣之人,当即便安稳下来静静思索,过了半晌后轻轻叹气:“是我着相了,过错不在老友,老友的儒门掌控天下讯息,既然抛出此话,是否已有一些眉目要告知张某?” 孔慕贤闻言朗笑:“的确有些线索,不过要看太白兄接下来的态度,我会在太京州住上一段时日,今日暂且如此,孔某一直想要老友相助一样东西,若是老友想通了,可以来行府找我详谈。” 说罢他取出一封密函,早已是有备而来封蜡妥当,张太白默然接过查阅几眼,眼角微跳几旬,抬眼望见孔慕贤嘴角含笑。 “且不论消息真假,老友先下榻行府,我要在此山中好好想想!” 此间暂罢,回看北戎州,金墉城沦陷的消息,不久便传遍了整个国境。 庐陵境内发生的蚕洞惨案,也落到了一众高官厚爵的耳朵中。 只是消息来了,有些人听了,穿耳而过,被穿堂风带走,随风飘散,该怎么活怎么活。有些人听了欢喜雀跃,纠集内阁开会,眉飞色舞好似春宵发情。有些人听了悲悯泣泪,奔走呼号相告,鞠躬尽瘁却兴不起一点波澜。 而对于初回陵阳城的李眠来说,他就是那个无用的悲天悯人者。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三。 经过了三个月的长途跋涉,他总算回到了北戎州的心脏。 陵阳城,北戎州京都所在,北戎州在十九列国中也算大国,因为临近西梁,商旅贸易多有来往,经年累月之下亦是羽翼渐丰。 陵阳城于历史沿革中几经扩建,如今亦是广袤恢弘的扬名之地,虽不及西梁城那般无垠无际,但站在城墙下看不到天上日月者真的不少。 毕竟陵阳城真的很大,大到遮天蔽日,大到包罗万象。 这也是李眠一直以来对陵阳城的粗浅看法。他十二岁便入伍从军,从一个小小马前卒做到骧兰军统帅,又得魁门青睐入得江湖上流,因此年纪轻轻便去过了许多封国。虽说大多都是率军征伐,但这十几年马踏而过,留在他心里能够与陵阳比拟的都城绝不超过三个。 此三者,除陵阳城外,还有中都府府衙所在江河郡,桡唐国国都南平京,以及苍梧国现已覆灭的不可提及之地。 当然,并不是说其他列国的京都当真比拟不上,完全是因为李眠还未曾全部去过。他的见识从渝门关外一直到不渡江中游,因而他所理解的世界也是这般大小,就连那被称为天朝上都的西梁他都没有去过。 因此这完全只是见识不足的问题,这也是非常正常的。毕竟红尘大世无边无际,寿元有限的凡夫俗子,无人可以一窥其真容全貌。 所以说,不同地界的子民心胸狭隘程度不同,也是完全情有可原的。不过单单就论陵阳城,依旧是巨擘之所在。李眠已经太过熟悉它的样子,只不过他现在着实是兴致不高。 他将军队驻扎在城外,自己先进了城。不过发现自己已是泯然众人,即便是大声呐喊,顶多也就是被温侯俊的人马追着满城逃窜。喊不出来为民请愿,倒是能喊出无尽的牢狱之灾。 李眠也没有傻透,加之酒瘾凝重,寻了一处常去的酒楼,上楼便要了几大海碗烈白。 酒楼唤做鸿楼,装饰考究,已有年头。 李眠戴着斗笠,边缘处垂下轻纱,躲在角落中,并未选择平日喜好的凭栏处。毕竟现如今太子凉势微,他身份敏感,不抛头露面并保持低调,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 而此时,凭栏处他最喜欢的位子上,正坐着一位年轻公子哥。 二八年纪,面容姣好,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几分,长发及腰且均编长辫,月白长袍配登云履,淡淡蓝色丝绸在衣角描摹成线,一边喝酒一边叹着粗气,手指蜻蜓点水,轻敲着一把云纹古剑。 公子身边有一群食客,此刻皆围拢在他的身边,众星捧月一般光辉耀眼。 公子:“话说在八千年前,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食客:“公子,您今年多大了?” 公子白了他一眼:“年轻人别乱问,那是我一生中,爱过的第642个人。” 食客:“臭不要脸。” 公子:“年轻人你们不懂,我每次经历一段感情,都会伤怀至少三年。”他望向凭栏外,又微微叹口气,眼冒星光,盈盈泛泪。 食客:“所以说,公子您今年到底多大了?” 公子又白了他一眼:“年轻人不懂别乱问,大师我每失去一个人,就去弥丘山论个剑,到今天为止,已经是第300回了。” 食客:“你跟我们说这些,到底有何意义?” 公子:“至少证明,公子我爱过。” 公子继续惆怅中。 食客不依不饶:“那么好吧,公子您究竟今年多大了?”公子被问的烦了:“我刚满二十,叫鸿武陵!” 一众食客纷纷嗤之以鼻,摆摆手作鸟兽散,不多时只剩下鸿武陵孤单一人,略微显得寂寞寥寥。 他环视一圈,站起身子拿起剑,走到李眠对面,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大侠,这顿本公子请了。” 李眠指指鸿楼牌匾:“酒楼是你老爹的,借花献佛,好不快活!”鸿武陵惭笑:“被大侠发现了。” 李眠:“这城中只有你家姓鸿,我又不傻。”鸿武陵笑笑:“那可不一定,傻不傻是能够看出来的。” 李眠哂笑:“我戴着斗笠轻纱,你如何看得出来?”鸿武陵摇头:“分辨一个人,不是用眼睛看的。” 李眠:“难不成还有其它办法?” 鸿武陵:“当然会有,你闻所未闻,所以说你傻。” 李眠洒脱一笑,并未气恼,反倒是举杯劝酒,二人喝了一樽。鸿武陵:“大侠气度不凡,和周遭这诸般红尘世人皆不一样。” 李眠:“你说话的语气,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此话说完,李眠又喝了一碗酒,酒入愁肠,伤怀更重。 鸿武陵指指李觉的斗笠:“敢问一句,是不是江湖人士都喜欢这般物事?”李眠缕缕轻纱:“不尽然,大多故作神秘,少数身不由己。” 鸿武陵恍然大悟:“照此说来,我遇到的泛泛江湖之辈,都应该是故作神秘了。” 李眠笑笑:“所以才叫泛泛之辈。” 二人相视而笑,不过李眠心有愁苦,笑声短浅,酒倒是喝的深沉。 鸿武陵叫小二拿来纸笔,笔走龙蛇,不晓得在写些什么,李眠也不打搅,安静饮酒看他,不多时书写完毕,取来信封,蜜蜡封口,回交给店小二:“还是老地方,快些送去,莫要误了时辰!” 店小二恭敬唱个喏,接过扭腰便走,鸿武陵伸展懒腰,表情奇怪,似哭似笑。李眠:“公子此刻是悲是喜?可是也有心事?” 鸿武陵瞥他一眼:“悲喜参半,望穿秋水,求之不得!” 李眠:“莫要灰心,可遇而不可求,总比渴求而不可遇好些!我此番就在寻一个熟人,他曾经来头很大,如今却隐秘江湖中。”鸿武陵:“那为何寻之不见,是故作神秘,还是身不由己?” 李眠:“这我不知道,我虽一心侍奉,但我并不懂他。”鸿武陵闻言嗟叹,好似勾起无限心思:“大侠此言,痛彻我心!今日有事在身,改日大侠再来光顾,武陵定然陪酒。” “我本是无趣之人,公子自便便是。”李眠摆了摆手。 鸿武陵洒然一笑,起身拿起云纹古剑,朝凭栏外纵身而下,白袍蓝带飘舞,好似苍天白鹤。 李眠走到凭栏处,望着下方的鸿武陵,只见那年轻公子好似浪里白条,于繁华人潮中穿梭自如,倏忽间已无处寻觅,只剩下对面几位红粉姑娘,捂胸花枝乱颤,还未从方才被鸿武陵飞落的惊吓中缓释出来。 李眠摇摇头:“明明是红尘阵仗里的娘子将军,却因这一点波澜而惺惺作态,大北戎国的整体国民素质,还真的有待提高。” 话虽这般说,李眠也未忘了正经事,他走下鸿楼,在门脸左侧红柱上刻画了一只朱雀,随即拉低斗笠,擎红缨枪开道,也快速消失在京城的人流中。 而那只朱雀,在静静等待三日之后,迎来了一只厚重粗糙的抚摸它的手掌! 第37章魁门今日不见魁 来者是一位魁梧男子,轻轻摩挲朱雀印记,随即并指如刀,红柱上木屑纷飞,不多时那只丑陋朱雀,已然没了双脚。 男子做完便走,街上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像他这般无趣之人,浑然没人瞩目欣赏。 不过的确也是,着实没什么看头。 陵阳城鱼龙混杂,越是乱世浮生,越是江湖显现,这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不管何门何派,也不论何般来头,都扯着嗓子拉高调门,想要在这多事之秋里搏出一个未来。 搏好了的叫鱼跃龙门,搏不好的叫鲤鱼打挺,不过不论怎样,温侯俊政变之后,京城这锅沸水,已然将所有锦鲤用金翎箭串起,再撒上几抹盐巴,活生生晾成了咸鱼。 李眠在城中不断留下朱雀印记,他昂然行走,心中却有无尽悲伤,他背后有一只黑色剑匣,里面静静放置一把桃花剑,殷红带血,触目惊心。 李眠不敢多想,他已经许久未曾安眠,每每闭上眼皮,便看见尸山血海!他越是行走人间,戾气就越发凝重,手中红缨长枪嗡鸣作响,好似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不过他不敢妄动,因为仅仅是几日之间,他已然见到了太多绝迹江湖的人士,有死鱼眼天残脚抓飞檐倒斗挖坟的南海仙翁,有握鱼肠六指举鼎比武招亲的辽东老三,有黄粱酒睡坛三日醉眼铸剑砸断自家胳膊的洛道聊客,有温玉楼大战八荒胭脂抖粉跺脚直上青云的顺手千杨! “浑然不觉错愕,庙堂已是江湖!” 他不晓得陵阳究竟发生了何事,或者说即将要发生何事,但眼下种种已然昭示出一些端倪,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逐渐酝酿。 他没有周游的谋略与远见,因此看不清也道不明,好在是他心里面只想着太子凉的下落,但陵阳城里面的鱼龙混杂属实是越来越多了,就好像一块蓄谋已久的脓疮,等待着它爆裂四溅的时刻! 他白日画朱雀,晚上回去察验,陵阳城的江湖气也是愈发凝重。 楼宇飞檐上开始出现义贼,皓月宫殿上插满带血刀剑,京都主道上奔袭各路军马,花街柳巷中窜出拽裤裆被追杀的白衣游侠,琵琶卖唱的素衣歌女能轻易断人筋脉,马厩旁掌钉冶火的莽撞铁匠能挥手见血封喉! 李眠日夜所见皆触目惊心,他倒不是忧心自身,而是更挂念起被驱逐出宫的太子凉,好在几日之后,他找到了一只断了脚掌的朱雀,不禁喜出望外,没过多久又寻到了第二只,这次是没了羽翼的朱雀! 李眠一路查找下去,半月后已然找到了七八只,他寻了一片沙地,推演半晌后将其连成一线,随后毫不耽搁地沿路找了下去。 这般一找竟然来到了一间恢弘高耸的古旧宅邸,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和晓行夜宿一般高耸入云,门脸硕大,上梁比红缨长枪还要高上几分,梁上一块横匾,上书五个金漆大字: 大海潮生阁! 门前立一老者,须发皆白,但目漏凶光,李眠重重吐气,将红缨枪和判官笔交予他手,此地于陵阳很有名气,李眠以前因公事来过几次,因而知晓这里的规矩。 老者依旧漠然相向,李眠拱手作揖,随即不再管他,迈步往里走去。 这大海潮生阁是陵阳最出名的书院,每每有读书人进京赶考,必会在此地逗留些许时日。因为此地藏尽天下诗书,而且借阅自如,无需银两盘缠。有状元榜眼高中,求得功名利禄,皆会回来此地捐助善款。后来江湖势力纷纷掌控,因此如今此地已然是黑白分明。 李眠穿堂而过,他看不懂那些经义策论,只管观相找人。大海潮生阁占地广袤,他足足找了三个时辰,找遍了所有的藏书阁和厢房皆不得见,最后只剩下阁后的一片园林。 他脚步不停,大步流星,总算让他找到了一处马厩,这马厩平平无奇,但边上有一茅庐,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精瘦身材,却穿着云镶阁的绫罗绸缎,和身边的腥臭马槽浑不搭调,但又好似天作之合。 李眠乍见此人惊喜莫名,立刻上前见礼,魁门礼数大气凛然,左膝单膝跪地右臂横亘胸前呈握拳状:“好久不见,八师兄!” 八师兄正在清洗马鞍,闻言微微额首,并未抬眼看他:“你胆子真的不小了。” 李眠:“八师兄,眠实属无奈,我若不这样,城里这般多据点,又如何得知你的具体方位?”八师兄闻言冷哼一声:“朱雀令有多久不现于人间,你可知晓?” 李眠似有惭愧:“已有十三年!”八师兄:“那你是否知晓,十三年前为何要启用朱雀令?” “偶有耳闻,听前辈说起过,是为诛杀邪魔!”李眠把头埋得更低了。 “当年一只朱雀,死掉多少魁门子弟你可知悉?足足有内门弟子三千部众!那杀人者乃何许人也?你既知晓这般道理,为何还轻启朱雀?” 此话冰寒刺骨,毫无情感,八师兄抖手将清洗扫帚掷地,隐隐有怒气不平。 李眠闻言错愕,踉跄脚步虚浮。 紧接着他眉目紧骤,双膝簇然跪地拱手拜伏:“在下阅历短浅,不知除了你外,还有何办法能寻到太子凉!” 八师兄丢下马鞍,走到旁边石凳上稳坐,静静擦手眼神依旧冷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带你去见太子凉?” 李眠闻言微愣,随即不住扣起头来:“事关北戎国兴衰,还望师兄成全!” “太子凉已然迟暮,陵阳大势割据已成,你即便是寻到了他,又能掀起多大波澜,难不成三万魁门将士的血,流的还不够多吗!” 八师兄声如洪钟,言语如箭,每说一句,李眠便多两行灼泪! 李眠:“眠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将士都是骨肉兄弟,怎能不悲不泣!奈何朝堂奸人未除,阻拦增援者未曾授首,眠心有不甘,三万魁门好汉热血难凉,因此决意辅佐太子凉登基大位,锄奸罚恶还大道青天澄明!到时候眠自刎于琅琊山下,与三万弟兄长眠不醒也全然不迟!” 八师兄:“说的万般好听,但我只见你一人归来,也只听你一面之词!” 李眠无言以对,双拳刺入泥土,已然殷红一片。 八师兄微微嗟叹:“自十三年前,朱雀令诛杀邪魔之后,魁门便散于江湖,从此不问世事,此后至今历代门主皆信奉此道,大隐隐于世,处江湖之远,不居庙堂之高,唯有你独断专行,喜好功名利禄,非要做什么狗屁将军,有违门主旨意组建魁门军,现如今大势已去却前来摇尾乞怜,你觉得你有何颜面来见我八步赶蝉!” 李眠依旧无言以对,头颅直接磕倒在地上,清脆溅血! 八步赶蝉:“当日我代门主传授你武艺,与你算是有师徒情谊,你嘱我照料太子,我也依言照做,不过眼下京城妖孽四起,你又要兴风作浪,太子凉本就性格刚烈,你二人冲动行事,大北戎国改天换日,倾覆已指日可待了!” 说完这一通,八步赶蝉微微按下性子,指了指李觉的剑匣问道:“这是何人之物?” 李眠见提到桃花剑,心中又想到周游,立时间更显悲痛莫名:“是一位道长遗物,此人本可以随我一同入陵阳,有改天换地之才,神鬼莫测之能事,奈何遭遇不测,至今生死未卜!” 八步赶蝉不以为意:“我纵横江湖半生,未见过如你所说这般麒麟人才,即便是真的有过,如你所言也已成枯骨,说来有何意义?” 见八步赶蝉言语间轻薄周游,李眠昂起头颅,眼中已微有怒意,但转瞬便悲痛莫名,诸般感受如江河决堤,一口浊血夺口而出,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道长,你到底身在何方啊! 第38章古卷机密初相闻 李眠在八步赶蝉面前哭天怆地,有人却在西北境笑逐颜开。 西梁上朝,西梁城。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李眠面见八步赶蝉的同时,西梁城外扬起了百里尘沙。 东北境多莽原,人民勇武好战,高脚马纵横四野,遥望统御厚土中国。 其中一处莽原直面中土大地,已遭沦陷的金墉城,就是它最亲密的远方。 东莽原平日里鲜有人烟,走马吞狼皆是野蛮风貌,此日却排兵布阵密密麻麻,放眼望去皆是安营扎寨,西梁黑军暗沉的铠甲在日光里黝黑如鳞,莽原上有处高台,从此俯瞰下去皆是烈马长枪,若游龙般杀气内敛。 高台上有座行脚华盖,穆念花高坐其上,身旁伴着一位背箭将领,正是罗青红。 “这月余操练下来,比预想中要好上不少,你的练兵之法行之有效,看来南靖箭楼在兵法一道上的确底蕴卓著。”穆念花捻着云锦手帕盈盈浅笑,依旧是那副狐媚的妖娆面相。 “穆公子谬赞,青红只为报答公子知遇之恩,眼下据探马回报,佘老太君已经进驻金镛城,城内老弱妇孺尽皆撤走,看来应当是被您口中的那位道士提前转移他处。”罗青红手抚清须微微皱眉,声音依旧沙哑如斯。 穆念花闻言哂笑:“那叫周游的道士颇有几分手段,司马种道送出来的兵士尽皆还了回去,不过并不影响大局,他没有动城里那物事的根基,便不算毁了我等计划。” 罗青红微微颔首:“当初少主不让我诛杀此僚,为的便是保住城中底蕴所在,眼下这道士和李眠应当已经赶赴陵阳,我等再无牵挂,我和锦官大人应该可以筹备上路事宜了。” “不急,你可知为何当日于花萼相辉楼上我留下你,反而支走了穆锦官?”穆念花眼带桃花瞥了一眼罗青红,后者诚惶诚恐,拱手把头埋得低了些。 “青红愚钝,并不知晓。” “因为我信不过他。”穆念花语调坚定:“他虽是穆临候遗子,却没有继承其父的武功风骨,官场七尺剑也耍的并不熟练,倒是你这位箭楼外门弟子却深得杨十三爷真传,因此接下来我的计划里面一定要有你,而他却是可有可无了。” 罗青红闻言恭谨:“少主青睐着实惶恐,青红也不是喜好奉承的人,说到底锦官大人混迹官场亦不是我所喜好,若不是我等长辈皆死于同一人之手,此生青红也不会和其有甚瓜葛!” 这话说得毫无遮掩,但却是很对穆念花脾性,他眼中更显赞许,随即指指莽原下的演武三军道:“要的便是你这股子犟劲儿,今日过后你便联系锦官一起出发,先于我军进驻陵阳阻截周游李眠,我的计划不可以有半分纰漏之处,西梁军未入北戎京都之前,一切不安因素必须格杀勿论!” 罗青红闻言眸光冷冽:“少主大可放心,箭下夺魂向来是我擅长之事。” 提到杀伐之处,罗青红莫名亢奋起来,这是浴血江湖多年的侠士皆有的虎狼血性,穆念花摆了摆手,忽而抿嘴诡异一笑:“那将军临走之前想不想知道,我一直担忧而那道士却知晓的物事究竟是什么?” 罗青红闻言神色一凛:“少主这是在考验在下吧,少主应当对我放心,我只关心我该关心的事情,此等军机大密绝不会贪图半嘴。” 穆念花缓缓坐起身子,罗青红上前抬手搀扶其下了华盖:“你入我门客多年,我知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复兴衰败的箭楼,但我对你早已视如心腹,此番带你来此除了劳你操练军马,还有便是要正式告知你我的全盘规划!” 此言说罢,华盖两侧侍女随将尽皆退避三舍,罗青红见状亦不啰嗦,面色凝重的看向穆念花。 “既然少主这般说那我便直来直去,其实青红一直心有一份担忧,即便是拿下金镛城,距离陵阳亦是有九关七十六城,依次攻坚显然是天方夜谭,公子一心直面陵阳,究竟是有何倚仗?” 穆念花也面色凝重起来:“你所言我当然知晓,因此我从未想过依次攻城略地,眼下十九列国全是狼子野心,有几个真的把西梁当做天朝上国,特别是紫宸国公赵星阑这个老东西冥顽不化,我父亲年事已高不愿惹此麻烦,但我偏要直接进攻陵阳城拿下长乐仙宫!” “直接进军陵阳?如何直接进军?仅靠这莽原下的一万兵马?”罗青红满脸疑惑。 “不错,我穆家军权皆在父皇与大哥手里,那些兵权我能与大哥讨要,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兵,我所信任者唯有这一万死侍铁甲,不过只要有金镛城里的那物事,这一万铁甲便足以为我踏平陵阳城!” 穆念花的表情微微狰狞,罗青红有些沉吟不住:“究竟是何物事,能跨过九关七十六城直攻陵阳?” 穆念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本古卷递到他手中:“将军看看这是何物。” “《古弥丘纪要》?”罗青红眼神茫然,翻了半晌又喃喃道:“我看不大懂,我自幼习武射箭,鲜少涉猎典籍,这可是兵法撰述?”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穆念花神色毫无玩味:“弥丘时代乃是亘古时期的神州大地称谓,目前各国史料里也有弥丘纪要这种方志类型书籍。不过这本古弥丘却大相径庭,这里讲的东西看似水利而非水利,看似兵法又非兵法,总之不伦不类,不可捉摸。” “少主既然于莽原练兵,想必是已然参悟了此中奥义。”罗青红拱手请示,穆念花依旧凝眉紧锁:“谈何容易,这些年我联合中都府道门一同参悟,方才勉强推演出眼下这一方脉络,若想一窥全貌,几乎非人力所为!” “道门?难不成说是道家术法?”罗青红面色微微凛然,他向来崇尚箭道,对画符念咒的佛道流派印象并不良好。 “有些渊源,不过不是道术,而是道家阵法,传承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道家古阵法!”穆念花冷声发笑,声线压得很低,似乎真的是怕走漏丝毫风声。 罗青红是聪明人,当即顺藤摸瓜地说了下去:“少主的意思是,这金镛城中有几百年前传承至今的古阵法,只要掌握此阵,便可直抵陵阳城?” 穆念花嗯了一声:“这事情即便是现今道门中人亦是鲜有人知,毕竟如今的道门只有道术流传于世,布阵之法早已绝迹世间。便是此法都仅有半脚残卷,司马种道能破译的也仅有抵达陵阳的布阵文书。不过这便够了,等我彻底拿下北戎州,再和大哥割据其他封国便易如反掌!” “青红对阵法一窍不通,虽明白少主心意,但还是不明白如何靠此阵行军过境。” 罗青红一脸疑惑,穆念花闻言亦是收敛了些许。 “不瞒你说,此阵荒废多年已不知是否还能走通,但毕竟是道门老祖传承下来的手笔。古时候不乏有大智慧大毅力者开山布阵,眼下这个阵法便是于北戎州地下所布。初时为的是疏通水利灌溉引渠,后来西北境大旱连年,这阵法便荒废了,但从金镛城绵延直入陵阳城的道门地下阵道却还留着!” 此言一出,罗青红立时便了然,面色上微微泛白。毕竟不用想也能清楚,单凭这一处贯通大阵,便已是震古烁今的伟大功业:“古人之智慧当真神鬼莫测,若所言皆是真的,那岂不是西梁铁蹄可无声无息潜入陵阳内腹!” “不错,试想一下陵阳都城突兀间出现上万精锐黑军,屠城砍杀直取紫宸龙首!”穆念花说到兴奋处再次狰狞起来,但罗青红却紧皱眉梢并没有太过高兴。 “少主,青红还有一事担忧。” “你是指那个叫周游的道士吧。” 穆念花见状亦冷静下来,罗青红点点头:“若说这阵法机密当真已经绝迹于世,司马种道乃是道门内门核心长老亦只能获取点滴信息,那一个不周山上下来的闭塞小道,又如何能够清晰洞察得知此等不传之秘?” 穆念花听完,轻轻摆了摆手。 “这古卷于世面上并不罕见,基本列国都有《古弥丘纪要》这本典籍,十九列国广袤大地上遍布着阵法三千亦不是什么秘闻。真正的疏密之处在于堪舆破译之法,即便是知晓了此地有古阵道埋布,但若不懂阵眼何在、不懂何处羸弱、不懂何处阻塞疏通之法,便等同于一张废纸般无甚大用了!” “青红明了,若是无法洞悉操控,黑军下地行军便可能有去无回,更遑论以此来制衡十九列国。” 言罢,罗青红眉间皱的更紧了。 穆念花:“据司马道长所言,眼下世间能够操纵堪舆古阵法的后人已几乎绝迹,毕竟前辈都已千古,传承几经断裂,不过这金镛古阵道经过司马道长五年的勘测推演,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闪失。” “可是。” 罗青红话音一顿:“那为何司马道长需要苦心经营五年方才得以使用的阵道,一个山上小道便能随意知晓其命门所在,还能以此要挟佘老太君?” 二人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穆念花眼中的冷漠肃杀盎然如泉,他重新坐回华盖之下,手握香炉面色沉得有些恐怖。 “所以说,这道士究竟还知道些什么,既要查清楚,也要留不得!” 第39章自古最难是安心 莽原上疾风骤烈,穆念花阴沉如水。 罗青红是懂他的人,知晓这位主子又在揣度某些斩草除根的事情了。当即保持缄默放下箭匣,取出一只精铁大弓静静擦拭起来。 他完全能够理解穆念花,每一位野心家都希望掌控局势,古阵道的使用是穆念花的藏锋之物,一直周密部署且未走漏半点风声。但自从周游入世之后,这所谓的藏锋之物便如大日睽睽般摆上台面,不光毫无算计可言,甚至还有几分滑稽与可笑。 这种感觉就像两位侠客对弈生死,其中一方苦心孤诣练就的底牌招数,在对方看来竟全盘通晓般毫无藏拙意义可言。且不论对方是如何得知此间讯息,纵横天下的掌权者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无论知晓多寡,但求其有死无生! 这不是罗青红该费心的事情,他的眼中只有那把黑黝黝的铁弓。他像抚慰孩童般仔细擦拭每一寸弓身,眼神满载欣赏与怜爱,好似在端详一尊不染风尘的美人。 穆念花的沉吟只有片刻,他不再锁眉紧皱,又恢复了往日的妖娆姿态。罗青红知晓这位城府似海的少主向来这般,因而垂下眼睑并不过多探视。 “青红,命裨将擂鼓整军,我们去下方将台集合!” 穆念花的口吻不容置疑,捻指兰花英气勃发地说完便走。罗青红默然跟随身背弓箭,莽原上有一方垒筑高台,上方插着穆家旌旗,于大风中热烈招展。 二人来至将台,四周尘土飞扬,走马如流星,奔袭如蛇蟒。不多时三军列阵完毕,军容壮盛杀气凛然。 罗青红似乎是知晓即将发生什么事情,重重深吸一口浊气,将身上的弓箭绑的更紧了一些。 “诸位,赤膊相对,以示肝胆!”穆念花身旁裨将大喝出声。 军阵里行动迅速,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弃甲声响起。盏茶时辰过后,黄沙莽原上便多了一万名赤膊汉子,胸膛厚重如山,腰腹强健似虎! 穆念花微微颔首:“尔等自幼便于穆家生养,父辈皆是西梁上朝功烈义士。眼下西梁天下共主地位羸弱,四方群狼环伺,乱世动荡已生。余今日继承北安王遗志,欲替吾父重掌天下权柄,荡平四野乡寇,尔等可愿随我乎?” “誓死追随二公子,荡寇昌愿四海平!” “誓死追随二公子,荡寇昌愿四海平!” “誓死追随二公子,荡寇昌愿四海平!” 万人怒吼如山呼海啸,莽原上豪气顿生,黄沙震悚鸟兽皆溃! “很好,诸君皆我穆念花心腹,以后我等所作所为可能有去无回。诸位家眷我已托人照料妥当,二十年内减免赋税劳役,子女免试入学翰宫。开弓再无回头箭,一旦军令开拔便无悔恨之路。若未想好我不为难大家,毕竟都是我西梁子民,诸位可愿随我九死一生乎?” “任其九死图一生,任其有去亦无回!” “任其九死图一生,任其有去亦无回!” “任其九死图一生,任其有去亦无回!” 列阵继续山呼海啸,群情激昂令莽原大地汗颜! 穆念花满意点头,看向罗青红发号施令:“罗将军,三军上酒!” 罗青红领命,执令旗发号指引。有一众力士拉来一队车马,上面运载皆是大坛烧酒。有百夫长上前领受分发,十夫长组织送到将士手里。 一人一坛,红头耀眼,起盖醇香四野,醉意万里飘摇。 只不过罗青红的脸色并不大好,他并没有领受酒坛,而是站在穆念花身侧继续缄默。 因为他内心清楚,这酒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穆念花也举起一碗水酒:“诸位,我们所做功业定会杀业过重,无论对方是否无辜受难,战场上从不讲求人情冷暖。今日喝下这碗断肠酒,若是能得胜凯旋而归,我会给到大家解药。若是中途叛逃或是背弃大家,结果也只剩死路一条,尔等可情愿否?” 台下又是一阵呼啸,没有一人选择退缩或放弃。诸军举着坛子大口痛饮,西风骤烈战马嘶鸣,风裹挟着酒气还有沉甸甸地思念,朝着背离家乡的方向逐渐飘远。 罗青红望着自己空荡荡的双手,再看看台下已经微醺豪气的兵众,面色微微复杂却没有做什么实质性的事情。 穆念花看他一眼,拍拍其肩道:“将军不必介怀,你本就不是西梁子民,乃是我座上宾客,因此不需要喝这断肠烈酒。这和将军的勇武肝胆无关,我们背负着家国大业,你背负着箭楼兴衰。都是不能随意为别人赴死的牵绊之人,我都理解的。” 罗青红没有多说什么,微微拱手不谈。 穆念花笑着接过令旗,朝着下方朗声喊道:“诸位,我不能保证把你们每一位都完好无损的带回来,但我深知西梁子民从不畏惧所谓的生死!各军阵听令,签署投名委任状,各配归宗窑!” 裨将呼号传令三军:“签署投名委任状,各配归宗窑!” 一时间窸窸窣窣声音再响,一万军士声音嘈杂却井然有序。他们纷纷在一份澄黄状纸上签字画押,按上自己新咬的血手印,又将一樽人头大小的坛子挂坠在身后腰间。 做完这些,军阵继续威严列队,好似一柄柄等待出鞘的利刃般杀气凛然! 罗青红盯着那些坛子多看了几眼,这些所谓的归宗窑,其实就是一众将士的埋骨之所。但凡是马革裹尸还能保存尸骨的牺牲军士,西梁都会进行传统火葬然后炼成骨灰,而这些坛子便是盛放骨灰的最佳器皿! 不得不说,西梁死侍的种种决心胆魄皆令人钦佩。罗青红之所以愿为西梁上宾,一定程度上和穆家的治军之道颇有关联。 而这场出征前的誓师仪式还远远未完,穆念花刚要继续开口,忽闻马声从军阵后方嘶鸣而来。一众将士纷纷侧目瞧看,赫然发现一将戎装骏马疾驰入了军阵,一直来到将台近前方才勒马止歇! 马首昂扬朝天打了两个硕大响鼻,前蹄撅起又重重踏地。马上传来一声豪迈娇咤,竟然是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郎。 罗青红见状微微苦笑,似乎和女郎早已熟识。穆念花亦是满眼宠溺,刚要说些什么,一瞥间发现女郎腰间竟也带着一只归宗窑,当即便冷眉倒数气的大袖纷飞。 “念安,军国大事,莫给哥哥胡闹!” 马上女子闻言并不理睬,照旧将归宗窑捆绑的更结实了些。 “哥哥要做的是捭阖之事,岂能有儿女怜惜姿态!这一万名铁骨铮铮的穆家汉子是我西梁男儿,我穆念安亦是西梁水土养育的英雄儿女。既然都是志在报国的上朝子民,为何大家能置生死于度外,而念安就不可以?” 穆念花闻言面色冷峻,放眼整个西梁城敢于这般和他顶嘴的不过三人,这穆念安便是最令其无可奈何的一个。 原因无它,穆念安是其亲妹,穆蓝微宠溺无度,西梁城亦是无人敢触怒凤尾。倒不是说穆念安娇生惯养,此女反倒是不喜红妆闺阁,偏偏爱烈马长枪的疆场之事。 她自幼便和长兄穆青候教习武功兵法,虽未真正上过国战沙场,但也跟着青候公子平定了几番山野流寇。至于西梁女子该学习的女红胭脂,倒是她这位念花二哥哥钻研的功夫深厚。 听起来好似阴阳颠倒沦为天下笑柄,但普天之下还真没有活腻之人敢于说三道四。 “念安公主,列国征伐不是儿戏,念花少主乃是此军主帅,你既然穿了西凉甲胄,便要听从主帅调遣。” 罗青红善意出言提醒,他微微抿起嘴角挤出半边笑靥,自知这话即便说了也是等于白说。 果不其然,穆念安非但没有卸下归宗窑,反倒是举起手中长枪一挑抢来一坛断肠酒。罗青红见状立时欲上前抢夺,但还未迈开步子,少女便昂着头灌了好几大海口! “胡闹!”穆念花大袖怒挥气的花枝乱颤,但却又好似拿其无甚办法。 酒水顺着白皙的脖颈四处飘洒,溅射到微微鼓起的胸脯上四散纷飞,于烈日下盛放如硕大的冰凌海棠花蕊。穆念安喝罢打了个轻巧的饱嗝儿,摔坛掷地随即利落的翻身下马,面颊微晕绯红又不失英姿飒爽,在这莽原大军阵前别有卓然姿态。 “我只想帮哥哥建功立业,哪里是什么胡作非为?西梁男儿上战场都是同生共死,念安心意已决要随他们征战,那就必须一视同仁才对嘛!” 她昂起头,草率地抹擦两下嘴巴,随即将绑的松散的马尾发髻又紧了两下,将自己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和其他死侍一样素面朝天。不过因生长在帝王世家,姣好的面容还是满溢出尘之气,虽不及穆念花这般妖娆妩媚,但自有其飒爽英姿。 “穆青候真的是作孽深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教你舞枪弄棒!你定是背着父兄偷跑出来的,赶紧让青红兄带你回宫里去。再给我胡闹添乱,小心军法处置,毕竟是行军打仗,岂容你这般儿戏?” 满场寂静无声,唯有大风凛冽。 一众军士皆不敢多言,皆赤着胸膛昂然挺立,好似一尊尊罗汉金刚。 但穆念安却依旧不以为意:“我今日已经喝了酒,拿了归宗窑。若是二哥哥对喝酒背窑者随意使唤,那岂不是这一万将士的酒和窑都成了儿戏?” 她说的不卑不亢,一双美眸灵动狡黠。虽是单眼皮却修长如柳,一颦一笑皆自带其独有韵道。 若说穆念花是美艳近妖的奇异男子,那她便是脂粉阵里独自生长的青莲花株,美丽大方,却不妖娆。 罗青红走到穆念花近前小声呢喃:“少主,眼下军心不可动摇。既然军令已下便要贯彻执行,过于偏袒公主反倒是影响士气。” 穆念花自然懂得这般道理,也知晓眼下着实有些难做。若是顺着念安心意进行下去,念安势必会跟着他出兵陵阳。但龙椅上的穆蓝微绝不可能容忍此事发生,若是就此驱逐又难以给诸军交待,他一边颦眉细想,一边指了指念安背后的雪白马驹。 “你的翅雪是从小养到大的吧?” “哥哥明知故问,你还喂过好几次哩!翅雪已经随我剿了三次匪盗,不是圈养无用的家畜銮驾,它总有一天会是十九列国里最优秀的战骑良驹!” 提到心爱马匹,穆念安少有的面显宠溺神色。 不过穆念花却哂笑一声,随即往外摆了摆手:“你剿的匪都是跟在你青候大哥的旌旗后头的,算不上真的上了战场。我知你最心疼你的坐骑玩伴,不过越是这样,你越是不能跟我走这一遭!” “二哥哥说的什么,明明就是在敷衍念安!”穆念安闻言微微生气,不过面前的穆念花神色肃穆,罗青红亦是知晓什么似的一脸木然。 “青红,继续进行。”穆念花的语调不容置疑。 罗青红领命,随即举起令旗摆动几番。军阵里立时声震如雷,两侧跃出数千骑兵来至中军阵前,原本站在中部的步兵军士撤退到方阵两侧。 一万人的队伍分毫不乱令行禁止,中间没有一人出言滋声,足见穆念花治军的军纪严明。 来至中部的骑兵纷纷下了战马,罗青红来到将台边上,神色竟微微有些许不忍。不过穆念花就在身后,他亦是咬着银牙发号施令,又努力挥舞了几下令旗。 念安看得云里雾里,不知晓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她朝着那些骑兵看去,随后整个人便如遭雷击的僵在了当场—— 将台下的骑兵纷纷掣出刀剑,朝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战马挥下屠刀! 一时间马声嘶鸣不止,哀嚎与不甘的鬇鬡响彻天穹。放眼望去皆是大片倒下的烈马良驹,无数鲜活的生命在剧烈抽搐! 骑兵们斩马后眼神低垂,豆大的泪水无声无息流淌而下,除了隐隐发出的低沉啜泣外再无它声。毕竟战马乃是和骑兵同命相连的心系之物,斩马犹如刀剿肉身般痛彻心扉,每一位有情的将士都在竭力克制,但却没有一人发出一声怨言。 血水转瞬间染红了大地,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那是几千匹浴血奋战的良驹脖颈里的热血,冒着呜咽的热气直冲霄汉! 热血里还有一滴滴灼热的泪,那是马儿最后给予骑兵的垂暮不舍。 “这是为什么啊……你们都疯了……哥哥你在干什么!” 穆念安吓得瘫坐到了地上,她根本没经历过这种惨烈场面,当即便干呕不止捶胸顿足。那剧烈的血腥气息刺激着她的脏腑,她发自灵魂的战栗起来,埋着头颤抖着不敢看那些尸体,一股浓烈的窒息感伴随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碎成八瓣! 穆念花拿起手帕捂住口鼻,他也有些难以承受,在罗青红的搀扶下才能站稳身子:“你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眼下死掉的仅仅是马匹,一旦你去到了真正的疆场,倒在你身旁的便是如山的尸骨肉身,你连这些都难以忍受,又何谈面对那残肢断手与血流成河!”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复杂难明。罗青红知晓他的心思,静静扶着他不发一言。 “你做这些杀孽,难不成就是为了劝退我?”念安低着头闷声发问,声音少了英气与活泼,多了几抹沉稳与质问。 “却不是的,这是西梁城死侍的誓师传统。你能这般发问,说明你根本还不懂西梁城的治军之法。” 罗青红解释了一嘴,语调少有的和缓,似乎生怕再令少女伤神:“这些兵士都是念花少主培养的死侍,此番要走的去路比较特殊,只能步军行进无法使唤战马。多年以前东瀛海战的时候亦是这般。” 穆念花摆摆手,将话头接了过来:“不是你喝酒背窑便可以随死侍行军的,我说你胡闹你偏不信服。死侍此去皆是九死一生的境地,杀掉心爱战马乃是斩断后路坚定意志。你没有这些铁血多年的将士的大破大立,如何够资格进入这支光荣的军队?” 此话明显是在找借口让念安脱身此间,罗青红知晓穆念花的苦心,当即亦是出言相劝,但劝到一半话语便戛然而止:“公主,你不知晓陵阳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呲——嗖——” 长枪穿梭声响决绝入耳,穆念花和罗青红皆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置信,不远处的念安颤巍巍的站起身躯,手中拄着滴血的长枪,身后的翅雪已经轰然倒地! “念安……”穆念花面色煞白,他知晓事态已经无法挽回了。 穆念安没有回头看翅雪一眼,她咬着牙奋力挺起身子。堪堪二八年岁的少女手握赤血长枪,面对鲜血染红的大地与热泪盈眶的死侍军队,霎时间好似是丢掉了一些内心牵绊的东西,又有某些东西冲破枷锁牢笼于心底强大起来! “我知晓二哥哥你一直疼我念我,我也知道父皇老迈江山已经飘零。我虽是女儿家亦心有报国之志,哥哥能继承北安王遗志剑指中原,我也能陪哥哥走完这段路不惜任何代价!” 她说的决绝无悔,穆念花亦是热血激昂。 罗青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青红从南靖来到西梁,一直想领略的便是名动天下的西梁军魂。以前我还想不明白,直到今日我想我真的看到了一角冰山。诸军皆是勇武传魂之士,皆是西梁永世不倒之倚仗,铁血铸就之长城!” 下方军阵再次山呼海啸,一时间气势如虹杀气漫天,整个莽原更多了几许悲壮色彩。 穆念安拄着长枪来到穆念花身旁,随即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穆念花怜惜地将她抱在怀中,身旁的罗青红亦是面露不忍:“毕竟年纪轻浅,能做到这样已是实属不易。让她多休息几日,毕竟接受这些不是一日之寒。” “我现在真的觉得,我的妹妹会成为西梁载入史册的女将军,我真的相信。”穆念花捻指轻轻啜泣,虽是男子却一片梨花带雨。 而念安亦在朦胧中呢喃出声:“二哥哥……我能替你去打天下……我听到了你说的道士周游……我一定替你杀了……杀了他!” 第40章陵阳天光风乍起 当日再无话端,穆念花带着昏厥的念安回了宫中,罗青红留下收整军队,随即三日后和穆锦官会和赶赴陵阳。 莽原上的血被炙烤后渗入土地,一片赤红灼目,又留下一些故事传说。 西梁誓师之事发生前两个月,亦是李眠抵达陵阳之前两个月,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月初四。 道士周游不知一位女子将会发下咒杀他的誓言,他只知道送别了草探花,回到船上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而春雨眠江上的雪,一直淋淋洒洒的飘。 自挥别草探花之后,周游便宿醉于船舱里,不醒昼夜,大梦蹉跎。直到他喝光了船上所有的酒,才愿意到甲板上陪伴苦浮舟。 苦浮舟:“道长,不出三日,便能上岸了。”周游:“如此说来,我和阁下也要道声分别。不过连日来生离死别,还真的是见怪不怪。” “道长所言极是,习惯就好,不必在意。我终日摆渡过江,每日都在遇见,每日都在送别。”苦浮舟淡漠回应,手中摇橹不停。 周游:“如此说来,阁下比我看的开。” “哪有什么真的看开,只不过我这般相遇别离,都是平淡如水。你我也好,他人也罢,无非是摆渡过客,无恩无怨,无亏无欠。”说罢,周游却摇头苦笑,好似是想起一些心事:“此言差矣,若无亏欠,怎会相见。” “这般说来,那我欠天下人太多了。”苦浮舟赔笑道。 周游:“摆渡人,渡人渡己,功深造化,您这是广积福德的善事,即便亏欠,也是好事。”苦浮舟:“那日蚕洞前的案子,我那老友一心记挂,道长既然答应查明,切莫失了允诺。”周游拱手点头,苦浮舟又问:“那晓行夜宿的少主,现如今在何处?” 周游微惊:“您指的是丑时生?阁下不用介怀,他现在跟随一位将军,走陆路入了陵阳地界。阁下怎么突然问起他来?可是故人之子?” 苦浮舟抿嘴点头:“他爹的晓行夜宿,我年轻时经常光顾的。不过他爹的身份我不能和你说,人在江湖,有些事情不可说,有些事情也说不得。” 苦浮舟笑笑,走到船头,挥杆钓鱼。 周游迎风观江,心情舒畅,但见江水青白,举手指水问道:“阁下于江湖中摆渡,真是羡煞我也。不过如此寒日,还有鱼吗?” 苦浮舟:“有江湖,便有鱼的。倒是我这寒衣生计,究竟有何值得道长羡慕的?” “我虽游方天下,无礼无道,但却为情所困。兄弟情义所托,前辈情义所托,黎民百姓所托,浮沉乱世所托。乍看优哉游哉,实则满是牢笼。我更愿像阁下这般,做这一方天地江湖中,最悠游自在的一条游鱼。” 这话说得稍显沉重,周游没有和李眠说过太多自家身世,也从未谈过所谓的百姓黎民。他就这样把话都憋在心里,苦浮舟不知道,绣花将军也不知道。就这样神神秘秘的下山来,面朝陵阳城的方向默默行路。 苦浮舟也不是多言之人,见他怅然便顺水推舟:“阁下重情重义,心甘情愿如此,入世修行,其实更显因果。” 话音刚落,鱼竿下沉,愿者上钩。 苦浮舟收鱼入鱼篓,笑看周游道:“你瞧,天下间最悠游自得的鱼,也会因牵挂而失去自由身!”周游盯着那鱼瞧看:“那阁下,您迎风掌舵,可曾自由吗?” “方向随道长指引,我只是个摆渡人。” 苦浮舟淡然笑笑,周游有所感悟,回到船舱,一睡就是三日。三日后上了岸告别苦浮舟,骑上拐子老马,背好竹匣,抱着胖猫,迤逦向南。 南方有只孤雁落了队伍,茫然飞向远方。 它越飞越累,渐渐迷失方向。最终落在一片琉璃黄瓦的宫墙上,摇摇身子,一命呜呼。 这里是陵阳城的皇宫内院,红墙高阁,密不透风。 陵阳皇宫处在陵阳城中轴偏东,陵阳城硕大广袤,整体规划有序,唯有东侧地势高耸微有青山,这山峦便长在陵阳城里。 陵阳城亦是少见的抱山而建的都城,陵阳皇室皆居于山宫云雾之中,有一条冗长山道连缀尘世与皇庭,这条道路乃琉璃打造铺就,足足有三千台阶,谓之三千琉璃大道。 禁宫,深邃。 时辰,来到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朱门大开,进来两排人,一队宫女,一队太监,皆是行色匆匆,全部死气沉沉。 宫女队伍里有几名白毛婆婆,太监队伍里有几名背箱老者,从偏门进来便分道扬镳,太监去了乾元殿,宫女去了养心宫。 不多时,背箱老者于殿前跪成一列。 乾元殿前站着一位高大亲王,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国字脸堂,颧骨高耸。两鬓盖过耳垂,披着孔雀大氅。身上甲胄还剩部分未褪,望向殿内微微叹气。嘴角微张,露出满嘴尖利虎牙。 队伍前头是位老太监,发丝黑白相间,脸孔惨白无血,嘴唇却红的妖艳。 老太监:“邺王殿下,御医已经来了。” 邺王没有看他:“上来说话。” 老太监唱个喏,立刻摆手示意身后御医。几位老者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的往前挪了几步。继续跪在邺王身前,望着邺王靴头上的狰狞兽首,微微倒气,心底冒寒! 邺王:“宫里养你们的俸禄,可曾充足?”御医闻言惶恐,战栗不止,微语喃喃:“皇恩浩荡,毫无怨言!” “我父皇卧床,多少时日?”邺王虎目圆睁,御医:“已经三月有余,圣上本来龙精虎猛,谁知太后怀了三皇子后便一病不起,太医院一直在殚精竭虑。” 邺王浓眉微挑:“照你这般说法,我父皇染病是因为我那未出生的三弟冲了煞?”御医立时间吓得亡魂皆冒,趴在地上大声辩解,屁股撅的比天高。邺王懒得看他:“进去吧,谨慎用药,本王没下口谕之前,父皇不准有事!” “微臣定然全力施为,我等世受皇恩,自损阳寿亦要保全皇上龙体!”御医诺诺连声。 邺王摆摆手,不以为意,抬脚从面前太医头上跨过,踩着一众太医脊背下了白玉石阶,一众太医尽皆耄耋老者,哪里受得了这般践踏,纷纷面红耳赤,偶有泣血,但无一敢出言抱怨,老太监亦是经验老道,碎步赶到邺王脚前,俯**子用浮尘清扫前路清雪,惨白面庞不时瞥看邺王,一脸谄媚神色,使唤的精妙绝伦。 邺王走出乾元殿,挥手止住了老太监:“贺华黎,平身。”贺华黎堆满笑意,躬身如猫:“邺王接下来举驾去哪,咱家派小的们抬轿仪仗。” “免了,你侍候好父皇便是。” 贺华黎:“那是自然,老身侍候皇上二十年了,从未出过差池,不过眼下非常之秋,即便真有闪失,那也是这群庸碌御医的不是!” 这句甩责任的话柄说的地道,邺王瞪了他一眼:“我有说过,让你不出差池吗?”贺华黎闻言惊愕:“邺王您的意思是?” 邺王看向贺华黎眼神阴翳:“贺公公,父皇是否出差池,我说了算,不是那贼老天!” 天际一道雷光滚过,满园红杏簌簌凋落,天际浮云混杂,虽天色未晚,已然是搅乱了星河。 邺王重重后摆孔雀大氅,迈开大步昂然离开,贺华黎躬身如猫,伏了好久好久,等到邺王仪仗离去,方才被小太监们搀扶起来:“贺爹爹,您腰身早有旧疾,这般下去如何使得!” 贺华黎不以为意,嘴角笑靥更浓,嘴唇红艳更妖:“你们入宫不长,不懂的地方太多。”小太监:“现如今这宫廷,顶数这邺王昂然坚挺,您受邺王待见,咱们也都有好日子过!”贺华黎闻言笑笑,嗤笑着拍了一把小太监的屁股,随即摇摇黑白相间的头。 “在皇宫里,并不是挺直腰杆就能走的长远,有时往往越是佝偻低微,这皇城根子的龙气脉络,反倒是嗅的沁人心脾!”小太监茫然不懂:“哪里有气运,我们看不见。” 贺华黎笑笑:“那是因为,现在的你们腰板都还太直,低一些,再低一些,你越是低,看的就越清楚明白!” 第41章深宫魅影出妖邪 小太监:“还是听不懂。”贺华黎:“那便不听,赶紧进宫侍候,那群老家伙自身难保,皇帝却不能有丝毫差池!” “那方才邺王所说那般?”小太监小心看了他一眼,贺华黎眼神阴翳:“最起码现在不要!” 言罢,贺华黎支走小太监,将弓着的腰肢挺了挺,随即快步出了乾元殿,一直来到一处偏僻宫墙下方,有一武将恭敬等候在此,穿着禁军的甲胄佩刀,见到贺华黎后恭敬行礼,二人的神色都微微有些紧张:“贺公公,事情已经办妥了,所有关隘也都已打点完毕。” 贺华黎和来将互相心照不宣的笑笑,开口道:“切勿有半分差池,该检查的部分再去盘查一遍,濮东郡那边来信了吗?” “公公大可放心,邦彦将军会尽力拖住邺家军队,禁军这边您是知晓状况的,还有镖门那边,狄翁也已打点好一切关节,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贺华黎闻言点头,他看看漆黑的天幕,轻叹口气道:“大势欲来,不复往矣,家国兴衰之下庶民官宦皆为刍狗,我们现在需要时间,大家都是为了那一位做事,还望尽心尽力,咱家也当继续卑微当狗,待到开始的时候,我们再昂然挺立!” 二者又密谈几句,随即匆匆分别。 与此同时,养心宫里此刻已经乱作一团,接生产婆满手带血,宫女端盆满头是汗。宫外隔道墙却有一方青石小桌,桌上三杯两盏淡茶,两个人有说有笑,与宫墙内浑不搭调。 其中一人道貌岸然,竟然是消失于金镛城的司马种道,和其对饮之人文官打扮,戴着一品乌纱,长髯垂胸,富有光泽,眼若鹰隼,嘴唇薄如柳梢,耳垂招风如剑,手上扳指圆润,皆是羊脂籽料。 说起此人来头,正是京都执掌天文历法兴衰兴衍、撰写家国史册编年通史的大礼文官温侯俊,而司马种道出现于此,正合周游所言那般,金门师爷的背后倚仗,果然是温侯俊而非邺王! 这也印证了周游的另外一番推测,那便是温侯俊所谓的政变并非是反抗西梁,而是假借政变而支持穆念花的西梁黑军进攻北戎州! 时年七月,大礼官温侯俊发动变法革新,表奏太子凉为忤逆乱党,联合三朝老臣共计十八位当朝举证。 彼时太子凉手握骧兰军权,和其兄长邺王赵胤分庭抗礼,骧兰军谋逆的帽子被扣上后便再没摘下来过。 北戎紫宸国公赵星阑年事已高早已不问政务,朝堂外无人知晓太子究竟所犯何事,也不知那当庭举证究竟举证了些什么确凿证物,只知道太子被罢黜贬为庶民,骧兰军解散整编就此消逝,李眠将军率领魁门残部发配边疆金镛城,结果却遭佘穆庄西梁大军围剿月余最终全军覆没。 太子凉倒台后,温侯俊和邺王重整北戎朝局,眼下时已深秋入冬,紫宸国公年老体衰龙体抱恙卧于乾元殿,而后宫宫闱却于此时传出百里太后待孕产子的荒唐逸闻,温侯俊早在传闻伊始便锁闭了养心宫,此刻已然是他在此地驻留的第三十二天了。 时下,二人说话。 温侯俊:“国家大道,最不能失的,便是伦理纲常!”司马种道闻言眉间紧锁:“事情未有定论,先生最好再等等。” “我监管大戎皇家,制定礼法周章,要的便是不乱法纪,三教九流各行其道,妃子大臣各司其职,现如今世道乱了,人心涣散,便是这看似亘古不变之礼法,随着这孩子降生,也全然失了方寸!” 此话说的慷慨激昂,一派忠肝义胆之相,不过司马种道抚须浅笑,他显然是看得懂温侯俊的戏码的,只不过眼下乃一丘之貉,没必要点破迷津,就这般逢场作戏再好不过:“温大人说的极是,百里太后已经四十有三,经年未有子嗣,遂将皇帝龙床让给了三千后妃,加之其人这般年岁,突然有了龙种,而紫宸国公又多年未曾临幸于她,这般荒唐事,说出去便是满城风语!” 温侯俊:“所以我说,这孩子绝不能留!” 司马种道闻言继续抚慰他:“事情未有定论,还是那句话,温大人最好再等等。”温侯俊:“百里太后多年来执掌凤印,统御三千后妃,便是紫宸国公的朝思暮想也要经她操办一二,多年来宫内谁人不知,这百里太后才是真正的陵阳正主!” “此言在理,侍寝翻牌要过百里的手,播撒龙种要通百里的意,不然紫宸国公已过古稀之年,为何膝下仅有两位皇子?”司马种道又轻声笑笑,虽不阴阳怪气,但也没落落大方。 温侯俊:“说实在话,我还蛮喜欢这种计划生育的。”司马种道冷笑:“照此说来,太子与邺王能够顺利降生,已然是老天垂怜了。” “在下若是不在人世,二位会否更有雅兴?”正说话间,一个男子声响冷漠传来,二人循声看去,发现不远处树影斑驳,透出一位高大男子正是邺王! 温侯俊乍见邺王,表情亦是不大自然,拱手见礼但邺王并不领受。二人于朝堂里势如水火,互相都明白对方心意,因而温侯俊也不气恼,拱手面露关切:“邺王,紫宸国公可还安好?” 邺王大氅后摆,大马金刀的跨坐在二人中间,眉目凶厉让人望而生畏:“不劳烦大礼官挂心,我家父皇还需些时日,方才能顺了你的心意!” 温侯俊皮笑肉不笑,喝茶微微摇头。 司马种道见气氛冷冽,出言暖场道:“里面即将临盆,二位还是关心眼前正事为妙!” 邺王:“那你就问问你家主子,我三弟降生之后,是否还要再来一场政变,跟我二弟一同被赶出宫廷?”邺王横眉冷目,温侯俊浅笑逢迎,二人对视不语,空气中却好似有刀光剑影! 司马种道再次做和事佬:“百里太后向来对龙种管的宽泛,想当初静妃怀太子凉之时,便险些一尸两命,后来太子凉出生,静妃却入了淑刑院,在下对宫闱秘史了解不深,当初邺王降生时,想必也是遭逢此遇吧?” 邺王闻言,重重嗟叹,不过并未发作,但怒色已呼之欲出。 温侯俊见状发笑:“邺王,你和那被废太子皆非百里所生,你二人娘亲却为其所害,她执掌后宫凤印,但却膝下无子,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此番她怀了野种,更是违背伦理纲常,因此于情于理,现今你我二人已是无需再争,眼下无论此子是否降世,这对祸国乱秧,必须彻底根除!” 邺王闻言,邪魅一笑:“这倒是句人话,况且百里已然三十有七,即便是虎狼之年,生产亦本身危险重重,因此就算一会儿发生什么不详的事情,本王觉得都会是情有可原!” 三人相视一笑,司马种道:“不过有一事贫道要提醒二位,百里皇后向来喜欢纠察龙嗣,现如今自己怀了个违法的主子,她没有打掉反而选择临盆,如此明目张胆,二位觉得这中间会否有什么隐忧之事?” “的确,母后此举的确冒天下之大不韪,况且法度是她亲自制定,现如今又亲自破除,自毁清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确值得推敲!”邺王和温侯俊也想到这一点,三人沉吟半晌后,温侯俊开口:“那依邺王之意,这个孩子,我们动还是不动?” 邺王看看他,把话给送了回去:“大礼官还是先想想另一件事,百里太后这个人,你是杀还是不杀!”温侯俊饮茶,嘴角笑容越来越浓郁:“真的是越来越有意思了。”邺王看着温侯俊的嘴脸,伸出舌头轻轻舔舐自己的虎牙:“温侯俊,你是不是还知道些别的?” 温侯俊举杯敬茶,随即径自吃喝,见他不答话,邺王也不再多言,三个人就这般静静悄悄,听着一墙之隔的养心宫内的声声嘈杂,大北戎国内,唯有此二人敢于在深宫内苑嚼秘闻舌根,司马种道安静陪侍,又过了盏茶时间,墙内传出一声啼哭,三人纷纷暴起挺立! 温侯俊:“降生了!” 邺王:“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墙内忽然尖叫四起,好似是经历某种极端惊恐之事般,宫女的叫声凄厉渗血,伴随着几声类似夜猫的鸣叫,各色声音纠葛一处,霎时间又静谧下来,死寂一片,不知发生何事! 邺王和温侯俊皆是一脸茫然,快步跑到墙内探视,赫然发现宫前庭院内的寒杏尽皆骨断筋折,宫女太监倒在地上七七八八,温侯俊乃是文官,见状微微惊愕,邺王上前探视一番,冷声道:“见血封喉,是天枢彗星针!” 说罢不再耽搁,大步流星闯入殿内,脚下湿哒哒的满是水渍,低头看去竟然都是血水! 只见百里太后浑身光洁,摆着大字倒垂在床沿边上,其中一只手臂还死死扣住床边的屏风,她满头大汗,脑袋耷拉悬在床外,黑色长发盖过脸颊,凌乱黏腻的铺散在地面,脑部早已充血,只露出半只溢血的鼻子,还有一只血丝密布的惊恐绝望的眼! 那只眼睛在往外流血,从眼皮上的睫毛处积攒血滴,随后重重跌落,在地上碎裂八瓣,身边一众产婆尽皆软倒,横七竖八,暴毙当场! 邺王错愕不解:“究竟是谁,比我们还心急着下手?”温侯俊摇头,忽然,他气急败坏起来:“大事不妙!” 邺王:“为何?” 温侯俊额间出汗:“如此一来,你我都解释不清了!” 第42章局乱家人有长安 第二日,北戎国皇宫,梅渚雪浪亭。 初雪已至,南桦殿的太监不时拿麈尾轻推,将其推洒至亭下的胭脂染池内,嫣然如火,继而又荡然无存。 南瑾站在胭脂池边静默不语,扫雪的老太监也没有说话,不过还是有寒气从鼻孔里面缓缓地喷出来,在南瑾和老太监同样光滑的唇上凝结成冰。 池子边上有一盆新火,火上的清雪正在风中灼烧。南瑾瞧看了一会儿,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封未曾拆封的信,抖手丢进了埋葬雪花的盆中。 老太监:“这是武陵公子的第十三封信了,小姐。” 南瑾:“既然无望,多看无益。” 说完,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老太监轻车熟路的握住她的肩膀,帮助她稳住纤瘦如柴的身子。老太监:“夫人嘱咐过奴才,不该带小姐出来这么久,要是又发病了,奴才这脑袋可就要搬家了。” 南瑾:“我死了便是死了,不会连累您的。”她拿出手帕捂住口鼻,转过身子正准备走,忽然瞧见雪浪亭下正站着一个白皙少年,正歪着脑袋朝着南瑾傻笑。 南瑾:“小长安!” 南瑾轻声唤他,随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小长安:“我接你回去!吃饭!”小长安乐呵呵的挽住南瑾的手臂,他走路和一般男子有些区别,没有丝毫阳刚之气,反倒是有着丝丝缕缕的阴柔美感。但老太监似乎不大待见这个少年后生,当即便甩开他握住南瑾的手且阴下脸来。 老太监:“你这混账东西,是不是又偷着抹小姐的水粉胭脂!”小长安的脸上的确施了粉黛,像是女儿一般打扮的精致瓷实。闻言冲着老太监扮个鬼脸,毫不理会的又把南瑾胳膊紧紧抱住,南瑾也丝毫不去怪他,反倒是笑意凭空多了一些,冲着老太监安慰道:“他就这个样子,你跟他一般见识做什么呢?” 老太监心里不快,却不敢再去顶撞南瑾,当即诺诺连声的应和着,搀住南瑾的手腕往亭子外面走去:“奴才送小姐离开梅渚。” 南瑾是温侯俊的女儿,本来非皇亲国戚,不能入主禁宫,奈何如今温侯俊坐拥半壁江山,朝中势力盎然,因此举家享受亲王礼遇,亦无人敢说三道四! 小长安是温侯俊家中书童,年纪和南瑾一般大小,只不过他的身世却不怎么清明。他似乎不喜自己是男儿身,一直偷抹南瑾的女红,被南瑾发现到如今已有三年之久,但南瑾发觉后也未惩处他,反倒是和他平添了几分亲近。 这武陵公子说的自然便是鸿武陵,陵阳城鸿楼当家掌柜的大公子。听说在听雨楼观灯元夜和南瑾有过一面之缘,但南瑾却丝毫没有见过公子其人,不过这之后,武陵公子便开始上门提亲,但温家门高户深,武陵公子聘礼不入大礼官法眼,因此根本不能打通关节,除了送信表明心意外再无更多进境。 南桦殿,姝琊阁。 老太监:“武陵公子送来第十四封信了。”他搓搓手上老茧,工整的将信封放在朱红茶几上。 南瑾呆呆的望着桌子上的信封,身边是刚沏好的汤药罐子,小长安手里攥着手帕,学着南瑾的样子用兰花指捏起盖子,将滚烫的药液沸汤倒在白瓷沉碗中。 小长安:“看看!信!看信!好看!”小长安捂着手帕笑的没心没肺,不过的确是学到了南瑾的几分柳神风骨。 老太监对小长安一万个看不上眼,当即便喝他莫要多言,又挤兑着满是皱纹的老脸跟南瑾说道:“这后生这般喜欢女子做派,真真儿是块做奴才的好材料,过几天黄门内班院又要进新人了,索性老奴带他去去了势,也算随了他的这般脾性,不辱没了他这天生狐媚的才华!” 小长安闻得这般言语,当即便躲到南瑾后面不住发抖,南瑾轻声嗔怪了他两句,这才转过身子对老太监道:“吓着他了。本来就是苦命的人家,爹娘是谁都不晓得的傻孩子,莫要这般对待。”老太监闻言静默,随即话锋一转:“昨儿夜里,养心宫出了件不小的事端。” 南瑾:“何事?” 老太监:“百里太后及满宫人手,尽皆暴毙!”南瑾闻之无悲无喜,她不认识宫里的其他人等,自然也不关心她们的生离死别,她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小长安,小长安依旧是施了粉黛,望向南瑾的眼光温润如水,但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没心没肺。 小长安:“没事!看信!” 南瑾被他逗得发笑,心情舒朗了些,提手拿起桌上的信封将其看完,随后吩咐小长安将其拿到后院烧掉殆尽。 隔叶听春雨, 阳离红墙深。 大墨披楼阁, 身畔有佳人——信上如是说。 小长安微微一笑,拿着信件跑到后院,随即翻过院墙,不知去向何处。 与此同时,大海潮生阁前,李眠和八步赶蝉俱都坐在马车上。 八步赶蝉:“此番去见太子凉,你必须处处听我差遣,一旦有违,我立刻杀你。”李眠:“悉听八师兄吩咐。” 八步赶蝉顿了一下又开口道:“不管怎样,那只朱雀早应绝迹江湖。此间事了你就跟从我回师门谢罪,昨日宫中又传出事端,此间诸般事,只会越来越多。” 李眠默然,八步赶蝉驱驾马车,于街市上川流而过,陵阳城内依旧繁华无限,只不过人潮拥挤之中,夹杂着几分慌乱的气运。 “眠偏偏就想不明白了,单单是温侯俊政变亦或是西梁来犯,虽说都是大事,却还不至于搅动的天下纷纭,但感觉好似十九列国的人都在赶赴陵阳,为何会有这般变数?” 他疑惑不解的看向八步赶蝉,八步赶蝉叹气:“不该问的就别乱问,有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无法揣测,总之你只需要知道,陵阳这座城,已到唇亡齿寒之秋!” 马车拐过北城门,城门口熙熙攘攘,二人涌入人流后便消失不见。 三日后,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八。 陵阳西城门。 涌入陵阳的人流还在不断增多,绿林好汉、商贾豪绅、游侠浪人、官吏仪仗各有分量,在这纷繁复杂之中,一头拐子老马被人流推搡着滑了进来,马上一名青衫道士,手里抱着一只肥胖白猫,不管是猫还是人,都睡的酣熟。 这老马并不识途,茫然走街串巷,最后饥肠辘辘,顺着饭香停在了鸿楼门脸靠前。 楼上凭栏处,鸿武陵正在望风喝酒,见着了下方这古怪的酣睡道士,当即便来了兴致,举起酒壶当街便洒,谁知那道士仰起脑袋,张大嘴巴鲸吞牛饮,酒液流香四溢,道士喝的畅快淋漓,睁开了一半眼皮,慵懒恣意,嘴角笑靥渐浓。 “好不入三教九流的道长!”鸿武陵拍手称快。道士昂起头浅笑:“入什么流?三教九流不如屁滚尿流!”鸿武陵爽朗大笑:“好有趣的牛鼻道士!简直和鸿某一样,我是好潇洒的白衣公子!” 鸿武陵握起松纹古剑,手里白玉温杯,眼角含媚朝下方拱手见礼:“在下鸿武陵,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通达一二!” 道士在下方拱手还礼:“在下周游,煎炒烹炸样样都吃,花天酒地粗通门道!” 鸿武陵拍拍胸膛:“这鸿楼里就有花天酒地,道长上来便是!最近新到了一批封坛老酒,杏花三酿,不可多得!” 周游微笑满意:“如此甚好,我这老马也要最好的草料。”鸿武陵瞥了一眼拐子马:“老马识途,自然要好草温养。”楼下迎出一位店小二,牵了拐子马便往后院走,周游拍拍道袍尘土,将归去来兮围在脖子上,就这般背着竹匣上了楼。 这是周游在陵阳城的第一天,他自蚕洞惨案后骑马上路,拜别苦浮舟后亦是未敢松懈,当然指的是马而不是他,他只顾指指方向,剩下的就是在马上打盹睡觉,归去来兮趴在他脖子上陪着他一起酣睡,除了路上化缘外再无其他活动,就这般连续赶路了三个多月,毫不停留的越过九关七十六城,总算在李眠之后也赶到了此地。 只不过他是睡进来的,丝毫没有看到陵阳城的巍峨硕大,也没有感叹京城的繁华盛世,他还是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自从他被美酒浇醒的那一刻起,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鸿武陵手中的酒坛了。 鸿武陵迎风把盏,恭敬请坐,周游安静坐下,径自吃喝起来。鸿武陵看了好一阵儿,随即朗声大笑:“好一个自在道士,浑然不拘泥外道!” 周游满嘴饕餮:“我是出家人,出家人四海为家,因此这里是我家。”鸿武陵被这话逗笑了,不过他感到分外恣意,对这道士的自来熟颇为受用:“妙哉,道长来此城中,所为何事?” “遇见一些人,再送走一些人。遇见想遇见的,送走不想送走的。”道士边吃边嘟囔。 鸿武陵闻言似有感触,望风轻叹:“话虽如此,但这般活着着实太累了些。道长,武陵现在就有一事发愁,武陵遇见了想遇见的,但却不想送她走。” “不切实际。”周游看着他的眼睛又嘟囔了一嘴。 鸿武陵:“道长为何说的如此确凿?”周游:“不是我说的,你心里就这般想的。”鸿武陵闻言愁苦,举杯劝酒:“我知道我提亲后会很辛苦,但从未想过会这般辛苦。” “那真是辛苦你了。”周游眼神天真无邪的再次嘟囔了一句。 鸿武陵:“道长你是出尘之人,你没有世俗烦扰,可曾也会辛苦?我虽生就一副好皮囊,但我特别能吃苦。” 周游抿嘴笑笑:“那我比你差一点,我特别能吃。” “酒菜管够,道长尽管招呼。”鸿武陵热情大方的应和,他本就乐善好施,这一顿酒菜自然不在话下,周游浅笑,此时店小二上楼,来到桌前恭敬说道:“道长,马已喂饱。”周游点头:“把马栓放开,让他到大街上跑!” 店小二闻言微惊:“您这是何般道理?”周游笑笑:“按我吩咐便是,饭后散步,延年益寿的。” 店小二略有难色:“这城中熙熙攘攘,尽是百姓,这马匹无人驾驭,若是冲撞了行人,或者惊扰了显贵车驾,那便难以善了了。”鸿武陵打断小二说话:“一切按照道长吩咐便好,哪里这般多废话!” 店小二闻言踟躇,但不敢不从,诺诺连声,退**子悻悻然牵马去了。 喝退店小二,鸿武陵却好奇起来:“话虽如此,不过武陵确实也是不解,先生此举有何门道?”周游静坐喝酒:“找一个人,我懒得去找了,索性就让拐子马替我去找。” 鸿武陵道声妙哉:“它如何寻得?这可着实稀奇!”周游:“老马未必识途,但旧人一定识物。” 鸿武陵坐在凭栏上抱膝浅笑:“有点意思,武陵倒要看看,能让道长主动寻觅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一个烂好人罢了。”周游狼吞虎咽的又嘟囔一嘴,连日来翻山越岭,着实是把他给饿坏了。鸿武陵又问:“寻到此人后,他如何来寻你?” “无碍,老马识途的。”周游回答的很有自信,鸿武陵大笑:“一会说不识途一会又说识途,敢问这老马究竟识不识途?” 周游摆手不答,径自吃菜,每种吃一口,又过了盏茶时间才停杯投箸:“食不知味,徒增烦恼。” 鸿武陵洒然一笑,拿起松纹古剑,拔剑出鞘,嗡鸣作响。鸿武陵举起酒杯,将剑刃淋淋洒洒浇注了一遍,剑上滴水不沾,酒水顺着剑锋流入白玉温杯,鸿武陵举起酒杯,轻轻嗅过,随即仰头一饮而尽。 周游:“好剑。” 鸿武陵:“好酒。” 周游:“酒被剑杀过,味道又如何?我也试过,不过不好喝。”鸿武陵:“原来道长也懂以剑杀酒?难不成说道长也有剑吗?没见你负剑,剑哪里去了,是什么剑?” 鸿武陵一提到剑便兴奋起来,剑痴属相一览无遗,周游看看空荡荡的双手,不由得也微微伤感起来:“曾经有的,一把桃木剑,上面刻着桃花。以前我的师弟笑话我说,桃木上刻桃花,岂不是多此一举?我反讥讽于他道,竹简上画文竹,不也是传世佳作?不过桃花剑杀的酒平淡如水,这倒是真的。” “为何会这般,是酒不好吗?”鸿武陵好奇发问。 “不是,我喝的就是水。”周游的回答依旧很欠揍。 二人说话间,外面人心惶惶,一只老马撒蹄狂奔,穿街过巷,毫无章法,把陵阳城给搅和的如同乱粥。周游站起身子,走到凭栏处:“看吧,它初来此地,老马不识途。”鸿武陵:“初来乍到就把陵阳搞成鸡飞狗跳,道长你果然样样精通,既然道长没喝过古剑杀酒,那便陪武陵共饮一杯。” 鸿武陵说着,如法炮制,抽剑又化成两杯清酒。周游也不含糊,举杯仰头便喝,鸿武陵陪酒,皆是一饮而尽:“滋味如何?” “淡淡萦香,毫无血气。”周游瞥了一眼那把剑,又看了看鸿武陵的打扮,心里面似乎有所揣度,不过一句不该问的都没有问出来。 鸿武陵:“这便对了,这把古剑是家中太祖相传,从未上过战场,亏得本公子宅心仁厚,带它闯了闯这陵阳的红尘大世,在胭脂阵仗里摸爬滚打几番,杀了几樽花酒,爱了几个美人,添了几分风流,也多了几抹水粉。” “如此说来,此剑更适合叫做桃花剑。”周游笑着调侃,鸿武陵啧啧摆手:“岂能夺道长名号,此剑已有称谓,正是本公子亲起,谓之红粉将军!” 周游哂笑:“不伦不类。”鸿武陵赔笑:“武陵说笑的,其实此剑真名许久未曾现于世间,我也不愿让其现世,想来想去那便继续藏于红粉阵仗之中做个将军便好,眼下世道弭乱,明君难求,与其做王侯马前大卒,莫若做天涯一舟孤客!” 周游闻言,颇为赞赏:“话虽没错,不过世间还真的就有你所不齿的这般傻子。” “愿做王侯马前大卒的傻子?道长如此出尘之人,可曾也和这般傻子为伍?武陵倒不是反对,就怕这乱世不遇明主,道长身在江湖蹉跎半世,基业未成反倒作践自身!”鸿武陵皱了皱眉,周游浑不在意:“那家伙傻得可爱通透,与之为伍有何不可?你说的是纵横捭阖,我指的是人情世故,我所认识的傻子,就是一个可以深交的有情人。” 鸿武陵:“道士可也讲情分吗?”周游笑笑:“情深义重,就是人间大道。” 话音刚落,他指指远方街角:“你看,那个傻子来了。” 第43章凰堂别院定山河 街上人声鼎沸,一匹拐子老马穿过人间烟火,马上坐着一位绣花将军,举目四顾张望,正是李眠。 鸿武陵先前并未见过李眠脸孔,但觉此人和周游息息相关,因此也对其饶有兴致。周游于凭栏处负手而立,见到李眠亦是颇为欣喜,朗声呼唤道:“将军,将军!” 李眠闻声惊愕,瞧看向鸿楼,总算见着了熟悉的青衫道士,霎时间眉清目朗,欢呼雀跃,于人潮中大力收紧马栓,老马奋起疾蹄,昂首嘶鸣不绝于耳,一人一马于大日睽睽之下得意忘形,就这般将整个京城硬生生踩在脚下! 到了楼前,李眠跳马,一个旱地拔葱便翻上了二楼,随即便是一个硕大熊抱,将周游捆的差点背过气去:“道长吉人天相,老天自会垂怜!”周游一把推开他,笑着嗔怪道:“在下作恶多端,老天恐嫌麻烦!” 李眠激动莫名,眼角已然见红:“当日周旋那厮给我桃花剑,我当真以为你已遭逢不测,今儿听闻街上畜生肆虐,瞧见竟是拐子老马,心内便有了盘算,上马任它驰骋,还真就这般寻到了你!”周游浅笑,冲鸿武陵道:“偌大的陵阳都城,找人不易,但若让人找马,便容易的多了。” 鸿武陵笑笑,抱剑曲膝:“畜生从不轻易找人,但人总是容易遇到畜生。” “就是这般道理,将军,我的桃花剑在你这里?”周游问李眠,李眠点点头:“不错,是周旋派遣他的裨将给我的。不过我出来的急,眼下在我八师兄那里保管,道长,那蚕洞血案可是真的?” 绣花将军眉眼见红,周游闻言嗟叹:“此案蹊跷,我会查明,告慰百姓们在天之灵。”李眠闻言气恼:“都是周游那厮使得坏,还需彻查什么?” 周游摆手:“非也,这事情肯定不是他做的,若是他做的,他没必要杀百姓,也没必要留我的命!”李眠闻言错愕:“倒也是这般道理,但那桃花血剑属实是他给我的。”周游:“说明他肯定知悉一些内情,他现在何处,你为何会见他?” “自你我二人分别,这厮便尾随我等,现如今定然是入了这陵阳城,方才道长你放拐子老马,估计周游已然知晓你在此城中。”李眠略有担心,周游:“无妨,那些随你前来的男丁,此刻身在何处?他们可曾也知晓蚕洞的事?” 李眠:“城外十里之内,安营扎寨,已经委托八师兄派人送去寒衣粮草,应该能撑一段时日。蚕洞之事已然知晓,只不过他们有苦不能言,我也未强留,散了小半,剩下的无家可归,金墉城已然沦陷,因此军心犹在,还未涣散殆尽。”周游点头,李眠冲鸿武陵打了招呼,鸿武陵嫣然一笑,俊美如兰。 李眠:“道长既然无碍,那便跟眠一同去见八师兄,由八师兄为道长引荐太子凉。” 周游:“你寻到他了?”李眠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鸿武陵为人识趣,白袍翻滚下了楼宇,人潮中穿梭如鱼,倏忽间已然不见。李眠:“我上次见这位白衣公子,他也是这般消失的。” 店小二此时正在楼上,闻言接话道:“我家公子十日里要游荡五日,老掌柜早就习以为常。”李眠:“他这是去哪了?” 店小二摇头:“没人知晓,我家老爷也不知道。”周游闻言,看向繁华街市,嘴角含笑:“有趣的人。” 陵阳城中,纸醉金迷,繁华过境,时光印浅。 李眠将周游带到了凰棠别院,当初八步赶蝉便是将其带到这里,只不过没想到的是并未见到太子凉。此番周游过来,李眠更是心急火燎,直接便把他给带到了门口。但八步赶蝉并不在此地,应该是回了大海潮生阁。 “是上次太子凉不在家,还是什么其他因果,为何不得见?”周游站在门口问李眠,李眠似乎有难言之隐,想了想还是说道:“道长,和我的袍子有关。此地的丹尹上师收留了一位郡主,此人和我有些瓜葛,因此并未让我入内参拜太子。” “什么上师如此做派,竟然连将军都能拒之门外?我不认识什么上师郡主,我只认识将军你一人。因此他们对你不恭不敬,那我也可以考虑对他们不尊不重了!” 此话说的李眠心口一暖,但眼下明显不是叙旧之时,当即拉着周游朝前走去。院门口有提灯侍女,红衣素手,妆容浓艳,眉眼一挑,拦住了二人去路。李眠上前引荐:“此人是太子凉欲见之人,之前已经禀告凰姑娘。” 侍女提灯瞧看,红色灯笼略显妖异。周游脸映其上,棱角分明。侍女神色漠然,但双颊已飞红晕。 侍女指指李眠:“凰姑娘说过,你不能再随意进入此地。”李眠连连摆手:“我留在外面,你且带这位道长便是。国事紧急,千万别误了大业。” 侍女应允:“那道长请随我来,太子爷现在红花亭上。”周游将白猫交给李眠,随即跟随侍女入了内院,李眠抱着酣睡的归去来兮,牵起老马去了马厩不提。 “小兮,你又胖了不少。” 红花亭处在凰棠别院东陲,太子凉孤独静坐,身边没有老僧。 不多时,青衫道士静静来到亭中,由侍女引着坐在太子对面,二人身边是一方屏风,上面花花绿绿,绘的是锦绣山河。 太子凉乍见周游,仔细将其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虽说这青衫道士毫不华丽,但气度沉凝且丰神如玉,一时间也拿不准具体斤两:“道长,你来自何方?” 周游举起手指,指指北方。太子凉又问:“道长,你要去何处?”周游举起手指,指指身旁的锦绣山河。 太子凉:“李眠将军一直衷心护我,听闻你解了金墉之围,半途却遭逢奸人所害,实则为你惋惜嗟叹。” 周游望向太子,未曾回答,许久也都不曾说话。 太子凉:“你在看什么?”周游:“看你,相由心生,你本性不坏,李眠值得相随。”太子凉闻言笑笑,举手洗茶:“又是一个逢人看相的游方小道,此间无事,太平吉祥,不劳烦神仙,您请便吧。” 太子凉虽被罢黜,但骨子里的龙虎气依旧浓烈如昨,周游这番话出口,直接便被其定论为相士算师等下九流之辈,虽说武断,但确是帝王禀性。 不过这也怪不得太子,自从他来到江湖,前来拜谒的各方谋士已经踏破了门槛。什么样的货色尽皆见过后,对于道士这种烂大街的行当早已有些腻烦。 周游也不气恼,继续指指屏风道:“太平盛世,为何这锦绣河山,如此乌云盖顶?”太子凉闻言奚落大笑:“道长岂不知泼墨山水乎?那道长从此画中,看出什么来了?” “人潮如霓虹,烟雨入凉苍。”周游朗声道。 太子凉:“哪里来的人潮?此屏风所绘乃万里江山图,道长你真会说笑。”周游:“照此说来,大戎太子的万里江山中,没有黎民百姓吗?” 太子凉闻言微愣:“是我未曾描绘而已,你这道士为何揪住不放?”周游笑笑:“不是你未曾描绘,而是你心中便没有黎民。” “本太子心中所想何事,你岂能知悉明了?”太子凉的眼神微微黯淡,周游看他一眼,没多说话,探手摸摸面前茶具,笑道:“茶已温凉,人该上路。” 太子凉闻言才发觉,自己竟然忘了给周游倒茶,刚想补上礼数,周游已然起身下阶。 太子凉望着这青衫道士,眼中一抹青云流苏荡漾。他微微起身,不晓得该做什么,心中微微发空,手中茶杯温凉发沉。 他起身追出几步:“道长,你去哪里?” 周游大袖一挥,负手洒然离去,亭下侍女提灯阻拦,周游浅然一笑,轻轻拨开。 “话不投机半句多,人无远怀知音迟。你们家太子,还不如门外那个深情的傻子。” 周游和太子凉这场初次会面,就这般糊里糊涂的不欢而散。 其实太子凉并无过错,周游是故意不答他的话,也是故意离场不给他情面。至于具体原因他也想不明白,可能是这里拒绝了李觉的进入,可能也是其他的一些原因。总之心之所向便是路之所往,他想这么做然后便这么做了。 凰棠别院中满是红杏,偶有竹林清幽,清泉点缀,不见秋色。 回去的路上,周游和侍女踱步其间,悠然赏景,怡然自在。周游:“这是什么杏子,为何不见凋零?”侍女:“寒杏北方生,不是暖乡的物事,偏偏只在秋冬时节生艳,春二三月结果。” 周游:“那倒是稀奇物事,从未听闻过这般生物。”侍女:“陵阳城物华天宝,不稀奇的。”周游:“依我看人杰地灵,才是根本。” 侍女:“我们凰姑娘确是纶巾娘子,钟灵毓秀,造化天成,道长这话在理。”周游:“姑娘你贤良温雅,在下所指的是你。” 侍女面色绯红,素手轻掩,此时夜色初上,红衣侍女提着红灯笼,一路将周游送到了别院门口。李眠已经喂好拐子马,手里抱着喝完奶的归去来兮,正和凰丹尹说着话,见周游出来,立刻引他与凰丹尹相见:“道长,这位是凰丹尹,太子凉的门内幕僚。” 凰丹尹一袭紫衣,束发高冠,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着浮雕指甲,背后孔雀大氅修长七尾,三名侍女恭敬手托躬身跟随,周游乍见这般排场,没有丝毫情感波动,礼貌性的冲她笑笑,随即并未多言半分。 凰丹尹见他这般,还以为是周游为人拘谨,当即主动开口道:“道长,太子的茶好喝吗?道长此去何往?”说罢微微施礼,做的竟然是峨眉的礼节手势。 “三分苦涩,七分矫情。我想去哪就去哪,不劳烦姑娘挂心。”周游瞧见了凰丹尹的礼数,脸色忽然沉重了几分。 他说完便走,凰丹尹眉间微凝,李眠略显惶恐,忙叫住周游慢走。 “道长,凰姑娘知晓道长乃学究天人,特在此礼让恭候。况且凰棠别院是人家地界,咱们还是守些礼数为好。” 周游闻言笑笑:“将军要守便守,在下要去鸿楼喝酒,其他事明朝再说。” 凰丹尹闻言微微仰首,神情微凛,冷艳卓绝:“道长可能还未明白,这凰棠别院,不是你想走便走的地方,这太子,亦不是你想见便能见的人!” 话音方落,四周竹影斑驳,隐隐有乱流鼓动。李眠手擎红缨长枪,将周游护在自己身后,周游将白猫接过,满满地抱在胸怀。 李眠:“凰姑娘,道长本就是游方心性,并无恶意。林子里的江湖兄弟,没必要这般逢迎!” 凰丹尹不理会李眠:“我要听这位道长跟我说,为何初见我便如此敌视?自从我入得江湖,还从未有人敢和本座此般说话。今日道长必须留步,我要听听你这牛气冲天的道士,究竟是何般来路!” 周游指指凰丹尹的紫衫:“你应该也是修行之人吧?这世间诸般人,无论喜怒哀乐,无不都是修行,法门不同而已。既然都是修行,那便是殊途同归。照此说来你是何般来路,我便是何般来路了。” 凰丹尹抿嘴浅笑:“道长那你说说,我是何般来路?” 周游举手轻指:“紫气东来,正所谓一气化三清。你身披紫霞,头戴高冠,沾染帝王龙气,自然龙行虎步。不过毕竟是巾帼女子,红梅花装。纵然道法天成,运筹帷幄,但家国朝堂气息太重,自然理解不了我的境界!” 这言语挑衅直白,一针见血。 凰丹尹有失颜面,妆容冷若寒霜:“大话说的狂妄,你是何般境界?”周游摆摆手:“无门无派,无根无萍,无方无向,无官一身轻!” 李眠恐再说下去,二人隔阂更深,当即便向凰丹尹说和,凰丹尹却仍不放行。 凰丹尹:“你想离开此地,总该有个理由。还有,太子凉你究竟是帮还是不帮?”周游撇嘴:“酒不好喝,姑娘太多,这理由应该够了。至于太子凉,你放我出去,我就帮他回宫。他这事情不难办,全凭在下心情!” 凰丹尹:“我凭什么信你?空口无凭,你得留下些信物。”周游:“我平生就三样东西,一只白猫,一匹拐子老马,一把桃花木剑。你想要哪个便拿去罢了。” “好穷的道士。”凰丹尹傲然哂笑。 周游神色严肃:“因为我是真道士。”凰丹尹凤尾大摆,转身款款入门,身后一众侍女提灯跟随,排场浩大,凌驾众生。 “今日我放你走,若是你做出出格之事,你身边这位将军,永生永世会被大北戎国放逐!” 她没有去多看周游一眼,也懒得和他再多说一言。不过她的脸色微微泛红,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敢这般触怒于她,这个毫无来头的素衣小道就这般浑然不把她放在眼中但偏偏奇怪的是,她竟然不会感觉特别的愤慨,只想赶快离他远远地,至于为了什么,她自己也想不清楚。 人群走后,天色更浓,李眠和周游站在门口,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 李眠:“道长,你是不是和太子凉闹了不快?又为何对凰姑娘这般?” “没有,我向来对峨眉门徒都没好脸色,这是我师父教我的,她所在的凰门定然和峨眉有些关联,方才她做的是峨眉礼数,而峨眉于我来说,可谓是水火不容。” 周游说罢,回身便往外走,李眠快步跟上,略显焦急:“道长不愿多说我便不多问,那太子凉那边究竟谈的怎样?” “不怎么样,我不懂他,他不懂我。” 李眠闻言略显尴尬:“那道长还愿意相助于他吗?” 周游看看他的眼睛道:“将军,你必须搞清楚一件事情,我之所以来陵阳,不是为了这个所谓的太子。而是为了帮你补上那最后一朵花。”他指指李觉的衣衫,李眠闻言,眼眶湿热,感动莫名。 李眠:“有道长此言,眠一定能把她从苍梧国给带回来!”周游:“时过境迁,她可能已嫁为人妇,究竟若何,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李眠闻言黯然:“道理我懂,道长能帮我,已然是感恩不尽。” 周游:“我们去正街上,我刚刚给他甩脸色无甚大碍,你不要心有芥蒂,最后我能把他扶上帝位才是真的,不过要扶这个傻太子,还得须从江湖入手。你去找你的八师兄,将桃花剑给我拿回来。剑不在身边,总觉得差些意思。” 李眠:“道长喜欢便好,不过不见太子凉,单凭你我二人,确定能够在陵阳掀起风浪?道长一人能解金镛之困,我自然是信的,但陵阳卧虎藏龙,如今天下江湖各方势力齐聚,朝堂上邺王和温侯俊平坐江山,这盘大局,目前来看,金镛城绝不能与之相比拟!我担心你我二人势单力薄,无法撼动这大戎江山!” 周游:“我不这么觉着,随随便便打个天下,把江山社稷丢给太子凉,然后挑拣些阳春白雪,银杏红梅,我们带着红尘大世里最美的姑娘,抱着小兮,牵着老拐,寻一处没有江湖的地方,竹柏青青,山高水长,姑娘茶煮的好,我们酒酿的香,终日想的是余生无多,没有外面的挂肚牵肠,醉里大梦随便一醒,便睡过了盛世半场!” 周游说完笑笑,洒然前行,李眠望其背影,心中安稳如山。 李眠:“道长,咱们这样活着,也挺好。” 第44章不可知人知刀剑 当夜二者无话,不过就在此夜,遥远东北境的太京州却躁动起来。 时间还是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八,临近子时。 太京州,剑门山门,此刻篝火通明。 张太白出关下衍羲山的消息不胫而走,江湖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皆来拜谒恭贺。即便是往日敌对的门派亦是送上拜帖,不敢有视而不见这种率性行径。 江湖也是满溢人情世故的,沉默是金这种品格在大派交往中并不适合。而且此番出山的前辈乃是十门首座的大掌门张太白,于情于理都必须把逢场作戏搞得各自出彩儿。 一连月余,往日里大雪封山的太京州不再冷冷清清,剑门硕大清冷的山门门槛也不再门可罗雀。天上飞着道贺的信鸽秃鹫,地上跑着拜谒的流行走马,本不擅于逢迎客套的剑门弟子无奈终日迎客,但磨破了嘴巴也挡不住这万邦来朝的势头。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名字,那就是张太白。 不过此时的张太白并不在意这些,他回到门派后便闭门,直到这天夜里才孑然一人离开了屋子,朝着门派内招待外宾的行府默默独行。 子夜,孔家行府,冬暖阁燃起了新烛。 暖阁内还是熟悉的两位江湖老人,张太白和孔慕贤,围八仙桌抱炉对坐。 “我就知晓太白兄一定会来寻我,这月余里受尽了天寒地冻,倒也是颇为值得。”孔慕贤笑着为其沏茶,这次茶水烧的够快,比在衍羲山上熟了不少。 “啪——”一枚信封被丢在茶具旁边。 “孔兄向来聪慧,我也不拐弯抹角。这信中提及北戎州出现了剑意,究竟可信度有几成?”张太白眼神如鹰隼,能看得出他所问之事对他极其重要。 在此等人物面前,孔慕贤少有的不敢摆架子:“千真万确,我天机阁的消息从未有过差池。此乃状元榜里截获的消息,北戎州金镛城外通往庐陵的官道途中,具体所在乃是一处蚕洞,出现过张太京的剑意流转!” “你又未真的见过剑意,如何得知所言确凿?”张太白继续紧盯着他。 “凭我等多年的交情,我看过老友出剑,虽已经登峰造极,但和蚕洞处留下的剑境还有一定差距。而且蚕洞处仅仅留下不到四处剑痕,却足足死伤了数百人众,敢问太白兄若是给你四次出剑机会,你是否有信心杀死这般多人?” 此话出口,张太白微微默然,半晌后再次开口:“光靠内力和招式的确难以做到,唯有无上剑意支配下的躯体才可以达成,查到拥有剑意者是何人了吗?” “有些眉目。” 孔慕贤似乎一直在等他问这句话,从身旁取出几张宣纸递了过去:“资料不多,便于阅后即焚。此人乃是不周山上修行的道士,姓周名游,年岁尚且清浅,最近也是初次下山,具体目的未知,不过最近应该是抵达了陵阳!” “陵阳?”张太白闻言踟躇:“一个及冠之年的青年道士,从何处得来的我派剑意?老友应该知晓,当年偷盗我派剑意者乃李岸然这厮,难不成说这小道士见过了李岸然?” “很有可能,太白兄再看看这些。” 孔慕贤又递过去几张宣纸,随即将之前那几张纸放在蜡烛上全部燃尽。张太白接过阅读一遍,神色又揪紧了几分:“南戎州,怀化中候府?” “不错,本来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最近托某个人的福气,天机阁顺藤摸瓜找到了很多线索!” 孔慕贤笑的微微诡秘:“就在不久之前,李岸然的长子李擎苍血洗望鹄楼南戎州剑门分舵,此事老友已然知悉。不过我们查到他不单单是为了此举,更多地是为了调查十三年前发生在此地的一桩血案!” “什么案情?你指的是当年那里发生了一些事,牵扯到了李岸然和我派剑意?”张太白不愧城府深厚,听闻分舵被剿灭之事亦是不发情绪,依旧顺着思路询问最重要的事端。 “太白兄自是聪明人,向来一点就透。” 孔慕贤简单恭维,不过意不在此:“根据我得到的线报,当年在怀化中候府究竟发生什么已不得而知,不过这叫周游的道士彼时还是孩童,和其两位师弟一起被师父带着会见了李岸然。假若剑意真的出现在蚕洞,那就必然在周游身上,也就是说李岸然在十三年前于南戎州就已经将剑意交予了他人!” “三位道童,为何选了他?为何不选那位师父?”张太白疑惑不解,但孔慕贤听闻此话却面色泛白,随即朝着张太白耳畔稍稍靠近了些。 “据我所知,另两位道童一位和其年纪相仿,此刻已然是西梁穆家二公子座上宾客。另一位年岁还是尚浅,十三年前还在襁褓之中,如今依旧在不周山上具体身份未知。李岸然没有选择这两位我不知其缘由,但为何不选择那位师父我倒是知晓的!” “为何?”张太白似乎想到了什么。 孔慕贤连连摆手:“想必我提及十三年这个年份,老友也想到了某些事情,你为何命门派锁剑止杀?十三年前天下江湖云动的最大事端是何事?已经不用老朽点明了吧。” 他说罢静静喝茶,张太白却因此而微微惊讶:“难不成说,这周游的师父是当年我所诛杀的不可提及之人?你上次和我说他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被关押在了诸生浮屠?” 孔慕贤点点头诡异一笑:“不错,太白兄不信可以自己亲去探视,反正以兄台的本事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就在那已经陷落的苍梧上京的不可知之地,老友一探便知我所言真假!” “那倒不必,儒门天机阁向来未有虚言。”张太白静静抚须眼神冰冷,他望着暖阁外的大雪看了半晌,随即悠悠叹息出声。 “照此说来,李岸然断然不会将剑意传给此僚,不过这周游是那人的徒弟,他此举我还是想不通透。” “不光是剑意,我再卖一条消息给老友,当年李岸然给到周游这厮的武意,据我所探视应当还有刀意!” “你说什么?李开棠的刀意?” 张太白这次是真心惊愕到了,孔慕贤神色郑重的点头,随即亲自起身将暖阁的窗棂快速关上锁紧,好似是真怕窗外的大雪呼啸走漏丝缕风声。 “我说句实在话,孔某纵横江湖与官场两道多年,这刀剑两意也真的只是道听途说。世人从未得见过,毕竟连太白兄都施展不出的武学,被传的玄而又玄也就不见怪了。” 孔慕贤静静倒茶,没有抬头看对方的眼睛,而是静静盯着茶杯中烛火摇曳的影子。 “他为何要这么做,这简直是欺师灭祖的行径。”张太白色厉内茬的低吟,声线中轰隆好似闷雷,看起来气的并不轻巧。 他看了孔慕贤一眼,后者还是低头喝茶不看他。 “其实告诉老友倒也无妨,说起这刀剑两意,其实要从须弥时代两大门派建立伊始说起。” 孔慕贤见张太白松了口,当即立刻笑脸相迎:“若是老友不弃,也没有涉及门中秘辛,可以和孔某说说,孔某愿闻其详。” 张太白:“这倒无妨,说起我剑门初始,那是比北安王治下还要久远的须弥时代。神州大地上并立二十七个国家,没有像西梁这般天朝上国统御存在。” “这我是知晓的,二十七国并立时期,现今的十九列国就颇有其几分传承,难道说刀剑两门从那时起便开了山门?” 孔慕贤一脸的饶有兴致,儒门最喜好查阅天下典籍,也最崇尚调查世家秘辛,因此才会有像天机阁这样专门的情报组织存在。不过每个江湖门派的建派历史皆封锁门中,要想得知除非主动告知,调查取证往往是不可取的。 因此眼下有剑门门主亲自告知,孔慕贤当然洗耳恭听。 “不错,27国并立的局面持续了两百年,刀门成立于须弥235年,剑门成立于须弥246年。”张太白朗声道。 孔慕贤微微沉吟,思虑半晌后方才问出一嘴:“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据我获取的野史听闻,剑门首代门主乃是张太京,有传其出身于刀门,乃是刀门首代门主李开棠的师弟,不知此话可是确凿?” 此话属实论及了门中禁忌,不过张太白却并未因此不悦:“儒门的消息真的让我大为领教,你所言尽皆不假。他二人因武学理念不同而产生分歧,最终分裂为两大流派,也就是刀剑两门。” 张太白顿了顿,随即继续说了下去。 “刀剑两门互相势如水火,不过刀门成立在前底蕴深厚,因此门派相争中刀门一直处于上风。须弥258年,李开棠于少阳山会战十方剑门分舵,最终我太京老祖战败饮血。刀门众挥舞屠刀围剿我剑门弟子,逼迫剑门收缩势力隐居入东北部的衍羲山内,而刀门则在右江州少阳山建立门庭,正式传承所谓的刀门正宗。”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孔慕贤听完后感慨一嘴,言下之意呼之欲出,很明显指向了正在杀戮袭来的李擎苍。 不过张太白却浑然不以为意:“都是后辈小打小闹罢了,李岸然那厮不好好管教自家的狗,我坐在家中替他收尸再好不过!当年我能率未锁剑止杀的剑门众驱逐其渡江潜逃,现在依旧可以让他们打道回府亦如往昔丧家之犬!” 此话说完,豪气顿生,暖阁窗棂尽皆鼓荡爆开,烈风呼啸好似龙蛇过境! 孔慕贤是见识过张太白的手段的,当即抱拳拱手又是一阵赞美奉承。张太白见他这般微微哂笑:“孔兄莫要说那些油腻言语,你能做到一门一国之主,本事于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般推崇我就有些虚妄了!” “我知道太白兄是利落之人,也就是说此二人在离世时各自留下了自己的武意传给后世?那这刀剑意究竟是何物事,还是说仅仅是功法口诀?” 孔慕贤试探发问,张太白闻言却凝眉起来:“刀门究竟是何物我并不知晓,但武意这种东西可融汇万物,有缘人观之而超凡入圣,无缘者观之而不识庐山。剑门剑意告知你也无大碍,因为我还未得见真的有领悟其道的人物,即便是那周游我亦是不大信的。毕竟我浸淫剑道已逾四十载,若是我都瞧看不出端倪,我不信世间真的有人可以参悟!” “那是?”孔慕贤闻言微微挑眉。 “一柄桃木剑。”张太白说得有些随意:“早些年被李岸然那狗贼盗走带到了南戎州,现在若是真的被那道士继承了剑意,那他应该已经背着那把剑了。” “桃木剑遍地都是,属实是难以辨别了。”孔慕贤顺嘴接了一句,他印象里的张太白就是这般满溢自信,即便是自悟不出剑意依旧是从不否定自己。 当然,张太白有其狂傲的资本,而对于这种自我尊崇的人,孔慕贤也知晓如何迎合应对:“看来李岸然也未曾悟出剑意,自己也不想让刀门众领悟仇家的剑法,索性寻个无牵无挂之人来妥善继承。” “大言不惭!”张太白重重冷哼一声:“领悟一门至高武意已是世所罕见,刀剑两意融会贯通加之于一身者可谓是天方夜谭!世间怎可能会有此般人物出现!” “那若不是人领悟了刀剑意,而是刀剑意选择了人,会否有这种情况,又该当若何?”孔慕贤适时的递出一嘴假设,张太白闻言面色更白几分,神色上也更加古怪复杂几许。 “若真的是老友所言这种情况,那此人要么痴痴傻傻变成疯子一个,要么嗜血弑杀变成外道邪魔!” 二人对视良久,桌上的烛火被大风吹熄,屋内霎时漆黑一片! 孔慕贤:“据探马回报,蚕洞的确是死掉了几百名无辜百姓,老幼病残,无一生还!” 张太白:“我还是不信,顶多就是和他师父那般罢了,十三年前我能率众诛杀邪魔外道,十三年后依旧可以替江湖清理门户孽余!” 孔慕贤闻言朗声大笑,拍案而起:“孔某此番北上要的便是这句话,既然太白兄重拾江湖义气,那么我们可以聊聊这锁剑止杀令了!” “你究竟要做何事,于我等究竟有何裨益?孔门主最好明说。”张太白似乎有些不悦,论说话他并不及孔慕贤,眼下寥寥数语一席攀谈,已然感觉到又被其带着走了。 “自然是大有帮扶,眼下刀门来势汹汹,若是不解除锁剑,剑门众无辜受戮不是长久之计。再有便是眼下天下大势,眼下太京州复兴在即,老友若是想重回须弥愿景,那便和我一起劝诫州主用兵陵阳!” 第45章大祸伊始皇榜出 且不论当夜二人又说了什么,陵阳城里的周游大梦酣睡,自然不会知晓这些议论纷纷。 从凰棠别院回来第二天,陵阳城,正祥街上。 道士和将军,在人潮中拥挤向前。 周游:“前两日我们去见太子凉,门口侍女不让你入内,具体缘由你还没和我说。”李眠闻言,神色微黯:“她们怕我性情用事。” 周游目不斜视,负手昂然前行:“这话怎么说?” 李眠:“凰棠别院中不光有太子这一位朝中人,还有一位郡主唤作灵瑜。此人和我有些瓜葛。她是镇远将军周白笙的女儿,周老将军老来得女,视为珍馐,灵瑜郡主幼时便被送入宫中,同皇子公主们一同伴读,不过,这位周白笙,是邺王的人。” “邺王手握大戎军权,温侯俊掌握西梁势力,这不稀奇。”周游示意他继续。 李眠:“之前我曾和道长说过,为我绣花的姑娘,是车骑将军马凌甫之女,马凌甫和周白笙都在邺王麾下,五年前邺王意在濮东郡屯兵自重,二十万大军远在边塞刚好对峙朝中太子党势力,因此借苍梧扰边为由发兵濮东郡,表面上以拒苍梧,实际上暗地拉拢勾结,而这拉拢的方法,就是将周白笙的女儿灵瑜郡主下嫁过去,和苍梧的盟后朝廷和亲。” “盟后朝廷?照你之前所言,苍梧国不是早就陷落了吗?” 周游问他,李眠摇摇头:“所谓盟后,指的便是三大会盟之后,所谓三大会盟指的是天下三分割据时期,西梁历六十八年至八十三年的十五年动荡,史称为长临之乱,苍梧国地处天下中原,成为了会盟战最后的主战场,这场列国大战直接毁了苍梧,仅存不足三分之一人口苟活下来,在苍梧西南边境建立了临时朝廷延绵至今。” “很难想象这亡国之举,究竟埋葬了多少魂灵枯骨,又犯下了多少不可言说的罪孽。”周游轻叹口气,少见的满眼慈悲,李眠也跟着叹气。 “我父亲和我说起这些事,他经历过那段时期,其实三大会盟无非就是反抗西梁的诸侯之战,苍梧被毁掉的大半国土也至今未曾恢复,不过诡异的是各国都没有再去踏足,可能是都不想再触碰那段侵略回忆,也可能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总之家父曾说过,那里现在就是人间炼狱般所在,但究竟变成何种模样,我不知悉。” 周游听到这里,已然明了来龙去脉。 “如此说来,苍梧的确是蒙冤深厚,不过列国侵吞也是世间常态,谈不上孰对孰错。后来便是你所说的,周白笙让车骑将军马凌甫的女儿顶替灵瑜出嫁,其实真正应该下嫁的是灵瑜郡主。” 李眠:“不错,不过灵瑜为人狡猾,老辈人根本拿捏她不住,本来温侯俊也想嫁女和苍梧交好,但其女南瑾是个多愁多病身,苍梧人不喜欢,温侯俊也没办法,听说最近勾结上西梁之后,温侯俊有意嫁女给西梁穆公子,不过是否确凿,还未可知。” “听你话中语气,似乎对那灵瑜郡主颇有成见。所以说你听闻灵瑜在凰丹尹那里,便想进去掳了她?”周游半睁眼皮似笑非笑的逗他,李眠却憨憨傻傻没开半点玩笑:“我没想好!反正这事情不可能这般了断!若不是她古灵精怪,我家娘子就不会下嫁过去,怪就怪在灵瑜喜好剑走偏锋,而我家娘子太过任人摆布!” 他越说越气,捶胸顿足,四下里行人惶恐避让,生怕受其波及。 青衫道士摇摇头,笑着拍了一下将军的后脑:“一介莽夫,还让我替你操多少心?”李眠见周游怅然失望,心内委屈,周游也知其心意,并未过多怪罪:“你所思所想,我尽皆知晓,你做事莽撞,不念后果,我虽喜爱你这般性情中人,但眼下你要做的事情,容不得你莽撞,你可知晓?” 他的话温润绵绵,好似在劝慰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李眠倒是十分受用,他常年在军中过刀口舔血的日子,知晓周游是真心对他好,因此意气勃发,腰杆子挺了笔直:“还和以前一样,一身肝胆一杆长枪,全凭道长驱策!” 周游轻拍其肩:“那就暂且放下不忿,着眼于眼前事端。”说完此话,李眠倒是打起精神:“道长,若说起事端,倒还真的有一件。” “何事?” 李眠:“几日前,百里太后难产死在宫里,一众产婆和宫女也尽皆受难!当日邺王和温侯俊尽皆在场,如此一来凶手便说不清了!”周游闻言丝毫未有惊讶,还是照旧的半睁眼皮:“竟有这般事,你确定是他杀?” 李眠:“那么多宫女产婆,不可能同时离奇暴毙,我问过一些消息,杀人手段貌似是天枢彗星针,这种针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暗器,而且是我所属的魁门暗器!不过魁门中人不喜庙堂之高,一直以来都是处江湖之远,唯有在下在朝为官,此番太后行刺,或许不是魁门中人所做,而是有意为之,搅乱局势!” 周游点头:“你跟随太子凉已是众人皆知,如此一来的话,你和太子凉反倒是最脱不了干系!”李眠:“正是这般道理,而且太子已经隐居,有口不能辩解,朝堂里乱泼脏水,也全然无可奈何!” 青衫道士笑笑:“有点意思,照此说来,这案子牵扯到了太子、邺王、大礼官三方,任何一方都有可能是凶手,谁都可能是贼喊捉贼,谁都可能会装疯卖傻!这便是棘手的事情了,你方才说太后难产,那到底是产了还是没产?” 绣花将军摇头晃脑:“并不清楚,不过据我所知,北戎国皇帝应该早已老迈,如何再临幸太后生下皇子?这也是疑点之一,此子生父朝野上现如今也议论纷纷!剩下的眠知晓不多,不过听说当晚屋内有异响,究竟是何原因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听流言飞语讲,异响来源应该不是人!” 周游并未被李觉的话吓到:“这便很明了了,要扶太子凉,便要侦破此案,掌控这场案情,便可掌控朝野脉络!”李眠:“就是这般道理,再往前走,便是皇榜所在!” 周游:“皇榜?” 李眠指指前方,人潮尽头,一方宽阔广场,中央一根绕龙铜柱,铜柱前趴着一只硕大紫金麒麟塑像,麒麟嘴角大张,里面衔着一个黄色卷轴,卷轴呈开启状,上面密布文字,尽皆浇灌金漆。圣旨下方,人头攒动,周游命李眠开路,挤到前方瞧看一番。 周游:“是皇帝的口谕。” 果不其然,圣旨上所写便是宫中所发生的命案,只不过相较起来,比李眠所言多了几分详实,不过案情真相却丝毫没有定论。周游:“这上面写道,孩子不知去向,说明应该是生产了下来,但凶手仍未有定论,因此邺王和温侯俊,此刻也都有嫌疑在身,那到底谁在演戏,进宫一探便知!” 李眠诧异:“道长你要进宫?” 周游指指皇榜:“上面写的清清楚楚,广邀天下志士,进宫稽查此案,为何不可?”李眠立刻摆手:“太过凶险,可能有去无回!”周游大袖轻挥:“那便任其有去无回!”二人说话间,忽然有人轻拍李眠肩膀,李眠回看那人,已于人潮中消失不见,而李眠手中却已然多了一封赤红色的书柬。 周游瞧看一眼,微微笑道:“江湖有事,请打招呼!” 李眠摊手细看,红色请柬上书二字:拜帖! 周游浅笑:“你们江湖中人,做事情也喜好排场,估测一下,谁送来的?” 李眠:“不清楚,江湖中不乏有好事者,每每出现事端,都喜欢场面造势。现如今出来混的,没点身份牌面,还真不好意思亮家伙。有牌面的便是高手,下面有人托着,身侧有人捧着,江湖中立块牌坊,无论三教九流,逢人必亮牌子,这都是规矩。” 周游:“俗不可耐,不如喝酒。” 二人回到鸿楼喝酒,鸿武陵并不在,不晓得去了哪里。 百里太后的事搅动的人心惶惶,陵阳城煎熬的像是油锅中的过江锦鲤,迎来送往各种消息铺天盖地,添油加醋捞鱼上桌,汤底淋洒便又是一出好戏,看戏的江湖侠客们推杯换盏,每多上一条鱼,便多了三四张嘴巴吐出风言风语,有的口味较重继续添油加醋,七八双筷子一起捅破鱼腹,将好端端的清白鱼肉,硬生生给搅和成了稀巴烂,只剩下一只嘴角微张的鱼头,有口莫辩,眼神瞪得溜圆,瞧着吓人,又满溢心酸。 三日后,广场上人声鼎沸,四面酒家里坐满金彪大汉,桌上码着连环斩马刀,举坛喝酒胡子拉碴,满堂打嗝满嘴黄牙;桅杆上吊着绿林豪客,拐子流星横亘街道南北,走钢丝玩流火,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凭栏上倚着白衣剑客,玉笛横箫,锦衣玉带,男侠女侠,卿卿我我;楼顶瓦檐上趴着丐帮兄弟,破衣烂衫却目光澄澈,人手一根腿骨,上面挂着卖身葬父的笔墨;远处塔尖上站着黄衣僧者,单脚禅宗,头顶立一野鹤,大官道上满是门派旌旗,个个走路带风,人人别具一格。 喝完酒,周游和李眠走在街上,渺小如尘,但乐得热闹。 李眠:“现如今行走江湖,一定要注意排场,有条件的和庙堂搞好关系,没条件的搞些群众基础,总之场面要足够大,方才能以壮行色!” 周游:“江湖也讲求人情练达,这倒是第一次听闻,世代变了,果然不可同往日而语。你是江湖里的人,以前都讲江湖不问世事,为何朝堂里死了太后,江湖反倒起了波澜?” 李眠:“现如今的江湖,载的都是官船。现如今这种江湖,生意都是风生水起的。你看楼上那些锦衣侠客,随手甩个暗器,都是二品乌纱!” 周游遥望凭栏处:“那楼上那些乞丐又怎么说?”李眠:“他们不一样,他们才是真江湖,而且八方十门真正的大门大派还未亲临,北戎州处在苍梧与西梁之间,苍梧陷落后其战略要位最为重要,因此各方诸侯封国皆有某些想法,不管是什么想法,只要有些上得了台面的药引,他们便可以随后大做文章,至于眼前这百里太后案情,做个导火索再好不过。” “别管那些真真假假,分辨不明的东西,尽量不要乱说。”周游再次叮嘱李眠,李眠点头领受,二人来到紫金麒麟边上,周游负手而立,李眠持枪傍身。 周游:“此次江湖盛会,是谁发起的号召?” 李眠:“镖门的人,背后是宫中势力,不过具体未知,根据旁边酒楼店小二的口中所言,是一群穿着乌纱的英雄好汉,不过好不好我不知道,全是汉子这倒是真的。道长你不是要娶天下第一美人吗,可以关注一下眼下的陵阳城,这城中也有不少女侠,还真都挺漂亮的,道长你可以随意挑选,不用担心找到丑女,你少涉足江湖可能不知道,长相不过关的,根本上不了此刻台面。” 这论调周游还真的是第一次听闻,好奇问道:“那男侠为何无此规矩,你瞅瞅此地有那么多丑陋不堪的家伙?” “这个好说,因为规矩都是男侠定的。”李眠狡黠一笑。 周游抿了抿嘴,此时台上出现一排牛筋大鼓,随之一排力士,呐嗓操练,声震东西,满场江湖人士尽皆热烈回应,一台高垒大轿招摇过市,里面飞出一名黑衣老者,魁伟矫健,如大日灼阳下的黑火流星,稳稳落在了麒麟微微凹陷的头上。 “此人便是镖门魁首,狄江倾!”李眠不由得面露崇敬。 台下山呼海啸,大呼狄翁之名,狄江倾举手施压,霎时又寂寥无声。狄江倾对此颇为满意,开口道:“列位,皇榜已示众三日,朝中出此大案,江湖不可不管!” 台下:“狄老前辈有何指示,我等愿为马前驱策!”李眠耳语周游:“北戎国乃至天下货物流通,无论黑白两道都要过镖门的手,因此三教九流都会对其倍加推崇。”周游:“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并不稀奇。” 台上,狄江倾面带愁容:“此次百里太后受难,乃是北戎国之祸端,如今紫宸国公龙体欠安,邺王苦苦支撑江山社稷,太子凉居心叵测被放逐出宫,大礼官忠心耿耿保驾护国,实则是大北戎国多事之秋,安危悬于一线,今日皇榜祭出,乃是寻天下贤能之士进宫面圣,以求查明真相,找出元凶,还寰宇以清朗,天下以太平!” 李眠闻言震怒:“墙倒众人推,这厮真的是口下无德!”周游:“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他这么做也能理解。不过他究竟是谁的人现在还未有定论,继续听下去,现在江湖开会都打起了官腔,真的是挺有意思。” 酒楼凭栏上,有白衣剑侠张口回话:“狄翁,今日各门各派群英荟萃,你且直说便好,究竟要个何般人物,我等好为你参谋举荐。” 狄江倾眼神深邃的望了一眼凭栏:“这紫禁宫廷不是随便人能进的,这皇家纠葛也不是一般人能断得了的,此案牵扯诸方势力,根本没有人能脱开嫌疑主持大局,因此紫宸国公命大内主管贺公公昭告天下,找个身世清明的江湖人进宫查案。 “但这案子涉及宫闱秘事,有诸多隐晦难言,案情真相也决定北戎国气运走势,天下权柄落在了我等凡人手上,若是择人有误,北戎国毁于一旦暂且不说,整个江湖的气运名声,也会随之消散殆尽!” 李眠看向周游:“表面上说得简单,一旦进了宫,万一会错了意,便是脑袋搬家,道长你当真要去?” 周游:“我若说邺王是凶手,邺王便会杀我,说温侯俊是凶手,温侯俊也会杀我,说太子凉是幕后主使,他们二人皆大欢喜,朝局继续稳固,我也不必死,在场众多江湖人士,表面上听这老者说的冠冕堂皇,实则心里都是如我这般所想。” 李眠皱眉:“也就是说,所谓皇榜昭告天下,不过是找个借口来进一步加害太子凉,把所有罪过过继其身,真正凶手继续逍遥法外?”周游:“别说的那般确凿,从理论上讲,太子凉的确也没有脱离嫌疑,朝廷想要寻的,不过是一枚深谙世事且听话的棋子罢了!” 第46章黑白青衫扣天门 李眠:“如此说来,即便选出人手,又有何意义?”周游:“不管是否有用,起码明面上过场要走一遭,不然不成体统,不像样子,这场乱局也无法收场。” 二人说话间,又有一些议论声音出现,狄江倾耐心听完,不过貌似是没有顺其心意。 狄江倾:“诸位,眼下依老夫之见,既然凶手未有定论,那便不能轻易择人,不管是邺王还是大礼官,亦或是太子凉的旧部,都有敏感身份,都不适合进京探查此案!”说罢,远方玲珑塔上独腿鹤立的老僧开口了:“狄施主,不若找位中立者,不站在任何一方,秉公办理,毫无偏袒。” 狄江倾:“佛门大师,话虽这么说道,但这北戎国境内,去哪里找这么一个人哪?”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李眠浅笑:“这老僧好生糊涂,照他这般说法,任何一个阵营的拥戴者,都可以说自己是中立之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是真有此般人物,即便是选出来,众人也未必信服,而且这人若无道长这般大智慧大定力者,定然也会受强权诱惑,到时候迷失本心,更无他用!” “这马屁我不认,遇到我所喜的,我定力也不强。”周游大笑。 李眠拱手:“道长这是真性情了。”台上众人还在纷纷献策,但狄江倾一直紧锁眉头,没有丝毫定论。一炷香后,屋檐上丐帮发话了:“狄前辈,你此番叫我等前来,究竟为何?” 狄江倾:“听听江湖意见,破获禁宫大案。”丐帮:“既然如此,我等进言献策,前辈为何没有一条采纳?”狄江倾横眉冷对:“因为老夫说过,我只是听听。” 场面一时僵住,众人微微骚动,不过却无人敢反驳他的话,镖门在八方十门里地位独特,各门各派也好,各大封国也罢,只要有贸易往来,就一定需要镖师和镖门走运,因此明眼人都明白,这个门派只能哄着托着,只要底线准许,一般都可以放任其不恭不敬。 狄江倾冥思苦想,又过了盏茶时间,方才继续开口:“照老夫意思,莫不如说就按阵营来选,邺王、大礼官、太子凉三方各出一人进宫,能否找到真相,各凭本事,各显神通,互相还可监督,一切证据说话,诸位觉得此举若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赞许,毕竟此举不亏不欠,唯有太子凉被人嗤之以鼻。 有环刀大汉排众而出道:“太子凉已然被逐,选其拥戴者,有何意义?”狄江倾拱手上举:“凉毕竟曾是太子,若是不选出来,便无法说得过去,再者说选人公正乃紫宸国公意思,老夫只是奉命行事。” 李眠忧心忡忡的看了一眼周游:“宫中已无太子党羽,道长你此番入宫,我不能傍身相护,若是有个万一,这可如何是好?再者说,道长你觉得被选上的把握多大?” 周游:“无妨,邺王和温侯俊互相看不顺眼,互为矛盾,方法得当,皆可如臂指使。将军也无需为我过多担心,我做事一般都是万中无一。像这种送死的差事,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只要你不和我争,我被选上基本上没什么悬念,毕竟这世道上傻子没这么多。” 李眠笑笑:“道长,你若入宫,可需要些什么?” 周游伸出两根手指:“两份气节即可,书生意气,三分豪气!将军,其实你也有两份气节,几分傻气和一身胆气!” 二人说话间,台上已经站了一位道长,黑衣如墨,背负古琴,手执纶巾羽扇,竟是周旋!李眠见他便忿忿不平:“这厮竟然还敢露面!” 周游:“金墉城死了大半,无人知晓他是西梁统帅,不稀奇。”果然,狄江倾并不识得周旋身份,探手道:“这位道长,您所为何来?”周旋拱手:“在下是温侯俊门客,特来准许入宫,查明真相,为大礼官伸冤!” 狄江倾放眼四顾:“诸位可有异议?”四下里鸦雀无声,李眠观之惊愕:“道长,难不成他早已买通人手?”周游:“温侯俊还要仰仗西梁,他是西梁红人,打通关节这种小事还用我说?” 狄江倾也微微了然:“既然诸位认可,那这位道长便是第一位人选,下面关于邺王,可有为其明辨申冤者?”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聚焦于麒麟塑像西侧阁楼凭栏上,那里站着一群白衣剑侠,为首一人剑眉星目,长发及冠,白衣佩玉,手抱古卷,但指节宽大粗糙,背后一柄雪亮长剑,足有七尺,几近拖地,剑锋冷冽如寒泉,两侧刃边各有一道血槽,卓然独立,气场冷艳芬芳,而又生人勿进。 周游:“众人所拥护之人是谁,为何这般民心所向?”李眠:“此人乃邺王麾下前锋,本身亦是江湖中儒门出身的有名剑客,唤名文般若,江湖上都称其为杀人书生!” “儒门不是北戎州的门派吧?”周游向李眠虚心请教,李眠点点头:“江湖门派虽分封国各立山门,但各自的门徒信众皆无国别限制,因此本来常说江湖便是江湖,从来不管朝堂之事,这也是魁门门主目前仍旧坚守的信条,但眼下道长可见,其他门派已然乱了路数,儒门乃是东陈州的门派,但这文般若却是北戎庐陵人士,立场之混乱自不必用我言说。” “不伦不类,有点意思,其实不用管什么门派国别,只需看好利弊权衡,其他的全都想的明白。”周游伸了个懒腰,把归去来兮换个肩头放置。 文般若俯瞰凭栏外,下方江湖人声鼎沸,收起书卷微微抿嘴,白衣大张纵身跃出阁楼,倏忽身影如苍天白鹤,眨眼间已掠过众人头顶,稳稳落在周旋边上抚手展卷,人已入定半晌,衣衫依旧无风自动,武功底蕴可见一斑! 周旋眉目平静,摘下古琴席地而坐,一黑一白分庭抗礼,麒麟台上骤起波涛! 狄江倾颇为满意,朝下方见礼道:“文郎足智多谋,誉满江湖,和邺王又是莫逆之交,自然再好不过,如今已出两方人选,关于太子凉,台下可有愿为其明辨申冤者?”此言一出,满场皆窃笑不语,众人皆知太子凉的悲惨处境,但的确也乐得捧场,毕竟红尘大世里面,奚落嘲笑的桥段,也是江湖人士的里短家常。 李眠心有忧愁,看向周游,周游轻拍他的肩膀,微微一笑,洒脱不羁:“将军,入得宫中,方才能够攫住龙根,这是好事,莫问前程。” 道士说完,整整身上青衫,抖抖手,拱手作揖,穿过厚实无聊的人群,在侧目中静静前行,李眠心中急躁,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那一抹青衫飘飘荡荡,来到台上,站在黑与白之间,好似阴阳之隔,他冲台下微微浅笑,江湖生两仪,天地生太极。 狄江倾看到周游,顿觉赏心悦目,忍不住又多瞧看了几眼。 周游在二人中间,不动如松,并不昂然,但自带几分傲气,眉眼流转,并不逢迎,却自带几分潇洒,清风朗月,举手投足,自飘零几分**。 上有天地,下有黑白,阴阳玄清,自成一脉。 狄江倾:“文郎驰骋江湖多年,早已盛名在外,这位黑衣道长听闻乃西梁来客,地位尊崇,说明西梁福泽下国,中间的青衫道士略显稚嫩,但气度沉凝,亦正亦邪,老朽亦是摸不着丝毫门道,有此三者,的确是颇为适合。” 周游抱手伫立,眼神平静前视,眸中万里无云,太子凉早已不得人心,在场人人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因此只要不傻,都不会去和周游抢这份苦差,因此狄翁呼号三巡,并无一人表示异议,这查案人选,竟就这般稀里糊涂的定下了。 周旋面露讶色的看了周游几眼,想了想还是先和狄江倾说话:“狄翁,我等何时入宫面圣?”狄江倾:“明日正午,三位正式入宣隆门,登三千琉璃大道,入见大戎紫宸国公!” 狄江倾心情大好,说罢便抖身上马,镖门部众呼号跟随,声势浩大渐行渐远。三位人选已定,此间再无故事,江湖人不乏都是好事者,既然没了新意,这酒便都喝不下去,三三两两蜂拥散去,屋檐上跳蚤虱子一般辗转腾挪,楼宇间暗器密布如剥茧抽丝,方才还山海结盟温馨团聚,转瞬间人去楼空天涯路远。 周游三人站在台上,身影略显萧索,李眠站在已渐稀冷的街道上,拄着钢枪等待着他。周旋看看周游,他明白自己不开口,周游便不会主动搭理于他,当即便作揖道:“风轻云淡,聚散无常,恰如我和师兄,尘缘未了,纠缠不清,师兄大难不死,今后必有后福。” 周游看都不看他一眼:“你的尘缘在陵阳城外,看得见摸得着,别和我扯上关系。承蒙你多关照,你死我必烧纸。” 一旁的文般若静静聆听,嘴角含笑,不多言语,不远处一众白衣剑侠恭敬等候,如一片凝固浮云,逍遥自在却被风绑住脚跟。周旋收起焦尾龙弦背负身上,看向周游:“师兄难道不想知道,蚕洞究竟发生何事?” “不想。”周游缓缓下台,不愿继续搭理他,不管是李眠还是文般若,皆能看出二者之间大生嫌隙,只不过具体何般缘由,不管是聪明人还是愚笨者都知道不该多问。 周旋不依不饶:“师兄,我最不喜你这副藐视脾性,我知你能洞悉天下玄奥,但这苍茫大世还有许多事情,终你一生都难以一窥全貌!”周游半睁眼皮:“我未活半世,为何要看全人生?”周旋被噎语塞:“师父当初不许你下山,你当真不想知道所为何事?” 周游眼神慵懒:“差不多能猜到,无非两件事,好事和坏事,不过无论好坏,我人已在江湖,即将踏入庙堂,这又如何?” 周旋微怒:“师兄,你又这般戏谑!你周游天下任你去周游天下,造访列国也任你去造访列国,偏偏为何要阻师弟的进取之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你此番进宫面圣,查询百里太后案,替太子凉做主伸冤,还有先前劝退金镛兵马,令佘老太君打下空城,这岂不都是和我过不去?你处处与我作对,究竟是为了什么?” “听你这般言语,蚕洞的百姓并不是佘穆庄杀害的了,仅凭空城二字便能排除西梁嫌疑,何况我还活着,作案动机分外不明显,你我同门一场,我才懒得理你的无聊抱负,我只是为了帮这个傻子,赎清他身上所有的情债。”周游说罢,刚好走到李眠身边,李眠金刚怒目,对周旋余怒未消。 锵啷一声,红缨碎裂大地,李眠杀意凛然,周游却默然摆手。 台上的文般若看的饶有兴致,静静走下来,走到白衣群侠中,一派宗师之气:“李眠将军乃大戎潜龙之将,道长竟然与其为伍,实属不搭。”身边人笑问:“何谓潜龙?”文般若朗声道:“隐于墨渊,龟息离岸,静待吉日,重见长天!” 远处李眠听闻,微微面红耳赤:“文掌门此话过誉了!”周游哂笑:“他是在说你井底之蛙,太子凉缩头乌龟,你竟然这般客套!”李眠闻言,方才知自己被耍,当即提枪便要讨说法,周游一把拦住,眼神微冷,李眠立时便不敢冒犯。 周游看向文般若:“我倒是觉得,我和这位绣花将军搭的很,虽说是混搭,但不劳阁下挂心!” 文般若闻声并未回应,大袖一挥带着一众白衣缓缓走了,周旋有些惧怕李眠,当即也想上马离开,但李眠哪里肯依,一手勒住马栓,高头大马立时呜咽哀嚎,周旋面色铁青,周游笑看好戏。周旋:“这里是陵阳上京,光天化日之下,将军要做什么?” 李眠:“要你狗命!” 周旋:“将军,我不养狗,倒是你身后这位养猫。”李眠:“少说废话,金镛城的血债,你该如何偿还?”周旋闻言,微微心惊,不过言语上并未软下来,依旧硬朗着和李眠对峙:“将军要我的命随时拿去,陵阳城如今死个人,也不算哪般稀奇。”李眠闻言便要动手,周游笑笑,又拦住了他。 周游:“你若是杀他,走三千琉璃时少了个人,毕竟是在天下英雄面前选出来的,到时候西梁找你来要,你拿不出来,又要连累太子凉,放他进宫,剩下的我来帮你做。”李眠颇有不忿:“那就这般放过?依我看他是你师弟,即便再做恶事,你也定然偏袒!” 周旋闻言冷哼:“二位这般说道,好似我是砧板之肉般,随意可被决生死!”周游看他,眼神天真无邪:“你的生死,不就在我一念之间吗?”周旋看了眼李眠,不再说话,周游趁其不备,抖手扯下几根马尾,大马吃痛,发足狂奔,周旋于马上颠簸,奇形怪状,声音凄厉,浑然无往日风采。 李眠看的解气:“道长,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周游:“本来是个孩子,下山后掉进泥潭滚了两圈,已不是少年了,现在越来越觉得一片赤诚当真难能可贵,不过越往前走,总是感觉多了几分悲凉,能由着天,由着地,但就是由不过自己。” 李眠闻言感叹,跟着默然半晌,随后拍拍屁股抖抖衣衫,一同前往附近酒楼喝酒。京都偏南方,三千琉璃大道静静躺在那里,上不见云天,好似有去无回。 第47章北秦绝岭伏路客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二。 入夜。 北戎州幅员辽阔,从金镛城远望东陲,需跨过九关七十六城方才能尽北戎国境。不过若是从陵阳起路,只需三日便可抵达东陲边疆。 陵阳都城地处北戎州偏东南境,具体缘由未知。有传言说是北戎先王当年为了远拒西梁,是真是假,暂不可考。 北戎州东北接壤兰陵,东南接壤苍梧。自三大会盟后苍梧陷落,便无人再走苍梧出境官道了。商贾也好游侠也罢,纷纷改走兰陵官道,这已然是世人皆知的道理。 霜河县,北戎州与兰陵交界的府县,此时此刻依旧有值夜官差。 县城东城门处人烟稀少,天气已经见寒。一位落魄书生倒骑毛驴来至城下,办理完通关文牒后缓缓出城。他左手捧着一只硕大砚台,不断有墨汁淋淋洒洒淌满衣袖,书生却眉目清朗浑然不觉,细细观之竟然是那梅岭状元。 他的毛驴已经干瘪如柴,看来自金镛城离开后从未耽搁行路过境。眼下望着已经盖好红泥的通关文牒,他神色欣慰又微微愁苦,紧了紧手上的缰绳,继续压着毛驴毫不停歇地出了东城门。 至此,霜河县和北戎州便已甩在身后,他正式离开了北戎国境。 前路乃遥遥山川,绵亘无垠好似无边无际。他骑着毛驴又走了半个时辰,迎面已尽是山麓。官道终止再无指示,唯有一草庐驿站孤立在旁。梅岭状元好似轻车熟路,进去和店家打了几声招呼,喝了几杯水酒淡粥,然后抱着毛笔砚台洒然上路。 驿站旁有一界碑,上书两个浓墨古篆,谓之秦川。 有传言说秦川纵横五万里,乃是西北蛮夷之地,因此西北诸国亦被称为蛮夷之国。无尽秦岭密布兰陵国境,一直延绵入最北部的楼兰与北秦,最终融汇于北漠的岭南境内。 秦川自古多传说,奇人异士有之,洞天福地有之,底蕴富饶且重兵难至,山路亦是崎岖难走。不过有人不喜欢就一定有人喜欢,因此这万里秦川亦是庙堂江湖。 寅时一刻,梅岭状元只身跨过界碑进了茫茫群山,夜里雾气深重,人影倏忽不见。 他没有往深处赶路,而是寻了处缓坡放下砚台,随即扯下头上簪子,将书生发髻改为云纹长发髻。不顾墨迹径直躺在砚台上,闭目养神并不打鼾,也不晓得到底有没有睡去。 不时会有零星过客经过,佩剑背弓蓑衣斗笠皆是江湖浪人,也有红袍金刀的红顶官差结伴而行。见到他皆以为是痴傻之辈,无人上前叨扰,反倒是难得宁静。 卯时,一束澄明穿过雾气,细看之乃是一盏油纸灯笼,骨架清丽,镶凤鎏金,很明显是宫里贵人使唤的物事。 梅岭状元本来还浑浑噩噩,乍见此物立时亢奋起来。他匆匆起身理了理头上簪子,少了几许气定神闲,好在是夜色够浓够暗,已然**的面色并未显露太多。 执灯者乃一黄门小厮,弓着腰身卑微如虫,一副深宫内阁里教养多年的做派德行。后面跟着两个素衣丫鬟,伴着四个矮脚的劳力仆役。 仆役肩上扛着一顶红漆轿子,朴素无常,浑无新意。整个队伍从头到脚皆平平无奇,除了那盏格格不入的灯笼之外,看不出任何奇特的地方。但正是这种不伦不类混不搭调,处处亦是显露着某种诡异莫名的深宫气息。 梅岭状元上前拦住轿子,小厮一行人并未过多惊愕,仆役将轿子放下歇脚,一众丫鬟也全都朝梅岭状元弯腰行礼。梅岭状元草率摆手应和,眼睛死死盯着轿门目不转睛。轿门上披着一块红布帘子,他静静走上前想要揭开,谁知手到半途却被轿中人轻声喝止。 “楼主且慢,我身上血渍密布,受不得夜风,还是先赶路为上。” 这声音略带沧桑,很明显是女子做派,虽不似少女般玲珑绕耳,却也风韵犹存令人如沐春风。 被称为楼主的梅岭状元依言照做,缓缓放下了翻开帘子的手掌。虽夜色漆黑如墨,但发亮的眸光已然满溢深情:“是我考虑不周了,江湖路上无论昼夜皆是人多眼杂,还是先去北秦为好。” 轿中人默默应声,楼主示意众人起轿行路。一行人穿过深重雾气,逐渐离北戎州渐行渐远。 路上,轿中人鲜少说话,楼主抱着自己的砚台伴在右侧行路。轿子走的不快,他的毛驴可以轻松跟随。二人偶有寥寥数语,但言语之间尽显熟悉亲密,不过这亲密之中又难掩几分疏远隔阂意味。总之复杂难明,随行众人也都不敢插嘴。 楼主:“我们如今已到兰陵地界,即便是陵阳宫里做的不干不净也全然无妨。哪怕是查出一些东西,你也早已身在北秦了。我已经安排镖门队伍护送你们,天明之前赶到下个驿站,会有镖师在那里和我接头。” “都已经安排妥当,一切都在你的规划之中。贺华黎是可以笃信之人,这你都是知晓的。即便是有所变数,应该也不会出在宫中,我们何时能到北秦?”轿中人的声音越来越疲惫,毕竟这种颠簸劳顿还是颇为辛苦的。 “如果正常行脚,大概三个月光景。不过你身子羸弱,眼下需要休养,因此每隔三日我会安排沿路客栈供你下榻。大人孩子都有完备照拂,会有我的门人在客栈里保护尔等周全,因此大可放心。”毛驴上的楼主喃喃道。 此言说罢,轿中人安静了好长时间。楼主静静等候,过了盏茶时辰后总算开了口:“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们去北秦?” 楼主听闻此话后神色黯然,他略带尴尬的抹擦衣上的墨迹,声音里略微带了几许无奈与不舍:“真不是我有意要这样子,你们的命比我更金贵,这你应该懂我的。只不过眼下列国间将有大动作,我必须回陵阳主持门内大局。” “说到底还是江湖比我们金贵。我不去怪罪于你,我只是觉得我们都已不再年少,没有多少时日操心凡事了。” 轿中女子这话说得极为隐喻,楼主能听出她的怪罪与关切,不过语调上依旧是没有半分松懈下来:“我今年四十有八,即将入知天命的年岁。你也即将不惑之年,我承认我负了你这么多年,但这次当是最后一次了。” 话音刚落,四周忽然丝竹声起,好似是吟萧奏笛,声音如寒潭幽泉般冷冽盎然。楼主闻声眉间骤然成川,轿中女子也发出一声惊诧。轿子应声而落,面前的黑暗中也亮起了密密麻麻的幽凉冷光!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生不逢时,屋漏夜雨。”楼主静静摩挲着手里的大砚台,一边喃喃一边下了自己的驴子。 “都站到我身后,贴紧轿身以防冷箭,务必护得贵人周全!” 楼主的声音低沉且不容置疑,他松开手中缰绳,抬手轻拍赶走了干瘦的毛驴。 毛驴漆黑的身影隐入山林,但还未蹄声消逝便传出一声惨哼。一抹冷光带着树丛里一阵搅动的抽搐,最后弥留一声不甘的余音,令楼主的眼神更加沉重了几分。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牲畜本是无辜,你们又何苦赶尽杀绝。” 他的声音沙哑沧桑,毕竟这只毛驴陪着他不知走了几多年岁,于情于理都有许多不舍念想。面前的山麓中隐隐响动,好似有劲风穿林,又好似暗流过境。楼主不用想已然心如明镜,面前绵延的山麓之中,此刻定然已蛰伏好了一众江湖好手。 刺杀。 自古有江湖便有善恶,有恩怨就有报偿。人们总是习惯性的记住所有仇怨,大到家国兴衰,小到家长里短。只要世道还在,刺客便一直拥有用武之地。 面前山道上缓缓走出一个人,夜行黑衣束发遮面,身段凹凸有致应当是玲珑女子。不似一般刺客隐匿潜伏静待时机,反而昂然阔步好似天子行路。 楼主现在的样子稍显狼狈。毛驴已死再无脚力帮他背驮行囊,他左手捧着一只大砚台,右手跨着两只花布包裹。 他将包裹放在轿子旁,冲贴紧轿身已然惊恐莫名的下人丫鬟抚慰几句。随即从包裹里抽出一杆毛笔,随手蘸在砚台上,这才朝着黑衣来客缓缓走去。 二人来至近前,楼主似乎并不意外:“我想象过你会在交界官道上动手,不过没想过你会倾如此人势。” 来客仅露在外的眼神毫无情感:“我一点都不觉得人多势众,江湖里但凡提起白玉楼主,又有几人敢径自托大招呼不周?” 这声音年纪轻浅,楼主听闻白玉楼后微微黯然,似乎是想起某些不想想起的事情。他回身瞥了一眼轿门,转回身已经多了几许无奈与悲悯:“都已经是陈年旧事,是非恩怨说不清道不明,你又何必执着不放?” “家母未竟之心事,又怎能轻言宽解?不论是你们还是那赵星阑,皆是负情薄幸的寡义之辈。我知道本领不济留不下你,但你身后那位主子,今日必须留下首级!”黑衣女子明眸冷语,双手寒芒吞吐,两柄无鞘白刃已然倒垂指地。 第48章北秦绝岭伏路客(二) 楼主手抚清须,看着那白刃似乎有所怅然:“近些年我游历北境,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峨眉刺。不过容我提点一句,不管是你还是你家先母,皆已不是峨眉门徒,既然要做诸般喋血事宜,还是莫要打着峨眉旗号。毕竟是八方十门里的大门大派,还是莫要肆意抹黑冤屈为好。” 黑衣女子闻言不为所动,还是擎峨眉刺临阵以待。 “你问问你身后之人,当年对家母做出何般事端?若没有愧疚于心,自然走到哪里都是风清月明。凤栖宫荒废了那么久,陵阳山宫的夜夜笙歌却愈发浓烈。究竟谁才是捏造黑白之人你自己清楚,本就是偏袒自家姘头的下作之人,少来对家母指指点点!” 言罢,四周山道密林中簌簌响动,一排排黑衣人相继不再隐匿皆露出身形。一时间足有上百之众,从身形看去皆是年轻女子,手里所持皆是峨眉刺! 楼主见状微微沉吟,他往后踱步紧贴在轿门前面,手里的毛笔开始在砚台上饱蘸浓墨,随手抖动一下,笔锋便锐利如刀! “你们能够直面温某,也算是行事磊落。虽说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但最起码值得温某说声敬仰。即便是今日有人遭逢不测,也不会辱没峨眉山门威望。温某从不是歪曲诽谤之流,不管是有恩还是有仇,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向来都黑白分明!” 黑白二字落下,手中毛笔骤然挥出。楼主的眼神不再怅然慵懒,他的眼光扫射出去,瞬间好似一匹饥不择食的荒狼! 笔墨是黑色的,夜色也是黑色的。 黑色的墨水穿透夜里的浓雾,劲道不息地洒在黑衣人同样墨色的夜行服上。没有丝毫滞留与停滞,好似刀劈斧砍般划破皮囊深入骨髓,最后穿透手臂而出,殷然带红洒落大地,落墨处亦是布料撕裂露出大片肌肤雪白! 惨叫声在几息后方才传递出来,这群刺客明显训练有素,即便是承受莫大痛苦依然咬紧牙关,但沉闷的惨哼声响还是连绵不断。 “哐——啷” “哐——啷” 楼主的墨全部落在手肘与虎口,峨眉刺难以把持纷纷脱手! 楼主突然发难也是无奈之举。眼下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四面八方的伏击。他向来喜欢先发制人,即便是最后注定会受制于人,他也喜欢先做到无以为继。 “你比你母亲更加缜密周全,真的是后生可畏。这条兰陵山道最为难走,两侧绝壁几乎难以站立。我一直在想我的门徒为何不在此地,你能如此决绝,倒也很像当年那位主子。峨眉刺能够攀登岩壁,这点的确是我忽略了。” 领头女子并未答复一言,她的眼神坚定且不容置疑,轻功大展瞬间拉近和楼主的距离。她深知峨眉刺属于短兵,必须贴身作战才能保证有效杀生率! 一众随从亦是排山倒海般擎刺向前,不过势头浩大却无一人发声,好似一块块凝固的黑色浮云,夹杂着一抹抹寒光吞吐汇聚向轿子方向! 一时之间,楼主好似皓月星辰般引人瞩目,四下里乌云席卷好似漩涡墨渊,一抹抹雪亮寒光长尾闪烁好似白鳞龙鹤! 轿子四周的仆人哭的很绝望,轿子里却安静的微带死寂。 楼主看了看轿门口的红色帘子,眼神也变得坚定异常毫无退意。他就这样守在轿门口,不动摇也不后退,他知道后面的轿中人需要他也仅仅只能依靠他,所以他不能再退却一步! 这是他遵从的底线,而他是轿中人最后的底线。 他的手指动的很快,手中毛笔在砚台上翻转激荡不息。每饱蘸一次浓墨便出手一次,笔锋扫过皆是星云黯淡。一时间虽有百人之众数,但墨水好似暴雨梨花般无孔不入,触之皆伤,令人心惧! 不过人多势众的道理还是亘古不变的,楼主明白墨汁总有用完的一刻。他的砚台就那么大,他的气力就那么多,但眼前诸人却都悍不畏死,很明显是训练有素的死侍之辈。 楼主越斗越觉得戏谑,眼前这百人中只有领头女子和他有恩怨瓜葛,其他人完全是连萍水相逢都不及的陌路之人,此刻却纷纷白刃相向好似有血海深仇一般。 这便是江湖中的行事规矩,几个人的羁绊能硬生生牵扯千军万马。可能现在拿着峨眉刺朝他猛冲的黑衣人也不曾想过,自己这个样子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忠诚与道义,还是真的从不分辨什么青红皂白。 江湖和朝堂是不一样的,朝堂上很多事情可以通过辩理来论出高下,因为很多事都事不关己,大家更多关注的是事件本身。而江湖里往往都是辜负与背叛,因而很多事情都无法说清对错或者舍得。 这便是江湖的好处,好在没有道理,也坏在太讲道理。 眼下不得不说,百人众的确是太过势众,楼主的毛笔在浑厚内劲下逐渐分崩离析。他弃掉毛笔改用素手蘸墨,劲道依旧凌厉如风! 所到之处依旧缴械脱手,但往上冲的人流皆悍不畏死,仆人和丫鬟惊吓过度纷纷四散奔逃,浑然不想所谓的贵人福泽。当然大难临头各自飞,他们这么做也是人之常情。关键是黑衣人不会任由她们就此离去,还没跑出几步便全都被围住刺成了筛子! 血从轿子四周晕染着扩散出来,每个死掉的下人都歪七竖八的横陈在地,眼眶突出血丝密布,表情惊愕满溢不甘。 浓烈的气息充斥满整个峡谷山道,一时间方圆几里再无行人敢于往前探视,只有一群黑色的刽子手在进行着冷冰冰的安静屠杀! 楼主已经陷入无奈绝境,不过他依旧是镇定如山。他抿着嘴角快速紧贴在轿门口,用身躯将红色门帘遮挡的严严实实,这也是目前他唯一能为轿中人做的事情了。 领头女子眼神满溢胜者的傲然,她冷漠如常的指使左右继续往前扑杀。楼主微微开始有些担心,毕竟他只能守住一个方位! 他的武功已经渐渐派不上用场,他的招式开始逐渐慌乱无序,直到他被一道峨眉刺穿透了左侧肩窝,整个人的气场霎时便委顿起来。 他不甘心,嘴巴里一直朝着轿子喊话,他在轿子四周辗转腾挪,凡是想要靠近轿身的刺客尽数被他拦下。不过峨眉刺越来越多,包围圈越来越小,乌云盖顶遮掩了皓月与星辰,红色轿子像是一叶孤寂扁舟,在苍茫大海浪潮中无情倾覆! “我对不起你和尧儿,我对不起你和尧儿......” 他一直喃喃自语,直到右侧手掌被刺穿,但随之一掌击晕了袭击右侧轿身的刺客。 又过几息时辰,左侧腰腹中了三记刺痕。伴随着脓血与污秽一同流淌下来的,还有被他硬生生掰断手臂的三个身影。 不到盏茶时辰,左腿被刺,右臂被刺,侧肋被刺,足足有上百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是,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在轿子边上,血手紧紧把住轿子的边沿。眼神冷漠扫视,令在场诸人纷纷震撼动容! 领头女子亦是大受触动,不过却丝毫没有放松半分力道。又折损了十几人后,黑衣女子终于打碎了砚台,峨眉刺亦是近身锁喉,一切宣告终结。 领头女子也受了不轻的伤,不过众人全都默然不语。 她们都在瞧看自己的伤势状况,发觉楼主仅仅是伤及手臂,看得出楼主并未决意下得杀手,最多也就是晕厥罢了。 不过她们不会有任何的感激或者是愧疚,因为这本身就是一场注定不公平的刺杀。 既然不平,便不用讲求道理,楼主的慈悲为怀,只能换来可笑的几声唏嘘。 “白玉楼主的墨宝还是如此善意,不过今日孤木难支,硬撑下去无非就是玉石俱焚。您也算是江湖前辈高人,还是留下轿子。我是和轿中人仇怨在身,至于楼主本座还算敬佩,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真实的江湖并没有所谓的以一敌百,楼主已然跻身江湖上流,但武功高强依旧是肉体凡胎。他能够撑到现在已然是神乎其技,但面对差距悬殊的敌我对比,这场对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输赢走势。 不过他还是要抗争到底,特别是轿中贵人还在,他就不能松下眼前这口硬气。 “温某纵横江湖二十载,自问没有做过违背侠义之事。温某今日若想脱身易如反掌,不过你也明白我为何在此。此番只求一命换一命,我不求你放过我,你放了轿中贵人,温某愿随你驱策你看可好!” 楼主朗声大喝,声音不卑不亢,但轿中人却没有说一句话。 不过就在此时,一声婴儿啼哭忽然从轿中传出。方才斗得激烈无人顾暇,现在安宁下来后才显得这般清晰。楼主和领头女子闻声皆惊诧莫名,只不过一个是眉头深锁,一个是怨念交加! 领头女子将峨眉刺对准楼主喉间,自从听闻这声啼哭过后,她的眼神已经冷漠到无欲无情:“竟然真的生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也出尔反尔,今日秦川绝岭,老少通杀!” 第49章夙夜托孤回京城 当孩子啼哭传出伊始,楼主便已然明了一切再难善终。 他饱经沧桑的面颊更加愁苦,轿子里的孩子越哭声音越亮,轿中人似乎在竭力掩饰却根本掩盖不住,最后索性扯开轿门,就这般颤着身子走了出来—— 一个裹着白袍的中年女子,浑身上下皆是云镶阁进贡的绸缎,只不过下半身满是腌臜血污。有些已经凝固结痂,袍子尾部破败不堪,赤着双脚已经明显冻伤。 她的面容姣好,典型的宫中梅花妆,只不过眉眼嘴角皆是北方女子做派,少了几分江南秀气,多了几抹英气勃发。只不过眼下满溢疲惫,当是舟车劳顿所致。 她怀中抱着一个襁褓婴孩,看起来刚下生不久。女子一边轻拍孩子一边尽力站稳脚跟,和楼主并肩站立在一起,共同面对面前这群黑云盖顶的刺客。 “你身子还很羸弱,赶紧回去歇息,莫要受了风寒,我这边再多祈求几分凰少主便是。”楼主望着孩子和女子,一时间隐隐有种无可奈何的无力之感。 面前为首刺客闻言微微颔首,她缓缓摘下脸上的黑色面罩,露出一张冷若冰山的美艳脸庞。若是周游和李眠现在此处,定然会认出此女来路,因为眼前女子不是别人,正是那陵阳城里凰棠别院的少主凰丹尹! “都已是宿怨旧识,本座亦不再多此一举,本座知温楼主爱护心切,不过今日谁也保不住她。因此这风寒一说大可不必,人死后百毒不侵,便是这良药苦口都会省下很多。” 凰丹尹的态度表露明显,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身边人递给她一支火把,她擎着往前递送,火光格格不入的驱散雾气与夜色,把面前楼主二人的脸色尽数显露出来。 “本座也是识大体之人,也知道温楼主您的江湖地位。今日我要杀你身后之人易如反掌,但也知道若你想走决然留将不住。我亦是知晓你是何般人物,但凡到了阁下这般位置,性命一说便不是任由自己说了算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还要为很多人而活着,所以本座也笃定殉情这种蠢事你决然做不出来。你也跟身后那位主子说说,别显得小女子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该是什么就是什么,毕竟她人之将死,你需要其言也善!” 这话说得风刀霜剑,楼主明白已无回天之力。他没有过多地表情,毕竟在明知已无希望的境地下,沉默以对往往比哭天怆地更明智一些。身旁女子也是决绝之人,二人相视对望满溢深情,只是在视线落在襁褓之上时方才有遗憾之感。 “我们终究是功亏一篑……”女子轻声喃喃,不过言语中没有半分悔恨与矫情。 楼主轻轻摇头,以他的身份与过往,他早已看尽这些凄风苦雨。 他静静把孩子接到自己怀中,随即把一直珍而重之的砚台弃之不顾:“今生我注定还是负了你,但尧儿我会抚养长大,等他以后及冠,我会告诉他娘亲是谁。此生不会有任何仇怨傍身,也不会寻丹尹上师报今日之仇怨。一切都是前人旧事留下的恩怨纠葛,就该让它们留在前人前世,后世人只管轻装上路,但愿今夜过后皆能一笔勾销。” 他这番话是说给凰丹尹听的,同时也是在劝慰自己。 眼下的情形再明朗不过,他已然身负重伤,带走一个大活人决然不能。不过若是拼着性命带走一个婴孩,凭借他的手段未尝是全然不可能。毕竟在绝境之中的人都要奋力挣扎,虽说挣扎的样子凰丹尹不喜欢看,但却是眼下唯一能做的令胜者心有不快的事情了。 “本座知晓江湖规矩,也知晓楼主能够离开此地。因此不管是你还是身后的贱人,今朝本座皆会严守身份。毕竟日后江湖上还要相见,我只想把事情做得漂亮利落,至于出处门楣就不在乎了。这对楼主所属门阀也是一种保全,楼主还是做选择吧,是亲自动手还是本座率门中来做,哪种都可以,毕竟本座向来喜欢做一个恶人。” 凰丹尹的神情愈发孤高,她是个掌控欲很强的女子,从小到大都是这般模样。因此眼下局面尽在掌控之中,这种感觉让她很有安全感。她向来都不需要男人或是其它,她只需要这种尽在掌控中的维度感,不过楼主却满面深沉,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是不解与怜悯。 “温某真的没有想过,那个人的死对你竟能产生如此恶劣的影响。我纵横江湖与朝堂这么多年,所行所向但问都是为了大局着想。虽说顾全大局可能会侵害某些弱势百姓,但温某也从未有过仇怨害人之心。我今日观你一个后辈女子,年纪轻轻便被仇欲缠绕了身子。当年那个人之所以难以善终,其实也是积怨难解所致,希望你今日就此宽解,莫要步其后尘。” 这番话说的言辞恳切,但凰丹尹听完后却更为恼火:“你和你身后的贱人都没有资格提她,今日这兰陵山道便是尔等葬身之地,不管老幼,尽皆不留!” 凰丹尹不想再多说什么,一众黑衣尽皆擎刺向前。楼主见状裹紧了怀中婴孩,眼神倏忽间锐利如电! 他向来都是明辨大局的果断之人,即便是和轿中女子再情意深重,眼下保住孩子才是唯一可行之事。当即轻功大展如鹏鸟跃翔,借着身旁轿身借力两脚,人已经飞入上方雾气之中远遁出去。 一众黑衣亦是穷追不舍,只有凰丹尹留下继续往前,她的目的亦是格外明确—— 没有过多言语,峨眉刺精准刺扎进轿前女子喉咙。女子眉目平淡,没有任何挣扎的神色,就这样血如泉涌,当场横死软倒! 凰丹尹轻轻抹擦两把兵刃上的新血,根本没有去多看地上人一眼。她向来对自己的刺杀火候充满自信,而且她也不愿意再看自己的仇家,即便是一个厌恶的眼神也不愿施舍给她。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把事做绝,当即脚步疾驰朝着楼主逃遁方向追去,谁知还未跑出多远便追到了人,只不过并不只是楼主一个,而是一片火把照耀下的澄明火光! 楼主已然是重伤脱力,他靠着身边人搀扶着勉强站立。擎火把的有将近二十人众,看身形皆是魁梧男子,并没有黑衣遮面。为首者抱着婴孩傍着楼主,头戴斗笠下坠轻纱,看不清楚具体面相,但凰丹尹却好似一眼便认出了他来。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他们,你为什么要......”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凰丹尹此刻微微战栗,她的眼神满溢着失望与不解。被她盯着的斗笠男子把头埋得更低了些,默默地开口,声音短促有力。 “还望丹尹上师自重,赶蝉别无选择,而且赶蝉觉得,此举是当真为上师着想。若是上师今朝真的杀了这孩子,来日温楼主举势讨伐,凰门这一众姐妹就都不成活了!这才是真的铸成大错,现在为时不晚,还望上师三思!” 说罢,男子摘下头上斗笠,竟然是李眠的师兄——八步赶蝉! “你当真要和我做对吗,本座连峨眉都敢惹,又怎会怕再多一两个大仇家!” 凰丹尹望着八步赶蝉的脸,两个人不知为何互相都有些尴尬与隐忧。不过她还是没有丝毫退却之意,黑衣人还是围剿上来,火光与峨眉刺交相辉映,这场浓重夜色里的殊死博弈似乎才刚刚开始! 楼主喘着粗气,看了一眼还在哭泣的婴孩,嘴角微微抿起一丝笑靥。他歪着头垂在八步赶蝉耳际,以不经意的细微声音喃喃说了一嘴: “我不管如何代价......孩子一定要去到北秦......而你我还是要回去......我已然是失无可失......万万不可再失了陵阳!” 说到陵阳二字,楼主远眺了一眼陵阳所在的方向。夜色黑很黑重,但那个青衫道士的身影却好似清晰可见。 他看看自己的周身,血从疮口处往下不住流淌,整片山谷都是浓烈的血腥气息。血水声清晰可闻,吧嗒吧嗒,血腥味惹人作呕,蔓延远方。 而此时此刻的陵阳城中,周游和李眠早已在西南巷子里下榻了客栈。两个家伙不知道边城的风刀霜剑,只知道怀里的酒坛似乎还没有喝完喝干。而剩下的残酒在床沿外滴淌着流了一地,吧嗒吧嗒,酒香充盈了整个屋子,浓香满溢。 第50章红顶江湖事非多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三。 昨夜霜河县外的事情并未传出风声。 整个北戎州关心的不是一桩密不透风的刺杀,而是百里太后遇害未名龙嗣失踪这种出彩儿的话柄。更遑论这刺杀还是发生在万里秦川大山中,人迹罕至的决绝之地,更加勾不起各路聊客的心思了。 不过,陵阳城越来越热闹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所有人都感觉要发生一些大事,但总是云里雾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寻常百姓只能看到涌进城的各路人士越来越多,酒楼老板忙着抬价进仓赚笔霍乱财运,只有眼光长远的优秀官吏们忙着鼓捣库藏尽快运往他乡。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聪明的人,都在做着自认为聪明的事儿。 陵阳城西北部有一城唤作黔江,乃是和其接壤的北方重镇。此时的黔江城内也热闹非凡,通往陵阳的官道上更是人声鼎沸。 在如今的世道下,想要在此地住上一间上房客栈是难如登天的。但今日破晓便出了一桩稀奇的事情,一队官差在黔江城官道上包了一座驿站。 众人只得见一群大马金刀的锦衣护卫呼啸而来,攥着一道手谕和店家交待了几嘴事情。店家诚惶诚恐地恭敬应和,随即便提刀直入将驿馆给清了场。一切都处理得干净利落,弄完后又是一阵风风火火呼啸而去。 没有人敢于在此地说三道四,官家行径向来都是值得避讳的围场。 不到一炷香的时辰过后,两匹高头大马从远方迤逦行来。 马上坐着两位风尘仆仆的男子。左边一位乃俊朗青年,身披上骑都尉官袍,腰佩一柄修长琉璃七尺剑。眉角飞檐,眼若柳刀。窄鼻高耸,嘴薄如桑,正是穆锦官。右边那位生着一张瘦削清须的脸,年纪最多也就二八出头,但却已然有了不少的皱纹堆积。乍看饱经沧桑,但那双如鹰隼般锐利深邃的眼却毫不浑浊,正是罗青红。 二人径直来到包场的驿站门前,没有丝毫闲逛的意思。店家恭敬迎出,穆锦官从怀里掏出一块玄青令牌递了过去:“劳烦店家,司马道长应该已经打点过了。” “自然自然,国师亲自吩咐,小老儿自当照拂周全。”店家满脸和煦的扶二位下马,穆锦官笑着回应,罗青红却满不在乎地径自跃下。 店家微微有些尴尬,穆锦官笑着打了圆场:“他向来都是这副酸臭脾性,掌柜的莫要理睬我等便好。” 说罢,安抚店家牵马入槽,随即跟着罗青红上了二楼内里。 房间内二人对桌而坐,桌上摆着一些毛边纸张,还有一副青衫道士的水墨画像。画像里的人物半睁眼皮,正是道士周游。 “我们还是来的晚了些,今日午时三刻他便要入宫面圣,即便是有国师手谕,眼下敏感时期也很难入得宫中。”穆锦官皱眉喃喃。 “司马种道我并不信任,我觉得还是趁早动身。他本是中都府道门长老,近些年合纵连横于十九列国之间,连西梁穆家家事都想要指手画脚一番,这种人未必值得我们信赖。”罗青红说话的面堂有些阴翳。 “道门向来都是乱世出山之辈,其实倒也无可厚非。你看周游此僚的师弟不也是道门中人,眼下不也是持有西梁黑令的座上宾客?” 穆锦官指的自然便是周旋,罗青红闻言冷哼:“此人乃是葛行间的门徒,别忘了我等先人是被谁抹了脖子。我一直想不通念花少主为何要重用此僚,但少主向来行事鬼神,也不是我能够妄加揣测之辈。”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那片鲜血染红的莽原,那条还未昭告世人的古阵道,还有那个杀掉自己心爱翅雪的戎装姑娘。 想了一会,他抿嘴微微苦笑。 “周游此人绝非表面上那般简单,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佘老太君也不知道,但若要杀他还是要从长计议。” 罗青红又补了一句,左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腰间,那里别着一本泛黄的古卷,正是《古弥丘纪要》。 “那眼下该当若何?他为我等租下了这间客栈,很明显是让我们伺机而动。据锦官得来的情报,眼下不管周游人在何处,他身旁总有一位绣花将军傍身。若要刺杀此僚,就必须先搞定这位大戎虎将!” 穆锦官说罢又取出一张画像,上面绘制的正是李觉的模样:“此人乃北戎州庐陵人士,祖上三代为官皆是武将。其先辈参与过三大会盟战役,说起来也算是名门之后。只可惜到他父辈一代家道中落,朝廷重文轻武,其父李氏郁郁不得志,反倒是他还算混出了些名堂。” 罗青红闻言微微颔首:“李眠,北戎年轻一辈的翘楚将领之一。师承江湖十门中最为隐秘的魁门,也是唯一违背魁门意志私自组建军队的忤逆之辈。魁门向来处江湖之远,他却偏偏兴起魁门军助太子凉在朝堂生事。最后下场你也瞧见了,树倒猢狲散,太子凉倒台他被流放,三万魁门军在金镛城成了佘老太君的刀下亡魂!” 穆锦官恭敬点头:“此人还算是有些本领,他最早是骧兰军部的人,骧兰军乃是北戎皇庭禁卫,我们要杀周游,此人不可不提早设防。” 罗青红闻言忽的发笑:“锦官大人,素闻当年穆临候一把官场七尺剑,捅穿了十八衙门不说,上到九门提督府,下到行省三百知州。剑尖一挑便是红梅花开,剑鞘轻启便照耀八千里州郡。正所谓乌纱落尽潼淄起,红顶剑客北关雨,你乃是他的传人,难不成说你的七尺剑会怕了骧兰军不成?” “惭愧惭愧,锦官学艺不精,家父去世得早,还未得其精髓。”穆锦官满脸谦虚客套,不过提到穆临候,他的面色也微微有些暗沉。 罗青红倒是对此嗤之以鼻:“谁说的先辈一定需晚辈仰仗?杨十三爷乃是我的家师,不过我向来觉得我的箭法要远胜于他!” 说罢,他回手伸到自家的玄铁箭匣处,利落抽出一支精雕铁箭。又抄起身旁的黑硬大弓拈弓搭箭,将剑尖儿就这般指向穆锦官的眉梢! 穆锦官还是第一次仔细瞧见罗青红的箭。他望着那支精雕细琢的玄铁箭,箭尖儿竟是飞旋着呈螺旋升天状。箭身浮雕缠龙皆是逆鳞密布,箭尾铁羽倒竖满是荆棘丛生! “果然是极好的兵刃,难怪杨十三爷可以一箭西来穿透七人的护心肉!箭尖儿入肉蚀骨仿若枪入棉絮,周身逆鳞噬肉根本取出无门,尾羽荆棘倒竖更是穿心烂腹,真真是千古风流的绝代名器,南靖箭楼果真名不虚传!” “是吗,即便是如此考究,箭楼还是落寞如斯任人欺凌,箭楼名将皆沦为门客苟且偷生别国!”罗青红还是举着弓箭,言语里满是愤恨和不甘。 穆锦官感觉有些许的不对劲,刚想出言劝慰,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弓弦破空声响! 他来不及细看便已知晓,面前那支恐怖的夺命箭矢被罗青红爆射出来!如此近的距离射出南靖箭楼的箭,便是大罗金仙都会汗毛倒竖呜呼哀哉! “啌——”七尺青锋出鞘的声音好似龙吟,但铁箭距离如此之近,穆锦官根本来不及细想,仅仅将脑袋错开半分,铁箭的螺旋头颅便轰撞在了他于前胸举起的青锋剑上! 手上传来丝丝**的痒感,黑硬大弓的弓弦还在空气里荡漾轻波。罗青红嘴角微抿眼神冷酷无情,他望着已经被钉在对面墙上的穆锦官,眼神好似看待一个已死之人般毫无怜悯。 “青红兄......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爆射的铁箭穿透了七尺青锋,穿透了穆锦官的右侧胸膛,将他半扇肺脏硬生生给扎了个囫囵通透! 他根本没有力气和勇气去拔那支箭,整个人连带着青锋剑被钉在墙上,血水从嘴巴和胸前喷涌如泉! 他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痉挛,而罗青红却没有和其解释半分。他眼神轻蔑的将穆锦官打量几许,好似在欣赏一件刚刚猎获的猎物般撇着嘴巴。 “你不敢拔箭是吧,没关系的,我来帮你拔,保证干净利索!”罗青红微笑着走近,但在穆锦官眼中却比任何地狱厄罗都恐怖慑人!他根本没办法挣扎或抵抗,只能任由着罗青红握住箭尾,随即利落抽手,铁箭应声而出! “刺——啦”翻卷的内脏皮肉被倒刺卷带出来,密密麻麻,琳琅满目。 穆锦官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整张脸贴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之中,血水染红了半只眼睛,以及一半愤恨惊惧的脸孔。 方才还鲜衣怒马的俊朗青年,转瞬间便成了苟延残喘的亡命之徒。没有看客唏嘘其悲惨的命数,没有人关切他胸前的血洞伤痕。只有罗青红眼神厌恶的踢了两脚,随即背上箭匣将桌上纸张烧了,快步下楼牵马便往陵阳城内疾驰! 而客栈里的穆锦官则渐渐安静下来,直到房间里又出现了一个陌生的来客。 来人蹲**子帮他快速止血,穆锦官已经昏厥没了意识,只是扭曲的面庞上还是满溢愤恨与怨毒! 来客轻叹口气,包扎后又给其硬喂了几颗丹药,随即呼唤随从把人带走不知去向何方。 “我让你韬光养晦,你偏偏要行此杀伐之道。箭楼之所以没落如斯,就是坏在这一副副不知隐忍的脾性上啊。” 他微微感叹,没有去多看地上的血污,而是盯着墙上的箭孔唏嘘出神。他的道袍也染上了不少浊血,墨绿色泽中带了几许黝黑的浓艳。 然后,他唤来一只信鸽,写了一行便信便下了楼。信上只有寥寥一句话,信鸽却要做好准备跨越九关七十六城。 “黔江生变,宫廷惑乱,整军速来,穆府内患。——司马种道参上。” 信上如是说。 第51章九霄龙吟惊天变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三。 且不论穆锦官是生是死,今日午时三刻,正是周游入宫面圣的日子。 这一天,狄江倾又来了。 他站在宣隆门朱红色的门脸前,神色肃穆,仪态庄重。不过周游和李眠却险些误了时辰,两人俱都是一身酒气,李眠摇摇晃晃,周游神色清朗。 临行之际,周游嘱托李眠一番。 “我入宫后,你要记得喂养拐子马,多汁牧草,不限量供应。城外面那些金镛子弟,全部带进城来,安排些营生做做,以备不时之需。我这里有个锦囊,你谨慎收好,回去再看,依我所言行事。” 李眠点点头,周游笑笑,转身便走,李眠望着宣隆门,心内微微不安:“道长,你进入陵阳,还未曾作诗,宫内危机四伏,道长如若有事,定要传书于我。” “不迟不迟,回来再做,你先按我说的做,其它的无需多言。” 周游说罢来到狄江倾身前,周旋和文般若早已等候多时。文般若双手拄剑,周旋双手拄琴。周游摸摸身后,没有摸到自己的桃花剑。转身嗔怪了李眠一眼,随即反倒是将肥胖白猫取了出来,抱在怀里轻轻抚弄起来。 狄江倾:“诸位,入宫面圣,不得携带刀剑。” 文般若闻言了然,将长剑递给狄江倾:“剑名巨阙,赤阳子采岭南寒铁打造。宽一尺七寸,长九尺五寸。开锋五年,回炉两次,杀十七人,左刃柄腕微崩。” 狄江倾命随从收下巨阙,又看了一眼焦尾龙弦:“阁下通晓音律?” 周旋:“略懂一二。” 狄江倾:“紫宸国公向来喜好音律,阁下若是得其赏识,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说罢,狄江倾看向周游:“道长,你带只白猫做甚?” 周游:“它从小到大都是我养的,入宫难不成不许带猫吗?”狄江倾面有难色:“这倒是没有规矩,不过也从未有带猫上殿的人。” 周游笑笑:“那从今以后,世间便有我这般人了。” 狄江倾微微叹息:“也罢,宣隆门后便是三千琉璃大道,台阶之上便是长乐仙宫,紫宸国公现在正寝居于此,琉璃大道有些规矩列位需要遵守,切不可坏了传统,一旦登临,非王命不可回复,一入深宫,非凤谕生死由天!” 周游闻言浅笑,点点头不置可否,他转过身子,看到孤零零的李眠,微微一笑,李眠面色愁苦,满溢担忧,见状也发笑回应,不过笑的分外勉强。 周游抬起眼目,望向宣隆门外:“将军,我走之前,不若给你留个问题,你想明白答案,等我回来告诉我,你看这陵阳江山,可曾壮美秀丽?那你是否有仔细想过,这红尘大世里的第一朵花,是如何传播花种,令其开满中原的?” 李眠知他心意,当即挤出笑容晃晃脑袋:“这还实属不知。”周游浅笑:“所以说,你要想,我不回来,就一直想。” 我不回来,就一直想。 周游决然回头,文般若和周旋也都整顿衣襟,毕竟谁都清楚,宫中发生如此血案,紫宸国公又病入膏肓,如此多事之秋,入宫绝不单单是表面看去那般简易,因此即便是吟诗杀人的文般若,此番也比往日少了几分淡定从容。 宣隆门开,山风鼓荡,灌满衣襟,众人袖袍大张,好似升仙得道。 三千琉璃铺成的碧玉阶梯直上高天,延绵不绝淹没云里,这条长道乃是北戎州独有景致,即便是西梁也不曾有此般做派,文般若观之纵声长啸,周旋亦抒怀大张,唯有道士周游抱着归去来兮瑟瑟发抖:“这天儿真的是冷,上面给烫酒喝吗?” 狄江倾一脸肃然不予回应:“三位请上山!” 话音落罢,三人抬脚登山,宣隆门缓缓关闭,好似隔绝了半个红尘大世。 李眠望着朱红色的门脸,盯着门脸上的金丝铆钉,久久不曾回神,狄江倾默默走了,他又站了一会儿,掏出手里的锦囊,似乎决定了什么,转身快速跑下了山。 红尘大世里的第一朵花,究竟是何时开满中原的哪? 李眠还不清楚,不过问出此话的周游,倒是已经踏上了进宫面圣的路,这条路遥不可及,三个人这么一走,便不眠不休走了整整三日。 路上,三个人并列成线,偶有言语,皆是文般若牵头,周旋有些忌惮周游,因此并不和其过多攀谈,他心里清楚明白,和这个道士聊天除了惹一肚子闷气,是讨不到半分便宜的。 文般若:“长乐仙宫本来是陵阳盛景,奈何紫宸国公喜欢,修筑成了紫禁宫廷,不然陵阳这官宦地界儿,会平添更多喜乐。”周游:“为何叫做仙宫,可是皇帝自诩?” “还真的不是,说起来,是因为这座宫闱之中,曾经来过一位老神仙,以前也叫山宫,其实称谓无所谓,毕竟传说就是传说。”文般若解释道。 周游静静看他:“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仙?那传说里仙人长什么模样?”文般若:“世人都这般传说,我也没见过。不过根据传说,应当是和二位道长一般无二,其实所谓的仙人,应该是一位道士,毕竟这大北戎国境,和中都府一般道教兴国。” 周游哂笑:“难怪这国家前途渺茫,你看看我和我师弟,像是有多大出息的人吗?”周旋闻言冷哼:“你竟敢藐视道尊,你说你的,别带上我!”周游浅笑:“不带上你,那还真的挺有出息的。” 周旋往旁边走开一点不再理会周游,周游毫无所谓,和文般若对答如流,四周雾霭渐起,薄雾冥冥,上方宫殿轮廓初显,庞大勾画,好似沉睡的巨大佛陀,空气里渐渐潮湿,猿啼虎啸,忽然一声厉啸划破长空,声音凄凉,进而群起呼号,语调皆悲,正在登阶的三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却不曾停下步伐。 上方,云雾里冲出来一个小黄门,抱着脑袋,状若惊魂,穿过三人便往山下冲去! 随即,一众兵卫携卷着三两老臣,慌不择路,周游喜好热闹,见状颇为欣喜,但眉间已微微紧皱,文般若心绪烦躁,飞起身影倏忽间穿入上方云里,不多时已如大鹏般展翅而归,面色煞白,如丧考妣。周旋:“究竟发生何事?” 文般若:“就在刚刚,紫宸国公驾崩了!” 宣隆门外,距紫宸国公驾崩四个时辰前,夜已深沉。 李眠坐在鸿楼二楼凭栏处,径自饮酒,外面华灯初上,星夜阑珊,街市上全是夜游百姓,摩肩接踵,一派繁荣盛景,浑然不见丝毫悲伤。 李眠提酒问话:“小二,你家武陵公子何在?我记得他外出未归已经有十多日了,他究竟出去干嘛你可知晓?还有,下面为何这般热闹?”小二摇头:“二当家从不告诉我等,便是老爷都无从知晓的,至于这热闹,客官您真是说笑,这陵阳城夜夜笙歌,有什么稀奇古怪?” “岂不知边境受难,人民背井离乡?”李眠斜眼瞥他,小二却笑意更浓:“那是边城的苦难,又不是陵阳人的苦难,万里之遥又与我等何干?”李眠闻言颇惊:“都是北戎国子民,怎会有如此芥蒂?” 小二闻言窃笑:“我倒是觉得天高皇帝远,活的应当更加逍遥自在。” 李眠摆手将其劝退,随即连杯酌饮,越喝越显心神不宁,猛然起身找店家要了笔墨,攥着在墙边伫立半晌,吞了不少墨水,咬断几根笔杆后还是只字未写,悻悻然回到座位上喝酒,酒入愁肠竟是越喝越醉,李眠星眼迷离,恍恍惚惚,不知何时对面椅子上已多了一个人。 来者斯文打扮,略显瘦弱,年纪不小,但还未及老迈,手捧半只碎裂的带血砚台,腰间插一杆细长毛笔,笔锋墨汁未干不过已近乎崩坏,砚台上亦是淋淋洒洒溅满全身,书生却混不在意,李眠瞧他一眼,感觉有些熟悉,又多看了几分,猛然惊觉乍起,酒意醒了七分,神色莫名激动! “你可是那梅岭状元?”他惊愕发问。 对面人微笑点头,正是当日在金墉城中倒骑毛驴的梅岭状元,亦是三日前在兰陵山道中喋血作战的温楼主! 只不过,李眠不知晓他经历了什么事情,温楼主也没有打算告诉他自己是如何从山谷生还而出的,李眠注意到了他满身的血迹与伤痕,他们之前在金镛城有过一面之缘,周游曾经说过,此人巧借草探花的名号,实则与西梁暗中勾结,此番突然相见,倒是让李眠不知所措起来。 温楼主:“方才见将军站在题诗壁前久久不曾动笔,可是还未酝酿得当?”李眠闻言惭愧:“本想直抒胸臆,奈何目不识丁,想来想去只好作罢,毕竟胸无碗墨,只好无可奈何,如若我家道长在侧,定然会写诗相赠。” 提到周游,李眠又心忧不止,温楼主:“可是金墉城那位青衫少年?”李眠点头:“你又想做甚?” 温楼主摆摆手:“将军莫要误会,只是替道长送将军首诗,别无他意。”李眠闻言,看向墙壁,果然多了一首七言绝句,字迹清秀,立意深邃: 折戟红沙百日花,关外宿将睡天涯。 陵阳不知边城事,游街把酒忘琅琊。 李眠看罢,微微摆首,又喝了一壶酒。 “我这首诗,可曾道出将军心中所想?”温楼主笑问,丝毫不像一个满是疮痍的病人,李眠撇嘴,他心里明白这家伙的诗词造诣不在周游之下,奈何他心有偏袒嘴巴上硬,就是不愿承认这一点:“看惯了道长的诗作,阁下这首当真平淡如水!” 温楼主亦是颇有城府:“那位青衫道长的确造诣高深,在下自愧不如,将军所言极是。”李眠:“你少扯闲言碎语,你此番来找我是不是另有目的?我直言问你,当日金墉城的危局,是不是你暗中撺掇?” 温楼主倒是毫不避讳,竟然微微点头应承了下来:“在下骑驴路过,可曾犯了忌讳?混口饭吃而已,兵荒马乱得先谋求生计!”李眠:“你倒是真敢承认,你到底知不知晓这里是什么地界!如此说来不顾家国大义买主通敌者,当真是你这厮?” 温楼主闻言气势丝毫不弱:“家国大义能让我活着离开金镛吗?将军这般硬气,那蚕洞前死掉的百姓又该怎么说?世间就是太多你们这般俗人,整日江湖道义,满嘴忠孝节义,百姓们无辜冤死,为何那道长却苟活于世?金墉城外死了三万军队,为何偏偏活了你这位将军?你口口声声说的正义凛然,那为何现在跟我这个卖国通敌者有勾结的人,恰恰就是你们两个苟且偷生之人哪?” 通篇大论说的句句诛心,李眠悲痛莫名,又嘴巴笨拙无以反驳,捶胸顿足亦难以宣泄,温楼主站起身子,拱手见礼随后下楼,楼下一只崭新的健壮毛驴,梅岭状元倒骑驴上,李眠趴在凭栏上瞧看,心绪波澜起伏。温楼主临行前又看他一眼:“将军,当日那道长送我时我说了一句话,今夕话已挑明,我也无需再多遮掩,你且告诉他,我的观点依旧没变。” “什么观点?”李眠喃喃。 “驴马不同道,各自过林桥!”温楼主说完便走,毛驴挤入人群,转瞬间便被人潮淹没,李眠茫然四顾,全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来来往往,繁华巷陌,转身看看桌上残羹剩饭,半盏冷酒,更显寂寥。 他趴在桌上把残酒喝完,倒头便睡,这一睡便到了次日天明。 店小二把他叫醒,李眠醉眼微醺,店小二面目惊恐:“将爷,该醒醒了,不能再睡了。”李眠挣扎起身,颇不耐烦,但见小二神色,立时警觉几分:“发生了何事?”店小二不答,侧身指指凭栏外,李眠一把推开他,扒在凭栏上眺望陵阳街道,赫然发觉一夜之间,这座繁华盛市已然满城飘雪! 李眠揉揉眼睛,仔细瞧看一番,发现这雪颇为规整,又定身细看,赫然发觉竟是死人纸钱,遥望远方,本来浓妆艳抹的城池尽皆身披白绫,满城百姓皆披麻戴孝,酒家牌坊皆挂满寿带,幡子旌旗皆素面朝天迎大风飘! 一夜之间,整座城池豁然白头。 “道长,红尘大世里的第一朵花,究竟是如何在一夜之间,开满中原的?” 李眠痴傻喃喃,自从见过温楼主之后,他一直有一股不好的感觉,不过这感觉究竟是什么,他也一时间无法说得清楚。 而此时,三千琉璃大道上,周游三人已经来到长乐仙宫门口。 紫宸国公驾崩一事,不知被谁给泄露了风声,举国上下悲痛莫名,而反响最为猛烈的风暴中心,自然便是皇帝仙逝的长乐仙宫! 三人不敢贸然进殿,安静伫立于殿前恭候了一整夜,宫内不断传来各种古怪声响,人头攒动,人心惶惶,直到天明时忽然出来一队兵马,将周游三人团团围住,一名太监排众而出,手握圣旨,趾高气扬。 “圣上遇刺崩殂,尔等此时进宫,凶手昭然若揭,择日斩首示众!”文般若闻言震怒,周旋亦是眼目含威,唯有那青衫道士浅笑吟吟,望着眼前将士将自己五花大绑,将白猫缠在脖子上,笑的更欢脱了几分:“这路数还蛮新奇,从来未曾玩过,既然这般有趣,早来些时日更好!” 这天是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七。 突然发生的事情,的确是让人始料未及,三个进宫探案的清白之人,莫名其妙成了弑帝大罪的罪魁祸首! 周旋:“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朝,岂没有丝毫公理乎?”那领头太监面目阴翳,佝偻如弓虫,谄媚逢迎功夫深厚到家,闻言拧眉冷笑,薄若寒蝉,牙尖嘴利,声音嘶哑如南山晚钟:“紫宸国公便是理,现如今理已经没了,分公母有何意义?” 禁宫侍卫壮阔如山岳,将三人团团围住,密不透风,生路断绝!周旋:“大北戎国好大的礼遇,岂不知我是穆府门客?”太监闻言微凛:“西梁来客百花开,你可是那温府上僚?” “既知我身份高低,为何还问短问长?”周旋一提到西梁,整个人都傲然了几分。 不过这太监好似不太惧怕,神色缓和后咧嘴大笑:“紫宸国公乃九五至尊,统率北戎国寰宇,无论西梁何般强硬,这里是北戎国禁宫地界,还是要守宫里的规矩,再者说先王新陨,社稷崩坏,纷乱之时道义无常,阁下若是盛气凌人,有不长眼的鼠辈佞臣把您凌迟剐了,剩一堆白骨森森,抛下这脚下青天,也决然没有任何好事者知晓分毫!” 老太监说完,笑容更显邪魅,周旋微微发冷,不再多发一言。他本就是趋炎附势之人,眼下形势比人强,周旋深谙纵横之道,况且周游并未有所举动,他再多说反倒容易滋事,因此示弱半分最为得当,不过文般若倒是骨气卓然,这位孤傲剑客似乎浑然无忌,眼神好似古剑般阴冷发亮,环视四周滚滚杀意荡漾如泉! 第52章浮光掠影惊蛰案 见周旋搬出后台,文般若亦是开口:“邺王如今何在?”太监:“嫌疑未除,已被禁军禁足!温府上僚您也莫要发问,温大人皆是一般模样!他们互相说不清楚,只得都已受制,现如今召尔等入宫,自然便是为了查案,三位各有立场,眼下算是平起平坐!” “这倒蛮有意思。”周游不合时宜的笑了几声。 文般若:“狄江倾那厮在此关头召我等入宫,分明便是做替死鬼,可是你安排的?你真的以为这些杂碎,能够拿下我文般若?” 太监摆手,表情委屈:“诸位自己犯下祸端,干狄翁何事?再者说杀人书生威震大戎,这群人自然不够看的,今日也属实不是为了和阁下犯难,您配合则个,咱们皆大欢喜。小的知道您轻易施为脱困易如反掌,按照往日光景,小的软禁诸位,邺王也好,温大人也罢,定会罢黜我内班院,不过眼下摊上了这档子事儿,恰巧您又碰到了先王驾崩,您是邺王的人,从前是邺王脱不了干系,现在是您脱不了干系,而且邺王亦身受牵连!”文般若眉峰如剑:“信口雌黄,乱泼脏水,朝廷何时变得如此不讲道理!” 太监亦不落下风:“各怀鬼胎,垂帘听政,邺王和温侯俊各有何般算盘,大侠心中比咱家明了的多!”文般若漠然冷笑,看看周游,周游依旧浅笑盈盈,如沐春风:“看戏看戏,你们继续!” 文般若神色冷峻:“道长,在下不是在开玩笑!满纸荒唐言,这霍乱宫廷,何处懂人喜悲!”周游依旧满不在乎:“哪里有玩笑可开,本就是人间喜剧!皇帝死的荒唐,太监自然霍乱,宫中没了法度,自然稀奇古怪!” “皇帝不急太监急,谄媚小人生祸端!”文般若又骂咧了一嘴,太监闻言微怒:“邺王野心朝野上下昭然若揭,我现在秉公抓人,岂有不当之理?”文般若:“邺王乃紫宸国公亲生,即便是觊觎皇位,又有何违背公理?” 太监颤声冷笑:“太子凉乃嫡出正宗,照邺王的意思,岂不是他更加符合公理道义?”周旋质问:“你句句提到公理,我且问你,你现如今禁宫抓人,是奉了谁的道理?” “是贺华黎贺公公!”太监举手作揖,神色恭敬谦卑。文般若等人没有听过这号人物,当即便哂笑起来:“偌大一个北戎国,为何要把持股掌于一个老太监!” 太监朝上拱手:“大内总管贺华黎,尽忠侍奉紫宸国公三十六载,紫宸国公驾崩前便有言在先,一旦中道崩殂,贺华黎可主掌新皇登基大业,先皇如今尸骨未寒,你一介武夫前卒,藐视皇家威严,岂不知先皇遗诏,岂容你这厮品头论足!” 这话说的颇重,文般若眯眼瞧看太监,太监如坠冰窖,气势也弱了几分:“你这厮要干嘛?”文般若抿嘴笑笑:“不干嘛,突然想喝热茶。” 太监闻言不明所以,刚要出言发问,赫然发觉已经失声,他颤巍巍举起手指,面目惊恐地指向文般若,文般若笑着看他,笑容越来越邪魅,太监的眼睛暴突圆睁,墨色瞳仁里横亘着一条银色丝线,倏忽间一闪而逝,左脑太阳穴处出现一点凝红,纤毫如尘埃,银线飘渺刺出,好似浪里白条,浮光掠影般在四周将士脑颅上游了一遭,最后轻飘飘的落在文般若的粗糙掌心,如鸿毛般柔弱无骨,却恐怖如阎王勾划! 而这一圈将士,连带着那位阴翳太监,脑袋全部开出血花,血雾接连成线,在身侧朝气喷薄成淡淡红云,到处皆是血腥斑斓,到处皆是滴血莲花!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一圈部众,霎时间尽皆软倒,只剩下五花大绑的两位道士,还有一个毫无束缚的白衣剑侠。文般若抖抖身子,白衣滴血不沾,他为周游二人松绑,笑容温润如水,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周旋:“杀人书生,名不虚传!” 周游:“笑面阎王,更为合适!” 文般若朗声大笑:“如此一来,规矩该我们定了!”三人跨过尸体,继续朝上方走去,没有一个人回头瞧看,有的是看的厌烦,有的是洒脱释然,有的是事不关己,各怀心思,各有境界,但结果都是一样,光看皮囊都是冷漠无情。 长乐仙宫正门,此刻已经沉重莫名,一位老太监神色庄重伫立当场,正是贺华黎。 周旋三人来到近前微微颔首,以示行礼。 贺华黎转身,气度深邃如渊,浑然没了往日卑贱的气度,好似是浑然换了个人一般跳脱,即便是文般若这般人物,看了他半晌,心中亦是微微发寒。 “我早就知晓,虾兵蟹将,怎可能拦得住书生剑侠?”贺华黎阴阳怪气,文般若听了此话也安分了几分:“贺公公抬举,在下只是心气不顺,并无冒犯您的意思。” 贺华黎:“罢了罢了,我也无心冒犯邺王和温大人,不过先皇确实说过让咱家主持大局,毕竟眼下紫宸国公死因未名,遗诏未立,不论是你们哪方说话都有失偏颇。咱家知晓文郎敢于宫中杀人,不过切勿再犯,毕竟你现在是为邺王正名,若是满手血腥,结论会有失偏颇。” 文般若轻轻点头,知晓贺华黎所言是为邺王着想,贺华黎笑笑,随即看向周游,眼神忽的冷峻起来:“文掌门,劳烦你再辛苦些,将这位道长再次捆绑得当!”文般若闻言诧异:“贺公公这是何意,难不成太子凉完全被摒弃出局了?” 贺华黎摇头:“非也,紫宸国公的死因你们可曾知晓?”文般若摇头,周旋亦然,周游面色平静,反倒是颇为好奇。贺华黎:“紫宸国公驾崩之前,龙榻前曾出现过一只异兽,因此这位道长,绝对要特殊对待!” 周旋似有所感:“异兽,指的是何物?” 贺华黎看看周游的颈部,嘴角喃喃:“那异兽便是,一只白猫!” 贺华黎意图明显,归去来兮静静缠在周游颈上,憨态可掬,睡的酣熟。 周游:“贺公公,你真的确定案发当时见到的影子是一只猫?”贺华黎闻言冷笑:“道长真会说笑,老身虽侍奉皇上,但案发当时并不在场,这猫影一事自然不是老身瞧见的!” “贺公公明哲保身的功夫着实老道,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无一丝杂毛!”周游这话挑衅意味明显,贺华黎瞧瞧自己空荡荡的裤裆,看向周游的眼神里已满是怨毒! 周游:“你说你没瞧见,那这猫影冲煞一事出自何人之口?”贺华黎低眉斜眼:“黄门内班院这般多太监杂役,宫女常侍尽皆在场,错不了的!” “那只猫只现于紫宸国公龙榻?”周游理直气壮的追问,贺华黎微微摇头:“非也,前不久百里太后受难之时,现场也有异兽的踪迹!虽说无人瞧见,但地上尽是猫毛错不了的!” “所以说,你们认定我的猫便是当晚那只?”周游看看酣睡的胖猫抿起嘴角。 “老身只是猜测,咱家是做奴隶的,不敢妄下论断,毕竟道长身上有猫,招摇过市太过招惹忌讳,出了事端之后难免会有口舌之灾!” 在场诸人皆是心如明镜,宫里出了此等荒唐的龙凤大案,不管是哪一方势力必须有一个替死鬼站出来,经过方才门前的掂量揣测,贺华黎明白只有太子凉的人目前最适合做代罪之僚,至于真相究竟是何般模样,可以留到以后慢慢细细考究。 文般若不知是好心还是假意,竟开始帮周游说起话来:“贺公公,一只猫而已,岂能杀人乎?”贺华黎:“文郎此言差矣,人能杀畜生,畜生自然也能杀人。” 文般若:“但它仅仅是一只猫,不懂人言,不通人情,不讲人道,属实荒唐。” 贺华黎:“老身认为凶手便是,不懂人言,不通人情,不讲人道,属实合理!” 周游将归去来兮取下,抱在怀中抚弄:“贺公公,我这只猫是睡不醒的,您自己瞧瞧。”贺华黎瞧看一眼,犹自冷笑:“世间又有多少人真的醒着哪?道长应是出尘之人,紫宸国公和百里太后皆是人中龙凤,现如今龙凤皆寂,白猫无用武之地,同理处置以绝后患,未尝没有可能!” 周游浅笑不再争辩:“一只睡不醒的猫,遇上一群不讲理的人,驴唇不对马嘴,再如何说道亦是浪费唇舌。”贺华黎:“随道长如何说道,眼下北戎国唇亡齿寒之际,老身临危受命,一举一动皆牵系家国兴衰,因此不敢错乱分毫,无论是哪方势力到来,皆要守老身定下的规矩,北戎国传承几百年的江山基业,绝不能就这般在老身手里葬送绝断!” 周游举起归去来兮:“想要便拿去,我会查明案情,但在此之前,务必保全小兮性命。”周旋闻言冷哼:“他已嫌疑深重,可还有资格查案?” 贺华黎:“这位道长代表太子党势力,虽说如今太子势微,但北戎国出现龙凤皆陨的惊天大案,实在是亘古未有过的非常之事,因此择人做事也必须用非常手段,如今凶手未有定论,因此在这之前,强权论调皆不管用,唯有拿出证据,方才能拥有清白,老身不管你们个中恩怨,老身只看这场皇家命案,如何轰轰烈烈的完美收场!” 周旋闻言气结,文般若倒是颇显大度:“如此甚好,依我看这位道长自在风流,也颇顺本座心意,那便各为其主,各显神通,查明真相,昭告天下!”周游浅笑点头:“挺有趣的,可以一试。” 贺华黎:“这位道长,丑话说在前头,当今你嫌疑最深,因此老身必须对你施以枷锁,其余二位暂且无此要求,你们随我来,我先带你们去看紫宸国公。”说罢有黄门小厮上前抱走了归去来兮,又给周游戴上了手铐脚镣,周旋在一旁看的幸灾乐祸,周游看他一眼,随即笑笑摇头不语。 周旋:“师兄,从小到大,是不是从未吃过这般礼遇?”周游坏笑着回看他一眼:“师弟,你猜一猜我身上的物事,多久后会戴到你身上呢?”周旋见他这般,心底微微发毛,抖手重重挥袖,往前走不理会周游,周游平淡自然,举起手铐冲文般若展示一番,微微哂笑道:“今后一段时日,不能如阁下般甩袖子了。” “道长气质卓绝,虽说身有繁琐,心中自在飘摇,反倒是那位黑衣道长,处处洒然临风,身上却好似有万钧之重。”文般若照旧捧了周游一嘴,周游浅笑,脚步加快了几分,三个人跟着贺华黎,一路走到长乐仙宫深处,宫里已经是森严戒备,禁军塞满了每一条回廊,来到龙寝前方,贺华黎停下脚步。 “三位驻足观看,不可再越雷池一步!” 三人应允,周游瞧看过去,发现里面一切如常,紫宸国公安静的靠坐在龙榻上,下半身披着镶龙金丝蚕被,身板笔直,已经僵化,皮肤青白透红,表情却万分惊恐,难以名状,嘴角微张,流有些微涎水,眼神凸鼓,瞪得溜圆,瞧看向窗口方向,半只手臂举在空中,手指顺着眼神指将出去,如此这般,挺尸当场! 贺华黎面容悲伤:“案情未能查明,先王尸骨难有善终,实在是北戎国之悲,天下之悲,愧对列祖列宗,愧对人臣之责啊!”文般若轻咳:“贺公公,你是人奴,不是人臣。”贺华黎闻言尴尬,眼神怨毒更甚:“多谢文掌门提醒!” 周游顺着紫宸国公手指看去,视线落在窗上,窗子半支开,外面斜斜着插进半枝寒种红杏,尾端落在桌上的香炉孔里,香炉已经熄灭,背后掩映着一块黄铜古镜,镜子里的人影歪歪斜斜,无论是谁照进去,都会显得面目可憎。 周旋:“贺公公,如何看出他杀端倪的?为何拦着我等,不让我们进去瞧看?”贺华黎:“先王身上没有伤痕,但太医说脑后有损,具体还未探查明了。毕竟是先皇遗骨,必须要祭过太庙,祈求福泽宽恕,才可以让诸位近距离观摩,几位也可再去瞧瞧百里太后那边,明日邺王和大礼官都会进宫来,到时再做进一步商议。” “等等,我曾听闻说,紫宸国公一直寝居于乾元殿,为何会突然住进这遥不可及的长乐仙宫?”文般若突然发问,此言一出贺华黎面色立时不大好看,周游静静观赏,周旋也警觉起来。 贺华黎干笑咳嗽几声:“当日百里太后身孕,但紫宸国公年事已高,许久未曾临幸百里太后,如此一来这孩子便说不清了,偏偏是有了此子之后,紫宸国公的旧疾复发频繁,加之乾元殿和养心宫相距不远消息灵通,紫宸国公偶有乱想时常动怒,这病便没完没了,邺王担心皇上安危,因此在百里太后出事后压下势头,将紫宸国公移送到此地静养身子,谁知没过多久,紫宸国公也出了这般稀奇古怪的事情,苍天无眼,龙凤皆收!” 文般若:“邺王此举本是心怀大戎气运,谁知运势莫测出了这般事由,这案子必须细细的查,牵扯太多方面,牵扯太多纠葛!”周游:“你们烦恼太多,我只是颇为好奇,这百里太后怀的三皇子,究竟有位什么模样的野爹哪?” 贺华黎:“道长,先王尸骨未寒,万万不可打诳语!”周游:“他已死去多时,尸身早已冷若寒冰,不信你自己上前摸摸看。”贺华黎悲怒交加,拈指指着周游,气的浑身乱颤。 “道长,禁宫重地,非常时期,还是谨言慎行为好。”文般若也觉得此言太过,善意出言提醒,周游笑着应允:“多谢文郎,我这就慎行下山,不然石阶太多,滑脚便不值当了。” 周游说完转身便走,不多时已没了踪影,他就是这般脾性,旁人看不惯,他便不看旁人,眼不见心不烦,也不知案情现场记住了几分,就这般洒脱的走,没有一丝一毫留恋。 “无怪乎太子倒台,拥戴者皆是此般狂徒,怎可能温养潜龙铸成大事!”贺华黎冲着门口大声呵斥,文般若笑笑:“贺公公少些动怒,日后还得相见,若是一直受气,小心步先王后尘!” 文般若说罢哈哈大笑,转身大袖一挥,龙行虎步出了宫廷,这杀人书生在宫外杀了人,沿路禁军侍卫已尽皆知晓,此刻寒颤若噤不敢阻拦,但见那一抹白袍如浮云掠过,飘飘荡荡缈若惊鸿,周旋见状也不再多留,拱手草率见礼后便快步离开,只剩下贺华黎独生闷气,脸若猪肝,一时之间三位来客尽皆驳了他的面子,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毕竟偌大的紫禁宫廷,交给一个总管太监来断夺,属实是难以服众的。 贺华黎亦是心如明镜,眼下若不是三方互相牵扯,他也不能掌控话柄权术,他面目阴翳的想了半晌,不多时外面走进一位小太监,拱手见礼:“贺公公。” 第53章长乐山巅初相见 贺华黎:“去查查那青衫道士究竟是何般来路,此番三人皆是不守规矩之辈,先王托付老身的立储大任,绝不准许有半分方圆之外的差池!” 小太监:“谨遵公公意思。” 当日无话,周游并未离开长乐仙宫,也没有下三千琉璃大道,而是跑到宫殿后山,寻个嶙峋处,找些山泉,大梦酣睡。而周旋寻到了文般若,二人坐在禁宫宫顶一角,不知从何处讨来几坛烈酒,两只荷叶烧鸡,自斟自饮,渐渐都有些醉了。 文般若:“道长来自何方?”周旋指指北方:“不周山,被称为灵山雾隐,其实完全是世人谬赞了。我来到江湖后,便听到江湖传闻说不渡江边渝门关,关后便是不周山,山上住着老神仙,其实都是天大的笑话,阁下莫要轻信。” “那为何去过的人,俱都是这般说道?”文般若笑语不信,周旋:“我若是和你说上方无仙,你从未去过灵山,心中可会笃信于我?又会如何想我?” 文般若:“自然是不信的,我会觉得你从未登临过,亦或是在胡吹大气,胡编乱造云云,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后人纷至沓来,皆被前人唬弄,后人心有不甘,便也人云亦云,如此说来这红尘大世里的人,都虚伪的不像样子。” “你这话我那位师兄就经常说道,不过我是不常说的,因为我本就是这般人。”周游洒脱一笑,随即耸了耸肩,文般若笑笑:“承认自己虚伪,道长已然是活的真。” 周旋:“承认虚伪的人也不一定真的活过,但承认虚伪的人真的是虚伪,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去伪存真?除了我师兄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都是贺华黎那种伪善角色,行走世间用的都是善变嘴脸。” 这话说得文般若正义凌然:“所以说,我杀人是天经地义,杀掉伪善做派,帮世道去伪存真!”周旋笑着朝他亮出脖颈:“如此说来我第一个该杀,引颈受戮人头献于君前。” 文般若赔笑:“你我各为其主,事情未到定论时,还不用拿起刀剑。倒是你那位师兄,他究竟是何般人物,你且说来听听。” 周旋见他提到周游,恍惚间微微叹口气道:“我和他都是幼时上山,师兄长我三岁,他处处远胜于我,无论诗词歌赋,还是博古通今,不周山上的道士都是葛师父捡回来的,没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来的,也没人告诉我们该往何处去,因此无论我还是师兄,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文般若:“平日里观你气度雍容,为何遇到你那师兄,便浑然好似变了一个人?” 周旋:“我也不想这般,但属实是这二十年来,无论做任何事我从未胜过他,渐渐日子久了,早已将其奉为神明,但心中却委实难以接受。不过断案不比其它,讲求的是明辨是非。若是大礼官不是凶手,那周游他即便有通天手段也无法去颠倒黑白,若太子凉真的是幕后主谋,那周游定然会站在公理这头。因此此番我和他相比较的不是智谋,而是这起案子背后的公道!”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公道不站在你这边,又该如何?若是查明温侯俊和西梁起事,你又该如何?”文般若追问,周旋闻言静默,随后无奈地勾起嘴角,隐隐有些许不甘与怅然:“我输了很多次,也不差这一遭了。” 见他这般样子,文般若亦是不再追问,当即便话锋一转:“你身为穆府门客,究竟知晓穆府多少,又知晓西梁多少?” 可能是话题过于隐晦,周旋闻言不说话了,只是举坛喝酒。文般若见状也不再多言,二人就这般酩酊大醉,而后山的周游则罕见的滴酒不沾,餐风饮露地睡了一个整晚。当然并不是他自制力强,完完全全是他找不到地方偷酒来喝罢了。 风餐露宿的感觉并不太好,直到第二日清晨,周游竟然被一只狗给舔醒了。 他坐起身子,身边是一只肥胖如猪的柴犬,见他坐着,它也跟着坐下。周游笑笑,将狗抱在怀里抚弄两下,轻轻撇嘴:“胖瘦差不多,就是毛比小兮少。” 话刚说完,才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紫衣少女,少女二八年岁,圆润不瘦却刚刚恰好,不施粉黛却顾盼生辉,赤着一对白皙脚丫,脚踝处拴着两串五彩铃铛,长发散在风里,胸前抱着一只硕大竹筒,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不晓得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正是灵瑜。 灵瑜乍见这么个青年道士亦是好奇,叮叮当当的跑了过来盯着他看:“你怎么睡在这里?” 周游擦擦嘴边的涎水站起身子,他望着灵瑜的模样,脑子里忽然想到了一首飘在天上的诗。又仔细端详了一下少女的眉眼和铃铛,脑子里忽然多了一些十三年前的画面。 但是想归想,周游还是什么都没提:“我是山下客,不喜入宫廷。” 灵瑜指指地下:“那你也不能睡在这里,这是大酒保睡觉的地方呀!”周游闻言诧异,看了一眼怀中胖狗,胖狗也在看他,眼神可怜巴巴,周游指指胖狗:“它叫大酒保?” “是呀,它喜好饮酒,每日必饮三斛!”周游闻言大笑:“好一条嗜酒如命的狗,贫道也是烂醉如泥的人哪!” 灵瑜冲他吐吐舌头:“臭道士,一条狗你还巴结奉承,活的真累!”周游洒然笑笑,站起身子举起手铐:“身有枷锁,自然无处恣意,姑娘怎么称呼?”灵瑜闻言又做鬼脸:“你先说!”周游笑笑,此时阳光正好,山中雾气渐散,灵瑜的脸蛋微红,好似微醺的苹果。 “我叫周游,是个爱喝酒的道士。” “我叫灵瑜,是个爱太子的姑娘!” 周游闻言一愣,笑着看她:“你喜欢太子凉?” 灵瑜闻言雀跃:“从小就欢喜,道士你不懂的。” 可以看出,太子凉在灵瑜心中分量厚重,乍一提及脸色便骤然红了。周游盯着她的面颊瞧看,心中莫名觉得欢喜:“我是不懂,但可以学。” 灵瑜闻言吐吐舌头:“出家人还想男欢女爱,道士你好不正经!谈情说爱岂能学出来,道士你傻里傻气!” “那姑娘你教我,我学的正经一些。你教会傻子谈情说爱,你自然也能登峰造极了!”周游一脸无赖的望着她。灵瑜说不过他,一把将胖狗抱起来,周游整整衣袍,冲不远处的禁军笑了笑。 灵瑜指指枷锁:“你犯了什么罪,为何需要此般对待?”周游:“不是我犯错,是我养的猫被人认错了。” 灵瑜面露悲戚:“道士你如此狼狈,你养的猫跟着你着实受苦了。” “非也非也,不但不苦,还白胖如猪。”对于归去来兮的体重,周游异常自信。 灵瑜笑了,指指地上的大酒保:“难不成会比我家酒保还胖?”周游:“在体重这方面,我家小兮向来罕逢敌手。” 灵瑜眼冒星光,似乎对猫也颇为好奇。周游看了一眼她胸前的大竹筒,随即视线移开,也瞧向那群禁军侍卫:“姑娘是宫里的人?” “本来不是,后来是了,再后来又不是,现在又回来了!” 这话说得语无伦次,不过周游却听得分外认真。听完后望着灵瑜一脸的戏谑,认真的点点头道:“嗯,回答的很是精辟。” 灵瑜被他的表情搞得不大自然:“你真的听懂了?那你说道说道,我方才说的是何意?” “无外乎四个字——归去来兮罢了!” 周游说完来至侍卫跟前,浅笑发问道:“敢问诸位,贺公公今日可有明示?” 侍卫:“道长一切自便,贺公公的意思是三方各凭本事。查案要守规矩,一个月内两桩案子必须昭告天下。而且道长昨晚不必委屈在此下榻的,贺公公为人宽厚,已经给三位准备了住处歇脚。您昨儿没问,我也就没说。” 这话说得周游很是无语,回身看向后山幽景,嘴角嗡动着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灵瑜凑上身来,怀里抱着大酒保。胖狗吐着舌头摇头晃脑,活像一头哺乳奶猪:“道士,你在忧心何事?” 周游:“天更凉了,深秋入冬。破案不可月余,陵阳城等不了太久,最多十日此案必须要破。小丫头你别多问,我即便说了你也不懂。我且问你吧,可是凰丹尹派你来的?” 灵瑜摇摇头:“不是,凰姐姐不晓得的,我是带着大酒保偷跑出来的!道士你还真的交际广泛,我认识的人你怎么全都识得?” 周游并未回答她的话:“带着狗去私奔,姑娘你真的前卫。”灵瑜娇哼一声,举起大酒保放到周游怀里。 大酒保一脸委屈,回望灵瑜精巧丰盈的小胸脯奶声奶气的叫唤。周游哂笑:“姑娘,这狗习惯了峰峦叠嶂,不大受用我这一马平川。” 灵瑜偷笑:“道士,我凰姐姐才是波涛汹涌,我顶多算是丘陵起伏罢了!毕竟我还小嘛,再过几年就会越来越大!” “既然这般,那在下拭目以待。”周游这话说得非常认真,眼睛一直盯着灵瑜的胸脯瞧看,好似是在精确记录其尺寸大小一般认真。 灵瑜从未见过这般下九流的道士,当即俏脸微红的把胸脯捂起来:“谁要给你看,我要给我家太子看!”周游抱着手臂,摸着下巴半睁眼皮道:“那姑娘你可要努力了,照目前的势头,起伏不定,前景堪忧啊!” 周游说完便走,他不是好色之徒,眼下也不是倜傥风流的时候。况且这灵瑜很明显对凉有意,对他没什么好处的事情,他向来都是不去白费力气的。倒是灵瑜气鼓鼓的跟上,竟然粘糕般甩脱不掉,没有丝毫离开道士的意思了。 青衫道士微微有些无奈:“姑娘既然不是凰丹尹指派,为何还要跟着周某,你想要大酒保我现在就可以还给你的。你这样的话我和狗都很尴尬,再者说天天抱着狗,也有违在下风骨气度。” 灵瑜:“你是帮我家太子查案,本姑娘自然要帮郎君解忧。看你这道士油嘴滑舌,也不晓得会有几分本事。大酒保总爱小桥流水,跟着你我也省不少心。气度没看出来,赌气倒是厉害,风骨没看出来,棒骨酒保爱舔!” 周游浅笑:“好一位牙尖嘴利的姑娘,能和我论理的人不多,你算是女中豪杰了。姑娘还是抱着酒保吧,我要查案,带着宠物不好过安检的。” 灵瑜抿嘴一笑,狡黠机灵,把周游看的一呆:“姑娘,方才你说大酒保爱小桥流水,是何用意?” 灵瑜闻言指指周游青衫,笑的合不拢嘴:“道长,你的下摆已经泛滥成灾啦!” 周游闻言惊愕,这般说道才闻到一股淡淡尿臊气。低头想看衣襟,奈何大酒保把视线塞得满当当,只能瞧见一张吐着舌头的憨厚大脸,瞧着周游眼珠瞪得溜圆。周游愈发无奈,大酒保咧嘴大笑,反而越尿越起劲! 周游静静抚弄,让胖狗随意尿完。灵瑜笑了半晌,渐渐也觉无趣:“你这道士,为何不把它推开?” 周游:“既然已汪洋似海,再怎么开源节流亦是无用之功。莫不如说任其撒欢,总好过一起愁苦。我对世间万物,皆是一视同仁。” 灵瑜:“我就看出你对狗真的好善良。但凰姐姐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周游:“她太极端了,心怀善念不一定手无寸铁,屠夫悲悯不一定手上无刀。” “我看你便是无铁无刀,除了一张嘴巴,只剩一副好皮囊!”灵瑜皱着琼鼻冲他做个鬼脸。 道士被她说得微微脸红:“这事就低调一些,世人皆能看到,不必特意高调。再者说我这张嘴胜过天下森罗刀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又何须倚仗那些破铜烂铁?” 周游说完便下山,灵瑜紧紧跟随:“你这是要去哪?皇帝寝宫在上头!” 周游:“皇帝的暂且不动,百里太后的案子已经过了时辰,再不去看,更不新鲜!” 灵瑜笑笑,快步跟上,她望着这道士与狗,一个少年英俊,一个憨态可掬,相伴着迎着灼阳初升,迈开步子嬉笑恣意。 她眼角微微发痒,似好久都未看过这般温馨景致。道士的青衣在山间鼓荡,青松翠柏交相辉映,隐隐带着丝丝缕缕尿气,还有几分宫中烈酒的醇香钻入琼鼻。少女紫衣飘荡,迎着山风跟了上去,好似眼前这个松松垮垮的道士,和自己已是多年旧识般充满亲近。 灵瑜:“周道长,那宫里这十天日子,我便跟着你了啊!” 周游:“只要姑娘酒肉充足,道士我尽量生死相依!” 且不论周游在宫中若何,此刻在陵阳城外,一辆轿子静静地出了东城门。 轿身并不奢华,抬轿子的脚夫也都衣着朴素。看起来和行脚客商并无差别,但东城门外的官道却不是经商之路。 一路无话,轿子缓缓来至一片幽静竹林。此地距离城池不过十余里,不过除了竹子也无甚它物,因此往日里也都人迹罕至。 轿子进了竹林便落了地,从中走出一位六旬老者,依旧是朴素青衣。 “尔等在此静候,没有吩咐不可妄动。” 老者的声音低沉且不容置疑,四位抬轿汉子皆拱手答应。虽都是布衣汗衫的百姓做派,但健硕的身段与腰间微露的刀柄皆显示其来路非凡。 老者未有多言,整整衣衫便抱手往竹林深处行走。他好似已经轻车熟路,左弯右拐地走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迎面出现了一张竹制四方小桌。 桌子不大,两把竹椅。两杯竹筒削好的简易茶杯,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老者来至桌前从容而坐,很明显已不是第一次这般静默恭候,一切都是那样的浑圆自如。 又过了盏茶时辰,对面的竹林深处缓缓走来一个人影。 老者见状立刻恭敬起身,朝着来客行跪拜大礼:“老臣李觅,见过太子!” 对面人来至近前,一袭白衣佩剑,手提一壶翻滚热茶,正是被放逐出宫的太子凉。 “丞相免礼,李老乃国之重臣,如此跋涉实在是令凉羞愧。” 太子凉上前将李觅扶起,二人缓缓落座。李觅一双老眼热泪盈眶,望着太子许久都不曾移开:“如今国难当头,老臣也失了权柄。唯一放心不下地便是太子,今朝得见你安然无恙,老臣也算是片刻心安了。” 话虽如此,李觅仍旧是愁眉不展。太子凉为他洗杯递茶,气度上倒是春风和煦:“国已如此,丞相已然尽力。眼下无需介怀,还是多喝普洱为好,茶凉了就暴殄天物了。” 李觅探手接过,还是不住叹息:“不瞒太子说,最近宫中已是乌烟瘴气,宦官弄权浑无章法,邺王软弱亦是难以自保周全!” “皆是可以预料之事,想当初兄长屯兵于濮东郡,当时我便劝过他不可宫中无兵。眼下需要兵马夺权之时,大军却远在边疆根本调配不及,说出来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太子凉默默喝茶,看起来有条不紊。 第54章败国密会百事哀 李觅:“整个北戎州过半兵马大权皆在他赵胤手中,眼下全置于东陲边塞,宫中发生事端根本招呼不周。按照老臣估计,以贺华黎和温侯俊等人的手段,即便是邺王有心发兵支援,消息也根本送不到濮东郡!” “所以我说他傻,我这位傻哥哥还不信。”太子凉轻声浅笑,笑声微微发干,紧接着便皱起眉头:“最近宫里的传言可是真的,我父皇当真殡天了?” 李觅见提及此事,当即满面悲怆:“恕老臣无能,未能帮太子保住这北戎江山!” 他说罢便要叩拜,太子凉抬手制止,神色渐冷一派枭雄本色:“我才不在乎父皇的生死,他虽赐我太子名讳,却未给我真正的兵权。若不是李眠将军以魁门军助我,想必我老早便被驱逐沦为天下笑柄!” 李觅明白太子凉所言,紫宸公赵星阑的确是如此做派。给了长子军权却不给名分,给了次子名分却不予军权。本来意想着考察经年在做最后决定,谁知北戎生变一切改天换地,眼下连自家性命都搭了进去,陵阳也成了虎穴龙潭。 太子凉:“想当初温侯俊和邺王联合,伪造罪状弹劾丞相,又借反抗西梁之名派我发兵金镛城。西梁震怒派来了佘老太君,眼下我的魁门军全军覆没,我也被顺带放逐出宫。而我的绣花将军哪,也因我而失了一段大好姻缘,还蒙受了门派唾弃。” 说到此处,他倒是真的悲切起来,李觅接了话头,也跟着神色悲悯:“温侯俊此举便是要除掉太子,邺王心思直率被其玩弄鼓掌而不自知。如我等所言他在宫中已无重兵,温侯俊本来就是那西梁走狗,借着西梁除掉太子,下一个自然便轮到他赵胤!” 太子凉闻言忽的发笑:“倒也不能说他运筹帷幄,若是他温侯俊当真步步为营,为何半路又杀出个手掌禁军的老太监?” 此言指的当然是贺华黎,李觅闻言亦是疑惑不解:“老臣也思虑良久,按道理说贺华黎向来安分守己,和老臣也相交莫逆。谁成想您被放逐后他却掌了骧兰军权,眼下整个陵阳仙宫尽皆为其马首是瞻,也不知为何骧兰军要听命于他而非赵温二人。” “是江湖,他仰仗了江湖势力。”太子凉声音发冷。 “您指的是江湖十门中分布最为广博的镖门?”李觅和其对视,互相之间都有了一些想法。 “不止是镖门,应该还有其他势力未曾露面。不然单单靠一个狄江倾,老太监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压制邺王和大礼官。据我猜测,我那位兄长和温大人皆已看出端倪,眼下不过是配合温侯俊演戏罢了。” 太子凉看得明白通透,李觅却感到痛心疾首:“不管是何方势力,好端端的一个封国,竟然被江湖染指分崩离析。真正的太子流于草莽,弄权者在宫里荒里荒唐!便是紫宸帝的龙体都无人照看,着实是礼法崩坏大厦将倾!” “所以说,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李丞相。”太子凉缓缓起身,望着林中鸟鸣,胸中似乎微微有些郁结。 “眼下北戎州死了国公,没了太子,乱了朝纲。很快北戎天下就会大乱无序,绿林匪盗将会出山,反动势力将会滋生蔓延。更遑论国境之外虎视眈眈的西梁更可借机出兵,向来敌对的南戎州亦会北上弄权,十九列国的野心家都会以北戎大乱作为自己**棋子,接下来粉墨登场的绝不单单只是三两敌国!” “这可如何是好......”李觅满腹愁怨:“如今百里太后和紫宸公双双离奇暴毙,这两桩案子背后定然有势力指示。贺华黎现在在宫中唱起了稽查戏码,但这出戏应该还未唱罢便会被铁蹄践踏!” “任由他们去吧李丞相,我们只需做好我们该做的事。乱世正是造就英雄之时,眼下北戎大乱首先便乱陵阳,陵阳城已经成为八方云动之所在。没有朝纲秩序的惑乱之国,最适合做普天之下诸侯博弈的战场!” 太子凉说罢豪迈挥剑:“眼下,陵阳便是战场!” 李觅恭敬站其身后:“太子,有句话老臣不得不讲。陵阳城也好北戎州也罢,皆是你我祖先留下来的基业所在,就这般毁掉着实是痛心疾首。老臣现在夙夜忧叹,生怕北戎州像东边的上京一样,被三大会盟战役毁的再无光复之日,变成人间炼狱般的苍梧绝地啊!” 提及上京苍梧,太子凉眼神瞬间锐利如箭,他指了指李觅的嘴角,随即示意他莫要多言:“李丞相,你也为官多年,应当晓得有些话不该说道。陵阳与北戎的祸运已无可避免,我们自当敞开心胸。” 说罢,他擎剑指天:“天下以北戎州为杀戮疆场,那吾北戎太子便以天下为慕图疆域!” 普天之下暗流涌动,太子凉的话正在逐步应验。 北戎州将乱未乱,不论是太京州的雪楼密会,还是莽原上的西梁演武,赶赴北戎州的势力越来越多,这倒是个不争的事实。 而诸多将生未生的势力当中,峨眉众算是行路较早的一路。 蓝晏池自告别李长风后便率众上路,那个诡异的酒徒一路跟随倒也颇为安生。众人行路他便行路,众人歇息他便躺在葫芦上吃酒。虽没有生人勿近的恐怖皮相,却鲜少有人敢上前主动招惹其只言片语。 毕竟峨眉弟子皆于鹤羽化尘门前见过酒徒的手段,蓝晏池也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峨眉刺会无故脱手。连日来唯有他和酒徒有过些许交际,无非是些生火造饭的日常琐事。酒徒倒也算没什么酸臭脾性,一路上还算是太平长安。 婧司和婧慈两姐妹被安置在队伍中部,虽说有峨眉门主的通行口谕,一行人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还是满溢戒心。 峨眉山门位于桡唐境内偏南,想要抵达北戎州需跨过不渡长江,还要越过苍梧边境的不可提及之地。相较于南戎州和西梁,路途更为遥远广袤。再者峨眉弟子多女流,长袖云杉皆喜好干净,因此偶有腌臜便停驻整顿,行路速度自然是快不起来。 就在周游入宫之际,峨眉众越过了江水,又掠过了苍梧边境,眼下已经来至北戎州南陲。 柳河县,北戎州南境的边塞县城。 众人连日来长途跋涉,久于露宿荒野早已心生倦怠。本来谕令紧急不该滞留,但婧慈一心想要下榻沐浴,酒徒也嚷着要去街市沽酒。蓝晏池拗不过只得命门徒寻客栈安顿,一行人就这般在柳河县暂住下来了。 客栈平平无奇,蓝晏池亦是命弟子昼夜轮值守护。他到处照拂折腾了半日光景,待到每位弟子都有了安稳住处、婧司婧慈皆打好了熏香浴水方才得空歇息。 往日里身为峨眉首座师兄,他向来都是颐指气使为人供奉之辈。但李长风的话时刻萦绕耳畔,出了山门便是江湖,离开了峨眉便要处处小心谨慎。想到此处他又闲不住了,捏了两只叫花鸡挂了半壶烧酒便往酒徒的屋子赶去。 酒徒和他住的不远,不过屋子里却空荡无人。他找了几圈最后来到二楼凭栏,发现了这位正在街市上摇头晃脑的黑衣汉子。 “前辈!前辈!可曾沽到酒?” 他冲着酒徒喊道,酒徒已然是醉醺醺地,站在凭栏下的客栈门前仰头看天:“打到了,两个羊皮酒囊,还有我的褐黄葫芦全都满了!” 他说的颇为得意,言罢还显摆似地抖了两下后背。蓝晏池笑着举起双手:“晚辈给前辈准备了烧鸡,感谢前辈前日里在不可提及之地的施以援手!” 前些日子经过苍梧边境,蓝晏池见识到了自记事时起最为混乱动荡的可怖地域。他难以用言语去形容那种混乱不堪,早些年岁听老辈人也说起过苍梧,都说那里是被三大会盟战役毁掉的已死国度,被毁之前被称为天朝上京,如今只剩下恶贯满盈。 “无非是几伙马贼罢了,没有我你们的峨眉刺也应付得了。你们这些正派弟子哪里都好,就是过于矫情未见世面。马贼匪盗仅仅只能在边境游荡,若是你们见着了苍梧内真正的物事,恐怕就更加难以接受了。” 酒徒倒是和善,晃晃悠悠地放下葫芦坐在上头,就这般在熙攘街市上仰头和蓝晏池攀谈起来。 “那真正的苍梧国境内究竟有什么?”蓝晏池眉梢微凝。 酒徒闻言却不答了,他好似有所忌讳似地晃晃手臂:“无甚新意,不如不谈。” 蓝晏池听出其有所隐瞒,当即也不再追问,而是又举起叫花鸡招呼两声:“那前辈快快上来吧,柳河县乃国境边塞,不少南戎州和西梁来客亦会走此城过境。下面人多眼杂,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的确,北戎州惑乱之后,边境城池尽皆复杂起来。除了西边的金镛城已经沦陷为死城外,其余边塞城池皆已是龙蛇攒动。 酒徒笑着答应,刚要起身上前,忽然身形顿在半途僵硬起来。 他昂起满是胡渣的下巴,用手胡乱理顺了两把散碎的头发。在他面前十步之外也站着一位男子,正抱着肩膀静静审视着他。 二人于人流穿梭中静默伫立,酒徒的神情微微有些感慨,而对面人却满溢深深地震悚与难以置信! “你竟然能够活着逃出那个地方,看来世道又要不太平了啊。” 对面人重重叹了口气,紧了紧身后的修长包裹。包裹里露出三把朴刀刀柄,上面的刀门印信已经模糊殆尽,正是从西梁城出发一路赶来的刀门门主李岸然! 酒徒看样子和他已是旧识,闻言摆了摆手:“难不成说,你还要和太白老贼再杀我一回不成?” 李岸然闻言默然,过了许久后悠悠开口:“你当年真的是做错了。” “你从来说得都是林家的错,因为你从来都是穆家的狗!”酒徒闻言大怒,丝毫没有江湖前辈的气度品行。李岸然如此高傲之辈竟然任由其谩骂,并未出言反驳,反而是笑笑朝前迈步。 “前事休提,我现在和穆家也再无关联。眼下是后辈起武的时代,你的徒弟就有在穆家当差之人。若说我是穆家的走狗,那你的门户之中便出了最大的狗头!” 李岸然笑着走到酒徒面前,不过还是保持了一刀的距离。他从未对旁人这般谨慎,但面前之人貌似是不得不让他此般对待。 “他的仕途是你帮着选的,说到底你是故意拿他来讥讽我。”酒徒拽起腰间的羊皮酒囊大肆豪饮,一边喝一边恶狠狠地望着李岸然。 “是他亲自三跪九叩祈求我的,你的好徒弟也是个决绝之人。被自己的徒儿亲手关押在那个地方,这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李岸然笑的有些谨慎,一边说一边把手靠近身后的刀! 不过,酒徒好似是不打算惹其麻烦。他喝完酒便抹抹嘴巴离开,临走时朝着凭栏上的蓝晏池摆了摆手。 蓝晏池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只不过不明所以没有听懂半句。婧司婧慈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凭栏,望见李岸然立时眉开眼笑。特别是婧慈这个泼辣丫头更是风风火火,直接从凭栏上翻越下来,惹得李岸然一阵哭笑不得。 “李叔叔,你好几年没来看过我们姐妹啦!” 凭栏上的婧司亦是温柔施峨眉礼:“婧司见过李前辈。” 蓝晏池亦是施礼问好,刀门和峨眉向来交好,李岸然亦是笑着依次回应。不过他好似心不在焉,望着酒徒离开的方向看了半晌,但人潮涌动已完全消失无踪。 “前辈可是在寻找那位饮酒之人?他跟从我等从峨眉出山,一路来至此地,也是想同去陵阳城。”蓝晏池和李婧司亦是下了楼宇,来至李岸然近前道。 “他一直跟着你们?”听闻此话,李岸然的表情微微有些复杂。 “就是呀!李叔叔你认识他吗?他是谁呀?”婧慈抓着李岸然的袖子一阵摇晃。李岸然微微错愕,随即略显敷衍道:“一个老友罢了,不好不坏,他可曾为难你们?” “那倒没有,还帮我们清剿了几波马贼流寇。”蓝晏池拱手如实告知。 李岸然点点头,一旁的婧司施礼道:“李前辈,你一来他便走了,他可是在畏惧躲着前辈?” “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我不迁怒他便已是叩头烧香了。”李岸然哂笑,随即指指北方。 “你们要去陵阳是吧,我正好有事要见紫宸国公,我随尔等同去!” 众人闻言自是开怀欣喜,蓝晏池拱手道谢:“有前辈路上照拂,我等也更为安心则个。” 李岸然:“哪里哪里,无非是送走了一个酒囊饭袋,又来了一个赊酒狂徒罢了!” 且不论李岸然和峨眉众汇合行路,自百里太后难产遇袭的消息传出后,陵阳城便如沸水般波澜不息。 但百里毕竟只是凤宫内人,陵阳虽波涛汹涌,但道统纲常依旧,乾坤运转如常。 不过,不久后紫宸国公驾崩的消息传出,整座陵阳城,便彻底失了维度章法! 陵阳城内,南瑾和小长安站在华芳楼前。 南瑾依旧身体孱弱,身体好似柔弱无骨,不过一颦一笑却别有韵味,素面淡雅却美的惊心动魄。小长安搀扶着她,明明是男儿身,却还是学着南瑾施满粉黛。扭腰拈指,款步袅袅,路人纷纷侧目,他却浑不在意。 南瑾:“小长安,我不想在陵阳待下去了,这里太过纷扰,处处让我害怕。”小长安:“外面天高皇帝远,因此江湖流窜,民不聊生。陵阳城天不高皇帝不远,相比之下还算好些安生。” 南瑾:“可紫宸伯伯和百里娘娘都相继去了,哪里还有皇权天地?” 小长安:“的确是这般道理。不过有大礼官在,小姐在陵阳,当属是最安全的。”南瑾:“我父亲如今也深陷危局,你瞧瞧这城池如今模样,哪里有太平可言哪?” 小长安挽着南瑾手臂,笑容堆满,好生劝慰:“走,我带小姐去前方看看。” 路上,乱象横生,烈马蜂拥驰骋,过处一片狼藉! 小长安:“往些时候,陵阳城是绝迹马匹的。现如今群龙无首,人人都想在这皇城根下逞英雄。帮派想在这乱世浮生中扬名立万,婊子想在这鱼龙混杂中立贞洁牌坊。悍匪想在这社稷崩坏中搞搞金融,飞贼想在这打砸抢烧中沾沾喜气。胡杨下的卖身女可以百步穿杨洒酒穿肠,对面街铺里的老掌柜可以开山裂岳摧金断掌!” 南瑾:“如此说来,哪里还有安稳的去处哪?”小长安媚眼含悲:“小姐只需安心待在宫里,有温老爷在一日,小姐便安一日。” 说话间,前方酒楼里又飞出几名壮汉,窗棂崩裂,人仰马翻。地上红白一片,耀眼夺目!两侧勾栏里窜出几只野狗,追着一众达官显贵,一口气跑过十八条街! 秦淮楼琵琶弄柳的一众花魁尽皆飞出楼宇,擎暹罗伞如天女散花般飞檐走壁。地上卖糖堆糍粑的一排后生娃娃,撇了吃饭家伙敞开后心衣裳,抽出系红大刀当街捉对厮杀! 第55章烽火长歌世道乱 小长安将南瑾拽到一侧酒楼门口,望着这纷扰场景,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南瑾吓得瑟瑟发抖,小长安搂抱着她,不断出言安慰,但却收效甚微。 小长安:“别怕,我这就带你回宫里。” 南瑾:“此时的宫中,真的比外面太平吗?”小长安默然,忽的,他面色一喜,拍拍南瑾肩膀道:“你看看,这身后的酒楼是何处?” 南瑾闻言回头,赫然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鸿楼。 小长安:“武陵公子的信,小姐还差几封未瞧?”南瑾:“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我连他的样貌都不记得,看再多又有何用?” 小长安:“信还是要看的,都是武陵公子的心意!”南瑾:“你瞧瞧外面这般样子,谈论儿女情长,有何用处哪?” 小长安闻言忽的正色起来,色厉内茬的道:“小姐,我觉得这非常重要!”南瑾被小长安的表情吓了一跳,小声喃喃道:“小长安,你怎么了?” 小长安自知失礼,转瞬间笑逐颜开,身上的戾气也立时弥散消逝。仿若刚刚那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但南瑾把一切都看在眼中,心里微微发寒。她想离开小长安,但身子属实病弱。一时间进退维谷,免不得又落下泪来。 见南瑾哭泣,小长安立时便慌了手脚。一阵温言软语,好些时候才将其哄的止歇。 南瑾:“小长安,我从未见过你之前那般模样,我害怕了。”小长安见状心痛不已,举起白皙手掌便朝自家脸上扇去。巴掌一个接一个,南瑾拦不住他,不多时双颊已然渗血,殷红一片。但却眼眸清澈,盯着南瑾满是深情。 南瑾:“小长安,你不必这般的,我不识得武陵公子。如今这世道上,除了你也无人真的真心待我。我身子羸弱,活在世间便会拖累好人。你侍候我心有苦楚,偶有宣泄也实属正常,我不该责怪你的。” 小长安闻言,面目温润,擦擦脸上的淤血,好似浑然不痛一般。他双手环住南瑾,望着纷乱不息的街道,眼神坚定的带她走了出去。虽然施了一身红粉装扮,但此时的小长安,却好似头顶那些飞天大侠一般盛气凌人! “小姐,我只要活着一天,在这苍白世道上,便无人敢阻你的路!” 二人走后,鸿楼上方,角落里坐着两个人。 李眠和八步赶蝉。 八步赶蝉似乎伤得不轻。当日温楼主和他陷入凰门围剿,楼主嘱托他务必保住婴孩送往北秦。眼下竟和楼主一同回到了陵阳城中,究竟所为何事,也只有他二人心里知晓。 桌上还剩下一些残羹,八步赶蝉静静喝着温酒。对面的李眠趴在桌子上,浑然不觉外面的鸡飞狗跳,流着涎水睡的安稳酣熟。 梦里,一位女子身影依稀,手执针线细细缝补,却已不知伊人何方。八步赶蝉喝完残酒,轻轻咳嗽几下,将李眠给拍了起来。 李眠晃晃脑袋,梦里那件满是绣花的袍子依稀萦绕。他睁开眼睛,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块空白的地方,最后一朵绣花还是空白搁置。但转眼看向前方,却赫然又看到了一朵娟秀的花。 一朵桃花。 八步赶蝉:“总算舍得醒了?你在此地多久了?”李眠乍见八步赶蝉,立刻恭敬的逢迎问好:“八师兄,差不多两天。” 他并不意外八师兄会轻易找到他。 在这个红尘大世里,如果八步赶蝉想找一个人,那么除非他已飘零东海之外,否则一定会被他找到。只要他愿意,就一定会寻到。 这是一个愿不愿意的问题,不是能不能的问题。 八步赶蝉:“跟我去个地方,太子也在那里,他要见你。”李眠闻言微惊:“太子难不成离开凰棠别院了?” “所以说你要尽快,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八步赶蝉语调冰冷,李眠起身,红缨枪嗡鸣在手。八步赶蝉递给他一个长匣:“里面有路径,我先走一步。你太慢了,我不习惯。” 话音方落,人已不见踪影。 店里的小二看的目瞪口呆:“客官,连日来打打杀杀,也从未见过这般鬼魅身手。”李眠满身酒气,晃晃悠悠:“我八师兄以轻功见长,日行百里易如反掌!” 店小二:“世上竟有如此道行人物!” “那是因为你从未入得江湖。” 李眠笑的灿烂,上次在凰棠别院,凰丹尹将他拒之门外并未得见太子。此番终于能够和心心念念的太子相见,李眠感觉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当然周游一日不归他便不会真的开怀,见太子虽有所缓释,但并不止痒。 李眠笑的灿烂,上次在凰棠别院,凰丹尹将他拒之门外并未得见太子。此番终于能够和心心念念的太子相见,李眠感觉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当然周游一日不归他便不会真的开怀,见太子虽有所缓释,但并不止痒。 店小二赔笑:“客官哪里话,我就是个下三滥的杂役。不过眼前的陵阳城,岂不是已经成了江湖气候?客官您是他的师弟,您又有几分神通?”李眠闻言自嘲:“哪里有什么能耐,一个酩酊醉鬼罢了。” 他打开竹匣,桃花剑在里面安静躺着。剑上那朵桃花,正是方才醉眼迷离时,八步赶蝉展示给他看的那朵。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八。 贺华黎下令审案第一天,灼阳初升。 周游和灵瑜站在养心宫前,背后一直有禁军追随,寸步不离。 灵瑜:“你之前说你的猫犯了罪?” “它没犯罪,贺华黎没有寻到凶手,只能拿猫撒气,然后他总不能绑架那猫,所以只能拿我撒气。这是宫里官宦的通病,无论何种事情,他总能找出个受诫者来。这也是红尘大世里的人的通病,他们总是觉得世间所有的因为,世人都认为后面应该有个所以。” 青衫道士轻轻叹了口气。 “但是你没犯错,这样岂不是万分委屈?”灵瑜为其忿忿不平。 “强权面前没有委屈的资格,贺华黎是只能看到所以的人,至于因为什么,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他的重点是如何找到这个所以,只要找到事情的所以然,便没有人去计较它真实本源的样子了。” 二人谈论间,迎面走来一个人,正是黑袍道士周旋。 周游和其见礼,周旋酒气未散,不远处养心宫宫顶琉璃上侧躺着一位白衣,正是文般若。周游浅笑:“文掌门好雅兴,竟然比我还要嗜酒几分,我的傻师弟,这现场你看了吗,百里太后的尸身可还在里面?” 周旋摇头:“已经搬走了,毕竟过了几日,没有保护措施,已然开始发臭。里面现如今已经空空荡荡,死掉的宫女产婆也被拉走了,她们也都是人,也都会发臭的!” 周游看了一遭,果然如周旋所言,不过他反倒是眉目紧锁起来,回身平视周旋质问道:“尸体是何时搬走的?” “这个师弟我就不清楚了。”周旋面色无奈的摊摊手。 周游抬头看文般若:“文掌门,我信你说的,你们是何时何地见到尸体的?”文般若:“就在方才两个时辰前,黄门内班院来了几名小太监,把尸首全部搬走了。” 周游笑笑,回身看周旋,周旋笑的颇为尴尬,他没好气的白了一眼文般若,但说话的是杀人书生,他又偏偏无可奈何。 “师弟,你叫人抬走的?”周游笑着看黑衣道士,周旋面目阴翳:“师兄说笑了,我哪有那般手段!再者说素闻师兄你能见微知著,何须非要见到臭烘烘的人哪?” 这话挑衅意味明显,周游迈开步子便往里走,灵瑜紧紧跟随,走到周旋身前吐了个鬼脸。周旋未曾见过这紫衣姑娘,一时间有些愣住,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宫内有块回龙壁,壁墙根下有一方茶几,上面三杯两盏淡茶,已经风干凌乱。 上方文般若发声:“当日生产时,邺王、大礼官和司马道长在此地饮茶赏月。” 周游乍一听到司马种道的名讳,眉间深锁的回看周旋,周旋轻轻点头,周游却满心疑惑:“这道士你从何处结识,不周山上并无此等人物!” “师兄管的太宽泛了吧,这世间的道士除了姓周,难不成全都要姓葛你才满意?” 这话说的毫无规矩,周游亦是微微不悦:“我在问你,你牵连师父做甚?”周旋:“你少和我提那老家伙!他是你师父,我可不认了!” 黑衣道士面色通红,周游不去理会,在桌前看了半晌,随即问文般若道:“文掌门,据你所知,当日案发前,他们在这里喝了多久的茶?” 文般若摇头:“不清楚,只知道百里太后难产了近一个时辰。”周旋点头,将脸贴近茶几桌面,嘴角喃喃自语: “从杯盏摆放来看,有两位本就在此,对饮对酌,应当是温侯俊和司马种道,此二人一丘之貉,自然不必多说,第三只杯盏还剩残茶半盏,追溯到几日前,这杯中茶还未蒸发,应当是满的,因此第三人并未饮茶,邺王本就和温侯俊不和,不喝他给的茶实属合理,符合邺王的孤傲调性,因此居中坐的是邺王不假。” “邺王来到此地,应当也是关心这第三胎龙种,里面发生事端,三人肯定会进去瞧看,然后便都说不清楚了。”周游犹自喃喃,低头俯首从侧面往里走,此时的养心宫院中一片狼藉,满地血迹,脚印杂乱不堪。 “地上脚印错杂,但茶几上几人脚印还是很好分辨,邺王应当是一马当先,温侯俊和司马种道紧随其后,地上偶尔会见后两者脚印,而邺王脚印却模糊不定,说明邺王应当穿着拖地袍子,大红猩猩毡或者是红雀大氅。” “这种后摆走路时会抹掉脚印,但后面跟上的二人脚印就会相对清晰,走在前方的是温侯俊,后面的脚印永远错落一格,说明司马种道很懂得尊卑有序,但他的脚印比温侯俊重些,说明体量应当重于温侯俊。” “我见过司马种道,照此说来,温侯俊应当身材清瘦,左脚印外侧较深一些,磨损严重,说明走路外撇,不会是那些女子走路做派的黄门太监,左侧用力明显,说明很可能是左撇子,暂时只能看出来这么多。” 周游说完,灵瑜已然惊得眼珠溜圆,上方的文般若亦是震撼莫名,从屋檐上大鹏展翅落了下来:“这都是你方才看出来的?我认得温大人,他的确是左撇子的老瘦鬼!” “如此说来那便对了,可有幸存者,我需要审讯他们,先审讯,再验尸!”周游似乎习以为常,周旋脸色却阴沉如水。 周游招呼灵瑜,小心走到里面去了,文般若来到周旋身边,轻轻推了推他。 文般若:“你这位师兄,当真是恐怖如斯!”周旋:“他总是这般,你若是不想邺王受累,便少和他说线索,我这位师兄,你给他一分消息,他能推演出半盘局势出来!” 文般若:“你这位师兄,当真是恐怖如斯!”周旋:“他总是这般,你若是不想邺王受累,便少和他说线索,我这位师兄,你给他一分消息,他能推演出半盘局势出来!” “他这样子多久了?他可有失手过?”文般若微微皱眉。 “之前从未见他下过山,不过在山上推演沙盘,家师葛行间和其对局三千,皆是满盘皆输!”文般若闻言目光如剑,不过依旧是心沉似海,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 周旋:“且让他先折腾几番,今次这两桩案子,我想和他正面斗个高下!” 第一天下午,停尸房,臭气熏天。 周游三人都在,灵瑜不见踪影,他们静静看着屋子里的尸体发呆,盏茶时间没有一个人妄动。 “为何只有宫女太监,百里太后何在?降生的孩子何在?” 话一出口,周游盯着周旋瞧看。 周旋被他瞧看的浑不自在,大袖一挥道:“师兄你别问我,即便是温侯俊也没权利动娘娘的尸身!百里太后在钰璟宫是贺华黎安排的,毕竟身份斐然不可相提并论,据太医瞧看回禀,应当是同样手段致死,凶手是杀人不是杂耍,没必要逢人看相也没必要尊卑有序!” 周旋顿了一下,神色微微有些狡黠。 “因此只需瞧看,这些宫女和产婆的死因便可,师兄,伤口异常明显无需再行推敲,皆是伤于魁门暗器天枢彗星针!” “你确定吗?你见过此针,还是被此针杀过?”周游眉目平静的望着他,周旋闻言微恼,指着尸体底气十足: “师兄,如此强硬狡辩不是你的风骨做派!那绣花将军出身魁门,多年来追随太子凉忠心耿耿,四方海内已是人尽皆知,你此番替太子出头申冤,自然不会认这毒针了!”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正义凛然,身板笔直英挺,眼眸犀利如电。 青衫道士并未其所动,犹自半睁眼皮:“若是真的,便假不了,若是假的,便真不得!”周旋:“师兄你这般说话,那你便说说看,除了天枢彗星针,还有何物可造成此般伤口?” 周游笑笑,手指轻轻指向文般若:“文郎软剑,亦能与之分庭抗礼!” 此言一出,周旋满目惊愕,蹭蹭蹭倒退三大步。 他眼神警惕看向文般若,文般若如沐春风,浑然好似无事一般,但其越是这般飘零自若,周旋越是寒颤若噤,毕竟杀人书生出手从不讲理,更何况眼下是其有理的时候。 不过,道士周游还是清明朗目,举手投足尽是太极,他和文般若隔空对望相视一笑,泯然无言却意味深长。 周旋:“杀人书生行走红尘,浪里白袍洗红梅,谈笑诗书染青衫,师兄你这般说道,着实是够胆魄!” 文般若依旧翩翩公子相:“周旋道长大可不必紧张,这位道长据理论断,况且我真的杀了人,怀疑有何不可?被我杀死的人,死相安详,伤口细腻,和眼下死者极为类似,怀疑有理有据,自然无所畏惧,我觉得周游道长做的在理。” 文般若出奇的反应平常,平常的任谁看都有些不大寻常。 周旋闻言冷笑:“文掌门过谦了,我倒要问问我的好师兄,你会否想过,若真是太子命魁门兴风作浪,你断了心中公道,又该当若何?若是查出白猫谋害紫宸国公,你又该当若何?这世道不是你定的,公理也不是你制的,你究竟有没有罪责,亦不是你一介游方道士能够左右随心的!” 周游笑笑:“若真的太子有罪,那便缉拿太子凉,我也当做傍臣!但归去来兮是我自己的猫,我自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因此你后面这句若何并不会照进现实。若是我真的有罪,自然会引颈受戮。若是我两袖清风,自然会月明风清。” 黑衣道士大袖一挥:“这话我记下了,不过你怀疑文郎也太过不当,毕竟文郎乃是天下公选之人,众目睽睽之下,岂能容得沙子?而且文郎在场你却直言相向,你这般说我觉得已是阎王栖身!” 第56章新人武墨罚旧恶 黑衣道士大袖一挥:“这话我记下了,不过你怀疑文郎也太过不当,毕竟文郎乃是天下公选之人,众目睽睽之下,岂能容得沙子?而且文郎在场你却直言相向,你这般说我觉得已是阎王栖身!” 这番火上浇油说得极为巧妙,周游犹自淡定的望着文般若:“众目睽睽却不知悉案情,你这般说我感觉你是个傻子。我说过的,红尘大世里讲究公道,公道本就在红尘中,我只不过是把它找出来。” 周旋看向文般若,文般若已瞧看到当日周游手段,毕竟各为其主,心内对其已有芥蒂,因此周旋一个眼神,文般若已然会意。 “周道长,当日文某杀禁军已然是违背了公理,如此说道的话,那我现在就是凶手,道长想奈我何?道长手无缚鸡之力,自然是对我无可奈何的,那道长所谓公道,岂不是天大的玩笑?” 文般若的眼神满溢挑衅:“我现如今乃罪魁祸首,恶贯满盈,作恶多端,却为何还有万人称道?这江湖上天天都在死人,街头巷尾终日不绝孤魂野鬼,却为何不见善恶相衡?死去世人大多清白冤屈无辜受难,家国兴衰战火连绵不绝于耳,却为何不见天道垂怜惩奸除恶还盛世太平?” 话已论及家国,周游虽语调轻浮,但眉眼却稍稍平和起来。 “江湖上论功行赏,论资排辈,杀人越货是里短家常,阁下江湖混的好,是因为阁下的手艺便是江湖的规矩,但并不能因此为自己立贞节牌坊。这世道已然油尽灯枯,喧嚣背后尽是凄凉晚景,但北戎国之外还是会有太平盛世。” 他走到门口,找看守典司讨要了两杯茶水,静静喝了一口,随即继续说道。 “善恶本就杯水端平,阁下瞧不出这道理,是因为阁下只在恶中走,不在善中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无法为当日那些侍卫申冤,是天道机缘因果未到,这因果是阁下所种,由有缘人来解,我只是红尘过客,但也能品论红尘。” 周旋闻言冷笑:“师兄你这般说道,倒是把自家无能说的高雅大方!” 周游白了他一眼“你无能我便无能,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都是一家。我们还是说回案情中来,眼下需要评判阁下的软剑和天枢彗星针,同时甄别天下暗器图谱,找出所有疑似凶器的物事。” 文般若闻言摆手,从他的手里讨了一杯茶水喝。 “你只看我和那天枢彗星针便好,这世间暗器能够伤人如滴水穿石者再无第三门类。你不是江湖中人,随意找你那位绣花将军比对佐证,绝对毫无疏漏,既然如此,直接验证软剑能刺出何种伤口便可以了。” 周游:“当日死掉的那些侍卫尸体皆已经火化殆尽,不然用来试针再好不过,师弟,劳你去牵一只猪过来宰杀,我们查看伤口,用牲畜试剑。” 话音刚落,文般若忽然抬手止住了他:“道长,你在说何种鬼话,我且问你,死的是人还是猪?” “自然是人,但生不如猪。”周游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是人,那要验证便也只能杀人,阁下用一只猪来判我的罪,未免有些太过荒唐了些!” 文般若的眼神无情无义,周游闻言神色更冷,周旋倒是幸灾乐祸:“我觉得是时候该商议一下,到底杀个什么样的人了!” 屋子里的死尸冰冷安静,屋子里的人冷漠无情。 周游初到江湖上,开始遇见了刀剑,来到了庙堂中,开始懂得了无常。 文般若将窗子打开,新鲜的空气灌入房内,白色的阳光照在黑色的棺材上,屋内三人的脸孔也愈发变得古怪扭曲。 “昔人已逝,死者见光,总是有些不伦不类。”周游的惊讶仅仅一瞬,继续半睁眼皮恢复镇静。 周旋闻言不屑:“我们是阳间生人,他们是阴间死鬼,为何要让生者委屈,死者舒坦?还是商议下正事,这人到底该杀谁?” “我还是觉得,少积杀业为好。”周游面对着意图杀生的二人,态度清晰但稍显无力。 文般若:“你杀猪便功德圆满了吗?二者并不苟同,但又无甚区分,皆是鱼肉刀俎之辈,活在这快刀乱麻的世道,六道轮回有别,但最终殊途同归,道长你自相矛盾,既然殊途同归,杀人和杀猪便无分别!” 黑衣道士从旁添油加醋:“我还是那句话,师兄你只能尽力而为,但手无缚鸡之力,也只能无可奈何,所以说天下茫茫寒士,个个满腹经纶,博古通今谈天说地,最后却连命都掌握不住,可见文人之悲凉如寒潭秋水,看似深不可测实则古板无波!” 场面看来已成定局,既然知晓接下来定会有人死掉,周游看向二人的眼光里也不再有半分慈悲:“这便是文郎行文习武的缘由?” 文般若摇头:“却不是的,我和道长不同,我生具文人媚骨,但也想成为江湖里的一把屠刀,我虽饱读诗书,但学的都是江湖野味,落笔成诗,却往往满纸下九流言。道长你住在山上不食人间烟火,殊不知这世道比你所想要毛糙很多,在下之所以拜入儒门,便是想站着活着,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道理上得了庙堂,也下得了地狱。” “查案不是审判,还是少牵连无辜生命。”周游又说了一句无谓劝谏,随即默默走到尸体旁边捂嘴查阅起来。 身后,文般若冷漠的声音依旧刺耳。 “道长,我今日偏要杀人,你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我,我若是偏要杀你,你道理再多也无法走脱,北戎国社稷崩坏江山几近倾覆,帝后皆陨已是山雨欲来,你所秉持的道义规矩,现如今都比不过我手中利剑,乱世之中拼的是谁胳膊粗,而不是谁道理顺!” “师兄,文掌门乃儒门内僚,我背后乃西梁城主之子,因此有些道理你可能还未领会得当,眼下的陵阳城已不再如往昔那般,你除了一位绣花将军外一无所有,背后空空荡荡,应当人心惶惶,这龙凤大案表面上看是在寻找凶手,而实际上它意味什么,你应当领会得到!” “无聊至极的储君之争罢了。”周游慵懒的摆摆手。 “师兄既然知道这番道理,那便应该明白,你即便是侦破此案也无意义,天下强权公理在众数,你一介游方道士,想让天下诸多人接受他们否定的事情,这想法本身就是应该被否定的!” 黑衣道士说罢便推开门阀,先让文般若龙行虎步的走了出去,随即步步紧随,周游面色镇定的最后走出,但比往日少了些许笑容。 刚出门槛,便看到庭院中央插着一柄雪亮长剑,足有七尺,剑锋冷冽如寒泉,两侧刃边各有一道血槽,正是不久前被狄江倾收取的文般若佩剑! 文般若走到剑前,细细抚弄,微微闻嗅:“几日不开荤,味道素气了许多。”周旋拍拍周游肩头:“狄江倾和贺华黎都是深谙世故的人,师兄你也该改改了。” 周游望着那剑,静静伫立,默然不语,他当然清楚这剑为何会在此处,贺华黎逢人看相功夫深厚,他如今想要继续主持大局,谁不能得罪,他心里如明镜般清楚。 文般若抖手执剑,长剑好似惊鸿游龙,呼啸间破土而出,文般若刃随风势,于院中大开大合耍了几套法门,最后收剑在背,剑尾几近拖地,剑柄龙首昂扬朝天。 文般若:“当年文某不才,擎此剑于关西出道,一剑西来血洗三关十二城,斗马寇,荡海匪,除山贼,平洋盗,走马山河三千里,十年夺命九千岁,靠的就是一人一剑,生死状上讲道理,投名状上谈规矩,现如今我等已然入宫,我已然有剑,接下来验证伤口的规矩,我要按我行剑的规矩来定,以往我能用剑将整个江湖捅的明白通透,如今也能用剑将整个宫廷捅的天下归心!” “那照文掌门意思,这试剑人选,该选何人为好?”周旋适时的捧了一句。 文般若看向周游:“抛除党派杂念,文某着实敬佩道长,在下背负七尺青锋,学不会屈膝弯腰,但给道长几分薄面还是实属应当的,既然道长如此不喜杀戮,那便让贺公公去天牢寻些必死囚犯,如此一来各自妥帖,没有异议了吧?” 周游闻言还是默然不语,挥挥道袍衣袖径自离开了此间。 原地剩下周旋二人,周旋看看文般若道:“阁下有没有想过直接杀了我师兄,直接嫁祸太子凉,省去许多烦心事!” 文般若笑笑:“你是他师弟,师出同门本是同源,你真的舍得杀他?” “我确实是舍不得,但文郎你却舍得,我和他本是同源,你和他毫无瓜葛!”周旋的语调里满是试探,二人都还不知对方深浅,不过这个话题很明显具有共同语言。 文般若冷笑:“你和我一位朋友很像,你们不要脸的说着薄情寡义的话的样子,都是一般模样。” 周旋大笑:“所以说世间脸谱样板细分,有其脸谱化的道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般说来,我和你站在一处,便成了薄情寡义之人了?”文般若收剑缚于背上,感受着背后夯实的重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周旋:“阁下应该庆幸,天下风云出我辈,我们这般人,其实都是聪明人。” 二人相视大笑,文般若笑后喃喃:“你师兄需要再留一段时日,现在杀他为时尚早,朝中还是有很多太子旧臣,老家伙们说起闲话,不管是邺王还是大礼官都会受到牵连。” “阁下着实高见。” 黑袍道士拱手,说罢眼底闪过一抹微凉冷光,浑不经意,幽然深邃。 第二日正午时分,文般若果真命贺华黎寻来一名死囚犯。 来犯是名男子,已近不惑之年,跪在刑场中央,场面没几个人,这场送别显得有些冷清。周旋和贺华黎耳语几句,文般若手执当日杀人软剑微笑候场。 死囚浑身战栗,鼻涕眼泪已然崩溃决堤,不时干呕重咳,双目赤红如血。 贺华黎:“这么多年,每到这一刻,都是这副德行。” 周旋看着也有些不忍:“莫不如毫无预兆,省得这般鬼哭狼嚎。此人没过半百,人生体味不深,已经既定的死亡一般人无从接受,让文掌门快些就地正法吧,我等着要看伤口结果!” 贺华黎笑笑,和身旁刑官说了几句,刑官抽生死令掷于地上,文般若会意点头,便在这时,跪着的囚犯突然开始嚎啕大叫起来: “凭什么要我死?依照大戎法律,我的刑期在下月初四,距今仍有十四天的命活!” 贺华黎闻言哂笑:“一介死囚,浑然无自知之明乎?区区十四天贱命,活不活有何区别?文掌门助邺王查案,你此番受戮也算是为国捐躯,我会为你表奏朝廷,免你家人三年赋税。” 死囚:“狗宦官说的好听,我祖宅被县官强占,讨要三载血本无归,我杀了那狗县官,朝廷便要杀我偿命,此番即便是我死了,尸体随处一抛一把火也就没了,我一介草民命贱不值钱,你们达官显贵的命就比天还高是吗!” 一句话说的老太监眉目含霜,捻兰花指气的身形乱颤。 “强词狡辩!咱家免你赋税已然是恩泽于你,你不知领受恩情反倒是反咬一口,真的是不识抬举活该早夭!” 死囚脸孔扭曲邪魅,笑的愈发诡异恐怖,他盯着贺华黎死死瞧看,看的老太监微微发慌。死囚:“说我反咬一口,我是咬了你一口,不然你一把年纪裤裆也不会如此空荡!” 此话出口,贺华黎气的拈指跳脚,死囚犯却乐得狂放不羁!文般若负手观赏,周旋在一旁轻抚黑色古琴,边弹边笑:“这当真是一出好戏!”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十九。 周游坐在刑场院楼的飞檐上,双手手指交叉托住下巴,双肘拄在膝盖青衫上,望着下方死囚的遭遇,看了好久好久。 直到一个声音在下面唤他,他低头一看,是一位青年太监:“这位道长,这里是不准许往上爬的,您快些下来!” “让我坐会吧,这里坐着有气质。”周游没去看他。 太监:“这位道长,旁边后墙有一张梯子,是不是你从我们那里偷出来的?”周游:“这楼宇实在是高,不爬梯子我上不来啊!” 太监:“您别让奴才难做,还是赶快下来为好,一会让贺公公瞧见了,咱家就要进淑刑院了!” 周游一脸诚恳:“我真的很理解你,但也请你理解理解我,我是个不会武功的道士。爬上来实属不易,已经花光了力气,腿麻了,下不去!” 太监闻言面色愁苦,还想说话,灵瑜突然出现在身边,太监识得灵瑜身份,当即作揖行礼,灵瑜似乎颇有不快,将太监呵斥离开,随即叉着蛮腰,气鼓鼓的朝上方瞧看。 “臭道士,你是不是故意丢掉我?” 周游从上方喊话:“姑娘这是哪里话,我心有案情,不能有分心杂念。”灵瑜娇声冷哼:“分明就是你想不带我玩,也不带大酒保玩!” 周游闻言,朝灵瑜四周瞧瞧,果然发现一只圆滚胖狗在蒙头大睡,嘴角流着涎水,鼻子每次呼吸,都均匀的打出一个透明大泡。 “酒保又胖了些,也不知我家小兮现在如何了。” 他又开始想自己的猫,灵瑜拍拍富有弹性的胸脯道:“你的猫我已和贺伯伯打过招呼,案情水落石出之前,绝对性命无恙!” 说话间,这紫衣少女已爬着梯子上了楼顶飞檐,和周游坐在一起,跟他摆一样的姿势。 这让周游稍稍有些开心。 灵瑜美眸灵动,她看看下方,知晓正在进行一场死亡仪式。 她什么都不问,灵瑜是聪明姑娘,知道什么不该问,她从未见过周游这般,因而也不说话,安静的在他身边静坐,悄悄看着场中发生的事情。 场中的死囚还在据理力争,但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然是垂死挣扎。 死囚:“我只是想问,这大北戎国的法律,还有没有算数的时候!难不成说只有对应该算数的人法律才算数吗!难不成说北戎国法律只对你们这些人才奏效了是吗!” 这话质问的掷地有声,贺华黎面色冷漠毫无情感,昂着头喃喃道:“我们是什么人,你心中可明白?” 死囚冷哼:“不管你们是谁,反正不是黎民百姓!” 贺华黎不想多言,朝着刑官摆摆手,示意直接让文郎开始行刑,死囚朝天大吼:“大戎法律还差我十四天的阳寿,这十四天凭什么要任人宰割!” 上方周游听闻此话,浑身剧烈一震! 文般若手指轻弹,死囚应声而倒,简单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血花从脑部细孔溢出,在头颅边上开出一圈涟漪,艳若红梅,触目惊心。 第57章道门暗器初交锋 他收剑回鞘,冷漠傲然俯视地上的死者:“你十四天的命,在我的眼里只是累赘!” 此话说完,他抬头看向屋檐上的周游,邪魅一笑,白衣如雪:“道长,我觉得接下来可以验尸了,在下刚为你杀的,热乎的,很新鲜!” 周游眼眶微红,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只是这个是因他谏议而死的人,他第一次感觉有些手足无措:“文郎,他还有十四天的命活,我们都没权利剥夺。” 文般若凝视剑上滑落的血珠,表情里除了冷漠无情,还有一股盛气凌人的威压嘲讽:“还是如之前所说,你救不了庙堂,也改变不了江湖。” 周游微微轻叹:“正如我当日于蚕洞中惊醒,身边百姓尽皆受戮,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此话说完,周游看向周旋,周旋轻声冷哼,黑袍猎猎作响。 “师兄,别总往师弟身上泼脏水,我只是路过捡了你的剑,凶手究竟是谁,我根本不清楚的,你是讲证据的人,等你有了证据,我们再讨论此事,眼下大局为重,你还是下来看看这伤口为好!” 灵瑜从旁听的直做鬼脸,吐着舌头冲空气里挥拳:“臭周游虽说不积口德,最起码还实话实说,你这牛鼻子天天拿家国大义压人,简直是再虚伪不过!” 周游:“姑娘,你骂他还是用名字吧,我也是牛鼻子,我们这行业就业率低,是典型的弱势群体,需要一定的阶级群众关怀。” 周旋已打探出灵瑜身份,闻言也不敢顶撞,悻悻然抚弄琴弦,但眼神里已积满怨毒。 二人说话间,周游已经顺梯子下到了院中,贺华黎命小黄门把尸体清理干净,重新抬回来给周游瞧看,周游仔细分辨半晌,幽幽叹气道:“误会文郎了,那些宫女产婆不是软剑所伤。” “如此一来,应该是天枢彗星针没错了!”文般若一副了然神色。 “且慢,天枢彗星针虽有嫌疑,但还是要具体查验过后方可。”周游出言拦阻,文般若闻言哂笑:“道长的意思是再杀一人查验?” 青衫道士闻言踟躇,再次攸关生死,他也难以开口。 文般若:“我也不想过于为难道长,这尸身留着,你叫魁门中人进宫,就用此死囚试验便好。”周游闻言拱手,但表情依旧毫无喜悦。 这也实属正常,毕竟少死人和不死人是两回事。 既然有了悲伤,那便不分轻重,因为悲伤这种东西,不论程度如何,都是痛。 “依文某多年江湖经验,当日那些宫女身上伤口,除了天枢彗星针外,真不晓得何般暗器会有此手段,况且此针我也中过,入肉即化,为此我剐掉一大块腿肉方才保住性命,道长是聪明人,即便查出是魁门所为,受难的是太子凉,和道长无关,没必要硬生生帮其死撑到底。” 杀人书生少见的好言劝谏,但周游还是摇摇头并不领受。 “我从未怀疑文掌门的江湖阅历,只是证据就是证据,真相就是真相,该走的程序一个都不能少,我会让魁门的人进宫,毕竟你所认为的江湖,和别人所见的江湖,不一定是同一个地方,人人心中都有江湖,江湖千面,千面江湖。” 周游说完便走,周旋来到文般若身边,眼神阴翳:“真的要让魁门染指宫廷?”文般若:“无妨,我和魁门打交道多年,他们为人笃信,不会捏造黑白。” “为人笃信,那不就是傻吗?” “是啊,魁门的人,就是江湖中仅存的一帮傻子了。” 第二日的夜晚,风不冷冽,花自飘零,寒杏初绽,落满皇城。 周游一个人坐在宫殿飞檐上,脚下不知是哪处殿宇,一眼望去琉璃瓦片层层叠叠,看不见街上的百姓人家,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里,仿若进入另一个红尘大世。 他头上是一轮圆润硕大的月亮,连贯天地般溢满周游的眼睛,他看不见星星,只有一抹黑色萤虫般的身影,在月亮底下渺小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灵瑜带着大酒保来寻他,站在宫殿下朝上呼唤,但周游却恍若未闻。 灵瑜气鼓鼓的爬上宫顶,周游不去看她,静静地望着灵山的方向发呆。 “为什么不下去?”她问他。 周游看她一眼:“下去了我能去哪里?” “跟我回家,总比在这里受冻挨饿强些,还有我不是挂心你,我是挂心太子,你若是有三长两短,太子的冤屈便说不清了。” 她这话言辞恳切,能听出来确实是心系太子,只不过周游总感觉不大舒坦。 “我不饿,也不冷,劳姑娘挂心了。再说我没有三长两短,只有人穷志短,姑娘不必担忧,姑娘你还是下去吧,你看下面的人三三两两,比咱们在这里说长道短有趣多了,话说你人上来了,大酒保为何没抱上来?” “它恐高的,活到现在成功登顶的只有饭桌,我们不说猫狗,你在想什么?”灵瑜把话柄又转给了他。 “想一个人,今日因我而死的那位囚犯,是我提议的验证伤口,很多人都和我说这不怪我,但我心有自责,我师父以前告诉过我,我只要未动杀念,自然算不得恶。世间诸遭事端皆是一念即起,事出有因,因果报应,屡试不爽。” 灵瑜轻拍其肩头,声音尽量温婉:“真的不怪你的,别多想了。” 周游固执的摇头:“但那个死囚说的没错,他还有十四天的命活,我没权利剥夺,我应该遭受天谴,但老天却和我一样半睁眼皮。我来此城之前,于蚕洞中遭人袭杀,金墉城随行百姓尽皆亡命,唯独我苟活于世,我认为我本已看透生死炎凉,奈何却懂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那就是越是看破生死,越是懂得悲伤要用力一些。” 周游说完便抱住脸孔,将头俯在双臂内静静哭泣,灵瑜惊愕:“你在干什么?” “悲伤。” 灵瑜不知该如何劝慰,转身跑下梯子取了大红猩猩毡来,再来到宫殿顶上,青衫道士还在哭,身体抖动的越来越厉害,她从未见他这般模样,虽说相识时间不长,但总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应当是眼前这般模样。 但此时的周游,就是这般模样。 灵瑜在一旁陪着他,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下方的大酒保已经酣睡,鼾声绵延不绝传到了耳朵边上。 她将大红猩猩毡披在周游背上,此时她忽然发现,她一直在忽略一件事情,这位神机妙算的老成道士,其实只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它乡少年。 月亮还是那么大,大到有些许的空洞寂寥,月亮下的少女在静静地发呆,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事情,旁边的青衫道士呜咽出声,但月亮不懂世人的悲伤,在硕大的月亮下,有位少年哭的分外凄凉。 但是,周游哭到一半便突然不哭了,他站起身子,跑到后面梯子旁快步下了殿宇,灵瑜不晓得他怎么了,只听见下方大酒保在嚎啕乱叫,她一时间心乱如麻,紧跟脚步冲了下去。 下到下方人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只被惊吓过度的胖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灵瑜上前抱它,大酒保却不识主人,龇牙咧嘴险些反咬一口,灵瑜见状惊愕,但事情生的突然,四周一片死寂,到处漆黑一片,哪里再寻道士踪影! “大酒保,你到底怎么了?” 大酒保凝神戒备,躲在角落里久久不敢出来。 灵瑜:“那个道士去哪里了,你瞧见了没有?” 大酒保听闻此话叫的更加厉害,灵瑜无奈,夜越来越深,她也有些害怕,脚下不敢安稳,眨眼间也不晓得跑到何处去了,原地只剩下大酒保,嚎叫两声后也迈开双腿,撒丫子跟了上去。 狗叫声传到风里,轻飘飘的,逐渐弥散,但这个夜晚,怪事还远远没完。 不远处的一处宫墙角落里,一个白色身影隐隐走了出来,正是文般若。 他将背后长剑紧了紧,静静地进了面前的宫殿,宫殿里没有烛火,殿门口躺着两名守夜侍卫,身体已经凉透了,安静的有些不像样子。 文般若打开一只火折子,迈步在宫殿里缓行,这殿宇落满灰尘,香火味道很重,脚下是厚厚的灰烬,不时会闪过一抹白绫,就这般从偏殿走到正殿,旋即见到了一口满是浮雕的木棺! 文般若笑着来到棺材面前,不理会上面撰写何种铭文,擎剑便刺那缝隙,轰隆一声,棺盖滑落。 里面四对人形灯盏,四角矗立,皆是宫女托盘跪坐姿势,脸孔朝向中央,眼白硕大没有黑眸,居中一具白皙女尸,面容苍白无血,腹部微微隆起,穿着凤宫锦袍,正是当日死去的百里太后! 由于百里太后死因未名,一直被安葬此处未曾出殡,所盖棺椁也没有加封棺秘银,文般若将长剑卸下放在一边,把火折子放在棺材边缘,随即负手而立抿起嘴角。 外面月明星稀,宫殿匾额上暗流涌动,隐隐透出三个古着篆字:钰璟宫! 文般若俯**子,双手支撑在棺材边缘,鼻尖和百里太后相隔寸许,眼睛凝视半晌,随即邪魅一笑:“素闻百里太后风韵犹存,今日得见方知世人所言犹有过谦,此等佳丽良眷只应天上享有,岂容紫宸那耄耋老鬼贻害红颜!” 他幽幽叹气,将眉目贴的更近一些,百里太后的嘴唇凄厉红艳,文般若心中有鬼,喉间嗡鸣发甜,额间大汗淋漓,但眼神却愈发狂放不羁! 终于,他吻上了百里太后的唇,谁知下一秒却如触电般火速弹开,整个人跌跌撞撞的碰翻了棺材的盖子,白衣如雪却在此刻显得无力苍白! 他浑然无往日鲲鹏姿态,踉踉跄跄往宫外慌乱爬行,他连剑都握不稳当了,外面却月华正盛,白色的月光在钰璟宫前的空地上吐露出炼乳般的留白。 文般若跑到月光下面,好似半倚月梢的醉翁侠客,他的表情是那般扭曲惊恐,在无人的宫殿外显得是那般故弄玄虚。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温的!” 话音未落,宫殿深处百里太后的棺材上,那只火折子应声而倒,随即一只略显苍白的手缓缓将其扶正,一个身影慢慢从棺材里坐了起来,背部好似灌铅般挺得笔直,脖颈毫无自然弧度,乍一移动,发出阵阵嘎嘣脆响! 她缓缓扭着头,身体不动,面部看向殿外的文般若,缓缓微笑,嘴角含春! 嘎嘣,嘎嘣!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 入宫第三日,钰璟宫前站了一群人。 比往日的市井群众不同,这群人很安静。周游站在人群前面,已然恢复往日慵懒神色,身边跟着灵瑜,灵瑜抱着酒保。 灵瑜:“他们为何都不说话?” 周游:“他们是朝廷命官,朝廷命官是不能随意说话的,他们怕说错话。一旦说错话,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叫命官,命在官在,官亡命亡,所有人都这样,他们是有编制的,这你应该比我清楚,有编制的拿命去做的官,简称朝廷命官。” 灵瑜嘟嘴皱眉,伸手指指前方:“这人躺在这里怎么了?” 她所指之人正安静躺在钰璟宫前的白玉石阶上,白衣染血,虎口崩裂,面容惊恐僵直,身形七扭八歪,七尺青锋插在风里,寒杏红花落满全身,正是杀人书生文般若! “好一副阳春白雪!”灵瑜感叹道。 “应当是白雪红梅。”周游纠正他。 周旋也赫然在列,伴着贺华黎站在一旁,面容阴翳深沉,老太监却悲戚愁苦。 周旋指指地上人:“杀人书生被人杀,师兄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周游:“他还有气息,并未死绝,无大碍的。” 的确,此时的文般若还在喘气,只不过气若游丝,仿若未闻。 贺华黎:“文郎在江湖上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番遭遇毒手,能绝处逢生已是荣幸之至,太医马上赶来,各位切莫妄动,若是伤了筋脉气海,这人便要不得了。” 周旋:“我方才探视了一遍宫内,百里太后尸身仍在,没有任何异象,反倒是文郎足迹处处皆是,门口侍卫被文郎所杀,但行凶文郎者毫无印迹留下。” “全是废话,干干巴巴。”周游打了个哈欠。 “师兄既然这么说,那敢问昨夜师兄身在何处,文郎出事的时辰你又在何方?” 周旋质问他,灵瑜亦是闻言侧目,这也是她心中想问,但这青衫道士仿若变了个人,昨夜飞檐上那个啼哭少年郎,貌似和眼前这个慵懒随意的家伙无甚关系。 周游闻言并不理睬,他排众而出,走到文般若身边蹲**子,并指号脉,嘴角念念有词: “文郎惊吓过度,夜晚寒气栖身,关节僵化,肝气不足,给他服些归脾汤,内加芦根黄连一起服下,他吐血是因为急火攻心,有卒中预兆,最好再麝香配牛黄,川芎配当归,补其虚弱。” “至于虎口崩裂乃持剑受阻所致,昨夜应当是有过短兵相见,但凶手并未刺杀功成,文郎体表无碍,没有致命外伤,按我所说应当性命无忧。” “根据寒气侵袭程度瞧看,在此地至少超过四个时辰,也就是说,案发时间应当在寅时初期,我再看看那两名侍卫。” 周游站起身来,满场已然是啧啧称赞,周旋面目阴翳,看着周游默然不语。 周游来到死掉的侍卫身前,俯身瞧看半晌道:“皆是被文郎软剑所杀,伤口辨认无误,死者头发变长,说明死后已过三个时辰,等等。” 他掀开死者身上衣角,观察半晌后摇了摇头。 “他浑身已然尸僵,皮肤呈青灰色,皮下血液淤积,说明死亡时间往前再推送三个小时,这般算下来,应当是距今五到六个时辰,处在丑时末期,符合案情现状。” 他直起身子,找了块干净白布仔细擦手:“因此,可以推断是文郎杀此二人在先,这里是百里太后遗体所在,定然不能擅闯,但文郎武断专行,因此杀人入内,随后自己受难,在寅时初期,中间相隔一个时辰左右,合情合理。” 在场文武尽皆哑然失色:“哪里来的青衣道士,光靠看相便瞧出这般多?”灵瑜冲四周直吐舌头:“亏你们还叫朝廷命官,命数丝毫都不会瞧看。” 她把下巴放在大酒保头上,大酒保吧嗒着嘴,一脸鄙夷的看着这群厚禄高官。 周游笑笑:“他们只会看懂活人的命,从不去想死人会有何般硬气,更遑论这半死不活之人的煎熬折磨。” 又过了盏茶时间,太医赶到,号脉看诊,和周游所言一般无二,周游洒然笑笑,冲贺华黎说道: “贺公公,等文郎醒转过来,我们再询问他昨夜细节,回溯到太后的案子,当日百里太后案发时,宫闱外除了邺王三人,应当还有几名在场者,请安排我去见他们,在下要一一进行审问!” 第58章观相诊脉断真章 他说完便走,没走几步转过身来:“司马种道也算上,我一并要审!” 灵瑜紧紧追随道士青衫,今日凌晨之会,周游再次展露头角,灵瑜心情大好,连呼唤周游的称谓都亲切了几分,只留下贺华黎和周旋闷闷不乐,暗暗交心。 贺华黎看了一眼周旋:“你这位师兄究竟是什么来路?医道着实高深莫测,他断案手法亦是老辣娴熟,这又是何处学来的能耐?” 周旋摇摇头:“家师总说其不务正业,家师喜好收藏书典,我这位师兄从不喜道经修行,整日于藏经阁中肆意妄为,看东西东拼西凑,做事情邪门歪道,浑然不讲规矩,终日变幻莫测。这么多年以来,他好像做什么都是这般样子,至于断案手段,不是我不想说,我已经懒得说了。” 回说周游这边,二人走走停停,灵瑜身份显赫,一路无人敢阻,就这般晃晃悠悠,一路走到了云巅山路。 三千琉璃大道就在眼前不远处,再往上走便是长乐仙宫,只不过那里已然是死寂沉沉,和此地雾霭一般浓墨重彩,看不见尘世苍茫,也找不出喜乐哀伤。 二人坐在悬崖边上,双脚在云海中晃荡,好似在沐浴牛奶热汤。 灵瑜:“小毛道,你这般有手段,本郡主带着你也倍有牌面!本来以为你和其他牛鼻子一样本领卑微只会吹嘘,谁成想通达学问,机灵得很哩!” 周游:“与其说我学识渊博,不若说这红尘大世早已没了学问,你若是细细体会便会发觉,如今这世道少了读书人,最起码在北戎国是这般模样,乱世出英雄,出不了儒生圣贤。” 他想起一路上所见所闻,又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山中观《道藏》所言,五千年前天外神石陨落,厚土中国处处生莲,人类开始刀耕火种,但终日仍旧是茹毛饮血,天天考虑生死存亡,当然没有礼法传承一说。现如今的北戎国,便好比五千年前的乱世初生,纲常礼记崩坏,帝后皆陨,暗流涌动,比那个时候更坏几分。” “为何这般说道?”灵瑜抱膝托腮,表情可爱玲珑。 “因为如今的乱世,比鸿蒙初开的乱世,多了一种不可测的可怕东西,这种东西叫人心。” 他说完看看灵瑜,灵瑜的眼睛清明澄澈,没有丝毫惑乱的苗根,这双眼睛周游在不周山上瞧见过,道童渐离就是这般模样。 天真无邪虽说世上比较稀少,但总归还是有的,灵瑜虽古灵精怪,但瞳仁是骗不了人的,他忍不住轻轻抬起手臂,轻抚了一下灵瑜的头。 “说到这里我也说说你,你还是个孩子,还总想着当太子妃,虽说不是邪念,但总归是再大些才好。” 灵瑜羞红了脸,不知是被道士扶额还是因为方才的话:“人总该有些理想,特别是理想并非遥不可及的时候。” 周游被这话说的愣住,他没想过灵瑜会这般说,不过转念一想也随即释然,灵瑜的身份他是知道的,郡主配太子,的确是登对,只是这道理明明通顺,心思却反而凝重起来,至于凝重的因果,他自己反倒是说不出所以然了。 当下看着灵瑜,他只会脱口喃喃:“说得真好。” 灵瑜:“你还是说说,为何如今没了书生?” 周游回过神来:“五千年前,无知的野蛮人想要著书立说,想要传承延绵,五千年后,有知的读书人故意丢下书本,扛起刀枪剑戟,想要野蛮求生。你带了笔墨了吗?好久没写诗了,想写一首,我的竹匣里有竹简,不过连同我的老马都被留在了陵阳城里。” 灵瑜摇摇头:“四周这般多的寒杏,折下枝头,画沙即可。” 周游闻言笑笑:“这倒是穷书生的做派。” 说罢,果真于崖边折下柳条,握在手中,看向下方城景:“你自幼长在宫里,是否知晓为何陵阳皇宫要修筑的这般高耸?陵阳城中皇室依山而建,这座山可有来历传说?” 灵瑜摇头:“我生来便是这般模样,早已见怪不怪。我也劝你别乱写文章,此乃紫禁宫廷,不能随意乱说。” “那便巧了,今日我这游方道士,便要做这亘古以来第一个乱纪者。”周游说完,提笔抖手,青衫辗转腾挪,地上沙石乱飞,没有挥毫展卷,却自带几抹野趣风味。 灵瑜素手托腮,身上铃铛叮当作响,看着这道士洋洋洒洒,喘着大气写完了一整首诗。 周游掷笔擦汗,微微惊讶:“这天地笔墨,着实是体力粗活。”灵瑜凑上前去瞧看,那诗句字迹清秀,却处处透发昂然恢弘,诗曰: 陵阳红顶拨云暗,龙凤落巢鸟兽散。 天下寒士苦求剑,四海文章绝息叹。 灵瑜看完诗句,道士已经走远,她抱起胖狗紧追,嘴上呼呼带喘:“小毛道,你又要去哪里?” 周游负手前行,青衫如浮云悸动:“找个有鸽子的地方,写一封飞鸽传书给一个傻子。” “我帮你叫个送信太保,岂不是更为稳妥?”灵瑜笑着不解。 “不劳姑娘了,我那傻子朋友,喜欢吃烤乳鸽。”灵瑜捂嘴浅笑,跟上道士,有说有笑,此时天色尚早,二人怡然自得,往淑刑院迤逦前行。 “不劳姑娘了,我那傻子朋友,喜欢吃烤乳鸽。”灵瑜捂嘴浅笑,跟上道士,有说有笑,此时天色尚早,二人怡然自得,往淑刑院迤逦前行。 淑刑院是贺华黎指定的审讯之所,而在二人离开一个时辰后,果然有一只信鸽飞下了山崖,卖力的朝着云雾之下滑落,最后来到一位绣花将军手上方才止歇。 绣花将军拆信瞧看,信中只有一个字:来。 抖手送信入火灶,白鸽拔毛烫过,清除内脏,下锅烹炸,煎至金黄捞出,挂浆勾芡,施以调料,三坛女儿小烧,大马金刀跨坐在箭楼上,吃肉喝酒,吃完发呆,然后继续喝酒。 将进酒,杯莫停。 这里是大海潮生阁的后堂院落,竟然别有洞天,校场射靶,演武擂台,应有尽有。 李眠已经在这里待了几天了,八步赶蝉把他带来后便没了踪影,太子也没来,但八步赶蝉说过他会来,李眠视兄长如父,因此便留下来等。 这不是他第一次等一个人了,因此丝毫不感寂寞,甚至于说很有经验。 未过多时,箭楼下来了一个人,二八年纪,面容姣好,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几分,长发及腰且均编长辫,月白长袍配登云履,淡淡蓝色丝绸在衣角描摹成线,手握一柄松纹古剑,竟然是消失许久的鸿楼少主鸿武陵。 鸿武陵乍见李眠便辨识出来,当即拱手见礼道:“阁下也是来此阁看书的?”李眠醉眼迷离:“你看我像是读书人吗?” 鸿武陵摇头:“我不知道,当世读书人太少,我见得也不多,没办法触类旁通。” 李眠笑笑,指指门外:“那现在外面街上,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鸿武陵指指李眠,又指指自身:“你这般模样的人,和我这般模样的人。” “原来是穷人和富人。”李眠说着醉话,鸿武陵却摇摇头纠正道:“是不读书的庙堂客,和读闲书的江湖人。” 李眠醉眼迷离,微笑着似乎听出一些意味,鸿武陵又往前走了几步,拱手道:“阁下在此地做什么?” 这话问的李眠微微怅然,他忽然间发觉,自己好似真的是百无聊赖,晃晃脑袋张开口,语调里微微有些许的敷衍:“暂且无事,思考一些事情。” “什么事?” 李眠:“想想我这身绣花战袍,为何偏偏只剩下这最后一朵空缺的花,我若记得没错,你是那鸿楼少主吧,鸿公子我且问你,这红尘大世里的第一朵花,是如何开遍厚土中国的?问我这个问题的道长你也见过,只不过我的道长啊,至今还未有归期。” 鸿武陵:“那便不要多想,此等问题,不会真有答案。”李眠摇头:“我一定要继续想下去,因为曾经道长说过,人不归来,就一直想。” 人不回来,要一直想。 李眠丢下一坛烧酒,鸿武陵洒脱接过,卸去坛上劲力,拍开封漆痛饮,一边喝一边笑逐颜开,但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喜悦的事情。 世上不乏有好酒者,李眠和鸿武陵喝的畅快,渐渐天上开始飘雪,雪花越下越大,这是鸿灵十三年的第一场大雪,来的稍稍晚了一些,不过下的却异常端庄浓烈。 一个时辰后,大海潮生阁里走出几个人,熟练地穿过校场来到箭楼前面,鸿武陵见有人来,脚踏七星朝箭楼上赶,李眠拉他一把,鸿武陵白袍鼓荡,仿若孤鹜归巢,收剑抚发毫不拖泥带水,翩然矫健若惊鸿游龙。 李眠:“鸿楼少主好俊的轻功!”鸿武陵慵懒摆手:“跟将军再讨几碗酒喝。” 李眠朗笑,俯首瞧看来人,为首者一身斗笠,身后几人奇形怪状,难以一言尽数。 唯一算是熟识的便是八步赶蝉,他依旧是车夫打扮,并未和来者走的亲近,待抵达箭楼,便径自出了阁门不见踪影。 李眠唤他,他却置若罔闻。 鸿武陵略有察觉:“那人你可识得,为何这般冷漠?”李眠闻言怅然:“他是我的师兄,不接触朝堂事物,处江湖之远是魁门的规矩,我算是唯一一个破例者,他是一个车夫,为太子凉赶车,已经赶了不知多少年。” “这岂不也算是亲近权贵?”鸿武陵笑笑,李眠闻言摇了摇头。 “区区一介车夫,怎能算是朝堂佞臣,八师兄之所以这般侍奉,实则是当年太子有恩于他,八师兄受之有愧,便甘愿冒魁门之大不韪为其保驾,他是重情重义之人,从不拖欠于人,且心中自有法度,从不越雷池半步。” 鸿武陵:“江湖规矩倒是明白通透,既然他送人过来,那这箭楼下的风雪来客,岂不就是太子凉?”李眠眉间见喜:“许久不曾得见,着实是喜忧参半。” 李眠说罢,于箭楼上倚看凭栏,下方为首者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刚毅脸孔,并不算俊美英朗,但却自有一股沉稳雍容,正是之前周游见过的太子凉。 他微微昂首,望着上方李眠淡淡微笑,幅度不大却异常迷人:“将军,好久不见。” 李眠眼窝含热,作势欲往下跳,太子凉微微摆手:“将军留步,我等上去说话。”李眠点头:“箭楼上有火炉,公子快些上来暖和!” 没过多久,太子凉带人上来,只不过所追随之人奇形怪状,不知是何方凶神恶煞,李眠瞧看几眼,感觉似曾相识,但却一时想不起来,鸿武陵倒是洒脱大方,招呼众人围炉而坐,浅笑吟吟礼数周到。 太子凉乍见鸿武陵,并未表露出丝毫讶异神色,按道理说此番此僚定然是不请自来之客,眼下坐在箭楼上似乎丝毫不打算离开,反而是尽地主之谊一般热情招呼诸人。 李眠心思简单从不去怀疑什么,但太子凉很明显已有了多重盘算,只不过眼下一切还未挑明,鸿武陵热情大方他便也气度雍容,一时间气氛和谐的有些不大自然,却没有谁先捅破这一切。 几人坐定,太子凉和李眠互相寒暄半晌,皆是感慨万千。 太子:“当日你去凰棠别院寻我,凰姑娘阻拦于你,望你莫要记挂于心。”李眠摆手:“是末将心有魔障,怪不得凰丹尹上师。” 太子:“晓姑娘的事情你仍旧无法放下,这我是理解的,毕竟当日出嫁者乃灵瑜郡主,让车骑将军千金莫名顶替,于情于理都说不清楚,不过这事情已成定局,况且灵瑜并不知情,其心不坏,将军过于执着,小心酿成大祸!” 太子执其手,谆谆教诲,好言相劝,李眠心有不甘,不知遮掩,面色微有倔强,但还是安静听太子说完。 李眠:“此间事了之后,我会和道长同去苍梧国,把晓姑娘找回来。”太子:“北戎国若能安定,邺王温侯俊倒台,我重掌大戎权柄,以家国威信助你向苍梧要人,晓妹属实乃良宵佳人,许配将军再合适不过。” 李眠听闻此言,心中微微安稳,回看屋内众人,轻声问道:“太子,这几位是?”太子凉诡秘一笑:“皆是我新找来的幕僚,全部来自江湖,你应当听过他们的名号。” 李眠闻言,又仔仔细细将众人看了一遍,炉旁除了鸿武陵外还有四个人,李眠将其看完后已是大汗淋漓,口中微微燥热,举起酒坛又生吞了几大口。 “你们可是江湖传闻的“酒色财气”?” 四人中三人不予理睬,只有一位老者撇嘴抱肘:“黄口小儿,无规无矩!” 太子凉开口唱个圆场:“将军且听我言,眼下这四位皆是江湖泰山北斗,我今日为将军引荐,日后也互相有个逢迎!” 说罢,太子凉指向一人,醉眼迷离,满身酒气,浑身湿透,热气蒸腾,青灰道袍破破烂烂,左边袖子空空荡荡,背后一柄巨大铁剑,一半锃光瓦亮,一半浑浊凄凉。 太子凉:“洛道聊客,睡坛三日,嗜酒如命,醉眼自诛!” 洛道聊客身边是位精瘦男子,脸若白霜,佝偻高挑,锦缎华服却胸膛大开,浑身上下皆是烈焰红唇,青紫交加层峦叠嶂,冲着李眠轻挑柳眉,**媚骨,李眠浑身难受,当即软了半边身子。 太子凉:“顺手千杨,温玉楼主,胭脂粉阵,大战八荒!”鸿武陵鼓掌大笑:“我的佩剑唤名红粉将军,阁下嗜好着实合我调性!” 顺手千杨右手边乃是一微胖男子,梨园武生打扮,头戴红珠打虎帽,身披绫罗绣花衣,左手七寸鱼肠剑,右手算盘六指弹,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咧嘴浅笑满口金牙。 太子凉:“辽东老三,六指举鼎,比武招亲,抢了就算!” 辽东老三闻言冷笑,看向身边老者,老者年过耄耋,死鱼眼连心眉,银发束簪上挂一串斑黄葫芦,身披褴褛袈裟,上缝补丁一百零八,左腿歪瘸天残脚,右腿肿胀震苍黄! 太子凉:“南海仙翁,气大伤身,倒斗挖坟,掘人祖宗!”鸿武陵:“此四人谓之酒色财气,当世真性情显化之人,太子着实是好福气!” 太子凉笑笑:“鸿楼少主久仰大名,今日来到大海潮生阁,也算是既定缘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各有姿态,表情不一。 太子凉颇显大度,浑然无恼怒神色,反而是兴致勃勃,看向鸿武陵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神色:“说真话者都讨厌无比,但阁下却可爱至极!” 鸿武陵突然大笑:“我从不拐弯抹角,今日前来并非凑巧,我们鸿楼在陵阳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门面,消息灵通不比大海潮生阁差多少,我知晓太子到此行踪已久,今日便是要前来追随!”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太子凉面容丝毫未改,面对突兀出现不请自来的鸿楼少主,凉的城府心思貌似是更为深不可测。 第59章酒色财气江湖俗 没有人知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从他微微抿起的嘴角来看,他似乎没有对鸿武陵下逐客令的意思,至于剿杀就更谈不上,毕竟这是陵阳京都地界,其它两方势力未动的情况下,他不可以胡乱杀人。 当即太子凉顺着话茬说道:“如此甚好,今日诸君皆备,大雪息声,四下无人,当可共谋大事!目前我何时回宫暂且未定,问问诸君意见,等等周道长消息。” 当即太子凉顺着话茬说道:“如此甚好,今日诸君皆备,大雪息声,四下无人,当可共谋大事!目前我何时回宫暂且未定,问问诸君意见,等等周道长消息。” 李眠:“周道长已经唤我入宫,宫里案情当是已牵连魁门。” 太子凉:“当日我和道长不欢而散,其实心中愧疚不已,此番他为我以身犯险,确实不能束手不管,但此道和我瓜葛不深,究竟有几分手段,全凭将军一面之词,因此将军是否入宫一事,还需四位长老定夺。” 太子凉眼神阴翳,李眠将他这话听罢,心底里微微发寒。 鸿武陵抱剑微笑,环视场中诸生面目,不知晓心中在思量些什么,酒色财气四人亦是各有姿态,或张或弛,且先不说是否表里如一,便是场面上的嘴脸,互相之间都难以猜透分毫。 此四人乃江湖招募而来,身家背景皆不清朗,江湖上混迹久了的羁旅客都是一身斑斓,不过即便故事再多,也不会轻易昭告天下,即便是酒肉伺候醉眼微醺,口无遮拦这种事也不会在江湖中出现。 但江湖里秘密还是有的,有的沉在湖底贴着封条裹入鱼腹,有的散在风中淡淡腥气化为虚无,有的藏在刀里穿膛而过阴阳相隔,有的落在剑上古洞石刻去日无多。 太子凉是精明算计之人,别人不说他便不问,因为他深深懂得一个道理,这世道上人人都有故事,但人人都没有义务说给你听。 太子浅笑:“我自被罢黜出宫,方才知自己目光短浅,前日里在下终日以泪洗面,每每找大师开悟却寻不到解脱,但江湖给了我答案,我越是亲近江湖,便越知道这世道缥缈,无论高高在上的西梁城主,还是已经死去的我的父皇,都不是真正能掌握天地命脉者,反倒是诸位江湖豪杰,方才是助我重掌天枢生衍,把控日月星河的重中之重!” 李眠闻言心中惊异,又看了看身边四人,江湖坊间关于四人恶贯满盈的事迹已不新鲜,他不知道为何太子要和此般人士相交莫逆。 李眠闻言心中惊异,又看了看身边四人,江湖坊间关于四人恶贯满盈的事迹已不新鲜,他不知道为何太子要和此般人士相交莫逆。 但他也心中明了,不该问的事情不能随意发问,他看着风度翩翩的太子凉,忽然感觉到这个庙堂出局之人,似乎比朝堂内那两位还要城府深邃一些了。 而个中原因,他却属实是说不清楚的,只觉得如今眼前的罢黜太子,比往日相识之时陌生许多。 顺手千杨:“太子所言一点不差,江湖里有金陵胭脂,有流星快马,有金翎箭,有玉箫游,有柳梢头前吟歌女,有温玉楼内软枕头!” 洛道聊客闻言冷哼,醉眼斜挑:“你这色鬼除了玩弄艺伎胭脂,还能说些有用的吗?” 顺手千杨:“世间难不成还有比温柔乡更美妙的物事?”洛道聊客哈哈大笑:“当然有,你只知姑娘淋漓香汗,我只认酒糟玉液琼浆,和我的酒相比较,你的姑娘不过是红粉骷髅,流再多汗亦是浊臭无比!” 顺手千杨:“那是你不懂个中滋味,醉人醉语,着实荒唐!”洛道聊客哂笑:“瞧你这白狐脸庞,中气亏损,再多滋味恐怕也有时有晌!” 顺手千杨洒脱大笑:“那又如何?我活的舒服自在,也知道我命不久矣,但人在江湖谁又敢说自己命长?我活着便按我喜欢的方式活着,我睡我中意的姑娘,一直都活在安乐之中,这世间幸福安乐的事情都是短暂的,你我的命也是找老天暂借的,你可以爱酒,我偏爱逛青楼,我赌上我一生去热爱我真正热爱的东西,最后再死在热爱的东西手里,这难道有什么错吗?” 洛道聊客闻言又是大笑,拍拍手中酒坛,朝顺手千杨拱了拱手:“阁下无错,是我不懂青楼,正所谓不懂就要问,不知者不怪,你带我实践,温故而知新!” 摘录自:每天读点故事App 连载故事《桃花烽火雪眠楼》·刘不白?? 此故事受版权保护 李眠听的一脸愕然,拍拍鸿武陵道:“他们在说什么?”鸿武陵耳语李眠:“一个酒鬼和一个色鬼,在做跨界业内交流。” 李眠点头,太子凉微笑:“二位所爱皆我所爱,日后定当供应充足,随我入宫夺储功成,琼浆玉液有之,三千佳丽有之!” 顺手千杨二人闻言更欢,拱手齐声道:“愿今后听凭太子驱策!” 话音方落,辽东老三和南海仙翁却抽鼻冷哼,似乎颇为不悦。 辽东老三打着算盘:“要去你们去,我可不想去,生意不划算,回本很困难!”南海仙翁亦是冷脸:“我也不会去,老夫很忙的!” 李眠闻言发愣,拍拍身边鸿武陵耳语道:“我怎么看不懂当前形势了?”鸿武陵也未预料到此般状况,耳语回道:“看来此番不是会盟之议,太子还未完全说服四人,前来寻你应当是想要保他的命!” 李眠了然,面目冷峻,朝着太子身边坐的近了一些,炉火熊熊旺盛,七个人围着各怀心思。 太子盈盈浅笑,并没有丝毫影响心情,鸿武陵作壁上观,处身事外把人心看的通透明白,李眠一心护主别无他念,死死盯着南海仙翁和辽东老三,腰间判官笔摩挲不止,一时间气氛好似这眼前炉火照耀般冷暖自知。 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太子笑着发问:“仙翁,我想和您聊聊,素闻仙翁有一癖好,总是要把时间留给有用的事。我还知道您上一件事是帮孙子杀掉两个仇家,下一件还没着落,而我觉得我现在让你做的事便是有用的事,夺储利国利民,又可治国安邦。” 南海仙翁闻言冷哼:“和我有何关系?老夫蹉跎半世,却仍旧没有活出所以然来,既然我活的糊里糊涂,哪里有时间管别人生杀予夺?这红尘大世里每天都有人生,但江湖中人很少有能真的活到死的,老夫现如今快活到死了,所以不能再像孩子那般任性妄为!” 太子:“阁下跟我做事,为的是天下黎民,难不成黎民的事,也是不重要的事?” 南海仙翁冷笑:“我所见到的世人,绝大多数为了柴米油盐活到棺材里,绝大多数人偏安一隅连江湖山河都不曾看到过。” 他颤颤巍巍,喝了一口酒水,抹了两下嘴巴。 “管你是高官厚禄还是名垂青史,青灯古佛还是战功赫赫,家长里短还是光耀门楣,都是被无数前人看过活过的无聊活法,老夫今生杀人千员,老友送葬不计其数,已经看到他们万事皆空的终点,为何我还要重蹈覆辙无聊的过一遍?” 太子闻言微惊:“那阁下认为,你应该怎么活?” “老夫如今所做,应当是从烦恼的此岸抵达解脱的彼岸,把别人一生追求的终点,当做我一生追寻的.asxs.。” 说到此处,南海仙翁的眼神稍稍蒙上几许迷惘。 “可惜呀,老夫即便是悟出这般道理也已无用,毕竟老朽已老,再无青春年少,所以说更要把剩下的时间用在有用的事上,虽说老朽还是没想出何事有用,但很明确不是太子所操盘之事。” 虽说拒绝之意已经了然,但太子凉还是保持皇家气度,拱手表示受教,言语满溢尊重,没有任何的尊大之感。 “像阁下这般大彻大悟者,世上当有不少,只不过皆是韶华白头,看尽浮世苍凉喜乐悲欢,大半只脚踏进棺材板里,才能明白这些道理,已经活过一生,才刚刚懂得如何去活。” 南海仙翁闻之微微一笑:“这便是所谓的众生皆苦,所以老夫今日不助太子,太子应当理解老夫。” 他说完便走,太子起身相送,仙翁摆摆手臂下了箭楼,身形萧索,人如老迈黄昏,风雪中静静出门,脚印被雪覆盖,仿若从未来过。 太子招呼众人坐下,心中思索方才仙翁所言,不管听不听懂,皆是回味无穷。 半晌后,太子似心有所悟,抬起头冲大家微笑,笑容无比灿烂:“我是个俗人。” 鸿武陵大笑陪衬,举杯敬道:“我等何尝不是哪?这很正常,有来有去,才是江湖。”李眠是最为木讷的一个:“南海仙翁真的就这般走了?” “这很无常,变幻莫测,才是人生。”太子抖起手腕喝了一杯酒。 说完,太子看向辽东老三:“阁下算盘算完了吗?你不信我能入主正宫,扳倒邺王和温侯俊?” 辽东老三面色愁苦:“这笔账是算不出来的,阁下预期太高,风险成本太大,阁下连兵马都没有,靠什么东山再起?” 太子凉指指李眠:“将军手中有一股势力,乃金墉城残部,可以为我驱策。”辽东老三手中快速打盘,口中念念有词:“兵马多少,武器装备几何?” “几千而已,兵器不足四百,甲胄不足两百。”太子凉全盘托出。 李眠闻言焦急,刚想圆谎两句,太子凉冲他摆手微笑:“不用瞒他。” 辽东老三沉吟半晌后已有所盘算:“太子好气魄,但我不看其他,我只认钱财,你先给我钱财,我便任你驱策。” 凉最喜好这种直言论价之人,当即开口:“这最简单不过,你要多少?” “三成。” “我财产的三成?完全可以应允。” 李眠闻言又急,鸿武陵也颇为讶异,北戎国太子的三成财富,着实是巨大的手笔,而太子凉能够这般风轻云淡的答应,也着实是气度不凡。 但是,辽东老三却摇了摇脑袋,执拗的举起三根手指:“我指的是整个北戎国国库的三成!” 此言一出,连太子亦微微颔首,不过转瞬即恢复微笑:“先生若能助我,当然没有问题!”他这般淡定从容,反倒是让辽东老三举棋不定:“我凭什么相信你?就凭你曾经是北戎国太子?那不行,我只认钱的。” 太子取下手中白玉扳指抛给他,李眠见状更觉惊恐,但太子却依旧泰然处之:“开蒙年间琉璃采花雕龙白玉扳指,我父皇赏赐于我,世间仅此一枚,作为信物已然可抵三成国库!” 辽东老三呼吸骤然凝重,珍而重之的摩挲亲吻,神色癫狂眼神放肆,众人瞧看着他,却久久都未恢复正常。 过了盏茶时间,太子凉微微一笑:“我们可曾说定,以后为我驱策?” 辽东老三无暇去看太子,嘴角喃喃:“驱策,驱策,只要有钱,话都好说!”太子凉放声大笑,回看李眠二人:“将军,我有此三人,当可恢复往日势力,你去城外把兵马安置进来,我们可以开始了!” 李眠热血激昂,他虽不甚听懂,但已经明白太子的野心之大根本不在北戎,他不把北戎州的三成国库放在眼里,那就只能说明,他把这普天之下十九列国的野望给收入囊中了! 不过,能够让太子甘愿花费如此代价赡养的门客,辽东老三究竟有何般过人手段,倒是让李眠大为好奇起来,不过眼下一切都为时尚早,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 太子凉说完看了一眼鸿武陵:“鸿楼少主,在下说句实在话,你在我这里作用不大,你爹是我朋友,你们家的松茸鳜鱼我经常吃,因此此番你听了这些,我也不曾介怀,想和我做事情便是锦上添花,但你要记住,你绝不是雪中送炭!” 此话说得极为现实,甚至有些残忍,但太子凉却干脆利落,丝毫不留情面后路。 鸿武陵洒然笑笑,满口白牙闪烁:“太子既然用不到我,那我便回鸿楼喝酒去,我真的还挺忙的,我还要给南瑾小姐写信哪!” 太子凉闻言眉头微挑:“温侯俊的女儿?”鸿武陵知晓自己说漏了嘴,不过也没有刻意回避:“不错,那是我心爱的姑娘!” 太子凉深深看他一眼,笑笑:“你走吧,祝你早日成功。” 鸿武陵和太子作揖告别,拿起松纹古剑翻身跳下了箭楼,辽东老三忧心道:“此人和大礼官之女有所瓜葛,且听了我等谈话,太子为何还要放他走?” 太子凉浑不在意:“此人不是庙堂争斗之人,顺手千杨擅长隐匿偷梁,暗中替我盯着他便好,他老爹背后有魁门势力,我不宜与其撕破脸皮。” 太子凉说罢便走,顺手千杨和洛道聊客紧紧跟随,辽东老三收起鱼肠剑和算盘,跟李眠走在最后。 李眠好奇的盯着鱼肠剑发问:“世人常说取之有道,你取人钱财,是有道还是无道?”辽东老三:“有无皆可,我爱财如命,不看源头。” 李眠:“为何要这般贪恋钱财,可是有什么隐忧?再说也不能爱财如命,命总比钱财贵些。”辽东老三对此话嗤之以鼻:“世人有的爱舞刀弄剑,有的爱诗词歌赋,有的爱人生理想,为什么不能爱金银财宝?” 辽东老三似乎对李觉的论调意见很大,话匣子一开便合不上了。 “凭什么说命比钱贵重?方才南海仙翁所言极是,到底是世人苟活一世庸庸碌碌重要,还是活一个为钱而生从未有过的命数更显珍贵?世人大多爱财,像你这般傻瓜实在少数!” “既然世人都是爱财的,那如果我拥有了无尽的财富,就等于是拥有了世人都喜爱的东西,他们看到我有钱财,就会爱屋及乌的也喜欢我了!” “我总是觉得,既然活着就不能籍籍无名,来来去去没人知道,自己烂在土里被虫子吃光身子,那不叫活着,但钱是个好东西,我比任何人都有钱都爱钱,大家永远都不会忘了钱,也就永远都不会忘了我了!” 辽东老三说着这话,但眼神里却蕴含无尽悲伤,他说完便走,李眠看他的背影,感觉他似乎没有方才初见时那般讨厌了。 确实,越是怕别人遗忘的人,越是缺少和世界告别的勇气。 过了良久,李眠摇头哂笑:“想想倒也没错,不然我最好的朋友也不会是位道士了。” 他没有追问下去,毕竟人都是有故事的,特别是江湖上的人,故事会更野味一些。 而这故事,最好别乱问。 西梁城,一直都高高在上。 黑色的城池趴在不渡江边,好似逆鳞潜龙,盘踞在渊。 江水之南,乃古山琅琊,风姿俊秀,天地钟灵。琅琊山旁有一座覆灭的城池,死气沉沉,正是金镛。 江水之北,有一处山隘横亘天涯,号为渝门。渝门关外三十丈方尺,有灵山雾隐于云间,正是不周山。 第60章穆家逆子向中原 时间回到三个月前,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九月二十一。 不周山顶,葛行间的坟墓被重新修葺完好,立了牌坊,像模像样。好似是真的有人死过一般香火鼎盛。 坟边站着一位小僧,光头戒疤却穿着青灰道袍,不伦不类,不成体统。默默地朝着坟墓念经祷告,每念一句经,便往墓碑前洒一把谷子。神色虔诚,态度恭敬。 不远处有一幢小道庐,塌了半边矮身,用柴火遮掩补救,却好似巍巍青松。看似弱不禁风薄如蝉翼,却仿若生根发芽雷打不动。 柴火错杂间,道庐内景隐约可见。墙上挂着道法自然,墙下供奉三清上仙。 门开,道童渐离背着行囊踱步出来,稚嫩脸庞上满是执拗。回身望望屋内香火,三清像前刚起新烟。 他抖抖背上竹匣,轻轻关上了道庐的缘门。门上褪了青漆,左右两侧各有一半太极。梁柱上一副对子,没有门神,不兴这套。 左联:一门之隔两生轻薄三生叩首四方青云骤 右联:四只牛鼻三世浮沉两半运道一念化三清 横批:糊涂难得 渐离来到小僧跟前。小僧抬头看他,微微一笑,笑容和光头一样灿烂。 小僧:“你要去哪里?可是要下山?山下的人又稀奇,又古怪!”渐离指指下方:“我要去红尘大世,我想把师兄师父都找回来。管它什么稀奇古怪,玄机,奥理,不足道也!” 言罢,二人相视而笑,把葛道士的坟头晾在了一旁。 小僧笑了一会,表情暗淡下来:“我也想念师父了,按道理说我应该和你一同下山去寻的。不过我是佛家弟子,自从我入灵山伊始,我们师徒机缘便已断绝。本来心想着没有缘分,便无烦恼,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后来日子久了,又感觉无关好坏,但凭于心。” 渐离看了一眼墓碑:“我师父云游天下,周游师兄游方寻他,周旋师兄拜入仕途。我想寻到师父,但却不知方向。想寻到周游师兄,亦是不知方向。” 他微微叹了口气:“只有周旋师兄有迹可循,但即便是寻到了他,也不过是索然无味。我知道周旋师兄发心已乱,所谓周旋于庙堂之上者,便不能周游于山水之间!” 小僧点头:“说的真好,那这山水之间的周游,又要去何方山水去寻?” 渐离摇头苦笑:“周游师兄之前和我说过一句话,以无根之念寻无根之源头,便能得到无根之因果。我感觉这便是葛师父说的道法自然了,不过我还远未企及那般境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行走人间,我师父是葛者行间,我最起码能做到游山玩水。” 渐离说完,转身便走。小僧微微不忍,出声唤他:“真就这般走了?” “多留无益,你多保重。” 小道童说罢抖抖竹匣,将匣子顶上的遮阳纱抽出来盖在头上。手里一根木棍,就这般摇摇晃晃的下了山头。 山上只剩下了小僧,孤零零的坐在墓碑前。但坟茔也是空的,小僧离开了坟,静静走到道庐里面插上门闩。外面没有飘雪,他还可以御寒。 第二日,小僧换了门上的对联。他本想跟着渐离一同下山,但每每鼓足勇气,却又心生茫然。犹犹豫豫中彷徨不定,日子倒是一天过了又一天。 而门前柱子上,对联的笔锋却深深嵌进了木屑里,盖过先前的字迹,也乱成了一团麻。 上联:佛不是道,佛取代道,不佛不道,没有门道。 下联:佛本是道,佛亦有道,又佛又道,有点味道。 横批:知不知道。 渐离是浑然不知这些的。他静静地走了七天,来到了不周山的半山腰。 这里刚好穿过云层,下方山河遥然在望。不渡江好似一条硕大的慵懒蛟龙,睡在两座大山之间。好似抱元守一,蕴含道理,却又不明不白。 “渐离,你说云海之下,会有蛟龙跃出吗?” 想到周游当日所言,渐离微微一笑,憨憨傻傻。忽的瞧见江水中腹的黑色城池,眉间一皱又发起愁来。 身边出现一只黑色乌鸦,在渐离身旁徘徊两圈,似乎是不喜其身上生气,呜咽着用力往下飞。小道童见状也不耽搁,双手握紧竹匣背带,脚下卖几分力气,一路青烟淹没在青山山麓之中。 而那只乌鸦,也毫不停歇的一路飞到了西梁城里。 西梁城是厚土之国第一大城池。西梁城主乃国之正主,四周十九列国国君皆向其俯首称臣。定期缴纳赋税,岁岁朝贡殷勤。但凡有犯上作乱者,必会遭西梁惩戒,号令天下诸侯合力诛之。 十九列国也有义务进西梁勤王,因此西梁创立至今,整体还算是风调雨顺。虽谈不上国泰民安,但好歹算是人丁兴旺。 西梁现任君主姓穆,穆家权倾天下,世道熙攘莫敢不从。道士周旋便是穆府门客,而他所侍奉的便是穆家二公子穆念花。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 穆府内阁前方躬身站着一位老太监,鹤发童颜,皮肤吹弹可破,但眼眸已经晦暗见黄。除此之外不见光阴流转,比贺华黎还要多几分精神。 此人,穆府南阁总管太监,呼延礼。 呼延礼已经在此地候了两个时辰了。照常理说此般时候,穆念花早已下了早朝归来。现如今前堂满是拜帖,俱都是得罪不起的各方巨擘。他急的满头大汗,却无甚更好办法。 又等了一个时辰,穆念花风风火火归来。依旧是浓艳的女子装扮,但汗水微醺,妆容已微微花散。身后跟随几名魁梧将军,皆是施满甲胄,但却没有佩剑。 呼延礼惶恐下拜,穆念花重重甩袖浑然不睬,径自入了内阁高座。呼延礼低眉颔首躬身叠步跟随,和一众表情严肃的武将一同跪坐在穆念花阶下。 穆念花胸腔起伏不定,貌似是气的不轻巧。身旁有一盏花茶,他抖手拾起,重重抿了一口。留下一抹唇红,微微模糊,冒着丝缕寒气。 呼延礼谄媚发笑:“公子今儿上朝,可是遇着了什么糟心事?” 穆念花寒眉冷目,目视前方,嘴角嗡鸣:“你们且说说,北戎国到底哪里好?” 呼延礼闻言媚笑:“祸乱之国,自然无甚大好。” 穆念花冷哼嘤咛,双手拄鼻翼两侧,眼神冷艳芬芳:“那父皇为何要听大哥的话?”呼延礼闻言错愕:“大公子今儿早上朝了?” 下人送来一只秘银鼻烟壶,穆念花抱起浅嗅,没好气的嗯了一声。 “啧啧,他不是一直在苍梧国办那件事吗?”老太监嘀咕了一嘴。 穆念花:“我也心眠蹊跷,突然间便回来了,还是在此番节骨眼上。事出有妖,不得不防!北戎国已是倾覆在即,大哥不安心在苍梧领军,回来与我当庭对峙。于四世三公面前折我颜面,着实是不把我这少主放在眼里!” 呼延礼好生相劝,穆念花却气的花枝乱颤。俊美如玉的公子哥,面色发白近乎妖异。 “大公子从小便喜好与少主争抢,您气度雍容,别和武夫一般计较。再者说他毕竟也是兵马大都督,咱们于情于理都不应当过于强硬。手段软些,嘴巴甜些,大公子直肠子硬骨头,受不得这般**路数的。” 老太监好生劝谏。 穆念花无奈摊手:“你有所不知,兵权握在我大哥手上,大哥的心思无非是想要邀功而已。说的好听什么从长计议,还不是想在父皇面前讨个晚年彩头?” 呼延礼沉吟半晌,随即凑上前去耳语道:“温侯俊尚在。” 穆念花一脸嫌弃:“他自己都身陷囫囵,和邺王一起被软禁在宫里。那北戎国宫廷还有禁卫军把守,邺王的兵上不得三千琉璃大道。我的本部军马被大哥扣在手中,陵阳宫里的案子未有定论,他这个大礼官也无甚大用。等我发死侍入了陵阳,你就飞鸽传书调回温侯俊,省着在外面给我丢人现眼!” 呼延礼犹疑道:“那邺王手掌北戎国兵马大权,为何不犯上逼宫?” 穆念花面色阴翳:“邺王乃紫宸国公长子,虽说不是嫡出,但愚忠之心日月可昭。三千琉璃大道乃北戎国气运彰显,他即便是再觊觎皇位,也不会触犯北戎国先祖定下的规矩。” “规矩?”老太监轻咦了一声,呼延礼自幼看护穆念花长大,因此即便是此般隐秘事端,穆念花对其也全然放心。 “不错,北戎律令规定,马乱兵慌不可踏足禁宫,但此番必会受制于贺华黎的禁卫军。再者说北戎国本是邺王自家祖业,他有夺储之心,自然不会轻易破坏自己的社稷江山。” “那倒是,谁都得爱惜自家物事,这是常理。”老太监笑着逢迎。 穆念花冷哼一声:“依我看他是怕先动了兵权,温侯俊会唆使咱家用兵。到时候两败俱伤,动了祖宗基业,留了一片残桓!殊不知温侯俊根本就动不得我西梁兵马,全被我那菩萨心肠的大哥抓了个满盘通透!” 呼延礼点头沉吟:“依照咱家估量,那赵胤也没那么容易动用北戎大军,都在那濮东郡天高皇帝远的地儿摆设着哪!至于那被罢黜的太子凉,据探子回报貌似也有动作。” 穆念花闻言颇为不屑:“一个被流放的弃子,还能有何般能耐?” “他人已在江湖中!”呼延礼皱眉拱手。 穆念花闻言哦了一声,随即皱了皱眉:“入得江湖,那便再无定数。一切另当别论,从此不是废物。” 老太监捂嘴浅笑,不置可否。 穆念花细嗅鼻烟:“照此看来,当下北戎国还有几分雅趣。眼下武斗不成,那便文斗定国,这北戎国的案子便成了重中之重!” 呼延礼陪笑:“有周旋道长在,应当无甚疏漏。反倒是奴家觉得,那位贺公公手握禁军兵权,当是此局中的点睛之笔。” 穆念花瞥他一眼,抿嘴浅笑:“我看你是同道中人惺惺相惜,内宫宦官自来热乎!”呼延礼闻言大笑,但神情却略显悲悯。 穆念花:“说到变数所在,我还倒真想起一个人来。那位叫周游的道士,最近可有打探到什么消息?” 呼延礼挤兑笑靥,柔声应和:“他是周旋道长的师兄,老身也觉得此人不可轻视,不过据周旋道长回报,当日金镛百姓撤离时,路过一个蚕洞,出了一件怪事!” 穆念花沉吟翘起兰花指:“说来听听。” 呼延礼四下探视一番,小心翼翼地朝穆念花耳畔招手:“奴家可否?”穆念花满身矫情,但耐不住好奇心作祟,呼延礼来到其身旁耳语一番。 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穆念花听完满脸错愕,语调亦上扬几分:“你所言皆是属实?” 呼延礼:“据周旋道长说,是探子亲眼所见,应当错不了的,原地只剩下一把带血的桃花剑,被周旋道长带走,送给了一位绣花将军。” 穆念花浅笑:“的确是有点意思,不过我家道长亦非凡俗,你要知晓个道理,焦尾龙弦琴亦不是随意认主人的!” 呼延礼啧啧连声,拱手谄媚。 二人又说半晌,忽而听闻信差扣府禀告。穆念花本打算直接打发了,来人声称是北戎州内传来的信鸽,当即便珍而重之地请进屋子了。 老太监从信差处取了信,吩咐下人好生照看茶水,随即便立刻呈上递给穆念花瞧看。 这信鸽自然便是当日司马种道于黔江客栈所发那封。鸽子是穆家豢养多年的良种,训练有素多年服役,飞越九关七十六城只是时间问题。 “黔江生变,宫廷惑乱,整军速来,穆府内患。——司马种道参上。” 穆念花默默看完信,自然明了其所言何意。只不过具体这变数出在何处,司马种道却故意没有提及。 “二公子,可是又有了什么烦心的事端?”呼延礼谨慎出言。 “司马道士来了信。这家伙游历诸国怀有诸多心思,眼下我拜托的事情回禀地不明不白,还是需要我来亲自揣度。”穆念花眉眼微皱。 提到司马种道,呼延礼的面色可不大好:“道门近些年岁染指各国朝堂,老身觉着其步伐有些僭越。虽说道士们有诸般神鬼莫测之能,的确可助我等安邦定国,但却从来不像其它门派那般忠心耿耿!” “游方道士都是这般模样,我也不需要他们无用的忠心。他们只需为我所用于我有利便好,我知他们以天下诸侯为棋玩于鼓掌,但眼下我正需要这么一股势力把池塘搅乱!” 穆念花说罢便起身疾走,老太监快步跟上。谁知迎面进来一名高大男子,二人险些就这般撞了个满怀。 来者样貌英伟,国字脸堂,连鬓胡须,没有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横亘刀疤,刀疤过处亦无头发。大鼻环眼,高颧宽唇。身披鱼鳞甲胄,左手握斩马长刀,右手拈指造印。背后插四道金枪如孔雀开屏,枪身上挂满旌旗左右开弓。上书奇门遁甲之术,不知是何方道门。 此僚,西梁穆家兵马大都督,穆青候! 穆念花乍见此人,甩袖掉头便想离开。奈何穆青候脚踏流星,龙行虎步来至穆念花身前。虎背熊腰如三山五岳,威风凛凛似天神下凡。抬头对视瞧见金刚怒目,微微后退有些心底发寒! 穆青候声如洪钟,语气好似白日听雷:“二弟,今日早朝为何要顶撞于我?北戎国有多广袤,你可曾心中知晓?” 穆念花冷哼一声:“西梁事向来我做统筹,父亲已同意出兵陵阳,偏要你今日横插一脚!我管他有多少山岳,你把我的十万雄兵还我,自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着实胡闹!此去陵阳主城,除却金镛边陲还要再过九关七十六城。试问十万西梁军要征伐到何年何月?” 穆青候语调激烈,穆念花却沉吟窃笑。他看了一眼老太监,二人都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下眼神。想想当日和念安一同练兵的场景,看来这位虎背熊腰的大哥,对他正在做什么还完全蒙在鼓里。 想到这里,他一脸傲娇,心内更加笃定了几分:“且随号令而行,哪管他山高水长!” 穆青候哂笑摇头:“你治军严谨多策,我向来不愁偏颇,奈何这行军打仗并非儿戏。你从未真正领过兵马,向来靠纸上谈兵。需知宫廷中可以任你调度,金墉城边陲小土可以任你玩闹。但若是此番翻天过海诸侯国战,你必须听我谏言。毕竟八千里路云和月,不是你这个文墨公子能够扛起三军的!” 穆念花闻言重重冷哼:“你少在这里冠冕堂皇讲大道理!一介武夫目光短浅不识局势,只知道嘲笑文臣弱不禁风!现如今我只看到大戎宫廷里便有两位道长,皆是挥毫展卷的文弱儒生。但一个能驾驭西梁黑令十万铁骑,另一个能凭三寸之舌两退佘老太君!” 第61章倾覆乱国无忠心 这兄弟二人也并未吵嚷的时间有多久,兄弟二人在呼延礼的一番好言劝慰之下也就不欢而散。 穆念花那本部的十几万精兵也是被穆青候给扣压下了,这十几万军马的主帅乃是佘穆庄,佘老太君向来是听命于青候府的大公子。不过这也并未能拦阻穆念花的陵阳计划,穆念花当即挥别自家的大哥便直奔莽原藏兵处急急的赶去。 这边厢,穆青候也己经离开了穆府的内阁,大门之外早就有了一位老将军左安静的侍候着了。老将军见到穆青候出来了,便是直接尾随着穆青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未将敢问一声那二公子可还是依旧没有放弃用兵陵阳的打算吗?”老将军问。 “不知他有什么法子,但应当没有我们的计划那么的精妙缜密。本来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别来胡乱掺和的,看来我这位弟弟他也的确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啊!” 穆青候的面色有一些冷,和方才劝阻穆念花进军陵阳的态度天差地别,很明显他自己也有着另一番揣度谋划:“我们该抓紧一些时间了,严绛那边让他们也尽快行动起来,我的大军必须在第一时间抵达陵阳城下!” “老将遵命!”老将军回应的声言如洪钟般响亮。 眼下,西梁皇帝穆蓝微已经油尽灯枯,两位皇子各自有各自的韬略揣度,这已然是老皇帝无力拦阻的态势。 呼延礼在告别穆念花之后便径自去了勤政殿,穆蓝微还是如死灰般躺在龙椅上苟延残喘。他身上披着镶龙袍子,紧闭双眼安静地好似浮尘一般。 “呼延公公。”有殿内太监恭敬上前向呼延礼行礼,呼延礼摆了摆手,小太监懂事地搀起他呼延礼的半只手臂。 二人缓缓朝着台阶上慢慢的走去,呼延礼又轻声细语地发问起来:“两位皇子己经有多久没来看望陛下了?” “也有好一阵子了,除了涂山柱国经常过来之外,便是大人您来得最是勤快了。近几个月只有那个背着三把大刀的刀客是个外人,其余便不见有什么人来探视了。” 呼延礼闻言轻轻的点了点头,自从那穆蓝微病重后便也不再管理朝政了,全都是由涂山伯庸代为掌管朝政的。朝庭上下的人都已看出他将要命不久矣,但穆蓝微却迟迟不言敕封太子之事,朝野间也是一直都对立太子之事议论纷纷着。 呼延礼又是轻轻的叹口气,呼延礼来到穆蓝微身前三跪九叩。只不过穆蓝微已经浑然不知全无意识了,呼延礼这个老太监望着穆蓝微呼延礼心中有一些微微的发酸。 “殿下,皇子和公主都已长大了,眼下国势日趋复杂,四海并不昌平。两位皇子皆在为您殚精竭虑,并不是有意不来看您,殿下莫要责怪,老身会多来陪伴殿下的。” 老太监呼延礼伺候了穆蓝微近二十年,呼延礼实在照料不动了才换人接手。呼延礼上前轻手为穆蓝微紧紧披盖,呼延礼又给一众宫女太监讲了好些侍奉之道。随即呼延礼也受人搀扶着来到大殿高耸的门槛前缓缓坐下,呼延礼望着远方云卷云舒的高天默默发呆。 “陛下,咱们都老了啊。” 这天是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 此日的西梁现在也还算太平,周游在陵阳的案情也算是已经展开了眉目,然而有一位长髯老生却己经敲开了邺王府邸的大门。 不是在山宫之中的那个邺王府,而是陵阳城内的一所比较隐蔽的行府。 剑眉星目的邺王高坐一张虎皮椅上,邺王对面的长髯儒生与其对坐,这人竟然受到同等礼遇。 “我偷出宫来,便是直来直去。阁下姓严名绛,本王早些年岁便已知晓名号。西梁上朝的第一谋臣说客,看起来还算是有些仙风道骨!” 邺王的声音犹如洪钟般响亮,说罢邺王哈哈大笑,冲着严绛举起一海碗烈酒。 对面的严绛长得眉眼并不出众,严绛年纪也应该是已经过五旬,严绛除了一条长髯外无甚出彩之处。他也端起面前小厮侍奉的酒盏,严绛和邺王对酌一巡,未尝落丝毫下风。 “邺王您谬赞,鄙人无非就是个平庸的读书之辈。多看了几年的圣贤经册,承蒙大公子不弃多有抬举,也就是帮着传传话和联络感情之事罢了。” “是吗?我可没瞧见过如此能喝酒的读书人,也没见着过和我对视而眉眼不闪不避的文人骚客!”邺王虎目圆睁,盯着严绛一眼不眨。 “邺王又过誉了,绛行走列国多年,作为纵横者岂能肚中无酒量?绛闲暇时也会贪恋几杯水酒,这都是顺遂之事。绛早有耳闻邺王乃天下青年之翘楚,一双虎目神威凛凛。换作旁人的确难以招架分毫,今日得见果真是确凿无疑,真乃当世之真英雄大豪杰也!” 严绛的奉承话说得头头是道,邺王听了舒坦,不过邺王亦是微微的皱眉:“阁下的意思是,你也不是一般之人,可以直面本王威严?” 严绛闻言之后竟然是丝毫不乱,严绛的气场反倒是又鼓了起来:“那是自然,不过却不是鄙人有何过人之处。鄙人侍奉青候大公子多年,早已耳濡目染青候公子的英雄气概。如今您邺王和青候公子皆乃人中之龙,鄙人因受过熏陶,因而应承得住!” 严绛此话极为厉害,只有寥寥数语便将邺王抬得高耸入云,又没有将自家主子降低半分。邺王也是听得啧啧称奇,邺王随即言语中也多了几分谨慎:“先生果真口吐莲花,青候公子得之者幸。先生此番代表西梁来见本王,可以说明具体来意了吧?” 见邺王不再废话,严绛亦是又正襟危坐:“那是自然,青候公子和邺王惺惺相惜。如今西梁城皆掌控于我家公子的掌中,二公子穆念花虽有谋略却无实权。今日绛来此地便是要相助邺王您,彻底坐实这北戎正主!” 邺王闻言面色肃然:“西梁当朝皇帝穆蓝微还未殡天吧?我这个人说话向来无礼,你多担待则个吧。我家父皇母后皆已驾崩归西,眼下我自己处理家事便好。倒是西梁城还未易主,青候公子做主西梁这话为时还尚早吧?” “军权。” 严绛直接郑重吐出这两个字:“青候公子知晓您的难处,我们于西梁拥有几十万大军的军权,而这也正是邺王您目前最需要的东西!皇帝已经老迈无法再掌国事,涂山伯庸手无寸兵只能操理政务,眼下西梁兵权皆被我家公子收编了。” 说罢,他抿嘴微微一阵浅笑:“您也是马上讨生活过来的人,咱们应该都懂,没有军权的权柄并不牢靠。而一旦有了军权与军队,称谓与天下皆唾手可得!我家公子到时自会自己赚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我有军权,不需要西梁的帮助。太子已被废除流放,贺华黎一个宦官暂且先去容他几日。温侯俊是你们的人我自然知晓。就像先生说的那般,等我拿回濮东郡的兵,自会清理门户!” 邺王的拒绝摆上台面,并不打算给严绛台阶下。 不过,严绛依旧是春风和煦:“您先别急着下定论,有一点您说错了,温侯俊并不是我家公子的人。他侍奉的是二公子穆念花,眼下穆念花已无实权,温侯俊其实已经是无用的丧家之犬,不日便会被清剿弃子!” “你说什么?”邺王对此话半信半疑,他和温侯俊眼下未摆脱嫌疑不好行动,但温侯俊的势力还是根深蒂固并未动摇。 严绛依旧笑着说话:“您也不用瞒我,您弟弟赵凉在江湖里逐渐起势,贺华黎背后的江湖势力也野心勃勃。您在濮东郡的兵马根本收不到调令,贺华黎和温侯俊不会放任您轻易调来大军。因此您这句清理门户的言语着实是力不从心,言之过早丶!” 一番话皆说到了邺王软肋之处,邺王的面色也逐渐开始发冷:“你从哪里知晓的这些消息?” “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绛想知道,就必然会有办法知道。”严绛继续如沐春风:“绛今日来此也不是为了来这里卖弄自己幻,若是您不嫌弃,绛倒是愿意为您分忧解难!” “说来听听。” 邺王思量半晌,还是没有对严绛下逐客令。 严绛似乎早已料到应该如此,悠然恣意地饮酒晃杯。邺王不大喜好他这副运筹帷幄的模样,但眼下邺王又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喝着闷酒把这场谈话继续下去。 “我是武将出身,嘴皮子说不过你。你只需要告诉我,贺华黎为何能够掌控禁军骧兰军权,他背后的江湖势力究竟是谁?还有温侯俊你们打算如何处置,又有何方法能够让我放出消息给到濮东郡?” “阁下果真的是被封锁信笺了,其实方才绛还不确定,都是我一厢猜测而已。”严绛笑的浓郁,邺王闻言却勃然大怒! “啪——嚓”酒坛掷地碎裂八方,声如闷雷引来外面一片骚动。 严绛静静地看着邺王,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邺王发了火气后也明白执拗不来,当即冲着外面报了两声平安,随即邺王眼神阴翳的望着严绛咬牙切齿。 “虽说我有求于你西梁,但我真的很讨厌你们这些纵横谋士!” “那是您身边还缺少一位像样的谋士。”严绛一语戳到了痛处,邺王似乎也知晓这些,不过一般的谋士他瞧看不上,而纵横列国的大谋士又难以寻踪。 严绛笑笑,把话题往正路上引了回来:“贺华黎背后有两大门派支撑,皆是八方十门级别的江湖大派。其中一方是镖门,这个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另一方门派的支持,只不过消息还不确凿,现在绛还不能告知阁下。” 邺王闻言点头:“我也怀疑过镖门,江湖门派如今皆背靠各封国朝廷。若是真的有门派指使,那背后便会牵扯更多的封国!” 严绛拍手称赞:“殿下一语中的,不错就是这般。不过眼下北戎州已成无序之国,无论是何方势力染指皆并不意外。骧兰军之所以听从贺华黎的号令,其实也是早年间另一门派的预先部署。不过究竟是何门何派,眼下还不能论断明晰。” “看来先生还远未做到万事皆通。”邺王总算是得空嘲讽了一嘴。 严绛并不以为意:“世间能于绛者大有人在,绛自然不能全盘皆知。不过若是邺王同意合作,有确切消息绛会立即告知。至于温侯俊您不用多虑,他只是整盘棋中的一枚弃子。至于何时出局,都不会影响我等大业功成!” 此话很明显有所隐瞒,邺王也明白事理,并未过多的去追问:“那你就说说军权的事。眼下贺华黎眼线密布,再者说传递军令需要登临大道登仙阁这种高耸楼宇释放令箭,必须出宫下三千琉璃大道,以我如今情况很难实现这些。” “我会帮助阁下,阁下需等候一个时机而已。”严绛微微一笑。 “什么时机?”邺王皱眉。 “现在为时尚早,如果计划得当,陵阳山宫不日便会陷入大乱。殿下见到生乱便下三千琉璃大道,其时已无人再阻拦于您。我会安排人手在陵阳城里接应,您告知他令箭方法,他会助您发令箭给濮东郡,还会送给您一份难得的机缘!”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邺王隐隐间感觉要有大事发生,但却浑然摸不到半分头绪! “究竟什么意思,为何山宫会大乱?” 他出言发问,严绛却避而不答:“殿下无需担心此事,绛作为条件也请您赐予一件物事,方便我们共商大事!” “何物?”邺王感觉心底有些发寒。 “您的城防兵符,我家公子需要借此过境九关七十六城!”严绛完全露出了嘴脸,邺王闻言亦是暴跳如雷:“你所说的大乱,难不成说就是引西梁大军直入我陵阳腹地?” “却不是的,我们此次出兵,恰恰是为了帮您平反策乱。以西梁铁蹄的威势,若想攻下一方小小的北戎州,还真不至于用此下作手段!”严绛出言安抚道。 邺王并未出言,而是沉默揣度,严绛从旁再次开口:“若西梁兵当真想要独吞陵阳,大可不必绕着圈子帮您调兵濮东郡。实在是有些难言之隐的家事需要处理,现在还不能和您明说罢了。您的北戎大军从濮东郡回归陵阳便可收复江山,到时候青候公子会助您登上王位!” “说来简单,不可轻信。你们这么好心帮我,你们究竟图的什么?”邺王又揣度半晌,缓缓嘀咕了一嘴道。 “自然是一统之下北戎州的忠心支持。您自己好生想想,我还会再来找您。绛的承诺皆会兑现,列国以陵阳为棋局,究竟怎么落子,您可得想清楚些!” 他说罢便走,留下邺王独自饮酒默然。 当日邺王府无话,严绛离开后却未即刻返回西梁,而是一路奔袭赶往了城东一处驿馆。 他并未在此下榻,而是叫了两匹快马。一位光头大汉在驿馆中踱步而出,虽衣着朴素却凶神恶煞。二人碰头后便上马疾驰,一直跑到东城门外才缓缓行路。 “赵胤可有为难先生?”见路程和缓,光头汉子方才瓮声瓮气的开口询问。 “一副酸臭脾性,看不懂时局利弊。不管他给不给我们兵符,时机一到公子会照常出兵。”严绛少了几分恭谨姿态,整个人的气场也变得凌厉了几分。 “早些年岁我和他交过手,战场上是把好手,就是和老公孙我一样没长脑子!”壮汉言罢哈哈大笑,严绛闻言亦是陪笑不止。 “公孙将军乃是我西梁国威所在,赵胤自然不可与先生相提并论。倒是先生去见那两个老家伙可有收获?”严绛冲着公孙将军眨了眨眼。 公孙将军晃晃脑袋,表情有些憨态可掬:“狄江倾这个老顽固毫无主见,皆是贺华黎那老宦官在与我周旋。我已把青候公子的态度告知明朗,还叮嘱了一下小心念花少主的事儿。” 严绛闻言点头:“吓吓他们就够了,毕竟二公子的事情还未有确凿证据,绛也只是捕风捉影。不得不说二公子近些年来成长得颇为迅速,着实不枉我多年教诲。” “您是两位公子的师父,也是我西梁无双智囊。老公孙我向来佩服的紧哪!不过听那老太监的意思,他貌似是对陵阳陷落并不打紧。搞得我有些晕乎,不晓得他到底是何用意。若是他不想图权求进,那他掌控禁军搞如今这排场又是若何?” 公孙将军不解发问,严绛闻言却轻声叹了口气。 “他大概......应是帮某些人争一口气吧。” 这话说得更是云里雾里,公孙将军听不明白,不过他大大咧咧地也不准备过问。这倒让严绛少了很多聒噪,二人不再多言,朝着下一个北戎临国策马驰骋而去。 第62章剑胄王朝誓归还 列国纵横最先礼行国士,北戎州这盘改天换地的大棋,博弈者已经相继落子开盘。 同样是这一天,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 太京州少有张灯结彩,剑门门庭多了几抹红妆喜庆。 连日来孔慕贤等儒门人士于剑门做客,今日是他们告别辞行返回东陈州的时辰。 张太白这阵子并未过多清修,自从下了衍羲山入世之后,这位江湖大贤便忙得应接不暇。不光门内诸般事宜需要其定夺过目,从南戎州一路传来的李擎苍行凶消息亦是愈发恶劣,更别提还有**之下无能的州主上门求问政务参详。 即便如此忙乱,他依旧亲自送孔慕贤一行出山门。 剑门山门高耸,下山路崎岖蜿蜒绵亘无尽,若是徒步行走要将近三个时辰。孔笙等人由张陆护送,辎重行囊皆安排妥当。孔慕贤和张太白先行一步下了山,二人擎着烈酒悠然踱步,一边望着雾气袅袅一边相谈甚酣。 “近日里多有叨扰太白兄,我的拙见兄台还是要多多考虑。眼下用兵陵阳乃是最好契机,一旦错失良机,便只剩下西梁开疆扩土,没我等半勺汤羹剩饭!”孔慕贤望着云海说话,眼里滚滚白波游荡如龙。 “这普天下本就是西梁皇帝的疆土,哪里有什么吞不吞并之说。”张太白哂笑一番,孔慕贤陪笑:“那现在有北戎州这个佞臣贼子内乱外忧,我等还要不要去趟这趟浑水?” “州主和剑门出兵乃是尊王攘夷,此等勤王之举还是要多多响应的。”张太白笑的洒脱不羁,二人相视了然,似乎已达成了某种协定。 孔慕贤轻轻感慨:“眼下的十九列国属实蛮有生趣,西梁借绞杀北戎用以杀鸡儆猴,诸侯却各自横插一脚准备瓜分天下。不管北戎州能否度过眼下将至劫难,此间过后天下版图必然会再次变革!” 他神色凛然地望着张太白:“究竟是西梁黑军屠戮四海维护江山社稷,还是新王登基奋起新蹄马踏万里山河,陵阳过后,尽有分晓!” 张太白已经习惯了孔慕贤的游说,连日来和其沙盘演武多旬亦是有所权衡,当即挥挥衣袖轻声数落起来。 “想当年中都府替天行道,府主公羊玄策乃狼子野心之辈,命敖嵩真人道行天下合纵连横。不渡江南有桡唐国虎视眈眈,唐王李淳和峨眉李觅海这两个老家伙到处煽风点火。之前有长临王穆蓝微之辈镇压诸侯,眼下皆已垂垂老矣,我们不起势,他们必然会先抬头!” 孔慕贤闻言拍手称快:“就是兄台所言此般道理!西梁的两位公子爷还都太过稚嫩,都想赶在穆蓝微驾崩之前表个战功出来。熟不知他们以陵阳做功名场,诸侯亦是以此为利禄疆!往日里我等必须安贫乐道,眼下无论怎样都师出有名了!” “如此说来,的确是阁下所言最好的出兵时机。不过我还有一个忧患,眼下可不光我们一支势力起势。即便是太京州和东陈州联合出兵,又能在各路诸侯中拔出何等彩头?” 此话的确是一语中的,孔慕贤也知道形势不容乐观,不过依旧没有忘记自己说客的身份:“不出兵就根本没有机会,太白兄也莫要太过心忧。”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片鳞甲状物事递给张太白:“兄台可瞧瞧这是何物?” 张太白目光如炬,将其擎在手上摩挲半晌,眉角随之凝重如山:“薄如蝉翼却浑厚绵长,莫不是那天下第一甲胄涂山?” “不错,正是涂山甲,而且是涂山氏最为引以为傲的宗甲!”孔慕贤笑的很隐晦,张太白隐隐间也好似明白了一些:“涂山伯庸给你的?” “太白兄果真是明白人,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劳费心神!”孔慕贤朗声大笑。 “我早年间游历北境时去过屠岭一带,涂山氏人脉凋零已经有覆国之像,仅存一位涂山伯庸卖身西梁艰难维系。若是没有此僚多方周旋,想必北漠屠岭早就因断粮而成为绝地亡国!” 提到涂山伯庸,张太白言语里满溢夸赞。不过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气却始终萦绕不散,这是骨子里的盛气凌然。 孔慕贤:“他的确是有几分手段,不然也不可能做到西梁大柱国的位置。虽说手无兵权完全是内务总管,但好在助北漠养家糊口已是绰绰有余。涂山伯庸这种明理人不可能看不懂局势,眼下峨眉已经出动,道门已经游方。太白兄觉得他会放任不管,看着中都府和桡唐借机吞没西梁断了自家粮仓吗?” 此话用意明显,涂山伯庸是西梁的大柱国,却不是这天下的大柱国。 这方天下,还没人敢真正说了算。 张太白手抚清须,回身望望不远处跟随的队伍,示意其步履稍稍放缓一些。张陆和孔笙亦是察言观色之人,见状知趣地命队伍拉开距离,不去打扰二人谈话。 “你的意思是,你搞定了涂山伯庸,他愿意助我们一起起兵对抗?听起来像是头头是道,不过我怎么感觉像是他借刀杀人,以我等去牵制中都府和桡唐?” 张太白的话一针见血,孔慕贤亦是明白此番道理,不过还是坚持己见:“我也有此顾虑,但这是目前最为合理的战术拉拢。若仅仅我等联合,并不足以在陵阳割据中占据优势。但北漠有普天下最坚不可摧的涂山甲,而太京州则有普天下最梦寐以求的藏锋剑!最强的利刃与最坚固的盾甲皆在我等手中,我们有这个资格去图谋天下!” 张太白闻言静默走路,半晌都没有发声。 过了盏茶时辰,他突然开口:“李岸然的刀门就是西梁最大走狗,眼下我们和涂山伯庸合作,岂不是让我和刀门杂碎同流合污?” “我们是和北漠合作,并非和西梁。”孔慕贤纠正道:“涂山伯庸会借给我们足够的军队与涂山甲胄,付出的代价也极为实际,仅仅是让我等配合穆蓝微长子穆青候进兵陵阳便可!” “如何帮扶?”张太白语气中庸,没有表露丝毫偏袒意见。 “说来不难,我儒门弟子在北戎州各城池关隘皆有入仕,剑门虽分舵被血洗但势力仍在。我来搞定关隘守备官吏,安排剑门弟子入城防要塞为职。等到穆青候发兵之际直接打开城门,让其顺利通过九关七十六城直达陵阳便可!” 此话可谓是大胆,张太白听了亦是眉目惊愕:“这岂不是让穆青候那后生凭地猖狂?” “他猖狂不起来的,别忘了他还有个诡计多端的弟弟。”孔慕贤指的自然便是穆念花,不过却没有往下多说下去,不知是真的不知还是有所隐瞒。 “我知道穆蓝微有两个儿子,那这二公子又如何进兵陵阳?”张太白继续问出心中所想,孔慕贤却摇摇头:“暂且不知,不过兄台放心便是。眼下最多便是兄弟相残,而谈不上什么长驱直入。即便是真的穆青候进驻陵阳,迎接他的也是虎狼环伺,绝对不是什么安身立命的好去处!” “这倒是句实话。”张太白稍稍安定下心:“不过我即便是如此施为,还是不会饶恕刀门那群杂碎走狗。不论此举是否影响列国间羁绊关系,刀门必须死的难看至极!” “那是自然,我就不过多掺和太白兄和李岸然的事了。不过还是提醒一嘴太白兄,不管是我安排剑门侠士进驻城防,还是抵御李擎苍和他的度厄迦南,都需要剑门众放弃坚持了十三年的锁剑止杀令,毕竟剑不出鞘,如何御敌?” 孔慕贤一脸的苦口婆心,不过说的的确是大实话。近些日子剑门众苦于不能用剑,已经被李擎苍如野狗般啃噬得满目疮痍。 “孔兄的天机阁真的让我刮目相看,竟然连度厄迦南都已掌握情报!”张太白眉眼含蕴,面色上明显有出乎意料之感。 孔慕贤倒是镇定自若:“普天之下没有天机阁掌握不到的消息,度厄迦南已经在北戎州剑门分舵出现过一次。虽说当晚不留活口,但现场的蛛丝马迹众多,并不难推测其大概全貌。” “孔兄还知晓何种信息?”张太白故意发问。 “很难确定有多少数量,应该不会太多。根据现场痕迹显示,度厄迦南应该身材高于常人,使唤寻常武者难以秉持的斩马重刀。浑身筋骨应当是被蛊毒浸泡培育,甲胄亦是刀门最难以穿戴的烧镕铠。剑门众不出剑的情况下迎此强敌,恐怕皆非一合之将!” 这话说得丝毫没给张太白情面,张太白面色有些玩味,突然冲孔慕贤轻笑一声:“孔兄知晓的如此细致,恐怕不单单是凭借痕迹考据吧?” 孔慕贤闻言愣了一下,随即陪笑道:“太白兄果真是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们生擒了一只,就在北戎州已经覆灭的剑门分舵!” “一只?”张太白默默嘀咕了一嘴这奇怪的量词,随即一声长啸声传千里。 滚滚音浪带着浑厚内劲搅动云海,下方浓郁的山雾隐隐也有利啸回应。孔慕贤不清楚所为何事,静默观察不发一言。 不多时,下方山路上云雾翻卷,忽而钻出一彪军马,威风凛凛好似神将下凡! 孔慕贤惊讶地合不拢嘴,他扬起脖颈望着面前来将。他本身并不低矮身量也有七尺,但仅仅只能看到金鳞披甲的硕大马头,还有一柄穿梭连雾的金色长枪! “这......这是?”他不知该说什么,神色惊恐地望着张太白。 张太白上前轻抚战马,语调冷静低吟,却满溢生杀予夺的霸道起势:“这世上还有天机阁查不到的消息,锁剑止杀令是该松松绑了。而那群所谓的度厄迦南,就留给我麾下的剑胄王骑来好生招呼!”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 孔慕贤在太京州惊愕于剑胄王骑,万里之外的陵阳城里此时亦非常热闹。 这座城已然失了既有法度,什么样的人都开始陆陆续续进来,除了三千琉璃大道无人攀登外,其它地域已然是面目全非。 江湖浪客来来走走注定漂泊无常,没有仕途野心也不识得运筹帷幄,陵阳热闹了便来凑凑热闹,热情消退了便抽刀打马出城,随便选个方向继续浪迹天涯路。 因此陵阳城里的江湖是汪活水,终日皆是过客,也终日不缺故事。 不过江湖人打了前哨,有心人便跟了后梢。 这是审案开始第四天,巨象驮着一队商旅进了城,尾随而来的还有骆驼和高脚马,天上飞着色泽亮丽的孤鹰,官道上塞满奇装异服的队伍。 巷子里一群跳梁小丑,踮脚抬着红顶轿子窃窃发笑。鸿楼上一轮血日灼阳正烈,大风猎猎穿过街市打碎寒杏,义庄里棺材掀开被盗走所有陪衬,古井里流血孤魂露出半只胳膊。然后大雪降下落满城池,不管是罪恶还是酝酿罪恶的人和事,全部变得静悄悄。 这股子静谧,却不是因为冬雪,而是这城中的人,已经从江湖换回了庙堂。 喜好热闹的江湖人渐渐退去,纵横捭阖的有心人便会力争上游。相比于江湖人的无组织无纪律,陵阳城的后来者已然是井井有条。毕竟都是熟读兵法进过私塾的文化阶层,自然比那群刀口舔血的野人流派多几分风骨。 不管是卖国通敌还是来趁火打劫,他们都显得比江湖上那群来客更为彬彬有礼。正所谓打个巴掌给块糖,现如今进城的这些家伙,都是一群讲究文明强拆执法的不法分子。 当然,这种作恶之前先举手打报告的斯文行径,比直来直去的刀剑相向更显流氓。 李眠扛着红缨长枪,静静站在东门口的人流中。形形色色的人拥堵在他周围,把每一条街道堵塞成了一条条凝腥的血管。 摩肩接踵的人不断撞着他的长枪,李眠却好似一根烂在土里的钉子。脚下生根纹丝不动,他在等他要等的人进城。 不多时,城外涌进来一队红衣人。一身连体红袍从头到脚,只露出一条眼缝,手上握着细长的镰刀,刀刃已经微微卷起,赫然便是当初追随李眠进京的金墉城壮丁。 只不过,眼下诸人又换上了服部兵乙的服饰。看起来古怪离奇,却又异常应景。 领头人而立之年,带着一串骷髅,见到李眠便笑,也是唯一没有穿服部兵乙衣服的人,正是晓行夜宿少主丑时生。 丑时生:“将军,人已带到,不多不少。” 李眠浅笑:“有劳,这就带你们去见我八师兄,他会把你们送到做工的地方,今后好生安生,没我号令,不许惹是生非!” “将军,你为何不和我等同去?”丑时生听出话里有话。 李眠摆手,回身看向城中央那座入云大山:“我要去另一个地方!” 此时,淑刑院里,周游三人立了一个公堂,这是审案的第四天。 文般若和周旋坐在一处,周游和灵瑜坐在另一处,贺华黎居中高座太师椅。 本来灵瑜不应在此列,奈何镇远将军是邺王的人,灵瑜是镇远将军千金,贺华黎深谙世事,自然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只是不甚明了,周游一个毫无家世背景的游方道士,为何会一直得到灵瑜的追随垂青。但这和他并无干系,反正他做奴才这般多年岁,也从来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 文般若神色稍显颓丧,自从在钰璟宫遇袭事发之后,这位白衣侠客便处处好似失了魂魄。他身上已不见血,皮肤苍白紧绷,嘴角抿成薄柳,眼神里满是游移。 这场子本来是要先审讯他的。奈何他好似魔障一般不可理喻,在场诸人忌惮他的武功,因而也没有贸然相迫,任由其抓着周旋黑衣静坐,随即将当日百里太后案子里的目击者叫了上来。 灵瑜盯着文般若看了好久,伸出肘部怼了一下周游:“他为何仿若变了一个人?被棺材里那个刺客吓的?” 周游摇摇头:“不尽然,更多是被自己给吓的。杀人书生被人杀,善骑之人被人骑,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有害怕那一天,但这一天就这么突然来了。毫无预兆,毫无防备,然后他就输了阵仗,而且连逃跑都不曾熟练。” “怎么跟个孩子一样?”灵瑜俏皮偷笑。 “某种程度上说,他就是个孩子。”周游也笑着点了下灵瑜的额头。 说话间,堂上站了三个人,皆是下人打扮,两男一女,年纪各有参差。 贺华黎:“此三人乃是当日除邺王三人外幸存之人,二位道长可以发问了。” 话音刚落,周旋伸手打断了贺华黎:“邺王和大礼官,现如今依旧在软禁之中?” 这是指名道姓的找贺华黎要人,贺华黎一脸愁苦,不过言语中却滴水不漏。 “恕老奴无可奈何,帝后不能真相大白于天下,老奴便不会收掉邺王府和大礼寺的兵。这是家国兴衰之大事,国家运道托付给贤明之人,那便无甚区别。但若是给了行凶忠良之人,便是国之祸端,因此还望二位海涵。”: 第63章明镜高悬人乱 周游闻言摆摆手,不再理会贺华黎,冲着面前人眨了几下眉眼道:“你们三位,自我介绍。” 言罢,三人纷纷下跪,口中念念有词: “我叫骅安,是钰璟宫的马夫。”说话之人年过半百,样貌稀松平常,实在不算出众,平庸的有些感人。 “我叫李顾,是钰璟宫的禁卫。”说话之人身披内甲,精瘦却无甚精神,和外面的禁宫侍卫一般德行。 “奴家庄秦氏,是陵阳城中的产婆。”最后一位更加无甚值得说道的地方,平平无奇,毫无特色。 周游各看了一眼,便不再多瞧,看向贺华黎:“邺王和温侯俊为何不来受审?” 此话出口,贺华黎脸上明显一僵,周旋怒目而视,其余人皆忌惮闪躲,唯有文般若好似听不懂话一般,装疯卖傻,揪着周旋衣角静静发呆。 贺华黎干咳两声:“不管何般说道,邺王毕竟是紫宸国公子,大礼官亦是朝廷重臣,道长此番代表太子凉,本来就身份敏感,再者说哪有庶民审问上臣的道理,此事万万不妥当,您还是先看看场中人吧!” 对于这般袒护话柄,周游自然是不予理睬的:“那我问你,假若我断出作案真凶是二者其一,贺公公你可会秉公执法?” 老太监拱手示日月:“老臣奉先皇诏令,自然不辱使命!”周游:“好有用的废话,那我不审邺王,你把司马种道给我带上堂来!” “司马道长?”贺华黎又被说的一愣。 周游梨涡浅笑:“不错,大黄鼠狼我审不了,大牛鼻子我得挖一挖!” 周游指桑骂槐直骂司马种道,贺华黎脸色阴沉不知这话该怎么接。 司马种道是温侯俊的门客,向来关系缜密,若是就这般唤他上堂,为这青衫道士得罪当朝大礼官,着实是一笔赔钱买卖,但若直接推搡拒绝,又显得过于包庇有失公允,毕竟司马种道着实于案发时在场,周游传唤他也算是合情合理的。 两边都想想,贺华黎心里有些发闷。 正犹疑间,周旋阴翳出言:“师兄你倒是目的明确,先审问我这边的人,着实是牢记师门情谊!” 周游不理睬他,半睁眼皮看向贺华黎:“贺公公,意下如何?” 贺华黎微微苦笑:“这还要看大礼官的意思,道长可能不太清楚,司马道长乃我大戎新晋国师,掌管天文历法,运筹三纲五常,不是这群糟践下人可一般而语。” 乍听国师一言,周游立时朗声大笑:“好一位气运国师,治理有方,进退有序,死了皇后,丢了皇帝!” 贺华黎闻言大怒:“道长,朝堂青天之下,万不可打无知诳语!”周游冷笑,浑然不惧:“无知者不懂才问,但问的都是真话,你们有识者什么都懂,却怎么说怎么假。” 话音刚落,黑衣周旋立时冷笑不止。 “师兄,真话不是不能说,而是不该说,假话不是非要说,而是是否适合说。再者说现如今这世道**不堪,龙蛇起义,草莽占山,真的还真就不一定是真的,假的也未必一定是假的了!” 周游闻言,给了他一个硕大白眼:“你说的我听不见,我自从下山以来只认一件事情,这世上所有的因果都是讲道理的,不管是正理还是歪理,都是要讲道理的。” 周旋:“我是道士自然知晓,但我也心里清楚,这世间所有的道理背后,都是有规矩的!我们还是看看贺公公的意思!” 话柄又交回到贺华黎,老太监干咳两声:“还是听周旋道长所言为妙,诸位先审讯这三位,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咱家再给诸位传唤国师不迟。” 灵瑜听得粉面通红,但刚想和贺华黎发作,便被周游给按了下来:“你想让太子洗冤,就好好坐在这里听我说话。” 说罢,周游笑着抬头看贺华黎:“那文郎已然疯癫,何人为邺王洗冤?” 贺华黎闻言赔笑:“道长说的这是哪里话,文郎只是受了惊吓,不日便会好转,不稀奇,不古怪,你照旧自便便好。” 周旋配合发笑,周游看着他们两人的嘴脸,又看看眼神木讷的文般若,表情古井无波。 “我明白了,开始审案。” 周旋执惊堂木,对准堂下三人:“先说说案发当时,你们三人都在做些什么。” 先说话的是马夫骅安,他不会拱手作揖,慌张地摆了摆,随后膝下一抖,咣当趴在地上,惹得贺华黎一脸嫌弃,周旋亦是不理不睬。 “回禀各位,我是岭相城人氏,岭相城的镖局业务向来都是和陵阳做的,官道上走的都是大商号,辎重全是两千石起算的,我就是走陵阳线的马夫。” “案发当日我本在后院马场,有位刘公公唤小的去结算行脚盘缠,小的跟着去账房,谁知走到养心宫忽然听着了异响,刘公公冲了进去,小的不知前路,也跟着往里跑,谁知跑到一半便撞上了邺王。” “然后哪?”周旋瞥了他一眼。 “没有后续,小的没瞧见里面物事,邺王将小的喝退,刘公公倒是冲进了内院。”骅安说完,贺华黎立时面目悲戚:“这位刘公公是咱家下属,已经死了,身子你们在停尸房里瞧过的。” 黑衣道士闻言又看向周游,笑容里微有几分惬意:“既然说到尸体,之前验证伤口时已经看出非文郎软剑,那魁门的嫌疑该何时洗脱?” “别急,绣花将军就快来了,你还是说眼前事为好。”周游随意打发他一句,随即看向骅安:“你跑马送的货,是何物?” 骅安摇头:“小的不知,我只是个行脚商,不能看客人的货,这是规矩,宫里几千号人,吃穿用度皆有需求,送什么也不太稀奇。” 周游:“此言差矣,并不是所有的货物都能送到内宫里来的,特别是送完货后去账房司部的路上能经过养心宫,就更稀奇了些!” 此言一出,周旋亦是心中一抖:“此话不差,养心宫处在乾阳宫主轴后心偏南,若要经过这般后宫深院,你送货的地方应当也是在后宫,说说看吧,你把货送到了何处?” 骅安闻言静默,很明显是知道利害关系不敢说,贺华黎瞧看出来,神色微微凛然:“你但说无妨,咱家为你撑腰!” 骅安眼神游移,瞥了一眼文般若道:“小的送货的地方,正是东沅邺妃府上!” 此话出口,贺华黎立时便愣住了,东沅邺妃正是邺王正室,东沅邺妃和百里太后关系匪浅,紫宸国公为方便其姐妹交往,在后宫选了一处府邸赠予东沅邺妃! 放眼整个大北戎国,有相似待遇的只有温侯俊,温侯俊借西梁气势左右朝野,紫宸国公敢怒不敢言,破例为其于宫内安置祖业,此二者皆是坏了北戎国传统规矩,但也确实是无人敢说三道四! 周游浅问两句,知晓了东沅邺妃身份,面色不改毫无波澜。贺华黎:“既然是邺妃所需,那便不再说道,你且说说,何人能证实你未见到养心宫的事端?” 骅安抖手:“邺王亲自喝退小人,小人属实不敢欺瞒,公公若是不信,可去问邺王查证。” 贺华黎眼神阴翳,瞧的骅安神魂皆冒,周游眼神清澈,望着贺华黎语气不解:“为何不再说道?邺妃也是案中人,凡是不能脱干系者,就应该彻查到底!” 贺华黎颇为踟躇:“道长,这便有些让咱家难做了,毕竟是邺妃,身量摆在那里,咱家这厢还未有论调,岂能够妄自揣度?” 周旋朗声大笑:“贺公公这话说的便有些偏颇了,不查东沅邺妃府,若是真有猫腻,岂不是对我大礼寺不公道?” 二人咄咄相逼,贺华黎反倒是眉眼舒展:“既然是大礼寺和太子凉的意思,那咱家就权当是行脚之人,替二位问了这笔勾当,骅安你且跟侍卫出去,去一趟邺妃府查验那批货物,确保押送非异之后,把货带回来给大伙开眼瞧瞧!” 骅安闻言起身,喏喏连声应和着,有侍卫过来押解,骅安卑躬屈膝,低眉颔首,穷尽小人姿态。 但还未走出屋脊,他脚下微顿,回身朝着贺华黎又拜了一个大拱手:“贺公公,小的还有事要报!” 贺华黎眯眼看他:“且说说看。” 骅安:“当日邺王喝退小的,小的便离了养心宫,不过在去户部账房的路上,瞧见了一个人,行色匆匆罩着斗笠,眨眼间没了踪影,但貌似是从养心宫里蹿出来的!” 老太监闻言大惊,周游周旋亦是纷纷侧目,骅安自打下生起便没受过这般瞩目,一时间面红耳赤眼神乱飞,低着脑袋撕扯麻衣边角的褶皱。 贺华黎:“此人出现于案发后?你看不清他的样貌,可曾分辨雌雄?” 骅安点点头:“身材清瘦,但骨架宽阔,不似女儿身板。”骅安说到一半突然不说话了,他看了场中人一圈,最后还是选择缄默。 贺华黎有所察觉:“你可是有甚难处?” “当晚月黑风高,实在是有些记不清了!”骅安立刻否认连连摆手,贺华黎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记不清,你是不敢记!” 骅安大礼跪倒,口中不停叨咕:“贺公公明察秋毫,小的身家沉重,父母妻儿俱在,着实是不想因一句谏言而丢了全家的命!” 贺华黎:“那你便写出来,咱家替你做主,你若是不写这信,那咱家便要治你的罪过,因为你藐视王法,欺君罔上,视先皇威仪于不顾,承国运衰败之重魁!” 贺华黎这罪名扣的利索,骅安唯有苦不堪言,奈何王权自然富贵,贱民自然凉薄,骅安心中知晓,在这座法度崩坏的陵阳城中,浮游再大也不可能摇撼树。 他连叹气都不敢,喏喏连声的写了书信呈上,随后跟着侍卫去了东沅邺妃府,在这个英雄都要思量行路的乱世浮生,他只能继续做一只倔强折腾的蚂蚁。 不过蚂蚁也是好的,不管折腾有没有用,最起码不会死的那么轻易随便,也不会像紫宸百里那般惊天动地。 蚂蚁有蚂蚁的安生,大象有大象的烦恼。 骅安走后,贺华黎盯着那封书信看了半晌,随后收起没有多说一句话。 周游浑不在意,周旋亦是闭口不言,毕竟大家心里都清楚明白,每每这种时候,知道的要藏着,不知道的要装着,不然就只能像文般若这样最终变成一个傻子。 贺华黎好似无事一般,指指第二个人:“李顾,你且上来说道说道!” 李顾上堂跪坐,气宇不算轩昂,但还算是不卑不亢:“在下乃养心宫的带刀侍卫,事发当晚就在外围执勤。” 周游:“我看了案发的地方,百里太后生产是在暖阁中,外面有廊院,院外有邺王三人,你当时可是和他们在一处?里面案发当时,他们三人都进了内院之中?” 李顾点头。 周游:“那你去做了什么?其他侍卫又去做了什么?” 李顾:“在下乃十夫长,案发时吩咐手下莫要妄动,我自己进去的,就在温大人后面尾随。当时院内人都死了,邺王殿下去看了离门口最近的尸体,我还记得是一位宫女。” “大礼官和国师并未碰触尸体,是在下听其吩咐去验证的尸体,不过随后我们便撤了出来,因为凶手不见踪迹,能这般手段作案,也绝非等闲人物。” “等等!” 周旋忽然站起身子,盯着李顾笑笑:“你方才说你跟着邺王入内,那骅安被邺王喝退的时候,为何从未提及瞧见过你?” 李顾听闻此话,脸唰的便白了一半,不过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慨气结所致:“方才在下便想直谏,骅安所言皆不属实!” 这话说的突兀,贺华黎闻言,语调犀利几分:“你可知晓你在说些什么?”李顾:“在下知无不言,当日随邺王出了养心宫,邺王貌似是知晓凶手踪迹,在下担忧邺王安危,一路尾随其至白玉楼!” “白玉楼?”贺华黎目光倏忽间收紧。 现场气氛被搞的愈发紧张,周游却依旧是半睁眼皮:“白玉楼是什么地方?” 现场气氛被搞的愈发紧张,周游却依旧是半睁眼皮:“白玉楼是什么地方?” 老太监:“是宫中的御书房,里面有十九列国搜集来的传世典藏,平日里人烟稀少,只有一些侍卫轮值,里面书卷虽说流传千载,不过世面上也是有所流传,因此虽说珍重,但并不值得偷窃。” 周旋:“照此说来,凶手杀了人后,把婴儿带走去了白玉楼了?关键是为何偏偏要是白玉楼?” 周旋此番猜测不无道理,因为案发现场的确未发现新生婴孩,贺华黎也是听的一头雾水,口中喃喃有词。 “白玉楼乃禁宫中最高楼宇,由建筑大家苍山鬼手所修建,不过那里并无出路,即便登楼也是高处不胜寒,陵阳城戒备森严,飞禽器械亦不可凌空飞度,凶手去了白玉楼,根本就是送命的路数,李顾你这说法浑然不通!” “所以依在下之见,他在说谎!”周旋言语笃定,贺华黎默然赞许,转头看了一眼周游,周游慵懒撑腰,打个哈欠:“两个家伙都不厚道,说谎行家,狗屁不通!” 李顾闻言怒目,瞪视周游:“道长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般说我?难不成骅安造假,我便要委屈逢迎?” 周游袖袍一挥:“我就是觉得你在说假话,你和那个骅安话里都有一半掺假!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究竟在里面看到了什么,真的不打算告诉我吗?” 他站起身子,眉目平静的望着李顾,李顾眼神闪烁,根本不敢和周游对视半晌,直到贺华黎从中调和一嘴:“道长,凡事讲求道理,这是你说过的。” 周游:“道理很简单,不管是骅安还是李顾,都犯了同样一个错误,因此庄秦氏,等会儿我开始问你话时,请你也收起你的故事,因为在我这里,所有编出来的东西,都跟这天下秩序一般松垮无比!” 庄秦氏闻言惶恐战栗,她本就是妇道人家,未曾上过此般礼法庙堂,周游不怒自威,随口这么一说便把她给惊吓够呛,跪在那里压低脑袋,闷着性子竟然大哭起来。 贺华黎一脸厌恶神色,捻手帕捂嘴冷哼,周游倒是少见的勤快起来,抖抖袖子来到庄秦氏身前蹲下,好言劝慰两句,灵瑜为其递了手帕。 周游这才仔细看清庄秦氏的脸,已过不惑之年,模样还算精巧,庄秦氏见到青衫道士这般待她,心里也稍稍安定,周游抿嘴浅笑,酒窝很大,笑容很甜。 庄秦氏:“多谢大人。” 周游:“我不是大人,大人只会站着看戏,不会蹲着说话。” 庄秦氏闻言更加惶恐:“这话万万说不得的,奴家无甚本事,本就应当马前屈膝,各位大人皆是渊学之人,要么进过私塾,要么下过武场,奴家打心眼里佩服,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啊!” 周游看着她的眼睛,神色微微感伤,随即重重叹息,缓缓站起身子看向贺华黎:“你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朝廷,能够让百姓心安理得的承认自己卑贱!” 第64章李顾陈说白玉楼 贺华黎嘴角抽了一下:“道长管的太过宽泛,须知您的猫还在咱家手中,紫宸国公的案子您还远远未曾脱了嫌疑干系,因此道长还是说说眼前之事吧。” 周游:“把我的猫喂的胖些,案情大白于天下时,我别不认识它了。说到此处我想起一事,紫宸国公驾崩后,依照公公所言,我等想要去探查究竟,需劳烦公公先祭奠过太庙,以求上苍福泽宽恕方才可行,可按照礼法传统,贺公公你应当没有祭拜太庙的资格吧?” “按照以往规矩,应当是太子凉有资格祭祖,但太子如今流放在外,回宫已然是水深火热,况且我如今替太子出头,为避嫌也不能进言献策,敢问公公如何打算,这祭祖之人你究竟选了谁了?” “不劳烦道长挂心,祭祖一事,由大礼官主掌,邺王代替太子凉行礼。”贺华黎眉头微皱,他不晓得这青衫道士究竟又有何般幺蛾子。 周游:“果然如此,那先王遗体如今是否还在长乐仙宫?日子过了数日,先王遗体会否已经腐烂发臭?况且皇帝龙体不曾下葬,这岂不是大逆不道?” 贺华黎闻言悲悯:“自然是的,龙凤大案亘古未有过,百里太后尚可用心安置,但紫宸国公乃万金之躯,咱家无权妄动,邺王和大礼官的意思也是查案要紧,案情未水落石出之前,还是保存现场为好。” 老太监微微抹擦了一把冷汗。 “祭祖的事咱家已经在操办,此间查完后,便可让诸位入长乐仙宫。这也是邺王的意思,毕竟从来没有过这般事端,谋害紫宸国公的凶手必须法网于囚,因此着实是苦了紫宸国公,但若不这般做,案情现场便失了公允。”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近乎流下泪来:“到时候找不到凶手痕迹,即便是轰轰烈烈的葬了,先王在天之灵亦是难以告慰,满朝老臣包括咱家也都是痛心疾首,又是诚惶诚恐,又是无可奈何!” 周游站起身子:“做法没错,理应这般,活着不顺意,死了别憋屈。” 他不准备再看贺华黎演戏,很明显在礼法这方面,他没办法讨到一点便宜:“那我说回案情中来,骅安乃一介马夫,惧怕权贵,担心惹是生非,心中留有牵挂,因此出言谁都不敢得罪,大家也都看到了。” “因此,即便是真的在院子里见到了李顾,他也未曾吐露半个李字,所以他说的话不可轻信,至于那批货物倒可以验验,入宫运镖皆有户部监管,这是他避不了的,除此之外还有那封信亦可信,那是他仅有的敢说的真话。” 贺华黎是看过信的,闻言表情奇特:“道长,此话你可当真?” 这话问的蹊跷,周游倒是不以为意:“有何不可,贺公公尽管盘算。” 对面的周旋观其对语,似乎微微发慌,但见周游还是那副慵懒模样,一时间也没有开口阻拦。 贺华黎又瞥了一眼身上的信,似乎想到了一些东西,他微微一笑,指了指场中的李顾道:“那道长再说说此人吧。” 这回周游更加斩钉截铁:“李顾所言皆为虚妄,东拼西凑,编的不太真实!”李顾闻言立时便急了:“你在污蔑我!” 贺华黎亦是侧目周游:“道长,还是那句老话,凡事都要讲道理的!”周游:“我没什么道理,但有一些感觉。” 青衫道士站起身子,盯着李顾冷静分析起来:“方才李顾所言有两处比较显眼,他追随邺王等人进了内院,言语中却好似早已知晓院中尸体方位,而且邺王入内后先去探视了左边的宫女这种细节,在那种慌乱的时刻回忆如此清晰,也不大正常,此乃第一处!” “第二处便是大礼官,李顾言说大礼官和司马老贼不敢探视尸体,便派他探视,我见过司马种道,绝非惧怕厌恶尸体之辈,反而是蛊惑金墉城黎民百姓蜡人病火化焚烧的罪魁之一!” 说到这里,周游瞥了一眼周旋:“因此不是他们不敢探视而邺王就敢探视,而是你就是温侯俊的人,不过为其二人脱罪太过显眼,听着扎耳,俗不可耐!” 周游说罢,李顾面色微微泛红。 周游继续道:“我知道这红尘大世里的凡人,大多都像你这般无从选择,听凭于权贵司命,苟且于伤春悲秋,你心中有所牵挂,因此受人驱使这也实属正常,但此案牵涉夺储之事,你还得好好想想,我虽说也看不惯太子凉,但我答应了一个人帮他洗冤,所以我也得好好想想。” 李顾全盘听完,已经微微有些慌了,不过言语里还是带着丝丝倔犟:“道长你最好拿出证据,我又没有杀人,你不能判我的罪!” 周游轻叹:“证据是要你自己说出来的,我之前说你犯了一个错误,可还记得?” 李顾呼吸微紧,微微颔首。 周游笑笑:“每个人在回忆中,都只能回忆出事件的大概,但凡能够初张口便说出具体细节者,一般都是假的!” 李顾闻言抿嘴,神色依旧紧绷。 周游又开口道:“再说到你这里,这红尘世人喜好回忆过往,想的都是好事,坏事都会故意避开,但这就不真实了,我们喜欢活在梦里,不过你故意忽略大礼官和司马种道,反而是凸显二者,你越是想说清邺王的所作所为,越是把大礼官往火海里推!” 李顾闻言错愕,他本就是平凡士卒,谋略这种物事和他不着边际,被青衫道士这般一说,立时间便有些应接不暇,贺华黎见他语调踟躇,知道他被周游给堵了嘴巴,皱着锋刃薄眉,静静观察不说话。 周游并未拿出事实证据,但就这般轻描淡写的谈天说地,抖抖袖子扫扫肩膀,便把李顾说的哑口无言。 李顾很想去辨别一些东西,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的看了一眼身后的庄秦氏,黯然低下了脑袋。 “李顾,方才道长猜测,究竟有几分是真?”贺华黎问他。 李顾不言。 贺华黎又问:“你若是心中有话,便尽数说出来,若你真的清白无事,咱家为你做主保驾!” 李顾还是踟躇难定。 周游看向场中女人:“庄秦氏,案发当日你在哪里?” 庄秦氏乍见问到了她,神色微微露怯:“回大人的话,奴家是陵阳城里的产婆,入宫是为了帮百里太后生产,当时奴家站在门脸外头,带着一众宫女为百里娘娘换生产用的热汤盆子。” 周游执其手:“我告诉过你的,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位小人物,和你一模一样,不过咱们这样挺好的,你别像我这位师弟便好,他比我还要差一点,他少个物字,就是小人。” 周旋闻言冷笑:“你是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长戚戚,不过这年头君子不长命,倒是小人活千年!” “师弟你又说错了,活的久的是百姓,百姓都是小人物,我不过也是个来头很大的小人物罢了。”周游总是习惯纠正这位不省心的师弟。 周旋不再和他吵嘴,冲庄秦氏道:“你一个产婆,为何不好好在宫里接生,非要在宫外徘徊?” 庄秦氏:“奴家身份卑微,进不得养心宫里,能进去的产婆都是名门闺秀的门客,要么是侍候过郡主邺妃的,要么是给达官贵人的子嗣做过奶娘的,最不济也是梨香院里出来的大奶奶,轮不到奴家这卑贱血骨。” 刚刚说完,周游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边,又摇了摇头。 “你又说错话了,我告诉过你的,浮生只有大小,乱世不分尊卑。” 庄秦氏闻言发愣,她没读过经,听不懂周游话中深意,但却心底温润,感到莫名畅快。周游:“你当时在宫外,案发时为何没有遇刺?” 庄秦氏闻言抖手:“奴家晕过去了,浑然不知!” 这话斩钉截铁,倒是庄秦氏说的最硬朗的一嘴,但在场诸人很明显无人相信,周游亦是微笑抿嘴,但还是语气温和的问了下去:“那你说说,你醒来后看到了什么?按照骅安所说,邺王等人在现场并未逗留多时,说明你昏迷时间不长。” 庄秦氏哆哆嗦嗦:“奴家醒来后就躺在地上,见着了邺王殿下,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具体几个奴家记不清了。” 周旋在一旁一脸惊愕:“师兄,你该不会是真的相信她所言?” 周游:“自然是不信的,你只要听出来哪句是真的便好,庄秦氏,你既然说你醒来看到邺王,那你见过骅安和李顾没有?” 庄秦氏看了一眼李顾,李顾也看着庄秦氏,二人默然对视,互相之间似乎都看出来了一些什么,却又好似都没什么。 庄秦氏眼神游移,李顾眼神费解。 “回两位大人的话,奴家的确是见着了李顾,但未见到骅安。” 周游笑着指指周旋:“你怎么还说错话,我告诉过你的,他是小人,不是大人。”周旋黑下脸来,语气低沉:“师兄,师弟可不是一直供你奚落的!” 周游耸耸肩膀,浑不在意,指指周旋冲庄秦氏接着道:“看到了吗?大人有大量,小人有气量!” 周旋气结,偏偏又无可发作,他本就讲究端庄,此刻胸腔翩翩起伏,着实是闷气不轻巧。自从幼时在山上他就说不过周游,一直到今天依旧是这般,这让他微微产生些许无力之感。 贺华黎将一切看在眼中,又瞧了瞧近乎痴傻的文般若,微微叹气开口打了圆场:“二位,对簿公堂还是少带私人恩怨为好,再者说你们有同门情谊,何必这般风刀霜剑?” 灵瑜从旁亦是灵动眨眼:“就是就是,你们两个为什么总是吵嘴呀?” 周游笑笑,周旋亦是默然不语,二者之间似乎纠缠深邃,但又互相心照不宣的谁都不提,过了良久周游看向李顾:“李顾,庄秦氏说她看见了你,那为何在方才你的陈述中,你没有说你见过她?难不成说她不在现场吗?” “我的确是没见过她!再说宫女产婆那般多,我哪里认得完全!” 这话也没什么毛病,周游点点头看向庄秦氏:“你再说说,你当时看见李顾,他在做什么,邺王是否瞧见了你,他又在做什么?” 庄秦氏似乎更加惧怕,说话开始打了颤:“奴家只知道邺王殿下在查看尸体,我当时只有脖子能动,后来的人把我当死人了,丢在了停尸房里,还是贺公公大人大量,把奴家给救了下来。李顾做了什么,奴家记不清了。” 贺华黎微微点头:“这点咱家可以作证,错不了的。” 李顾面色阴翳,站在场中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周游对庄秦氏追问不休:“那你就想想,你在初见李顾时,李顾在做什么?” 李顾颇显不悦:“这位道长,你言下之意,我和骅安是不是都是嫌疑之流?” 周游负手而立:“邺王和大礼官不会傻到自己动手杀人,要么没这个本事,要么没这个必要,太子凉身在江湖,一时间杀掉这么多人,即便是买通人手,江湖上能做到的人也着实不多,而且我觉得,他既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必要。” “因此我只是据实推测,太后不是一般人,所生皇子又身份如此特殊,因此这案子也不是一般的案子,能做这个案子的人,一定是既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必要的人,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已有的线人中找到那个必要!” 庄秦氏闻言似乎更为惧怕,她看了一眼李顾:“道长,奴家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游:“你不想说可以不说,自己不开心的事情,你没必要一定为了别人去做。”周旋却重重冷哼:“妇人姿态,扭捏误事!庄秦氏,有什么话从实招来!” 周游笑笑,坐下喝茶。 庄秦氏似乎下了某种决定,眼神倏忽间犀利无比,手指指向李顾道:“青衫道长说的没错,李顾所言皆是假的,他根本就是宫内值守的侍卫,根本就一直在案发现场,反倒是奴家晕倒又醒来后,才瞧见此人从外面跟着邺王跑进来的!” 此言一出,满场皆寂! 李顾瞠目结舌,指着庄秦氏手指乱颤:“蛇蝎妇人,血口喷人!” 此话还未说完,李顾便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在他面前的庄秦氏突然双眼流金,进而七窍流血,整个人微微惨笑,站在原地好似是变成了一座石雕! 痴傻的文般若不明情况,上前随手拨弄一下,庄秦氏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轰然倒地,抽搐几下便不动弹了,血水从鼻子流出来,在脑袋外面画了一个圈,于寒冬时节冒着热气,袅袅蒸腾,好似热汤! 文般若不为所动,杀人书生从不怕血,反而是浅笑吟吟的将尸体翻了过来,用手指抹了一点庄秦氏鼻孔下的血液,放到嘴里轻轻**,随即哈哈大笑,冲着全场喊叫起来: “这个人,她吞金自杀了啊!” 庄秦氏就这般突兀死了,猝不及防,戛然而止! 贺华黎上前瞧瞧,确认咽了气了,神色悲悯的摆了摆手,有小黄门上前搭手将人抬了出去,方才还热乎乎的一个人,倏忽之间便归彼大荒了。 “人死灯灭,逝者为大,诸位莫要再庄秦氏身上犯口舌了。”贺华黎喃喃道。 灵瑜面色发白,紧张的抓着周游袖口:“她真的死了吗?我第一次见到堂前死人,她刚刚明明还好好的。” “亲眼所见,做不得假,你见的多了,自然就会习惯。”周游抚慰道。 灵瑜依旧是满脸惊惧:“你看的多吗?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习惯?” 这话勾起了周游的心思,他不敢闭上眼睛,半睁的眼皮微微颤抖:“最近蛮多的,庄秦氏在眼前这群人中已无价值,死了便真的是死了,不会有人过多念想。” 贺华黎:“道长此言有失偏颇,咱家心中也有不忍,奈何一介庶女,跟咱家无甚瓜葛,诸位皆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先王和百里太后先后逝去,咱家是如丧考妣,如今为先王皇后操办后事查明真相,更是不舍昼夜涕泪横流,鞠躬尽瘁天可怜见!” “贺公公披肝沥胆,日月可鉴,自不必多言,我都瞧在眼里。”周旋适时的捧了一句马屁,惹得周游哂笑更欢:“我这位师弟凡事都瞧在眼里,就是不放在心里。” 灵瑜被这话逗笑了:“那岂不是没心没肺?” “准确说叫狼心狗肺。”周游笑着和她打趣。 周旋重重冷哼,但似乎不愿和周游吵了,坐在那里闷声喝茶,贺华黎细细看着二人,嘴角微抿:“二位究竟有何瓜葛故事,咱家现在更感兴趣了。” 此时庄秦氏的尸体已经被处理干净,原地只剩下一滩浊血,炽热明亮,恍如镜面,映出一张张奇形怪状的脸孔,全部都是赤目通红。 玩闹归玩闹,毕竟死了人,灵瑜闻着残留的血腥味道还是面色难看,周游见灵瑜不忍,指指门外道:“你还是出去等我,不然徒增罪受。” 第65章庄秦吞金陈前事 灵瑜点头,三步一回头的出了门,周游见她这般,颇有感触的吐了一口气:“我刚见到死人时,比她还要难过。” 此话说完,他若有若无的看了一眼周旋,周旋似乎是有心回避,眼神飘忽,把头低的更重了一些。 周游:“人就是这样,这红尘大世里的诸般世人,绝大多数都是糊涂的活着,很多人到死都不清楚,自己对其他人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很多人死后才真的发觉,他究竟是有多么不重要,多么可有可无,很多人生前位高权重,即便是紫宸国公,死后亦是会任人摆弄,世人记住了他的钱,儿子记住了他的权,仅此而已,再无其它。” “道长,你又打诳语了!”贺华黎眉间大皱。 周游:“往日间我说这话,早已是万劫不复之身,今朝我再说这话,公公却没有治我的罪过,无非是治我没有油水,上头无人无处谄媚,四方势力都不得罪,这无疑便是最大的悲哀。” 贺华黎无奈苦笑,周游说的都是真理,他无从辩驳,也没必要辩驳,当即调转矛头看向李顾。 庄秦氏死前指认了李顾说谎,但却未给李顾丝毫辩驳的机会,此时的李顾有苦不能言,有理不能辩,着实是被庄秦氏给摆了一道。 庄秦氏用自己卑微的死,给李顾下了一步将军的棋。 贺华黎:“李顾,对于庄秦氏所言,你可有甚话说?” 满场人都在看他,但李顾此刻却颇显奇怪,歪着脑袋看着地上的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旋见他呆滞,出言又问了嘴:“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游:“他心有顾虑,不然方才也不会避之不谈,师弟,希望你为李顾作保,不然他不会说的。” 周旋闻言倒是洒脱,取来纸笔挥毫便写,不多时已然写出一张檄文:“我以西梁黑令为你保驾,你且把当日之事全盘说出,若是言语属实,大礼官会为你开脱,保你无事。” 周旋故意将大礼官三字说的重了些,贺华黎闻言倒是面色不悦,毕竟温侯俊是弄权乱党,当着他的面用温侯俊压人,这不是贺华黎乐意见到的。 李顾见此状微微心定,又思量半分,似乎有所抉择,指了指面前的血迹道:“其实,我见过这般场景的!” “什么场景,说的具体些!”周游也正色起来。 李顾:“方才的确是我未如实禀告,其实在案发当时,我的确是见到了凶人,从屋脊中蹿出身子,手中洒针,之后翻墙而出,我的部众也死了,我练过几年功夫,身手还算灵巧,当时跟了出去,但他身手太快,一路到了白玉楼,我跟将不上,便回了宫门,发现邺王等人已经进去了,便急忙跟了过去。” “既然这般,你为何方才不说,偏偏要隐瞒不报?”周旋追问。 李顾:“不是我不敢报,实在是我见到的事情有些奇怪,我怕我真的说了出来,你们根本不会信!” 周旋:“什么意思,你不都已经说出来了吗?” 李顾:“远远没有,方才我说了使暗器的凶手,但据我观察,这个所谓的凶手,实际上根本就没杀百里太后!” 这话一出口,全场都迷惑了。 贺华黎:“李顾你说清楚,什么叫凶手没有杀,那满宫的人究竟都是谁杀的?” 李顾瞪大了眼睛,神情惊恐莫名又满是迷惘:“其实凶手只杀害了我的下属,那些宫女产婆和百里太后,都不是凶手杀的,而全部都是自杀的!” 此言一出,全场再次迷惑了。 周游闻言倒是浅笑:“怎么个自杀法?”李顾:“宫里面我看不到,但外面这群产婆和宫女,都是和庄秦氏一般无二!皆是吞金自杀!” 贺华黎:“你的意思是,庄秦氏本来应该在当时吞金自杀,但她没那么做?”李顾:“她当时死没死我真不知道,我只看见大家都倒下了,那时候真的没想太多!” 他越说越神色惶恐,语气渐快,眼神乱瞟。 周游:“贺公公,停尸房里的尸体,可有吞金自杀的痕迹?你们可能因为命门在脑部,没往五脏庙里瞧。我当日在停尸房也见过尸体,的确是没有七窍流金的痕迹,但庄秦氏方才却有,这你怎么解释?” 李顾:“方才庄秦氏吞的应该是生金粉,她情急之下金粉噎喉导致生金入脑,当日那些宫女产婆却不是这般的,她们喝的是茶,喝完茶便纷纷倒地不起,因此在下觉得,当日她们应当是服用了煮沸的金粉。” “照你这般说法,那凶手来此地究竟为何?”周旋适时发问。 李顾:“我刚才说过的,给每一个倒在地上的死人脑中插针,随后翻墙去了白玉楼!” “看来这白玉楼,无论怎样都要走一遭了。” 周游喃喃自语,李顾闻言却颇为慌乱:“诸位大人,没有万全之策,还是莫要登临此楼为好,那人身手我瞧见过,绝对是江湖十门中的翘楚之辈!” “八方十门?”贺华黎闻言颇惊。 李顾轻轻颔首,周旋道:“即便他是十门中人,死人身上插针,很明显是故布疑阵,究竟他有何目的,还是要找到其人才可明了。” 贺华黎:“不错,而且李顾所言是否确凿,还需进一步考量推敲,毕竟是一介武夫,所说之言不可轻信,即便是真如李顾所言,百里太后好端端的生产,即便是孩子来路不明,也不至于赴死谢罪,究竟百里为何寻死,这也值得诸位考量。” 正聊着,周游抬手打断:“等一下,何谓八方十门?” 正聊着,周游抬手打断:“等一下,何谓八方十门?” 这一问,满场都投来古怪目光,贺华黎:“道长平日里不在江湖吗?” 周游笑笑:“我是旱鸭子,从不下湖水。” 周旋从旁讥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事不关己也不能高高挂起,师兄你从未听过江湖事,但也应该见过江湖人,八方十门这江湖奠基之业,不知道实属是过于孤陋寡闻了!” “和我无关,观后无感。”周游随意的耸耸肩头。 “那绣花将军也和师兄无关吗?八方天下,十九列国,有十方门派,独立于庙堂之外,游走于江湖之间,各司其职,各显其能。文郎便是出身儒门,而李眠将军则是魁门中人。” 黑衣道士言罢,贺华黎把这话头接了过来:“十门乃江湖正宗,是厚土中国上最大的门派组织。外域不敢进犯中原,除了十九列国的国势威慑外,十门的势力也不可或缺。早些时候接引诸位入三千琉璃大道的狄翁,便是镖门现任魁首。” 周游:“外域?我知晓外域的,《古弥丘纪要》有载,北有灵山,万物寂灭;南有瀚海,生灵沸腾;西有大荒,仙山镇守;东有瀛洲,万恶滋生;中有厚土,香火传教,立十九列国。如此说来,我和我师弟皆是外人。” 周旋闻言撇嘴:“别这么说,我看师兄你去哪里都不把自己当外人,现在我们不吵,眼下当务之急是这李顾审还是不审了?” 周游:“李顾暂且收监以观后效,文般若已经痴傻,但我不大相信,暂且和李顾关在一处。我等现在去邺妃府,查验骅安说的那批货物。我还要和一个人聊聊,紫宸国公的长乐仙宫请公公尽快开放,先王尸体保存时限紧迫,我明天便要去现场取证调查。” 贺华黎点头应允,正说话间,门外进来一位小黄门,趴在贺华黎耳边呓语两句,贺华黎听得神色肃穆,满场的气氛也沉了下来。 听罢,贺华黎摆手驱走黄门,看着大家,面目惊恐:“诸位,刚刚来报的消息,百里太后在钰璟宫的尸身不见了!” 此言一出,周游亦是抖了下眉毛。 周旋看了一眼文般若:“自文郎遇害之后,钰璟宫已经加派了人手,为何还会有此般事端?会不会当初袭杀文郎者,和如今盗尸者同出一人?甚至那日养心宫内行凶插针者也是一人所为?” 贺华黎:“暂不清楚,黄门来报说没有人员伤亡。道长所言有可能性但不可妄断,不过这一番动作已然是雷厉风行!” 周旋看看周游:“师兄,往日你断案从不拖沓,为何此番一直和我并驾齐驱?”周游慵懒笑笑:“我心里已有答案,只不过是你笨罢了,我又不傻,自然明了。” 周旋面色微白:“那师兄便高谈阔论,给我等解惑一番,不然贺公公与你不相熟,会以为你在胡吹大气!” 周游:“我吹的牛皮都能自行圆满,这就叫做自圆其说,师弟你即便牛气冲天也无法破案,这就叫做对牛弹琴!” 他说完举起手指,若有所指的指了指焦尾龙弦,周旋见状微恼,拽拽胸前黑襟,将古琴绑的更加结实一些。 周旋:“师兄还是找找你的桃花剑吧,你的白猫和老马,此刻也都在人间流放哪!”周游浑不在意,举起手中长长的链条:“我现在被贺公公送了大礼,已然是负重前行,还是等我枷锁解开,再想别的不迟。” 贺华黎闻言惭愧:“道长见谅,实在是不忍囚困于你,奈何案子未消,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不过咱家也算是宅心仁厚,这链子修长拖地,道长行动无阻,倒也不至于影响生活,宫里如今乱象频生,道长这般打扮,也并不算稀奇。” “那便各为其主,各自行路,我先去钰璟宫瞧瞧,先和诸位拜别。” 周旋说完便走,黑袍大展风风火火,文般若浅笑吟吟的跟了上去,被贺华黎差人制住带去了淑刑院的囚房,文般若也不挣扎,一路笑的癫狂,但也傻得可怜。 贺华黎指指李顾,李顾明白其意,转身跟着侍卫走了几步,忽然止步回身道:“贺公公,我突然想起一事想要禀告!那日那个穿针行刺之人,穿着貌似似曾相识!不过在下不敢明讲,还是如骅安一般留下书信为好!” 这方式已然不新鲜,贺华黎也处之淡然:“你且如实禀告,若是属实无误,咱家给你做主!” 周游从旁观看,看着贺华黎又收走了一封书信,默然不语,貌似是一点都不好奇。 贺华黎带着李顾也告退,只剩下周游一个人站在堂中,他感觉有些微冷,裹了裹身上的道袍,发觉自己已经好久都不曾有寒衣了,整整发簪,抖抖身子,推开门脸,就这般出了淑刑院。 外面已经见晚,庭院里没有景致,一株古槐树种在中央,旁边伴着寒杏,槐树已经枯黄,寒杏却开的荼蘼。 天上飘着零落的清雪,薄薄一层并不浓烈,压在杏花上毫无波澜,有的积了很多,微微一颤,抖了一地霜白。 花蕊闷骚的舒张,上面有几滴初晨时的冰露,里面晶莹剔透,半数已然结晶。 有的黏在花瓣上随风晃荡,忽的一甩掉了一半的身子,飘在风里悠悠荡荡,最后落在一只胖狗的眼睑上,胖狗挤了几下眼皮,慵懒的打个哈欠,枕着肥厚的爪子继续酣睡,每睡一下都会打一串的鼾。 灵瑜站在槐树下发呆,若有所思嘟着小嘴,双手背后晃着身子,铃铛叮铃作响,见周游出来后焕然一笑,随即又若有所思嘟着小嘴,继续晃着身子,继续叮铃作响。 周游来到她身边,他比她高了半头,刚好可以扫掉她头上的清雪,灵瑜将地上的大酒保抱了起来,眼神踟躇的望着周游道:“小毛道,我想太子哥哥了。” 周游闻言微微发愣,随即浅浅一笑,摸摸灵瑜的头道:“去找他吧。” 灵瑜:“小毛道,你和我家太子见过面吗?你觉得他怎么样?” 周游睁开眼皮莞尔一笑,他自然想起了和太子初见时的不快,灵瑜见他不答,又追问了一句:“究竟怎么样,你说话呀?” 灵瑜提到太子凉,满脸的桃花灿烂,周游看着她笑,也跟着她一起笑。 然后,他对她说:“他很好。” 灵瑜和周游没说几句,便带着胖狗找当日出宫的老太监去了。 这边厢周游出了淑刑院,裹着身子走在宽阔的宫道上,两面是遮天蔽日的漆红宫墙,墙外面只能看到高天,火红一片赤霞如奔腾不息的銮驾,亦如佛陀巨大的手掌,掌心轻轻一托,便在宫道中央孕出一轮灼阳。 宫道狭长不见尽头,夕阳洒落寸寸如虹,佛手下溢出薄暮云霞,滚滚如烟火鼎盛,好似袅袅蒸腾的天地熔炉,又似千里狼烟般野火燎原。 红色的云彩落在地上,洒在墙上,淋在青衫道士的身上,周游抬起头,眼前的日落大道上开满火色莲花,然而孤芳自赏,虽色泽浓艳,却越看越显得哀伤。 周游感觉自己像只未烤熟的红薯,外表红润温热,内里却刺骨寒凉。 这条路走了一个时辰,深宫内苑往往都是这般光景,皇帝车辇行驾出游动辄便要半数时日,况且这宫廷建在山上,宫殿群落幽深隐匿,便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事情,估计也要好久才能传到外面的耳朵里。 不过这并不影响谣言与轶事,因为宫里的人更需要这些东西让他们有话可说,这里的嫔妃宫女,有的终其一生都难以相见一面,因此谈不上什么洒泪挥别,也谈不上什么人情淡漠,准确来说,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因为这宫里,根本就不算人间。 不过他还是很开心的,因为身后没有了侍卫跟随,当然这也是邺王的原因。 临行前贺华黎叮嘱过他,通往邺妃府这条路插翅难飞,入地无门,因此侍卫都留在了宫道外,这让青衫道士着实松了口气,毕竟他也是男子,不喜欢被这么多男子看着。 来到邺妃府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府里起了烛火,小桥流水很是考究,周游道明来意,有小厮提着灯笼接引。 入门便是回龙壁,绕过有一方金漆鱼缸,里面有很多银钱,厚厚的在池底铺了一层,两条游鱼在水中互相咬尾嬉戏,提灯观望,好似太极。 小厮:“这是王妃养的,初时只有拇指般大小,如今已然壮如手腕。” 周游指指水中倒影,水里的周游摇摇晃晃,无关时聚时散,好似悠游清风:“我对鱼不感兴趣,我只想看看我的脸。” “道长生来俊俏,如此清淡刚好。”小厮例行夸赞。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看看我的模样,我好像一只狗啊。”周游指指自家的脸,小厮闻言错愕,不知这话该怎么接,周游亦是没有为难她,摇头苦笑两声转身便走。 “骅安在何方?他指认的货在何处?” 小厮:“您指的是今儿晌午来的马夫吧,他早就走了,至于货物,请随我来。” 言罢,二人曲折回环又过了几处庭院,最后来到一处杏林前。 此处的寒杏比它处还要茂盛繁多,周游望着满眼红艳,一时间不由得看的痴了,直到小厮用手微微晃眼,方才回过神来瞧看当场,却发现杏林中竟然坐着一个人独自饮酒,正是锦衣华服的邺王。 第66章一家之言两身轻 小厮为其引荐,随后恭敬侍候一旁,邺王见周游前来没有起身,而是抬手指了指对面的石凳。 周游也不含糊,抖抖道袍坐的稳当,气度沉凝眉眼坚定,谁知林中叶风鼓荡,猛地刮过眉梢,道士青衫打透,抽着膀子打了一个喷嚏。 邺王示意小厮:“取件孔雀大氅,赠予道长御寒。” 小厮应允,躬身倒步退走,邺王看向眼前道士,虽说眉清目秀但却平平无奇,没有丝毫气度反而多了几分倦懒。当即便不去管他径自饮酒,谁知周游毫不怯场自然熟络,拿起桌上空杯也开始抢邺王的酒喝起来。 邺王眉眼含威,但道士浑不在意,酒越喝越酣,二人竟都渐渐有了醉意,而这怒意也随之消了。 “你是太子凉的人?” 邺王总算开口了,不过周游摇头,继续喝酒。 “那为何要为我弟弟出头?”邺王又问周游,周游晃晃脑袋:“我欠了一个傻子人情,傻子办不到这件事,我只能帮他办了。” “为他这么一个傻子,真的值得入这莽原宫廷?”邺王自然不知他指的便是李眠,周游也不打算和他说太多。 周游:“初时是有些怕,不过现在习惯了,因为又有一个人也和我拜托了此事,阁下应该也识得,是喜欢太子的姑娘。” 邺王哂笑:“一猜便是那个妖精,但你可曾知晓,你现在在查的这桩案子其实不是个案子,可懂本王心意?” “不过是夺嫡之争罢了,千古老套毫无新意。我也知晓作为太子门客来你府内会有何般危局,不过我并不怕,除生死外皆无大事,看破说破能奈我何?” 青衫道士一派洒脱,邺王笑笑拍手称好,小厮取来孔雀大氅为周游恭敬披上,周游望着一身华丽皮囊,摆来摆去似乎好不自在。 “那边那些箱子,可是骅安运来的货物?”周游所指之处位于杏林东陲,一堆箱子陈列在岸,上有封条贴的是镖门的标志。 邺王点点头,周游此行就是为了查验货物:“那您如何证明,箱子里的货物未曾动过手脚?” 邺王闻言苦笑:“你瞧瞧这府中,可还有兵将在吗?我府中目前仅剩几名小厮,金银田产,王妃一房,再无其它。此地镖门送来货物多达千件,封条亦是不可复刻,你觉得靠我手下这些小厮,能做出多大的事来?” 周游了然,的确自案发之后,禁卫军便将大礼官与邺王软禁起来,邺王所率兵马皆在濮东郡,无法来到皇城上达三千琉璃大道。 邺王也懂得权衡之道,明白此刻不是逼宫用强的时候,毕竟这里是自家祖业,目前也没有逼宫的必要,大礼官的情况未明,也必须给西梁几分脸面。 周游起身来到箱子身前,有小厮递上开箱剃刀,周游亲手开了一个高箱,打开后却把自己吓了一跳——箱子里全部都是大雁,叽叽喳喳,好不热闹,皆被捆住脚掌绑在稻草间,挣扎扭动,望之心惊! 周游回身看向邺王:“王妃要这般多的大雁,究竟所为何事哪?” 邺王:“我内人喜好大雁,难道还需通报天下吗?” 周游:“自然不用,你不想说我便不问,我这次来本就不打算问案情相关的东西,再者说案子是查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即便是要问,也要问不相关者。” 他指着那些箱子继续道:“我现在就事论事,只想随口问问这箱子,按道理说北雁南飞,现在时已入冬,为何这些北雁被困不往南呢?” “世事不如意者***,人已如斯何况飞禽走兽,眼下就是这般世道不济,不过若你行走世间多日就会发觉世道向来如此,人心不古才是关键,本王问你,你今日前来此地,可曾也想过本王的心思?” 邺王并未正面回答他,他来到箱子旁看看里面的大雁,抓出一只瞧看半晌,随即放回箱子,抖抖手腕回到石桌前工整坐好。 林中有涛声,沙沙作响,微风不皱,分外直白。 道士望着青衫上的微尘微微皱眉,举指轻弹抚弄,邺王看着他微微浅笑,笑容里多了一些东西:“还是本王之前所讲,你是太子的人,既然来了我便不能放你走。” 这话已然挑明,周游也不再打哑语:“你要杀了我吗?” 问这话的时候周游眉目清澈,好似这性命之忧和自己毫无关联一般。邺王和其对视,眼神也是古井无波:“我觉得很有可能。” “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 周游回应的分外认真,邺王看着他这股子认真劲儿,反而是变的微微拘谨起来。 面前这位年轻的道士,不知为何给他一种莫名的压力,不是技不如人,也不是威慑凌驾,就是云淡清风的摆着一副正经脸,认认真真的问,便让人感到手心冒汗。 但邺王毕竟是皇亲国戚,各种场面都曾经历过几番,他仔细的看了一眼道士的眼睛:“我给你一个活命从这里出去的条件,桌子上的酒你看到了吧,三杯酒的时间,让我动心收你为门客,否则人头落地喂大雁!” “非常合理,欣然接受。”这话说得不卑不亢,不过邺王却嗤之以鼻:“我高看你了,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周游闻言摇头,他平静地直视邺王,眼神温润又坚定:“我贪生,但决不怕死。” 这话说的深邃,邺王举起第一杯酒,酒液在杯中摇晃半晌,最后又静静放下:“你这话有点意思,你觉得人命很宝贵?” 周游摇摇头:“我认为我自己的命很宝贵,所以我不能轻易让它没了,不过在很多人眼里钱比命重要的多,但在如今的世道里有一个道理他们却不知道,那就是很多人拿命换钱,却不知道自己的命根本就不值钱。” “说得好。” 邺王言罢,饮下第一杯酒。 周游也喝得畅快,喝完抹抹嘴巴:“阁下有心夺位,可是为了权术?” 邺王指指胸口:“却不是的,为一口气,不是什么天地正气,是鼓舞士气,我的兵希望我成为皇帝,而不是我弟弟那股书生意气。” 周游闻言笑了:“我看二者都不是,你身上如今散发的,是一股野兽腥气!不过红尘大世里的人,一辈子不过就是人性与兽欲不断交织干戈的过程,因此也算是常见。” 此言一出,邺王手中杯立时碎裂八方,眼神瞬间凝聚,手掌并指如刀!他若有若无的瞥了一眼货箱:“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周游直言不讳:“你是逆鳞之人,不喜久居人下,贺华黎乃内宫阉人,更不会甘心受他所制,因此你如今韬光养晦不过是缓兵权宜之计罢了,你的兵随时可以踏碎凌霄宝殿,三千琉璃大道不过是个幌子,即便是自家祖宗基业,也可以自扫门前雪!这些道理不用细看,心自明了。” 邺王闻言目露赞许,缓缓举起了第二杯酒:“如此说来,你认定凶手便是我了?” “不确定,我对江湖不甚了解,八方十门究竟有何般人物我还未曾洞察,因此不确凿的事情我不会说的通透,不过据我听说,所谓八方十门如今已然凋零过半。” 邺王站起身来,从寒杏树上折下枝条,在泥地上写起字来,他孔武有力,枝条气贯全身,一时间飞沙走石,笔力遒劲可见一斑,周游从旁瞧看,负手心中发痒,但看见手上铁链,又只能微微叹息。 不多时,地上多了一行字:刀剑瀛佛道,眉儒魁镖山。 邺王弃了枝条,拿起酒杯,叉腰立在当场:“十大门派流传至今,刀门被剑门倾覆,山门人脉凋零绝迹江湖,魁门远离庙堂漂泊不定,佛门不喜争斗自修山门,瀛门远在东岛深不可测,如今能够常见者,仅存儒门和镖门。” “峨眉为何不提?”周游似乎对峨眉心有隐忧,乍一提及便面色凝重无比。 邺王似有所想,好似是也有难言之隐,眼神微微看向某个方位,随即轻叹口气,似乎是又有些无奈,微微摇头道:“还是别提了。” 以邺王的虎躯身段,出现这般颓态实属异常,周游也懂得察言观色,当即邺王不说,他便不问,接着抖手指指道字:“那这道门又在哪里?” 的确,方才除了凰门之外,邺王也没有提及道门,谁知邺王瞥他一眼,有些调侃的奚落道:“你是道士都不清楚,何况我这个入世之人?” 周游哂笑,不置可否。邺王看向杏林,风波渐起,周游把盏相伴,昂然而立。 邺王:“这方天下太平太久了,是时候动动筋骨换方山水了。本王幼时便活在平安时代,虽偶有战乱但并无趣味,道长你来说说,我们这代人活在这样的世道,会见证什么样的一番景象?” 周游举起手掌,放平朝下,随即翻转朝上:“无非是翻覆之间,定数因果。” “王朝的泯灭或是复兴,对本王来说都大有裨益。”邺王看看他,周游摇头:“阁下还是没有看透,在我看来所有的胜利,都值得悲伤。” 邺王大笑,第二杯酒一饮而尽。 饮罢,看向周游,眼中已有欣赏:“阁下觉得太子凉其人如何?” “贪婪者,你对他好是理所当然,对他不好就是十恶不赦。不过太子虽有瑕疵,但有一颗玲珑心,亦是成大事者。”周游客观回应,并未因其身份而有所遮掩。 邺王闻言更为欣赏,举起第三杯酒饮下,随即抹抹嘴巴,周游逍遥随性,丝毫不慌不乱。 “我已喝下三杯酒,为何道长不害怕?” 他浅笑着望着周游,青衫道士还是那般镇定自若:“你舍不得杀我。” 邺王闻言大笑,豪迈张狂,胆气雄浑:“今日初见道长已然一见如故,道长可愿相助于我,在下真心相求,方才道长也已经说过,道长并不欣赏太子凉。” 周游:“我已和殿下说过,友人所托,是情分的事,不是太子凉的事。夺储是我不喜欢做的事,但所托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为我喜欢的人,做不喜欢做的事。” 周游说完,笑的像花儿一样温暖。 邺王听闻此话微微苦笑:“如此说来,我又觉得应该杀了你了。” 周游:“很有可能,毕竟你心肠没有那么好。” 二人相视一笑,把盏对饮,小厮送来几坛新酒,不再絮叨更多,不多时酒已见底,尽皆醉的不轻。 邺王倒是笃信之人,并未为难周游去留,当然也是因为他已沉醉不醒,周游亦是脚步轻浮,不过能在逆党谋士面前荒唐大睡毫无戒备之心,足以看出邺王亦是胸怀坦荡之人。 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个傻子,毕竟这宫里真诚的傻子并不少见。 周游离了桌子,又来到镖箱前瞧看半晌,随后踩着碎步,脚踏星月钻进了杏林深处,只是这般一进,出路便难寻了。 道士走走停停,却愈发心生迷惑,想要辨别方位,却发觉四下皆是一般场景,脑中酒意昂然,远处大雁息声,浑然不知归路,却也不晓来途。 邺王府里的酒醇香浓烈,周游自下山后便从未喝过如此美酒,往日在不周山上,葛行间仍在时不准弟子饮酒,因此无论是他和周旋还是道童渐离,浑身上下都没有沾过一丝酒气,倒是下山之后方才知晓世间有此佳物,随后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肚子里怀了一只拖欠二十年的大酒虫,猛然一喂却根本喂不饱。 这一晚月亮很高,星星不暗,林中风声渐歇,邺王在石桌上睡得酣熟,有小厮来过两次皆是叫不醒他,无奈之下只好为其披了大红猩猩毡,配以两方暖炉方才作罢。 而道士周游却不晓得最终跑到哪里去了,不过这事儿不难,因为灼阳初升他便醒过来了。 眼前是一方雕花顶,用料是金丝楠木,刻的是八仙过海,旁边有轻纱帷幔,淡紫带香,枕下温软高置,身上半披锦被,轻若无物,好似鸿毛,睁眼细看,竟是冰蚕丝制,上绣龙凤呈祥,龙头衔珠,凤尾似火。 周游略感诧异,微微坐起身子,方才看清自己所在之处,竟是一方深闺床榻! 他本是波澜不惊之人,心中尘埃不染,但却没有断了红粉念想,因此乍见此般光景,这位立誓要赢取红尘大世里最美姑娘的游方道士,口中有些许发干。 更令他难以描述的是,此时此刻就在他的身边,还真的躺着一位倾国倾城的姑娘! 周游错愕半晌,昨夜酒意犹存,那姑娘还在安稳熟睡,周游却已是方寸微乱,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看到自己和身而睡,青衫道袍都还完整,心中不由得微微安定,回身瞧看一眼床上,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喝酒虽误事,偶得温柔乡,挺好。” 他走到黄铜古镜前,理了理头上簪子,随即用手托着锁链,静悄悄的开了房门走出去,谁知门外竟站了一整排下人丫鬟,手中擎着洗漱梳妆的用度物事,看到屋子里出来了男子,一时间全部都愣在了当场! 周游即便是再学究天人,也从未经历过这般红粉阵仗,何况还是子虚乌有的误会,因此之前所学的道藏三千尽数派不上用场,毕竟从本职上说他还是个道士,虽说离经叛道,但到目前为止还算是有良好的职业操守,因此应付这种事情完全没有丝毫经验可谈。 结果就是,双方看了半晌,互相都很尴尬。 紧接着,不知是哪位丫鬟叫唤了一声,随即一整排丫鬟全都尖叫起来,用度物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好似敲锣打鼓一般热闹非凡,周游根本阻拦不住,反倒是让丫鬟觉得其心生歹意,因此周游越是拦着,丫鬟们反倒是叫唤的越酣了。 屋里的女子貌似是被吵醒了,出声询问外面发生何事,周游但觉事情不妙,此地不宜久留,推开面前丫鬟便往外奔走! 自他有生之年以来,向来都是云淡风轻从容不迫,像这般发足狂奔还真的是头一遭,即便是当初面对佘穆庄十万大军孤城斗阵,亦或是晓行夜宿上遍洒家书逼退服部兵乙,都不曾有如今这般慌张失措。 周游就是这般人,性命之忧不算忧,但若是没了气节清白,那无疑等于是身投烈火,因此无论如何他要逃离这里越远越好,毕竟生命里他最为看重的那些东西不能丢。 跑到门脸处方才发觉此间是何处地界,上方一块黑匾,上书方正行楷:邺王行府! 周游在牌匾下叉着腰微微喘气,偶尔叹息一口,看着上方字迹,再想想睡觉的地方,貌似是明白了什么。 便在此时,府内出现了打砸抢烧一般的声音,伴随着一位女子凄厉震怒的尖叫,周游不再耽搁,将铁链绕过头枕在脖颈上,快步顺着来时的宫道跑出了邺王府。 但这事情,远远不算完。 就在这一天,整个陵阳城都不太正常,大街小巷里都出了一档子怪事: 寒杏树的根须貌似是松了不少。 第67章西城开店又上山 寒杏是大北戎国的国树,冬日开花,芬芳别致,时下已是入冬,北戎国寒杏遍地开花,尤其是京都陵阳,寒杏种的更为普遍。 但越是随处可见,便越是凸显问题,往日里盘虬卧龙扎根深邃的寒杏树,貌似是根须出土露骨了不少,好似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将满城的寒杏全部握在掌中,随即狠狠地往上揪了一把似的,原本连墙头都长不过的寒杏树,纷纷变得比院墙还要高了半分。 但是究其原因,却无一人知晓。 陵阳城本就物华天宝,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各有心思,因此对于这般小事自然不会挂心,便是陵阳城中土生土长的小人物,也见惯了城里不时发生的大场面,因此也都算是抛头露面的有见识的人。 而这些有见识的人,面对寒杏树的突然长高,是不能够表露出丝毫好奇神色的,不然就会和其他人不一样了,毕竟做人不易,不能没有见识。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一天,到了查案第六日,邺王府里出了一则告示: 全国缉拿桃花大盗周游! 这消息是邺王亲自颁布的,着实是把整个大北戎国给吓了一跳。 因为众所周知邺王乃大戎神将,远镇边关功勋赫赫,但其人最好脸面最重名声,前线杀敌后院起火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不肠穿肚烂埋在心底便不正常。现如今邺王不顾脸面不顾名声,把这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这就更加不正常了。 而国人喜闻乐见的,就是在平凡无奇的生活里,能多看到一些不正常,特别是当下已经是多事之秋的北戎国,大家都在憋着一股劲儿,想要进一步再瞧瞧,这北戎国还能再搞出什么更不正常的事情出来,乐呵乐呵,日子也过得更舒坦些。 此刻开始,周游身上便多了几抹桃红色,而邺王头上也多了一顶碧绿盔。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三,审案第六日。 陵阳城中几天前开了一条新街口,这条街位于陵阳城内西陲,平日里行人寥寥,即便是偶有店面亦是无人问津,因此在这里开了整条街的生意,着实是件新鲜事。 城中百姓络绎不绝的来到此地瞧看,倒是把这里搞得热闹了些许,不过瞧看归瞧看,百姓能做的也仅仅是捧个人场,更多的大家是想看看,到底是哪个傻子在这里做何般痴傻的生意。 毕竟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聪明的,聪明人应该怜悯一下傻子,看完后撇撇嘴品头论足一番,随后回到各自行当该干嘛干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面子上已然赚的足足的。 这面子自然便是这群自诩聪明的人互相之间给的,若是有人不给或不要,那便会被认为是傻子,傻子都是不要脸的,在这座城里乃至整个天下,这都是不折不扣的公理。 西城区是陵阳城里的贫民区,这里没有达官显贵,也没有皇亲国戚,有的只是一群流窜鼠辈,处处皆是一片小国寡民之像,北戎国在十九列国里算是小国,而西城区的百姓自然就是寡民了。 穷山恶水出刁民,小国寡民则出下作,这里的店很多都是黑店,朝廷在吏治清明时都不来管辖,更遑论现如今自身难保的时候了,因此绿林好汉、江洋盗匪尽皆攒聚于此,刺配罪人、江湖浪客尽皆下榻在侧,应运而生的西城的营生,也尽都是与之逢迎的下九流买卖。 青楼楚馆林立,赌场当铺横行,而说到的这开辟出来的新街口,便是在这条青楼赌场横行的街对面。 奇怪的是,但凡此类鱼龙混杂之地,想要开堂口立牌坊首先便要经得住江湖滋事,但这半条街角自开始营生以来,竟从未有过一名寻衅之人,整条街道上井然有序,反倒是比之前太平时候还要太平几分。 没过几日,百姓坊间便纷纷开始猜测起此间的老板掌柜,但无论如何说道,都没有人知晓背后是何般神圣,这新街口的神秘调性,反倒是就这般彻底留下了。 说到这新街口做的营生,其实也蛮有趣味,整条街都是一样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 匾额下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醉眼迷离,满身酒气,浑身湿透,热气蒸腾,青灰道袍破破烂烂,左边袖子空空荡荡,背后一柄巨大铁剑,一半锃光瓦亮,一半浑浊凄凉,正是嗜酒如命的洛道聊客。 另外一个身材微胖,梨园武生打扮,头戴红珠打虎帽,身披绫罗绣花衣,左手七寸鱼肠剑,右手算盘六指弹,不伦不类不清不楚,咧嘴浅笑满口金牙,正是嗜钱如命的辽东老三。 洛道聊客:“李眠找来的这群人手艺倒是上佳之选,这按摩的主意也着实上佳!说到这主意,可是太子的意思?” 辽东老三:“却不是的,听说是位游方道士给的锦囊,让李眠依言行事,你应该听说过,就是现如今在宫内为太子查案的道士,太子还真的是舍得血本,花如此大价钱于此处开店,这般不赚钱净赔钱的营生,真的让我心疼的紧!” 洛道聊客眉头微皱:“按道理说太子心思缜密,应该不会鲁莽行事,亦不会随意听从于人,他能按道士说的去做,自然便有他自己的道理。” 他顿了顿,猛灌了几口烈酒:“这道士倒也有几分手段,我这几日和太子饮酒不少,太子曾说这道士和他关系并不算好,是为了绣花将军才卖了人情入宫的。你说说,太子为何愿意让这么个主入宫替他伸冤查案,可是这道士有何奇异之处?” “我也不知,不过入宫这事本身也不是美差,太子已经被流放在外,本来这是坏事,但宫内发生事端后,这坏事又变成了好事,现如今宫里正值多事之秋,人人岌岌可危,反倒是太子逍遥法外恣意江湖,相比于邺王大礼官如今受制于贺华黎,太子的施为空间可就大多了。” 辽东老三从聊客手中抢过酒坛饮了几口,随即斯文的抹擦了几下嘴巴。 “况且紫宸国公的事情,凶手是谁真说不好,若是太子,那太子已经出宫,那道士便成了替罪羔羊,若是邺王和大礼官做的,那便以进宫清君侧的名义起兵上三千琉璃大道,无论如何太子都安稳喜乐,反倒是这个为其出头的人不好找,那道士愿意接这个生意是他心甘情愿,也是太子喜闻乐见!” 洛道聊客笑笑:“如此说来倒是我多虑了,眼下陵阳城风声这般紧促,国内国外都知道了紫宸国公驾崩之事,这新帝登基每晚一日,整个大戎的国运便会更坏一分!” 他说罢晃晃酒坛:“不过我等拿人钱财,那便只做生意,天下诸般动作自有太子去想,当务之急还是把酒喝好,不然等到了乱世,沾了血就变了味了!” 辽东老三抖手抡起算盘,眯眼用鱼肠剑轻轻拨弄:“眼下,已经是乱世了啊。” 此间话了,正如二人所言那般,如今和大戎息息相关的人都在有所动作,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有用或是没用,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 这些事情互相会有关联,可能互相也都毫无干系,但无论如何世人都爱折腾,小人物想在乱世里逞英雄,大人物想在乱世里分一杯羹,无论最后是扬名立万还是满地枯骨,没有一个人会真的停下来不做什么。 很多人都怕被别人给落下,虽然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实质性的竞争。 陵阳这块砸碎的盘子,有人要,就有人接,有人接着,就有人抢,不管最后是物超所值还是破罐子破摔,红尘大世里的人永远是秉承着祖辈上传承下来的先进想法,那就是先抢到手了再说,可以砸到我自己的手里,但不能烂在别人家的锅里。 因为每个人,都在看着别人的活法,然后走自己的路。 与此同时,距离西街口按摩店十里外,三千琉璃大道静静矗立在那里,巨大厚重的宣隆门下方,两个人影渺小的像是门上的铆钉。 李眠和丑时生。 和守关将士呈递太子信物之后,宣隆门开,山风鼓荡,灌满衣襟,二人袖袍大张,好似升仙得道。 李眠望着遥不可及的云巅山路,眼神坚定,丑时生默默跟随,一言不发。 李眠:“我们走!” 二人入山,宣隆门再次闭合,轰轰隆隆,好似是隔断了红尘大世。 除了李眠和太子,审案第六日这天,还有许多事情在同时发生。 贺华黎知晓了邺王府的事情,以先王名义发布了一条天下檄文: 紫宸先皇在上,奉天承运,黎民闻详。 游方道士周游,私闯邺王府邸,轻薄邺王寝妃,白猫惊扰先王,自身包藏祸心。 如今陵阳城内红杏出墙遍地,异象频生皆是妖道所致,现全城禁闭十日,缉拿周游归案,太子凉乃周游附庸,同并列入缉拿范围,愿苍天怜悯福泽大戎众生,剿灭妖邪乱党,还寰宇以清明! 皇榜一出,大戎上下哗然! 一时之间太子凉和周游都成了众矢之的,太子凉也未曾预料,只是一个普通的游方道士,为何会闯下此般大逆不道的事端! 而且周游睡了邺王妃后,满城寒杏树确实是长高了不少,天下红杏出墙这顶大罪盖降下来,无论何人都是承接不住的! 但乱言之下却没有人真的在乎,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因为什么。 太子凉身在宫外还算安逸无忧,倒是苦了周游,不过周游却浑不在意。他本就是游方道士,漂泊离散皆是人生常态,眼下越是风刀霜剑,越是让他感到自在真实。 不过也是因为这般自在随性,让他颇为头痛愁苦,他再难找到灵瑜,因为他忽然发现,他似乎从未问及灵瑜的来处与归途,也即是说他不知道灵瑜去向何方了,可能是去寻了太子凉了吧。 这让周游略显苦闷,因为他想不明白两件事情,一件是为何他要想着去找到灵瑜,一件是如何才能够找到灵瑜。 周游自下山以来,便没有想不明白的事,因此突然间心有迷惑,反倒是隐隐有些不自在。 他走在不知前路的宫道上,中途躲了两拨巡逻的卫兵,他甩掉了跟随他的一众兵卫,他们穿着甲胄跑路不快,周游自幼在山上长大还算灵巧,前两天也同样甩开过他们几次,只不过最后还是被乖乖抓了回来。 这次比较成功,因为他已然记熟这宫中所有的地形特征,一旦知晓所有通路,随军便不再是周游的对手,因此到目前为止他还是孑然一身,恍然间也已经到了查案第六日的深夜。 周游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夜里的巡逻号角依旧明亮,他腹中饥饿,但却眉目平静,渐渐地恢复了往日的慵懒神色。 路边偶尔会看到寒杏,开的灿烂热烈,天上飘洒清雪不浓不淡,道士一直走到了一处宫门前,抬眼瞧看竟是后山的南城门口。 北戎国皇宫依山而建,三千琉璃大道直通长乐仙宫,除此之外还有八方四门,分别对应四条下山的路,此时周游所在便是南门,号为文昇,城门上火把纵横,相距甚远便能听见甲胄摩擦声。 周游停了脚步,在城门附近的寒杏树下合身躺好,望着杏花和清雪静静发呆,浑然不把远方的火把与军队放在眼里,他现在在想的是寒杏本身的事情。 “好端端的寒杏树,为什么会出墙了呢?” 正思索间,官道上出现两个人影,背着竹匣形色匆匆,周游瞥其一眼,随即便上前拦路,因为此二人中有一人分外熟悉,正是司马种道! 此刻的司马种道一如往昔仙风道骨,比周游还多了几分气韵,眉眼修长,面色微红,髯鬓过颈,身旁一位也是道士装扮,只不过道袍锦缎,鹤发童颜,一派成仙得道之相。 周游和此二人站在一处,恍然间感觉自己更像一条狗了。 司马种道乍见周游亦是微微错愕,不过眼下周游受难,司马种道倒也是有恃无恐:“周道长,夹道逢迎,在下惶恐!眼下是何般状况,我走我的阳关道,周道长有何见教?” 周游手指苍天:“现在是夜晚,哪来的阳关,你的嫌疑未脱,我不能让你走。” 司马种道大笑:“周道长此话更为可笑,当日于金墉城中你便要惩戒贫道,但贫道还是安然无恙,此番你狼狈不堪竟还要秉持公道,着实是天大笑话!”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文昇门,色厉内茬的道:“现如今贫道喊叫一声,你便要经受牢狱之苦,自身难保的可怜小道,休要在此地给贫道讲大道理!” 周游面目平静的看着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想叫便随意去叫,我当初在金墉城便立下誓言,为了无辜受蛊惑的百姓,我不会放过你,现在也一样,我跟你再说一遍,我不会放过你,你现在即便走脱,我也会在江湖找到你,然后我们用江湖的方式,解决我想解决的事情!” 这话说的可谓是天方夜谭,但就是这么个落魄道士,就是这一番毫无根据的胡话,周游却说的很认真。 司马种道也听得很认真,他不知道为何会有拘谨的感觉,仿若眼前这个单薄青衫的少年真的有一股特别的力量,能够将他所说的话一步步付诸于现实。他不知为何,但心底里已隐隐间有了害怕。 周游看向另外一个道士:“你好,你是司马道士的同党吗?”司马种道:“休得无礼,这位是长离真人!” “哦,真人你好。”周游半睁眼皮打个哈欠。 “好什么好,你怎么知道贫道好不好?谁稀罕你跟贫道客套?你这是丑人多作怪!” 长离真人这般脾气火爆,把周游也给说的一愣,周游向来都是儒雅讲理,眼下被突然怼了这么一嘴,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在下可有招惹到你?” “没有,贫道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贫道向来都是此般风格,后辈你初入门道修为浅薄,贫道这才叫活的真切,不然你以为世上为何少有真人?” 长离还是蛮牛一般倔犟,周游看他好笑,反而平添几分亲近出来。 “所言不假,这世上能被称为真人的人凤毛麟角,我的师父应该也是真人辈数的人物了,他的确也活的真切,不过脾性确实也是稀奇古怪,我本来不大喜欢他,现在我也不大喜欢你,照此看来真人们可真都够讨厌的,看来我这行业的高端人群应该没法展开行业交流。” 周游说完面色悲戚,长离真人说话依旧硬气:“我们不交流!无知小辈,此乃道家修炼的最高境界!老死不相往来!” 周游恍然大悟:“明白了,同行没有吵嘴,外人不敢招惹,只剩下闭门清修了,说白了就是自己矫情,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我记得应该叫做辟谷!” 他眉眼含笑接着道:“不过您这辟谷的缘由找的真的恰当,那您说红尘大世里的诸般凡人娶妻生子,讲究的是阴阳调和,我们总说阴阳,却一直自己修行,那这又如何调和哪?” 第68章公羊周游初相见 他眉眼含笑接着道:“不过您这辟谷的缘由找的真的恰当,那您说红尘大世里的诸般凡人娶妻生子,讲究的是阴阳调和,我们总说阴阳,却一直自己修行,那这又如何调和哪?” 长离真人表情孤傲倔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有生才有平衡,我连子嗣都不想有,根本不需要娶妻,自己一个人在世修行,阴阳皆在我青莲一身!” 周游闻言略显遗憾:“我还是想要娶媳妇的,照此说来,我只能按照凡人路数阴阳调和了,不过真人这番话,说的还是异常优秀的。” 长离真人闻言又冷哼一声道:“请说学名,贫道这叫真人秀。” 周游对长离真人还算有好感,这位活了一甲子年岁的老道士,浑身上下由内到外透发着一股子凌厉劲儿,好似出西关倔强不回头的老青牛,口含玄黄气身披彩云霞,端着身份调门讲着油腔滑调,不伦不类中带着有规有矩。 这样的修行者最是招人稀罕。 司马种道:“周道长,今日不是你我恩怨了结之时,况且当日我蛊惑金墉百姓本就是受人所托,你要是讨个公道,那便应当去找该找的人,我和长离真人还有事情要做,没时间在这里和你打牙祭!” 这话散在风里,周游一句都没有听进耳朵,他静静站在那里,眉目平静的望着司马种道,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司马种道见他这般德性,重重冷哼一声,猛烈的挥了一下袖子:“无知后辈,简直比你师父还要厌恶半分!” 这话一出口,周游倒是有反应了:“你说什么,你在哪里见过的我师父?” 司马种道自知失言,眉头紧皱拉起长离真人便走,周游拦将不住,望着两位长髯道士朝文昇门奔走而去。 城门上有缉拿他的兵将,过去便是落网之鱼,但周游下山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寻找家师葛行间,此时知了音讯自然心里动念,若是不跟上去放任其出了南关,再去寻他便已是天涯路远! 想到这里,周游眉目清明,迈开脚步大步流星的奔跑起来,青色的道袍在夜风里灌满鼓荡,袖口和后摆拖起长长的尾巴。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用力的为一个人奔跑。 但无论他如何奔走,貌似是都追赶不上司马种道了,反而是他越跑的急促,司马种道二人离他却越发遥远! 周游渐渐停下脚步,抖抖手腕理理衣衫,心里有些想念自己的拐子老马。 司马种道手里握着两张黄符纸,上面绘制着玄武大将,他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黄符纸遇风即燃,长离真人亦是从背后竹匣抽出麈尾驱风散气。 二人脚下生烟袅袅如云,烟尘荡涤如长龙,直贯入城门墙角,司马种道道袍御风,长髯随风乍起,长离真人抚须开路,迈开步子随意走莲花碎步,但每挪移一小步,身子便移了三丈有余! “长离道长,我们走西南大道!” “走升仙路,玄武开光,南方赤帝,龙蛇成象!” 二人说罢大笑,回望被甩的远远的周游,笑容更浓郁几分。 他们的手段周游知晓,此谓之道家小左道:缩地成寸! 周游看着二人离去的模样微微轻叹,却无甚悲伤。他虽在不周山上修行多年,但和周旋一起修的都是自在修行法门,不曾学过旁门左道和所谓的道术。 他一直认为,道术虽可以做到常人无法企及之事,但大抵都是自学自知之术,利己而不利人,拯救苍生无益,境界超脱无益,体悟红尘无益,修身养性无益,不如蒙头大睡日落千秋。 因此无论是他还是师弟周旋,向来都是崇尚诗书经义,自幼学习道藏三千,研读百家之言,修行纵横捭阖之道,至于这隐秘于天地中的道术,二人没有时间去修习,反倒是不准读书的道童渐离学会了不少,不过也仅仅是下山砍柴跑的快了些,煮饭烧水火势旺了些罢了。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周游并不自诩自己真的是个道士。 他做不了一般道士能够做到的事情,他只能做天下道士想做但做不到的事情。 眼下他很好奇,如今陵阳城全城禁闭十日,这两位道士究竟如何出去此城,道术他未修习,却也知晓并无世人传言那般神乎其技,无非只是一些提气轻身的法门功夫,这文昇门城墙如此高耸,任何道术都是过不去的。 想到这里,他又迈开步子朝文昇门走去。 司马种道来到城墙下方,手中擎一方大日罗盘不断测算,长离真人在侧似乎有些焦急,司马种道测算了一会,看看黝黑的城墙顶,屏着一口气静静祈盼,长离真人却是个急性子,在一旁不住地问东问西。 “时辰若何?” 周游距离城墙还远,但见原本光秃秃的墙头上突兀出现一把玄青铁剑,入墙三分嗡鸣颤抖,随即一位同样青衫的年轻道士现于城头。 “已经到了!” “那公羊何在?” “就快来了!” 周游距离城墙还远,但见原本光秃秃的墙头上突兀出现一把玄青铁剑,入墙三分嗡鸣颤抖,随即一位同样青衫的年轻道士现于城头。 道士单脚微微点在剑柄末端,铁剑止住了抖动,仅仅有微微下沉,道士随剑势浮沉,身体却屹立如松,提气轻身的功夫着实已臻至娴熟境界,于剑尾处昂然挺立,翩然惊鸿,矫若惊龙! 他背后竟背了七只剑匣,呈孔雀开屏状绑在腰上,胸前有一只兽首玄黄铜镜,上有饕餮吞云,下坠八卦道印,手中拈指风雷,腰配鸿灵通宝四十九贯,辟邪红绳串起,尾端落在一只歪脖子碧绿葫芦嘴里,葫芦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隐隐飘荡出陈年的雄黄酒香。 “长离师叔祖何在?司马师叔何在?”他朝着下方轻呼。 司马种道不敢惊扰卫兵,在下方打着手势,上方道士会意,吟吟浅笑几分,随即从背后又抽出六把剑来,每一把和脚下皆无异样,玄青色泽,上有八卦,剑尾处有太极图案,七口宝剑对应七道方位,最后一方挂在胸前铜镜上,自成八卦八门。 道士轻舒猿臂,脚踏七星方位,玄青剑荡漾如涟漪清波,身悬半空如大鹏展翅,手中六把剑如天女散花,铿锵有声依次落在第一把玄青剑下方,一字排开如南归鸿雁,嗡鸣震颤如列阵群豪! 他踏剑而行,每一柄皆是蜻蜓点水,微微下沉随即高高跃起,好似蛟龙望月,亦如青莲绽空,于城墙上壁虎游走,所过之处淡淡清影流转,辗转腾挪尽显出尘之气,好似江湖百里浪荡遨游的诗意过客,亦如望断天涯不见第二的盖世隐者! 缥缈间他安稳落地,荡起一圈微尘,轻如棉絮,润物无声,随即昂起脸,露出一张俊美孤傲的妖异脸庞,帅气的简直一塌糊涂。 来人如云浓眉,剑锋犀利,眼泛青莲,睫毛修长,琼鼻高耸,嘴角如刀,头戴麒麟紫金冠,横叉鎏金云纹簪,身披锦缎青囊,脚踏祥云道履,见长离真人倒头便拜,礼数周到,态度尊崇。 “公羊千循恭迎长离师叔祖、司马师叔!” 长离面色微喜,但望见城上那些将士又略有忧色:“我等快些出城,陵阳不是久留之地,你帮我们拦住后面的道士!” 言罢,二人不再废话,借着公羊千循的剑往上攀爬,那七把玄青宝剑不知如何锻造,硬生生承受力道而满溢韧性,没有丝毫崩坏裂纹之意,司马种道在长离真人身后,二人爬得很快,不多时已然上了城头。 此处没有侍卫,是城墙的一处死角,平日里也不会有人来巡逻,因为根本没有行路的地方,唯有公羊道士这种神乎其技,方能化腐朽为神奇。 周游并未靠近城墙,只是远远观望,公羊千循送走两位师叔后也准备登剑回返,他回身看看来路上的周游,这个长离师叔祖下令阻拦的道士,心中微微闪过一丝讶然神色。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有此般感觉,就是看着这个松松垮垮的、如自己一般的青衫道士,心中没来由的产生一股亲近感觉。 而且,他很确定的是,这感觉并非来自于道家同源。 他倒是不着急回返了,抬脚迈步朝着周游走去,周游如今身份紧张,青衫身影淹没在树荫里若隐若现,公羊千循手捻道术缩地成寸,呼吸间已来至周游近前,好似鬼魅,又似神仙。 “你好,在下道门千字辈大师兄公羊千循,道号公羊真君,你为何要尾随我师叔祖?。” 面对突然出现的公羊真君,周游依旧是自来熟络并不慌张:“你好,道士周游,我尾不尾随不关你的事,我且问你,葛行间也是道门的人吗?” “你指的是葛前辈?”公羊千循乍听此话,眉毛斜挑语气微疑。 周游闻言颇喜,从公羊的话中很明显能够断定,葛行间和这个所谓的江湖道门肯定有渊源纠葛,当即开口应允道:“当然,他是我师父,请你告诉我葛行间现在在哪里?” “他是你师父?”你确定你是葛者之徒?你知不知道葛行间已经死了?”公羊千循闻言惊愕莫名。 周游听闻此话,慵懒半睁的眼皮倏忽抖了抖:“在哪里死掉的呢,这事情我早有预料了,我在不周山上挖过他的坟茔,里面没有他的尸体,不过他在我心里确实已死过一次。” 这话把公羊千循又惊到了:“挖师父的坟茔,你这徒弟还真的是大逆不道!” 周游:“那要看这道究竟是谁的,难不成说你们道门的道便是道,我的道就不是道?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道门的道理出了道门,那便不再是原来的道理,道无常势,水无常形,变幻莫测者方才谓之道!” 这话似乎说进了公羊心里,他微微一笑,又怕司马种道等得急了,朝周游拱手作揖,随后转身离开:“阁下所言有理,不过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是不是你的道出了问题,葛行间已经死去千年,哪里会有你这般年轻徒儿?” 这话可谓是更加离谱,周游闻言亦是错愕:“你在说什么,千年之前也有个道士叫葛行间吗?” 公羊千循依旧没有回头,声音飘忽渐行渐远:“你闭门造车不知道门老祖,是你之过。至于你那位师父若是真有其人,恐怕也只是冒名顶替之辈,你要找到他自己问问看才能清楚了解,司马师叔此番必须返回道门,如果你想寻道门的话,就来苍梧找我吧!” 你想寻道门的话,就来苍梧找我吧...... 周游手抚青衫昂然挺立,望着公羊千循踏剑而上,每上一阶便撤掉一把宝剑,倏忽间人已上了城头,七把宝剑尽数回鞘,不用想也知道另一侧是用老方法下城墙。 他站在城墙上又看了周游一眼,渺小的青衫道士在巨大的城墙下头孤孤单单,随即人影渐没,消失无踪。 此时夜已深沉,宫道上起了烽烟,四下里雾霭渐起,道士裹了裹身上的薄薄青衫,于迷蒙中随处乱走,谁知转来转去,最终又回到了邺王府前。 想来也是说得过去的,毕竟当初自邺王府逃离出来,直向南门的路上没有别的寝宫,不过很明显,他不能在这里继续待着了。 转过身子,周游打了个哈欠,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机缘巧合,当初被他甩开的那群兵卫此刻就在不远处,不过周游也没想过真做一个逃犯,毕竟他真的睡了王妃,虽说没有做什么越界之事,但总该是有个合理的结果。 兵卫也发现了他,风风火火的擎着兵刃赶将过来,周游举起手链给他们看:“不劳诸位费心了。”禁卫军:“不劳不劳,旁边就是侧门,道长自己进去吧,邺王等你很久了!” 周游笑笑,点了点头。 邺王府里,暖阁,一刻钟后,邺王和周游隔桌对望。 出了这么大的闺房事情,邺王的脸色自然是挂不住的,周游想象过和其重逢时候的模样,他这个人不善于解释,不过心里清楚和王妃并未发生什么,因此可谓是裤裆里清清白白,脸面上自然坦坦荡荡。 不过邺王面色古板,就不清楚心中究竟有何想法了:“道长,那日醉酒之后,我以为从此不会再行相见了!道长着实是胆大包天,你如今还敢回来,这份胆识本王钦佩。” 周游惭愧笑笑,毕竟自家理亏,表情上还是颇为委婉的,连半睁的眼皮都稍稍往上挑起了些:“我真的只是迷路乱走的,阁下过于抬举了些,但凡我能走明白宫里的路,我和阁下肯定这辈子都是江湖路远了。” 邺王深色更冷几分:“如此说来,你真的轻薄了我的王妃?”周游闻言浅笑,摇摇头并未多说什么,二人相顾半晌,互相之间都略显尴尬。 过了盏茶时间,可能是觉得至少该有个交代,周游清清嗓子道:“我是一个道士,虽说也亲近美色,但也知道分寸,我的年纪还小,已婚人士也是暂不考虑的,所以说您不用过于担心。” “你倒不乐意了,本王愿意这般,不可以吗?”邺王虎目圆睁。 “你这般对待你的王妃,即便那日不是我,她也终将离你而去,因为被你贬低的女人,遇到任何一个男子都会觉得相见恨晚,而你从此以后也就只能是她口里的那个悔不当初了。” 青衫道士侃侃而谈,这些都是他师父在山上经常醉酒嘀咕的话。 邺王笑笑:“女人对本王来说不过是权势附庸的物事,道长即便是睡了,于本王也无甚干系,倒是这面子一事,若是本王不给天下个交代,那便说不过去了。” 他站起身子,指了指暖阁墙上的北戎州地图:“本王可以不要女人,但本王不可以没有面子,如今天下大乱,貌似是没有人关注本王的面子,但本王不能不重视,即便是现今不谈,日后天下安定之时还是会被摆上台面,因此于情于理,道长你都欠本王个人情说法。” 周游拱手作揖道:“那殿下你便只能挺住了,因为我早已说过,你舍不得杀我。” 他咧开嘴笑,灿烂的像是一朵花。 邺王也被这话给逗乐了:“不管你是帮我还是我弟弟,我可以暂时抛诸脑后,不过我父皇和母后如何受难,我本身也很想知道。” 周游:“我会帮你查,但你要帮我去到长乐仙宫,现在我成了采花贼和通缉犯,你要保我在宫里畅行无阻,而且要探明先王死因,就必须再去看看紫宸国公的现场。” 邺王:“这没问题,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带你先去一个地方。” 周游:“去哪里呢?” “一个或许能找到答案的地方!” 邺王说完便走,周游静静跟上,周围禁军不敢拦阻,只能远远尾随二人身后,眼下邺王虽被禁足宫廷,但只要不出这后宫范畴,还是能够来去自如的,毕竟贺华黎权势再大,对邺王也向来是多给几分颜面。 第69章大海潮生人心浮 夜黑风高,邺王大展大红猩猩毡,走路带风,龙行虎步。 “我知道有个知道前事的人,不过我不认识她,我自幼在宫中时常去瞧看她,初时感觉童趣盎然,但及冠之后便不再去了,以前觉得那里安静她也有趣,长大后却突然感觉她是个疯子,甚至让本王有些害怕!” 周游:“疯子?你觉得她应该会知道紫宸国公和百里太后的前事,让我去盘问出来探明案情,可是这般道理?那你又怎会确定我能问出所以然来,我名义上是太子凉的人,即便是我真的问出什么,殿下你真的会信吗?” 邺王:“死马当活马医,我也不确定她和案情有何干系,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弄清楚,她究竟和紫宸国公有甚关系!” 周游不再发问,二人行色匆匆一路出了王府,在宫群中默默行路,两侧侍卫打着黄色灯笼,好似一条澄黄的溪流,蜿蜒流动,越走越是荒凉。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审案第七日。 上午辰时,大海潮生阁。 陵阳城中有两处阁子最为声名卓著,一个是大道登仙阁,另一个便是这大海潮生阁。 北戎国的皇帝崇尚道教,北戎国道观林立,仙鹤纵生,传到紫宸国公这一朝,求仙问道更为鼎盛,丹炉香火绵延不绝。 奈何紫宸国公福缘浅薄,早早撒手人寰去了西南大道,还未及享用炼制好的仙丹妙药,便把肉体凡胎给抛诸九霄云外了,加之百里太后的案子掺杂进来,满朝元老这般一闹,北戎国这方天地熔炉,此番是彻底毁了灵丹妙药。 而这道教自然也就于此夭亡,司马种道早前贵为国师,这大道登仙阁便是为其修葺,他本就是审时度势之人,北戎国失了油水香火,自然便要另寻风水宝地。 道门本就隐于世间,他此番撒手一走,这大道登仙阁也随之变了味了。 剩下的道士本就不得真传,登坛讲道往往不入门道,因此阁里的道士纷纷出关云游天下,八方行路成了相地堪舆的术士,毕竟执举国之牛耳的司马道士本就不太入流,下面的人蛇鼠一窝也就见怪不怪了。 于是天下**之际,道士的名头愈发如过街老鼠,不过这道门高人倒还是有的,只不过大隐隐于世间,亦或是于阁中深处辟谷修行,从未过问世事,也从未打过广告,所以这宣传力度明显不足,反倒是风水相师的外交辞令普及度高。 这便是大道登仙阁,没落之后已是门可罗雀,而大海潮生阁后来居上,在魁门的暗中经营下日益鼎盛起来。 不过说到根本,大海潮生阁本是一家书馆,内藏天下古今典籍经要,往日里太平盛世,科举考试年年有之,书生拜帖数不胜数,而今天下**之际,学问凋零之时,这阁中亦是少了诸般求学之人。 不过到何般时候,读书人都还是有的,世间少了很多伪读书人,借口天下大乱而堕落自身,因此无论是浮生乱世还是太平盛世,读书人向来都不曾少,真正的读书人还是会来到京都陵阳,在阁中住上个把春秋,终日诵读诗书经典,究其二者区分,说到底其实也就是一份心意罢了,而这心意,叫敬畏之心。 天地有熔炉,文章有筋骨。 这是大海潮生阁门脸儿两侧的对子,说的就是这般道理。 灵瑜带着大酒保站在门脸处,望着两侧的对子静静发呆。有侍者从内出来迎门,见了灵瑜温润一笑:“郡主又是来寻公子的?” 灵瑜抱起胖狗,大酒保又在地上睡着了,她点点头,把胖狗的爪子牵出来轻轻揉搓,胖狗舒坦的打了几个鼻鼾,吧嗒几下嘴巴后睡的更沉了些。 侍者笑笑,侧身抬手:“请随我来。” 入了内室,有穿风大堂,各分当口,有的是经义策论,有的是山海纪要,有的是齐民要术,有的是治国良方,居中有一当口,上无分类,号为空门,两侧各有一句对子,对仗工整,形意流转,上书: 大海波澜犹不惊,潮生弄海翻江蛰。 侍者:“这是公子亲自撰写的题记。” 灵瑜笑的像花儿一样,催促侍者走的快些,二人走入空门,侍者摆手示意,堂中其余侍者有三两走将过来,把空门从外面锁了,上面挂了歇业整顿的牌子,晃荡三下,便凝固不动。 魁门已经许久不入庙堂了,哪怕在江湖中亦是难觅其踪,但灵瑜却可以畅行无阻,并非是因为其父乃镇远将军,完全是因为其与太子凉的关系,而太子凉恰巧又和魁门有些关系,这关系套着关系,灵瑜和魁门自然便有了关系。 虽说具体是什么关系,她自己都不曾清楚,不过这也不是她关照的事情,这个俏生生的二八丫头,心心念念的只有那白衣胜雪的太子哥哥。 而说到太子凉和魁门的关系,其实一直以来也都是疑点重重,因为即便是太子凉自身都不曾知晓,往日里从未涉足朝堂的魁门,为何会偏袒侍奉一位朝堂太子,而且瞻前马后为其广开门路。 太子凉也想过,但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和灵瑜一般不想了,这个白衣胜雪的太子,心心念念的只有那权倾天下的龙头宝座。 穿过空门,迎面有校场,演武摆擂,操练兵马,别有洞天,这么看上去,外面的书馆林立好似幌子。 殊不知早些时候,大海潮生阁是不曾有这些的,太子凉受难流放之后,这里便突然多了许多本不该有的东西,至于是谁为太子坏了规矩,这也不知道。 这世界是讲规矩的,规矩是人拿来使用的,使用规矩的人是凭关系的,关系是环环相扣不漏外人田地的,从古至今无论何时,这臭名昭著的道理都一直受用。 当然了,那个游走于规矩之外的青衫道士,就另当别论了。 灵瑜见到太子凉时,太子凉正在箭楼上凭栏饮酒,身边跟着一位破烂道士,背负重剑,正是洛道聊客。 她站在箭楼下的杏树旁,望着太子凉盈盈浅笑。 大酒保打着哈欠睡的舒坦,倏忽间一个重重的喷嚏,震落了杏树软枝上新叠的白雪,飘飘洒洒落满了灵瑜身子,灵瑜嗔怪着把胖狗放下,抖抖手腕,欢呼雀跃,一路叮叮当当的爬上了箭楼。 太子凉见状微微皱眉,摇头苦笑着满饮一杯酒。 不多时,灵瑜来至凭栏处,俏生生的站在凉的身边,张口唤他的名字。 “太子哥哥。” “阿姬,从何处来的?” 灵瑜指指东方:“宫里,云上。” 灵瑜乃镇远将军千金,自幼便得紫宸国公恩宠敕封郡主名分,加之其父在朝廷里恩威并施,小小年纪便有了无上荣宠,每每生辰都有八方来贺。后来镇远将军攀附邺王仕途更进一步,虽和车骑将军偶有争斗,但大体上还算把持大局。 因此,他的千金自然便来路显贵,灵瑜也浑然没有辱没自家的良好资源,从小便懂得借题发挥,因此越是长大就越是无法无天,镇远将军不得不为其拴上铃铛,以示众人闻之速速退避三舍,免得给自家空添祸端。 说到灵瑜和太子凉,完全是灵瑜主动逢迎为之,按道理说镇远将军乃邺王的人,自家千金和太子走的亲近,满朝文武未免不会说些闲话,不过邺王本身开明胸襟,从未计较这些事端,镇远将军老谋深算,也愿意就这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灵瑜和太子搞好关系,对他来说无疑是多了一份筹码,不管是太子还是邺王,两边讨好两边都不得罪,这才是真正的为官之道。 即便是现如今太子凉被放逐出宫,镇远将军依旧没有阻挠灵瑜和其往来,他心中明白的紧,宫廷里外的这几档子事儿绝不能以常理度之。 此起彼伏阴阳交替,日月轮转阴盛阳衰,往日里权势滔天的百里太后说死就死,安贫乐道的紫宸国公说亡就亡,谁又敢说邺王就一定能在这场乱局中站稳脚跟?谁又能说太子凉在江湖里浑然没有胜算? 一切都未成定局,那么所有该下的棋子,就要一子不差。 因此,借由灵瑜和太子凉这般青梅竹马,太子姬妃的称号便逐渐传了出来,时至今日听闻宫中提到瑜玄姬,有心者还是要掂量掂量分量。 即便是如今宫中没有太子了,但这名号却留存了下来,即便是太子凉自己也不曾改口,还是唤灵瑜玄姬,初时是玩笑称谓,叫的久了便像是真的似的,也都懒得改了。 凉:“那道士现今如何?听说他在宫中闯了祸端,睡了我哥哥的妃子。” 灵瑜闻言惊愕,太子凉微微撇嘴:“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暂且不去说道,你此番来寻我可是有事情?” 灵瑜还未从刚刚的消息中缓过神来,闻言楞了一下,随即捧脸微笑:“我想你了,太子哥哥!” “就为了说这个?”太子的眼神有些古板。 “是啊,这很重要!灵瑜觉得很重要!” “我觉得不重要,你别怪我,我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人。” 太子说完便走,灵瑜紧紧跟上下了箭楼,有几位斗笠侍从恭敬等候,洛道聊客上前和太子磋商几句,太子凝眉点头,随即道:“知晓了,让八步赶蝉备马吧,我们去西城。” 灵瑜静静听着丝毫不予打搅,太子凉看她一眼,挥挥袖子道:“走吧,我送你去个地方。” 灵瑜吐吐舌头抱起大酒保:“该不会又是去找凰姐姐吧?”太子苦笑:“上次我让她看着你,你偷跑出来我还未找你治罪。” 灵瑜撇撇嘴:“我不想和凰姐姐在一起,我从家里跑出来就是来找你的!” “如今这世道变了,陵阳城即将有大事发生,我不能让你跟我涉险,你在将军府也不安全,凰棠别院是最好的去处,你且听我的话,不出月余我定然会去找你,到时候风波平定大事可期,你便是天天嚷着要跟随我,我也不再拦着,可好?” 太子温言软语,灵瑜虽心有不快,但自知说不过太子凉,只好悻悻然作罢:“太子哥哥,为什么凰棠别院会是比将军府还要安全的地界?” “这个你不必知晓,洛道聊客会替我送你去。”太子凉又恢复了古板冷漠。 灵瑜看看洛道聊客,望着他那身破烂道袍,一时间又想起周游来:“宫里的那个小毛道,你打算如何呢?” 太子凉:“他本是聪明人,不需要用我教。” 二人说话间,已经穿过大堂来到了大海潮生阁外,八步赶蝉早已侍候在上马石前,门口备了几匹高脚马,毛色雪白,血统纯正,太子凉戴上斗笠披风,遮住口鼻,上马冲灵瑜笑笑。 “多谢你那位道长朋友,明明是为我喊冤申屈的,现如今要我和他一般躲着全国通缉。阿姬你且帮我做一件事便好,和凰丹尹在一起,寸步不离,她想要做什么,都告诉八步赶蝉回禀我!” 灵瑜点点头,她也不问为何这般做,总之但凡是太子吩咐的事情,她都会记挂心上。 太子凉拽拽马栓,白衣胜雪,果然出尘,身后一众江湖豪杰,隐隐间已有东山再起之势,丝毫不见被流放逐出的颓废色彩。 他隔着斗笠,望着下方那个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少女,心里没来由微微一痛。 “阿姬,我要走了,大事未成之前,你不要再来寻我。我知你心意亦知你念我,不过就目前来说真的都不重要,天下是分崩离析之时,四方乃骤起波涛之刻,我乃莫名其妙之人,背负大国崛起之志向,无论是真还是假,不能有稀奇古怪之念想!” 灵瑜双眼微湿:“阿姬记得了,我只是想告诉太子哥哥,像你这般莫名其妙的人,也会总有人心疼着。” 灵瑜说完,转身默默离开。 陵阳城的大雪,在审案第七日夜里,突兀间下的撒欢。 不过,即便雪再大,有些事情仍旧是盖不住的。 当然,有些人也总是闲不住。 不论三千琉璃大道上的幽深宫闱,还是陵阳城里千家万户的灯火背后,永远有不同的人在忙着同一件事情,只不过做法不一,但殊途同归。 做事的人有正有邪,互相之间少有窥探,你不去捅破他的窗花纸,他不去偷看你的衔环眼,即便是隔墙有千百只耳朵,也听不走一丝一毫的风声,因为从百里太后受难日起,这城中的人心之间,已然是多了好几把青铜大锁。 而这一晚的宣隆门,再次被人给推开了。 三千琉璃大道上白雪皑皑,一个人影孤独的走在霜白通天阶梯上,略显萧索,悄无声息。 该人年纪颇轻,但棱角分明,面孔上本是剑眉星目,奈何好似被刀劈斧砍过般满是疮痍,唯有双眼依旧澄澈清明,毫无浑浊老态,证明出他是一名年轻人,不过举手投足间皆是沉稳如山,气度深邃好似寒潭龙鳌,看得久了,又觉着应该是一名老人了。 亦老亦少,亦正亦邪! 他身着甲胄,背负剑匣,静静地走完了三千阶梯,在阶梯的尽头,一位黑衣道士正抚琴相候,正是周旋。 “许久不见,冷都统。” 来人笑笑,俯身军礼下拜:“都是拜大都督所赐,冷阙资历浅薄,还需都督提携。” 说话之人正是当初西梁军里护卫周旋的随将,冷阙,字少卿。 周旋:“说来惭愧,现如今穆青候收了兵权,我和念花公子都已被架空,这三军大都督的名号你还是不要叫了,我手中这块黑令牌,你此番也替我带回西梁吧。” 周旋抽出西梁黑令,冷阙却好似榆木,并不恭声接着。 “大都督,少卿的军职是你给的,不是那青候公子,再者说有佘老太君站在念花少主这边,您不必太过忧虑。” 周旋哂笑:“区区一个佘穆庄,哪里抵得上他穆青候啊!” 冷阙拱手低头,不发一言。 周旋幽幽长叹,嘴角微见白霜:“何况他穆青候身边,还有一位公孙大藏!”提及公孙大藏,冷阙的执拗气焰荡然无存,俯首更为谦卑了些。 “公孙将军乃两朝元老,在下武艺也是将军所授,因此说到将军其人,其实和少卿有师徒情谊,不过公孙将军早已不亲党派纷争,青候公子和他皆是马上功臣,因而走的亲近了些,但公孙将军并未直言表态要支持青候公子,因此我们也不可妄下定论,念花少主还是很有机会的。” 周旋笑笑:“机会,不就在这陵阳城中吗!” 他站起身,把焦尾龙弦工整放回琴匣背负身后,抖抖袖口双手结印落在丹田下方,开始往宫里面返程,冷阙恭敬跟上,二人路过长乐仙宫,外面密密麻麻尽是禁军侍卫,周旋不想惹麻烦早早避开,带着冷阙往养心殿的方向去了。 路上雪越下越大,整座皇城都变得静静悄悄,只不过这真正静下来的,真的也只是冰冷的皇城罢了。 第70章文郎遗剑将军现 周旋:“谁能想过区区一个北戎国,竟然能左右西梁大位的递延!”冷阙侧后傍行:“北戎国的龙凤大案,不就是西梁的前朝缩影吗?” 周旋闻言顿止,眉目含威,冷阙自知失口,俯身跪拜。 “这话我权当没有听到,无论身在何地,只要是在厚土中国,便不可打此诳语!” “属下明白!” 周旋眉宇舒缓:“不过你竟然知晓前朝秘闻,倒是着实令我刮目相看!”这话说的颇具深意,冷阙尴尬笑笑:“我也是听家父说起过,我当然是不曾知晓的。” “令尊是前朝起居郎冷子京,这点我还是有所耳闻的,想不到冷卿一介文臣,竟能生出你这般虎将。”周旋看向他,满眼青睐神色。 冷阙道声惭愧:“家父说宫里春秋不定,让我远走他乡,习武之人虽征伐沙场,但战场比宫廷安全多了!” “你父亲是真的明事理的人。”周旋喃喃。 冷阙:“我小时候听说过一些前朝旧闻,只不过也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再者说即便是真的,也都是过眼云烟的黄历旧事,物是人非无人再去计较,还是着眼于眼前事端,都督你查明真相,辅佐温侯俊上位大戎方是正事!” 周旋双臂后摆,大袖如黑云漂浮:“我当然知晓孰轻孰重,但你方才又说错一句话。” “哪里?” “过眼云烟的黄历旧事,即便是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也总是有人会记在心里,记得多了便成了恨,记得久了便会计较,不然这延绵人间便少了千丝万缕的恩怨纠葛,若是没了诸般恩怨纠葛,那这人间便不再是人间了,我这个清修道人也不至于始终游走人间,看这一桩桩一幕幕的大世旁落。” 周旋说完苦笑,看了冷阙一眼,随即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好远。 冷阙思虑片刻,觉得这话说的满腹深意,但又着实摸不着门道,想了一会后不再耽搁,脚下生风眨眼间便跟上了周旋。 “方才都督提到的恩恩怨怨,令在下想到一事。现如今这陵阳宫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也是某些人一直计较揪着放不开哪?” 周旋又看向他,抿嘴笑的更浓郁了些:“你说是就是喽!你先想着,我这厢带你去见一个人,你在江湖里应该听过他的名号,杀人书生洗红梅,儒门榜首文般若!” “听闻他不是痴傻了吗?那为何还要去见?” 冷阙虽身在宫外,但消息却灵通异常。 “你明知故问,当真好意思吗?”周旋指指冷阙背上剑匣,冷阙闻言大笑,将剑匣从背上取下,打开来看,里面竟然空空如也。 “知我心意者,非大都督莫属!” 周旋啧啧连声:“匣子倒是带了,尺寸不知是否合适。” 冷阙闻言眼漏精光:“错不了的,剑名巨阙,赤阳子采岭南寒铁打造,宽一尺七寸,长九尺五寸,开锋五年,回炉两次,算上前日里宫前屠戮共杀二十七人,左刃柄腕微崩!” 审案第七日夜,寅时,距离冷阙二人三里西南,还有事情在发生着。 周游和邺王站在一处破败宫殿前,宫殿里黑漆漆,四下寂静无声,也谈不上人心惶惶。周游:“这里是冷宫吧,殿下说过的,我们要见的人是一个疯子。” “你为何这般说?疯子就一定要待在冷宫吗,道长你这话未免太过武断了些。” 邺王冲他冷笑,周游却非常笃定:“非也,我只是据实而论,我虽还未见过里面的人,也没有踏进这扇宫门,照样能够知道很多事情!” “说来听听。”邺王早已听闻周游的天演神算,当即抬手请教。 “此地偏南,地处龙气尾椎,不适宜繁衍生息,倒适宜苟且行事,往日里不沾阳气,但倒也足够寻欢作乐,因此不是正宫胜似正宫,这宫里住着的人,非是达官显贵便是皇帝幽藏器重之人,这是其一。” 这话好似是说到了邺王心里,他看向匾额悠悠轻咦:“她真的如你所说这般?” 周游:“从显位上看的确应是这般,每个人都不是一出生便是疯子的,再者说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疯子,只不过有太多看不懂的傻子罢了,我并未有戏谑您的用意,您瞧瞧我这身负枷锁之人,岂敢冒犯殿下。” 他狡黠一笑:“我接着往下说,这宫殿的建筑风格恢弘大气,不像是一般婕妤等级能受用的,倒是和养心宫百里太后的风格类似,但此地我刚刚说过,凤宫魁首不会在此居住,因此这里即便是住了一位主子,最高也应该不过昭仪!” 周游举起双手,左手伸一根手指,右手伸两根手指:“那么问题就出现了,为何一位最高从二品阶位的女人,能够住进正一品等级的宫殿,又为何明明住在正一品后妃的宫闱,偏偏要选址在如此风水不佳的地界?” 他说完看向邺王,邺王眼里的惊愕,不必言说已是表露无遗:“好一个牙尖嘴利的道士,那你说说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皇帝喜欢呗。皇帝宠幸于她,却又有诸般原因致使不能明面荣宠,因此于此地建宫掩人耳目,金屋藏娇在皇室应当不稀奇的。” 邺王看看眼前这破落宫廷:“我小的时候这里便这样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搞成今天这般模样?等等,你仅凭逻辑推理并不能言辞确凿,这里即便是真的住了某位贵人,你又从何处看出我父皇曾经来过?” 这话问的有理有据,邺王越说也越有底气:“我父皇是极度遵守礼法的人,在本王印象当中从不会逾越礼法雷池一步,修葺越级宫殿还亲自摆驾西南这种事情不合礼法,本王信不过!” 不过面对邺王的质疑,周游显然更为底气十足。 “紫宸国公属实是崇尚礼法的人,但同样也是这红尘大世里的人,既然是酒池肉林至高无上的帝王,那么七情六欲亦是最为讲究也就不稀奇了,殿下并非紫宸国公,没有坐拥三千后宫,没有执掌锦绣江山,紫宸国公究竟想要什么,殿下真的敢说知道吗?”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邺王面色微白,手抚身旁石狮重重喘气。周游继续说道:“这宫殿应该不过百年,皇帝应该来过十年有余,后来便不来了。” 邺王闻言又惊:“这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周游浅笑:“殿下只需知会我一声,这处冷宫究竟是不是百年内新修葺的,而非旧庭改造的?” 邺王点点头:“听宫中老辈人说起过,这宫殿本叫凤栖宫,始建于成钧十六年,可这又如何哪?” “原来如此,有点意思!”道士嘴角的笑意更为浓郁了。 “你究竟想到什么了?”邺王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青衫道士,月光下的周游凄清冷冽,好似寒潭湖水般无法望穿。 好神秘的道士! 周游:“不瞒殿下,当初我在金墉城的一处高楼中得到过一份名录古卷,里面详细记录了从成钧十六年到鸿灵十三年间,从金墉城出走进京赶考的科举人。” 他盯着邺王目不转睛的瞧看,邺王看着他慵懒的眼睛,心里却更加发慌:“你究竟想说什么?” “成钧十六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道士又反问了回来。 “说实在话,当时本王也未生,并不曾知晓细节。”这话倒是实话实说。 周游笑笑:“我现在敢断定的说,宫里的龙凤大案一定和前朝有关,准确说来一定和这成钧十六年有关,因此你想要洗脱冤屈也好,想要查明真相也罢,一定要搞清楚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敢问邺王,那一年是哪位前朝皇帝执政?” “哪里有所谓的前朝?成钧时期执政的皇帝依旧是我父皇紫宸国公,这有何不妥?”邺王语出惊人,望着周游的眼神里有些古怪。 听闻此话,周游轻抚下巴笑的更浓:“如此说来,根据金墉城古卷记载,成钧十六年岂不是科举考试的开年?那之前为何荒废科举制?” 邺王:“不是彻底废除,那年是重开之年,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父皇当年也是铁血手腕加冕皇位的,崇尚武艺并不喜文,因而推武举而废科举,不过后来为何重新拾起来,本王就不得而知了。” 周游听罢指了指面前的冷宫:“那现在殿下您应当知晓了,为了什么?美人呗!” “哪位?百里太后?”邺王轻咦。 “百里如此年轻,那时候应当还没有百里其人吧?不管是谁,是红颜不是须眉,这是可以想出来的。”青衫道士继续引导其思考。 不过邺王并不领受:“你这论调马屁不通,一介红颜女流之辈,为何会喜好科举之事?” “她可能不喜好,但她爱的男人就不一定了!”周游说完便笑而不语,在上马石前静静坐下,看着雪花一点点盖满膝头。 过了许久,他看向邺王,眼睛里有月光,荡漾清澈,好似少了许多疑惑与烦恼。 周游:“殿下,这红尘大世是轮回不休的,我们所遇到的人,我们所经历的事,哪怕是再小的事情,哪怕是再平凡无奇的庸碌世人,互相之间都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找到其中一根红线,只需轻轻一扯,所有的人和事,就全盘托出现于眼前了!” 周游说完又笑:“而这,就是滚滚红尘。” 邺王瞧瞧高天,时辰已是卯时,月牙微淡,只剩残钩。 他看向青衫道士,文弱的道士慵懒的坐在石头上,手里的链条颇为沉重,他双手抱膝,看着自己微微发笑,背后是诡异荒废的冷宫,二人冷了半晌,雪落满了周游的衣襟。 邺王:“此间事了我便向贺华黎说明,把你这链条除了。你方才所说的我全然未曾听懂,能否开门见山一些,莫要故弄高深。” 周游道了声谢:“其实不难理解,这凤栖宫始建于成钧十六年,里面住了一位紫宸国公宠爱的女人,这女人可能并未有显赫名分,但这宫殿却还是建出来了,不为其它,只为了皇帝临幸之处,一定要符合行宫的规格。” 邺王闻言四下探视一番,果真发现处处显露不凡,当下对周游又是忌惮了几分。 周游:“往日里你看见这宫门宽些,街道阔些,门楣高些,并不以为意,但往往事情就是这样,放在不同地域就会有不同结果,这里乃偏僻西南,那么我刚才的描述便都是成立的了,而且即便是你不说道,仅仅通过这一处门脸,我也能看出更多事情!” “说来听听看。”邺王不想打断他。 “这城池修葺一般都是后种树木,我刚才看了墙角那些寒杏树,树龄都在二十年内,因此很好判断,即便这宫殿是老宅子,住进新人也会翻新土木。” “寒杏树并不是深根树种,本身寿命不长,这里的寒杏树都已经枯死不少,因此不管这宫殿多大年岁,这寒杏树是骗不了人的,这是其一。” 周游指指下马石接着道:“其二就是这下马石,你觉得紫宸国公在成钧十六年修葺完凤栖宫后,会安置一块用过的下马石吗?当然不会,皇帝都是最讲排场的。” “按我先前推测,这里若是住着一位皇帝宠爱的女子,那么能来临幸于她的也仅仅只能是皇帝一人,而这踏马石也就只能有皇帝一人才能踏足,紫宸国公日理万机,每周能来此地的时辰有限,因此这踏马石的磨损也并不严重,说到这里,便要说说养心宫门口的下马石了。” 邺王听得微冒冷汗:“怎么说?” 周游:“养心宫乃百里太后居所,能在养心宫下马的男子,应该也只有紫宸国公和皇子有此资格,后妃贵人们入宫觐见是乘仪仗銮驾的,下轿子无需踏马石,紫宸国公你方才也有说到初时尚武,因此骑马出行实属平常,我看过养心宫的踏马石的磨损程度,和此处的磨损程度极其类似,再想想百里太后的年纪,初步估算十到二十年非常合理!” 邺王听得痴了,嘴角喃喃:“百里太后被迎娶那年正是鸿灵元年,到今年算起,刚好第十三个年头。” 周游笑笑:“这里如今破败如斯,因此可以料想凤栖宫的美人失了宠幸,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皇帝开始宠幸百里太后不再来此地,养心宫的踏马石开始磨损,这凤栖宫的石头就此蒙尘!” 邺王忍不住抚掌称赞:“单单是看了这门脸,就能看出前世今朝诸般事端,有你辅佐我弟弟,殊不知于本王是福还是祸!”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谁又能真的看得清楚哪,况且我方才所说都是猜测,具体是否确凿,我还要见过里面的人才能定夺。” 周游说得滴水不漏,不过提及门内之人,邺王又发起愁来:“里面的人已经疯了,你既然已看出诸般事,本王觉得你问不出更多东西出来。” “非也,并不是你问什么她答什么,你才真的知道什么,真相不能光靠聆听,要多用眼睛看。” 周游笑笑,大步流星往前走,邺王龙行虎步跟上,眼中的神色又复杂几分。 凤栖宫里已经是漆黑一片,破败残桓到处都是,没有丝毫干净的地方,大风刮着窗棂,厚雪压着灯笼,轰隆一声闷响,落在地上砸出一汪浮尘。 周游:“你确定这里还能住人吗?我现在越来越好奇,这里的女人究竟有什么故事了。”邺王随手抚弄:“我来过几次错不了的,至于女人称呼就免了吧,已过这么多年岁,叫老妪会更恰当一些。” 周游:“殿下又错了,应该是老女人而不是老妪,老妪终身无胭脂,但这里面住的这位,当年应当是万千荣宠在一身!我只是想搞明白第二件事情,鸿灵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紫宸国公下诏改换年号?” 邺王闻言惊愕:“这话可不能乱问,况且那时我还年幼,并不晓得这等宫廷秘闻。”周游听了倒是颇惊:“你是亲王皇子,怎可能不知晓此等家国大事?” “属实不知,这事情应当是不传之秘,你想要知道除了找到旧人,就只能去问问史官了,毕竟我父皇已经驾崩,世上知晓这般事的人已然是不多了。” 每每提及紫宸国公,邺王的表情都有些复杂难明。 周游:“史官之言最不可轻信,眼下要查明的可不单单是一桩事情,而是从成钧十六年一直到鸿灵十三年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被故意隐藏起来的事!这中间的千丝万缕,需要我们一点一点把史书撅烂,重新找到那些不被写在史书却真实存在过得过往!” 邺王:“你这般一说本王也想起来,那百里太后受宠,就是在鸿灵元年伊始被召入宫的,现在想来,无不透发着层层蹊跷!” “所以说,前朝的真相,还是需要从前朝的旧人身上去找!” 二人相视半晌,互相心内都有了千般揣测。 第71章隔事不愿生凡人 “那位......老女人,现如今已经是风蚀残年的老疯子了。”邺王喃喃感慨,周游却依旧半睁眼皮镇定慵懒:“那是你不知道当初的事情,她和紫宸国公的事情。” “什么事?” 周游望着月亮,好似故人在遥:“你不知道他,曾经爱她爱到什么样的境地啊!” “这你又没看到,究竟是如何知晓?” 的确,周游这般说,在这漆黑的深夜冷宫里有些诡异瘆人,周游忽然窃窃发笑,他抬起手指猛地指向邺王眉心,令邺王虎躯一震,很明显又被吓了一遭。 “我是没看到她,但我从你的身上,就看到一切了!” “道长,此话又是何意?” 邺王毕竟也是刀口舔血之人,并未被周游的气势所慑,周游也不打算过多矫情,抬手指指前方:“先拜访,再说话。” 二人屏气凝神,道士走在前面,邺王跟在身后,又穿过了几处荒废宫廊。 邺王望着眼前道士的背影,并不伟岸却好似乾坤吞吐,他静静地抱元守一往前行路,举手投足间却好似有光影流转,渐渐地看的久了,四周的破败颓废好似都顺眼了一些。 属实,邪门。 盏茶时辰过后,邺王拉住周游,指指前方一处偏角:“那间房早些时候是东暖阁,那老人现今便居于此处。” 周游点点头,浑然无惧色,抬脚上前扣门,那门已经锈烂,青铜衔环上斑驳错杂,不是往日所见的饕餮兽首,而是一对羽翼腾飞的禽类浮雕:“这是什么鸟兽?” “凤栖鸟,凤凰。”邺王张口就答,宫里这种物事他最为熟悉。 “这鸟下面雕的是什么花种,看着不像寒杏。”周游又问,但这次邺王却摇头表示不知,周游自己瞧看半晌后默默记下,不再耽搁继续行路。 二人入内,里面一片漆黑,一方八仙桌,上有半盏宫灯,已经粉身碎骨。 桌后有紫檀椅子,一左一右,居中一副黄画,墨色已经花了,看不清绘的什么,上方一块匾额,上书“有凤来仪”,旁边乃卧榻,依旧是紫檀黑木,采光良好,但窗子却被封条封了。 一个人坐在床上,身穿大红衣氅,头戴新娘盖头,双腿并拢赤脚,手脚皆雪白修长,指甲比小指还要长些,静若枯木,对二人到来置若罔闻。 她坐在那里,好似从未活过,没有丝毫声息,像是从未存在过似的。周游倒是自来熟络,在外面抬了太师椅径自坐下,邺王知道周游的古怪脾性,也没有怪罪他的冒失之处,自己拽了另一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周游不喜欢和人主动说话,因此并未率先发言,邺王也没有贸然说话,对面的人好似阴间新娘一般寂静无声,三个人就这般陷入了冷场。 这般一坐便坐了盏茶时辰,周游倒是兴致盎然,左看右看,又把眼前人从头到脚观察了个通透,但邺王浑然是坐不住了。 “大娘,胤儿来看您了。” 对面人没有说话。 邺王似乎有些紧张:“大娘,胤儿知道你不喜见生人,但这位道长是在下挚友,现在也在为凉弟做事。” 此话说完,老女人似有所动:“凉......儿?” 这声音好似破旧车辙,亦像是搅烂的缝纫机枢,好似是千百年未曾说过话一般不大熟练。邺王闻言似有不悦,但还是恭敬回复:“不错,道长是受我弟弟尊敬的门客。” 周游闻言笑笑,看看邺王,似乎更觉好笑,又哂笑了几下。 邺王浑然没有玩笑心思:“大娘,此番前来,其实是想问您一些事情。” 但老女人并不回应,依旧在我行我素。周游见她不理也浑然不恼:“成钧十六年,对婆婆来说,肯定非比寻常吧?” 此话出口,面前人明显身子一抖,随即再次安静,仿若什么都未发生。 周游:“你不说话我也知道,成钧十六年,你第一次见到他,他第一次爱上你,是不是?” 对面人没有说话,但轻轻起伏的头盖巾已经看出,她的情绪有了明确的起伏! 邺王一言不发,紧张的听着二人对话,空气里透着层层诡异,但就是说不出来为什么。 周游继续追问:“你看看我身边的邺王,还有远在江湖的太子凉,你想到他们,心中是恨还是爱?” 邺王疑惑着看向周游,周游轻轻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 “依我看来,你是又爱又恨,只不过爱多一些,恨少一些罢了。”周游看看邺王英挺的面庞,接着道:“毕竟他们那么年轻,你恨的时候,远远比你爱的时候少!” 此言一出,面前人突兀间站了起来,好似一个身着婚服的红色女鬼,着实是把邺王吓了一惊! 窗外的月亮越来越白,月辉洒在屋子里惨白惨白的,照在鲜红如血的头盖帘子上,色泽艳红的有些微微扎眼。 周游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坐在那里盈盈浅笑,但他越是发笑,气氛就越是诡异,邺王轻轻推搡周游,道士不以为意,盯着面前人笑的更浓郁了! 面前人亦是死寂般定立如松,忽然她迈开步子,赤着脚冲出了这间废弃的暖阁,朝着外面发足狂奔,眨眼间便来到了硕大的月光下,这可着实是急坏了邺王。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放心,她跑不远的。”周游话还没说完,邺王已是慌张追出去了,顺着窗子使个燕子翻身便出了东暖阁,他口中的大娘已经跑出了前廊,只剩下一抹红云在眼前闪烁飘忽。 邺王追到前廊门口,回身看向周游,发现这青衫道士依旧不慌不忙,优哉游哉的出了门,步履风雅,恣意自然,倒是让他感到莫名心烦意乱:“我们得跟上去,周道长!” “莫慌,我说过她跑不远的,再说她只不过是走的快些,上了年纪了哪里跑得动,你也别问我,我又不是她,也不清楚她为何这般。”邺王大步流星往前疾走:“那好歹也要见着她才能继续盘问!” 周游:“嗯,我猜她也是这么想的。” 邺王戛然止步:“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是故意的!故意引我们去向该去的地方!” “那我们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不然人生太无趣!” 二人说完便走,邺王一直风风火火,但周游却一直拖他的后腿。 久而久之,邺王有些不耐烦了:“道长,你到底要做什么?” “测试一下。” “测试什么?” “人心!” 夜里风大,明月高悬,白雪飘洒,一个红衣人在废弃的冷宫里疾步穿行,每走一段便停下来踟躇半晌,后面的青衫道士好似闲庭信步,一路跟着一位略显焦急的王侯子弟,就这般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去向什么地方。 直到,红衣的老女人来到了一口古井旁。 月华凝霜树梢头,灯影人烟黄昏后,意境是极好的,但偏偏有人坏了兴致。 周游望着古井边那个红色的人影,她的背影并不佝偻,但即便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就已经是满身抖落的沧桑。 这种感觉难以言喻,貌似是看着一位追本溯源的古人,又仿若瞧着一位颠沛流离的哀者。 老女人的头盖巾是那样的鲜艳夺目,大喜的衣着是那样的与周围格格不入,她就这般混不搭调的站在朴实无华的月光前,似在哭泣,又好似清风冷雨般大彻大悟。 周游瞧看半晌,竟然渐渐看的痴了,邺王倒是颇为焦急:“道长,我们是不是该拦下她?”周游:“殿下想做那便去做,我只是喜欢看整件事自然地发展,不过殿下干涉进来也无大碍,毕竟世事变化无常,本来就是人之常情。” “那本王要去和大娘说说,本王等不得!”邺王加急了步子,周游笑笑:“马上讨生活的人,做事情都喜欢马上做。” 话音未落,邺王已赶到女人面前:“大娘,您来此地作甚?” 被称为大娘者并不回应,只是把头微微前倾探向井口,盖头帘子微微扬起,不过天色不明,看不清楚五官轮廓。 “大娘,你看那口井做什么?”他尽量压低声线轻声发问,可红衣女人还是置若罔闻。 周游走到邺王身后道:“这口井你可曾知晓?” 邺王:“并不太熟,幼时和弟弟来此地玩过几次,那井好多年了,无甚稀奇,早已干涸。” 周游:“那她看的这般入神,便不大对劲了。 疯子特别注重的事物,我们更要特别注意,她把想忘的都忘的一干二净,那么剩下的即便是痴傻亦不曾相忘的东西,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二人说话间,井边的大娘突然开口说话了,细细听来竟然是一句诗: “三千珠帘弃置身,华春槛里出凡尘,露华浓重霜秋色,隔世不愿生凡人!” 这句诗吟的千回百转,初时哀怨连连,随即高亢豪迈,进而伤春悲秋,最后竟然声嘶力竭! 邺王不懂诗,但周游是嗜诗之人,闻言已是听得痴了。 邺王推推他道:“道长,说的是何意?”周游不答,眼神迷离,口中喃喃:“华春槛里,三千珠帘!” “道长,你怎么了?” 周游不去睬他,依旧径自喃喃:“露华浓重,霜秋色啊!” 邺王见他这般,只得径自思量,谁知这般思量,忽的机警起来:“道长,这诗我很早以前便听过的!” 周游听到此话,眼神忽的清朗:“你在哪里听到过,何时听到过?” 邺王面色愁苦:“本王一时片刻想不起来,你方才为何不答本王的话?”周游楞了一下:“刚才你问我的都是废话,自然不答。” “道长,这是你第几次亵渎本王了?”邺王微微恼怒,周游哂笑:“殿下,这是你第几次跟我说废话了?” 二者针锋相对,互相不让分毫,便在这时,井边的人忽的纵身一跃,在二人眼前就这般跳了下去! 二人纷纷惊愕,邺王率先反应过来,冲上前去却什么都抓不到了,周游也跑了过来,古井边缘雾气昭昭,井外只剩下一个鲜艳的红色头盖,安静的睡在那里,睡相难看,略显讽刺。 “她到底是谁?”道士径自喃喃,站立不动。 “我怎会知道!”邺王方寸大乱。他不住地朝下方大吼,但除了余音寥寥外并无任何回响,下面传来的声音瓮声瓮气,听起来貌似并不浅显。 邺王见状更急,抬脚便要下去救人,周游一把将其拉住,嗔声道:“等等,有古怪!” 他抬起手,轻轻于空气中挥挥手臂:“哪里来的雾气?” “人命关天!”邺王还在关切着老女人的安危。 “北戎国的天已经塌了,这女人头朝下栽下去,想要活命已是不可能,你下去亦是晚了,何必急于一时之间!”周游边说边挥舞袖子。 “那你说说,到底哪里古怪?”邺王话问到一半便停了,他看到周游挥挥手臂,空气里有淡淡雾霭,在指缝间荡起尘埃,于月华中涟漪如清波浮水。 “你仔细想想看,方才这里可曾有雾气?” 见他冷静下来,周游继续引导邺王分析,邺王闻言摇摇头,随即又看了看天色:“属实是没有的,不过现在已经接近辰时,朝露初显,也算正常。” 青衫道士对此说法完全不认同:“殿下此言差矣,这雾气并非霜华,朝露霜华乃灼阳初升所致,眼下残月未坠,日华不起,不可能会有朝露,因此这雾气也绝非自然大道所为!” 邺王闻言立时警觉:“你的意思是,这雾气是有心人放出来的?” “并不清楚,不过必须处处留心,接下来你且听我言,步步为营我们才能继续把事情探下去!你仔细回想一下,方才你可曾亲眼所见这人跳下井中?” 邺王:“红衣裳一闪即逝,四周有雾,看不太清晰,但应当错不了。”周游:“殿下这般说,那便是不确定了,不确定的事情,我们就不能乱说。” 经周游这般说道,邺王更加难以肯定,毕竟方才二人在争执,夜黑雾重又事发突然,越是周游生疑,邺王也就越是立场动摇:“你的意思是,大娘她并没有跳井?” “我也不能确定,所以我说殿下莫急,我要下去瞧看一番!” 这话可把邺王惊着了:“你一介文弱道士,如何使得这般活计?” 周游神色郑重,没有任何玩笑之意:“此乃万全之计,雾气若是真有问题,殿下下去探视,我若遭逢不测,到时候上面封了井盖,我等便都死无葬身之地!” 此中利弊邺王当然明白,眼下也只能这般行动,当即再三嘱托:“那道长要加倍小心!” 周游笑笑,举起手中链子道:“不劳殿下挂心,殿下只需记得许诺过帮我申明冤屈,将我这副链子除去便好。” 邺王闻言也笑,只不过笑的不太随意,他从腰间取下一柄三尺小剑递给周游:“道长拿着傍身,这井壁若是光滑,还可借一些力道。” 周游接剑,握在手里思量半晌,随即不再耽搁,翻身落在井中,双腿支撑着两侧井壁,古井不大,里面深邃黑暗,他身材并不丰腴,在井中还有一定的腾挪空间,就这般一寸寸往下攀附,不多时已不见踪影。 邺王虎目圆睁的站在井边,四周雾气渐渐浓郁,邺王望望天上,月亮逐渐熄了,真正的朝雾伴着清雪就快到了。 四下里黑暗无声,邺王戎马多年,等待一个人并不会感到寂寞,他静静地看着井口,听着大风刮过井边的声响,像孩子哭,也像猴子叫。 红色盖头紧紧贴在井沿上,并未被风刮走,邺王盯着盖头看了几眼,忽然井下起了风,呼啸盘旋,进而便鬼哭狼嚎,各种声音错杂着往上翻涌,邺王迅速匍匐在井口往下细听,耳边轰轰隆隆,闭上眼睛看到的便是一方惨烈的古战场! 而下面,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情,还真不好说。 邺王现在的心绪,和这口古井一般骤起波澜。 他听不到周游的声音,井里面呜咽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叫! 他很想就这般下井,但周游的话又着实说的在理,四下里雾气昭昭,这雾气若是有心人放的,那么一旦井上无人,被施手段便无计可施,邺王本就是将门出身,行兵打仗亦工于心计,使自己腹背受敌这种亏本买卖,他向来都是不做的。 况且说到根本,他和这位青衫道士之间亦不过是相惜之感,立场上并无同向之志,交情上也无酒肉之欢,往日里见他恃才傲物或可夸耀称赞,但眼下这般境地还真的不值得他去为他赴汤蹈火。 换言之,他们本就无关。 又过盏茶时间,远方雾霭深处有了一点橙黄,邺王大马金刀的跨坐在井沿上,丝毫不把井里面的怪声放在眼里,反倒是远方的橙黄愈发壮大,最后破雾而出,竟然是一支棱角精致的红木宫灯。 第72章古井无波囚龙术 执灯者是一名黄门小厮,年纪轻轻便学会弯腰做人,撅着屁股照着身后的一位华服白脸公公,正是贺华黎。 二人相见俱都是惊讶莫名,贺华黎诚惶诚恐,上前恭敬见礼,屁股撅的比身旁小黄门还要高些,腰肢弯的也更加佝偻低些,不得不说在卑躬屈膝这方面,贺华黎已经做到了登堂入室,远远不是身边那些年轻后生可以比拟的。 小黄门俯首瞧看到亦是啧啧称奇,心里面亦是感触颇深,毕竟这年头行行有门道,贺华黎便是阿谀奉承之道的大前辈,年轻人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 毕竟太监也是门有编制的正当职业,职业素养和基本技能还是要有年份积淀的。邺王望着面前低眉颔首的几人,眼睛在他们高耸的屁股上起伏扫过,嘴角轻轻抿起,把脖颈抬得更直了几分。 这是流在骨子里的皇室傲气,贺华黎即便如今权倾朝野,骨子里的卑贱调性依旧浓郁深沉。 十九列国俱都是这般模样,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是脸昂着天,还是面朝着地。 只不过北戎国的天地,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 贺华黎:“殿下,您为何会在此处?” 他直起了身子,毕竟现在手握禁军兵权,对邺王亦是表面虔诚。邺王看他这般不大痛快,当即出言嘲讽:“贺公公的臀还是那么挺翘,看的越多,越是顺眼!” 贺华黎抿嘴,他的隐忍功夫已经娴熟到家,没有表露出半分不悦神色:“殿下还是回答咱家的问题吧,夜黑风高,您来凤栖宫作甚?” “贺公公,本王反倒要问你,本王只要是不出宫廷软禁范围,想去哪里是否都应去得?”邺王据理力争,丝毫不让半步。 “应当是的,但眼下紫宸国公和百里太后冤情未除,您和大礼官俱都是嫌疑在身,咱家禁足于您也是为了皇室名声,您非但不听劝阻,还硬要来此禁地,属实是让咱家难做了些,您瞧瞧大礼官,现如今乖乖待在府邸中足不出户,着实是尊重礼法的贤臣典范。” 邺王瞥了一眼古井,井里的呜咽声响还是那般浓烈,回眼看看贺华黎,老太监眼神阴翳的盯着他瑟瑟发笑,宫灯只能照亮贺华黎的下巴,他雪亮的牙齿在黑夜里若隐若现,嘴角咧起的弧度分外惹人生厌。 “他温侯俊当狗当惯了,被训斥便乖乖束缚自身,但你觉着本王是一条狗吗?”这话说的无礼无道,贺华黎也小心翼翼地接着:“岂敢岂敢,您是皇亲国戚,温侯俊一介草莽,自然不可相提并论。” “贺公公,往日里我听父皇说过,宫中的太监屁股撅的越高,直起身子的时候腰板便挺得越直,往日里本王不曾笃信,但眼下却信的不得了!” 邺王朗声大笑,不过眼角余光还在关注着井下的动态。 一旁的小黄门吟吟浅笑,但还未及收容,贺华黎一记耳光便打将过去,掉了两颗门牙,浑身洒血的滚落在一旁! 宫灯落地打碎,贺华黎的脸淹没在黑暗中,邺王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淡淡开口质疑:“我也要问问你,贺公公为何会来到此地,难不成说要亲自缉拿本王回府不成?” “咱家岂敢,紫宸国公嘱托咱家,凤栖宫虽为冷落之处,但也要着人经常探视,以免火情灾祸,咱家向来信奉先王的话,因此常来此地探看,更何况先王如今尸骨不能下葬,咱家是夙夜忧叹,夜不能寐枉自嗟叹,因此接驾殿下回府也好,派人查明案情也罢,都是为了大戎中兴,为了江山社稷啊!” “好一番江山社稷,好一张油嘴滑舌!”邺王故作阴阳怪气。 贺华黎笑笑,指指身后的井:“殿下还是不打算跟老臣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本王纠正过你,你是奴才!不是老臣!”邺王继续打压于他,贺华黎尴尬窃笑,低眉颔首逢迎:“是是是,您教训的是,奴才奴才!” 见老太监这般屈从,邺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这井我亦不知,有位青衫道长正在井下,你可以派人下去瞧瞧。” 贺华黎听闻此话,当即便明白过来井下便是周游,前日里他刚刚昭告了周游轻薄王妃的罪名,此刻竟瞧见邺王和其相伴于此古怪之地,虽心中有万般疑惑,但毕竟当事者都没有多说什么,他也就顺着不提做个憨傻的聪明人了。 “这井中异象咱家也是闻所未闻,且咱家老态龙钟,手下黄门无缚鸡之力,如何使得做这般气力事情呢?” “推搪功夫娴熟到家,贺公公果真是资历老派!”邺王说罢又看了一眼井中。 贺华黎拱手:“殿下也莫要冷语矫情咱家,殿下孔武有力,下去瞧瞧亦是可行的,何必在此地为难老身?” 邺王剑眉一挑,立时间金刚怒目:“你在使唤本王?” “不敢不敢,怕是人命关天,周游道长险遭不测!” 邺王见话已说开便不再看他的老脸,直接趴在井沿上往下瞧看:“依本王看,周游是生是死,贺公公根本就无所挂牵!” 贺华黎阴恻恻的冷笑:“彼此彼此,他的性命对殿下来说,不也是可有可无吗?” 二人说完便陷入沉默,互相各有揣测,心里都有话说,但都藏着掖着。 邺王心内还是颇为焦灼,贺华黎不可轻信,若是换做旁人反倒是可以下去施救,但若是贺华黎便决不能贸然下井,不过贺华黎所言亦是不差,周游若是死了亦是无关痛痒,若是周游没死,那便好言几句表达歉意即可了。 毕竟,歉意不一定被弥补,伤害却有可能被原谅。 也毕竟,除生死外,皆无大事。 曾有人云,莫要去探测人性的诸般恶,因为人性的恶连满天神佛都度不了。 这话说的有道理。 辰时,过半。 邺王和贺华黎,真的就这般各执一角,没有一个人愿意下去看看周游的状况。 邺王本性未泯,奈何贺华黎在身边,他一介王侯子弟,再怎么心慈面软,也不能比老太监更加善良。 江湖里逢场作戏讲究排场行头,朝堂里见戏搭桥讲究以眼观心,只不过二者殊途同归,最后要么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么是鱼死网破两头空,不过没人不会不这么做,因为你不做别人会做,只要在深宫里面,就要守宫里的规矩。 盏茶时间过后,雾霭渐渐散去,凤栖宫里逐渐变得清明,古井里的呜咽声响也逐渐弥散,渐渐地发出另一种古怪声响,好似酒足饭饱的诗人在月下打嗝,稀奇又古怪,古怪又稀奇。 邺王侧耳俯身细听,觉得这声音越来越熟悉,贺华黎也凑上来半边身子,不过邺王并不睬他,二人听了半晌,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有不少的疑惑。 邺王:“为何会有流水声,这不是一口陈年枯井吗?” 贺华黎:“咱家小的时候侍奉皇上便瞧见过这口井,那时候这里还算鼎盛,并未有此番衰败场景,不过那时候起这井水便是枯的,到如今过了这般多年岁,北戎国近年来虽说风调雨顺,但也不至于说能让枯井逢春,何况眼下是冬日,着实是蹊跷莫名!” “那周道长该当若何?”邺王闻言皱了皱眉。 “方才下面那般呼号,指不定有何方妖魔作祟,咱家建议还是早唤禁军来,若真的是地公显威,饶恕不得我等凡人!实在不是老身故作矫情,您瞅瞅这入冬时节,哪里有冬日涨水的说法?” 这话不无道理,邺王刚想答话,忽然又话锋一转:“暂且息声,水位上来了!” 话音未落,古井外沿果真开始漫水,汩汩流淌朝四周扩散,初时恬然静谧,进而泛起清波荡漾,最后水势越来越大,好似过江锦鲤,亦如浅海行龙! 滚滚波涛如梨花绽放,迫使邺王等人不得不朝后闪身,将古井周围的大片空地承让出来。 即便这般,水势依旧流满了这方园林庭院,此时本就入夜,初雪冬时寒霜凛冽,冷水被风一吹更显饥寒,邺王行军多年有武艺傍身,因而还算应承的住,贺华黎等一众黄门太监就叫苦不迭了。 有小厮又点燃一支宫灯递到贺华黎脚面,谁知还未曾拿稳,便被贺华黎抖手丢了出去,落在院中的水里,灯笼中的油火苟延残喘,烧了几下便归于死寂。 “贺公公,你这是何故?”邺王见状询问。 “殿下,这水好似不是水!”邺王不解,贺华黎呼喝小厮:“把你们剩下的灯芯全取出来,将这方天地给咱家弄亮堂了!” 老太监手抚胸脯喘气不止,貌似是方才受了惊吓般神色未定,邺王将信将疑的看了他一眼,随即望望古井,没有看到更多的影子。 过半晌,小厮踏着水四处点灯,井里鼓冒出的水并不算多,只是没过了脚面,不过这宫灯有了,满场众人亦是俱都不淡定了,因为脚下的水并非纯洁无垢,而是如血液般夺目赤红! 贺华黎拈指叉腰,抖手如筛子:“就是这般场景,方才可是吓着老身了!” 小黄门俱都吓得寒颤若噤,邺王倒是不以为意,毕竟是过惯了刀口舔血生活的人,血水看在眼里亦如浮萍,只是他想不透,而且心中略带隐忧。 那位青衫道士,究竟哪里去了? “一个人不可能会流这么多血!”邺王冷静分析道,贺华黎知道他此话何意:“那您的高见是?” “这水并未发臭,死者没有脉象血液凝滞,血液不易溶解且有恶臭,即便是真的死了这么多人,也不可能死的太久,一日内最多大限,不然腐烂坏血不会是这般味道。” 贺华黎吓得冷汗直冒:“照此般说法,这口古井里头,在这一日之内死掉了好多人?” 邺王不说话,淌水跑到井边往下瞧看,贺华黎不敢过去,派小厮拿一盏灯跟上为其照明,小厮战战兢兢,邺王一把抢过,望着溢满井口满满的血水看了好长时间。 直到,古井满溢的水面下,渐渐浮现出一张紧闭双眼的白皙的人脸! 邺王见状立时警觉,将脸凑得几乎贴近水面,而水里那张人脸亦是来到了水面下方,两张脸对望良久,邺王确认水里的人就是道士周游! 二人的鼻尖近乎相对,好似阴阳镜像一般。 忽的,水中的周游突兀伸出手臂,抓住邺王的衣袖便往上攀,邺王立刻后退让出身子,施蛮力将周游硬生生给拖拽上来,噗通一声丢在井边地上,发现他衣衫破烂不堪,但右手仍旧紧攥那柄三寸小剑。 此时的周游貌似受伤极重,浑身上下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观之心惊,听者受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邺王重重拍打周游的后背,由于闭气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青紫,喘息良久方才能够说话:“临兵斗者!” “什么意思?”邺王听得一脸茫然。 周游径自喃喃,油然忘我:“若说这是阴谋,但又完全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你说清楚!”邺王更加懵了,不过周游对其置若罔闻:“若说不是阴谋,这一切又如此巧合!” 邺王不发问了,示意贺华黎也莫要做声,贺华黎派小厮去急召太医,快马接驾为周游包扎上药,众人忙活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有微白,周游的伤势稳定下来,邺王亦是微微心安,安静的在周游身边等候下文。 周游沉吟良久,眼神逐渐清明,脸色恢复血色,神态也逐步安逸了下来,他抬起头看向邺王,举起手中小剑微微一笑,手上铁链叮当作响,他又看向贺华黎,又笑的像花儿一样。 虽说身上伤痕累累,但邺王心里明白,之前那个神秘兮兮的道士又回来了。 邺王:“现在能说了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游:“假象罢了!不过我身上的伤确是真的,我都快死掉了,殿下,只是说回眼前的案情,哪里都假,又哪里都是真相!这桩案子本就是这般模样!” “大娘的尸体在下面吗?” 邺王又朝井下瞥了一眼,周游点头,邺王神色黯然:“她终究还是死了。” “是啊,死了好多好多年了!”道士露出白牙朗声大笑。 邺王闻言诧异,贺华黎亦是面目不屑:“道长,你到底在说什么?” 周游看着二人的脸,眼睛慵懒半睁,但却天真无邪:“我说,这冷宫里的老女人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我们方才见到的那个人,可能你不会信,但她不是你大娘!” 这言论可谓是语出惊人,邺王自然是难以接受的:“那我们方才在和谁说话?”周游摇摇头表示不解,他的神色微微有些失落。 邺王闭上眼睛,脑子里满是方才那女人指甲的模样,道士周游也在思考事情的来龙去脉,表情变幻无常,不知是喜是悲。 “道长,你怎么了?”邺王轻声发问,周游微微轻叹,似乎想明白了一些曲折:“有点意思,把我都骗过去了!” 邺王:“你说清楚些,那女人不是大娘,那我们分明方才看见她跳井!” 周游:“刚才已经说过,我和殿下都没有真的看清楚,何况我也说过这里的雾有些不大正常,真相不能光靠看,也不能靠听,五感能够感知的一切,往往也最能骗人!” “道士,那你有何证据证明你所言?”贺华黎从旁掺和进来。 “这有何难,井下有真正死者的尸身,只不过已成枯骨,但身段上能分辨出女子轮廓,等这里的水清掉,公公派人把尸体打捞上来一探便知。” “井下为何会有尸体?方才你说的投井之人死在里头了?”周游闻言摇头:“不光你没想到,那个骗我们来此地的人估计也没有料到,她不可能真的跳井,我现在很确认那是障眼法,方才我和邺王所见之人,眼下应该已经远遁离开了此地。” 邺王点头:“有道理,她不可能希望我们看到大娘的尸身,但她究竟是谁,道长在井下也未见过她,她又能在何处?” 周游:“井下只有我和那具枯骨,具体细节仍未确凿,需要找到那个冒名顶替者然后方有定论,贺公公我想问你一事,这凤栖宫里究竟扣押的是何方人物,你可知道?” 贺华黎闻言默然,邺王亦是瞪视着他,更让他如芒刺在背。 “不是咱家不说,咱家虽侍奉皇室多年,但凤栖宫这位主子亦不是咱家侍奉的,知晓一些陈年旧事但也都当不得真,况且这里变成冷宫的时候咱家还在侍奉紫宸国公,也不得闲空来此地探视,而且据传这里的这位主子向来都是穿着喜服疯疯癫癫,头戴盖头无人瞧见过她的模样,因此她究竟是谁,老身端的也是不知晓的!” 邺王眯眼看他:“你是当真不知晓,还是故意装不知道?” 贺华黎拱手见礼:“老身绝不敢知情不报,只是这宫里有些事情乃不传之秘,老身有的不敢说,有的不知该怎么说,殿下也不要过于为难咱家,殿下也应当知晓一些宫廷秘闻,大戎的宫廷里出现什么事端,其实都是不稀奇的!” 第73章道家渊学道者迷 这段话说的云里雾里,邺王冷笑讥讽:“好有用的废话!” 邺王看向周游:“道长,贺公公所言的秘闻我也知晓一些,不过全是皮毛,陵阳宫廷的历史断了一部分,知晓那段前事的旧人基本上都死光了。” 说到这里,他眉眼含霜的看着贺华黎:“贺公公算是少有的前朝旧人,只不过他是侍奉紫宸国公的贴身太监,自己能知道的也着实不多,那时候不比现在,宦官不能参政,后宫不能临朝,政治清明,国运昌隆!” 此话指桑骂槐,句句指向贺华黎的宦官弄权,贺华黎心知肚明,尴尬冷笑却置若罔闻。 周游:“殿下无需担心,我心中已有盘算,这段断裂开的前朝秘闻,便由我为其接续圆满!”邺王:“道长,那你方才说这血水是假象,这是何意?” “这水里的血应该都是我的,不过我当然没有这么多血,水中其实更多的不是血,而是朱砂!” 邺王闻言,提灯拈指入水,拿到鼻尖细细嗅过:“我不接触朱砂,不知其味道,但道长这般一说的确闻不到血腥,和方才本王所言一致,要么此地一日之内死掉千军万马,要么便根本不是血液使然!” 邺王闻言,提灯拈指入水,拿到鼻尖细细嗅过:“我不接触朱砂,不知其味道,但道长这般一说的确闻不到血腥,和方才本王所言一致,要么此地一日之内死掉千军万马,要么便根本不是血液使然!” “殿下,马后炮虽响,但也要轻点放!”周游打趣于他,邺王知其秉性不以为意,继续问道:“不过水里为何会有朱砂,你方才又说这一切都是阴谋巧合,此话又是何解?” 周游闻言郑重起来:“有朱砂,是因为我师父曾来过此地,于此处布下了阵法!我师父叫葛行间,一介游方道士,我从不知其有何方手段,也不知他现在何处,我此番下山经历红尘,其实就是为了找到他,噢对了,还有治好我的猫。” 周游说完看看贺华黎,贺华黎知道他说的是归去来兮,微笑点头,但面目阴翳。 邺王:“究竟是何般阵法,为何会有此般声势?你怎么确定一定是你师父所留?”周游:“是道家阵法,不是兵家列阵,但远胜兵家之威能!这阵法出自不周山道,不是什么狗屁道门,因而我一看便认得。” 邺王:“那个引我们来此的人,明明便知晓此地此井中会有此般手段,那岂不是说,她和你师父有甚关联,亦或是根本就是你师父设计要杀你?” 这个设想可谓是细思极恐,但周游却不以为意。 “引我等来的人想告诉我等,此宫中原主已经投井自尽,但我等只要下井探寻便会遭遇我所经历的诸般手段,最后九死一生,因此其杀人之心也已显露昭昭,不过真相究竟是什么,还是要找到她问个清楚明白!” 邺王的神色有些黯然,凤栖宫的老女人和他有往日念想,此番无论怎样昔人已经不在,免不得会有几分伤怀之感。 贺华黎抖着手腕,四下指指点点:“道长,你家师父和此地脱不了干系,凤栖宫平白无故死了人,又悄无声息的住进了不知来路的新主子,新主子还和你师父勾结设计陷害你等,本来你便是疑点重重,现在更加说不清道不明了些!” 周游闻言不以为意:“只要我查明真相,一切都可以平反昭雪。” 邺王打断二人:“贺公公莫要先纠结那些,此番我带道长来此地,本就是想从旧人口中得知当年事,但现在正如大家所见这般,我所知的知晓前事者早已受害,不光我等在积极动作,这陵阳大案背后的主谋分毫都没有闲着,而且好似是已经走在了我等的前头!” “邺王此言不假,但就怕若是有了内鬼,诸般努力都会付之东流!”贺华黎这话矛头明显,周游却笑得灿烂:“案情未明之前,每个人肚子里真的有什么话,谁又真能说得清哪?” 邺王起身:“道长,你还是先跟我等说说,你所谓的阵法究竟是何物吧!” 周游笑笑:“这有何难,笔墨伺候!” 天色已微微破晓,那道士毫无困顿,明明已是伤痕累累之身,依旧如青龙般吐纳自在毫无慌乱。 有小厮取来文房四宝,道士于古井旁正襟危坐,取地上朱砂血水做墨宝,望着白皙的熟宣纸瞧看半晌,眉头微皱,摆摆手又放下了笔。 “我不喜纸张,有没有竹简?”贺华黎闻言不解,但还是由着周游性子,命小厮取来新鲜毛竹制成的竹简给他,周游微微一笑,似乎颇为释怀,方才挥毫展卷,笔走龙蛇的书写来开。 邺王还在盯着那口古井瞧看,贺华黎命小厮清理井中积水,邺王看了半晌,回身问周游道:“道长,这水究竟怎么来的?井下你所谓的那具尸体,如何断定便是我那位大娘?” “殿下莫急,等我写好。” 邺王不再发问,他行军多年早已军纪严明,不喜他人唠叨,自己亦不噪耳。 天色完全明了时,周游掷笔,竹简上赤红一片,画满了艰涩难懂的道家符号。 小厮将竹简展示给贺华黎二人,二人面面相觑,皆不能理解其意。 周游:“下面有三道阵法,层层叠叠,威势显赫,随便拿出一道皆可夺人性命,三道齐出,是为囚凰死局!” 邺王闻言,看了一眼贺华黎,二人皆似有话说,却又都隐忍着不说出口。 周游并指如刀,指锋于竹简上游走如龙:“你们看,这最外延的阵纹乃是镇魂铭章,十七枚通魅造小七关,本是诛恶除邪的手段,被用来做了保水节源的楔子。” “什么叫做通魅?”邺王问。 “本是沾了童子眉毛的前朝铜钱,钱经万人之手,阳气凝重,童子乃纯阳之体,一身精气在于眉眼,古钱沾眉,阳上升阳,谓之血气方刚,克制诸般邪煞!” “那和保水节源有何干系?”邺王继续追问。 周游:“我虽是游方道士,却从不信奉鬼神,家师葛行间亦是此般念头,因此我们不周山道可谓是离经叛道,明明是驱邪挡灾的道术,偏偏要拿来搞些科学实践。” “因此,原本好端端的术法,被我师父于经年改良一番,可做堪舆相地之用,通魅组成小七关十七阵眼,封住的便是枯井下所有水源脉络之所在!” 邺王:“你所画阵法外沿有诸般纹络,又是何物?” 周游:“真阳涎,凡人口中带血的口水,本是镇压阴气之用,我师父喜欢用水银代替,封住楔子,断水断流再好不过,不过他人不识得,却骗不过我。” 周游说着,将笔锋往内圈游走,落到了第二道阵纹上: “此阵名为释艮,乃取山岳潜形之效,陵阳的宫廷建在山上,最适宜修筑这种阵法,山水本就相依为命,你侬我侬互为阴阳,因此从根源来说,不存在所谓的枯井不复,因为此地乃深宫禁地,无人照看亦无人寻那水脉,因此不施手段当然不可枯木逢春。” “家师曾于不周山上施此阵法,引九曲黄河天上来,端的是鬼神皆惊,实则遵守自然大道,摸清了山腹中水流命门所在,设渠疏导有方罢了,世间所有操纵自然的方法,也都可谓之道!” 道士侃侃而谈,一派仙风道骨,此时朝霞喷吐,山中已起浓稠,周游高谈阔论,好似登仙得道,邺王越看越觉欣赏,也越看越觉得心中难过。 至于难过什么,他现在还说不清楚。 贺华黎从旁堆笑满面,这位老前辈虽阅历深厚,但对于他不懂的事物,向来都是讳莫如深。 周游:“山是很特别的东西,既为纯阳,又纳至阴。传统的道术中说,摆山门阵要有阵眼,阵眼贯通地脉,谓之拔阴斗。” “好的地脉可以汇聚山河精气,将人放在阴斗上,病痛如剥茧抽丝,有治疗火毒伤署之功效,亦可寻处水脉,只不过便不能再放人了,一旦阴斗残破,水脉倒行逆施,冲破地表便会汪洋成灾!” 贺华黎闻言心有余悸:“那这井中出水,可是你碰触了水脉阵眼处压着的人?”周游摇头:“不是人,早已是红粉枯骨了。” 他说完指向最中央的一道阵法,亦是最后一道阵法。 “居中阵法,乃是“敲钟震虎”,取二十八枚铜钱,立二十八星宿,绑在阵眼凡人身上,足底被嵌入红铁朱砂,道家讲究红铁不走阴阳,经此三道阵纹,一旦有人触碰阵中凡人,二十八星宿移位,斗转星移,必有祸灾!” 青衫道士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比比划划:“牵扯拔阴斗引动水脉,通魅组成的小七关破损,枯井重获水源,但力道奇大,受阵者必首当其冲,朱砂入水即化,断人口息,铜钱激荡迸溅,谋财害命!” “照此说来,都是你师父经常使的阵法?”邺王看他,周游笑笑:“分毫不差,只不过往日里他毫无志向,做这些无非是给山上引些清水,洗洗蔬菜,泡泡温泉罢了。” “如此说来,你师父变得可真快。”邺王咧嘴暗笑。 “红尘大世里的人,都是会变的。”周游不以为意。 “看得出来,他想杀人!”老太监又适时从中插话。 “也可能是不想那井下尸首受人打搅,故意布下图个清静。”周游为葛行间打了一个圆场,但很明显邺王并不领受:“无论怎样,你师父都不是个简单的人,但他所施的阵法你都能看破,为何还要故意引火上身?” 周游笑笑:“井下那么深,我不游上来,就上不来了。” 这话很明显是在敷衍,邺王知他秉性,亦是没有怪罪:“这诸般阵法,你可晓得多少?” “我只喜欢纵横之道,阵法再精乃是小众之术,救不了黎民百姓,也换不了良田万顷,即便是通天彻地却不能通达人性,学来又有何用哪?” 周游翻了一个白眼,邺王笑笑:“道士,你对你师父貌似很是不屑?” “本就是无用之道,当然不以为然。”道士继续出言无忌。 邺王:“那这井下的尸骨,你是如何判定就是这宫里的原主的?” 周游:“我无法判断,我是看得出来,那个戴着盖头的人不是此宫中人,我现在也拿不出什么证据,仅仅是一种感觉罢了,还是那句话,真相还得回到殿下你身上找!” 邺王:“此话何解?” 周游笑笑,指指古井:“殿下还是先把尸体打捞上来,再行说话。” 邺王了然,命贺华黎使唤人手,贺华黎亦是不拖沓,又唤来一众搬山力士,一面排水一面打捞,不多时便拽上来一具血色尸骨,已不完整,但神型犹在。 邺王指点身边太医道:“诸位快些瞧瞧,这尸骨是什么时候的?” 太医本是来看诊周游的,鲜少处理尸身,太医院的人往往自生傲骨,平地里带着几分矫情,救生者而不度死者,因此往往对于死者的诸般腌臜物事,他们向来都是不齿的。 但邺王淫威摆在那里,自身架子免不得也得放下,虽说心中有诸般恶心,但该做的检查还是都忍着做了。 看罢,为首太医禀告道:“已经是至少五年以上的尸骨,具体年份未知,喉颈部和尾椎处有黑色物质,初步判定应是服毒所致。” “由于尸骨残破,暂不能确凿是否有外伤侵袭,但从盆骨瞧看,确是女性尸骨无疑,年纪应是不惑之年左右,右侧手指上有两只扳指,左侧手腕上有一只籽料镯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贺华黎上前瞧看,看完后隐忍不发,邺王察觉出他的异样:“贺公公,你瞧出什么来了?” 贺华黎:“是宫里的贵人不假,至少是昭仪以上,但并不会太高,不过具体是前朝三千佳丽中的哪位,老身着实是不知了。” 邺王目光一直锁定他:“你还有什么不敢说出来的?”贺华黎闻言踟躇,拱手道:“咱家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宫里娘娘众多,老身是侍候皇上的,哪里能够把每位娘娘的举手投足记得清楚哪?” 邺王不喜推搪,当下也不再追问不休,转身看向周游道:“道长,你怎么看?” 周游方才一直在看着太医的鉴定过程,闻言微微一笑道:“那红盖头和喜服原本是穿在这尸骨身上的,冒名顶替者扒下了她的衣服,那就说明她已经早就知晓井下有尸体,至于此人的死是不是受方才冒名者陷害,暂且不得而知,毕竟太医也说了,这人已经死了五年了。” 邺王:“证据在哪里,本王想听证据。” 周游命小厮扶他起来,踏水来到尸骨近前道:“很简单,方才我们见过了那个人,见着了她身上穿的衣服,但不知邺王会否忽略一点,那便是当时东暖阁中那个坐在床上的人,她穿的那套喜服和她本身貌似是不大合身!” 这线索太过精细,邺王闭上眼静静回忆,半晌后点点头。 “经你这般一说,果真是有些宽大,但又如何确定便是这尸骨的?我们没和她量体裁身过,你如何瞧看的出来?” 周游眼神慵懒:“尺寸,我记得她穿的衣服的尺寸!” 他指指自己半睁眼皮的双眸:“我这双招子看过的东西都会记录下来,绝对错不了的,那身衣服应当是宽腰二尺一寸,仅凭这一点便足矣,这尸骨四肢破损,但髋骨还是完整的,殿下可以测量一下,看看我说的到底对不对!” 邺王闻言已不再惊愕,贺华黎亦是习以为常,从开始到现在,这个青衫道士做出的诸般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皆是有如神助,当下依言行事,只不过二者看向周游的眼神里面,掺杂的东西更多了一些。 盏茶时辰测身过后,结果显示差了分毫。 周游却微微发笑:“这便是了,算上血肉皮肤,便是分毫不差。” 一切有理有据,但邺王还是提出质疑:“宫中选佳丽规格应当统一,有一样的身量也不算奇怪,道长这番言论并不能确凿论断!” 邺王的道理显而易见,偏偏是那道士依旧气定神闲,这让他微微有些闷气。 “规格身量可以统一,但每个人即便是身高相仿,身体轮廓亦是千差万别,特别是昭仪级别的贵人衣着,绝对应当量体裁衣,我看北戎国境内诸般女子皆是体态婀娜,并不以丰腴为美,因此衣着体现身段才是常理。” “当时你我所见,东暖阁中那老女人身上的衣服应当是得宠时穿的,那时的她风华绝代宠爱集身,怎可能衣着不显身量?单凭这一点便能看出她非衣着原主!” 满场听罢皆是拍手称赞,邺王忽然话锋一转:“道长在陵阳待多久了?”周游:“初入陵阳,骑拐子老马周游过市,在鸿楼喝过一碗酒。” 话到一半,周游颇为黯然:“我的老马落在陵阳城里,许久都未曾见过它了。” 第74章不周山道陷危局 话到一半,周游颇为黯然:“我的老马落在陵阳城里,许久都未曾见过它了。” 贺华黎:“此间若是事了,道长证明清白,自然能见到马匹的,不过老身未见过那冒名顶替者,但凭这一番言论还不足以说服老身,况且若是她身居冷宫变得消瘦,亦是完全可行的,因此道长可还有其他细节讲讲?” 周游:“这有何难,二位应当瞧见,那人手指指甲修长,但修葺痕迹明显,若是荒废宫闱,那便决计不可能使着这副手脚做任何事,宫里的娘娘之所以留下指甲,应当是有丫鬟侍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此地荒无一人,谁来侍奉她每日起居让其活的这般端庄?” “即便是原主之前有过指甲,模仿痕迹也过重了些,还有就是这跳井举动过于蹊跷,为何偏偏赶到你来的时候当面跳井,井下又偏偏设了机关死局,这一切太过巧合,应当笃定殿下和凤栖宫原主有过交情会跳井营救,但她应当也是没有算到会来一位道士,井下不可能跳两个人。” 周游说完笑笑,邺王却依旧皱眉:“里面的手段是你师父的手笔,我和你师父无冤无仇,你确定他真的是来杀我的?” 此话说完,周游也笑不出来了,的确,这整件事情属实是诡异莫名。 周游:“若说我师父和行凶者勾结,那要害的便是邺王殿下,若是我师父引我来此地下井,这理由又着实太过荒唐,现在论据不足还是莫要乱想,带我去养心宫和长乐仙宫再走一遭,回到案发现场,事件会更明了几分。” 贺华黎闻言看了邺王一眼,邺王看看门外隐隐露出的禁军枪尖儿,又把视线落到了周游身上。 贺华黎:“道长,咱家不能带你去见先王。” 周游:“为何这般说?” 贺华黎:“因为我和邺王殿下都认为,你越来越有问题!”周游恍然,哈哈大笑:“我还以为是何事,不用二位多说,我自己看我自己都是千古未解之谜!” 贺华黎眼神阴翳:“道长,夸夸自谈可以,道理还是要说清楚的。”周游:“这里太过狼狈,我们出去说,若是二位不满可以把我囚禁,若是二位通融了便直接带我去看养心宫可好?” “道长,你可知你现如今悬疑缠身,犹自不慌不乱,可谓是精神可嘉!”老太监笑的越来越浓郁。 周游笑笑,挥袖示意二位往外走:“不慌是一种底气,不乱是一种境界。” 道士不顾伤势,大袖左右飞舞,长歌呼啸夺门而出,也不管贺华黎和邺王是否答应,也不管门外的禁军侍卫剑光冒寒,就这般潇潇洒洒的走,将皇权富贵给抛诸脑后。 邺王本是戎马秉性,不守规矩不以为然,贺华黎便稍稍拧了眉头,憋着嘴巴满是不悦,周游来到宫道上,望着一轮熊熊燃烧的灼阳烈日,一时间有了一种恍然若失之感:“好久未曾作诗了啊。” 贺华黎:“道长若是清闲了,想写多少首便写多少首。” 周游一边大步流星的走,一边甩头回身看他:“贺公公请我当阶下之囚的心思昭然若揭,大日睽睽啊!” “道长,咱家向来都是秉公办理,你若无罪自然不会为难于你。” 周游闻言大笑,举起手中链条朝天摇晃,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邺王从后方跟上:“道长,你如此年轻,如此见识阅历是从何处来的?” “哪里有什么江湖,哪里又有什么见识,我自幼生长于北域灵山上,初下山便来了北戎国,若说北戎国所见便是江湖见识的话,那这番江湖也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青衫道士似乎又在说胡话,邺王闻言语气凝重了几分:“道长,你既然没下过山,那这北戎国风土秘闻奇人异事,世事洞明谈古论今的本事又是从何处学来的,难不成说灵山上有座大海潮生阁,亦或是有白玉楼那种遍藏天下诸典的存在?” “山上只有破败道庐一个,老道士贱命一条,两位弟子加上一个童子,一只白猫配上一只老马,除此之外只剩道藏三千,其余皆是空无,亦不值一提了。” 周游说完,恍惚间又加了一句:“不对,现在应该还多了一个不佛不道的家伙。” 说完笑笑,昂首阔步。 贺华黎不依不饶:“照你所说,你从未学过山海见闻,也从未在红尘中历练多载,为何会懂得诸般晦涩难懂之理?” 邺王从旁附和:“贺公公此话不假,虽说你学究天人,但若说你不是江湖客,亦是没有人会真心信服的,你到底是有何难言之隐,还是遭逢了事故不记得自己下过了山?” 这话一出口,道士便不走了。 他好似是想到了什么,恍恍惚惚,隐隐约约,似悲似喜,却没有回应一个字。 贺华黎见质疑奏效,当即变本加厉起来。 “你若说没有下过山,如何得知诸般北戎国道理,如何引经据典对宫闱品头论足?你所言所语皆不是一个闭门造车者能拥有的,你说你从未进过江湖,其实你比谁都更懂得江湖的路,你说世上的人诸般心思,试问一个敝帚自珍的人,若是都未曾见过世间诸般玲珑心,又如何对其品头论足!” 周游转身,面色微微发白,这可着实是他少见的模样:“我的记忆中,属实是一直活在山上,从幼时被师父带上山后便未曾下过山的,我没有骗你们。” 贺华黎哂笑,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周游有惊惧的神情,以往都是被他压着走,眼下颇有一番扬眉吐气之感:“周道长,你的伶牙俐齿哪去了?” “我说的是真话,自然无需辩驳,真话就该不穿衣服,赤条条的做它本来的样子。” 青衫道士满脸茫然,他感觉脑子里总是缺了一些什么,这种感觉有些无助,好似是没人要的离家孩子般满溢孤独。 邺王:“道长,不是本王落井下石,你之前说井下乃必死之局,那请问你是如何活命出来的?你虽受了重伤,但井下照你所说已是天罗地网,三道阵法都杀不死你,难不成仅仅是因为福大命大吗!” 贺华黎从旁添油加醋:“你的师父掺杂进北戎国案子,不管是真是假,你都走脱不了干系,况且紫宸国公的驾崩现场出现了你的猫,你觉得出了这么多事端,咱家还会让你去探案下去吗?” 二人咄咄逼人,明明是凤栖宫里的失宠贵人投井案,竟逐步演变成了对周游的单方面审判,周游望着自己手上的枷锁,和面前泱泱禁军与宫中要人,心里面亦是少见的有了丝丝慌乱之意。 毕竟从下山开始,这个道士便失去了自己的所有倚仗,竹匣不知何踪,白猫被带走了,老马留在山下城中,便是那绣花将军,此刻亦是云深不知处。 他抖抖身上破烂的青衫道袍,准备正式一些迎接这个难过的场面,毕竟生活已经如此不成方圆,他不想太过随意的让它烂的透顶,早在山上的时候他便喜欢念经,道经里面的仪式他也都娴熟于心。 毕竟这世道上有很多日子都是苦难叠加的,好比说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他必须更加端庄一些,更加有仪式感一些,才能在如此窘迫的现状之中笑出声来。 “你们是不是在怀疑我隐瞒不报?” 贺华黎冷笑:“咱家只是怀疑,你这个从北域灵山上下来的修道者,整个宗流都对大戎心怀不轨!” 这个罪名就大过天了,邺王亦是神色微顿,不过却未反驳什么,毕竟在眼下的圈子中,他很明白自己该站在什么地方。 即便是他对周游有着再多欣赏,也不可以在立场上有着丝毫含糊,毕竟人才再少也是有的,但皇位可是只有一个,面前的骨头肉再多,不吃到自己嘴巴里,最多也只能是个流涎水的哈巴狗。 周游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一些,眼神少有的多了几许坚定,对于他这般慵懒的人来说,这种眼神向来都是他嘲讽的对象,但现在他开始改观了,因为他忽然间觉得,认真起来做点事情,有时候活的也没那么累。 “二位眼下的意思是,怀疑我不周灵山道心怀不轨了?” 邺王没有否认,贺华黎亦是神情紧绷。 过了许久,周游淡淡一笑:“我明白二位的意思,我和我师父的确是有些古怪,不过灵山道可不是只有我这一脉,别忘了温侯俊还有一位傍身红人,我那位亲爱的师弟可是清清白白的风流政客!” 此话一出,邺王和贺华黎果然神请一滞,他们虽不知周游和周旋有甚瓜葛,但从表面上看,若是周游和葛行间有问题,那么周旋亦是难辞其咎。 周游朗声道:“我师弟是何许人也?西梁穆府二公子的傍身红人、穆家黑铁军大都督、大礼官温侯俊亦要忌惮三分的纵横家!除了比我多几分傻气之外,基本上完美无缺的男人!” 声传四方,无人敢随意品头论足,毕竟温侯俊和西梁,随意挑出一个都太敏感了些。 便在这时,有一员侍卫从远方宫道上快马赶来,赶至近前丢掉马栓,翻身拜首便大声吼叫起来:“禀告贺公公,李顾骅安血溅白玉楼,道士周旋楼上做反诗!” 话音一落,现场所有人的表情,都在瞬间丰富的能开出花来。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五,审案第八日。 沐晨,天上下起了大雪,白玉楼上一片素。 贺华黎带着大家赶到楼下,禁军早已封锁了周边地域,严阵以待,秩序井然。 邺王瞧着欢喜:“果然是我父皇的兵,军容壮盛,展吾大戎威仪!”周游闻言哂笑:“果然是朝廷里的兵,事后站岗,守丧快人一步!” 邺王闻言不喜,却未发作出来,贺华黎笑看二人,乐得见二人这般生分。 遥望雪中楼上,顶盖琉璃已是白雪皑皑,飞檐撬起呈凌天之势,两只缰绳栓系在飞檐棱角上,绳子下方挂着两颗黑紫胀红的死人头,正是骅安和李顾! 二人好似轻薄无物,身上的衣服灌满天风,随着铃铛飘飘荡荡,看似逍遥神仙,实则已是孤魂野鬼。 二人左右各自一方,好似旌旗,甩来甩去,中间凭栏内坐着一位黑袍道士,正手抚焦尾龙弦低吟浅唱,琴声有些萧索,画面有些悲凉。 邺王:“他在做什么?难不成说是为逝者超度?不过奏的是何曲牌?” “这一首谓之黄鹤涯山。”周游闭眼细品,表情享受。 “我不懂曲牌,他谈这个可有讲究?”邺王一脸茫然。 “本来没有,我师弟弹过了,那便是有了,因为我师弟是个讲究的人。” “那道长你比他若何?” 这一直都是邺王好奇的问题,周游回答的却不假思索:“恰似皓月比萤火,又似皇帝比蚩尤。” 如此大话令邺王微微哑然:“道长倒是丝毫不谦虚。”周游:“因为我和我师弟不一样,我是个从不讲究的人。” “还不都是一样,他是杀人犯,你是嫌疑犯。”邺王少见的打趣起他来。 周游笑笑,出言反讥:“殿下只见死人便说他杀人,贺公公只见白猫就说在下行凶,你们二人乃一丘之貉,果然宫里的人都喜欢管中窥豹。” 这就是周游的脾性,昨日里看尽黄花叶落二人把酒言欢,但只要话不投机志向相悖,立刻便言语相向丝毫不予情面,可能真的是修道之人久居深山不通情理,但青年道士就是喜欢活的这般潇洒恣意。 邺王闻言重重冷哼,甩手便往楼上冲,贺华黎面色微黯,却未和周游多说什么,周游慢吞吞的跟上,闲庭信步,毫无焦急。 身后禁军颇不耐烦,执枪催促周游,周游冲他笑笑,还是慢吞吞的走。禁军:“道长还是快些,贺公公不喜他人拖延误事。” “你看到楼上的死人了吗?”周游指给他看,禁军闻言微愣,轻轻点了点头。周游:“既然已知道前路绝望,为何不欣赏沿途喜乐?” 禁军:“我只是宫廷侍卫,不懂道长的大道理,道长还是尽快上山吧!”周游四下看罢,轻轻叹息:“一朵花也没有,白玉楼难不成连寒杏都容不下吗?” 禁军:“白玉楼乃皇室典藏之处,往日里人烟不盛,亦无人照料花种,这个样子至少二十年,因为我到此地当差二十年了。” “没有花,每个刹那都不完美啊。” 言罢,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左看右看,随即嘴角的笑意又浓郁起来。 没人知晓他又想到了什么,他缓缓上楼,遥望高耸入云的白玉楼宇,心中又刮过一些类似的影子,来到楼宇顶层,没有出一滴汗,下方云雾稀薄,已是高悬九天:“贺公公,你之前说这楼宇乃苍山鬼手所修建,他现在身在何处?” 贺华黎正在凭栏处对峙周旋,闻言看了周游一眼,但并未悉心回答他的问话。周游见其不予理睬,也不自觉无趣,四下里瞧瞧看看,既不看周旋,也不看尸体,倒是对这楼里的书山简海来了不小的兴致。 邺王在凭栏处看过李顾二人,和贺华黎对望一眼,双方眼中皆有震悚神色,回身瞧瞧周旋,发现他对二人到来亦是视若无睹,犹自抚琴不止,手指越弹越快,音律如冷冽清泉,从楼上倾泻下去,搅乱的雪雾弥漫。 四方有乌鸦袭来,落在飞檐上声嘶力竭,黑色的瞳孔里满是诡异与贪婪。 贺华黎:“周道长,你确定不过来瞧瞧此二人?”周游闻言惭笑:“抱歉,这白玉楼和我胃口,痴恋了几分,竟是忘了案子。” 青衫道士的神色浑然忘我,来到凭栏处,望着飞檐下的两具尸体又开始发起了呆:“好俊美的雕琢手笔!” “道长,让你过来是看尸体的!”老太监出言呵斥,但周游对此置若罔闻,径自发问道:“苍山鬼手其人现在何处?” “你找他作甚?” “此乃当世少有的出尘大家,其手笔瞧的多了,自然便想瞧瞧是个什么样的人。” 见他揪着不放,贺华黎只得再敷衍两嘴:“他早已隐居多年,道长若信缘分自然便会相见,现如今还是瞧瞧这两号人物和你那位同门师弟吧,不管不周山道如何云云,今朝定要给咱家一个说法。” 贺华黎说完,指指李顾二人,身随大风飘,好似驾鹤游。 周游细细瞧看一番,发现二人已被人挑断脚筋,血水洒在楼下瓦檐上早已干涸,檐上有厚重积雪,血水洇湿在雪上,好似艳丽红梅,只是越看越觉得悲伤:“人是先被勒死,然后挑断的脚筋放血。” 贺华黎:“确定吗?” 周游:“脖颈处还有淤血滞留,况且若是先挑断筋脉,挂坠上去便会洒在路上,但此楼阁中洁净无血,我师弟是重度洁癖的人,若是洒血是决然不会擦的,但若凶手不是我这位师弟,那么倒是有可能的。” “这套开罪说辞着实是拙劣了些,周道长,你往日的机辩哪里去了?” 第75章道士反诗行反事 的确,这言论着实难以服众,周游也没有过多辩解:“我又没想真的救他于水火,为何还要让脑子大动干戈?” 贺华黎闻言抿嘴,周旋闻言亦是停了琴声,最后一根宫弦在空气里微微荡漾,周旋微微皱眉,好似这琴声乱了心神,拈指轻按,余音弥散无形。 “好师兄,你对师弟真的是无微不至!” “好师弟,你对师兄也是倍加关怀!” 二人又对峙起来,贺华黎上前打断了后话:“都是同门同宗,眼下半斤八两,二位还是莫要吵嘴了,那首反诗现在何处,让我瞧瞧再说。” 周旋神色竟出奇的笃定,没有丝毫的慌乱表情,闻言指指某一方向,那里挂着一张古画,上面是青牛荷花,留白处微微泛黄,多了几行崭新的古篆。 贺华黎和邺王瞧看一眼,互相之间都有些捉摸不定,毕竟这对道士着实古怪稀奇,一个神神叨叨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主动自首谈笑风生恣意,不过个中因果他也暂时想不出来,索性先去把那首诗给读了一遍。 另一边,周游看向周旋。 “你又要做些什么?” “师兄你想知道,师弟根本不用说。” “你自首了,外面不下雪了。” “你被抓了,红杏不出墙了。”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都有未尽之言,周游看看李顾,又瞧瞧骅安,他们流在瓦檐上的血已经把白雪沾湿,黏糊糊挂坠在瓦片上好似膏药,大风灌满了楼阁,依旧是难以撼动分毫。 总之这个早上,风不皱,霜雪轻轻绕红楼。 贺华黎看着墙上的青牛古画,上面那首反诗字迹古着,写的工整清丽,和周旋其人一般孤鹜卓然。 至于那诗,是这般模样: 世人皆夸好少年,鲜衣怒马上神坛。 临宸把风咬媚骨,食不知味酒知鲜。 旧历浮沉前朝事,心酸满纸荒唐言。 他乡云歌染旧梦,望断归路鬓霜寒。 金銮殿里声声慢,长乐宫中日日欢。 龙涎池中点绛唇,映面新妆换经颜。 高朋满座宴宾客,斗转星移落花残。 负情薄幸紫宸君,苦心孤诣忘昔倌。 贺华黎看罢,面色阴沉似水,转身看着周旋,指着古画指间微颤:“周旋道长,你可知道你写的是何物?你是否考虑清楚,你写这个物事会遭逢多大的牵连?” 周旋冷笑:“自然心中清楚,公公明知故问!” 贺华黎眼神游移,毕竟周旋和统御十九列国的西梁关系匪浅,他此番的确是写了反诗,但眼下龙凤皆陨,朝廷纲常礼教崩坏,若说他亵渎了先王,属实是确有其事,若说这事情不予追究,倒也无甚大碍! 因此,这翻覆股掌之间如何权衡,贺华黎必须好好想想,谨言慎行。 他沉吟良久还是觉得左右为难,老眼转了三旬,随即抿嘴一笑:“周旋道长,你自己说吧,老身想听听你的意思。” 如此一来,将自身又撇的干干净净,和他的裤裆一般毫无纰漏可言,周旋也知道贺华黎心中盘算,当即昂首道:“我已铸成大错,理应收监地牢,择日斩首示众才好!”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周旋却笑的分外盎然,贺华黎闻言不解深意,一时间这位黑袍道士也好似神秘莫测起来。 只不过周旋看向周游时,笑容又化为一抹清风,任何高深莫测都无从遁形了。周游:“师弟,地牢里的日子,你可能住不习惯。” 周旋:“不劳师兄挂心,师弟我决议赴死,今朝任你是大罗金仙,亦是拦我不住的!”周游:“那随你的便吧,我早就懒得管你了。” 周旋浅笑,站起身来,将焦尾龙弦递给周游道:“这把琴,师兄还想要吗?”周游瞧看一眼,浅笑摇头:“已经蒙尘,不再值得留恋。” “师兄,这可是焦尾龙弦琴!”周旋微微恼怒。 “那又如何,我觉得它还没有我的桃花剑漂亮。” 周旋闻言不再多话,将琴装入匣子,冲着贺华黎抬起双手:“贺公公,请秉公执法,囚我于地牢!” 贺华黎和邺王皆被其搞糊涂了,周旋越是这般说道,他们越是无法揣测其心思。贺华黎:“咱家且问你,这骅安李顾二人究竟是因何而死,为何二人会死在白玉楼上,为何你又恰巧在此楼中?” 周旋微微耸肩:“人若说不是我杀的,但在场属实只有我这一人,我若说我亦不知他们被谁所害,你们姑且也不会信我的话,按照李顾所言,无论当时养心宫里那些人是如何死的,当日都有一个人在当场使了暗器,而且最终来到了白玉楼,因此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看一看的。” 邺王:“发现凶人了吗?” 周旋:“若是发现的话,我也不会活着,来时已是人去楼空,只有这两具干尸一般的人物。” 邺王:“道长你不会武功,但却天生机敏,不会无端端做些没有把握的事情,若是你真不确凿此地会否有凶人坐镇,本王不信你真的会贸然只身登临此楼!” 周旋闻言大笑,指指墙上反诗道:“在下早已有言在先,此番便是奔着入狱赴死而来的!”贺华黎眉间紧锁:“老身属实是不解惑,为何你偏要这般作弄?” 邺王亦是不解:“道长难不成说故意替凶人顶罪,不过情理上亦说不通顺,那凶人事了抚身去,片叶不沾身,根本无须记挂后事,更别说找人替其开罪了。” “殿下无须替我操心,反倒是殿下乃被软禁之身,为何还会来到此地?” 周旋这话是说给贺华黎听的,贺华黎老脸蒙羞,不过也未过多解释,倒是邺王血气方刚,容不得半点他人戏谑,被周旋这么一说,立时气势凛然起来。 “我自会回府,不过多干预案情,不过话说回来,宫里发生的案子也是我的家事,你在这里和我论长短,殊不知本王根本都不愿与你话亲疏!” 贺华黎亦是从旁作梗:“周旋道长,您还是想清楚了,毕竟温大人那边现如今还算是平安无事,您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笑到最后的还真不一定是谁!” 此话出口,在场的关系愈发微妙起来。 周游闻言浑不在意,拉了把椅子坐在古画前,望着青牛荷花静静发呆。 “不劳烦二位挂心,我虽替温大人出头做事,但也未尝是其马前大卒,没必要时时刻刻为其卑躬屈膝,再者说即便现今我入狱服刑,亦是没有承认这人便是我杀的,毕竟贺公公心知肚明,北戎国最讲礼法,温大人又是执掌一国礼法之大礼官,因此没有证据确凿,我还算是清白之身,即便是入了地牢,也不影响温大人的声誉名望。” 乍一提到礼法二字,相对于眼下礼法崩坏的现状,未尝不是一番明晃晃的嘲讽。 贺华黎弄权本就不合礼法,当即便岔开话题:“如此说来,阁下是铁了心要去那阴沟里走上一遭了,如此说来那便依道长意思,暂且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说罢,他又将话锋转向周游:“道长,方才我和邺王怀疑于你,皆是头头是道,并未空穴来风,因此这案子你也不能查下去了。咱家暂且将你收容在邺王府内,毕竟你也有类似前科,交给邺王处置,最是再好不过!” 贺华黎说的,正是当初周游睡了王妃导致满城红杏出墙一事,周游闻言亦是头大如斗,邺王闻之面色亦不自然,周旋倒是幸灾乐祸作壁上观,很明显贺华黎这是在故意激将,不过此番过后,原本派上山来的三位,便全部都无法查案了。 贺华黎:“今后的案子,由老身暂且主导,诸位宽限些时日,若是老身没有法子,再请诸位出山不迟!” 话音方落,楼下传来禁军弓弩声,这是贺华黎在用军威示诫众人,两位道士倒是浑不在意,但邺王本乃军权重臣,眼下被软禁屈从,心中是极度不情愿的,不过至于个中因果,他却只字未提,而周游倒是突然对其产生了不小的好奇心。 “殿下,回程路远,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白玉楼上没有发生太多事情,骅安和李顾被取下来入土安葬,楼前安排了更多的兵,陵阳宫廷里又多出了一方禁地。 周游和邺王静静坐在白马上打道回府,正如贺华黎所言那般,他们现在都不自由。 周游:“人已经死了,凶手已经走了,还派军队警戒,有些画蛇添足。”邺王:“贺华黎是大内总管,只管排场体面,不管先来后到。” “做行政的都是这般模样?”周游哂笑。 邺王点头:“没有什么实责的闲碎差事,总是想在闲碎中找出一些不凡出来。” “手握三千恒河水,偏要划界做重楼。” 道士张口便是诗。 邺王赞许点头,周游又提起文般若,邺王言其为一介武夫,早已弃之如履。周游早已料到,这也符合枭雄所为。 邺王:“你可知贺华黎举国通缉你,为何现今反倒是不治你的罪?因为把你交到本王手中,生杀予夺皆随本王心意,额蚌相争他反倒乐得清闲,谁都不得罪尽享安贫乐道,这是娴熟的政治家应有的作法。” “如此说来,他发那道旨意又是在做做排场了。”周游于马上浅笑,邺王点头,勒紧马栓:“正因如此,我和道长之间更因该相亲相爱了!” “本以为殿下榆木脑袋,未成想也没有朽坏到家!”周游倒是没有表露半分立场,这种空口点评最为保守,进退有序,听听邺王下文为上。 “朝廷已经乱了,礼法不生于乱世,哪里有那般多的讲究!掌军者得天下,本王如今军权旁落,不然岂容一个阉人猖獗如斯!” 周游看他一眼,并未开口把这话接下去,毕竟他现今代表太子凉,索问邺王军权属实不太恰当。邺王见他不答话,也懂道士在避讳,当即话锋一转:“方才下楼时,道长想和本王说什么?” “我们得找到那个女人。”周游神色郑重,慵懒神色都比往日弱了几分。 “凤栖宫里那个跑掉的女人?” 青衫道士摇头:“她只是棋子,我说的是你的大娘,凤栖宫里的原主!虽说身死井中,但要破此案,必须要搞清楚这个女人!” 邺王:“为何这般说,就因为她在我父皇案发后接连出现?”周游摇摇头:“却不是的,不过在说之前我要先问殿下一事。” 他直面邺王,盯紧他锐利的眸子:“凤栖宫是你带在下去的,去了便出了事端,出事后贺华黎便来到了此地,你们两位都在这一天来到这处冷宫,那冒名顶替者又在这一天演了一出好戏,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邺王了然,不过他心思不如周游,想了半晌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再张口时语调已经踟躇起来:“本王从不做落井下石之事,本王纵横厚土中国也有八载,马上争先锋,马下论行赏,皆是光明磊落,头顶大日青天可鉴。” 他顿了一下,好似是在想接下来的措词。 “那大娘属实是宫里少有的老人,自本王幼时便隐秘古怪,本王带你去寻她亦是无心之举,至于会否被有心者从中作梗,本王亦是不知的,这话道长信便信了,若是不信本王也不说道,毕竟行军之人,最恼絮叨不休!” 周游闻言朗笑:“我看人从不生疑,邺王这般说,我便这般信,若是瞻前顾后,便会徒生心魔,那我便说回案子,若是仅仅看紫宸国公一案我还不会如此断定,但若加上百里太后的案子,那么这个女人和此二人便完全脱不开干系了!” 邺王闻言大惊:“愿闻其详!” 周游:“凶手在作案时,手法可能不一,目的可能有别,时间或许错落,因此宫里接连发生两场大案,若说没有联系恐怕难以服众,但若说有所联系又无人能说的清楚。紫宸国公的案发现场我还没有细查,因此究竟两桩案子是否有关联,我之前还不能确凿。” 邺王:“那现如今?” 周游:“现如今倒是有了些眉目,按常理说皇后和皇帝接连仙逝,可谓是前无古人,若说分毫没有干系那也难以服众,若说有甚关系,那必然就是后宫出了问题,百里太后即便母仪天下,也不至于左右朝野风云,但若紫宸国公是位心系后宫的痴情种,那这条线便能说得通了!” 邺王:“怎么说?” 周游举起三根手指:“紫宸国公、百里太后、贺华黎,此案中较为关键的三个人,前两者接连遇害,后者为其伸张鸣冤,且先不论其是否惺惺作态,一个宦官能够获得禁军兵权,压制殿下你的虎贲大军,在西梁虎视眈眈的情况下软禁温侯俊而不招致其反驳,不得不说绝对是蓄谋已久,” “而贺华黎却又不借权上位,反倒是冠冕堂皇的主持洗冤大局,不管是否是逢场作戏,最起码其尽忠之心,表面上看已是做得足够。” “至于他真正有何企图,现在又没有昭然若揭,青史里记载的也只能是他的好,眼下只看到他故意引出我们三方探查此案,结果如殿下所见,查案之人皆受其所制,发展下去亦是有利于他。” 邺王:“你的意思是贺华黎逢场作戏,但我父皇已死,他向谁去表露衷心?他软禁我等三方,皆无一方讨好,也不显露攀附之意,这普天之下又有谁值得他攀附的哪?若是他想逼宫进步,却又按照礼法剥丝抽茧的查案,看起来貌似也不太像,经道长这般一说,这老太监究竟想要干什么,本王还真的不清楚了!” “既然心有迷惑,那便束之高阁,暂且不去说他便是!”周游倒是随时随地看得开,不过邺王还是耿耿于怀:“即便不说他,那方才所言周旋道长是自投罗网,如何算是贺华黎所致?” “殿下你可曾亲眼看到周旋杀人?”周游问他。 邺王:“那倒没有。” 周游:“这便是了,若说我这位师弟,向来声名大过胸襟,从幼时便是这般德行,即便是他受人栽赃陷害,也不会当众说出扫了自家颜面,他说他故意为之,谁又知道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他去白玉楼肯定是为了查案,但遇到了李顾二人尸身又来不及下楼,索性提了反诗故作高深,保住颜面的同时又可躲避贺华黎的耳目,依我看要不了多久他便会从地牢里出来,到时候殿下见着了也莫要稀奇,我们不周山上的人,做事情就是一直这般不周到。” 邺王闻言踟躇:“你这般推论本王亦想过,你和你师弟本王皆看不透。”周游看向邺王的眼睛:“不说红尘大世,单单就说这深宫之中,又有谁真的能了解谁哪?” 二人似乎都有所悟,并肩打马走了半晌。 气氛有些深沉,宫角外有乌鸦在叫,天上的灼阳被雪压了几分势头,苍穹和皇城快要吻合,把夹在中间的人困的颇为忧心。 又走了盏茶时间,邺王府已遥遥在望,二人下马行路,白马交给了侍卫。 第76章前也犹疑史书寒 邺王总算是又开了口:“即便按道长所说,贺华黎有些问题,但赌上我父皇母后的性命,未免也有些太过夸大,毕竟人命关天,再大的事情或真相都不应该以此为代价,因此道长的想法,有些地方说不通。” 周游笑笑:“我当然知道说不通,因此若非紫宸国公故意安排的政治后手,那么之前所说的后宫纠葛便有很大可能性,最近我观察到了一些细节,发现种种线索背后,能让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凤栖宫里的女人!” “我们连她是谁都不知道,道长为何这般说?”邺王还是难以接受。 周游:“所以我说了很多次,从殿下你的身上,我已看到了她的故事!” 邺王:“道长是我弟弟的人,属实愿意跟本王说道个中因果?”周游抖手笑笑:“我入宫为的是绣花将军,不是什么太子凉,况且我必须要告诉殿下,因为只有我这么跟你说,你才会舍得冒大不韪助我走下去!” 邺王闻言,微微昂首,虎躯比周游高了一头,好似遮天蔽日,把周游盖到了自己影子中。周游抬头看着他,他说:“那要看看,道长又有什么惊鸿之言了!” 二人回到邺王府内,已是审案第八日晌午。 府内虽说白雪压枝,但灼阳正烈,寒气退散,颇有春寒料峭之感。 有丫鬟备好饭食,邺王请周游饮宴,周游指指酒壶,其它的尽皆婉拒了。 “喝酒就好好喝酒,吃饭就好好吃饭,喝酒吃饭,酒入五脏庙,还要先走五谷道场,原本有十分滋味,也剩下不到三成了。” 邺王闻言笑笑,命人撤掉饭食,换上几坛刚启封的窑烧酒。 二人所在方位乃是府内的清茗小筑,淡雅考究,镂刻精细,蕴藏山水功夫,放眼望去皆是园林遮掩。 周游背后是一轮满月窗,外面天高云淡,落进来几缕寒杏红枝,从窗里眺望可见小桥流水,一位端庄美人站在桥上,披着孔雀大氅,正眼神瞩目的朝小筑里瞧看。 邺王为周游引荐:“那便是贱内正室,道长你们在床上见过的。” 此话说完,周游霎时脸若飞鸿,他不敢多看那女子,背过身子少有的窘态毕现。邺王不以为意吟吟浅笑,见周游这般,反倒是更添了几分兴致。 “本王不是故意刁难道长,即便是道长真做出出格的事端,本王亦是不会把道长怎样,毕竟只是一个女人,本王还真的从未放在眼里,上次便和道长说道过,道长且无需挂心,待会让贱内为道长舞上一曲聊以助兴,不然光喝美酒不看美人,总觉得有所或缺。” 周游笑笑:“那是你们帝王将相的喜好,我还是觉得酒和美人最好分开享受才是。” 邺王:“道长乃修道之人,今朝就不过多品论红尘了,道长三番五次和本王说的话,本王皆记在心上,眼下在本王府内,道长可以袒露真言了!” 周游点头:“的确,有些话是该到明说的时候了,我要说的便是紫宸国公,我从未见过紫宸国公,也从未了解过这位帝王的生平纪要,但我能看出一点,紫宸国公年轻的时候应当是个专情种!” “此话何意?我父皇年轻时我还未生,对他的情史了解着实不深” 邺王举杯饮酒,周游和其对酌:“殿下不知道,但可以推断,敢问紫宸国公驾崩之时,高寿几何?” “这倒是确凿的,耄耋之年!” “说具体些,杖朝还是鲐背,殿下最好说得清楚些,因为这很重要!” “杖朝有三,错不了的!” 周游:“那好,我现在需要一些资料,希望殿下帮我弄到。分别是紫宸国公迎娶第一位妃子伊始,到后宫三千佳丽,再到百里太后上位,各自准确的时间!” “你问这些做甚?”邺王有些不解。 “查案所需,殿下只需找到,其它的待我解释过后,殿下自然明了。” 邺王:“若说我父皇迎娶的第一门亲事,应当还未登基,都已经是前朝的事了,估计也只有贺华黎能够知晓一二。” “莫要听信他人,殿下还请命史官查看史料记载。” 周游语调坚定,邺王点点头从了他:“你是否已经断定,我父皇的死定是和那前朝有关?” 周游闭嘴不言,邺王见他不答,喝酒沉吟良久,随即叫了小厮赐予令牌,打马往御史府去了,不多时小厮归来,背了几大本竹简,上面灰尘满溢,早已是搁置多年。 “里面记载的都不是什么隐秘的事,多年来也没人翻看过,早已弃之敝履。”周游对此话不以为意,将竹简拿起轻轻吹拂,神色郑重毫无玩笑。 展卷,年份纪要,履历搜索,邺王从旁指引,不多时便将有用的信息誊录了出来。 邺王:“这里,蒙始四十六年,永安王及冠,同年迎娶正室杨氏,说的应该便是我父皇第一桩亲事。” 周游:“紫宸国公在未登基前,被称为永安王?” 邺王点头:“还有此处,到蒙始五十四年,永安王又迎娶了三位妾室,育有一子三女,但子嗣已不知去向!” 周游打住邺王:“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早些年听先人说起过,但也都只是道听途说,毕竟过于久远。”周游点头,示意邺王继续说下去。 “蒙始自此止歇,紫宸国公登基,改年号为成钧,并于成钧元年立简氏为后,从成钧元年一直到第十六年,朝局动荡不安,反动势力庞大,紫宸国公厉兵秣马四下征伐,直到第十六年才再次迎娶了一位贵人,号为凰棠氏!” 周游闻言,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地方,不过他神色不改,邺王亦是无从查证! “从成钧十六年开始,朝局稳定,紫宸国公整顿吏治,举朝上下政治清明,迎来中兴盛世,紫宸国公一改武举治国,仿照桡唐国开科举制,一时间文风鼎盛,创历代先河!”周游点头:“这一年,凤栖宫伊始修建,于当日风光无两!” 邺王被他这么一说,亦是联想起来:“道长的意思是,我那位大娘便是凰棠氏?”周游摆摆手没有表态:“殿下,先看完史料再说!” 邺王似乎有些紧张,继续往下解释道:“史料中没有关于凰棠氏的更多记载,准确说来,这历史应当是被人改过,亦或是根本就残缺不全!” 周游:“故意抹除了一段东西,完全可以理解,殿下可以瞧瞧,鸿灵元年那一年,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邺王查证半晌,颇为失望的说道:“无甚大事,除了立百里为后外,其余皆是琐事。”周游浅笑:“又被抹去了!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后宫佳丽三千,偏偏紫宸国公只有两位皇子?” 邺王闻言踟躇:“我父皇的心意,哪里是我能揣测得了的?”周游:“那敢问殿下,您和太子凉的生辰日,大体在什么年头?” “我和皇弟皆是成钧三十年后,我是三十二年,皇弟是三十四年。”周游拈指计算,口中念念有词:“紫宸国公何时生辰,何时登基?” “这倒是烂熟于心,父皇于蒙始三十年生辰,于蒙始五十四年登基。”周游:“如此说来,紫宸国公于二十四岁登基,生育殿下时是五十六岁,生育太子凉已是五十八岁!” “错不了的,我和皇弟自幼便没瞧见过父皇年轻模样,但说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处?” 周游瞧看邺王眉眼:“殿下,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何一位威风八面的永安王,生下的子嗣全都销声匿迹?为何坐拥后宫三千佳丽的帝王,会在大好年华里不育皇子,反而是在自己知天命的五十岁,方才堪堪有了二位皇子!” 邺王眉梢微挑,剑眉虎目皆惊:“经道长这般一说,属实是有些诡异!” 青衫道士已经有所推测,因而没有半分惊喜神情:“殿下,除了你和太子凉,可还有姐妹?” “据本王所知没有,我和皇弟是父皇仅存的子嗣,皇城里没有公主这事也算是人尽皆知,我父皇偏偏还喜好公主,因此从王公大臣的子嗣中挑选优秀的女子,敕封郡主,召入宫廷,享有公主礼遇,道长之前所见的灵瑜郡主便是将门之女。” 周游乍闻灵瑜身世,微微浅笑点头:“如此一来便好,自我初见你等便有了此般想法,永安王并不是不能生育,他本有子嗣在先,但子嗣却莫名于史书中留白,后来他当上了皇帝,却在成钧三十年后才有了皇子,殿下方才也说了没有女子出生,这又说明什么?” 邺王虎目圆睁:“说明我父皇在成钧元年伊始,将近三十年间便没有子嗣产生!” “所以说,这三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就是我们要找寻的问题了!”周游步步引导邺王,邺王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会不会发生了某些事情,导致那三十年间后宫嫔妃皆不能生育?” 周游闻言哂笑:“殿下何来此般推论?” 邺王:“百里太后迎娶进宫后便传出了无法生育的说法,当然那时候父皇已经老迈,而结果道长也已知晓,百里太后怀了野种,把持朝政执意生产,最终闹出了一桩荒唐事,最终搭上了性命不说,还玷污了自家的祖业名声,现如今孩子和生父皆无下落,百里的尸首也不翼而飞,属实是越来越难查办了。” 周游:“百里太后入宫是鸿灵元年的事,距今也不过是十三年整,和我所言的史料中空白的三十年并无甚关系,当然若说有关系,应当是鸿灵元年的历史也被抹除了一大部分,皆是空无,自然便有关联了。” “那道长有什么想法?” 周游:“就像我方才所说,紫宸国公可以生育,但他在近三十年中并没有生育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们要做的便是找到这个因果,方才据史书所言,成钧元年时紫宸国公登基,朝局动荡一直到第十六年,这期间发生的事端,殿下可曾知晓?” “听长辈们说起过,貌似是和东瀛岛国有关,不过瀚海究竟发生何事我就不知晓了,听说当年我父皇御驾亲征,带着二十万魁门军出东关,战争一打就是八年,朝堂里人心动荡党派林立,父皇归来后以雷霆手段整顿朝纲,扫平党羽恢复江山社稷,终日睡在金銮殿上不曾回寝宫,没有时间临幸后宫也是情有可原的。” “殿下方才说的可是魁门军?魁门不是不亲近朝堂吗?”周游看似随意的问出这话,邺王倒是没有避讳:“那是现在的魁门,当年的魁门和北戎国关系匪浅,不过具体本王就不了解了。” 他咧嘴笑笑,满口的虎牙熠熠生辉,森然中蕴透冷光,看的道士有些发冷。 “如此说来,即便是除去这十六年,那朝局稳定之后,到成钧三十年之前还有十四年,这十四年间又发生了何事?” 邺王缄默,想了半晌亦是毫无头绪:“的确,十四年间后宫不缺佳丽,我父皇不缺时间,朝局稳定兴盛,实在想不出会有何般原因。” 周游笑笑:“殿下,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一个皇帝会变的完全不像是他自己?紫宸国公如你所言是个崇尚武举之人,但偏偏要大兴科举,以往武力治国,改为以文治国,以往是动荡不堪,十六年以后便有了中兴盛世,全部都是发生在成钧十六年这一年当中,是不是有些巧合了?” 一句话好似醍醐灌顶点醒了邺王:“道长说的不错,成钧十六年的确是重中之重!” “殿下别忘了,方才我们翻看史料,成钧十六年的紫宸国公迎娶了一位新的贵人,而且也是当年里唯一迎娶入宫的后宫新丁!” 邺王举杯饮酒,闻言杯盏爆碎成渣,虎躯一震分外惊愕:“你说的是凰棠氏!” “不错!不过要注意的是,凰棠氏并非直接敕封贵人,而是从一名小小的司帐做起,一步步成为了凰贵人,再把所有细节全部串联起来不难发现一个道理,凰棠氏成为贵人之后,紫宸国公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整改,想到这里殿下能看出什么?” 邺王额间微见冷汗:“紫宸国公宠幸凰棠氏,宠幸到凰棠氏能左右大戎朝局?” “不错!殿下继续想,史料上可曾记载凰棠氏后续的事情?”邺王闻言又惊,慌张将竹简又排查一遍,随即颤声道:“道长果真神机妙算,这史书上关于凰棠氏的后续事端尽皆缺失,但其它贵人昭仪却详尽可考!” 周游笑笑:“这便是了,凰棠氏若是没有问题,史书上不会如此挑剔,凤栖宫便是在成钧十六年建成的,如此辉煌巍峨的寝宫,足以看出当年紫宸国公对凰棠氏的痴爱,而凤栖宫如我等所见变成了冷宫,也已经说明凰棠氏的悲惨命运,前门处踏马石的磨损程度昭示了它曾经的繁华,但越是繁华的东西,就越经不起世态炎凉。” 邺王:“如此说来,一切便都说的通顺,凰棠氏为大戎带来繁盛,自然风华绝代声名远扬,我父皇倍加厚爱奖励寝宫,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了如今这般田地,百里太后是在凰棠氏之后入宫的妃子,她的死又和凰棠氏有何牵连,我父皇的死又和其有何干系?” 邺王面色愁苦,的确这场龙凤大案,牵扯进来的恩怨纠葛越来越多,他渐渐开始看不清楚,究竟这场互相亏欠的前世今朝,还要多久才能尘埃落定。 周游站起身来,走到窗口向外瞧看,王妃已经不在对面,这让他稍稍心安了些。 他转过身来:“殿下,其实整件事情远远只是开始,不过要把它想的明白通透,也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邺王:“道长有话直说!” 周游:“很简单,宠爱会带来嗔念,芳华会带来嫉妒,她能在盛世里代表大戎,也能在衰世里被大戎遗弃,错就错在紫宸国公爱上了她,错就错在她也爱上了大戎的皇帝,但是北戎国这个国家,本来就容不下她这个逆流而上的庶女啊!” 邺王:“本王听不懂,但听道长所言,凰棠氏似乎于大戎很重,但她仅仅只是个贵人啊!”周游被他这话给说笑了:“问题,不就是出在她是个贵人吗!” 邺王:“贵人?” 周游:“不错,就是贵人,据史书记载,凰棠氏在宫廷中被敕封为贵人,之前我已论证过,从凤栖宫的风水相位上考究,等级绝不会超过昭仪,也就是从二品,一位从二品都不及的贵人,却住在正一品贵妃享用的规格宫殿里,足以看出紫宸国公对其宠爱程度。” “偏爱罢了,父皇喜欢的往往不是皇后,偏爱一位妃子这种事古来帝王皆有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邺王并不以为意。 周游:“紫宸国公的确是爱凰棠氏,种种迹象已经表露无疑,这点无需争辩,但是他爱的程度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亘古帝王未有之先河!” 第77章三千宠爱于一身 “此话怎讲?”邺王还是未曾领受其意。 “怎讲?你见过一位皇帝爱上一位贵人,为她生为她死,为她在满城种满寒杏花,甚至为了她而放弃后宫三千佳丽,心甘情愿和一位女子厮守多年,为了她而一改武举治国大兴科举?” 这番推论有理有据,邺王听罢亦是若有所思:“若都是真的,当然没见过,但你又如何断定这一切都和凰棠氏有关?” 周游神色坚定,但还是半睁眼皮看着他。 “我问你,凰棠氏被敕封为贵人,是在什么时节?” “寒时。”邺王打开史料查了半晌方道。 “那寒杏树又是在何时开绽?”道士又问。 “寒时!”邺王虎目圆睁。 “敢问邺王殿下,我斗胆一猜,这陵阳城里只栽种了寒杏这一种花树,可是这般?” “的确不假!寒杏花是国花,向来都是如此的,不过谁定的规矩,什么时候定下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推理至此,已经由不得邺王不信了,处处缜密得当,他有些无话可说。 周游:“往前翻史料便知,永安王时期的正室杨氏喜好梅,皇后简氏喜好月桂,每位娘娘的批注里皆会写明其嗜好,但偏偏唯独这位凰棠氏却只字未提。” 青衫道士将邺王手中史料接过来翻看:“我看过其她贵人的批注,皆是有的,唯独缺了她,和她后面的史料一样都是空的,虽说这些推测不足以证明,史书中也并未写明,但是有三件事情,并列观之,让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哪三件?”邺王面目深沉,呼吸也愈发凝重。 “第一件,武举兴国和科举治国,二者之间的差异殿下可曾看的清楚?” 邺王:“这有何难,武举人乃分批取士,列将封侯,扩土开疆,每三年取士一次,每次选出三百名武者,皆封百夫长,发配到全国诸县,听命于上层武侯,文举乃举国通考,分科取士,金榜题名,乡试选乡元,会试选解元,殿试点状元,状元加官进爵通告天下!” “很好,发现什么端倪了?” “端倪?” 周游:“在北戎国,武举取士终选三百人,并无一人独大,但文试却选取状元,荣膺天下!” 邺王对此说法不敢苟同:“战场征伐当然需要将士,数量为先本就是应有之义,再者说若分高下也不是在擂台校场,而是应当立身于战场前线,因此这般选法,自然和科举不可相提并论!” 这理由显然并没有说服邺王,道士也不急不恼,继续往下陈述: “好,那我们先不说它,再说第二件事,方才我们探究的那三十年里,往前数有杨氏有简皇后,往后数有百里太后和三千佳丽,偏偏在这三十年之中,史书仅仅只提到了凤毛麟角的凰棠氏一人,殿下又有何感想?” 邺王闻言微微踟躇:“感觉有些蹊跷,但也未完全明了通透!” “既然如此,那便接着说第三件事,这陵阳皇城中明明应该百花齐放,历代妃子都有自己心仪之花,若是帝王喜好妃子,往往都会搏其倾城一笑,若是评定国花,往往也应当有些红颜渊源,史料里没有任何一位妃子喜欢寒杏,偏偏于寒时入宫的凰棠氏未写只言片语,因此综合起来,不难推断!” 邺王全部听完,举起杯中酒一饮而尽,额头见汗,似乎有所挣扎。 周游也不再问他,直接朗声道:“三件事情看起来毫无关联,但放在一起便能看出些门道:凰棠氏应当是喜欢受紫宸国公独宠的人,她不喜欢别人和她共享君王,因此处处皆是追求唯一之道!” 他举起手指,依次于空气中孔雀开屏: “她废武举兴科举,是不喜群贤毕至,而喜状元凌驾天下!” “她让紫宸国公修改国花,弃了百花齐放,独宠她一枝独秀!” “她让紫宸国公为其如痴如醉,在她得宠之时罢黜三千佳丽,独宠她绝代芳华,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紫宸国公不再临幸他人,不再生下子嗣,不再有后宫入史,古往今来能做到此般田地的奇女子,除了凰棠氏又有几何!” 周游诗意大发,豪迈狷狂,长歌而行,在屋子里脚踏七星北斗,好似酩酊醉鬼,瞧的邺王虎目圆睁。 不过,邺王更多是被其言语所震慑,良久方才吐气出声:“道长所言精妙,但在下还有疑惑,按道长此般推论,那凰棠氏总该有子嗣吧?” “当然会有,不过照凰棠氏这般凄凉晚景来看,她的子嗣应当已不在宫廷之内了。” 周游说完似有所想,沉吟半晌后微微抿嘴,并未解释什么。 邺王:“即便是道长所言非虚,那凰棠氏和后来的百里太后又有甚关联?和这件案子又有何关联?” “当然会有,不过这就不是成钧十六年后的事了,而是鸿灵元年左右,也就是说百里太后受封左右,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端!” “你现今可有想法?”邺王盯着道士的眉毛。 “应当和礼法有关!我现在愈发感觉到,紫宸国公其实是个极为矛盾的人,矛盾在一个卑微的庶女不甘平庸,偏偏要与天斗惹得引火烧身,矛盾在一个古板刻薄的武侯帝王为了红颜,无礼无道却又败给了这世道!” 周游说罢,饮掉一口温酒,微微叹息,似为话中人惆怅。 “红尘大世里,可怜人真多。” 邺王:“我们说的是凰棠氏,哪里来的庶女可言?” 周游哂笑:“凰棠氏其人,最早入宫时不就是位卑贱庶女吗?” 邺王闻言,打开竹简逐字翻看,不过翻来覆去亦是眉间紧锁:“道长,你这话说的不对,史书中说凰棠氏起于司帐,因此你这说法,无理无据,无凭无证!” 周游:“殿下,我也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史书若是真相的话,那么这世间又少了半世繁华。” 对这个话题,道士的观念无比坚定:“司帐只是差使的称谓,史书中关于凰棠氏出身只字未提,但凡是有些名望的后宫佳丽,都会写明渊源来处,后宫里唯有宫女太监不曾写明出身,所以说凰棠氏以卑贱宫女身份入宫,没有资格被写明出身!” “不对,凰棠氏若是被紫宸国公宠爱,怎可能不为其追溯渊源?” 邺王还是难以信服。 “这很正常,毕竟每个人都不一样,恰恰有些人的过往,就是不能摸不能碰的。” 周游举杯饮酒,喝完把杯子倒悬指间,冲邺王斜眼笑笑:“因为一碰,就会痛。” 邺王命小厮提了海碗,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抹抹嘴巴瓮声瓮气:“道长的意思是,凰棠氏故意不愿提及自己的出身?” 周游望向窗外,嘴角喃喃有诗,半晌转过身来眼角竟已含泪,邺王懂他的心思,连日来这道士都是疯疯癫癫,眼下的道士周游,已经浑然忘我的进入了凰棠氏的境界。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女子,把整个北戎国都握在手里的女人,又怎能容忍自己的来处仅是掌心一颗堕落卑贱的沙子!我知道殿下你要证据,你想想这凰棠氏自己本身,不就是个最好的证据吗?” “何意?” “我问殿下,紫宸国公痴爱凰棠氏,轰轰烈烈,是还是不是?那我问殿下,一个如此受宠的女人,住着正一品的宫殿,为何终其一生都只是个贵人?” “可能是史料未曾写出,或许不是这样的。”邺王依旧嘴硬。 “殿下莫要妄想,凭紫宸国公这般宠爱,凰棠氏若是能够扶摇直上,现今坐在养心宫里的人便不会是什么百里氏!” 这话无言反驳,的确,以皇帝对凰棠的恩宠程度,没有理由不把凤宫魁首交给她。 道士又开口:“究其因果只有一个解释的方法,那便是凰棠氏出身卑微,而大戎又是个极重礼法的专制国度,没有大家闺秀出身的凰棠氏,是不可能成为凤宫要员的,她能成为从二品已然是皇帝开恩破例为之了,再想往上难如登天!” “说到礼法纲常,确实是实属无奈。” 邺王闻言缄默,毕竟规矩是自家定的,他虽也受其制,但心胸实属不快。 周游:“大礼官为何能够权倾朝野,除了有西梁的关系,更多的便是以重礼监国,朝中许多老臣思想禁锢腐朽,视大礼官更重皇帝,想毕殿下应该比我心知肚明!” 这话很明显刺到了邺王心里,他的眼神阴翳似水,他和温侯俊本就是割据关系,自然不会对其有什么良好印象。 周游继续道:“因此,一介庶女想要麻雀变凤凰,自然是温侯俊无法容忍的,按照我的猜测,凰棠之所以无法晋升,和温侯俊的从中作梗是完全离不开的。” “竟然还牵扯温侯俊,我有个疑问暂且不说,你继续说下去。”邺王抬手示意。 “凰棠氏其实已经做了许多当今北戎国人不敢做的事情,她建议科举也好,满城寒杏也罢,罢黜后宫也好,独享凤栖宫也罢,在温侯俊眼中皆是妖人所为,说的话皆是妖言惑众,因此最后落得的下场,也必然就是斩妖除魔!” 邺王轻叹:“所以说,凤栖宫变成了冷宫,冷落如斯,佳人苍老成了疯子?” 周游:“成也乎礼,败也乎礼,一个礼字,害人不浅!” 事情已经说开,邺王静静回味一遍,还是感觉难以置信,他一杯接一杯的喝酒,一边喝一边思虑着遥远的事情。 “我小的时候,和弟弟经常去找凤栖宫里的大娘玩耍,初时还算好,后来大娘逐渐疯疯癫癫,我们去的便少了,我还记得大娘最喜欢我弟弟,倒是对我不理不睬,谁又曾想到当中会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事端!” 周游摆手:“殿下现在就说这般话属实是过早了些,凰棠氏为何会被打入冷宫,百里氏是如何后来居上成为皇后,又是如何诡异莫名的无法生产,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改换年号,这诸般事殿下你真的都清楚吗?” 邺王闻言苦笑摇头:“全然未解,照此说来,这牵扯前朝三十年的大案,属实只是揭开冰山一角!” “我们应当庆幸,最起码见到了凰棠氏的红粉枯骨,能够触摸历史,不失为一种成就。” 二人碰杯,邺王越喝越感慨:“有时间本王想再回去一趟,好好看看她跳下去的井。”周游闻言笑了:“殿下可别忘了,我师父也是嫌疑犯之一呐!” 二人开起玩笑,朗声饮酒,渐渐好似是忘记了一些忧愁。 周游忽而正色道:“殿下,你方才所言让我有了一些新想法,恕我冒昧发问,殿下你可是嫡出?” “不完全是,毕竟百里皇后一直不能生育,我的生母是庆妃娘娘,是长子,后来过继给百里太后做皇子,因此算是半个嫡出,凉弟乃是瑾妃娘娘所生,比我小上几岁,道长问这些做甚?” 周游笑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殿下乃是嫡出,太子凉并非嫡出,那为何太子要传给他,而不是你这位长皇子?” 这话问的可谓是胆大包天,邺王也未料到他会问及此事,登时便脸黑如炭,阴沉的好似一只豹子,周游却好似浑然无惧,半睁眼皮,醉意慵懒,打着哈欠等待着邺王的下文。 过了许久,邺王才幽幽说道:“我父皇喜欢皇弟便立为太子,再者说治国需要文臣,我是武将,父皇不喜,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因为殿下你说的理由,完全是错的!”道士笑靥如花,邺王却被这话说的恼火:“你在说什么?” 周游全无惧色:“我说的是,堂堂一位北戎国大皇子,竟然连自己为何不被父皇宠信都不清楚,属实是活的憋屈荒唐!” 邺王虎牙毕露:“那道长且说说,我活着这般模样,究竟是为了什么?” 周游忽的正色起来:“一切我刚才都告诉过你了,你之所以不能成为太子,不是因为你是武将,也不是因为你父皇不喜爱你,完全是因为冷宫里这位老女人更喜欢的是你弟弟啊!” 邺王闻言猛然起身:“满口胡诌,她已被打入冷宫,她的一厢喜好又怎可能被我父皇知晓!” 周游闻言亦是猛然叹气:“说你痴傻还真痴傻,你觉得宫门前的踏马石真的仅仅是十年便踏出来的吗?你只知道你和你弟弟经常去看望她,殊不知你们的父皇亦是如你们这般的人哪!” 邺王闻言惊诧:“你的意思是,我父皇曾多次偷去冷宫?”周游哂笑:“你们有手有脚能去得,为何紫宸国公五花宝马不能去得?” 邺王跌坐在椅子上,神情微钝,恍惚喃喃。 周游:“我早在金墉城的时候,便听过大礼官温侯俊这号人物,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这个国家和其它的国家是浑然不一样的。” “一介礼官,取法乎礼,当然有所必要,但若用礼法来钳制国家社稷,就有些失了初衷,温侯俊能够做到用礼法掌控人心,用礼法判处人刑,用礼法权倾朝野,但却浑然忘却了一点,那便是他仅仅只是个礼官!” 道士越说越表情凛然:“他弄权朝堂本身就是不守礼法,他执掌北戎国礼法,到头来自己却是最不守礼法的僭越者,这未尝不是天大的笑话!” “本王早就知晓这点,因此多年以来一直都和其分庭抗礼!” 提到温侯俊,邺王亦是咬牙切齿,但周游的表情却满是惋惜。 “堂堂邺王殿下,掌控天下兵马却只堪堪能够和礼官对峙朝堂,这未尝不是一种悲哀,礼官凌驾于法律皇权之上,祸国殃民是必然的下场!” 邺王轻叹:“都怪先王太重礼法!” 周游大笑:“那是先王太过荒唐!” 他站起身子,指指自己的破烂道袍。 “礼法凌驾于法律之上,凌驾于军权之上,换来的只能是人心惶惶,司马种道最喜欢这种环境,传播妖道妖言惑众,温侯俊得其相助如虎添翼,于朝堂上为所欲为也是可以预见的,也正因如此,皇帝受其余毒太深,导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由礼法来说话!” 邺王点头,忽然打起几分精神:“等等,还记得方才道长你提到温侯俊时,本王说过心有疑虑,因为凰棠氏得宠的时候温侯俊还未入宫为官,因此本王觉得这根本就是两回事!” 周游指指邺王,晃了几下脑袋:“哪里不是一回事,若是北戎国不重视礼法,以温侯俊的野心抱负,哪里会甘愿只做一个看似无权的礼官!” 的确,这话有理有据,邺王再次默然:“我自幼生在皇家,虽说有所感受,但人在其中,并未体会太多。” “因为重礼法,温侯俊才会受到重用,也因为重礼法,凰棠氏出身卑贱而无法凤冠加身,如果你是凰棠氏,你心里会怎么想,你又会怎么做?” 青衫道士举杯畅饮,卖相慵懒地盯着邺王坏笑。 邺王想了半晌后似乎颇为自嘲:“很不好受,说不清楚。” 第78章将军道士又相逢 周游循循引导:“凰棠氏从庶女一路走到贵人已经实属不易,若非有大毅力和狠辣手段,决然不会在乌烟瘴气的后宫杀出重围,如此刚烈要强的女子,面对自己本应得到而偏偏得不到的皇后位置,她会怎么做,殿下应该想得出来!” “可史书上把她的事情,都几乎删干净了。”邺王又摆弄起那堆史料来。 周游:“不错,这便是根源所在,凰棠氏肯定是做出了一些大事,这事情大到惊天地泣鬼神,大到为礼法不容为世道不容,大到紫宸国公会为其改换年号以求忘却前尘,大到史官不敢如实记述唯恐遭遇祸端!” 邺王听得面色发白,但随后又幽幽叹息:“道长所言即便是真的,凰棠氏已经死了,一切如过眼云烟梦幻泡影,现在想来又有什么用哪?” “当然有用,最起码我已经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把案子查下去了。” 周游认真的笑,并不浓郁,却秀色可餐。 邺王:“那道长要尽快一些了,本王不想父皇一直挺尸在山上。”周游笑笑:“说起这宫里谁最进退维谷,并不是温侯俊,而恰恰便是紫宸国公。” “此话又怎么说?” 周游:“紫宸国公本身重视礼法,他改换年号是因为礼法,重用礼官是因为礼法,但他又时而不重礼法。” “他为了凰棠氏而不娶三妻四妾,可谓是破了帝王礼法,他听从凰棠氏的举荐放弃武举治国,可谓是破了家国礼法,他因为凰棠氏喜好而选太子凉不选你这位嫡出,可谓是破了祖宗的礼法!” “我本以为他会一直坚定下去,但见到百里太后和三千佳丽后便知道,他最终还是娶了三妻四妾,终究没有逃过这既有的礼法!” 道士高谈阔论,邺王听得感慨满腹。 “这人生可真累。” “所以说,这皇帝咱不当也罢。”周游说完大笑,邺王却神情发冷。 这种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外面突然吵嚷起来,邺王起身立于窗前,发现对面小桥回廊上多了两个人,一位身着绣花战袍的将军,一位披头散发颈带骷髅的壮汉,二人风风火火的跨过庭院,奔着周游所在之处大步流星的赶来。 此二者,当然便是入了宫廷的李眠和丑时生。 李眠见到周游,开心的嘴巴咧到云霄天外,丑时生不善表达,跟在身后亦是张牙舞爪,邺王神情微怒,但刚要上前质问便被周游拦将下来,细语几句方才给了周游薄面而隐忍不发。 李眠冲到周游身前,执手相看泪眼,但出口却满是粗犷。 “道长,总算是寻着你啦!” 周游看他这般样子,一时间竟有些微微怔住。 李眠继续快语连珠:“自打进宫以来,我就和丑时生寻你,遍寻不见便问侍卫,结果打倒了一大片还是毫无头绪,后来听说你睡了王妃,便想着来此地问问,未成想还真的歪打正着哈哈哈哈!” 此话说完,周游冷汗直冒,悄悄看看邺王,后者已然是怒如虎豹! 李眠颔首,和邺王作了揖,草率见礼后又看向周游,忽然发现周游手中链条,登时便勃然大怒:“谁如此大胆,竟然这般对你!” “小事而已,将军不必挂牵,倒是我交代你的锦囊,可有依言行事?” 李眠点头:“都开业了,道长放心,安置妥当,绝无问题。” 邺王从旁听得云里雾里,李眠亦是不担心他听见,因为说实在话,他自己都不清楚周游到底要干什么。 周游笑笑,看向邺王:“殿下,有此二人保我,只要你按我先前所说不阻拦我,我当可随意出入宫廷自在查案了。” “大局为重,道长请自便!”邺王还算是明事理的人物,当即守诺没有拦阻。 周游笑笑,看向李眠。 “将军,你凑过来一点,我跟你说些不重要的事。”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这很重要。” 李眠闻言,立时把耳朵送上,周游的声音悠悠传来,先是淡笑两声,带着温度,微微热气发痒,随即一句问话,把日子又勾回到好远好远。 “将军,红尘大世里的第一朵花,到底是如何开遍中原的,你想好了吗?” 李眠闻言笑的更欢,头也摇的更厉害。 “这问题急不得,你慢慢想,我不怪你。”周游似乎很喜欢看他这副憨厚模样,李眠重重点头:“想不出来,就一直想!” 道士笑的很开怀,他朝邺王拱手道:“这厢别过,来日方长。” 邺王剑眉斜挑,看了李眠二人一眼:“道长真的决意逼宫用强?” “现如今的礼法早已崩坏,不管是贺华黎还是温侯俊,都不应该卖弄权术,再者说贺华黎用禁军弄权,这便已是武力逼宫之举,他已然坏了规矩,那我便也大行其道!” 邺王闻言大笑:“道长一介书生,竟然有我们武夫的几缕侠气,本王驰骋沙场多年,亦是不喜宫中这酸腐脾性,道长率性而为,本王决不拦阻!” 说罢,邺王看了眼周游的破烂道袍,随即叫来小厮道:“去趟国师府邸,取件崭新道袍来。” “此话倒是深得我心。”周游属实是需要一件可以蔽体的衣裳了,之前在井下遇袭后,道袍就已然是千疮百孔破破烂烂。 “道长,你的身体有伤,当真还可奔波?”邺王打量着他重伤未愈的身子,眼神里流露出些许担忧,不管是真是假,最起码看起来情真意切。 周游摆手:“无碍,我有将军傍身,便如有金创圣药。” 邺王不是奉承的人,周游不介意,他便不聒噪,几人等候半晌,小厮取来一件华丽道袍,锦缎盘云,通体墨绿,周游见了微微皱眉,但还是脱**上的破烂衣衫换上了。 大尾拖地,云袖翻飞,道士立时间焕然一新,只不过这墨绿色着,怎么看都显得有些诡异的病态。 邺王不吝夸赞:“道长本就俊美,穿上这身衣裳,更加羽化登仙!”周游摇头苦笑:“也只有司马种道这种浮夸之人,方才喜好这种沉沦物事,若是我那青袍未曾损毁,定然不会沾染这身漂亮皮囊!” “我本以为道长会不要的。”邺王似乎对司马种道也颇为不齿。 周游:“本意属实不想要,但以前的衣服已经有了破洞,属实不能穿了。”邺王闻言打趣:“道长虽境界高远,但于繁华之流,亦是照单全收!” 这话说到了周游心坎里,他昂起头满眼迷离神色:“我立志要迎娶红尘大世里的第一美人,因此没有娶到她前,不能轻易泄露男色。” 他说罢撒手便走,李眠从旁跟上,丑时生安静的走在身后,邺王又看了道士几眼,挑挑眉毛从另一侧走了,毕竟都不是矫情的人,又不是什么生死离别,都没有必要惺惺作态,不管是邺王还是周游,等待着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这边厢,三人出了王府。 周游望望养心宫的方向:“问题你想明白了吗?” “那我们便去寻花!”道士浅笑,信步往前。 “哪里去寻?”两位壮士从后跟上,周游笑着指指门口的禁军侍卫:“问柳!” 此时已经是审案第八日黄昏,天光慵懒,无风不起浪。 陵阳城的皇宫建在山上,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说起来并不稀奇。陵阳城的地牢也在山上,这便是百思不得解的事了,只不过从未有人说起过,至于这说与不说之间的门道,有时候只有住在里面的人才说得清。 而道士周旋,此刻就成了地牢里的座上宾。 自从他主动请缨来到地牢之后,一直在弹琴不缀,好在地牢里人迹寥寥,没有过多扰民的事端。 看守的狱卒听的久了,反而对其嗜好起来,往往三五成群聚在牢房外,三杯两盏半只烧鸡,便能听上一整天。即便是偶有拉出去斩首的罪囚,亦是草率拖出血溅五步,抖抖手上的血,抡起鸡腿听着琴声,乐呵着又是半天的快活清闲。 毕竟谁都心里门清,眼前这位是西梁派来的主子,皇粮米吃够了想尝尝糟糠滋味,这叫闲情雅致,但凡是再不明事理的人,只要知晓了他的身份,都会体会到弹琴的境界。 周旋也不说话,闭眼弹琴,吃饭睡觉,就这样过了一整天。 地牢修筑在山腹之中,外面看去不过是寻常的低矮宫闱,不显山不漏水,藏的了山水精华,也藏得了诸般罪恶。 此时外面夜已深沉,一个黑衣男子静静伫立在门前,地上躺了两个人,没有断气,却好似昏厥。 男人半身铠甲,年纪颇轻,但棱角分明,面孔上本是剑眉星目,奈何好似被刀劈斧砍过般满是疮痍,唯有双眼依旧澄澈清明,毫无浑浊老态,背后一只狭长剑匣,正是西梁穆家的冷阙。 他静静站了好久,这个夜里听不见地牢山腹中的琴声,但他却没有丝毫打算走的意思。 直到夜深人静,地牢门口又来了一个人,摇摇晃晃,斜斜歪歪,长发及冠,白衣佩玉,指节宽大粗糙,虽说步履虚浮,气场却冷艳芬芳。 冷阙转身面向此人,一黑一白于月色中静默对峙。 有风,起浪,黑白分明,却又正邪不分。 冷阙额间微微见汗,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已经疯癫的文般若! “阁下来此地作甚?”他率先开口发问。 文般若凛冽笑笑,冷阙却恍然轻哼:“自作多情,忘了你是个傻子。” 说完转身,还未迈步,文般若的声音便悠悠传来:“越是痴傻的人,越不容易忘了自己的东西!” 冷阙回身,眉间已见冷霜:“阁下装疯卖傻?” 的确,此时此刻的文般若眉目清朗,哪里还有当日惊吓过度的傻气! 文般若闻言笑笑:“哪里需要装扮,哪里又会有买主?” “疯言疯语,还是傻的。”冷阙又嘲讽一句。 文般若:“既然你这般笃定,那便说说看地牢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傻子,文某是个简单的人,只懂得世间简单的道理,既然拿了别人的东西便要理亏心虚,没想到阁下竟然还能理直气壮!” 冷阙闻言,左手轻抚背后的剑匣尾端,面目上却没有半分退避之意:“这把巨阙剑已是我的剑,阁下装疯拱手相让是阁下自己的事,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事来要我的东西。” 如他所言,文般若的巨阙剑此刻正静静躺在冷少卿的剑匣里,文般若神情随意而又坚定,抬手轻轻指了指剑匣的方位:“巨阙剑是我的剑,不是你随便说说就能改换的了的。” 他说完抖手取出一把空白折扇,随即从腰间抽出毛笔,于扇上奋笔疾书,不多时一首七言绝句跃然扇上,文般若掷笔挥扇,狂风过境,功力斐然:“最近认识了一些人,读了一些诗,索性也送你一首。” “我不要!”冷阙的眼神冷若寒泉。 “拿着吧,我的东西你应当喜欢的紧哪!”文般若笑的略显邪魅,不过话未说完冷阙便轻身提气遁走,意图将文般若彻底甩开! 他背负双手紧紧扣住剑匣,脚下腾挪成云,荡漾间如云鹏万里,黑衣带风踏空凌虚而行,跃入九霄高天又坠入墨色红尘,眨眼间人已在地牢宫角上好似孤鸾,于月夜清风下抽出月华长剑,眼中扫过出鞘洒落的光,星点琉璃好似跌落凡尘的黑莲绽放。 冷阙:“剑已经是我的剑,你决然不能拿走!” 文般若抬起雪白的颈,望着宫殿月下那个飘飞的影子,耳畔传来刮过剑锋血槽的切割风声,冷艳如泉,却让其热情似火。 然后,他同样飞了起来,好似仙鹤悠游,壁虎游墙脚下生风,夜风鼓荡把他的衣裳灌满,他张开怀抱朝着冷阙追去,白衣在月辉下缈若惊鸿。 冷阙不敢缨其锋夺路便走,而地牢前的天空里,只剩下了一把白纸折扇,带着未干的墨香飘飘荡荡,最终跌落在三尺青砖上方。 骨架折了两根,上面字迹倒是新鲜可闻。 至于那首诗,倒是有几番韵味: 花红带血遥映样, 杏林枯木望后春。 雪夜闻声惊公子, 陌上尘埃己凡人。 审案第八日夜,陵阳仙宫里还有一处地界,此刻热闹斐然。 温府。 温侯俊曾借礼法上位,表面上抵抗西梁入侵,实则故意引狼入室。 其家世显赫,于皇城中亦有宫阙府邸,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官宦礼遇,在礼法最为严苛的鸿灵年间出现了,这可谓是讽刺至极,却又无人敢于讽刺。 久而久之,这没有人敢讽刺的讽刺的事情,就变成了白水一般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毕竟在北戎国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没有人有心思闲话家常。 温府今夜大宴宾客,座上宾不是别人,正是禁宫内务府总管贺华黎。 宴席并不恢弘,毕竟皇帝新丧,宫中人心动荡,因此不讲排场,不设舞姬,不奏琴声,贺华黎亦是懂得道理,全然应允,给足了温侯俊情面。 而这次宴席显然不单单是为了吃饭,毕竟温侯俊家的饭菜不一定合胃口。 把盏三巡后,温侯俊已然微醺,他还是那般模样,戴着一品乌纱,长髯垂胸,富有光泽,眼若鹰隼,嘴唇薄如柳梢,耳垂招风如剑,手上扳指圆润,皆是羊脂籽料。 “我执掌天文历法兴衰兴衍、撰写家国史册编年通史多年,最终使得北戎国变成这般模样,我也深受其累,实属愧对先王,公公今日驾临,属实让鄙人汗颜!” 贺华黎阴翳笑笑:“都是百里太后乱了法纪,害温大人和邺王备受牵连。” 温侯俊:“公公懂我便好,我经常说的便是,国家不能失了礼法纲常,我监管大戎皇家这么多年,制定礼法周章,三教九流各行其道,妃子大臣各司其职,百里太后事发时四十有三,经年未有子嗣,将皇帝龙床让给了三千后妃,加之其人这般年岁,突然有了龙种,而紫宸国公又多年未曾临幸于她,这般荒唐事,说出去便是满城风语!” 老太监捂嘴笑笑,没有过多表情显露。 “咱家知道那孩子来历不明,不过眼下昔人已逝,温大人还是先考虑紫宸先王的事情吧,毕竟龙凤大案一日不明,你和邺王的嫌疑也便一日不除啊!” 温侯俊闻言举杯,微微晃荡,不知在想些什么。 贺华黎:“咱家今天来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和邺王都是什么心思,咱家心知肚明,当初你们守在养心宫外,是想处置那个孩子吧?” “那先王的生死,你们又是怎么看哪?” 这话问出口,温侯俊嘴角肌肉明显抽动了几分:“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公公,凉已经不是太子了,还这般称呼,未免有失妥当!”温侯俊面色冷峻的提醒,不过表情上挤兑出的笑靥还是照例给足贺华黎情面。 老太监见惯了世面,闻言便顺水推舟:“那便叫他凉王,如此一来,也符合温大人的法度。” 二人对饮,觥筹交错。 第79章夜阑温府宴宾客 贺华黎:“百里太后去世,究竟是谁的手笔咱家暂且不谈,但有一点咱家心里清楚明白,百里一死紫宸国公亦不可能独活,毕竟无论是温大人还是邺王,都不希望一个无能无权的老家伙,霸占那位子那般久远!” 此话出口,屋内狂风穿堂,烛火飘舞,温侯俊浓眉骤聚,显然没料到他说到做到,说了把话说开,真的就毫无避讳! 贺华黎却如沐春风,继续开口说了下去。 “咱家说没说到温大人心坎子里,咱家不清楚,不过二位的心思在咱家看来已然是昭然若揭,特别是邺王正值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还有大好时光可以虚度荒废,倒是温大人您膝下无子,又年过半百已知天命,再拖下去着实是不值当的!” “贺公公的意思是,咬定皇帝是我杀的了?”温侯俊摸摸自己的胡须,的确,贺华黎的话句句诛心。 “岂敢,咱家也是证据说话,再者说咱家若是怀疑温大人,怎敢堂而皇之的独来此地?咱家既然来吃你的酒水,温大人本就聪明,应当能够明了咱家的用意。” 贺华黎说完笑笑,温侯俊闻言神色却没有软下来:“贺公公,鄙人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 贺华黎说完笑笑,温侯俊闻言神色却没有软下来:“贺公公,鄙人有一事不明,还望指教。” “你说说看。” “那个道士周游,明明身上有诸般嫌疑,为何公公对其一再放纵,任凭其于宫中查案,反倒是对我和邺王施加管制,这未免有些偏颇吧?” 贺华黎闻言一笑:“原来温大人是在介意这个,说起这位道士,其实是我故意为之的!” “此话怎讲?”温侯俊眉毛皱起,盯紧了老太监。 贺华黎:“这道士的确疑点重重,咱家看不透他,不过若是他真的是元凶,为何又偏偏循规蹈矩的查案,从开始到现在,其实有很多事情咱家都隐瞒不报,其实就是想看下去,瞧瞧这个隐秘道士究竟还能折腾出什么因果来!” “贺公公究竟隐瞒了什么,可否告知一二,让我等被软禁之人,心中舒服一些。” 温侯俊朝他笑笑,贺华黎也未推搡,当即从怀中取出两封书信,命丫鬟交予温侯俊瞧看。 “当初骅安和李顾各自给了咱家一封书信,说是有难言之隐不敢言表,所以呈上书信,温大人可以瞧瞧看,里面究竟说了什么。” 老太监笑的很浓郁,温侯俊快速拆开信件,里面草草的各写了一句话,温侯俊看完后,一脸惊愕的望着贺华黎。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贺华黎的笑靥更浓几分。 温侯俊手上的信件都很简短,里面是李顾和骅安临时写上去的,内容出奇的一致:案发当时见到了一位青衫道袍者,蒙面不知所踪! 温侯俊:“他们的意思是,周游出现在了百里太后的案发现场?”贺华黎点点头:“不光如此,他手里的那只白猫,还出现在了紫宸国公的案发现场!” 温侯俊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这事情就大了!” 贺华黎:“现在感慨还为时尚早,还有一件事情温大人并不知晓!” “贺公公指的是?” 贺华黎阴翳浅笑,伸手指了一下窗外,白色的手指好似枯木凝霜。 温侯俊顺着手指看去:“白玉楼?我听闻李顾和骅安二人吊尸白玉楼上,现场出现了周旋道长的踪影,公公指的可是这般事?” 贺华黎自然知晓温侯俊的心思,毕竟周旋就是为其入宫的,当即抿嘴笑的更欢实了几分:“周旋道长是主动受戮的,并非咱家心意,再者说现场并无其作案证据,因此考证未确凿时,周旋道长还是高枕无忧的。” “西梁来客沦为阶下之囚,咱们北戎国好大的做派!”温侯俊冷笑半晌,这话语调不重,不过所言之意已经摆在明处。 老太监也明白所在何府,当即表了态度:“北戎国虽说在十九列国中不入上流,却自有气韵风骨,温大人也不必介怀周旋的安危,有咱家帮衬,周旋道长自当安稳如常。” “那公公所指白玉楼,到底所为何事?” “其实说起来并不能叫事,而是在那楼上,发现了一些东西。” “听闻袭杀百里太后的凶手便躲进了白玉楼,难不成是凶人的遗物?”他说罢便起身,将四周的窗棂再次检查一遍,以防隔墙有耳万无一失。 “凶人并不得见,不过属实是有一些有趣的发现。” 贺华黎说完,抖手从袖口里掏出两抹白绫,温侯俊和其各执一角,将白绫展开无褶,露出上面弯弯曲曲的一片琳琅图案。 温侯俊瞧看半晌,并未看出门道:“这是何物?” 贺华黎望着图案看了良久,方才幽幽吐气开声。 “这是阵法!” “阵法?道门?” “温大人有所不知,之前凤栖宫的枯井事端想必已经听闻,而此处留下的图案,和当日于枯井里周游那道士所描述的毫无二致!” “竟然有此等事?” 温侯俊又仔仔细细将阵法看了一遍,不过不通玄奥,根本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贺公公可曾明了,这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贺华黎自惭笑笑:“咱家从不读诗书,哪里来的学问研究这劳什子?” 温侯俊:“依公公所言,这两处地界都生了乱子,又都出现道家阵法,难不成说怀疑司马国师?” 这个推测完全是合理的,毕竟司马种道刚刚离开陵阳,而提到阵法就不得不提道门,提到道门就不得不提国师与大道登仙阁。 但老太监很明显并非此意:“即便是怀疑周游也不能怀疑道门国柱,咱家的意思是,原本案情便毫无头绪,眼下又出现这古怪阵法搅局,偏偏这时候又来了个古怪道士,一切看似光怪陆离,却又巧合的天衣无缝!” “所以说还是之前的问题,贺公公为何不缉拿周游?”温侯俊还是揪着这问题不放。 “不急于一时,咱家属实想看看,若是放任这个道士这般下去,还会看到多少咱家想看的东西!” 这手欲擒故纵,温侯俊自然是领会的,他端起酒杯静静在嘴边摩挲:“公公就不怕夜长梦多?” “外面的夜的确长着。”老太监咧嘴赔笑。 “但留给每个人的时间都不多了。”温侯俊举杯敬酒,指指窗外那轮已经悬于高天的月亮。 “那便更不能活在梦里,您瞅瞅咱家,咱家可没睡,咱家醒着哪!” 温侯俊望望长乐仙宫的方向:“您倒是醒着,先王却睡的荒唐!” 贺华黎闻言忽而收束笑容,褶皱的面容上忽的老泪纵横,他晃晃身子出了门,并没有拜别温侯俊。 有小黄门上前搀扶,贺华黎一把将其推开,径自出了门庭,也不披任何衣物,就这般一个人走在月光下,走在高耸深邃的宫墙大院里,除了寒风,只剩月亮。 先王啊,先王。 风里送来老太监的哀叹,温侯俊站在风里,遥望的却是北方,方才还是枭雄模样的阴翳老太监,此番又让人猜不出具体的心思若何了。 不管是温侯俊还是贺华黎,都是为官多年的老臣子,不管各自有什么野心想法,这份侍奉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情分还是沉甸甸的。 与此同时,邺王府内。 邺王高座太师椅上,身侧有一裨将,已被卸了甲胄,恭敬侍候身旁。 他喝了好几壶酒,依旧抖擞精神,手腕翻腾辗转,不停地摆弄着一只白玉扳指。 他在等人。 过了一个时辰,王府外传来脚步声,一行人抬着一只人形布袋,喘着粗气进了他所在的东阁。 过了一个时辰,王府外传来脚步声,一行人抬着一只人形布袋,喘着粗气进了他所在的东阁。 “砰——” 布袋放在地上,沉闷的嗡鸣出声,邺王起身,目光如炬,示意左右将东阁的门窗尽皆封锁。 “来的时候,禁军怎么说?” 被问话的是位连胸毛壮汉,恭敬回应道:“按照殿下吩咐,果真没有拦阻。” 邺王笑笑:“他贺华黎仗着有禁军撑腰,软禁我的行径,却不能阻我的脑袋!” 他起身轻轻踢踢袋子:“打开瞧瞧。” 壮汉应允,招呼其他几人搭手将布袋给扒了个通透,随之而来便是一股冲天恶臭,未见其形,便已直冲霄汉! 邺王首当其冲,却好似没有闻到般气定神闲,除了微微皱眉外并无过多动容,反倒是一众丫鬟小厮呕吐不止,纷纷被邺王喝退,霎时间东阁里便没了闲人。 邺王久经沙场,壮志饥餐胡虏肉,这区区尸臭根本不在话下,那几位壮汉亦是强忍不发,看向邺王的眼神里平添了诸多敬畏。 而地上则多了一具千疮百孔的女性尸体,他命裨将取来灯笼和火钳,将尸体翻来覆去瞧看了半晌,谁知越是这么瞧看,越是眉头拧的厉害。 不多时,邺王摆摆手留下一个壮汉,其余人将尸体抬了下去,他瘫坐在太师椅上,神情疲倦,但眼中迷茫更甚。 “殿下,怎么了?”壮汉轻声问候。 邺王不答,径自发问:“这尸首,从哪里寻来的?” “凤栖宫中的井里,按照您的吩咐行事。”壮汉回应的瓮声瓮气。 “如此说来便奇怪了,为何会这般?那个女人在哪里,我要再去看看那个女人!” 他起身大步流星的往外奔走,让他这般意乱心慌的根源,就是方才在凤栖宫井里掏出来的那具尸体,壮汉和裨将随后跟从,几人在漆黑的王府里快速行进,暗红色的灯笼鬼气森森,伴着若有若无的腐尸气息,显映的分外符合情调。 “你们去的时候,井边的血水退了吗?在井下有没有发现阵法?” 壮汉点头:“水确实退了,阵法也瞧见了,不过不懂。” 邺王不再说话,一直走到府内寒杏林深处方才止歇,这里是当初和周游喝过酒的地方,那具尸体此时便安静躺在那里,微微水肿,但轮廓清晰可辨。 他来至跟前,看向她的脸,嘴角微微发颤。 “这个女人,为什么穿着那天跳井时女人穿的衣服?” 他喃喃半晌,碎岩碎语,好似疯癫:“道长和我说下面有阵法,阵眼有红粉骷髅,伪装者不知所踪,那这又是怎么回事?道长下井看到了她,为何上来后要隐瞒不报?他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正沉吟间,天上飘来一片白色物事,翩然滚落,搭在邺王肩头。 他正自烦躁,捻起细看,发现竟是一只羽毛,修长完美,以其阅历竟不知是何物的皮囊。 他抬起头,发现身边人也都在朝天上看,举头望明月,白色月光下的羽毛淋淋洒洒,蔓延着随风飘荡成河,越飞越远,不知尽头。 邺王望着羽毛的方向,眉宇间的凝重更甚了几分。 “究竟发生何事,为何偏偏又是白玉楼?” 审案第八日夜,丑时,白玉楼。 楼上空空荡荡,没有人间疾苦,也没有悲欢离合。 骅安和李顾吊死的白绫绳索犹在,于风中晃来晃去,状若幽魂,又似两行清泪。 自从百里太后出事后此地便被封禁,骅安和李顾被袭杀之后,更是鲜少有人问津,楼下来了不少禁军侍卫,皆是金刀银甲,大风过尖刀,破风声如骤。 此刻,侍卫皆仰望苍穹,月华洒落的夜空里,飘荡着一路雪白的河。 不是星辰,也不是苍雪,而是类似羽毛的物事,浩浩荡荡,轻若无物,却又气势如虹。 这条白河从白玉楼里飘荡出来,一直伴着夜风飞到远方,最终融在橙黄色的月光下,不知归途也不问归路。 侍卫向楼上眺望,白玉楼顶的凭栏上,不知何时站了一群羽人! 此楼高耸巍峨,看不清楼上人的脸孔,只看到他们穿着的白色衣裙,于夜空里分外缭绕,衣服上羽毛翻飞,好似在月光下燃烧。 领头侍卫忍耐不住,率领随从上了白玉楼,不过等到他来到楼顶,看到的只有错落无序的星河,凭栏处没有了羽毛,也没有了羽人,只剩下一点落寞的碎光。 侍卫伸出手掌,想把它抓在手中,却把它震得粉碎,在眼里碎成了星河。 他望着远空,眼里尽是迷茫,而那些羽毛飘飘荡荡一路荡涤,就这般飘到了钰璟宫前。 其中一片落了队,晃晃悠悠跌落凡尘,最后落到一位年轻道士手上,道士抖抖墨绿道袍,望着羽毛看了良久,最后幽幽轻叹,将羽毛收到了袖口中。 道士身后跟着二人,将军和黑脸汉,一个好似天兵天将,一个仿若地府夜叉,正是周游一行。 丑时生不多言语,李眠和道士小声说着话。 丑时生不多言语,李眠和道士小声说着话。 “道长,这羽毛异象你怎么看?” “不看。” “我总觉得怪怪的。” “这城里何处是正常的?” “我觉得我就挺正常的。” “你说这话,那便是不正常的。” 周游笑笑,抬脚迈步往里走,钰璟宫门口躺了一地的人,尽皆昏迷不醒,不过却没有大碍,俱都是被丑时生放软了身子,不过一时三刻是不会造次分毫的。 路上,二人谈笑如常。 李眠:“这里的侍卫也够倒霉的,算上咱们这批,不晓得被放倒多少回。”周游哂笑:“除生死外,皆无大事。” 李眠不解:“此地已经没有了百里太后,为何还要过来查探?” 周游:“当日贺华黎言说将百里太后移尸此地,后来此地便出现了行刺之人,文般若险遭其害,刺客消失无踪,后来便不了了之无人问津,你有何看法?” “尸身被盗,贺华黎一介宦官,又能有甚办法?”李眠不以为意。 “你有没有想过,一具尸身并无价值,满身晦气,盗取它作甚?”周游又开始训练起将军来,不过李眠想了半晌还是想不通,只得继续朝周游请教。 周游笑笑看向丑时生:“你去门口,有人想进来,直接打出去。” 丑时生瓮声瓮气的应允,拱了拱手晃荡着出了门,李眠望其背影喃喃感叹:“此子天生神力且武艺高超,不知传承何派却又天性纯良,道长有此人相助,当是比我更加称心如意。” 说罢,周游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 “将军,莫要看轻人心,他究竟有何般想法你真的看的透吗?”李眠闻言惊愕:“道长此话何意?” “很简单,我不信任他,我目前只信任你,我周游游方天下,不能没有将军。” 李眠闻言笑了,笑的憨傻无比,像个未谙世事的孩子。 “道长,你许久不曾写诗了。” “此间事了,便送将军一首新的。”道士对将军向来如此慷慨。 “那道长说说,此间是何事?” 李眠笑的更撒欢了,说实话周游的诗他能看懂的不多,不过就是这一首首薄薄的希冀,成了他平凡生活里难得珍重的小美好,毕竟总有人会想着为你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美好的事。 第80章戏子乱局钰景哀 周游自然没有想太多,他只是照例分析手上的案子。 “刺客行凶后消失无踪,但这里一切如常,棺材被人开过里面空荡无物,四下里没有多余脚印,贺华黎也没有继续追查下去,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说明什么问题?” “我不清楚。”一见问回到正题,绣花将军继续直率的可爱。 “说明百里的案子并不是表面上这般简单,我现在有个想法,这百里太后究竟是生是死,还需进一步考究!” “道长,这话可不能乱说!”李眠被这话给惊着了。 周游却神色异常笃定:“我且问你,你可见过百里的尸身?” 李眠摇头:“那自然是没有的,不过邺王和温侯俊当时尽皆在场,还有司马种道,这都是传遍了京城的事,不然贺华黎也不会堂而皇之的软禁二人了。” “以讹传讹!我只知道宫里的皇帝死了,为求考证到现在都不曾下葬!宫里的太后死了,却被移送到钰璟宫来保存完好!这到底是真的心系皇室还是另有所图,你真的说得清吗?” 道士慷慨激昂,李眠眉间微皱。 周游继续道:“百里太后乃凤宫魁首,尸身被盗刺客行凶,却不了了之无人继续盘查,文般若痴傻出局,周旋地牢唱戏,温侯俊明哲保身,邺王坐井观天,贺华黎明着主持大局,实际上却无半分寸进,一介皇后说没了就这般没了,未免太过荒唐!” 李眠:“那道长的意思是,百里太后的死是假的?如若真是这般,那岂不是说当初养心宫里的盗童袭杀案也说不清道不明了?” 周游半睁眼皮:“不排除这种可能,你要有心理准备,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案子根本就不是一个谋杀案,我们继续往下走,很可能会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那我们又会看到什么?”李眠又茫然了。 周游笑笑,抖抖手上链条:“谁知道哪。” 二人又在钰璟宫里走了几圈,并没有更多发现。 正如先前那般所说,这宫里头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踪迹,不管是文般若还是行凶之人,亦或是百里太后,都好似从未来过一般,干干净净仿若浮尘,倒是门外把守的丑时生此刻却热闹起来,呼呼喝喝在宫门外面风生水起! 李眠:“什么情况?” 周游亦是不知,二人快步出了钰璟宫,李眠取出判官笔,半只手臂拦抱住周游,将其牢牢护在身后,还未出正门便瞧见丑时生在和人厮打,辗转腾挪,上下翻飞! 周游放眼看去,来者一身白衣如雪,披头散发,肤色白皙,妆容美艳,却是男子身段,一边和丑时生过招,一边唱着古老戏曲,声音老辣独到,韵味卓然天成。 李眠看了半晌,忽然注意到白衣人手里握着的剑,一时间惊讶的夺口而出: “云纹古剑,你是鸿楼少主!” 李眠所言不差,那位和丑时生套招的戏子白衣,正是鸿武陵! 此时的鸿武陵略显邪魅,神情百媚千柔,丑时生少年勇武,对其不依不饶,二人从门廊打到墙上,又从墙上打到宫顶,不多时已经到了钰璟宫的顶檐,背靠月亮,缠斗不休。 二人的轻功皆为上乘,虽激烈对峙,却静若处子般悄无声息,偶有踏碎只檐片瓦,亦是蜻蜓点水不漏风声,就这般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竟然没有惊动任何一处夜哨! “将军,我们跟上去瞧瞧,任由此二人恣意下去,此夜恐风波不停!”李眠朗笑:“且随道长心意!” 说罢手揽其腰,脚下生风人已逍遥天外,力道拿捏恰当,带着周游于漫漫殿宇上凌空飞渡,朝着丑时生二人尾随而去,这般追逐一起,便是半个时辰。 直到,他们又遇到了两个人。 鸿武陵和丑时生打的累了,落到一处宫角上各自歇息,李眠来至旁边的殿宇顶上,将周游好生放了下来。 此刻在鸿武陵二人不远处,偏南方的宫殿上还站着两个人,衣衫也是一黑一白,不知是天生巧合,还是命运捉弄。 周游:“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物是人已非!”李眠从旁面目惊诧,他明白周游此话用意,因为南方宫殿上的其中一人正是文般若! “道长,他不是疯了吗?”周游默然不语,李眠也注意到了文般若对峙之人,不过他和周游都不认识,该人手中剑着实锋锐逼人,李眠乃嗜武之人,当即便被吸引的目不转睛。 周游看出他喜欢那把剑:“那是文郎的巨阙剑。”李眠恍然大悟:“那不是文郎的佩剑?眠已了然,剑客被人夺了剑,其屈辱比胯下欺凌更胜一筹,难怪文般若会与之纠缠不休!” “你是无心之人,只看到武夫之事,却看不到文郎心思,将军还是别贪慕名剑了,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说罢,二人来到四人中间的殿宇上,白色的月亮巨大浑圆,六个人站的圆满,在宫殿上互相打量,而拿着巨阙剑的黑衣武者,正是被文般若一路追杀的周旋的随将冷阙。 文般若见到周游,眼神清朗肆意,哪里还有半分痴傻神色,周游也神色平静的看着他,微微发笑,笑容温润如水:“今夜真的热闹。” “阁下真能折腾。”文般若仪态从容。 “文郎怎么不继续装下去?”周游笑着看他,又瞥了一眼冷阙。 文般若:“地牢里有个家伙比我还能装百倍,在下自惭形秽,自然便收了姿态。” 见其出言讽刺周旋,冷阙立时间重重冷哼,手中青锋寒芒吞吐,整个人亦好似一柄大凶利剑! “他偷了你的剑?”周游一副挑事者嘴脸,坏笑着指指巨阙。 “待我取回巨阙,替道长解了这腌臜枷锁!”文般若指指周游的手腕,周游闻言笑笑,拱手向其称谢:“文郎,你真是热情大方。” 文般若:“惭愧,我只是又大又方!” 二人相视一笑,周游回看鸿武陵:“还记得我吗?” 鸿武陵此时神色茫然,丝毫没有当初的逍遥气度,闻言亦是不予搭理,不晓得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李眠从旁插嘴:“你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鸿武陵还是不答,周游摆摆手:“你别问他,他才是真的疯了。” 丑时生继续瓮声瓮气:“我好端端的守着门脸,他进来便逢场作戏,我从来不喜听曲,又怕引来禁军兵卫,便上前拦阻于他,谁知这家伙武功不低,一时间竟还制止不住。” 文般若看看丑时生,又瞧瞧鸿武陵,没有多说一句话。 便在此时,远方又飘来一片羽毛,洁白如雪,荡漾如尘。 羽毛落在几人中间,虽渺小细微,却无人敢视而不见。 周游向四下里眺望,发现不知何时,一群穿着诡异羽衣的怪人突兀现于四周宫顶,脸上俱都带着仙鹤面具,长长的嘴巴又尖又利,悄无声息的将六个人包围起来,身上羽毛漫天飞舞,近乎妖异,不见五官! “道长,我虽不认识它们,但我感觉我们有麻烦了。”武将的直觉最为灵敏,这群不速之客能来得如此恣意,场中这几位江湖好手都明白意味如何! 文般若负手昂扬,冷阙冷眼旁观,鸿武陵依旧迷惘,丑时生来到李眠身边护住周游,一时间场中变的分外微妙,谁也不知来者何人,谁也不知来者何意,只有周游依旧半睁眼皮,有李眠护卫身侧,他似乎从来都不懂得惧怕。 “文郎,你还想要回你的剑吗?”道士依旧继续方才的问话。 “执迷不悟,死不悔改!”文般若亦是毫无惧色。 周游陪笑,李眠不喜这种不明不白的对峙,当即扯起嗓门朝着四下羽人呼和几声,但并无一人搭话,周游朝其摆手把他拦下:“他们不会说话的。” “为何这般说?” “连眉目都不敢倾吐的人,哪里会随意于红尘叨扰。” 周游没有多说什么,李眠见他不让喊叫羽人,便把火气撒到了其余几位身上:“你们究竟和这些鸟人有甚瓜葛,是江湖好汉便别畏首畏尾!” 周游闻言再次按住李眠:“将军不用过问,他们应该是冲我来的!” 这话说得李觉着实惊愕:“道长,你何时招惹了这群牛鬼蛇神?”周游笑笑:“我也不知,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这道士究竟有没有说真话,李眠是万万断定不出来的,自从认识周游到现在,他还是摸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下山是为了什么,表面上的一只猫或者一个丢失的师父根本难以信服,这个神秘的道士究竟在做什么,又经历过什么,好像一直他都未曾真的了解过。 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伤怀,不过他本就是大大咧咧的脾性,加之眼下亦不是伤怀的时候,当即把周游拦在身后护得更紧了一些:“这些人能悄无声息现于身侧,武功俱都不在我之下,我会舍命护卫道长,道长切莫惧怕!” “有将军在,我何时怕过这红尘大世?”周游发自内心的微笑,李眠闻言亦是开怀大笑:“道长只管告诉我,你现今想去何方?” 周游指指上方:“继续查案,长乐仙宫!” 李眠郑重点头,将周游背在身后,丑时生亦是神色坚定,跟在身旁寸步不离,其余三人亦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而这群神秘羽人亦是不断收缩圈子,气氛霎时间如霹雳玄惊,空气压抑变重,月光洒下静悄悄如死寂一般,忽然鸿武陵再次唱起戏来,声音凄厉婉转,在夜空里寥廓高远。 “将军你听,每个人其实都有故事。” “我还未听道长讲完你的故事,所以我们今天都不能死在这里。” “你记得把我的桃花剑还我,我好想念它。” “那是自然,我还要去到苍梧国去,缝上我袍子上最后一朵花哪。” 二人说话间,四周的羽人手里纷纷撤出一抹亮光,细细观之,竟然是一柄柄铁画银钩,不是峨眉刺,亦不像江湖里常见的兵器样式,周游对此恍若未见,听到李眠的话,他闭起了眼睛,脑子里多出了一个人。 良久,他半睁眼皮,目露清明,却满是哀伤。 “将军,每个故事每个人,都如浮尘般微小而珍贵。” 当夜,没有人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倒是一场大雪,一直下到了审案第九日的凌晨,绵绵亘亘丝毫不显颓势。 当夜,没有人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倒是一场大雪,一直下到了审案第九日的凌晨,绵绵亘亘丝毫不显颓势。 与之相称的是那满城繁茂的寒杏树,好似受了哺育滋养一般,继续往上生长了好些身段。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审案第九日。 邺王府。 裨将:“殿下,昨儿夜里,满城红杏出墙,比上次势头更甚!”邺王沉默不语,邺王妃躲在西厢阁中,许久未曾宠幸,自昨夜过后更显萧条冷落。 他遥望北境,负手昂然,看大雪压满庭院眼神深邃:“时日无多,来日无常!” 同一时刻,温府。 温侯俊亦是坐立不安,身边伴着一位病态少女,正是南瑾。 南瑾身边少见的没有小长安,一位老太监恭敬侍奉在侧,正是当初于雪浪亭服侍的那位。南瑾双手拄腮,老太监手捧一碗黝黑中药,药液热气腾腾,恭敬递到南瑾嘴边,南瑾却眉目愁苦,摇头不愿,老太监温言软语的哄着,亦是没有太大作用。 温侯俊:“还是等长安回来,让他喂小姐喝药吧,别人喂的她不喝的。” 老太监:“也不知那红妆后生去哪方逍遥了,老爷您也娇惯于他,小姐这病离不得人的,偏偏他却还隔三差五的寻不见人,万一有了闪失,老身着实是担待不起的。” 温侯俊:“长安那脾性本就古怪,你又不是不知,再者说瑾儿偏喜欢他,那便由着他吧。”他说罢看看南瑾,眼神中少见的没有权谋满是宠溺,隐隐带些哀愁。南瑾冲温侯俊笑笑,恬然灵动,却没有多说什么。 老太监:“往日里一直寄信来的武陵公子,这些时日也销声匿迹了。” 温侯俊:“鸿楼家的少主,倒是个倜傥人。” 南瑾听闻这些,气息微皱,老太监知她心意,当即取银针为其梳理经脉。温侯俊又和南瑾待了半晌,便和随从出了闺房。 路上,雪已深沉,并不好走,天气薄凉,温侯俊一路观望,一路紧张兮兮:“异象已生,大限将至!” 身旁随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倒是这寒杏映雪颇为新鲜可人,因此一边走一边在树上偷着杏子,逍遥自在而又没心没肺。 北方,不周山下,西梁城。 北境多莽原,人民勇武好战,高脚马纵横四野,遥望统御厚土中国。 其中一处莽原直面中土大地,已经沦陷的金墉城,就是它最亲密的远方。 莽原上立着一处亭台,穆念花安静坐在台上喝茶,身边立着一排黑漆漆的西梁军,为首一员老将,正是佘穆庄。 穆念花:“周旋先生倒是神机妙算,这大雪下的分毫不差,照此下去用不了三日光景,陵阳城便带了孝了!” 佘穆庄:“瑞雪兆西梁,这是大势所趋,天下归心于公子,成大事亦是水到渠成!” 穆念花:“自一百四十四年前,北安王踏平十九列国回归西梁时,天下大定,百废待兴。北安王励精图治,修葺法度。开疆扩土,兵强马壮,万邦来贺。十九列国莫敢不从,朝朝暮暮尽皆效忠,万里勤王令行禁止,朝奉进供毫无怨言!” “时至今日人心不古,十九列国各怀鬼胎,早已不是当初的一统盛世。我父亲昏庸无道,父兄愚忠投效。殊不知再这般下去,西梁天下共主之位不保。天下群龙无首,万象峥嵘,将又是一方森罗乱世!” 佘穆庄抚须点头:“话虽如此说道,但公子还是要权衡良好。老夫感谢公子相告古阵道所在,不过这一万死侍是否能够奏效还未可知!” 穆念花拈指轻抬:“你看看,便是小小的北戎国,都敢公然反对西梁统率!便是这边陲小国,都需要培养温侯俊这种阿谀走狗方能行事。照此这般下去,不会有人再信奉西梁,因此公孙将军那一套使不得,我父兄那一套更是鼠目寸光!” 穆念花缓缓站起身子,虽柔美妖娆,却平添了几分英气。身边小厮为其披上孔雀大氅,手握两仪纶巾扇。遥望莽原尽头的金墉城,美目含威,盈盈遣送。 佘穆庄:“公子所言极是。自北安王后过了这么多年,十九列国过得顺风顺水,已经浑然忘却了西梁的铁蹄滋味,也忘记了当年永安王凌驾三千诸生的伟岸风姿!” 早些日前,穆念花找到他,相告了一万死侍的事情。佘穆庄初时惊愕不止,听完其宏图大愿后又感慨万千。思量良久之后,这位老臣决意随其出征。他和公孙大藏向来关系紧张,公孙大藏一直辅佐穆青候,他却更为青睐这位眉目如画的穆念花。 第81章大雪封城异像生 穆念花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漆黑令牌,正是西梁铁令。佘穆庄看到立刻躬身下拜,神色庄重,没有半分儿戏。 穆念花望着黑令微微哂笑,抬头看向狂风过境的莽原,望着远方金墉城上挂坠的西梁旗帜。一时间豪情万丈,却又不失典雅气韵。 他缓缓抬起手掌,雪花大片大片的落在掌心,融化成水,滴落成泪。 擎起羽扇,指向南方。他好似是做出了某种决定,走出亭台一直来到所处的悬崖边上,孔雀大氅呼啸而起,崖上白鸟四散溃逃。 举扇,发号,施令。 “当年,北安王从此处起兵,一路征战三百场,收服天下亿万人!今日有我穆念花,继承北安王世子血脉,愿发宏图大愿,重整厚土山河!再造万邦来贺之盛世,血洗奸佞乱臣一品脱!” 他说完后浩气退散,重新恢复柔媚姿态,捂嘴冲佘穆庄笑笑,倾国倾城。 “佘老太君,跟着我的这条路可着实是不好走。我们将要面对的不单单是北戎,还有我哥哥穆青候,因此佘老太君,你也要三思而后行才是。” 佘穆庄:“老夫既然追随,便已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 穆念花哈哈大笑,抚扇疾呼三声好。随即羽扇挥洒,冲着南方奋力一指道:“那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 这话轻轻落下,天上的雪忽然骤烈起来! 莽原上呼啸着出现诡异的大风,带着白雪和花瓣往前奔袭,好似千军万马轰隆过境一般声势浩大,却又无人看到一兵一卒于大地上奔驰! 而佘穆庄见状却笑得分外浓郁,他看向穆念花,穆念花望着这突兀间声势浩大的诡异大地,此刻正笑得合不拢嘴。 二人视线交错,互相之间心照不宣,却把身边的随从吓得魂不守舍。 而远方的北戎国,此时此刻仿若被人从金墉城撕开了口子,强迫着喝下了一味猛药一般白雪满天。每一条街道都在嗡鸣震颤,好似电蛇一般扭曲纵横,仿若流淌全身的经脉般川流不息! 而高高在上的陵阳城,则是那颗急火攻心的心脏,迎接它的究竟是爆裂还是龟息,现在还没有人能看得清楚。 总之这一天,整个陵阳城都在哭。 除了,地牢里有一位黑袍道士,一边弹着焦尾龙弦,一边捂着嘴巴笑出了声。 北戎州,中宣城。 这是一座地处封国中部的内陆之城,没有边疆战事烦扰,距离京都陵阳仅仅三十里山路。整天听得最多的是丝竹乱耳,百姓也都安贫乐道颐享天年。 说得简单点,就是懒散。 中宣城的守备军也是这般调性,毕竟长年累月不需要上阵打仗,箭楼里的铁箭都已然锈迹斑斑。不过并不是因为天热潮湿,完全是由于用箭杆晾衣服太多了导致生了水锈。 中宣城西城门,入夜子时。 城楼上只有不到十人的守夜哨兵,除了两名站在碉楼上值夜的当班者,其他人都围拢在楼上墙根底下的篝火旁,听一位独眼大汉在那里满嘴腌臜地说着风雅俗事。 “我有个远房亲戚就是庐陵人士,离金镛城近的很哩!我听他说啊,近些日子庐陵来了好些个流窜难民,庐陵太守也被革职查办换了人哩!” 独眼大汉一边嚷嚷一边嚼着半只猪脚,从嘴巴到盔甲全是油亮亮的猪油。 “王统领,我咋听说金镛城那边闹了瘟疫,已经没有活人逃出来了呢?”一位二八年岁的兵卒笑着应和,一边说一边搓手,但一双手还是冻得通红。 “你个黄口后生,你懂个啥子哩!若是没人逃出来,那这消息哪来的?是我杜撰的还是我远房亲戚瞎掰的?我告诉你们,不光是有人逃出来了,还有朝廷要人带头起事哩!” 王统领揉揉仅剩一只的眼睛,表情满溢着自信与不容置疑。一众兵卒听得纷纷点头,都习惯性地拍他两下马屁:“王统领,这朝廷要人又是咋回事儿?” 王统领听闻此话立时老脸一红,想了半晌后嘿嘿一笑:“这个我就不晓得了,毕竟是关乎朝廷的事情。不过据我听说,那庐陵太守就是因为和这位要人走的亲近才被免官,以前应当还是这位要人的麾下旧部哩!” “旧部?这位要人莫不成是个将军?”又有兵卒插话,王统领点点头,随即招呼众人围拢成圈:“大家凑近点儿,我告诉大家一个更大的秘密!” 众人闻言都来了兴致,毕竟这城墙上浑无乐事,说说八卦逸闻最是消磨时光。当即一堆脑袋瓜儿紧紧靠在一起,手里抱着碗筷拿好猪脚,做足准备等待王统领揭晓这下饭的话柄。 但是,等了半晌后王统领却只字未提,只是在那里抿着嘴角苦笑。 又过了一会儿,有一位兵卒等不及了,开口刚要问询,却发觉嗓子口好似漏了气般风凉一片!再一微动脑袋,整个视角便天旋地转地失去了平衡! 他意识到自己被人砍了头了,掉在地上的脑袋仰脸朝天,迎来的是同样命运的另外七颗头颅,像冬日里北方囤积的大白菜一般囫囵往下乱砸! 接下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发出任何呼喊与哀嚎,也没有去计较别的头颅撞到了他的眉角,以及有颗脑袋直接咧着嘴巴咬住了自己的耳朵儿这些后事了。 “噼里啪啦——”八颗头颅瞬间被切断,原地站着的八尊身躯轰然坍塌,仅剩一个拿着匕首的独眼汉,正是方才那位胡吹大气的王统领。 此时的王统领一反常态,他一把扯开罩在眼上的绷带,露出一只被刀疤贯穿的凶厉眼眸。他没有了方才的嬉笑怒骂,由于下手利落干净,没有发出惹人注目的声响。 弯**子,他捡起了两把地上兵卒的刀剑。不过他心里有些迟疑,想了想轻叹口气,将刀剑放了回去,随即去一旁拿了一袋弓箭。 “嗖——” “嗖——” 两抹寒光闪烁,碉楼上仅剩的两位放哨人员也都应声而倒。王统领出箭很快,好似蛰伏静待时机的冷血猎鹰,还未闻箭羽破空,便已然是锁喉夺命! 一切收拾妥当,他跑到城楼下方,搬动机括打开了城门。 盏茶时辰过后,西城门外的官道上升起零星火光,随即呈野火燎原之势,战马粗鲁的喘息嘶鸣声沉闷如雷,放眼望去竟来了一支武装精良的骑兵部队! 虽说夜色深邃,但仍旧能够瞧看清楚军队里的旌旗,巨大的“穆”字青巾于夜风中鼓荡,在火把的缭绕下显得气势磅礴。 骑兵来至城门前,有一彪人马排众而出,样貌英伟,国字脸堂,连鬓胡须,没有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横亘刀疤,刀疤过处亦无头发。大鼻环眼,高颧宽唇。身披鱼鳞甲胄,左手握斩马长刀,右手拈指造印。背后插四道金枪如孔雀开屏,枪身上挂满旌旗左右开弓。上书奇门遁甲之术,不知是何方道门。 此僚,正是西梁穆家大公子,兵马大都督穆青候! “剑门恭迎青候少主入关”。 王统领朝着穆青候参拜剑门礼节,随即让出身位示意骑兵进城。 穆青候在烈马上昂着头颅,虎目圆睁神威凛凛:“此番进兵陵阳,有劳剑门众施以援手了。阁下在门中称谓几何,方才我在远处观望,阁下的身手着实是漂亮干脆!” “您叫我独狼便好,本来可以更为干净利落,奈何门主锁剑止杀令在身,不得使用剑法。”独狼回应的不卑不亢。 穆青候还是那般昂扬,说着客气的话但却放不下自家身段:“今番吾二十万大军血洗北戎州,九关七十六城的过境皆需仰仗剑门帮扶。目前其它城池进展情况如何,独狼兄可曾知悉?” “早已探听清楚,目前您的九路大军皆顺畅无阻。眼下所有城池都有儒门安插的父母官,所有城防也都有剑门安插的刺客眼线。只要大军一到,立刻便能绞杀放行。兵不血刃让城池唾手可得,合我们两门之力,您应当可以放心。”独狼道。 穆青候闻言哈哈大笑:“不管是太白前辈还是孔门主,二者皆是严谨之辈,我自然挑不出什么毛病。不过阁下方才有句话说得并不周全,兵不血刃这种事儿并不符合我的行军风格,我穆青候不出兵则以,一旦出兵必然要搅起血雨腥风!” “阁下的意思是?”独狼微微皱起眉头,虽说他也是铁血之辈,但和眼前这位少年虎将相比还是差了很多。 “众将听令,旦进城池,屠杀全境,俘虏奴隶,壮丁充公,老幼不留,金银不剩!” 穆青候厉声大喝,声传四野浩荡八方!身后的铁血骑兵尽皆仰天呐喊,一股浓烈的血煞之气贯冲霄汉! 独狼:“阁下要做什么我无权过问,但求阁下不要忘记,当初严绛和我主答应过的事情!” 穆青候:“哪里敢忘,只要我灭了北戎朝堂,接下来就是报答孔门主的时候!” 说罢,大军轰隆行进,黑色的铁甲洪流像是一条逆鳞潜龙般蔓延八方。 这个夜晚,中宣城蒙上了一片血色的苍茫。 同样的场景在其它几十座城池悄然上演,寂静的铁蹄带走无辜的生灵,酝酿着惊惧万分的罪孽与仇恨。 一天之间,将近三十座烽火台尽皆燃起,从金镛城传来的告急文书也各种快马加鞭! 不过,陵阳城里已然没了王与王后,这些文书与信笺大多葬在了血色路途之中,只有极少数传到了温侯俊与贺华黎这些弄权者的手中。 而仅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除了地上的血雨腥风,此时在九关七十六城的地下古阵道里,来自穆念花的黑色的西梁死侍也在卖力奔袭! 穆念安就在这群死侍的正前方,自从杀掉自己的翅雪马后,她好似变了个人似的愈加冷漠。此时的她和一众将士一起在地下摸爬滚打,身上背着沉重的归宗窑,虽说前路依旧是茫茫黑暗的无尽阵道,但望向陵阳的眼神却坚定地毫无弯曲! 她的背后背着一个卷轴,里面静静躺着一位青年道士的画像。穆念安一边前行一边小声嘀咕,好似是索命般不断重复着一个简单地字眼儿—— 周游,周游,周游! 周游可不知道有人没日没夜地念叨他,而此时的陵阳城,正值审案第九日。 这天,天降乱象于北戎国,雪盖皇城,枯木回春。而温侯俊和贺华黎,也相继收到了西梁上朝大举进犯的消息。 午时过后,温府便忙碌起来。 家眷下人杂役各自忙碌,风风火火,马车辎重整齐列阵,老太监和两名账房管家在到处吆喝算计,温侯俊穿行其间到处审视,最终来到南瑾的闺房前停了步伐。 小长安还是没有回来,南瑾比以往好似更羸弱几分,病如西子,柔弱可人。她看着一脸古板的温侯俊,似有惧怕,又微微迷茫。 “爹,我们为何要走?” 温侯俊看看天象,又瞧瞧南瑾:“有人来接我们了!” “谁?” “你别多问,跟着公公待在轿子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掀开帘子瞧看!” 言罢不顾南瑾泛白的面色,温侯俊又嘱咐了老太监几句,随即略显慌张地往南阁行路。 路上,有随从送来一只信鸽,温侯俊草草看罢,眼神里面的慌乱又浓烈几分,那信纸字迹工整,上面写了一行小字,言简意赅,形势迫人—— 公子用兵在即,穆府门内生变,未免祸乱遭殃,大人尽快回返! 此时闺房内,老太监神色悲悯的搀扶着南瑾,南瑾看着他蹉跎半生的容颜,脸上的血色又褪了几分。 “公公,我们要去哪里?” 老太监举起手指,指指北方,默然不语。 “我们不等小长安了吗?” “一介卑微下人,哪里能阻挠老爷的行程!” 南瑾无言,望着闺房外忙碌的人儿,望着那些枝头高耸的寒杏树,耳边渐渐传来阵阵诡异奇怪的声响,她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只是感觉心被高高挂起悬在天上,上面裹满了苍白的冰霜,炽热跳动却又无法逃脱分毫。 同一时刻,三千琉璃大道尽头,贺华黎和狄江倾正站在一处。 贺华黎:“咱家向来知晓,北戎国这方祖宗基业,到了紫宸国公这一辈算是夭折了,只不过咱家不认天命,总想着用这把老骨头守住这方净土,不过守来守去,最终还是落得一场空无。” 狄江倾双手拄剑跄地,面向大道朝天,闻言两行清泪,流在须发间冻结成冰。 贺华黎:“该来的终归不敢晚,该去的终归留不住,狄翁向来都是迎来送往,眼下岂不知是要去还是留哪?” 狄江倾:“多留无益,去去就来,归去来兮,归彼大荒。” “你这般说,让咱家想起了一只猫。” 贺华黎脑中闪过一抹白色,狄江倾自然是不知晓归去来兮的,权当是贺华黎径自矫情,当即递话道:“那猫现在何处?” 贺华黎幽幽轻叹:“一个不该有恩怨的地方。” 狄江倾:“不管怎么说,看来贺公公终究是弃了陛下。”贺华黎闻言恼怒:“哪里的话!那是咱家对皇后娘娘爱得深沉!” 他说完此话,好似受不了这高处的风尘,转身神情枯槁的往里走,面前站了阵列整齐的禁军侍卫,人墙打开通道,纷纷目送老太监缓缓行路,好似一条风尘里不羁的干瘪咸鱼。 狄江倾一直看其人影稀疏,忽的开口说道:“这趟浑水,镖门愿随老友趟一趟!” 远处的贺华黎闻言骤停,浑身战栗许久,随即缓缓举起右手,朝空中摆了两道,随即带着禁军入了深宫。 而狄江倾依旧站在皇宫通往尘世的琉璃大道尽头,拄剑挺立,不动分毫。 他背后就是紫宸国公驾崩的长乐仙宫,此刻已是山雨欲来,虽说并无半分破坏,却比往日多了几层死气青灰。 二人皆是满身血迹,李眠重伤肋间,周游亦旧疾迸裂,墨绿道袍被血染的发黑,和周旋的袍子一般无二,这倒是让周游颇为不喜。 “道长,真的不回去看看?”李眠似乎仍心有余悸。 周游摆手:“生死皆有定数,丑时生的命格不应当此般短浅。” 经过昨晚的一路奔袭,他们和丑时生等人相继走散了。 绣花将军望望来路:“道长向来学究天人,不过将人命视为草芥,总觉得有些不妥。” “他的命本是他的,跟着我走便是我的,而我不想要任何人的命,所以就送他去走自己的命了。”周游喃喃道。 “用词不准确,应当是送行。”周游笑笑,李眠:“道长与我寸步不离,岂不是说我的命亦是道长的命?” “将军的命,何时是自己的了?” 这话又说到痛处,李眠闻言默然,仿若勾起心事,周游轻拍其肩:“将军也莫要伤怀,说起我这条命,又何尝属于我自身哪?” “道长的命,属于哪里?”李眠适时发问,他一直想搞清楚周游背后的事情,不过这位隐秘道士似乎根本没打算告诉他分毫,他举起手指轻轻戳戳苍穹,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好似又在敷衍他。 第82章草木皆兵本无明 “道长的命,属于哪里?”李眠适时发问,他一直想搞清楚周游背后的事情,不过这位隐秘道士似乎根本没打算告诉他分毫,他举起手指轻轻戳戳苍穹,不过说出来的话却好似又在敷衍他。 “天道。”他说。 “道长,你说过人定胜天。”李眠不甘心,昨夜遇袭过后,他不清楚和周游还能安宁多久,因此能多问一嘴,便多问一嘴。 “胜过天道,却终将归于天道,即便是紫宸国公,也终将化为微尘归于天道之中。”周游亦是能敷衍一嘴便敷衍一嘴,即便是如今满身伤痕,他似乎依旧不愿透漏分毫内心真实所想。 但李眠对这话似有所悟:“尘归尘,土归土。” “所以说,我们可以悟道天机,却不能够脱离这方天地,因为我们本就生于此间,本来就是红尘间客,自然要蹉跎于这方红尘。” 道士说罢重重咳嗽,有血丝喷吐而出,粘在绣花袍子上点点殷红。 李眠看向长乐仙宫:“我们终究是来到了这里,再往前走,便是禁军把守所在。”周游:“不错,紫宸国公这般风流人物,自然是要来好生见见的。” “我现在没力气了,打不走这些家伙。”李眠满脸愧疚,他让周游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没有保护好他周全,这本身就已经让他内心憋闷,眼下自己唯一有所价值的武艺都难以施展,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废人。 这就是老好人的常有心态,他总是想着他能给周游多少,又不能给多少,却不曾想过这一切的背后,他自己已经拼尽全力毫无保留。 “谁告诉你要打了,这一次我们直接进去便是,世间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这次我要和他们讲道理。”周游看着李眠身上的伤口,眼神里也微微有了些许动容。 可李眠还是有些担忧:“北戎国的兵,从来不讲道理。” “从来不讲,不代表以后不讲,人都是会变的。”周游笑着劝他。 “有些人不会。”李眠突然反驳道。 “从来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 周游看向李眠,发现他眼眶微红:“是不是又想起你那未过门的娘子?”李眠见被看破心事,收束了一下脸面,周游蹲**子,拾了一根寒杏树枝。 “将军别不开心,好久没给将军写诗,姑且今日便作上一首。” 李眠闻言,忧愁渐退,看着道士在地上笔走龙蛇,和初见时金墉城外那个模样一般无二,一时间泪眼婆娑,千头万绪尽皆涌上心头,再看那地上的诗句,恍然间又满是怅然感慨。 地上的诗曰: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由来皆因果,孤叶落冰河。 李眠望着诗,越看越觉欢喜,浑然忘了自身伤痕累累,周游见他这般痴傻模样,抿嘴笑笑不予理会,抖抖袖袍朝前走去,李眠见状颇为不舍,三步一回头望向那诗,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周游:“将军是性情中人,痴人说梦,悲从中来,其实活的平凡一些,庸俗一些,也会自在一些。” 李眠:“道长的诗句句诛心蚀骨,实在是难以掩饰,可我一想起远在苍梧的娘子,还有我那三万魁门兄弟,还是未有丝毫解脱之感。” “这很正常,因为你活的真,真的都很痛苦,因为众生皆苦,你看我感觉无牵无挂,其实也是有我的痛苦的,修道之人亦是无法解脱,羁绊太多难以割舍,比如我要娶那红尘大世里最美的姑娘,也比如你这位护我周全的将军,将军须记得,人活一世可以逍遥自在,但却无法真的四大皆空。” “为什么?”李眠问。 “因为所有逍遥自在的人,心里都有故意埋着的事,逍遥自在是一回事,真的放下是另一回事,我可以不念旧情的逍遥自在,却不能云淡风轻的洒脱放下。” 道士说得微微伤感,李眠轻抚其肩,周游摆了摆手,指指长乐仙宫,径自往前不提。 二人来到宫门外,禁军侍卫依旧严防值守,虽说往日里无甚大用,但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赏心悦目的,毕竟如今这年头世道,赏心悦目比实用主义受人尊重。 李眠道明来意,禁军依旧不予通融,周游刚想说话,仙宫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正是从三千琉璃大道回来的贺华黎。 老太监此时似乎颇为颓废,神情相较往日萎靡了许多,他见到周游到来没有丝毫反应,反而是拽着身边一位随从摆了摆手,继而双腿一软蹲坐在宫前的石阶上怅然若失。 随从授意来到周游身前,竟取出一串钥匙将他牵绊多日的链条给除了去! 李眠见状大喜,对贺华黎连连道谢,贺华黎却仿若未闻,依旧坐在那里望天发呆。 李眠耳语周游:“他怎么了?” “低落实属正常,每个人每个月都会有这么几天,并不奇怪。” 李眠知他在说笑,当即也不问了,勉强撑起身子,跟在场的禁军大眼瞪小眼。 周游提提嗓子:“贺公公,我可以上来吗?”贺华黎瞥他一眼,微微摆手,禁军让出通道,周游抖抖手腕,气度沉凝的来到他身边,和他并排坐下,二人谁也不多看谁,都是眼神放空。 天上略显阴郁,不过偶有云彩。 “一日不见,贺公公为何如此颓然?” “一日不见,道长为何满身血污?” 二人互相试探,但贺华黎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周游看了看他的面容,随即摇头苦笑:“看来昨儿夜里,不光是我们遇到了稀奇古怪。” “周道长,其实咱家真的是想替先王守住北戎国这方池水的。”老太监言出于此,眼角又显泪花,虽不及悲天悯人,但也算满溢沧桑。 “后来发现,北戎国这方池水,不是你表面所想的那般是吧。”周游默默搭话。 贺华黎轻叹:“我本以为掌握禁军兵权,就可以查明帝后死亡真相,惩奸除恶大白真相于天下人,让紫宸国公能安心入土为安,不至于委屈赴死,奈何现今陵阳生乱,这案子终究是查不下去了,咱家这两日会把紫宸国公好生安葬,道长无论做过何事,咱家也无心追究了,姑且放任道长离去,此后不要再踏入陵阳,回到你该去的地方吧。” “何乱之有?”周游没有看他,见他主动提起,便顺着接了话。 “探马来报,穆家二公子马上会有动作,陵阳岌岌可危,光靠宫廷禁军已然难以为继。”老太监满是老态龙钟之相,浑然没了往日精神。 “北戎的真正军权还在邺王手里,为何不和其商议出兵抵抗?须知禁军虽众,但和几十万真正的北戎大军比起来还是显得小家子气。” 这话是大实话,周游也不怕贺华黎恼火,毕竟若是西梁真的来犯,那便不再是内斗之时,老太监也懂得这般道理,不过依旧摇头晃神嘴角喃喃否定。 “没那么简单的,道长你不知西梁如何进兵,邺王其人有何盘算亦不知晓,远在濮东郡囤积的重兵粮草又不能随意驰援,牵扯了诸方势力,不劳道长挂心,道长还是自求多福回你的道观为好。” 周游:“我都不晓得我应该去向何方,贺公公又如何为我指条明路?”贺华黎:“道长,你此话何意?” 贺华黎老眼昏黄,第一次转过头来看他。 周游:“这案子我既然接了,就一定要查下去,我答应了下面那个傻子,要帮他的太子脱罪的。” “周道长,眼下的陵阳容不得你任性妄为!” 老太监冷眉斜挑,言语也激烈了几分:“现如今的陵阳城,寒杏树纷纷莫名暴起,司马国师弃了大道登仙阁远走他方,案子越往下查牵连纠葛越多,死伤牵绊越浓!” 他用力挺起身子,指着道士鼻尖:“骅安李顾吊尸白玉楼,百里太后尸首莫名被盗,钰璟宫出现诡异刺客,便是你这个游方道士都疑点重重,昨日夜里羽衣异人降落宫廷,咱家不是浑然未眠,眼下咱家怕的就是你来此地查案,咱家这条性命不重,但紫宸国公不能再遭受丝毫亵渎!” 周游半睁眼皮,对这番话不以为意:“贺公公的意思是怕我祸水东引,搞坏了紫宸国公的龙体?” 道士眉目平静,老太监喊完话似乎也有些疲惫,又将脊背弓地如虫:“现如今的陵阳城鱼龙混杂,着实已不是查案的时候了。” 周游不以为意:“贺公公我且问你一言,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究竟是谁谋划了这全盘一切?” 贺华黎闻言双眼微眯,内心似在挣扎,周游不慌不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他,从眉眼到嘴巴,好似欣赏画卷,细致入微,丝丝入扣,反倒是让贺华黎微微心惊。 周游:“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若是想知道真相,那就让我继续查下去,反正陵阳城已经风雨欲来,背后的敌人还未露面我便已重伤在身,你我还能活多久皆是未知之数,为何不放手一搏,与其荒唐的迎战邪魔外道,不若明白的从容赴死!” 贺华黎似有感触,嘴巴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游继续道:“你有你的傲骨气节,皇家有皇家的道理法度,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则坚守,因此无论今天紫宸国公的尸首有没有保住,明日北戎国有没有崩坏灭亡,都不是你能关心之事,但凡能够心忧天下者,必先通达其身,若不能通达其身却又心怀天下者,只能被天下所累!” 此番话出口,贺华黎更为震悚! 周游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谁都想赢得生前身后名,奈何公公已然双鬓白发生,如今北戎国这方天下,已然没有人在乎什么道义公理,我们所追求的东西,不过是我们不放过自己罢了,不过这也没错,毕竟都没有枉为人生,眼下陵阳这座城池还需要公公来主持大局,没必要为了这寸缕名节,耽搁了一国气运的传承大业!” 一番话说得贺华黎惊愕良久,周游笑着又补了一句:“若是还能信我一次,那就把这里交给我吧!” 贺华黎缓缓站起身子,站了盏茶时间,望着远处的三千琉璃大道,没有说一句话。 然后,他抛下周游往下走,声音又苍老了几分。 “咱家不知道北戎国即将发生什么,也不知道道长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咱家自打进宫以来便识得一个道理,能够在逆流之中坚守本心的家伙,值得冒险将***托付给他!” 周游知晓他的言语奏效了,当即拱手称谢,嘴角喃喃有声:“公公过誉了,您的***,我可不敢要。” 贺华黎闻言皮笑肉不笑,给李眠二人送了些许伤药,转身便带着禁军离开,留下二人面对着大道大风,空空荡荡,孤孤单单。 但道士却乐得如此,摆手招呼李眠,二人进了皇宫,将厚重的宫门奋力闭合。 外面的风声鬼哭狼嚎,呜咽着好似婴孩啼哭,但这都和宫里无关,现如今的长乐仙宫里,除了浓郁丰沛的尸臭气息外,没有半分鲜活的生气。 二人上药包扎,李眠先伺候周游上药,又给自己草率弄了几圈,周游哂笑于他,帮他仔仔细细的也清理了一遍伤口。 二人受伤都不轻巧,虽说都是皮肉之苦,但只要是苦便都得吃下去,不过很显然,两个人中明显周游的食量不大。 “道长,这尸臭气息,你可经受得住?” “我于蚕洞里浴血而出,远比这个血腥得多,因此这区区死气,还真的不在话下。” 李眠:“话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何当日那些百姓会死,而偏偏道长会生。”周游笑笑:“你希望我死在洞里?” “哪有,只是心有迷惑。”李眠擦了两把头上的冷汗。 “说实话我亦不知,我和周旋从小到大都在不周山上,每每有危险事宜,受伤的一定是我,但最终无恙的也一定是我。” 好似是在诉说某种诅咒一般,周游聊着这些血腥的过往,却好似和自己无关一般表情自在,当然也仅仅因为倾诉者是将军李眠,除了眼前此人,他应该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起这方面的事情。 最起码到现在为止不会。 “我来到红尘大世后也没有逃过这般道理,我屡次历经险境,不管是蚕洞里还是凤栖宫的古井里,我都能浴血而出,哪怕是昨夜那般场景,我们依然是逃出生天,这不得不说是种因缘际会。” “都是道长你吉人天相。”李眠示意其别多想。 周游摇摇头,指指李眠道:“我觉得是有贵人相助。” 李眠朗笑,随即又皱起眉头:“不过话说回来,昨日的羽人究竟是何方神圣,道长可曾想清楚了?” “不知,不过应该是冲着我来的,这点感觉应该不假。”周游也在思考一系列事情的来由,只是越想越觉得看似清晰实则迷惘。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在凤栖宫的井下出现了我师父留下的阵法害我九死一生,这应该也是冲着我来的,不过又完全说不过去,毕竟哪里有师父加害徒弟的道理,再者说我师父现在失踪了,我想把他找回来,他估计已是自身难保,哪里会有心思算计别人。” 李眠:“也就是说,除了我们正在调查的这龙凤大案,还有其他的纠葛被牵扯了进来?”周游点头:“所以说,我们会觉得越来越乱,其实理清头绪,宫里的案子是宫里事,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我的个人事,分开处理就都会找到答案。” 李眠:“那咱们便说说这宫里事,眼下陵阳城这诸般异象,道长可有想法?” 周游:“当然,我完全懂贺华黎的心思,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在短短不到十日之间发展到这般田地,不然他也不会这般慌张无奈。整个北戎国将会有大事发生,这件事关乎北戎国的生死存亡,关乎北戎国的气运存续,因此在家国大义面前,案情的真相似乎可有可无了,但我还是要把这案子查下去,因为这很重要!” “可是为了我家太子?”李眠还是忠心耿耿地想着太子凉。 “我不知太子凉是不是真的清白,我这个人本身就很轴,只要是我心有迷惑的东西,我都必须要找到答案,而且若太子凉真的清白,那这个真相对他就很重要。” 周游并未正面回答他:“北戎国在不久之后会大乱崩坏,太子凉到时候一定会起兵参与,但要赢得战争根本不是军队的较量而是民心所向,他以被放逐的太子身份,如何使得天下归心?” 一句话,李眠醍醐灌顶。 “眠明白了,只要他证明清白没有谋害皇帝和太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继续以太子名义起兵勤王,名正而言顺,反倒是邺王与温侯俊彻彻底底成为了奸佞乱党!” 周游欣慰一笑:“就是这般道理,你家那位不省心的太子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名声,少了这个名声,这场仗便打不下去。” 第83章深宫旧地老尸身 全盘听懂后,李眠拜首道:“多谢道长如此帮衬!” “我不是帮他,我说过很多次,如果你不效忠于他,我不会管他一丝一毫。” “我不是帮他,我说过很多次,如果你不效忠于他,我不会管他一丝一毫。” 周游说完便往里走,李眠振奋精神紧紧跟上:“道长,这连日来我们都睡的很少,要不要先休整一下?” “这十日来发生了太多事,哪有人真的高枕安眠?” 二人说话间,已经来到皇帝龙榻前,里面一切如常,紫宸国公安静的靠坐在龙榻上,下半身披着镶龙金丝蚕被,身板笔直,已经僵化,皮肤青白透红,表情却万分惊恐,难以名状,嘴角微张,流有些微涎水,眼神凸鼓,瞪得溜圆,瞧看向窗口方向,半只手臂举在空中,手指顺着眼神指将出去,如此这般,挺尸当场! 周游顺着紫宸国公手指看去,视线落在窗上,窗子半支开,外面斜斜着插进半枝寒种红杏,尾端落在桌上的香炉孔里,香炉已经熄灭,背后掩映着一块黄铜古镜,镜子里的人影歪歪斜斜,无论是谁照进去,都会显得面目可憎。 周游来到近前,和李眠一起朝着紫宸国公简单拜首,随后才开始细细查看起屋内的细节。 “注意不要乱动屋子里的任何摆设,任何一处都有可能是破案线索。”周游说完便伫立站定,面向紫宸国公,一动不动的开始查看起来。 过了盏茶时间,李眠见他还是丝毫未动,上前轻声推了推,却迎来了周游的一记白眼。 “将军,我还要再看上一炷香的时间,你安静等候,莫要打搅我。”李眠轻声应允,虽不晓得周游此举究竟为何,但对周游的话,他向来都是奉若旨意的。 一炷香后,周游再次开口:“帮我一把,把紫宸国公身体前倾,我要看看他的后脑。” 李眠闻言惊诧:“这是为何?” “当初贺华黎说过,紫宸国公的脑后疑似有伤,不过不敢轻举妄动,因此无法定夺,我们不把他身子前倾,也看不出名堂的。” 李眠:“但这样的话,尸体就被移位了,不影响判断吗?” 周游笑笑:“将军按我说的做便是,我刚才看了很久,已经完全把所有地方记下了,我们随意施为,查看过后我有能力把现场再给还原回来!” 李眠闻言不再耽搁,二人找白布包裹好双手,以免留下任何指纹破坏线索。 紫宸国公的身体被微微前倾,不过透过脑后的缝隙瞧看,紫宸国公的后脑颅竟是完好无损。 “怎么回事,难不成说贺华黎骗我们?” “应该不会,即便是随口一说,那太监也会有点根据。” 李眠:“道长可还记得,当初贺华黎是怎么说的?”周游:“他说的是尸检结果,应当是有太医来查验过,可能用的是银针问穴,毕竟是北戎国皇帝,凡夫俗子不敢随意造次,照此看来紫宸国公的后脑有恙,指的应该是颅内抱恙。” “从外观来看,紫宸国公后脑并无任何外物袭击痕迹,我是习武之人,外部若动了手脚绝不会逃过我的眼睛,凭我的江湖经验,应该没有什么看走眼的时候。”李眠摸着下巴分析的很笃定。 “应该没有,那就是有。”周游打脸打得也异常直接。 他直起身子,指挥李眠将紫宸国公的尸身扶回原位,随即顺着紫宸国公的手指看向窗外,又来到窗前仔细观察每一处物事。 那香炉已经冷若冰霜,里面叠了厚厚一层灰烬,黑糊糊的黏成一坨,一枝寒杏树枝斜斜的插进香炉里,香炉背后的黄铜古镜歪歪斜斜,做工并不精巧,显映出李眠和周游的样貌,颇为失真,好似鬼魅。 “这里是暖阁对吧?”周游盯着窗前的灰,李眠点点头道:“紫宸国公的龙寝居所,自然是暖阁所在。” “我大概明白紫宸国公的死因了!”绿袍道士静静站在窗前,头上的簪子歪歪斜斜,和嘴角抿起的弧度一般玩世不恭。 李眠倒吸凉气:“可道长你什么都没细探过!”周游:“根本不用,这屋子里满是破绽,答案皆是呼之欲出之物,无需再过多猜忌。” 周游指指身旁桌子,开口娓娓道来: “这桌上的香炉,里面放的不是檀香,应该是麝香和砒石,砒石往日里装入砂罐内,用泥将口封严,置炉火中煅红,取出放凉,放入绿豆同煮,研细粉用,是为剧毒。” 李眠:“道长博闻强识,真乃渊博人也!” 此话出口,周游反倒是沉下脸来,他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浊气。李眠看他神情异常,关切道:“道长,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反复出现的问题......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我初下山来,会懂得这般多的东西。” 李眠闻言亦是默不作声,因为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周游又想了一会,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也就不再想了:“每个人都有秘密,这话说的在理,我感觉我更胜一筹,把自己都活成了秘密,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准确说来应当是我不清楚,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活着。” “那便不去乱想,说说道长方才所言,哪里来的砂罐,哪里又来的炉火?”李眠听得有些忧心,当即岔开话题,不想让道士多想,周游也懂他的意思,当即伸手指了指香炉。 “都在此处,你过来看看这香炉里还有什么?”周游掀开盖子,取出里面一捧灰烬,放在手中轻轻吹气,浮尘洒落,一些较大的颗粒也滞留下来。 李眠上前观摩,不过却辨认不出究竟是何物,周游的声音再次传来: “这里被添加了其它几味物事,分别是火硝,硫磺,樟脑和松脂,皆是易燃之物!不过这些物事往日里不会燃,但背面这面黄铜古镜在,便可以成事!” 李眠:“道长的意思是镜面聚光?但这是紫宸国公的镜子,既然早知凶险,又怎会胡乱放置?” 周游:“此屋正处朝阳,镜聚日光,自然容易点燃香炉内物,你的观点正确,香炉内物被添加易燃物,这镜子又怎可能会无玄机?紫宸国公生前已是病入膏肓,无法行动下地,因此身边时常有人照料,这也完全合理,而凶手便是利用这一切的情理之中,悄无声息的杀害了紫宸国公,而所谓的凶器,便是这一面古镜、一枝寒杏和一樽香炉!” “会不会只是巧合?”李眠很明显心有疑虑,毕竟这些物事表面上看过去确实太平常了。 周游却异常坚定:“镜子根本就不是紫宸国公寝宫的物事,你觉得怎可能会是巧合?” “这又是从何看出来的?”李眠再次张大了嘴。 “非常明显,镜面质地不过关,绝对不是御用的级别,能够放在这里显然别有用心,一位皇帝使用如此寒酸的黄铜镜,说出去也是流传百世的笑话,此乃其一。” “其二,镜子摆放的位置如此刁钻,不光迎着灼阳,还面朝紫宸国公,这更是不可理喻,要知道镜面朝人乃风水大忌,紫宸国公的寝宫处处讲究,不可能会忽略这处细节,因此无论从何处看去,这面镜子都暴露的太明显了。” 李眠啧啧称奇,又指了指那枝寒杏:“它又是何般道理?”周游道:“香炉内乃易燃之物,你可还记得?” 李眠点头。 “易燃且剧毒之物,离紫宸国公那般遥远,又如何毒害其身?”周游慢慢引导李眠。 李眠:“烟雾缭绕室内,可是这般道理?” 周游:“不完全对,若是干燥的香炉,烟气并不蒸腾,并不能毒害紫宸国公,换言之力道不足。将军可以想想平日里行军可有生篝火?篝火旺盛时其烟雾闻之有何感受,被水扑灭时篝火堆又是何般感受?” 李眠闻言,恍然大悟:“水扑灭火,烟雾浓重发黑,闻之几近昏厥!” “就是这般道理,阳光入镜升温炉火,枝芽伸进香炉,外面已是冬日,暖阁里四季如春,寒枝受暖随即凝结成露,露水顺着枝头流入炉内,表面上诗意盎然,久而久之便会熄灭炉火,毒烟肆虐而出,无法下床的紫宸国公只能坐以待毙!” 李眠全部听完,又将桌上一切仔细瞧看一遍,忽然眉头微皱,淡淡轻咦了一声:“一切合情合理,一切又那么的理所当然,总感觉有些不大正常。” 周游笑笑:“将军变聪明了,不错,若是这般容易,只有两种情况。” “哪两种?” “要么是事情本没这么简单,要么是事情有人想让我们看成这么简单!” 此话说完,周游望望紫宸国公惊恐的面容,再次陷入了沉思。 周游安静的站在窗前,微风不燥,轻轻撑起袍子,浮浮沉沉,游荡如云。 李眠也不吵他,知趣的守在门口,怀里不知何时挂了半壶浅酒,拍开壶盖径自闷了一大口。 周游闭着眼睛,想了寸许后缓缓睁开,回看紫宸国公,视线相交,一个惊恐莫名,一个古井无波:“你看他的眼睛,刚才我们分析的逻辑,很多人都能瞧看出来,那寒杏树枝定然是人为放置在香炉内的,而放置树枝的手,便是从支开的窗户外面伸进来的。” 李眠:“这道理很显然,紫宸国公僵死的手指正指向窗外,无一不显示他已经看到了凶手。” 周游:“所以说杀人逻辑我们已经分析出来,但这下手之人还需从紫宸国公身上去找。”这话让李眠犯难了:“怎么找?人死如灯灭,凶手也已逃匿,哪里会有线索?” “从眼睛里找寻,你仔细看看紫宸国公的眼神,看向窗外的哪个位置?你走出去站在窗口外面朝里看,面向紫宸国公。” 李眠闻言应允,不多时人已来到窗外,望着紫宸国公紫青发黑的面容,瞧看一瞬便移开了目光:“他到底看到了谁,为什么眼神这般绝望?” “不是绝望,而是难以置信。”周游诡秘一笑。 “他看到了根本没想过的人?”李眠试探发问。 “他看到了想过没根本的人。”周游笑着回答:“只是个猜想,还需靠你证实。你看着紫宸国公的眼睛,看看在什么高度角度,你和他刚好四目相对。” 李眠闻言,恍然大悟,立刻比对起来,如此过了盏茶时间,他微微踮脚,眼神也不再游移:“道长,便是此处,四目相对!” “保持住,这便是凶手的身高!” “如此魁梧的高度,看来凶手是个武人。” “你想想看,我们所见相关之人,能来到此地悄无声息不被禁军拦阻的,还有此般身高的,会是谁?” 李眠不假思索:“邺王!”周游:“我也是这般想的,但又觉得一定不是他,还是因为这一切都太过理所应当了,凡事太过顺畅,必有妖邪。” “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行凶之人未曾露面,而是找江湖高手替其行事?”李觉的推论不无道理,不过周游否定的异常决绝。 “应当不会,即便是江湖高人,想要完全避过禁军守卫也有难度,再者你看紫宸国公的表情,毒性是缓慢发作的,他不是为身中剧毒而惊,全然是见到了凶手才有的惊愕表现,这里面蕴含了情感,若是随便找的江湖人手,和紫宸国公毫无瓜葛,紫宸国公不应该是这般表情,而是悲愤莫名才是。” “但从高度来看,应该是邺王确凿无疑!” 李眠还是坚持自己所想,周游闻言亦是更加笃定:“你越是这般认为,我越是感觉不会,很有可能是凶人故意布场,为的就是让我们把矛头指向邺王!” “那证据在哪里?话虽这么说,但紫宸国公属实是这么看过来的。”李眠坚持己见。 “所以说,真相还得从紫宸国公身上找!”周游说完回到紫宸国公身旁:“将军,我的拐子马现在何处?我的桃花剑哪?” 这话问的突兀,李眠也答得突兀:“在鸿楼的马厩里,我师兄嘱托妥当,桃花剑也在我八师兄的手里,他在太子凉身边,太子凉现如今正在陵阳城,处在道长吩咐的店面里。” 周游点点头:“我的老马身上有我的竹匣,竹匣里有我的银针卷轴,现在我需要这些东西。” 李眠:“这个好办,道长稍歇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罢,李眠不顾伤势轻功大展,只用了半个时辰便重新出现在了窗外,手里多了一个锦囊包裹,递给周游展开,里面是一套银光闪闪的医用银针。 “从太医手里夺来的!”李眠咧开嘴巴笑的分外爽朗。 “好一个巧取豪夺的流氓将军!” “好一个受人恩惠的通吃道长!” 二人相视大笑,周游随即收起面容,神色郑重的为紫宸国公行起针来,全身行针过后,周游取其中三针递给李眠瞧看。 李眠观望,发现此三针上尽皆带血,而且血样并不重复,各有深度,品类不一:“这代表着什么?” 周游:“我就说这事情绝非这般简单,紫宸国公的尸身被人移动做了手脚!”李眠闻言发愣:“我们刚刚不就动过吗?” “那无碍的,紫宸国公已经死去多时,我们现在动他不会影响丝毫判断,毕竟他体内的血液已经变质,组织已经腐烂僵化,我所指的是在紫宸国公死后不久,尸僵还未完全发生之时,便有人动过了他的身子!” “人死亡归天后,体温慢慢下降,一般是从上往下,部分会有从下往上,称为逆势。” 周游指指手上的三根银针:“此三针分别位于脑颅、丹田以及脚踝,里面的血样各不相同,人死亡后血液下沉,皮肤内层会产生不同程度的斑斓,太医往往会称之为尸斑,若是尸体被移动过,尸斑会发生变化,血样能够看出这些,因此通过尸斑的破坏方向和程度,就能看出尸体被移动的幅度大小!” “那我们先前移动的那次?”李眠看向周游的眼神已经有些古怪了。 “无碍的,人死后十个时辰内产生尸斑,过了十个时辰尸斑便会不再变化,因此我方才说你可以动紫宸国公的身子,而不会影响案情的探查。”李眠:“那道长您赶快瞧瞧,究竟从这尸斑上能看出什么玄奥?” 周游:“死亡后十二个时辰内,按压尸斑会有一定幅度的褪色,这就是为何尸斑会因为搬动尸体造成移位的原因,它们是脆弱的,从这三针的血样来看,本应出现在丹田处的尸斑血却出现在了臀部下方,丹田处的尸斑血和颈部脑颅后的尸斑血颇为接近,因此可以推算,尸体是被人抬高了,紫宸国公病入膏肓,按道理也不应该坐的这般笔挺!” 李眠闻言大惊:“也就是说,实际上紫宸国公看到的不是邺王!”周游点头:“我们按照尸斑移动的幅度,把尸体还原回相应的高度,便能依旧法找到凶手真正的身高!” 第84章银针问血辩真伪 李眠大喜:“我已经有些紧张了,道长你说这个人,究竟会是谁哪?” “先还原再说。” 说罢,李眠按周游指示开始移动紫宸国公的尸身,不过由于尸体已经生僵,整个过程并不算太顺畅,而且尸体已经腐烂,表皮上裹着一层绵密厚重的尸蜡,触手皆是难以言喻的感觉,即便是久经沙场的李眠亦是眉间紧锁,脸色越来越沉。 “再往下一些!” “再稍稍降下一些,就是这里,停下别动!”李眠依言行事,尸体摆放完毕,紫宸国公半躺在床头,显现出一种诡异奇怪的弧度。 “不太对吧?” “就是这般。” “为何姿势这般古怪?” 周游:“尸体已然僵化,不能尽数还原,你再去窗外瞧瞧,看看此时身高若何。” 李眠应允,依照方才比对之法进行查验,谁知验证过后却更为犹疑起来,周游观之亦是画眉微凛,因为此刻的李眠不再踮着脚,反而是近乎半蹲了起来。 “道长,和方才完全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这次反而是正确的,这便是凶手真正的高度。” “可是,凶手会是谁哪,这高度有些太过低矮了。” 的确,按照李眠此刻估测,凶手身高还不到六尺,周游也来到窗外仔细丈量一番,随后二人回到宫中,望着紫宸国公沉默了良久。 李眠:“五尺七寸,莫不是说凶手是个孩童?温侯俊、邺王和我家太子皆不符合,现在即便是瞧出这个,还有甚大用?” 周游:“你先去四下里搜搜,看看还有没有能查的东西,我自己在这里想一会,你不要打扰我。”李眠哦了一声,抱拳径自搜查,过了盏茶时间,带着一幅画卷走了回来,望见道士嘴角含笑,在窗前望着那枝寒杏,久久都不曾收起弧度。 李眠也不打搅,在身后静静伫立,周游又笑了半晌,挥袖直接朝外走,李眠紧紧跟上,二人风风火火的就这般出了长乐仙宫。 “道长可是想到了什么?” “我们现在去找贺华黎,他就是凶手!” “怎么可能的,贺公公虽说不魁伟,但也绝不是五尺七寸!” “人是会变的,将军,你终究会懂得,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女人,我不认识,不过感觉她很像凰丹尹!”周游闻言停了步子:“你说凰棠少主?” 李眠:“虽说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出现在紫宸国公的寝宫壁画里,但确确实实就是这般模样,道长不信可以自己看。” 他说罢将画卷展开,上面是一树娇嫩的芭蕉,芭蕉树下站着一位女子,素手红墙,眉宇间和凰丹尹竟真有七八分神韵相似。 周游:“此人应该是凰棠,凰棠别院的凰棠,有些事情将军不知道,我也不想说,你跟着我慢慢领会就好。” 李眠点头:“这画上还有首诗。”周游闻言瞧看,那诗竟颇为眼熟,细细观之,竟然是当日和邺王在凤栖宫枯井旁,听那投井女子念过的那一首: 三千珠帘弃置身, 华春槛里出凡尘。 露华浓重霜秋色, 从此帝王不做君。 周游浅笑:“还真的把最后一句改了。”李眠自然不解其意,懵懂问道:“道长,你说什么?” 周游依旧是不打算给他解释,当初他和邺王讨论那般久,想来也是不打算浪费唇舌,当下指指诗中的春华槛,随即看了一眼李眠。 李眠:“很多年前就荒废了,早些时候是唱戏听曲的皇家梨园,紫宸国公年轻时亲自下令修建的,改换年号之后便不再启用了,我年纪尚浅也只是了解到皮毛,那地方现今还犹在,不过已是断壁残垣。” “有点意思,我们去春华槛。”周游抖抖手腕,似乎兴致浓烈。 “道长不是说要找贺华黎吗?”李眠匆忙从后跟上。 “现在外面并不太平,如果陵阳城真的已到唇亡齿寒之秋,我们的推论也完全正确的话,那么贺华黎无处可去,一定会选择去春华槛!”周游说罢,指了指四周暗中监视他的暗哨,微微一笑洒脱行路,李眠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紧紧跟随。 “将军,你的红缨枪哪?” “就在不远处,被我藏起来了,我这个人比较内敛,和道长一样。” “别把我相提并论,内敛和闷骚完全是两码事。”周游笑笑,久违的笑靥如花。 二人说话间已经远离了长乐仙宫,此时的深宫里似乎不大安逸,到处都隐匿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躁动情绪,好似安眠打鼾的夜龙,撩拨人心,丝丝入扣。 在路上,二人竟又一次遇见了鸿武陵。 只不过,此时此刻的鸿武陵再没有了戏子装扮,而是恢复了一袭白衣佩玉,手执松纹古剑,身边一匹雪白五花马,银冠青簪,锦靴玉带,望着周游洒然一笑,于风尘里露出八颗白牙。 但他越是这般,李眠越是不明所以。 李眠:“鸿楼少主,你的伤势如何?”此话问出,鸿武陵似乎颇为不解,望望身上,又看看李眠:“阁下在说什么?” 周游从旁搭话:“昨夜宫角上的羽人袭击,阁下能够安然脱身,真的可喜可贺。”鸿武陵似乎被这贺词说糊涂了:“哪里来的羽人?” “你不记得羽人,总该记得丑时生吧?”李眠继续发问,但很明显的是,鸿武陵依旧是一脸茫然,和这座城池一样透漏着稀奇古怪:“谁又是丑时生?” 李眠倔强的不依不饶:“你们明明昨晚刚套过招,公子为何要装疯卖傻?”周游冲李眠轻轻摆手,示意他莫要再说了,随后看看鸿武陵:“看来阁下因祸得福,已然恢复神智,那阁下还记得我吗?” 鸿武陵微微浅笑,点头示意记得,周游指指他胯下白马道:“阁下这是要骑马去向何方?”鸿武陵闻言神色微微暗淡:“去城门口送一个人。” 周游笑笑:“一个美人吧。”鸿武陵闻言也笑了,只不过微微苦涩,近乎啼哭:“她终究是没有看我的信。” 周游:“那你现在要去做什么?你不想再给她写信了?”鸿武陵:“城里并不安稳,我送她出城去,她能在城外嫁个好人家,等她出嫁了,我也就不写信了。” “放弃了吗?”周游一脸的惋惜模样。 “从来没有,不过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我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我们江湖侠客每天嚷嚷着醉卧山河,实际上又有谁能够离开庙堂活着?” 鸿武陵说完便唉声叹气,周游静静看着他,鸿武陵忽然又笑了,开口喃喃: “曾经,我喜欢一个人。” “现在,你喜欢一个人。”周游笑的更加温润如花。 鸿武陵上马拱手:“周道长,你真的懂我。” 说罢打马便走,不多时已消失在宫道尽头,李眠听完二人说话,似乎也想起远在苍梧的人儿,神色黯淡,幽幽叹气。 周游轻拍其肩头:“将军,有时候爱一个人,真的可以卑贱如斯。” 审案第九日夜,寅时,陵阳地牢内。 两个人静静地走在幽深通道内,脚步寂寥无声,皆是轻功卓然的高手。他们一黑一白,互相撇开一人身位,互相之间似有芥蒂,手中紧攥皆是冷锋。 冷阙,文般若。 从外表看去,二人似乎并未被羽人所袭,身上没有太重的伤势显现,貌似是除了周游一行人外,其他两拨都是毫发无损。 眼下二人再次来到地牢,互相纠缠还是没有结果。 “文郎觉得,这世道上公理重要,还是私理重要。” “我的剑比任何道理都重要。” “你的剑本就是私理。”冷阙瞥了一眼文般若,文般若却根本不看他一眼:“那就是我的私理比公理重要。” 冷阙:“眼下大势将至,你我这般模样只会逆势而为。”文般若:“我做事情向来追随本心,只有懦弱无能之辈才会顺势而为,我文般若但凡有所行事,皆是造势之流。” “阁下为何一直贬低我,我的武功并不在你之下!” 冷阙冷眼相对,但文般若依旧是不去正眼瞧他:“你之所以敢这么说,是因为你取了我的剑,你可能以为取剑也是要凭本事,但趁我遇袭取剑这仅仅能被叫做运势,而文某觉得一个人最可怕的就是把运气当做本事!” 冷阙闻言也哂笑:“如此说来,那冷某也属实觉得,一个人最无奈的就是有本事但没运气!” 二人针锋相对,走走停停,就这般来到了周旋所在的牢房。 看守的狱卒根本无从拦阻,周旋优哉游哉的在牢内闭目养神,见到二人一起到来微微惊讶,不过很快便恢复道骨仙风。 冷阙:“大都督,近日来可还安好?” “除了洗澡不易,其它皆顺遂心意。”周旋说罢瞥了一眼巨阙宝剑,微微抿了下嘴角。 “道长这般逍遥自在,可是比你那位学究师兄舒服太多。”文般若也上前见礼,周旋:“文郎的装疯卖傻果然高明,竟连我这种久经仕途者都给蒙骗了去。” “本来还能继续消遣几日,奈何你的部下手不干净,本座也只能草率收起皮囊,巨阙剑是我的剑,当然不能流落他人。”文般若朗声道。 周旋听闻此话,面色亦是微寒,当初正是他带领冷阙去拿的巨阙剑,此时此刻原主找上门来,倒着实是让其有些难以开口。 毕竟,江湖是有规矩的。 “冷阙虽是我的人,不过他手中剑却是江湖事,江湖恩怨江湖断,莫要牵扯到庙堂之高,此事文郎尽管和冷阙磋商,本座不会过问,也没有理由过问,倒是这城中之事,我还有话要与冷阙讲,因此不知文郎能否先回避一下?” 周旋这番逐客令说的冠冕堂皇,文般若听罢却浑不在意,他把手伸进衣服里,随后掏出一块黑黝黝的物事丢给周旋,周旋面色凝重的接过查看,一旁冷阙观之亦是惊讶莫名。 那物事,竟然是西梁黑令! 周旋看罢举起令牌:“的确是真的,只不过为何会在你手中?”文般若:“看来念花少主做的确实不错,连心腹之人都未曾透漏分毫!” 这话说的已经明显不过,但周旋还是难以仅凭一块令牌便全盘相信:“不可能,你是邺王的人,十余年来都是人尽皆知之事!” 文般若:“亏得大都督还懂得江湖规矩,本座的确曾是邺王的人,不过也是江湖的人。” “这话又怎么说?”周旋目不转睛地审视文般若的眼睛。 “朝堂倒了,江湖说了算,要知道即便是朝堂,其实也在江湖里,谁又能说朝堂不是江湖哪?江湖与朝堂的距离界限,本来就很模糊。” 文般若这番话似乎颇得周旋赏识:“陵阳倒了,北戎国随即倒了,北戎国倒了,倒在了江湖这个大海碗里。” “周道长是个明白人。”周旋的话亦是得到了文般若的赏识。 “我明白这个世道,不过我还没完全明白阁下。”周游立场明确,他看了看冷阙,冷阙亦是满脸机警。 文般若又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巨阙剑:“那就慢慢了解,毕竟我的剑还在这里,剑不断,缘分就不断。” 另一边厢,周游和李眠送别了鸿武陵后,继续朝着春华槛行路,谁知未到半途,迎面便撞上了一颗古怪的寒杏树。 说其古怪,完全是因为这棵树正在燃烧,二人都没穿太多,当即凑到近前抱团取暖。 李眠一边搓手一边好奇:“道长,第一次见树能烧成这般模样!”周游:“宫里出现古怪,现在已实属正常。” 二人正说话间,旁边拐角处的一棵寒杏树竟然也莫名燃烧起来! “道长,又来了一棵!”周游眉目微紧,半睁眼皮的瞧着四周的树,在盏茶时间里,肉眼所见目力所及之处,又有三株寒杏树莫名燃烧起来! 李觉察觉到了异常:“道长,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我们取水救火吧!”周游:“这火是故意为之,你我人丁单薄,根本无济于事。” “那就这般放任不管?”李眠焦急四顾,周游倒是依旧淡定如常:“能管的当然要管,管不了的当然不管。” 周游说完便走,李眠从后方紧紧跟上:“我们可还是要去春华槛?” “去是一定要去的,不过在此之前先跟我去个地方,这宫廷中何处乃是最高?” “当属白玉楼!” “那便去白玉楼!” 二人行走如风,说话亦急促莫名,四下里不断有树木燃烧起来,诡异莫名,天上降下白雪,火树银花,浑不搭调。周游边走边说:“你给我看的那幅画,里面的凰棠是站在芭蕉下面的。” 李眠:“那又有何用意?”周游:“你可知从何时开始,这城中便没了其它树种,全部换成了寒杏树?” “的确有些年头,但我记不清了!”李眠答道,周游沉默不语,二人又走了半晌,周游拦住李眠道:“你现在去取你的红缨枪,用魁门信号联络八步赶蝉和太子凉,就说陵阳生变,速速来援,我在白玉楼上等你!” 李眠闻言焦急:“我听闻白玉楼上吊死了人,道长如何使得孤身前往?”周游:“别人我不信任,别人亦不信我,我现在能够笃信者,也只有将军你了。” 他说罢不再和李眠絮叨,摆开袖口往前奔跑,这还是李眠第一次见他这般样子,当即也不噪耳,顺着方向去寻自己的红缨枪不提。 而陵阳城里的寒杏树,依旧是一株接着一株纷纷开始燃烧起来,从树干到树冠燃烧的炽烈芬芳,好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去迎合绿衣道士奔走的步伐。 道士奔跑在宽阔寂寥的宫廷大道上,两侧逐渐璀璨耀眼,在他半睁的眼皮底下炸开了花,但他却越跑越觉的孤单,最后竟悄悄在沿途划过了两颗清泪。 面前辉煌明艳,好似星光大道。 他却落寞如歌,孤身项背独行。 审案第九日夜,卯时。 荧惑守心,主大凶。 巍峨高悬的白玉楼处在皇城的极巅,这里出过圣人,这里死过凡人。 而此刻,一位青年道士正步步登梯,于火花满城的夜晚登上了顶楼。 楼下已经没有了兵卫,整座陵阳城都显得不大安静,耳朵里有风中燃烧的砂砾作响,带着怒哀,而没有喜乐。 骅安和李顾皆已不在,周游静静站在楼顶上,眼睛里荡漾出簇簇火光,耀眼如莲花,寂寞如佳节。 他并没有无所事事,而是手执卷轴,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白云狼毫,一边望着下方的火树大雪,一边捻着墨水在卷轴上挥毫不缀。 皇城是整座陵阳城最高的地界,而白玉楼则是整座皇城最高的楼宇,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到整座陵阳城,当然也包括陵阳城里的寒杏树。 而此时此刻,陵阳城里的寒杏树已经全部烧起来了! 周游快速地围着楼宇打转,把整个白玉楼给转了一整圈,他手里的卷轴上墨迹越来越多,他的神色也愈发的凝重沉着。 第85章皇城山上有斫龙 不多时,他掷笔,卷轴上已经跃出一片墨色汪洋。 虽看似毫无章法,细细观之却别有洞天玄奥——那竟然是满城寒杏树的分布点位图卷,灿若星斗,阵列有序,黑色的墨笔连缀起来,竟然出现了奇门八卦天罡方位! 而周游望着这张布置玄妙法门的卷轴,半睁的眼皮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愕。 阵法! “为什么和我师父留在井下的阵法一般无二?”他喃喃自语,忽而发现天南角出现一抹轻纱,在朦胧的阴云里若隐若现。 这个夜晚雪下得很大,风也吹的骤烈,下方的宫殿上满是白霜,只不过除了霜华与火树,城中各处忽然间多了许多诡异的羽人,他们戴着仙鹤面具,在逐渐炽烈的空气里仰望天空。 忽然,他们貌似是看到了周游的方位,纷纷在宫殿顶上腾挪而来,远远看去像极了浩大夜空里起舞的一群跳蚤。 远观好似跳梁小丑,实则是索命的翩然惊鸿! 周游再见这群异人,往日里的淡然微微退却,他微微有些慌张的合上卷轴,背在身上便往下跑! 白玉楼的楼梯年久失修,皆是厚重朽木,蕴透丝丝糯香的潮气,脚掌踏上去吱吱呀呀作响,道士跑的还算快,不过外面的风声却愈发紧骤,大雪越下越大,羽毛也愈发翻飞鼓荡。 他的身体依旧有旧疾在身,这种奔袭并不能持续太久,还未到半途便只能缓慢行走,而每经过一层楼宇,外面的羽人都会随之飘荡,手里握着一抹抹雪亮的铁画银钩,刮擦着白玉楼的琉璃瓦檐,声音凄厉刺耳,让道士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就在此刻,他听到了李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他从未感觉李觉的声音如此悦耳动听过,当即便朝着下方呼唤起来: “将军,将军!” “道长,道长!” 李觉的声音也从下方传来,喘气声浓烈炽热,不过白玉楼实在是太过高耸,李眠纵有天大的本事,一时三刻也是上不来的,而反观外面飘忽的那些诡异羽人,此时此刻已经扒着飞檐爬进了周游所在楼阁! 道士见状索性不再跑了,坐在地上用手死死扣住卷轴,眼神倏忽间变得坚定无比,而下方李觉的声音依旧有些遥远。 “道长,你可安好?” “道长,你怎么了?” 周游置若罔闻,在他的面前,此时此刻已经站好了四位白衣羽客,带着仙鹤面罩,手握铁画银钩,面向周游不说一句话,不过那股昭然若揭的杀伐气息已然是呼之欲出不用言表! “几位,家师葛行间,是不是在诸位手上?”他尝试和羽人沟通。 面前人并未回答,周游继续开口道:“这城里出现了斫龙阵,是我师父的阵法,和诸位可有甚关联?” 面前人依旧冷若冰霜,周游见问不动,索性也不再浪费唇舌,又瞧看了一眼铁画银钩,随即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按周游的话讲,他是从不畏惧生死的,哪怕是真正要面对的这一刻,只不过他好像把自己的命格再一次想的轻率了些。 过了盏茶时间,阁楼里依旧静静悄悄,羽人没有半分行凶的迹象,周游亦是感觉奇怪,他再次半睁眼皮,赫然发觉面前竟多了一个人,他挡在自己身前拱腰而立,不过不是李眠,反而是和他一般的道士装扮: 背后竟背了七只剑匣,呈孔雀开屏状绑在腰上,胸前有一只兽首玄黄铜镜,上有饕餮吞云,下坠八卦道印,手中拈指风雷,腰配鸿灵通宝四十九贯,辟邪红绳串起,尾端落在一只歪脖子碧绿葫芦嘴里,葫芦被风吹得叮当作响,隐隐飘荡出陈年的雄黄酒香。 他昂着头,身侧七剑出鞘,玄青色泽,剑尾处有太极图案,上有八卦,七口宝剑对应七道方位,最后一方挂在胸前铜镜上,自成八卦八门。羽人见他皆不敢妄动,反而是纷纷退避呈合围之势,局面一时间就这般僵持起来。 道士轻吹哨子,扭过头冲着周游微微一笑,一个剑眉星目,俊朗袭人,一个温润如画,儒雅大方,两位翩然绝尘的少年于雪夜中相见,互相之间都有几许莫名的怅然。 “竟然是你。” 周游面前来人,如云浓眉,剑锋犀利,眼泛青莲,睫毛修长,琼鼻高耸,嘴角如刀,头戴麒麟紫金冠,横叉鎏金云纹簪,身披锦缎青囊,脚踏祥云道履,正是当初迎接司马种道和长离真人离去的道门千字辈大师兄,绰号公羊真君的公羊千循! “公羊道长为何会回到此处?” “此事说来话长,道长为何会被他们盯上?” “和我师父有关,我只是个牵绊者。” 二人说话间,一位虎背熊腰的俊朗绣花将军撞开门阀,手执丈八红缨长枪,怒气冲冲正是李眠,他见到羽人和公羊千循问也不问,长枪如碧海惊涛,抖手翻了四十八个探海儿枪花,红缨枪开山裂岳般竖劈而下,将这有些迟滞的局面一杆子捅了个通透! 阁楼众人并没有因李觉的乱入而有所动作,反倒是公羊千循面前的七把剑让羽人纷纷侧目而视。 绣花将军摆了一道空架子,发现无人欣赏,索然无味兴致寥寥,拖着枪尾站到周游身前,俯手摸摸道士歪斜的簪子,随即把他挡在了自己身后。 羽人似乎对公羊千循有所芥蒂,沉吟半晌后纷纷收束了兵刃,望左右两侧的阁楼外翩然遁走,公羊千循哪里肯放,当即便要追袭过去,周游出言相劝,方才作罢止歇:“他们怕你的剑。” “我怎么不这么觉得。” 公羊千循回身望向周游,咧嘴飒爽微笑,不过笑容里却不太纯粹。李眠依旧秉承自己自来熟的风范:“这位道长,和我家道长可是旧识?” 公羊千循:“有过一面之缘。” 周游不再盘坐,站起身来和公羊千循互相见礼,二人都不是故作寒暄之人,没有过多客套,只不过公羊千循处处显露道门仪态,而周游则是有些玩世不恭之相。 “阁下还未说过,为何回归此城?”周游发问,公羊千循闻言朗笑:“我若说是来接你的,你可会信我?” 周游闻言并未有所惊讶,跟着笑笑拱手回礼:“接我去向何方?”公羊千循指指东方:“离开北戎国,随我同去俊海国。” “为何要去那里,难不成说道门就在俊海?” 公羊千循口中的俊海国,周游还是有所知晓的,十九列国的大体形势李眠已经跟他讲过一遭,北戎国乃十九列国中最为边陲的国度,位在西北隅,紧邻便是李眠心心念念的苍梧,而这俊海国则是十九列国最东陲,靠近大海,乃是万万里之遥的边境国度。 公羊千循:“那倒不是,不过你看外面的景致,这城已然是不保了。”周游来到凭栏处,此时的陵阳城已经化成火海:“公羊道长,你能否告诉我,这一切和我师父究竟有甚关系?” 公羊千循收剑回鞘,和李眠一左一右傍身站立,李眠对公羊千循处处警觉,因此无论其有何动作,尽皆是处处留心,手中长枪亦是寒芒吐露。 “为何会想起贵师?” 他看向周游,周游却看向下方火海:“上次你和我说,千年之前便有位名叫葛行间的道士,此话可曾属实?如果真的是道门典籍所记载,那应当便是错不了的,可我不周山上的师父,游方天下的名讳就是葛行间!” “或许是位追念先贤的卫道者,毕竟名讳一事皆随人愿,不过和道家先祖齐名,似乎触犯了道门隐晦,的确是不尊之举。”公羊道士微微皱眉。 周游听到这话反而笑了:“你这般一说我反而是信了,因为我的师父和我一样,都是大逆不道的离经叛道之人!” 他仰天长啸,公羊千循瞥见其背负卷轴,指指发问道:“这又是何物?” 周游闻言并不避讳,将卷轴展开递给他看,李眠也瞧看了几眼,不过着实是不懂玄奥,便知趣的继续握枪侍候在侧了,倒是公羊千循微微惊愕,将卷轴耐心看完,眼中已闪烁过碧海惊涛。 “竟然是斫龙!” “原来公羊兄也懂阵法。”周游对公羊道士多了几许赞赏,不过眼底的警戒色彩也更为浓郁几分,公羊千循摆摆手示意不懂:“粗通皮毛,敢问道兄,此阵何解?” “阵法是家师所授其一,当日于凤栖宫枯井下已遇到过几重阵法,虽都有杀戮之危,却未行杀伐之道,不过今日所见这斫龙则大不相同。” 周游表情凝重起来:“斫龙乃家师看家道术,不周山上的护山大阵便是斫龙阵,此阵主龙鳌交驳,看似封山镇水,实则断绝五行气,阵中生灵尽皆涂炭,乃是困夔阵法之首!” “愿闻其详!”公羊千循虚心请教,周游也开始娓娓道来。 “此阵也被称为葬地阵法,古时候以山河灵气拱卫墓葬风水,这灵气便是阴阳二气,红尘大世里处处皆有,而依山傍水亦分阴阳,山为阳则水为阴,正所谓“临山则阳盛,衰不惑焉”。” “因此但凡有山川洪泽,便可施以斫龙阵,不过斫龙阵变化无常,想要看出阵法就必须找到所有阵眼才行,不过斫龙阵的阵眼足足多达大九之数,称为九台。” 公羊千循:“这个在下有所耳闻,鉴临台、定落台、星吮台、坤殂台、真仙台、合仗台、空榻台、空虚台和燧门台!” 周游闻言,眼神不吝赞赏:“公羊道长还说不懂阵法?不愧为道门中人,九台并无遗漏,不过并无甚大用,背着玩玩挺有意思的。” 公羊千循闻言默然无语,李眠也是一脸尴尬。 周游没有心情乱开玩笑,少见的正色道:“因为真正能够决定斫龙阵的关键,在于这九台之上祭祀的九种法器,名曰“镇台”,但这“镇台”就异常灵活了,玉石可以为之,凶器可以为之,牲畜可以为之,人血亦可以为之,镇台所镇之物不同,斫龙阵的作用亦会天差地别。” 公羊千循:“眼下陵阳皇城处处大火,按你图中所现,这寒杏树的摆放位置,便是按照镇台拱卫来考究的?”周游:“就是这般,因此若想解皇城之危局,就必须依次寻找到皇宫里九处镇台所在,破掉镇台阵眼,阵法不攻自破!” 李眠从旁听的热血昂然:“那道长你快说说,现如今已经画出了分布图纸,是不是可以立刻摘除阵眼?” 周游摇头苦笑,李眠迷茫不解,公羊千循从旁解释:“按道友方才所说,镇台所镇之物并不知晓是何物,千变万化各有不同,因此单凭肉眼判断,是不可能找出眼位的。” “如此一来,那便速速离去,留在此处迟早性命堪忧!”李眠说罢便立刻动身,公羊千循拍拍背后剑匣:“我的剑可以带二位出城门下山去!” 李眠刚想应允,周游却摆手拒绝:“我现在还不能走,将军你难不成忘了,我要去春华槛!” 李眠闻言略显焦急:“道长!” 周游依旧坚持:“将军,案子还没查完,我心中还有迷惑,再者说你家太子也缺一个说法!”李眠:“眼下危难之际,若是我们都被烧死在城中,这些虚名真相还有什么用?” “将军,在我看来带着真相走,比徒有贱命的活着更加有趣!” 周游依旧坚持,李眠闻言不再多言,他本身就不是啰嗦的人,当即长枪横亘,眼神霎时间清明如许:“既然都这般说了,那道长身在何处,李眠便身在何处!” 一旁的公羊千循受其感染,亦是擎剑傍立:“道友精神可嘉,若是信得过在下,拔除阵眼一事,就交给在下去做吧!” 审案第九日夜,这一晚陵阳城无人有心睡觉。 周游和李眠下了白玉楼,公羊千循径自去向不明,路上火势愈发浓烈,雪却越下越大。 “我们的确没有多少时间了,将军。” “道长,陵阳城究竟是怎么了?” 周游指指天:“天灾。” 李眠又问道:“那这些火树?” 周游指指地:“人祸!” 李眠忽然一拍脑袋:“我刚想起来,春华槛里满是杏树,怕是也保不住了!” “这倒不会,贺华黎不会轻易舍弃春华槛!”周游言语笃定。 “这又是为何,我又不懂得了。”李眠一脸茫然,周游:“等到天明破晓,若我们还有命活,将军你不解的事还有更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李眠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因此虽四下火起,但已经和周游一般从容不迫,至于为何会这般看淡生死,他自己可能都说不太明白。 总之从小入军营到现在,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或者说为了某个人某些事情而活着。 “还记得服部兵乙吗?其实从金墉城起,到现在都是一个残缺的局!”周游看着他的眼睛,李眠闻言惊愕:“何人布局?” “有心之人!”周游甩开袖子,在风雪烈火中奔袭,李眠紧紧追随,一边跑一边将他身上的毡子拽的紧了紧:“露寒霜重,小心着凉。” 春华槛乃宫廷御园,往日里搭台唱戏供皇帝享乐,经年累月便养下了戏子,自然也养下了娘娘。 后来不知为何,名角儿流落四方杳无音信,娘娘消无声息下落不明,皇帝也来的不勤了,久而久之这端声弄柳的地儿就这般渐渐寥落清冷了下来,直到周游二人来到此地,已然是断臂残桓破败不堪。 “明明是宏伟的宫,偏偏总有这种萧条的居所,皇帝有所喜好有所不喜好,此时喜好彼时便不喜好,欢颜时鸡犬升天,触怒时万籁俱寂,有长乐仙宫夜夜笙歌,就有凤栖冷宫烟雪梧桐,道长从前不是宫里的人,若是经历过开鸿盛世,便会懂得我所言若何。” 李眠一番感叹,把道士惊艳了几分:“将军何时懂得这些文绉绉的话?” “往日里听太子说得多了,不会感慨也会学着牢骚。”李眠哈哈一笑,周游却又轻声叹气,抬脚迈步往里走,嘴里哼哼呀呀,李眠侧耳细听,恍然间这道士竟又作诗一首: 宫中四季多变幻,紫宸一言三秋叹。 素手丹心无妙笔,寻花问柳弄阑珊。 李眠看看天色,不理会城中四下火起,跟着周游大步迈进了高耸的大门槛。 “这卷轴为何不留给公羊道长?” “公羊真君自有道心天目,不需要我画蛇添足。” 不知是当真如此还是周游对公羊有所戒备,当然李眠没有心思去过多思考这些:“这里恐怕也撑不了太久,火势越来越大,要不了天明破晓,这山巅宫群便会灼烧殆尽,此乃北戎国亘古未有之危局,大厦将倾不再翻覆,我们得尽快了解此间事,下到三千琉璃大道!” “仙宫已然沦陷,山河又怎会圆满?”周游感叹喃喃,这话令李眠又揪心起来:“道长你这又何出此言?难不成说这火能烧到山下?” 第86章马蹄南去人北望 “有心之火,可焚无心之城!” 周游说完,四下里忽然哗啦作响,二人寻声找去,沿路上漆黑一片,看不清楚究竟是何般景致,唯有一股朽木气息分外浓烈,就这般摸黑走到内里,才惊觉一批大雁,在黑暗里盘旋升腾,撞破了上方的篷顶,掉下来白雪和月光。 四下里的摆设逐渐清晰,竟是一处破败的戏楼看台,更为惊愕的是看台上此时正瘫坐着一位失意老者,披头散发,浑浑噩噩,二人上前探视,发现竟是贺华黎! “贺公公为何要在这里?”李眠轻声问周游,周游哂笑:“他若是不在这里,反倒是不合情理了。” 贺华黎见二人到来并未有所颜色,径自摇头晃脑的唱着陵阳小曲儿,周游命李眠将腰间酒囊取下,来到他身边静静饮酒,喝了两口将酒囊递给老太监,贺华黎也不客套抓起就喝,谁知烈酒劲猛,呛了好几大口,但还是默不作声的把酒全部喝干。 “将军,此间无事,你速速下山,太子凉如今需要你。”李眠闻言惊愕:“道长,这又如何使得?” “公羊真君不会抛下我不顾,你尽管下山便是,我性命自会无碍。” “怎会无碍,你方才不是还说贺公公......” 话至半途便被周游举手打断,他面色微怒,李眠不再多言,拱手缓缓往后退走。 “眠自当遵循道长所言,道长不让李眠听,李眠便不听了。不过若是让眠就此弃道长于不顾,眠亦是万万不能领受的。眠就站在门外,若是道长有何驱遣但凭一声吆喝。哪怕是大火蔓延四野,眠亦能背着道长同生共死!” 李眠说罢便隐于黑暗中。周游闻言哂笑,指指其退下方位戏谑道:“公公您瞧,不管到何般田地,总有些痴心不改的烂好人。” 此话出口,贺华黎微微动容。浑浊老眼瞥了一眼周游,随即又低下头颅吧嗒了两下嘴:“祖宗的基业快要没了,咱家终究还是没能守住这般田地。” 周游闻言大笑:“贺公公真会说笑,你想保住的,不正活的好好地嘛!”贺华黎闻言,眉目骤然冷冽:“你说什么,老身听不懂!” 周游指指天上盘旋的大雁,笑容多了几抹恣意:“我本以为时间无多,没办法再破解此案。谁知机缘福厚,终究还是赶上了这最后一站。” 贺华黎听闻此话,浑身竟微微战栗起来。周游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将他安定下来:“贺公公,在我们有所了断之前,你哪里都不准去!” 春华槛外,李眠扛着红缨长枪昂然而立,好似镇宅门神般生人勿进。大雁自春华槛飞出,于风雪里越过火海,一直飞过三千琉璃大道,穿破云层来到陵阳城下。 它们越飞越低,最终落在了北城门上。北城门口此刻缓缓开启,一只青色的水牛缓缓踱步而入,神色慵懒悠闲,对城中的一切都好似浑无兴致。它昂起脖颈,望着城中央高耸入云的火鼎皇城,舒远的打了一串泥土芳香的鼾。 陵阳城自建成以来从未遭逢此般危局。而今人心惶惶繁盛不再,无论是人伦还是人心,都脆弱如秋江浮冰。 邺王府已经没了人烟,家仆遣散,家眷望南夺路而走。邺王却孑然一身,擎方天画戟骑北戎烈马,于骤夜暴雪中踏碎昊天北门!破苍穹腾云里穿梭三千琉璃大道,于火树银花中身披滚滚烟波,星夜不觉的回到了陵阳人间城中。 他自然是想起了严绛的话,陵阳城果真出现其所言那般大乱,但这祸乱源头竟然是西梁死侍精兵! 邺王有些迷惘不解,他看不清眼下局势,亦不知这些死侍和穆青候毫无关联。他只是这乱世大局中的一叶孤舟,只知道感叹自己没有交出兵符给严绛实属正确,却对眼下的局势越来越感觉扑朔迷离。 他需要去到大道登仙阁,他需要释放令箭,他眼下需要北戎的大军扭转乾坤! 不过,在大道尽头他遇到了一个人。 镖门魁首狄江倾! 他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正翘首以待,拄剑昂然挺立于门口。 邺王乍见狄江倾,浑不错愕,微微朝其拱手,姿态居高不下。 “恭候殿下多时。” “狄翁此般是在等我,还是在等贺公公?” “当然是等殿下,如今这陵阳城里究竟要发生何般**,殿下可曾知晓?” “无非是敌国侵扰,哪里用胡乱猜测!” “那殿下说说,这侵扰之辈,会当是谁?” “北戎国虽地处边陲,但本王多年厉兵秣马,四方寰宇尽皆臣服。若说它们积怨深邃,的确深浅都有。但若说起兵侵略,怕是还远远没有此般胆魄!” “近处无愁,不代表远处无忧!” 狄江倾话里有话,邺王虎目圆瞪:“何谓远处?北戎国世代以礼法治国,父皇信奉道统香火传教。长久以来近处武力威慑,远处安邦建交,并无不舍昼夜之仇敌。因此这远处之忧,略显荒唐!” 狄江倾:“殿下可曾想过,那凌驾十九列国之上的西梁上朝?”邺王闻言讥笑:“你指的可是那经年势微的西梁正主?” 言罢,邺王微微心寒,不知这狄江倾究竟知道了些什么。眼下不光是局势还是人心皆险恶难测,每个人都要靠互相猜忌才能缓缓前行。 “西梁近年来的确衰败不堪,不过金墉城的事情殿下可还记得?”狄江倾善意提醒,邺王听闻金墉城,忽的眉目不喜:“狄翁,你提这事做甚?” “佘穆庄率军攻陷北戎国边境,殿下和温大人不闻不问。三万魁门将士血洒城关,这难道是潦草几句便敷衍且过的事嘛!” 狄江倾质问口吻异常明显,邺王闻声眼神骤然冒寒。狄江倾寸目不让,二人势如水火,气氛戛然紧张起来:“狄翁,朝堂上的事情,应该还轮不到江湖来管!” 狄江倾:“殿下,江湖不管朝堂事,但魁门军人的命都是江湖人的命!江湖人的命数就该由江湖人来讨要一番!如今昔人已逝,陵阳大厦将倾。老夫只想要个说法,当初阻断出兵支援金镛,害得三万英魂惨遭屠戮的合理说法!” 邺王闻言淡笑:“狄翁是聪明人,本王即便不说,你应当也断的出所以然来。” “可是为了那朝堂纷争?”狄翁满脸鄙夷,邺王亦是摆出一副明知故问的神情:“不然你以为太子凉为何倒台放逐?” “为那三尺铜臭大位,不惜葬送三万英雄好汉。阁下和温大人驱虎吞狼之举,果真决绝无情!” 狄江倾痛心疾首,他的镖门和魁门关系匪浅。魁门死了兵将,和镖门死了镖师一般令他深恶痛绝。 但邺王却根本不这么想,本就是沙场征伐的铁血主帅,对人命这种东西看的好似鸿毛一般淡薄:“眼下若是西梁军至,说这些已然无甚意义。狄翁你辅佐贺华黎走到今天,亦是满身腌臜说不清楚!眼下一直揪着本王不放,可还是要在此做个彻底了断?” 狄江倾默默看他,半柱香后方才叹气作罢,他侧过身子让出通路,声音已然满腹沙哑。 “我知晓即便是今朝为难殿下,一切也已经于事无补。这江湖里的恩恩怨怨已经足够多,殿下还是通行吧。但愿能为这北戎国的黎民百姓做上一些实事,也不枉老朽此番对殿下的网开一面。殿下也应当清楚,以老朽的看家功夫,殿下年岁尚浅,即便是连年征战,在老朽这里也是讨不到半分好处的!” 这话说得气节昂然,一代宗师风范尽显。邺王亦是不敢造次,但语气上并未完全软下来。 “我知狄翁心意,你和魁门里的老怪物们相交莫逆。魁门死了兄弟,镖门魁首自然十指连心。你帮助贺华黎宫中弄权应当也是为了此事,不过眼下不适时宜,皇权已然倾覆在即,恩怨休说道义休提。且先渡过眼前诸般厄难,再续前缘仇恨一笔结清!” 狄江倾闻言微微恍神,看看火海蔓延的山顶喃喃道:“殿下被软禁这般久远,可还记得飘零北戎国四海的兵吗?”这话问的邺王一阵恍惚:“不劳狄翁费心,本王用兵自当讳莫如深!” 二人不再多说,相视一笑,就此别过。 而此时此刻,除了身陷火海的陵阳仙宫,陵阳城里亦是一片狼藉。 虎背熊腰的西梁兵将,从盘虬卧龙的寒杏树根下涌冒出来。满城的寒杏树尽皆分崩离析,黑色的军队好似来自亘古深渊,于地狱中攀爬而出。状若鬼魅,无穷无尽。借着夜色涌入城中干道,摸进寻常百姓家。熄灭灯火,血溅窗棂,砰砰作响,闷声如雷! 而北城门口的那只青牛,却依旧优哉游哉。不慌不忙,不急不躁。 西梁军杀人悄无声息,倒是百姓的呼喊声凄厉刺耳。一个瘦小的身影静静坐在青牛上,抓着牛尾背着身子。看不清楚五官模样,就这般于黑夜中迤逦独行。脑袋微微晃动,不时发出一声轻微不沉的鼾。 一牛一人就这般行走在街道上,两侧的百姓店家不断发出惨哼,窗棂上的血花亦是色彩纷呈。整座城池的血腥气息愈发浓烈,而青牛上的家伙,一直却睡的香甜。 邺王擎方天画戟来到城中,沿路亦是发现了西梁兵将,接连手刃几人后发觉无穷无尽,当即转马疾驰奔向一处高地,正是司马种道的大道登仙阁。未至半途迎面突然冒出一员虎将,青面獠牙身披骷髅念珠,竟然是消失许久的丑时生! “你是西梁何人,戟下不斩无名之辈!” 邺王并不认识他,当即便把他归类为乱军之流。丑时生不善言谈,闻言支支吾吾,手舞足蹈似乎颇为焦急,但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邺王瞧看半晌,以为是一个傻子,不再多言打马行路。谁知丑时生并未退让,拽住马尾死命留住邺王。其蛮力惊人,北戎烈马竟吃痛险些侧翻。邺王见状颇惊,方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莽汉来。 “好汉,你到底拦我做甚?” 丑时生指指西梁的方向,随即摸摸胸口,掏了半天掏出一只皱巴巴的手帕。上面丝丝带血,递给邺王随即静静伫立。邺王接过手帕,上面工工整整的写着一行字,谓之: 斛觞楼上有公子,寒潭地下有青囊。 看罢,邺王浑噩不解,举起手帕问丑时生:“公子是谁,青囊里又是何物?”丑时生猛烈摆头,表示并不知晓。 见问不出来,邺王反问其人:“稀奇古怪的人,你究竟是谁?” 丑时生又是摇头,这次比先前更为猛烈。 邺王又看了一眼那张手帕:“你想让我去看看这上面所写之处?”丑时生闻言点头,笑逐颜开,似乎遇上了天大的欢喜事情。 “是严绛派你来找我的?你是西梁穆青候的人?”邺王想起严绛的话,当初严绛和他说会有人在大乱之时帮他释放令箭,还会送给他一份不小的机缘! 丑时生闻言并无反应,只知道冲着他哈哈傻笑。 若是旁日里,邺王定然不会管这个傻子,但眼下却不得不重视起来。 原因无他,一方面是严绛确实说过那番话,和眼下情景不谋而合。再者便是这斛觞楼,邺王本身也颇想一探。虽说是个酒楼,但紫宸国公却明令禁止任何皇室成员进入此地,至于原因若何,直到紫宸国公驾崩都没有明说! 因此越是这般,邺王越是对其心思凝重。本来形势危急早已忘了此处,被这丑时生此般一阻,反倒是把这旧事又给想了起来。 邺王按照严绛所言试探着吩咐:“本王不管你是何人,你替本王去大道登仙阁,本王有一事相托,若是你能照办,我便听你的话去探探这两处地界,如何?” 丑时生不假思索,奋力点头! 邺王将信将疑,嘱托其一番后便将其遣走。随即抖抖手腕,不理会四下渐起的喊杀声响,望着上面的字迹静静发起了呆。 “斛觞楼上,寒潭地下,究竟会有什么?” 从北城门进来的青牛,渐渐被拥堵的街市骚扰的停了蹄子。 人群指指点点,却无人说三道四。每个人都在争抢着夺路出城,拖家带口哭爹喊娘,青牛上酣睡的家伙硬生生被吵醒,伸着懒腰坐直了身子,抓住牛尾巴挖了挖微痒的鼻孔,紧接着眉眼一抬,竟是个看似不谙世事的年幼道童。 道童倒骑青牛,青衫微皱,面目紧巴巴的,看不出出奇模样,头戴青松簪子,和周游一般歪歪斜斜,只是那双眼睛不是半睁眼皮,圆滚滚的,空空如也。 他静静地望着乱世浮沉的人流,像极了一位天真无邪的老人家。 一位老翁此时站在牛前,似乎腿脚不便,身旁有年轻后生傍身,微微气喘,望向道童。道童:“诸位为何出城?为何没人迁就尔等老人家?” 老翁:“城里没有命活!你瞧瞧城里是什么世道?寒杏树下突然根须裂开,里面冒出阴兵见人就杀!不分老弱妇孺,一律屠戮杀伐!血水汇成江河,谁还论资排辈!”道童不再发问,等候老翁喘息均匀,方才催促青牛继续前行上路。 路上果真见到西梁军士,砍杀陵阳百姓于街道坊市之中,不过说来也真奇怪,竟无一人上前阻拦青牛前行,唯有百姓磕磕碰碰,惹得道童不断出言提醒,一路上走的亦是颇为艰辛。 “请避让些,放我过去......这位官人,我家的牛是不能随便摸耳朵的......” 诸如此类,绵延不绝,直到有位同样年幼的跛脚少年,于前方喧闹中拦下了他:“为何那群凶人不来杀你?” “我施了障眼法,他们看不见我,自然不起邪念。” “你胡说八道,我明明能瞧见你的。”少年很明显对这种旁门左道并不轻信,道童:“你是有心之人,他们都是无心之辈,你可能现在听不懂,但是你长大了就懂了。” 少年嗔怪:“你不也是没比我大多少。”道童:“我是修道之人,日升日落,便轮回一次。” 少年还是听不懂,不过他根本不在乎这些,抬起脚快速朝城门方向奔去:“不和你说了,我要去逃难了。” 道童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见他跑的吃力跛脚,又出言喊他道:“你要去哪里?” 少年头也不回:“我不清楚,反正离开陵阳城便是好的,反正我是乞丐,没有家人也无牵无挂。”道童道了声慈悲,随即调转青牛慢慢跟上了他:“福生无量天尊。” 少年见他跟来,索性跟他接着搭话:“你为什么跟我们都不一样,你要去哪里?”道童:“我要去找我的师兄,他从不周山上下来,我要把他带回去。” “你最好还是别去了,即便那些凶人真的看不见你,但他们还是一直在杀人。”可以看出少年是真的害怕,道童却瞪大眼睛,把一切都看的理所当然:“恶可以终日不得见,不过恶总会一直存在。” 第87章逆流行道洗尘心 少年点头,但他还是不懂大道理,因此只能脚步不停。 道童继续看他的跛足,随即从后方叫他:“有没有想过,就这般出城继续浑浑噩噩的过下去,和被凶人一刀两断的结果了性命,哪一个更显得真实自在?” 这话问的稀奇古怪,少年闻言顿了顿身形,并没有用过多时间做思考:“我没想过,正因如此我更要活下去!” “来不及认真的年轻,但一定要学着认真的老去,那就愿你顺利出城然后认真的生活,不过红尘大世里的日子都是认真且不易,这是我大师兄告诉我的道理,而且城外面也是如此慌乱世道,真心祝愿你平安喜乐。” 说罢二人分别,道童幽幽叹息,此时有将士朝他奔袭而来,道童手执一张三寸黄符纸,轻轻燃尽口中念念有词,那队满是泥垢的西梁黑军便仿若未见他一般从身旁飘过,偶有几人细细浅嗅,但即便是闻到了青牛的味道,亦是无法寻觅其踪。 而这一幕,被一队伤兵残将亲眼目睹。 伤兵:“你是何人?你是如何做到的?”道童:“我叫渐离,只是道家简单的障眼法而已,你们都能看到我,是因为我没有对尔等施术。” 伤兵:“这城已然沦陷,你也赶快遁走为妙!”渐离:“我是出世之人,入世修行从不计较地域,倒是你们身为本城军士,为何还要逃离?身为军士难道不应该保家卫国?我看道藏三千上面是这么写的。” 一旁残将闻言不满:“保家卫国又不是非要不可的事!你无儿无女但我们都有家眷,国破山河在,家亡便没了指望,这世上有抛家舍业马革裹尸的大将,自然会有我等心顾小家不顾大局的小人,本就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东西,道士你所谓的理所应当,属实是坐着说话不腰疼!” 渐离:“我并未指责你,你莫要记挂于心,此番你们出城准备去向何方?”残将:“西梁向北戎国用兵,此国已然危矣,我等准备远离北戎国,寻一处安宁的地方。” 渐离惊讶的捂住小嘴:“这是叛国,我在道藏三千里也读过你这般人!” 残将闻言大笑:“我们没有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但我们可以选择一个和平的国家,我这是爱好和平,难道爱好和平也有错吗?” “倒是没错,不过这是两码事。”渐离捂着脑袋心有迷惑,他刚刚下山,总感觉这士兵说的有道理,但又哪里觉得怪怪的。 在他的世界里,但凡是和道经上写的不一样的东西,都不应该是被人称颂的真理,不过眼下却有些矛盾,小道童开始迷惘了。 伤兵从旁附和:“皇帝已经驾崩,太后也仙逝了,现如今口口声声说北戎国,可北戎国曾几何时便已然不复存在了!” 二人说完泪洒衣襟,带着一众伤员往前行路,跟着百姓一起蜂拥出城,不断有西梁将士涌冒出来,杀伐果断,喊杀震天,夜色越发浓重,血腥味也越发醇厚起来。 渐离自然便是不周山上下来的道童,他拜别了小僧独自上路,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北戎国的京都陵阳,未曾想初来乍到,瞧见的便是其最后倾覆的场景。 渐离摸摸怀中,取出一面八卦罗盘,推演半晌后微微颌首,望着火光漫天的山巅皇宫喃喃自语:“原来在那里吗。” 他继续倒骑青牛,指了一个方向便歪脖酣睡,青牛打着喷嚏,朝着三千琉璃大道的方向笨拙行路不提。 话分两头,邺王自拜别丑时生后,径自来到了斛觞楼。斛觞楼是陵阳城有名的酒肆,四层高筑,上有天台,下连泉眼,温泉潭水,乃是陵阳城达官显贵经常光顾的消金地。 而此时的邺王,很显然脑子里想的不是这些。 大道登仙阁上突兀间射出一支穿云箭,于夜空里四散纷飞,于大雪弥漫间撞出一道星河。 邺王站在斛觞楼前,望见此景微微浅笑。随即不再迟疑,方天画戟轻轻一拨弄,便划掉了楼门口的铜锁。 这是他安排丑时生替他做的事。这箭矢乃邺王亲军号令,可登峰破云三千里,中间引发三百六十纵烽火连箭,可一直传达到东郡的邺家军大营! 若是丑时生食言,他便不去探这斛觞楼。很显然丑时生如他所料那般没有动歪心思,看来又是和严绛所言不谋而合! 而且来到此地探视,也有他自己的一番渊源—— 斛觞楼,是紫宸国公明令禁止皇室成员进入的市井楼宇! 很明显,丑时生的来历应该不会简单。既然能够和此地有所勾连,背后究竟能牵扯出什么真的很难说道。邺王也不怕会有机关算计上身,他自幼便能生撕虎豹,加上天生的皇家帝王龙气,因此向来都是一往无前,对任何物事都是浑然无惧的态度。 不过他也值得如此,因为即便是他活到现在,他还从未因此而吃到苦头。这更加让邺王感到信念坚定,因为他总是觉得,他的人生就该是这般一往无前的活法。 斛觞楼已然华灯熄灭,不复往日繁华盛景。邺王并没有登阶而上,反而是找到了楼里的窖藏,一步步朝着地下寒潭走去。 虽说紫宸国公禁令明显,但邺王还是偷着来过此地几次的,毕竟是京城老字号的招牌酒肆,往日里多多少少都是要来喝上几盅的,邺王本就好酒,行军百里连营蔽日的漂泊之人,对这家乡的酒最是难以招架。 因此,斛觞楼里每处摆设所在,邺王皆是如数家珍,这当中自然包括这地下寒潭,他心中清楚明晰,寒潭里不是泉水,而是老酒糟浸泡满溢的酒池。 不过他从未听说过寒潭下会有什么青囊所在,这让他对丑时生的身份愈发好奇,不过却无甚细想,毕竟如今的陵阳城已然是鱼龙混杂,他能信守承诺为他射箭,那邺王自然也要遵守本分来此地瞧瞧。 地窖寒潭,其实自生岩洞,钟乳碧石,悬瓠避世。 这里的空气很冷,体感温度更低,邺王身着重甲大氅,依旧感觉刺骨寒凉,不过他习武出身,本就是铁打的营盘身子,倒是浑不在意这般身外感受,顺着地窖的阶梯一直往下走,直到看到一方巨大暗层后方才作罢。 邺王:“斛觞楼的酒窖,向来都是这般讲究。” 酒窖里没有烛火,这里酒气浓郁,燃点极低,两侧洞壁上挂坠侍女铜灯,上面托着的俱都是夜明珠,邺王取下一颗托在手里,将方天画戟横亘身前往前探走。 方天画戟在此处竟能使唤自如,足见这酒窖空间几何,而不管丑时生是何许人也,在此般水深火热的境地下,陵阳城的任何一处地界,都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即便是邺王,亦是不例外。 他自身也非常清楚,哪怕是再战功赫赫的疆场领袖,在大时代变革的激流洪涛中,也仅仅是闪烁鳞光的一枚小角色。 而眼下的北戎国就是这般田地,各方势力汹涌袭来,或明或暗纷繁交错,若是不步步为营合理算计,谁都不敢保证能在这场乱局中笑出声来,因此他虽说依旧奉行一往无前,但凡事还是要小心翼翼。 不过小心归小心,邺王的胆子里面,还从来没有过什么害怕可言。 巨大的酒窖宽阔而不高耸,举起方天画戟能够触碰到顶部的钟乳石,邺王一路轻轻用戟尖摩挲,把沿路的窖顶声音悉数记录下来。 他来到水潭边,水潭里满是渔网状的缰绳,上面密密麻麻的尽是编号,下面连缀到深处不见踪影,邺王静静伫立,他明白这下面码的全部都是酒缸酒坛,不过让他从中寻找不知所云的青囊,这着实是有些难以捉摸了。 邺王向来不是那种喜好算计之人,当即不再啰嗦,抬脚踢起方天画戟,大戟嗡鸣震颤螺旋升天,荡漾空中如逆龙抽筋,邺王擒戟尾倒施肘劲,抽兵刃划空反摆,随即落戟如开山巨斧,摧金裂岳般砸向寒潭正中缰绳! 网状绳索被开膛破肚,方天画戟怒开碧浪天门,霎时间酒水惊涛从两侧腾跃而起,好似凤翼天翔般直冲顶盖,随即激荡回来砸落寒潭,将本如死水一般的地窖空间硬生生炸穿了场! 他虎目圆睁,眉角挑上凌霄,口中豪迈大笑,手中兵刃继续猛烈挥击,待到将满潭缰绳尽皆打散无序,又收了桀骜的性子转做绣花娇娘。 方天画戟悄无声息钻入水里,在漂浮的散碎绳索下方静若游龙,随即手腕摆劲,大戟弯曲上挑,竟顺带着将散碎的绳索连同下面的酒缸也带了起来! 他灵动躲闪,酒缸在空中画着弧线四散纷飞,最终掉落在寒潭边上的石地上碎裂八方,陈年老酒的香气霎时间充盈满室,令他浑然沉醉,蛮力兴致又高了几分。 也多亏是邺王,寻常人等根本不可能会有此般神力,当然寻常人来此地寻找青囊也会用用脑子,不至于像邺王这般完全凭借外物,不过不光是邺王和李眠,但凡是行走四方的武者,骨子里最能倚仗的终究还是这一身热血难凉。 因此,不管是用脑子还是不用脑子,说到底其实都是自己选择的活法儿,而活法儿无论如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没有任何对错。 毕竟方法就该有所不一,一旦有了对错,法便成了令了,但每个人的活法儿,都该自己说了算,太过计较对错了,活着就变了味了。 邺王懂得这些道理,也恰恰是因为懂得道理,反而是从不去想这些道理,这也算是明白事理,毕竟有些事情哪怕是再清楚不过,一旦琢磨的深刻了,都会变得没有道理。 毕竟人生长远,本就是捉摸不透的,就好比现在的邺王,他将寒潭下所有的酒缸全部挑飞上来打碎,但偏偏是有那么几个酒缸,落地后滚了好几圈,却最终安然无恙! 邺王来了兴致上前细看,发现仅存的酒缸材质亦属平常,本不该如此坚实,酒缸外壁布满苔藓水草好似长毛一般,用手微微按压竟然能按得下去,不过却不能深入,一股若有若无的劲力从内部发来,邺王细细感知,随即眉间紧皱立时肃穆起来。 “竟然是江湖高手的内力外化,不知里面是何方神圣,还请莫要故弄玄虚出来一叙!” 里面无人应和,邺王等了半晌,随即恭敬的将酒缸扶正,又将其余几只也一并扶正,眼光扫过,竟然足足有九个之多。 他又说了好多话,但依旧无人应答,邺王本就是急性子,心中也觉蹊跷。 按道理说潭下没有空气,哪里会有凡人生活,思来想去又过了半晌,耐不住心中好奇,举起方天画戟运起内力,一记横扫千军便将面前一排酒缸给生生打碎开来! 霎时间,整个酒窖的酒香醇度更胜一筹,邺王光是呼吸便已感觉飘飘欲仙,他晃着脑袋强打精神,待到四散激射的酒缸碎片完全尘埃落定后才放眼瞧看,谁知眼前还真的如他所不愿料想那般,安安静静的坐满了九个稀奇古怪的人! 九个满身酒气的人,皆是蒲团打坐,皆是稀奇古怪。 邺王面向他们亦是打坐起来,方天画戟横亘腿上,喘息着恢复刚刚消耗的体力。 而也借由此时,他才真的想要好好打量他们一番。 从怀中取出夜明珠,邺王掷珠在地轻轻推手,夜明珠缓缓滚动到了九人身边,绿光暗淡,只能照明面前三人的下颚,远远看去鼻孔和下眼袋异常清晰,不过正面瞧看,和绿毛僵尸一般瘆人可怖。 不过令邺王没想到的是,这九个人竟然清一色都是年过耄耋的道士! 道士身上的道袍已经褪色,大多破烂斑驳,露出一身精瘦皮包的骨架,每个人的头发胡须皆修长落地,看不清簪子方位,双手指甲竟然冗长卷曲,不晓得留了多少个黄昏岁月,每个人皆是一脸苦相,看不出分毫隐世者淡泊名利的释然。 一炷香后,邺王内力恢复,起身又取了几只夜明珠,往九位道士脚下各自撇了一颗,此时他才发觉,这九名道士的眼眶都漆黑无比,细细观之竟然里面没有眼眸,全部都是清一色的盲者! 提手,试探鼻息,气若游丝,不如地窖内气流热烈。 号脉,试探体征,平稳和缓,竟然还有健全的心跳! 邺王捉摸不定,把手从面前盲人老道的手腕上移开,忽然发觉老道双手间似有异物,细细观之竟然是一柄锈迹斑斑的木剑。 木剑并不锋锐,短小精悍,藏于道士两袖之间,道士盘坐结印,环抱拱卫,邺王又瞧看了其他几位老道士皆是一般无二,不由得心里喃喃,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自从结识周游之后,邺王对道士改观不少,因此眼下乍见这般多诡异道士,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谨慎,不过丑时生从何处得知此处有此九人更加让其心生疑惑,毕竟从陵阳大乱初始到现在,发生的怪事一桩接着一桩,便是居中的人都变得越来越诡异莫测起来。 “几位前辈,晚辈乃大戎皇子,今日无心冒犯,还请诸位前辈应承则个!” 面前九人皆不答话。 “几位前辈,晚辈不晓得前辈在此地实属为何,眼下陵阳危矣,各方势力尽皆染指,视陵阳为砧板池鱼,处处皆为龙潭虎穴,大厦将倾不复往昔!” “我受人指点来到此地,见诸位前辈皆不是凡人姿态,若真是天可怜见不愿看大戎亡国,那诸位前辈便请施以援手,若是诸位前辈无心插手红尘俗事,那便是晚辈多有叨扰,不过还是奉劝诸位前辈远离这是非之地,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颐养天年。” 面前还是静静悄悄,没有一丝一毫动静神色。 “眼下的陵阳城真的不适合修行,几位前辈不答话,本王也不多说,就此别过几位前辈,本王乃红尘中人,现在要归于红尘之中。” 邺王言罢起身,重新恢复英伟姿态,擎方天画戟大步出了地窖,不再留恋的回头看一眼。 而在他走后,那九位道士依旧静静坐在那里,静若枯木,天人合一。 直到,其中一位老道士的其中一只手,上面其中一根手指的其中一环关节,肉眼不可见的微微拧动了一下! 而这些,已经回到楼中的邺王并不知晓。 他遥望楼顶,脑海里一直回荡当初见到丑时生时瞧见的那句话——斛觞楼上有公子,寒潭地下有青囊! 若说这些道士就是青囊的话,那么眼下九位“青囊”已经找到,那这位楼上公子又是何许人也?邺王不愿多想,提起大戟便往楼上冲,他本就是豪爽之人,平生最不喜的事情便是婆婆妈妈。 一路无话,来至顶楼四下里皆是凭栏,大风刮过刺骨生寒,满楼白雪下的正酣。 斛觞楼顶只有四处角柱,居中一张八仙桌,上方摆着一副羊皮古卷,不晓得什么内容。 而就在此刻,漆黑的斛觞楼顶竟然真的有人—— 第88章儒林剑道照东方 一位白衣人正安静的站在桌旁,任凭白雪落满肩头,负手而立貌似站了好久好久! 邺王观其背影没有丝毫印象,当即拱手见礼,不过白衣人背对于他,并不能瞧看的清。 “这位公子,可是陵阳人氏?” 白衣人闻言倒是缓缓回过了身子,不像那九位道士一般亘古不变,不过邺王看到的却是一张同样苍老的脸,和公子的称谓浑然不着边际。 面前白衣人只是衣着不皱,面目和那九人一般褶皱下垂,特别是嘴巴与下颚的胡须一直拖到地上,不过好歹穿着的不是破烂道袍,看起来并不稀奇古怪,反而有些许的仙风道骨。 邺王略显尴尬,改口又称呼了一遍道:“前辈,在下无礼冒犯。” “你是何人?”声音苦涩如药,听起来不知从何处言说。 邺王将大戟插入身旁地面,拱手道:“在下大戎皇子赵胤,见过前辈!”白衣人闻言微微动容:“赵胤?赵星阑跟你是何关系?” 邺王低眉颔首,神态更显恭敬:“正是先王紫宸,亦是我的父皇。” 白衣人闻言似乎略有怒态,不过转瞬即逝又是仙风道骨。邺王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出言试探问道:“阁下识得我父亲?” 白衣人闻言长叹,似乎想起往事,眼神好似幽泉古井:“北戎国天下,又有谁不认识赵星阑哪?” 此话话中有话,哪怕邺王再无心计,也完全听得出来:“不知前辈如何称呼?”白衣人轻抚胡须,竟然有些自惭形秽之像:“我早忘了名字了。” 对于和紫宸同辈的旧人,邺王不敢不尊不敬,当即继续拱手道:“那总该对前辈有个称谓才是。”白衣人望向凭栏外幽幽叹息:“你叫我苦浮舟吧!” 邺王喃喃两遍,觉得怎么都叫不出口,思来想去还是叫了前辈,而若是周游现在此处的话,定然便会认出眼前的长须老翁,正是当初在春雨眠江带他乘船渡江的那个长髯蓑者! “前辈,眼下西梁用兵陵阳,于寒杏树下挖掘隧道,西梁黑军已经开始屠城,不知前辈到此可有赐教?” “这是多年以前便注定的局,旁人是改不了的。”苦浮舟这话饱含深意,邺王不明白何谓多年以前,倒是后半句话听出了几分意味。 “那前辈算不算是旁人?” 苦浮舟不理睬他,大风灌满了他的白衣,他张开双臂,眼里落满风雪星辉。 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道:“今夜这般热闹,就是火光有些单调了些。” 话音刚落,整座斛觞楼底传出阵阵吟唱,好似梵音绕梁不绝于耳,邺王见此奇观颇为震悚,谁知还未发问,从斛觞楼底面朝四面八方一共射出九道剑芒,璀璨纵横,华光万丈! 邺王再也按耐不住,跑到凭栏处遥望整个陵阳城,除了仙宫上依旧漫天火光之外,原本漆黑如墨的陵阳城池,霎时间被剑光照耀的好似白昼! 审案第九日夜,寅时末,卯时初,天将破晓,剑光照耀北戎州。 春华槛里,贺华黎和周游相望对坐,互相之间都满溢失望,只不过贺华黎是真的失望,而周游是真的看他失望。 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即便是掌握了禁军,依旧是阻挡不住陵阳的各种颓败,换了哪位先朝老臣,未免都得伤怀几许。 “道长来此地,是来取笑咱家?” “世间本无乐事,公公也并不好笑。” 老太监看了看漏顶的天空:“你方才瞧见了什么?”周游看看门外,又仰头看看,诚实的说道:“剑光。” 贺华黎一声长叹:“陵阳城最后的底蕴,终究是要抛头露面了。”周游不晓得他在说什么,不过无论现在发生什么,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了,因此他也泰然处之:“再丑的姑娘,总要见公婆。” “你并不懂,等到天明时陵阳城会变成何般模样。”贺华黎话锋一顿,随即欲言又止。周游见他不说,便把话茬接了过来:“无论发生何事,太子凉最终都会赢得胜利!” 他盈盈浅笑,露出八颗白牙。 这话在老太监这里万分不讨喜:“道长哪里来的此般自傲?”周游:“我从来不做傲事,无非是把这境遇中的诸遭人事全部看的通透罢了。” 他半睁眼皮,说罢拄手托腮又开始昏昏欲睡。 “年轻人心高气傲些未尝不可,不过在老身看来最好适度适量!”贺华黎明显心有不甘,刚想继续说话,面前慵懒道士抿嘴邪魅一笑,举起一根苍白手指指向贺华黎鼻尖。 贺华黎被其这般一指,刚想有所反驳,忽的望见周游那双半睁眼,刹那间仿若从头到脚皆被淋漓看透一般莫名惊恐,浑身上下都开始浸出丝丝冷汗! 不知为何,面前这位年轻的道士,总是给他一股深深地无力感。 周游:“我不光知道太子凉会荣登大位,还知道贺公公心里并不希望太子凉登基!相比于邺王和温侯俊,即便贺公公再如何左右逢源,心里的盘算我也一清二楚!” 贺华黎闻言面目更显惶恐:“他本就是已被放逐之人,道长莫要胡言乱语!道长不能捏造黑白,凡事还是要讲证据的!” 道士笑着伸出一根手指:“这有何难?我先说太子凉,我刚才说你反对太子凉登基,可是说到你心里?” 贺华黎被他指的微微心慌,的确从昨日掌控禁军,到今日突然被西梁军撅起根基,他还未完全接受这个突兀变化:“太子乃被放逐之人,不过也属实是太子身份,因此是否登基,皆是公允。” “贺公公你在撒谎!你反感太子凉,是因为凰棠氏喜欢幼时的他是吧!”周游厉声暴喝。 贺华黎乍听凰棠氏其名,整个人好似芒刺在背一般拱起身子,浑浊老眼亦是少见清朗寸许,看着周游的面目上满是难以置信:“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你能骗过所有人,但却骗不过我,我再问你一事,太子凉当初真正被流放的原因,不是表面上的政局纷争那般简单吧?” 贺华黎闻言更显惶恐,眼神闪烁游离,周游却愈发气定神闲。 “你也不用出言解释,天下人不清楚那是天下人傻,太子凉现今也是年纪浅薄,当初被放逐时和邺王都显年幼,试问两位少年皇储,紫宸国公彼时亦是身体安康,怎可能在朝堂纷争中利落决出胜负?紫宸国公又怎可能放任二子这么早便开始夺自己的江山牌坊?” 贺华黎闻言踟蹰,但还是嘴上噘犟:“道长不是俗世中人,有些事情并不了解。” 周游闻言大笑:“贺公公此话好生艰涩,最起码我清楚一点,朝堂是大人吵嘴的地方,从来不是孩子论理的福地!” 这话把贺华黎激怒了:“那周道长说说,太子凉是如何被罢黜的?你告诉老身,咱家洗耳恭听!”周游闻言反倒是不说了,咧开嘴巴笑的如沐春风:“等我见到他时,自然便会知晓。” 二人互看半晌,互相之间都有隐忍不发。 过了盏茶时间,还是贺华黎打破了僵局:“无论道长怎么想,咱家都是问心无愧,太子被放逐咱家从未从中作梗,太子走后也没有偏袒邺王,亦没有违背祖德的拥戴温大人,道长来此地审问老身,着实是有些不大地道!” 周游闻言却依旧不依不饶:“我当然知晓贺公公毫不偏袒,不过并不代表你不动心思!” “周道长,莫要血口喷人!”贺华黎言辞激烈,周游一直盯着他的浑浊老眼瞧看:“你也莫要激动,我且问你,你此番为何要来到此地?” “反正不是和你所谓的凰棠氏有关!”贺华黎回答的掷地有声,周游却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当然不对,你心里面所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贺华黎似乎被说中心事:“周道长,做人不能太聪明!”周游浑然不惧:“你在侍奉紫宸国公之前,一直侍奉的是百里太后是吧!”贺华黎听到百里其名,整个人好似散尽力气一般瘫坐在戏台上,眼神浑浊无神,脸色黯淡无光,好似是所有的精气神都随着那个名字一起弥散殆尽,浑浑噩噩过了好半晌才抬起眼皮,望见的又是周游那双慵懒却清澈如泉的眼睛。 “如此看来,我的推测全部正确。”周游轻轻舒了一口气:“在我看来,你不想让任何人登基称帝,因为你心里面想的,一直都是让百里太后所生的野种孩子登基称帝!” “那孩子不是野种!” 喊完此话,老太监自知失言失态,面前这个道士着实厉害,把他埋藏深处的心思一点点撅出,好似是挖坟倒斗的摸金校尉一般毫无保留,眼下他说了这话,算是彻底承认了周游的推断! 周游表情天真无邪:“抱歉,我下山不久,大家都这般叫,我也跟着叫了,你也莫要激动,你又不可能是孩子的爹。”周游瞥了一眼老太监的裆部,眼皮不自觉的耸动了一下,贺华黎闻言满眼怨毒:“你到底是什么人!” “游方道士周游,闲云一野鹤,无名一走卒,贺公公还是跟我说说吧,那个孩子现在何处?” 贺华黎闻言冷漠道:“死了。” “贺公公,我已经说过,你在我这里不可以撒谎!” 周游暴起呵斥:“当日在邺王府内,我找到骅安送来的货箱,里面打开全部都是鲜活的大雁,你觉得我接下来会说什么?” 贺华黎闻言苦笑,捂着脸不知在想何事,周游没去管他,径自把话说了下去:“本来我也没多想,今日在春华槛里又得见大雁,忽然间有了一股想法。” “宫里百里太后生了孩子,第二天孩子不知所踪,随即百里太后尸体不翼而飞,看起来颇为蹊跷,实则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百里太后和这个孩子,其实都尚在人间!” 贺华黎闻言还是没有回答,他披头散发,看不清楚具体面容。 “我曾想过,若想悄无声息将啼哭婴儿送出宫去,那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但若把婴孩放入能盖过其声的容器内,便很容易掩人耳目了,邺王府的王妃喜爱大雁,因此贺公公替百里太后走通了关节,命骅安运送大雁进宫,目的便是通过镖箱将孩子运出宫去,毕竟是毫无名分的孩子,在这草莽宫廷里决然是活不下去的!” “如此说来,百里太后和邺王妃应当关系匪浅,此局亦应当是早有布局测算,而且无论是邺王还是镖门,皆是出入宫廷无忧无阻的最佳选择,种种迹象已然昭然若揭,贺公公你随意狡辩,我很喜欢跟别人讲道理。” 周游咧嘴发笑,贺华黎看在眼中却冷若寒冰:“你即便是都瞧看出来又能怎样,孩子现如今已然送出宫外,百里太后亦无忧无恙,反倒是你这位学究天人,就要和我这把老骨头一起困死在这仙宫之中,被熊熊烈火焚烧殆尽,到时候一切皆空皆为虚妄,说再多又有何用?” 此话说完,周游却依旧神色淡然,这种嘴脸令贺华黎微微心里发颤,忽然,道士轻声抿起嘴角,微微歪头一笑说了句让他再次糟心的话:“那可未必。” 贺华黎看着周游,心里一片湿漉漉的凉。 “我的命数向来古怪,只要我不想死,一般都不会死。”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不过贺华黎却丝毫生不起轻视的感觉:“周道长,陵阳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否真的心有明曦?” “你指的是西梁来犯?”周游指指外面的火光,贺华黎却摇摇头:“恐怕没这般简单,在咱家看来,应当是十方霍乱尽出,天下不再天下!” 贺华黎说完此话,整个人愈发苍老几分,周游倒是微微凝眉,随即拍手称快,对老太监表露出不吝赞许之情:“难得这宫中还有贺公公此般明白事理者,我本以为俗世之人尽皆荒唐,没想到还有洞悉尘世的醒着的人。” “你既知晓又这般高枕无忧,难不成说这仙宫里的火当真烧不起来?”他问他。 “烧不起来。”周游笑着回答的很笃定,这倒让老太监微微精神了一些。 “你可是看出了什么破解之法?”贺华黎出言请教,但周游并不打算回答。 “道门学问贺公公还是少问为好,倒是方才我所言那些话,贺公公要好生斟酌一二,若是真想让那孩子和百里太后于乱世中活命,最好告诉我她们现今藏匿何处,我虽无通天彻地之能事,但略施手段托人照料一二还是可行的。” 贺华黎见周游又提到此事,板住脸孔不去应和他,周游的眼神慵懒而又真诚,但老太监却对其提不起半分好感:“道长,你无儿无女,无牵无挂,不用赡养家眷,怎会懂得孤儿寡母的心思?” “那是你不懂我,不是不用,而是不能。” 此言说罢,周游的眼底少见多了一抹黯光。 贺华黎:“索性大火封山,道长可以跟咱家说说。” 周游仰起脸来,露出白牙发笑:“我不是一开始就生在山上的,我小的时候也在凡人家里,红楼高宅,不过后来家道衰落,我的记忆不多,我被赶出宅子,泡在酒缸里被丢出了城,后来被云游四方的师父捡到,带上了不周灵山道,自此便在灵山这般住下了。” “说是无牵无挂,实则是不能牵挂,家族鼎盛而衰,虽道长年幼未知,但说到底这苦命出身的根算是种下了,咱家在未净身之前也是苦出身,由此说来倒是和道长有几许默契。” 周游闻言又看了一眼贺华黎的裤裆:“不敢当,不敢当。” 贺华黎:“自道长你初入宫闱,咱家便瞧看出你并非凡俗,你和邺王相交,咱家也心里敞亮知晓,倒是你这喝酒吃肉的荤劲,着实是让咱家捉摸不透。” 周游:“我生来不苦,但却想要平安喜乐,我不喜欢清心寡欲,所以下山来到红尘大世,除了要找寻我的师父,还想摆脱这既定的宿命,娶妻生子,喝酒吃肉,重新回到我想要的生活,这才是我要选择的路。” 他说完微微一顿,看向贺华黎道:“说到这里,在下还有一事想问贺公公,我的猫哪?”贺华黎指指上方:“就在这春华槛里,往日咱家会派人来照料几许,这会儿就在这戏台后厢房。” 周游微微一笑:“看来贺公公对此地用情至深。”贺华黎老脸一红,神色显得不大自然,“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问完这件事,我就不叨扰你了。” “道长但说无妨。”老太监的眼神里有些深邃的光。 “紫宸国公的真正死因!”周游也不客气,直接问出此话,贺华黎似乎也早有预料,并没有想象中的表情变化:“如今已到这般田地,你还纠结这些有何意义?” “我还是那句话,这世道爱怎样便怎样,我只关心我想知道的真相,我去了长乐仙宫,然后发现了一件事情。” 贺华黎:“讲来。” 第89章忠臣泣血铸悲歌 周游:“仙宫里桌上的香炉,里面放的不是檀香,应该是麝香和砒石,砒石往日里装入砂罐内,用泥将口封严,置炉火中煅红,取出放凉,放入绿豆同煮,研细粉用,是为剧毒。” “紫宸国公生前已是病入膏肓,无法行动下地,因此身边时常有人照料,这也完全合理,而凶手便是利用这一切的情理之中,悄无声息的杀害了紫宸国公,而所谓的凶器,便是这一面古镜、一枝寒杏和一樽香炉!” “香炉中还添加过火硝,硫磺,樟脑和松脂,皆是易燃之物。阳光入镜升温炉火,枝芽伸进香炉,外面已是冬日,暖阁里四季如春,寒枝受暖随即凝结成露,露水顺着枝头流入炉内,表面上诗意盎然,久而久之便会熄灭炉火,毒烟肆虐而出,无法下床的紫宸国公只能坐以待毙!” 贺华黎全盘听完,面目无悲无喜:“推理倒是精巧,道长还想说什么?” 周游:“紫宸国公生前肯定是见到了凶手,经过我的分析,一开始认为是邺王,但后来发觉紫宸国公的尸体被人移动过,我将尸体复位,最终推断出了凶手的准确身高,应当是五尺七寸!” “那岂不是孩童?”老太监阴翳笑笑。 “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但后来我觉得不是这样。”说完话,周游缓缓站起身子,伸个懒腰后也将贺华黎搀扶了起来。 贺华黎神色微恼:“周道长,你这是何意,咱家虽不魁伟,但最起码也是有六尺余的身高!”周游闻言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贺公公,你忘本了啊!” 贺华黎再次面目阴翳起来:“你说此话何意?” “请你不要忘记,谋害紫宸国公时候的你还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奴隶,而现在的你却是手握禁军兵权的贺总管!” 道士弯下腰肢,模仿贺华黎的卑贱模样:“我初见你是在三千琉璃大道尽头,那时候的你刚刚握权,紫宸国公还没有驾崩,你不敢肆意妄为,神色也举止乎礼,别人可能瞧看不出来,但这红尘大世里的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我这双眸子,你和当日相比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学着弯腰低头了!” 此话说完,贺华黎颓然倾倒,再一次歪斜在了戏台上。 “所以说,我一说出五尺七寸,你便已经词穷莫辩,你毒害紫宸国公,为的应该也是百里太后,这中间有什么恩恩怨怨我现在还没有彻底知悉,因此这个案子虽然明了,但诸多细节我还会继续纠察下去。” 道士说完直起身子,笑的舒服且自然。 “不过你也不用太过紧张,我只是一介游方道士,我只在乎真相明了,不去管你们那些家国情仇,现在此间事了,我要带着我的猫走了。” 周游说完,轻声长啸绕梁三周,走到戏台后方厢房寻找,不多时肩趴一只白猫缓缓踱步而出,白猫正是归去来兮,神态安详依旧在呼呼大睡:“看来宫里的伙食不错,又胖了好几圈。” 道士说罢便走,谁知贺华黎已是老泪纵横,周游头也不回,走到门口和李眠碰面,忽然听到老太监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周道长,你若真有手段,就救救明日的大戎!” 李眠听闻此话,一股热血汹涌澎湃,也目光灼灼的看向周游。 周游不以为意,将白猫抱在怀中,将身上的毡子裹得又严实了几分,一头扎出了春华槛的大门槛。 李眠:“道长......” 周游来到宫道上,不知在和谁说话的径自喃喃:“明明是一场大火,却烧的人心寒。” 他离开了春华槛,走到门口时李眠从后方跟了上来,他忽然拍拍李觉的身子。 “笔墨伺候。” 李眠不明何意,周游回望春华槛,幽幽叹息一口,随即又紧了紧身上的毡子,墨绿道袍好似游魂,李眠随后跟上,瞧着他又端详了几眼:“道长,这衣服果真不大称你。” “司马种道的皮囊,只会埋没我的风骨。”周游点点头。 “多了七分邪魅,少了三分正气。”李眠撇撇嘴。 “这话我爱听,司马老道倚老卖老,衣服自然也不正经,不过这正气说法倒是有待考究,我自诩不是顽劣之辈,但也绝非从善之流,毕竟如今这无理世道,人善者可欺之,人恶者欺人之。” 道士看看四周院墙外的火光与烟尘,轻轻咳嗽了几声。 “照此说来,亦正亦邪方为上策,不过遇此乱世浮生,不去恃强凌弱,亦不去委曲求全,做人属实难上加难。”李眠心生感慨,周游亦是满眼欣慰:“将军总算是没有白白跟我,至于你心中迷惑,你得学着我这般的活法。” “怎么活?”李眠饶有兴致。 道士盈盈浅笑,但眼皮依旧是半睁:“像大人一样生存,像孩子一样生活。” 二人说话间已然不知走向何处,四周都是高大宫墙,天上撒着鹅毛大雪,整座仙宫的火也烧的旺盛炽热。 李眠提醒道:“道长,你方才是不是要写诗?”周游点头:“想送给贺公公,但又感觉不大妥帖,物是人已非,昔人已不在。” 这番话李眠肯定是不解其意的:“我们现在去哪里,何时去寻太子凉?”周游:“不急,先解决眼前火势,保住太子凉的祖宗基业,你先想办法找到公羊真君,我们再说其它废话。” 这可把李眠为难了:“四下火海遍布,怎么找寻其人?”周游:“这就不劳烦将军挂心了,他背着我的卷轴,便逃不过我的掌控。” 周游抿嘴微笑,随即摸摸胸口,抖手取出一轮罗盘。 而此时春华槛里,贺华黎自己静静坐了好久,直到天光熹微,大雁朝南飞走,方才幽幽醒转过来,身侧传来声响,细细观之竟然是一位黄门小太监:“贺公公,您腰上有旧疾,这般冷榻歇息如何使得!” 贺华黎瞥他一眼:“你跟咱家多少年了?” 小太监:“我刚入宫闱不久,公公您当初在乾元殿前接驾邺王殿下,小的便是那时候入的宫廷,后来先王移驾了长乐宫,小的也便和公公见得少了。”贺华黎微微颔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除你之外其他人哪?” “四下火起,尽皆亡命天涯。”小太监说的战战兢兢,贺华黎抚弄额前白发:“那你为何不逃?” 小太监:“本来是想要逃的,自和公公分别后,小的便奉命打理春华槛,本来就是废弃之所,无甚大事倒也乐得清闲,不过小的心有不甘!” 他微微抿了抿嘴,表情也微微暗沉下来。 “小的也想在这宫里头混出一点名堂,因此贺公公您往日里来得几次小的也都知晓,每每用心侍奉,为的便是能蒙公公垂青,给小的安排些金贵主子,别再做这种无用差事,谁料想公公从未再想起小的,若不是今日敌军来犯,恐怕小的和贺公公还是无一面之缘哪!” 小太监说罢微微哂笑,贺华黎却看着微微凝眉:“我的确是来过几次,不过并未对你有甚印象。” “之所以会是这般,完全是因为当年在乾元殿前,贺公公您的一番教导!”小太监拱手行礼。 “我当时说什么了?”贺华黎微微好奇。 “您跟小的说,在皇宫里,并不是挺直腰杆就能走的长远,有时往往越是佝偻低微,这皇城根子的龙气脉络,反倒是嗅的沁人心脾!”听到这般熟悉的话语,贺华黎微微苦笑:“哪里有气运,现如今反倒是咱家瞧不见了!” 小太监对此话并不认同,撅着小嘴继续说道:“哪有的话!那是因为现在的您,腰板太直了啊,低一些,再低一些,您越是低,看的就越清楚明白!” 小太监在贺华黎耳边喃喃细语,贺华黎面目萧索,听着这番当初教育小太监的话,一时半晌心中五味杂陈。 但还未等有所念想,胸腹处一股恶寒之意便袭满全身,低头微微探视,发觉一柄白刃匕首正缓缓推进自己的左侧肺脏,而推动匕首的那只手掌还是那么的白皙年轻,甚至于说推动刀子的手法都是那般的稚嫩生涩,匕首在扎破肺脏的途中顿了三顿,贺华黎的面色也随之白了三分! 他睁着浑浊老眼,望着面前盈盈浅笑的小太监,此时此刻的小太监依旧猫腰低头,望着他的一双眸子天真无邪! 贺华黎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挣扎也不呼喊,只是缓缓说道:“你弄疼咱家了。” 小太监一脸的认真神色,好似是在做一件极为精细的木工活儿:“多担待些您呐,小的也是第一次做这般杀人越货的勾当,属实是没有多少经验之谈。” “杀了我,你想得到什么?”贺华黎的眼神竟然变得温顺起来,像是教育子孙一般问小太监,小太监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随即回话道:“没什么,贺公公身上的钥匙,您家里的细软金银罢了。” 他一边说着,手上可一直没停下,刀子比较钝,往肉里扎的并不顺畅,小太监也是满头大汗,但他做的依旧很认真,贺华黎看着他这副模样,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了:“唉,胸无大志,却毫不留情。” 小太监:“我只是个小人物,没想过你们那些风起云涌,对于我们这种鼠辈来说,与其在宫里熬一辈子,捞的月钱也不够我做上这么一票儿的!” 他咧开嘴笑,看起来是真得非常开心:“不过公公放心,您告诉我的话属实在理儿,无论是宫里头还是世道上,这猫腰低头的藏拙功夫还真要到家,别的我说不准,最起码瞧看清楚你们昂起的鼻尖儿,算得上是绰绰有余了!” 这话算是把贺华黎给气着了,但无奈气海已损,说出的话都变成了风,呼哧哧的软倒在小太监身上,浑身好似痉挛般抽搐半晌,随即便安安静静的没了声息。 小太监将贺华黎推倒在一旁,瞥了刀子擦净手上的脓血,随即摸索其身取了钥匙和钱袋,弓着身子扬长而去,虽然步履匆匆,但却丝毫没有抬起脑袋。 在因循守旧这方面,有时候新人果然比前辈做的到家,而贺华黎的死,在这个多事纷扰的深宫乱夜亦是显得那般无人问津,大家真正关注的事,是天光破晓之际陵阳城发生的另一件惊异的事情: 大火逐渐熄灭! 没有人知道仙宫里究竟变成何般模样,也没人清楚这火究竟是如何扑救的,直到三千琉璃大道被人缓缓推开,里面走出四个人来,细细观之竟然有三个都是道士装扮。 哦对了,除了道士之外,还有一位将军和一只白猫,以及一只青色慵懒的水牛。 昨天夜里分外安宁,预想的野火燎原并没有发生,没有火光也没有剑光。 斛觞楼上已没有了踪迹,苦浮舟带着邺王来到寒潭,那九位形容枯槁的诡异道人还在静默端坐。 邺王对这些人有些天生的胆怯,这股怯懦之感根植于内心深处,虽说他已是身经百战的铁血将领,但面对这些来路不明深浅不知的大前辈还是满溢敬畏。 “浮舟前辈,这九尊前辈到底是道门还是剑门,为何身披道袍却又膝上持剑?”邺王盯着那九把木剑多看几眼,胸中莫名升起一股森然的凉意。 “你可听过以兵御道?”苦浮舟捋着胡须反问了一嘴。 邺王点点头,虽说没有见过公羊千循,但对江湖上这种修行法门了解的并不闭塞:“我和一些道士打过交道,他们以兵器驾驭道术,有诸般神鬼莫测之能事。照前辈的意思,这九位都是以兵御道的道门高人?” “高不高我不清楚,这也不是重要的事情。”苦浮舟转头看向他:“既然有人告知了阁下此处机缘,那么如何使用这九位,全凭阁下一念之间!” 听闻此话,邺王神色又惊又喜:“前辈是何用意,难不成说可让这九位前辈供我驱策?” 他的话柄微带犹豫,毕竟这九位道人从外表上看早已风烛残年,皆是油尽灯枯之相,即便是能够驱使,能否上阵杀敌还全然未知。不过方才的剑光确实照耀陵阳城,又不由得他不去重视笃信,再看看面如死灰的九张老脸,邺王此时的内心微微复杂。 他也想起了丑时生,这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很明显是严绛委派的人手。严绛此僚乃是西梁穆青候的麾下门客,再结合着如下的复杂形势,邺王一时间考虑了很多。 “怎么,阁下不满意吗?”苦浮舟的表情微微有些傲然。 “晚辈怎敢,前辈和西梁穆青候肯定有所关联,不然严绛也不会命那疯汉告知本王寒潭所在。只是当初我并未答应严绛为青候军开城放行,但眼下却发现城门紧闭西梁军莫名乍现,前辈此举究竟是何用意?这一切究竟是为何又能否告知?” 邺王说得非常恳切,的确眼下陵阳城危在旦夕,诸多临国也在觊觎动作。城门未破便被敌人从内部蚕食,如何能够让他不慌不乱! 苦浮舟沉吟半晌:“有些事情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能说城内的西梁兵不是穆青候公子的麾下。其实你和青候公子完全有的聊,他想要诸侯恢复称臣,你想要北戎州避免沦陷。眼下四方虎狼环伺,都想借着吞掉北戎州这块肥肉来搞垮西梁,因此你们开诚布公的合作,目前来看是最为明智之举。” “道门山门就在中都府,那府主公羊玄策也是群狼之一吧?阁下为我送来道门的前辈高人,这岂不是和中都府的野望背道而驰?”邺王的政治眼光老辣独到,虽然年纪尚浅,但却一语中的说到了关键之处! 苦浮舟闻言亦是微露赞许:“不愧是北戎年轻一辈的龙马之才,谈吐见识的确非同一般。不过无需顾虑太多,老夫早已隐退江湖,此番只不过是来看望一众老友。公羊府主的心思和其他诸侯是不同的,他不想和北戎州为敌,毕竟两国都是道门兴国,看在司马国师的颜面上也要照拂一二。” “那西梁呢,您和青候公子走得亲近,但诸侯谁不想覆灭西梁一统十九列国呢?您还是说实话吧,中都府这么做究竟是居心何在?”邺王追问。 “哪里有这般容易,西梁并非一日可覆灭之辈,除非十八个诸侯国联合起兵,不然根本难以撼动其根基!再者说老夫仅仅只是送你几位援手,这九人虽说都是江湖里的泰山北斗,但还真的不能够左右风云局势。” 这话说得温言软语,但言辞间是否存在伪善却难以辨别,这就是老政治家的底蕴嘴脸。不过眼下邺王颇为尴尬,他手里暂无重兵,苦浮舟亦明显不是其可缨锋之辈。眼下硬是要他收下面前这份“厚礼”,虽说满溢诡谲,但却貌似是不得不受。 “他们确认还活着吗?”邺王伸出手指在面前空气中戳了一戳。 第90章九剑息声凉擒安 “老朽从不骗人。”苦浮舟言罢大袖一挥,面前九位老道人尽皆抽了几口大气! 随即,九人缓缓睁开眼皮,好似千年未曾动过的干尸一般慢慢扭动筋骨。他们的老眼浑浊无神,表情苦大仇深,皆是一副生人勿近之相。 邺王望着他们默默思虑,苦浮舟的声音又从旁边传来:“考虑一下吧,只需要你一声令下,外面的西梁军队就会血流成河!不日阁下濮东郡的大军就会驰援来到,到时候和中都府与青候公子会师一处,大事可期!” 邺王没有答话,很明显,中都府和西梁穆青候皆有自己的计划,而自己不过是其实现计划报复的一枚棋子。就像苦浮舟所说,这九个人并不能够扭转现今的格局,反倒是会成为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不安分眼线! 眼下已经不是西梁一家独大的时代,十九列国诸侯间的关系复杂难明。谁能够做好这中间的制衡,谁就能够真正的称王称霸! “暂且先按兵不动,我自有合适时机请九位前辈出山!”邺王思虑良久后开口,苦浮舟似乎早已料到他会这般,当即微笑道:“怎么,最为珍惜自家祖业的大王子,真的甘愿看着西梁黑军屠戮陵阳百姓?” “自然是不愿,但黑军势大,非我们十几个人能够缨锋。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这些军队都是穆青候的弟弟穆念花的手笔吧?”邺王冷声笑答。 “小友果真聪慧。”苦浮舟没有否认。 “西梁一共就两位皇子,穆青候的大军还在赶往陵阳途中,这并不难猜测。说到底你们都是流氓行径,把整个北戎州变成天下博弈的战场,苦的是我们北戎州的黎民百姓!” 邺王说得眉目悲戚,在国家大事上,他这颗忧国忧民的心始终没有变过。这也是他和太子凉的区别,太子凉一直醉心功业,而他除了想要王位,更想要黎民百姓那颗俯首称臣的心。 苦浮舟见他坚持己见,当下也并没有多说什么。九人在其挥使下缓缓起身,一起离开了寒潭地底。 话分两头,在陵阳城西城区的一条长街上,穆念安率领着一众西梁黑军从寒杏树下爬了出来。整座陵阳城遍布古阵道的阵眼,皆是用寒杏树作为遮掩工具。不过这群黑军自打爬出来后并未到处砍杀,反而是颇为狼狈地到处抱头鼠窜! 原因很简单,有人在追杀他们,城里出现了反抗穆念花黑军的编制势力! 穆念安已经和这伙人交手两次,折损了大半死侍,反倒是和其它阵眼部队彻底走散。追袭的人也不赶尽杀绝,反而是猫捉老鼠般将其步步引入到了这条长街之上。 紧接着,穆念安眼神古怪地看到了一排牌坊店铺。这些店铺的名字不伦不类,做的营生也似乎从来都没听说过—— 哑巴按摩! 街两侧两大排全部都是所谓的哑巴按摩店,此刻涌出一群身穿红衣遮面的古怪家伙,正是早些时候那些从良的服部兵乙! 他们擎着雪亮的铁画银钩,好似囤积的西红柿般挤满了街道的两侧,将穆念安和几十名黑军给堵在了中央! 随后,一位身着白狐大氅的华服公子从服部兵乙里款款而出,人还未至,声音便清朗传出: “穆姑娘大驾光临陵阳西城,罢黜太子赵凉这厢有礼了!” 这方太子凉粉墨登场,殊不知在那陵阳山宫里,还有位绣花将军心心念念在想着前去寻他。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审案第十日。 暂且不提穆念安,这一日破晓,三千琉璃大道,宣隆门。 周游四人站在门下。 从这里仰望四方,陵阳城一片狼藉,屋舍升狼烟,孩童不见啼,李眠观之痛心疾首,周游知他心意,轻拍其背安慰。 “陵阳城发生了一些变数之事,并不仅仅是这一座城池,但也恰恰是起源于这一座城池,西梁是祸乱之始,但绝非祸乱之末。” “道长,你此番话,我听不懂。” 的确,周游要表达的用意,可能只有道士自己心里清楚:“案子还是要纠察下去,等案子悉数贯通,该懂的自然会懂。”李眠:“我有些力不从心,我只看到我大戎子民怨声载道,任人宰割好似猪羊刍狗!” “野心家从不会体恤民心,只想着乱世分一杯羹,将军虽有菩萨心肠,但太子凉却不这般想,若是真的可怜天下百姓,那便不要去找他助纣为虐即可。” 周游好言相劝,李眠却闻言苦笑。 “我即便是不去助他,他还是会涂炭起兵。我只是一员武将,于诸侯谋士眼中不过沧海一粟,即便是武艺再高,也依旧是可有可无。毕竟行军多年,懂得这天下纷争从来都不是棋子说了算的,棋手不会管满盘狼藉,只要最终能达成所愿,哪怕是弃子如山亦是如沐春风般心无旁骛!” 周游:“应当是毫不留情,将军,不过你能懂这般道理,已经是难能可贵,那现如今你可还要去寻他?” 李眠点头:“自然还是要的。” “太子凉于你有恩,你是知恩图报之人,恩情自会涌泉相报。再者陵阳城已成乱局,各路诸侯都有可能侵入染指,越是这般田地越是要支持大戎皇室。毕竟侵略者名不正言不顺,不论太子凉和邺王做过什么,毕竟都是正宗。尊王攘夷的旗号打的响亮舒坦,也符合将军的愚忠秉性,我说的可对?” 李眠浅笑,默默点头。 “如此一来那便分头行事,你去寻太子凉,我另有地方要去。”周游说完此话,李眠已经有所了然:“道长可还是要查案?” 道士点点头:“陵阳能有今日,完全和前朝旧案有关。因此若要破局,当然也要继续从案情入手。眼下还有些疑虑未解,自然要找到明白人解解心宽。”李眠瞧看了公羊千循一眼,有些孤疑的踟躇半晌,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将军只管前去,公羊真君和我同属道家,渐离又是我门下童子,在此城中自保无碍。”李眠闻言点头,扛起红缨长枪,拜别周游后大步流星的朝城西奔去。 周游目送其离开,回身看向渐离,神色少有的冷峻下来:“为何不听我的话,私自下山来寻我?” 渐离:“山上只剩一位小僧,你和师父都不在,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公羊千循:“渐离道长道术通玄,若不是有他相助,在下也不能这般迅速找到阵眼所在,因此他下山来当属是机缘所致,也是陵阳城的福泽宽厚,天不亡大戎当属这般。” 渐离被公羊夸耀,低着脑袋吐舌羞红了脸,周游却眉头微皱:“公羊道长,渐离不是道长,他仅仅是道童。” “有何分别?”公羊千循不明所以。 “不周灵山道的规矩,不修道家典籍,没有道基者,不能称之为道士。”公羊千循闻言却摇了摇头:“门阀有别,道门正宗并无这般定论。” “所以说这是灵山的规矩,灵山不是道门,道门亦不是正宗。”这话周游说的很笃定,公羊千循听闻此话,虽未恼怒但已有不快,周游亦是寸步不让,眼神坚定好似触摸到某种底线。 公羊千循:“渐离道友若是在道门中,凭借一身高深道术足可位列长老供奉,在不周灵山道里竟然只能屈尊道童,属实是闻所未闻,况且道友所言的不周灵山道在下也是见所未见过,平日里偶有听从司马师叔说起,但也只是道听途说,因此周道长所言是否属实,在下还需斟酌一二。” 周游洒然挥手:“我从不与人争论道法宗派,你想要道门是什么,道门便是什么好了,不过渐离是我家道童,还是要跟着我继续行路游方的,倒是公羊兄你此间事了,可以不再追随我等,送客不留,道友自便。” 他说罢和渐离一起爬上青牛,将白猫抱在怀中,冲着公羊千循微微拱手。 公羊千循没想过周游会此般冷淡,当场微微愕然,随即默默摇头道:“周道长你有所误解,在下并非是要和你争论高下,实则是家师有命,让我带你同去俊海国,因此周道长你眼下的境遇安危,我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且随真君心意,不过我们骑牛,你自己行路会不会太过孤单?” “不劳道长挂心,我有道术在身,当可缩地成寸,道长还是说说此番要去向何方。”周游见他执着也不推脱,当即打个哈欠:“时间无多,凰棠别院!” 说罢,在渐离耳边低声喃喃几句,渐离明了后驾驭青牛上路,沿途不断有乱军涌冒出来,但都仿若看不见青牛般擦身而过,周游在牛背上晃晃悠悠,没过多久便趴倒酣睡起来,公羊千循默默在一侧跟随,一言不发手中按住剑尾。 与此同时,城南方向,出城门有条羊肠道,号为南湘古道。 陵阳城越来越拥堵,到处都是乱民,到处都是见人就杀的西梁黑军,而陵阳城外延绵几百里亦是生灵涂炭,残肢断手比比皆是,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只不过就像是周游所言那般,在陵阳城外行凶作乱者,并不是西梁军! 南湘古道本是陵阳的南大门,后来听说闹了不祥之事,换址另建了新门,这南湘古道也就荒废成了羊肠古道,但陵阳城的老辈人都心里清楚,这条道是能通官道的,从这条路走出去,能一直去到苍梧国的边境辖区。 而此时此刻,南湘古道上,一队人马正在缓缓行路。 每个人的脸色都憔悴焦灼,不过明显的是体力不济,不舍昼夜的舟车劳顿,纷纷已是惊弓之鸟,身体趋近油尽灯枯,队伍前方一位长须官吏铁青着脸,正是举家迁徙的温侯俊。 南瑾坐在轿子里,撑开帘布望向窗外,大雪越下越猛烈,连身后的喊杀声都显得小了一些。 她本就身体羸弱,连夜奔波更是染了风寒,瞧看半晌后便昏睡下了,轿子外的老太监忧心忡忡,连忙吩咐着煎药例汤,这都是出行前为南瑾备好的东西,而南瑾也睡的不大安稳,嘴巴里念念有词,翻来覆去都是那同一个名字: 小长安,小长安,小长安...... 老太监照顾南瑾睡下,打马来到队伍前头,稍稍矮温侯俊的马匹三寸。 “公公有何事?” “小姐身体柔弱,禁不起这般折腾,眼下已经出了京城,并无追兵来犯,还是寻一处地界稍作歇息,毕竟大伙也都不是军武出身,眼下也都是强弩之末。” 温侯俊面沉如水,思量半晌后微微点头:“言之有理,都已是惊弓之鸟,不宜再火上浇油,那公公给个提议,哪里有好的歇息去处?” 老太监闻言大喜:“往南再走三里路程便到了黔阳地界,那里原本有座界碑,后来被人修成了山神庙,往日里走马行路者大多都会在那里歇脚下榻,眼下大雪纷飞,小姐亦感了风寒,有了这山神庙,栖身养病喝些汤药,最起码睡个安稳再遭受颠簸不迟。” 温侯俊闻言应允:“便依公公之谏。” 当下,队伍快马加鞭,三里路程倏忽而过,果然瞧见一方青灰老庙,并不算宽厚敞亮,但足以让温侯俊及家眷避寒。 温侯俊沿途一直在往回瞧看,自从陵阳仙宫火起,他便不得安神,好在一路上相安无事,不过他本是多疑之人,若不是牵挂自家千金身体,决然不会就此止歇的。 当下命人将南瑾安排进山神庙,除了老太监和几名贴身丫鬟外,其余人等尽皆不准入内,温侯俊向来治家有方,因此也无人敢忤逆出言,只不过大雪着实凛冽,这一众家眷下人,着实是要遭受不少苦头了。 山神庙内没有床榻,除了一尊泥塑神像外再无它物,地上满是枯草席子,大门也破了好几个洞,风雪从外面呜咽着涌进来,粘在温侯俊的长须上凝结成冰。 老太监在神像前点了篝火,山神庙的顶檐早已破落,大片大片的雪砸落下来,不过比起外面的天寒地冻,还算是聊胜于无,篝火的烟尘恰好可以有个出路,倒也不至于完全风餐饮露。 南瑾还在安静沉睡,面色**嘴唇干涩,老太监和温侯俊悉心照料,温侯俊一改往日的阴翳面孔,为南瑾煮药侍奉,将自己的六房妾室都尽数抛在一旁,引得一众婆娘纷纷忿忿不平,却无人敢真的站出来说三道四。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明白,南瑾就是温侯俊亘古不变的心头肉。 温侯俊膝下无子,唯有这一位千金,自然视若珍馐之物,偏偏南瑾的病又这般古怪,从数年前开始便无人可以医治,此病不会置人于死地,但却时时病如西子软弱无力,这也导致南瑾年方二八依旧不出闺阁,毕竟娶妻生子乃是十九列国看重的伦理大事,试问谁愿意迎娶一位多愁多病无法生育的女子为妻哪? 篝火升起,南瑾睡的安稳,老太监和温侯俊默默陪伴身旁,庙外不时有哀怨传来,温侯俊厌恶其打搅南瑾修养,派人出去杀掉两位,随即便安静下来如死一般的沉寂。老太监早就见识过温侯俊的诸般手段,因此也没有过多惊讶出声。 老太监:“小姐这般下去,跟着队伍行路还是苦了些。”温侯俊:“整个北戎国都已无容身之所,瑾儿若想活命,就必须吃掉这些苦头!” “也不知小长安那后生去哪里了,小姐向来都是他照料的最好,眼下不见踪影,真真是不中用的狗东西!” 老太监提到小长安,温侯俊亦是面目不喜,不过却没有多说什么。 便在此时,外面又叽叽喳喳的骚动起来,温侯俊冷眉斜挑,刚要出言呵斥,老太监却面目惊恐的示意他噤声:“温大人,动静不对劲!” 温侯俊亦是沉静下来,果然听出外面的下人恰似呼喊,杂乱中隐隐有马蹄鸣金之声,轰轰隆隆由远及近,最终尘埃落定,不晓得外面已是何般光景。 他暗暗咽下口水,回看一眼南瑾,发现她此时已经被吵醒,正蒙着毯子惊恐的望着他,眼神害怕而又无助,老太监亦是满头冷汗,透过门上露出的窟窿,一点点枪尖红穗像是星火燎原,随风鼓动却又好似生根。 温侯俊冲着南瑾轻拍两下,挤出笑容为她盖好毯子:“没事,老朋友来看爹爹。” 南瑾浑然不信,温侯俊起身迈步往外走,南瑾拉住他,手到半途又无力下坠,温侯俊观之心中微酸,面朝庙门不看南瑾,眼神底暗再次气度沉凝如山。 “开门,迎客!” 山神庙门开启,外面的刀光银甲吐露森寒,虽然人数不众,但也足以将山神庙包围三圈。 迎面军阵之首,一将光头长须,看似年过知命,身材却莽壮如牛,鼻阔口方,白须配半口金牙,死鱼眼配招风耳,镰刀眉配青牛鼻,半身赤膊虎纹疤,半身甲胄鱼鳞铠,腰佩斩马九环额虎睛刀,手持双瞪瓮金宝塔锏,胯下一匹青黑嘶鸣高烈马,初见若古刹镇宅怒目金刚,再看如阿鼻地狱鬼差阎罗! 第91章黔阳风雪山神庙 此僚,竟是当初和严绛一起探路陵阳的公孙将军! 温侯俊静静走出,负手立于其马前,仰首平静直视。虽境遇窘迫风雪冲颊,亦是沉稳如山丝毫不乱方寸。 公孙将军:“果真是朝堂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锦鲤,兔死狗烹亦能笑出声来!”温侯俊:“老友亦是无论经年依旧神采奕奕,不辱没公孙家世代英名!自十三年前共剿邪魔外道后,咱们这还是第一次相见。” 公孙将军微微颔首,似乎有所感悟。 其实温侯俊心内已然焦急如焚,此番穆念花用兵陵阳,他已然完成使命。只要平安无恙的带着南瑾撤回西梁城,待到西梁军攻下北戎州便可回返受封。谁成想穆府大公子竟然横插一脚,也要和念花少主争这份功劳。眼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遇上另一方的武将,不用多说也知道凶多吉少! 温侯俊接着说道:“话虽如此,但交情即便匪浅,今日各为其主,大藏兄不还是要鄙人的项上人头乎!”公孙大藏闻言轻笑,收了一只金锏,微微摆手道:“风雪正盛,天光熹微,凡事不急。” “大藏兄孔武有力,自然有条不紊,在下一介文臣,如何受得了这凛冽风寒?”温侯俊少见的打趣起来,公孙大藏闻言大笑:“温大人莫要谦逊,以本将对大人的了解,这区区风餐露宿,可比往日陵阳仙宫里的唇枪舌剑好受多了!” 温侯俊摇头苦笑:“那又如何,早已是不复往已,颜巷陋,远途穷。”公孙大藏:“此话你早前便与我说过,今日我也准你一事。” “何事?” “两鬓霜,一客行!” 温侯俊冷眉斜挑:“将军此话何意?” 公孙大藏:“念在你为西梁做事的本分上,今日我放你生路,不过你的家眷下人,毕竟人多嘴杂,我们此番进城还是不宜太多人知晓,因此借了这方山神土地,索性俱都入土为安吧!” 温侯俊城府深邃,早已料到他会这般言语,只不过本就是受制于人的绝望之事,因此即便料想先机,亦是没有丝毫喜悦情绪:“公孙将军,大公子是否已经发兵北戎国了?” “温大人果然机敏,青候公子已然开始进攻西境!” 温侯俊闻言还是觉得惊愕,公孙大藏哂笑:“温大人,事到如今这般田地,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难不成说大公子真的要大举进犯,倾西梁之力攻陷整个北戎州?”温侯俊满脸质疑,公孙大藏嗤之以鼻:“我家公子用兵岂能由你揣度?为将者不谈政务,老友也少问两句为好!” 温侯俊阴沉着脸,并没有继续问穆青候的事。他朝公孙大藏身后瞥了一眼,发现兵马并不算重,但车马辎重却颇具分量,当即凝皱的眉梢又紧俏了几分。 “公孙将军,你此番走南湘古道,运输的是穆青候的后备粮草吧?”公孙大藏毫不避讳:“温大人目光如炬,正如大人所想那般。” 公孙大藏这厢承认,温侯俊反倒是孤疑起来:“从西梁进入陵阳,除却已被占领的金墉城外,还需再过九关七十六城。连念花少主的军队都只能倚仗寒杏地穴,将军如此招摇过市于阳关行路,难不成说这七十六城守军尽皆沦陷如草芥?” 此话说完,公孙大藏满面春风,温侯俊如坠冰窖,脑中不断闪烁难以置信的念头。良久,公孙大藏开口:“你所盘算中规中矩,不过温大人,你少算了一件事情。” “何事?” 温侯俊瞥了一眼身后的庙,落满白雪的额头已是冷汗密布。公孙大藏:“我能这般明目张胆,当然有明目张胆的道理。你只知道九关七十六城有驻军把守,我却根本不在乎所谓的派驻军队!” 温侯俊心念电转:“你的意思是,有人为尔等作保,私放尔等过关?” “温大人果然明鉴。”公孙大藏言罢哈哈大笑,温侯俊却身形踉跄险些软倒于雪中。老太监从庙里冲了出来,搀扶住他的身子不让其软倒。温侯俊剧烈喘息,盯着面前的军马瞧看良久,盏茶时辰后方才试探着说道:“邺王?” 公孙大藏表情戏谑:“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温大人,陵阳宫中能够马上弄权者,可不单单只有一个赵胤!” 温侯俊:“此话老夫听不明白,先王已然驾崩,百里太后仙逝,满朝旧臣尽皆臣服于贺华黎。但那老太监仅是控有禁军,天下兵权听从赵胤号令,如若不是赵胤,又当有何人焉?” 公孙大藏闻言笑的更欢,笑容诡异莫测,不知其中意味几何。温侯俊见他这般,恍然间好似是有所顿悟,霎时间面色愁苦,摇头哂笑,状若疯癫:“想不到算计到头未尝所愿,反倒是为他人徒做嫁衣!” “温大人,陵阳城里发生的事情,有些时候不能过多念想。因为你越是念想,就越是迷茫无助,好比眼下这般遭遇,你只能怪自己时运不济,听到不该听的,看到不该看的,这也是温大人往日于朝堂中最不喜欢的!”公孙大藏劝慰道。 温侯俊冷眼盯住公孙大藏,良久幽幽叹息,好似瞬间荒芜苍老了几分:“公孙将军,温某现如今只有一个祈愿。” “讲来!” 温侯俊鞠躬施礼,从未有过如今日这般虔诚:“老夫膝下育有一女,乃是老夫挚爱所在,今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将军能够宽心一二,放我这苦命孩子颠沛流离,老夫愿以命抵命,绝不给将军大业平添半缕麻烦!” 他言罢,双膝跪地,掷地有声! 一代枭雄老臣,竟不顾额前白发,扣雪磕头,久久不曾起身。公孙大藏盯着他瞧看半晌,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我若是放过令千金,她会去向何处?” “由她所愿,自由便好。”温侯俊眉目少见地慈悲。 “那岂不就是流浪?”公孙大藏并不认同,温侯俊:“只要活着便好,哪怕是苦难逢迎,有成长便是好的。” 他抬起头来,额上已然殷红,公孙大藏于烈日下昂扬:“温大人,我若现在杀你,你便没了性命,若是性命堪忧,即便是牵挂再多又有何用处?”温侯俊:“将军,我年事已高,活着已然无甚意义,但小女还尚未出阁,人生亦是大有可为。” 公孙大藏看看天色尚早,也不焦急,饶有兴致:“怎么个大有可为?”温侯俊:“平平安安的活着,有点念想,少点欲望,便是大有可为了。” “这可不像你。”公孙大藏再次审视起温侯俊来。 “我活成今朝这般模样,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此般田地?”温侯俊微微颓然,公孙大藏:“现在的你是何般模样?” 温侯俊笑笑:“从前我没有权,但我很快乐,现在我不快乐了,因为我没有权。” 说罢,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之间都有千言万语。公孙大藏:“自十三年前一别,你我都变了好多。” 温侯俊指指跪坐的双腿:“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在下,你看你还是老样子,你再看看我,已经老的不成样子。” “温大人这说的是哪里话,你看我老是不知东西,敌人看我活的不是东西,因此做人还是得知足才是。” 二人说罢,公孙大藏收了双手金锏,随即拍向腰间,缓缓地抽出了自己的斩马九环额虎睛刀。而温侯俊也闭上双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悲惨宿命,就像他所说那般,在这个刀口上讲理的世道,没了权势的文臣就是如此凋零可悲。 但事情往往没有这么稀松平常,就在众人以为一切已成定数的时候,山神庙忽然中门大开,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位白衣公子,陌上人如玉,临尘洒如风,手执一柄松纹古剑,于风雪中迤逦行来! 温侯俊瞧见此人,神情复杂面色微皱,而此时此刻的山神庙里已然是空空如也,不见南瑾的身影,除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啼哭,浑不真实,好似虚幻,在这空荡苍茫的天地人间四处飘荡,没有婉转几旬,便彻底化为了虚无。 公孙大藏冷眉斜挑:“来者何人?” 白衣公子步履款款:“鸿楼少主,姓鸿,名光,字武陵!”鸿武陵单手持剑,雪落白刃上,化水落湿寒。 公孙大藏不以为意:“武陵鸿光,好熟悉的名字。”温侯俊拱手:“鸿楼乃苍山鬼手所建,乃是陵阳城最好的酒家。” 公孙大藏闻言了然:“早些年前,来访此地,喝过鸿楼的酒水,属实是上乘之选。”温侯俊看向鸿武陵,眼神复杂,他身后的庙宇空空荡荡,亦是让他心神错乱:“洪贤侄,小女何在?” “从未得见!”鸿武陵不去看他,回应的毫无情感。 温侯俊闻言惊诧,当即便要夺路探视,奈何兵马拦路在前,哪里都不得抽身而出,无奈下只得苦苦哀求公孙大藏,但后者完全视若无睹。 温侯俊莫名悲怆:“人心凉薄,人心凉薄!” 鸿武陵:“温大人,我苦苦追求令千金多年,这事情你不是不知道,我鸿楼不缺聘礼,不差媒妁,偏偏差在我不是官宦出身,不能辅佐你平步青云之道,你便让南瑾独处深闺直到今日,从这一点来看,我觉得我应该十分痛恨你的。” 温侯俊正自烦躁:“南瑾到底在哪里,你把她弄哪里去了?”鸿武陵神色淡漠,微微耸肩摊手:“我也在寻找令千金,无奈根本不见其踪影!” 公孙大藏听罢,眼含深意的看了一眼温侯俊:“温大人,先卖苦肉计,再派人转走千金,唱的这是哪一出儿?”温侯俊大惊:“我已至这般田地,万万不敢戏弄将军!” 公孙大藏轻抚自家光头,豪迈大笑道:“本将也觉得毫无必要,毕竟眼下狼烟四起,令千金即便是真的逃走,到处都是作乱的军队,哪里有其容身之处哪?” 温侯俊闻言喃喃:“我只希望小女能够活着,无论小女去向何方,希望将军念在旧日情分上网开一二!” 公孙大藏不理会他,而是眼神郑重的看向鸿武陵:“鸿公子,你此番来此,可还有事端?”鸿武陵昂着头,用下颚轻轻指指温侯俊道:“好歹是瑾儿的亲爹,我不能看着他死,不然即便是见着了瑾儿,她也不会托付终身于我。” 温侯俊闻言恍惚,摇头苦笑道:“鸿公子,往日里我待你凉薄,你大可不必为我这般,你若真能寻到瑾儿,是她的幸事福分,眼下公孙将军并不曾迁怒于你,你还是早些离去,莫要再跟我趟这趟浑水,否则一地枯骨落了雪,四海八荒无人识!” “你闭嘴,眼下已轮不到你说话了!”鸿武陵毫不客气,温侯俊满面羞愤,一时间有些愣住。公孙大藏倒是颇为欣赏,鼓掌赞许不止:“想不到北戎国还有这般侠义男儿,不错不错,所谓英雄豪杰,就该是这般自生傲骨气节!” “将军你也别乐得太早,我早就知道,今日我若要带温侯俊脱身,你的项上人头我是一定要拿的!” 此话说完,松纹古剑嗡鸣震颤,雪花退避三尺,青锋流动清波! 公孙大藏闻言不禁大笑,温侯俊亦是无奈摇头,满场军士尽皆冷嘲热讽,好似面前这个白衣公子如砧板咸鱼一般滑稽可笑。公孙大藏:“后生小辈,你可知本将行军三十年,从未有人敢当面跟我说道此番话?” 鸿武陵昂然挺立:“那我便做第一个。” “勇气可嘉!就不知你一人武艺,如何过得了我这百人铁骑了!”公孙大藏有恃无恐,鸿武陵亦是不慌不乱:“擒贼先擒王,其余鸟兽散,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人常说年少轻狂,眼下本将便领略**!” 公孙大藏说罢,缓缓取出自己的鎏金双锏,而鸿武陵依旧白衣带风,一人一剑挡在山神庙前,对面是杀气蒸腾的西梁铁骑,风雪呜咽着划过每寸铁甲,在抛光的兵器上映出一张张铁青的甲胄脸庞,没过多久兵刃又被风雪沾满,上面映着的人脸好似哭花,状若鬼魅,没有丝毫人间的冷暖温情。 温侯俊有气无力的跪坐在军阵里面,望着白衣少年略显单薄的影子,老泪浑浊的抹湿了两只袖口。 而时间,于此刻往前半个时辰,山神庙中,南瑾还在忍受风寒。 老太监悉心照料,外面寂静的有些吓人,偶有家眷的啼哭声响,随之而来的便是毒打怒骂,没过多久继续死寂下来,连温侯俊的声音都清晰地有些格格不入。 南瑾悠悠醒转,面色时而苍白如雪,时而**如火,老太监忙前忙后,又是焦灼又是强颜欢笑:“小姐,你醒啦?” “外面还在下雪吗?”她的声音苦涩艰难,喉间微微肿胀,老太监听了又是心疼不已,不过面色上还是温暖如春:“雪下了好几日了,跟当日于梅渚时一般无二。” “明明是不一样的。”南瑾喃喃道。 “哪里不一样了?”老太监顺着她的话问。 “那时候有小长安陪着我,现在小长安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南瑾说罢神色黯然,老太监闻言微微皱眉,刚要说话便被南瑾止住:“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不许责骂他。” 老太监闻言,把话柄咽回肚子里,取而代之的是重重的一口叹息。 “没有小长安在,我的胭脂水粉都坏掉了,往日里他偷着用的勤,我的病也好得快些。”她越说越伤感,老太监好生抚慰:“小姐别多想了,歇着身子吧。” 南瑾应允,忽然表情惊愕,艰难抬手指指山神庙的屋顶:“公公,那房梁上好像有人!”老太监闻言大惊,慌张抬头瞧看,果然看见一位白衣公子半倚在梁子上吟吟浅笑,正是鸿楼少主! 鸿武陵见南瑾瞧见了他,当即也不东躲西藏,翻身下梁来至南瑾身前,咧开嘴巴露出会心一笑。 南瑾看着鸿武陵的脸,眼神闪躲不知该往哪放,面色**好似又烧了几分。鸿武陵跟老太监示好后,继续看着南瑾:“瑾儿,只有兵荒马乱,我才能见到你啊!” 南瑾:“武陵公子,瑾儿不值得你这般的。” 鸿武陵洒然大笑:“瑾儿,我给你写的信,你究竟看了几封啊?” 老太监闻言老脸一红:“公子,你的信大多都是咱家烧掉的。”鸿武陵闻言立时吹眉瞪眼,但还未等发作,便被南瑾出言拦了下来:“公子莫要迁怒于他,烧你的信完全是我的用意。” 鸿武陵对南瑾可怒不起来,当即又是温润发笑:“瑾儿,这是为何?” “既然无望,多看无益。”南瑾小声喃喃,说罢又是一阵猛烈咳嗽:“我当时是那般想的。” 鸿武陵收了笑容:“就因为我并非官宦世家子弟?” “我爹在朝堂弄权,我也毫无办法。”南瑾点点头,鸿武陵哂笑道:“我只看到好端端一位大礼官,现如今成了西梁内斗的丧家之犬!” 第92章南湘古道离人愁 “我也不想他这个样子,也不希望你说他这个样子。” 南瑾小声说道,鸿武陵自知失语,当即好声连连解释赔罪,南瑾也不是计较之人,一笑带过仿若未闻,老太监轻轻托起她的身子,将她扶到柱子旁坐下,鸿武陵浅笑吟吟的望着她,眼神里依旧满是期冀。 “瑾儿,自从听雨楼观灯元夜,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后,我就想娶你过门了。”南瑾见他又提起这件过往,眼神依旧是微微迷惘:“可是公子,我真的是当时没见到你。” “但我见到你了,这便够了啊。”鸿武陵温润发笑,南瑾还是不敢看他:“我觉得你很熟悉,但我体弱多病,即便是没有爹爹,我也配不上公子的。” “我且问你,我的信你当真是一封都没有看?”这话鸿武陵问的很认真,他盯着南瑾目不转睛的瞧看,每一眼都满溢深情。 南瑾:“看过一封。” 鸿武陵闻言立时又嬉皮笑脸起来:“哪一封,还记得吗?”老太监从旁搭话道:“老身记得,隔叶听春雨,阳离红墙深。大墨披楼阁,身畔有佳人。” 南瑾闻言点头,却不好意思瞧看鸿武陵。 鸿武陵拍手称快:“瑾儿总算是看了我的信!这位公公,你想不想让瑾儿活命?”老太监闻言颇惊:“自然是想的,公子可有办法?” “陵阳城内已然乱作一团,禁军在贺华黎手中把持,温大人亲近的是西梁二公子穆念花的势力,不过也仅仅是受人驱使,无法驱使得动西梁黑军,不然也不可能选择从小路出走,照此说来,眼下遇到了和穆念花作对的穆青候的军队算是羊入虎口,已是僵死之局,调兵来援基本无望。” “这可如何是好!”老太监心急如焚。 鸿武陵:“我就说的直白一点,温大人此行的人众,绝大部分今日必将会死在这里,但若我拼尽全力,或许可以保全温大人父女周全,公公若是按我所言去做,应该也可能留下一条性命。” 老太监双眼赤红:“老身贱命一条,公子无需挂心,公子权且说说,咱家该如何做法,只要能留得老爷小姐,咱家必定赴汤蹈火!” “如此甚好,公公若是信得过在下,这就出去陪伴温大人,不用管庙里发生什么,一会儿若是乱军开始杀人,我会全力保住温大人,公公当须寸步不离其左右,不然我的剑护卫不周到,未必能够全身而退!”鸿武陵表情郑重毫无儿戏。 “非常时期,谨遵公子指教,不过公子究竟要在庙里做什么,可否告知咱家一二?”老太监还是放心不下南瑾,毕竟鸿武陵对他来说并不算是个熟人,而鸿武陵看着他,忽然面色一冷,安静的摇了摇头,没有给他丝毫的情面与解释。 老太监见状也不再发问,知趣的站起身子,好生跟南瑾嘱托了几句,知道眼下是生死存亡之际,不能啰嗦噪耳,即便是他想反抗什么也完全无用,还不如依言行事死马当活马医。 他抖抖身子推开门便往出走,鸿武陵躲在阴影里,等他完全出门后立刻关上门阀,随即来到南瑾身边,第一次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南瑾微微有些惧怕,她想喊住老太监,但根本有气无力:“公子,你究竟要做什么?” 鸿武陵安静的望着她,忽然有一丝丝邪魅的笑了起来。 “那太监活了这么多年岁,完全是懂得进退伸缩之人,能看出来他对你真的很好,但他更爱自己的命,他知道若是不听我的话,马上就会成为我的剑下亡魂,与其这般还不如去面对西梁铁骑,对于奴才来说,每多活一口气,都是上天带来的恩赐。” 南瑾想要站起来,但浑身上下疼痛无力,根本直不起身子,鸿武陵的笑容越来越邪魅,他静静地一步步逼近,南瑾的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公子,你是要杀了我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鸿武陵的笑容却越来越浓:“我还没得到过你,怎么舍得让你香消玉损?” 他一阵坏笑,南瑾却彻底苍白无血! 她想说话,却发觉根本发不出声音了,鸿武陵指指她的喉咙:“我顺便也点了你的哑穴,你现在哪里都动弹不得的。” 南瑾急的哭了,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她是那样的脆弱无助,又是那样的知书达理,但越是这般她越是明白,对于苦苦追求却求之不得的物事,一旦有了企图的机会,哪怕是天性纯良的圣人,也有可能变成森罗地狱的恶鬼! 而眼下,她眼中的鸿武陵,俨然便是那个恶鬼修罗。 鸿武陵坐在她对面,将身上的衣衫一点点脱下来,每多脱一件,南瑾的血色就失一分。 不过在鸿武陵全部脱掉上衣后,南瑾却默默发现,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的躯体。 鸿武陵笑笑,似乎是不好意思南瑾这般看着自己:“近几日遇到了一些难缠的家伙,受了不少的伤。” 他就这般在她面前包扎,包扎完毕后又将衣服一件件穿了回来,站起身环视四周,最终定格在中央的那樽山神像上,抽出松纹古剑,将神明像从后面劈出一个大窟窿: “还好里面是中空的。” 他转过身,将南瑾抱起放进了神像里,南瑾不住的挣扎,但一切似乎是都无济于事,全身被点了几处大穴,根本不能有效移动,只好像个玩偶般任鸿武陵摆弄。 鸿武陵将南瑾放好,又将神像靠墙推了回去,随即绕着神像反复看了几圈,确保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这才轻舒口气放下心来,他靠着神像坐下来,隔着神像跟里面的南瑾说话: “忽然间好安静啊。”鸿武陵自言自语的笑笑。 “那一年夏天,听雨楼观灯元夜,你闯进我的生活里,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是我娘子了。我想娶你过门,跟你过一辈子,你做鸿楼的老板娘,那将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 “我一直给你写信,我也在想你何时能答应见我,现在总算是见着了,不过还好我还没变成大叔。”鸿武陵自嘲的笑了笑。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只爱着一个人,只喜欢着一个人,是一件天大的了不起的事情,那是泛着希冀的幸福呐。” “我从这个门踏出去,可能再也没机会去带你看病了,其实早在我习剑伊始,就没想过要杀人,可是我不杀人,你就不能有命活,那要让我怎么做哪,有些时候越执着就越没有结果啊。” “我其实想过,娶你过门然后生个大胖小子,你什么事都不用做,我家的酒楼有酒有肉,我亲自学厨艺不再练剑,每天给你做补身子的调养例汤,孩子白白胖胖,你也白白胖胖,因为我总是觉得,好看的灵魂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二三百斤,嘿嘿。” “我不恨你爹,他有他的道理,但也正是因为他的道理,他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今天如果我没有救下你爹,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人命本就轻贱,注定是从孤独走向繁华,再从繁华回到孤独的过程,就像是天地江河的一跳脉搏,终究会走上这条孤独的路,路不是我们能选的,而是我们本身就在这条路上,因此过了今日不管剩下谁,你都要好好学着上路。”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这么一种人,从不随波逐流,因此值得享有从未有过的人生,而这种人也才算是真正活过。我觉得我得活成这种人,而我坚守的有你就够了。” “你现在还有很多事情并不清楚,我也不打算告诉你太多,穴道三个时辰后自动会解开,到时候自己乖乖往前走,你要听话,知道吗?” 鸿武陵说完,擦擦眼角的泪,直起身子扛起剑,走到门口回望神像一眼,随即不再迟疑,利落的推开庙门,冲进了暗流汹涌的铁骑狂潮之中。 而神像里,一位少女在沉默的风雪中,也早已放肆的流淌满襟灼热的泪。 审案伊始第十日下午,时辰未知。 南湘古道,山神庙。 “轰——!” 山神像被推倒,南瑾从里面吃力爬出,面色惨白如纸,筋骨依旧僵硬,与此同时,她的眼睛木然无神,摇摇晃晃的走到门阀处,推开了破庙那两扇厚重的红木门。 而眼前所见,让她无语凝噎。 横横竖竖的尸身摆满庭院,残肢断手遍地皆是,干涸的血水浸润干涸的土壤,血红色的大地上是一具具面目狰狞的冷尸! 每一个人的死法都异常简单利落,要么是动脉被一刀抹断,要么是直接将手脚剁了下来。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残存着临死前的精彩表情,血红空洞的瞳仁里似乎在诉说着某种恐故事。 在庭院的中央,是一把饮饱鲜血的松纹古剑,斜斜的插在血红色的大地上,在寒风呼啸中猎猎作响,似在哭泣哀鸣,又仿若愤怒不甘! 在那把剑的身旁,一个白衣少年倒在血泊中,早已经没了知觉。 “不要——!” 南瑾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这般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扑到鸿武陵身上,抱起早已冰冷的身躯放肆的哭泣,只是哭泣,却再无只言片语。 天上的雪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鸿武陵任由南瑾抱着,眼神空洞的望着天,不过嘴角却有着一抹难以言喻的微笑。 而公孙大藏和温侯俊却不见其尸,亦不知所踪。 忽然一只手搭上了南瑾肩头,南瑾吓得软脚在地,慌乱中抓起松纹古剑便朝后方甩。 “小姐别怕!我是温大人的同僚!”剑刃被指刀扣住,南瑾回身瞧看,赫然发觉是位黑衣公子,面目冷峻如山,不怒自威且眼含不解。 “你是谁?” “冷阙,西梁穆府随将,和温大人同属念花少主幕僚。”南瑾闻言忽然惊醒:“你看到我爹了吗?” 冷阙摇头:“现场尸体已然排查过,并未发现令尊。” 南瑾闻言昏昏欲坠,冷阙伸出肘部,轻轻拖住她的身子,并无半分轻薄之意:“姑娘节哀,眼下不是悼念之时,此间究竟发生何事?” 南瑾看着他,眼神逐渐冷淡下来,冷阙见她这般,缓缓抽回手臂,谁知南瑾忽然举剑劈砍,冷阙武功深厚,当下闪身急退,不过距离太近,胸前的甲胄已经被松纹古剑破开,里面肌肤渗血,殷然见红! 他看向南瑾,刚想说生硬话语,忽见南瑾哭的伤悲,一时间未免乱了些许方寸,他本是井井有条之人,做事行路皆有法度,奈何儿女情长这方面着实欠缺,因而虽心中震怒,但见了这女儿泪,嘴里的唇枪舌剑亦霎时化为虚无。 “姑娘这是何意?” “你要是早来一些,他就不会死!”南瑾木然喃喃,冷阙无言以对,南瑾奋力将鸿武陵抱在怀中,再次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常态,只不过温婉间隙,或多或少的多出了几抹别样的意味。 “我不该埋怨于你,我从小到大都不曾埋怨过人,我也不知为何会突然这般。”南瑾不再看他,她抱着鸿武陵的身子,温柔的为他擦拭面庞上的血迹,手法出奇的温柔温婉。 冷阙从旁静静观望,良久方才开口:“姑娘,他应该还活着!” 此言一出好似平地惊雷,南瑾喜极而泣:“真的?” 冷阙上前探视,号脉探息后微微点头:“并未死透,可以试试。”他不善言辞,说罢不再啰嗦,将鸿武陵身体扶正,运功为其诊治伤口。 一炷香后,冷阙收功吐纳。 “小姐,他伤势太重,我救不活他,不过能任其苟延残喘,醒转要看缘分,即便是醒转过来,月余之内亦是不能动怒,尤其是不可再动武,若再伤损筋脉,便是大罗金仙也无济于事。” 说罢,他忽然望见鸿武陵的松纹古剑,转手摸摸自家后背,原本应该挂坠的巨阙剑不知所踪,当即微微探手想要将古剑取来,谁知手掌未至半途,便被南瑾抽身挡住了前路。 “这是他的东西,你不可以妄动。”南瑾静静地说话,明明是弱不禁风的病西子,偏偏让人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妥协感。 “将军此行何往?”知晓鸿武陵性命暂且无碍,南瑾亦是笑靥微抿,她本就知书达礼,这般仪态显露,令未经男女之事的冷阙瞧的心神恍惚,他低眉颔首愣了半晌,才想起回复南瑾的话来。 “本来是奉大都督之命,来此门迎送温大人回西梁上国,眼下既然未寻,回去无以复命,不过小姐乃温大人千金,护送小姐一程,在下亦不枉此行。” “我不出城了,我和你一起回陵阳!”南瑾突然道。 “什么?”冷阙面目微惊,但南瑾神色郑重,丝毫没有玩闹的意思。 “我爹失踪了,若是没有他我活着也无意义,因此寻不到我爹,我也不离开此地,再者说鸿公子出身鸿楼,家业还在城中,他此番舍命送我已然无以为报,但其于陵阳城中定然还有后事未了。” 她越说越颦眉,一面楚楚可怜之相。 “我若是跟你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无命可活,我若是带他走了,万一不顺遂他的心意反倒是辜负了他,与其这般纠结,不若我随他回去,左右这条命也是受他所赠,是生是死皆是因果,不必再记挂纠葛太多。” 冷阙闻言默然应允,他本就不是多舌之人,当即打个军哨,盏茶时间便从南城门调来几匹车马。 “我要和武陵公子坐一个车。”南瑾安静的开口,冷阙微微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安顿完毕,冷阙亦是翻身上马,现场一片狼藉,丝毫无人打理。冷阙瞧看半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这些都是他干的吗?” 无人搭话,他缓缓掀开马车上的帘子,南瑾已经趴在鸿武陵肩上睡熟了。 冷阙看了一眼鸿武陵,目光似有似无的瞥了一眼身旁的松纹古剑,面色渐冷,身旁有随将在耳边小声喃喃:“二公子已经过了金墉城。” 冷阙:“去找大都督,我要见文般若!” 随将领命,忽的又开口道:“那这两个人?” 冷阙:“一并带过去,现在可不是去鸿楼沽酒的时候!” 审案第十日下午,陵阳城一片颓然。 大日嫣红,扶摇天上,黎民百姓,苦不堪言。 穆念花的西梁黑军有所收敛,自从昨夜剑光照耀陵阳城后,虽仍有乱军作祟,但总归是不再为所欲为,就这般稀里糊涂地过了一夜。 至于那剑光,在闪瞬间后也离奇的归于虚无,虽说声势浩大,但直到天明都偃旗息鼓,半分后话皆无,西梁军见未伤筋骨,总算在第十日下午变本加厉起来,肆虐频仍,生灵涂炭! 陵阳城熙宁街上,此时也发生着诡异的一幕: 一只青色水牛,慢吞吞的走在路上,上坐两位年轻道士,一大一小,一睡一醒,小道士倒骑青牛,大道士背靠酣睡。 第93章人心凉薄不堪测 青牛脚下生烟,于乱流中恣意前行,无论是军士还是百姓,尽皆瞧其不见,在青牛背后,十步开外有位白衣道长,八卦佩剑,缩地成寸,和青牛时时保持十步距离,静静尾随,一言不发。 四下里无论善恶之人,见其身法飘忽,状若鬼魅,亦都不敢上前盘问,就这般穿街过巷,过了熙宁街,再过十里回廊,穿过大兴门二十四牌坊,渐渐朝着人烟稀少的东城区迤逦行进。 小道士正是渐离,他看看不远处的公羊千循,身子靠后顶了顶睡觉的周游:“道长,四下还在杀伐,我们当真不管百姓?”周游被吵醒,大声打了个哈欠:“出世之人,怎么管入世之事?” “济世度人,也是修行的一种,见死不救,总觉得心中有愧。”小道童低下头,摩挲道袍衣角喃喃咬嘴,周游伸个懒腰,于牛上又打两个哈欠:“你我皆不懂武艺,如何济世度人?” 这话渐离似乎不爱听:“我和公羊道长皆通道术,此般场合完全可堪大用!”周游回身,拍了拍渐离的头:“这城里百万流民,哪怕你道术通玄,又能救得了几人?” 渐离闻言惭愧,但还是颇为倔强:“如此说来,那便放任自流?” 周游:“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渐离:“那我听道长哥哥的,独善其身。” “兼济天下的事情,你和后面的公羊都做不了,还得让我来多费点心。”他打个哈欠睁睁眼皮,渐离闻言颇喜:“道长的意思是肯出手搭救这城中百姓?” “不然你以为我在做甚?”周游微微浅笑,指指公羊千循:“武功也好,道术也罢,都只能普渡一方安宁,但若要兼顾十方世界,就必须要用脑子了。” “这就是道长哥哥从来鄙夷学习道术的缘由?”渐离阵阵傻笑,周游点头道:“纵横捭阖之道,神机妙算之能,可夺天地造化,可吞日月精华!” 渐离默然沉吟,半晌后指指公羊千循:“他为何一直都尾缀我们,既能缩地成寸,为何不和我们并驾齐驱?” “他有点怕我,我也有点怕他,我在此城中了解到,师父葛行间曾出身道门,后来自立门户于不周灵山道,按常理说道门不该对我和颜悦色,况且司马种道和我关系交恶。” 周游面色肃然:“他在金墉城中蛊惑人心,为西梁做事残害无辜,很多事情你未曾经历,你只需知道眼下公羊千循去而复返必然心怀鬼胎,哪怕他再如何保我性命,也必然有所企图!” 渐离闻言大惊,不敢再看不远处公羊千循,低下头颅和周游贴的更紧一些:“他究竟想要企图什么?”周游:“暂且不知,不过他让我随他同去俊海国,说明我这条命暂且还有用处,他也是奉师门之命行事,若是我未到俊海,他应该也不会对我如何。” “那道长哥哥,如若此间事了,你会跟他去俊海国吗?若是他要挟于你,又该当若何?”渐离担忧的发问,周游笑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本是株无根树,不渡浮萍万里埃。说实话本来我也担忧,但你现在在我身旁,我又全然无惧了。” 渐离闻言哂笑:“我虽自幼修习道术,但和公羊道长是万万不能相比的。”周游:“放心,眼下要杀我的人比比皆是,有他在反而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既然眼下此般危局,为何还要放走那位将军?”渐离指的当然是李眠,周游:“他有他要做的事,有他要保护的人,要杀我的人他挡不住,不该让他为我犯险。” “道长哥哥,究竟是谁要杀你?”周游:“我不清楚,但我从那些人身上,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受。” “什么感受?” 周游少见的正经了许多,只不过依旧半睁眼皮显得不太精神:“我会害怕!”言罢,周游猛然起身,指指前方道:“再往东是何处?” 渐离:“刚过了大兴门二十四牌坊,街头显示应是枯荣胡同!”周游望望天上,转身朗声呼唤:“公羊真君,往前说话!” 公羊千循闻言诧异,缩地成寸来至周游身前:“周道长,可有异端?”周游面色微白:“白玉楼上的羽人,应当是跟着我们来到了陵阳城中!” 公羊千循闻言郑重,双手拍腰握紧道符剑尾:“此话当真?”周游:“我能感应到他们,应当就在不远处!” 话音刚落,渐离便呼号着手舞足蹈起来:“就在那里,好多长了羽毛的怪人!” 三人循声望去,眼前的枯荣胡同已经破败无人,地上横七竖八地横亘无数尸身,断剑残刀比比皆是,胡同两侧皆是酒肆坊市,低矮楼檐并无过高层数,密密麻麻的白色羽人站满屋顶,身子直挺挺地好似挺尸一般! 他们好似没有丝毫人类的弧度,佩戴仙鹤面罩,手持铁画银钩,风雪过境猎猎作响,羽毛翻飞比雪花更显稠密。 他们默不作声,冷漠且安静,淡淡死气流转,星罗棋布的站在胡同两侧,观其数量竟然有上百人之多,这是自遇见此僚之后,周游见过的最庞大的羽人阵势! 渐离没见过这般场景,面色惨白的拉拉周游衣角:“道长,他们是来杀你的吗?”周游不答话,而是看向公羊千循:“真君,事到如今,你还要带我去俊海国吗?” 公羊千循默然沉吟,看看周游,又看看渐离,握住剑尾的手来回摩挲松紧,上面的八卦图纹若隐若现,时而见其道,时而又不见门道。 公羊千循的面色有些阴翳,周游神色平静的望着他,随即抿嘴微笑,抱起归去来兮,拉扯了几下渐离的袖口。 渐离不明所以,周游告诉他:“莫要强人所难,大难临我头,任其各自飞。” 道士说罢,下地开始奔走,墨绿道袍在雪中分外惹眼,渐离心中焦灼,顾不得招呼身后人,亦是跟随其背影发足狂奔:“游哥,青牛怎么办?” “丢在原地便好,他们要杀的是我,不是那头牛!” 随着二人离开,公羊千循的表情愈发难测起来,他望着屋檐上诡异的羽人,面沉如水的思虑片刻,随即不再迟疑,转身夺路便走,谁知身后已然没有了路,恍然间数十名羽人阻塞在枯荣胡同出口,密密麻麻,好似游魂般悄无声息! 其中一名羽人排众而出,身着长衣,只知其风格迥异古怪,却看不出出处源头,衣尾拖地,九瓣开屏,仙鹤面具上鎏金贯目,眼窝挖空深邃,看不见眼神流转,仙鹤口器上涂抹胭脂,好似女红唇妆,但感觉不伦不类,其人亦是雌雄莫辩,看不出男女分别。 他抬手,两侧有羽人出列,各自背负重匣,匣子交合处乃是异兽唇齿形状,好似饕餮,却又不似十九列国的生灵。 羽人双开匣口,从内里取出两只巨大卷轴,左右开弓将其铺陈开来,随后有羽人手执巨大毛笔,蘸满某种红色液体挥毫描绘,不多时已在卷轴上画满了艰涩难懂的诡异字符。 公羊千循见状,神色愈发凛然,他鼻尖耸动微嗅,随即眉头拧皱,一脸苦大仇深。 “寅时交驳,新杀的狗血!” 话音方落,面前羽人亦已书写完毕,两只卷轴从胡同口挂坠下来,狗血的凝腥气息游荡四野。 公羊千循乃是道术行家,瞧看得出眼前人正在施某种异术,不过他从未见过此般术法,不晓得其厉害分寸,因而心中无胆,自然不敢冒犯,当即抽身后退,越过青牛朝周游的方向缩地成寸疾行。 周游不通道术,奔走的速度不快,不多时已被公羊千循跟上,周游见状并未过多言语,屋檐上的羽人见周游动作,纷纷在上方紧紧跟随起来,不过渐离和公羊千循都精通道术,一时间也无人莽撞的下来擒拿于他。 周游:“公羊兄,今日若是想要活命,端的是不能再藏拙分毫了!” 公羊千循知晓形势紧迫,当即手拍身后,七只剑于匣中鸣叫如龙吟,纷纷祭出落在其手中,左右各三柄剑呈开屏状,最后一只留在背后,每口宝剑剑尾皆有红线缀连,胸前的兽首玄黄铜镜,上有饕餮吞云,下坠八卦道印。 他将其取下丢给渐离,随即将腰上的鸿灵通宝四十九贯扔给周游傍身。 “公羊兄,这是做甚?”周游不解发问,公羊千循道:“他们精通道术,若是中了幻术,我等皆无处可逃!” 渐离捧着铜镜,乐呵的合不拢嘴,周游不以为意,枯荣胡同本不算长,三人跑到另一侧尽头,赫然发觉早已有羽人把守。 公羊千循微微惊愕,因为他看到了同样的两只巨大卷轴,横亘在胡同出口,上面描绘着诡谲莫名的画符字迹,阵阵浓烈的血腥气息荡漾开来,惹人作呕,风雪不能遮盖! “又是洒狗血!”公羊千循咒骂了一嘴,周游反驳道:“不对,这边的应该是鸡血!” “为何这般笃定?”公羊不解。 “我常喝鸡血汤,记得这般滋味!”道士舔了舔嘴唇。 公羊千循默然,渐离直指某处道:“两侧皆无法遁走,莫不如说先暂避锋芒!”周游瞧看过去,发现渐离所言乃是一处客栈,牌匾老旧,字迹古拙,上书:黄粱一梦。 几人不再迟疑,快步冲进黄粱客栈,找来桌椅物事将门窗堵死,周游忙活一阵便有些气喘,手抱白猫坐在内堂歇息,留下渐离二人在门口四下布阵折腾。 “北落师门李天师布道十方借法!” “南离夜火张天师布道十方借法!” 渐离和公羊千循各执一方,手中持剑烧符,公羊千循乃师承正统道门,所施道术乃道门渊源传承,绘制符箓亦是得心应手,没过多久便完成了一侧的道术布防。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另一侧,渐离亦是念念有词:“茫茫西梁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吟罢,二人互相瞧看,从对方眼中尽皆看到欣赏,周游观其二人吟吟浅笑,指指头顶上方道:“莫要忘记,他们还在上面。” 公羊千循点头,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符箓,渐离亦是取出朱砂,二人快速书写,每写好一张,公羊千循便取出一只弹丸,弹射间将符箓钉在屋脊之上,盏茶间四面八方尽皆部署完毕,整间客栈也因此而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公羊千循:“左侧天罡位,阴阳,善恶,规矩,部署完毕!” 渐离朗声:“右侧天罡位,方圆,道义,命宿,部署完毕!” 公羊千循重重舒了一口气,不过此时,透过客栈窗影已然能够见到密密麻麻的羽人身形,他们堵在门口静静不动,过了半晌竟然在外面折腾起来,周游问道:“他们在干嘛?”公羊千循冷眉斜挑:“画符做法!” 周游:“他们为何这般?”公羊千循:“他们也不傻,他们也洞悉道术,想倚仗道术来破我二人布下的道场!” 周游走到窗边,摸摸上面的符箓淡淡道:“这道术究竟有何用处,若是他们擎兵器冲杀进来岂不是功亏一篑,渐离的幻术他们皆可看破,杀我应该不是那么困难。” 这般危局他依旧自在说话,好似在谈论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端。 公羊千循:“周道长,你从不修习道术,自然不知其中神妙所在,我二人布下道场,无非也是为了不让他们于此使用道术,至于短兵相接的确如你所言那般,只是不知外面这群不人不鬼的怪物,到底在江湖功夫上有几许斤两了!” 公羊千循说完,将腰上的歪脖子碧玉葫芦丢给周游道:“雄黄酒,喝点挡挡血腥味。”周游接过,转身看他:“即便是没有几斤几两,但他们人多势众,冲进来要了我的命,还是易如反掌。” “目前来看,就是所言这般不假。”公羊千循皱了皱眉。 周游闻言笑了:“我现在明确告诉兄台,他们进来只会找我的麻烦,如果我说的是真的,兄台会否到时候仅仅只做一名看客?” 公羊千循:“周道长,你何以此般笃定?”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周游洒然浅笑,昂起脖颈畅快饮酒,雄黄下肚酒气上脸,神态迷离却依旧精神。 客栈的红漆纸窗被风雪摔打湿了一片,白色的影子在外面飘来飘去,手里的铁画银钩不时划过霜结的窗棂,声音迟钝,嘎嘣嘎嘣! 渐离面色煞白,藏在周游身后搂着白猫:“游哥,我发现了一件事情,外面羽人手里的物事应该不是兵器,而是道器!” “何谓道器?”周游不解发问。 公羊千循举起手中剑:“我的剑就是一种,碧玉葫芦、玄黄铜镜也都是道器,道器是用来施术的,不是用来短兵相接的。” 他看了一眼渐离,赞许神色更甚:“道友方才所言不假,外面那些人手中握的就是道器,他们最为擅长的就是道术,也正因于此,他们担心擅闯入内后应付不了我二人布下的道场,因此并未轻举妄动。” 周游:“我当日于文昇门所见阁下,御七剑于城墙上接引司马种道和长离真人,其手段可不是什么道术施展,完全是武艺傍身。” 公羊千循:“周道长所言不差,世间修习道术者也好,修习武术者也罢,都是从一而终不修偏门,道术者洞察璇玑,往往看轻武术者的舞枪弄棒,武术者锤炼筋骨,往往亦视道术者为搔首弄姿,二者门户之见由来已久,非岁月或人力可调和。” “不过在下偏偏不信此理,因此无论道术还是武术,都从小便勤修不缀,本来也发鸿鹄之愿,修两术集大成者于一身,引天下修行之道融为一炉,奈何学艺不精资质短浅,虽偶有成就还是任重道远,未曾辱没师门名声已然是竭尽全力。” 说着说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惭愧,自从在下双修以来,也多为武道两脉所鄙夷不齿,本来心中藏着火,奈何日子久了,火化莲花日渐薄凉。” 他说完神情微微黯淡,周游只顾喝酒,渐离听得却津津有味:“道长,您这种修炼法门可有称谓嘛?” “自然是有的,我并非开创者,此谓之以兵御道!”公羊千循说的颇为自豪,周游半睁眼皮,闻言总算是放下了酒壶:“好一个以兵御道,公羊兄是否想过,外面那群人也是以兵御道?” 此话出口,公羊千循也跟着煞白了脸,三人盯着客栈外的诡影,时间开始走的分外沉重,窗外的人不说话,不过已然开始用铁画银钩袭击门阀,门口阻挡的桌椅物事发出闷响,每响动一下,屋内三人便怔动一分! 第94章又见凰棠人故旧 许久,周游忽然笑了,他站起身来到门口,转身面对身后二人:“这里撑不了多久,门破之后,他们会冲进来杀掉我,然后顺便杀掉你们。” 他说的波澜不惊,渐离却吓的错愕不轻:“正如我之前所说,眼下只有我出去自首,你们两个才有命活。” 公羊千循:“周道长何出此言,岂不是陷我等于不义乎?”周游:“公羊兄莫要推辞,我早已看出,你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但也绝非舍生忘死之辈!” 公羊千循面目阴翳,没有过多言语。 周游:“我完全理解兄台,眼下本就是我惹的灾祸,没必要牵扯二位陪我丧命,江湖上讲求道义凛然,但也不遑多是逢场作戏之辈,借题发挥谁都会演,生死临头再无半分侠气。” 他指指窗外:“外面若是零星数人,公羊兄自会顺手搭救,眼下百人浩荡,公羊兄当然懂得独善其身,从方才公羊兄跟我背道而驰开始,在下便懂得其中变数,公羊兄亦是不必推诿,毕竟人之常情,这不丢人。” 他说罢又看看渐离:“你害怕吗?” 渐离面色惨白,微微点头:“游哥,我不想让你走。”周游微笑,上前摸摸他的头。 “我也不怪你,你年纪太小,未谙世事,不懂生死,所以拿不起放不下,你有心救我却害怕丧命,也是合情合理,所以我也不怪你,不过我的猫养了好久,你要替我把它养下去,别吃太胖,醒来了看到自己不漂亮了,它会不高兴的。” 渐离哇的一声哭了,扯住周游的衣衫不放他走,周游挣开甩手,不再看身后二人,将门前的桌椅物事往四周推搡,外面感受得到,也加了几分劲力。 不多时轰隆门破,白衣羽人密密麻麻的站在门口,无数张仙鹤面具古板死寂,麻木的表情在白雪中沉吟良久。 周游大袖抖擞,望着面前诸生迈开大步,墨绿道袍好似荷叶青莲,翩然间钻入白色的云里,不见踪影悄无声息,只有一群古怪的仙鹤在攒动哄闹,根本不再看客栈内多余一眼,熙熙攘攘的一哄而散,眨眼间归于虚无。 整个客栈门脸前静静悄悄,只有地上的雪印依旧狼藉一片。 渐离从未经历过此般事端,吓的有些魂不守舍,公羊千循拉扯着他往出跑,渐离微微有些木讷,任由其拖拽着出了黄粱客栈,回身瞧看一下客栈门脸,整个前窗已经完全被狗血浸染,无数道符横亘其上,公羊千循瞧看半晌,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周道长所言不假,这群家伙已然尽数破了我等的道场!” 渐离仿若未闻,他痴傻的望着胡同一侧,那里依旧有密密麻麻的羽人,簇拥成团手里举着兵刃道器,明晃晃好似诡异庆典,实则是无情的在劈砍着某种东西! 公羊千循微微黯然,看看渐离叹了口气,用手把他的眼睛遮住:“你还小,不要看。”渐离哭的更厉害了:“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招惹不起,恩怨是非都已了结,尘归尘土归土,我们该上路了,你我一起合力,破开后面的道场不是问题。” 渐离站在原地颇为倔强:“我不想走,前面太吵闹了,我听不到游哥的声音了。” 公羊千循不再废话,拉住他便往另一侧尽头拖拽,渐离死命不从,无奈力气弱小犟不过公羊千循,二人走出数步,忽然身后异变又起,回身探看发觉白衣羽人竟提着刀纷纷朝他们奔走过来,一时间二人尽数煞白了脸,也迈开步子大步流星起来。 不过,没跑几步渐离便不跑了,他死命的拽着公羊千循,大力摇晃其袖口道:“我听到马儿嘶鸣了!”公羊千循略感焦灼:“你说什么?” 渐离喜上眉梢:“是我们不周山下的老马,我也喂养过他,绝对不会错的!” 公羊千循只当他是胡言乱语,刚想继续跑路,忽然一声高亢嘶鸣响彻天地,他微微惊愕转回身子,赫然发现一匹老的不能再老的拐子马正在羽人群中肆虐横行! 马的眼睛腥红凶厉,牙齿呲之欲出,更为惊愕的是一位绿衣道士于马上歇斯底里,纵情狂笑,一人一马皆是满身血污,但却都好似无痛无觉一般踏出快意江湖! 渐离高声呐喊:“拐子老马!” 公羊千循一把拉住他,转身燃符便走:“闲话少叙,此地有道场障眼法旁人看不到,我们破开一侧道场引西梁军进来!” 二人话音未落,头上一片乌云盖顶,仰脸探视发觉竟是拐子老马,如龙跃檀溪一般过了黄粱客栈,老马的眼眸深似珈蓝寺锦秋的红叶,虽龙行虎步一往无前,但眼底厚重的哀伤亦是如春潮般决堤泛滥。 而它的悲伤,猫不知道,周游也不会知道。 老马奋蹄踏破道场,原本玄奥珠玑的净坛妙法,被这蛮兽如此草率的除了干净,渐离和公羊千循皆是此道中人,见状无不错愕良久,转身再看看身后客栈,方才还簇拥凝聚的羽人众,又像之前那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怎么回事?”渐离惊愕喃喃。 “白玉楼上也是这般,幻化无常,有来有往。”公羊千循搭话,渐离傻笑着挠挠头:“会不会一切都是假的,我们中了道术?” 公羊千循指指黄粱客栈:“你看看那片狼藉,道术即便玄奥,也不能如此施展。” 言罢,公羊千循拉住渐离袖口,缩地成寸朝周游奋力赶去,谁知那老马跑的迅疾如风,公羊千循这般一追竟渐渐追之不上,而且带着渐离施术亦是消耗巨大,渐渐地周游和老马都没了踪影。 街道上除了杀伐就是冷血和枯败,与之相随的是公羊千循的面庞,亦是如冬日里凛然的灰云般低沉如钟。 渐离望着他,心中微微害怕:“公羊道兄,我们追不上了,再者说你现在这般卖力,那你方才为何背道而驰?”公羊千循眉间紧锁:“一定是要追的,方才性命堪忧当然要保全性命,眼下性命无忧当然要保全名节!” 这话渐离自然是听不懂的:“可是我们追不上老马。”公羊千循闻言微怒:“追不上也要追,周游一定要跟我去俊海国!” 他的脸色愈发铁青,渐离见惹恼了他,也闷声不说话了。 可能是感受到气氛有些压抑,公羊千循俯首望望他,随即停了术法,把渐离丢在地上,抚摸剑匣微微叹息:“你莫要怪我。” “道兄何出此言?”渐离茫然不解,公羊千循轻拍渐离后脑:“拖油瓶,你自己走吧。” 小道童听闻此话并未有所动作:“不行的,我还是要跟着道兄,我知道你要带走游哥,而我不想让你带走游哥。” 公羊千循冷笑:“你是小孩子,还不懂我的原则。”他伸手握拳,随即张开五指往前轻推:“本道向来都是要么全部,要么全不!” 渐离闻言并未惧怕,反倒是一张小脸颇显刚强:“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所谓的原则,不就是不让人真实的活着吗?”公羊千循微微惊诧:“这话是周游告诉你的?” 渐离微笑,默默点头。 公羊千循见状,脸色却愈发阴沉了几分:“这个红尘大世,每个人活着本来就很假。” 说罢他甩手向前,渐离紧紧跟随,奈何道术不及公羊,没过多久便被远远拉开,渐离跟的越来越吃力,满头大汗浑身好似红肿,最终竟然倒地抽搐,像中了麻风一般战栗不止! 他的障眼法褪去,街道上的西梁黑军尽数瞧见了他,这些屠戮无度的乱军围聚过来,将渐离当成了瘟疫受难般的诡异怪物。 举刀,弄枪,哄笑,讥讽! 不过,未等他们有所动作,渐离的周身已然插满了七柄雪亮长剑,每柄剑都夹带风雷之势,在黄日风雪中嗡鸣作响! 公羊千循翩然落下,冷眼扫视身侧诸人,西梁军未等有所动作,脖颈处一丝红线仿若扼喉绳结,随即身体不动,一圈头颅尽数从脖颈处滑落下来,切口光滑毫无藕断丝连,每张脸表情各异的落在剑边的雪地上,映照出的每种死相各不相同。 “以兵御道·小众生相!” 他用脚踢开其中几只头颅,不去理会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俯身探手在渐离脉息上探视半晌,随即嘴角皱起,眉眼愈发古怪:“到底是什么病,为何会折磨如斯?” 他抬头望着周游和老马离去的方向,心中有微微不忍,又好似放不下地上的渐离,左右思量半晌,最后无奈重重一叹,不再迟疑将渐离抱起扛在肩上,收剑撇嘴满脸不甘愿的离开了陵阳的街。 话分两头,周游和拐子老马一路恣意驰骋,不知道跑了多远多久,一直来到一处竹林幽静之所方才止歇。 眼前是一处青砖园林,竹林环绕,处处清幽,两位素女身着鹅黄,手持灯笼,对门站立,浅笑盈盈,正是凰棠别院。 正门脸儿不大,半圆石拱门,不见里面天地,藏拙功夫做得极好,山水不显精华不露,门前站着一位红衣女子,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着浮雕指甲,背后跟着丫鬟,款步袅袅,好似仙人下凡,正是凰丹尹。 周游不顾满身伤痕,下马朝前见礼:“凰棠少主,好久不见。”凰丹尹:“探马说有道长来访,未曾想到会是阁下。” “凰姑娘消息倒是灵敏,不过我现如今着实是狼狈不堪。”周游言罢,回身摸摸老马的头,神色中满是怜惜不忍。 拐子马伤的更重,眼中血红还未退却,左侧马腹少了一大块血肉,好似是用钝器生生剐了去的,观之触目惊心,其余处亦是千疮百孔,新伤旧痕重叠起来,东拼西凑便是一段悠长的苦难岁月,周游喃喃:“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能有今日和我共渡的福泽。” 凰丹尹闻言哂笑:“多日不见,道长还是此般大言不惭。”周游回身冲着她咧嘴微笑:“我觉得我没有说错什么。” 道士周游依旧是满溢自信,凰丹尹似乎已经习惯了他这副脾性,当下也没有反驳什么:“上次道长在此地跟我说过,会助太子凉重返仙宫,眼下太子凉依旧放逐江湖,道长可是食言诳语?” 周游抖抖袖口:“非也,我已留下信物,再者说陵阳之局未成定数,新皇亦未登基,凰姑娘言之过早了。” “何谓信物?”凰丹尹被说得一愣。 周游摸摸后背道:“八步赶蝉手里,有我的桃花剑。”凰丹尹不以为然:“不过是一柄桃木剑而已。” “你别小看它,它很重要的。” “能有多重要?” “和我的老马,还有肩头这只胖猫一样重要。”这话周游回答的很认真。 凰丹尹瞥了一眼归去来兮,眉目无悲无喜:“它为何在睡觉?”周游也看了一眼白猫:“我也不甚清楚,此般下山来,也是为了给它瞧病。” “但它还是睡着。”凰丹尹若有所指的说道。 “都是无奈之举,我从极北之地南行,沿途里人人岌岌可危,自身难保,更遑论普渡一只猫。”周游轻叹口气。 “红尘江湖里,向来都是这般模样。”凰丹尹一副看破神情,但周游却摇了摇手指:“非也,我看姑娘这里便好,风水平衡,养精蓄锐。” 周游将拐子老马交给鹅黄素女,好生嘱托,凰丹尹默许行事,待老马被牵走方才做声:“道长倒是浑然不见外。” “姑娘应我有缘人,我应姑娘座上宾。”周游洒然微笑,浑身带血踉跄的来至凰丹尹近前:“凰姑娘,此行我便是专程来找你的!” 凰丹尹微微错愕,被周游这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她浑身都显得不大自在,毕竟往日里她可是被称为丹尹上师的人物,不过若说不满却也是没有的,究其原因她自己也想不清楚:“所为何事?” 周游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指指天上苍穹道:“前朝旧人梦,古怨锁今愁!”凰丹尹闻言眉目微微冷峻,她知晓周游是来问什么的,当即冷声道:“就怕是浮云游子意,梦醒故人悲。” 她说完便走,周游也不介怀从旁跟上,只不过有伤在身,步履稍显沉重。 “凰姑娘也喜欢作诗?” 凰丹尹默然不语,二人走入别院,穿亭过廊,雪依旧下个不停。 她将周游带到丹室,熏香沐浴,包扎上药,随即取出一袭青衫长袍,不是道士装束,纹绣略显奢靡,周游微微皱眉,不过还是欣然接受,自此褪下司马种道的墨绿道袍,弃如敝履不再多看一眼。 周游本就俊秀,青衫显影修长,换好衣服来至凰丹尹的暖阁,引得她不禁多看两眼,只不过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英烈侠气,反倒是有几分松松垮垮,半睁眼皮打着哈欠,自然大方令观者莫名舒坦,仿若眼前人不是血肉活物,而仅仅是一株清风雨露滋润下的朴素青莲。 “太子凉的衣衫,道长倒还真的映衬的住。”她道。 周游四处拨弄几番,随即撇了撇嘴:“衣衫虽好,就是太娇贵了些。” “凰棠别院向来都是女流,不过照道长此般身量,穿素女鹅黄,倒也有几分风流。” 此言一出,哄堂浅笑,唯有远方一人笑的毫无遮掩,声似银铃,袅袅百灵,周游闻声抿嘴,抬眼瞧看屋外,果然发现带着铃铛的少女灵瑜。 灵瑜乍见周游亦是欢喜雀跃,拉住其袖口不停晃荡,凰丹尹微微呵斥,方才微微正经起来:“小毛道,你从何处得知我在此地?你不来寻我,我和大酒保都无聊透顶!” 她皱眉撇嘴,周游本想说他不是来寻她的,话到嘴边又不知为何难以出口,低下头看看,发现那只胖狗正跟在灵瑜身后,吧嗒着嘴巴啃着一块大棒骨。 周游摸摸她的头,从身旁侍女手中接过归去来兮,送到灵瑜手上抱紧。 “这个借你玩。” “倒是好的,从不咬人!”灵瑜眨眼嬉笑,周游亦是微笑,二人笑了半晌,就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没心没肺。 凰丹尹将一切看在眼里,直到周游转向她,他的笑容才逐渐收敛:“凰姑娘,关于前朝的事,我觉得我们该谈谈了。” 凰丹尹闻言,起身喝退左右,随即又指了指灵瑜,周游摸着灵瑜的头咧嘴笑道:“她随意便好。”凰丹尹见周游这般,微微错愕不过也没说什么,抖手燃起香炉,捻一卷《南华经》坐到了卧榻之上。 “你想要知道何事,现在可以说了。”周游静静伫立,看看一脸无邪的灵瑜正色道:“我想知道,凰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言一出,凰丹尹的表情霎时复杂变幻,不过转瞬过后,又再次古井无波。 “我就猜到你会问起家母。” “你也姓凰,这不用猜。” “我为何要告诉你,你应当知晓家母是何人。” “当然知晓,前朝秘闻,不传之人!” 第95章穿针引线洞玄机 “那为何还要来找我?” 周游:“很简单,因为有些事情你自己应该也想要知道,陵阳城里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凰棠大案,我是距离完整真相最接近的人!” 周游:“很简单,因为有些事情你自己应该也想要知道,陵阳城里风风雨雨几十年的凰棠大案,我是距离完整真相最接近的人!” 这话他说得很自信,即便身上有伤,依旧万分从容。 “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情,我能从宫闱细节处推演出她云波诡谲的朝堂生涯,包括凰棠氏一步步进入冷宫的缘由细节,紫宸国公遇害的背后推手,这些我全部知道,我不知你是否全部知晓,但最起码我有资格跟你往下聊聊!” 周游说罢,拉着灵瑜坐在偏椅上,盈盈浅笑的望着凰丹尹。 凰丹尹:“你既已推出凶手,为何还要苦苦求知于她?” 她的表情微微痛苦,周游却毫无退缩之意:“很简单,我觉得这个案子少了些什么,我不清楚所以才来找你,因为只有找到你,我才能找到故事。” 周游将地上的大酒保抱起来,和灵瑜一起猫狗入怀,一眨不眨的望着凰丹尹:“凰棠自进宫以来,到她被打入冷宫这期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还有,别忘了说她创立凰门的故事!” “你是从何处知道凰门所在?”凰丹尹冷眉倒数。 “邺王。” 周游毫不避讳,凰丹尹也没有问责之意,毕竟对于很多江湖人来说,凰门并不算是不传之秘:“凰门已经绝迹江湖,你问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 周游笑笑:“姑娘不必妄自揣测,我亦知晓姑娘要做什么,眼下陵阳城被西梁军肆虐,唯有此地安贫乐道高枕无忧,乱局之中实现抱负本就是应有之意,姑娘即便不说我也能心知肚明。”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更何况凰家与朝廷纠葛匪浅,这笔账从三十年前便开始欠下赊着,眼下到了清盘之时,姑娘自会有所妄图,不过我不管你的事情,你若是愿意坦诚相告,我倒是能够帮你推演出面前的陵阳棋局,真相绝非你所想那般简单,当你真的看清楚陵阳在发生何事之时,便是你真正堕入深渊之刻!” 这话似乎说到了凰丹尹的心里,她美眸盯紧周游:“你到底想说什么?”周游笑笑:“看似是四方割据,实则是十方俱灭!” 说完,他把胖狗放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打个哈欠:“凰姑娘,你还是说故事吧,我想听故事。” “知道了家母的事,陵阳能改变什么?”凰丹尹喃喃。 “不能改变,这不是陵阳的事,也不是江湖的事,我游方浅薄,还未看过天下,自然不心忧天下,因此也不是天下的事。”周游回应的颇为洒脱。 “如此说来,何必浪费唇舌。”凰丹尹摆了摆手。 “姑娘还是说说吧,你不说我会一直问下去的。”周游狡黠发笑,凰丹尹拿他实属没有办法:“牛皮道士,还是和以往那般惹人生厌!” “姑娘见笑,请从凰棠氏入宫之时说起,你说的越详细,我越能找出蛛丝马迹。” 灵瑜和大酒保皆是瞪大眼睛,仿若好戏开场一般满是期冀,周游睡眼惺忪的手拄茶几,抬袖朝凰丹尹微微示意,她放下经卷,又看了道士几眼,随即轻声叹气点了点头,眉目间微微皱起一条淡漠的沟壑。 “家母凰棠氏,乃是淑芳院贫贱坊女之后,莫说书香门第,即便是三教九流都对其不齿,早年时紫宸国公喜好南巡,选中家母临幸行宫,随即便带回陵阳,从此便成了陵阳皇城仙宫内的一位答应。” 周游:“然后这位卑贱庶女,一步步成为了紫宸国公最宠爱的妃子。” 凰丹尹点头:“具体细节我亦不晓得,毕竟当时我还未生,不过家母生前最不喜三妻四妾,这点倒是和我趋同,本就是众生平等的红尘男女,为何要偏偏阴阳失衡负阴而抱阳哪?” “凰姑娘有如此念想果真胆大包天,不过据我所知,紫宸国公也的确因此而不娶三千后宫,也正因于此,邺王和太子凉如此年纪清浅,而紫宸国公蹉跎大半生而未有子嗣,因为他生命中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爱了一个人,然后生了姑娘这一个亲骨肉。” 周游浅笑迎风,凰丹尹却眉目黯淡。 “道长明鉴,不过家母出身卑微,陵阳皇宫极重礼法纲常,家母即便是受尽荣宠,依旧难以被敕封凤宫正位。”说到这里,她眉目更显冰寒。 “宫内三朝元老皆对家母施压,满朝文武满溢风言风语,言论檄文说得多了,家母也成了祸国殃民的蛇蝎之辈,紫宸国公不堪重负只得下诏迎亲,这便触及了家母的底线,于是乎叛出宫廷来到江湖,而此时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周游举杯饮茶,抖手滤液手法娴熟:“她来到了江湖,生下了姑娘,然后以雷霆手段创立凰门,苦心孤诣经营近十载,将其打造成与魁门齐名的江湖门派?” 凰丹尹微微苦笑:“说来惭愧,凰门并不入十门之流,只不过所做事端太过惊世骇俗,以至于北戎国上下尽皆知晓了凰门名号,若是单论门派底蕴实力,凰门勉强只能跻身二流,剑门有张太白梦游天柱山,刀门有李岸然擎苍过莽原,儒门有孔慕贤诗酒焚万花,佛门有厄婆罗横渡九江寒!” “随便说出任意一人名号,都是江湖传颂的神仙人物,不过姑娘为何不提及道门?”周游看看自己,补了这么一嘴。 凰丹尹:“我虽向往道法,但却不熟悉道门,此门中人皆是出尘入世之人,虽偶有在世上行脚,但却片叶不沾身,如此这般说来,倒是和你有几分神似。” “我可不是道门中人,你方才所说凰门事迹,我姑且猜测一番,可是凰门起兵谋反?”周游赶紧撇清自己和道门的关系,凰丹尹微微点头:“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并不难猜,凰棠氏乃是秉性刚烈之人,紫宸国公因为招纳后宫惹其流落江湖,她必然会借助江湖来反抗这纲常朝堂,后来她入了冷宫,应当也是因为此役落败对吧?” 凰丹尹:“当年的家母率领凰门九万部众攻上三千琉璃大道,奈何马凌甫连同镖门一起镇压抵抗,最终连禁军都未曾出动便平息叛乱,凰门自此凋零散落,凰棠起义后家母被带回宫中,囚禁在当初受到宠幸的凤栖宫内!” 周游轻叹口气:“好端端的一座富丽宫廷,硬生生随着主子一同变得寥落萧索,那紫宸国公可有想过,将你收归宫廷给予名分?” “不稀罕!”这话她回应的分外直接。 “后来的事情我大致已然知晓,你若是想知道,我也可以讲给你听,这眼前的凰棠别院,应当便是凰门最后的底蕴了吧。” 周游看向她,凰丹尹不置可否:“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你不用跟我说任何事。” 周游起身:“那就不再叨扰姑娘,我现在还要再去见一次太子凉,关于宫里的案子,还有一些疑点需要他来解惑。”凰丹尹:“恩怨中人尚可牵挂不放,你一个游方道士,为何一直苦苦执念于此?” “唯有如此能让我活的自在一些,时间看不懂的事太多,我越是执拗探索,越能解脱释然。”周游冲她发笑,凰丹尹却不知其所谓:“你可知太子凉身在何处?” “当然知晓,不劳姑娘费心,倒是姑娘的运筹算盘得谨慎考虑一番,就像我之前所言那般,明面上的世道和暗地里的世道完全是两方池鱼,如果未看清形势便贸然入场,最后很可能会布凰棠氏后尘!” 周游说完洒然便走,凰丹尹嘴唇轻咬,望着青衫道士松垮的发簪,眉间嗡动不知在思虑什么,期间几次抬手轻挥,但都是欲言又止,最终没有放下姿态叫周游回来。 倒是灵瑜一脸嬉笑的跟出了暖阁,尾缀在周游后面叽叽喳喳的跟他说笑,二人的声音越来越远,不多时只剩下大酒保疲累的哼哼,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对于那只狗来说,走路这种事情运动量太大了。 盏茶时间后,暖阁里又来了一个人,头戴斗笠身披锦缎,竟然是八步赶蝉。 他恭敬地站在凰丹尹身侧,凰丹尹又拿起《南华经》,翻看几页,随即心不在焉的合上。八步赶蝉:“你觉得那个道士,究竟能笃信几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家母未继之事,定然要由我来完成!” 她英气勃发,神情冷艳芬芳,好似荆棘玫瑰般卓然不可亲近,八步赶蝉见状心有忧虑,但好似是迫于她的气势而沉凝不发:“方才那道士有话未说完全,我会去找太子凉,把完整的话给你带回来,毕竟眼下整合诸方信息加之于一身者,只有这个道士。” 凰丹尹望着他,眼神时而陌生时而又复杂难明,八步赶蝉被她这般一望,竟然拉下斗笠少见的窘态起来。 凰丹尹:“我只是不愿相信,三十年都没有人看清楚的陵阳大局,会被一个闭塞高山上下来的旁门左道给悉数看透!” 八步赶蝉闻言沉吟半晌,最后还是默默说道:“他是旁门左道,但也的确是得道高人。” 凰丹尹:“近日来流民串巷,自从当日紫宸驾崩伊始,这平安喜乐的城,便注定繁盛不再。” 八步赶蝉:“当日漫天披麻戴孝,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 凰丹尹将香炉稍稍放远,手抚额间微微颦眉:“你退下吧,我有些累了。” 八步赶蝉见她这般模样,默然伫立半晌,凰丹尹见他不动,又补问一句道:“还有事吗?”八步赶蝉喉间滚动,声音谨慎试探:“你其实不必这么累的。” 凰丹尹闻言苦笑:“你知道的,我别无选择!”八步赶蝉:“一介女流能在陵阳城打下盘子,已然是难能可贵,我并不反对你所做之事,只是觉得你不该一人扛下所有。” “我有凰门姊妹,并非孑然一身。”八步赶蝉闻言踟躇,但顿了顿还是开口了:“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有位郎君。” 说罢,八步赶蝉把斗笠拉的更低,拄着门廊少见的微微拘谨起来。凰丹尹闻言眉目含笑,只不过笑容略显苍白,她看着八步赶蝉,神情略显玩味,但却蕴透几分认真:“从小到大,这句话你跟我说过多少遍了?” “记不得了。” “我属实是辜负你了,这么多年。” 八步赶蝉少见笑笑,微微颔首:“不打紧,习惯了。” “这座凰棠别院,你耗费的心血最多,若是没有你,凰门也不会有今日,我亦知你情意,不过家母离散之后,我便不再信奉男女之情,多年来的确是苦了你,但也着实不想委身而苦了自身。” 八步赶蝉闻言莞儿一笑,晃晃脑袋仰脸朝天:“从你幼时跟在我屁股后面,你便这般和我说道,不过最近你对太子凉的用意,我有些瞧看不明了。” 言罢,他表情郑重昂然,没有半分马车夫的下作卑微,反而有丝丝缕缕的纵横捭阖之势,凰丹尹眼含秋水的凝望着他,毫不避讳他的眼睛:“你瞧看出来了?” 八步赶蝉轻轻点头。 凰丹尹面目平静,但毫不犹疑:“不错,我爱上了太子凉。”八步赶蝉早有预料,因而并无半分错愕:“灵瑜郡主知道吗?” “她不过是个孩子,不用过于介怀。”八步赶蝉:“那太子凉知道吗?” “我钟情于他,跟他无甚关系,因此他知晓与否,亦不用过于介怀。”八步赶蝉闻言苦笑:“那你终日和我说的不信奉男女之情,可是单单只为我一人所言了?” 他默默嗟叹,她亦是抿嘴逢迎:“不信奉不代表不存在,我不信奉佛教,但佛教依旧鼎盛。” “如此说来,你骗了我好多年。”他晃晃脑袋径自失落。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凰丹尹的美眸静默灵动,她看着八步赶蝉,后者亦是朝她微笑起身:“我要去见太子了,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凰丹尹指指门外:“其实,我也蛮喜欢那位周道长的!”此言一出,八步赶蝉怔在当场,许久才木讷缓释过来,看向她的神情微微迷惑:“你在戏谑我?” 凰丹尹表情依旧认真:“我说的都是真的,全部是肺腑之言!”八步赶蝉苦笑摇头:“真没想到,你如此博爱,也如此坦诚,又偏偏如此瞧不上我。” 她神色微微落寞:“你误会我了,我不想解释太多,我觉得你能明白,也只有你能明白我,家母一生为情所累,而我只想在证道的路上活的明明白白。” 言罢再无多言,二人别过,八步赶蝉消失无踪,凰丹尹留在暖阁的阴影里,看不清五官面庞,不晓得是否落寞。 与此同时,陵阳城东五千里,有一座还算繁华的城池。 此地唤名,濮东郡。 过了濮东郡便是万里深山,不再是北戎国地界,归属于苍梧国。 濮东郡乃军事重镇,城池依山而建,背靠瀑布断崖,有来路无去路,城池里亦是鲜少平民百姓。 这里和金墉城不同,距离西梁城万里之遥,不用抵御西梁侵袭,但也自有边境愁苦,不过相比之下,这里还算是安贫乐道得多,并不是因为太平安稳,而是邺王的兵马大军,几乎全都驻扎在这座边关之内。 早年间苍梧国霍乱,邺王赵胤率军二十万远征东陲,后来两方罢斗,签署休战协定,马凌甫千金远嫁苍梧至今未归,邺王亦是拒绝带兵回朝反而屯兵于濮东郡,自此后拥兵自重成为朝野重臣榜首,太子凉完全失势**臣流放出宫。 当然,也正因此事,贺华黎借禁军软禁赵胤与温侯俊,赵胤因兵权不在陵阳而处处受制,此时于濮东郡中主掌三军令旗者乃其心腹大将,姓邦名彦,今年三十七岁。 邦彦乃一代儒将,红面长衫不施甲胄,丹凤眼卧蝉眉,鹰钩鼻配雷公嘴,手脚宽大身量却颇为瘦小,浑然没有赵胤的枭雄气度,但凛然间自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审案第十日正午,濮东郡将军阁,神机堂口坐满了金鳞银甲的沙场客。 邦彦执帅印高座正中,大马金刀却碍于腿脚短小,那座位本是赵胤的,他坐上去双足无法着地,悬在半空里颇为滑稽,但却无人敢取笑半分。 毕竟是说正经事的正经场合,谁不正经就会被正正经经的认为不正经。 邦彦扫视诸君,在坐者均是煞气傍身,有背大弓断三指独眼眦目的耄耋老将,有玩双刀缠拽子流星披星戴月满身葵花的阴翳统领,有擎海碗攥三节鞭形如山岳的先锋虎贲,有纹青龙披头散发满身刀把的索命斥候! 邦彦:“今日召集诸位于此,是为了陵阳城内发出的令箭!” 老将:“老夫已然瞧见,确实是邺王号令不假!” 第96章赵家热血两昆仑 邦彦:“今日召集诸位于此,是为了陵阳城内发出的令箭!” 老将:“老夫已然瞧见,确实是邺王号令不假!” 虎贲:“军令已现,我等是否现今杀回京都?” 邦彦抬手制止:“不急,今日召诸位来此,是想和诸位好生探讨一番,陵阳城肯定遭逢水深火热之困局,紫宸国公驾崩,百里太后新丧,北戎国已无传承,皇子已无名望,现今赵胤孤身一人在陵阳,我等大军二十万众,试想走马过关疲于奔命,拿二十万部众去救一位已无家室的皇子,究竟是值得还是傻气?” 黄沙,烈酒,老马不识途。 将军阁里的气氛有些热,特别是邦彦说出这番话后,满场心思各有高低,邦彦扫视诸君,丹凤眼微微发皱:“诸位,有何见教,皆可言来!” 场中老将执酒起身,邦彦观之郑重抖手道:“裘老请讲。” 被称为裘老者出言:“邺王是老夫一手带大,此刻遭逢危局,哪里有不救之理!” 言罢,邦彦皮肉不笑,裘老眦目环视,身旁随即又站起一人,正是那擎三节鞭的虎贲先锋。 邦彦见他起身,亦是挤兑笑靥,拱手礼数周全:“梅久郎有何见教?”梅久郎:“吾随邺王征战十三载,皆是同进同退,邺王命我等驻守边关,亦是韬光养晦以待天时之策,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总督统切勿有此女儿心态!” 邦彦闻言,哂笑不语,裘老对面二人亦站了起来,正是阴翳统领和那披发青龙斥候。见此二人出头,邦彦立时笑靥如花:“黄三秋和左明棠!” 黄三秋:“我赞同总督统所言,自上一次邺王发号施令,已然是七年前,每每有令箭问世,必有尸山血海,眼下温侯俊把持朝纲,西梁军虎视眈眈,***是他们在兴风作浪,我等虽世受皇恩,但眼下邺王在陵阳势微,正是我等谋划大事的好时候!” 梅久郎斜眼怒哼:“三秋兄弟,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左明棠从旁插嘴:“他的用意非常明显,左某早已派探马斥候入京,线报回禀是西梁来犯,陵阳城已遭无妄之灾,现在不是夺储内斗之时,而是割据纷争之刻,早些日子大家也都听闻紫宸先王噩耗,眼下北戎国已然无主,陵阳亦是无主之地,贤者居之选贤举能乃是大势所趋!” 裘老闻言震怒:“左明棠,你这是叛国!”左明棠毫不避讳:“哪里有国,左某眼光狭隘,怎么总是瞧之不见!” 邦彦抬手示意诸君冷静,随即道:“裘老且听我一言,左将军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邺王于我等有恩的确不假,在场诸人大多也都是陵阳人士,如今放逐边关有家难回,难免人人心中会有少许怨念气息,这陵阳城的确是要回去的,即便是龙凤皆陨,也绝对不能便宜了外邦番众,只不过眼下回去着实是太过鲁莽,形势判断不明,我不能让出生入死的弟兄白白回去送葬!” 话音方落,梅久郎冷笑渐起:“原来总督统还记得出生入死的弟兄,那殊不知这弟兄二字里,可是包含了赵胤?” 邦彦:“赵胤的确是自家兄弟,但我有言在先,都是骨肉兄弟,二十万大军去救一个人的命,着实是有些不太值当!” 裘老:“总督统,不仅仅是邺王,还有陵阳城里的黎民百姓!”邦彦:“百姓不可不救,但也要讲求时机,眼下陵阳形势未名,赵家军多年积攒下来的底蕴实属不易,绝不能在我手上轻易这般葬送!” 裘老闻言,拍手冷笑:“好!好!好!” “好什么?”邦彦看他。 “你们都是善哉菩萨,我和梅郎都是厄难娑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继续守着濮东郡的黄沙盘子,至于我自家兄弟,有我亲自去救!” 话不投机半句多,裘老摔凳便走,身后跟着梅久郎,二人出了将军阁,引得身后众将纷纷起身跟随,邦彦见其无视自己,亦是胸中不忿,板着脸孔也出了阁子,快步上前把裘老给拦了下来:“我们再从长计议。” “即便是倾巢而出,亦难以抵挡西梁大军!”邦彦一脸苦口婆心之相。 “我只看兄弟招呼,不看敌众我寡!”裘老朝着邦彦怒吼,邦彦不愧为三军统帅,依旧耐着性子朝他解释。 “陵阳陷落,尚有濮东郡可联合苍梧抵御,我若是今朝放权出兵,来日陵阳城破还是血流成河,到时候濮东郡亦是不在,同苍梧谈判毫无筹码,如此这般北戎国便彻彻底底真的亡了!” 裘老闻言并不买账:“你倒是惺惺作态,作假慈悲!”邦彦微微颔首,不知是心中有鬼还是真的胸怀家国,他的眉目里平静无波,看不出丝毫端倪,也尝不出丝毫波动。 “老夫不管你是否狼子野心,今日邺王召我,老夫便会去随他,梅郎亦会随我同去,尔等若有人胆敢拦阻,便莫要怪罪裘某人不讲情面!”裘老说的慷慨激昂,邦彦道:“我不会拦阻,但裘老要知道,你此番执意出兵,没有我的兵符,是不可能调动赵家兵马的!” “原来总督统还知晓,这军队姓赵?”裘老闻言冷笑。 邦彦冷漠视之。 梅久郎:“我和裘老本部的兵马,从来不需什么狗屁兵符!” 此言一出,全场哄堂大笑。 邦彦:“梅郎,敢问你本部有多少兵马?” 梅久郎不卑不亢:“三千!”邦彦看向裘老:“您又有多少本部兵马?” 裘老亦是精神抖擞:“四千!”邦彦哂笑:“加起来区区七千部众,如何能够对抗西梁数十万铁骑攻城?现今陵阳城里那些先遣部队只是先锋,真正的大军已经好似洪水般漫过北戎的膝盖,这些你究竟知不知悉!” “不劳总督统挂心,邺王有这七千个弟兄,足以越过大海山河!” 言罢,裘老和梅久郎不再多言,各自回军帐整顿出发,邦彦面目阴翳,并未出言拦阻,他也知道根本阻拦不住,他也乐意自己阻拦不住。 左明棠等人亦是各有嘴脸,这一天和往日一般微微灼阳,天空不见清雪,反而微微闷燥,将军阁的大门再次关闭,里面不晓得在继续聊着哪般事情,不过无论何事,已然和裘老将军无关。 一个时辰后,整军完毕,七千部众全部愿意跟从,梅久郎紧紧傍身,神色微凛但毫无畏惧:“许久没有回陵阳了啊。” 裘老:“弟兄们喝完酒,直接上路。” “不是上路,是回家。”梅久郎纠正道,裘老抿嘴微笑:“是老朽糊涂了,快些回家,莫要让家人等急。” 审案第十日午时三刻,一位老将军迎西风骤烈,率领七千轻骑过了濮东关,而与此同时,从琅琊山下一直到陵阳城外,一条细长绵延的黑色军队好似雪中游龙,这条龙在北戎国版图上行走,浑然不知疲倦,像一条棱角峥嵘的千年蜈蚣,又像是大戎血管里流淌的浊血残红。 而迎接他们的,正是中门大开的陵阳城,儒门和剑门的眼线细作搞定了一切城防,与此同时,更多从寒杏树下涌冒出的黑军士兵,在此刻跟随佘穆庄正式进军东进,就这般开启了半图北戎国的九关七十六城! 今日,北戎国开始正式沦陷。 陵阳城,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狼烟,到处都是新愁,中间掺杂旧怨,过往埋下伏笔。 周旋已经从地牢中走出,此刻已经出了三千琉璃大道,依旧是乌云盖顶,依旧是黑袍白面,背后的焦尾龙弦安静沉睡,但嘴角勾起的弧度已然无需任何撩拨。 周旋:“转轴拨弦三两声。” 文般若:“世上轮回已千年。” 他紧紧跟随周旋,盈盈浅笑看不真切,周旋望见街市上的森罗万象,颇为满意而又微微怅然。文般若:“眼前陵阳城这般模样,可是大都督心中所期许那般?”周旋摇头:“差些火候。” 文般若回身看看仙宫:“可是因为它?” 周旋黑脸,抖抖袖口疾走。 沿途偶有西梁军士,见到周旋皆是惶恐礼让,口中诺诺连声,除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外,态度逢迎都做到了细致入微。文般若:“不愧是穆念花调教出来的红粉花阵,既有心狠手辣,也有媚骨**!” 周旋:“城里的兵将,远远并不足够。” 文般若:“倾覆一国之基,当然要靠重兵重器。眼下念花少主的死侍应该已经悉数进入陵阳城,接下来如何做,大都督应该比我更明白。” 周旋闻言默然,半晌后微微摇头:“这城里只要还有我师兄在,就存在一切变数的可能性。倒是文郎你这番表露立场,我得好好想想,毕竟以前念花少主并未和我告知你是门客的事宜。” 看得出来,周旋对文般若还是饱含戒心的。 文般若似乎也不想过多解释,两个家伙各怀鬼胎,但眼下最起码平面上看去还是同一立场。 “整顿军队,我们开始占领陵阳!” 另一边厢,陵阳城西城区。 太子凉的江湖势力在此地聚集屯兵,因而还未有穆家黑军赶来过分造次。毕竟陵阳城实在是太过巨大,一万黑军死侍想要发起有组织的奇袭进攻,还需要周旋这位黑袍军师的指导。 不光如此,穆念安和她的随军,此时此刻已经被请到了太子府上喝茶。 西城区最大的一家哑巴按摩店里,太子凉气度雍容地坐在主位,穆念安被收缴了武器,缚了双手坐在堂下和他面面相对。 “穆家真的是无情无义,我北戎州年年为西梁上朝纳税朝贡充足,到头来却换了个落井下石的亡国下场!” 这话语气微微凝重,毕竟北戎州是赵凉的自家祖业,被人这般无礼践踏,但凡一个有血性的男儿都不会善罢甘休。 因此,今番他这气生的非常有底气。 “别假惺惺的装无辜,自从我父亲病重后四海早已人心离散,哪里还有真心对西梁上朝俯首称臣的臣子诸侯?一个个全都有着不臣之心,即便是我哥哥不来攻打北戎,眼下这块无主之地也会被诸侯撕得粉碎!” 穆念安语气不卑不亢,说得也的确都是眼下事实。她自幼便跟随穆青候从军历练,完全没有大家闺秀那种扭捏神色,即便眼下初出茅庐便被俘虏,但处处流露的皆是英姿飒爽。 太子凉闻言也没给她好脸色:“你父亲穆蓝微当年推翻周家篡位夺取的天下,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光彩照人的事情。他能够血洗周家铁血夺权,凭什么各路诸侯不能推翻穆家重争天下?” “你要杀要剐尽快,本姑娘不想说了。天下诸侯现在把北戎州当做割据战场,究竟谁吞苦果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呢!”穆念安把眼睛闭了起来,不准备再理会这位居高临下的罢黜太子。 太子凉依旧是气度从容,他一直以枭雄的品性去严格要求自己,眼下也的确这般露出大度的笑容:“杀了你就不好玩了,我还要带你去见你哥哥呢!” 他缓缓起身,朝着身边的服部兵乙指了一个方向。洛道聊客和辽东老三傍其左右,三个人出了屋子又走出好远,太子凉才开口说话。 “关于穆念安,你们怎么看?” 辽东老三不断拨弄着已经包浆的算盘,一边打一边撇着嘴巴:“不管是穆青候还是穆念花,皆对这个妹妹爱惜如命。眼下谁都清楚北戎州已是虎穴龙潭,即便是她再过任性玩闹,按道理说也不可能让她孤身前来。不管怎么看,这生意,不划算!” “我也这么觉得,太子最好提防些,以免有诈。”洛道聊客摆了摆油腻腻的道袍,并未提出什么有价值的论调。 “她这次背着归宗窑到来,不管如何现在为我所用便好。西梁皇帝最疼爱的公主,放到哪一方诸侯手里都不会舍得让她死。穆念花的算盘比你可打得精明。” 太子凉阴沉着脸,当下无话。 回看穆念安,她被带到了一处偏房,吃穿用度倒是一应俱全,没有任何阶下囚的应有待遇。不过这偏房里可不单单只有她这一位住客,一个露着膀子的绣花将军正拿着鸡腿在窗前大口朵颐,正是来寻太子的李眠。 “你是谁,滚出去。” 穆念安的态度异常冷淡,她喜欢血性男儿,但却不喜欢西梁之外的敌国男子。 特别是某些不修边幅胡吃海塞的敌国男子。 李眠被她这一嗓子喊得有些茫然,他缓缓放下手里的鸡腿,抹抹嘴巴傻笑了一声:“你就是念安姑娘吧?随便坐,太子命我在此看守你!” “我不需要,你要么滚出去,要么我杀了你把你丢出去。” 穆念安的眼神冷若寒冰,她自幼跟随穆青候习武打架,一直被天国上朝的皇家圈养的傲娇性格也不容亵渎。面前的李眠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兵痞,她自然也没理由对其有什么好的脸色。 不过,面前的李眠依旧在大口啃着鸡腿,一边吃一边不忘将关节处的碎肉舔舐地干净彻底:“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一个好端端的公主不在西梁皇宫里安分地待着,非要来我们北戎这种是非之地,鬼才信你和你哥哥没动什么歪心思想法。” 李眠少见地狡黠一笑,他其实是不擅长这种表情的,不过自从见到这位念安公主,他便下意识地感觉这表情很适合她,也打心底里喜欢这份安逸的差事。若论武功修为,他绝对不信穆念安能够超过自己这个魁门正宗弟子,自然也不信她会轻易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脱。但这是太子凉的嘱托安排,他向来唯命是从。 自从和周游分开他便来到西城区,太子凉在此地已然是蛰伏了一众好手,随着黑军从古阵道里冲出地表,这座庞大的城池开始迎来了分崩离析的寒冬。 “这里好酒好菜,我自然不着急走。本姑娘倒要看看,等穆家军打碎了三千琉璃大道,他赵凉还能不能在这里跟我云淡风轻!” 穆念安英姿飒爽,美目含霜地盯着李眠。李眠也是倔强脾气,一身傲骨劈啪作响地伸个懒腰,随即眼神挑衅地朝着穆念安挥了挥手。 “西梁的狗若想咬人,随时欢迎前来讨教。别看我从前都是屠杀公狗,对某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母狗也绝不心慈手软哦!”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七,审案第十日入夜。 且不说李眠和穆念安的针锋相对,说回周游。 他从凰棠别院出来后并未远走,而是站在门口静静地摩挲一块光滑黑漆的罗盘。身边有侍女擎灯笼为他照明,鹅黄色的衣袂在光晕下满是暖洋,这让青衫道士微微舒心。 “道长不是要离开吗?”侍女轻声发问。 “还未到时候,姑娘再陪我多待一会儿吧。”周游说罢脱下青衫长袍的外套,轻轻给侍女披上,搞得她立时满面通红。 第97章握手言和断悬案 “还未到时候,姑娘再陪我多待一会儿吧。”周游说罢脱下青衫长袍的外套,轻轻给侍女披上,搞得她立时满面通红。 “道长,这使不得。” “有何使不得?夜里寒露浓重,姑娘穿的单薄,容易招惹风寒的。我这人又天生不喜黑暗,所以只能劳烦姑娘陪我在此,于情于理都是我应该做的。”周游的声音平淡如水,但听在耳中却颇为舒坦。 “我看你和灵瑜郡主蛮要好的,为何不让她陪着你呢?”侍女这话问得十分恰当,周游是和灵瑜一起离开凰丹尹处的,不过却未让灵瑜送他离开,而是让她带着大酒保回了屋子。 “我不是说过了吗,夜里寒露霜重,若是她陪我在此,容易招惹风寒的。”周游的声音依旧是平淡如水。 “哎呦呦,怕她招惹风寒,所以怜惜她不怜惜我喽。”侍女语气微酸地调侃了一句,谁知周游的神色却正经起来:“我不想瞒着姑娘,不过的确是这样子的。我不让她陪是不想让她跟着我吃苦受罪,给姑娘披衣服是怕姑娘跟着我太过受罪。我不能委屈了她,也只能委屈姑娘你了。” 这话的逻辑分外古怪,侍女一时间有些愣了,随即哂笑两声不再理睬他。 周游自然知晓自己的话情商为负,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这般大大方方地说出来。又等了将近盏茶时辰,不远处飘飘忽忽地来了一个影子,正是缩地成寸赶过来的公羊千循。 此时的公羊千循面色有些冷,他怀里正抱着好似沉睡的渐离。周游见到此状并未有所反应,而是淡定的指了指不远处的拐子老马:“把他放在马背上,让他好好睡一觉。” “不劳你操心。” 公羊千循甩下一句话,不过还是将渐离好生安抚在了马背。 周游走到他身前,缓缓举起手里的罗盘:“我知道当初丢下你和渐离是我不对,就像你大难临头想要不管我一般道理,其实谁都没有资格去说谁冷漠无情。” 公羊千循被这话噎得微微一顿,随即指了指罗盘把话题岔开:“你明知道我想带你去俊海国,现在又用罗盘召我过来,究竟所谓何意?” “我不知道司马种道究竟有什么心思,我只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必须要有你才能护我的周全。若是你能陪我走完接下来的路,我陪你同去一趟俊海也不是不可以。”周游倒是开门见山。 “你终究还是要趟这趟浑水。”公羊千循有些默然,他知道眼下陵阳城已然是虎狼环伺之势,但道门下达的任务又实在难以推脱。 不过,这位千字辈大师兄终究是点了点头,不过他表情上的凝重依旧是浓到化不开:“渐离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何会出现这般状况?” 听闻此话,周游的神色微微默然:“老毛病了,你别管他就是。不出三日就会完全恢复,无大碍的。” 说罢,他朝着老马走去。 公羊千循满脸不信任的神色,很明显周游是故意在回避什么,说的话也全是敷衍的感觉。但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就萍水相逢,他对渐离也毫不熟悉,没有任何替他纠缠不休的资格。 三人起步上路,直接朝着西城区快速行进。路上又遇到了几波西梁黑军,全被公羊道士尽数打发了。西城区也不算路途遥远,几人赶到的时候,天光才刚刚破晓。 就像是当初和凰丹尹说得那般,周游此番就是奔着太子凉来的。不管是为了案情,还是为了那个不省心的绣花将军,他都必须再和这位高傲的太子好好谈谈。 哑巴按摩店是他想出来的锦囊计策,因而并不算难找。店里的一众服部兵乙见到周游也都惊喜莫名,在其指引下很容易便寻到了太子所在。太子凉似乎是早有预料他会来寻,早已沐浴熏香起了床榻。不过并未见到李眠出来相迎,毕竟眼下他还有独到的“红粉差事”需要昼夜照料。 不过这些周游是不知晓的,三个人被安排进一处偏房,休息半日后有一好汉来请周游,直接将其带到了太子凉所在的暖阁里。 暖阁中,一方茶桌,两方蒲团,和上次相见时场景分外相似。 太子凉还是那般气度雍容,浑然没有罢黜太子的落魄之相,也没有因北戎大乱而有丝毫颓然。他恭敬地为周游洗茶递茶,这次没有失去半分该有的礼数,而周游亦是笑脸相迎和上次全然不同。 “之前出言冒犯道长,说道长是逢人看相的下九流之辈,的确是凉的不是。不过当时道长初来乍到,李眠将军一介武夫不会识人,凉属实是不敢冒然重用。于是找个理由把道长打发走了,道长切勿介怀。” 这话说得言辞恳切,话音方落手里的茶也已然沏好了,是一壶上好的冰岛白茶。 “太子客气了,上次我也是还未看清阁下,我知晓北戎和陵阳即将遭逢何等变数,因此想看看一位罢黜的太子是否会在流放中稳住脚跟,又是否能够在大变中坐怀不乱。如果做不到这两点,李眠就没必要誓死追随,因此当时便顺水推舟地直接黑脸告辞了。” 周游也变得客套几分,二人拱手饮茶,互相之间都有了几分政治家该有的默契。 “那道长经过这段时间可是看清楚了?”太子凉抿着嘴巴微微浅笑。 “一清二楚,在奸臣诬告、宦官弄权、兄长夺嫡中忍辱负重,甘愿流放又在江湖里站稳脚跟,独辟蹊径面对四方波澜不惊,种种绝处逢生之举,已经足够值得李眠去追随马后。” 周游说完后,笑着饮了一杯茶,随即也开口发问:“那太子呢,这些日子过去,可是也看清楚了?” 太子凉闻言自嘲摇头:“不瞒道长,这些日子确实有眼线替我观察。道长在宫里查案的过程我也略知一二,的确是深不可测运筹帷幄,值得凉今日多多讨教共谋大事。不过对于道长你这个人,说实话我还是看不清的。” 二人一番进行了一番商业互吹,但也的确生出了些许的惺惺相惜之感。 “既然我们话已说开,那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太子几个问题,太子务必要如实回答,也不要怀疑我问的问题和解决陵阳危局的关联性,可好?” 周游把话题引到了关键处,太子凉闻言倒是洒脱点头:“我相信李眠将军的举荐,也相信我判断的眼光,道长尽管发问,凉绝对知无不言。只是不知道长此番前来,究竟是想知道些什么?” 周游闻言笑笑,抖抖手腕又拿起桌上茶杯:“当然是案情!” 听闻案情二字,太子凉眉梢微微挑起,心底里某处柔软被微微触动。 他安静地望着面前的茶壶,壶里的沸水将壶盖推搡地波澜不息,隐隐露出的球状水汽好似锦鲤般翻腾饱满,从盖子四周钻冒出来,张着大嘴互相撕咬着四下蔓延,好似几抹狼毫大笔的写意涂抹。 “道长想知道什么,可以和我直说。” 他向来都喜欢这么开门见山,之前表达对周游的不喜欢是直来直去,眼下表达对周游的赞许也是直来直去。当初被周游甩脸子拒绝时后悔得直来直去,眼下为其答疑解惑心甘情愿也是直来直去。 因为他心里面清楚明白,眼前这个观之不凡的道士,对他和他的封国都极度重要。虽然还没有看到什么实质性的结果,但这种感觉却强烈的不太真实。 “想必太子已经清楚,当初紫宸公给了你名分而不给你军权,给了邺王赵胤军权却不给太子名分。赵胤心生嫉妒受温侯俊利用,结果已经不用我多说了,温侯俊大势已去,陵阳也乱成了一锅粥。” 周游言语平淡地说着一些既定的事情,太子凉闻言亦是默默微笑。 “道长还说这些干嘛,宫廷里已经是贺华黎的宦官天下。不过如今这方天下已经被各方染指,他贺华黎也是个可怜的傀儡罢了。” 周游闻言轻轻摇头:“太子也看出来了?那敢问太子,您所谓的执掌傀儡者可有眉目?” 道士越来越喜欢和太子说话,因为省时又费力,这就是聪明人之间的高效率交谈。 “这个不清楚,不过一个宦官能够左右各方朝野,肯定背后有不可告人的势力操控。”太子凉将煮好的茶水取下,为周游换了一杯滚烫的新茶。 “慢点喝,烫嘴,道长先说话,晾一晾。” 周游笑笑:“我已经查完了宫里的龙凤大案,杀害紫宸公的凶手就是贺华黎。他作案后伪造现场嫁祸给邺王,百里太后的死亡应该和他也脱不了干系。” “也是他杀的?”太子凉早已知悉紫宸公的死讯,因此并未有丝毫波澜现于面色。 “非也,百里太后应该逃逸出宫了。同时出逃的还有刚出生的孩子,被装在邺王府里的大雁笼子中运送出城。百里的尸体也是不翼而飞,钰璟宫的棺材里出现神秘的女刺客,同时凤栖宫里出现了乔装你大娘凰棠氏的家伙,我怀疑是同一个人所为。” 周游将案情全盘托出,并没有任何遮遮掩掩。他这次来找太子凉也不是虚与委蛇,因此已经做好了开诚布公的准备,当然这也建立在对方也坦诚相待的基础之上。因此他将半睁半闭的眼睛微微张开了一些,把面前的赵凉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提到凰棠氏,太子凉的神情果真微有落寞,拿着茶杯的手指也微微收紧,压在杯壁上发扁地少了几分血色。 “看来道长的确是知晓了许多前事。不错,凰棠氏自幼便护我长大,于我有乳母恩情。我早已怀疑父王的死和这狗太监有关,因而也不算惊讶。不过百里太后和消失的孩子我并不知晓,更遑论这女刺客和乔装者,道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周游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瞧看,他并不是在乱世中选择栖主的谋士,他只是想替某位绣花将军的前程把好关:“在我看来,贺华黎、女刺客、乔装者应该都是同一背后势力所掌控,表面上看是宫廷陈年旧案与新案堆叠,实际上一只无形的手早已把持一切!” “道长的意思是早有有心人渗透进了北戎宫闱,并且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但眼下宫廷里群龙无首,为何这神秘人迟迟不出面夺取强权?” 太子凉的表情满是隐忧,他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自然能够明白周游的话意味着什么。 周游闻言却摇了摇头:“在我看来,背后操纵之人的真正目的应该不是北戎王室,即便是有此想法,一个北戎州还远远达不到让其现身的地步。” 太子凉:“我在十九列国里从未见过如此大胃口之人,道长认为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周游:“不好说,我目前的境界只能看破此人在北戎设下的局,但还远未企及和其分庭抗礼的地步。” “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见道长如此谦虚认怂。”太子凉少见地打趣了一嘴。 二人相视一笑,桌上的茶水一直在翻滚沸腾。暖阁里的光景柔和明媚,北戎州的冬日泛着白光。一角寒杏树枝从八角窗棂外探进屋子,外面听不见任何西梁黑军的喊杀声响。因为这里是太子凉把控的西城,穆家死侍还没有那般实力去过分造次。 当然,这也仅是目前为止的情况。 “道长既然说能够看破此局,那不妨说说自己的见解。”太子凉再次开门见山。 道士闻言也并未推诿,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热茶,随后趁着滚热咽入喷吐白气的喉咙:“还能见解什么,为了女人呗。” “难不成说贺华黎一个太监也是为了女人?”太子凉并不轻信,但周游却认真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无论是贺华黎还是背后的掌局者,在北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太子凉闻言立时明了:“那就只可能是年轻貌美的百里太后,贺华黎在掌局者的设计下弄出龙凤大案,做出百里太后惨死的假象,然后将孩子和百里氏运送出宫?” 周游轻轻点头,他开始有点喜欢和太子凉对话的感觉,比和李眠这个榆木脑袋交流顺畅多了:“所以说孩子和百里的尸体皆莫名失踪,百里案发现场出现的刺客应当也是掌局者故布疑阵,用天枢彗星针作为行凶利器,嫁祸给魁门与阁下,又将温侯俊和邺王牵扯进嫌疑队列,你觉得这意味什么?” 太子凉的眉目深邃如山,他沉吟半晌,将道士周游的话全盘在脑中回荡一遍:“意味着有人想把我们全部扳倒,然后......迎接百里太后和孩子回朝!” “太子果然聪慧,就是这般道理。贺华黎所有的谋划与手段,无非就是想将北戎江山让给百里的儿子罢了!” 周游大口豪饮一杯茶,颇有几分烈酒入喉的洒脱气度:“只不过,这应当仅仅只是背后人的第一步。背后藏着的这个人绝非此般狭小肚量,北戎州能够有今日此般危局,以前我看不明白,现在我逐渐有些眉目了!” “道长的意思是,有人在掌控这方天下,故意设计了十九列国剑指陵阳的乱象?但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有此般能耐,左右各路诸侯以及西梁上朝,却又隐匿无形毫无踪迹可寻呢?这太可怕了。” 太子凉握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脑子里的想法越来越可怕,毕竟这种被人戏耍还自认聪明的感觉很不好受! “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很想和他斗一斗。”周游和其恰恰相反,他好似找到了无聊生活里的某些趣事一般精神抖擞。毕竟眼下出现了一个将全天下作为棋子的大国手,他很想和其好好下完这盘大棋。 “敌人在暗,我们在明,接下来的路并不好走。”太子凉沉吟道,声音更冷了一些。 “是明是暗并不是能草率决定的,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情,自扫门前雪,再去图谋更多地博弈。” 此话说完,太子凉的眼神倏忽间盯紧道士:“道长,既然说到眼前事,那我便多问一嘴。我的眼线打探到一则消息,陵阳宫中出现了您师父的阵法,这事情你打算如何解释?” “太子可是怀疑我?”周游淡淡出言。 “我是怀疑你那位还未出现的师父,当然一切也仅仅只是怀疑,我对道长还是完全笃信的。”太子凉陪笑,但周游却哂笑起来。 “太子,你这句话就很不值得我去笃信。大家都是算计利用之辈,这种不存在于世间的美好词汇最好少提一些。” 二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宫里的案情,最终并没有得出进一步的定论。周游把桌上的茶水喝完,摸了摸已经微微胀起的小腹,伸了个懒腰抱猫站起了身。 他一直都带着归去来兮,太子凉对猫貌似是非常感冒,只不过他也没见过一直睡觉的猫,因此也没有过多发问。望着道士带着白猫围脖在暖阁里踱步,一边沉默一边取出一本兵书翻看起来。 第98章风云聚会藏海楼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道长?”盏茶时辰过后,太子凉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周游闻言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垂询。开口的顺序在他们之间非常重要,若是自己先开了口,那便是攀附。如若要是太子凉先开了口,那便是有求于己。眼下他赢得了这场无声的博弈,因此青衫道士的眉眼微上喜色。 “闭门造车肯定不能解陵阳现在之危局,我们需要见一些新老朋友,然后才能知晓接下来的故事。” 周游这话并未说到太子心里:“新老朋友,究竟指的谁?” “这个太子别管,我倒是要问太子一事。我那位将军朋友来到此处,为何这般久了还没有来此地寻我?可是太子没有告知他我在这里?” 这话当然问的便是李眠。太子凉闻言笑笑,抖手指了指北方:“李眠将军此时已经出城了。实不相瞒,穆家小姐穆念安此刻就在我手里,我让李眠带她去一个万无一失的地方羁押,以防止她鬼马精灵有脱逃之患。” 听闻李眠不在,周游的眼皮耷拉了半分,不过转瞬间又恢复往常:“穆念安如此容易就被擒拿,背后应该并不简单,太子如此设防也是应当。” “道长猜出羁押之地了?为何如此说?”太子凉微微有些惊讶。 “无非是魁门山门罢了,万无一失还和李眠有关,我想不到第二种可能性。他本是个多情多义没头没脑的绣花将军,自家的军队都保不住性命,更别指望他来保住某些东西了。太子让他去羁押如此重要的人质,看重的不是他,无非是垂涎他背后的山门势力想要为你所用罢了!” 这一番分析头头是道,太子凉面色暗沉,看来明显是被戳穿了心思。 周游对其表情浑不在意:“太子这么做本就应该,也不需要过多遮遮掩掩。外面现在应该非常热闹,我们还是出去散步撒尿吧!” 这话音刚落,外面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好似千军万马在嘶鸣喊杀,亦好似江湖侠客在组团搏命! “听声音好像是东方,究竟又发生了什么事?”太子凉眉间发皱。 周游听罢亦是稍稍凝眉,他也看了看东方,随后小声说道:“我们赶紧出去,看热闹要趁热乎!” 言罢,他大大咧咧地出了门,剩下一个有些发懵的太子呆呆举着茶杯。他望着青衫道士的背影,望着这个不修边幅永远没有常理的家伙,一时间也不知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不过这些想法也仅仅只是想法,脚下还是很听话的跟着他迈开了步子。 而正如周游所说,眼下的陵阳城,半个时辰前的确十分热闹。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西城区东部。 穆念花的黑军已经完全从寒杏树古阵道中鱼贯而出,一万死侍皆背着归宗窑杀意凛然。他们并没有围剿进攻三千琉璃大道,而是快速集结想要完全攻占陵阳四方城门据守。 不过,眼下西城门有太子凉的江湖势力把守固若金汤,北城门也遭到了莫名势力的强烈抵抗。黑军占领了南城和东城,周旋心里也并没有十分高兴。 陵阳城居中的正轴街上有一座藏海楼,乃是位于城池中垂偏南的最大酒家。眼下来了乱军早已人去楼空,此刻成为了周旋在陵阳的新驻地。 而此时,藏海楼却并不安宁。 楼门大开,里面零零散散地坐着几桌散台。周旋和文般若从外面下马归来,有随军上前恭敬递话:“回禀都督,里面的人不知是何来路,已经在这里坐了半日有余了。” 周旋面色肃然,他奉命于三日内完成对陵阳的城防统御,眼下世间已过半数,进展并不如预期那般乐观。虽说有文般若的傍身支持,但陵阳城实在是太大太广,他和穆念花都小视了其广袤程度。 因此黑衣道士一直都在黑着脸。 他和文般若一黑一白地走进大堂,堂内此时坐着两桌客人,一南一北,互相沉默不言。 南角的客人剑眉星目,竟是邺王赵胤。见到二人进来犹自吃喝不停,连头都没有稍稍抬起半分。 “殿下吃我们的酒水,就不怕肚烂肠穿吗?”周旋冷声调侃了一嘴,邺王闻言亦是冷笑,举起手中酒杯喃喃: “太子少保的陈情酿,御史台监察史廖大人的雕花樽,大理寺狱丞万俟延礼的汾三秋,皆是北戎州立国的陈酿之本。我是北戎州的王族,藏海楼是北戎州的酒楼,我在自家酒楼喝着自家的酒,不需要一个外人来担心则个!” 这一番自报家门底气十足,周旋一时间也是有些语塞。不过即便是作为侵略者的身份,他依旧是没有弱下半分应有的气场:“整个天下都是西梁上朝的,北戎州不服管教,我作为天朝上使,自然是有资格来管管的。” “你们穆家的天下也是篡权夺位从周家手里抢过来的,凭什么十九列国要听从一个篡位者政权的狗话?上州别驾的勤政酒,亲王府司马的女儿红,太常卿的寿涎小闷烧,皆是陵阳不可多得的传世经典。我们在陵阳喝着陵阳的酒,凭什么听一个篡位者的走狗在这里指手画脚?” 邺王并未出言反驳,这话是从北角的桌上传来的。 说话的是位俊朗游侠,穿着一身黑色短打,边角有金丝描线。头发编成辫子露出额头,五官立体而又坚毅挺拔。身旁傍着一位面色更冷的红衣箭客,竟然是不久前射杀穆锦官逃入陵阳的罗青红! 从二人的关系来看,罗青红很明显对游侠颇为敬重。周旋被怼了这么一嘴自然也心生不悦,当即横眉冷对出言嫌弃:“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大人们在此说话,狗吠也想等大雅之堂?” 言罢,他也注意到了罗青红。由于同在穆念花麾下做门客的关系,二人之前也有过几面之缘。自从穆锦官死后,司马种道给西梁通报死讯,穆念花便已然将罗青红列入了绞杀名录。因而眼下乍一见到此僚,周旋除了颇显惊讶外,更多地是难以言喻的隐忧。 “青红兄,我已经从少主那里得知你的所作所为,眼下是怎么着,想要跟我们彻底撕破脸皮?你放着大好的前程富贵不要,难不成就是为了身边这个人吗?” 罗青红闻言亦是面目复杂,他和周旋平日里相交平淡,也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大家各为其主,不劳都督挂心。不过我家公子所言也是属实,穆家本就是篡夺周家祖业的罪人,当不得统御十九列国的大任。” “朝代更替本来就是能者为先,自身实力不济就该被取缔,二位说这话未免有些太过古板老旧了!” 周旋厉声喝道,言罢又冲着邺王微微一笑:“邺王殿下,还有那边那位不知来路的朋友,我正发愁怎么去找到你们。眼下既然自己送上门了,那就留下几颗热乎人头给文郎下酒吧!” 藏海楼里风声大作,随着周旋这句话尾音落地,一彪人马黑压压地冲进了大堂! 楼上凭栏处也涌现出密密麻麻的弓弩手,劲弓拉满箭尖儿耀如满月。满场都是黄杨硬木弓被拉扯的木质声响,还有弓弦紧绷时微颤的磁性声音。指尖有汗的穆家黑军全部严阵以待,手指捻箭握得发白,尾羽处的蓄势如霹雳雷霆,一抹紧张情绪顺着口水在凸起的喉结内咕隆吞下。 风满楼!杀意荡!杀意荡!风满楼! “阁下这是要赶尽杀绝吗?”罗青红身旁的游侠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每个字都流露着磐石般沉稳的自信。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诱人的选择,倒是阁下可以通报个家门名姓,也好我顺畅收尸不至于抛尸荒野!” 周旋的眼神满是狠辣,和在宫廷里截然不同。毕竟周游说过狗仗人势,眼下人借兵势,他背后有黑压压的穆家重兵,这就是金戈铁马填塞出的饱满气势。 “我是顾南亭,一介寂寂无名之士而已。” 游侠顾南亭自报家门,不过往下便没了下文,没有说山门来处,也没有说去向何方。周旋看了一眼他旁边的罗青红,面色也更冷了些:“之前罗前辈对穆府兢兢业业,旋真的没想过你能如此刚烈的叛逃。” “你估计也想不到,我们能这么明晃晃地来找你。”罗青红的语气倒是没有太过生硬,他在西梁时和周旋并无过节,眼下各为其主,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仇怨。 “道长,你这话狗屁不通。你不知晓能不能杀了我,也不知晓敢不敢杀了我,这是两个问题。你都没有想清楚答案,就上来直接刀兵相向,是不是有些太过唐突了些?” 说这话的人是邺王,他气定神闲地仰脸躺在椅子上,面对着楼上银鳞一般的箭羽甲士,流露出一抹气定神闲地邪魅微笑。 这个笑容让周旋颇为反感。他清楚地知道赵胤的军队还在濮东郡,眼下手无重兵却如此嚣张跋扈,黑衣道士默默想到了一种可能。 “你收编了贺华黎掌控的禁军了吧,不过单单靠那些吃饱穿暖的禁军,决然挡不住我穆家刀口舔血的死侍的。如若我料不错,北城门的抵抗势力就是你的人吧?” 邺王闻言并未表达态度,只是默默吃喝不去理睬他。周旋也不想再废话,挥挥衣袖转身出了大堂。 “文郎,杀了他们,关门打狗!” 厚重的藏海楼大门缓缓关闭,里面的人都没有任何异动,没有风声也没有抵抗。大门内的黑暗吞噬死侍的刀锋,吞噬阁楼凭栏上那一簇簇寒铁星斑的光点。文般若缓缓取下了背后的巨阙重剑,修长的剑身沉闷地撞在右手斜下的地上,砸裂三块青砖绽开八方龟裂。 一人一剑一白衣,杀人书生一如往昔般沉淀着自己的气势。四周虽说有手心淌血的冷漠死侍,他却如黑夜中独放的白色莲花般满溢诱惑的危险。 大凶之莲,见者险生。 门关,里面风声大作,箭羽齐出的动人嗡鸣、刀剑割破空气斩落携风的醉人声响、桌椅板凳和酒杯海碗磕碰的噼啪脆响交织一处,但却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哀嚎与嘶喊。 不同于以往的战场征伐,也不同于弥丘山论剑的激情澎湃,死侍从小到大受过的严苛训练让他们不许哭喊,即便是刀劈斧砍依旧是闷声忍受。而无论是文般若还是邺王亦或是罗青红,皆是江湖朝堂里心狠手辣的经验之辈,因此更不会在寻常兵士不发惨声的前提下自降身份发声。 因此,不管是谁伤了谁,藏海楼里的波涛汹涌都没有丝毫外漏,好似深蓝汪洋下的隐藏风暴,亦好似刀客藏拙开启的蕴光刀锋! 这是一场没有言语的杀戮艺术。 黑衣道士站在门外的长街上,藏海楼有五百死侍固定镇守,任何单打独斗在此地都是有死无生。因此周旋的自信是由内而外的,这种安定的想法来源于一双双饿狼般的眼神,来源于他们背着的空白的归宗窑,来源于楼内文郎手里那把左刃腕柄微崩的巨阙剑。 街道上已经没有行人,流窜的居民都已经逃难各方。大风刮过一片死寂有些凄凉的冷意,但这种极端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盏茶时辰过后,藏海楼门爆开! 里面已经漆黑一片,桌椅板凳全部打碎变成狼藉。文般若依旧站在靠近门口的方位,只不过此时此刻的他双手拄剑,血水从虎口顺着剑柄流淌进剑锋的血槽里,虽说血流如注,但巨阙剑依旧是和主人一般有着优雅的风姿。 “让文郎独斗邺王和青红前辈,着实是辛苦了。”周旋笑了起来,但这个笑容还没到半途便戛然而止。 面前的文郎冲他露出一丝惨笑:“有点......有点不对劲了......” 言罢,杀人书生轰然倒地,连楼前的门槛都没有力气迈出便昏厥不醒! 周旋大袖挥舞,两侧死侍立时将其围拢,刀和盾牌招呼得分外周全。周旋不是傻子,他能看出来事情有所生变,但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何楼里那么多的精兵猛士,加上一位武功高强的江湖好手会惨败如斯! 他不敢进楼,但是不代表楼里面的人不敢出来。 邺王、罗青红和神秘的顾南亭相伴着走出,邺王握着一柄方天画戟,罗青红擎着自己的黑硬大弓,唯有顾南亭两手空空,但拳头上的五道血痕已说明了很多问题。 借着稀薄的日光,周旋见到了三人身后的场景。他的冷汗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心里面的惶恐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芽滋生。他看到了如山般的尸体,穆念花用心培养的死侍横七竖八地堆叠摞成了山丘,而山丘之上竟然有九处光斑,应该是楼顶不知被何人何物凿出了九个水缸粗细的大洞! “你们......援兵难不成是埋伏在了楼上?”周旋一眼便清楚了问题所在,很明显面前三人中有人早已埋伏了绞杀手段,只不过对文般若和死侍太过自信满溢,他不是没想过几人孤身前来肯定会藏有后手,但万万没想到这些后手会造成如此一边倒的无力态势! “周旋道长,你觉得我现在是擒杀你,还是擒杀你,还是擒杀你呢?” 神秘的顾南亭开口笑道。 藏海楼前,空气有些血腥味道的凝迟。 文般若擎着剑来到周旋身旁。他的脚此时有些跛,血水顺着白衣成线流下,顺着靴子积蓄在鞋里,以至于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雨天踩水的波纹声响。 听之悦耳,却心生恐慌。 “怎么回事?”周旋在其耳边喃喃,文般若逼音成线:“突然出现九个老道士,来路不明,高深莫测,把死侍全杀了!” “道士?”周旋没有过多追问,毕竟眼下并不是追问的时候。他看看四周还剩下的黑军,已经不足五十人众,现在调配很显然是来不及的。冷阙也不在身旁,杀人书生亦是负伤累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极了走投无路的亡命之相。 顾南亭笑得春风和煦:“早就听闻西梁的狗向来嚣张跋扈,只要有机会必定赶尽杀绝。今日我们故意来找你,你就故意要置我等于死地。这果然是西梁穆家的做派,不过你输就输在你的狂妄自大,你的自大来源于穆家黑军,但你并不知晓天下之大,黑军并不一定可靠!” 一旁的邺王眼神微微复杂,无论是不知来路的顾南亭还是周旋他都不喜欢,毕竟都是在自家王城杀人放火的放肆之辈。 他拿起自己的方天画戟,高高的指向黑衣道士的鼻尖:“临死前,道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若是想要给你家师兄带个话,本王倒是可以代为效劳。” 他好似君王般说出审判的语调,周旋闻言若说不慌不乱是不可能的。他想不到该怎么在这三位面前完整无缺的走脱,更遑论还有九个不知隐匿何处的老道士! 第99章南亭拜首说心意 “我自小就下定决心要建功立业,小时候有人和我说让我来西梁,说西梁有属于我的最好的仕途功业!我信了这句话,到今天我也没后悔。你们杀了我易如反掌,但如何平息穆家的怒火就是你们要想的事情了!” 周旋眼神冷酷地说着求生价码,但邺王哪里是讲道理的人,挥起大戟开山裂岳般怒劈而下!周旋观之慌乱,他一把夺过文般若手中巨阙横挡在自家胸口,但下一秒还是被轰杀到了十步开外! 一口浊血从嘴巴里狂喷而出,好似莲蓬一般喷洒在黑色道袍上。漆黑的袍子晕染了腥红的梅花,好似乌墨般的黑夜晕染了妖异的重彩。看起来色泽更加深沉,也更加让人绝望。 “今天若是杀我......穆家绝不会善罢甘休......陵阳将成为陪葬之地!” 周旋苟延残喘地做着最后的挣扎,他不通武艺,从小被周游拽着学习道藏三千,虽说不像周游那般体弱,但从头到脚都是一个纶巾文人。邺王以虎狼之躯的奋力一击哪里抵挡得住,若不是有巨阙剑,这一下便可以送他归西。 文般若亦是眼神阴冷,他和周旋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情与不可轻信。邺王轻轻撇了撇嘴,似乎对没有直接杀死周旋而有些不满。他抖抖手腕扛起方天画戟,龙行虎步地来至周旋身前,然后将戟上的刀锋抵在了周旋喉咙处。 “任你运筹帷幄,但狂妄自大就会招致恶果。我不否认北戎州对抗不得西梁穆家,但现在我居高临下想要你的命,你再有权有势又有何用处呢?” 周旋又吐了一口血,方天画戟上满是腥红的血痂。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不过浑身肉眼可见的战栗颤抖,已经显示出其面对死亡的恐惧态度。 人都是怕死的,周旋也是一样。只不过自从受命于穆家后,得到了权势的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顾南亭和罗青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这是北戎州和西梁穆家的恩怨,他们作为旁观者不插手是理所应当。不过顾南亭的眼中似乎有些忧虑,但还是没开口说一句拦阻的言语。 邺王举起了兵刃,他准备结束这无聊的对峙。不过还未等他落下戟,不远处便来了一彪人马! “邺王殿下,戟下留人!” 邺王闻声看去,来者竟然是一群江湖人士,有洛道聊客,也有辽东老三。为首者一身白狐大氅,正是他的王弟太子凉。太子凉身旁便是方才喊话之人,不是青衫道士周游又会是谁? 自从太子凉被放逐出宫,这对兄弟二人便没有了往来,眼下还是第一次相逢见面。邺王看着赵凉有些眼神复杂,手里的大戟也微微迟缓。听闻周游喊叫的罗青红突然亢奋起来,他擎起手里的黑硬大弓,以雷霆之势射出一箭打翻方天画戟,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令周游和邺王皆无从预料! “罗青红,你胆敢阻挠本王!难不成说你还是穆家的走狗吗!” 邺王厉声暴喝,但罗青红却面不改色地拱手直言:“方才这位青衫道长说了戟下留人,青红只是依言照做罢了!” 这话说得邺王云里雾里,他看看顾南亭,发现他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神色:“你凭什么听他的话?” 不光是邺王不理解,此时的周游也是有些发懵。不过看到周旋性命无恙,他也是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位罗兄,我不认识你,我们之前可曾见过吗?” 罗青红见周游问他,又是毕恭毕敬地拱手道:“不曾得见,但根据我的线报,一身青衣,半睁半闭的眼睛,肩上一只睡不醒的白猫,胯下一匹老掉牙的拐子马,绝对错不了的。” 这番话说得周游脸色微红,很明显眼前的罗青红调查过自己,不过眼下根本不是细细追问的时候。 青衫道士翻身下马,跑到周旋近前查看他的伤势。把脉过后从怀里取出一瓶药丸给他服下,随即眼神复杂满是责怪神色:“早就告诉过你不要投身仕途,你偏不听,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懒得理你了!” 周旋此时已经面色煞白,他望着周游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你我现在各为其主......你根本不用管我的死活的。” “那可不行,你要死了,于我们不利。” 周游还是半睁半闭的慵懒神色,给周旋喂了药后便一把甩下,动作洒脱丝毫不体贴轻柔,搞得黑衣道士又吐了两口浊血。 “王弟,想不到你在江湖里如此顺风顺水。”另一边,邺王望着太子凉率先开了口。 “都是拜你和温候俊所赐,我还是那句话,我们都成为了政治牺牲的棋子,我的哥哥。”太子凉的语气出奇地平淡,没有仇恨也没有抱怨,但也绝对不掺杂一丝一毫的手足之情。 邺王闻言点头:“看来你在江湖里成长了不少。眼下早已不是朝堂夺权争位的时候,现在各路诸侯都想吞下这块肥肉,你要做事情我不拦着,但一定不能做错误的抉择。” “何谓错误的抉择?”太子凉轻声问。 “比如说,放走这么一位穆家走狗!”邺王重新拿起自己的方天画戟看向赵凉,很明显是想听他表个态度。 “一切但凭周游道长的意思,现在他是我的谋士,周道长说什么我便做什么。” 太子凉的回应给足了周游面子,周游亦是没想到他会说得这般决绝,一时间咧开嘴笑得分外灿烂。邺王闻言倒是黑起脸来,他将大戟尖头转而对准周游:“那么周游道长,你又是想要做什么?” “放他们走,我们从长计议。” 周游回应地不假思索,但这话好似火种般一下便惹恼了邺王,他冲着太子凉虎目圆睁,着实是被气得不轻巧:“王弟,他们师出同门本就是一丘之貉,现在不是儿戏的时候,你做决定也得自己动动脑子!” “我说过了,我只听周游的安排。”太子凉依旧这般说。 此次跟随周游赶过来,他属实也是毫无准备。不过眼下还有顾南亭这种不知来路的外人在场,他心里面自有一番揣度,因而索性也就由着周游看事态发展了。 “邺王殿下,藏海楼里最多能够埋伏数十上百好手,即便是您和身后两位武功卓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很明显您留了底蕴应付今日之事。不过你这般明目张胆直接来到穆家据点老窝的举动着实是不太高明,我这师弟愚笨,你可不能跟着一起愚笨。看来在宫里你们两个待得久了,的确是跟傻的人在一起会变得更傻。” 周游指桑骂槐,搞得邺王和周旋一个黑脸一个吐黑血。 “师兄......你能不能别每次说事都挖苦我......” “你闭嘴,再吐会。”周游懒得去理会他。 “你有屁就放!”邺王直接吐了粗鄙之语,不过也着实是情有可原,毕竟他不是李眠,无法完美忍受周游无时无刻的毒舌攻击。 周游对此不以为意,慵懒笑笑:“你看不明白吗?杀了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过目前进入陵阳的黑军还剩九千之众,你的兵还在濮东郡没有回返,太子凉的江湖势力也只能固守西城区。即便是加上你的底蕴,你觉得抵挡得住九千死侍兴师问罪的怒火吗?” 这话道理明显,但邺王还是喘着粗气不愿就此罢休。 周游:“再者说,这仅仅是穆念花的军队,西梁穆家可不仅仅只有这么一位公子。抛开西梁不谈,现在有多少方势力正在赶赴陵阳你知道吗?一味地意气用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步步为营做好充足准备,将他们正面斩落马下才是你应该做的!” “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我每天看得都是他们在到处残杀陵阳的百姓子民!”邺王咬牙切齿地喃喃,毕竟让一个用铁腕说话的家伙讲道理是极其别扭的。 “他们只是杀鸡儆猴,屠城不是穆念花的风格,而是他的兄长穆青候的手段。穆念花最喜欢的是收编统治,占领一座空城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你连敌人的秉性都没有把握周全,又拿什么来做有效对抗?” 周游语重心长地劝说,他所言所语皆是出于实际,说罢后又看了一眼还在吐血的同门师弟,随机送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儿。 “即便是这样,我今日也要卸掉他两只胳膊,不然本王气焰难平!”邺王又举起了方天画戟,周游见状直接挡在了周旋身前! “你还让我说多少遍才会明白?穆念花就等着一个名正言顺的攻打借口,你今天把他给废了,明天照样还会兴师动众地屠城灭门!到时候陵阳百姓无一幸免,这罪责你担当得起吗?” “周游道长说得有理,哥哥你应该听劝,我们从长计议。对手不是一个小小的黑衣道士,我们必须分清主次。”太子凉也开口帮腔。 邺王沉默地站在原地,好似一尊怒目金刚。 良久,他缓缓收起自己的兵器,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既然都这么说,那就把他扣押为人质。即便是黑军来兴师,我们也有所筹码。” “如此甚好。”周游抿嘴浅笑,随即呼唤辽东老三派人将周旋带走。四周剩下的死侍纷纷被缴械,太子凉这次带了五百江湖好手,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了天。 顾南亭见此间事了,拍手笑着来到场中:“各位,其他处的黑军马上就会赶来,我们还是先回到据地再谈其他。” 邺王点头:“我现在把禁军安排在东城,我们可以去那里。” 太子凉闻言摇头:“还是去西城那边吧,禁军常年养尊处优,有几分本事哥哥自然知晓。” “你这般说话,好似是将我的底蕴浑不看在眼里。”邺王眼神略带挑衅,不过随即话锋一转:“但这次便依你所言,时间紧迫,我们现在就走!” 周游将地上的周旋扶起来,有江湖人士将其五花大绑。周游一边嘱咐不要绑得太紧,一边嘀嘀咕咕地对周旋又是一顿毒舌教诲:“你说说你还让我跟你操多少心......” 当下,藏海楼前再无生事,一行人快速向西城进发。 顾南亭和罗青红也跟随前往,只不过他们身世不明,因而被放在了队伍的最后方。周游想问清楚方才罗青红为何会帮他说话,所以也来到后方和其拱手见礼。 “二位,现在可以说了吗?方才为何会那般对我?” 顾南亭闻言笑笑,眼神示意了一下罗青红,罗青红亦是诡秘一笑道:“敢问阁下,家师是不是在不周山上修行,名讳葛行间?” 此话一出口,周游立时瞪大了眼珠:“你们究竟是何人,我师父究竟在哪?” 周游若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在他的印象当中,葛行间不过是一位在不周山上隐居避世的醉鬼道人,除了胡吹大气舞文弄墨外毫无本领可言。即便如此还是天天被周游吐槽书法写的糟烂,诗词狗屁不通。 因此,这样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如何能够被眼前二人娓娓道出?青衫道士双眼微眯,想到了一些更为久远的事情。 十三年前他遇到刀门门主李岸然的时候,李岸然便对葛行间表示诸般怀疑,还说他杀了江湖里的两位前辈。不过那时候他和周旋还都是年岁尚小的道童,渐离还是襁褓里的孩子,因此也只能大概记得囫囵,想不起来具体的事情。 想到这里,他看看自己的双手,回想起了十三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黑夜,想起了黑夜里那间漆黑地满是棺材的山神庙,想起了庙门前那把带着血的朴刀。 不过,他想不起来庙门外究竟站了一群什么人,也想不起来第二日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周旋也没有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切都和葛行间这个名字一样模糊不定,一样难觅其踪。 三个人故意放缓了脚步,和前面的队伍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 罗青红:“道长不必多想,我和我家公子其实并无恶意。葛行间前辈于我等山门有恩,此番我们出封国来到红尘大世,就是来报答他老人家的恩情的。” “恩情?你方才提到山门,难不成说你们也是江湖里八方十门中人?”周游听邺王说起过十门,因此现在刚好拿出来卖弄。 “我们的确是江湖门派,但并不属于十门中任意一门,我们属于南靖箭楼!”罗青红拍了拍身后的黑硬大弓,神色倏忽间变得傲气凌云。 “箭楼?南靖?”面对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周游并没有太多想法。他看了看罗青红背后的弓箭,望着那精雕细琢的玄铁箭,箭尖儿竟是飞旋着呈螺旋升天状。箭身浮雕缠龙皆是逆鳞密布,箭尾铁羽倒竖满是荆棘丛生! “不错,周道长应该是刚下山不久,对十九列国还并不了解吧。”顾南亭从旁出言,没有了方才擒杀周旋的霸道气势,反而是闻言软语彬彬有礼。不过可能是箭楼自带英姿飒爽的利落风气,即便是春风和煦的说话,依旧是像一支弓弦拉满的利箭一般气势凌人! “连我的行踪都知晓一二,箭楼还真的是煞费苦心。”周游并没有过多回应,毕竟眼前这两人意图不明,他可没有那么好心去主动交友。来到红尘大世这么长时间,最后能跟他说话的无非也就是一个戴着铃铛的姑娘,还有一位憨憨傻傻的绣花将军罢了。 “南靖是地处十九列国最南端边陲的小国,再往南便是无边瀚海。国主一直亲近西梁上朝为其马首是瞻,多年来才能够得到赋税和朝贡减免人民得以生计。青红之前便是派往西梁作为穆府门客的客卿之一。”顾南亭又解释了一句。 罗青红见提到自己,也开口说道:“近些年来,由于穆家是诛杀北安王后人篡位夺取的西梁政权,因此各路诸侯其实都是不服气的。南靖虽说弱小,但南靖箭楼却是可以和十门匹敌的强大门派,因此我们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现在时机成熟,所以我杀了一位穆家的客卿,正式从西梁叛逃出来!” 这话说得亦是霸气凛然,将杀害穆家客卿这种事说得风轻云淡,但无论从眉眼还是谈吐间都能感受到罗青红的底蕴,这绝对是一位杀伐果断的智勇双绝之人。 周游将二人的话听完后微微沉默,随即开口发问:“邺王曾和我说过,刀剑瀛佛道,眉儒魁镖山。既然箭楼有不下于他们的实力,为何没有和其并列为第十一门?” 此话一出口,面前二人好似都像被问到了大忌讳一般面色凛然。周游也是察言观色之辈,见状立刻打个圆场:“若是二位有难言之隐可以不说,我其实也不是那么好奇你们的事情,毕竟我们之间毫无恩怨瓜葛。” “道长说得这是哪里话,你和我们的瓜葛可只深不浅!”顾南亭隐秘一笑,随即又面露苦涩:“其实不是我们不愿意告知道长,而是有些话还没到说得时候。道长只需记得南靖箭楼和东陈州的万花派都是当属十门之流的门派,只不过因为一些客观原因而被排挤在外罢了。” 第100章南靖箭楼东城美 “是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周游忽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嘴。 果然,面前二人的表情开始丰富起来,但还是没有打算和周游全盘托出的意思。周游亦是摆摆手:“看来十三年前的确发生了一些大事,而且事情应该和我师父、八方十门都有关联。既然二位现在不愿告知,那我便不去追问。” “道长,现在时机未到,我们知晓此番你是来寻找葛行间,我们可以帮助你寻到他。所有的事情都应该他亲自跟你说才是最好!”罗青红语重心长地说道。 不过,这话说得周游更加云里雾里:“你们知道我师父在哪里?” 顾南亭点点头:“虽说不能全盘告知,但可以说的是葛前辈一直被扣押在某一处不可说之地,现在天下人都以为他还在那里,但据我们可靠消息得知其已然出逃!” “逃往哪里?”周游变得神色凝重起来,毕竟事关家师,容不得他半分儿戏。 “有缘自会得见。” 谁知罗青红和顾南亭又卖起了关子。 周游见状也懒得理睬了,挥挥袖子就准备跟上前方队伍。身后二人也相视一笑,从后方紧紧跟随,顾南亭:“周道长,等你和赵胤赵凉谈判的时候一定带上我们,接下来的陵阳危局,南靖箭楼将会倾一门之力鼎力相助!” “你说什么?”这话把道士惊到了,他微微顿足转回身子:“你凭什么这么说,难不成说你能够号令整个南靖箭楼?” 罗青红闻言笑道:“他当然能,他便是当今南靖箭楼新任代掌楼主!” 此话出口,周游不由得微微长大了自己的半睁眼皮。他的心里还是有许多疑问,但他也明白面前二人不会和他多说一句解惑的话:“如此无私奉献的事情,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见到。” “哪里哪里,天下诸侯会陵阳,我们南靖自然也想分一杯羹。这也是南靖国主的授意,道长把我们当成心怀企图的野心家便好。不过我等决然不会与道长为敌,道长若是不信,我可以现在就把箭楼楼主的位置让给你!” 顾南亭说罢,从腰间取下一块琼玉腰牌,随即笑着在周游面前的空气里晃了几下。 此间暂不提,如今广袤的陵阳城里,北西两区有邺王和太子凉分兵镇守还算安定,但南部与东部已经逐步被穆家黑军所占领。 虽说眼下周旋被扣押,但穆念花的死侍军队还是在逐步完成对陵阳城的侵略占领。周游的猜测也逐渐应验,穆念花的目的并不是屠城,而是要收为己用。因此黑军在暴力镇压过后并没有挨家挨户血洗,而是选择将百姓全部囚于家中。 正所谓紫气东来,陵阳城的东部一直都是达官贵人的府邸居所。这里有塞满眼球的琉璃瓦,有五花马和千金裘。只不过现如今的正街上没有了摩肩接踵的百姓,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黑军在行军列阵巡逻。 东城昌隆街的一条小巷口里,李眠和穆念安正在这里吵嚷不休。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带我来这里干嘛?” 穆念安着实是气得不轻,这几日她过得十分别扭,不管是吃喝睡觉皆有李眠像痴汉一般尾随着,偏偏李眠又是大戎虎将武艺高强,自己虽说也能征善战但还是差了不少火候,因而一直受制于他,跑也跑不掉,打也打不走。 因此,这位穆府大小姐的郁闷情绪已然突破天际。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西城区是我们爷们待的地方,不适合你这种娇滴滴的小娘子。”李眠一脸认真地说话,但看在穆念安眼里却满是厌恶与鄙夷。 “然后你就把我带到东城?这里也没见有多么好!”穆念安抱着膝盖坐在李眠对面,扭过头不去看他。 李眠笑笑,随即抖抖手上的铁链。 这是他为穆念安量身打造的,二人各自拴住一只手臂,不过铁链足够长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想要就此落跑就完全不可能了。 “穆姑娘,当然不能委屈了你住在东城,我给你选了一处好山好水的好去处,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帮我一件事情。” 李眠言语忽然变得诚恳起来,穆念安白了他一眼:“我都这样子了,能做什么?” 李眠指了指巷子外面的军队:“我一会儿会带上斗笠,你保我去到这条街上的第六户人家。你是穆府的大小姐,这些寻常的死侍不会对你有所阻拦的。当然你也可以大吼大叫让她们来救你,那我就把你杀了然后拼死再带走几十条好汉性命。你知道我的本事,我做出这种结果绝对不是危言耸听!” “你当我傻?我在你们手上反正也没什么好下场,本姑娘从来不怕死,你让我帮你还不如做个春秋大梦!”穆念安冷哼一声,一派飒爽之相。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你只要这次帮我,等我把你带到新的扣押地点后,我就会把你给放了!”李眠笑嘻嘻地又说出一个筹码。 但很显然,穆念安对此根本不信。李眠也不气恼,他从怀里掏出一只令牌,随即抖手扔给了穆念安。 穆念安接过瞧看,眼神逐渐郑重起来:“赵凉的兵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眠继续面色诚恳,他本来就不会说谎话,因此这副表情没有任何需要修饰的地方:“我是真心想让你帮我一次,而且新的扣押你的地点有一支武装势力,我只要到了那里就能努力调配,有了他们可比你有用多了。” “武装势力?”穆念花咀嚼着这个字眼儿,心里面一时间多了许多想法。 良久,她缓缓开口:“你先告诉我,你要去那户人家做什么?” 李眠见她松口,当即便眉开眼笑:“穆姑娘,你也是有父母双亲的人,应该能体谅我的感受。实不相瞒那户人家正是我家府邸,我的父亲现如今还被囚禁在内,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保父亲周全。” 穆念安闻言噗嗤一声笑了,李眠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美好画面惊的愣了几秒。 “你就不怕我知道了这些,抓了你父亲反做要挟?”她狡黠地笑着,不过这个笑容异常短暂,随即便是政客泛有的冷漠五官。 “这几天相处下来,我感觉你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我时时刻刻也有所防备,但你没有在我装睡的时候刺杀我,也没有在我真的睡着的时候抱怨我打呼噜,更没有在你来女红的时候冲我发脾气......” 面对李眠的滔滔不休,穆念安再刚强也羞红了脸。但李眠就是这种憨傻的直率性格,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我是真心诚意跟你说的,我可没有对你有非分之想。我有未过门的娘子的,只不过被和亲到苍梧去了,我这么多年一直想要去寻找她,却不知道她究竟在哪里。但我从来没有对不起她的,她以前来女红的时候临时没有遮羞布,都是我撕下自己的袍子给她做的,不信你看看你现在穿的那条,我的手艺还算是可以吧......” “闭嘴,淫贼!” 穆念安的脸更红了。的确这几日她来了女红例假,西城区满是男子哪里会有遮羞布这种东西,都是李眠给她用刀剑自己裁缝制作的。当时她还觉得此僚究竟闯过多少红粉阵仗才会有此手法,谁知今朝知晓真相还莫名有些悸动。 她想再骂他两句,不过心里却有些不落忍。小腹下的那块遮羞布的确非常适合,但当着一个虎背熊腰的男子面聊这些属实有些燥热。 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况,跟你聊的人正是给你做遮羞布的家伙。 “......我只帮你这一次,令牌我收下,也希望你能遵守诺言放了我。本姑娘也一诺千金,我走后战场上相逢,我会饶你一次性命。” 李眠见她应允自是喜上眉梢,二人起身将锁链缠在腰间,互相离得近了些。李眠戴上斗笠遮住脸孔,随即一把将穆念安揽在了自己怀中! 穆念安哪里受过这种轻薄,当即便火起想要挣脱开来。但李眠的手臂是那样有力,施展魁门内劲好似钢筋铁骨。任她如何折腾也动不了身躯! “你要干嘛?”穆念安美眸含霜,好似要把李眠给吃了一般恶狠。 “不这样的话锁链就会露出来,穆姑娘委屈一下,有你在这里折腾的时间我们已经走过去了。我也是半个有家之人,我也不愿意这样。我不是故意吃你豆腐的,但你越是挣动,我反而是吃得越多,你觉得呢?” 不同于周游的邪魅狡诈,李眠说这话完全出自真心,表情亦是诚意满满。但穆念安却被这个天真无邪的家伙给气炸了,当即狠狠地压了两下大小姐性子,随即指了指巷口外,用尽力气低声喊了一嘴: “出发!” 东城昌隆街第六户,乃是一座将军府邸。 府邸占地广袤,门脸儿排场硕大,但好似久未有人光顾打扫,显得有些颓然败相。 正门上梁处一块鎏金横匾,上书几个烫金大字谓之——摇光将军府。 李眠家中三代为官,皆是以武为昌。奈何凰棠氏于朝中得了宠幸后重文轻武,其父摇光将军李伯勋便没了用武之地。整个李家也随之家道中落,虽说官爵还在,职务却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从官兵到李伯勋皆久不动武,这样的现象在整个陵阳颇为常见。 而这也是此番陵阳城遭受变数而无力抵御的主因之一。 李眠和穆念安按照计划行事,互相“依偎”着来到正街上。到处巡视的黑军乍见她全都跪地拜首,连头都不敢冒然抬起,这倒是给李眠省了许多麻烦。 穆念安也算是信守承诺,一路上并没有挣扎求救乱搞事情。毕竟她也知晓李眠方才的话并非儿戏,自己若是突然发难于他,他什么事情也的确都干得出来。 一路无话,巷口到将军府并不远,二人来至门庭,李眠直接呼唤小厮开了门。 府内此时已经没有兵士,只剩下一些女眷下人。李眠没心思去睹物怀旧,直接拽着穆念安到处找起人来。二人转悠了将近半个时辰,最终在祖宗祠堂里找到了一位参禅打坐的知命老人。 老人年过半百却满头乌黑,和李眠一样虎背熊腰身板笔直。五官样貌和李眠有几分神似,只是多了几许底蕴深沉,少了几分憨傻天真。正是李眠的父亲,摇光将军李伯勋。 “父亲,孩儿来接你出城。” 他的声音少见的轻柔温婉,甚至还有几许淡淡的惧怕。李伯勋闻言不为所动,依旧在蒲团上静静禅坐。 在他面前有着密密麻麻的灵位牌,那是李家列祖列宗的罗列祖位。 “念安,你先出去吧。”李眠将声线压得很细,能看出对父亲的尊崇是发自内心的。不过让穆念安没想到的是,李眠竟解下了绑在二者手上的锁链,随即摆摆手示意她离开祠堂。 “我信得过你,也希望你信得过我。等我处理好此间事情,会带你到下个地方然后放你走。” 李眠说罢便不再看她,他的表情毫无儿戏,穆念安却在心里念了好几遍他的傻。 她安静地走到外面,望着来时已经走过的路,听着将军府外面黑军列阵的声响,随即又看了看自己已经自由的双手。 只要她现在想走,就立刻可以回到穆家的死侍当中。但不知原因为何,她总是感觉现在应该坐下等待一个傻子。 然后,她鬼使神差地在祠堂外的花圃里坐下,开始静静地看雪落后的霜白。 祠堂内,此时的父子二人还是没有说话。李眠静静地站在李伯勋身后,就这样过了足足一刻钟的时辰,李伯勋方才吐露第一嘴。 “跪下,先祖在上,你何德何能趾高气扬!” 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满溢着大戎武将的浑厚底蕴。李眠闻言立时跪坐下来,朝着列祖列宗三跪九叩首。等到完毕抬起头颅,额上已经多出了一层沾满砂砾灰尘的血腥污秽。 “真不晓得你还有何颜面回到家里。李家虽如今家道中落,但从来没有出过被放逐的佞臣!从百年前的先祖伊始便受命于朝廷,看尽陵阳百年荣辱皆是功勋卓著。谁成想出了你这么个流放边疆的好儿郎,还做出三万兵马血溅金镛城却独自苟活的丰功伟绩!” 李伯勋越说越神情激动,不晓得是被李眠给硬生生气的,还是被如今人尽可夫受尽欺凌的北戎州给激怒的。他转过身看向李眠,看向这个许久未见的家门独子,面色上隐隐露出几许微涨的青筋。 李眠依旧跪坐在原地,听着父亲的责骂一言不发。 “李家传承到你这一辈,只剩你和你大哥两位子嗣。你大哥当年远征苍梧马革裹尸,只希望你能广大李家门楣。谁成想现如今你功业未成,还落得个如此狼狈下场。” 言罢,李伯勋语气也软了下来,似乎是想到了某些伤感之事。他看了一眼门外的霜雪,听着黑军在正街上列阵巡逻的脚步,随即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下巴上的胡须震得微颤几分。 “眼下家不是家,国不是国。北戎州已经大势已去,眼下也不再谴责于你。我听闻说你还在和太子凉厮混一处,眼下为何还想起了我这个爹?” 李眠闻言惭愧:“父亲大人,孩儿此番回来就是来接您走的。太子凉已经安排好一支军马,会护送您出城离开陵阳。” “我不走。”李伯勋的回应干净利落。 李眠知晓父亲的脾性,闻言也没有太多惊讶。他当即出言好生劝慰,但李伯勋态度坚决,摆摆手不给他任何机会:“列祖列宗都在这里,李家也从来都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当年的先祖们不远万里都要回到故乡,我李伯勋即便是被乱军宰了,也绝对不会做背弃祖宗的偷生鬼!” 这话数落的李眠满脸羞愧:“父亲,我会和陵阳共存亡的,孩儿真的只是想为您好......孩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娘死后您没有享到清福,孩儿不想您晚年还要遭受战火波折。” 这话数落的李眠满脸羞愧:“父亲,我会和陵阳共存亡的,孩儿真的只是想为您好......孩儿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娘死后您没有享到清福,孩儿不想您晚年还要遭受战火波折。” “你这个被放逐之人都能有此决心,我又有何脸面在列祖列宗前答应你的话?一切休提,你离开吧。” 李伯勋说完便不再理会李眠,他背对着他朝着祖宗牌位烧香祭拜,李眠尴尬地跪在地上,似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之人。 他朝着李伯勋又拜了三拜,随即缓缓站起身子:“父亲,孩儿继承了大戎武将意志,绝不会丢李家和国家的脸面。希望父亲安康喜乐,孩儿会力保父亲无恙。” 他并不是矫情的人,说完后抹抹脸上不知何时流花的泪,风风火火地转身跨出了门槛。但下一秒他又悲从中来,因为他听到身后背对他的李伯勋开口丢了一句话给他: 第101章他山他水遇探花 “珍重,吾儿!” 李眠重重嗯了一声,父子俩并没有过多话语,互相之间心照不宣的就此沉默。 他来到庭院里,穆念安还在安静地等着她。 穆念安离得并不远,早已经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李眠冲她挥了挥手,随即头也不回地朝着门外走去。 穆念安静静跟上,将手上的铁链拿起又拽住李眠的手,安静地将二人重新锁到了一处。 李眠微感错愕,穆念安面色还是一如往常的冰冷:“我也是战马上长大的军阀之家,家里哥哥们也不理解我想要的东西,因此我理解你。你放心只要有我在,黑军不会侵扰李府的安宁。” 李眠看着她艳若桃花般的眉眼,脑子里出现了远在苍梧的另一个人的影子。他默默道声谢谢,随即又道:“我们去下个地方吧,你跟我去到那里,办完事我就放你归去。” 当下二人无话,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大小姐也变得温婉了几分。 不过,李眠离开后不到盏茶时间,又有几个人来到了李府。他们全都穿着宽大的黑袍,看不清楚究竟出自何方! 而这些,李眠和穆念安都已然无从知晓了。 话分两头,此时陵阳城北部,有一处清幽竹林掩映下的府邸。 府邸无名无姓,牌匾早就被人给摘了。门口有军队巡视,甲胄穿着上看得出是陵阳山宫里的禁军。 贺华黎死后不久,其死讯在陵阳山宫里便传开了。由于温侯俊已然出逃失踪,邺王自然便主掌了禁军兵权。 不过,禁军数量不过三千,而且久未经历铁血征伐,根本不是穆家黑军的对手。邺王带上九位神秘道士,堪堪只能守住北部的小片区域。 此时的山宫已经近乎成为空山,不过奇怪的是黑军并未攻上三千琉璃大道,当然从战术上看这也的的确确是没有攻占的必要。穆念花没有兴趣去占领一座空着的王城,况且眼下各路诸侯皆虎视眈眈,入驻王城山宫只会招致四面受敌的不利之境,他穆念花可不会这么傻。 这间府邸是邺王在陵阳的基业,此时府邸大堂内坐满了人。 邺王没有坐在居中的主位,而是和太子凉少见地坐在了一起。顾南亭和罗青红坐在对面,道士周游取了一方蒲团,双手结印盘坐在四人中间。 在顾南亭表露身份并提出让与楼主之位给他时,周游和这位莫名其妙的南靖来客便所言甚少了。不光是因为二人并不熟络,而是因为无事献殷勤必有其妖。眼下陵阳城已经岌岌可危,他必须对所有人和事都小心谨慎才行。 本来此次会谈并未邀请南靖箭楼,顾南亭和罗青红像是两块狗皮膏药一般不请自来,太子凉和邺王也都没有表露什么异议。既然当家做主的东道都没有说什么,他自然也就不去过多干涉了。 “各位,想必陵阳和北戎的近况不需要我去细说。诸位可以交换一下知道的情报,我们看看接下来如何去有针对性的布防。我们也从不勉强,大家想说什么就说,不想说什么自然也可以不说。” 周游开口做了个开场,此番他们聚集在此,就是商讨如何解今日北戎之危局。 太子凉:“顾公子,不知南靖箭楼不好好在南靖待着,非要来和各路诸侯掺和我们的事端,究竟所为何意?” 赵凉开门见山,的确不光是周游心里不妥,这两个突然降临的家伙属实显得有些扎眼。毕竟南靖箭楼背后代表南靖,虽说是边陲小国,但属实也是一方不可忽视的势力。 罗青红闻言纹丝不动,一派以顾南亭马首是瞻的皮相。顾南亭闻言朗笑,笑容既不媚俗也不巧舌逢迎:“南亭此次前来完全是为了故人所托,绝不代表南靖,但如若周道长有所需要,箭楼愿倾囊相助!” 此话出口,道士周游紧锁眉头。 很明显,顾南亭在故意向自己示好。即便是他的神情如此诚恳,在这种场合中如此表露立场,对周游都会有不利影响的。 果然,太子凉和邺王的表情都微微复杂,纷纷猜测周游和箭楼有何种不可言说的勾当。但周游的神态也仅仅只是紧了一瞬,随即便又恢复了半睁半闭的慵懒神态。 “多谢顾公子好意,今日我们要讨论的是陵阳之危局。根据我的判断,周旋是穆念花坐下门客,城内的黑军死侍仅仅代表穆念花的势力,但不代表他兄长穆青候的势力。要知道西梁皇帝穆蓝微病危后军权都落在穆青候手上,也就是说真正的穆家大军还未进入陵阳!” 此话言罢,太子凉点头附和:“我已经派探马查到,目前穆青候派出谋士严绛游说诸国,已经联合了太京州和东陈州。太京州的剑门与东陈州的儒门孔家联合起来,里应外合打开我北戎城防。如若我所料不错,眼下穆青候的大军已然全面侵扰我北戎国境了!” 邺王听闻此话面色暗沉,之前严绛早已找他谈过城防合作的事情,只不过碍于保全自家祖业的缘由而决然婉拒。连日来他奔走于北城清剿穆念花的黑军,乍一听闻严绛还是顺利实施了城防计划,一时间怒火中烧,愤恨地砸了三下面前的乌木方桌! “穆家这两个犬子,简直是欺人太甚!” 周游:“邺王稍安勿躁,由于事情紧急,各地根本来不及调动军马抵御。眼下你濮东郡的大军便成了重中之重,我们需要这股力量来对抗穆家大军。” “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邺王冷声说了一嘴便陷于沉默。 只不过,令邺王不知道的是兵马并未齐出,邦彦在濮东郡怀有异心的事还未传到陵阳。只有一位老将军带着梅久郎率七千部众前来驰援,但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疆域广袤并不能洞悉全局。 几人沉默片刻,顾南亭开口:“想必各位都是知晓十三年前那件事的后人,如果仅仅是陵阳城的危局,那南靖箭楼大可以不管不问。但眼下涉及到了东陈州孔家,南靖箭楼便要义不容辞地和其对峙到底!” 这话说得周游浑噩不解,的确他对顾南亭口中的话完全未知。但他心里面隐隐间有一种诡异的错觉,毕竟十三年前这个时间点太过特殊! 十三年前,他和师弟跟随师父一起离开道门,被李岸然堵截追杀。 十三年前,他身上发生了说不清楚的怪病浑浑噩噩,山神庙前死了好多好多人。 十三年前,他和师弟一起上到不周山上,修建了一幢破破烂烂的道庐。 ……… 那么十三年前的十九列国里,究竟又发生了什么呢? 陵阳城北部,邺王府邸的气氛有些低沉。 青衫道士周游还在径自沉默,眼下他最该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保持沉默。 如果要想得知关于十三年前的更多信息,他就必须要从在场的诸君中寻找线索。不过看着他们在这里唇枪舌剑,他反倒是感觉微微有些滑稽与可笑。 原因无它,毕竟之前和太子凉沟通时已经发现,有不知底细的势力隐匿在大局背后。不管是宫中的龙凤大案还是眼下的诸侯围城皆有其手段痕迹。如果真如他这般料想的话,那么眼下各路诸侯和堂前正在辩驳的诸君,就已经成为憨傻不知的懵懂棋子了。 周游不能去改变什么,毕竟自己也身在此般棋局之中。而且眼下能做的也仅仅是左右当前局势,他也没什么志向抱负去成为所谓的掌局者。 他一边听着大家说话,一边抚摸着怀里酣睡的猫。归去来兮还是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自家师父葛行间也完全没有任何现世的行踪。从不周山上下来的几件所图之事全部没有进展,这未免让道士感觉微微怅然。 想到这里,他抬起半睁半闭的慵懒眉眼,看了两眼峨眉山的方向。 堂内,顾南亭表示出了和东陈州孔家做对到底的态度,邺王和太子凉也都表示可以信服。周游挪了挪坐下蒲团,靠着罗青红近了一些。 “你们南靖和东陈州可是有什么过节?”他压着嗓子问。 罗青红对周游还是那般恭谨:“说来话长,简言之,十三年前那件事后,天下间推举出了江湖十大门派。我箭楼和东陈州的万花本来应属此列,但最终却饱受排挤无法位列十门之流。” “所以万花和南靖箭楼开始同气连枝?那这东陈州孔家又是怎么回事?”周游又问。 “孔家本来只是东陈州的世家大族,篡位屠杀当时的州主夺取了东陈州政权。而当时的州主正是万花出身,因此孔家现任家主孔慕贤做出了血洗万花的罪孽事实!” 周游闻言了然:“明白了,那这孔家岂不是和西梁的穆家一样,都是血腥手段的上位者?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古以来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规律,政治更迭一般都免不了强者为尊。”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道理,但罗青红听罢却表情不大自然:“周道长,别人说这话情有可原,你是万万说不得这番话的。” 这话搞得周游云里雾里:“你这是何意?” 罗青红此番却不再有问必答了:“有些事情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也不能跟你明说,不然会给你带来血光之灾。等到你遇到合适告知你的人,自然便会明白一切。” 面对故作神秘的罗青红,周游也懒得去过度理睬。此时场中三方已经聊到尾声,互相之间也达成了某种协定。 太子凉起身:“各位,不管外面还有多少要赶来的诸侯,我们想要赢得这场战役,就必须先扫清门前雪。陵阳城内的死侍必须剿灭,方可以陵阳为根基去援护四方。我父皇的尸骨还在山宫之中尚未安葬,因此顾公子方才所说的弃城不顾万万不妥。” “我也同意,本王也知晓即便剿清陵阳死侍依旧是四面受敌,但祖宗基业在此万万不可荒废,我们赵家世世代代都必须要守护三千琉璃大道!” 邺王也站起身子,穿上一件虎皮大氅和赵凉站在一处。兄弟二人此时比之前和缓了许多,毕竟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怨,眼下也的确有值得共事的事情。 顾南亭也起身:“既然二位都不同意顾某建议,那顾某便听从二位所言。不过我的箭楼势力只听从周游道长一人调遣。” 说罢,他冲着顾南亭微微一笑,笑容满是真诚与炽热。 周游:“如此说来,那就劳烦顾公子告知箭楼有多少军马,现在何处安札。若是太子凉也信得过我,就由我来安排陵阳的反攻大计!” “部众五百已在陵阳城四方城门驻守,更多门徒正在赶来驰援的路上。”罗青红拱手道。 “如此甚好,邺王的濮东郡大军也要来了,我们可以开始和穆念花先杀一盘了!” 青衫道士眼角微张,一股从未有过的冷血气势蔓延堂口! 连他自己都感到微微错愕,因为这股熟悉的肃杀感觉,让他想起了某些记忆模糊的年岁,某些大雨滂沱的山神庙之夜,以及某些尸横遍野的蚕洞洞口,还有洞口处那位做着纸人活计的匠人大师...... 周游所想的自然便是草探花。 当初自洛北下船一别,到今日已有一段光阴。而此时的草探花却不在洛北,而是竟迤逦行路也来到了陵阳城下。 其实草探花是不愿再来此是非之地的。不过造化弄人时运不济,洛北是进入陵阳的必经之地,不久前刚刚被穆青候的大军破城屠戮殆尽! 虎狼一般的穆青候残虐凶厉,其麾下的军队也是浴血四方的杀伐之辈,因此从剑门打开第一座北戎州城防伊始,这场单方面的屠杀便拉开了血腥序幕! 不幸中的万幸是后方城镇收到了风声,儒门的细作和剑门的安插难以再施展手脚。虽说眼下北戎州已经没有了王,但各地城主官吏亦是组织起了有效抵抗势力。虽说看起来已是大势已去,但即便是螳臂当车,该做的抵抗还是一样都没有缺少。 这便是北戎州亘古留存的血性,当年南北戎州分裂的时候便是大战经年。北戎州的军人从不畏惧战争,只不过国势一日不宁,无组织无章法的军队也仅仅只能是莽夫。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三十,邺王府邸会谈后第三日。 草探花是跟着逃难的流民一路走到这里的,他现在蓬头垢面,浑身上下满是腌臜。若是周游此时见着了他,定然会再夸赞一番清风傲骨,再感慨一番时运不济。 陵阳西城门外,从各地逃难的流民汇聚至此。城内有穆家黑军死侍把守城关,外面有穆青候的大军在烧杀掳掠。陵阳西北方之所以围聚如此广众的逃亡百姓,全都是因为这里有座城池广纳包容四方,城主信仰佛祖心地虔诚,因而百姓皆闻风而来用以避难。 此城谓之青阳,城主大开粮仓赈济灾民,也是当下北戎州少数没有失守的城池之一。 草探花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好好进食,他跟着人流匆匆忙忙进了城,又跟着人流冲到城北部的赊粥处排队喝粥。不过他年纪老迈身体羸弱,抢不过那些有气有力的年轻后生,因此挤了好几个回合,皆被饿如虎狼的家伙推搡如滚地葫芦。 老迈的匠人最终无力地靠在了墙角,如果说乱世中难民是惹人怜惜之辈,那么被难民无情欺辱的草探花更是悲戚之流。 他缓缓闭上眼睛,等待自己即将饿死的身体被风雪掩埋。等待这潦草的一生就这般草率地走向终点。这也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毕竟他真的是太累了。 赊粥铺的营生红火了一整天,直到夜里黑暗笼盖方才堪堪止歇。官兵派人遣散了还在排队的流民,不过却对草探花依旧视若无睹。不过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在如此紧张局促的态势下,活着的难民都救不过来,哪里还会去顾及一个苟延残喘的老家伙呢? 因此,此时的草探花,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去都已是个死人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长时辰,只知道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困难,四方的嘈杂安静又兴起,太阳升起又落下。 直到,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白粥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有一位戎装公子,竟是南靖箭楼的顾南亭。 顾南亭在他身旁坐下,将手里端着的一碗白粥递给他。草探花见状浑身痉挛,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抬不起胳膊。 “我喂你吧,你冻僵了。” 顾南亭少见地语气温婉,他耐心地喂草探花喝完粥,又取来一方毯子盖在他身上。 “阁下是何人?”喝完粥的草探花总算有些力气,不过言语还是气若游丝。 “和你一样,逃亡此地,不足挂齿。”顾南亭笑笑,随即又仔细看了他几眼:“探花前辈,我认得你!” “你到底是谁?”草探花的眼神里微微有些惶恐,但顾南亭的眼神里却满是希冀。 第102章魁门弃子万人唾 “看你这般反应,我所料应该没错了。我也只是听我父亲说起过你,没成想今朝能够在此地见到真人。” 顾南亭笑得毫不掩饰,他又给草探花递了一些干粮。草探花狼吞虎咽地来之不拒,渐渐也有了一些气力。 “你父亲是何人?”他仔细瞧看了顾南亭的眉眼,但却没看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你不是故人之子,还记得我的老东西也多亡故天涯,你到底是谁?” “我只不过是坟前弃子,被家父捡来收养的孤儿,前辈不用在我身上找线索了。”顾南亭说这话的时候和周游一般潇洒,浑然没有任何孤儿该有的孤苦伶仃之感。 他将草探花搀扶起来,似是担心他身体有恙,因而唤来了一辆黑色马车。 “前辈这些年藏在金镛城里当秀才,着实是屈才。还是跟我回到客栈里,我们细细说道。” 听顾南亭这般说,很明显对其过往了若指掌。草探花面色苦大仇深,似乎是想到了某些不愿提及的过往。但他也仅仅只能是想想,因为身子已经羸弱如浮萍桑柳,被顾南亭抬起轻轻一抛,便丢到了掀起帘子的马车轿子内。 “车夫,好好照顾我的这位贵客。今日本公子特别高兴,在场灾民吃食我包场三日,以庆贺寻到了古往今来第一谋略军师!” 魁门,江湖十大门派里最为神秘的一门。 这种神秘并不是江湖不显,若说避世隐居,佛门弟子都在西泽大荒之中参禅苦修。若说绝迹人间,山门近些年间已经人迹寥寥。 但是魁门却不一样,江湖里非门中弟子,鲜少有人知晓其门徒踪迹。魁门向来和红尘大世若即若离,即便是以前有过居庙堂之高的先例,但整体上还是处江湖之远。 北戎州地势广袤,在十九列国里地处西方。虽不及西梁和西泽大荒山那般崇山峻岭,但也是山川大泽密布之地。 北戎州北境一处不知名姓之地,一座不知名姓之山上,李眠和穆念安正在卖力登攀。 穆念安自小便戎马军武,因此浑无闺阁女子那般扭捏做派。李眠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自从家里出来后他便一直寡言。穆念安也是察言观色之人,知晓他心忧父亲,因而也不聒噪的静静行路。 这二人本就不是一路人,说到底陵阳城有今日之败相,和她背后的穆家脱不了干系。不过穆念安从不是那种悲天悯人之辈,她很清楚弱肉强食的道理,因此心安理得的认为北戎州能有今日绝对是自有其果,因此还是昂着雪白的脖颈走得大路朝天。 这场跋涉足足走了四天时间,方才于临近山顶处得见一方古朴无华的石门。 “我们到了。”李眠道。 他轻轻摩挲石门上的柱子,声线里有股莫名难言的颤抖。 “我若是猜的不错的话,这里就是魁门的山门吧?”穆念安朝四下里打探几番,除了荒草丛生外毫无别致景观。 李眠轻轻点头:“我已经好久都没回来过了,没想到再次回来,会是以如此狼狈之相。还要多拜你们穆家所赐,我的三万魁门军兄弟都葬于佘穆庄之手!” “兵家征伐本就该如此,你在战场上讲道理,这本身就是没道理的。”穆念安说完后顿了顿,似乎是也不想让李眠太过难看。毕竟这段日子来李眠的确对她照料有加,没有丝毫战俘该有的待遇。 她的头脑一直都非常清醒,知道自己来北戎州的职责所在:“赵凉打算把我扣押在魁门,以此来要挟我哥哥?”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李眠也没必要出言反驳:“本来是这么想的,但我答应过你,你帮我见了我父亲,我就会带你来到这里然后放你走。” “真的要放了我?”穆念安若说不惊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对这场战争的意义。但李眠的眼神里满是真诚,这让她感到更加摸不着头脑。 “哐啷——” 李眠打开了缠在二者手上的链条,随即抖手抛在了荒野之中。 穆念安望着这位憨傻的将军,没来由地轻轻笑了一下。英姿飒爽的面容配上本就精致的五官,一时间连这荒山野岭都被柔和了几分。 “你这是违抗军命,你把我放了又如何跟太子凉交待?既然真的早有打算把我给放了,那么为何不在山下就放了我,偏偏要本姑娘跟着你受了一路的罪?” 穆念安揉着微微酸痛的手腕,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和李眠断开联系的感觉。 李眠:“我放你走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大戎武将从来都是言出必行。我带你来此地是受太子军令,我是军人必须要执行命令。但我觉得信义与忠孝比死板的军令更重要,所以我放你走,我会去找太子自领惩罚。” “你还真是个傻子。”穆念安脸色微红的咒骂一嘴,不过她可不是怜悯心乱发的女子,有摆脱出逃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 “我有一位挚友也经常这么说我,但我活到今天一直也都觉得,命里有一些东西就该需要坚守,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摒弃。” 李眠自然是想到了周游,他知晓周游会去寻太子凉,也知晓二人不日后还会再见。但是每每想到这位青衫道士,他还是没来由地感觉心中一暖。 可能也仅仅可能只是,周游是唯一在红尘大世里关心过自己的人。只不过周游的方式并不明显,不管是怒其不争的抱怨还是危急时刻的手段,这个半睁半闭眼的慵懒家伙都会很自然地把他的难处抗在自己身上。 在金镛城是如此,在陵阳山宫里亦是如此,直到今天亦是如此。 可能周游也没有意识到,不管天下再乱北戎州再陷危局,其实和他都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他为了一个师父和一只白猫下了山,结果却为了一个将军去做了许多无稽之事。 恢复自由的穆念安,自然也想到了自己来陵阳城最大的目的,那就是杀死李眠所心心念念的那位青衫道长。李眠忽然跪下来面朝山门,穆念安在他身边也微微蹲下。 “听我一句劝吧,北戎州你保护不了,我若是你就会带着父亲赶赴别国。” “我不走,除了家父之外,我还是北戎将军。”李眠的神色出奇坚定,他话语微顿,随即又补了一句:“而且陵阳城里还有一位为我着想之人,也是我真心想要保护的人。” 穆念安自然不知其在想什么:“我和你不一样,我心里没有哥哥也没有父皇。人生在世为什么一直要为别人活着?不过我和你有个想法差不多,我不是想要保护一个人,我现在很想杀了一个人!” 二人对视一眼,李眠忽然开口:“以后在战场上见着了,你会杀了我吗?” 这话把穆念安问得一楞,她的表情不大自然,但一对明眸还是那般清澈:“我说过的,我会饶你一命。不过我不信一位北戎州曾经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会真的沦落到向人低头的那一步!” “也许吧。”李眠言罢不再看她,他从怀里取出一只令箭,上有硫磺硝石。 取箭,引燃,令箭直射入山顶云深不知处,爆出一团形似朱雀的红色烟云。 “姑娘还是先离开吧,我是山门的罪人,接下来的场景女儿家还是莫要看为好。姑娘也给穆家捎个信儿,眠一定会请山门出山营救凌阳之危局。如果穆家继续鲁莽行事,最好掂量掂量魁门侠客的斤两!” 李眠的气势突兀间好似猛虎出笼,穆念安闻言点头,她明白李眠是以北戎身份和她警告音讯,当即也洒脱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回走。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身后又飘来一句尾音: “你的包裹里还有干粮,山下我告诉过你的几个泉眼外不要喝别的水。你的身子这几天还在见红,我给你准备的遮羞布......别忘了用。” 穆念安闻言还是没有回头,只不过身子微微颤抖了几下。她举起这几天和李眠绑在一起的手,微微发红的手腕儿轻轻晃了两下。 “保重,再会。” 她说。 当下无话,山门前只剩下了李眠一人静跪。 冷冽的山风呼啸过境,李眠还是穿着那件缺了一朵的绣花袍子。他昂着头挺直脊背,望着养育自己的山门一眼不眨。 又等了一炷香的时辰,上方山门里总算有了动静。 两排红衣弟子整齐划一地奔跑下来,一直来到李眠近前方才止步。魁门山门和三千琉璃大道类似,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登云阶梯。 每位门徒皆是一脸冷漠,好似李眠是个外人般,皆是生人勿进之相。 居中走下一位魁梧长者,穿一身红色游鱼鳞甲,长发好似鬃狮般蔓延四方。 此僚,魁门两大常使之左使——李尊吾! 李尊吾风风火火地来到李眠身前,飞起一脚直接将其踹翻在地! “你还有脸回到山门,就不怕师兄弟将你大卸八块!” 李尊吾乃是魁门内功最为深厚一辈,李眠虽说少年勇武,但哪里能够经受得住这雷霆一击。鲜血从嘴巴七窍里蔓延流淌,霎时染红了胸前的袍子! 但他依旧强撑着不去抵抗,继续回到原地跪坐下来低下头颅:“罪人李眠无脸再面见门主,只是祈求左使能够怜惜北戎百姓,求门主驰援陵阳共拒外敌!” 李尊吾闻言放浪狂笑,笑声震荡四野,令在场诸人全都倒吸冷气。 “我问你,魁门的血流的还少吗?以前的魁门前辈为国效力,结果换来了什么你忘了吗?” 他瓮声瓮气地转过身子,面朝两排年轻一辈的弟子。 “大家都是魁门子弟,但对这个山门孽徒可能并不了解。此人正是我李尊吾入门弟子之一,和你们八步赶蝉师兄一起拜入门下!” 两侧门徒闻言皆小声议论起来,毕竟李眠多年未回山门,这些更为年轻一辈的门徒对其只闻传说。 只不过,传说都不太好听罢了。 李尊吾:“十三年前,世间出了一个邪魔外道,具体名姓已然是不可提及。当年十九列国共诛邪魔,魁门一直都是北戎王室的中坚力量。但战后我们换来了什么?背信弃义的北戎王赵星阑忘了我们,整个北戎州也忘了我们!” “明明是我们魁门为北戎州守住疆土,却换来司马种道率领道门来成为国教!当时门主便下令魁门远遁朝堂避世不出,大家皆遵守法旨从不僭越。唯有我这一手教出来的李眠逆徒不听劝阻,偏偏要率党羽亲近太子,还组建恬不知耻的魁门军!” 在场诸人都是听说过魁门军的传说的,当下议论声音更加热烈。李尊吾扫视诸君,虎目圆睁地继续说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大家也都听过,太子凉倒台被放逐出宫,魁门军仅存的三万将士被发配边疆抵御佘穆庄的穆家大军,结果无一幸免全部血洒金镛城,只剩下我这位好徒儿腆着狗脸回来继续辅佐太子,现在竟还想让山门出兵,难道说是魁门的血流的还不够吗!” 李眠安静地把所有话听完,一言不发只是拜首扣头。 他的额头已经满是血红,内心却还是满溢歉疚。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魁门军的死因,即便是周游也不曾知晓。毕竟是他心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毕竟是三万条热血男儿活生生的人命。 因此,现在他心甘情愿让李尊吾撕裂自己的伤疤,因为他的愧疚之感只能用疼痛掩埋。 兵家斗争向来都是有胜负之分,佘穆庄经验老道而他资历尚浅,温侯俊就是故意安排了这场毫无胜算的战争。但魁门将士守城悍不畏死,即便是头颅洒满城墙,依旧都是铮铮铁骨的英雄好汉! 在城里蜡人病肆虐的前夕,已然无望的魁门军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在李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发起了最后一次冲锋! 原因很简单,不冲出去也会弹尽粮绝,冲出去还有一线生机。 而这三万个魁门将士也想得非常简单,因为城里的余粮要留给百姓。 等到李眠发觉,一切已经悔之晚矣。他坐在城墙上想要自尽而亡,但下方无尽的兄弟头颅都在呼喊着让他陪着百姓活下去! 活下去...... 那三万颗死不瞑目的头颅一齐望着他,那是他此生都无法忘怀的画面。 而这,也是他此生都不会说出来的真正的真相。 李眠就是一个这样憨傻的人,他总是要去背负所有的事情,直到他在生命即将放弃挣扎的城头,遇到了一位愿意替他分担的青衫道长。 “师父,请让我去面见门主,我带来了太子凉的密函。北戎朝堂从未放弃魁门,魁门子民也是北戎子民。眼下穆家和四方诸侯准备屠杀我们的百姓,大家都是有骨肉亲人的知遇之人,我们作战不是为了赵星阑,而是为了守住我们自己的国家!” 大风呼啸过境,李尊吾还是气焰满盈。 在场没有人敢说话,气氛僵持的让人遍体生寒。 盏茶时辰过后,李尊吾重重骂咧了一嘴,随即撤身让出了身后的道路。 “戴罪之人不可这般面见门主,念在你我往日师徒情分上,接下来的三千级登天阶,你用万人唾的方式走上去吧!” 言罢,两侧门徒皆哗然一片,有人终于忍不住出言:“左使,从来没有过三千阶的万人唾,以往不到一千阶便必死无疑了......三千阶,这家伙还能有命吗?” 门徒的话并非空穴来风,魁门的万人唾,可不是说说那般简单。 所谓的万人唾,向来都是惩罚门中戴罪之人。命其自山门牌坊前开始登攀,沿途会有诸般艰难险阻,还会有门中同僚的无情打骂。 所谓打骂,打是**蚀骨的恶毒鞭打,骂是凌驾祖宗的恶毒咒骂。 除此之外,还有诸般不可言及的苦难铺散在路上。不同罪过的魁门弟子,所受的万人唾级别也是不同的。 但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从未有人活着走过一千阶梯的万人唾! 而眼下,李眠即将迎来的是三千阶梯的万人唾。 他扬起脑袋,望着高耸入云的魁门山门。那条白色阶梯是那般绵延冗长,两侧略显稚嫩的门徒弟子是那样的神情悲戚,好似自己在他们眼里已然是一个死人。 红色的魁门服好似鲜血般颜色炽烈,和李眠的眼神一般肃穆而又悲壮。 李眠心里清楚明白,李尊吾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去见门主。不过他没办法去拒绝接下来的路,不管是身上背负的东西还是受尽误解的过往,向来天性纯粹的绣花将军再一次选择将自己置之度外。 “三万条人命换三千级阶梯,这已是对你最大的仁慈。能否见到门主就看你的造化。” 李尊吾说罢便不再看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方疾走而去。两侧门徒似乎早有准备,他们拿出一些布袋,在李尊吾身后抛洒向阶梯之上。霎时一片磷光在灼阳下闪耀不止,细细观之却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103章运筹帷幄料先机 棱角尖锐的融铜渣碎,遍洒三千登天阶梯! 这些融铜貌似是刚刚取出不久,还冒着灼热的未散蒸汽。有些仍旧亮的发红,有些则蕴透着发黄的高温色泽。不过即便是完全冷却的融铜,这些尖锐突刺也足以令罪人疯狂,毕竟这不仅仅是单靠大毅力就能完成的事情了! “多谢恩师赐路,还望恩师赐些烈酒,好让徒儿安心上路!” 李眠扯开喉咙大吼,他知晓自己这一去很可能有死无生,但他完全没有退却的意思。他向来对自己的命看得不重,但他比较看重在乎自己的人的命。 他轻轻脱**上的绣花袍子,叠好后静静放在地上,又嘱咐了一下离他最近的门徒:“这位师弟,这是我未过门的妻子给我缝的衣服,我若是没有命活,请帮我转交给太子凉。” 说罢,他的神色微微复杂,又拾起了方才和穆念安拴在一起的那条锁链,静静地也放在花袍子上:“这锁链也帮我收着吧,她虽说和我意见相驳,但也是对我真心着想过的人。” 做完这些,有弟子端来一坛烈酒,李眠昂起头一饮而尽,随即没有矫情没有颓唐,就这般朝前迈出了第一步。 “哼——” 一声沉重的闷哼,不用他去瞧看,脚下的融铜尖刺已经刺穿了他的靴子! 继续往前走,两侧门徒纷纷扯开腰肢,解下了系在腰间的蛇皮长鞭。 “啪——”一鞭下去,李眠右侧手臂皮开肉绽! “啪——”又是一鞭,左侧胸腹亦是痉挛裂开! 李眠痛苦地歪倒下去,双膝跪在了前方阶梯的融铜上,霎时白烟伴着烤焦的皮胄味道蔓延开来,还有从膝盖里刺扎出的脓血混杂着往出鼓冒! 两侧的鞭笞骤然间好似疾风骤雨般猛烈起来,门徒们皆闭上眼睛埋下头,不想去看这人间炼狱般的折磨场景。 李眠痛苦地继续往前行路,他无数次被打倒在地,无数次又浑身浴血的站起身子。他的眼神好似黑夜中的饿狼般坚定渴望,即便是脚下再无一寸完肤也毫不怜惜! 第五百级阶梯,李眠实在走不动了,他倒在了自己的血泊之中。 两侧的鞭笞还是没有停歇,万人唾是魁门用来惩戒无可救药大罪之人的最重刑罚,作为执行者若有放水松懈一样也会被执以重刑。虽说这些门徒和李眠无仇无怨,但眼下不是顾忌同门情谊的时候,他们为了自己不受皮肉之苦,也必须让李眠受尽折磨。 李眠趴在阶梯上喘着粗气,嘴巴里全部都是喉咙里泛起的污血味道。他望着远在天边的阶梯尽头,咬着牙用尽力气撑起双臂,开始在阶梯上爬了起来! 每爬一下,双手便要承受穿刺与拔出的痛楚。仿若有数百把棱角不一的匕首在不断刺扎又拔出,每一处血肉都在承受这常人难以忍受的巨大伤痛! 更遑论,还有毫无停歇的两侧的鞭笞。皮鞭粗暴地拨开每一寸皮肤,撕裂每一处苦难的血肉,将李眠的后背变成一片狼藉的修罗场,好似狂风过境后的海边村庄,蝗虫肆虐过后的秸秆庄稼,更像是多年贫瘠干旱龟裂纵横的干涸田地! 但绣花将军还在往上爬,他的意识已经逐渐模糊,双手和四肢已经感受不到鞭笞与疼痛。他的面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还像虎狼一般渴望不息。 他知道再爬下去他不会有命活,但他这个人就是这般倔强的执拗。 第一千阶梯,李眠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是肉体凡胎,红尘大世里的人都不是神仙,这种近乎凌迟的折磨都是扛不住的。即便是十大门派里那些手段通天的江湖翘楚,即便是李岸然或张太白这种前辈高人,面对这种残酷的刑罚亦是撑不住的。 因为都是凡人,所以凡事都是量力而行,像李眠这种量命而行者,纯粹就是骨子里带着的傻了。 李眠昏厥得异常深沉,他脑子里混乱的像一锅粥。 他这次没有想到周游,而是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傍晚。那时的他少年气盛,带着理想与抱负离开了魁门的三千阶梯,和同样年少的八师兄来到了繁华鼎盛的陵阳城内。 沿街卖艺被官府查封过,跟着戏班子搞杂耍被讥讽嘲笑过,军部招兵被世家子弟排挤羞辱过,没钱吃饭时被乞丐帮众鄙夷打断脚趾过...... 直到他们遇到了一个给他们饱饭吃的少年,一个真正发现他们一身武艺可堪重用的少年。少年想将他们带回宫里,八步赶蝉是因为父辈原因被赶出魁门的,因而谨记魁门远离朝堂的教诲没有答应,但李眠却真心想成为一名对少年有用的军人。 这少年便是太子凉,从此后八步赶蝉成了他的车夫,李眠则成了他太子党中的一员。 李眠对权力纷争完全不感兴趣,他其实也搞不懂什么势力划分。他只是知道在快要饿死的时候是谁救了他,是谁不再让他受尽白眼给了他两个馒头。 从那最初的两个馒头开始,他便早已下定决心要为太子凉奋斗终生。 这就是憨傻之人的执著,也是周游对其又喜又气的原因。 往日场景一幕幕在脑海里回荡,但此时的他已然成了一个浑身疤痕的血人。每一道伤疤都深可见骨,观之便瘆人可怖,更遑论感同身受。 李尊吾其实一直并未走远,见此状折返回来,来至近前瞧看李眠的伤势。 若说心中不痛是不可能的,毕竟李眠曾是自己亲手带出的徒儿。但若不这样惩戒于他,门主那里过不去,三万颗头颅的血债过不去,这群睁眼瞧看的门徒也过不去。 他运起内力震散李眠四周的融铜,随即从怀中取出一盒药粉替他擦满全身。李眠还是昏迷不醒毫无知觉,李尊吾帮他封住穴道,又吩咐身边人赶紧送去门内医馆。 四周门徒哪里敢多嘴发问,匆忙依言行事,一路啧啧称奇。 万人唾这种残酷刑罚,以往在魁门中也是有过的。只不过一般人不到五百阶梯就会暴毙而亡,像李眠这种撑到一千阶梯还有气喘的,着实是第一次瞧见。 因此,回去的路上弟子们全都议论纷纷,一时间北戎武将和李眠其人都有了不小的知名度。由于魁门往日里远离庙堂与江湖,这群弟子对外面的世界其实异常渴望。他们知晓李眠少时出走的事,因此对其评价其实还有少量的艳羡之感。 李尊吾依旧在板着脸,不晓得究竟在想些什么。弟子们把李眠送入门中,他一个人静静站在三千阶梯尽头处远望苍穹。 “难不成说,魁门当真要重新踏足这方天下......” 话分两头,陵阳城西侧一处静府内,太子凉和周游正在对弈喝茶。 “已经和邺王商量妥当,三日后的夜里发动绞杀突袭,道长所说的鹅毛大雪可是确有其事?”太子凉言罢落子。 周游捏着棋子浅笑,并未抬头看他:“我已测算清楚,三日后会有的,到时候大雪纷飞掩埋无声,正是杀人夺城的好时机!” “啪——”尾音伴着棋子一并落下,太子凉被道士将了一军。 “如此甚好,我现在比较担心顾南亭。道长之前说他是南靖箭楼的人,虽说他们和东陈州孔家有嫌隙,但孔家毕竟现在还没有明面上出兵北戎州,我担心这家伙会别有所图。” 言罢,太子凉挣扎落子,但额头已然见汗。 “太子不用担心,即便是他们有异心,眼下也不会和我们公然反目。共同对抗穆家是有利可图之事,他们没理由搞什么幺蛾子。等此间事了,我还需拜托太子一事,需要太子助我,方能真正掌控三军大权!” 周游少见的神色郑重起来,手里的棋子也变得杀意激荡。 太子凉有些抵御不住,不断擦着汗点了点头:“李眠道长送穆念安去魁门本是好事,她是我要挟穆家的最好棋子,眼下道长非要指使我放了她,我其实还是想不明白为何。” 太子凉苦苦支撑,不过从方才的话里已然透出消息——这一路李眠的所作所为,竟然全部都是在周游知晓的掌控下行事的! “还好你听了我的谏言,所以说以后有事情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不是白喝你的酒睡你的床的。”周游笑着继续杀棋,一脸皆在掌控的淡然皮相。 “穆念安是穆家最珍贵的公主,你觉得她来到陵阳就被你俘获会不会有些蹊跷?这点我早些时候就提醒过你,你感觉抓了她会占先机,殊不知人家也在盘算着从你这里探听到更多东西!” 听道士言罢,太子凉亦是明白了其中要义:“道长所言有理,而且穆念花料定我不敢动她,所以愿意让她来此涉险。表面上看是危机重重,实际上时局不明朗之前,谁也不敢动这个穆念安!” 青衫道士欣慰点头:“所以说,这是块烫手山芋,因此还是找个借口摆脱为好。李眠将军就是最好的借口,他为人痴傻,做这种事情再好不过。” 太子凉:“近些天我派人盯着他们,我按照你的意思命他去见他父亲,他果真求穆念安帮了他。但我可没有指使他把人给放了,道长为何料定他一定会这么做?” “那是自然,我太了解他了。” 周游笑的很温润:“我这位将军啊哪里都好,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特别是从来都不喜欢欠别人的。他为了孝道可以祈求穆念安帮他,也可以为了还这个情分而违抗你的军令。因为在他心里,孝道和情义是需要坚守的东西,其他任何东西都替代不了。” “死脑筋,哈哈。”太子凉闻言冷笑了两声。 如果一切所料不错,那么面前的道士便比他还了解他的心腹下属,这可不是什么特别好的事情。 周游又将了一军:“等他回来可以问问他看,如果我猜得不错,他还是会把穆公主带到魁门,然后再放了她回来跟你负荆请罪,或者是说服魁门门主出兵后准备拿这个找你戴罪立功!” 言罢,太子凉喘着大气,周游发动了致命一击,彻底赢了棋局。 太子凉擦擦头上冷汗,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儒雅道士:“周道长,我真的不清楚请你帮我,究竟是福还是祸了。” 此话说完,周游忽然眉头微皱。太子凉见状关切道:“道长,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感觉我错算了一件事。” 周游捂着胸口,径自喃喃:“他身负魁门血债,让他这般痴傻之人去负荆请罪,殊不知要承受多少难以言喻的罪过了!” 周游眉间紧锁,虽说没有看到李眠在魁门山门前的惨状,但以他对绣花将军的了解,此刻也如同刀斩肉身般感同身受。 他静静起身,来到屋外的庭院里望着皑皑白雪出神。 太子凉也跟了出来,这两个人都若有所想,互相之间也不想说什么知心的话。虽说眼下因为李眠的关系而选择共事,但实际上还是隐隐间若即若离。 毕竟,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些真话,并不是随随便便逢人便能说的。 外面的小雪已经下了好几天,这个北戎州的冬天并不寒冷,反倒是因为血腥味而平添几分妖异的炽热。 “如道长所言,若是李眠将军真的放了穆念安回去,那么我们三日后的围城计划是否会受到阻挠?” 太子凉不去看道士,二人站得笔直,都不去观察对方的眼色。 周游:“以她的聪慧机敏,自然是料想的到。况且我师弟和文般若已经被扣押,城内的死侍应该早已得知消息。不过任他们如何去早做准备,我们该做的事情还是一样要去做,不是吗?” “此言有理。”太子凉笑笑,随即又开口:“那我这几日就安排宫里的家眷离开陵阳,道长是无牵无挂之人,可有需要我帮助的人儿吗?” 这话似乎问到了周游心坎里:“我的将军现在应该在魁门中受罪,我的道童渐离现在还在凰棠别院养病。不过这些我觉得都不算紧要,倒是太子您需要安排好一个人。” 话一出口,神色慵懒的道士忽然变得眉目温柔起来,只是这温柔间夹带几许伤怀,只不过半睁半闭的眼眸里隐而不显。 “你说的是阿姬吧,我听凰丹尹说,你和她走得比较近。” 太子凉也是明事理的人,话语一点就透。 这句话说得稍显试探,不过这位心忧天下的少年君主,似乎对灵瑜的口吻略显风轻云淡。也不知晓是真的满不在乎,还是向来都如此城府深沉。 “三日后必定血流成河,凰棠别院也是有所企图之地。让她待在那里并不是明智之举,还是尽早送出城中为好。”周游看向太子凉,话语里少见的满是诚恳。 “就如道长所言,我会安排军马送她出城去附近的青阳暂避,不然离我们太远也不会安全。道长也不用过多操心这事,毕竟是我赵凉的女人,我自然会照拂明白!” 言罢,二人对视,明眸流转中尽是风刀霜剑。 周游的眼神并不犀利,反倒是寒光闪烁后便归于沉寂。 太子凉说得没有错,灵瑜是自小便被指认成婚的太子妃,而自己顶多只能算是个和其厮混熟络的过客罢了。虽说眼下国不是国家不是家,但该有的名分摆在面前,他的确也没资格过多操心什么。 “那就劳烦太子赶紧安排,我知你心不在儿女情长,但也别总是不当回事。” 周游说罢便走,留下太子凉一个人独饮冬风。 不过太子凉说话算话,当天夜里便安排好了车马,周游骑着拐子老马带着白猫,来到西城门口为灵瑜送行。 灵瑜还是那副古灵精怪的皮相,家国忧患或者是战争频仍都没有让她烦心。她在马车旁蹦蹦跳跳,脚上的铃铛还是那般清脆作响。 周游来到她身边:“去青阳应该不会时间太久,等我和太子搞定了城中事,立刻便接你回来。” “小毛道,百姓都在城里,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们一起?”灵瑜嘟着嘴巴拉了拉道士的袖口,又摩挲了两下正在酣睡不醒的肥胖白猫。 “我们救不了所有人,每一个心怀天下者,也都会有一己私欲。你的大酒保呢,这次出来怎么没带上它?”周游宠溺的摸了摸灵瑜的头。 “它在车里吃东西呢,小毛道你和太子哥哥都要好好地哦!特别是要办事靠谱些,我可不想还没过门就守活寡哦!” 灵瑜拉着道士的袖口晃来晃去,三句不离她那位太子哥哥。 周游的眼神里微微温润,但表情上还是堆满笑容:“保证他完好无损,即便是我有事也不会让他伤到半分汗毛,你嘱咐我的事情我记得的。你背后这个大竹筒里究竟装了啥,为什么每次都见你背着它?” “要你管哦!”灵瑜冲周游吐了个鬼脸。 的确,自从周游第一次在宫里见到她,她便是背着一个大竹筒。眼下见灵瑜不说,他自然也不会厚着脸皮追问。虽说他向来脸皮厚,但也是分人的。 第104章笑宝藏刀望青阳 “去吧,来日方长,我等你回来。” “太子哥哥不来送我吗?”灵瑜还是不死心地到处张望,道士闻言没来由心口一酸,摸摸她的头将她劝上了车。 “太子凉本来是要来送你的,是我硬拦着说眼下形势危急,他还有重任在身,你别怪罪他,都是我让的。” 灵瑜闻言又是对道士吐了鬼脸,随即噗嗤一声又笑的像花儿一样。 拍拍马背,车夫行路出城。 周游静静地望着逐渐空荡荡的城门,望着那已经消失不见的人儿,一时间心里莫名多了几许怅然和失落。 他想和绣花将军说几句话,忽然发现身边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肩上的归去来兮依旧在酣睡毫无醒转迹象,和他一样安静地有些可怕。 “你知道吗,十三年前我初见你的时候,你就在船上弄飞了我的诗啊......” 城里死寂一片,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听闻。 道士转回身子,刚想走忽然又调转回头,望着青阳的方向竖起了耳朵。 他望见遥远的天际有流火显现,烽火和狼烟的痕迹在黑夜中乍现。隐隐有混乱的声响传递尾音过来,只是不晓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把灵瑜追回来,但马车已然走远,他骑着拐子老马疯狂打马出城,却根本不认识去青阳的路。 最终,冒头乱转了几圈的周游悻悻然回到城里,呆坐在一颗寒杏树下径自喃喃。他一直都对客观的事物运筹帷幄,但往往涉及到了真正珍视的人时,他才真正清楚了方寸大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周游强迫自己冷静,他现在根本不去想什么家国大事,脑子里全部都是灵瑜脚上铃铛的声响。 给西城门城防守备留了一封信函,又详细问了去青阳的官道所在,道士周游无所顾忌的朝着灵瑜离开的方向策马狂奔! “青阳......又怎么了?” 与此同时,距离陵阳城最近的城池青阳城内,果然并不安宁。 这个夜晚并不深邃,青阳城里的施粥铺已经散了。白日里堆得满满当当的各地流民全都畏缩在巷口边角,整座城的主官道上只剩下大风呼啸。 而此时,五个好似金刚般的魁梧身影正在官道上伫立。 其中四个九尺魁梧,手上皆握一模一样的硕大斩马血刀,只不过刀身并未抗肩,而是倒拿刀柄拖在地上,身后早已如犁地般划出了四道血腥沟壑。 他们皆是好似硫酸洗过般的狰狞脸孔,鼻翼被整块削掉只剩漆黑孔洞,额头高耸有铁环嵌入皮肉,玄铁头盔连缀铁环直接长在头皮上,浑身上下皆披整块铁甲,不分鳞片好似岩浆冷却凝结般浑浊不清,手指关节喉颈皆负了甲胄,嘴巴亦是外套了整块的野兽犬牙! 刀门最为精锐的底蕴所在——度厄迦南! 四人身前正站着一位高大英挺的野性青年,正是血洗了两大剑门分舵的李擎苍! 只不过,此时的李擎苍并没有往日的嚣张跋扈。因为他面前的官道上,此时此刻也站满了人—— 清一色的白衣负剑,足足有数十人之众,正是剑门于青阳的分舵门徒。 一人排众而出,长髯踏步好似谪仙临尘。右手握着一柄泛着月光的水色长剑,剑鞘已经去除,上面亦无锁链羁绊! 剑门众包围了李擎苍五人,白色的衣袂在夜空里荡漾仙气,和往日所见的苦大仇深相浑然不同。 李擎苍还是那般浑无畏惧,他咧开嘴巴狂笑,露出自己满口的虎牙:“看来我来到青阳的消息传得够快,不过你们真的以为凭这些杂碎,就能奈何我们刀门?” “无知小辈,临死前最好留些口德。不然我剑门英灵在九泉之下定让你魂飞魄散!”开口的正是那剑门长者,但李擎苍哪里是被言语就能吓到的人? “我认得你,你是张太白最小的师弟张乾,你可知我在前两个分舵杀了多少人?难不成说我杀得太快,没有留下活口来通报消息吗?” 言罢,李擎苍扛起自己的斩马大刀,扭着脖子一副不耐烦的皮相。 谁知,下一秒他的神情便趋于凝固,因为他看到了一排排的雪亮长剑,却没有看到丝毫锁链和剑鞘现身! “怎么回事,难道剑门的锁剑止杀令你们置若罔闻吗?” 张乾闻言大笑:“无知小辈,你真的以为剑门都是任你杀鸡屠狗之辈?往日里我们遵守锁剑止杀令,不能用本命剑不能用祖传剑法,自然不是你们这些腌臜的对手。但眼下门主已然忍无可忍,锁剑止杀令今日正式废除,剑门的剑在今日重新回归江湖中!” 张乾举起长剑,围成圈的剑门众亦是举剑指天—— “藏剑出鞘震长空!” “藏剑出鞘震长空!” “藏剑出鞘震长空!” 声音响彻寰宇,久久不能平息。四方百姓皆吓得不敢出门,州官朝廷更是不敢干扰剑门办事。 这就是解除锁剑止杀令的剑门,一个宣告回归血腥江湖的第一门派的风骨! 李擎苍这次是真的怕了,他的确是有狂傲的资本,但他也绝对清楚自己不是张乾这种老辈高人的对手。这次他们是偷偷潜入青阳城内,更多的度厄迦南还在城外留守,他根本没有过多筹码来应对眼下的死局! 不过,从小就饱受折辱的流亡人生令他无畏生死,他只是心有不甘,却没有弯下半分脊梁。 “要战便战,刀门今日虽死,却仍有迦南英魂万千!” 月华渐渐散去,乌云笼盖四野。 度厄迦南和李擎苍发出决绝的悲吼,五个人怀着向死而生的热血冲向剑门众人。剑门的剑阵好似瀚海东瀛的白鳞,在黑色月亮下妖娆起舞,却一举一动皆有大道浑然天成的韵道显现。 一刚一柔在这个夜晚激烈交锋,刀门的大开大合刚猛无双,剑门的柔中带刚杀意嗡动。多年未曾饮过献血的长剑欢呼雀跃,每一位剑客都在期待这尽情起武的无羁之日。长剑和斩马刀交错轰鸣出硕大的火光,伴着迦南汉子野性勃发的嘶吼冲向漆黑的天际,伴着又能施展夺命剑术的剑客的清啸而声传九霄! 不过,现实毕竟还是现实,刀门只有五个人,这是一场纯粹的单方面屠杀。 度厄迦南即便再过勇武,也无法抵御万剑加身的凌迟痛楚。有了剑的剑门剑客不可同往日耳语,更何况还有张乾这位从十三年前活下来的大前辈坐镇当场! 李擎苍败了,他从未享受过败绩,未成想此番一败便是饮恨收场的结局。 他在张乾的剑下苟且偷生,第一次尝到了自己鲜血的滋味,第一次尝到了恐惧临头的滋味,第一次感受到剑锋划破皮肉穿过脏腑的恶寒,第一次看到冷汗混合着散乱的长发被齐头斩断的闪瞬! 不到盏茶时辰,剑门众收剑伫立,仅仅阵亡三人。 此三者死状亦是颇为凄惨,均是和度厄迦南同归于尽。其中一位长剑割断两条度厄迦南的动脉,剑锋穿着两颗狰狞的头颅直插苍穹。 上面的头颅正冒着新鲜的热气,两颗度厄迦南的嘴巴还在不甘地咒骂出声! 李擎苍一派大势已去之相,他拄着斩马刀捂住腹部,没有去看身后四具已经倒下的尸体,只是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比复杂的阴翳神色。 毕竟他也是个少年,即便是经历过地狱般的童年,他也仅仅是个少年。 在十九列国的江湖里,尊者为大的事实,除了十三年前那件事之外从未有人打破过。 “你该谢幕了,带着你的探子们一起下地狱吧。我会带你转告李岸然,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刀门只会是剑门剑下奴役苟且的亡魂!” 张乾一派傲然神气,没有丝毫前辈宗师该有的气度体量。的确,这个江湖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仁义道德,向来都是拳头说话强者为尊。以往的剑门锁剑止杀便会受尽欺凌,现在的剑门剑已出鞘,便会让世间再次感受当初剑下凌人的可怕! 无论是江湖纷争也好,诸侯争霸也罢,其实都是这般道理。再修为高深的高人也会有一己私欲,张乾这点看得比谁都清楚明白。 当初下达锁剑止杀令时,他是反对张太白最坚定地一个。眼下一切事实证明他的坚持正确,没有人比他还渴望长剑再次开出新鲜的血花。 “要杀便杀......今日我栽在你们手里......来日你们整个剑门都会被我父亲屠杀殆尽!” 李擎苍言罢狂笑,但张乾却并不在意。他一派大局已定的镇定神色,缓缓举起手中长剑,准备刺下这最后一击。 但这一击,还是没有刺下去。 因为,在他面前,突兀间插了三把平平无奇的朴刀。 两新一旧,哦对了,上面刀柄处有三朵金色的花,正是刀门印信。 和十三年前,某处山神庙前的一模一样! 三把平平无奇的朴刀,却好似三座巍峨山岳,压得剑门诸君喘不过气来。 方才还是翻江覆海的擒杀局面,转眼间便随着这三把定海神针的落下而寂静无声。 “李门主......” 张乾死死盯着那三把刀的刀柄,微微发白的面色上青筋显露。身后一众剑门弟子有的年纪轻浅,不知晓这几把刀代表着什么,只是被方才刀上携带的风雷之势所震慑,刹那后便举着剑想招呼起来,但下一刻便被张乾给厉声呵斥收剑回鞘。 “不得放肆,全部收起佩剑。” 张乾的一副苦大仇深之相,偏偏又确实是无可奈何。他四下里张望一番,夜风刮过刀剑发出撕裂的清冷声响,果然瞧见一位敞着胸膛的浪人武士迤逦行来。 正是刀门门主,带着西梁皇帝穆蓝微的密信赶赴陵阳的李岸然! 此时的他并非孑然一人,身后正跟着密密麻麻的白衣众,正是他一路上相遇伴行的峨眉弟子。 他挥手示意蓝晏池等人从旁静候,只身来到李擎苍身边。望着满地横死的度厄迦南,面色上阴沉如水虎目圆睁。 “我早就告诉过你莫要意气用事,你做出多番血洗之事,剑门又不是傻子怎可能没有防备?” 这话是冲着李擎苍说的,语气里满溢责怪却并不沉重,反倒是更像在影射剑门众后知后觉。 一众剑门弟子皆是热血儿郎,闻言自然作势不依不饶。但张乾却识得大体,几声呵斥命门徒莫要妄动,随即横臂竖指朝着李岸然拜了一个标准的剑门大礼。 “李前辈,十三年不见,您还是如此咄咄逼人。” 旁人小辈可以不知道李岸然,但张乾却不敢不知晓。剑门中以张太白为尊,虽说刀门在前些年岁被剑门驱逐落败,但李岸然却是实实在在的和张太白齐名的泰山北斗。 “犬子虽是犬子,但毕竟是我刀门的人。我这个人向来护短儿,我刀门众可以滥杀无辜,但旁人拿我们为刀俎就是不行,特别是你们这些我深恶痛绝的剑门众!” 李岸然的态度表漏无疑,既不讲道理也不留情面。不同于李擎苍的嚣张跋扈,李岸然毕竟是前辈高人,既有老狐狸的油滑风骨,也有枭雄的底蕴与气魄。 李擎苍见了李岸然便规规矩矩,以往斩马大刀怒斩望鹄楼的气焰完全收敛。毕竟这是货真价实他的老子,他这一身武艺和狂傲也都来源于李岸然。 早些年岁刀门被剑门驱逐出右江州,一路逃难来至迦南草原。他亲眼目睹了李岸然率领刀门众茹毛饮血顽强求生的血腥场面,也见证了他不择手段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因此无论他多么无法无天,对李岸然还是充满了惧怕。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在见到李岸然的时候。刀门门主的儿子轻易不看轻自己,也轻易不服软他人,这也都是李岸然告诉他的。 “我这次只是带了四个斥候,关键是没想到张乾这老东西会在青阳城里!”李擎苍愤恨地开口,虎牙咬的嘎嘣作响。 “住口吧,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了。”李岸然轻轻拍了一下李擎苍,随即眼神冷漠的看了看张乾:“我对你没什么印象,所以也不打算跟你啰嗦。带着你的人走,今天我不杀你们。” 此话一出,剑门众再也忍耐不住纷纷拔剑相向。 张乾亦是怒气满盈,不过压着性子还是礼数周到:“李前辈,十三年前我也跟随太白掌门参加了那场祸乱。只不过我辈分最小,当时才刚入门不久,前辈不记得也是应该的。” “哦?”李岸然闻言了然,不过并没有多说话。 张乾朝着蓝晏池等人方向瞥了一眼:“李前辈是打算用峨眉的势力来压我们剑门?刀剑两门的恩怨,把桡唐国牵扯进来不太好吧?” “跟他们无关,我们父子二人四把刀,足够将你们这几十号人砍瓜切菜!” 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厥词话若是从旁人嘴里说出,定然会被耻笑轻视浑不在意。但这话是李岸然嘴巴里说出来的,放眼整个江湖里还真的没几个人敢正面和其叫板一二! 周游要是在场的话,估计会自豪感油然而生。毕竟他也算是提着刀追着李岸然砍了三条街的奇葩人物,只不过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自己有过这段英雄事迹了。 “我们走。” 沉默了盏茶时辰后,张乾还是乖乖地服了软。虽说自己这边人多势众,但还真不确定能在这对龙虎父子手里讨得命活。加之峨眉众人看样子和李岸然已有交集,这种不安因素在场更不可轻举妄动。 但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其实是张乾自己不想就这么为剑门犯险。他向来都是明哲保身之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计向来不干。本来就是李岸然和张太白之间的恩恩怨怨,他能不跟着掺和也就不掺和了。 这就是他十三年前,能够在那场浩劫里活下来最主要的原因。 剑门弟子纷纷感觉挂不住脸面,但碍于张乾的身份又不敢有所异议,只得乖乖跟从着离开了街道。 李岸然没好气地又数落了李擎苍几嘴:“你知不知道度厄迦南有多珍贵?每培养一具我要花费多少钱粮气血?张太白那老东西还没有从衍羲山上露面,你倒好直接给你老子亮了底牌!” “我的过错我一个人扛,您惩罚我便是!莫要聒噪!”李擎苍扛起自己的斩马刀,瓮声瓮气地好似不愿。 “你扛?两兵未发而底蕴败露,我们已然失了先机你知不知晓?刀门卧薪尝胆十三年的谋划,若是复兴不得这罪过你扛得起嘛!” 李岸然暴喝出声,李擎苍霎时便不言语了。蓝晏池等人见此间事了,也纷纷赶过来和李岸然见礼。刀门和剑门的恩怨已久,大家自然也都能看明白发生了何事。 “让蓝师侄见笑了。”李岸然恢复了和煦神态,他向来都是这般恩怨分明。 “前辈哪里话,这一路还不是都靠前辈多多照拂。”蓝晏池行峨眉礼回应,身后的婧司婧慈亦是行礼,只不过婧慈古灵精怪,婧司红着脸温文尔雅。 第105章人心交错分险恶 “两个小丫头一路上风餐露宿地也受了不少罪,眼下到了青阳,我们整顿一日再进入陵阳。”言罢,他又回身瞥了一眼李擎苍:“你乖乖跟着我去,再敢耍什么花样,休怪我家法伺候!” 李擎苍没好气地嗯了一声,并没有多说什么。任婧司婧慈如何美艳动人他都不看一眼,只是抱着自己的斩马刀静静擦拭,好似在**一位心爱的女人。 当下无话,李岸然等人刚要行路,斜巷里忽然传来一阵干燥的掌声。 李岸然眉峰一挑,发觉巷口隐隐出现了十个人。九个都是干枯瘦弱的古稀道士,背后皆背着一柄柄看似弱不禁风的桃木剑。最前方站着一位身披白狐大氅的气度男子,正是邺王赵胤! “你们又是何人?”李岸然没有见过赵胤,不过却多看了他身后的老道士几眼。谁知不看还好,这般看去后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九位......前辈,为何会在此地?” 此话一出口,李擎苍彻底懵了,蓝晏池等峨眉众也全都傻了。论说李岸然是何等的江湖地位,能够让他如此唯唯诺诺地称呼前辈的人,究竟是何方妖魔鬼怪? 众人皆不知,只知晓这九个道士确实老得不能再老了,骨瘦如柴的皮相还真的像极了魑魅魍魉。 邺王对李岸然自然不敢轻视,当即也从容见礼:“在下北戎州州主赵星阑之子赵胤,李前辈好大的威风,方才看得在下心潮澎湃!” “你全都瞧见了?”李岸然听闻此话眉目不喜,毕竟这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感觉并不好。 邺王毫不避讳点点头:“那是自然,咱们敞开门说亮话,想必前辈来陵阳城,不仅仅是为了看我们被诸侯围攻吧?” “你有何意,直说便好。”李岸然很不喜欢这种绕来绕去,但却有些忌惮赵胤身后的九尊人物。赵胤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见状指指后方笑笑:“前辈想必知晓我身后诸人来历,但前辈可知是何人赐予我此等机缘?” “何人?”李岸然顺嘴问出,的确他满腹疑虑,毕竟连刀门门主都需要毕恭毕敬的江湖高人,为何会听命于一个二十啷当的少年王侯,这当中必然有所蹊跷! “前辈和令郎请随我移步,我在青阳也有行宫。眼下我有九位道长相护,普天之下能拦住本王脚步的人屈指可数。我有些事情想和刀门单独聊聊,只要前辈愿意赏光,让我身后九人为前辈所用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条件可谓是极度诱人,李岸然不由得眉间深锁。邺王的话也说得十分明白,只想和刀门攀谈,意思便是莫要带着这一群峨眉累赘。再联想一下峨眉身后的桡唐国,李岸然心里面隐隐间有了一些揣度。 刀门的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想要保护谁便该出手时就出手,想要甩掉谁亦是形同陌路不相闻。当下他转过身,看着蓝晏池等人,蓝晏池亦是笑脸相迎,只不过互相之间都因为邺王的到来而微微有些尴尬。 总之,这一晚的青阳波澜起伏并不太平,而这些事情马车上的灵瑜并不知晓,正在骑着拐子老马发足狂奔的周游亦是无从知晓。 此夜,此刻,陵阳城北城地牢。 黑衣道士周旋再次成为了牢狱的座上宾客。上一遭是他主动进入牢狱躲避陵阳山火,谁知被渐离和公羊千循破了阵法熄灭了火舌。这一遭是被动囚禁真真儿当了回囚徒,怎么看和地牢都是有着不解的缘分。 赵胤也没有过分为难他,周旋亦是十分配合,只要求留下自己的焦尾龙弦琴弹奏解闷儿。地牢里听不见青阳的声音,甚至也听不到雪落,只有一曲调子如温婉的夜殇,在囚房里绕梁弹奏经久不息。 囚牢没有窗户,只有头顶开了一处巴掌见方的口子。隐隐有清雪洒落下来,而黑衣道士就在这微光白雪下越弹越激烈盎然。 守狱的牢头早已习惯了这曲调子,此时在外面呼呼大睡。周旋浑然忘我地越弹越用力,曲调亦是越飘越远,琴声亦是愈发诡谲莫名! 他一直只弹奏一只曲子,正是小时候李岸然在客栈酒家里说他谈的不到家的那首鸥鹭忘机。只不过眼下这曲子已然炉火纯青,虽然身在地牢,但仅仅凭借一块巴掌见方的顶洞,就已然能够让夜蝉和孤鸾闻声起舞。 直到,有一只漆黑的信鸽被曲调莫名吸引,短小的身躯刚好穿过顶洞飞进了牢中,又刚好落在了黑衣道士的左手上。 周旋见状抿嘴一笑:“没白养你,还是那么闻声识主人。” 他笑着从怀里取出一截衣料,上面竟密密麻麻写满了血色字迹。周旋微微皱眉地啯了一嘴咬破结痂的手指,随即快速将衣料绑在信鸽腿上,微微抖手便再次飞出了牢顶。 “嘿嘿,我的好师兄,师父教的天演术不止你一个会算。” 阴森幽冷的地牢里,黑衣道士抱着一把古琴再次笑出了声。 而那只信鸽亦是兢兢业业,一路毫不停歇地飞驰赶路。好在是天上下着清雪,风势并不浓烈。它飞了将近一个时辰,一直来到陵阳东部的某处府邸才稳稳落下。 一只满是疤痕的手掌轻轻抚摸它的头,随即将它抱起取下腿上的衣袂。此人面色肃然,一副不近人情的古板模样,竟是穆念花的随将冷阙。 当初周旋于望海楼中生事,他还远在东城调遣死侍驻守城关。眼下周旋、文般若和穆念安相继被俘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城中的一万死侍自然便由他全盘调遣。 他静静将血书看完,随即立刻回到屋中找个烛台烧掉。他望着摇曳在火光里的衣袂,面色比阅览之前更显深沉几分。 烧完后,他马不停蹄地出了门庭,在府邸中穿行半刻,一直来到另一处暖阁前。 扣门,门开,里面是一位身形孱弱的清秀少女,正是温侯俊的千金南瑾。 “有事吗?”南瑾见他神色匆匆地深夜造访,满脸警惕神色浓重异常。 “我不是找你,让鸿武陵出来,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冷阙的语气不容置疑,他向来都是这般毫不啰嗦。 南瑾看了他两眼,并未开口回绝。自从温侯俊一家遇袭之后,她和鸿武陵就被安置在冷阙府上静养。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既然受了人家的恩惠,自然也就不好把人拒之门外。 “将军跟我进来吧,他今天还比较虚弱,可能不会和您说太久。” 说罢,她提灯引路,冷阙风风火火地进了门,一直来到了鸿武陵栖居的暖阁里。 此时的鸿武陵还是面色泛白,但精气神已经好上不少。他正靠在床边喝完一碗草药,身上绑满了绷带,见到冷阙微微一笑,满口白牙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脾性。 “冷将军,恕我有伤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冷阙朝他微微点头,随即瞥了一眼南瑾:“还望小姐回避。” 鸿武陵冲着南瑾微笑,南瑾亦是知书达理之人,披了件外衣回自己的闺房去了。现在她和鸿武陵相依为命,住在这府邸里人生地不熟,南瑾也不信任除了鸿武陵之外的其他人。因此虽说男女有别,但二人还是住到了一幢屋檐下。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男人。 冷阙和鸿武陵其实并无交集,平日里也几乎不过来说话。眼下这般突兀的深夜造访,鸿武陵也面色凛然起来。 因为他清楚,冷阙不是那种闲来无事和你闲话家常之辈。 “最近陵阳城不大太平,想必不用我说你也清楚。”冷阙率先开口。 “你们穆家的兵马入城,太不太平还不是你们说了算。”鸿武陵倒是直来直去,言语间微微轻佻,还是有几分风月浪子的悠哉皮相。 “那是你不太了解,其实现在的穆家是一分为二的。” 冷阙看了眼鸿武陵的眉毛,心里好似也在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揣度分寸:“西梁穆家现在虽说名义上是天下共主,可实际上又有几个诸侯真心臣服?穆家皇帝穆蓝微眼下龙体抱恙,两位皇子争权夺术亦是斗得不可开交。” 鸿武陵是聪明人,听罢立刻明了:“那么你和温侯俊是谁的人?” 冷阙摆了一个剪刀手:“我们皆是二皇子穆念花的门客,不过温侯俊只是一枚小棋子。他之前的身份来历不明,我家公子也不敢过于重用。” “你说这些和我无关,那你们那位大皇子此刻又在何处呢?”鸿武陵看了一眼门外,生怕南瑾会听到对她老爹不好的传言。 “大皇子穆青候夺了我家公子的军权,表面上是反对我家公子进兵陵阳,但实际上据我的斥候回禀,此刻已然是率领大军全线进入北戎州!” 冷阙眉头紧锁,鸿武陵微微点头:“也就是说,你家二皇子的一万死侍黑军进入陵阳占据了先机却没有占据兵权,穆青候占据兵权而未占据先机。穆念花若想赢得和穆青候对峙的资格,就必须赶在他大军到来之前彻底控制陵阳京城!” “就是这般。”冷阙紧锁的眼角中多了几抹欣赏神色。 “但我不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诸侯和王朝之间的战事,你跑来我这里说什么呢?”鸿武陵问到了关键,他缓缓坐起身子,活动了下已经酸乏的筋骨。 “之前我们策划的十分周密,本来一场大火就可以解决一切争端,但偏偏有人看破了我们的伎俩。眼下我临危受命孑然一身,我需要有人和我站在一起面对邺王和太子凉。穆青候大军到来之前,陵阳城必须一统于念花少主麾下!” 冷阙眼神游移,从眉毛一直看到鸿武陵的手掌。 “那为什么是我?我只是鸿楼的一个纨绔子弟,帮不上忙也没义务帮什么忙吧。虽说你救了我和南瑾,但为了这个就去对抗我们封国的贵胄,我觉得我还做不出这种违背道义的事来。” 鸿武陵白牙浅笑,继续说道:“况且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刚刚能够下地走路,不拖累你就算是万事大吉,怎可能会对你有所助益?再者说你觉得我即便康健,就凭我们两个脑袋两把刀,真的就能胜过北城的禁军和西城集结起来的江湖草莽?” “这你无需操心,想要赢得这场,必须要剑走偏锋。”冷阙说着从怀中取出周旋的血书衣袂,不过只是在空气里晃了晃便重新收回。 “目前他们扣压了文般若和周旋都督,但周道长已然有了退敌之计。只不过这计策必须要两个武艺精深者共同施为方可行事,眼下我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冷阙言罢,将眼神继续下移到鸿武陵床头。 床头上正放着一柄云纹古剑,正是被鸿武陵称为“红粉将军”的贴身佩剑。 冷阙哂笑:“你也不用跟我在此装相,虽说你之前伤的很重,但你内息深厚底蕴绵长,很明显修习了世间难得一见的内功。再者说之前在宫殿上我们被未明势力的羽人围攻,你使用的剑法也绝非出自剑门,况且剑门锁剑止杀,你若是剑门弟子也不可能使用剑术。” 这番话说得鸿武陵面色微冷,冷阙站起身子,抿起嘴角继续开口:“你的出身是鸿楼,鸿楼乃苍山鬼手所建。鸿楼楼主一直不现于世间,我怀疑其实就是苍山鬼手。而他本人正是隐秘于岭南的山门大前辈,加之山门善于用醇厚内功锻造兵刃,因此你的云纹古剑应该也是山门所造,你的内功也是传承山门。” 冷阙越说越满溢自信:“因此,即便是你之前各种玩闹掩饰,但其实已然是漏洞百出。如若我猜测的不错的话,你就是不现于世的山门的新一代天下行走!” 鸿武陵听罢后并未反驳,将一切都面色不改的默认下来。他缓缓起身和其对视,神色上还是淡定如常:“你即便都猜出来了,又能怎样?” “当初你在山神庙前血战公孙大藏的大军,若是没有绵长的山门内功支持绝对活不下来。我需要你的内功帮我办件事情,这件事若能办成,我们就能够彻底拿下西北两城区!” 冷阙的眼神满是精光,但鸿武陵还是并不买账:“我为什么要帮你?我现在伤的确是有所好转,你对我们的救命之恩我会重金酬谢,但陪你趟这趟浑水就没必要了,再者说山门也绝不会让。” “是吗,这趟浑水你必须趟,而且别无选择。”冷阙还是气定神闲,但语气里已经有了一股无法拒绝的强硬,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封密函递给他看。 鸿武陵接过,上面寥寥数语,却令他霎时方寸大乱:“温侯俊没死,你确定?” “千真万确,我的斥候已经打探到了他的所在。此僚不单单是我念花少主的幕僚,背地里还是那东陈州孔家的客卿!” “你的意思是?”鸿武陵隐隐间有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各路诸侯也都在觊觎北戎州这块无主之地,孔家合纵连横野心庞大,既拉拢穆青候大军过关,又派温侯俊这种政客来辅佐我家公子。眼下孔家想做棋手操纵陵阳格局,我家公子若于陵阳落败便支持穆青候,若是得胜便继续两方交好来钳制其他诸侯,这一手不可谓之不毒辣!” “照你所说,温侯俊也不过是只可怜的棋子,何况在陵阳并未讨得好处,就算有命逃回东陈州又能如何?”鸿武陵看事情的眼光亦是一针见血。 “温侯俊若是善罢甘休的人,也不会在北戎朝中弄权压制两位王子了。况且你不了解他在东陈州真正的身份,因此最好不要冒失评说。” 冷阙闻言顿了顿,又看了一眼门口:“南瑾姑娘是你爱的人吧?” “为何突然这么问?”鸿武陵对这话头有些不解。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温侯俊意向和我家公子和亲,这你应当之前便听说过。当时我家公子嫌弃南瑾姑娘体弱多病未曾应和,但现在形势紧张不同往日,她嫁过去做妾,东陈州和念花少主都有利可图!” “你说什么?和亲?做妾?” 鸿武陵闻言立时暴怒,毕竟是他深爱多年的姑娘,如此被人安排自然非怒不可! “你先别激动,列国征伐下本无儿女情长。消息应该是确定的,而且不是温侯俊的意思,是背后孔家和我们穆家的决断。” 冷阙出言安抚,随即继续抛出自己的筹码:“所以我说,这一场你必须要帮我。若是你助我拿下陵阳城后还有命活,我会奏报公子你的助战功绩,让其取消婚约并将南瑾许配给你!” “我和她的事,不需要别人指指点点。”话虽这么说,但鸿武陵也明白自己只是一介游侠,在车轮滚滚纷扰不息的红尘大世里并不能随心所欲。 他找不到自己的父亲,不敢回已经被占领的鸿楼。他拼尽全力救下了心爱的姑娘,结果回头看看自己还是一人一剑别无他物。 因此,面对冷阙的言辞,不管是真是假,他都要慎重掂量。 第106章青阳城内多心事 “你觉得凭我的战功,穆念花就能放弃和一个封国联姻?他现在缺的应该就是军队,我不觉得我能起多大作用。”鸿武陵的言辞依旧实际。 “你的作用不大,加上我就不一样了。眼下周旋道长、文般若和念安公主全部被俘,我孤军奋战若能建立战功,那便是拯救念花少主于水火的大功业。我可以在此修书一封,按下血手印,事成之后必定助你迎娶到南瑾姑娘!” “迎娶不迎娶是我的事儿,也不用你管。”鸿武陵嘴上这么说着,话音却软了许多。他看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脑子里想了许多可能的情况:“加上我,你有多大把握赢?” 若说不纠结是不可能的,他本就是陵阳本地人士,眼下等于是帮助穆家进犯陵阳王室,说出来是要受天下人笑柄的。 但是眼下的鸿武陵,很明显已别无选择。 他从来不管什么家国大义,再者说诸侯纷争之时本就没有什么道义可言,而且眼下的北戎州也成了没有王的无主之地。两位王储为了王位也没少做苟且之事。 “加上你,应该万无一失!”冷阙笑得发冷。 这场夜谈没有持续太久,冷阙风风火火的来,又风风火火的离开。 南瑾在闺房里一直没睡,她提着油灯回到鸿武陵房中。鸿武陵取出袍子给她静静披上,随即咧嘴露出一抹邪气凛然的坏笑:“小娘子,我们就寝吧?” “又没正形,正经点!”南瑾面色微红的娇嗔了一嘴,随即面带忧色地开口道:“他找你不会是让你帮他出征吧?你伤还没好,千万不可妄动。” “我的小娘子果然聪慧过人,从来都知晓夫君我的心思。”鸿武陵嘻嘻哈哈地大笑,不过并不打算和她把事情挑明。他略带敷衍地应和几嘴,随即将南瑾送回了闺房。 临到门口,南瑾忽然又伤怀起来:“小长安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到底是生还是死。以往我每次睡觉前都是他照顾我的。” 鸿武陵听闻此话亦是默不作声,南瑾看看他:“以前他总让我读你给我写的诗,他好像很喜欢你写的东西。现在国破家亡的世道,他那秉性脾气肯定会受人欺负的。” “别多想了,都会没事的。” 鸿武陵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他自己一个人回了屋子,留下南瑾在那里痴痴地傻想。 南瑾想起当初小长安的种种,想到他在嘈杂的街市上保护自己的模样,想到他偷擦自己的胭脂水粉扮成女儿郎的狐媚样子,想着想着又看看鸿武陵的房间烛光,随即胸口便郁结成了阴云一团。 第二日清早,鸿武陵便早早起身穿戴齐整。 虽说身上遍布伤痕,但脸上好在容颜未损。依旧是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几分,依旧是长发及腰且均编长辫,月白长袍配上常穿的登云履,淡淡的蓝色丝绸在衣角描摹成线。 他拿起云纹古剑,并未告知南瑾自己要去做何事,只是缄默地穿行府中找到了冷阙。当下两个男人一黑一白,仗剑出门去,没有惊动任何府里的人事。 而说回陵阳附近的青阳城,此时此刻许多有心人也在各自做着许多动作。 蓝晏池等峨眉众人和李岸然父子分别,眼下正住在城南的一处客栈里歇脚。 客栈里,天井下有一方空地。 婧司一直在练武不缀,婧慈比较活泼不喜安静,在旁边抓着蓝晏池一路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蓝师兄,岸然前辈也太实际了些。人家说几句话就能把他拐走,以后我见了他可不给他好脸色了!” “人家是江湖里的大前辈,能屈尊护卫我等来到此处已然是施舍。我们和其非亲非故的也没必要所求太多。再者说峨眉办事哪里需要别人来帮,有刀门在我们也会束手束脚。” 蓝晏池还是有着峨眉自带的清高傲气,他望着李婧司翩翩起舞的峨眉刺,顺手宠溺地摸了摸李婧慈的后心:“你呀,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师妹,多练练功夫,让我多省点心。” “我就不,我就靠你啦!”李婧慈哈哈大笑着缠住蓝晏池胳膊,这一路上又是酒徒又是李岸然,有外人在她很难和蓝晏池亲近,眼下得了空子自然是抓住不放了。 蓝晏池对她浑然没有办法,轻叹口气后笑着说道:“修整一晚,明天我们就去陵阳!” 与此同时,青阳城北有一片宅子,以前是当地最大的古董商韩老爷的家产。现在世道乱了难民涌入,韩老爷弃了祖业,这里便被邺王盘下来了。 此时,李岸然和邺王正在一处密室会谈。李擎苍最不喜欢这种谋略算计,自己选了个偏房犹自在囫囵大睡。 “李门主此次东来,可是为了陵阳?”邺王开门见山。 九尊道士已经消失不见,不晓得被邺王藏在了何处。李岸然闻言摇摇头:“只是路过而已,有封书信要给你父亲赵星阑瞧看。你是他长子也不怕说给你听,正是西梁皇帝穆蓝微所写。” 言罢,他望向北方:“我只是借道在此,我要去的地方,在太京州!” 邺王自然也明晰刀剑两门的恩怨,当即也不点破只是点点头,不过神色上微微有些暗沉:“前辈有所不知,陵阳大乱之前,家父就已经殡天了。” 李岸然闻言并未有丝毫愕然:“料想也是这般,若是他赵星阑还在的话,北戎州哪里会成今天这般模样。” 邺王笑笑,李岸然很明显话有所指,但毕竟是江湖前辈说得也都是事实,他自然不敢反驳什么言论:“我知道您和张太白有所嫌隙,也知晓您不愿意让刀门牵扯进眼下的北戎事端。但剑门现在已经染指进来,索性要和其决一死战,莫不如说我们一同共事,北戎州将成为您最称心如意的战场!” “这是两码事。”李岸然并未被说动。 邺王笑笑:“李前辈,眼下太京州以剑门马首是瞻,剑门门主一定程度上可以代替州主。他们和孔家已经串通一气,又联合穆家的谋士一起谋划着覆灭我北戎州政权。如若你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定然会助您覆灭太京州!” “小辈还是别口气这么大,北戎州即便是守住自家疆土,据我所知也不一定是你赵胤的江山。”李岸然所指自然便是太子凉,邺王听罢亦是眉目不喜,但并未做出任何表露神态。 “所以我才来此祈求前辈,若是有刀门和我们互帮互助,我相信一切事情都不会是难事。更何况我还有大礼送给阁下,比如说那九位深不可测的道门高人!” 邺王继续抛出筹码,而很明显这句话正是李岸然想要听的:“那九个人的确和我有些渊源,若是真能有他们帮助,我们和剑门的对峙将稳操胜算。只不过他们是道门中人,你现在如臂指使他们,难道说道门现在站在你这边?” “并不是。”邺王不想有任何隐瞒,因为他清楚明白的知道,跟这种江湖上杀伐果断几十年的大前辈说话,最愚蠢的行为就是耍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这九位前辈是一位神秘人给予我的,目前也唯有我能够掌控他们行事。只要我们藏得深用得好,他们随时随地都会成为关键时刻的关键一棋!” 邺王这句话说完,李岸然眼中寒光闪烁。 若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赵胤年纪轻浅可能不了解这九位的来历与神通,但李岸然却清楚明晰他们的意义与价值。 “让我考虑一下,毕竟眼下形势还并不明朗。” 邺王闻言微笑,这种结果已然是令他欣喜万分:“前辈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想去哪里我也绝不拦阻。再过几日陵阳城会有些大变动,这之后前辈应该就能看得清楚明白了!” 邺王所指,当然是两日后和穆念花黑军死侍的决战。 只不过,策划这场战役的青衫道士周游此刻却不在陵阳城,而是骑着他的拐子老马一路飞驰也来到了青阳。 原本策马驰骋肯定要比马车跑的更快,但周游并不熟悉路线,老马又着实是年老体衰,因此这一折腾才堪堪能够追上马车的尾巴。 进城长街上,当初剑门张乾等人围杀李擎苍的血迹已经黯淡。周游抱着白猫进城看过了现场,随即直奔城西而去,那里是太子凉安排好安顿灵瑜的地方。 赵凉这个人一直很喜欢西方这个方位,并不是有所癖好也不是有甚渊源。完全是因为天下共主西梁城就在西方屹立。 因此,他不是喜欢东南西北,仅仅只是喜欢神州一统的恢弘权势。 青阳西城区,一处名为“罗府”的宅院里,周游找到了刚到不久的灵瑜。 灵瑜对道士这种切身关切并不知晓,她也不知晓昨夜究竟在青阳城里发生了什么。她一直都是这般没心没肺,只觉得离开太子凉稍稍有些伤感,但紧接着就被新的环境和宅子吸引住乐开了花。 因此,当他再次见到风尘仆仆的周游时有些发愣,周游看着她古灵精怪的表情亦是又喜又气,拽她过来一阵摆弄她长长的辫子。 “哎呦,小毛道,你跟着我过来到底要干啥?” “谁说我跟着你了,我是来这里办事儿的。” “你找谁办事?” “比你大的人。” “具体办啥事?” “大人办事,小孩别管......” 每每和这位郡主在一块,周游都好似变了个人似的话柄很多。不过来路上见到的血迹让他微微心神不宁,他并不能够在此逗留太久,因此要确保灵瑜所在的宅子绝对安全。 “你知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吗?找他过来我要嘱咐些话。” 周游四下瞧看,但灵瑜却摇摇头:“太子哥哥只说了让我安心住在这里,说这里目前绝对安全,还有江湖侠士把守。” “江湖侠士?”周游仔细咀嚼这几个字,回身看看刚刚进来的门脸儿,左右两侧的确是站了两个样貌平平的汉子。浑身上下除了背个箭袋外没有出奇的地方,只不过那箭袋看着微微有些眼熟。 “南靖箭楼......”道士喃喃出声,但话音未落便有人接了话头。 “周道长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眼力,不错,这里便是我南靖箭楼在青阳的一处产业。” 周游闻声看去,来者一身戎装精气外露,正是前几日出现在赊粥铺前的箭楼楼主顾南亭! “顾公子,你不在陵阳待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周游对他一直都满溢戒心,毕竟此人一直都对他报以尊重和热忱,还信誓旦旦地说着要把整个南靖箭楼送给他。所作所为无不透露着古怪稀奇,却又偏偏找不出什么合理的做事动机。 青衫道士很不喜欢这种无法推敲的人,他一直都在用脑子闯荡红尘大世,但遇到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也只能见招拆招。 “这话我觉得应该问问道长,你不在陵阳里筹备两日后的战事,跑到这里又是做什么?”顾南亭这话没有质问地语气,反而是洒脱大方地上前和周游二人见礼。 “这位想必就是灵瑜郡主吧,太子凉吩咐过我要好生招待郡主。郡主请安心住在此处,整幢宅子全部都有我箭楼精锐把守,绝对能够保证郡主的安全。” 灵瑜笑着摆摆手,她不喜欢这种逢迎客套,随意糊弄几下便抱着竹筒去了里面。周游望着她拴着铃铛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顾南亭在其眼前挥挥手才回过神来。 “道长,你再看下去,你的猫就要从脖子上掉下来啦!” 归去来兮一直被周游当做围脖使用,既保暖又不粘人,着实是性价比高。闻言他白脸一红,将话题又折了回来:“现在四下无人,你能说你究竟要做什么了吗?你之前对我说得话究竟是何意?十三年前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你当真想听?”顾南亭闻言忽然正色起来。 “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周游反问,因为他感觉顾南亭的表情似乎微微痛苦。 这让他也逐渐紧张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段回忆,竟然让南靖箭楼楼主随便一说就有如此失态? 顾南亭深吸了一口气,他仔细又看了周游两眼,随即好似是做出了某种决定,郑重的点了两下脑袋: “反正是迟早要告诉你的,不过有些真相必须要你师父亲口告知你才可以。因此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十三年前事,只能说一半!” “愿闻其详。” 周游的神色颇为郑重,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顾南亭的表情也有些落寞,他静静坐在周游对面,拿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其实,我一直都觉得我是最不称职的一代箭楼楼主。” “何出此言?”周游言简意赅,没有打断他的思绪。 “我今年尚未而立之年,南靖箭楼的基业根本不是我打下来的,江湖里的名声也不是我闯出来的,南靖箭楼也从来都没有过我这么年轻的楼主。”顾南亭说得微微怅然。 “我该理解为年少有为,还是你们箭楼后继无人?”周游淡淡一笑,他向来都是口无遮拦,也从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话。 顾南亭微微扬起脖颈:“二者都有,我一直觉得我年少有为,而箭楼也的的确确是后继无人了。自从老楼主在十三年前仙逝,箭楼的功法传承便断了许多,很多秘密和未尽之言都随着老楼主的离世而进了棺材。” 周游不傻,自然能够想到顾南亭不会说废话,既然提到老楼主就一定和前事脱不开干系:“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和我师父有什么关系?” “一言难尽,我们年纪相仿,那时候我们都还是孩童。”顾南亭又吞咽下一口茶,好似是接下来的话要用很多力气说出来:“十三年前,出了一个邪魔外道!” “啥意思,是人是鬼?”周游对这种小说里的称谓并不感冒。 “说实在话,我也不清楚,毕竟我没见过。” 顾南亭朝着周游摆摆手:“接下来的事我自己说,你静静听便好。是真是假我也说不好,你信多少便是多少。” “请便。”周游将归去来兮从脖颈取下来,一边撸猫一边等着听戏。 顾南亭咳嗽了两下,随即又猛地喝了一大口茶: “要说此事,还得从几百年前说起。当时的西梁城还是林家的天下,其实今日的十九列国格局并不是亘古便有,几百年前红尘大世里还是各自为家,史称三千诸国,那时候的历法还是须弥历。” “须弥340年,须弥大陆西北部渝门关外,琅琊山下西梁城异军突起,城主林家北安王率领西梁军连年征战,在须弥356年首次实现了踏平中原统一须弥的壮举。自此普天之下开始废除须弥历改用西梁历,须弥356年也被称为西梁元年。” 顾南亭的眼神里满是崇敬,一提及这位北安王,满脸都是向往与臣服:“即便现在林家已然覆灭,西梁城的皇子们还是以北安王为崇拜对象。特别是那个穆念花,他之所以发兵陵阳,就是想再次实现一统天下的北安壮举!” 第107章前尘秘闻今说道 “能够统一当时的三千诸国,仅凭一己之力,果然是鬼神之威!”周游禁不住赞叹了一嘴。 “那是自然,再告诉你一个八卦秘辛。其实穆念花本来叫做穆怀北,念花是他自己改的名字。他妹妹叫穆念安,兄妹俩的名字就是取材于“北安”二字。而大皇子穆青候之所以叫青候,也是因为北安王登基之前的官职,就在当时的青州地界做侯爵!” 顾南亭说完此话,周游笑得眼皮都挑了挑:“照你所言,那西梁皇帝才是北安王的头号拥戴者啊!” “这么多年以来,试问哪位英雄豪杰不以北安王为尊?”顾南亭言罢又摆摆手,示意周游不要打岔。 周游举起猫爪子回了两下,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北安王采取分封制,并未舍弃西梁迁都中原,而是保留了西梁城为天下第一城的共主地位。三千诸国按时朝贡,一时之间无论庙堂与江湖尽皆拜谒,西梁进入万邦来贺的鼎盛时期。” “北安王向来崇尚戎马兵权,不喜文韬书卷。因此佛道两门并不受到西梁器重,反而是刀剑两派得其推崇。北安王在实现政治统一之后,妄想也实现江湖一统,但各个门派渊源不同互有恩怨,这个想法很难实现。不过北安王才智过人,竟然别出心裁的创立了镖门!” “你说什么?江湖十门之一的镖门是北安王创立的?”周游又没管住嘴开口了。 “那时候还没有十大门派之分,十大门派是十三年前邪祟出现后的事了。”顾南亭白了他一眼,随即继续开口: “说起镖门,表面上看无非是打着走镖护卫的旗号,吸纳天下间英雄豪杰加入成为镖师。由于有北安王的国库财力支持,镖师薪水丰厚,而世间诸人皆为利往,因此一时间镖行天下。不管是刀剑大派还是旁门左道,但凡是武功卓绝者尽皆选择成为镖师。而北安王通过此法,巧妙的掌控了江湖最庞大的集中力量,也实现了离江湖一统最近的距离。” 这话说完,两个人互相之间都有些面色微白,都从对方眼神里感受到了震撼与惊愕。 周游:“用金钱让天下各门派消除门户之见并为我所用,这手段以我现在的境界根本想都不敢想!” 顾南亭闻言哂笑,毕竟周游从不周山上下来并不懂太多道理。若是让各路诸侯听到有个青年小道长在将自己与北安王作比较,估计会被耻笑的唾沫喷到不渡长江里去。 “不过镖门还未发扬光大,北安王便于西梁历56年溘然长逝。这位近乎实现了江湖与天下双一统的传奇人物也被永久列入各国史册。自从其去世之后,天下格局再次开始动荡分裂,又进入了将近三百年的割据纷争时代。” “他死后......继位的是谁?”周游垫了一句话。 “长临王,林弈!”顾南亭说到此人时,表情里的崇敬略有减少,但还是没有半分轻视之意。 “西梁历56年到西梁历58年期间,新继位的长临王收缩财政,不再斥巨资供养镖门事业,转而将国库调转入重兵囤积,开创西梁黑军和铁令制度,史称为“长临镖改”。但镖门没了流水便快速萎靡,镖师纷纷回到各自门派或者流落江湖占山为寇,江湖开始出现乱世,镖门据地也从西梁城迁到了北戎东北部的兰陵,正式宣布脱离西梁的掌控自给自足。” 周游闻言微微挑眉:“如此说来,当初若是镖门没有这镖改政策,那么现在根本没有十大门派什么事儿。仅凭一个镖门就会统一整个江湖,但长临王并不是北安王,胸襟和谋略都不足以掌握这股庞大势力,所以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令其分崩离析。” 顾南亭点点头,也不再拦着周游说话了。他发现这个道士往往一出口便是直中要害,跟他说话反而是省了很多力气。 “道长所言不假,随着镖门迁都,江湖**带来了野心家复辟。三千诸国里涌现出了不服从西梁一统的声音,其中反响最大的就是中都府。” “中都府?道门山门就在那里吧?”周游对这个封国还是有些了解的,之前和司马种道与公羊千循打交道时便知晓此事。 可能是自己本身就是个道士的缘故,也可能是自己的师父葛行间曾经是道门门徒的缘故,周游对中都府一直都有一股奇妙的感觉,但就是说不出来具体指代若何了。 顾南亭:“中都府地处兰陵东侧,北部是沙漠与无主的山岭,地理位置上处在须弥大陆中部。而西梁地处西北边境,之前碍于北安王淫威尽皆蛰伏,北安王去世后借着镖门生乱,反对西梁统御天下的呼声便由中都府喊了出来。” “中都府自诩地处中原,理应成为天下共主。当时的府主公羊镰仓乃一代枭雄,彼时道宗宗门恰好安在中都府,镰仓收买道门高人敕封国师门客,在全国施行道教兴国,利用道门的设坛传道来煽动民意。西梁历64年,大国师敖嵩真人发动三千名道士云游天下,合纵连横挑唆三千封国互相结盟,为公羊镰仓的野望理想打好基础,史称“中都府替天行道”!” 周游一听这话便噗嗤一声笑了,他自然便想到了在金镛城蛊惑民众的司马种道:“看来道门忽悠人的传统还很正宗,这么多年过去还是没有断了这门手艺。” 此话说完,周游忽然又开心不起来了。 他想到了蚕洞里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想到了他和草探花一起挖出来的巨大的乱葬坑,想到了那高高竖起的坟头还有那些残肢断手...... 可是,他唯独想不起来自己那天究竟做了些什么。 顾南亭自然不知晓他心中所想,他喝了口茶,继续说了下去。 “西梁历68年,战争再次打响。中都府联合了北部诸国,西梁快速拉拢西南诸国。不渡江南有桡唐国联合南部诸国,三千诸国分裂成为三足鼎立的三大联盟战线,自渝门关起一直到最东部的海域,三大联盟展开了一系列会战。” 顾南亭说着举起三根手指:“西梁历70年南北戎第二次统一战争渝州梅岭会战、西梁历71年发生在中部苍梧和桡唐边境的峨眉会战、西梁历76年发生在东部江州的左右江州会战!” “不用多说,又是一片尸山血海!”周游面色发冷,还没有从蚕洞的回忆里缓释出来。 好在是他和顾南亭都没有经历过那段时期,顾南亭身为箭楼之主自然也是杀过人的,但即便是再手腕铁血之辈,聊到这种人性泯灭的话题也会不禁斟酌用词。 “三大会战持续了将近十年时间,西梁历83年,三大联盟最后的主力军在大陆正中央的苍梧国展开最终的决战,史称苍梧会盟。苍梧会盟后一些小封国覆灭,十九列国才就此诞生。” “你说什么,苍梧?”周游再次听到一个熟悉的词语。绣花将军的心爱之人便被远嫁苍梧,因为是李眠心心念念之地,所以周游也全部睁开了自己半睁半闭的眼皮:“我听人说苍梧已经亡国了,是不是因为这场大战?” 顾南亭点点头:“这场战役几乎将苍梧国夷为平地,西梁城在长临王的带领下取得了惨烈的胜利,另外两大会盟分崩离析,整个国家版图再次面临大洗牌。不过由于伤亡惨重,已经无力支持进一步剿灭与收编。长临王只得维持北安王的分封制政策,带着伤痕累累的部队回到西梁城,用刀剑与鲜血维护住了西梁的天朝上国地位,这漫长的15年在须弥史上称之为“长临之乱”。” “用刀剑与鲜血维护住的统御,难怪现在十九列国没有人真的臣服西梁。”周游感叹一句,但顾南亭却摇了摇头:“还真的不是因为这个,战争只是主因,却不是决定性因素。” 周游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透:“现在的西梁是姓穆的,以前的西梁都是姓林的,难道说是穆家篡位林家夺取政权,让天下枭雄再一次有了名正言顺的逆反之意?” “道长果真是学究天人,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顾南亭说了这么一大堆,嗓子也微微发干,又猛灌了几大口茶水。 “那你说这些和十三年前又有何关联?而且我一直想要问你,我对你究竟有何利用价值,你如此对我还告诉我这些前朝秘辛?” 周游直接发问,他盯着顾南亭的眉眼,眼神里微微冰寒。 顾南亭揉了揉嗓子上凸起的喉结,摆摆手示意周游也喝一杯茶水:“别急,若你感觉刚才说的那些已是秘辛,那么我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你便难以置信了!” 天上飘着清雪,从北境吹过来的冷风比以往凛冽了几分。 周游走到窗边,望着阴沉积雪的天空舒了口气。 他看看顾南亭,顾南亭闻言满溢悲伤,虽说表情微小几不可闻,但还是被青衫道士尽收眼底。 他能判定,南靖箭楼和这个顾南亭一定和被覆灭的林家有些渊源。只不过究竟是何般关系,现在还不得而知。 想到这里,周游眉头一皱,忽然又想到了更多事情,只不过隐而不发没有表露出来。 顾南亭:“战争结束后的长临王已经83岁,没过几年便撒手人寰。不过天下百废待兴,不管是江湖还是庙堂都没有力气再掀波澜,这段时期被称为须弥黑暗时代。直到西梁历100年的纪元之年,西梁城换了一任新城主,再次将须弥世界整治的井井有条,各国也纷纷有了起色摆脱了黑暗时代。” “你指的是现今的西梁穆家皇帝吧?”周游接话。 “不错,他叫穆蓝微,世称永贞王。当年长临王林弈死后,正值少年勇武的穆蓝微继承了穆家家业。穆家是西梁最为鼎盛的军事世家,其父亲便是当初和长临王一起平定三大会盟的定国大将军穆海潜。战后穆海潜亦是伤病缠身,野心家穆蓝微就此执掌西梁最大的兵权!” 这番话轻描淡写,但言语中已是滴淌着庞大的野望。 周游:“所以穆蓝微发动了军事政变,推翻了林家统治自立为皇?” 顾南亭:“不错,那时候的穆蓝微名动天下,白马银枪率领穆家军发起菩萨蛮兵变。直到今天菩萨蛮一直也都是西梁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拿下菩萨蛮,林家的统治便可以宣告终结了!” “那林家呢?”周游忽然感觉心里微微酸楚。 “林家......”顾南亭的表情变得苦大仇深起来,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仿若接下来的话要耗费其满身精气:“乾星门......穆蓝微在乾星门截杀林家下朝的群臣,紧接着直接灭林家满门,不管老弱病残,尽皆血洗殆尽!” “手段很辣,倒是个枭雄。”周游品评了一句,顾南亭闻言眉目复杂,不过并没有多说什么。 “说说吧,林家被灭门后,究竟跑掉了谁?”周游跟了一句,顾南亭闻言惊诧:“我还没说下去,你如何得知的?” “再明显不过了,你讲这么多,无非不就是想告诉我有人生还,若干年后也就是距今十三年前向穆家复仇?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情况出现。” 这逻辑的确不难推敲,顾南亭讲得太过投入,微一细想也苦笑着抿了抿嘴巴:“道长果真学究天人,不错,林弈最小的三皇子林昇被一位道士所救,被带上了中都府的道门长大成人!” “道士?”周游闻言,心里面的古怪感觉更加浓烈了。 “不错,就是道士。穆蓝微可能也没想到过会有漏网之鱼,毕竟当年一把大火已经把林家府邸烧的干干净净。中间太细节的事情我也并不知晓,只知道距今十三年前,林昇只身回到了西梁城,一个人打上了穆家朝廷!”顾南亭道。 “一个人?”周游着实是来了兴致。 “不由得你不信,便是我也感觉有些故弄玄虚。” 顾南亭顿了一下接着道:“所以这事情你若信了便信了,若是不信便全当我在说无稽之谈。据江湖传言,当年的林昇貌似是修习到了道门禁法,险些将整个西梁皇室给屠戮殆尽!若不是穆蓝微重金祈求十大门派驰援合力围剿,今天的穆家是否还存在就不得而知了!” 周游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嘴巴吐出几个字:“阵法,只有阵法能做到!” “道长是此道中人,果然一点就透。” 顾南亭微微点头,眼中对周游的欣赏也愈发浓烈:“不过,并不是平日随处可见的阵法,而是道门道经里严格封禁的禁忌之术。我听过老楼主说当年的事情,貌似这林昇已然秘密谋划多年,直到将整座西梁城炼化成为一座绝杀大阵!” “你说什么?一人炼化一城为阵?” 周游这次是彻底被震撼到了,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只有他这种浸淫阵法道术的人才能清楚明白,这究竟是一项多么难以置信的恐怖工程! “其实也完全可以理解,任是谁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尸山血海,都会有如此的大决心大毅力,或者说是必杀复仇的贪嗔痴恨!”顾南亭补了一句。 周游脑子里还在推演着他的话,但并不影响把话柄接下去:“这林昇看来是施阵成功了,不然没必要请动整个江湖来共同围剿。不过明明是穆蓝微篡权夺位,江湖十门难不成不分青红皂白吗?” “穆蓝微给了大量国库支持,钱财过处,人心难安。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林家已经覆灭没有了利用价值,江湖里也从来都不讲什么情分道义。实不相瞒我们箭楼楼主也参加了当年的驰援,只不过我们另有隐情,现在还不方便说道。” 顾南亭说话开始遮遮掩掩,周游却走到屋内案几前展卷研磨。 近些日子以来发生了太多事,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写诗了。脑子里又想到了绣花将军,想到自己还欠他一首诗,抿嘴苦笑一下,随即蘸墨落笔一蹴而就: 北安天下定归西,长临把盏平东骑。 苍梧孤国天涯路,红娘远嫁将军忆。 老朽看剑残烛弃,菩萨蛮前鹧鸪啼。 江湖卑鄙铜钱顾,乾星门下道念君。 “好诗。”顾南亭看罢啧啧称奇,这道士听完方才所言后有感而发,转念成诗毫无滞涩,文学造诣果真是登堂入室。但偏偏又年纪如此清浅,又给人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之感。 周游抖抖手腕不以为意:“我下山之前以为江湖里重的是侠义,是古道热肠,眼下总算是逐渐看得清楚了。” “道长看清了什么?我纵横江湖这些年,也没看清楚江湖的道理。”顾南亭笑笑。 “江湖,无非是一个太讲道理又太没道理的地方罢了。” 这话说得满含深意,顾南亭想了一会,发觉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去想了。 第108章婧司桃花初相遇 “如此说来,这阵法当真是有改天换地之能,竟然能够和江湖里十大门派的前辈抗衡。最后这林昇可是死了?”周游似乎对林昇起了不少好奇。 “这倒不清楚了。”顾南亭的表情变得微微古怪:“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近几年又看到他了。我也只是听老楼主说起过寥寥数语,只知晓当年的穆家一片尸山血海,那古怪的阵法屠戮了大半生灵。这之后林昇就被称为邪魔外道,也成了这十三年里江湖上闭口不言的禁忌之人。” “十三年前......那时候我也经历了一些事,难不成说也有所关联......” 周游自然是想到了前事,他的思维缜密从不拖泥带水,直接想到了接下来问题的关键:“你之前说十三年前的事情只能告诉我一半,还说应该由我师父告诉我剩下的部分。难不成说我师父也参加了十三年前的那件事?我师父究竟和你们有何关联,他人现在到底在哪?” 这回,顾南亭倒是坚守原则了:“道长,还是南亭之前所言那般,我仅仅只能告诉你一半前事,剩下的要看你能否寻到你师父了。说实在话我也不知他现在何处,但只要你找到他,一切问题自然便会迎刃而解。” 周游向来不是磨叽的人,人家不愿说他自然也就不多过问。眼下灵瑜安然无恙,他也可以放心回陵阳准备接下来的战事。 “我即刻出发,把我的马喂饱草料,灵瑜郡主就托你多多照拂了。” 当下二人无话,顾南亭送周游出门。府邸深邃曲折,二人一路上沉默地走着,绕过几个回廊后又瞧见了灵瑜。她正双手托腮坐在回廊边看手艺,身旁有一位长须老者,瘦骨嶙峋却精神矍铄,正在手指翻飞地摆弄着一个黄色泥塑,正是草探花。 周游乍见他微微有些发愣,当即上前大呼小叫地打招呼。草探花见了周游亦是微微惊喜,但还是没有放下手里的活计继续摆弄。 “你看,这里用这种手法......” “这里不要用腻子,用平铺法,慢慢圆过去......” 草探花好似一个耐心地师者,一点点手把手地教灵瑜制作泥塑。灵瑜这个古灵精怪的丫头竟也不嫌腻烦,反而是兴致勃勃地盯着古板枯燥的泥塑一眼不眨。 周游见状也不敢叨扰,和顾南亭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如此又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 期间顾南亭有事离开,那泥塑在草探花手里也逐步成型。 草探花刮掉泥塑上最后一圈泥巴,这才伸个懒腰缓缓站起身子。他将塑像递给灵瑜,塑像做的正是灵瑜的模样,三分灵动七分神韵尽皆跃然而出。 灵瑜欢快地接过不断把玩,草探花又嘱咐了几句制作中的技巧精要,这才顾得上和晾在一边的周游打个照面儿。 “花大师的技艺又有精进,当真是可喜可贺。”周游对草探花向来恭敬,大礼参拜没有丝毫含糊。 早些时候,绣花将军李眠就对此颇为不解。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何一个有诸般手段的道士会对一个做泥人儿的落榜老秀才这般看重。但周游还是坚持着对其毕恭毕敬,即便是人家冷落了他整整一炷香的时辰。 “道长和以前不大一样了,虽还是少年样貌,但已有沧桑之感。看来自洛北一别后经历了诸般事情,不过于道长来说算是好事。”草探花抖抖手也回了个礼。 周游眉眼含笑,见到草探花他是发自心底的开心:“花大师为何不在洛北,可是乱军攻城了?我听闻说青阳城目前在收容难民,花大师逃难至此为何又会在顾公子府上?” “你都不在陵阳,我为何要在洛北?不过还真是所有事都逃不过小友,至于顾公子乃是老夫救命恩人,若是没有他多方照拂,我可能已经在赊粥铺前饿死了。” 草探花笑笑,但周游却听出他话里藏话:“根据我对顾南亭此人的了解,没有利益的事情他从来不做。他能够如此门客礼遇您,只能说明您对南靖箭楼有大助益。不过花大师请放心,您不说我便不问,我从不会让您为难。” 草探花闻言又是尬笑,二人心照不宣,心底里也都留了一些未曾出口的话。 周游指指灵瑜:“花大师,问个无关紧要的事儿,怎么还遇着她了?” 一见提及灵瑜,草探花立时满面赞许:“这女娃子天生慧根,是做泥塑的好手。而且你看她自带热忱,根本不用老身去说便自己上道。老夫准备将她收为弟子,以后等我进了棺材板子,手艺也有个传承。” “她愿意吗?”这话说得周游倒是完全没料到,他可不认为这时刻不安分地丫头能和尚坐禅一般搞这种文艺物事。 “她自己找我的,刚刚路过看到我在做,便嚷求着我一定要教她。”草探花望着灵瑜满眼宠溺,周游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开心。 “是吗,泥塑......如此也好,有花大师在这里陪她,我也更放心一些。”不知道周游又想到了什么,他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但却没有表露出来。 道士说罢便走,草探花在身后忽然又叫住了他。 “道长,那蚕洞的案子可有进展了?” 这话说得周游心头一痛,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些噩梦般的场景。他缓缓摇摇头,没有勇气去看草探花的眼睛:“我一直记在心里,凶手我一定会查到,也一定会为金镛城百姓讨回公道!请花大师再给我些时间。” 的确,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陵阳查案,的确是疏远了蚕洞的案情。但北戎州的疑团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蚕洞,有些时候他也的确是身不由己。 草探花微微叹口气,不过下一秒看向灵瑜又满是笑容,好似是见到了生活里的希望般满是希冀。 当下无话,周游将拐子老马喂好便离了府邸。 此时天色已晚,一路上他并未打马行路,毕竟还有整整一日的时辰来谋划部署。 他一直在想着顾南亭说的话,想着几百年前的北安王,想着当年纵横天下的林家威势,想着穆家血洗林家又该是何般森罗场景。 只是,越是想的多,头脑就越是浑浑噩噩。等到他注意到的时候,那股熟悉的痉挛感觉再次在额头间荡漾起来。 他的心越来越慌,这种感觉之前也出现过几次,他渐渐将马停下来,却发现四周官道上空无一人,而拐子老马亦是双目赤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暴虐的粗气! “你怎么了,拐子?” 他将白猫抱在怀里,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面前就是北城墙,过了城墙就离开青阳了。但眼下城门处好似有人影晃动,只不过飘飘忽忽并不真切。 周游打马赶过去,当他看清了门下人的具体样貌后,浑身上下立刻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般透心发凉! “羽人......他奶奶的又是羽人!” 周游若说不怕完全是自欺欺人,这群羽人好似梦魇般阴魂不散,每次出现都好似专程来找他索命一般设计精心。 还是熟悉的仙鹤面具,还是熟悉的不见五官。还是披麻戴孝般的白衣缭绕,还是一抹抹雪亮无情的铁画银钩! 这次的羽人数量不多仅有两人,左右对立在城墙之上。周游并没有打马回返,他清楚即便是逃也决然逃不掉。上次拐子马救他已然是伤痕累累,眼下不知还有没有逃走的力气。与其花费力气做无用功,莫不如说坦坦荡荡接受既定的命运。 想到这里,青衫道士将白猫绑在马背上,随即昂着脑袋迎向城门。 “我知道你们是来杀我的,之前两次有公羊千循和李眠将军作保,眼下我孑然一人,你们再无忧患!” 他朗声出言,声线微微战栗。 眼下并不是谋略智斗,冰冷的铁器下谋略不堪大用。周游向来都是贪生不怕死,但他现在和刚下山时心境改换了许多。可能是因为那个憨憨傻傻的绣花将军,可能是因为那个还没有找到的古怪师父,也可能是因为地牢里那个处心积虑又斗不过自己的操心师弟。 简言之,因为心有牵挂,所以恐惧滋生。 两个羽人缓缓自城墙上飘落,周游迎面而上,和其打马走到了一处。 “你们处心积虑的要杀掉我,难不成是一路跟着我来到青阳?” 这话散在空气里,对面的羽人和以往一样没有丝毫回应。 “我不知道你们为何不说话,但行走江湖凡事都要讲规矩。菜市口的刽子手在砍头前都要吼两嗓子,你们什么缘由都没有就把我杀了着实不太地道!” 此话说完,面前的羽人还是呆若木鸡。他们缓缓举起手里的铁画银钩,好似脚下生烟一般朝着周游飘来。但在周游眼里看去,无异于地狱里勾魂押送的鬼差使者。没有情感也没有喜怒,甚至萦绕周身的杀意都变得诗意了几分。 “哎,和哑巴讲道理,我也真的是不讲理。” 周游自嘲地晃晃脑袋,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势力能够如此诡异飘忽,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他的人头。他自小便在不周山上长大并无仇家,下山后依旧是寂寂无名之辈亦没闯什么名堂,为什么眼前这些怪人要像债主一般揪着自己不放呢? 他嗅到了一股阴谋的意味,但眼下事关生死,他也顾不上思考前因后果了。 翻身下马,大力拍了一下老马的臀部。拐子老马吃痛发足狂奔,跑了几步见周游不走又折返回来。周游手上加力嘴巴厉声呵斥,三番五次后总算是将其赶跑了。 “老马是我师父的,归去来兮也是我从小养到大的猫。你们和我的仇怨不要牵连其它,若真要我的命,拿去便好。” 这话是笑着说的,只不过一边笑一边流泪。周游的嘴巴微微抿起,表情满溢不甘与惦念。说到底他也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少年,实在是难以接受这种即将暴死的因果。 羽人左右上前,没有只言片语的废话,举起手中的兵刃直接斩头! 半睁半闭的死鱼眼睛彻底闭上了,周游站在夜风里不去瞧看,耳畔传来两股金属划破空气的摩擦声。但诡异的是身上并无痛觉,那声响也如刹车般于脖颈骤停,铁画银钩上的寒气带着风雷之势吹到皮肤上,搞得两侧脖颈霎时结了一层冰凌剔透的寒霜! 紧接着,取而代之的是一曲清冷的笛声,似山中老泉,似高山孤鸾。 周游紧闭的双眼缓缓张开,他的视线被两张诡异的仙鹤面具塞满,毫无感情也没有进一步动作。两侧脖颈还是那般刺骨寒凉,他不敢轻易移动分毫,生怕铁画银钩上的真气割断自己的筋脉! 那首曲子还在吹奏,只不过笛声愈发激烈,甚至激起了官道上的层层清雪。 两个羽人竟变得分外古怪起来,他们的脑袋不规则地微微痉挛,似乎在和笛声做着某种无声的抗争,亦好似在做着某种难以取舍的抉择! 曲子越来越紧张热烈,四周街道飞檐上的雪全部漫天飞舞起来,两个羽人也变得更加稀奇古怪。他们握着兵刃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但却依旧不发一言,看起来像是两个失去机簧的傀儡提线木偶般咯吱作响,仿若下一秒就要分崩离析般频率急促。 直到,仙鹤面具下滴淌出一串殷红的浊血,在白雪与羽人白袍上绽出妖异血花! 一朵,两朵,三朵,越来越多。 血花掉在官道的雪地上,白里透红,刺目耀眼。 “你往后退,他们奈何不了你的。” 一个轻柔的女声从上方传来,说罢马上又继续吹奏接上笛声。周游闻言还是不敢妄动,但他两侧脖颈已经被刀气熏染的麻木无觉。 “你若是再拖下去,寒气冻住了血脉便会伤及心肺。赶紧退出去吧,我撑不了太久。”女声又急促说了一句,随即笛声更烈,但明显已有吃力感。 周游也不磨叽,壮着胆子把脑袋从两把铁画银钩间撤了出来。眼前的视野逐渐开阔,他扭了扭已经发僵的脖子,随后赶紧朝着笛声的方向撒腿就跑! 在逃命这件事情上,青衫道士向来都很积极。之前是绝死之局挣扎已无意义,现在有了生的希望,青衫道士当然不会放过这捡来的活命机会。 因此他跑的分外张扬,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瞧瞧吹笛子的救命恩人到底是什么模样,只用余光瞧见了一个白衣少女坐在一侧屋檐上,转瞬间便躲到了道旁的客栈里关紧了门窗。 而屋檐上的女子亦是有些发愣,她望着下面这个连滚带爬的青衫道士,没忍住抿嘴露出一抹淡淡浅笑。 飞身而下,少女左手持笛继续吹奏,另一手寒芒闪烁一击穿喉! 两个羽人就这般被抹了脖子,没有挣扎没有喊叫,就这般委顿到地上安静死去,血像莲蓬般喷洒地到处都是,热气混合着白雪凝成一簇簇鲜明的红色冰碴。 少女没有多看地上的两具尸体,而是快速跑到客栈里把周游拎了出来,随即脚下生风轻功大展,轻飘飘地带着他落回了方才栖身的屋檐上。 周游被这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折腾搞得晕头转向,但嘴炮的秉性还是丝毫没有改。 “那两个家伙就这么死了?这么容易?” 的确,据他所知羽人乃以兵御道,既通晓武功又熟悉道术。眼下被这少女一招抹了脖子,怎么看都有些说不过去。 少女在他身旁一直喘着大气,似乎方才的连贯动作耗费了太多体力。周游瞧瞧瞥她一眼,不过没有看清眉目,双眸就被起起伏伏的高耸胸脯给吸引住了。 这个发誓要娶红尘大世十九列国里第一美人的离经叛道的道士又开始思春了,他从不否认自己是好色之徒,只不过他的想法向来都是为世道所不容的。 “你别看了,再看我挖你双眼。” 少女这话虽凶厉,但语气却温柔绵软,甚至有些害羞胆怯。周游听罢后眼神上移,见到了一张俏生生不亚于灵瑜的灵动脸蛋儿,一时间甚至开始怀疑方才的雷霆手段究竟是不是眼前人做的了。 “人真是你杀的?你是哪来的小妹妹?”周游又恢复了一脸坏笑。 “你别这么叫我了,我有名字的,我叫李婧司。” 李婧司抽出方才使用的兵刃,正是一柄雕花精致的峨眉刺:“他们本来我是斗不过的,不过他们害怕我们峨眉的丝竹绕梁,我才能够侥幸得逞。我武功其实不好的,若是师姐在此,根本不用吹笛子这般麻烦的。” “你是峨眉的人?”周游乍听此话立刻紧锁眉头,他看了看峨眉刺,又仔细看了看婧司的眉眼。 “怎么了?”李婧司被他看得又脸红了。 “没什么,就是看你长得漂亮,像我娘!”周游双手托腮地盯着她,李婧司哪里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家伙,但偏偏又无冤无仇打不得骂不得,只能低着头娇嗔地回嘴:“山下的人都像你这样油嘴滑舌吗?” 第109章阴谋背后说阴谋 “山下?”周游闻言一愣,随即明了所指峨眉山:“我不清楚,油嘴滑舌的不少,但油嘴滑舌还长得这么帅的就我一个。不瞒你说我也是从山上下来的,我这次下山也想找找我娘,我从没见过她,但我师父说她就是峨眉弟子。” 说到这些贴心的话,周游的神情微微有些落寞,但还是没有放下**李婧司的兴致。 “你娘叫什么,你又是谁?”李婧司乍一听闻此话亦是来了精神,毕竟随手救了个人便和峨眉有所渊源,当然也只有她这种天性纯良之辈才会别人说什么都信。 不过,周游的话却是真的。 当初初下不周山时,在山下马厩里他便和看马大汉说过峨眉。本来下山只为了找娘找师父顺带给猫治病,谁知进了庙堂江湖便开始身不由己。 “我不知道,我师父没告诉过我,我叫周游,不周山上修道的游方道士。”周游说罢,朝着下方看了两眼,谁知这么一看又是惊诧莫名—— 尸体不见了,原地只剩下两簇野火,还有两只被烧焦的仙鹤面具! “这是何故?”周游眉间微皱地看向李婧司。 “稽查司的人随身佩戴火石,临死或被俘前都会引火自焚,因此时至今日还未有一位成员暴露过真实身份。” 李婧司俏生生的回应,对周游并无避讳。不过在她看来周游也没什么威胁感,毕竟一个不会武功逃命屁滚尿流的小道长,实在是让人生不起什么警惕感觉来。 “稽查司?哪个国家的组织,做什么的?”周游还是第一次听闻此话,当下对李婧司也稍稍正色起来。 “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不知来处亦不知行踪目的,鬼魅行踪世间,稽查不平乱象。这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李婧司喃喃。 “不对,你有事瞒我。”周游微微皱眉:“稽查司一事,中都府道门千字辈大师兄公羊千循都不知晓,儒门杀人书生文般若亦不知晓,你一个峨眉弟子为何偏偏知晓?” 李婧司闻言并不慌张,神色笃定只是依旧脸颊泛红:“你自己也看到了,稽查司向来都是不留痕迹。若不是他们和我们峨眉有些联系,我也不会知晓此事的。笛音绕梁也是门中辈辈相传的克制稽查司之法,只不过具体因果我就不知晓了。” 此话说罢,周游显然还是半信半疑,李婧司指了指下面的仙鹤面具:“我们峨眉的宗物便是仙鹤,稽查司以仙鹤行事本就在抹黑峨眉,多年来门中对其亦是深恶痛绝见者必诛,所以今天即便是不救你,我也是要杀他们的。” 说到这些杀伐的话,李婧司很显然并不在行。她唯唯诺诺好似做错了事情的娃娃,一边擦拭着峨眉刺一边不住祈祷着某些门中话语。 “峨眉嘛......现在稽查司三番五次地追杀我这个无名之辈,难不成也是知晓我的身世和峨眉有所关联?” 周游双臂拄膝抱住下巴,双眼依旧半睁半闭,脑子里已有了无数推演。 “你若是知晓母亲名姓,门中倒是容易查询的,莫要焦急。”李婧司说完此话便静谧下来,她从来都不聒噪,只是感觉这样和周游孤男寡女的坐着微微有些尴尬。 “关键是我不知道,所以我还得先找到我的师父。姑娘你今日救命之恩我记得了,日后若是有事需要相助,随时拿这支笔来寻我便好。莫要感觉我在胡吹大气,毕竟在有些特定时候,我觉得我还是挺有用的。” 道士说完抿嘴坏笑,李婧司有些懵懂地收下他递过来的毛笔,嘴巴一顺也回了一句: “我真的是顺手救你的......还有就是我刚刚下山,一直和师兄师姐们在一块儿,你赶紧走吧,被我姐姐看到她会找你麻烦的。” 言罢,李婧司飞身跃下屋檐,没有回头看道士一眼便消失无踪。 这场短暂的邂逅令周游有些恍然,在鬼门关就这般又稀里糊涂地走了一圈儿,他此时却完全没把心思放在劫后余生的感慨上。半睁半闭的眉眼紧紧皱起,望着不远处黝黑的城门轮廓,一时间有了更多繁杂的思绪。 “峨眉来到青阳,定然也是要染指陵阳事端。眼下不知是敌是友,真让我操心......” 喃喃一语还未说完,道士站起身子抖抖衣袍。天上的清雪还在飘洒,他扬起雪白的脖颈,望着静谧如死寂的青阳城,忽然间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表情随之也变得悲怆起来。 紧接着,青衫道士朝着李婧司离去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悲惨大吼—— “姑娘!我下不去屋顶啊!在这里冻一晚上会感风寒哒!救命啊——” 青衫道士神机妙算了二十几年,没成想被一个屋顶给生生难住了。 而此时的陵阳城内,层层暗流也在蛰伏涌动不息。 陵阳山宫此时已经近乎死寂,宫女太监皆四散奔逃不知所踪。太子凉和邺王亦来到城中,此时此刻除了一具已经冻僵腐坏的紫宸公尸体外别无他物。 毕竟道理大家都懂,陵阳山宫位于陵阳城最高处,易攻难守不利于用做起势之地。谁若贪图眼前的琉璃金砖,谁就要面对四面围剿的绝地处境。因此未完全占领陵阳城之前,这处地域无异于是诸侯唯恐避之不及的雷区。 不过,此时山上的白玉楼顶,竟然坐着一个人。 白玉楼上没有烛火,到处都是漆黑一片。他静静坐在顶楼望风饮茗,望着一片黑暗的宫廷飞檐眼角火热。 每喝一口茶,便吧唧一下嘴巴。 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等你是真的不容易,我亲爱的楼主。” 他的声音苍老洪亮,随着尾音落下,身旁缓缓走出一个中年男子,正是那金镛城里失意不得志的梅岭状元,亦是先前和凰丹尹大打出手的白玉楼主——温白书! “百里太后终究是没有救下来。”楼主的声音微微颓然。 “无伤大雅,她的子嗣保住便好。只要大局掌握得当,赵凉和赵胤这两个后生活一个下来便好。”饮茶老者似乎不以为意。 但这话温白书并不爱听:“别的王嗣我不管,但那是百里氏,她怀了我的儿子,眼下却被凰棠后人所诛!” 老者瞥了他一眼:“我们做的事情不可有儿女牵绊,我最开始就告诫过你。眼下峨眉已经被孔家说服入了青阳,凰棠别院和峨眉有深仇大恨,找个机会我做局一并帮你除掉便好。” 这话寥寥数语,却将两大江湖势力的命数说得浅薄如纸。温白书面对口气狂妄的老者竟也毫不怀疑,反而是微微颔首似乎有所惧怕:“多谢大人。” 老者草率地摆摆手:“眼下陵阳城要有一场好戏,周游那孩子我没看错,行事手段皆有几分他师父的风骨。只是年岁尚浅还未经历太多生死,眼下这场王城乱局刚好磨练心性。” “陵阳之战恐怕没这么简单,那周旋似乎已有应对之策。孔家和太京州的野心家也趋近城外,西梁穆青候的大军此刻也迫在眉睫。”温白书说着天下大势,却眼皮不眨好似在陈述一件寻常不过的事情般随意漠视。 “越乱越好,不然就没意思了。”老者抿嘴喝了口茶,随即又抹擦了两下嘴巴:“青候麾下有个谋士叫严绛,这后生有几分意思,可以再多观察一下。” “遵命,南靖箭楼的顾南亭最近也在接触周游,南戎州的刀门门主李岸然此刻已然和邺王搭上了内线。只不过具体变化若何,还需要进一步观察决断。”温白书俯身禀告。 如果有话中人在场,定然会惊得哑然失色。这二人信口开河谈天说地,却将普天之下的野心萌动尽皆收入眼底! “不会有什么大风大浪,李岸然不是谋略之辈,顾南亭只是一只攀附旧朝的舔狗。要看接下来的风云变幻,还是得看不周山上下来的小后生撒欢。” 老者说说笑笑,眼中似有云雾流转。 温白书沉默良久,忽然又开口:“那李眠最近带着穆家三公主去了魁门山门,饱受一千阶梯的万人唾之苦,似乎要求见魁门门主出兵驰援陵阳。” “哦?这倒是有点意思。” 老者又煮了一壶新茶,一边煮一边沉吟喃喃:“老夫向来都是成人之美,既然他想要,那便给他想要的。大家都做好想要的准备,才能一碗水端平看出高下!” 言罢,茶杯满溢,举起一饮而尽,随即吧唧两下嘴巴。 温白书躬身应允,便在这时,旁边飞檐下忽然掠出一道黑色影子,好似乌翅大鹏一般钻进了阁楼! 黑影来至老者身旁便委身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茶水径自吃喝。 温白书面对这无礼之人竟丝毫不恼,反而是礼拜恭敬不敢抬头,两侧额间留下细密的两条冷汗,在下巴处汇聚成滴坠落而下。 “哈哈,人到齐了。”老者亦是不怒反喜,举杯朝着黑影晃了两下。 “又失败了。”黑影喃喃出声,声音正当壮年,却冷静地让人心颤。 老者闻言哂笑:“稽查司出手向来人头落地,似这般接二连三的失算于一人也是头一遭吧?” 黑影闻言重重冷哼一声,似乎有些挂不住脸面,但却对老者似乎有所芥蒂不敢顶撞。 不过,不顶撞不代表不表明立场:“大人,我一直不懂,你明明不想让周游死,为何偏偏三番五次命我等取他人头?” “很简单,大人不认为稽查司会杀死周游。”温白书在一旁帮了一腔。 这话可谓是惹火了黑影中人:“温楼主的意思是,我稽查司都是任人取笑的滑稽之辈,除了看我等笑话外一无是处了?” 温白书闻言惶恐,但站在老者身后,话语亦是底气十足:“岂敢岂敢,温某就算得罪西梁城也不敢得罪稽查司。只是大人有大人的揣测,大人觉得你杀不了,那么你费尽心思也只能是一场空!” “哼,须知这次若不是峨眉弟子插手,那周游早已身首异处!”黑影语气不忿。 “李婧司那丫头不错,不过若峨眉弟子不在青阳城,你觉得老夫会让你前去暗杀?”老者哈哈大笑,说得黑影人脊背发凉! “大人......难不成说这也是您谋划好的?究竟意欲何为?”黑影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老者摇摇头:“周游这孩子聪慧机敏,所需要的仅仅是时间。我需要他经历生死,但他的死期还远远未至。若是他真的能顺着线索找到老夫,也算是老夫晚年生平一大乐事!” 言罢,老者抖抖手,指了指面前茶杯:“都赶紧来喝茶,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见他转移话题,二人自然不敢再过多发问。当即各自捧起茶杯默默喝茶,没有人敢多说一句话。 老者见状满意微笑,他直了直身子,举杯看向凭栏外的王宫。 “天下这盘大棋,棋子很重要。每个棋子都渴望成为棋手,这才让博弈变得有趣儿。我辈本就是居高临下者,还是默默观棋不语为上。老夫左右手互博已过半生,眼下刚好寻着个可能对弈的人儿,自当要好生杀上几盘!” 白玉楼上大风起,这夜的对话并无人得知。 而此时陵阳城的地牢里,一只只信鸽不断地飞出赶路,大雪也在这个夜里变得浓重起来。 这场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夜的子时,雪势达到了顶峰。 而悲催的青衫道士周游,亦是在此时方才被百姓救下了屋顶。 青阳城的难民每日都聚集在赊粥铺前,其它地域完全无人问津。周游根本不敢做跳房子这种傻事,毕竟他对自己的身手斤两还是认知客观的。 结果就是,他被冻僵成一个雪人,被周围的百姓登梯子扛了下来...... 他心里将李婧司的祖宗十八辈问候了千百遍,但却也着实怪罪不着人家太多,毕竟若是没有她此时已然没命,只不过李婧司估计也想不到,这个半睁眼皮的慵懒道士竟然胆小怕死到这个程度。 毕竟屋檐不高,但周游就是不敢。 他没有时间去缓释身上的冰雪,心里面焦急如焚想的都是陵阳城的战事。毕竟这次行动是完全由他来做指挥调度,眼下大战在即主帅却冻成了冰棍儿,这故事真的连说书人都不敢这么写。 唤来拐子老马,将归去来兮当围脖裹紧,青衫道士呼喝着奔出城门,老马扬蹄朝着陵阳呼啸而去。 只不过,一边跑一边留下一串细密地脚印,还有一地散碎的冰碴子。 而此时,陵阳城内已是剑拔弩张。 邺王率领着从山宫里带出的禁军八百,从城北一路往南绞杀黑军死侍。这群禁军早些时候受命于贺华黎,平日里疏于训练身手并不利落。但邺王本就是王嗣,因而也都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昂扬向前。 邺王赵胤本就是大北戎州驰名疆场的武将,今朝鳞甲满袍方天画戟傍身,虎目圆睁满是杀伐果决之相。 兵至藏海楼前,太子凉早早便侯在那里,身后跟着辽东老三和洛道聊客。还有一群江湖各处的彪形大汉,皆面目狰狞各配古怪兵刃,望见邺王这群官兵到来眉目满是鄙夷,却碍于太子凉的威势而无人出演挑衅。 “你来晚了,兄长。”太子凉少见地用了尊称。 “路上处理些杂碎,我的兵训练有素,整备也需要些时辰。”邺王这话很明显是指桑骂槐,言指赵凉的人马心术不正。 赵凉自然听出了话中意味,却依旧面目温润笑出声来:“八百禁卫军,很多也都是我当年的旧部,今日得见着实欢喜。” “你带了多少人马?道士周游何在?”邺王冷声发问,不打算和其叙旧。 “绿林好汉三千众,皆是北戎州各路门派的门中翘楚。其中辽东老三等十数人可与十大宗门内门弟子比肩。”太子凉平静说道。 “目前黑军在城内还有近八千众,敌军势大,如何对敌?”邺王私下打探,却依旧没有找到周游的踪迹。 太子凉闻言亦是微微尴尬:“实不相瞒,据我门下回报,周道长于两日前离开陵阳,至今仍未归还。” “临阵脱逃?”邺王默默揣度这话,他心里自然是不信的,但看太子凉的眉眼,似乎又感觉不像欺诈:“兵势已起,不可回旋,我们直接攻入东城!” “兄长确定不等道长?”太子凉神色微微犹疑。 “天降瑞雪,转瞬即逝!兵贵神速,庶子不可胡言!” 邺王言罢昂扬前蹄,烈马呼啸转头朝东而去。一众禁军皆铁马银枪决绝相随,杀气凛然伴着骤烈暴雪攻向东方! “太子,我等如何?”辽东老三试探着问了一嘴。 太子凉额前青筋微露,似乎也对周游的不辞而别感到微微恼怒。他抬起手想要接住几片雪花,谁知凛冽的风雪直接糊在手上瞬间沾满了一层! 太子凉见状又想起周游的话,当即不再迟疑,抽出身上佩剑遥指东方。 “战机不可延误,我们去收回陵阳!” 第110章英雄从不惜英雄 青阳城外官道上,周游一人一马跑的激烈昂扬。 他周游是个十分惜命的人,周游只要是对自己性命有险的事情周游都不会轻易尝试,因此他周游可不会随意跳下屋檐。他周游也是好脸面的人,答应了太子凉和李眠帮他们夺回陵阳城防便要做到。他自己不是不知此刻的陵阳危局,但眼下这是一个令他困难的谜题。 去了陵阳,收复了有脸面有性命,不收复没脸面没命活。 不去陵阳,有性命却没脸面,李眠的情义嘱托也尽数辜负。 他想不清楚其中利弊,只知晓将胯下的拐子老马打得更急促些。他想将一切归咎于对自身谋略的信赖,可转念想想却发现,无非是为了一个傻子和一个丫头。 那个傻子最大的人生梦想就是辅佐太子凉报答恩情,然后去苍梧国寻回自己绣花袍上的妻子。 那个姑娘最大的人生梦想就是嫁给太子凉成为妃子,然后带着大酒保在山宫里过着没有铃铛管束的生活。 如此想来,他微微点头,又皱皱眉摇了摇头。 但周游胯下的拐子马却比往日更为昂扬几分,冒着凛冽的隆冬大雪破风而行,朝着遥远黑暗里的硕大城池绝尘而去。 而此刻,陵阳城东城区已然战火滔天! 黑色的军队集结在各个街道,和邺王的禁军正展开猛烈搏杀。背着归宗窑的死侍们举起黑色的唐刀,红色甲胄的禁军紧握含霜遍布的长枪。双方大开大合地厮杀在一处,刀锋携风雷之势破开护身甲胄,枪尖带着心脏透体而出! 整条街都在冒着白色的浓烈蒸汽,那是将士们呼喝浓烈的喘息,那是心脏离体被搅碎落雪的炽热火焰,那是刀锋割断筋脉溅满鲜血后挥洒出的赤红气浪,那是长枪浴血快速冷凝后的霜结余音! “殿下,前方就是洪武街!”一位禁军喊出最后一句话,头颅下便闪过一抹雪亮银光。他的头颅带着血带在空中转了三圈儿,最后扎在地上凸起的半只枪身上,从头到下巴被贯穿了个囫囵,但一口黄牙依旧眦着满是红色的光。 洪武街是此次东城攻袭的第一个战略要点,根据周游的谋划部署,东占洪武街,南占长生巷,拿下这两处要塞便可夺回陵阳! 此时的太子凉已经前往南城,邺王赵胤率领禁军孤胆深入,谁知洪武街早已部署好接招儿的后手。 迎接他们的,是几倍之多的虎狼黑军。他们带着对故土西梁的思念,摩挲着归宗窑厚重粗糙的皮囊,眼睛里早已将面前的禁军当做了归途喂马的养料。 邺王赵胤勇武如常,此次八百禁军能够杀入洪武街,完全仰仗的便是赵胤的勇武无双。他挥舞着方天画戟收割陌生的生灵,大戟过处一片生灵涂炭,残肢断手上下翻飞,哀鸿遍野鬼神惊惧! “早有耳闻北戎有两位年轻将领,一位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虎将李眠,另一位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龙将赵胤,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洪武街上传来一声洪亮暴喝,一彪人马排众而出,黑色甲胄黑骑黑剑,面目冷冽漠然无情,正是暂掌黑军军权的穆府随将冷阙!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邺王勒马与其对峙,虎目圆睁眸中有火焰缭绕。 “西梁穆府,冷阙,字少卿!”冷阙神情冷傲,两军对峙最重要的便是先声夺人,无论武艺高下,声势形色必须拉足排场。 “我识得你,近日前宫中有人传报说你夜闯宫廷,还和杀人书生文般若厮杀了一个间夜。若是消息属实,的确是有几分手段。”邺王说着这些恭维的话,表情上却依旧保持着盛气凌人。 “阁下谬赞了,都是周大都督神机妙算,命我在此专程等候阁下。阁下也莫要心急,长生巷那边我也安排妥当,肯定给您的王弟一个完美交待!” 这话说得风刀霜剑,邺王闻言表情并未怔动,反而咧开嘴巴露出满口虎牙:“庶子休得狂妄,即便是你能和文般若周旋打平,岂知区区一个文般若怎能和本王比拟?” “邺王凶名远播,少卿自当谨慎。不过少卿还是劝慰阁下,我黑军虽有折损,但足足还有八千之众数。阁下当**得凭你们一腔热血,能杀尽我等浩渺决死之躯?” 言罢,四方楼宇上人头攒动,无数弓弩手整齐划一对准禁军方向。弓箭拉满如月,弩箭上膛待发。足足有上千之众动作整齐划一,机括声伴随着饱满拉弓的弓背木料声响飒飒乘风,瞬间震落了两侧飞檐上的积雪,连漫天挥洒的风雪都为之窒息一瞬! “窃国之贼为了达到目的,果然是毫不掩饰的准备周全!” 邺王森然冷笑,大戟“嘭”的一声猛戳入地,随即双手轻拍,整条洪武街霎时风雪更烈! 一股难以言喻的威压降临全场,邺王朝着左右指了两下:“我也送给你一些礼物,还望西梁军能够笑纳。” 冷阙闻言皱眉,但还未及反应过来,两侧阁楼上竟开始簌簌“掉人”了! 全场黑军俱都神情惊惧,那些武装精良的弓弩手好似秋风落叶一般从街道左侧簌簌掉落。仿若有两条过街游龙在阁楼里过境迁怒,所过之处好似逆鳞抽筋一般煽动四方! 紧接着,一条,两条,三条......足足有九条怒龙般的呼啸在洪武街上响起,装备精良的弓弩手纷纷暴血而死,霎时间血水如雾尸体如尘般铺天盖地袭来! “怎么回事?速速后退!” 冷阙着实是慌了神,面目阴翳地调转马头率军往洪武街右侧奔袭。不断有弓弩手从上方如雨点般落下,砸碎了飞檐上积雪落满的青砖,砸碎了和顺记油铺鲜亮的招牌,砸碎了府衙旁缺只胳膊的石狮,砸碎了凤祥楼熄灭许久的花魁灯笼! 而邺王自然更加傲气,他翻身下马扛起方天画戟,龙行虎步好似鬼神般巡查人间。大戟一出便是一片凄惨,轻功大展直接朝着冷阙的后背心猛烈砸去! 冷阙的面容越来越冷,他抽剑回身抵抗,和邺王硬撼了几记后怒马扬蹄只顾遁走。邺王见状森然狂笑,丢掉自己的大戟,从地上尸体旁拾起一杆精铁长枪。 一拳,轰杀一名死侍胸膛,心脏取出捏爆,人头插进枪尖。 一掌,轰杀一名死侍心脉,脖颈喉结切断,人头插进枪尖。 一腿,轰杀一名死侍丹田,五脏六腑碾碎,人头插进枪尖。 一脚,轰杀一名死侍气门,胸肺炸裂崩坏,人头插进枪尖! 赵胤化身为行走人间的黑白无常,好似神魔般收割着恐惧的灵魂。死侍的人头满载热血与不甘穿在铁枪上,来不及放回象征荣誉的归宗窑里,只看到一个恐怖的高大身影在向侵略者无情出手,那是被覆国的落魄王嗣向西梁上朝发出的死亡警告! 今夜,邺王赵胤以银枪为杆人头为串儿,带着九道游龙般诡异的身影血洗西梁穆家死侍,鲜血洒遍洪武街每一寸青砖花木! 阁楼上的弓弩手快速展开反应,后街的布防已经快速退却。九道青色的身影飞跃到邺王身后,正是那瘦弱枯骨的九位神秘老道人! 而此时此刻,他们面前的赵胤第一次展露了北戎州武魂的气魄,拿着人头葫芦肆意碾压,好似活阎罗般惩戒着敌国的灵魂! “中都府道门竟然也敢阻挠我西梁政事......”冷阙一面退逃一面眼神后眺,此时的他虽说慌乱却并未惧怕,军队也在退到了洪武街另一侧边角便再次整军! 邺王不慌不乱地从后赶来,如今底牌尽出他无所畏惧,望着面色惨白的西梁黑军眉目藐视傲然:“困兽之斗,我有九位泰山北斗,八百英雄好汉,尔等八千部众又能奈我何?” 声音如洪钟般传震千里,冷阙闻言却突兀间笑了。 “殿下还是莫要高兴太早,西梁穆家的手段岂能是你们小小封国可比!既然中都府道门已经插手此间,那就别怪罪我等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 言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黝黑之物,细细观之竟是一块诡异的磁石。 磁石出,风雪定,场面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与此同时,陵阳城南的长生巷里,太子凉率领的江湖好手也刚刚经历一阵血腥的缠斗。 洛道聊客手擎巨大铁剑,破烂道袍迎风鼓涨,大开大合间碾碎了无数银枪铁手。那把铁剑黑黢黢的毫无特色,却削铁如泥好似如入无人之境。辽东老三拿着算盘不住搓捻,一边叨咕着划算划算,一边在死侍胸膛上印下血腥筹码。红珠打虎帽儿早已满是殷红,绫罗绣花衣亦是满溢赤色。顺手千杨一展**媚骨,见血封喉毫无暧昧,抿嘴邪笑杀意凛然! 太子凉不擅武斗,此刻坐在五花大马上华盖遮顶。他望着眼前的屠戮盛景,眼中却没有丝毫松懈神色。 身旁一位黄衣刀客傍立于侧:“太子殿下,刚刚洪武街那边传来消息,邺王进兵顺利,收复指日可待。” “哦。”太子凉淡淡应了一声。 “太子可是还有心事?眼下我们高歌猛进,有九位道门尊者压阵,太子自当无忧。”刀客大咧咧地满不在乎。 “周旋若只有此般手段,那决然坐不到今天的位置。虽说他不及周游,但周游现在不知所踪,没有完全剿灭黑军前一切都不明朗。” 言罢,他轻轻摆手,刀客恭敬退下。 而长生巷尽头,残余的黑军还在猛烈搏杀。洛道聊客、辽东老三和顺手千杨三人此刻已冲锋在前,和一位月白长袍的华服公子厮杀一处。 云纹古剑荡漾如泉,长发及腰编缀成辫,正是出身山门的鸿楼少主鸿武陵! 太子凉望着鸿武陵的孤胆缠斗,一时间微微有些恍然。近日前还坐在大海潮生阁的箭楼上共商大事,此时此刻却刀兵相向有死无生。 “鸿公子,要是累了可以过来喝杯茶,不喜欢还有大理寺丞御郎的雕花樽!”太子凉朗声呼喝道。 “果然是人中翘楚,若是今日留你性命为我所用,二十年后必然可以比肩十大门派的宗师人物。但可惜今日我要收回我自家祖业陵阳,你本就是北戎州子民,如今却背弃封国成为帮凶,我即便是欣赏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言罢,洛道聊客剑势更为刚猛,空荡的一侧袖子也上下翻飞。鸿武陵抵御不住被砍了两记重剑,左侧肩胛骨崩裂败退三十步! “果然是人中翘楚,若是今日留你性命为我所用,二十年后必然可以比肩十大门派的宗师人物。但可惜今日我要收回我自家祖业陵阳,你本就是北戎州子民,如今却背弃封国成为帮凶,我即便是欣赏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言罢,洛道聊客剑势更为刚猛,空荡的一侧袖子也上下翻飞。鸿武陵抵御不住被砍了两记重剑,左侧肩胛骨崩裂败退三十步! “嚓——”云纹古剑倒插进青砖,他跪坐在地,身旁黑军满脸决绝神色将他挡在身前。他的眼神恶毒而又不甘,盯着远处太子凉的华盖银牙紧锁。 “我不知你是因为什么要相助西梁城,今日穆念花大势已去,鸿楼少主走好不送!” 言罢,太子凉不再看他,摆摆手玩弄起腰前的玉佩。 而鸿武陵也弃了剑,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随意抖了两下自己的云辫头,从腰间掣出一只黑黝黝的物事,随即哈哈大笑,望着战火纷飞的断壁残垣泪眼横飞。 “我是鸿楼的罪人,也是北戎国的罪人。我对不起陵阳,对不起北戎州,甚至对不起我的山门与天下!但我永不后悔,因为我对得起我心爱的姑娘!太子和我今生无缘共事,也希望太子莫要气恼我今日不敬之举!” 说完此话,他手里那块黝黑的物事丢到了地上,滚动几下随即寂静无声。 细细观之,亦是一块黝黑的磁石。 这动作细微随意,好似是信手为之。天上还在下着猛烈的暴雪,地上还在行着不义的杀戮。一切都还如往常那般看似定数,一切在磁石落地前还是一如往常那般好似定局。 长生巷和洪武街,两块磁石落地,异象随之滋生! “妖道邪术!” “什么情况,中了邪了!” 长生巷里一片哀鸣惨叫,洪武街前亦是一片诡异莫名。 就在磁石落地之际,来自陵阳山宫的禁军全部匍匐在地,刀剑全部脱手插在地上仅剩刀柄露出!长生巷里的江湖好手亦是纷纷缴械,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好似生了根般钻入地下! 镶了银牙的刀疤大汉门脸儿着地死死拍在地上,咧开的大嘴啃了一嘴雪泥,咬死了半只翻土冻僵的蚯蚓! 带着指虎的绿林镖客双拳轰进土里,坚硬的冻土和冰雪仿若寒刀般凌迟每一寸手背皮肉,森然白骨露出钻入地下一尺,地上只剩下两只肩膀和鲜血淋漓的散碎皮肉,还有一颗疼痛扭曲的狰狞头颅! 穿着甲胄的高大侠士屈膝趴在地上,盔甲带着皮肉深深镶嵌在大地雪中,骤然袭来的诡异高压令脏腑翻山倒海,筋脉崩碎浊血狂喷如潮,七窍殷红眼球鼓冒狰狞,最后在不甘的怒吼声中纷纷爆碎! 无论是邺王的禁军还是太子凉的江湖众皆呈此妖异之势,丢盔卸甲纷纷大片倒下,仿若有千斤巨鼎袭身压制翻不得身!而黑军死侍却全部毫发无损,他们全部都早早放下了手中的刀剑,归宗窑不是铁器不受影响,身上的紧身软甲也丝毫不受这诡异力量影响分毫! 洛道聊客三人亦是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辽东老三距离那块黝黑磁石距离最近,他清楚明白一切诡诈现象都和这块小小的石头有关,但偏偏就是动弹不得只能望之兴叹。 太子凉若说不慌乱决然是假的,虽说他身上并未佩戴甲胄,但眼下自己这方也仅仅只剩下他一人还在站立。不用想也清楚邺王此时也已遭逢厄难,但这种难以言喻的场景他根本无法理解! “这就是周旋的手段吗?”太子凉冷冷出言。 鸿武陵抹了抹嘴挣扎站起身子,他笑了,只不过笑容复杂又满溢悲惨:“我真的不是背叛北戎州,我只是想保护我想守护的人。即便是今天我不来此地守住长生巷,有周旋的阵法在此你们也决然赢不了!” “阵法?”太子凉默默咀嚼这个词汇,他并不懂阵法,但唯一懂得阵法的周游却又不在身边。 他略微怅然的抿嘴笑笑,闭上眼睛没有多说什么。 耳畔传来一声声凄惨的响声,他知道那是黑军死侍在收割他的江湖兵将。这些地上的人成为了砧板上的待宰羔羊,只能默默迎接属于自己的死亡仪式。这场突兀的变故带来的是冷漠无情的屠杀,黑军将无尽的愤恨与同僚牺牲的怒火尽数抛洒在地上的敌军身上,长生巷和洪武街也尽都蒙上了一层厚重又难以抹去的血光! 第111章道家变数刀锋烈 太子凉在心底默默祈祷,他知晓赵胤还有九位神秘的道门高人,但他可不会把希望寄托于他们身上。 而此时的洪武街上,九位神秘道人果然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们只是看着满地匍匐的禁军发呆,甚至对邺王的指令置若罔闻! 邺王此刻亦是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仿若浑身上下都生了根须般难以移动分毫。他朝着九位道士大吼大叫,但换来的却是他们的冷漠与不为所动。 “小辈,此阵乃我道门不出世之秘辛,我等不可与道门同僚刀兵相向!” “前辈们,你们不可背信弃义!” 邺王趴在地上悲愤地呐喊,九位道士眼神古井无波,既空洞又迷惘。 他们没有选择倒戈,也没有选择救邺王起身,而是好似榆木一般站成一排,随即轻功大展好似青鸾般腾空而起,踏碎飞檐往不知处遁去。 “牛鼻子不可信,叛国之流不可饶!” 邺王不甘地怒吼,即便是眼下束手无策,这位鬼神惊惧的北戎龙将依旧有震慑群雄的凛冽气场。周身的黑军死侍虽视死如归,但眼下望着虎落平阳的赵胤依旧心生畏惧,竟没有人敢站出来为其缚身捆绑! 这就是赵胤十年来征战四方打下的赫赫凶名。名将扬名天下不光靠雄兵百万,更多的是自身的血勇开辟功勋之路。即便是今日他以败军之姿缴械被俘,依旧是无人敢说赵胤是懦弱无能之将! 但鸿武陵和冷阙从来不管这些,胜利者永远可以掌握道义与公理。特别是重伤累累的鸿武陵,他根本就不喜欢和什么家国天下掺和到一处。 太子凉举起双手洒脱就擒,他知晓眼下所有的抵抗都已没有意义。在这个暴雪袭来的黑夜,洪武街和长生巷的暴乱就此止歇。 有的人成了刀下亡魂,有的人成了逢场作戏的过客,有的人成了叛国污名的受戮者,有的人成了功败垂成的浪荡客,有的人成了野心得逞窃笑不止的肱骨家,有些人成了临阵脱逃的遗臭万年的胆小鬼。 两方军队在藏海楼前汇聚,冷阙的喜悦溢于言表。他轻轻拍了两下鸿武陵肩头,但后者却退却半步并不给其情面。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别忘了你曾说过的话。”鸿武陵眼眶微红。 “放心,我会把你的战功禀告都督,西梁那边不会为一桩婚事得罪山门。”冷阙少见地笑了两声。 “南瑾我要带走,我想带她离开这些是非之地,去岭南。”鸿武陵道。 冷阙闻言皱眉,随即摆了摆手:“此事恐怕不能应允。” 鸿武陵闻言冷眉倒竖:“这又是为何?你们还要把她带去哪里?” 冷阙沉吟半晌,尽量把自己的语调调整到语重心长:“恕我直言,你和温家小姐还没有媒妁之言定下亲事,也就是说从名分上你还不是他的夫君。她也有家人也有父亲,眼下他父亲温侯俊尚在人世,她还是要送回温府和其父团聚的。” “东陈州孔家?”鸿武陵微微沉默,毕竟冷阙所言也是事实,他向来都是一厢情愿,眼下好不容易有些两情相悦的趋势,但趋势总归还不是事实。 冷阙点点头,抱剑望着他。 “那我就陪她一起走,眼下兵荒马乱,孔家野心勃勃,我不想让她再掺和进这场纷争之中。”鸿武陵的眼神异常坚定。 “你想去哪里都和我没关系,那是你们的事情。不过回东陈州看老爹确实是南瑾小姐的意思,你们自己斟酌吧。洪武街和长生巷还在做清洗工作,有没有兴趣一同参与一下?” 冷阙这话说得分外隐晦,鸿武陵自然明白他所谓的“清洗”指的是何般事情,当即摆摆手转身离开。 月白长袍在风雪里猎猎作响,登云履还是那般落雪无声。云纹古剑饱饮鲜血后依旧儒雅风流,只不过当年那个嬉皮笑脸的游侠公子似乎老迈了几许,跟着愈发苍凉无道的世道一起走向成熟。 “我已然是北戎国的罪人,就不去做这种自残手足的事情了。此生如若可能我也不会再踏足北戎州,毕竟清风沾了血气,虽依旧无形无影,但罪恶却萦绕不散。” 他说完最后这句话,彻底消失在了藏海楼。 清风沾了血气,虽依旧无形无影,但罪恶却萦绕不散。 身边黑军似乎有些不大放心,举刀示意冷阙赶尽杀绝。冷阙微微摆手,示意放他离去莫要横加拦阻。 “世道改换了人心,但人心本就应沉沦于世道。他不属于这场饕餮,那就放他去他想去的地方。只是他还没了解到一点,这世间哪还有世外桃源。只要有封国存在,我们就都逃不开这既定的运途。” 言罢,他回身指指身旁黑军的刀:“动作麻利些,砍完了直接来北城候命!” 雪下了一整夜,掩盖了气味,也掩盖了罪恶。 一切都好似悄无声息般流走,直到第二天天刚破晓。 这天是西梁历一六三年,北戎历鸿灵十四年一月初三。 洪武街和长生巷的血案已满城皆知,百姓彻底恐慌望四方城门暴乱奔走。冷阙率军暴力镇压,但还是有不少百姓逃出了这座多事之城。 而一路风尘仆仆赶了夜路的青衫道士周游,也在这个空当回到了陵阳城里。 他在城外便放走了拐子老马,此时戴着斗笠裹着蓑衣进了南城门。百姓们好似疯狂般和黑军冲突,他却眼神茫然地直奔长生巷而去。 他知晓自己回来晚了,若不是有羽人于青阳截杀,一切远不应该是这般模样。但眼下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好在是他从来都是不在乎流言蜚语的无心之人。 这天下间若说什么事情能让周游真正动容,截止到今天可能都不会超过一手之数。无非就是一个师父加一只白猫,一个将军加一条老马,外加一个令他操心牵挂却根本不想着自己的姑娘,仅此而已。 因此,当他见到尸横满地的长生巷的时候,他的眼神除了郑重外并没有半分怜悯。 早前在蚕洞时他也是这般模样,修道之人自然顺应天道,他也相信每个人自有其自定的命格。 此时的长生巷已然名不符实,残肢断手比比皆是,江湖各路好手组成的联军皆被割了脑袋,地上密密麻麻全都是奇形怪状的兵刃,头颅穿插在兵刃上连绵成片,每一张不甘狰狞的脸孔都张着大嘴,嘴里灌满了凛冽的风雪,还有赤红色的结痂! 辽东老三死死咬着算盘,洛道聊客被自己的铁剑穿成了筛子,顺手千杨到底没有当成自己心目中的红粉魁首。这三位跟随太子凉起兵的北戎州江湖领袖,也在此役中草率地含恨收场。 周游穿梭在尸体中默默巡视,他俯**子查看众人的兵刃,看罢后回到巷子口蹲**子,看到了当初放置磁石处的痕迹。 痕迹已经微微凹陷,周游默不作声,立刻赶往洪武街。 一路上他不住晃着脑袋,虽说他看轻生死,但刚刚见到了那般森罗场景,脑子里那些赤红的血色如潮汐般萦绕不散。 这感觉令他头痛无比,这种痉挛的痛感又熟悉又陌生,眼前仿若又有陌生的残影在舞刀弄枪,他只得捂着脑袋快速向洪武街奔袭。 洪武街上,此时亦是一片银枪如林。 每杆枪都深深插在地上,头颅插在枪尖儿上,此时此刻还依旧在滴淌着沥沥啦啦的鲜血,还依旧在冒着灼热又滚滚如尘的白色烟雾! 周游穿梭在街上左右瞧看,好似游走在滚烫汤池一般满眼模糊。刺鼻的血腥味道还异常新鲜,可以看出此地是在长生巷后做的屠戮清理,现场都还是热乎乎的新鲜出炉! 青衫道士的衣衫微微沾血,他闻着血气看着血气,脑子里那些陌生的刀剑招式越来越清晰,而头颅深处的疼痛亦是越来越深刻磨人! 他强撑着来到洪武街尽头,照旧蹲**子抚摸地上磁石留下的痕迹。 随即,他缓缓起身看向四周,又查看了好些个店铺中并不起眼儿的角落,最后喃喃出声:“这阵法他是从何处得来的......我竟然破不了......” 这想法也很短暂,因为剧烈的头痛令他难以支撑。周游不明白自己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抱着脑袋倒在地上不住抽搐,最后竟渐渐昏迷不醒晕了过去! 一炷香的时辰漫长而又死寂,道士周游缓缓睁开眼睛坐起身子,面色却变得好似苍雪一般煞白。 他的眼眸已经完全赤红,机械地站起来往街外面走,走的途中随意捡起一把沾血唐刀,又随手拾起一把微微崩刃的长剑。 此刻的他满身都是凶厉的血气,他朝着北方扬了扬脖颈,随即左手持刀右手持剑抬起了脚步。 原地残影闪瞬,人已在丈余开外! 而这些,一日前在屋檐上被困受冻的他根本想都不敢想。 此时此刻的北城,邺王行府外,周旋已然从地牢里脱困而出。 他迈着轻快地步子越过正门影壁,进入会客大堂。太子凉和邺王赵胤皆被锁链捆绑着坐在左侧,见他到来一个默不作声,一个重重地打了一个响鼻。 “人生无缘不相逢,二位于我有缘,看来藏海楼前缘分未尽,今朝又在此地机缘相逢!” 周旋朗声大笑,黑衣大摆坐在右侧主座。冷阙面色冷峻抱剑傍身,迎来的却是赵胤二人无情的蔑视与冷笑。 “既然我等输了便输了,要杀要剐给个痛快,难不成说你喜欢看这种折辱戏码?”太子凉发丝微乱,但依旧有雍容气度。 “我亲爱的太子殿下,你这场输的并不冤枉。长生巷和洪武街的确是战略要地,我也知晓我那位师兄擅长谋划计策。但昨夜的战事即便是他亲至也绝无翻盘余地,因此你们今日与我相见是早晚的事儿。” 周旋说得言之凿凿,邺王却依旧重重冷哼。 太子凉:“你的意思是,周游道长还不如你这个一直输于他的师弟?” 周旋哈哈大笑:“我承认我不如周游,但昨夜的阵法他的确是破不了!我当然知晓周游会插手此间事宜,因此我根本没用我自己的阵法,而是用了我师父葛行间的禁法!” 此言一出,太子凉缄默。 他不清楚道门里的阵法事宜,因此也不知该如何评度。倒是邺王依旧不忿:“贼子休要狂妄,穆念花的兄长穆青候已经率大军兵临城下,而且昨日若是九尊道人仍在,尔等皆已是我戟下亡魂!” “是吗?”周旋闻言更笑了,他眼神示意冷阙,冷阙随即拍了拍手掌。 侧厅传来一阵窸窣声响,不多时九道人影缓缓走出,木讷地来到周旋背后站定,正是那寒潭底下的九位神秘道人! 太子凉见状表情立时丰富起来,邺王亦是悔恨难当:“难不成说,这九个人都是你早已布好的棋子?任凭其杀戮那么多黑军弓弩手换取我的信任,你可真的是有舍有得!” 冷阙闻言笑了:“邺王真的是太看得起我们,九位尊者想杀谁便杀谁,哪里是我们能够控制得了的。只不过你说我家都督布局设陷就有些荒谬了,没有这九位尊者,单凭我家都督也能够得今日之功!” 冷阙言罢,周旋笑着摆手:“这九位尊者确实是变数所在,只不过列国合作最讲究利益为先,二位都是深谙此道的高手,你们将他们视为关键,殊不知这关键点根本就不在你们这方啊!” 言罢,他起身恭敬朝内堂礼拜,内堂传来阵阵轻快地脚步,不多时又出现了一个清秀的人影。 太子凉和赵胤见到此人纷纷倒吸冷气,特别是赵胤此刻满脸错愕,却又不知如何收拾自己的表情。 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这个来者,一身儒衫年过五旬,除了一脸长髯外并无出奇样貌,竟是西梁上朝穆青候的谋士严绛! 此番相逢,各种尽在不言中的意味酝酿。在场人都没有率先说话,只有周旋恭敬上前搀扶其坐在自己的旁位。 “邺王安好,太子安好。”严绛率先出言,依旧是温文尔雅。 “我想过所有的可能,偏偏没有想到是你。穆青候此刻在城外集结大军,西梁这两位皇子终究要一决高下,为何你这位谋士竟敢大张旗鼓地与周旋合作?” 严绛笑笑:“无非是利益罢了,我此次是作为使者率先进入陵阳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点信用念花少主还是有的。况且我只是个无名小卒,青候少主可从来不缺谋士,即便是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啊!” 还未等周旋逢迎客套,太子凉的冷笑便接了过来:“如果西梁第一谋士都自称无名小卒,那这天下间就没有真正的谋士了!若我所料不错的话,这九尊道人应该本就是为你所用,你掌握着九尊道人真正的驾驭权,才有如此胆魄在此刻孤身入城!” 严绛闻言对太子凉大为欣赏,也没有出演反驳就此默认。倒是周旋皮笑肉不笑颇为尴尬,眼神和身后的冷阙一般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但邺王不管这些,他死死盯着严绛,眼神如虎狼般满溢愤恨:“这么说来,九尊道人看见阵法后离去是个幌子,实际上是你和周旋勾结安排的这场临阵倒戈!” “哎,邺王你说这话就有些糊涂了。当初让你打开城防放我等入关你不肯,你觉得我为何还要先给你九尊任你施为?你哪里都好就是缺少脑子,还是我们上次见面时说的话原数奉还,你的身边,其实就缺少一位真正的谋士!” 言罢,他缓缓起身看向周旋:“周道长,今日九位道长我要带走。还是二位皇子商讨那般,各家自扫门前雪,我们把北戎州打扫干净,然后再关起门儿来说说自家的事情!” 严绛好似一位行走天下的君主般傲然离开,虽说身高并不魁伟,但有九位道士傍身的他此刻却巍峨如山岳。 然而,这气势还没有持续片刻,府外就传来了一片闷声惨哼。 不多时,一位黑军慌张地跑进来,磕磕绊绊地跪坐在厅前大声呼喝: “报——道士周游持刀剑杀上门庭,此刻黑军已无力抵抗!” 通报声还未说完,府邸外面的嘈杂便已大过天! “什么情况,道士周游?” 严绛熟络列国谋士的战略情报,根据他所掌握的信息,周游根本和舞刀弄枪攀不上关系。太子凉和邺王亦是微微发愣,毕竟在他们的印象里,周游就是个喜欢撸猫的优秀智囊。 但是,有一个人此刻并不这么想,他就是黑衣道士周旋。 此时的周旋面色微微发白,来自童年深处的记忆呼之欲出。 他忘不了那个雷雨交加的漆黑夜晚,忘不了那个插了朴刀的山神庙,也忘不了那个赤红眸子屠戮四方的小师兄! 形势紧迫不容细想,外面庭院里的大门被生生轰开,一位身形消瘦的青衫道士擎刀剑踱步而入,不是道士周游又能是谁? “师兄,大势已去了,切不可再用此邪术,否则你命休矣!” 第112章狂刀剑勇酒飘香 周旋焦急地喊出这句话,也不知晓是真的出于关心还是逢场作戏。不过当初李岸然说得清楚明白,以周游的身体状况不可再随意施用此法,不可随意见血腥杀戮,否则身体会有暴毙而亡的凶险。 但这些道理,眼下已经进入疯魔的周游已然是不清楚了。 他的簪子早已歪斜垮掉,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眸好似浸润过朱砂一般殷红妖异。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血刀,指着面前诸人划过空气。 “今日,所有人都得死,陪葬洪武街,告慰长生巷诸天英灵!” 太子凉在后方清清嗓子:“周游道长,我知你不辞而别肯定有你的苦衷!世间所有因果皆有定论,我不怪你只怪这贼老天,速速离去莫要随我等犯险,离开陵阳还有李眠可保你周全!” 邺王赵胤闻言哂笑:“假仁假义,这句反激将倒是恩威并施!” 太子凉面目阴翳,不过心里面的确是犯了一些嘀咕。毕竟他也从没见过周游这般模样,满场也只有周旋真的害怕恐惧,表情配合的异常到位怯懦。 这是自还提时期便留下的阴影,无论现今地位若何,终究是抹不去忘不掉的。 严绛望着这位不请自来者依旧淡然,毕竟有九位尊者在旁,他可不认为一个游方道士能掀起多大风浪。 “周游道长,本来此间事已了,我也不打算再起什么波澜。不过既然你此番来了,我就再做个顺水人情,帮周旋都督将你一并收监。这九位前辈你可能并不清楚,虽说他们平日里江湖不显,但的的确确都是在十三年前的事件中活下来的人物!” 言罢,严绛轻轻摆手,其中一位老道士领命而出,身形鬼魅直取周游首级,这一出手便是夺命杀招! 他手里的桃木剑并不锋锐,但却割破空气鼓荡出阵阵波纹。周游依旧双目赤红地举刀伫立,直到桃木剑锋亲吻上颈间汗毛才动了身形—— 原地残影闪烁,人已出现在老道士后背。若说老道士身法鬼魅,那此刻的周游无异于是鬼神自阴间临尘! 刀光带着血影掀起一片白浪,他仅仅出了一刀,随即便不再看老道士。 举刀指向严绛,依旧是腰杆挺立,眼眸赤红:“我说过的,今日需生灵绝灭方可息事宁人!” 他背后的老道士还保持着出剑的姿势,三息过后便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坍塌! 他苍老的脖颈处出现了一道血痕,血水从喉咙处淌出来,在头颅四方流淌的圆润均匀。他直到临死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血晕在脑袋周围好似佛陀的光环,明明残忍地不可直视,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圣洁安详。 这一手雷霆杀伐震慑了在场诸人,周旋颤巍巍地从座椅上蹦起来,浑然没了往日的气度:“严大人,今日先放下门户之见,眼下只有剩下的八位道长齐出方能制住我家师兄!他身子羸弱,虽有此手段却撑不了太久,只要能耗尽他的体力便无大碍!” “用不着都督提醒,我是明眼人,看得出眉眼高低!” 严绛心情大坏,这九位道人乃是穆青候所仰仗的重要底蕴所在,眼下随随便便就折损了一员,已然是无颜去和这位大皇子交待。但他也很清楚明白,身家性命永远比其他事情重要百倍,因此手掌重重挥舞,没有留下半分后手! 剩下的八位道士领命瞬间出手,他们丝毫没有因为死了一位同僚而面目悲戚,仿若地上那个已经死绝者和其浑不相干一般。他们也仿若没有看到方才周游的逆天手段,无所畏惧地机械执行严绛的命令,好似八片随波逐流又目的明确的枯叶,既令人闻风丧胆又感到悲悯无常。 八个道门前辈高手将周游团团围住,瘦弱的青衫道士立时陷入腹背受敌之境。若说老道士们是呆若木鸡,此刻的青衫道士亦是无所畏惧。九个毫无意识的家伙在生死对峙,场面怎么说都有些戏谑与悲凉。 没有喊杀,没有客套,八把桃木剑和周游的兵刃厮杀一处。 这是一场近乎静谧的杀戮盛宴,每个人的招式技法都已经登堂入室,每一次挥剑刺刀都有着残忍地艺术的美感。 周游的身法愈发鬼魅缥缈,他在八位道士面前辗转腾挪,道士们亦是鹤起云落角度刁钻。若不是因为四周的院墙青砖猎猎作响,若不是因为整夜的积雪皆被真气震散,若不是因为天上的乌鸦皆飞掠半途爆体而亡,谁也瞧看不出这是场多么凶残激烈的夺命缠斗! 场外,太子凉和邺王看得目瞪口呆,特别是邺王本就精研武学,自然能够看出周游的精妙所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剑法出自剑门又高于剑门,刀法出自刀门又高于刀门,身法也如此上乘江湖不显,难不成说他一直在扮猪吃老虎?” “不像,周旋说的话不像是假的,他应该是有些难言之隐,这状态似乎他自己也不可控。一旦他耗尽体力应该就会恢复正常。周游道长本来就是鬼神莫测的绝代人杰,他身上出现什么事情都是情有可原的,和他接触过这么久,他给你的意外还算少吗?” 太子凉哂笑邺王,不过眼底里亦是微带阴翳。 周旋在冷阙傍身下亦站在堂前瞧看,双手抱拳神色紧张。 “都督是在担心什么,那道士还是八位前辈?是否需要我上前助拳?”冷阙从旁发问。 这话问得周旋微微迷惘,他摆摆手:“你虽说是年轻一辈的翘楚人物,但这种级别的对阵还是不够资格,你乖乖在我身旁护卫我便是。” 冷阙闻言似有不忿,那是武者与生俱来的孤高傲气:“那周游明明也是年轻一辈,属下自知功力不济,但一身胆魄却从未弱人半分!” “好啦好啦知你勇武,我那位师兄本就不是寻常人。他那一身古怪的本事也不是他自己的,迟早有一天会还给溯源之处。你现在还不懂,我们现在得先有命活!” 几人说话间,场中的搏杀也到了尾声。 八位道人生生被周游又砍翻了三位,还有一位是被铁剑直接贯通胸膛钉在了柱子上。仅剩下的四位道人毫发无损,正持桃木剑将周游围住,而此时的周游已然脱力,在地上躺着摆了一个大字。 “严大人,且慢!”周旋见状立刻呼号出声,随即不等严绛回应便扑向周游。 严绛此刻的表情好似猪肝,折损了足足五位大将,这代价不可谓之不大。眼下的他已然是动了杀心,但周旋身份摆在那里,此刻外面还有黑军驻守,因此也只能下令命四位老道士按兵不动。 “都督这是何意?如此弑杀狂魔可留他不得!” 周旋来到周游身边,背对着严绛出言:“我自会给青候少主一个交代。眼下陵阳城由我主事,严大人此番辛苦,可以回去复命了!” 这话说得严绛火冒三丈,但下一秒便被冷阙用剑抵住了脖子! “我家都督的话阁下最好遵守,真要讨个说法也留到战场上去!” 严绛可谓是吃了苍蝇般满脸愤慨:“周都督此番卸磨杀驴之法严某佩服,希望都督日后面对青候少主大军的时候还能这般硬气!” 周旋对此似乎不以为意,此时的周游已然气若游丝。他从怀里取出两粒丹药为其服下,随即抱起他的身子查看他的情况。 “身上几处剑伤但并不致命,眼睛已经不红了,应该是恢复了意识。药是不周山上师父熬制的,应该可以护住你的心脉。” 此时的周旋神色异常复杂,他将周游扶起搀到座位上,随即示意冷阙放下严绛下巴上的剑。 严绛满脸苦心孤诣:“周都督,我知道你们有同门情谊,但眼下此僚当真不能放。今日他的人头我必须要带回军中递给青候少主,即便是有你拦阻我还要一意孤行!” 周旋闻言默然,周游此刻却努力睁开了一半眼皮。 “他说的没错,你不应该留下我的命。眼下他有这些道门高手傍身,想杀我易如反掌的,你拦不住,我的臭师弟。” “你给我闭嘴!”周旋的面孔更为扭曲:“若不是看在师父的嘱托上,我早就不管你的死活了!明明在不周山上能够安贫乐道,非要下来跟我斗个眉眼高低!我承认我斗不过你,但眼下你的太子凉输了,人家还指名道姓要你的命!” 言罢,他背过身去,似乎不愿看接下来的场景。 周游还是一如既往的微笑,自从恢复神智之后,他那股令人讨厌的自信表情又开始泛滥成灾。 “严大人,你真的有信心今日杀死我?” “黄口小辈,不然你以为你还能站起来吗?”严绛不愿多说废话,当即便下了最后杀手。谁知话音刚落院外就又起波澜,两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大马金刀地进了场子! 一个扛着斩马大刀,一个背负三把朴刀,正是刀门门主李岸然和杀人狂魔李擎苍! “哈哈,总算来了,再晚一些我可能真的死了。”周游虚弱的笑笑,但满场听到此话皆是震撼莫名! 周旋的表情更加古怪:“我就根本不用担心你这家伙,你又耍了什么手段?” 邺王亦是浑噩不解:“岸然前辈,早些时候我劝你三旬你都不愿出手助我,眼下这又是唱的哪出儿?” 太子凉亦是面目不喜:“周道长,刀门向来都是和西梁城绑在一起,你和他们联系岂不是有通敌之嫌?” 一连三番话说得李岸然也微微错愕:“诸位究竟在说什么,为何李某全然不懂?李某今日只是来保这位周游小友的命数,其他的事情我不会插手。” 此话一出,严绛更挂不住脸面:“李门主,这究竟是为何,难不成是青候少主的意思?” “却不是的,我和这位小友有些瓜葛,他身上有些馈赠正是源于李某,我可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的心血付之东流!”李岸然这话说得隐晦,周游闻言却笑得更欢实了。 “李前辈,自十三年前一别,今日还是第一次相见。只不过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我还是这副狼狈样子。” “的确,挺不让人省心的。”李岸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这让李擎苍看傻了眼。这位杀人不眨眼的刀门少主子从未见过父亲这般,但在李岸然面前他是决然不敢有任何造次的。 周游挣扎着坐起身子:“严大人,眼下刀门门主想要保我的命,他可也是十三年前活下来的人杰。你觉得单凭你这四位前辈,能留下这刀门双煞吗?” 这话说得不怒自威,严绛向来都是懂得屈伸的家伙,形势不明的情况下自然选择明哲保身,当即带着四位道人便往外走。 谁知走到一半,周游虚弱的声音便又从身后传了出来。 “严大人别急呀,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了的。我和太子说过我会对陵阳城布防设计,既然我现在醒了,你们就绝对不会走得这般简单!” 严绛闻言停步,缓缓看向李岸然:“你这是何意,难不成说堂堂刀门门主要听从你这小辈号令,公然和我们西梁穆家翻脸不成!” “刀门从未有过此意,我说过我只是来保这孩子的性命,其他事情严大人请自便。”李岸然倒是脱身得利利索索。 严绛闻言微微心定:“那就好说,我也奉劝周游道长,说大话会闪了舌头。今日我再不济也有四位前辈高人傍身,难不成你还能请到更厉害的人不成?” 这话说罢,太子凉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严绛:“你又笑什么?” 太子凉指指周游:“当真是一出好戏!忘了告诉严大人一点,如果你感觉方才的周游弑杀恐怖,那便是大错特错了。我们这位周道长最恐怖的地方永远不在双手,而是他此刻那颗已然恢复清醒的脑子!” 场面变得剑拔弩张,严绛很显然不会被周游的几句话束缚手脚。 “今日我就这般走出去,我倒是要看看道长有何本事留住我。” 言罢,他面目阴翳的抬脚出门。 路过李岸然身边时,李岸然果然侧过身子没有拦阻。但此时的严绛心情大坏,即便是今日安然无恙地回到军中,折损五员底蕴高手的损失已足够他在穆青候面前喝一壶了。 “严大人真想走可以试试,一会儿我托师弟备些茶水,恭候严大人回来享用。”周游吃了丹药后恢复了一些气力,表情也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狡黠。 严绛并未回应,而是重重冷哼挥袖而去。 四位枯瘦如柴的老道士默默跟随,李岸然看到他们表情微微惊讶,但却没有多说一嘴也没有上前招呼。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微微尴尬,周旋见周游无恙后也恢复了冷漠态势:“师兄,眼下你也折腾够了,太子凉和邺王我还是要羁押。你身子也不好,索性就一并在我这里吧。” “别,我住不惯,邺王我不管,我的太子殿下也住不惯。”周游面色苍白地嬉皮笑脸。 “你别以为李前辈还会管其他事宜,李前辈方才已然说得明白,此间只管你的命数,其他事情他根本从不过问!”周旋彻底黑下脸来。 李岸然闻言点头:“此间事已了,既然小友无事,那我便带犬子离开。既然二位王嗣在此,索性我也多说一句。西梁皇帝穆蓝微托我带一封信给北戎州封国公赵星阑,我在来的路上听闻其殡天的消息,但于情于理还是要终人所托。” “前辈可是要上三千琉璃大道前往山宫?那里早已是一片断壁残垣了。”太子凉神色黯然,邺王亦是面目悲戚。毕竟都是自家的祖宗基业,这般眼见着其毁于一旦自然心中苦楚。 “李某是笃信之辈,小友我们来日方长。” 撂下最后一句话,李岸然昂然负刀转身离开。李擎苍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话,拉着斩马大刀跟着父亲一并走了。 庭院里变得寂静悄悄,除了满地尸体外再无它物。 太子凉:“你是如何得知李前辈会来救你的,道长?” 周游笑笑:“我不知道啊。” 这话说得太子凉一愣:“不知道?那你方才那般笃定地说严绛杀不了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他算老几?”周游凛然笑笑:“我得和太子说声抱歉,我担心灵瑜安危去了一趟青阳,谁知在那里遇到了一场刺杀。” “刺杀?谁干的?”太子凉紧皱眉头。 “不知道,不过这不是重点。现在有莫名的势力要我的命,但也有莫名的势力想保我的命。我在失去意识之前便放下心来,我一路杀伐来到北城,闹出这么大动静肯定会四方皆知。想保我的命的人肯定会适时出手,当然想要我的命的人此刻肯定也会在府邸外蛰伏。这些都不难猜,我又赌对了。” 这青衫道士再一次拿自己的性命相赌,若是李眠在场定然又会埋怨他太过冒失。周游说罢自然也想到了李眠,嘴角微微勾勒起一抹微笑。 第113章神机妙算三军定 “你放任自己闹出那么大动静,恰恰就是为了保你的命?”太子凉并没有问他疯魔的原因,毕竟这种秘辛不适合在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询问,再者即便是问了周游也不一定会说。 毕竟,人都是有秘密的,而有些秘密最好别问 “我以前应该也有过这种情况,只不过前几次都是完全无意识的,这一次开始稍稍能掌控了些许。” 周游言罢忽然笑不出来了,他想起了那个滴血的蚕洞,想起了那些无辜惨死的金镛城百姓,也想到了那个浑身浴血却毫发无损的自己! 他想到了一些残忍地想法,晃晃脑袋不让自己去想,而周旋亦是没给他继续想下去的机会。 “师兄,我会安排好上房,你和二位王嗣就暂住在此地。等念花少主下一步部署完毕后,我会带着你们出城去面见少主!” 周旋此刻心情大好,今日折损了五位穆青候的底蕴,还将北戎州王嗣一网打尽,可谓是立了重要军功。但椅子上瘫软的周游貌似是并不领受,晃着脑袋又对他露出了无尽的嘲讽。 “我的好师兄,你又想干嘛?”周旋没好气地看他。 “等严绛回来啊,还能干嘛?”周游笑得更欢实了,但此刻不光是周旋,太子凉和邺王也被搞得云里雾里。 周游默默地数着时间,过了半晌后指指门外:“喏,回来啦!”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齐刷刷地往院外看,果然看到一队人马涌了进来。只不过这些人竟大多都是女流,束腰佩剑满是巾帼英气。为首一位女子穿着孔雀大氅,气度恢弘好似凤宫女皇,竟然是许久未曾出世的凰丹尹! “道长,你竟然能够请动凰棠别院出手?”太子凉深深惊愕,他不是没有想过收凰棠别院为己用,但后者根本和他谈不拢。 “不是请动,无非是利益勾结罢了。”周游笑笑,随即指了指其中一人:“只要利益分析得当,所有人都能为你所用!” 太子凉顺着手指瞧看过去,院里众人中竟还站着一位男子,头戴斗笠一身马夫装束,正是李眠的师兄——魁门内门高手八步赶蝉! “八兄从不牵扯朝堂事物,你这又是如何说服?”太子凉更为震惊,没有人比他了解八步赶蝉的脾性,也没人比他更了解此人对魁门信条的固执遵守。 周游笑笑,颤巍巍地撑起身子,缓缓走到太子身边道:“我根本就没有用朝堂压他,他本就属于江湖,我就和他说江湖。我知道他跟随你多年做马夫是为了报答恩情,所以我告诉他你有生命之危让他报恩情罢了,为的是恩情,不是什么朝堂权谋!” “那凰丹尹又是为何?”太子凉感觉心底发凉。 周游瞥了一眼邺王,笑着道:“凰丹尹是另一番套路,眼下峨眉已经染指陵阳,凰丹尹的母亲凰棠氏乃是峨眉旧人,凰丹尹喜欢穿孔雀大氅,而孔雀就是峨眉的标志。但凰棠别院却独立于江湖不在桡唐国,不单单因为紫宸公的关系,关键点在于定是和峨眉闹翻所以自立门户,稍加推理便可想明白这些,想明白了自然能够顺势而为!” “所以说,眼下峨眉站在了凰棠别院的对立面,峨眉和陵阳作对,凰棠别院就定然会站在陵阳这头?”太子凉也是聪明人,自然一点就透。 周游笑笑,太子凉却满脸恐惧:“谁要是得罪了你,还真的难以善了!” 邺王从旁插了一句:“你还没看透他吗?我早就知道这家伙不能得罪了。” 他们在这里说东说西,周旋可着实是心底慌乱。冷阙上前拦住凰棠别院众人,但无奈密密麻麻全都是持剑女侠,一时间这对峙关系完全不平衡。 “你们要做什么?”冷阙横剑发问。 凰丹尹不说话,而是眼神示意身后的八步赶蝉,八步赶蝉默然上前抖手,丢出两个还在淌血的包裹! 冷阙利落挥剑,剑气瞬间撕碎包裹上的布条,露出了两颗新鲜热乎的脑袋—— 两颗枯瘦的道士头颅! 周旋见状已然慌了神:“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会杀掉他们?莫不是有江湖前辈出手了?” “周大都督说这话就是没把凰棠别院放在眼里,我和八步赶蝉联手,还有人多势众的姐妹助拳,即便杀不死全部留下两颗脑袋亦是绰绰有余!” 凰丹尹还是那般霸气凛然,八步赶蝉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肘默不作声。 周旋对此二人并不熟悉,一时间也不敢妄加揣测。他回头看看周游,周游还是那般笑得令他生厌:“我说过的师弟,今天你们一个都走脱不了。” “大言不惭,即便是死了两个,严大人不还是逃出生天......等等,你刚才说这话是何意?” 他说不下去了,立刻呼号四方的黑军,但喊了半晌竟无一人在外回应! “都被我们杀光了,现在北城的驻守黑军已然告罄!”八步赶蝉不说话则以,一说话便让黑衣道士煞白了脸! 太子凉和邺王闻言大呼畅快,太子凉:“道长,这就是你所谓的真正的部署?” 周游:“长生巷和洪武街的战略要义谁都能看出来,包括我那个傻瓜师弟。他知晓要想赢过我必然要用阵法,而阵法必然要用他在不周山上偷来的师父的阵法,因为只有师父的阵法才是我解不开的。殊不知这些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都要认为洪武街和长生巷很重要,你们认为它重要,这点其实最重要!” 一番话说完,没有背着任何人,周旋听罢后微微有些无力。 周游瘫坐在地上笑着冲他摆手:“先别急着懊丧,我给西梁的礼物还没完呢!” 言罢,院外又轰隆隆传来一阵嘈杂,这次不是女侠的巧剑戎装,而是骑兵部队碾压过境的嘶鸣浩大! “这要问邺王殿下了。”周游冲着邺王微笑,但此时的邺王亦是一脸懵。 不多时,外面风风火火地走进几位将领人物,有背大弓断三指独眼眦目的耄耋老将,有擎海碗攥三节鞭形如山岳的先锋虎贲,正是裘老和梅久郎! 二人进了院子便往堂上来,凰丹尹向来不喜这些朝堂兵将,命女侠让出道路放他们过去。裘老来到周旋处浑然不给情面,一把将其扯到一旁便朝邺王下拜。冷阙见状立时抽剑呼喝向前,梅久郎分毫不让擎三节鞭与其金铁交击对峙一处! 场面立时剑拔弩张,周旋喊了声罢了,冷阙重重冷哼回到周旋身侧。 裘老一改往日的统率气度,抱着邺王的膝盖涕泪纵横:“恕老将酒驾来迟!害殿下白白吃此束缚之苦!濮东郡邦彦那厮怀有异心,眼下已经率众倒戈不知去处,唯有老夫和梅久郎率部众前来驰援,好在是天可怜见殿下安然无恙,我等还算不晚!” 赵胤见到旧部亦是眼含热泪,毕竟都是跟随自己征战多年的耄耋老将,心中的情义哪里是言语能够表露清楚的。裘老利落地为两位王嗣松绑,又草率地朝太子凉问了声好。太子凉知晓这些濮东郡兵将的脾性,也没在意笑着点头回应。 “殿下,可是这贼子把北戎州弄成今日这般?”叙旧过后,裘老拿起大刀质问周旋,邺王微微点头,随即又指指周游:“你先别擅自行事,今日全权交由周游道长定夺!” 言罢,邺王满脸感激地看向周游:“周道长,你又是如何得知他们来到的?” 周游笑笑,指了指周旋:“先把他们俩绑了。” 这话一出,风水再次颠倒。即便是冷阙再勇武无双,也挡不住这满场群豪的威严阵仗。方才还趾高气昂要回军领功的黑衣道士再次成了战俘,青衫道士再次诠释了什么叫做反客为主! “周道长,这回可以解释了。”邺王又请示了一遍。 眼下他对周游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这道士自从相见后便种种鬼神莫测之能事,每每濒临险境又每每能够逢凶化吉。此等人物但凡是明事理的诸侯都会用心拉拢,毕竟要杀他难上加难,和其为敌又是天底下最最不明智的事端。 “我给你们引荐一个人,邺王你也认识的。”周游说罢拍拍手,冲着裘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裘老一声呼号,院墙外忽然便窜出来一个硕大黑影。 黑影轰隆一声沉闷落地,细细观之竟是一位带着骷髅串子的莽汉,正是丑时生! 邺王乍见此人亦是心情大好:“原来是壮士,还是要感谢你楼上帮我射箭传信!” 丑时生憨憨发笑,他从不擅长这种逢迎客套,长这么大好像也从未有人真的尊重过他。周游指了指他的手掌:“我交待你的东西,给大家看看吧!” 丑时生闻言瓮声瓮气地点头,众人这才注意到他还擎着包裹。他抖手将两个包裹利落掷出,依旧是两颗闹着热气的带血头颅! 周旋见状彻底绝望了,邺王却喜上眉梢地看向裘老:“这是你们做的?” “他们是严绛的人,此人在列国里名气很大,是西梁不可多得的谋士。他的随从乃是道门不出世的高人,我们遇到时身上都有伤,老夫和梅久郎率众折损了不少人马,但好在人多势众,最终将其乱刀砍于马下!” “做得好!那严绛那厮呢?”邺王到处瞧看,却没看到这家伙的身影。 “放走了,不是邺王您的意思吗?”裘老闻言错愕。 邺王闻言更加错愕:“我哪里告诉你的?谁在假传我的军令?” “是我让放走的。”周游淡然笑笑:“我故意告知丑时生,命其传达给裘老将军。严绛此人还是放他回去传信比较好,不然接下来就没意思了。今日将其斩尽杀绝还会有新的严绛走马上任,此时把他放回去,更有利于我去掌控他!” “原来如此,谨遵道长指示!”邺王此时已然对周游彻底敬佩,当下便不再有任何异议。 太子凉亲自躬身将周游扶到位置上坐好:“道长,那你是如何得知濮东郡发兵的?” “丑时生告诉我的,他什么都告诉我。”周游说罢,歪头冲着丑时生笑了笑。 丑时生害羞地摸摸脑袋:“道长真心对我好,我知道的都告诉道长!” 太子凉和邺王闻言齐齐醒悟:“所以说,三日后出兵洪武街和长生巷的消息根本不是在等什么暴雪,而是等待濮东郡的兵马赶到?” 周游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放出消息让我这傻师弟做足准备还是有必要的,事先不让二位知晓也是有必要的,只有这样你们和他才会真的全部相信。暴雪只不过是恰恰适当,而这军队军机亦是此时到来最好。一切虽稍有纰漏但却整体完美,说白了列国纷争无非就是算计一二!” 一切计谋揭开,满场皆寂静无声。 凰丹尹望着青衫道士,高傲的眉眼比以往又多了几分温柔。 此番大势已定,周游再次以无上计谋力挽狂澜,满场目光都集中在他单薄的青衫上。 毕竟众人都清楚明白,今日过后周游的名字会响彻整个十九列国。无论是今天在场的当事者,还是在暗处瞧瞧窥伺的各路有心人,都会在脑海深处刻下这个令人不得不防的名字。 “道长,他怎么处理?” 太子凉作揖恭敬请示,其实在几日前他还略有犹疑,但眼下经过了这么一遭,他已然是对其心悦诚服。这位已然无依无靠的落魄太子此时心有余悸,感慨自身幸好选择了周游做幕僚上宾,不然此刻莫说留下性命,可能连死法都不是他能够真心选择的。 他这话问的正是黑衣道士周旋。 周游看了周旋一眼,他笑笑摆了摆手:“方才你在严绛面前保我的命,于情于理我都欠你一个人情儿。你打小就是这个样子,下棋下不过我,读道经读不过我。其实你的谋略并不差,只是你心里总是下意识地低我一头,这样不好,我的师弟。” 周旋闻言冷哼一声,他现在失意寥寥,也的确没什么好反驳的地方。 “我今天放你离去,你也回到军中和穆念花带个话。如果还想打陵阳的主意,那就好好跟他兄长认个错儿。你们现在的势力根本斗不过穆青候,别搞得还没对上我就被手足搞残了身子,得不偿失也埋没了你的才华。” 这番话说得满溢嘲讽,周旋闻言亦是面目冷冽。 “道长,真就这般放他走?”太子凉心有不愿,邺王亦是虎目圆睁表示不妥。但此刻他们的命都是周游所救,实在是难以说出什么反驳的话语。 “太子且听我言,试问这些日子凡是我做过的决定,哪一项是对我等不利的?”周游依旧浅笑,太子点点头,随即示意给周旋二人松绑。 黑衣道士今天丢足了情面,当即也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继续赖着不走。他没有和周游多说一句,带着冷阙快步从前院离开。 众人唯周游马首是瞻,周游望着熟悉的黑色袍子消失后抖抖手腕儿,指了指裘老和八步赶蝉:“送佛送到西,我师弟一个人回去便好,城东和城南剩下的几千黑军死侍就没必要跟着了。我需要的仅仅是个落魄败将,可没想过给他们再留些香火!” 这话说得颇为凶狠,他半睁半闭的眼眸亦闪过几许寒芒。 八步赶蝉看看凰丹尹,凰丹尹点头默许:“就依周道长的意思,我凰棠别院做事定会干净利落!” 邺王还是第一次见周游如此杀伐果断,这和他铁血治军的脾性不谋而合,因而咧嘴大笑满溢豪迈气度:“周道长,我濮东郡的精兵也会送他们上路!” 言罢,裘老率领梅久郎等人风风火火离去,不多时院外马蹄嘶鸣,轰轰烈烈的大军已然朝着城东碾压而去。凰丹尹又看了周游两眼,随即也没多说什么率众走了。倒是八步赶蝉和太子凉又关照几句,随即也鬼魅消失奔城南而去。 院子里一时间变得颇为寂静,丑时生愣愣地站在当场,望着周游目不转睛。 周游缓缓起身,他赶紧上前搀扶。周游笑着拍了拍他的头:“你其实是个好心肠。晓行夜宿是山门大师苍山鬼手所建,你其实是他的儿子吧?” 此话一出,邺王二人俱都面目惊讶,毕竟苍山鬼手此人虽武功平平,却属实是江湖里空前绝后的建筑大师! 丑时生闻言憨憨一笑:“道长说是那便是了,只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父亲了。” 太子凉:“金镛城的晓行夜宿、山宫里的白玉楼、苍梧的诸生浮屠、陵阳城里的大海潮生阁、大道登仙阁、太京州的霜花楼......这世间的名胜古迹大多都是苍山大师的手笔。今日得见令公子,我也算是三生有幸!” 这番恭维令丑时生更加羞怯,只不过他外貌凶神恶煞,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滑稽。 不过,邺王此时却满面犹疑:“丑时生,当初严绛命你在三千琉璃大道下等我,他是怎么找到你的?既然你投靠了西梁严绛,为何今日又来帮我等?” 第114章陵阳初定八方动 此话一出,丑时生竟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认识他的,他给我银子让我帮他做事情,我就帮他做了。我和西城的兄弟们按摩店生意不好,日子过得很艰难的。” “兄弟?你说的是当初那批服部兵乙吧。”周游当即明了,他看向太子凉,眼睛里微微有些失落。 太子凉亦是怅然:“早已改换了江湖装束,眼下都战死在长生巷里了。冷阙请了鸿楼少主鸿武陵来阻截我等,还给了他布阵施法的磁石。” “鸿武陵?” 周游看了看丑时生:“鸿楼也是苍山鬼手所建,建成后传闻也有一位掌柜但几乎不显江湖。说起来和你的身世颇为类似,你是不是还有兄长在世?” 这话问得丑时生连连摆手:“我不知晓的,我也没见过父亲几面,我真的是不知晓得啊!” 周游眉眼含笑地盯着他,结果越是盯着这大汉越是发慌。 半晌后他噗嗤一笑:“好了,不勉强你,看来即便是宗师高人也免不了多情桃花。” 他感叹后看看太子凉和邺王,三个人心照不宣地互相点点头,只有丑时生在原地继续懵逼状态。 “你今后打算跟着我吗?若是跟着我可能免不了会战场杀伐,若是不跟着我,我可以帮你打听山门所在助你寻你父亲。”周游正色起来。 丑时生挠挠后脑勺:“俺也没想好,反正俺也不认识谁,道长在哪里俺便跟到哪里便是!” “如此甚好。” 周游笑笑,又和他交待几句话便将其打发走了。 场中只剩下太子凉三人,太子凉将周游搀扶回座位,周游摆摆手婉拒:“不用,我感觉我现在恢复了不少气力了。” 此话出口,太子凉一介文流倒是无甚感触,但邺王却微微惊愕:“道长方才施展的功法极其邪魅,一路杀过来应当是耗损了不少精气,这才多久便能恢复过来?” 周游闻言也绝诧异:“我真的不知道,我身子这怪病我也掌控不了,可能是周旋给我的丹药有所奇效吧,我以前在不周山上也常吃,是我师父葛行间亲自熬制的。” 这话说得颇为敷衍,周游的确也不想在这方面和他们多解释什么,毕竟眼下即便是他自己都不清楚究竟为何。 三个人,一壶茶,对坐妥当。 “眼下陵阳之危局暂缓,控制权我们算是夺了回来,我也成了无兵之帅,今后道长还是辅佐王兄便是。” 太子凉率先表了态,的确,眼下他已然兵将告罄,而赵胤却实实在在拥有几千名濮东郡精锐。他一直都是个傲气凌然的王嗣,能让他这般黯然神伤主动屈尊,着实也是因为这难以接受的事实所致了。 邺王闻言并未有喜色,道士周游似乎也根本不这么想。 赵胤:“眼下四方诸侯皆用兵陵阳要分一杯羹,已然不是你我兄弟争夺王储的时候,你我恩怨也暂且放下不谈,还是听周游道长所言。” 周游亦是笑笑:“此话在理,我早已说过我辅佐你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只不过是为了替我的绣花将军排忧解难。再者说你哪里是无兵之帅,你明明有千军万马,只不过是你看不到罢了!” “道长何出此言?”太子凉闻言神色微动,邺王亦是有所不解。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眼下四方诸侯大军压境在即,而陵阳城中却有些捉襟见肘。 周游笑笑,抬起一杯茶水,随即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 “诸位,这便是眼下的陵阳城,目前各路势力有大有小,有明有暗,皆在环伺陵阳!” 言罢,他蘸水在圆圈四周点了数下,一边点一边娓娓道来: “首先便是西梁,眼下穆念花损兵折将,周旋回去后肯定会劝其和兄长讲和。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无兵之帅,毕竟据我所知兵权并不在他手里,这次本意也是拿下陵阳城后找穆蓝微皇帝邀功抢夺兵权,但现在功败垂成也只能走此下策。” 这话说完,面前的二位王嗣互相都有些尴尬,毕竟这话的确太影射他们。 周游浑不在意,继续往下说:“再说到穆青候,此人我没见过,但有严绛这种谋士辅佐的家伙定不可小视。眼下四方诸侯云动应该也和此僚脱不开关系,不过此番九位神秘道士全部陨落,穆青候损失惨重定然也不会给严绛好脸色看,因此放他回去后他会老实许多,相比扣押在我们这里,日子不会好过多少。” 太子凉闻言插嘴:“照此说来,我们把这个消息通过司马种道传回中都府道门中,他们辛辛苦苦维护的中都府这条线便会断裂,而中都府正好可以拉拢作为我们的筹码!” “筹码谈不上,我们还不够资格,顶多算是助益,而且需要其它势力的均衡加持。”周游说罢又指了指象征西梁的那颗水滴。 “眼下穆蓝微年事已高不管政事,但穆青候掌握西梁城最大的兵马大权。我已探听到温侯俊在陵阳城外遇刺的事,应该便是穆青候的后方辎重部队。眼下穆青候的兵将已屠城过境北戎州的九关七十六城直逼陵阳,二位有什么看法?” 太子凉:“这点我知晓,是严绛说服了北境最大的封国太京州的剑门门主张太白,联合东陈州孔家家主孔慕贤一起滋事。他们安插眼线在北戎州各关隘开启城防放西梁军进城,我北戎州百姓已然是惨遭屠戮!” 赵凉说罢后眼眶含泪,赵胤常年征战习惯了喋血场面因而还算正常:“周道长,既然他们已经赶来陵阳城外,为何不趁乱攻占反而到此刻还是息事宁人?” “很简单,他想看自家皇弟的笑话。” 周游谈笑临风:“穆青候应当是自大高傲之辈,和邺王您是同一类人。我说这话不是讽刺,征战八方的将领必须有此番傲然气度,这完全可以理解,但这也恰恰是你们这类人的软肋所在。早些时候佘穆庄佘老太君就是此般高傲,我才有充裕的时间在金镛城行事,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你们虽勇武,但输在了谋略。我掌控了你们的心,你们便会无所适从!”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虽是忠言逆耳,但邺王听罢也不算舒坦:“周道长告诫得是。” 周游没去理睬他的表情变化:“眼下穆念花兵败,西梁城最大的隐患便是穆青候。我们暂且放下西梁不说,眼下还有几股势力也在借机会想要推翻西梁佣兵天下,而陵阳城就是个最好的契机!” “周道长是从何处得知这列国利害关系的?”太子凉忽然又问了一嘴,的确眼前这个道士仅凭一张利嘴便评论天下,着实是有些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的古怪异常。 “是南靖箭楼楼主顾南亭告诉我的,以后也是一个战壕的同僚,没必要避讳二位。我从他处得知了列国几百年间的大概事宜,因此很好做出此番推断,二位细听便好,还是别打岔为妙。” 言罢,他笑着又点出几个水滴。 周游:“我们先来说说太京州,就像太子所说那般,眼下太京州似乎在和东陈州的孔家合作,孔家其实是根本所在,有人熟悉张太白和孔慕贤这两位吗?” 太子凉闻言娓娓道来:“张太白乃是近百年来最巍峨的江湖巨擘之一,和方才所见的李岸然前辈同属一流。只不过李前辈喜好在鱼龙混杂里混迹,而张太白却清高孤傲鲜少露面于世间。” “穷矫情罢了,我也喜欢在山上道庐里待着,可以理解。”周游笑着撇撇嘴。 太子凉闻言尬笑:“张前辈素来不喜列国纷争,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及一点,那就是太京州虽说有州主但只是傀儡政权,整个封国其实都是唯剑门马首是瞻。眼下他们和孔家合作用兵陵阳,我猜一方面是利益关系,一方面应该就是故意和刀门作对,毕竟刀门眼下是站在西梁这边的。” 邺王点头赞同:“不错,主因还是孔家家主孔慕贤的游说。孔慕贤此人虽一身儒衫却行事狠辣,他推翻了东陈州国公自立为王,眼下又在列国安插眼线煽动形势,除了太京州可能还会有其它同盟军,算是北境里对我们最大的安全隐患。” “说到孔慕贤,他是儒门门主吧?”周游饶有兴致。 “不错,八方十门里的门派之一,道长可是有什么想法?”邺王虎牙微露望着他。 “想法没什么,倒是想起来一个人。”周游抿嘴微笑:“文般若应该就是儒门的人吧?” 这话出口,太子凉二人忽然警觉起来:“道长,我们将文般若扣押在地牢里,但洪武街和长生巷兵败后周旋出了地牢,文般若应该也被放出来了!” “无妨,他能去哪里?无非也就是那几个去处。” 周游摆摆手示意二人淡定:“你们还记不记得他那把剑,那把巨阙?” 邺王最熟悉江湖里的兵器图谱,闻言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剑名巨阙,赤阳子采岭南寒铁打造,宽一尺七寸,长九尺五寸,开锋五年,回炉两次,左刃柄腕微崩!” “不错,敢问这赤阳子又是何许人也?”周游笑问。 “铸剑大师赤阳子,和苍山鬼手并称为山门双杰,这有何问题吗?”邺王从容对答。 “这剑貌似很有名气,何时铸出来的?”周游继续发问。 “应该比你我年岁久远,巨阙剑乃是其得意之作,也经历过好几任主人,最为出名的当属太京州的那位太白前辈了,在剑门还未锁剑止杀之前......” 邺王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他瞪大眼睛看着周游,满脸的懊悔与惊讶! 周游笑着挥挥袖子:“想必你也想到了,为什么张太白的剑会跑到一个儒门弟子的手中呢?” “难不成说他们早就有此勾结?可恨早些时候没看出来!”邺王虎牙紧咬大力锤膝。 周游摆摆手:“眼下我们已经推演出来了,就没必要再多想其它。文般若估计会回到孔慕贤麾下,以后再见应该便是战场了。” “我定要亲自斩其首级,江湖缠斗可能平分秋色,但若论马上冲锋,我赵胤必能令他闻风丧胆!”邺王霸气凛然,当然他也完全有说此话的资格。 道士笑笑,随即指了指下一个水滴:“此间放下,我们来说说中都府。” 太子凉:“中都府府主公羊玄策乃是一代枭雄,其父便是当年发动三千道门行走天下、打着“替天行道”旗号的公羊镰仓。此番中都府将埋在陵阳的九位道门底蕴借给严绛使用,看来不是和孔家勾结,而是和穆青候勾结。” “不一定,无论和谁合作都要先覆灭北戎州的原始统治,所以和孔家也可能会有联络。”周游举起茶杯轻抿一口:“我一直弄不懂,道门的底蕴高人为何要被埋在寒潭地下?” 他这话问的正是邺王,邺王也毫无避讳:“后来我也想了想,应该是十三年前的那场诛杀邪魔之战损耗太大,一些前辈高人无奈只得封印自身精气聊以续命。说到此处还要告知道长一事,这九位不是我亲手放出来的,而是一位叫苦浮舟的前辈带我放出来的!” “苦浮舟?” 周游闻言属实是惊了一下,毕竟在他的印象当中,苦浮舟就是个春雨眠江上身披蓑衣的摆渡老翁! “嗯,他自称苦浮舟,不过来源神秘。他和我说他早已隐退江湖,此番出来不过是为了看望当年老友。还说让我考虑和穆青候合作对抗四方诸侯,并提到中都府道门不会和北戎州撕破脸皮,毕竟都是道门立国,看在司马种道的情面上也能给几分薄面。” 邺王说罢,周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道长,我哪里说错了吗?”邺王不解。 “没,你没错,我只是笑这老家伙倚老卖老,恬不知耻地说着为你好的话,暗里的勾当却毫无说明啊!”周游笑得更欢实了。 “还望道长解惑。”邺王拱手。 话音方落,丑时生又出现在院门口,正牵扯着一批拐子老马:“道长,你的马俺按照吩咐给您寻回来了,你的猫也在上面睡着哩!” 周游见状大喜:“有劳壮士,快些去休息,喂上好的草料。” 丑时生诺诺连声应和着,随即牵着马又消失不见。 周游被这一打岔也不笑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他苦浮舟也是一样。早些时候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和他论道便感觉有所不同。他站在他的立场给你的建议肯定不算中肯,所以我们还得自己做正确的判断。” 言罢,他闭上眼又回味了一下春鱼眠江上的话,随即嘴角又荡起涟漪:“越来越有意思了!” 太子凉:“道长,那眼下我们如何,去和中都府谈合作?” 周游:“谈是一定要谈的,司马种道以前是北戎州的国师,这点的确是要利用好。加之眼下九位道士被我杀了,严绛没办法和中都府交待,中都府和西梁的关系正是挑拨的好时机。除此之外我们还要用好一个人,这个人我觉得最是关键!” “谁?”太子凉微微呼吸紧促。 “公羊千循!道门千字辈大师兄!”周游笑着饮茶。 公羊千循其人,太子凉和邺王自然有所耳闻过。只不过平日里和他无甚相交,因此也只是知晓其名号罢了。 太子凉也擅于推理演算,还未等道士继续开口便说道:“中都府府主便是姓公羊,那这位公羊千循难不成说是中都府的王嗣?” 周游闻言满脸欣慰:“定然便是这般,太子是个聪明人。公羊之姓氏可不是随便乱取的,眼下他和我的道童渐离就在凰棠别院静养,看来是时候去和他们多聊聊了。” 太子凉望着桌子上的水滴,指着最后几颗问道:“还剩下的应该便是南境桡唐国、南靖汀州还有苍梧国了。其他诸如岭南、北漠屠岭等地从不参与纷争,东部瀚海也几乎不现于世。” 提及瀚海,周游又想起公羊千循要带他去瀚海国这番话,只不过眼下不是乱想这些的时候,因此还是指着水滴继续说了下去: “不错,目前南境只需要关注桡唐国便好。此番我已见到峨眉弟子来到青阳城,峨眉作为桡唐国的第一江湖门派所在,其背后定然会有李唐国主的授意!” “那桡唐国此刻和谁站在一头?”邺王开口请教。 道士还未开口,太子凉率先说了:“应该是孔家,桡唐国当年联合中都府一起反抗西梁统治,虽说最后被长临王血腥镇压,但对篡位血洗长临王林家的穆家还是心不臣服,因此不可能会和西梁合作。而他们和孔家的关系又很好,当年孔慕贤铲除东陈州万花宗门的时候也没少助拳。” 周游闻言点头:“太子所言极是,顾南亭公子和我说过万花的事情。他说当初万花和南靖箭楼本来也有争夺十大门派的机会,但后期遭人陷害郁郁不得志,万花也被联合吞并彻底消亡。如此说来,南靖箭楼的势力我们是可以完全利用起来的。” 第115章人生有缘必相逢 周游闻言点头:“太子所言极是,顾南亭公子和我说过万花的事情。他说当初万花和南靖箭楼本来也有争夺十大门派的机会,但后期遭人陷害郁郁不得志,万花也被联合吞并彻底消亡。如此说来,南靖箭楼的势力我们是可以完全利用起来的。” 太子凉听罢这一席长篇大论后眉梢舒展:“这么分析下来的话,还真的是大有可为之势头!” 周游笑笑,将桌子上的水渍擦干,随即又并排点了几处水滴。 “我现在便告诉二位我们的千军万马何在。第一处便是邺王的濮东郡精兵,虽说不是全部,但好在是一股前锋势力!” 邺王提到此处咬牙切齿:“邦彦那个叛徒,我定然手刃其头颅悬于白玉楼上!” “殿下先别急着生气,我自有安排对付他。”周游淡定浅笑:“这第二处便是凰棠别院,我可以说服凰丹尹对峙峨眉和桡唐国,她们本就有仇,这点不难做到。” “但凰棠别院还是势单力薄了些。”太子凉微微隐忧。 “别急,当然不会是她们孤军奋战。”周游继续往下指:“第三处便是李眠将军率领的魁门众,我相信他定然会从魁门带出重兵,我们静静等待便好。” 太子凉闻言神色更忧:“道长为何说得这般笃定?” 周游抿嘴笑得浓郁:“因为是我的将军亲口答应我的,他说会带来兵马,就一定会带来兵马,我绝对相信他,就好像他绝对相信太子一般。” 周游没有在这个话题上逗留太久,这个处事向来严谨为先的道士,对绣花将军的这份自信却浑然没有道理,但他打心底里便喜欢这么去做。 他继续指向下一个水滴:“第四处便是顾南亭和罗青红的南靖箭楼势力,我会亲自和他谈判,这点二位就不需费心了。第五处便是中都府的诸侯合作,这点我觉得交给太子和邺王二位去办会比我更合适,再者我也不太喜欢回到道门。” 一番分析过后,面前二人微微舒了一口长气。 太子凉:“如此说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过最起码大事可期,还是要感谢道长的运筹帷幄!” “等等,那邦彦的叛军怎么办?我不忍心屠戮殆尽,毕竟都是我的兵马旧部,若我前去应该还有回旋余地。”邺王看向周游。 周游笑笑:“当然,那就劳烦邺王走一趟濮东郡。走之前别忘了带上我的几记锦囊,还有一支兵马可以为我等所用!” “这又是何意?”邺王闻言不解,道士却抿嘴笑笑。 “殿下先别管这么多,只管拿着我的锦囊依言行事便好,我都已经安排妥当。至于太子,就劳烦您走一趟中都府,我会去青阳见顾南亭商议陵阳城的守备之事。” 道士又故意把话说到一半,邺王和太子凉也没有过多垂询,毕竟他们都了解周游的脾性,眼下这般当是最好。 当下三人没有再多说政事,而是推杯换盏地又喝了好一会儿茶。待到天色将歇之时准备散去,门口忽然又传来跑马之声。 三人循声望去,来者竟是戎装背箭的罗青红。 只不过,此刻的罗青红似乎满面焦急,他来到前堂躬身见礼:“总算是找到了几位,周道长,出了件事儿!” “慢慢说,喝口茶。”周游端起杯子看他,眼角半闭半睁颇为慵懒。 但紧接着,罗青红吐出来的话就让他不再淡定了: “禀告太子殿下和周道长,今日午时草探花前辈突然不辞而别,还带走了灵瑜郡主,至今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哐啷——”茶杯落地,水洒一身。 灵瑜和邺王无甚干系,因此还算是淡定自若。但另外两位和她息息相关的男人此刻却尽皆失了态,纷纷起身慌乱起来! 便是那个死鱼眼睛半睁半闭的道士周游,此刻也在不知不觉间再次红了眼眸。 周游颤巍巍地来到院中:“何时带走的,知不知晓离去的方位?” 罗青红俯首摇摇头,道士的面色立时又白了几分。 他回身看看太子凉,这位往日里对灵瑜不管冷热的家伙此刻也微微慌乱,和以往的态度截然不同。 “我明白了,我少算了一件事情,我把草探花想得还是过于简单了。”周游忽然醒悟了某些事情,表情变得微微愁苦。 “这草探花又是何人?”太子凉不解发问,但周游摆摆手,示意他莫要再问下去。 他望望已经晦暗的天空,转过身来又恢复了半睁半闭的眼睛。 “邺王殿下,还要劳烦您部署好陵阳城的防御。裘老和梅久郎是您的旧部应该可以托付,您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往濮东郡对抗邦彦。到了之后一切按照我给你的锦囊行事,锦囊我会稍后写好交给你。” 言罢,他又看向太子凉:“太子殿下,中都府劳烦你也走一趟,让丑时生陪你同去便好。司马种道是一枚重要的棋子,争取到他就能争取到中都府出兵支援。我也会写下三个锦囊,你本来就心计不差,应该可以搞定府主公羊玄策。” “道长......我尽力而为。”太子凉还是有些心忧:“那你这是要去何处?” “灵瑜被草探花带走应该很快便有消息,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当初在金镛城做纸人时便觉得奇怪,后来知道他连年赶考,我怀疑了梅岭状元却忘了他这么做的目的为何......他明明说了不出金镛城却跟我来了蚕洞......明明去了洛北又恰巧落魄地来了青阳......这一切都太恰巧了,我竟然一直没有注意到!” 周游好似疯癫一样径自喃喃,一边说着旁人听不懂的话一边又哭又笑。邺王等人也不烦他任由其径自折腾,过了盏茶时辰他才缓缓安静下来。 “果然是老谋深算,看来春雨眠江上遇到苦浮舟也是设计好的......我还是太稚嫩了。” 说完这句模棱两可的话后,周游再次恢复了以往的慵懒神色。这道士就是这般古怪莫名,即便是遇到再大的波云诡谲,他都能够将其归咎于云淡风轻。 “各位,草探花带走灵瑜肯定会有所动作,而且肯定会告知我等。到那个时候他背后的势力就会浮出水面,他的身份也将会彻底昭示世间。此人绝对会是我们复国大计的最大对手,严绛和他相比也会自惭形秽!” “那道长眼下意欲何为?”太子凉又问了一遍。 “我吗?去找顾南亭,南靖箭楼这股势力必须握在手上!”周游这话并没有避讳罗青红,罗青红闻言亦是拱手参拜:“道长何须此言,顾公子早就和您说过,只要您开口,箭楼和南靖永远都是您最大的拥戴者!” “这还不够,带我去见他。”周游说罢便走。 “顾公子早知道您会再来寻他,也知晓了陵阳城发生的事情。这是顾公子给您的信,您看完后便会知晓。”罗青红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函。 周游瞥了一眼,随即接过和太子二人告别。 接下来几日,陵阳城里百废待兴,邺王和太子凉各自整顿抚慰百姓,同时安排人马加固四方城防。 虽说眼下的陵阳城虎狼环伺,但最起码总算是暂时驱逐了外侮,也过上了几天零星的太平日子。 而周游也写好了锦囊,各自送到两位王嗣府上。顾南亭的信他已然看完,此刻就摆在他面前的长桌上: “周道长亲启,南亭照护不周害灵瑜郡主失离,倍感自责定竭力寻觅。眼下南靖箭楼兵马已然整顿完备,皆可随道长号令征战诸侯。还有一事南亭务必告知,青红会当面和道长陈述。” 信上如是说。 “他要说什么?”周游望着面前的罗青红,这几日他们一直都在一处。 罗青红看看四周,箭手的灵敏感知告诉他四周并无耳目,但依旧压低声线说道:“道长看过我的箭囊吧?” “见过几次,有些特别,怎么了?”周游皱了皱眉。 “这箭囊和箭皆不是凡品,世间除了箭楼再无别处存有,即便是箭楼亦是仅仅只有我这一副了。”罗青红说罢取下背后弓箭,像端详美人一般细腻地摩挲着每一处,只不过他长得长髯**,这般矫揉造作反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你这么温柔的目光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周游也对弓箭来了兴致,他起身接过也端详了半晌,精雕细琢的玄铁箭,箭尖儿竟是飞旋着呈螺旋升天状。箭身浮雕缠龙皆是逆鳞密布,箭尾铁羽倒竖满是荆棘丛生! “果然是极好的兵刃,小时候李岸然前辈说杨十三爷可以一箭西来穿透七人的护心肉,应该用的便是此箭吧?箭尖儿入肉蚀骨仿若枪入棉絮,周身逆鳞噬肉根本取出无门,尾羽荆棘倒竖更是穿心烂腹,真真是千古风流的绝代名器,南靖箭楼果真名不虚传!” 罗青红闻言却没有丝毫欢喜:“即便是再好的物事,也只有我这一副。” “这又是为何?这兵器若是批量生产出来,普天之下应该没有哪个封国能够抵抗南靖箭阵!”周游笑着发问。 罗青红还是一脸苦大仇深之相:“铸造之法属于山门赤阳子,赤阳子当初锻造了玄铁箭十万,玄铁弓三千,但十三年前那件事过后他便绝迹人间,这尚存于世的弓箭也莫名其妙从人间蒸发掉了!” “什么情况,一点眉目也没有?”周游依旧笑着发问。 罗青红看着他的笑,一时间微微不解:“道长,你为何如此开心?” 周游闻言笑得更浓郁了:“若我所料不错,顾南亭交待你的事情定然和箭的下落有关。但这个下落他肯定搞不定也寻不到,所以让你找到了我。” “终究是什么也瞒不过道长,不错,我们是收到了一些消息。”罗青红闻言又看了看四周,随即小声说道:“这批箭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被存放于箭楼后山的禁地之内!” “禁地?那你们为何不去取?可是有何难处?”周游来了兴致。 “我们办不到,禁地虽无什么凶人匪盗,但却有诸多网罗禁制。我们本根打不开那些禁制,因此更遑论取箭了。”罗青红一脸沉痛的神色。 而周游听到此处,眼角也开始有微波流转:“谁能够在箭楼禁地布下禁制,还能够转移这么巨大的批量弓箭?” “这人南亭楼主和您说到过,还记得十三年前那件事吗?”罗青红的语气微微有些怯懦,这个向来杀伐果断的家伙,此刻浑然没有当初一箭射爆穆锦官时的气场。 “你指的是林昇吧,林弈的第三个儿子,你们口中一人炼化一城为阵法的邪魔外道?”周游说着这番惊天动地的秘辛,却好似过家家一般优哉游哉。 这让罗青红微微愣了一下:“不错,就是西梁上朝的正宗,林家的三皇子林昇!” “他设下的禁制?难不成说是道门阵法?”周游微微有些正色了。 罗青红点点头:“所以顾公子才想要请动道长出手,眼下中都府那群家伙并不可信,而且即便是司马种道也解不开那禁制,他们根本不够资格!” “司马种道也来看过?他作为道门巨擘都解不开的禁制,凭什么认定我就一定能解开?”周游的表情从正色逐渐变得郑重起来。 但罗青红却微微慌了神:“说实话顾公子心里也没底,不过道长为人处世处处不同于常人,又深谙道门秘法,自然是最好的人选!” “其实不用你说,我的确也需要这支纵横天下的箭阵部队。”周游皱起了眉头,他来到罗青红身边,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别让我查出来,你们箭楼接近我是另有目的。如果你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那我能说顾南亭的棋子下得还不错。但若是今后还想算计我为他所用,可就要看看箭楼的底蕴够不够多了!” 一番话说得罗青红满头冷汗,但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依旧清澈如泉:“我家公子的确是有些难言之隐,不过请道长莫要怀疑南靖箭楼对道长的心意。等今后道长遇到了家师,一切都会真正洞悉明了。箭楼这些年受到的委屈已然够多,还望道长给箭楼也多留几份骨气!” 言罢,他大礼参拜,周游却拂袖而去,没留下只言片语。 不过,正如周游所言那般,这支箭阵的确是解他燃眉之急。因此未等到天光黯淡,青衫道士便于黄昏离开了南城门。 拐子老马经过这两天的喂养已经恢复了体力,只不过年老体衰跑起来总归是颇有些吃力的模样。倒是归去来兮依旧肥美壮硕,周游感觉当围脖都有些堪堪吃力了些。 不过,他还是满脸欣喜。 就在拐子老马的左侧背上多了一个长条包裹,他的桃花剑正静静躺在里面。 之前一直放在八步赶蝉处的桃花剑总算是被他给要了回来,若说不高兴是决然不可能的。在道士周游的眼里,这把剑比任何神兵利器都贵重万分。 虽然,他真的仅仅只是一把桃木剑。 临走时他去看望了渐离,道童还是昏迷不醒异常虚弱。公羊千循并没有和他见面,而是被太子凉请走一同赶往了中都府道门。而道士也乐得清静,除了偶尔想想那个远在天边的绣花将军外,脑子里也只剩下那个拴着铃铛带着大竹筒的红色身影。 这次出行南靖他并未带任何随从,这是他主动要求的结果。一路上他跑马都很卖力气,一直到跨过不渡长江方才稍有止歇。 江南,南戎州和桡唐国边境交界处。 有一渡口,名为饶江仙。 此地没有北戎州的战火连绵,虽民风依旧彪悍淳朴,但由于往来的唐国人多了,渐渐也多了几抹随处可见的书生意气。 这让青衫道士颇为欣喜。连日来他没有睡过几次好觉,眼下虽仍在官道上,但总归是寻得了个宁静。 “店家,一间上房。” 饶江仙的酒家连绵成片,这在封国交界处并不罕见。周游并未选择在各处闲逛,而是第一时间在客栈里睡了个囫囵。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醒来后的他恢复打坐,默默地看了两眼自己的双手。 自从上次陵阳城大战后,他感觉身体里好似出现了某种奇妙的变化。以往只存在于脑海里的刀剑残影仿若逐渐清晰,身体好似也比往常强壮了不少。 来的路上他尝试过舞剑,竟发觉每每出招便会带起不小的涟漪波纹。好在是四周荒无人烟并无有心人看到,当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何东西。 这也是他坚持不要随从的原因所在,蚕洞的惨案一直萦绕在脑海无法挥散,他现在有些怀疑自己和这件血案的瓜葛! 如果当初真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的话,那么一切的背后可能又藏了另外一副面孔了。 他并未想太久,草率地吃了几碗水酒便准备离开。他穿行在客栈酒家的回廊里,又习惯性地将那把桃花剑绑在了后背上。 第116章知心容易知人难 路过其中一间客房,里面忽然传来阵阵女子的**声响。道士会心一笑,这种情景在酒家里分外常见,江湖儿女干柴烈火的戏码也多有耳闻。但当他抬脚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的眉梢又再次皱了几个来回。 因为这**声......竟然有些熟悉! 青衫道士想都没想便破门而入,他向来都是这种无礼无道之人。但当他看清屋子里的人儿后又背过身去,屋内也传出了一声响彻四方的娇弱惊咤! “怎么会是你......?”周游满面羞红。 “大银贼......你怎么在这里?”屋内也传来一声惊咦! 和周游预想中的画面不太一样,他没有看到江湖儿女缠绵悱恻于床间的**场面,而是一位身怀重伤的少女衣衫不整地躺在卧榻上正在痛苦**。 要是平日里周游大可道声失礼洒脱离开,但眼下竟是不能由着他的脾性。因为这女子不是陌路相逢的初见之辈,竟然是青阳城里遇见的峨眉弟子李婧司! 此时的李婧司浑然没了当初的缥缈仙气,她的左胸前缠满了白色纱布,殷红的浊血已经在纱布上结痂淤积了一大块。 她面目惊恐地望着周游,苍白无血的左手挣扎拿起床头的峨眉刺,但已明显看出脱力之相,一切无非是无奈之举。 “李......李姑娘是吧,我真的不是故意为之。我听到了你的声音,我以为有歹人想要对你不测,所以我才破门而入瞧个究竟的!”周游的声音微微也有些发慌。 “还说别人是歹人,你明明自己就是一个龌龊歹人,还不赶紧把门给我关上!”李婧司的脸颊泛起绯红,但很明显是受尽峨眉礼数管教的闺阁女子,此刻的羞耻给予她的痛楚丝毫不亚于刀剑之伤。 周游哦了一声,立刻进了屋子,反手将房门紧锁! “我让你关门没让你进来啊!”李婧司吓得一把扯过被子盖住上身,浑身颤巍巍地又喘了好些时辰,看起来柔弱无骨,令人平地生出几分怜意。 “李姑娘放心,我周游有心上人的,我周游虽说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最起码也不做什么趁人之危的下作之事。我周游这里有一些丹药,是我不周山上的师父亲手制作的,你吃了应该会好得快些。” 言罢,他掏出周旋给他的丹药瓷瓶放在桌上,随即翘个二郎腿拿起桌上的茶杯便自斟自酌起来。 李婧司打也不得骂也不得,望着这个地痞一般径自悠哉的无赖道士颇为无奈。她还是紧紧攥着峨眉刺,只不过神色上微微镇定了些许。可能是看出面前这家伙真的对其没什么歹意念头,也可能是那双半睁半闭的慵懒眸子实在太过随意。 总之,她现在脑子里很乱:“你是不是经常进陌生女子的闺房?” 周游闻言大呼冤枉,忽的又挠头仔细想了想:“天地良心可鉴,我除了错上过一次北戎州邺王妃的床榻外,我周游再无其他不良劣迹!” “王妃你都敢睡?淫贼你给我滚出去!”李婧司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就没和男子打过交道,乍一独处便遇到周游这种极品也属实是难以接受分毫。 “我周游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话,姑娘你救过我周游的命,虽说最后把我丢在屋檐上害我冻了一夜,但总比掉脑袋强上不少。今番你有难我也不能不管,这丹药你收下吃了,我看你无恙自然会离开。” 周游的话音少见地诚恳起来,没有半分玩闹之意。但在李婧司的眼里看去,这个忽然闯进来的家伙着实是令她难以放心:“你是跟踪我到此地的?” “哪有,我去南方办点事儿。倒是姑娘你不和你的峨眉众在青阳待着,跑到这边境处又是作甚?难不成峨眉和桡唐国不打算攻打陵阳准备撤军了?” 青衫道士颇为谨慎地递出这句话,他要看李婧司的态度。他本就不是什么胭脂场里随处摘花的登徒浪子,只是眼下峨眉弟子忽然回返出现在饶江仙,这件事情必须要查个清楚明白。 因此,他这个无礼冒犯的淫贼还得继续做下去,索性也就厚着脸皮又倒了一杯茶。 李婧司乍一听他提起峨眉,没有丝毫喜悦反倒是面色悲戚起来。她抱起自己的膝盖,将下巴枕在上面嘤嘤啜泣,不多时竟然哭出了声来。 这下周游可算是慌了神,他哪里处理过这种“棘手”场面:“喂喂喂我说李姑娘,是谁欺负你了?咱们有话好好说,你越哭伤口越是严重,你这......” 劝了几句干巴巴的话,李婧司还是置若罔闻。周游见不得这种梨花带雨的阵仗,当即拿起丹药便走到她床前坐下。 “你要干嘛!”李婧司举起峨眉刺满面惊慌,但手臂只抬到一半便无力垂下,胸前的伤口又溢出了几道新鲜的血痕。 “你这样子不行的,别乱动,好好把药吃了。”周游有些皱眉地望着她的伤口,一边瞧看一边径自喃喃:“挺好看,再乱折腾可就糟蹋了啊!” “淫贼,你休要......”李婧司气得花枝乱颤,但还未说完便双眼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周游轻叹口气,摇摇头将她手上的峨眉刺取了下来。 峨眉刺上有几道豁口,看起来经历了残酷的缠斗。他盯着兵刃尾端的仙鹤图纹瞧了半晌,随即不再迟疑解开了李婧司的衣服...... 天色入夜,外面的风雪依旧冷冽交加。 李婧司头脑昏沉地睁开双眼,浑身上下依旧是软弱无力。她轻轻地**出声,努力想坐直自己的身子。忽然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抬起,又在她后背垫了一方柔软的枕头。 “醒啦?” 婉如梦魇般的熟悉声音传入耳际,李婧司望着床边道士那张人畜无害的俊秀脸庞,有气无力地抬起左手,但峨眉刺并不在手上,最终也只得轻轻捶打在了道士的膝盖上。 周游被搞得微微不好意思,这动作仿若相爱侠侣在撒娇一般轻柔,令他温软一笑随即又无奈摇头:“你伤的很重,不过丹药应该是起作用了,心脉已被护住,好好调养不会有大碍。” 李婧司微微运气,果然感觉五脏六腑的痛楚缓释许多,当即对周游也稍微放下心来。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伤口,结果下一秒便又惊呼:“谁给我换的纱布!” “我啊。” 周游一脸正经:“你的伤口必须勤换药,不然淤血不透气不利于伤口愈合。” “我杀了你!”李婧司哪里受过这种轻薄,当即便呼喝着想要手刃周游,但也仅仅只能是呼喝,现在的她抬胳膊都难上加难。 周游继续一脸正经:“李姑娘,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知道你这是感激我,没必要这么激动,救死扶伤都是我应该做的,既然我碰到了你那就是缘分,我肯定不能见死不救放你不管的,毕竟你长得像我娘嘛!”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李婧司哭的稀里哗啦,但却没有一个怨毒的眼神。 周游看着她这般模样,玩笑话也说不下去了。他有些拘谨地往后挪了挪,靠在床的另一边看着她:“说实话,我下山后也见到了许多姑娘。有凰丹尹那种凌驾四方的高傲之辈,也有灵瑜郡主那种玩世不恭的可爱之流。但像你这种连怨恨别人都做不到的善良姑娘我还是第一次瞧着。” “我恨死你了,我要杀了你!”李婧司还在哭,越哭越伤心。 “你也就是嘴巴上说说,你根本没想过杀我。你这样子是容易受人欺负的,就好比你眼下就被人欺负成了这般模样。我是闭着眼睛给你换的纱布,不管你信不信,除了偶尔碰到两下边缘外从未有轻薄之举。丹药也是我化了水给你服下的,既然我如此不讨喜,那我就先行赶路了,我们就此别过。” 言罢,这青衫道士起身便走,真的是毫不拖泥带水。 李婧司见状忽然止住了啼哭,她轻声唤住周游,随即开口发问:“你是从何处认识的凰丹尹?” “有过几面之缘,他和北戎州太子凉是旧识,姑娘也识得?”周游闻言抿嘴笑笑,转身一屁股又坐在了她的床尾。 李婧司被这个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家伙气乐了:“你就是这么哄骗你的心上人儿的?” “哪里哪里,我的心上人早已是别人的待嫁娘子,如此说来我和我的将军兄弟一样是桃花苦命。他的娘子远嫁他人生死未卜,我的姑娘一心想着别人没我啥事儿。” 周游说罢微微叹口气。 李婧司:“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见道士思春,还这般的堂而皇之的。” 周游闻言窃笑:“你少说了一点,应该是还这般帅气逼人的。不过我现在也蛮开心,姑娘刚才说我哄骗心上人儿,我刚刚恰巧在哄骗姑娘你,照此说来姑娘便是我的心上人儿!” 青衫道士又开始没羞没臊地调侃起来,他向来浸淫此道并乐此不疲。但李婧司本就是诗书达理的峨眉闺秀,被这虎狼般生猛的言辞说了一通后哪里抵挡得住,当即便又红了满腮嗔怪了道士几嘴。 “你若是还这般戏弄我,我伤好了定然要找你讨个公道的。” 这话说得软绵绵,周游闻言笑笑:“小生随时恭候,不过我这人比较喜欢主动,姑娘告知我家住哪里,我自己找过去便好,不劳烦姑娘折腾!” 李婧司端的是被他气得没脾气了,索性也习惯了他这副无赖皮相,当即叹口气眼神微微默然:“我已然没有家了。” “看你方才的神情,是和凰丹尹有关吧?”周游是察言观色之人,可能有些时候面对某些人时会故意不讲情面,但面对美女还是一如既往的选择宽容。 毕竟,他还是那个扬言要娶红尘大世十九列国第一美女的酒肉道士。 乍一提及凰丹尹,李婧司的表情也微微动容:“你方才故意提到她,说了那么一大堆,是不是就为了套我的话?” “什么都瞒不过姑娘。”周游丝毫没有否认,而是继续报以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 “峨眉其实早就调查过你。”李婧司微微咳嗽几声:“上次见你我还并不认识你,但你的名号在桡唐国已经不小。你在北戎州里做出的种种事情也传到了桡唐国线报的耳朵里,前日里陵阳大战听说凰丹尹率门徒救了你,那你应当便是峨眉的敌人!” 周游闻言浅笑,依旧并未否认:“峨眉是桡唐国的底蕴所在,凰丹尹和其母凰棠氏和峨眉有嫌隙,眼下凰棠别院站在我们这方,自然桡唐国便会和我等对立。不过我是峨眉的敌人,却绝对不是姑娘的敌人,你说对吗?” 青衫道士笑的很狡黠,李婧司闻言却疑惑不解:“我就是峨眉的人,为何不是与你为敌?” “姑娘若真的还是峨眉的人,方才就不会直呼峨眉名号。你明明是和峨眉众弟子一起来到青阳城,眼下峨眉众人不可能在此时刻返回山门,定然是剑指陵阳等候桡唐国主授意。但你却重伤垂死反其道而行之来到饶江仙,很明显你不是回来复命,而应当是在逃亡!” 周游娓娓道来,仿若所说事情皆是亲身经历一般:“凰棠别院我就更加熟悉,我在离开陵阳之前还曾去看过一位道童,就在凰丹尹的别院里养伤。我相信你们和凰丹尹可能会有某些激烈冲突,但峨眉弟子不可能被凰棠别院全军绞杀到如此惨状,即便是凰丹尹应该也没这么大的本领。” 言罢,周游指了指李婧司的鼻尖:“而且眼下凰丹尹和我有所协定,一切行动必须和我沟通授意,所以说你这身伤应当是内斗所致。如若我所料不错,应当便是上次见面你说到的师哥师姐之流所为!” 一番话令李婧司瞪大了眼珠,刚哭过的面颊上还带着几抹泪痕,看起来几分灵动又楚楚可人:“这些都是你猜出来的?” “哎,还是个未谙世事的小丫头,你的门派怎么放心让你出来历练红尘的。” 周游轻叹口气,有些发愁的望着她。面前的李婧司似乎毫无防备之心,被人道出了心思也没有任何遮掩之态。这种人要么便是天真烂漫毫无猜忌的烂好人,要么便是伪装到浑然天成城府深邃的野心家。 然而,周游的眼光从不会错,李婧司仅仅只能是前者。 “敢跟我说说嘛,为什么你的门派会把你弄成这样?”周游望着她的眼睛。 李婧司好似一直在绷着精神,乍一听闻此话一下子便绷不住了。她嘤嘤啜泣又哭出声来,周游向前伸手又觉得不太合适,在空气里晃了晃胳膊,随即尴尬地抱住双肘听她讲。 李婧司哭了一阵后便不哭了,她现在完全就是个被人欺凌后的弱女子,哪里还有青阳当晚斩杀两位稽查司羽人的果断风姿。 “我是跟着蓝师兄和婧慈姐姐一起出来的,前日里我们一同前往陵阳城,路上遇到了凰丹尹率领的凰棠别院众人。我们此次峨眉人多势众,她们根本无从缨锋,所以是我们追杀她们,而不是她们阻截我们。” “后来呢?”道士从不喜欢听这些自己能推理出来的废话。 “后来......我没想到婧慈姐姐会是这样的人......也没想到蓝师兄会这般想让我死!” 李婧司一提到此处便哭的伤心,周游也不打搅她,拿了一些手帕叠放到她身旁,顺起一块给她擦了擦眼泪。 “慢慢说,我喜欢听故事。”道士笑的温润。 “蓝晏池师兄和婧慈师姐都是对我极好的人,我从没想到他们会置我于死地。”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李婧司很明显是又想到了之前种种,她的面色惨白无血,整个人也微微有些战栗。 “你叫李婧司,那位李婧慈是你的亲姐姐?”周游顺着话柄问道。 李婧司默默嗯了一声:“我们都是峨眉门主李觅海的女儿,姐姐向来待我很好,从小到大都是宠着我的,我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哎,又是一个权势纷争下的可怜人儿。”周游看惯了这种戏码,当即也没多说太明显的话:“看来是那个叫蓝晏池的家伙有所企图了,你姐姐是不是爱慕他?” “她们向来是要好的,姐姐自小便被指婚为蓝家人,她和蓝师兄也的确是情投意合。”李婧司说得梨花带雨。 但周游听闻此话却撇了嘴巴:“情投意合的想要弄死你,你还一口一个师兄师姐,姑娘你怎么也这么傻?” “还有人跟我一样傻吗?”李婧司看着他。 “有的,我有一个绣花将军朋友和你一样傻。”周游嘴角上扬,说着调侃的话却忍不住会心发笑:“这蓝家在桡唐国是何地位?” “蓝氏乃桡唐国大族,和李氏并立。早些年岁两大家族争权夺位,后来李唐王室争取到了峨眉的支持,蓝氏也俯首称臣成为仅次于王室的世家。”李婧司喃喃道。 第117章人生本就难如意 周游听罢当即便明了:“俯首称臣恐怕只是说说,照此说来不过是蓝家想趁乱夺位罢了。现在天下大乱西梁正主地位不保,李唐若是也进兵陵阳必然要带上峨眉势力,桡唐国内空虚正是蓝氏复兴的大好时刻,因此若是此时你这位峨眉门主之女死在了北戎州,蓝氏就可以借此大做文章了!” “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是没想过姐姐会如此绝情的背叛李家。”李婧司的眼神微微闪烁,似是又想起了先前的悲惨境遇。 “这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年头为了情之一字冲昏头脑的傻瓜可不在少数。看来蓝晏池应当是个漂亮的公子哥儿,他能多年照拂于你又能亲手杀你,也说明他城府深邃藏拙功夫了得!” 周游说得尽是大实话,大实话不好听但句句诚恳,李婧司闻言缄默继续哭出声来。 周游也懒得再问下去,话锋一转道:“眼下你打算去哪,回桡唐国吗?” “我当然是想回去的,但我没有死掉的消息应该传回了封国,眼下封国内不知会发生何般动荡了。”李婧司面带忧虑。 “李唐国主和你老爹李觅海都不是傻子,蓝家既然决定出手便没有回头之路。照此看来桡唐国此时的情况不会比北戎州好多少,都是不省心的祸乱之地,你回去了反倒是危机重重。”周游实话实说。 “但我爹还在,我不回去他会担心我的。”李婧司的眼神迷茫又无助,周游看着她害怕的神情,心底里某处柔软轻轻地悸动了一下。 “你现在回去只会让他更担心你,李觅海已经被蓝家拐走了一个女儿,要是你再出了事情的话就彻底被动了。桡唐国你绝对不能回,最起码此时此刻不可以回去。” 周游这番话的确是出自真心,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算计。 眼下桡唐国内部生乱,正是笼络其共同对抗西梁的大好时机。平日里桡唐和中都府东陈州都走的比较近,眼下正是一个不错的切入点。 当然,周游的一切算计都是出自良心。眼下李婧司回到桡唐属实是羊入虎口,因此他也不算是趁人之危,顶多算是利益趋同下的顺水推舟罢了。 李婧司也不是愚笨的女子,受了伤脑子还是颇为灵光。她看了看青衫道士的眉眼,望着这个眉清目秀却工于心计的家伙,心里面反倒是平添了几分淡然:“那我还能去哪里呢?” 这话把周游问住了,他起身静静思索片刻,随即好似下了一个决定。 “你跟我去南靖吧。” “你说什么,南靖?”李婧司颇为诧异,毕竟她想不通一个道士能和南靖有什么瓜葛。 “没错,大陆最南方的封国,我们去南靖箭楼。我要去办一件事情,你的身子羸弱我也不放心,索性好人做到底带你同去,办完事后我会回到北戎州,那时候你再想回到桡唐身子也应当养好了,形势应该也会更加明朗。” 言罢,周游拂袖而起:“去还是不去全由姑娘心意,道士我从来都不强人所难。” 李婧司不说话,她只是盯着道士的眼睛。周游被她这么盯着微微有些发慌,他从未被女子这般看过,即便是和灵瑜相处时也没有这般待遇,因此他微微有些脸红。 这还是破天荒的事情,道士周游从未想过自己的厚脸皮会有这般一天。李婧司足足看了他盏茶时辰,直到眼角微微温润才小声开口:“周道长,我能相信你吗?” 这话音虽轻柔无骨,却好似炸雷一般响彻在周游耳际。 周游有些鬼使神差,他晃晃脑袋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坏笑:“姑娘,我们上路吧!” 此间话暂歇。 在十九列国的广袤大地上,各处封国也在酝酿着自己的野心。 最南边的南靖也不例外。 虽说南靖箭楼于南靖之手遮天,但南靖还是有自己的王室的。 此刻,南靖王宫大殿前,一位缚箭将军正在脱下甲胄。 他取**上弓箭和佩刀,随即快步上殿来至王位座前。 王位上坐着一位年轻君王,模样也就二十啷当,虽不是眉清目秀,但看起来还算是五官硬朗。 此人正是南靖当朝的镇西王——顾坦之。 “臣饶州都尉江捷拜见王上,南靖千福隆寿,威震八荒!” 顾坦之闻言默然摆手:“起来吧,都尉大人连日跑马操劳,莫要行此大礼。” 江捷道谢起身,身板挺得笔直:“王上,据探子回报,顾南亭已经和北戎州王嗣达成同盟,西梁穆念花黑军兵败,穆青候大军直逼陵阳城下!” “胡闹,未过问我这个南靖国公便擅自行事,箭楼这些年岁越来越不把王室看在眼里了!”顾坦之拍案而起,左右踱步似乎气得不轻:“继续说,其他方面怎么样?” 江捷俯首禀告:“东陈州孔家已联合太京州准备出兵,中都府和桡唐国目前立场并不明朗,其它封国皆自保为主并不参战。” “我早料到会是这般模样,明明偏安一隅便可享太平乐事,非要去掺和这多事之秋!父王驾崩前便嘱托我安贫乐道,这下倒好,南靖恐怕是再无宁日!” 顾坦之着实是气得不轻巧,江捷小心翼翼地递着话:“王上也莫要慌乱,眼下箭楼内还是有反战势力的,顾楼主能否出兵还得看箭楼内部的意思,当然肯定也要看王上的最终定夺。” “他这是在先斩后奏故意逼我出兵,真到了箭楼出兵之日,本王有口也辩解不清。若是父王还在绝不会任由他如此鲁莽行事,他顾南亭根本就没把我这个亲弟弟当做王!” 顾坦之于大殿之上肆意喧哗,江捷闻言亦是面露苦涩:“王上,顾楼主应当也是有苦衷的,谁都知道西梁城高高在上不可缨锋,他能这般无所顾忌定然有他的道理,您还是和楼主好生商议才是,毕竟都是骨肉至亲没必要搞得太僵。” “我没他这个哥哥!” 顾坦之大袖后摆踱步更快了些:“他此次出兵抵抗西梁,如果真的是为了十三年前的旧事我倒是也能理解。但南靖也是封国,南靖不能一直活在长临王林家的阴影之下!” 言罢,他微微摆手,旁侧上来一位老太监。 “江大人,我这就拟一道圣旨,你速速前去箭楼,务必告知那人阻截此次出兵事宜。南靖不可因为旧日恩情就陷百姓安危于不顾,这封国还得是王上我来说话算数!” 江捷闻言亦是慷慨激昂:“臣,领命!” 与此同时,不渡江北的右江州,望茯苓归渡口。 一艘客船缓缓驶入定远大将军牌坊,在渡口开始卸货清人。 一男一女缓缓从船里走下,男子一身月白长袍配登云履,头发均编成长辫如瀑过腰,手握一柄云纹古剑,眉目俊秀却满面风霜。女子身子羸弱病如西子,面容清瘦又楚楚可人,正是离开了北戎州的鸿武陵与南瑾。 “到了这里就安全了,彻底离开了北戎,过了右江州便是东陈州了。” 鸿武陵的声音满溢疲惫,南瑾望着渡口来往的百姓,少见地露出一抹苦笑:“好久没见到这么祥和的世道了,以前我和小长安上街,都是要躲避刀剑的。” 提及小长安,南瑾的眼神又微微泛红。 鸿武陵闻言轻轻抱住她:“他会没事的,放心吧。” “他到现在都没有消息,北戎州那种混乱的世道,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南瑾嘤嘤啜泣起来,鸿武陵已经数不清这是她第几次在路上哭了。 “你爹已经到了东陈州孔家,我们快些赶路的话,用不了十天便能穿行右江州。到时候见到了温大人,你也算是有家了,现在一切别多想,往前看。” 鸿武陵少见地温声软语,南瑾也知晓他一路上波折辛苦,当即也挤出微笑点了点头:“希望爹爹能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不想再过漂泊日子了,我只想跟你在东陈州好好生活。” “一定会的。” 鸿武陵笑得很满足,他望着面前繁华依旧的右江州,眼角深处一抹黯淡却一闪即逝。 鹅毛大雪一直纷纷扬扬,从陵阳战后一直蔓延至十九列国。 这个初春过得并不温暖,哪怕是最为南陲的南靖。 西梁历一六三年,北戎历鸿灵十四年一月二十六。 一路上二人并无太多话,毕竟也没有那么熟络,好在是没遇上什么马贼匪盗。 南靖边疆,粟阳城。 粟阳城属于典型的南方城池,没有金镛城那般苍凉黄沙之感,反倒是小桥流水满溢松软风骨。虽说天上依旧飘洒清雪,却仍有绿意显影,卓然不绝江南的独到美艳。 二人进了城便寻找酒家,这是周游的一贯作风。这个恣意慵懒的道士从不吃苦受累,每到吃喝玩乐的去处必然歇脚驻足。李婧司跟着他走这一路倒也安于清闲,浑身伤势在并不紧绷的路程里也好了很多。 粟阳城,三笑酒楼。 进门扔银子,安排好拐子老马和归去来兮的饮水,二人上到二楼便选了靠窗座位。道士依旧点了酒楼里最贵的菜肴,随即又要了几壶陈年老酒。店家见到此般出手阔绰的道士也觉满心欢喜,好生招呼完毕后回了账房数钱。 二人凭栏望风,周游酒也喝得畅快。 “一路上你好像根本不急不躁,你不是说北戎州眼下军情紧急?”李婧司在这些日子里跟他相处久了,也渐渐知道了一些周游的事情。这道士也好似对她浑无避讳,她问什么便答什么,想知道什么便告诉什么,反倒是让她更觉古怪起来。 “为何要急?军情再急也不由我,该来的还是要来,该做的我已经告诉北戎王嗣怎么做。倒是这江南的风土人情美妙不可多得,不好好流连欣赏岂不是辜负了美妙人生?” 周游笑着抓起一只草鸡,大快朵颐毫无吃相。 李婧司笑着看他,她已然习惯了周游的无赖品相:“你一个游方天下的道士,哪里来的这般多银子,难不成是北戎王嗣赏给你的?” “的确是拿了一些,不过箭楼的人给了我更多。毕竟是替他们操心办事儿,该给我的一分都不能少。你瞧瞧我最近都瘦了一些,不好好滋补岂不是糟践自身?” 他一边满嘴呜咽地说,一边不忘酒肉伺候自己的五脏庙。 李婧司被他带的也觉食欲大开,只不过她素来教养良好,吃饭皆盈盈小口。好在是周游每次都点一大桌子,即便是面对这位好似抢食乞丐一般的家伙,她也能把手中这碗饭吃饱。 “箭楼禁地的禁制我早有耳闻,这些年间也有不少江湖高人前去试探过,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你真的相信我们此次会把它打开?”李婧司还是聊起了正事。 道士胡乱摆摆手:“不清楚,无所谓!” 李婧司有些发愣:“那我们折腾这么远来这儿干嘛,难不成说为了帮我躲避蓝家追杀?” “我可没那么好心,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周游足足吃掉了一整只鸡,抹抹嘴巴又灌了两大口酒:“箭楼禁地不算是最重要的事,南靖箭楼的箭阵再强,也抵不上整个南靖的支持与增援!” “你要说服南靖国主出兵北戎州?”李婧司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更显玲珑可爱。 “不然呢,只带回去一支箭队多没意思,既然玩起了诸侯割据,那下每一步棋都得玩点大的!”周游抿嘴大笑,阳光灿烂的嘴角配上本就俊秀的面庞,看得李婧司又红了脸颊。 “就凭你一人,说服王室可不简单。”李婧司把头微微低下。 “走一步看一步,这世上本就没那么多如意的事情。再者说说服这个词姑娘用的不好,有些时候不能用说话来解决问题,而是要让他们自己主动去那么做!”周游狡黠一笑。 “做,怎么做?”李婧司浑然不解。 “姑娘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怎么做了!道士我也从没做过,不过凡事总该是有第一回哈哈!” 这句突兀的荤段子令李婧司愣在当场,反应过来后脸上已艳若红霞。她嗔怪地想要说道士两嘴,但看着他那张讨喜的脸偏偏又说不出什么狠话。 当然,李婧司从小便修习诗书礼仪长大,也根本不会说什么虎狼之词。 周游抿嘴喝酒,一边喝一边笑,待到最后一杯烈酒下肚后大袖挥舞起身:“美人也看够了,美人也吃饱了,我们该去南靖箭楼了!” 话分两头,周游和李婧司赶路的这段时候,南瑾和鸿武陵也来到了东陈州。 东陈州都城地处封国偏南,进了过境后越过两城便是,谓之简雍。 此刻,简雍城内长羲大街上的陈家驿馆里,二人也在吃饭喝酒。 鸿武陵照样也点了一大桌子餐食,又弄了两大壶烈酒径自酌饮。南瑾身子羸弱从不饮酒,只是笑着看他拿起云纹古剑,将酒水倒在剑刃血槽上淋洒而下,进入杯中再一口口饮入五脏庙内,每喝完一杯,他便大笑一声,随即又皱眉一次。 “这是什么喝法,鸿公子?”南瑾少见地笑笑。 “此谓之以剑杀酒,早些时候我认识一位叫周游的道长,和我一样喜欢这般喝酒。” 鸿武陵说完后微微怅然:“那时候我们在鸿楼相遇,我也是点了一大桌子菜。我现在还记得他啃鸡腿的模样。当时他在我的鸿楼下骑马睡着,我在凭栏处往他头上倒酒,谁知这家伙仰起脸张开嘴巴全都给喝了个干净!” “倒是跟你以前很像,无礼无道的,像个花天酒地的公子。”南瑾又笑了一声。 鸿武陵见状也觉欢喜:“那时候虽有忧愁,但的确是过得恣意快活。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花花公子,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小娘子你每次都烧了伤我的心!”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眼波流转间皆是脉脉含情。 “瑾儿,我很久没见你笑过了,你笑起来真好看,当然不笑的时候也好看。”鸿武陵把话说得密不透风,一副情场得意的骄傲皮相。 “你这张甜掉牙的嘴巴,不晓得是追了多少世家小姐才练出来的。”南瑾也打趣了一嘴,随即看了看外面熙熙攘攘的街道:“人间多好啊,以前在北戎州里每天都提心吊胆,即便是爹爹位高权重,我还是感觉心里慌乱。现在总算是离了纷争之地,我们才得以有所喘息。” 言罢,她又微微落寞下来。 鸿武陵不住地给她夹菜逗她开心,南瑾抿嘴笑笑:“那后来你还见过那位道长吗?” 这话好似是戳到了鸿武陵的痛处,他的神色微微黯然,抬起酒杯的手臂也晃晃回落:“应该不会再见面了,他已经做了太子凉的谋士,而我成了叛国的西梁帮凶,到底是我辜负了整个北戎州,不过好在是我没有辜负了你。” 南瑾闻言眼眸湿润,她轻轻为鸿武陵整理一番鬓角,随即将话题扯开:“我爹爹说会有人来接咱们,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吧?” 第118章情之一字最伤人 “嗯。”鸿武陵知晓她的心意,当即也不打算再想这些伤心事宜。 “嗯。”鸿武陵知晓她的心意,当即也不打算再想这些伤心事宜。 话音方落,驿站外头忽然马蹄嘶鸣,轰隆隆好似来了不小的阵仗。 “应该是来了,我们出去瞧瞧。” 说罢,他收起云纹古剑,随即又撇了撇嘴:“道长,这剑沾染了太多血腥,以剑杀酒已然不好喝了......” 驿馆外面,一支近百人的武装军队整齐列阵,竟是简雍城的羽林禁军! 他们皆骑着高大的白马,浑身甲胄呈暗黄色,每一位将士的右臂都擎着一杆青色长枪,枪尖和以往看到的并不相似,反倒是像极了一杆杆饱蘸浓墨的毛笔。 为首一位将领下马参拜:“简雍城羽林军统领孔兰舟,拜见温府南瑾小姐!” 南瑾施礼回应,尽显大家闺秀的礼仪风度:“将军快快请起,敢问是爹爹命尔等至此?” 孔兰舟闻言唱了个喏:“正是温侯俊温大人。” “他可安好?”南瑾闻言大喜,鸿武陵也跟着微笑。 “温大人是国主门下重臣,前日里已经回到宫中。得知小姐即将归来,特地嘱咐我等前来迎候。温大人已经为小姐安排好了寝宫,此刻已经在寝宫中等候小姐!”孔兰舟把头埋得很低,礼数上做到了绝对恭敬。 “温大人不是北戎州大礼官嘛,何时成了东陈州的重臣?”鸿武陵闻言不解,他看看南瑾,南瑾亦是一头雾水:“我也不知,爹爹朝堂上的事情从来都不和我说的。” “这位是?”孔兰舟这才正眼瞧看起鸿武陵。 鸿武陵拱手报了家门:“多谢将军前来,我们也不管温大人是何来路,反正是疼爱南瑾的人儿便好。说起来我和泰山大人也好久没见了,此番也好生和其多喝两杯酒。” 南瑾闻言笑笑,嗔怪了一下他,却没有出口纠正他话里的称呼。 但是,面前的孔兰舟听闻此话却神情古怪起来:“这位公子,敢问你方才的泰山大人所指是谁?” “当然是我未来的岳丈,温侯俊温大人,有什么问题吗?”鸿武陵嗅出了一丝古怪的意味,当即面目也微微收敛了一些。 南瑾亦是颇为紧张:“孔将军,鸿武陵公子是我心仪之人,早些时候还救过我父女性命,爹爹也是见过他的。” “这个......”孔兰舟似乎有些难言之隐。 “怎么了,孔将军?”南瑾微微攥紧了鸿武陵的衣角。 “恕末将直言,此次我们接到的命令是接小姐您一个人进宫去,其他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踏入简雍城王宫!”孔兰舟掷地有声的说道。 这话可谓是激怒了鸿武陵,他微微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孔兰舟的眼睛:“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温大人所命,抗命者军法处决!”孔兰舟半步不让,毕竟是王室的禁军,加之在东陈州自家的地盘上,因此不可输寸步东陈州军部的风骨。 南瑾又拉扯了一下鸿武陵:“都是自己人,莫要说伤心的话。他们也是领命而行,你先在驿馆里待着,我进宫见了爹爹后会跟他好好说的。爹爹估计是没料到你会跟来,我们切勿会错了意。” 南瑾又拉扯了一下鸿武陵:“都是自己人,莫要说伤心的话。他们也是领命而行,你先在驿馆里待着,我进宫见了爹爹后会跟他好好说的。爹爹估计是没料到你会跟来,我们切勿会错了意。” 鸿武陵在南瑾面前从来没有架子,闻言又恢复了微笑:“就依你所言,的确,第一次正式见岳丈一定要有个好印象。那就你跟着这些家伙先去,我正好采买一些见面厚礼。” 南瑾闻言娇羞微笑,随即看看孔兰舟:“将军,我们走吧。” 孔兰舟又唱了声喏,随即好生侍奉南瑾上了早已备好的轿子。一行军队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驿馆,而孔兰舟却最后上马微微滞留此处。 “孔将军可还是有所见教?”鸿武陵天不怕地不怕,抱起云纹古剑望着他一脸哂笑。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南瑾小姐的身份地位你恐怕配不上,还是趁早断了这份痴心妄想!”孔兰舟面色变得异常冷淡,和方才完全判若两人。 不过,这话把鸿武陵给逗笑了:“我在北戎州便听腻了这种话,已经无数人说过无数次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了,那又怎么样?你知不知道说这些话的家伙,除了我的岳丈大人外其他人都是什么下场?” 孔兰舟闻言冷哼:“痴人说梦,看来你这厚脸皮由来已久。实话告诉你,南瑾小姐此番回朝是要嫁给太京州州主公子的,你这句岳丈大人还是留给你的乡野村民去说吧!” 此话说罢,鸿武陵双目倏忽间赤红如血:“你说什么!” 但孔兰舟浑然不理不睬,烈马嘶鸣昂扬而去,霎时两旁百姓纷纷避让,原地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浮尘。 南靖箭楼,南靖最大的江湖门派魁首。 这世间各国都用箭,但南靖的箭无疑是所有列国都不可小视的锋锐之物。这世间很多刀客都用刀,却无人敢和刀门的门徒正面相搏。这世上也很多人都用剑,却无人敢真的站在解除锁剑止杀令的剑门内门弟子面前叫嚣。 这就是江湖的道理,用箭精于化境,杀敌千里无形,这就是南靖箭楼。 若非南靖本就是大陆边陲小国,国土狭小人口疏散,凭借着人人一手好箭法足以称雄天下。不过南靖也全然有其自知之明,安分守己地做好自己小国的本分,按时向西梁上朝朝贡从不克扣迟缓,因此近十三年来还算是欣欣向荣。 这世间的封国想要在世间立足,大多都要靠着江湖里的名门大派撑腰。像是西南大蜀国虽国土广袤,国内却没有一户像样的门派支撑,这也是它们无法在眼下群雄割据的场面下展露头角的缘故。 既然毫无底蕴,那就要做好蝼蚁,哪怕是地域广袤的蝼蚁。 箭楼在南靖自占一城,地处南靖中部偏右,和南靖王城遥相对望。这城池的名号也起的毫无遮掩,直接便唤作箭城。 此时箭城城门下,周游二人骑马仰望高大的城墙。 “以前听门派里的李师叔说起过,箭城虽不如桡唐国南平京那般地大广袤,也不如中都府江河郡那般玄奥莫测,但却是世间最为高耸与坚固的城。”李婧司以手遮目往上瞧看,天上的雪稍稍小了一些,但还是看不到城墙的顶在哪里。 周游闻言笑笑:“你拿南靖王城去比也比不过的,南靖乃是边陲小国,这箭城恐怕也就陵阳城一半大小。不过到底是威名赫赫的箭楼,虽不在十大门派之列,但这自家气派的确足够炫耀。” 二人连人带马走到城墙根下,巨大的城墙投射下黑色的阴影,下方的百姓皆好似豆粒般渺小不堪。 “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人力才能铸就如此防御,我听闻天朝上国的西梁城乃是当世第一大城池,箭城已是如此,那西梁又该多么宏伟壮硕?”李婧司满脸皆是敬畏,活脱脱像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但偏偏又长了一张甜美可人的御姐的脸。 “西梁那糟心的地方不提也罢,这箭楼弟子皆使用弓箭御敌,城墙修筑高耸才可以做到对短兵器的最大杀伤。不多絮叨了,我们进城去。” 道士说完便走,此番他带了顾南亭给他的通关文牒,因此这城池进的顺风顺水。 不同于以往的城池熙熙攘攘,二人进了箭城后发觉到了丝丝不一样的气息。 城中竟没有百姓! 两侧街道全都是各种箭道相关的店铺,有专门锻造的铁匠铺、保养护具和盔甲的卖油商、出售弓箭武器的武器行、专售箭用皮靴的成品店、教授箭楼功法的云天阁、制作弓弦皮具的屠夫巷、制作弓背箭羽的檀香坊...... 与箭有关的一切,这里应有尽有。 与箭无关的一切,这里分毫未显。 每一家店铺都没有临街吆喝,也没有酒楼和所谓的客栈。二人沿着入城长街走了半个时辰,见到的皆是背负弓箭眼如鹰隼般锐利的箭手,每个人都好似有忙不完的事情一般行色匆匆,所去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又都是和箭有关联。 “果然是嗜箭如命的门派,以前没来的时候感觉峨眉派乃江湖魁首,现在忽然感觉箭楼一直在藏拙,它绝对有问鼎十大门派的实力!” 李婧司的表情又惊讶又担忧,的确,任是谁看到如此痴迷箭道的一城人,都会心底里发出难以置信的感慨。 周游亦是神情肃然,好似在这种环境下快乐都变得少了许多。空气里弥漫地都是和箭有关的味道,微微铁气,皮革的气息,甲胄的气息,还顺带着一些淡淡的血腥味道。 “我听顾公子说起过,当年出了一些事导致箭楼没有成为十大门派,不过并不是因为实力不济,而是有些不可告人的事端。” 言罢,周游伸手拽住李婧司的马:“接我们的人来了!” 果然,面前迎面而来一队十余人的骑兵,全部都是甲胄佩箭。周游仔细瞧看了一下他们的箭袋,虽说皆做工精良,但的确都不是在罗青红处看到的那种级别。 两方迎面,对面一人排众而出。 “箭楼副使陈宫,见过周道长。” 说话之人已年过知命,声音浑厚绵长足显内力深厚,拱手行礼时双手第二三根手指皆并指交叉,此乃箭楼的门派之礼。 周游学着样子拱拱手:“我从不周山上来,不懂什么江湖礼数,陈副使莫要责怪。看来顾楼主已经提前打过招呼,箭楼的风声传的也足够快。” 陈宫闻言和善笑笑,不过提及顾南亭之时眼角微微阴翳,一闪即逝几乎不可捉摸。 “周道长,这位是?”他指了指李婧司。 李婧司于马上准备施峨眉礼数,周游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是我的贴身婢女,名字叫小灵鱼。” 陈宫闻言笑笑,他也是审时度势之人,对一位婢女自然不大放在心上:“早就听闻周道长行事高深莫测,我还是第一次见随身带着婢女的修道之人,尤其是带着如此仙气出尘的婢女就更加第一次瞧见了。” 李婧司此时满面通红,一方面是被周游抓着手掌羞怯所致,另一方面则是被他的话给气得不轻。 李婧司此时满面通红,一方面是被周游抓着手掌羞怯所致,另一方面则是被他的话给气得不轻。 好在是她也算聪明人儿,知晓周游这是在为她着想。眼下正是桡唐国和峨眉内乱之时,她一个被追杀未死的门主之女若是暴露身份,被有心人利用就悔不当初了。不过她从未进过江湖一直在门派内长大,这些江湖经验还是相当短缺的。当即也暗暗道声好险,不过红着的面颊却没有半分消退。 “我养尊处优习惯了,每天吃饭洗脸洗脚都需要小灵鱼来伺候,我拿她当童养媳的。”周游咧开嘴巴大笑,一口白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这个......恕我孤陋寡闻,道士也能娶妻嘛?”陈宫听得微微发愣,一众箭楼弟子亦是憋着笑容。 “这有何不可?规矩是中都府那群酸臭老道定的,我们不周山道可没有这么多拘束。”周游说罢又将握着李婧司的手紧了紧,李婧司满面绯红又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只不过,外人看起来这就是小夫妻在打情骂俏。 “咳咳,周道长随我来吧,我先安顿二位,这城中没有驿馆的。”陈宫说罢便调转马头,周游却从后方叫住了他:“不劳您费心,办正事要紧,直接带我们去箭楼禁地!” 这话一出口,面前众人皆脸色不大好看。陈宫亦是顿了顿,随即开口道:“既然道长如此急迫,那我们现在就去。不过还是要奉劝道长一句,在箭城中禁地一词最好还是不要提及。” “依你依你,快些快些。”周游摆了摆手。 当下无话,李婧司挣扎着把手从周游手掌里抽出来,周游冲她笑笑,李婧司扭过脸去不看他,不过神色已经恢复了往日温柔。 话分两头,东陈州,简雍王城。 若说王城的广袤硕大,简雍城完全不可和当世四大城相提并论。西梁城、陵阳城、南平京、江河郡皆以雄伟称雄于世,当然还有已经亡国陷落的苍梧国的不可提及之地暂且不谈。 东陈州近些年间发展壮大迅速,不过王城依旧保留原有的规格,说到底和儒门孔家的统治息息相关。儒门重诗书礼仪而轻身外之物,注重礼法而轻视排场,说到底还是传统文人的那丝文绉绉的骚气,只不过整个东陈州都欣赏这种青衫竹简的高雅。 此刻,简雍城王宫东陲,文相宫。 孔兰舟正持剑挺立在宫殿门外,方才护送的军队此刻亦是呈两列排开一直站到殿外大街。 宫里此刻满是欢声笑语,不时传来几声激动地哭泣,正是再次见到温侯俊的南瑾姑娘。 “爹爹,我真的以为你被西梁人杀死了。” 南瑾此刻紧紧抱着温侯俊,此时的温侯俊还是一如往昔,除了瘦弱几分外精神倒是大好。他宠溺地拍着南瑾的头,和往日里执掌北戎州礼法的严肃品相截然不同。 “爹爹也觉得自己活不了,但造化弄人,公孙将军最终还是放了我的老命离去。说到底还是以往的交情起了作用。” 温侯俊早有所料她会这般发问,他缓缓起身道:“有些事情你不需要知道,你只需知道爹决不会害了你便好。你的身子羸弱,我得给你寻个好人家。眼下我们在东陈州,没有北戎州的战乱,爹能把你照顾好了。” 听闻此话,南瑾面色微微泛红:“爹,女儿已经给自己找好人家了,此番就是他带我来的东陈州,正好要和爹爹商议此事。” “什么?”温侯俊闻言立时神色肃穆起来:“是何人,哪家哪户的公子?” “就是当初救你我于危难间的鸿楼少主鸿武陵,鸿公子。”南瑾小声说道,她看着温侯俊的脸色,忽然间心里隐隐有些不大踏实。 “他竟然还活着?”温侯俊闻言大为震惊,他缓缓起身在宫中踱步,一边走一边捋着自己的长髯胡须:“此人的确于你我有救命恩情,但眼下为父在孔家为臣,一切还需从长计议了。我会让孔将军安抚好他的食宿,再给他千两黄金作为酬谢,定然不让这救命恩人负了良心。” “爹,你这是何意?” 南瑾闻言面色立时煞白,眼泪也瞬间便噼里啪啦地往下猛掉。 温侯俊见不得南瑾啼哭,当即又好生劝慰了几句,但南瑾丝毫听不进去,反而是一门心思就想往宫外走。孔兰舟见状上前拦阻,好似山岳般的虎躯令南瑾推搡不动,只得一下下捶打在孔兰舟身上径自哭嚎。 “爹,你不能这般拆散我们,我们是好不容易拼死拼活才走到今天的,他现在就在城中给你买见面的礼品,你怎能见都不见就这般薄情寡义!” 第119章禁地诡诈人心残 “放肆,儒门以礼立国,岂能对父亲如此说话!”温侯俊面色愁苦,吼完这句也不敢再说更生硬的话头,不过他看向孔兰舟的眼神还是那般冷酷,没有半分令其让步的意思。 “瑾儿,眼下爹爹成了东陈州的朝臣,你便是东陈州重臣的千金。我们做事情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我给鸿武陵的补偿已然足够他再买一个鸿楼,但他此刻无权无势又漂泊无处,鸿楼也早已泯灭在陵阳战火之中,你叫我如何放心把你嫁给这样一个家伙!” 南瑾越哭越伤心,但除了深深地无力感外再也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处处为我着想,你能帮我找到好人家嫁了,你能保证找到疼我一辈子的人嘛?除了你之外只有他和小长安对我好,眼下小长安在陵阳死活不知,鸿公子拼了性命救下我却换来几个臭钱,若我彻底离开你们远嫁他人,究竟是为了我好呢,还是盼着我病情更进一步早点落花成泥!” “你......”温侯俊气得眉目倒竖,但偏偏还是不舍得冲南瑾多说一句狠话。 他又是重重甩了一下袖子,随即又是撂下一句话:“孔兰舟,送小姐回收拾好的闺房休息,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若是小姐伤了一块皮肉或掉了一根头发,所有侍候的丫鬟包括你皆株连九族!” 孔兰舟闻言惶恐领命,他又是丝毫没有去怀疑,株连九族这种只有国公才能说得罪名在温侯俊口中说出有何不妥。 他又是轻轻点了南瑾的穴道,随即又是缓缓抱起静默哭泣的泪人儿往宫内走。 便在此时,宫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大吼,带着满腔的愤怒与不甘穿透宫廷—— “无耻狗贼,谁准许你碰她的!” 温侯俊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匆忙来到门口,但见一群羽林军皆是森严戒备的阵势,鸿武陵一人一剑被他们包围成圈,却昂然挺立浑身杀气凛然! 南靖箭楼,后山。 越过高耸的箭楼城墙,穿过杀气凛然的穿城长街,再跨过几道攻城器械装填饱满的坚固城防,便来到了箭城庇护的后山之中。 来到此地的仅有陈宫和周游二人,其他随从皆守护在箭城里未曾踏足。本来李婧司也被拦在外头,周游一再强调其童养媳的身份方才放其入山。 说到底周游也是顾南亭亲自交待的门客幕僚,陈宫虽贵为副使也要给楼主几分情面,因此也没有过多不近人情。这位陈副使大人一路上皆是盈盈浅笑,看起来和蔼可亲宛若邻家长辈,不过在周游眼中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不过是一片浮云。 毕竟在这个诸侯征伐的期间里,人心不光隔着肚皮,有时候还隔着大山大海。 “这后山啊自古便是箭楼所有,此山无名无姓,一直是我们储存器械弓箭的重镇后方。想必顾楼主已然和道长说过,十三年前的箭楼有一批绝杀箭阵贮藏在此,只不过被前辈高人设下了诸般禁制,时至今日仍无人可破阵取箭出来。” 陈宫一边走一边又是介绍,像极了一位称职的向导。 “那倒是颇为可惜,让这么多兵家瑰宝在此地深埋生锈,无疑又是暴殄天物了。”周游拉着李婧司走在后方,李婧司一脸红润地扣着这个道士虎口,但是道士就是紧紧攥着不撒手,美其名曰是为了维护其童养媳的身份,说白了臭道士就是将臭不要脸的品格贯彻到底。 “道长说笑了,这批弓箭可没那么容易生锈。眼下箭楼里只有罗青红罗统领还保有一副完整箭具,每每杀人诛心或是射爆头颅后箭羽毫发无损,便是穿金裂石亦能保持锋锐。只要还能找到射出的箭羽,就完全没有不能再用的可能!” 陈宫说得那是一脸傲气,周游听得亦是冷汗微出:“如此说来,若是这批弓箭出世,必将带来颠覆性的血雨腥风!” “所以又要拜托道长了,近些年来我们也邀请过各门各派的前辈高人来此地看过,但最终都是毫无收获。不过这弓箭也并非当世无敌,还是有些东西能够与其匹敌的。” 陈宫这话说得倒是非常的谦虚,周游亦是来了好奇:“比如?” 陈宫微微皱眉:“比如说西梁城穆青候麾下培养的五万金甲雷骑,近日里收到消息,右江州刀门培养的不知数量的度厄迦南,东陈州孔家麾下的三万墨银遁甲军,此三者皆可和绝杀箭阵相抗衡,箭可破其防御,却难以取得毙命的杀伤效果。” 周游闻言又是微惊:“如此厉害嘛......前两者还好理解,这墨银遁甲军是如何培养出来的?东陈州诗书礼仪之地,也会培养这种大杀器?” “道长果真机敏,这些个的确,这些墨银遁甲不是孔家的手笔,而是岭南的山门大能者亲手打造的盔甲。虽不如赤阳子和苍山鬼手这般鬼斧神工,但铸造之人的确是他们二人的同门师弟!”陈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山门看似不理纷争,看起来又是背地里也是一群坐收渔翁之利的家伙。”周游又是冷淡笑笑:“如此说来当世最强大的军队也不过是能和箭阵缨锋,这样看来拿到这批弓箭真的足以称雄于天下。” “这个......”陈宫忽然顿了顿:“其实实话实讲,不管是上述说得哪支军队,包括箭楼的绝杀箭阵,都惧怕同一个东西!” “竟然还有这回事,究竟是何物?”周游着实来了兴致,李婧司也听得入了神。二人的手因为紧张也攥地更紧了些,微微湿润的体温令手心淡淡发红。 陈宫面色古怪地看了道士一眼,随即指了指他身上的道袍:“其实,世间所有的盔甲与弓箭都破不了的物事只有一个,那就是道门的禁术阵法!” “道门?”周游恍然大悟:“一会我们去看的禁制也是道门禁制对吧?” 陈宫微微点头:“不是一般的道术,必须是不出世的道门阵法。就好比十三年前震撼整个西梁城的道门绝杀大阵......您瞅瞅我又多嘴说这些不该说的了,我们到了,您往前看。” 乍一提及这十三年前的秘辛,陈宫的面色倏忽间煞白了几分。 众人这么边走边说,渐渐也来到了后山的半山腰处。周游仰脸瞧看,发现前方乃一硕大瀑布,瀑布背后黑乎乎的有一不规则轮廓,看起来好似某种洞穴存在。 “就在这瀑布后面的洞里?该不会有猴子吧?”周游打趣起来,但陈宫却拉紧了他的身子。 他顺着瀑布指了指下方:“道长请看。” 周游闻声看去,他们如今所在乃一山道边缘,下方便是上千米长的狭长悬崖。对面的瀑布离得并不遥远,水流湍急而下在下方汇聚成潭。不过周游关注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潭水里还有潭水边上的其它物事,眼神也变得逐渐凝重起来。 “那些......是白骨吗?” “不错,皆是这些年间想要打开禁制的各路高手的骨骸,有几具比较新鲜的,您看这个,这个,还有那个......” 陈宫一点点指给他们瞧看,周游却提出质疑:“比较新鲜的那些为何不见皮肉?若说风化腐烂,估计也不会点滴不剩吧?” 此话一出口,陈宫的表情变得微微狰狞起来。 他缓缓走近瀑布,整个人变得分外紧张。周游见他并指如刀,利落割下自己身上的一片衣角,随即运起内力朝着瀑布丢去。 周游二人静静观望,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何事。谁知下一秒便见到那一截衣角沾到瀑布溅起的水雾之上,霎时间好似被岩浆熔融一般化为灰烬! “怎会这样?”周游立时正色起来,左手顺势扯过李婧司把她护在身后。 “这里的水不是阳间之水,而是阴间之水!” 陈宫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早些时候,这里的瀑布乃是我箭城盛景。自那位不可提及之人用阵法将此地封锁后,这水便变得诡异起来,碰触便可噬魂销骨,过不了三息便可夺人性命!” “因此莫说是皮肉,五脏六腑也难以留存。”周游把话茬接过,不过表情上却兴奋起来。陈宫看他这副模样反倒是懵了:“道长,你这是何意?” “这世间的生灵死了都化成灰,哪里有什么阴间,无非是人吓人罢了。这水出现此般端倪肯定是阵法作祟,找到根源并解决它便是了。至于你说的阵法在何处,难不成说在这瀑布里头?”周游指指瀑布。 “的确是阵法所为,这点楼主也早就找道门中人看出来了。只不过这阵法并不在此处,具体在哪里道门中人也瞧不清楚。瀑布内的洞里便是藏兵之处,没有任何阵法阻隔,但无人能越过这么大的瀑布,所以也就留到了今日。”陈宫无奈的摊了摊手。 “有点意思,此间暂无需要副使大人的了,我和小灵鱼就留在此地,劳烦您每日送来三餐和衣物便好。”周游伸了个懒腰。 “道长,您这就打算破阵?”陈宫表情微凝。 “不然呢?副使大人请回吧。”周游摆摆手做了送客之意。 陈宫也不啰嗦,快步转身离开,似乎也不想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片刻。周游冲着李婧司笑笑,忽然又把陈宫给叫住了。 “副使大人请留步,还得劳烦您帮我拿点东西。” “道长但说无妨,所要何物?只要箭楼有的,定然会鼎力支持。”陈宫转回身来。 周游笑笑,摸了摸脖子,又转了几下手腕。 “不多不多,无非是一把桃花剑,还有一只睡不醒的肥猫!” 此间暂歇不提,远隔万里的东陈州简雍城文相宫内,此刻依旧剑拔弩张。 鸿武陵一人一剑站在宫外,他好似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面对这不公的世道。即便是他有青年一代惊艳傲人的武艺,但在这权术为上的乱世中还是如此可怜兮兮。 此刻,温侯俊眼里的鸿武陵就是这般可怜模样。 他缓缓走出宫门,示意围堵的将士们莫要妄动。随即朝着鸿武陵轻轻招了招手:“孩子,你跟我进来,来我的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言罢,孔兰舟颇为焦急:“大人,我跟您左右,防止贼人行凶!” 温侯俊闻言摆手:“免了免了,一切随他,切勿聒噪。其他人等全都撤了吧,孔将军你也离开,一切按我所言行事。” 温侯俊的话不怒自威,虽老迈迟缓却无人敢反驳。 孔兰舟唱了声喏,随即命将士们收回武器离开宫廷,他走过鸿武陵的时候还是微微驻足,随即伸出两根手指指了指鸿武陵的眉眼:“最好别给我惹什么乱子,不然你会是何般下场我可不敢保证,我盯着你呢!” 鸿武陵对此不以为意,他快速收剑跑进宫门,将已经昏倒的南瑾好生抱起。温侯俊见状没有多说什么,带着他来到事先安排好的闺房安顿南瑾,随即又带着他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随便坐吧,孩子。” 言罢,温侯俊缓缓坐在书房里的太师椅上,神色比往日略有憔悴。 鸿武陵闻言还是站在他面前:“自上次一别,我还以为您被公孙所杀。” “我也没想到你能活下来,还要谢谢你救了瑾儿。我们父女二人各欠你一条命。”温侯俊盯着他的眉眼:“但你和瑾儿的婚事,我现在不能答应你。” “当初被那家伙指着脖子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鸿武陵若说不恼是不可能的,但偏偏又是南瑾的生父,实在是难以说出过激的话语。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我以为我命丧黄泉,瑾儿一个人面对这世间无依无靠,现在我再次重掌大权,自然能给她更好的生活。”温侯俊缓缓说道。 “更好的生活......不过就是换个囚牢孤独终老。”鸿武陵微微哂笑:“您不是北戎州大礼官嘛,为何眼下在东陈州成了重臣?” “这便是我带你来此地的原因。”温侯俊轻轻叹气:“我在北戎州做暗谍这么多年,其实为了就是如今这个局面。北戎州没有人知晓温家的真实背景,我是大礼官我执掌北戎州历法纲常,能查底细的人全都为我所用!” “所以,你本就是东陈州的人?”鸿武陵眉角微皱。 “不错,不过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温侯俊并未出言反驳:“我不是东陈州的重臣,而是东陈州的王嗣!” “你说什么?”鸿武陵这下彻底震惊了:“那你为何不姓孔?” “姓氏还不是说改就改。”温侯俊笑笑,好似在看一个未谙世事的黄口小儿:“我便是东陈州孔家之人,现任家主也就是东陈州国公孔慕贤便是我的亲兄长!” “姓氏还不是说改就改。”温侯俊笑笑,好似在看一个未谙世事的黄口小儿:“我便是东陈州孔家之人,现任家主也就是东陈州国公孔慕贤便是我的亲兄长!” 鸿武陵彻底被这话惊得无语:“孔慕贤......儒门门主?” 温侯俊微微叹息:“不错,孔门主便是我的兄长,瑾儿的身份也不用我过多解释了。若我还是北戎州的大礼官,虽为朝臣但凭你的恩情还是会同意亲事,但眼下你也瞧见了,瑾儿生在王宫之家,有些时候就会命中注定身不由己。” “说到底还是把瑾儿当成了利益棋子,您别说的这般冠冕堂皇!”鸿武陵已经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了,虽说依旧用着敬语,但面色上已然青筋浮现。 “这不是利益,这就是她的命,也是我的命。身负一国王家之命,就不能再把儿女情长挂在嘴边。毕竟接下来她要走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整个封国百姓的平安幸福!” 温侯俊看着鸿武陵的眉眼,他本就是资深多年的政客,知晓和眼前这位游侠说这些话他肯定无法感同身受,但还是耐着性子将这人世间最为真实的无奈一面一点点说给他听。 “我只是北戎州陵阳城里的一个纨绔子弟,听不懂你们这些所谓的大道理。我只知晓天下人的幸福是幸福,南瑾的幸福也是幸福。天下人的命是命,南瑾的命也是命。这命数和幸福皆无大小分别,凭什么要瑾儿无辜牺牲自己而成全别家!” 这番话说得颇为硬朗,温侯俊亦是面色微红:“你又不是瑾儿,如何得知她会不幸?谈情说爱又岂能天长地久?孩子你才活了多大年岁,还是少些盛气凌人才是。你可知瑾儿此番要嫁给何人?” “无非是那太京州州主的公子罢了,孔兰舟那厮早已和我说过!”鸿武陵走到旁边的椅子坐下喝茶,既然眼下温侯俊态度明了,他也不打算再给他更多恭敬。 “那是给表面人的说法,其实瑾儿要嫁的另有其人!”温侯俊忽然出口,令鸿武陵把刚刚喝下的茶水又吐了出来:“怎么回事,孔家不是正和太京州联合进兵陵阳?此时不嫁给孔家又搞什么幺蛾子?” 第120章乱世游侠无人重 “太京州和我东陈州的关系早已固若金汤,哪里还需要联姻这种法子加持?”温侯俊的表情分外诚恳,他似乎也不打算蒙骗面前这位特殊的客人:“我也不怕你知晓,瑾儿此番即将要嫁的人正是西梁穆家二皇子穆念花!” “穆家?西梁?”鸿武陵又吐了一大口茶水。 “不错,想必你也知晓穆念花的黑军死侍于陵阳城的惨败。此时的穆念花手无重兵只能向大皇子穆青候委曲求全,而他眼下最需要的便是一股强援来支持他的夺位事业,最不想看到的亦是穆青候的一手遮天!” 温侯俊娓娓道来,鸿武陵也不傻,听罢自然懂得其中道理:“所以说联姻是为了帮助穆念花除掉穆青候,同时也可助东陈州实现进一步的扩张野望。东陈州若是除去了穆青候这个天下大患也会更加得势,即便最坏结果西梁维持政权也能掌控穆念花进而掌控天下!” “孩子,你果然机敏。所以说瑾儿的婚事不单单是一桩婚事,关系着东陈州和西梁的未来,乃至于说天下格局的未来。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我也知晓你恨我的决定,但你即便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毕竟你势单力薄,我也仅仅只有这一个女儿。” 温侯俊说得老眼昏黄,他抿了一口茶水,面带歉意的看了看鸿武陵。 “那我也不会同意,我知晓这宫里藏着众多羽林军,但我即便是拼了我这条命也要带瑾儿走。可能我现在年纪轻浅想问题并不周全,但最起码我和瑾儿都觉得相爱便在一起这事儿没错!” 言罢,他拿起云纹古剑便往外走。 门口轰隆一声钻进一杆长枪,鸿武陵和其硬拼两记,双方各自后退三步。 长枪之主正是孔兰舟,此时的他一派如临大敌之相:“大人,你可安好?” 温侯俊挥手示意无碍,随即又手掌下压:“把兵器放下,孩子,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听完后若是还决意这般,我不拦你。” “还有何事?”鸿武陵的面色微微恼怒。 “孩子,我知你勇武,当初你能够在公孙大军面前一人冲杀的确是本领卓绝,但眼下不比当初,你今日若是于此地犯上作乱,你可知会有何般后果?”温侯俊像一个长者一般缓缓开导。 鸿武陵闻言却满脸哂笑:“无非就是我血溅当场而死,总好过被你们任由摆布!” “你死了倒是容易,你觉得瑾儿知道了她会好好活着?”温侯俊盯紧鸿武陵,这话好似一柄利剑戳到了鸿武陵的痛处,令他许久都不知该如何接下文。 “这宫里全都是羽林军,你若是真的于此地起武必死无疑,毕竟你不是张太白那种江湖巨擘,还没有万军从中脱身不染的本事。既然结果是注定的,就别做令爱你的人伤心的事情,这样结局只会更加伤心,你拗不过这个现实的世道!” 温侯俊缓缓起身往门口走:“再者说,即便是今日我能放你走,你又如何给瑾儿真正的幸福安乐?我且问你,眼下你的祖业鸿楼已经在陵阳沦陷倒闭,你的家产都留在北戎州充公或是离散,你拿什么来给瑾儿安稳与幸福?” 这话问得鸿武陵更加神情迷惘:“我有气有力,我还有盘缠......” “有气有力?让瑾儿跟着你临街卖艺还是去给人家打铁?你还有鸿楼带出来的家底不假,花光了在如此乱世你又如何生存?你自己做游侠倒是安贫乐道,但你带着瑾儿总不可能四处漂泊吧,我可不愿看我女儿跟着你吃苦受累下半辈子。你前二十年都是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我还是太了解你了孩子。” 温侯俊走到近前握住云纹古剑:“我且问你,眼下你连羽林军都杀不光,那今后我放任你们流落江湖,遇到不公的世道与军队你又如何处理?她嫁给穆念花最起码有荣华富贵,还有全天下最强大的黑军作为庇佑,你又能给她什么呢?” 鸿武陵不知该如何作答,温侯俊拿过他的剑,缓缓将其插回到另一手的剑鞘之中:“你既然给不了她稳定和安逸,又有何颜面来要求老夫?世间所有的关爱都少不了一把柴米油盐,恣意江湖的侠侣故事往往结局都是辛酸。孩子,你还是太年轻了些,你现在把她送回来我感恩戴德,但试问你现在要是把她带走了,你们要去哪里?如何去活着?” 字字句句好似利剑穿心般击溃鸿武陵的心房,他的眼神从迷惘渐渐变得绝望,最后整张脸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发僵。 温侯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安稳些,我会赠予你黄金万两,前提是你自己离开不要打搅瑾儿。道理已经和你说得清楚明白,究竟是让她跟着你漂泊受苦还是留下此地保一世无忧,你若是真的爱她,应该不难选。” 言罢,温侯俊摆摆手示意孔兰舟:“我们出去,让他自己在这里想吧。” 孔兰舟唱了声喏,恭敬搀扶温侯俊出门。但还未走出几步,鸿武陵的声音便从后方幽幽传来:“伯父......” 温侯俊缓缓转过头,眼角已是老泪纵横。 温侯俊缓缓转过头,眼角已是老泪纵横。 “伯父......我留下南瑾,请您留我这段时间在府上。我不会见她,我只祈求让我看着她出嫁,我要送她走这最后一程!”鸿武陵俯身便拜,每磕一次头地上便多了一滩血。 温侯俊缓缓背过身去,老迈的身影微微抽搐起来。 “孩子,不要在意我逼迫你,在这个世道上,我们都是被逼着往前走的人。” 此间暂歇,南靖箭城后山中,周游和李婧司这小日子就这般住下了。 瀑布前的山道旁架起了一间竹屋,有箭楼弟子的人多势众,盖房子这种小事完全不在话下。一开始李婧司还抱怨竹屋只有一张床怕道士心起歹意,后来发觉这家伙竟然打坐睡觉而且一头扎进阵法钻研里,索性也就由着他们了。 而这位青衫道士亦是兢兢业业,可能是职业素养使然天生对阵法敏感,这家伙每天晨光熹微便背着竹箱出门,又是勘探又是测量,一会跑到山顶上算来算去,一会又跑到山下潭水边检查那些死去的白骨。有时候李婧司甚至都怀疑这家伙忘了自己这个人的存在,但偏偏是想和他抱怨两句的时间他都不给。 李婧司也浑然没有想到,自己堂堂一位峨眉派的江湖世家小姐竟过成了村妇模样。不光住在竹屋里烧水劈柴,还要每天给周游做可口的饭菜。本来箭楼的人是正常送饭过来的,但南靖的口味清淡不适合周游的北方肠胃,李婧司也闲来无事索性就给他做起了饭食。 只不过,李婧司对这种日子竟不嫌厌烦,反而是心身宁静地多了许多笑容。而箭城里的弟子也都渐渐知晓了这对古怪男女的轶事,特意前来凑热闹瞧看的家伙也多了起来。特别是李婧司本就生的清丽脱俗,日子久了也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拥戴者。 而时光匆匆如瀑布飞泄,就这般整整过了一个月的时辰。 西梁历一六三年,北戎历鸿灵十四年二月二十六。 清晨的箭啸声刚刚划过,李婧司便洗漱起了床。 所谓箭啸乃是箭楼弟子每日的晨练项目,整座箭城终日不绝箭羽,蔚蓝天际上不时划过雪亮的长箭。箭城民众也都完全习惯了这种场面,虽每日都有人无端端被不知何处掉下的箭羽扎死扎伤,但嗜箭如命的箭楼弟子对此依旧是乐此不疲。 道士周游昨夜没有回来,李婧司拿了一件大氅出门,担忧其身子受寒没有衣服御暖。连日来她和周游已经相处融洽,除了这家伙近乎魔障般钻研阵法外一切都好。若说还有其他毛病的话,应该就是经常迷路不归家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在灌木丛里找到过他,在大桃树的树冠上找到过他,在水潭边的白骨枕头上找到过他,在瀑布上的棕熊洞里找到过他。 而周游也倒是殚精竭虑,因此每次在抱着白骨或者母熊睡觉的时候总会被李婧司抓着数落一通,最后乖乖地跟其回家,一边走一边不忘拿着手里的竹简写写画画,嘴巴里还在不住地嘟嘟囔囔。 这一日,李婧司又找了一个上午。 最终,在瀑布顶上的河溪边寻到了青衫道士。此时的周游并未睡着,而是瞪着黑眼圈满脸兴奋神色。 “这次是又怎么了?”李婧司一脸无奈地望着他。 “果然是道门高人留下的禁法,不过还是难不倒我不周山道的传人!”周游兴奋地大吼起来,他一把将李婧司抱起,随即抱住她的头在额上狠狠亲了一口! 亲完,原地只剩下空荡荡的空气。 李婧司有些愣愣地望着不远处跑走的那股青烟,抿抿嘴巴又开始红了脸颊。 箭城后山的雾气于朝阳初升便消散,周游不顾浑身湿漉漉的道袍,带着李婧司一路上了山顶。 山上有一方坪,一汪深邃如蓝的泉眼,其它物事皆无。 “瀑布便是自此而下?”李婧司还是第一次登上山顶,她一直都在半山腰的竹屋里烧水做饭,偶尔练习峨眉功法修行,对周游的阵法并不过多掺和。 周游此刻精神矍铄,虽说眼眶泛红明显缺乏睡眠,却丝毫掩盖不住他的兴奋雀跃。他指了指泉眼旁的一处草地,随即朝着李婧司抛了一个媚眼儿。 李婧司装作没看到,走上前去扒开草丛,随即美眸上的眉梢紧紧凝在了一处。 “这就是阵法?” 在她面前的地上画着一堆鬼画符,整体上看好似被车辙碾压过的雨后泥土,但每一块腌臜地泥印又满溢奇形怪状的曲线。若说是文字不属于十九列国任一处的文字传承,若说是图形又太过抽象不晓得具体意义。 “这是最为高深的阵法,可以移山填海级别的阵纹。道门里即便是司马种道之流顶多可以辨识,决然不会布阵或者破译,这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周游依旧眼神火辣。 “移山填海?这未免有些夸张了吧?”李婧司明显不信这些厥词:“这世间总是有神功奇术的传言,有的说山门老祖可以凡人之躯力举千斤巨鼎,有的说剑门始祖张太京可以一剑劈开衍羲山剑气纵横四百里,有的说刀门老祖李开棠可以横刀断绝不渡江水刀气斩蛟蛇于十丈寒渊,但时至今日还没有一位当世者可以做得出来。” “没见过并不代表不存在。” 周游的表情忽然正色起来:“几百上千年前的功法到今天失传了多少不得而知,那时候的江湖侠士的身体素质相比今朝若何不得而知。我们可以不相信这些奇幻传言,但却不可忽视他们存在过的事实。” 说罢,周游忽而一笑:“最起码我就听闻一个人,曾凭借一己之力炼化整座西梁城为绝杀大阵,将百万民众与无尽生灵连带山河城楼尽皆化为炼狱!” 李婧司到底是名门大派的嫡女,自然知晓他指的便是十三年前的那场浩劫,当即神情紧张地朝他摆了摆手:“这话万万不可乱说的周道长!” “此地又没外人,姑娘怕什么呢?”周游笑着不以为意。 “周道长,我知你笃信于我,但我也算外人的,在江湖里想要自保还是要处处当心。”李婧司有些无奈地望着青衫道士。 “哎,姑娘这话又说错了。姑娘和我朝夕相处这般久,共处一室一日三餐,应该算是我的内人,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周游臭不要脸地咧嘴大笑,李婧司闻言知晓他又耍无赖了,当即会心一笑也没有多说什么。这段日子以来这种玩笑话每天都有,她听得习惯了也就渐渐懒得反驳了,虽然自己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反驳的地方,自己也没想过为何这些话会越听越是习以为常。 她指了指地上的阵纹:“这东西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为何之前来此地探视的人都没有瞧见?你还废了如此大周章才找到它?” “呵呵,哪里有这般容易。”周游翻了一个白眼:“这阵法隐于山水,不懂阵道的人根本瞧不见,即便是精通阵法但机缘不够的人亦是发现不了。你之所以能这般清晰地看到它的轮廓,那是因为这是我画出来的!” “你画的?根据阵法纹路画出来的?”李婧司微微惊愕。 “腰酸背痛的,画了整整一个月。”周游缓缓伸了个懒腰,随即又朝着李婧司露出标志性的坏笑:“今晚回家后还要劳烦内人帮我按按肩膀,这肩膀三天两头缺了你的照拂,就好似不是我的了似的难受异常!” “又没正经。”李婧司不想在这话题上继续,又指了指地上的阵纹:“既然你已经把它找了出来,接下来是不是就可破译了?” “还早着呢。”周游指了指另一侧:“在泉眼对岸还有一处阵纹,两处阵纹被一位阵法高人加持了庞大的手段,引动此地的山水机能。此山的矿物很多,阵纹运行将矿物混入泉水,再配以硫磺硝石的粉尘,还有几种我没见过的毒水一并顺流而下,碰之则腐蚀殆尽,不到盏茶时辰便会灰飞烟灭!” “这毒水和硫磺硝石又是从何处来的?”李婧司问完此话后忽然警醒:“难不成是这山中储藏的箭库中的?” “和小灵鱼说话就是不费事儿哈哈。”周游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其实阵法一道并不玄奥,无非是利用山川大泽和现有的物质条件为之。阵法的威力也取决于此,只不过愚蠢的阵法师没办法做到天人合一,只有阵法大家才能够将所有元素用阵法完美串联。” 言罢,周游忽然面色紧绷起来:“此地的阵法给我一股熟悉感觉,布阵者绝对是一位世所罕见的大能。” “道长怎么面带忧色,可是这阵法难以破解?”李婧司看了看他的眉眼。 “那倒不是,我想起一个人,一个我和他说任何事情都很费劲的傻瓜家伙。”周游自然是想到了李眠,眼下二人无法见面不知是否平安,周游的神色里也平添了几许难言与记挂。 李婧司浑然是不知这些东西的,女人的脑回路永远想的只有女人:“你进山时叫我小灵鱼,难不成说在想这位姑娘?” “灵瑜嘛......自然也是想的。”道士回应的毫无避讳,也完全没有抬眼观察李婧司的表情变化:“只不过她终究还是要成为太子妃,我为了一个承诺劳心劳力要辅佐上位的太子,就是我爱的姑娘朝思暮想要嫁的夫婿。” 说完此话,周游晃晃脑袋,从背后的竹筒里取出竹简开始写诗。 李婧司没有多说什么,静静陪在他身边看着竹简上的木屑纷飞。不多时一首五言绝句跃然而上,道士笔触不停继续往下刻写,又写了好几大段才缓缓停笔。 第121章妖猫诡道异象生 李婧司望向竹简,上面书云: 周家有好女,慧智汀兰心。 藏宫负绿翡,纤足绕金衾。 王侯多拜相,清梦绕宫溪。 玄姬覆国号,痴人送嫁姻。 看罢,她的眼神微微带些幽怨:“这诗中满是求而不得之意,难怪道长说一直喜爱灵瑜姑娘,而这灵瑜姑娘却早已许配了他人。” “一个文绉青年的无病**罢了,姑娘随便看看,看完了帮我扔掉便好。”周游摆摆手站起身子,又蹲到阵纹前头默默研究起来。 李婧司看了看他的背影,随即又指了指竹简后面的文字:“道长,后面这几句貌似和前面的诗文不搭。” “那根本就不是一首诗,后面那首是给姑娘你的,感谢这段时日的照顾恩情。” 周游没有回头看她,李婧司闻言神情微动,立刻展卷仔细瞧看起来。 竹简上云: 不周青山少白头,峨眉万仞多清幽。 祥鹤败絮藏逆子,嫡女无端落江游。 分家蓝意难揣测,李氏北进多烦忧。 离境离愁又离岸,饶江相逢客房右。 看罢,李婧司微微瞥了瞥嘴:“方才那首满满痴情心意,眼下这首虽说依旧对仗工整,但好像仅仅只是讲述你我相遇过往,太过平淡无奇。” “那姑娘希望如何才能不平淡呢?”周游依旧还是没有回头。 李婧司闻言默然,不过还是将竹简好生收好,起身缓缓往山下走去:“今日你莫要在此过夜,我回竹屋烧饭,破阵法也别饿着肚子。” 青衫道士闻言肩膀微沉,不过还是没多说一句话,只有一声微弱的叹息从远到近,随即便聚精会神地投入到阵纹之中。 与此同时,东陈州的日子也于倏忽间过了整整一个月。 温侯俊的千金要嫁给太京州州主之子的消息传遍了天下,但唯有鸿武陵和温侯俊知晓,这门婚事真正的新郎官还远在西梁。 温侯俊并未打算向南瑾继续隐瞒此事,也没有阻止鸿武陵和她的见面说话。毕竟鸿武陵乃是他们父女的救命恩人,再者于文相宫内话已说开,眼下也没必要再苦苦相逼这对苦命鸳鸯。 不过,南瑾对温侯俊的决断依旧反抗刚烈,这些日子以来将自己锁在闺房里闭门不出,即便是鸿武陵亲自前去也吃不了几口。久而久之这身体也愈发羸弱起来,往日里的喘病也好似加重了几分。 这一日,鸿武陵又来找南瑾。 闺房并未上锁,他一推门而入,随即利落地拿起随身佩戴的药箱给南瑾捣起药来。 南瑾静静坐在窗前面目苍白,一双眼毫无生气,望着窗外的料峭枝丫静静流泪。 鸿武陵早已见惯她这般样子,捣好药后开始放在坛子里熬制:“瑾儿,你的身子不能着凉,还是回床边休养才是。” “以前都是小长安给我熬药的,他来到我府上我便得了病,好在是由他照拂我身子能维持的住。” 南瑾也是喃喃了一句,随即缓缓起身来到鸿武陵桌前。 鸿武陵冲她笑笑,随即又带着一抹愁苦卖力地扇着扇子,直到沸腾的药液鼓冒出坛子方才止歇。 取药,倒药,白瓷沉碗,轻轻递到南瑾唇边:“来,常常今天的苦不苦。” 这些日子南瑾一直却不愿喝药,唯有鸿武陵喂药方才给几分情面。她张开口痛苦地吞咽黑色的药汁,喝罢又剧烈咳嗽了两遍。 “你煮的药和小长安煮的别无二致,我若是嫁过去了,你和他全都离开我了,爹爹也不在身旁,即便是有温香软玉和荣华富贵又有何用呢?我这命不久矣的身子骨儿又有何福气消受这些呢?” 她满眼哀怨地看着鸿武陵,鸿武陵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瞧见这样的眼神了。自从他答应温侯俊的事情被南瑾知道后,他和南瑾之前的关系也变得隐隐微妙起来。 “瑾儿,其实温大人说得也有道理,我若是带着你浪迹天涯只会吃苦受罪。现在的我没有家业没有背景,我挡不住外面那些虎狼的世道,我受罪没什么的,但让你跟着我吃苦就着实没必要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为南瑾轻轻擦拭嘴角,他的手法尽可能的轻柔温婉。 “我们其实可以一直待在这宫中的。”南瑾有些绝望地喃喃。 “你明知这不可能,眼下在东陈州没人能忤逆你爹的意思。”鸿武陵低下头微微暗沉,似乎在做着某种激烈的思想挣扎。 “我这身子自知没有多少时日的......我也知道用我这条没剩多少的命来换爹爹的仕途很划算......但我就想自私地为我这仅剩不多的命活一活......我难道有什么错嘛?” 南瑾眼角含泪地望着他,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难耐。 许久过后,鸿武陵忽然昂起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找到人替你嫁到西梁去......你愿意在这宫里好生养病度过余生嘛?” “你说什么?” 南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鸿武陵的表情非常凝重,不像是无稽之谈。 “瑾儿,若是你真的愿意,我可以找人替你出嫁。我会安排好一切细节,你到时候正常出嫁便是,只不过到时候上了轿门的另有其人。”鸿武陵正色道。 南瑾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大婚不是儿戏,这又如何使得?再者说大婚之日定然会有一众红娘丫鬟,此等瞒天过海之计恐怕难以奏效。” “这些你无需操心,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银钱使得充足,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你最近想办法找你爹要些金银细软,买通好随行的丫鬟并不是难事。再者说出嫁当日你盖了红盖头,谁又能真的知晓里面究竟是哪位?” “你真的敢如此做?”南瑾越说越慌乱,不过面色上已隐隐有笑意传出。 “我已是无家之人,叛国的事都做出来了,更遑论此等小事。苦就苦在你要跟着受苦受累,虽说西梁穆念花从未见过你,但事情肯定会有败露的一天。你待在这宫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我想让你过安稳日子,却也不想让你成为诸侯谋划的棋子!” 鸿武陵说得颜真意切,南瑾轻轻执其手:“这世上总该是有毫无战火的封国的,我只想过平安稳定的百姓生活,不愿再帝王家中受尽这左右摇摆。” “你有此话便好,一切我来安排。” 鸿武陵言罢便起身离开,南瑾的声音微带哭泣从后方传来:“可能是我天生见不得人受罪,我们这样倒是求得解脱,那替我嫁过去的姑娘岂不是就此辜负了一生?她也会有爱人,也会有自己的情郎,我不想这样陷人于不义......” 鸿武陵闻言面色微苦,不过并未回过头去:“你就是心地太好,所以才会随波逐流。这点你也放心,我会安排一位还未出阁且尚无情郎的百姓女子。这样的女子成千上万,肯定会有想要嫁入帝王家的心机之辈。你不想嫁的人可是西梁皇子,换了别人肯定有挤破脑袋想要往上贴的。” 言罢,他微微摆手:“瑾儿,经历过这般多事情,你也应该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别把这世间的人都想得太好,毕竟我们一路走来也没遇到几个算得上的好人。” 可能是不想再说太重的话,也可能是不想再让南瑾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失望情感,他离开闺房没有再去看她,而是施展轻功直接离开了简雍宫廷。 时光匆匆如水,这个世界也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箭城后山上的周游不晓得中都府的谈判进展的如何,也不晓得邺王有没有在濮东郡夺回大军兵权。已经百废待兴的陵阳城是否加固了城防?穆青候的大军此刻是否已经展开围剿攻伐?那位绣花将军有没有从魁门下山带来强援救场? 一切都不知晓,他像个野人一般窝在山上,整天咬着毛笔不断地研究阵纹。 直到某日,这个野人一般的家伙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拿起李婧司为他准备好的餐盒大快朵颐。 李婧司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往日里做好了送到你嘴边你都不吃,今天这是怎么了?” 周游的神情还是颇为沮丧,像个受气的孩子一般嘟着嘴角:“阵法算出来了。” “真的?”李婧司闻言眼前一亮。 “真的倒是真的,只不过这破解之法好似在玩弄我一般,几乎不可能啊不可能......”周游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喃喃。 “什么意思,现有的工具无法破解此阵?”李婧司一边给他擦嘴一边询问。她本就是峨眉世家的书香小姐,即便是和这个无赖道士相处了月余依旧温婉如常。 “莫说是我们,即便是倾尽整个南靖的国力也找不到破译的材料啊。”周游又感慨了一嘴。 “这么玄乎,究竟是何物?”李婧司反倒是好奇起来。 “磁石。”周游言罢又一口吞下一只鸡腿。 “这物事不难找吧?”李婧司有些不解。 “不是普通的磁石。” 周游放下竹筷,半睁半闭的眼皮依旧慵懒:“寻常磁石怎可能牵动整座山脉毒染瀑布?这山中藏兵之处定然有一块阵眼,阵眼处应该是有一块世所罕见的磁石,其磁力不说震古烁今恐怕也是惊世骇俗。” “所以......想要破除此地的阵法,除了找到对应的方法外还需一块与之抗衡的磁石?”李婧司顺着接话道。 “不是普通的磁石,我粗略测算过,能够容纳山顶两处阵纹的磁石不可体积过大,最多不过是一只穿山甲的大小。但所需要的磁力却需要和整座大山的磁场抗衡,这简直是跟我开了个滑稽玩笑!” 周游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子,左右踱步冥思苦想。 李婧司:“既然当初布阵者设下此地阵法,便一定会有破解之道。你也别慌别乱,眼下已经找到破译的法子,总归是比前人好上太多。” “不对劲,这就是疑点所在。”周游摆手止住了她的话。 “我对自己的阵法修为认知清晰,我从未自诩是当世阵法大家,我的阵法常识和道门里那些老古董比起来也不遑多让。远的不说,就连司马种道这厮都可能比我的阵法修为高深,毕竟我现在还是翩翩少年,他已经大半身子入了棺材板了。” “早些时候说司马种道也来此地看过阵法,意思是不是他们也同样找到了破解之道,只不过偏偏都缺这么一块磁石来破阵?”李婧司聪慧机敏,一语便又说到了周游的心坎上。 “不错,但据我现在的认知,能够以如此身量便提供如此巨大的磁场的物事,除了天外陨石外根本没有它物。早些时候我在不周山上修道,读过师父留下来的《古弥丘纪要》,上面便讲述了陨石坠落人间处处流火生莲、须弥时代繁衍的一系列事情。但眼下过了这么多年,让我到何处去寻一块天外陨石呢?” 周游说着说着便有些焦急,李婧司从未见他这般模样:“是不是还在心忧北戎州的战事?” 青衫道士缓缓点头:“我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了,北戎州不准许我再拖下去!” 言罢,他晃晃悠悠地瘫坐在地上,李婧司见状心有怜惜,当即便把他揽在了怀中:“是不是又几天几夜没睡了?” 周游有些无奈,抿嘴笑了笑随即闭上了眼睛。 他真的已经很累很累了,李婧司将他安顿妥当,随即收拾完好饭盒与筷子。归去来兮静静趴在一旁还在酣睡,她轻轻摸了一下肥猫的鼻尖,随即轻声浅笑了一下:“和你主人一样迷迷糊糊地,你是真迷糊,他是装迷糊。” 言罢,她略带幽怨地看了一眼熟睡的周游,随即抱起白猫缓缓向不远处的阵眼走去。 此时的阵纹已经被周游画的千疮百孔,密密麻麻地鬼画符更加诡谲莫名。李婧司不懂阵法之道,看了半天发觉无甚意思,转身准备下山给周游拿些被褥过来。便在此时,怀中忽然传来一阵莫名的蠕动,这可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她快速将归去来兮放下,用周游的方式呼唤它:“小兮?” 连日来周游和她说过归去来兮的故事,这只猫自幼便陪着周游在山上长大,一直都是由葛师父亲自喂养的。谁知随着葛行间下山这猫也跟着犯了迷糊,自此一觉不醒时至今日。很多人都劝过周游让他丢掉此物,但周游却一直坚信它能有醒过来这一天。 眼下,归去来兮在地上呼吸均匀。李婧司以为是自己有了错觉,往前又微微探视一番,谁知这白猫忽的又蠕动了一下,这一次动作清晰可闻绝无差错! “周道长,周道长,你的猫醒啦!” 李婧司也顾不得周游困顿袭身,三步并做一步跑到他身边将他摇醒。周游微带起床气瞥了她一眼,但听完她的转述后立时便龙精虎猛地来了精神! 二人来到肥猫身前,蹲**子瞪大眼睛望着它。 “咋回事?你真的瞧见了?”周游半睁半闭的眼皮全部睁圆,一脸的希冀与祈盼神色。 “绝不会有错......”李婧司话音未落,地上的归去来兮忽然又怔动一下,随即脑袋缓缓抬起,竟就这般睁开了眼睛! “哇哈哈......小兮你总算是醒啦!”周游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般开怀大笑,李婧司从未见过道士这般模样,但也跟着他开心地展颜一笑。 不过,归去来兮醒转后好似十分迷惘,它轻轻环顾四周,最后和周游对视了一眼,险些没把周游吓一跳。 “小兮,你的眼睛......”周游微微正色起来。 李婧司也完全注意到,此时的归去来兮双目赤红如血,没有眼眸没有瞳仁,全部都是泛着妖异红芒的饱满眼白! “是不是生什么病了?”李婧司看看周游,周游一把拉住她往后退走:“小心,它看我的眼神太过冷漠,这不是我在山上喂养的小兮的眼神,而是猎手看待猎物的眼神!” 李婧司闻言冷眉倒数,双手袖间寒光一闪,峨眉刺已经握在手中! “你还是站在我身后吧,你连三脚猫功夫都没有,我是峨眉内门弟子,一只猫还是伤不了咱们的。”李婧司反手将周游拉在自己背后,周游也心甘情愿地抱住她的腰肢,将这口软饭吃得自然流利。 而归去来兮还是那副凶厉模样,它缓缓起身四处环伺,最后竟朝着周游二人相反的方向走起了猫步! 而归去来兮还是那副凶厉模样,它缓缓起身四处环伺,最后竟朝着周游二人相反的方向走起了猫步! “看来它的目标不是我们,虚惊一场。”李婧司缓缓放下了峨眉刺,但周游却神情紧绷地指了指前方:“它的确是不在意我们,它在意的是我的阵法!” 果然,归去来兮移动着自己肥胖的身躯,一点点朝着阵眼处缓慢走去。周游担心自己这些天的心血付之东流,当即也顾不得其它直接冲上前去,李婧司拦他不住也只得飞身跟上。 第122章绝境求生红眸现 “道长,先别过去!” “不可,阵眼不能有事!” 尾音还未说完,肥猫已经一跃来至阵眼的鬼画符上。霎时整座山峰忽然猛烈震荡起来,瀑布的激水也好似被人煮沸一般满溢欢腾蒸汽!整座后山的山呼海啸异象愈发猛烈,周游和李婧司根本站不住脚跟纷纷摔倒! “到底怎么回事,周道长!” “婧司,找树木避险,抓紧树根!” 人声在这场山水呼啸中显得如此渺小,整片山顶都在剧烈的震颤,周游望着眼前如末世般的场景,一时间恍若回到了刚刚下不周山的那一天。 当时的他带着归去来兮下山,谁知一路上他脚踏之处,云海退散,鸟兽皆溃;他越往下走,灼日越黯,星光越淡;走到半山腰,山岳潜形,猿啼虎啸,林木骨断筋折!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周游霎时间想明白了一些东西,他在飞沙走石中望向归去来兮的方向,眼神里除了恐惧与敬畏外再无它物! 而此时的归去来兮亦是妖异莫测,它憨厚可爱的外表在祸乱中毫发无损,浑身毛发皆根根炸起直刺苍天,一双血红的双眼冷冷地盯着苍穹,好似一位参禅多年得道飞升的佛陀显化,又似域外邪魔修为大成的饕餮盛宴! “小兮!——小兮!” 周游一遍遍地朝它大吼,但四周的疾风愈发凌冽如刀,脚下是战栗的大地,天上是鬃狮般飘舞的狂沙,泉眼和瀑布亦被莫名磁场翻卷起滔天巨浪,好似一只无形的上苍之手掀起后山的盖头,将瀑布当做鞭子硬生生撅起扬到了天上! 这种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周游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过去的。等到他再次有了知觉,是一盆凉水泼在脸上的清澈舒爽。 缓缓睁开眼皮,李婧司略带憔悴的面容映入眼眶。 他猛地起身,脑子嗡嗡地有些发沉。李婧司将他搀扶起身,此时的她浑身也有几处包扎完好的擦伤:“你的后脑被撞了一下,慢点走,小兮没事儿。” “它在哪,它......” 周游说到一半便不说了,他看到了地狱一般的四周景象,而当初画好的那些阵纹处趴着一只白猫,竟恢复了往日常态再次沉沉睡去! 周游快步来到阵纹处,摩挲推演了半晌后转回身来,朝着李婧司说了一句满溢惊愕的话—— “这阵法,破了!” “真的假的?” 李婧司闻言亦是有些茫然,毕竟这个消息隐含的信息太过庞大! 周游不知现在该喜还是该悲,他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肥猫抱起,发觉此刻的它虽说温柔恬静,但身上却隐隐流动着一股难以严明的危险味道。 这感觉周游在葛行间的身上曾领略过,简言之一句话概括——高深莫测。 李婧司凑上前来:“瀑布对岸还有一处阵眼是吧?” 周游摇摇头:“两者缺一不可,若一方破损则失去阵眼平衡,另一侧不攻自破。” “这倒是天大的好事情,如今阵眼破除,这禁地之中的箭阵也将重新展露于世。”李婧司说罢撕下一片衣角,抖手射进不远处的泉眼之中。衣角在水上静静漂浮,再也没有出现腐蚀融化的异象。 “的确是好事情,不过究竟是福还是祸尚未可知。”周游盯着归去来兮瞧看,随即又看了看下山的路:“此间事已了,我和姑娘这段缘分也当尽了。” “原来这便是道长所言的祸事。”李婧司喃喃一笑,不过这份笑容却满溢淡淡的愁苦。 她看看已被摧残成渣滓的剩饭菜,还有那些用了一个多月的餐具与被褥,一时间眼角微微发红,却仍旧扬起脸朝着道士笑得欢快:“我也想念家人了,不管峨眉和桡唐此刻多么混乱,我还是该回去让父亲放下心来。” “是该回家,但愿今后我们不会在战场相见,我和姑娘还能有再相逢的一天。” 这种官腔话两个人说得都很干,偏偏是似乎都心有芥蒂而无法把话挑明。二人微微晃神地朝山下走去,似乎还未从这场突兀袭来的风波中缓释过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心事,也可能是因为今日的风太过轻柔温婉,总之这种微微燥热的气氛一直回荡在二人之间。 往日里伶牙俐齿的周游也变得微微笨拙,他有些想牵着李婧司的手下山,这些日子以来二人常常牵手共事,但眼下似乎怎么都找不出个合理缘由,姑且也只能怪罪怀里的这只肥胖白猫占住了手,但一想起归去来兮周游便更加头痛。 下山的路并不蜿蜒,二人走到半山腰,又见到了瀑布内那方熟悉的禁地入口。陈宫带着一众弓箭甲士从下方走来,密密麻麻的箭楼弟子堵塞了下山之路。他见到周游洒脱一笑,只不过这笑容令周游打了一个冷战! “等等,有问题。”周游一把拉住李婧司的手。 李婧司见状面露浅笑梨涡:“何事?” “我们昨夜搞出那么大动静,这陈宫和箭城不可能不发觉。但直到此刻才上山等我们下来,感觉动机有些不太单纯。” 周游言罢,已然和陈宫距离十步之近。 “副使大人安好,阵法已经破除。”周游没有多说话,也没打算隐瞒他任何信息。 “周道长果真隐士高人,世间诸般道术大家都无法解开的谜题就这般迎刃而解,周道长仅凭此功已足以成为我箭楼至高殿供奉恩人!” 陈宫朗声大笑施箭楼礼数参拜,但这笑容周游无论怎么看都感觉异常虚假。 “副使大人这是要带人来进禁地取箭?”周游指了指陈宫背后,陈宫闻言笑笑:“那是自然,既然道长赠予箭楼如此恩惠,箭楼当然要尽快取出它们以免暴殄天物。” “既然如此那我也把话说开,顾南亭楼主应当和你在信中交待过出兵事宜,这次取完弓箭,能派多少人马前往驰援北戎州?”周游微微上前一步,将自身态度表露地非常明显。 “这个还需从长计议。” 果不其然,陈宫的面色变得微微诡诈:“道长帮箭楼打开禁地乃是无上功德,不过这和驰援北戎州乃是两码事。顾楼主年少气盛有自己的主见想法,但列国纷争诸侯国战又岂能儿戏,南靖本就是边陲小国,是否出兵还是要看南靖国公的意思!” “那么我想请问,南靖国公又是何般意思?”周游听出了话里有话,言语里也微微粗狂不再礼数有加。 “南靖国主虽也是少年但仁德宽厚,知晓周道长乃麒麟人才自然爱惜有加。国主已然告知在下,若是周道长愿意为南靖效力,那么箭楼愿奉道长为至高殿客卿,南靖王室亦会聘请道长为监国重臣!” 言罢,他缓缓从袖口取出一截黑金文书:“此乃国主圣旨,须知以道长此般年纪便有如此官职,可是比肩朝堂上诸多肱股之臣的无上礼遇,还望周道长三思为上。” “说白了就是白让我忙活,干完活儿了还得继续给你们打杂效力?”周游一脸哂笑:“你可知北戎州王室和西梁佘老太君都曾说过类似的话,我连他们的青云之路都不选,难不成还看得起区区一个南靖?” 一句话将陈宫说得面色青紫:“周道长,我敬重你于箭楼有恩,但万万不可说此放肆之言!” “你们臭不要脸,还要我跟着臭不要脸,未免也太没皮没脸!”周游越说越言辞粗鄙,李婧司亦是双手寒芒吐露,峨眉刺在手掌间熠熠生辉。 陈宫眼神细致,观之又笑了出来:“我还纳闷哪里有这般美艳的婢女,原来是桡唐国峨眉的内门弟子。看来你这道士还真的风流成性,选人的眼光也的确有几分品评。” “废话少说,今日我若坚持不从旨意,你这厮又打算如何?”周游彻底将话挑明,陈宫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周道长,你是聪明人,犯不上为了北戎州而搭上身家性命。我也是受命在身难以替你出头,其实我是很欣赏你的,毕竟你这一身本事若不用来报效朝廷,就这般陨落着实是可惜了些!” “猫哭耗子假慈悲,亏你说得出口。”周游一边回嘴一边微微皱眉,毕竟眼下山路狭长无其它去处,回山顶亦是绝地无门死路一条,这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周游你可以浑不理睬,但我是峨眉门主李觅海千金李婧司,若是今日周游有难我也会跟着身死,你敢得罪她还敢得罪整个桡唐国嘛!”李婧司将周游轻轻拦在身后,一改往日温婉的贤淑脾性,峨眉刺高举向前对准了密密麻麻地张弓之箭! 而她这般自亮身份,着实是令陈宫吓了一着。 “你是李觅海之女?”他有些将信将疑。 李婧司从腰间取出一面墨玉腰佩丢给陈宫,陈宫接过仔细瞧看半晌,随即眉头微皱眼神更冷辣了些。 “说实话,不管是峨眉还是桡唐国我们都不敢惹。但今日周游道长着实是不配合,我也实属难做。若是就这般放二位离去,那便是忤逆了国公的圣意。毕竟我也是南靖的臣子,箭楼不可妄自托大,还是要归属于朝廷的。” 陈宫面露难色地说着这些不走心的话,周游和李婧司却面目鄙夷地一脸无语。 周游:“这么说来,陈大人还真的是忠心耿耿啊!宁可冒着触怒桡唐北戎州的风险也要维护南靖王室,真是当今十九列国里为官者的表率!” 这番明赞暗讽陈宫不是听不出来:“周道长过誉了,都是为了国家与箭楼着想。下官一定会手脚麻利些送二位上路,请千金大小姐和周道长放心,我这班兄弟的箭从来都好似生了眼睛一般,绝不会给二位留下任何生机,保证今日之事传不出这箭城后山!” 言罢话已说开,陈宫大袖挥洒,两侧纷纷举起弓箭绷紧如月,只需一个呼吸便可将面前二人射成筛子! 李婧司此刻已然慌了神,她明白峨眉刺在眼下的境地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不过她的心里倒是没有太多恐惧,可能是已经濒临死境过一次,可能是朝夕相处的青衫道士就在身旁,也可能是不想面对即将分离的孤独人生。 总之,她并不算害怕。 但是,当她眼神温婉地看向道士周游,却发现这家伙早已吓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了...... “周道长,我们怎能让他们看轻我等?人活一世要有骨气!” “婧司,道理我都懂,我不怕死,我只是贪生。” “你贪什么?道士不是应该清心寡欲?” “很多东西,我师父炖的猪蹄子,渐离给我煮的烂冬笋,李眠将军给我打的闷烧酒,你给我做的回笼饭......这般死了的确是太可惜了,我还是以壮行色吧!” 周游从来都不是什么盖世大侠,也从来都不是那种豪气干云的英雄角色。他一直都很珍惜自己这条小命,他也从不觉得面临生死哭泣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整个不周山上都是这般风格做派,葛道士把这种良好习惯叫做活的真。 他抽出自己的桃花剑,闭上眼睛回忆那种熟悉的感觉。 这还是他自金镛城蚕洞后第一次紧握此剑,眼中的刀剑残影再次仿若迷离光晕般闪烁脑海,而他的眼睛也开始微微泛起血红色泽,和归去来兮昨夜的眼眸极度类似。而归去来兮此刻竟也在他怀中缓缓苏醒,他将肥猫放在自己左肩头,肥猫的眼眸竟也再次变得赤红如血! 一人一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恐怖气场,身旁的李婧司从未见过周游这般模样,一时间还以为这人猫组合全都入了魔道。 当然不光是她没见过,就连对面的一众箭楼弟子也全然没见过。 “故弄玄虚,全体听令,格杀勿论!”陈宫色厉内茬地发号施令,不过他的嗓音微微带颤,似乎也被这突兀间诡异的道士搞得颇为震悚。 健美的弓弦收回其完美的弧度,劲头满溢的弓箭携带对鲜血的屠戮渴望呼啸而出,富有弹性的震颤声响整齐划一,一大片黑色的闪电瞬间席卷了周游二人所在之处,好似疾风骤雨般在原地扎成了一堆庞大的黑色刺猬! 但是,箭下竟然没有尸体。 陈宫表情惊愕,周游和李婧司竟然在刹那间离开原地往后退了五步距离。李婧司还在捂着心口表情讶异,而周游则握着她的腰肢此刻剧烈喘息! “你做的?”她问。 “小兮做的,平日里我用不出这缩地成寸,我道术烂的一塌糊涂!”周游忽然大笑起来,握着桃花剑的手也更加有自信溢出。 “婧司,或许我们真的可以试试和他们对峙......我的猜想好像赌对了!” “什么猜测?”李婧司云里雾里。 “暂且不细说,我们先保住性命!”周游的五官变得微微狰狞,眼神也变得更加血性放荡。 而肩头的那只白猫此刻也炸了毛儿,朝着面前诸人呲牙张开血口,一人一兽皆好似感染疫病一般妖异横生。 陈宫的面容分外阴翳,眼下他已然把话说死,因此绝不可容许出半点差错:“果然是邪魔外道之流,南靖箭楼乃世间沧桑正道,岂能容尔等邪祟祸乱人间!” 言罢,他亲自张弓拉箭,他所持乃是一把修长展翼的精铁长弓,箭羽亦是尾缀雀羽的金翎箭。 一箭破空而至,周游再次施展缩地成寸,归去来兮的双眼再次闪瞬血红! “又落空了!”对面箭楼弟子一片哗然。 陈宫很明显有些挂不住脸面,当即气急败坏地连续拉弓爆射。他的双腿弯曲着往前移动,一支支金翎箭呼啸着凄厉的鸟鸣撕裂空气,而周游亦是搂紧李婧司不断挪移身位,每次都刚好比金翎箭快上呼吸分毫! “都给我齐射,他们退无可退!” 周游咬牙苦苦支撑,肩上的归去来兮好似也动了真怒。它浑身上下的毛发好似起了静电般根根耸立,配合本就肥硕圆润的身材好似一只松狮。而周游在它的加持下亦是龙精虎猛,往日里根本没有修习过得道术竟能如臂指使般施展出来,而且完全不需顾及内力的巨大损耗! 两道人影似幽灵般转瞬回到了山顶,而陈宫率领的箭楼弟子亦是紧追不舍地将山顶彻底围剿起来! 若说不绝望完全是自欺欺人,周游和李婧司都明白一个道理,箭楼不比其它江湖门派,眼前这群家伙皆有千里之外夺人首级的本领,虽说一旦近身便暴露软肋,但眼下仅凭峨眉刺和桃木剑根本做不到近身之想! “你们没有退路了,各方听令乱箭齐射,不需要锁定方位,他们有道术难以揣测虚实,姑且把前面的后山山头给我射满了!” 陈宫不是那种有勇无谋之辈,几次失利过后已然寻出破译之法。周游闻言惨然一笑,死死握住李婧司的手不愿松懈半分。李婧司此刻亦是笑中含泪,望着周游的眼睛含情脉脉,此番生死时刻二人都有些表露真情,但眼下根本不是什么你侬我侬的时候。 第123章宗师之威不可欺 “我终究还是没能回到不周山......” 周游自已喃喃,随即周游朝着陈宫大吼:“副使大人且慢,我今日可以身死,但还有些遗言想要交待!” 陈宫闻言面目阴翳:“你这个不要脸的鬼道士又想耍什么花招?” “副使大人放心,想必你也看出我此番插翅难逃。我也只是担忧北戎州里的那几个朋友,还有一位被拐带到东陈州来的姑娘。请您帮我带些话给他们,如若是能准许我留下一封书信那自然是更好了,等我写完了之后我便会引颈受戮,保证让你杀得舒舒服服明明白白简简单单地可好?” 周游的面目无比诚恳,李婧司闻言又看了看他周游,周游回头看向李婧司的眼睛,周游满脸满溢着歉然:“我不知为什么,脑子里还是放不下那个将军,还有那个会嫁给太子的那个姑娘。” “我不怪你,若无你的丹药我可能早已被蓝师兄找到,我能多活这些时日已然是心存感激,一切都己经足够了。”李婧司嫣然一笑,周游看罢忽然又悲从中来。 而陈宫听闻此话很明显并不领情:“此事不可,周道长你也别怪我心狠,你是何般人物我再清楚不过。我已然领教过你的诸般手段,此时万万不可给你喘息时机。若是有想要托付的话还是留到黄泉路上说,成了魂魄托梦也会更为方便!” 陈宫不愿再和他过多磨叽,举起弓箭便朝前方猛烈爆射。谁知这支箭才刚出手便扎在了地下,不偏不倚刚好贯穿了他的脚趾头! “啊......怎会如此!”陈宫痛的歇斯底里,十指连心的痛楚霎时间令其面色惨白:“妖道邪祟,你又藏了什么诡诈手段!” “我做什么了?”周游一脸茫然,李婧司亦是左顾右盼不知发生何事。忽然她拍了拍周游肩膀,随即指了指不远处的瀑布崖边:“那里有个人!” 众人被这一声吸引过去,果然发现瀑布边上多了一个全身黑衣的家伙。此人年过半百浑浑噩噩,披头散发还赤着双脚,手里抱着一支硕大葫芦,浓郁的酒香放肆地朝着四方蔓延开来。 李婧司见到他忽的神情雀跃:“酒徒叔叔!” “酒徒?”周游有些发懵,李婧司面露微笑:“当初我和一众师姐妹下山便遇着了他,一路上还多亏他帮衬着前往北戎州。不过后来我们遇上了李岸然伯伯,酒徒叔叔见了岸然前辈便径自走了,没成想今朝竟然在此得见!” 瀑布旁的酒徒闻言哈哈大笑:“婧司丫头还是那般温婉可人,给我这徒儿做个媳妇当真是天造地设!” “徒儿?”李婧司和周游闻言皆再次发懵,周游仔细朝酒徒瞧看了两眼,透过他那头散乱的长发辨识了一会儿后嘴巴大张,随即便惊愕地大吼起来:“葛......葛行间师父!” 周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下山一直想找的师父竟就这般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而且还成了一副邋遢酒鬼的落魄模样。李婧司也完全没想到他会是周游的师父,当即想到方才葛行间的言论也俏脸一红:“葛前辈,您又笑话我啦!” “哪里哪里,当初下峨眉山的时候我便说过此话,要为我这徒儿寻一份好姻缘。旁家的姑娘我还看不上哩!倒是李觅海那老家伙的千金还算是门当户对,只不过你那个姐姐心机太重而且品行不端,看来看去还是你更合适做我的徒儿媳妇!” “您说什么,您一路都跟着我?”李婧司闻言错愕,酒徒继续哈哈大笑:“也不算吧,无非就是到处闲逛,我想要找你随时可以找到,就看我愿不愿意罢了。本来你负伤后我打算去饶江瞧瞧你,谁成想我这徒儿竟比我会来事儿很多,真的是让为师省了不少心!” 周游此时一脸懵逼状态。 陈宫此刻亦是龇牙咧嘴叫苦不迭,身边随从弟子想将脚趾上的箭缓缓取出,谁知那箭好似长在地上生了根一般根本无法撼动,越是拖拽便越是牵连骨肉,试了几次后陈宫便不敢再命人尝试了。 “都给我滚开!老酒鬼,是不是你搞的鬼?”陈宫怒目而视,结果葛行间却转过身子朝他撅屁股放了一串臭屁! “老子看你不顺眼便不想让你舒坦,你又能奈我何?”酒徒大大咧咧地又抱起葫芦喝酒。 此时的周游表情有些无语:“师父,眼下我大难临头您还来横插一脚,难不成送死也有师徒组队这一说?” 李婧司闻言轻轻推了他一把:“不可对师尊无礼。” “哪里哪里,我们一直都这么交流。”周游笑笑:“我这师父跟我一样胆小猥琐,自幼我们便叛出道门一路被人追杀,我师父功夫三流道术根本不入流,有时候还得靠我和小师弟写诗卖艺来贴补家用......” 可能是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周游这话匣子一打开便没完没了。李婧司满面通红地听着,一边听一边小心朝着葛行间那边偷瞄。而葛行间似乎也习惯了周游对他的吐槽,笑呵呵地继续喝着大酒不理不睬。 陈宫见状怒气满盈:“要叙旧回你们黄泉路上叙旧去!一众弟子听令,连带这个酒鬼一并射死,今日山顶不准留一个活口!” 众弟子闻言昂然持箭,谁知还未抬手便发现弓箭纷纷脱手,连背上背着的箭囊也霎时跌落在地,无论是弓还是箭羽箭壶全都插在地里,好似生了根一般难以撼动分毫! 一瞬间,整支箭队全部缴械完毕! 陈宫彻底看傻了,周游见此情景也有些发傻,毕竟这和他印象里的师父根本混不搭调! 唯有李婧司见过他的手段,当即笑得美艳大方:“周道长,我们可能得救了!” 酒徒晃晃悠悠地走上前来,陈宫依旧怒目而视:“不管你是什么妖道邪祟,今日我必诛杀尔等......啊......!” 话还未说完,他整个人竟紧贴地面拍了下来,直接在地上摆了一个大字! 而那个酒徒葛行间,仅仅只是微微朝下动了一根手指。 “可能是真的年岁太过久远了,一个无知小辈竟敢在我面前这般说话。如此没有礼数还能活着的人只有我的徒儿,其他闲杂人等还是统统做乌龟王八!” 言罢,他张开左手另外四根手指,一张消瘦干瘪的手掌微微下压,瞬间面前的整支箭队全部趴在了地上! 呜咽闷喊声响不绝于耳,每个人都是以脸着地,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地上的泥土积雪窒息而亡! 唯有陈宫还算是内力深厚,拼劲全身内力缓缓抬起了头颅,透过满是泥土的双眼盯紧葛行间:“你是......十三年前的那个......邪魔外道!” “噗——”话还未说完,整颗脑袋再次被压在了土里。 “箭楼难不成已经这般不服管教,既然知晓我的宗师身份还直呼恶号,看来你真的不想再活着下山去了。” 葛行间的眼神微微阴损,周游拉着李婧司往前靠拢,他从未见过师父这般神情,因此此刻反而产生了一些陌生之感。 “我们箭楼又不姓林,凭什么一直要听你的颐指气使......”陈宫刚刚说出此话,似乎触犯了葛行间的某种禁忌,这位酒徒的表情忽然冷若寒冰,手掌不再客气猛地下压,霎时一声闷响便从不远处传来—— 好似一只熟透了的西瓜掉下了悬崖,陈宫的脑袋竟就这般在地上生生爆碎! 四散的脑浆和鲜血到处喷洒激射,比任何一支箭羽都急促猛烈。一众趴在地上的箭楼弟子皆心胆震颤,哆哆嗦嗦地满是哀嚎求饶声响。毕竟这世道上英雄还是少数,面临生死瞬间哪里有什么决绝慷慨,再者说他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又不是为国捐躯,自然觉得没有必要跟着陈宫去成为冤死亡魂。 “都别吵了,当年你们楼主还是小屁孩的时候都敢跟我杀敌,你们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学到?” 言罢,他微微摆手,整支箭队的威压瞬间消失无踪。 众人起身后皆是胆战心惊,朝着葛行间恭敬参拜大礼。葛行间似乎不喜欢这种排场之事,摆摆手将其全部打发走了,随即转过身来看向周游二人,迎来的却是周游流着口水的发呆表情。 “好徒儿,来口汾三秋不?这酒着实地道!”葛行间的气势收敛地干干净净,此时的他又恢复了往日的醉醺醺模样,和方才大发雷霆的宗师高人形象毫不相干。 “这个......师父......你怎么......” 周游刚一开口,葛行间便摆手打断了他:“我知晓你想问什么,操纵一整支队伍还是很耗费内力的,婧司丫头你搀我过去水潭边,我有话和你们说道。” 葛行间说罢微微有些疲惫,李婧司上前恭敬搀扶,他笑着应和满眼宠溺神色,仿若一位慈祥的老丈人一般笑意盎然。 李婧司瞥了一眼周游,也笑着没多说什么。唯有周游一脸无语地跟着来到水潭边,脑子还没有从这快速地剧情转换中适应过来。 “年纪大了,每次动手都免不得伤筋动骨。”葛行间微微撇了撇嘴,他指了指周游的脑袋:“徒儿,你何时下山的?” “去年下旬。”周游盯着他的眼睛反问:“你当初为何不准许我下山?” “我准不准许全在于你,腿长在你身上,你瞅瞅眼下你不是下来了?”葛行间扬起脖颈又开始喝大酒,酒水淋淋洒洒沾满了黑色的袍子。 “你还是先说说它吧,它到底怎么回事,当初你既然不让我下山,又为何把它留给我?”周游指了指归去来兮。 此时的白猫又恢复了以往常态,它恬静地趴在周游肩头望着葛行间,一双琉璃大眼竟然满是惧怕神色。周游见状摸摸它的头,手掌的触感能明显感受到柔软皮毛下的战栗与颤抖。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葛行间笑着望他。 “当然。”周游的语气满溢笃定:“我当初下山的时候遇到一场天灾,越往下走越是诡异莫名,但我却浑然无事。当时还毫未察觉,现在忽然想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你为了困住我下山而特意设下的阵法!” “我的好徒儿果真是聪慧,既然你都猜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葛行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这酒越是凶猛下肚,他的精神反倒是越发充盈昂然。 “你留下归去来兮,这猫究竟有何异处,为何它能轻易破除不周山的大阵?既然这猫能够破除大阵,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周游追着发问,李婧司作为局外人静静地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这对师徒斗嘴便已然笑靥满溢。 “这还用想?”葛行间的语调略带宠溺:“我的好徒儿,你再理一理头绪。” 周游的表情逐渐凝重:“只能有一个可能,这不周山上的大阵根本就不是你弄出来的,而是原本就亘古留存。而你留下归去来兮,不是阻止我下山,反倒是为了帮我下山!” “嘿嘿,好徒儿猜对了一半。”葛行间微微窃笑。 “此话何解?”周游对这位师父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的确是不想让你下山,毕竟你本领不济道术狗屁不通,山下的世道又如此险恶莫测,与其说下来遭逢诸般生死厄难,还不如在山上乖乖龟缩着安稳余生。就拿方才的情况来看,若是我今日不跟着你们,你这小子现在早就在黄泉路上喝汤了。” 葛行间这话说得并不戏谑,反倒是满脸担忧神色。 周游能看出他对自己真的关照,当即胸口也微微一暖:“那为何周旋能够下山,他可没有归去来兮保驾。” 葛行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你以为那阵法是随便触发?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身上有某些难能可贵的物事,江湖里人人想要得到这些物事,因此有心人在不周山上设下大阵困住你身,其实就是妄图守住那件物事。我之所以给你麻仓,也是为了让你能够不受阵法所制,毕竟我也知晓,你终究会走出那座大山。” 葛行间的语气微微感慨,周游似乎听懂了一些,他看看自己的桃花剑,随即又看看葛行间的脸:“师父,我想知晓这一切。还有这只猫现在叫做归去来兮,是我给它起的新名字,不再叫麻仓那个丑名字了。” “无碍,你现在也在江湖里闯出了一些名堂,你想知道的,我现在都能告诉你。只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牵扯世间诸多隐秘,因此婧司丫头还是暂避一下为好。” 葛行间的意思表述的非常明显,李婧司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只不过周游对此逐客令并不感冒:“师父,婧司和我已经经历过生死,一切话都不需要避着她,我完全信任她的。” 言罢,他看看李婧司,李婧司笑得温润含泪,看起来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倒是也好,我也喜欢婧司这徒儿媳妇儿,不过接下来要说的东西都是这个世道所不容之事,你确定要让她听?”葛行间说了一句可怕的话。 “你想听吗?”周游看向她。 “我可以不听,但我想了解你的过往。”李婧司喃喃。 “那就听!”周游从来都不是磨叽的人,当即把猫放在怀中看向葛行间:“师父说说吧,你知道的我爱听故事。” “哎,事情太多,从何说起呢。”似乎接下来的话真的为世道所不容,葛行间少见地满面愁容,抱起自己的大酒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大口。 “你可以从这只猫的秘辛说起,或者从山上那座大阵说起,或者从十三年前的事情说起。”周游泯然一笑。 “你也知道十三年前的事情了?”葛行间闻言微微惊讶。 “顾楼主告诉我的,而且经过了这般多的事情,我猜当年那个所谓的邪魔外道,应该就是师父您了!”周游死死盯着葛行间的眼睛瞧看。 “你怎会觉得是我?”葛行间没有否认:“可是因为方才陈宫的那番话?” “其实我也不想承认这些,毕竟我印象里你一直都是窝窝囊囊的。但后来想想这些年的过往,其实还是有诸般蛛丝马迹。为何十三年前我们在右江州会被李岸然截杀,为何他要说你杀了穆临候和杨十三爷,这穆杨二人又是何般人物?这些都是值得推敲的地方。” 周游言罢,葛行间突然哈哈大笑:“虽说是后知后觉,但徒儿你这般缜密的头脑果真是令为师骄傲!” 周游闻言无语:“我只是一直把你当成窝囊废,根本没往别处去想罢了......” 师徒二人互相比了一个中指,随即又扭过头去各自哼了一嗓子。 李婧司望着这对活宝师徒更觉欢喜,在一旁默默微笑也不打搅他们。葛行间又瞥了周游几眼,随后表情开始凝重起来:“既然你想听故事,那我便从头说起,先来说说十三年前再往前的故事。” “洗耳恭听。”周游也微微正色起来。 第124章林家秘闻藏箭楼 葛行间:“若想说清楚十三年前的事情,就必须说说那之前所发生的事。想必顾南亭已经和你说过之前的西梁上朝旧事,应该不用我过多聒噪。” “有所耳闻,他说穆家本不是西梁正主,乃是篡位血洗林家夺取的政权。真正的西梁皇权应该是长临王所属的林家。顾楼主还说他只能告诉我一半前因,剩下一半由你来说。照此看来这顾南亭应当也是你安排好的!”周游微微恍然。 “别老你啊你啊的,对师父应该用您来称呼。”李婧司微微拉扯了一下周游衣角。 “哎,徒儿媳妇,我们不周山从来都是离经叛道,根本不关注这些。”葛行间大大咧咧地摆摆手:“不错,顾楼主是我的人!” 此言一出,面前二人纷纷张大了嘴:“那这箭楼?” 葛行间故作高深地微微颔首:“不错,南靖箭楼也可以说是我的自家买卖!” “这又是从何说起?还是从长临王?”周游有些不解。 “不错,还是要从当年的血案说起。” 葛行间说到此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了看周游的眉眼,眼神和以往有些不大登对,隐隐间透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 “当年三大会盟战役过后,整个十九列国百废待兴。伤痕累累的长临王林弈巩固了西梁天朝上国的统治地位,但回到西梁的林弈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林家精锐折损大半,整体底蕴大不如前。” 周游闻言接话:“所以穆家便动了私心,发动乾星门惨案血洗林家满门,又发动菩萨蛮兵变夺取了西梁政权?” 葛行间闻言点头:“哎,当初的穆蓝微一袭银枪白马,想想的确是少年英雄。说起来他和长临王林弈也本是过命交情的兄弟,只是再坚固的友情也敌不过皇权大位的诱惑,也敌不过那个他们一同爱上的女人啊......” “看来这里还有很多轶事。”周游笑得隐晦。 葛行间:“罢了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也就不提了。总之穆蓝微此人做事永远做绝,因此林家一夕之间惨被血洗满门。他踩着如山的林家头颅和罪恶登上刀剑垒筑的皇位,也正是因此普天下其他封国并不接受西梁穆家的政权!” 周游:“所以说现在穆蓝微老了,当年埋下的祸乱种子开始逐个发芽。各大封国妄图称霸的野心逐渐滋养壮大,直到眼下在北戎州陵阳城为契机一举爆发?” “不错。”葛行间眼神微冷:“这是穆家的报应来了!” “那为何偏偏是北戎州?苍梧在上次会盟大战里已经亡国,北戎州若处理不当恐怕会是下一个苍梧!”周游眉头微皱。 “我早就料到会是北戎州,毕竟北戎紫宸国公赵星阑也老了,也殡天了。说到底他和穆蓝微还有长临王林弈本都是一同成长的兄弟,也都爱上了一样的女人......哎你瞅瞅我这记性,老了老了,总爱说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们不提他们。” 很明显,葛行间肯定知道这些帝王秘辛,但好似心有苦楚般难以全盘吐露。周游是完全理解葛行间的,他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并不是不敢说,而是有些事情太过牵肠挂肚,提起一次便伤感一次,与其这样还不如缄默不说。 所以,他也聪明的一语带过:“直接往下说,后来呢?” 葛行间略带欣慰地看了一眼他:“后来啊,穆家篡位第二年才发觉林家竟还有余孽未死,长临王的小儿子林昇竟被一位老道士救走了。老道士带着林昇去了北戎州陵阳城,在赵星阑的庇护下过了几年光阴。” “早些时候我登三千琉璃大道,听文般若说起过长乐仙宫之所以被叫做仙宫,缘由便是传说当年来过一位道门仙人,难不成就是那救走林昇的道人?”周游适时发问。 葛行间闻言笑笑:“不错,那人便是当时的道门首座,也是普天之下最伟大的道人黄阳子。” 提到此人的葛行间长长叹了一口大气,似乎有满腔的情感与怀念难以抒发。 “师父,为何你对这些事情如此了若指掌,你可见过他们?”周游的眼神也变得微微古怪起来。李婧司也想问这个,当即也眉目清朗地望着他。 葛行间看着面前这对璧人,越看越觉得般配与欢喜。他开怀大笑了半晌,随即晃晃脑袋一脸造化弄人的皮相:“很简单,我不光见过,我还经历过。” 言罢,他仰起头:“因为我就是林昇!” 葛行间说罢微微有些疲惫,李婧司上前恭敬搀扶,他笑着应和满眼宠溺神色,仿若一位慈祥的老丈人一般笑意盎然。 李婧司瞥了一眼周游,也笑着没多说什么。唯有周游一脸无语地跟着来到水潭边,脑子还没有从这快速地剧情转换中适应过来。 “年纪大了,每次动手都免不得伤筋动骨。”葛行间微微撇了撇嘴,他指了指周游的脑袋:“徒儿,你何时下山的?” “去年下旬。”周游盯着他的眼睛反问:“你当初为何不准许我下山?” “我准不准许全在于你,腿长在你身上,你瞅瞅眼下你不是下来了?”葛行间扬起脖颈又开始喝大酒,酒水淋淋洒洒沾满了黑色的袍子。 “你还是先说说它吧,它到底怎么回事,当初你既然不让我下山,又为何把它留给我?”周游指了指归去来兮。 此时的白猫又恢复了以往常态,它恬静地趴在周游肩头望着葛行间,一双琉璃大眼竟然满是惧怕神色。周游见状摸摸它的头,手掌的触感能明显感受到柔软皮毛下的战栗与颤抖。 “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葛行间笑着望他。 “当然。”周游的语气满溢笃定:“我当初下山的时候遇到一场天灾,越往下走越是诡异莫名,但我却浑然无事。当时还毫未察觉,现在忽然想明白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你为了困住我下山而特意设下的阵法!” “我的好徒儿果真是聪慧,既然你都猜出来了,还问我做什么?”葛行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这酒越是凶猛下肚,他的精神反倒是越发充盈昂然。 “你留下归去来兮,这猫究竟有何异处,为何它能轻易破除不周山的大阵?既然这猫能够破除大阵,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周游追着发问,李婧司作为局外人静静地一言不发,只是望着这对师徒斗嘴便已然笑靥满溢。 “这还用想?”葛行间的语调略带宠溺:“我的好徒儿,你再理一理头绪。” 周游的表情逐渐凝重:“只能有一个可能,这不周山上的大阵根本就不是你弄出来的,而是原本就亘古留存。而你留下归去来兮,不是阻止我下山,反倒是为了帮我下山!” “嘿嘿,好徒儿猜对了一半。”葛行间微微窃笑。 “此话何解?”周游对这位师父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我的确是不想让你下山,毕竟你本领不济道术狗屁不通,山下的世道又如此险恶莫测,与其说下来遭逢诸般生死厄难,还不如在山上乖乖龟缩着安稳余生。就拿方才的情况来看,若是我今日不跟着你们,你这小子现在早就在黄泉路上喝汤了。” 葛行间这话说得并不戏谑,反倒是满脸担忧神色。 周游能看出他对自己真的关照,当即胸口也微微一暖:“那为何周旋能够下山,他可没有归去来兮保驾。” 葛行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问:“你以为那阵法是随便触发?其实告诉你也无妨,你身上有某些难能可贵的物事,江湖里人人想要得到这些物事,因此有心人在不周山上设下大阵困住你身,其实就是妄图守住那件物事。我之所以给你麻仓,也是为了让你能够不受阵法所制,毕竟我也知晓,你终究会走出那座大山。” 葛行间的语气微微感慨,周游似乎听懂了一些,他看看自己的桃花剑,随即又看看葛行间的脸:“师父,我想知晓这一切。还有这只猫现在叫做归去来兮,是我给它起的新名字,不再叫麻仓那个丑名字了。” “无碍,你现在也在江湖里闯出了一些名堂,你想知道的,我现在都能告诉你。只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话牵扯世间诸多隐秘,因此婧司丫头还是暂避一下为好。” 葛行间的意思表述的非常明显,李婧司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只不过周游对此逐客令并不感冒:“师父,婧司和我已经经历过生死,一切话都不需要避着她,我完全信任她的。” 言罢,他看看李婧司,李婧司笑得温润含泪,看起来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倒是也好,我也喜欢婧司这徒儿媳妇儿,不过接下来要说的东西都是这个世道所不容之事,你确定要让她听?”葛行间说了一句可怕的话。 “你想听吗?”周游看向她。 “我可以不听,但我想了解你的过往。”李婧司喃喃。 “那就听!”周游从来都不是磨叽的人,当即把猫放在怀中看向葛行间:“师父说说吧,你知道的我爱听故事。” “哎,事情太多,从何说起呢。”似乎接下来的话真的为世道所不容,葛行间少见地满面愁容,抱起自己的大酒壶咕咚咕咚地又灌了几大口。 “你可以从这只猫的秘辛说起,或者从山上那座大阵说起,或者从十三年前的事情说起。”周游泯然一笑。 “你也知道十三年前的事情了?”葛行间闻言微微惊讶。 “顾楼主告诉我的,而且经过了这般多的事情,我猜当年那个所谓的邪魔外道,应该就是师父您了!”周游死死盯着葛行间的眼睛瞧看。 “你怎会觉得是我?”葛行间没有否认:“可是因为方才陈宫的那番话?” “其实我也不想承认这些,毕竟我印象里你一直都是窝窝囊囊的。但后来想想这些年的过往,其实还是有诸般蛛丝马迹。为何十三年前我们在右江州会被李岸然截杀,为何他要说你杀了穆临候和杨十三爷,这穆杨二人又是何般人物?这些都是值得推敲的地方。” 周游言罢,葛行间突然哈哈大笑:“虽说是后知后觉,但徒儿你这般缜密的头脑果真是令为师骄傲!” 周游闻言无语:“我只是一直把你当成窝囊废,根本没往别处去想罢了......” 师徒二人互相比了一个中指,随即又扭过头去各自哼了一嗓子。 李婧司望着这对活宝师徒更觉欢喜,在一旁默默微笑也不打搅他们。葛行间又瞥了周游几眼,随后表情开始凝重起来:“既然你想听故事,那我便从头说起,先来说说十三年前再往前的故事。” “洗耳恭听。”周游也微微正色起来。 葛行间:“若想说清楚十三年前的事情,就必须说说那之前所发生的事。想必顾南亭已经和你说过之前的西梁上朝旧事,应该不用我过多聒噪。” “有所耳闻,他说穆家本不是西梁正主,乃是篡位血洗林家夺取的政权。真正的西梁皇权应该是长临王所属的林家。顾楼主还说他只能告诉我一半前因,剩下一半由你来说。照此看来这顾南亭应当也是你安排好的!”周游微微恍然。 “别老你啊你啊的,对师父应该用您来称呼。”李婧司微微拉扯了一下周游衣角。 “哎,徒儿媳妇,我们不周山从来都是离经叛道,根本不关注这些。”葛行间大大咧咧地摆摆手:“不错,顾楼主是我的人!” 此言一出,面前二人纷纷张大了嘴:“那这箭楼?” 葛行间故作高深地微微颔首:“不错,南靖箭楼也可以说是我的自家买卖!” “这又是从何说起?还是从长临王?”周游有些不解。 “不错,还是要从当年的血案说起。” 葛行间说到此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了看周游的眉眼,眼神和以往有些不大登对,隐隐间透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怪。 “当年三大会盟战役过后,整个十九列国百废待兴。伤痕累累的长临王林弈巩固了西梁天朝上国的统治地位,但回到西梁的林弈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林家精锐折损大半,整体底蕴大不如前。” 周游闻言接话:“所以穆家便动了私心,发动乾星门惨案血洗林家满门,又发动菩萨蛮兵变夺取了西梁政权?” 葛行间闻言点头:“哎,当初的穆蓝微一袭银枪白马,想想的确是少年英雄。说起来他和长临王林弈也本是过命交情的兄弟,只是再坚固的友情也敌不过皇权大位的诱惑,也敌不过那个他们一同爱上的女人啊......” “看来这里还有很多轶事。”周游笑得隐晦。 葛行间:“罢了罢了,都是陈年旧事也就不提了。总之穆蓝微此人做事永远做绝,因此林家一夕之间惨被血洗满门。他踩着如山的林家头颅和罪恶登上刀剑垒筑的皇位,也正是因此普天下其他封国并不接受西梁穆家的政权!” 周游:“所以说现在穆蓝微老了,当年埋下的祸乱种子开始逐个发芽。各大封国妄图称霸的野心逐渐滋养壮大,直到眼下在北戎州陵阳城为契机一举爆发?” “不错。”葛行间眼神微冷:“这是穆家的报应来了!” “那为何偏偏是北戎州?苍梧在上次会盟大战里已经亡国,北戎州若处理不当恐怕会是下一个苍梧!”周游眉头微皱。 “我早就料到会是北戎州,毕竟北戎紫宸国公赵星阑也老了,也殡天了。说到底他和穆蓝微还有长临王林弈本都是一同成长的兄弟,也都爱上了一样的女人......哎你瞅瞅我这记性,老了老了,总爱说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我们不提他们。” 很明显,葛行间肯定知道这些帝王秘辛,但好似心有苦楚般难以全盘吐露。周游是完全理解葛行间的,他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并不是不敢说,而是有些事情太过牵肠挂肚,提起一次便伤感一次,与其这样还不如缄默不说。 所以,他也聪明的一语带过:“直接往下说,后来呢?” 葛行间略带欣慰地看了一眼他:“后来啊,穆家篡位第二年才发觉林家竟还有余孽未死,长临王的小儿子林昇竟被一位老道士救走了。老道士带着林昇去了北戎州陵阳城,在赵星阑的庇护下过了几年光阴。” “早些时候我登三千琉璃大道,听文般若说起过长乐仙宫之所以被叫做仙宫,缘由便是传说当年来过一位道门仙人,难不成就是那救走林昇的道人?”周游适时发问。 葛行间闻言笑笑:“不错,那人便是当时的道门首座,也是普天之下最伟大的道人黄阳子。” 提到此人的葛行间长长叹了一口大气,似乎有满腔的情感与怀念难以抒发。 “师父,为何你对这些事情如此了若指掌,你可见过他们?”周游的眼神也变得微微古怪起来。李婧司也想问这个,当即也眉目清朗地望着他。 第125章十三年前风雷动 葛行间看着面前这对璧人,越看越觉得般配与欢喜。他开怀大笑了半晌,随即晃晃脑袋一脸造化弄人的皮相:“很简单,我不光见过,我还经历过。” 言罢,他仰起头:“因为我就是林昇!” “你说什么?” 此话一出口,周游和李婧司纷纷震撼当场! 毕竟,这个消息着实是太过不寻常也太过突兀,周游缓释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这么说来,葛行间只不过是你的化名,你根本就不姓葛?” “臭小子,那只不过是黄阳子师父给我起的道号。”葛行间(林昇)撇撇嘴巴,随即又微微皱了皱眉:“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些年我做过许多恶事,想要杀我的人也比比皆是,虽说都没那番本事,但总归是跟苍蝇般惹人生厌。” “那请问西梁皇子,你去了北戎州后又发生了什么?”周游的语气微带调侃,他从来都是波澜不惊之辈,只要自己的性命无恙,那么其它事情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 “当然是跟着黄阳子修习道术。” 葛行间抬头望天,好似在怀念当初的那段日子:“那时候我还很年轻,也算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黄阳子将一身道法和道门禁术皆传与我,因为那时的黄阳子已然垂垂老矣,他不想衣钵无人传承但又来不及回到中都府道门,所以我便捡了个大便宜。” “教完你后他死了,那道门自然会认为是你有问题。”周游顺着思路说道。 葛行间闻言笑笑:“好徒儿,跟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省事儿。不错,我逃亡北戎州的消息并没有瞒住西梁穆家,而黄阳子归天的消息也传到了中都府。穆蓝微这个心机之辈制造言论添油加醋,直接便把我说成了一个谋害道门首座的千古罪人!” “还真挺冤的,我听着都憋屈。”周游慵懒的挥挥袖子,从葛行间手里抢过葫芦讨了口烈酒喝。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也懒得进道门跟那群家伙解释,当时道门前来缉拿我的道士遍布天下,但偏偏本领又都不如我奈我不得。唯有一个青年道士还算有几分真本事,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名号,就是之前的北戎州国师司马种道!” “果然是这家伙。”周游笑笑:“师父和他关系如何?” “和你跟你师弟差不多嘿嘿。”葛行间给了周游一个隐晦的眼神,周游秒懂随即冲着懵懂的李婧司做了个鬼脸。 葛行间笑着看这对璧人挤眉弄眼,嘴巴也没有闲着继续说道:“当时除了司马种道没人真的信我,我也就把黄阳子的本事教给了他一些。不过西梁穆家的仇我一定是要报的,因此只身一人潜入西梁城,隐姓埋名开了一个书画铺子。” 周游听到此处差点把酒喷出来:“啧啧啧,师父就您那丑兮兮的字还能用来做生意?” 葛行间闻言又是一顿白眼:“你瞧不上的东西多了,那是你要求太高,为师的书法还是颇有几分韵道风骨的。只是你这小子浑然不懂欣赏,咱们这点上算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周游闻言满脸鄙夷,摆摆手示意赶紧翻篇:“那您往下说,林大书法家。” “咳咳。”葛行间撇撇嘴巴,一把将酒葫芦抢了回来:“后来的事顾南亭应该跟你说过了,我用了一年时间勘察整个西梁皇城的地形,又用了两年时间完成了阵法部署,最终在距今十四年前完成了整个西梁大阵的排布!” “果然是惊天手笔,师父你也真的是敢想敢做!”周游和李婧司纷纷倒吸凉气。 “没办法,我林家惨遭灭门血洗,上上下下数千人的性命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但我势单力薄孑然一身,除了此法外根本想不出其他方式和整个穆家对抗!” 说到此处,葛行间双眼通红,每一根鼓起的红血丝都满溢着林家的冤仇浊血。 气氛微微变得有些发沉,周游也正经了一些:“那后来呢,这阵法杀了不少人吧?” “穆家几乎灭绝大半。”葛行间这话说得微微傲然,语气里也有了几分释然意味:“鲜血必须要用鲜血来偿还,不过遗憾的是穆蓝微此僚着实难搞,他煽动道门的复仇情绪将我变成嗜血邪魔,号召天下门派来合力围剿我,最终也只得功亏一篑。” “一个人敌对整个天下,师父已足以自傲了。”周游拍了两下他的膝盖。 “那时候还没想那么多,我的大阵撑不住张太白等人的合力围剿,最终也只能弃城逃亡。”葛行间微微黯然地摇摇脑袋。 周游听到此处指指自己:“那我们三个弟子又是从何而来?” 问到此话时,葛行间的眼神变得更加古怪了些:“你是在桡唐国峨眉诞生的,你的生母是峨眉女侠,具体名号我就不提了。当时我带着还是婴孩的你跟黄阳子一路来到北戎州,后来又在西梁复仇的时候带走了镖门门主狄江倾的幼子,也就是你的师弟周旋!” 又是一个令周游二人震撼的消息传出,周游快速追问:“那周旋可知晓此事?为何要带走他?” “还不是因为镖门!”葛行间的脾气霎时满盈:“明明是我林家一手栽培出的门派,就因为我父亲长临王的镖改政策而怀恨在心。穆蓝微之所以能号令天下抹黑我诛杀我,背后推手便是这个狄江倾!” “所以......你把他的小儿子偷走养成弟子,是希望他在合适的时候继续为你所用?”周游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他现在在西梁仕途不错,这点非常好。”葛行间笑地分外诡诈。 “他的仕途是李岸然前辈引荐的,难不成说李岸然和您?”周游顺藤摸瓜地追问。 葛行间闻言摆摆手:“先不谈他。” “那就说说渐离,他是从何而来的?”周游的眼神也开始有些阴翳。 “他是山门门主的儿子。”葛行间看了周游一眼:“我知晓他也下山了,还为了救你而重伤不起是不是?” “不错,这有何关系?”周游内心微微惊讶,毕竟眼前的师父好似无事不知,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非常不好。以往都是他看透别人玩弄股掌,现在反倒是被师父窥伺而浑不知觉,他不喜欢这种无法揣测的陌生之感。 “那是山门的功法所致。”葛行间又灌了一大口酒:“山门内功最为醇厚,修习起道术亦是事半功倍,因此渐离年纪轻浅便可以和道门千字辈大师兄公羊千循比肩。但这功法的反噬也着实厉害,每每施展道术便会损耗寿元。因此山门人丁一直不旺最后只能龟缩于岭南,不过你这位小道童还真的是重情重义,他为了救你是真的可以不要命的。” “那是真的傻。”周游说着这话,眼角却微微温润起来。 他看了一眼李婧司,李婧司喃喃:“看来你们不周山道还真的是重情重义之流。” 周游笑笑:“这话倒是不假,我那个师弟天天喊着要杀了我,结果我在被严绛的九尊围剿时他比谁都想要保我的命。其实他心肠不坏,就是脑子不太好使。除了偶尔犯傻外没什么其他毛病。” “九尊?九个贪生怕死之辈罢了。”葛行间闻言又撇撇嘴。 周游听出话里有话:“师父,你认识他们?” “岂止是认识,都是当年在我绝杀大阵里活下来的人,也是道门派出斩杀我的精锐之辈。只不过被阵法重创后皆烧坏了脑子,被施展道家秘法藏在某处炼成了活死人。” 葛行间的表情有些僵,看来当初的确在九位道士身上没讨到什么好处。 周游点点头:“照此说来,当时你进攻西梁的时候我和师弟还太小,现在也记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我现在只记得我们三人抱着还是襁褓的渐离去到了右江州,在一家酒楼里被李岸然截杀......” “嘿嘿,绕来绕去还是说不开这家伙。”葛行间又闷了一口酒:“不错,既然说到这里便说说杨十三爷和穆临候。此二人乃是穆家在浩劫后出动截杀我的两支军马魁首,只不过在路上便被我悄悄处理掉了。而当时李岸然却恰巧需要和穆家交好,所以他想杀了我拿人头去找穆蓝微邀功。” “这又是为何?”周游问出了这句憋了十三年的话。 “很简单,当时的刀门正被放逐!” 葛行间倏忽间眼角锐利:“自当年围剿过后,穆蓝微为了犒赏前来帮衬的门派搞了排名金榜,凡是入选十大门派者皆会获得惹眼的西梁国库底蕴赏赐。而之前还同仇敌忾一起杀我的家伙们立刻便互相厮杀起来,刀门便是在这个时候被剑门赶出了右江州!” “竟还有这等事。”周游也眼角微眯:“穆蓝微这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他想要巩固皇位又不想劳师动众,他也懂得重金之下必有勇夫的道理,因此用此法让对其有威胁的门派互相厮杀,他坐收渔翁之利只需和胜者交好!” “好徒儿,果真是心思缜密,有你师父的三分风采。”葛行间臭不要脸地吹捧一嘴,随即指了指李婧司:“婧司丫头,你们峨眉当初也是损失惨重哦!” 李婧司闻言微带怒气:“幸好前辈指明,不然十大门派还在感谢穆家的犒赏,实际上罪魁祸首却好似置身事外!” “就是这般道理,所以说舞刀弄枪的玩不过摆弄政权的,无论何般时候都是这般规律。”葛行间笑笑:“其实当年的李岸然也挺惨的,带着刀门残部一路求生历险,但他仅仅是个莽夫,只想要我的头来孝敬西梁皇帝。” “不过。”葛行间说着突然顿了顿:“事情到此有了一些转机。” “什么意思?”周游被他看着有些心慌。 葛行间指了指周游的鼻尖儿:“他本来想杀了我们所有人,但他偏偏看上了你这个小东西。” “看上我?看上我什么?难不成他是个断袖之癖?可他有儿子啊!”周游一脸地恶心神色。 葛道士闻言哈哈大笑,李婧司亦是满面羞红。 “好徒儿,你当时还那么小,他即便不是断袖之癖,看上你也是恋童癖啊!” 葛行间没羞没臊地又说了一嘴,随即微微正色道:“说正经的,他其实看上的,是这个!” 言罢,他微微指了指周游的桃花剑。 周游看看桃花剑,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他轻轻拿起剑,剑身乃是桃木且微微发暗,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李婧司不明白他们这一老一少为何盯着一柄剑发呆,特别是那把剑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感觉随便找根厚实的木棍都能把它敲断。 但就是一把如此不受人待见的木剑,此刻令两个男人为之眉头紧锁。 “我其实早已感受过此剑的古怪,我脑子里总是有一些残影,好似是有刀剑侠客在不断演武一般。每每到激烈处我便会昏厥,再次醒来浑身都是伤痛,也不大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周游实话实说。 葛行间闻言郑重:“最近几次情况也是这般?会不会有所好转?” “的确是有些变化。”周游略带痛苦地思索片刻:“可能是我身子太过羸弱,每每想起这些事便会头痛欲裂。在陵阳城我曾提刀杀上周旋的门庭对抗黑军与九尊道士,那时候我竟然能够有自主意识操纵这股刀剑之意,身法和招式也极其诡异莫名。” “不错不错,这是好事。”葛行间闻言朗笑:“方才在对抗陈宫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借用了这股力量?” 周游轻轻点头,随即又指了指归去来兮:“这是我第二次尝试主动支配它,不过方才能施展道术缩地成寸,还是要仰仗小兮的功劳,师父小兮它......” 周游说到一半便被葛行间打断:“先不说那只猫,我先告诉你身子的秘密。” 周游闻言缄默,毕竟是困扰其多年的症结,他还是尤为上心。 “说起来,你变成这样子是拜李岸然所赐。你身体里的那股诡异乃是至高无上的武功意境,谓之刀剑意!”葛行间指了指周游的脑袋。 “刀剑意?什么意思?”周游轻轻按揉了两下太阳穴。 “说起来也是当世不传之秘之一了。”葛行间似乎有些喝多了,眼角微微有些迷离:“各门各派都有自己的武功秘笈传承,但除此之外一些功达化境者可以将自己的武意通过道术封印在某些器物上传承下来,这种传承不可复制也不可多得,因此都是各门各派严加防守的最为珍贵之物。” 说罢,他指指桃花剑:“若论普天之下杀戮意志最强的武意当属刀剑两派了。刀剑两派也是传承武意最多的两大门派,只不过你身上的刀剑意不是简单的刀剑意,而是刀剑两门几百年前的创派老祖的刀剑意!” “什么?”周游惊得再次嘴巴微张。 “李开棠前辈和张太京前辈?”李婧司博学多识,当即便脱口而出。 葛行间满眼赏识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剑圣张太京和刀宗李开棠。他们的武意也是江湖公认的最强武意,李岸然作为刀门门主自然有权力掌握李开棠的刀意,而这家伙虽被剑门大败放逐,却做了一件令整个剑门雷霆震怒的事情。” “他偷窃了剑门张太京的剑意?”周游顺着思路开口。 “不错,也只有他这种江湖当世巨擘级别的人物才能潜入剑门山门,关键是还能活着逃出来。后来我们在右江州的酒楼里遇到,我了解到了他真正的用意。”葛行间说罢看了周游一眼。 “然后呢?”周游浑然不解。 “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葛行间骂咧地笑了一嘴:“他一路南下就是想寻一位能够同时承受得起这最强刀剑两意的人,说起来李岸然此僚是个武痴,他不像剑门现任门主张太白那般自私孤傲,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刀剑合璧的大理想,而他见到了你,他觉得他可以从你身上实现这个大理想!” “他为何这么做?我还是想不通。”周游摊了摊手。 “很简单,因为刀剑两门本是一门。”葛行间缓缓看向天穹:“其实最初的时候只有刀门一脉,李开棠和张太京本是要好的师兄弟。后来张太京惹下一些祸事被刀门除名,下山后却凭借自己的本事一手创立了剑门。” “原来还有此事。”周游点点头:“照此说来,刀剑两门的武功源于一脉相承,但多年来各自发展却再难统一。李岸然想要将两位创派祖师的武意再次融合,想看看究竟能融汇出个什么怪物出来!” “嘿嘿,那不就是你嘛。”葛行间怼了一下周游的鼻尖儿。 “你也是个藏得极深的老怪物。”周游微微苦笑:“不过为何偏偏是我,当晚有三个道童,我这一辈子最讨厌舞刀弄枪,能用脑袋解决的事情为何非要用粗鄙之术?再者说我身子这般羸弱,看来李前辈也有识人不准的时候。” 第126章离别心意最难表 葛行间闻言突然大笑,前仰后合地哂笑于他:“傻徒儿!你真以为这刀剑意都是大白菜随处可见?你可知晓他这些年找了多少人尝试而不可得?” “那些人后来怎么了?”周游闻言惊愕。 “承受不住武意者,会当场爆体而亡!”葛行间的表情霎时间变得微微狰狞。 “意思是我在当年那个夜里可能会死?”周游闻言冷汗如瀑,他可是相当爱惜生命的主儿。 葛行间的表情也微微凝重:“所以我当时亦是恼怒异常,还和他出门打了一架。谁知我们还没拼出个高下,你这小子便提着刀红着眼睛杀了出来,李岸然当时的表情别提多高兴了,因为他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同时承受刀剑两意的躯体!” “这么说来,我的身体其实很好?”周游望着自己瘦弱的身躯表示怀疑。 “好得不能再好,不过你现在之所以会这般瘦弱那也是因为刀剑意的存在。本身刀剑意这东西强加你身上便会耗损掉你大量精血,你每每施展也会耗费你大量的身体机能。你若要是身体素质不够好,你也根本也活不到这般大的年岁。再者说眼下你已然有了反客为主的态势,你已经能开始掌控他们,这对你来说只会是有益无害。” 葛行间笑着说这些话,周游却沮丧地微微发抖:“照此看来,当年我在蚕洞护送金镛城百姓去庐陵避难时发生的血案,真正的凶手应该就是我自己了......” 他的表情如丧考妣,葛行间虽不知晓内情,却也能明白他所言何事:“你不用太过介怀,刀剑意如此猛烈的弑杀之意,你年纪轻浅掌控不住是完全合理的,错不在你,在李岸然。” 话虽如此,但周游还是莫名伤怀。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金镛城的百姓交待,不知道该怎么和绣花将军交待,想来想去脑子越来越乱,好在是他总是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并把生活过下去:“师父,你继续说。” “好徒儿,你还年轻,你要是经历了师父这般腌臜的日子就不会这般了。”葛行间略带不忍地看了他一眼,李婧司也默默拉起周游把他抱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默不作声。 “那我接着说,后来我找到了你们,带你们来到了不周山。之所以选择此地,一个是因为它乃世间少有的巍峨所在,更重要的是站在它的山巅之上可以俯瞰整个西梁皇城,换言之,可以观察我的心血大阵!” 葛行间说得十分谨慎,周游闻言也稍稍来了精神:“你要做什么,难不成你想修复这个大阵卷土重来?这就是你周期性下山消失的原因?” “已经完善的差不多了,这次我不会再有失手!”葛行间的眼神充满狠辣,他指了指李婧司:“徒儿媳妇,我信任你所以让你听今日的话,若是你走漏半点风声,让你香消玉损也是分分钟的事情哦!” 这话说得满带调侃,李婧司却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前辈放心,本来就不干峨眉的事,我也不是口若悬河之人。”她柔声应和,葛行间满意点头,随即接着说道:“林家的仇不可不报,不过道门还是盯着我不放,他们在不周山上设下护山大阵阻止我下山,不过我有这猫还有拐子老马,他们奈何我不得!” “这猫究竟有何玄奥,这里怎么还有拐子马的事儿?”周游闻言诧异,他抱起白猫仔细瞧看,但怎么看都只是一只壮硕肥美的胖母猫而已。 “想必你已经领教了它的本事,刚才说了武意也就好解释了。”葛行间顿了一顿,随即深吸了一口气:“这猫其实跟你一样,它也是武意的传承者,而它所传承的其实是道意!” “难怪我带着它能够施展道术......它传承的是谁的道?”周游恍然大悟。 “你猜猜,好徒儿。”葛行间笑得隐晦。 “难不成是道门已故首座黄阳子?”周游瞪大了眼睛,葛行间抿起嘴巴微微点头,青衫道士和李婧司当即又被吓了一跳。 “世人谁又曾想到,堂堂道门老祖竟然变成了一只猫呢!”葛行间哈哈大笑。 “着实是难以置信。那它一直酣睡是不是也是和我类似,我一个人承受刀剑意都浑身羸弱,这猫肯定也承受了无尽的痛苦。” 言罢,周游将归去来兮抱在怀里好生抚弄,手法轻柔满是怜惜。可能是感受到了相似的命运,白猫亦是吐着舌头微微舔舐周游的手指,二者一时间反而有些不可名状的共鸣。 “想想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我师父黄阳子临终前测试过我的筋骨,并不适合传承他的道意。偏偏是我们养得一只小猫崽和其有所呼应,也算是机缘巧合,最起码没有让传承断绝。”葛行间一副后怕神色。 “这猫最近两天才苏醒过来,可是也因为我?”周游举一反三。 “不错,你也是最近才对刀剑意有所掌控,你的本事强了,它也会有所感应。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你们之间一荣俱荣。”葛行间笑得欣慰。 “那为何它能破除箭城后山的阵法?据我勘测那阵法非天外磁石不可破!”周游又问出了一个大疑点。 葛行间看看一片狼藉的山头,随即晃晃脑袋继续喝酒:“实不相瞒,这箭城后山的阵法便是我设下的。若想破除此阵的确需要天外磁石,当年我布下西梁城绝杀大阵靠的也是此物。其实还要感恩家师黄阳子,若是没有他我也寻不到此等方外之物。” “你的意思是?”周游想到了一股可怕的可能。 “不错,那石头我给猫吃了!”葛行间一脸狡黠神色,这句话又把面前两人给震了一惊。 即便是周游此刻亦是头脑微懵,毕竟这番悠长的谈话道出了不知多少秘辛,的确是需要他慢慢消化与理解。 他和李婧司再次看向那只猫,眼神里除了恐惧和怪异外再无它物。 “那......那头拐子老马呢?”周游已然有些麻木了,现在即便是葛行间告诉他说马是天庭神马他都可能会信。 “老伙计嘛......”葛行间提到拐子马笑得更欢:“它体内也有道意和磁石,磁石它和这猫各吃了一半,不过道意却是黄阳子的师弟鸿龙子的!” “啥?”周游彻底蒙圈:“你又何时认识的鸿龙子?” “我不认识啊。”葛行间笑得毫无廉耻:“是黄阳子师父临终前告诉我的,我听完后留了个心思,他本是让我将白猫交还给道门,我觉得道门那群家伙并不地道,所以就没这么做,顺手还带走了那匹马。” 面前二人满脸无语,葛行间却犹自喝酒开怀惬意。 周游轻轻咳了两嗓子:“难怪我当初被稽查司围困,这拐子老马竟能突破他们的层层道术布防突围救我。照此说来这两个家伙皆能破世间一切阵法,也能破世间一切道术?” 这消息不可谓之不吓人,葛行间满意点头随即指指周游:“就是这般道理,照此推断这世间能够绞杀匹敌者唯有刀剑等冷兵器,但世间最强的刀剑意还都加诸于你身!” 山间狂风涌动,周游感觉脊背生寒! “你要利用我做什么?再者说冷兵器还有箭楼存在,千里之外取我首级我也没办法的。”周游冷眼瞧看葛行间。 “你必须跟我一起复仇,林家的血不能白流,那么多人命也不可白死!”葛行间说到此处表情微微狰狞,但周游很明显不是这种弑杀之辈。 周游:“我不知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说仅仅是因为我是你徒弟?” 这话把葛行间问得微微怅然,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婉起来:“当然和你有关系,我方才仅仅告诉了你的生母是峨眉女侠,但我还有一点没有告诉你。” 言罢,他微微站起身子,竟然有些许仙风道骨的宗师皮相。 “你不光是我的徒儿,你还是西梁覆灭的林家最后的血骨,长临王林弈的亲长孙,我林昇的亲儿子!” 这话一出口,周游和李婧司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周游根本不知该作何反应,毕竟这消息实在是太过狗血。本来是一身轻松恍若浮萍无牵无挂,现在忽然间多出来一个老爹还有一门血海深仇,这突兀的转折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葛行间。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看了半晌,最后还是周游率先打破了沉默。 “所以,我真名叫啥?” 葛行间也微微有些尴尬:“就是周游,虽说你本姓林,但这个姓氏太过招惹杀机,所以我给你改名换姓。” 说罢他微微一叹:“这些年来,其实我一直都没打算告诉你这些。毕竟我们师徒相处也算是和睦融洽,没必要让你背负这些前人的罪孽。再者是你以往太过弱小鸡肋,即便是告诉你也无济于事,除了平添痛苦外没有丝毫益处,所以我就一直没说。”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的际遇让你不得小视,所以你想把我拉入麾下?”周游表情平淡如水,毕竟的确是从小不知自己的出身出处,因此对当年这些并未亲历的灭门仇怨没有太多感触。 “这是你的命数,不管你承不承认。”葛行间的眼神满溢悲痛:“你是我徒儿,我将你带大对你最是了解。你不是冷血无情之辈,当然也不算什么善良之人。你喜欢睚眦必报,你喜欢把仇恨记在心里,不然蚕洞那些百姓的死不会扎根在你心中那般久远。” 周游的眉头竖起,半闭半睁的眼睛全部张开。 葛行间:“如果你真的怜惜蚕洞那些百姓的死活,那就更能理解你的族人上上下下男女老幼被灭门屠杀那晚有多么惨绝人寰,就能够理解这份沉甸甸地血海深仇是多么值得一报!” 周游还是沉默,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我母亲在哪里,她是谁?” 提到此话,葛行间的表情更加愁苦莫名:“她是峨眉派的内门弟子,只不过生你的时候难产死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你和峨眉都有解不开的联系,这也是我为什么让婧司丫头在这里听的原因,当然也是为什么同意你们这门亲事儿。” 李婧司霎时又满面通红:“前辈你又取笑我了。” 周游亦是缄默,他看向葛行间:“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你真打算一点都不告诉我?” 葛行间闻言微微怅然:“都已是陈年旧事过眼云烟,就让她安静地过去吧。你娘生前没有什么惊艳建树,平平淡淡过了一生。若说些许波澜应该便是遇着我了,她生你前盼着你平安,眼下你已然了了她的心愿,因此不用再过多纠缠。” 很明显,葛行间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周游也是知趣之人,当即也不再多问娘亲的事:“你方才说到箭楼,这箭楼和你又有何渊源?” “不是和我的渊源,是和林家的渊源。”葛行间指了指山下的瀑布:“当年长临王携林家众将起兵平复三大会盟,南靖作为最为忠诚的封国一直鼎力支持。战后的林家也没忘记南靖的恩情,特派一批精锐进驻南靖并授予绝杀箭阵,这便是南靖箭楼的由来!” 又是一段前朝秘闻出现,不过周游已然早有预料:“这么说来,南靖箭楼都是林家后裔,自当为林家马首是瞻才是,这些弓箭也应当是我林家之物。” “话虽如此,但你可以看到箭楼滋生了陈宫这等趋炎附势之辈,早已忘了本。若是箭楼还如往昔般忠心耿耿,我也不会施法设阵困住这些箭。不过这些年他们也得到了相应的报应,没有入选十大门派就是其一。”葛行间说得微微阴翳。 “原来是因为这些事,我听说东陈州还有一个万花派也没有入选。”周游道。 “万花?”葛行间楞了一下:“万花其实也有几分底蕴存在,只不过东陈州有孔家执掌的儒门,一山不容二虎,孔慕贤又是狠辣之辈,当然不会任凭其发展壮大。一夜之间儒门血洗万花彻底灭门,没什么新意,左右是别家的恩怨,姑且也就不谈了。” “那后来呢?”周游往下问。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了。”葛行间想了想,随即皱了皱眉:“两年前发生了一些插曲,我在苍梧采集布阵材料的时候被稽查司逮到,扣在在苍梧最大的监狱诸生浮屠之中。那监牢的确有几分本事,但想困住我还是嫩了些。” “不对,当年你血洗西梁城后,江湖上都传言说你死了。”周游眼神谨慎。 “那是假死,不然你以为佘穆庄攻打金镛城用的蜡人病药方哪来的?”葛行间哈哈大笑说了这番话,立时又把周游给惊了一遭:“蜡人病药方是你发明的?” “不然呢?”葛行间笑笑。 “原来从我下山时起就没绕开你。”周游一边回想一边叹气感慨,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皆自有定数。 葛行间此刻亦是表情收紧:“其实我也挺气闷的,我假死的消息没几个人知晓,结果还是被人在苍梧给堵了个正着。” “你觉得是谁走漏了风声?”周游盯着他看。 “这个人你认识。”葛行间叹了口气:“就是你的师弟我的二徒儿周旋!” “果然是他!”周游哭笑不得。 葛行间亦是哂笑,二人都清楚周旋这家伙,也都没有太多怨毒神色。 “其实你师弟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真正掌握信息的是西梁穆家的穆念花。只不过旋儿太过热衷于仕途成就,姑且为师也就陪他耍一耍。”葛行间笑得欢快。 “那稽查司又是怎么回事?为何稽查司和你也有牵连,他们明明一直在抓我。”周游问到了重点,他看看李婧司,毕竟李婧司和他说过稽查司和桡唐国的关联。 “这个我还真不清楚,稽查司一直都是这世间最为隐秘所在,即便为师在西梁搞出那么大的动静,依旧感到逃不开他们的眼睛与股掌!” 葛行间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周游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忽然,青衫道士眉头微皱:“师父,我忽然感觉蚕洞的百姓不是我杀的了,应当是稽查司故意嫁祸给我乱我心智!” “你在蚕洞见过他们了?”葛行间微微挑眉。 “见过,包括后来很多场景都见过,他们一直想要杀我,莫不是为了我的刀剑意或是老马小兮?”周游现在想来,自己身上的确是有诸多值得截获的宝藏,因此这般猜想也不无道理。 葛行间:“一切皆有可能,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一点。” 周游:“什么?” 葛行间:“稽查司的眼下,普天之下十九列国中没有任何秘密!” 言罢,二人微微皱眉,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毕竟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当下无话,三人起身往山下走。 一路上再无箭楼弟子拦阻,三人一直回到箭城中,没有在箭楼多逗留片刻。 第127章战火纷飞出嫁时 箭城北城门口,葛行间停下脚步:“就送你们到这里吧,我就先不出去了。” “师父,你又要去哪?眼下北戎州战火正盛,我需要你的帮助。”周游盯着他死死瞧看,这老顽童行踪飘忽鬼魅,他还真怕就此一别就又见不到了。 “你别多想,这箭城里还有南靖朝廷中还有一些心机之辈需要铲除,否则这个封国和这个门派不可能为你所用。我知道你有你要忙的事情,放心去吧徒儿,等你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定能让你如臂指使!” 葛行间这话说得分外真诚,也收起了往日的老酒鬼模样。 周游闻言心中一暖:“师父......” 葛行间见状亦是苦笑两声:“北戎州的事情我也全盘了解,你要做的乃是不平凡之事,我只希望你和旋儿于战场上相见时不要互相搏命。此番各大门派那些自诩宗师的老家伙都不会出面。你放手施为,为师来帮你牵制住他们。毕竟都是老朋友了,日子久了不见见还是分外想念。” 周游默默点头,和李婧司眼神示意了一下。二人骑上马带上归去来兮,就这般迤逦行去。 葛行间也没有过多留恋,摆摆手便转回身子又喝起了酒。谁知周游的声音又从后面传来,一下子把他给震在了当场—— “爹,保重身体!” 杀人如麻的疯癫酒徒立时间老泪纵横,他颤巍巍地抖动着身子,但还是忍住没有回过头去。 周游回身望他,只看到一个老迈的身影在背对着他摆手。他有些黯然地转回身来行路,身后又轻轻飘来一句柔软的话—— “孩子,一路平安。” 道士周游的泪腺也开始决堤不止,他从来都没有为某事而大哭,除了生死之间外这还实属头一遭。 可能是不想让李婧司看到自己此般模样,他快速抹了两把脸便恢复笑容。李婧司也不说话只是静静陪伴,二人就这般一路马不停蹄地走到了南靖北疆。 北疆边关,二人勒马暂歇。 “李姑娘,再往前便是前往桡唐国的界山了,我要回到北戎州必须借道右江州,我们也要说声分别了。” 周游的表情并不伤感,反而微微有些许的满足。 但此时的李婧司却眸光深邃,毕竟女儿家的心思着实会细腻些许:“道长找到了亲人,前路也有了曙光,婧司这里着实为你欣喜。以后日久天长还会有再见之日,希望战事平息后我们还能一起做饭炊烟。” “嗯,一定会的。”周游顿了顿,似乎有话想说,李婧司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却反而把他看得更为心慌。 脑海里灵瑜的样子一直萦绕不散,周游轻轻叹口气,随即挤出两抹笑容:“这一日经历两次分别,总该是会有些不大适应。我送给姑娘的诗姑娘好好读读,横着竖着其实都挺有味道,毕竟我对我写的诗还是挺有信心的。” 言罢,道士哈哈大笑,勒起马栓扬鞭而起,不多时便已跑的远了。 原地只剩下李婧司孤单一人,她望着那抹青衫消失在远方,虽黯然神伤也只能默默上路。 路上,她打开周游的诗边走边看,嘴角喃喃:“还横竖都好看,真的是诗臭美人也臭美。” 那首诗还是那般模样: 不周青山少白头,峨眉万仞多清幽。 祥鹤败絮藏逆子,嫡女无端落江游。 分家蓝意难揣测,李氏北进多烦忧。 离境离愁又离岸,饶江相逢客房右。 李婧司看罢缓缓收起,但收到一半忽而又紧张打开,整个人也变得莫名兴奋起来:“臭道士!臭道士!真真是比我还胆小的胆小鬼!” 她嘴角的笑靥变得异常浓郁,又看了两遍诗句,随即也奋起马蹄朝前方的界山而行。 “周道长,你的诗还真的是横竖都好看!” 而那首已被收尽竹简的诗,被她卷好放在了身后马背上。随着马儿不断地颠簸,竹简微微露出一片小角,将诗句的每一行第一个字露了出来—— 上面竖着写着——不想分离。 青衫道士周游的马蹄还在右江州大地上驰骋,而已过月余的北戎州此刻已然战火滔天。 西陵关。 作为守护北戎州陵阳西方最重要的关隘,迤逦于青阳城北部偏西。越过这道雄关便可长驱直入青阳城,进而踏破陵阳城的西城门。 此时此刻的西陵关已然哀鸿遍野,无尽的尸体横亘在高耸入云的要塞天鉴之下。雄伟的骑兵和重甲步兵还在悍不畏死地扯登云梯攻城,厚重如山岳的投石车亦是排开阵势打出滔天火焰! 城关外插满了猎猎旌旗,上面皆有一面染血的旗帜,上书一浓烈古篆——青! 这是穆青候的十万大军围困西陵关的第三十八天,也是太子凉率军守卫西陵关的第三十八天。 城关内主堂口,太子凉双手拄在一方修长沙盘前眉头紧锁。 沙盘上遍插各色旌旗,乃是关外战事的全盘推演部署。太子凉眼角满是血丝,看起来已然多日未曾安眠。身旁一位刀客静静守候,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正是八步赶蝉。 不多时,堂外风风火火走进两位耄耋老将,一个咋咋呼呼进来便要酒水喝,另一个唉声叹气看起来稍显儒雅之色。 “太子,援军到了吗?”要水喝的老将呼喝道。 太子凉缓缓摇头,随即指了指身边人:“这位是魁门八师兄八步赶蝉,赶蝉,我给你介绍一下,左侧这位正在吃酒者乃是车骑将军马凌甫,右侧那位乃是镇远将军周白笙。” 八步赶蝉依旧冷漠寡言,微微垂首以示尊敬,随即便继续木讷伫立一言不发。 马凌甫:“既然是魁门的人,难不成李眠将军那边有消息了?” 周白笙闻言撇撇嘴:“老马你这就有点偏心眼子了,每天问李眠那臭小子不知道多少遍,你女儿嫁的是苍梧可没嫁给他!” “要你管!老东西为老不尊,要不是你家那灵瑜丫头不愿意嫁,俺闺女早就和李眠将军过门了!说到底还是你那鬼灵精害的,老子一把年纪还没抱上孙子全都怪你!”马凌甫呼呼喝喝地朝周白笙挤眉弄眼。 周白笙闻言也来了火气:“你冲我发什么牢骚?你那姑娘嫁到苍梧到现在屁大点音讯都没回传,你自己心里郁结然后找我老周撒气?要是生气你出去再砍两个西梁兵脑袋,我这也一肚子气性存着呢,可没工夫跟你在这儿扯闲篇儿!” 太子凉作为旁观者微微浅笑,连日来战事阴云密布,唯有这二位斗嘴能让他宽心些许,当即也拱手见礼做了把和事佬: “二位都是我北戎州的肱股之臣,何必要因这些小事而自寻烦恼。凉此番还是要感谢二位将军不计前嫌鼎力相助,我知二位原先在朝上站在我大哥那方,眼下能抛开成见助我守护西陵关,凉当真是无限感激。” 周白笙听闻此话立刻缓释了脸色:“太子这是说哪里的话,眼下国家有难已不分朝堂对立。若是穆青候那厮真的破了西陵关,我等便再无故乡可以入土为安。” “就是就是,老周这话说得在理!”马凌甫扯着嗓门吼叫:“西梁穆蓝微这两个杂碎儿子着实太过难搞,一个会兵法一个能披挂,手下还有一干和俺俩匹敌的老家伙,他奶奶地确实是忒费劲!” “辛苦二位将军,王兄半月前于濮东郡传来捷报,眼下应当是快要临近西陵关了。”太子凉笑笑。 此话一出,两位老将当即便来了精神,不过赵凉的眼睛里依旧满是阴翳。 “太子,眼下可还是有难处?”周白笙察言观色的功夫着实地道。 太子凉微微叹口气,随即指了指面前沙盘:“目前西陵关的粮食已经不足三日,穆青候早已看出此关乃战略要隘,早在很久之前便令公孙大藏携后方粮草囤积于四周城池。” “这我也听说了,好像还顺便截杀了一把出逃的温侯俊,只不过那厮命大福大竟然逃回了东陈州!”马凌甫说得咬牙切齿。 太子凉摆摆手:“那种小事暂且不谈,我看二位将军已经挂彩,切不可再动干戈,我这就命军医为二位将军包扎医治。” 太子凉指了指周白笙的胸口,又指了指马凌甫的右臂。 马凌甫大咧咧地浑不在乎:“太子无需担忧,老将我驰骋沙场几十载皆是这般粗糙,莫说一臂有伤,便是双臂皆残亦能挥刀斩下贼子头颅!” “老马你休要吹嘘,老周我的蛇矛亦不是盖的!你若是还不服气,咱这就出关去再杀它一个来回!”周白笙也起了倔脾气。 当下两位老将又吵起嘴来,任太子凉好言相劝亦是阻拦不住,竟就这般提着兵器又冲出了堂口。 太子凉无奈笑笑,身旁的八步赶蝉突然出声:“他们真气不足,此去有死无生!” “哎,我知道。” 太子凉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两位老将军虽在朝堂上和我对立,但的确都是北戎州忠心耿耿之辈。他们吵嘴吵了一辈子,眼下即便是马革裹尸在一起,反倒是能顺了他们的夙愿。” “我可以破例帮你救回一个,只能一个。”八步赶蝉默默道。 “不用。”太子凉看了他一眼:“我国虽衰败,却尽是此般悍不畏死的忠贞义士,有他们在北戎州的苦难一定会扛过去。而我不光要打赢这场战役,还得拿回原本属于我的东西。因此你是我的人,没必要为了赵胤的人去冒这个险!” 八步赶蝉闻言缓缓低头:“我还是那句话,你对我有恩,但我不管朝堂之事。” 太子凉笑得微微诡诈:“如此也好,你在我身边已是最大安心。” 正说话间,外面进来一名斥候,火急火燎地递上一份急件。太子凉接过快速拆开,看罢后表情变得异常复杂:“果然够快,看来这两个老家伙当真命不该绝!” 而此时西陵关外,五十丈方位外便是遮天蔽日的穆家军大营。 将台上端坐二位公子,一位虎背熊腰背插旌旗,一位好似女子般柔媚无骨,正是穆青候和穆念花两位西梁皇嗣。 穆青候望着关隘下冲杀出的两位老将,咧嘴大笑满是放肆不羁:“这两个老家伙看来是活腻歪了,一会儿让公孙大藏好好去会上一会!” “一个公孙恐怕拿不下两个好汉。”穆念花阴阳怪气地顶了一嘴。 穆青候闻言哂笑:“我的好弟弟,我知你心里有怨气,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当初的黑军死侍计划着实不错,奈何最后的下场也着实是惨不忍睹。严绛那厮我已然惩罚过他,这次他失了九尊惹恼了中都府,不然战事也不会拖延到现在模样。倒是那个周旋不知弟弟如何处置?” “我的门客不用你这种粗鄙之人来管。”穆念花别过头去又娇哼一声。 “你还在气恼父亲不给你兵权,这我都看在眼里。但形势比人强,眼下你大势已去而我兵锋正盛,你拿什么跟我斗?”穆青候的表情分外高傲,穆念花很厌恶他这个皇兄,奈何眼下穆青候说的都是事实,他也实在是难以反驳一二。 “好弟弟,你把念安妹妹弄丢了我也没怪罪过你,眼下你睁开你的媚眼儿给我看好喽,看为兄如何破了这号称千军难度的西陵关!” 言罢,他昂然挺立,忽然间好似看到了某些可怕事物,眼角的鱼尾纹快速淤积成扇形。 穆念花也观察到了西陵关下的骚动,好似是有一彪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入场中,为首者擎方天画戟如入无人之境! 见此状他哈哈大笑,伸个懒腰也坐起身来:“我的好哥哥,你看要不要让我的佘老太君助拳一二,眼下对面关隘里的太子哥哥来了,还带着他在濮东郡囤积的大军,若是想要我帮扶借将也莫要害羞,毕竟你手下的兵将身子骨儿不一定撑得住哦!” 穆青候脸色发青并未回应,大氅一摆怒气冲冲地跑下了将台。 他前脚刚走,冷阙便随后而至,手里擎着一封火红书信递给穆念花:“少主,东陈州孔家来信了。” 穆念花闻言大喜,拿过信笺快速拆开,里面是一个大大地红双喜字。 “果然不出所料,温侯俊那家伙看来还是识时务者!” 他笑得更加妩媚几分,看得冷阙一阵冷汗直冒:“赶紧给孔家回信,我哥哥糟心费神地收拾烂摊子,我也得紧锣密鼓地娶我的新娘子了!” 话分两头,远隔万里之遥的东陈州简雍王城内,此时果然张灯结彩。 南瑾即将出嫁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户部礼部热火朝天地忙着各处采买。温侯俊本来还颇为头痛,想着劝慰南瑾好生做番工作,谁知南瑾一反常态将婚事应承下来,连日里亦是颇为乖张吃喝有度,反倒是让温侯俊既放心又微微担心。 毕竟他太过了解自家闺女,如此情况必然事出有妖。但好在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稳步进行,鸿武陵也没有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姑且也就随他们去了并不过多插手阻拦。 而鸿武陵这些日子亦是四散城中,偶尔会回到南瑾处看望南瑾,每次都给她买最好的女红还有各种食物。两个人有说有笑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而日子也匆匆如水的来到了出嫁之日。 西梁历一六三年,北戎历鸿灵十四年三月初一,大吉,宜婚丧嫁娶。 此日清晨,月光还未收敛时刻,南瑾便起身开始梳妆打扮。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南瑾早已和温侯俊谈好条件,出嫁路上不会让鸿武陵干涉分毫,但这出闺阁一事必须由鸿武陵亲自陪伴。 她想让鸿武陵最后帮她画一次眉。 温侯俊也不是绝情冷血之人,当即便痛快答应下来,于是这日晨光熹微,鸿武陵便进了南瑾的闺房。 一众喜婆侍女忙里忙外,他走到南瑾身边默默坐下,南瑾亦是眉眼含笑却微微有些惧怕。 “你今天真漂亮,瑾儿。”鸿武陵笑着说道。 南瑾此刻已然穿上了出嫁时的喜服,头戴孔雀华冠身披金丝绫罗绣花衣。鸿武陵细心地帮她梳弄头饰,手法说不出的轻柔温婉。而南瑾对着铜镜亦是微微发笑,只不过这笑容略显惨白无血,一双揪着下摆的素手也冰冰凉凉。 “鸿公子,我们会不会计划败露?”她问。 “放心,一会儿我支开下人,你从后面暖阁里的床榻下离开,我早已在那里布好了暗道,会有人接应你换百姓的服装。钱财银两已经带的充足,他会带着你去到正街上跪拜送亲队伍,没人会怀疑新娘子会出现在那里的!” 鸿武陵笑笑,一边笑一边帮她摆弄头上的簪子。 “那个替我的姑娘你当真找好了?她在哪里,我想和她说两句话。”南瑾似乎微微不忍。 “找好了,一个青楼女子,梦想便是嫁入豪门。我和她说了也施以重金封口,还在她体内种下剧毒,等此间事情办妥我自会跑马上路给她解药。只不过她现在被我藏在隐蔽处不便露面,你安心就好,一切我来安排。” 第128章武陵长安难书怀 他轻柔地好生劝慰着南瑾,直到她完全帮她弄好了头发才交待完毕:“毕竟也算做了一回新娘子,虽说过一会儿出去就脱下来了,但也总该是让你好好的体会一番。你知道的,以后跟着我只能过平凡老百姓的生活了,我可买不起这些绫罗绸缎什么的了呢!” 鸿武陵少见地调侃了两句,南瑾闻言也是笑了,笑了一会之后他又满是哀伤:“若是小长安没有走失就好了,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小长安能把我们照顾的很好的。” “一定会的,我们先过这一关。” 鸿武陵言罢不再多言,给南瑾盖上红盖头,随即支开下人后将她送到了暖阁里。 “以后好好生活,我乜都已安排妥当,到时候等我来找你。” 南瑾点点头,鸿武陵打开暖阁床榻的被褥,果然里面打通了一条朝下的暗道。几粒微弱的烛火微微摇曳,但看起来却颇为温馨:“知道你怕黑,下去吧,一直走别回头,一切交给我。” 他目送着南瑾离开,目送着她消失在暗道里面,随即快速地将床榻的暗道闭合封死! 鸿武陵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伤感,他缓缓走回到梳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然一笑,隐隐间竟然有股柔媚之感缓缓流出...... 梳妆台前的鸿武陵望着自己,铜镜把人照的微微扭曲,但这位月华公子依旧是风采照人。 他静静打开自己头上的簪子,又娴熟地打开本不应熟悉的胭脂水粉,竟然开始自己描抹化起红妆!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温婉,眼线眉毛嘴唇皆画得无可挑剔,很明显早已有了许久的女红功夫。弄好脸蛋儿后他又开始摆弄头发,双手对着铜镜上下翻飞,似乎早已演练过许多遍一般毫无滞涩之感。 半个时辰过后,他穿好了一身大红喜服,随即又给自己盖上了红盖头。在盖头放下的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铜镜。 铜镜里是一张美艳地不可方物的女子面容,除了微微露出的喉结外看不出任何瑕疵的地方。若是南瑾还在此处定然也会发现,这张脸是那样像她的一位侍奉书童,那个一直偷偷抹她的胭脂水粉的坏家伙,那个牵着她的手走在鸿楼外的男子汉,那个一直让她看武陵公子的诗还总是发脾气的捣蛋鬼! “哎......” 鸿武陵微微叹息,随即又抿嘴笑了笑:“好久不见,再也不见,小长安!” 言罢,他将自己的云纹古剑藏在床下,又将一把匕首收进了自己的喜服内里。 呼唤丫鬟,丫鬟和喜婆应声而至。 “南瑾”的婚礼就这般轰轰烈烈的开始了。 对于整个简雍城来说,南瑾的婚事都是一桩天大的事儿。 坊间传言南瑾将要嫁给太京州州主之子,只有少部分知情者知晓真正的新郎官正在西梁。州主兼家主的孔慕贤也来了,此刻和温侯俊并排站在简雍城最大的一条墨池街上,望着山呼海啸的百姓笑出了褶子。 “贤弟,你隐忍北戎州多年历尽艰难险阻,此刻又牺牲瑾儿成全我诸侯大事,为兄当真是欠了你太多太多。”孔慕贤拍拍温侯俊的肩膀,看得出来此时他也心情大好。 温侯俊笑着回应:“兄长说得这是哪里话,都是孔家之人自然竭尽全力。小女能够为东陈州效力也是她的福分,再者说嫁给穆家皇室也不算是吃亏,总比跟着鸿武陵那个纨绔子弟强上百倍。这下子二人彻底分道扬镳,也算是除去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听说这件事了,不过说到底也是你们父子的救命恩人,既然已经辜负了情义,在其它物质方面千万别有克扣。”孔慕贤笑的阴翳。 “兄长放心,我知兄长一直秉承儒家礼法为先,在下还是要跟兄长多多学习儒家之道。”温侯俊这马屁拍得润物无声。 而孔慕贤似乎也十分受用,也不管自己做出那些篡位杀州主灭万花的恶事,舔着脸笑得脊梁笔挺:“贤弟此话深得我心,我向来便是以德服人!” 二者对视大笑,笑罢指指下方:“喏,喜车队伍来了!” 果不其然,远方简雍王宫里开始走出一队浩浩荡荡地红色队伍,为首乃是两只锦缎盘龙,随后是双龙戏珠,再往后是六只舞狮花阵,紧接着才是南瑾的轿子伴着唢呐乐队。 一众侍女喜婆皆手捧花篮往道路上撒花,两侧的百姓亦是纷纷跪拜扣头不止,一边跟着欢声笑语一边指指点点眼中羡慕,而其中两个人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们不知道跪拜的礼节也没有那般兴高采烈,只是装着样子跟大家一起动作摆手,好在是人头攒动看不出有何蹊跷。 二人一位乃是白发老者,另一位便是从暗道逃出来的南瑾。 此时的南瑾已经换成了素女百姓的衣服,跟着老者跪在地上望着本属于自己的送亲队伍。她的心里面亦是微微荡漾,既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悲伤,好似油盐酱醋全都打翻一般五味杂陈。 “小姐,轿子来了,低下头。”身旁老者示意道。 南瑾听话照做,但还是忍不住朝着轿子多看了两眼。她想看看这位替自己出嫁的姑娘究竟长什么模样,但轿子的窗帘轻纱遮掩完好,只能看见一抹倩影再无更多。 这轿子缓缓朝着城门外走去,在轿身刚刚划过南瑾时,老者便将她拉了起来:“走吧小姐,公子嘱咐过,你的身子骨不能长久跪着。” 南瑾默默点头,忽然来了一阵凉风吹透了她的衣裳,她重重打了几个喷嚏又揉揉鼻子。但这风刮得此起彼伏,惹得她鼻头也越来越痒。 老者搀扶着她往街外走,她忽然灵机一动回过头看向轿子,果然发现轿子的纱帘已经被风吹开,里面的新娘子竟然也揭开盖头朝着自己这边瞧看! 只不过,这瞧看仅仅只是一眼,新娘子好似是惧怕什么似的快速放下盖头,但南瑾已然是瞧见了其正脸一瞥。 然后,她便好似雷击一般立在了当场—— “小长安!” 南瑾撕心裂肺地喊出这一句,老者一见慌了神,立刻用力将她死死拉住。但南瑾依旧是挣扎着往前蹭,好在是场面太过嘈杂,没人听清楚她究竟喊了些什么。 “你放开我!我绝对不会认错!我记得他偷我女红化妆的模样!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小长安!” 她哭得梨花带雨,老者见状亦是微微不忍:“小姐!那根本就是公子,哪里是什么小长安啊!” 此言一出,南瑾彻底傻住了。 她感觉世界在离她渐行渐远,四周的人事也都和她陌然无关。她听不到四周的声音,看不到四周的景致,眼前的色彩变得漆黑如墨,脑子里忽然间涌现出一股恐怖的念头,无数以往的细节似潮水一般汹涌而至,直到将她淹没令她彻底昏厥! 轿子里的鸿武陵,此刻亦是泪流满面。不过他的表情还是在笑,笑容满溢释怀与失意的满足。 而南瑾这一昏倒,再醒来已然不知是多少时辰之后了。 “小长安......” “武陵公子......” 她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皮,头顶是一方破旧不堪的茅草屋顶。 她挣扎着坐起身子,一双手从旁边立刻搀扶着她。她微微一笑抬眼瞧看,却没有看到鸿武陵,而是之前那个陪伴她的老者。 “老伯,武陵公子呢?” “小姐,你身子还虚弱,还是再躺下歇息吧。”老者的眼神微微不忍。 南瑾没有回话,她四下打量一番,这处茅庐虽说残破却收拾得整洁利索,老者的面目也慈悲和蔼,但她心里面的郁结却愈发深厚:“送亲队伍走了?” “早都走了,小姐你昏迷了两日了。”老者喃喃道。 南瑾闻言霎时流下泪花:“这么说来......小长安彻底走了......之前他就总是让我看武陵公子的信......我早该猜到他们之间有联系的......可是他已经是个可怜人了,为什么还要让他受这般罪......他到了西梁肯定会令穆念花震怒,何人能够保他的命呢......武陵公子骗了我好苦好苦!” 她越说越激动,老者阻拦不住只得摊手在一旁哀叹,过了半晌开口道:“小姐!你这般说就辜负武陵的一片好意了!出嫁之人便是武陵公子啊!” “你说什么?”南瑾的眼睛放空,耳畔好似有炸雷回响! “这是他给你的信,公子说这是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小姐你自己看吧。老身出去给你弄些吃食,你的身子羸弱,不吃饭可不中。”老者言罢缓缓出门,只剩下南瑾和一封未待开启的信笺。 那信上的字迹是那样的熟悉,南瑾颤巍巍地将其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好多好多话—— 瑾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然在前往西梁的途中了。 原谅我又骗了你,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们门不当户不对,或许你爹说得没错,最开始我就不应该爱上你。但后来我又想了想,如果我不做这一切,可能你在陵阳城外就会被公孙大藏杀死,现在也无法过上安宁的生活。这般想来我感觉我又做对了,原谅我一直是个矛盾的人。 而我和你的故事,还有我骗你的事情,我现在准备全部都告诉你。 我们最早在听雨楼观灯元夜相见,与其说是相见,不如说是我一厢情愿。我在那天夜里看见了游街赏花灯的你,那天是我接掌鸿楼的第一天,我觉得这是我的幸事,不是因为鸿楼这份凡臭的家业,而是因为遇见了你,你就是我的幸事。 从那之后我开始给你写信。 我承认我前半生风流成性,时常流连于花街柳巷之中。但我遇见你之后便想娶你为妻,这也是我第一次认真去思考成婚这件事情。我想看到你穿着花嫁的模样,现在心愿已了,我也能安心上路。但我一直都有一个遗憾,那就是我给你写的诗你只看了一封。 我曾尝试过上门提亲,但温大人很明显看不起我这个纨绔子弟。我的鸿楼虽说也是不错的家产,但和封国手握重权的大礼官攀亲还是显得不自量力。但是我不想放弃,我还想每天都见到你,所以我白日里除了在鸿楼饮酒写诗,还给自己找了一份副业,那就是假扮成逃难的书童混入温府为奴。 没错,我就是小长安。 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你会嫁给别人,我知道你身子羸弱,也知道温大人只会把你当做政治联姻的棋子。但我不想让你这般委屈地过上一世,所以我从来到你身边作为小长安开始便计划周全。 原谅我骗了你这么久,现在你知晓为何小长安总是寻不见人了吧。还有件事情我没告诉你,我给你煎的每一副药都动了手脚,你之所以身子久治不愈,其实是我故意为之。 不过瑾儿放心,我加的药引都是对身体无害之物,只会让你虚弱无力却不会危及健康。我这么做的效果还算是分外显著,整个陵阳城的门阀子弟都知晓温大人有个生了痨病的姑娘,因此有了这层挡箭牌,我帮你推掉了无数门原本被温侯俊安排好的亲事。毕竟谁也不愿意娶一个痨病姑娘为妻,生儿育女这种大事也需要硬朗身子,放眼整个十九列国都看重这点。 我知道我这么做有些自私,但我只是想让你选择你喜欢的。我也时常想好,若是你真的喜欢了别家公子,那我便停掉我的药让你风光大嫁。但我没想过北戎州会一天比一天弭乱,每每我站在鸿楼凭栏上看向街市,都能感受到这股山雨欲来。 因此,我知道我必须继续做出计划。 以往推掉门阀子弟的婚事或许可行,但若是诸侯间乱了方寸,温大人虎狼野心定然会寻找靠山。我不可能左右诸侯间的政治联姻,所以我做好了替你出嫁的准备。 因此,我以小长安的身份偷你的女红,仔细学习化妆和女子做派。你没有怀疑过我,我也就继续装疯卖傻。我记住了你的一颦一笑,我记住了你化妆时任何一个细节,我记住了你的穿戴习惯,这些能够保证我完全复制并不被他人看出端倪。 而眼下,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我很开心当初救过你们父子性命,因为那时我确信你已经爱上了我。世间没有什么比这更为开怀的事情,最起码对我自己来说。 从那时起,小长安便消失了,但只要你有需要,我和他会再次出现。 瑾儿,我已经准备好了行刺的匕首。接下来不管结果如何,西梁和东陈州的关系定然再难缓和,诸侯间也将更为**。但大人们的事情和我们平民百姓无关,张老是我鸿楼里的贴心之人,我已然嘱托他好生照拂于你。他带了足够的盘缠,应该可以帮你度过接下来的风雨飘摇。 瑾儿,今后没有我在你身边,若是有解不开的麻烦,你可以去找周游道长。虽说我对不起北戎州,但周道长不是那种计较前嫌之人。 就说这么多吧,迎亲的车队来接我了。你不愿走的路我帮你走,只希望你今后能真的再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别想着殉情那些烂俗的东西,不然我的一切心血也都会全然白费。我要的就是你好好活着,所以接下来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要为我而活。 鸿武陵 亲笔。 小长安 亲笔。 信上如是说。 南瑾已然哭成了一个泪人,比当初在庙里佛像背后还要痛彻心扉。她扬起素白的脸看向窗外,迎春初绽万物微微复苏,一切都好似将生未生,一切又好似充满希望。 “我......我......我要为你......好好活......” 门外的张老默默看着这一切,看罢微叹口气转身继续劈柴。他的老眼浑浊昏黄,一边砍柴一边望向西梁的方向,每砍断一根柴便叹一口大气出声。 “公子啊。” 且不论南瑾的痛心疾首,此时战火纷飞的北戎州内,还是有一处宁静之地。 北戎州,陵阳长乐仙宫。 此时的三千琉璃大道上满目疮痍,原本光滑无损的玉石阶梯上满是刀劈斧砍。两个魁梧身影默默顺着阶梯往上走,头也不抬眼也不眨。 李岸然和李擎苍。 李岸然默默望着四周的狼藉:“看来穆念花的黑军已经登临这里,不知宫内的尸体还能否保存完好。” “父亲无需担忧,黑军又不是摸金校尉,他们无非是想要些金银细软罢了,对一具凉透了的尸体绝对弃如敝履。”李擎苍咧着嘴满不在乎地接话,不过身形却微微错后几分,足见对李岸然的惧怕与恭敬。 即便他李擎苍再是混世魔王,在这位刀门门主面前亦是丝毫不敢显摆。他清楚地记得从小到大是如何活过来的,记得李岸然是如何用铁血手段带着门徒族人绝地求生。因此在这位嗜血张狂的后生眼里,李岸然便是神魔一般不可亵渎的存在。 第129章昔人已逝再相见 “管他是否完好,我只需完成穆蓝微交待给我的事情便是。左右赵星阑已然成了枯骨看不了信,我们丢给他便不算负了誓言。”李岸然轻声道。 “父亲所言极是。”李擎苍默默应和。 当下无话,二人皆是江湖里凶名远播的高手,当即也不再遵从三千琉璃大道的规矩,轻功大展便从原地消失。 原本要走上三日三夜的阶梯瞬息即过,二人来到宫廷之中,直接朝着紫宸帝的寝宫行去。 寝宫里果然已被洗劫一空,场景悲凉无法言说。倒是紫宸国公的尸体还算保存完整,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穆家黑军所贪图的地方。 此时的紫宸国公已然成了一堆腐烂白骨,阵阵冲天恶臭充盈整个宫闱。李擎苍咧嘴表示不满,李岸然亦是眉头紧皱:“这里没你的事情,你站在这里等我便好,我去去就回。” 李擎苍巴不得这样,当即拱手后快步离开,跑到外面连着喘了好几口大气。 李岸然照旧背着三把刀来到赵星阑的卧榻,抖抖衣袍浑不在意地坐下看他。 “老友,想不到我们的最后一面会是这般相见。” 他径自喃喃,似乎勾起了许多心事:“想当初的赵星阑剑眉星目,穆蓝微银枪白马,皆是世人夸耀的少年英雄。对了还有那个林昇,当时你们三个是多么要好的兄弟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不对,是咱们四个......” 他微微抚摸自己面颊上的皱纹:“现在我们老的老死的死,你恨的穆蓝微成了苟延残喘的权力狗,你也成了无人拾遗的腐化残躯。谁能想到一国之公连入土为安都无人操办,想想确实是世道如刍狗,经不起岁月。” 言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穆蓝微给你的信,他让我交给你,我现在便交到你手上。你也别怪我送来太晚,你也知道的,我自己也有和张太白未完的一战。” 李岸然的眼角少见地柔和了几分,他望着窗外的几抹寒杏,似乎又想起了许多遥远的岁月:“若是不久后我战死了,那便让犬子把我的骨灰和你葬在一处。我虽不像你们那般子嗣众多,但最起码现在有人给我养老送终,你的儿子们却仍旧忙着收拾这陵阳乱局。照此说来,你觉得你和穆蓝微谁赢了呢?” 说到此处,他忽然又微微一笑:“其实你也不必介怀,虽说百里太后给你生了一个乱国祸殃的儿子,但穆蓝微也有一子流落在外至今没有找回。我估计这信中所指便是和这相关的事情,毕竟你们都爱上了那样一个女人,而她最终还是选择嫁给了穆家。” 他将信放在腐烂的尸体心房处,随即起身缓缓往出走。 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眼眸深邃地盯着那封信。 他似乎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直到盏茶时辰过后才好似下定决心,转回身去拿起那封信直接撕开来瞧看! 而这一看,令他更加瞠目结舌。 “怎会这样......怎会是这样......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慌乱地抽刀砍信,瞬间将其肢解地七零八落,好似上面有某种诡异莫名的信息不可告人一般! 做完这一切后,他眼神微乱地快步出门,甚至都没来得及跟赵星阑好好道别一下。 李擎苍还在门口,见父亲出来立即欠身行礼。李岸然眉间微皱直接施展轻功离开,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我们北上去太京州,这期间若是有周昇酒徒的消息第一时间汇报给我,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李擎苍不知发生了何事,匆忙应和后也飞身而起。二人重新回到三千琉璃大道,却发现大道尽头正候着一个人。 身穿北戎州官服,头戴权臣冠帽,略显老态却精神矍铄。 “你是何人,为何拦路?”李擎苍傲气凌然地吼了一嗓子。 “不得无礼,这位是北戎州相国李觅。”李岸然训斥了一嘴,随即和李觅拱手见礼:“老丞相不是告老归田了嘛,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北戎州已无太平之田,又何来告老一说?”李觅笑笑,和以往在竹林里面见太子凉时一般礼数有加。 “丞相此番可是为太子凉前来?我应该和他并无瓜葛。”李岸然直接问出正题。 “话这般说的确没错,不过北戎州眼下和阁下有异曲同工之处。”言罢,李觅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北方。 “你指的是太京州?”李岸然见状立时了然。 “李门主果然是一点就透。”李觅笑笑:“既然李门主已经瞧看出来了,那老朽也就不瞒着。的确此番我是前来做说客的,阁下和太京州里那位始终要有一战,但眼下剑门联合了整个太京州势力,还有东陈州孔家的加持,孔家背后还有山门的奇门遁甲鼓劲儿,因此李门主即便是倾一门之力,还是显得略有单薄。” “啥意思,你看不起我们的度厄迦南?”李擎苍闻言立时不爽,虎目圆睁恶狠狠地回了一嘴。谁知下一刻就被李岸然甩了一个耳光,当即便哑火默然不语。 “犬子无礼,丞相莫要责怪。” 李觅依旧如沐春风:“到底是少年心性,刀门少主的威名在江湖上已经破位显赫,再者说维护自家门庭也是应当的,因此不算是有过错,反而是英雄气节。” “您谬赞了。”李岸然一言带过:“照此说来,此番冒然北上的确是困难重重。我只想替刀门讨回当年被放逐的耻辱,只想和张太白堂堂正正地再打一架。眼下他不守规矩混入了一身泥水,看来这趟浑水我不趟也着实是不行了。” 李觅闻言大喜:“我这就禀告太子凉为二位接风洗尘,刀门众来到陵阳也会安顿照拂好,所有关隘都会畅通无阻!” “先别急。”李岸然伸出一只手掌:“我虽答应了你,但还是要把话说明白。我只管我份内之事,除了对抗剑门和张太白外,其它事情绝对不可对我等指手画脚,一旦有违此话,我们刀门的屠刀就指不定砍向谁了!” “一定,一定。”李觅闻言满头大汗,连连好生应和不敢触怒虎威。 这番密谈就这般开始又这般结束,而北戎州之外西陵关之外,天朝上国西梁皇城此刻也在发生着事端。 只不过这事情却是好事。 大柱国涂山伯庸站在皇城东城门口,和以往那般静静伫立,依旧在等某个人。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远方官道上逐渐迎来一队重装车马。 他丝毫未感到厌烦,见了车马立刻整理衣冠,在车马离得好远便躬身下拜。 “柱国涂山氏恭迎二皇子回鸾!” 远方传来一阵松软笑声,声音好似柔媚无骨,令人听罢浑身紧致。 “大柱国还是这般客气,我父皇的病可好些了?” 穆念花的声音刚刚落下,马车的车辙亦是刚好压过涂山伯庸脚下的青砖。 美貌如花的公子掀开马车帘子,冲着下方隐秘一笑。涂山伯庸抬头笑着回应:“皇帝还是老样子,现在在龙椅上刚刚睡下,殿下要不要过去瞧一瞧?” “免了免了!明日刚好是父皇寿辰,我的新娘子也快要到了,正好借着这份喜气给他冲一冲喜,我这份礼可比我哥哥的捷报快多了!” 穆念花笑得开怀,涂山伯庸却笑得隐晦。 作为和李觅一般执掌百官的相国,能够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涂山伯庸当然不是庸人。他能看出穆念花的心思根本不在婚礼,也能看出这背后隐藏着何般手段勾当。只不过他是聪明人,能看透不代表要说透,这便是他能官运亨通并活到今日的主要原因。 “涂山相国,我回来娶亲的事情切记守口如瓶,若是我那个哥哥知晓了可要拿你是问哦!你知道的,这事情我可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穆念花的眼神微带狡诈。 “二皇子放心,老臣根本不知公子所谓何事,公子这次不就是回来给皇上过寿诞的嘛?”涂山伯庸配合唱戏表情自然。 “哈哈好!好一条我父皇养的好狗!继续保持,我喜欢你这副嘴脸!” 穆念花大笑后扬长而去,涂山伯庸继续躬身迎送,直到看不见马车才缓缓直起身板。而他的眼神也变得分外阴翳,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压在心头,只不过都变成了肚子里打碎的石头丝毫不予外露。 “手无寸兵的张狂之辈,我看你到底能张狂到几时!” 穆念花作为西梁二皇子,其婚事自然应该昭告天下并卖力操办。但眼下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没有告知任何人等,也没有布置任何排场,除了在寝宫外倒悬两盏红灯笼外再无它物。 毕竟有心者皆知,这只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的交易。 掌权者的一切都是可以用来交易的,联姻这种戏码其实和交换人质差不了太多。涂山伯庸也是深谙此道,在第二日东陈州的花轿到来之时特意支走了城门守卫,随即犒赏重金疏散了吹拉弹唱队伍,随后又派出一队骑兵在其归乡路上一并屠戮殆尽。 毕竟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手脚麻利做的干净,自己的官运也会更加亨通。 穆念花归京后第二日夜,洞房花烛夜。 两只大红灯笼显得微微突兀,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喜庆物事映衬,也可能是没有任何喜宴排场衬托,摇曳的烛火并未感受丝丝热闹,反倒是透漏几分妖异与诡谲。 而此时寝宫内的两位新人,亦是和这般诡异的氛围分外融洽。 “新娘”戴着火红盖头静静坐在床榻,穆念花则坐在不远处的八仙桌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每喝一杯便用蚕丝手帕轻轻擦一下嘴巴,感觉比女子还要妩媚几分。 新娘子也默然不语,二人之间的气氛微微尴尬,屋子里的空气也安静地可怕。 直到喝完一整壶酒,穆念花方才看了床榻第一眼。 今日他也传了新郎官该穿的红色喜服,只不过松松垮垮并不规整。他的双颊飞起两抹红晕,看起来微醺的酒意已经悄然爬上了头。 “你不用紧张,也不用拘束,那盖头揭了吧,我不碰女人的。”穆念花又抬起一杯酒,一边喝一边漠然开口。 新娘子还是一语不发,只是静坐纹丝不动。 穆念花也不怪罪,笑着继续自斟自酌:“我知晓你爹是温侯俊,你应该心里也清楚为什么会嫁过来。等你们东陈州的军队派遣过来为我所用,我自然会放你自由。这期间你就在这宫里住下,西梁别的没有,就是这寝宫多如牛毛。” 言罢,他缓缓起身,端起酒杯朝着床榻走去。 不远处的新娘似乎有所感应,整个身子微微拘谨起来。穆念花走到一半也停下了脚步,眼神奇怪地朝着新娘的手看了一眼。 “你有点不对劲。”他突然开口:“你的手倒是素白修长,只不过在此等时刻,你一个首次出阁的大家闺秀竟然浑然不抖,这不正常。况且据我所知温侯俊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你的手却不像是血气亏损之状,反倒是给我一种时常握剑的有力之感!” 说完此话,他快步回身取下窗前架子上的佩剑,随即转回身来抽剑指向卧榻。 “说说看吧,你到底是谁?” 新娘子全盘听完亦是镇定从容:“我原以为我还能多装几时,等你来到身前再伺机杀你。若是你看到了我的面容,应该不会察觉出有何异样。但眼下我仅仅只露出一双手来,反倒是让你全神贯注露出了马脚。照此看来,是我计算不周了。” 说完这些,新娘子一把扯下红盖头,将那张描抹地异常精致的脸蛋儿露了出来。虽说有几分美艳动人,但毕竟鸿武陵乃是男子,在美艳这方面跟穆念花相比还是输了几分的。 “这还是头一遭遇到新郎比新娘像姑娘的。”鸿武陵微微调侃,也没有刻意修饰嗓音。 “你是男子?你是谁?”穆念花一派如临大敌之相,他想夺路出逃,但刚一挪动脚步便听见两道劲风响动—— 鸿武陵用内劲关死了窗户和大门。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记得我是来取你性命之人便好。南瑾是我的娘子,我岂能准许你玷污她的人生?”鸿武陵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擦,不多时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庞便显露出来。头上的簪子披散下来,隐隐间又恢复了以往月华公子的俊俏形象。 穆念花看得微微一滞:“竟然是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儿,这年头杀手的颜值标准这般高了嘛?” “你真不怕死?”鸿武陵不打算跟他废话,抽出藏好的匕首便往前踱步。 穆念花亦是悄悄往后面的窗台靠拢:“死自然是怕的,这世间不可能有人不怕死。只不过你若是杀了我,你今日绝难离开这西梁皇城。再者说温侯俊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冒如此大的风险?” “和他无关,我是为南瑾而来。”鸿武陵逐渐逼近。 “别和我说是因为什么狗屁爱情,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东西,比死还不靠谱。”穆念花闻言哂笑,笑靥如花比女儿还娇嫩几分。 “你再往后靠一步便会死,我的匕首可以瞬间取你首级!”鸿武陵的眼神暗蕴冷光,好似凄风苦雨里的一抹蕉叶,死气沉沉却又满溢压迫。 “我不晓得你是如何瞒过温侯俊的,按道理说跟我合作绝对是有天大的利好。你此举应当是为了破坏西梁和孔家的合作,即便是真的为了那个南瑾,你绝对还藏有这层私心,我瞧看出来了呢,你瞒不了我!”穆念花笑得微微狡黠。 鸿武陵闻言果真面露苦涩:“我欠了北戎州太多,甚至为了瑾儿听从你的下属冷阙的指使做出叛国之事。不管怎么说我欠北戎州一条命,今日必须要还回来!” “呦呦呦,听着还真的蛮感动。”穆念花继续哂笑,随即眼角也闪过一抹阴寒:“殊不知你即便是这么做了,又有谁能知晓是你为北戎州所做这些?消息传不出这里,你到底还是一个千古罪人!” “但求问心无愧,你安心上路吧!”鸿武陵不愿和他再磨叽太多,举起匕首便汹涌而至。穆念花亦是心电急转,大袖一挥打翻了桌上的蜡烛随即摆手又弄翻了窗口的烛台,霎时间整间屋子漆黑一片! “没用的,我凭借气息也可杀人,我早已查过你不会武功。” 言罢,空气里传来一声沉闷地金属交击声响。 鸿武陵的声音随后传来:“竟然是护身软甲,究竟是什么材质,竟然刀匕无法刺破?” 鸿武陵的声音随后传来:“竟然是护身软甲,究竟是什么材质,竟然刀匕无法刺破?” 穆念花可不会傻到给他解释这些,利用自己对寝宫的熟悉夺路而走。鸿武陵丢了匕首步步紧逼,轻功大展瞬间便擒住了他! “你不要想着喊人,你喊来多少今日我便杀多少!即便是你穿了护心软甲,能防得住刀剑可能防得住掌劲嘛!” 第130章改头换面迎新人 穆念花此番着实是害怕了,鸿武陵一手捂住他的嘴,能感受到他的浑身战栗,也能感受到他口中快速剧烈的温热气流。渐渐地几滴水珠在手背上淋洒,面前这个穆家二皇子竟然似女子一般啜泣起来。 “像个娘们一般,皮肤也跟婆娘似的柔弱无骨,真给我们七尺男儿丢人!”鸿武陵骂咧一嘴,随即不再多言,挥起另一只手掌朝着穆念花胸膛猛轰下去,谁知刚刚接触到护身软甲,这一掌便收住势头猛烈回收! “管他是否完好,我只需完成穆蓝微交待给我的事情便是。左右赵星阑已然成了枯骨看不了信,我们丢给他便不算负了誓言。”李岸然轻声道。 “父亲所言极是。”李擎苍默默应和。 当下无话,二人皆是江湖里凶名远播的高手,当即也不再遵从三千琉璃大道的规矩,轻功大展便从原地消失。 原本要走上三日三夜的阶梯瞬息即过,二人来到宫廷之中,直接朝着紫宸帝的寝宫行去。 寝宫里果然已被洗劫一空,场景悲凉无法言说。倒是紫宸国公的尸体还算保存完整,看来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穆家黑军所贪图的地方。 此时的紫宸国公已然成了一堆腐烂白骨,阵阵冲天恶臭充盈整个宫闱。李擎苍咧嘴表示不满,李岸然亦是眉头紧皱:“这里没你的事情,你站在这里等我便好,我去去就回。” 李擎苍巴不得这样,当即拱手后快步离开,跑到外面连着喘了好几口大气。 李岸然照旧背着三把刀来到赵星阑的卧榻,抖抖衣袍浑不在意地坐下看他。 “老友,想不到我们的最后一面会是这般相见。” 他径自喃喃,似乎勾起了许多心事:“想当初的赵星阑剑眉星目,穆蓝微银枪白马,皆是世人夸耀的少年英雄。对了还有那个林昇,当时你们三个是多么要好的兄弟啊。”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不对,是咱们四个......” 他微微抚摸自己面颊上的皱纹:“现在我们老的老死的死,你恨的穆蓝微成了苟延残喘的权力狗,你也成了无人拾遗的腐化残躯。谁能想到一国之公连入土为安都无人操办,想想确实是世道如刍狗,经不起岁月。” 言罢,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这是穆蓝微给你的信,他让我交给你,我现在便交到你手上。你也别怪我送来太晚,你也知道的,我自己也有和张太白未完的一战。” 李岸然的眼角少见地柔和了几分,他望着窗外的几抹寒杏,似乎又想起了许多遥远的岁月:“若是不久后我战死了,那便让犬子把我的骨灰和你葬在一处。我虽不像你们那般子嗣众多,但最起码现在有人给我养老送终,你的儿子们却仍旧忙着收拾这陵阳乱局。照此说来,你觉得你和穆蓝微谁赢了呢?” 说到此处,他忽然又微微一笑:“其实你也不必介怀,虽说百里太后给你生了一个乱国祸殃的儿子,但穆蓝微也有一子流落在外至今没有找回。我估计这信中所指便是和这相关的事情,毕竟你们都爱上了那样一个女人,而她最终还是选择嫁给了穆家。” 他将信放在腐烂的尸体心房处,随即起身缓缓往出走。 走到一半,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眼眸深邃地盯着那封信。 他似乎在经历激烈的思想斗争,直到盏茶时辰过后才好似下定决心,转回身去拿起那封信直接撕开来瞧看! 而这一看,令他更加瞠目结舌。 “怎会这样......怎会是这样......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慌乱地抽刀砍信,瞬间将其肢解地七零八落,好似上面有某种诡异莫名的信息不可告人一般! 做完这一切后,他眼神微乱地快步出门,甚至都没来得及跟赵星阑好好道别一下。 李擎苍还在门口,见父亲出来立即欠身行礼。李岸然眉间微皱直接施展轻功离开,临走时撂下一句话:“我们北上去太京州,这期间若是有周昇酒徒的消息第一时间汇报给我,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李擎苍不知发生了何事,匆忙应和后也飞身而起。二人重新回到三千琉璃大道,却发现大道尽头正候着一个人。 身穿北戎州官服,头戴权臣冠帽,略显老态却精神矍铄。 “你是何人,为何拦路?”李擎苍傲气凌然地吼了一嗓子。 “不得无礼,这位是北戎州相国李觅。”李岸然训斥了一嘴,随即和李觅拱手见礼:“老丞相不是告老归田了嘛,为何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北戎州已无太平之田,又何来告老一说?”李觅笑笑,和以往在竹林里面见太子凉时一般礼数有加。 “丞相此番可是为太子凉前来?我应该和他并无瓜葛。”李岸然直接问出正题。 “话这般说的确没错,不过北戎州眼下和阁下有异曲同工之处。”言罢,李觅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北方。 “你指的是太京州?”李岸然见状立时了然。 “李门主果然是一点就透。”李觅笑笑:“既然李门主已经瞧看出来了,那老朽也就不瞒着。的确此番我是前来做说客的,阁下和太京州里那位始终要有一战,但眼下剑门联合了整个太京州势力,还有东陈州孔家的加持,孔家背后还有山门的奇门遁甲鼓劲儿,因此李门主即便是倾一门之力,还是显得略有单薄。” “啥意思,你看不起我们的度厄迦南?”李擎苍闻言立时不爽,虎目圆睁恶狠狠地回了一嘴。谁知下一刻就被李岸然甩了一个耳光,当即便哑火默然不语。 “犬子无礼,丞相莫要责怪。” 李觅依旧如沐春风:“到底是少年心性,刀门少主的威名在江湖上已经破位显赫,再者说维护自家门庭也是应当的,因此不算是有过错,反而是英雄气节。” “您谬赞了。”李岸然一言带过:“照此说来,此番冒然北上的确是困难重重。我只想替刀门讨回当年被放逐的耻辱,只想和张太白堂堂正正地再打一架。眼下他不守规矩混入了一身泥水,看来这趟浑水我不趟也着实是不行了。” 李觅闻言大喜:“我这就禀告太子凉为二位接风洗尘,刀门众来到陵阳也会安顿照拂好,所有关隘都会畅通无阻!” “先别急。”李岸然伸出一只手掌:“我虽答应了你,但还是要把话说明白。我只管我份内之事,除了对抗剑门和张太白外,其它事情绝对不可对我等指手画脚,一旦有违此话,我们刀门的屠刀就指不定砍向谁了!” “一定,一定。”李觅闻言满头大汗,连连好生应和不敢触怒虎威。 这番密谈就这般开始又这般结束,而北戎州之外西陵关之外,天朝上国西梁皇城此刻也在发生着事端。 只不过这事情却是好事。 大柱国涂山伯庸站在皇城东城门口,和以往那般静静伫立,依旧在等某个人。 过了一炷香的时辰,远方官道上逐渐迎来一队重装车马。 他丝毫未感到厌烦,见了车马立刻整理衣冠,在车马离得好远便躬身下拜。 “柱国涂山氏恭迎二皇子回鸾!” 远方传来一阵松软笑声,声音好似柔媚无骨,令人听罢浑身紧致。 “大柱国还是这般客气,我父皇的病可好些了?” 穆念花的声音刚刚落下,马车的车辙亦是刚好压过涂山伯庸脚下的青砖。 美貌如花的公子掀开马车帘子,冲着下方隐秘一笑。涂山伯庸抬头笑着回应:“皇帝还是老样子,现在在龙椅上刚刚睡下,殿下要不要过去瞧一瞧?” “免了免了!明日刚好是父皇寿辰,我的新娘子也快要到了,正好借着这份喜气给他冲一冲喜,我这份礼可比我哥哥的捷报快多了!” 穆念花笑得开怀,涂山伯庸却笑得隐晦。 作为和李觅一般执掌百官的相国,能够做到今天这个位置上的涂山伯庸当然不是庸人。他能看出穆念花的心思根本不在婚礼,也能看出这背后隐藏着何般手段勾当。只不过他是聪明人,能看透不代表要说透,这便是他能官运亨通并活到今日的主要原因。 “涂山相国,我回来娶亲的事情切记守口如瓶,若是我那个哥哥知晓了可要拿你是问哦!你知道的,这事情我可从没告诉过其他人!”穆念花的眼神微带狡诈。 “二皇子放心,老臣根本不知公子所谓何事,公子这次不就是回来给皇上过寿诞的嘛?”涂山伯庸配合唱戏表情自然。 “哈哈好!好一条我父皇养的好狗!继续保持,我喜欢你这副嘴脸!” 穆念花大笑后扬长而去,涂山伯庸继续躬身迎送,直到看不见马车才缓缓直起身板。而他的眼神也变得分外阴翳,似乎有许多难言之隐压在心头,只不过都变成了肚子里打碎的石头丝毫不予外露。 “手无寸兵的张狂之辈,我看你到底能张狂到几时!” 穆念花作为西梁二皇子,其婚事自然应该昭告天下并卖力操办。但眼下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没有告知任何人等,也没有布置任何排场,除了在寝宫外倒悬两盏红灯笼外再无它物。 毕竟有心者皆知,这只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的交易。 掌权者的一切都是可以用来交易的,联姻这种戏码其实和交换人质差不了太多。涂山伯庸也是深谙此道,在第二日东陈州的花轿到来之时特意支走了城门守卫,随即犒赏重金疏散了吹拉弹唱队伍,随后又派出一队骑兵在其归乡路上一并屠戮殆尽。 毕竟此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手脚麻利做的干净,自己的官运也会更加亨通。 穆念花归京后第二日夜,洞房花烛夜。 两只大红灯笼显得微微突兀,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喜庆物事映衬,也可能是没有任何喜宴排场衬托,摇曳的烛火并未感受丝丝热闹,反倒是透漏几分妖异与诡谲。 而此时寝宫内的两位新人,亦是和这般诡异的氛围分外融洽。 “新娘”戴着火红盖头静静坐在床榻,穆念花则坐在不远处的八仙桌上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每喝一杯便用蚕丝手帕轻轻擦一下嘴巴,感觉比女子还要妩媚几分。 新娘子也默然不语,二人之间的气氛微微尴尬,屋子里的空气也安静地可怕。 直到喝完一整壶酒,穆念花方才看了床榻第一眼。 今日他也传了新郎官该穿的红色喜服,只不过松松垮垮并不规整。他的双颊飞起两抹红晕,看起来微醺的酒意已经悄然爬上了头。 “你不用紧张,也不用拘束,那盖头揭了吧,我不碰女人的。”穆念花又抬起一杯酒,一边喝一边漠然开口。 新娘子还是一语不发,只是静坐纹丝不动。 穆念花也不怪罪,笑着继续自斟自酌:“我知晓你爹是温侯俊,你应该心里也清楚为什么会嫁过来。等你们东陈州的军队派遣过来为我所用,我自然会放你自由。这期间你就在这宫里住下,西梁别的没有,就是这寝宫多如牛毛。” 言罢,他缓缓起身,端起酒杯朝着床榻走去。 不远处的新娘似乎有所感应,整个身子微微拘谨起来。穆念花走到一半也停下了脚步,眼神奇怪地朝着新娘的手看了一眼。 “你有点不对劲。”他突然开口:“你的手倒是素白修长,只不过在此等时刻,你一个首次出阁的大家闺秀竟然浑然不抖,这不正常。况且据我所知温侯俊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你的手却不像是血气亏损之状,反倒是给我一种时常握剑的有力之感!” 说完此话,他快步回身取下窗前架子上的佩剑,随即转回身来抽剑指向卧榻。 “说说看吧,你到底是谁?” 新娘子全盘听完亦是镇定从容:“我原以为我还能多装几时,等你来到身前再伺机杀你。若是你看到了我的面容,应该不会察觉出有何异样。但眼下我仅仅只露出一双手来,反倒是让你全神贯注露出了马脚。照此看来,是我计算不周了。” 说完这些,新娘子一把扯下红盖头,将那张描抹地异常精致的脸蛋儿露了出来。虽说有几分美艳动人,但毕竟鸿武陵乃是男子,在美艳这方面跟穆念花相比还是输了几分的。 “这还是头一遭遇到新郎比新娘像姑娘的。”鸿武陵微微调侃,也没有刻意修饰嗓音。 “你是男子?你是谁?”穆念花一派如临大敌之相,他想夺路出逃,但刚一挪动脚步便听见两道劲风响动—— 鸿武陵用内劲关死了窗户和大门。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记得我是来取你性命之人便好。南瑾是我的娘子,我岂能准许你玷污她的人生?”鸿武陵用衣袖在脸上胡乱抹擦,不多时一张英气勃发的面庞便显露出来。头上的簪子披散下来,隐隐间又恢复了以往月华公子的俊俏形象。 穆念花看得微微一滞:“竟然是如此俊俏的公子哥儿,这年头杀手的颜值标准这般高了嘛?” “你真不怕死?”鸿武陵不打算跟他废话,抽出藏好的匕首便往前踱步。 穆念花亦是悄悄往后面的窗台靠拢:“死自然是怕的,这世间不可能有人不怕死。只不过你若是杀了我,你今日绝难离开这西梁皇城。再者说温侯俊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冒如此大的风险?” “和他无关,我是为南瑾而来。”鸿武陵逐渐逼近。 “别和我说是因为什么狗屁爱情,我最不信的就是这东西,比死还不靠谱。”穆念花闻言哂笑,笑靥如花比女儿还娇嫩几分。 “你再往后靠一步便会死,我的匕首可以瞬间取你首级!”鸿武陵的眼神暗蕴冷光,好似凄风苦雨里的一抹蕉叶,死气沉沉却又满溢压迫。 “我不晓得你是如何瞒过温侯俊的,按道理说跟我合作绝对是有天大的利好。你此举应当是为了破坏西梁和孔家的合作,即便是真的为了那个南瑾,你绝对还藏有这层私心,我瞧看出来了呢,你瞒不了我!”穆念花笑得微微狡黠。 鸿武陵闻言果真面露苦涩:“我欠了北戎州太多,甚至为了瑾儿听从你的下属冷阙的指使做出叛国之事。不管怎么说我欠北戎州一条命,今日必须要还回来!” “呦呦呦,听着还真的蛮感动。”穆念花继续哂笑,随即眼角也闪过一抹阴寒:“殊不知你即便是这么做了,又有谁能知晓是你为北戎州所做这些?消息传不出这里,你到底还是一个千古罪人!” “但求问心无愧,你安心上路吧!”鸿武陵不愿和他再磨叽太多,举起匕首便汹涌而至。穆念花亦是心电急转,大袖一挥打翻了桌上的蜡烛随即摆手又弄翻了窗口的烛台,霎时间整间屋子漆黑一片! “没用的,我凭借气息也可杀人,我早已查过你不会武功。” 言罢,空气里传来一声沉闷地金属交击声响。 鸿武陵的声音随后传来:“竟然是护身软甲,究竟是什么材质,竟然刀匕无法刺破?” 鸿武陵的声音随后传来:“竟然是护身软甲,究竟是什么材质,竟然刀匕无法刺破?” 穆念花可不会傻到给他解释这些,利用自己对寝宫的熟悉夺路而走。鸿武陵丢了匕首步步紧逼,轻功大展瞬间便擒住了他! “你不要想着喊人,你喊来多少今日我便杀多少!即便是你穿了护心软甲,能防得住刀剑可能防得住掌劲嘛!”马凌甫闻言大喜,放下悬着的心思不再坚持。周白笙亦是老泪纵横,两个人好似瞬间苍老了许多,互相搀扶着往关内走去。 “天不亡我大北戎啊......天不亡我大北戎!” 第131章昨日噩梦今尤在 赵胤可以看出他们已是强弩之末,能撑到现在全凭一身肝胆和一腔热血。当下也深受鼓舞眼角含威,举起大戟朝着前方猛烈挥舞:“谁敢与我一战!” 面前的金色大军里冲出一员猛将,样貌英伟,国字脸堂,连鬓胡须,没有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横亘刀疤,刀疤过处亦无头发。大鼻环眼,高颧宽唇。身披鱼鳞甲胄,左手握斩马长刀,右手拈指造印。背后插四道金枪如孔雀开屏,枪身上挂满旌旗左右开弓。上书奇门遁甲之术,正是西梁大皇子穆青候! 穆青候咧嘴狂笑,左右又各冲杀出两员老将,一者须左捋,身旁立着一杆黝黑钩镰枪,枪尾入土三尺,龟裂纵横。老将将长须放在勾镰内刃上托起,随即额头微扬,丹凤眼毫不浑浊,正是佘穆庄。一者光头长须,看似年过知命,身材却莽壮如牛,鼻阔口方,白须配半口金牙,死鱼眼配招风耳,镰刀眉配青牛鼻,半身赤膊虎纹疤,半身甲胄鱼鳞铠,腰佩斩马九环额虎睛刀,手持双瞪瓮金宝塔锏,胯下一匹青黑嘶鸣高烈马,初见若古刹镇宅怒目金刚,再看如阿鼻地狱鬼差阎罗,正是公孙大藏! “赵胤,你好大的口气!是真的没把我的西梁双煞放在眼里,还是视我的五万金甲雷骑脆如草芥?” 穆青候声如洪钟轰鸣作响,但赵胤却是遇强则强毫不畏惧。 “我今日便站在这里,我手里有方天画戟,背后有我二十万出生入死的铁血兄弟,我且问问你能奈我何?” 声音亦是饱满洪亮,身后将士立时排山倒海般大声鼓噪,霎时间好似浊浪滔天般排山倒海! 不过,公孙大藏见状却不以为意:“人多不代表禁打,我一人一刀便可敌千人之众数,青候皇子亦有万夫不当之勇!金甲雷骑出征从无败绩,一会儿我们真的冲锋起来,你就会知晓什么叫做地狱阿鼻!” 他故意没有提及佘穆庄,毕竟佘穆庄本就是穆念花的门客。赵胤自然把这些看在眼里,当即抓住这个话中遗漏:“是吗?我只知道金镛城下佘老太君率西梁军欺负人,结果却拼刀输给了一位绣花将军!” 佘穆庄闻言自然不悦,但眼下他只不过是奉穆念花之命前来助拳,因而也并未多说什么难听的话。 穆青候也没有给佘穆庄抱不平的打算,赵胤见状又是哈哈大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正好问一句那黑衣道士哪里去了?被我家道长搞得屁滚尿流地回去可还好受?还有那个死了九位道尊的严绛谋士又哪里去了?难不成说已经被关进天牢喂了野狗?” 这两句皆是穆青候不愿听见的软肋所在,当即拍马舞刀呼啸而来,好似一只张牙舞爪的莽原雄鹰般凶相毕露,令人观之心胆皆寒! “臭小子休要逞口舌之快!小时候我们父亲交好,你在我府上便总是打不过我,今日我照样不会让你分毫,地狱无门你偏来投,我们来世再相见!” “哪里的话!小时候你的家丁狗仗人势,今日真刀真枪来见分晓!”赵胤露出虎牙狰狞狂笑,两个人说着回忆儿时的话柄,但眼前的场景却在生死之间毫不童话! 正如葛行间所说那般,当年的赵星阑和穆蓝微相交莫逆,其子嗣亦是互通往来早有交集。但眼下孩童已长成将军,孩提之心已变成虎狼之心。小时候的小打小闹便互不相容,更遑论眼下列国纷争这种生死戏码。 赵胤就是这种悍不畏死的家伙,即便是面对三员西梁大将亦是毫不畏惧。方天画戟划出带着血色的凝腥气息,开山裂岳般和对面三将厮杀一处! 穆青候可不管什么以多欺少,战场上从来都是拳头硬的一方更有道理。他知晓眼下赵胤虽握有重兵却无名将傍身,此时若不挫其锐气,等周白笙和马凌甫再回过血气便难上加难。 因此,这次交锋他异常卖力,斩马长刀轮的呼呼生风,好似一只出笼猛虎般和方天画戟斩到了一起! “轰——” 二人周身泛起一片狼烟浓尘,真气鼓荡朝着四方激射,周身的两方骑兵皆站立不住纷纷大片软倒! 这是青年一辈巅峰武者的生死较量,二人一上来便动用了浑身解数。佘穆庄举着大刀和公孙大藏左右夹击,赵胤毫不慌乱于马上仰脸躲过来刀,又借着交击之势把穆青候的大刀撞向公孙大藏的金锏! 天上烈阳并不灼热,地上的双方军队已经开始交击。战马轰鸣着成片撞在一起,青色如海潮般的濮东郡大军和金色的金甲雷骑猛烈厮杀,好似翻滚的汹涌海浪在侵吞庞大的沙滩一般波澜壮阔! 霎时间人影纷飞战马翻腾,不断有新鲜的头颅被抛上高天,不断有残肢断手被肆意践踏!乱流中的将士找不到自己的刀,满是疮痍的战马寻不到自己的头。喊杀声响混合着血腥绽放的血液胡乱激射,西陵关下瞬间变成一大片色彩斑斓的岩浆! 而邺王赵胤一展自身的龙精虎猛,一把方天画戟独抗三员大将的轮番进攻。四个人好似走马灯一般捉对厮杀,一边缠斗一边收割着对方军士的头颅与性命。 不过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盏茶时辰不到赵胤便续不上气,手上的守势也逐渐软了下来。穆青候三人却是越战越勇,呼喝鼓噪着朝前卖力冲锋! 便在此时,太子凉现于西陵关城头,身旁号角手鸣金收兵,濮东郡大军开始如潮水般往关内退走。 “暂且修整回军,养精蓄锐再行交战!”赵胤朝四方大吼,穆青候的表情却分外狰狞:“想走可没那么容易!” 城墙上,八步赶蝉静静地守在太子凉身边。 他依旧戴着斗笠抱着肩膀,每每有飞石乱箭皆被其一刀斩断,出手精准狠辣而又默然无声。 “你哥哥此番若是自己突围归来,恐怕要受不轻的伤势。”他轻声喃喃,被斗笠挡住的眸子冷静观察战场上的局势。 “你知道的,我想让他现在回来,也不太想让他真的平安。”太子凉的眼角微微阴翳。 八步赶蝉自然知晓其心中所想,只不过他根本不关注这些自身不在乎的东西:“我还是那句话,我可以破例帮你出手一次,只不过仅有一次。” “还是留给该用的人身上吧。”太子凉笑笑,随即指了指正在进城的大军:“八兄你说说,这二十万大军我留下多少为宜?” “此话怎讲?”八步赶蝉闻言稍稍抬首。 “城里的粮食不够了。”太子凉说得分外直白:“为将者只需考虑上阵杀敌,但为帅者必须考虑大局为重。若是把他们都放进关内,粮食应该不足一周便会告罄。” “你的意思是留下一些枉死鬼?”八步赶蝉回应的也很直白。 “现在倒是不用留下,这也是一门艺术,必须要找准价值最高的时机。”太子凉望着下方的鲜血与烈火喃喃:“我要把他们用在刀刃上,合理控制人口的减少,但对方的金甲雷骑一定要比我减少的更多!” “我不关心这些,我只管保你的命。”八步赶蝉意兴阑珊。 太子凉熟悉他的脾气,当即也没打算跟他多讨论下去。他瞥了一眼还在苦苦支撑的赵胤,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但随即便被庞大如阴云般的企图心彻底掩盖。 而此时的赵胤,果然也到了强弩之末。 他的身上已经多出挂彩,他的大戟已经微微乱了招数,对面三人尚有喘息时机,攻势也愈发迅疾猛烈。他知晓再鏖战下去必死无疑,因此也加快速度往城关吊桥下靠拢。 而此时的太子凉也适时发令射下一阵箭雨来援护他,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另有所图,他这位王弟还是最终出手了。 金甲雷骑在狂风骤雨般的箭势下受到强烈狙击,连濮东郡大军都有不少被误杀射死。佘穆庄见状立时收了长刀拍马会撤,他本就是派来助拳者,没必要为了穆青候搭上性命。 赵胤见状压力顿时缓解,也鼓足力气继续力战剩下二人。公孙大藏和穆青候皆是悍不畏死之辈,即便是身上插满了箭亦是一往无前! 这让赵胤略微有些头痛,自小他便了解穆青候的个性,此僚一旦决定要某样事物,一定会拼尽全力并不计后果。眼下的情形分外明显,这家伙是打定心思抛下江山社稷要和他赌命了! 上方的太子凉见状阴翳发笑:“哎,虽有莽夫之勇却无穆念花的半分心机,此关看来破不掉了。” 言罢,他忽然看向战场南侧,眼角的笑靥变得突兀浓郁:“这下子更是天助我也,看来反攻的时候就要到了!” 八步赶蝉冷漠的不解其意,他顺着太子凉的眼神往南瞧看,但见一抹青衫骑着一匹拐子老马,脖子上围着一只白猫的青年道士就这般直挺挺地冲进了战场,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赵胤身旁! “道士周游!” 果不其然,来者便是从右江州借道赶回的道士周游。 此时的周游一身青衫沾满泥垢,看起来连日赶路着实是没有片刻迟缓。赵胤见到他亦是惊喜大吼,而穆青候和公孙大藏则满脸不解尽是诧异神色。 毕竟是自家的金甲雷骑,他们再清楚不过这支军队的威力。这青衫道士竟能一人一马来到这乱军漩涡中央,手段着实是高明得令人捉摸不透! 赵胤自然也看出这点,只不过对于友军他从来都不怀疑分毫。周游望着面前二将微微一笑,又冲着赵胤做了个揖:“邺王殿下可还支撑得住?” “劳烦道长挂心了,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邺王嘿嘿一笑,这文弱道士能在如此危及之刻和自己站在一起,光是这份心意便足够他尊敬有加。 “我既然来了,殿下又怎会死?”周游笑得如沐春风。 但这话听在公孙大藏耳中却颇为刺耳:“哪里来的牛鼻子,今日连你和赵胤一并剁成肉泥喂我金甲雷骑!” 言罢,他血刀抡圆便倏忽而至。赵胤担忧周游安危,擎方天画戟朝前格挡。谁知公孙大藏竟然半途收手,血刀忽然掉入土中,整个人亦是重重地趴在了马背上! 赵胤哪里肯放过这般时机,登时一戟刺中公孙大藏的头颅,就这般将他身首异处!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这位驰骋天下凶名远播的西梁大将亡了! 他的脑袋被赵胤甩戟丢在地上,轱辘辘没滚几下便被乱马铁蹄踩成了脂粉。赵胤回头面色惊喜地看向周游,他自然能感受到是周游在施展某种手段:“看来道长此番南靖之行大有收获,真心恭贺道长!” 周游浅笑不语,但笑容却被穆青候的悲愤怒吼粗暴打断。 不同于敌军的大快人心,西梁大皇子穆青候此时心在滴血。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结果,他从来都没想过公孙大藏会死,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白公孙大藏对整支西梁金甲雷骑的鼓舞意义。但眼下他就这么活生生的死了,死得颇为蹊跷又来不及反应,甚至连悲伤和震怒都被落下几息时辰! 他第一次正眼瞧看周游:“竟然是道门高人,线报说你根本不通道术,看来你瞒了整个天下,竟连儒门天机阁都会有情报错误的时候!” “这不关天机阁的事,我也是刚刚学会道术的。”周游笑着摸摸肩头的红眼白猫,又轻轻拍了拍拐子老马的健硕马背。 “我身后有道门长离真人亲笔绘制的四方八阵旗,这些年我从未仰仗这股力量便可睥睨天下。今日你杀了我挚爱之将,你和赵胤的人头我便就此收下,告慰三军将士,血偿公孙将军在天之灵!” 言罢,他忽然快速吟诵某种晦涩难明的咒语。背后的旌旗闻声猎猎作响,不多时便有风雷之声呼啸大作! “道长,这是?”赵胤眯着眼睛大声喝问。 以穆青候为圆心,方圆百尺之内霎时飞沙走石雷云滚滚。赵胤和周游处在风暴漩涡之中,面对好似神魔降世的穆青候仿若孤舟秋叶。 “是阵法,提前被道门阵法师绘制好封在旌旗里的高深阵法。”周游在风暴中嘶吼回应。 “可能破之?”赵胤尝试举起自己的方天画戟,但风暴骤烈根本拿捏不住。而穆青候却浑然无事,提刀来战骁勇无双! “我可以试试。”周游诡秘一笑,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桃花剑。 闭上眼睛,感受着刀剑意在脑中的激荡缭绕。这一路上他都在勤加练习,自从感觉可以掌控它们后,周游无时无刻不在尝试彻底反客为主。 直到他来到北戎州,他总算是彻底克服了完全昏厥疯魔的毛病。现在的刀剑意虽说还不能融会贯通,但单独驱使还是可以游刃有余! “小兮,拐子,我们要上了!” 道士青涩的声音在狂暴的雷云中显得那样无力,但穆青候却仿若看到了世间最为恐怖的画面——连大戎龙将赵胤都无法随意施为的雷云阵法竟困不住周游,他不是随波逐流被风暴撕扯得分崩离析的受戮者,反倒成了借风雷之势举剑迎击的大豪侠! 穆青候震惊归震惊,战场上铁血征伐多年令他从不畏惧敌将来犯。他举起长刀勇猛迎敌,谁知临近拐子老马时周游却凭空消失! 穆青候颇为诧异,忽然身后传来周游的嘶吼:“张太京剑意——剑华胧月!” 听闻此话的穆青候猛地抽刀回斩,但身后却空无一人。他收回长刀左右巡视,忽然感到胸腹处传来数十道剧烈痛楚,低头瞧看赫然发觉已被砍了十几道剑痕! 每一道剑痕都划破金色的甲胄,斩在肉里穿透肋骨,只不过伤口都不算深还有行动能力。穆青候咧嘴大笑举刀又要劈砍,忽然发觉周身的雷云滚滚竟淡淡散了,四周围聚着两方人马汇聚成圆,皆瞠目结舌地望着场中发生的一切。 “你破了我的阵法?”穆青候冷眼望向周游。 此时的青衫道士已经回到了拐子老马背上,他嘻嘻一笑拍拍肩上白猫:“不是我的功劳,我只是沾了点便宜。” 言罢,他朝着赵胤看去:“殿下,现在可以自由行动了吧?” 赵胤见阵法散去立时龙精虎猛,抄起方天画戟呼呼喝喝:“如臂指使,多谢道长相助!” “我用的是桃木剑,不能真的砍进他腹中。再说我也不敢妄造杀业,就留给你来处置便好。我现在回去见太子凉,这家伙的丹田已被我搅烂,应该是短时间内无法动武了。” 说完这话,周游洒脱地拍马朝吊桥而去。一边走一边朝着城墙上的太子凉挥手示意,太子凉满脸笑容热切回应,好生招呼着将周游迎进了西陵关。 而面对周游的这番话,穆青候很明显并不在乎:“大言不惭,随便划了几道便说......” 话只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感觉自己的气门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松懈无力,丹田处亦是感受不到充沛的内力支援! “怎会这样......怎么可能......” 第132章旧案重提阴谋论 他的表情微微慌张了,以往他最引以为傲的两样东西皆被周游破了,此刻的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而面前的赵胤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微微狰狞地朝着穆青候发笑,笑容充满得意与杀戮气息。穆青候也不是傻子立刻拍马遁走,赵胤哪里肯放,当即拍马舞戟便率军冲杀。 方才还如魔神临尘的穆青候突然败走,被束缚受制的赵胤忽然又龙精虎猛。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令两方军队皆摸不着头脑。不过看到赵胤凶相毕露的杀意,濮东郡二十万大军亦是明白其意,一时间鼓声震天冲杀迅猛,金甲雷骑第一次遭遇了潮水般的溃败! 而此时的周游已经进入西陵关,太子凉早已下了城头来到议事大堂内迎候。 “恭迎道长归来,道长不再去城关上看看我兄长风采?”太子凉略带调侃地笑问。 “胜负已分,结局已定,意兴阑珊。”周游摆摆手,翘着二郎腿坐下便找茶水喝。 太子凉亲自为其看茶:“此去南靖可有收获?” 周游闻言点头:“基本都已办妥,等候南靖箭队到来便是。我知晓西陵关乃陵阳城西方最后一道屏障,但属实是没想过穆青候会来得这么着急。你瞧瞧其他诸侯多沉得住气,大家都在等这个率先出头的冒失鬼。眼下他铩羽而归,也算是给我们些喘息时间。” “那是自然,其他诸国也能有闲心去看看笑话。”太子凉笑着应和,二人对视大笑,引得身边随将皆一头雾水。 连日来太子凉从未有过这般开怀时刻,众人不明白为何这个道士能令他这般上心。当然若是他们能看明白关下破阵的缘由,或许现在早就把周游奉若神明看待了。 不多时,赵胤风风火火地进了大堂,还未脱下甲胄便到处寻找周游。 “我在这里,邺王殿下。”周游笑着招呼,一边说话一边啃着烧鸡。 “多谢道长雪中送炭,今日若无道长,我命休矣!”赵胤大礼参拜,搞得大堂内一众随将更是目瞪口呆,望向周游的眼神里也多了几抹敬畏之感。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没有我帮助也能逢凶化吉。不知那穆青候到底怎样了?”周游笑笑发问。 赵胤闻言立时捶胸顿足:“本来能够斩杀此僚,谁成想那佘穆庄又杀回来死命拦阻。最后穆青候被我砍了两记重伤,现在已经鸣金收兵后退三里。” “如此便好,赶紧让大军全部进关好生休息,酒肉充足才可以全军出击。” 周游此话说罢,太子凉立时面色凛然。一旁的八步赶蝉明白他是在乎军粮不够的事,但周游的态度分外明了,太子凉也没办法说什么拒绝的话头。 半个时辰后,三个人站在沙盘前静静推演。 “刚刚又送来几封急报,北方东陈州孔家大军携太京州大军已经全面进犯洪峰峡。我已经说服刀门门主李岸然携子李擎苍率刀门众前去迎敌。”太子凉道。 “对方兵力如何?”赵胤就喜欢问这种东西。 “听说张太白暗中培养了一批剑胄王骑,好似是用来抗衡刀门的精锐部队度厄迦南的物事。算上东陈州的墨银遁甲军应该有八万左右。”太子凉眉头紧皱。 “八万......”邺王闻言默然。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周游依旧半睁眼皮发问。 “有,大家看南方。”太子凉指了指陵阳南部:“目前中都府表示中立,可能是受到了九尊皆陨落的影响,不过还没有明确究竟会站在哪方。南方桡唐国还是决定联合孔家出兵北上,此时十万大军已经逼近南淮麓!” “如此说来,我们满打满算的兵力不过二十万,根本不够迎敌。”赵胤闻言忧心忡忡,周白笙和马凌甫也来到大堂,跟裘老和梅久郎站在一起,只不过这种级别的战略谈话他们还插不上手。 “不慌,左右西陵关粮食不足,用兵还是用在刀刃上为好。”太子凉看向周游,很明显要听听他的意见。 周游思索片刻,随即指了指西陵关:“现在穆青候重伤未愈,佘穆庄和其并不齐心。留下五万军马应该足以应付,领军者便继续由邺王殿下担任可好?” “但凭道长驱策,关在人在,关亡人亡!”赵胤猛锤了两下胸口。 “如此甚好,抽调五万大军北上洪峰峡配合刀门迎击。算算日子李眠将军也应该有所收获,就劳烦八师兄给魁门修书一封,让他直接带着人马前往洪峰峡便好。”周游看向八步赶蝉。 八步赶蝉还是那般冷漠地靠在阴影角落:“魁门是不会同意对抗诸侯的,不过信我会帮你送到。” “如此便好。”周游浑然不去理睬他的表情,随即又指了指南淮麓:“既然桡唐国决定也分一杯羹,那便将剩下十万大军全部投入南淮麓,我会说服凰丹尹上师率凰棠别院一同前往,她们本身就向往着和峨眉一战!” 言罢,他又想到了李婧司,也不知她在峨眉过得是否安好。想着想着满面愁苦,却又感觉此时不应该这般颓然,当即便振奋精神又看了一眼八步赶蝉:“八师兄,凰丹尹上师去的话,你是不是也就跟着去了?” 这话说得稍显暧昧,太子凉隐隐知晓一些内情,当即也眉眼含笑地看向八步赶蝉。 这话说得稍显暧昧,太子凉隐隐知晓一些内情,当即也眉眼含笑地看向八步赶蝉。 八步赶蝉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把头上的斗笠拉的更低了一些,随即吐出两个冷漠无情的字:“无聊。” 太子凉和周游相视而笑,周游继续开口:“我的南靖势力也可以支援此处,如此部署安排应当便可过关。” “等等,西陵关的兵力会否太少,对面仅金甲雷骑就有五万!”一直旁听的裘老忽然抱怨出声,赵胤闻言亦是微微皱眉。 周游看了一眼太子凉,二人虽未有言语但已然交心。 周游又看向邺王:“邺王殿下,我只问你一句,给你五万人马,这关能否守得住?” 邺王的面色有些冷,他看看太子凉又看看周游,随即好似想明白了什么:“道长放心去吧,西陵关一定不会破!” “殿下!”裘老闻言急了,但赵胤摆手示意其莫要多言。 老将军眼含热泪气氛退下,径自离开大堂不知去处。 周游见安排妥当,又翘起二郎腿在旁边饮茶:“我今年二十有七,从未经历过三大会盟。但眼下新的三足鼎立之势已经呼之欲出,这盘棋是否精彩就看诸君演绎了!” 议事大堂内万事商定,当下再无话头。 众人纷纷散去,邺王伴着一众随将回到了自家大营。 营帐里一片愁云惨雾,裘老和梅久郎负伤在身唉声叹气,马凌甫憋着闷气在校场上操练军士。唯有周白笙还算知书达理,耐着性子陪邺王喝了一顿小酒。 行军时期饮酒不可多,二人面前仅仅摆了寒酸的一小坛。 “殿下,您也别怪罪大家有脾气,五万人马还如此疲惫,即便是有城关险峻闭门不出,最多也只能守个月余时辰。”周白笙叹了一口气。 他知晓邺王心如明镜,此番定是有自己的揣度。因此陪他喝酒也不再多话,邺王不开口便绝不出下一嘴。 邺王看他一眼:“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局面我们都经历过。眼下我们举国上下只有二十万军队,这其中还有很多绿林好汉和民兵,周道长这般安排其实已经是捉襟见肘。” “那我们也太过冒险。”周白笙并不认同此话:“派往南淮麓和洪峰峡的势力都满溢充足,我觉得那道士明明就在偏袒太子。老夫知晓他是赵凉的谋士,这点殿下您可不得不防!” 邺王闻言微笑,轻轻拍了两下周白笙肩头:“我知道老将军为我着想,但我和我弟弟不一样。我的确想要我父王的江山社稷,但若是守不住这三处城关,北戎州将变成下一个苍梧。到时候江山都没有了,又何谈王位和社稷?” 周白笙老眼流泪满是感动:“殿下才是最应该坐上那位置的一代明君!” “我弟弟其实也可以,他只是好胜心太强罢了。”赵胤摆摆手:“国家遭遇如此劫难,我辈本就应当站在前头。以往父王在世时我还有几分狠辣,但忽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赵胤望着面前的酒杯静静发呆。 “何事?”周白笙问。 “相比于夺位,我更爱这个生我养我的国家。” 赵胤言罢,周白笙已经涕泪纵横。 太子凉和周游在西陵关又安顿了三日,在第四日朝阳初升之时便进了陵阳城。 路上,二人骑马并行。 本来太子凉是坐轿子的,邀请周游一起但被果断拒绝,理由是周游放心不下自己的拐子老马。太子凉本就是知人善任之辈,当即也选择跟周游一起吃这份苦。 “等一会儿我便去洪峰峡,按照道长计策指挥那里的战斗。道长率军前去南淮麓,此番我也稍稍放下心来。” 周游闻言笑笑:“上次我孤家寡人都没死,这次殿下更不用担心这些。” 太子凉忽然皱眉:“道长,我还有一事不明,你之前说李眠将军即将从魁门率军驰援,但魁门哪里会那般容易被说服?” “肯定会的,只要李眠没被他们折磨死,就一定会的。之所以要折磨他,一方面是那三万名魁门军的死的确无法交代,另一方面便是为了名正言顺的出兵找借口,换言之,那个魁门门主需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周游隐秘一笑,但太子凉却有些茫然:“道长,我没听懂,恕我愚钝。” “不难猜想,谋士必须要懂得抓住每一个细节。”周游笑着看他:“还记得那个死去的老太监贺华黎嘛?” “当然,他死后第二日死讯便传出宫来,这不是什么瞒得住的事情,怎么了,难不成说他和魁门有关系?”太子凉眼神微紧。 “当然,这关系严绛看得出来,我师弟也能看得出来。”周游一脸笃定:“早些时候我在宫中查案便起了疑心,为何他能够掌控禁军兵权,为什么能够凭一己之力压制住邺王和温侯俊,宫中只有禁军,但宫外却有江湖,因此他绝对借用了江湖势力。” “江湖势力......和我一样的策略。”太子凉笑笑。 “不太一样,殿下召集的都是北戎州本地江湖草莽,但贺华黎此人背后却是八方十门中人!”周游喃喃。 太子凉闻言惊愕:“难不成是镖门?镖门一直在配合他驻守三千琉璃大道,那道选拔三人入宫探案的圣旨也是由狄江倾一手发布!” “太子果然心思机敏一点就透。”周游笑笑:“狄江倾自然是其中一脉,但仅仅凭借镖门自然不敢如此底气十足,他背后一定还有一股更为隐秘的势力,这股势力想要借机做大自身,实现更宏大的版图企图!” 言罢,周游又想起葛行间跟自己聊的话。葛行间一直让自己注意镖门,此刻往日种种已经逐渐浮现答案。 “难不成说,这股势力就是魁门?但魁门向来处江湖之远不插手庙堂事宜......难道说这是他们一直打得幌子?”太子凉睁大了双眼。 “这世上我所见之人,除了我和道童渐离之外没有不喜欢争名逐利的。”周游笑笑:“即便是灵瑜郡主亦是天天想着当太子妃,我认识的峨眉姑娘也想着帮老父亲攘外安内。魁门想要暗中做这一切插手列国事物,就必须先撇清自己做到片叶不沾身的光辉立场!” “如此说来,果真是阴险狡诈。”太子凉默默出了一头冷汗。 周游见他这般又是笑笑,回身看了两眼八步赶蝉:“现在殿下还会觉得八步赶蝉是真心为了报恩而追随于你了嘛?” 此言一出,太子凉更是倒吸冷气:“难不成说,他是魁门安插在我这里的心腹间谍?” 他的声线压得很低很低,两匹马几乎快要亲到一起走得紧乎。两个人的双腿摩挲在一起,这让周游微微有些不大舒服。毕竟他还是审美过关的钢铁直男,实在是不喜欢和男子这般耳鬓厮磨。 “咳咳,殿下知道就好,,没必要说出来。”周游笑笑,故意不往后看望向远方:“他走的是和魁门整体一个路数,故意装作不插手任何事情,故意去做马车夫这种苦差事,但也仅仅只有这样子,他身上才不会被任何人怀疑到丝毫!” “果真是心机深沉,照此说来有机会出兵搅局,他们不可能会不参加。只不过既然他们如此心机,我担忧去到了洪峰峡后会出幺蛾子。”太子凉眉眼发沉。 “所以我才给殿下提个醒儿,万事小心,一定要自己主掌全军大局。不管到时候李岸然和魁门弟子多么盛气凌人,你一定要坚守住不可失了军权!”周游的表情也郑重万分。 太子凉满眼感激抱拳拱手:“道长简直就是北戎州之福,凉真心谢过道长慷慨谏言。若是道长不说这些,还真的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发现。” “贺华黎不就是蛛丝马迹?”周游诡秘一笑:“其实一开始我也只是怀疑这老太监,后来发现井底有我师父布下的阵法,进了宫便诬告我的白猫杀人,作案手段是魁门的天枢彗星针,种种迹象直到最近串联起来我才发觉,一只无形之手就在背后默默操控!” 说到这里,周游又想起了神秘的稽查司,表情上也有些许的不自然。 毕竟,稽查司是连他的师父葛行间都没法掌握的至高之谜。 太子凉听到他又提起这起案子,当即也开口追问:“那后来道长是如何串联起来的?” 周游表情轻松:“全盘都已看明了,现在倒是好说了。实不相瞒我在南靖已经寻到了家师,我师父一如既往地疼我爱我,又怎可能会设下阵法坑杀我?再者说那些阵法好似就是在我出现的地方故意布置,这未免也太过巧合,应当是魁门有心人请动了道门高人提前布阵,这个高人应该就是司马种道这个老家伙。” 他顿了顿,继续往下说。 “现在想来,诬陷白猫和天枢彗星针都是为了告罪杀我,故意用魁门暗器就是贼喊捉贼。钰璟宫里被偷换的百里太后尸体应该是在等我去验尸,而不是在等文般若,只不过文郎色心大起而撞坏了计划。冷宫里的红衣女人跳井者应该也是魁门的人,一计不成后继续引我入瓮想要杀我。” 说到这里,道士忽然哂笑摇头:“当时感觉一切都这么节奏紧俏,现在想想每次案发都是贺华黎必到现场。可能是我刚一入宫手段太急惹怒了他们,也可能是他们知晓了我的身份而要除掉我,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和十几年前的一些旧事又扯上更大的关联了!” 这话说得太子凉云里雾里,但周游丝毫不打算跟他说明白。赵凉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辈,当即也不乱问,只问自己应该问的话:“容我再提一嘴,既然魁门如此凶险,那李眠将军随我征战多年,难不成说他也是最先安插在我身旁的一粒棋子?” 第133章江湖儿女生世 “这不会的,唯独他不会。” 提到绣花将军,周游的笑靥立时浓郁起来:“我太了解他的为人了,他本身就是毫无心机的傻子,一个烂好人。若是他安于做棋子,也不会违背魁门意愿私自组建魁门军。他处处在和魁门唱反调,自己却不清楚门派的真正意图。估计魁门也是看他这般性格才想炒了他,不过这傻子容易被人利用,但对太子的忠心不用猜疑。” 虽满口傻子傻子的叫唤,但道士的语气却是无比温顺雀跃。 “如此甚好。” 太子凉点头喃喃,说话间二人已经进了陵阳主街,太子朝着周游拱手:“即将和道长告别了,还是要感谢道长只给西陵关留下五万兵马。” 周游闻言摆摆手:“说实话我并不擅长助纣为虐,我只是答应了李眠帮你夺回王位,所以我才顺着你的心意说了那番话,当然前提是我觉得留下五万兵卒确实正好。” 太子凉笑着点头,周游又一句话直击灵魂:“假设说,若是赵胤真的就这般战死了,你会不会伤心难过?” 这话问得太子凉一愣:“说实话,兄长一直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还真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我确实是想要北戎州的王位,当然我也不希望成为一个孤家寡人。请道长放心,你这般助我,我一定会是北戎州载入史册的贤良国公。” “这就和我没关系了,我还要替李眠去苍梧找媳妇儿呢。”周游大咧咧地摆摆手,随即不再耽搁也不告别,就这般拍马率军朝着南城门迤逦行去。 太子凉的眼眸深邃而又复杂,回身看了看西陵关的方向,随即也不再迟疑朝着北方猛烈进发。 “兄长,我们各自安好。” 列国大势,山雨欲来。 魁门。 议事大殿内满是各分堂领袖,戴着红色朱雀面具的门主高高在上。 李眠恭敬地在台下跪拜魁门大礼,拜完后缓缓起身一言不发。此时的他满身皆是疮疤,脸上也布满了藤条鞭笞的痕迹,好在是皆是旧伤都已结痂,看起来近日并未遭受到折磨毒打。 “李眠。”高台上的人轻声开口,声音微微苍老又满溢低沉。 “门主,眠在。”李眠恭敬应和。 “你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六次上山,经历了共计三千阶万人唾。门中从未有人活过五百阶的历练,既然你有此大毅力,那三万魁门军的罪过当可抵消。”门主瓮声瓮气地说道,他穿着朱红色泽的法袍,整个人看起来妖异而又圣洁。 “都是眠应尽之事,魁门将士的血皆因我而流,我万死不辞。”李眠提及魁门军又是热泪盈眶。 门主缓缓摇头:“你只是北戎州政权斗争下的一枚棋子,其实也并不完全怪你。眼下既然你如此决绝,我便最后答应出兵助你一次。” 此言一出,李眠愣了几许,随即惊喜地又扣头参拜! 但整个议事大殿立即炸了锅,各路堂主纷纷建言献策,望向李眠的眼神里满是怨毒。 “此事万万不可啊门主!北戎州对我等薄情寡义,我们没必要为他们赴汤蹈火!” “臣附议,这是趟浑水啊浑水!” “门主,魁门虽避世经年有丰厚底蕴,但和东陈州与太京州作战还是太过冒险,此事还需三思啊门主!” 诸如此类,此起彼伏持续了将近盏茶时辰。 门主安稳高坐听众人把牢骚说完,直到场子逐渐冷下来后才缓缓开口:“诸位,不管北戎州对我们如何,毕竟魁门是北戎州的十大门派。眼下高层有自己的利弊权衡,各堂口只需要负责执行便好。还有异议可以立刻退出魁门,今日回去整顿清点,明日便随李眠将军发兵北上!” 这便是魁门的现任门主,没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晓他真实的身份,但同样也没有人敢怀疑他在门主位置上的分量与资格。 当年魁门军三万大败,魁门心灰意冷被北戎州放逐归隐,皆是这位神秘的门主带领信徒活到了今日。李眠也听过诸般传说,当年老门主亲手拉着他坐上那个位置,自从他戴着那个面具缓缓坐下,这位子便固若金汤再也没有动摇。 近些年来不断有心机之辈妄图篡权夺位,但迎来的皆是门主更为狠辣无情的处理手笔。论修为门主乃魁门第一,甚至有人拿他和张太白与李岸然相提并论。论手段门主亦是深不可测,杀人诛心的事情做得干净利落。 因此,这样一位德高望重又恩威并施的神秘门主的话,众人莫敢不从! 就是这简单地一个表态,便将整个隐居避世的魁门拉到了诸侯纷争的决斗场中。门主说完便起身离开,台下众人皆参拜领命各自散去。大家能各自做到领袖的位置,皆是对门主心思揣测精准之辈。没有人会傻到继续进言献策坚持己见,因为在魁门中门主便是天意。 李眠此刻心情大好,似乎连身上伤势都好了许多。 他起身快步往殿外走,身后忽的传来一道风声,回首看已经能看到李尊吾的胡茬。 “拜见老师。”李眠恭敬行礼。 “一起走吧。”李尊吾面色凛然。 路上,二人走得很慢。 “这次目的达到了,接下来有何打算?”李尊吾率先开口。 “北上洪峰峡,一切听凭太子凉指挥驱策。”李眠回应,李尊吾闻言晃神:“是小八来的信吧?” 李眠闻言笑笑:“正是八步赶蝉师兄。” 李尊吾神色复杂:“说实话,我也不清楚门主这么做是对是错,但我其实不该胡乱猜测门主的心思。你们兄弟二人此番彻底把魁门又拉到了阳光下,希望魁门不会因此香火断绝。” 言罢,他摆摆手瞬间于原地消失,人已经跃到了不远处的屋檐瓦片上倏忽不见。 李眠望着这俊俏的轻功一脸羡慕,当初李尊吾将一身本领传授给八步赶蝉,但八步赶蝉却藏了一手没教李眠轻功,这也是李眠一直抱怨到现在的遗憾。好在是他现在是冲锋杀敌的将军,他也学不会在战场上回头逃遁,向来都是一往无前。 不出两日,魁门整军完毕,李眠第一次看清楚了魁门的底蕴和实力。 十八个列国堂口纷纷赶来,四个大型分舵皆汇聚宗门。共计三万六千五百七十二人,车马辎重和魁门暗器更是不计其数。每一个人都是江湖上驰骋一方的好手,虽还没真的骑着马冲锋陷阵打过仗,但在江湖里厮杀也已有不少光阴。 这让李眠既惊喜又震撼。 要知道这仅仅是个江湖门派,而不是有国库支撑的诸侯封国。当下众人兵分三路进发,一路由李尊吾率领,另一路由魁门右使杨锋领军,最后一路则由李眠亲自率领打前哨。 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发,一改往日的避世隐居之态。沿途偶有逃难的百姓纷纷惊愕侧目,毕竟谁也没见过这个几乎不现于江湖的门派,也几乎没人认识他们的朱雀旌旗。 谁知在行军第三日,李眠便遇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禀告将军,前路截获了一批西梁部队!” 正在生火造饭的李眠立刻冲出营帐,率魁门军浩浩荡荡地奔袭。他们目前正在北戎州北境的芒砀山中,距离洪峰峡还有几日的路程。 山脚下此刻已有不少魁门弟子,手持魁门暗器围住了一伙敌军。李眠打马瞧看,发现皆是死伤惨重之辈,皆好似多日没有进食般狼狈不堪。数量大概有几百人,围聚成团眼神好似虎狼般恶狠。 “你们的衣着不像是穆青候的金甲雷骑,也不像他的编军。难道说是穆念花的黑军残部?”李眠居高临下发问。 面前黑军默然不语,只是举着刀剑一派如临大敌之相。 李眠见状亦是摆摆手:“看来应该是陵阳的漏网之鱼,既然不说话,那便都杀了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他虽不是弑杀之辈,但眼下列国征伐形式紧迫,对于这些侵犯自家封国的外来者,他向来都是毫无怜悯之心。毕竟他心里清楚明白,这群家伙当初进犯陵阳的时候做下过何般罪孽,因此现在只能算是以牙还牙。 窥门弟子领命举起暗器,忽然一声娇咤从黑军中传来:“且慢!” 李眠闻声立刻摆手阻止,黑军中的声音令他分外耳熟。他盯着面前的残军打开一个豁口,果然见到了同样颇为狼狈的穆念安! 此时的穆念安亦是受了轻伤,能看出一路奔波也遭受了不小的重创。她眼神复杂的看向同样伤痕累累的李眠,二人相视一笑,互相都满溢难言之隐。 此时的李眠虽说满身狼狈,但却骑着雄俊的战马,背后有深不可测的崭新军队。二人境遇天差地别,不由得好生唏嘘。 “你果然是成功了,恭喜。”穆念安率先开口。 “真的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姑娘别来无恙。”李眠说罢看看黑军:“看来你对你二哥感情深厚,即便是出逃也不忘收拢他的残部。” 这话说得穆念安微微羞愧:“我们的确是败了,败得很惨,但战争还没有结束。我祈求你放过他们,他们都已经心如死灰,我念花哥哥也没有多余的军队可以浪费了,我只想好好地带他们回家。” 言罢,她竟然一改往日的高傲姿态,就这般朝着李眠的马跪了下来! 身后的黑军当即怒发冲冠,呼呼喝喝满嘴慷慨陈词。穆念安厉声呵斥命大家莫要多言,只是眼角含泪地望着李眠。 李眠本就是木讷之人,见此状微微迟缓。他避开穆念安的眼睛,身旁随将在他耳边轻声出言:“将军,败军之将不可留,免除后患!” 李眠当然懂得这些道理,但穆念安的眼神是那般炽烈。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咬紧牙关思索片刻后低声喝道:“把念安公主留下,其余人等全部杀掉焚烧!” 说完此话,他打马掉头回营,不再看穆念安一眼。 身后传来穆念安声嘶力竭地哭泣,他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些,只知道卖力地拽紧马栓往前奔跑。 而此时此刻,经过了几天的长途跋涉,周游的部队也已经逼近了南淮麓。 路上他并非默默地走,而是和身旁的凰丹尹一起说着话。渐离还很虚弱躺在队伍后方的轿子里,由凰棠别院的娘子军们护卫周全。丑时生他也要了回来带在身旁,这个糙汉子使唤起来比较顺手,功夫着实也是青年一辈上流,他可不愿意给别人享用。 凰丹尹和太子凉不同,她可不愿意跟道士一起吃苦骑马,此刻正坐在马车里静静打坐。周游也全不在意,骑着拐子老马在车旁跟着,不多时还提醒下走得慢些,他怕自家的老马岁数大了跟不上。 “丹尹上师,敢问你对桡唐国和峨眉派了解多少?我不问你和峨眉之间的恩怨,我只问国力对比。”周游的话问得分外周全。 马车窗口内的凰丹尹眉目平静:“峨眉乃是十大门派前三甲,自然底蕴丰厚。桡唐国乃是当年三大会盟的始作俑者之一,整个不渡江南最强大的封国,两个北戎州也不够他们杀的!” 这话说得周游抖了一下,但表情上还是嬉皮笑脸:“不见得吧,北戎州不也是疆域广袤的大封国?” “算上南戎州的话还差不多,现在北戎州和南戎州分裂为二,自身实力受损,这是其一;桡唐国有峨眉的鼎力支持,北戎州却和自家的魁门不一条心,这是其二;桡唐国自身便底蕴深邃国力强盛,随随便便拿出二十万大军进攻南淮麓都不是问题,只不过桡唐国主根本不想使这么大力气罢了,他也在观望状态,这是其三。” 凰丹尹的话丝毫不给情面,和以往一般冷傲孤高。 周游闻言依旧笑着:“照此说来我也有三点奉还,既然南戎州也算是北戎州同宗同源,那我便去一趟南戎州说和便好,这是其一;眼下魁门肯定会和北戎州站在一起,我对魁门和李眠将军绝对放心,我们边走边看,这是其二;桡唐国有峨眉不假,但眼下峨眉内部正经历着你所不知晓的大乱,但我却有暗中壮大发展的凰棠别院做鼎力支撑,这么一看,我觉得我胜算还蛮大的哩!” 话虽这么说,提到峨眉大乱的时候,青衫道士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人。 在当下节骨眼儿,十九列国里的心机之辈都已经完全展开动作。 北方,太子凉率军赶往洪峰峡途中。 他静静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自从和周游告别后便恢复了以往的架子。只不过此刻他心神并不安宁,脑子里除了思考接下里的战事外,还在不断回荡着一个人的影子。 灵瑜。 他想起了跟周游分别时候说的一番话: “道长,现今灵瑜被神秘的草探花带到了东陈州,应当是要以此为筹码争取一成先机。” “殿下勿忧,花大师据我了解本就是工于心计之辈,他什么都想得到又不显山不漏水,但却能把一切有利于他的东西牢牢握在手中。” “那灵瑜岂不是更加危险?” “殿下放心,只要他认为灵瑜郡主有价值,那灵瑜郡主便不会有性命之忧。至于能否换回郡主或者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权力皆在太子手中,请太子自行斟酌。” “道长为何要这般说?为何不想些计策?道长不是一直很惦记阿姬嘛?” “殿下说笑了,总惦记太子妃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也不能总指望我帮你照看媳妇儿。你往日里醉心天下疏于待她,眼下也到了偿还的时候了,毕竟灵瑜那丫头,心心念念的都是你这个太子哥哥,就好像我曾经心心念念的都是她一般纯粹而又美好。” 按照常理,这两个男人在一起还从未谈过儿女之事。太子凉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自然能够看出周游对灵瑜的心思。只不过摆上桌面聊这件事,还算是破天荒第一遭。 毕竟,从某种程度上来看他们算是情敌,再往深层次去挖掘一番,会发觉又根本算不上是情敌关系。因为灵瑜从始至终根本就没关注过周游的冷暖,这种单方面的倾慕根本构不成敌对关系。 不过,不管怎么说,太子凉和周游在聊到这方面时都会隐隐尴尬。 太子静静在车上闭目思考,他反复想着周游说得那些话,嘴角不时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以往的周游对任何局势都能给他指出最明智的道路,但面对灵瑜的事情却全权交给自己片叶都不沾身,这种突兀的转变很不像周游,却又很适合周游。 “你是想看看我如何面对自己的女人出丑,还是想看到我把事情搞砸来凸显你的价值?你嘴上不说却比谁都关照她,除非你早已接受她会成为太子妃这个既定的结果。” 马车静静地前进,但正在思考的人却不只他这一个。 芒砀山附近,魁门弟子安营扎寨。 穆念安静静坐在山麓旁的悬崖边,双脚晃荡在崖壁上,眼神看向远方空洞无神。 第134章不度江南桡唐国 她的脸上有两道交叠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不知多少次。不多时身旁坐了一个人,手里拿了一些汤食放在她边上,正是李眠。 “你已经一天没进食了,吃点东西吧,不然你的黑军就都白死了。” 穆念安不看他,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山麓云雾发呆。 李眠见状亦是看向云雾:“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这支残部没有我们也走不回遥远的西梁城。要么是饿死要么是累死,再或者被有企图心的封国截留杀死。我现在既然领兵便要考虑大势,换成你在我的位置上你也会这么做,这只是立场问题。” “我不恨你,我只恨自己没有力量,帮不上我哥哥。”穆念安望着云雾开口,声音沙哑地不像女孩,令李眠听罢微微心疼。 他将汤食往前推了推:“若是我没记错的话,这两天正是你来红的时候。给你做的遮羞布你还带了多少?每个月这几天容易发火,所以你跟我赌气我不怪你,但你不吃东西就是对自己不好,对自己身子糟践又如何撑到和兄长见面?” 这话说得穆念安面颊绯红,但此时的她还是满溢悲伤,因此语气上还是没有半分软弱:“我不会吃屠我军队的仇人的饭,你现在说得好听,到时候还不是要以我为人质要挟我哥哥!” “我还没那么狭隘,那种手段是谋士做的,你应该了解我根本不用脑子。”对于这点李眠满溢自信。 “那你留下我的命干嘛?”穆念安第一次回头瞥了他一眼,随即便表情惊愕微微顿住:“你怎么被打成了这个模样?” 这还是她此番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李眠,以往印象里那个剑眉星目的冒失将军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满脸疮疤的半毁容男子。若不是还记得他眉眼里那几分坦荡自若,还真的很难第一时间辨识出来。 李眠似乎早已坦然面对,闻言摆摆手满不在乎:“我欠魁门的,现在还债罢了。我留下你的命有何问题?你是西梁的重要人物,我若是把你杀了会给太子造成不小的麻烦,这点脑子我还是有的。” “但你不杀我我也就只有做人质的价值,你又不拿我为质,你这家伙自相矛盾狗屁不通!”穆念安嗔怪着骂了一嘴,随即又补了一句:“谢谢你为我着想,你是除了哥哥外第一个担心我的异国人。” “哪有,我哪有......” 李眠闻言立时摇头似拨浪鼓,但渐渐好似自己都感觉说服不了自己,索性也就含糊着默认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云海,忽然间脱下了身上的袍子。他的眼神中忽然满溢愁苦,一边摩挲一边微带哭腔:“其实我是感觉你像我未过门的娘子,她现在一个人远嫁苍梧绝地,应该也是如你这般孤苦伶仃。我可以饶了你的命,但那里又有谁能饶她性命呢?” 李眠越说越伤心难过,穆念安见状反倒是局促起来。她伸出手想拍拍李眠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剩说话:“你的娘子......为何又嫁给了苍梧?” 换做往常时候,李眠定然不会理睬她这般发问,这故事他也仅仅只给周游一人说道过。但此时的他看着穆念安的脸,看着她那双饱含各种情绪的美丽的眸子,心里微微酸楚的情绪霎时间产生不吐不快之感。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我这件绣花战袍的故事......” 天色已经渐渐发沉,但厚土中国大地上的故事可不仅仅这一个。 不渡江南,桡唐国。 作为整个江南大陆上最强大的封国,桡唐和江北的中都府一直都是令西梁无时无刻不小心提防之辈。早些时候长临王的林家正统时期还算安定,自从穆家篡位夺权后便起了狼子野心。 关键的是,别的封国的狼子野心顶多也只是野心,但这两个封国却是有和西梁正面叫板的强大国力。 相比于中都府三千道士云游四方合纵连横,桡唐国显得要低调很多安分很多。桡唐国人也尽都是骄傲自满之辈,他们不相信这世间还有比自身更强大的军队,他们也不相信自己的封国会在任何领域弱于他人。 这种骄傲来源于强大的实力与历史底蕴支撑,因此即便是趾高气昂地走过千年,桡唐国人依旧是没有遇到令自家打脸之辈。久而久之这份骨子里的高傲之情便传承下来,桡唐国也成了目中无人且盛气凌人的国之典范。 桡唐国国都南平京,不渡江南最大的京都城池。 南平京唐王宫内此时灯火通明,当然即便是放眼整个南平京,亦是不分昼夜从未有过黑暗的时候。白日里便是人头攒动,夜晚更是游街赏灯璀璨连绵。这个强大的国家一直活在歌舞升平当中,已经数百年未感受过失败的滋味。 唐王李觅山正在御书房内踱步,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位年纪差不多的中年儒生。二人的模样也有几分神似,皆是卧蝉眉毛的斯文外表,但微微飞起的丹凤眼尾却昭示出其难以招惹的狠辣城府。 “觅海贤弟,这么晚来此地可是有事?”唐王握着一本古卷头也不抬。 儒生表情微微凝重,伸手递给唐王一封信笺:“王上,晏池来信了。” 此僚正是李觅海,桡唐国最大的江湖门派峨眉派的现任魁首! 唐王瞥了一眼信笺,并没有打算拆开来看:“怎么,蓝师侄可有麻烦?” 唐王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因为其和李觅海的关系。唐王李觅山和李觅海本就是亲兄弟,一个执掌唐国天下政要,一个掌控江湖十大门派前三甲的绿林势力。往日里碍于身份二人鲜少见面,像这般共处一室还算是实属少有。 每一任唐王都必须在登基前拜入峨眉修习一段时间,因此从辈分上蓝晏池还算是唐王的师侄。往日里在人前是君臣之礼,但和李觅海在一起时,二人便用门派辈分来互相称呼。 “麻烦倒是没有,目前已经抵达青阳。只不过还要前往陵阳必须经过西陵关,眼下西陵关的情况王兄也清楚,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李觅海看向唐王。 唐王依旧在看着古卷:“我的决定不会变,南淮麓一定要攻占下来。目前中都府虽没表态,但东陈州和太京州已经率先开动,我们绝对不能被落下分毫。” “我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我们要进军南淮麓,又为何要派晏池他们前往青阳?”李觅海的眼神微微孤疑。 唐王闻言并未正面回应,而是放下古卷望向他:“怎么,有什么问题嘛?” “我想不出缘由,所以来问问。若说是里应外合,南淮麓和青阳根本不通。若是为了别的,现如今北戎州打成一片又能为了什么?”李觅海的眼神渐渐冰冷。 “你好像对本王的决策很有意见。”唐王缓缓走下御书房的书桌台:“此次南淮麓用兵牵扯诸方势力,必须要保证所有信息皆打通无碍。军政方面有很多事情江湖不懂,我劝贤弟还是别过多牵扯精力,安心静修不好嘛?” “婧司失踪了!” 李觅海直接摊牌。 唐王闻言眼角骤然缩紧:“你为何这么说?信中写了?” “那倒是没有,信中报的是一切安好,但这就是疑点所在。”李觅海和唐王眉目平视,兄弟二人直挺挺地站在一起:“我给过婧司婧慈各一块贴身玉符,上面有道门高人留下的道术印记。目前婧慈那块安然无恙,婧司那块却碎裂消失感应不到了!” 言罢,他的表情开始微微发寒:“王兄,不触动我底线的事情我从不过问,即便是你要调配大量峨眉精锐弟子帮你做事我亦从不拦阻。但我的女儿就是我的底线,她出事了蓝晏池却隐瞒不报,我想请问这就是是在谁的授意下在做什么事情!” 唐王被问得表情也微微发僵,他轻叹口气随即往书桌上走:“既然你都察觉到了,看来你这么些年的门主还算没有白当。的确我们兄弟一场,但这次我希望你认真的为我想想,哪怕是仅仅一瞬也好!”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李觅海刚要发问,忽然紧急转身看向门口。 而此时,密密麻麻的唐国禁军穿着豹首甲胄堵塞了御书房的来路,刀已出鞘箭已上弦,冷漠的杀器比唐王的眉眼更加冷冽几分! “你这是做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的亲兄弟,结果你现在用刀兵指着我?” 李觅海的眼角微微发红。 即便是城府再深沉的谋略之辈,即便是一国之主或是一门掌门,在面对至亲离间骨肉背叛这种事情面前都不会保持淡定。 唐王此刻亦是面色煎熬:“其实我一直都不想走到这一步,你若是接受我安排的一切,你还可以继续回去做你的峨眉掌门。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也不会变化,但我觉得今日你并不打算跟我和谈。” “然后你就刀兵相向?”李觅海的手指微微发颤,他看向身后的甲胄禁军,眼角里一抹肃杀寒霜一闪即逝! “我知道唐王殿下向来嚣张跋扈,但在这桡唐国境内,至今还真未有任何军方势力敢于向峨眉弟子拔剑,更遑论朝着峨眉掌门挥舞屠刀!” 言罢,他身形消失在原地,门口的禁军中传来阵阵哀嚎。 书桌前的唐王缓缓坐下展卷,他不用抬眼瞧看也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浓烈的血腥味道渐渐钻入鼻孔,遮盖了墨香也遮盖了理智。他将手里的古卷翻得很快很快,直到看见最后一页的官文烙印方才抬起眼皮。 血水已经蔓延了整个御书房,哀嚎也仅仅几息之间便悄无声息。对于彻夜笙歌的桡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不管是赏花游江的王嗣还是诗会赏月的后宫皆比这嘈杂更甚,因此御书房的侍卫尽数杀光后,依旧是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警惕关注。 虽说这样的情况隐藏着极大地安保漏洞,但按照常理一般人不可能快速解决这么多的禁军高手,桡唐国向来的心高气傲也不认为有人敢在王宫里撒野行凶。 “你明知道这些人根本困不住我,为何还要让他们来此送命?”李觅海微微有些气喘,但浑身充盈激荡的真气依旧满溢充足。 “这世上无辜的人多了,他们为了保护唐王而死,也是他们的荣誉。难不成说所有无辜的人都必须要讨个说法或是公理?那老天爷还真挺忙的。”唐王放下古卷平视前方。 “你的意思是,我的婧司就是你口中可以随意牺牲且不需讨要公理的无辜之人?你究竟为何要害她!”李觅海听出了话里有话。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装傻?”唐王闻言亦是不再掩藏情绪,怒发冲冠地站起身子! “难道说,还是为了她娘......” 李觅海喃喃,说起婧司婧慈两姐妹其实并非一人所生,李觅海一共有两位妻室,郑氏为他生下了李婧慈,而侧室蓝氏为他生下了李婧司。 虽说郑氏蓝氏并无嫌隙互相交好,但蓝氏夫人生下婧司后便大出血归天了。这让李觅海痛心疾首足足闭关了三年,同时也让其和唐王之间兄弟彻底反目成仇。 原因无它,唐王李觅山也深深爱着李蓝氏。 “当年她宁可不要王后的位置也要嫁给你这个清修之辈,你也答应过我会让她一辈子平安享乐我才应允。可你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她的性命,而是选择保了那个懦弱丫头的命!”唐王少见地失态怒吼出声。 “当年的抉择是她亲口做的,她不愿舍下这个孩子,而你却非要害了她唯一的骨血!”李觅海亦是怒火中烧。 “因为那时你和她的孩子,又不是我的王嗣!”兄弟二人走到一起互相揪住衣领,都是大有来头之人却好似地痞流氓般没有姿态。 “就因为这个你要弄死她?还搞出这么大周章等了这么多年?”李觅海的眼角热泪盈眶,他不知晓李婧司究竟是生是死,但看着自己的亲王兄又着实下不去狠手惩戒。 “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不想忍下去了......” 唐王将李觅海衣领放开,径自转身踱步喃喃: “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我也至今都想不明白她为何当初会选择你。我这一生没有迎娶任何一位王妃,膝下没有任何一位王嗣,难道说这些你眼瞎都瞧不见嘛!” “我恨你恨之入骨,本来还没有这么恨,但当你舍弃她就为了换回你的骨血存活的时候,我就已经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唐王越说越情绪激动:“你这些年的确把峨眉发扬光大,但没有我你怎可能在十四年前抢到十大门派的名额!这些年不管是政事还是闲事你多处阻我,我受够了,所以此番也不打算再陪你玩了!” “你既然这么恨我,那便把婧司还给我,我会退位把峨眉交给你。”李觅海双目赤红却依旧冷静。 “还?那蓝儿的命你怎么还我?峨眉都是我给你的!你还得起吗!” “婧慈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你让晏池带队把她们带走,是不是这里还有蓝家的企图?”李觅海能做到掌门位置,自然是心计深沉不可小视。 “你还算不傻,蓝家可比你懂事太多,最起码他们把我真的当做唐王!”李觅山晃晃荡荡地好似酣醉:“这么多年了,她死后我就一直想要杀了你,让你和你的骨血一起下去给她陪葬。但你是谁啊?你可是大名鼎鼎的李觅海啊!这王宫里根本没人杀得了你,你多威风啊!” “你真的这么恨我,还给我婧司,我自己死给你看。”李觅海不知是心有歉疚还是对李觅山失望,眼角的皱纹堆积跌宕饱含复杂深意。 “你们父女都得死,我想要的女人没了,我想要的王嗣也没了。现在我也老了,我的时候不多了。因此这方天下我必须要争一争,我一定要争一争!” 面对唐王的歇斯底里,李觅海却异常淡定冷静:“她生前就喜欢睥睨天下的男子,所以她一开始就喜欢你。那时候我只知道修行读书,但却跟她有了莫名的缘分。最后她选择了我而没有选择你,说明人还是会变的。我知道你打天下完全是为了迎合她,但当初她选择我的时候你就应该清楚,她早已不爱心怀天下的男人了。” 面对此话,唐王的表情忽然色厉内茬:“你在撒谎,到现在你还想诓骗我?” “你爱信不信,反正现在话已说开,看来这些年你我兄弟相称也憋得太久,如此这般倒是也挺好的。不过你有一句话说对了,这桡唐国还真的没有能留下我李觅海的人,即便你在峨眉实修过也不过是走马观花,除非李岸然或是张太白亲临,否则你还是拿我没有办法。” 这便是峨眉门主的自信。 的确,峨眉作为当世十大门派前三甲,能够在功力上压过李觅海的人屈指可数。除却张太白和李岸然,可能也只有佛门的厄莲大师和中都府的现任掌教了。 第135章挠唐大乱再相见 当然,神秘的葛行间和魁门门主久不现于江湖,并不在此之列。 李觅海挺直腰杆儿站在唐王面前,唐王见状亦是拿出王者威严和其对峙:“我知道你是江湖巨擘,也知道这世间的确是没几人能够真的拿住你。不过我是唐王,我行兵打仗从来都不单打独斗,既然我们现在话已说开,我觉得有必要送你好好上路!” 言罢,他又轻轻挥手,御书房门口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但李觅海又对此却不以为意:“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用兵马围攻也只会徒增伤亡,你还是省省你的禁军吧,毕竟都是有父母的可怜人......” 话只说到一半便又戛然而止,随即便是深深的惊愕与震悚! 御书房门口站着的人不多,仅仅只有四个人。 更加准确来说,这是四个手里拿着铁画银钩脸上全却带着仙鹤面具的诡异羽人里的人物! “稽查司!” 李觅海作为江湖里的前辈翘楚,自然是知晓这股隐秘势力的。他回头满眼怨毒的看向唐王:“你竟然和这些家伙有勾结,看来近些年利用仙鹤面具抹黑我峨眉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你这个王!” “你知晓的太晚了,我的兄弟。”此刻的唐王阴翳得有一些可怕了。 “即便是稽查司也奈何我不得,峨眉的音律对稽查司就是最大的噩梦。即便是我的婧司在此依旧能随意杀掉他们,你把他们叫过来也是实属是在这里搞笑!”李觅海亦是笑得狰狞。 “是吗?那贤弟你试试看。”唐王并未被此话吓住,依旧是笑得志得意满。 李觅海对唐王十分了解,看他这般模样立时间也心中微乱。他从腰间抽出一支竹笛快速吹奏,但面前的四个羽人却浑然不觉反倒往前逼近过来! “笛音绕梁竟然无法克制,你们不是普通的稽查司!”李觅海眼神怨毒地看了一眼唐王,唐王闻言哈哈大笑,似乎很喜欢李觅海表现出来的恐慌神情。 “我的好兄弟,我的大门主。你知晓我花费了多少财力物力才请动他们?的确一般的稽查司对付不了你,但他们可是稽查司的四大裁决使啊!” “裁决使......” 对于稽查司这个神秘组织,李觅海可谓是如雷贯耳。近些年他们从峨眉起势,不知来路也不知目的,手段很辣又精通各大门派武学。既会道术又擅于佛法,特别是以裁决使为首的核心成员更是深不可测,只不过他们从不轻易出手也从未和十大门派掌门交手过,因此到今日也无人知晓他们的真正实力若何! 但不管怎样,今日四大裁决使竟然齐聚唐王宫,李觅海已然是凶多吉少! “再顺便善意提醒一下你,我亲爱的兄弟。早些年间东陈州万花门派覆灭的执行者也是他们,不然你觉得仅凭孔慕贤那半吊子武功能做得如此干净利索?好好享用吧,寡人困了要睡了,等你彻底睡熟了,我明日回来给你收全尸!” 这一夜,唐王宫御书房里血流成河。 这一夜,由于守卫唐国王宫的侍卫全部被李觅海斩杀殆尽,因此半点风声都没有传递出去。 且不论桡唐国内部大乱,此时此刻刚刚逼近南淮麓的周游大军已经安营扎寨。 凰丹尹今晚并未打坐调息,她手里紧紧攥着几个锦囊还有一封书信,威严凛凛的眼角溢出丝丝无奈神色。 身旁的八步赶蝉静静伫立,这次他并未选择继续保护太子凉,而是顺着心意跟凰丹尹一路南下。 “发生何事?大敌当前难不成又出了什么祸端?”在凰丹尹面前,八步赶蝉少有地能多说两句。 但凰丹尹此时却微微苦笑:“我真的看不懂他......大敌当前,这领军的家伙竟然又落跑了!” “怎么回事?”八步赶蝉眉头微皱。 若是唤作往日或者旁人,八步赶蝉早已意兴阑珊径自歇息去了。但面前人是凰丹尹,是他一直默默照拂跟随了多年的爱慕者,因此表现的比往日多上心几分。 “他留下一封书信还有几个锦囊,里面写了一些南淮麓可能会用到的战术部署。” 凰丹尹的表情还算平和:“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临阵脱逃了,不久前守卫西陵关的时候他就跑过一次。不过最后看来还是错怪了他,他之所以要选择现在出行,肯定是眼下的战事还缺少一些关键的东西!” “所以说,他在自己行动把关键处补齐?”八步赶蝉抬首。 “应该是吧,若是没有他北戎州早已亡国,连陵阳攻防战都不可能坚守下来。我们只需相信他便好,这不务正业的家伙总是有自己的一番揣度。” 凰丹尹闭上眼睛继续打坐调息:“我也不是他手下的兵将,此番我只为峨眉前来。当年峨眉将我母亲凰棠氏赶出桡唐,害我母女颠沛流离最后被北戎州赵星阑收留。这份仇怨一定是要跟他们算清楚的!” “我会保护你。”八步赶蝉把头压得很低,憋了许久才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时至今日,还没有人见过八步赶蝉真正出手过,即便是凰丹尹也不了解他真实的实力若何。她从不怀疑八步赶蝉对自己的心意与实力,只是她不大喜欢他对自己的这般好。 “我们的恩怨是我们的事,你这次真的不用跟着我趟这趟浑水的。”她说。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八步赶蝉憋了许久又说出一句话,可能是真的不擅长这种交谈,可能是不想听到凰丹尹再说出令自己伤心的话,他静静离开也没有丝毫应和,留下凰丹尹一个人独坐马车。 凰丹尹点燃一支香炉,闭目养神,嘴角笑靥微微抿起。 此间暂歇,北戎州,青阳城。 蓝晏池率领峨眉众从南城门打马出城,他们已经尝试过两次进入陵阳,但此时此刻通往陵阳的官道已被巨石器械堵截炸毁,进入陵阳的道路只剩下南淮麓和西陵关。 此时的西陵关已经战火滔天,南淮麓也阴云密布。在今日收到了唐王的飞鸽传书后,蓝晏池决定率领众弟子离开青阳。 路上,峨眉弟子皆默然不语,蓝晏池和李婧慈走在最前方。 二人的面色都微微有些阴翳。 蓝晏池:“朝廷已经来信,命我等驰援南淮麓。” 李婧慈:“我还是不明白,婧司妹妹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我们痛下如此杀手。” 蓝晏池闻言眉目不喜:“唐王的决策你我无从干涉,我们只需领命行事便好。再者说她也不是你亲妹妹,没必要这般在意。” “也不知她现在是生是死。”李婧慈的气压微微有些低沉。 “那也不是你应该操心的事,她受了那么重的伤势,除非十大门派的大宗师级别人物赠予镇派丹药,否则基本不可能活得下来。若不是你下手时心慈手软,我们也没必要担心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此时的蓝晏池一改往日的春风和煦,整个人好似一柄利剑般满溢暴戾气息。 李婧慈也没了往日的鬼马精灵,做出这种残害同门的血腥事情的二人都微微有些黯淡。李婧慈看了看蓝晏池的脸:“蓝师兄,唐王究竟为何这么做,难不成是要针对我爹?” 蓝晏池闻言面色更冷:“唐王的意志又岂是咱们能够私自揣度的?我们做臣子的只管听命便好。再者说掌门的修为你我也都清楚,放眼整个桡唐国又有谁能够奈何得了他?” 这话说得倒是微微中肯,但李婧慈依旧是满脸疑云:“我只是担心,眼下峨眉弟子全都被派上了南淮麓战场,我觉得有些不大正常。蓝师兄你也是知道的,往日里即便是三大会盟,峨眉弟子也没有过倾巢而出的时候......” “你想要说什么?”蓝晏池忽然勒住马栓盯着她。 李婧慈被他的表情吓得微微惧怕:“没什么......我只是感觉唐王叔叔有些怪异,我听说你们蓝家此次并未出兵,都是李唐王室的编军赶赴作战......”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蓝晏池的面色也越来越阴冷:“师妹此话何意,难不成是在怀疑我们蓝家贼心不死,还想趁机妄图王位?” 这话说得李婧慈更加惧怕,连连摆手摇头:“蓝师兄,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是我说错话了......” 朝着自己的妹妹挥刀后,李婧慈一直过不去心里这个槛儿。她现在没有一丝安全的感觉,好似是这趟出来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蓝晏池也变了,就连往日那个嬉皮笑脸的自己都好似渐行渐远了。 “别多想了。” 蓝晏池伸手拍拍她的肩头,眼神里挤出一丝以往的温柔:“你本来就是我未过门的娘子,终究会是蓝家的人。所以说还是别太担心,我们得好好相亲相爱。” 不知为何,明明听到相亲相爱,李婧慈却感到毛骨悚然! 南淮麓的战事山雨欲来,各路大军纷纷朝南淮麓进发。冬雪下完了最后一场,春天也彻底在一个月后缓缓到来。 西梁历一六三年,北戎历鸿灵十四年四月十三。 桡唐国国都南平京,今天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 李婧司牵着马静静走在热闹的仙鹤大街上,这条街是南平京贯通南北城门的主街,店铺最是繁盛,商品和小贩亦是摩肩接踵。 只不过,即便是人头攒动密密麻麻,人流中的她却好似行尸走肉般孤独。 南平京依旧是不渡江南最热闹的人间盛景,只不过眼下的繁盛却和往日有些不大一样。表面上的叫卖营生虽说依旧热乎,但隐隐间却好似有许多暗流涌动蕴藏风波。 此时的李婧司带着纱衣斗笠,将自己的面庞完全笼盖起来。她这副装束在往日里肯定是会被巡查官兵缉拿盘问的,但此时却无人有闲暇去管她何般模样。 原因无它,现如今的南平京来了很多江湖人士,各路人马形形色色,鱼龙混杂互相交叉,隐隐间有了些许陵阳城的山雨欲来之相! 宫廷里的消息早已走漏出来,按道理说峨眉门主这种级别的人物,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应该颇为隐晦。但这次却反其道而行之,唐王公开昭告天下宣发,令整个桡唐国立时如沸水般炸开了锅—— 不明敌国高手秘密潜入唐王宫御书房,行刺唐王未遂杀尽禁军值夜组,峨眉门主李觅海护驾不幸身受重伤,被挟持带走生死下落不明! 李婧司在知晓消息后亦是大哭不止,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她越过茫茫大山一路穿城过境,总算是在两日前回到了南平京。 峨眉派在南平京拥有最大的分舵,既然要查峨眉掌门的事情,况且事发地点还在桡唐王宫,这处分舵她不能不来。 一路上她也心里担忧,毕竟蓝晏池已经向她露出了狰狞一面,此刻的峨眉派内究竟是福是祸还未可知。但李婧司向来是个守孝道的女子,她贪生却不怕死,更何况眼下她最敬爱的父亲也出了事端。 峨眉南平京分舵位于京城东面,背后便是茫茫大山直通峨眉山门。 此时的分舵已是门可罗雀,自从出事后拜访的人全部绝迹,门口往日里的店家小贩也都主动避开。即便是站在仙鹤石像前站岗的看门弟子亦是面带忧色,毕竟对于眼下的峨眉来说,李觅海的重伤被劫意味着太多东西! 十大门派是不可一日无门主的,这个道理江湖上都懂得。 一门之主乃是门派巨擘所在,门派若无主便会带来八方觊觎,更何况李觅海生死未卜,新门主又根本无法册立,更加给了乱世中的有心者可乘之机。 李婧司一人一马来到分舵门前,她缓缓下马,来到门口摩挲仙鹤石像。 “来者何人,摘下斗笠!”守门弟子见状来了精神,自出事后已经少有前来拜谒者,他们一站便是一天腰酸背痛,巴不得来点事情能够活动筋骨。 守门弟子见到腰牌皆诚惶诚恐,纷纷施峨眉大礼参拜:“恭迎内门同僚,舵主已经随军前往南淮麓,眼下舵中也基本无人,只留下几位年迈长老和新晋弟子。” “去前线这件事是谁定的?”李婧司望着头上的分舵匾额喃喃。 “这个我们就不清楚了,我们也是刚入门不满一年的弟子。不过眼下诸侯国战,峨眉作为桡唐的一份子当然得出力。再者说咱门主是王上的亲兄弟,王上遇刺门主舍命相救,不管怎么说都是同气连枝,您说是不是?” 言罢,另一个看门弟子用胳膊怼了他一下,示意他莫要乱说。 被怼的弟子见状授意:“哎哟哟您瞧瞧我这张嘴,就是管不住哈哈。姑娘你也就随意听听别往心里去,按道理说确实咱们不该讨论这些。老门主吉人自有天相也定然无碍的,无碍的......” 李婧司不去理会二人,抬脚迈步便往里走。谁知身后忽然又蹿出一道人影,打马前来呼呼喝喝满是吵闹。 “媳妇,媳妇,我的好媳妇!” 这下子看门二位弟子立时愣住了,纷纷用暧昧的眼神看向李婧司。李婧司亦是微微恼怒,转身刚要出兵刃却感觉声音熟悉,下一秒便见到了周游那张恬不知耻的笑脸! “你......怎么是你?” 可能是连日来昼夜奔波,也可能是听到父亲的消息而心力交瘁,李婧司此时满溢疲惫如惊弓之鸟,因此乍一见到青衫道士反倒是有些说不出话。 不过,她听到道士对她的称呼还是心里一暖。对于眼下的李婧司来说,她的确渴望有个人能和她并肩面对这苦难的世道。 周游跑马到门口,一把将李婧司拉上了拐子老马。李婧司更加害羞几分,道士温热的胸膛和腿部紧紧环绕着她,令她霎时间羞红了整张脸。好在是戴着斗笠瞧看不出,不过下方两个看门弟子着实是看得津津有味儿。 “一个月没见,还是这么不正经!”她娇咤了一声。 周游咧嘴笑笑,隔着斗笠的轻纱忽然咬住李婧司的耳朵! 突兀间的亲昵动作令李婧司惊呼出声,周游能明显感受到她耳根处传来的灼热升温。不过还未等她有所反抗,周游的暗语便小声在耳畔嘀咕出来: “跟我走,这分舵你不能进!” 言罢,周游看向两个吃瓜弟子,二人已经被喂饱了满满狗粮。 “二位,我是蓝家人。蓝晏池师兄是我的表哥,敢问蓝家此次派了多少人马驰援南淮麓?” 看门弟子闻言立时满眼放光:“原来是蓝家公子!二位果真是天作之合!蓝家弟子大部分还是守卫山门,由于突发事件您也心里清楚,峨眉的弟子便由唐王一手调配了!” 李婧司闻言心中一沉,周游却依旧面不改色:“果然是英明的唐王啊!二位这厢别过,我要带我家娘子去绫罗记买点胭脂水粉,就先不多打搅二位了,祝二位早日脱单成功!” 道士说得风风火火,带着李婧司跑的也风风火火。 第136章马上定情相思尽 远方不断传来道士的痛苦哀嚎—— “哎呦娘子,你别掐我啊!”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很轻柔,很诗意。 两只单身狗听着打情骂俏,看着被丢弃在门口的李婧司的单身马,互相之间都有几分怅然。 “王师兄,你说这匹马是公的还是母的,有没有婚配?” “李师弟,我觉得咱们还是关注一下何时能进内门,不然咱俩估计要孤独一辈子了。” “哎,都怪那道士长得太帅,就是马太老了,不咋地。” “等等,他咋会看出咱俩都还是光棍一条的?” 二人说到此处互相对视,看到对方那张脸后又好似明白了什么。 “哎......” 路上,周游和李婧司还是同乘一匹马。 拐子老马精瘦精瘦的,被两个人骑着总归是叫苦不迭。李婧司提议回去牵回她的马,周游却偏不肯就想这般腻歪,还美其名曰为保障其人身安全。 “你为何突然折返,北戎州的战事解决了?”李婧司问他。 此刻二人回到了主街上,人声鼎沸无人关注他们二人。王宫里出事之后南平京比以往乱了许多,比他们奇形怪状的家伙比比皆是。因此二人即便同乘老马也无人问津,即便是道士**姑娘亦是见怪不怪。 “没呢,南淮麓正在增兵,准备和你们峨眉开战。” 周游不是故意挑刺儿,确实是实话实说。 只不过,李婧司听闻此话后却有些冷淡。毕竟眼下二人立场不同,面前的道士是南淮麓的领军主帅,是自家峨眉弟子和桡唐国的心腹大敌。自己现如今不知国难的和他如此亲昵,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 “周道长,我若是有能力,可能我会杀了你。” 她说着最狠辣的话,却用着最无奈且温婉的言语。 周游也完全明白她的心思:“其实你也不用歉疚,你也清楚以我现在的本事你杀不了我,所以顶多算是我挟持你而不是你背叛师门。” “可你毕竟是带来战争的人。”李婧司还是心里发堵。 “傻丫头,说你单纯还真的是举世无双。”周游微微调侃:“明明是桡唐国主野心庞大想要分一杯羹,主动挑起战事进兵陵阳。我们是防御者,你们才是侵略者。况且这本来就是一步棋,蓝家设好的圈套,全让你们傻唐王给撞上了!” “什么意思?”李婧司闻言诧异,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的街市。 二人在仙鹤大街上快速跑马,周游握着缰绳一边说话一边气喘吁吁。热气喷在李婧司耳根和脖颈上微微发热,搞得李婧司更为羞涩却心情好了几分。 周游还是打算把话跟她说明白,不然总是扣着一顶挑起战火的帽子也着实不舒坦。 “就像我刚刚所说,你和我相处不需要有愧疚。我早跟你说过小心蓝家,方才我在分舵门口问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 “现在你的敌人不是南淮麓的北戎州联军,也不是我这个道士,而应该是蓝家和唐王。唐王想要图谋天下所以出兵侵略,这是事实,你也不能不认,所以你用不着恨我。” “以峨眉掌门的本事,能够让他在御书房里出事,你想想桡唐国可有能做到的人?若是没有的话,那此番御书房风波便是唐王预先安排好的先手,目的就是要除掉峨眉掌门,也就是你爹!” 李婧司听到此处面色惊愕:“你的意思是我爹可能会死?” 周游摇摇头:“一切还不好说,毕竟我也听说了他们是亲兄弟,当然这年头亲兄弟手足相残的比比皆是,更何况牵扯了权力与国事。但唐王的行动计划还是很明显的,他先拔出门主,随后便可全权掌握峨眉弟子,从而将他们派上前线!” “唐王叔叔究竟要做什么,难不成说想要借此覆灭峨眉派?”李婧司吓得花容失色,隔着斗笠都能感觉到她的面色煞白。 “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是换血罢了。” 周游的眼神锐利如电:“经过这些年的沉淀,峨眉派早已是你爹爹一手遮天。虽说有蓝晏池这种蓝家势力参与,但还是抵不过你爹爹的一句话。门派中自然也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效忠之人,这些效忠之辈此次在战场上应该就回不来了!” 李婧司本性聪颖,当即便明白了其中深意:“这手借刀杀人果然狠辣,难怪方才那两个弟子说新入门的弟子全都留手,因为唐王叔叔根本没想过覆灭门派,而是要再培养出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门派!” “就是这般,不过他都这么坏了,你还叫他叔叔?”周游笑笑:“我猜测你爹和唐王这对兄弟之间肯定是有些难以逾越的纠葛,不然没理由闹到今日这种无法收场的局面。” 李婧司闻言面目黯然:“是因为我娘吧。” 她说了寥寥几字便不再说,周游也对此并不感兴趣,主动岔开了话题:“那我们再说说蓝家?” 提到蓝家,李婧司的愁云暗淡果然消退几分。 “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唐王叔叔和我爹都是李家人,当年李蓝两家斗得不可开交,最后李家夺得王位掌控峨眉完胜。按道理说本就应当是水火不容,虽近些年也有像婧慈姐姐这般和亲缓和局势者,但此番蓝家皆不出兵留守属实是太过突兀。” 李婧司分析的头头是道,周游听罢半睁眼皮笑了两下。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人心是会变的,朝堂局势也会变的。自从唐王决定向门主挥刀那一刻,他的心和立场便早已变了。” 周游说得微微谨慎:“他除掉门主掌控峨眉,但从战场回来的峨眉必定会损失惨重不复往日。此时绝不可和蓝家交恶,唐王自然要和蓝家谈判寻求一种平衡。接下来蓝李两家的争斗还会持续并且愈演愈烈,只不过你爹已经彻底从中出局了。” 周游轻轻拍了两下李婧司肩头,随即双手环抱将她搂的更紧了些。 “据我猜测,你姐姐嫁给蓝家应该也是交易的一部分,蓝晏池进入峨眉修道亦是交易的一部分。若我猜的不错他会把青阳的峨眉弟子全部带往战场,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此番动荡后唐王想要稳固朝局,必须要找到一些共鸣点来从中调和,蓝晏池和李婧慈便是最好的润色剂,只不过如何去使用就看唐王的本事了。” 言罢,他微微沉默。 良久,李婧司靠在了他的肩头:“我有点累了,我们不说他们了。” 周游见状有些微微不忍:“那你以后也别叫她姐姐了,她不配。” 过了半晌,二人出了西城门。 “我想去找我父亲,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二人都心里明白李觅海凶多吉少,但这种残忍的话实在是说不出来。 周游又劝慰两句,老马还在叫苦不迭地径自哼哼,但却比任何神骏良驹都有耐力坚毅,不多时已经离南平京渐行渐远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李婧司感觉微微有些不对劲。 他们此时是一路向西,既不是去南淮麓的方向,也不是去南靖的方向。 “我们去南戎州。” 道士微微一笑。 “去搬救兵?”李婧司瞬间便想到了其中关键。 “放心,不是去和峨眉为敌的,只是为了驰援西陵关,或者是让南戎州国公按兵不动莫要趟这趟浑水。” 周游知道李婧司在担忧什么,李婧司也明白即便南戎州不出兵,自己的峨眉同门也已注定悲惨命运,当即也没有多怪罪周游什么。 “据我所知,南戎州国公赵辰阑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呢。”她喃喃道。 “没关系,你见过哪个国公是好相处之辈?”周游对此不以为意。 李婧司方才忧心忡忡,此刻全盘聊完后才发觉到二人的姿势暧昧,不由得又泛起一阵绯红:“你当初离开时留下的藏头诗,我很喜欢。” 这下轮到周游羞红了脸:“嗯。” 简简单单地嗯了一声,周游并未多言。 李婧司是知晓点滴灵瑜的事情的,当即想了很久才开口:“你是故意折道桡唐来找我的?为何要来找我?” “你有危险,自然来寻。”周游浅笑:“我知晓你定然会去南平京京都,去了定然会去最大的门派分舵,所以在那里等了你好几日。” 虽是寥寥数语,却满溢关怀备至。 李婧司心里微微发甜,甜美中又微带几许酸楚:“那你那位心心念念的太子妃又该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好似是二人已定了情侣名分,但二人却又都心照不宣地感觉没有任何不当之感。 周游:“她终究是要嫁给太子凉,那就让她的真命天子去拯救她最好不过。我本来就是过客一枚,没必要再掺和太多徒增伤怀。” “你爱她吗?” 李婧司忽然问出这么一嘴,二人之间的空气也随之突然停滞半分。 良久,周游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本来认为,从我小时候见到抢走我的诗的她,她便成了周游天地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条灵鱼。” “周游天地里,最无忧无虑的一条鱼......”李婧司重复喃喃。 “我承认,我一直都在潜意识里默默地爱她。” 周游并不想骗李婧司:“我那么用力地爱她,不显山不漏水。她却那么用力地爱太子,又招摇又过市。” “你那么爱她,不显山不漏水。她那么爱别人,又招摇又过市。”李婧司又跟着喃喃了一遍。 “最后啊,我还是决定用力地,将我用力爱了很久的她送走了。” 周游仰脸微笑,笑容里带着几滴晶莹。 “其实有时候,成全别人的善良,不失为也是一种善良。”李婧司默默劝慰,却也开心不起来。 “是啊,我的情意就是一场重复的辜负。作为一个被辜负的人,重复的自给自足。” 周游微微怅然。 天上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过了半晌,李婧司开口:“我把你对别人的好,看做自己未来的生活。眼前虽说一无所有,但是有了期待,也就有了幸福。你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人,会为了别人的一念而奋不顾身,哪怕别人这一念之中,不曾出现任何他的影子。” 她轻轻回头,摘下斗笠戴在周游头上,眉目从未有过的湿润温柔。 周游也默默看着她:“世上有很多人,往往只活在一念之中,但其实这一念并不重要。但灵瑜的一念又很重要,世上有很多人,因为这一念在心,才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言罢,周游微微叹气:“这可能就是,互相亏欠的人生。” “那你现在想怎么活?”李婧司微带紧张的发问。 二人之间的话语满溢试探,却各自都没有跨过那道无形的天鉴。 “很简单。” 青衫道士将马栓勒紧,让行路稍稍缓了下来。 “心中有光,眼里有海,脚下有路,前方有诗。” “真好。”李婧司微带黯然的喃喃。 “这也是我在赶往桡唐找你的时候想明白的道理,我也该为自己而活,也该为应该活的人而活着了。”周游突然又凑近李婧司的耳畔,搞得她又是一阵微微发痒。 “什么......意思?”李婧司微微有些气喘。 “没什么。” 周游顿了顿:“我觉得......你是我的光,我的海,我要走下去的路,也是我接下来要写的诗。” 言罢,二人不再说话,互相对视仅存淡淡的温柔。 此刻,小雨淅淅沥沥。 此刻,时光温暖可人。 周游二人赶赴南戎州需要半个月的光景,算上从陵阳出来的日子,足足有一个半月有余。 而过去这一个月内,三大关隘的战事也都已轰轰烈烈地正式展开。 洪峰峡和南淮麓只算是初露峥嵘,但西陵关的五万大军却是实实在在地鏖战了近三个月。 西陵关,狼烟遮天,流血满地。 邺王站在城关上遥望远方,只是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终点。 “殿下,二位老将军的尸骨已经运回陵阳京城了。” 梅久郎的声音嘶哑如沙,脸上皆是腌臜和破败的血污。 他看着满脸坚毅的邺王眉目不忍,虽说他依旧虎背熊腰,但明显憔悴的面容和微微发颤的虎口都已显示出危险的噩耗。 他已是强弩之末,但他在倔犟硬撑。 就在昨日,周白笙和马凌甫两位老将军纷纷马革裹尸。 消息已经传给了太子凉,只不过灵瑜正在东陈州军中,因而还未知晓此事。 “裘老怎么样了?” 邺王回头看他,轻轻拍了两下梅久郎肩头。 梅久郎闻言微微哽噎:“老将军的手臂怕是保不住了,但老将军说值得了,能用一臂来换佘穆庄一条命,划算!” 就在前两日,裘老的长刀砍翻了佘穆庄的战马,却被佘穆庄借势砍掉了持刀的整条手臂。谁知裘老竟拿起握刀的断臂继续厮杀,以断臂处喷涌肆虐的血浆为倚仗遮蔽佘穆庄视角,随即擎断臂大刀劈头盖脸将其一劈为二! 一代名将佘穆庄就此陨落,在场诸君皆是不胜唏嘘。 而这开山裂岳般的一斩,令野狗般疯狂进攻的金甲雷骑有所收敛,邺王军队也有了短暂的喘息时机。 佘穆庄一生都在为西梁效犬马之劳,亦是整个西梁的军魂之一。自从一年前和李眠交战力竭时起,他便明白自己真的已经老了。 但他向来不是服老的人,这点和裘老一样,和周白笙与马凌甫一样。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与其说告老还乡不如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封国流尽最后一滴血才是值得之事! 当下,不管是公孙大藏和佘穆庄的死,还是周白笙和马凌甫的阵亡,对于两方军队都是不小的打击。这四位将军乃是各自阵营的经年统帅,互相都需要些时间来告慰这些英勇的生灵。 当然,濮东郡大军也心如明镜,这次告慰之后,他们将迎来敌军更加残暴凶狠的报复性进攻! 邺王:“裘老将军已经不能作战,我知他绝不会同意告老还乡,你在他餐食里做些手脚,无论怎样必须让他离开西陵关退到后方去。” “这也是我心中所想,自然领命照做!”梅久郎眉眼沉痛的拱手。 “我弟弟那边情况如何?”邺王又看向不远处的连绵敌军大营。 “太子凉已经和李眠将军取得联系,魁门军的进驻着实大有助益。不过东陈州的墨银遁甲军还是更胜一筹,江湖人士对上专业的精锐骑兵还是有些不够看。刀门李擎苍率领度厄迦南和太京州张陆率领的剑胄王骑发起了两次交锋,皆互有折损却没有详细战报传来,应该是做了严格的保密工作。” 梅久郎语气微怒地回应。 邺王知晓他还在埋怨兵力分配不公的事,当即摆摆手:“我们的粮草还剩多少,可还足够?” “足够。” 令邺王意外的是,梅久郎竟说出了肯定的答复。 邺王看着他欲哭无泪的脸,心里已然明白他所言何意:“我们还有多少兵马?” 第137章三方云动洪峰峡 梅久郎将泪水混合着口水咽到肚子里:“马步兵骑射兵加起来,一共不足四千!” 从五万人打到四千人。 这就是面对西梁二十万大军守住一座重中之重的城关的代价! 邺王回首又看向远方:“道长临走时跟我说过,务必要坚守至少三个月。眼下时辰算算差不多够了,我们也得做些该做的事情了。” 言罢,他问梅久郎:“梅将军,你怕死吗?” 梅久郎热血激昂:“将军说得这是哪里话,末将来这里就没打算竖着回去!” “那就好,不管如何我已完成道长交待。我现在要写一封书信留给道长,你现在去整军,我们不要等城破,我赵胤也不是苟且等死之人。我们要死也得死在冲锋的路上!” 梅久郎闻言领命退走,隔着好远也能听到其惨烈的哭嚎。 邺王面色上没有任何颓然,他取出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咬破手指将血挤在墨汁之中。 然后,他开始写起信来: 王弟道长,见信如晤。 西陵关已据守三月有余,城关内兵粮告罄,周白笙和马凌甫将军马革裹尸送还京都。裘老将军自断一臂斩杀佘老太君,眼下残余不足四千众数。 胤从不是畏惧生死之人,男儿生当戎马披挂号令人杰,茹毛饮血亦有风骨气概。此番决意率军吟诵云梦四时,慷慨赴死以振我大戎国威。北戎男儿虽身死其英魂犹在,庇佑拱卫大戎万世基业长青长存! 写到这里,他微微顿笔,随即又写了两番心里话: 贤弟,为兄数年来和你争权夺位,望你莫要怪罪。说实话王位人人皆想要,你我想要,贺华黎想要,温侯俊想要,北戎州之外的许多列国都想要! 因此,你哥哥我也想要,这不难理解,也不丢人。 我不知道长为何只留下五万兵马,但我相信周道长为人坦荡。我承认以文治国会比以武治国更加细水长流,但我并不认为你会是比我更好的北戎国公。 眼下我即将赴死保卫西陵关,希望你能够看到此书保全性命。马革裹尸这件光荣的事情你根本不配做,你也没有资格和权力去做,当然我觉得你也根本不会想做。 因为我绝对比你更爱这个国家。 希望北戎州不会覆灭在你手中,北戎男儿的血不可白流,父王的尸体记得收殓,我的王妃记得做好抚恤。 邺王赵胤。 写完最后一句,胸中似乎还有千言万语。 邺王眉间舒展,似乎是解开了某些心结。 他仰望高天喃喃自语:“父王,贺华黎死了,温侯俊跑了,没人跟咱们赵家争天下了。我也要下去陪您了,这次我和弟弟不争了,我让给他了,你不用怪我了。” 往日里骁勇无畏的猛士流下一滴热泪,在地上碎裂八瓣满是硬朗刚强! 半个时辰后,西陵关整军完毕,吊桥下落大门缓缓开启。 赵胤擎方天画戟骑北戎烈马,率领不足四千的骑兵走卒倾巢而出。 对面的大营见状似蜂巢般轰隆骚动,不多时数以倍计的西陵大军便围剿上来。金甲雷骑还是那般威武雄壮,虽折损小半但仍有近三万数量。 穆青候面目阴翳地打马出阵:“我就猜到赵胤不会做缩头乌龟!” 赵胤闻言直接无视,而是朝着身边将士们大声吼:“咱们的乡音可还记得?” “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永世不忘!” “唱起云梦四时歌,让后方的家人听到我们的胆魄!” 赵胤挥舞大戟走马呼号,对面的金甲雷骑见状拍马舞刀呼喝,却被穆青候伸出令旗阻拦下来:“先听他们唱,败军之将亦有尊严。” 言罢,一阵浩大缥缈的吟诵便如山呼海啸般传来—— 春来寒杏多料峭,北境处子竟妖娆。 祭天沽酒上太庙,王侯犬马不寂寥。 夏雨凉风滚湿木,太学拜首燕归嗷。 白玉楼前翻金榜,十年寒窗洗砚宵。 秋叶红尘兵阀换,窖藏牛马迎新朝。 慨当以慷陈情义,青阳好施满粥巢。 冬雪寒霜戎边苦,金镛远望虎狼皋。 不渡长江连浩瀚,我辈男儿自情操! 这是每一个北戎州子民都会吟诵的传世诗篇,从春到冬写尽了绵绵情怀诗意。 赵胤率领军士高声歌颂,众将士皆唱的涕泪纵横,声传千里震散天上疏云,一时间就连西梁兵士都被勾起浓浓思乡之意! 穆青候见状亦是心里微酸,但还是给了北戎州兵将最后的完整尊严。 一首云梦四时歌唱罢,他的令旗也随之缓缓落下。 就好似喝完壮行酒即将慷慨就义的刑场猛士,就好似洪水袭来最后唱一曲挽歌的绝望百姓,金色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城关下的数千军卒,甚至连喊杀声响都被西梁滚滚如雷的马蹄声浓烈遮掩! 屠杀。 这是一场纯粹的单方面的屠杀。 没有任何看头,没有招式也没有路数,就这般骑着马不断砍杀,就这般一面倒地完全人数碾压! 赵胤用三个月的时间消灭了数万西梁黑军,但这剩下的三万金甲雷骑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磨灭的恐怖存在。 他看着四周的兄弟在引颈受戮,他看着绝望的士兵在悲愤呐喊,他看着梅久郎中了四处刀伤依旧昂扬挺立,他看着自己的濮东郡大军就这般被吞噬地干干净净! 他感受不到声音,也看不到血和杀戮。 他的脑袋开始放空,开始微微发沉。 四周的将士纷纷软倒,他无力地举起方天画戟,和他们一起做毫无意义的冲杀。直到身边没有了任何一位同僚,直到他的方天画戟也断了脑袋,直到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孑然一身。 不知道过了多久,确确实实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一人,一关! 穆青候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狂笑,金甲雷骑将他团团围住,赵胤在肆意的狞笑中仿若一只落魄的小丑。 “你终究还是输了。” 穆青候轻叹口气:“其实我也不算赢你,我没想过两位西梁军魂会尽皆折损此处,这笔账我肯定是会找那道士算的!” “你斗不过道长......你也得不到这方天下真正的归顺......因为你是篡位者......根本不是长临王!”赵胤虎牙紧咬着和他对视。 穆青候闻言恼怒,谁知刚要发作便呆立当场—— 赵胤自尽了。 这个叱咤诸国征战十年的青年将领,这个一手组建濮东郡二十万大军报国安邦的北戎州王嗣,最终还是为了自己的封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西梁历一六三年,北戎历鸿灵十四年四月二十。 北戎州驻扎在西陵关的五万大军尽皆受戮,西梁获得惨烈的胜利。 穆青候感觉心底微微有些发空。 他不相信公孙将军会离他而去,也不相信自幼便奉若战神的佘老太君会真的陨落消亡。眼下连他的金甲雷骑都折损了将近两万,这个损失不可谓之不惨痛壮烈。 就在此时,西陵关里燃起熊熊大火。 一名擎着火把的兵卒站上城楼,大声惨笑后和火把一同跳下! “大皇子,他们烧毁了自己的兵器库和粮仓。” “大皇子,我们拿到了一座空城关......” 随将接连汇报,穆青候满眼迷惘。 他轻声下令进军,大军浩浩荡荡地朝着关隘吊桥进发。 令他所没有注意的是,在遥远的东方有一只青鸾鸟,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然后快速飞走。 它并没有飞得很远,最终落在了一只略显苍老的手臂上。 那手臂上的衣服墨绿色泽,看起来是一件颇为名贵的道袍。 西陵关外三十里,有一片茫茫孤山。 山脉墨如麒麟,此刻亦有一队黑色的军潮在缓缓流动。 不同于一般军队的甲胄重骑,他们皆青衫道袍佩剑,看起来轻盈洒脱又桀骜不驯。 中都府,道门联军! 孤山上至高点站着两个人,正是司马种道和长离真人。 “周游这小子还真能折腾,自从他下山入世,这方天下还真的被他搅和得波澜不息。”司马种道微微浅笑,看不懂其真实内心波澜。 “哼,当年这后生跟我思辨,理解不了本道的真人秀,没想到合纵连横倒是颇有一套!”长离真人还是那副火爆脾性。 司马种道迎风舒展道袍:“眼下穆青候已经进驻西陵关,按照之前谈判的结论,我们眼下应该出兵了。” “早该出兵了,赵胤那孩子不错!”长离真人又重重冷哼一声。 当初太子凉前往中都府进行战略谈判,早已按照周游锦囊所言达成了联合抵抗西梁的共识。只不过司马种道自己留了一手心思,并未在赵胤孤军奋战时雪中送炭,而是选择等到他壮烈牺牲后才摩拳擦掌! “那周游总感觉自己用兵如神,我便偏要不顺着他心思做事。我们中都府和道门出兵何时要看其他人脸色?现在时机才是刚刚好!” 言罢,他回首看着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道家军队,嘴角的笑靥越来越浓郁。 公羊千循站在半山腰仰望他,还是那般冷峻如玉。 “走吧,我们去征服我们的天下!” 与此同时,东陈州。 随着孔慕贤和温侯俊率领大军出关,东陈州也变得冷清了些许。 以往的太平笙歌渐渐冷却,整个封国都变得静谧了许多。 自从鸿武陵轰轰烈烈地出嫁后,南瑾经过这两个月的时间也逐渐恢复了精神,虽说还是内向沉静寡言,但逐渐已经喜欢上了和张老一起过的平静生活。 连日来二人一起买菜一起做饭,南瑾也开始学会打扫家务整理茅屋的杂草。鸿武陵给张老留下了充足的金银财物,只不过二人依旧是过得分外低调,而南瑾也喜欢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 除了心里还是空荡荡一片外,其它方面都还好。 这一日,二人还是在市集上买好了菜肉。 以往的南瑾是很少吃肉的,张老苦口婆心地劝慰了好久才说通她。而张老的手艺也着实娴熟高超,做出的菜肴清秀可口,令南瑾每次都能多吃两碗饭。 鸿楼本就是陵阳城最大的酒楼,张老作为以往鸿楼的大掌柜,手艺上自然也不会差太多。而南瑾的身体也一天天健康起来,可能是不再喝小长安的中药,可能是因为一些其他的原因,总之确实是越来越好了。 此时的南瑾面色微微红润,除了还是不太爱笑外其它都好。 二人说着闲话回到家中茅屋,忽然发觉里面竟坐了一个人。 冷阙! 菜篮子掉在地上,张老拉起南瑾便作势要跑。但南瑾却不太想走,拉住张老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他武艺高强,我们跑不过他。” 张老微微怅然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蹲在门口面色愁苦。 南瑾静静地进了院子,坐在冷阙对面盯着他的眉眼。 冷阙静静喝着茶,见状竟少见地微笑:“这茶不错,虽茅屋简陋,但茶叶却是上乘。”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南瑾开门见山。 “姑娘别来无恙,自上次一别,冷某还颇为想念。”冷阙这话说得非常官方,但眼神里却异常正色不似玩闹。 “你要抓我回西梁问罪?”南瑾还是那般单刀直入。 冷阙闻言摆摆手:“姑娘何出此言,其实我真的是一直挺欣赏姑娘的。我也知道姑娘和武陵公子的情谊,这次特意跑到东陈州就是为了寻找姑娘的踪迹。” “我一个平凡女子,想找我根本不难。”南瑾面色还是平淡如水。 “落跑的西梁皇子妃,又怎可能是平凡女子......哦对了我说错了,皇子妃明明是鸿武陵鸿公子才是!”冷阙笑着饮茶。 “他......还好吗?” 问出此话的南瑾终于面显波澜,她的心脏剧烈得跳动,毕竟所问的人儿是她最为珍重的情郎。 “还没死。” 冷阙的回答模棱两可,但这简短几个字足以让南瑾开心雀跃。 “但快了!” 冷阙又补了一嘴,面前南瑾的面色霎时间又苍白无血。 “为何这般说?”她略带哭腔的发问,的确在有关鸿武陵的事情面前,她根本做不到任何的淡定从容。 冷阙瞧看着她温柔的眉眼,一时间微微怅然:“果真是情深义重。其实告诉你也无妨,鸿公子被打入天牢,后被念花少主带往洪峰峡战场。那里现在已经是阿鼻地狱,具体有多凶险不用我跟你多说了吧?” 南瑾闻言目光呆滞:“我能做什么呢......我答应了他要好好活着......但我猜你这次来就是来带走我要挟我爹的对吧?穆念花没有真正达到联姻的目的,他想彻底坐实这段关系!” “你猜测的不错,不过我并不这么想。” 冷阙忽然发笑,却让南瑾摸不着头脑:“那你是何意?” 冷阙喝了口茶,随即又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征战从军,说实话我也累了。你和鸿公子的感情我看在眼里,眼下我知道带你去前线只会害了你们,所以我尊重你的想法,你想去便去,不想去自然我不会强求于你,你看可好?” 这话说得南瑾更加错愕:“为何要这般对待我们?” “没什么,我其实也想好好活着。”冷阙抖抖手腕儿,随即又瞧看了一下院子:“其实我做饭也挺好吃的,小时候也做过苦工,所以家务活儿我也会干......” 他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后转头看向南瑾微笑。 “南瑾小姐,接下来我们一起生活吧!” 此间暂歇,陵阳以北,洪峰峡。 作为陵阳北部最重要的关隘,洪峰峡依山傍水自古便易守难攻。 巨大的不渡江水横亘南北东西,将上方的峡岭包裹起来形成天然屏障。而此时东陈州和太京州的大军就停驻在不渡江北,密密麻麻的旌旗和营寨遮蔽了日月与星辉。 东陈州营寨内,有一处颇为不寻常。 不同于其他营寨的刀枪剑戟,这处大营竟种满了各色花草,隐隐间还有几抹豆芽儿和大葱。 除此之外,营帐门口还立了许许多多纸扎人偶,活灵活现望而生畏。 一位老人穿着朴素的衣裳,手里扛着刚从不渡江边挖回来的新鲜河泥,笑呵呵地开始制作自己最擅长的泥塑。 草探花。 自从来到东陈州后,这位塑匠大师便一直在孜孜不缀地做着手艺活儿。而陪伴他左右的除了日常的亲卫军外,只有一个背着大竹筒的丫头,自然便是被他拐带过来的灵瑜郡主。 灵瑜双手托腮望着草探花,不时捂着鼻孔挥挥手。 “师父,你这新泥也太臭了。” “做泥塑必须要用新鲜的,等你以后完全掌握了就不厌恶了。”草探花笑呵呵地看她一眼,眼神里尽是宠溺神色。 “师父,太子哥哥是不是就在对面的山崖上?”灵瑜满脸希冀地仰望天穹。 这些时日她和草探花相处,逐渐也适应了二人的师徒名分。当初草探花看中了她做泥塑的根骨,执意要受她为徒带她离开北戎州。初始时灵瑜还不情不愿,但相处下来又感觉面前这位老者面慈心软,就这般离开他实属是有些不忍,姑且也就随着他走到了今日。 第138章孤身舌战斗南王 “怎么,想他了?”草探花笑着发问。 灵瑜点点头,随即又冲他笑笑:“也想小毛道了,不过更多地是想太子哥哥。” 草探花笑而不语。 “师父,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他呢?”灵瑜走过来坐到了他身侧。 “等你完全继承了我的衣钵就可以。”草探花笑着摸了摸她的手指:“你这么好的根骨,对泥塑这般好的亲和力,用不了十年便可完全掌握我一身本领。” “十年啊。”灵瑜闻言嘟着小嘴:“那我都成老太婆了。” “我说的是成为大家,等这场战事过后,若是你的太子能斗过老身,我也会带你去见他。”草探花摸着他的头微笑。 灵瑜本就聪慧,自然听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师父,我一直想问你。你现在被封为东陈州的谋士之首,自然是我家太子哥哥的最大宿敌。你把我带到这里,难不成说要我为人质和他相斗?” 这话问得草探花浑身一震。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师父不想瞒着你,的确是有此般想法。但师父也不想害你,我有很多手段能够打赢这场仗,所以未到最后关头,我都不希望用到你来出面。毕竟你是我所钟爱的弟子,我不想让我的徒弟跟着我身陷险境。” 这话说得言辞诚恳,灵瑜闻言点头,她绝对信任草探花,只是眼下她孤零零一人身陷敌军,的确是也没什么能出力的地方。即便是自保都必须要靠草探花的面子,更遑论还能帮上什么大忙。 “师父,我一直挺羡慕凰丹尹姐姐,她文武双全又富有谋略,能够为太子哥哥助益良多。我也很羡慕小毛道,他们都是能帮太子哥哥完成大业的人。但我活到今日还没想过我能为太子哥哥做什么。” 说着说着,往日里活泼似灵鱼的姑娘微微有些黯然。 草探花见此状抖手笑笑,擦干净手腕儿将她搂在怀里,像一位和蔼的爷爷在哄着自家的小孙女般满眼疼爱:“不急,等你学会了师父的本事,以后北戎州这方天下,你可以替你的太子哥哥好好治理。” “那他能斗过师父嘛?”灵瑜喃喃。 “或许吧,若是现在的赵凉还有些不够看头,但他此次定然揣着周游小友的锦囊,这位小友的伎俩我还是担忧一二的。” 草探花依旧是那般和蔼,只不过说到此处眼角闪过一抹锐利寒光。 “师父,你究竟要教我什么,我学到做泥人后又能做什么呢?”灵瑜看了一眼那些活灵活现的泥塑,虽说她的确热爱摆弄这些东西,但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些和治国安邦有什么关联。 草探花闻言晃晃脑袋,随即又捋了两把自己的山羊胡须。 “你以后会明白的,你会是未来几十年内最伟大的女权臣!” 南戎州。 作为西梁以南的封国,立场向来都保持中立。 自古南北戎州乃是一家,到了赵星阑这一辈兄弟分家,赵辰阑一怒之家起兵割据,大戎国方有了如今的两个朝廷。 时光匆匆如水又过了半月光景。 在这半月之中,洪峰峡已经燃起了战火,南靖箭楼的势力也在葛行间的动作下挥师北上。 而周游和李婧司这对江湖儿女,此刻也来到了南戎州京都的大地上。 南阳城,南戎州京都所在。 南阳王宫勤政殿前,周游少见地穿了一身崭新道袍。虽说依旧是青衫朴素,但总比往日的破烂旧衫好上太多。 衣服是李婧司给他置办的,二人如今相处得愈发和谐融洽,隐隐间有了些许互相依偎之感。 “一会儿见了国公一定不要逞强,我嘱咐你的话你也莫要忘记。”李婧司细心地为他摆弄头上发簪,可道士还是不大习惯这般拘束的做派。 “我答应过你的不会食言,不管今日谈判若何,南戎州的兵马不会插手南淮麓的事情。” 周游望着她眉目含笑,但李婧司此时却微微心忧。 “等这次走完我便要离开,我还是担忧我父亲的安危,我要回去找他。” “理所应当。” 周游闻言神色平淡,二人一直在经历相见与分别,一时间互相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多时,面前长阶上缓缓走下一位老太监,神色恭敬地将周游请了上去。 李婧司没有上殿的资格,此次来南戎州她也未表露自己的身份。当下又和道士嘱咐了两嘴,随即便径自离开缓缓出了宫门。 而周游则跟随老太监上殿,一边走一边打量着两侧的禁军护卫,看完他们的眉眼又看他们的军容兵器,随即嘴角浅笑默默记在心里。 大殿之上此刻空空荡荡,由于并非上朝的时辰,因而只有国公一人高坐王位。 周游望着王位上的赵辰阑,一时间颇为感慨叹了一口大气。 赵辰阑亦是年事已高,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老迈二字。只不过一双眸子依旧锐利如电,盯着下方的青衫道士面色凛然:“北戎来使,为何叹息?” 周游闻言拱手作揖:“早有耳闻国公英明神武,今日得见竟生出几分亲近之意。不由得又想起几许故人,所以慨叹出声,万望担待则个。” “何谓故人?”赵辰阑听出话里有话。 “自然是赵星阑国公,你和他有几分神似,只不过境遇不同天人永隔,未免不让人唏嘘。”周游笑着指了指自家的脸。 听闻此话的赵辰阑面色更冷:“敢于在我面前直呼赵星阑名号者,你是第一人。凭着一条我便能杀你,你可知晓?” “当然,不过你不会杀我,毕竟我此番前来是有助于王上。”周游笑得更浓郁了些。 “有助于我?北戎州现在几近倾覆岌岌可危,你拿什么有助于我?再者说你作为使臣进殿从不跪拜,对寡人也从不用敬语,这难不成是赵星阑惯出来的臭毛病嘛!北戎州有你这种不知礼义廉耻之辈又如何不亡!” 赵辰阑怒拍王座扶手,令身侧一众太监吓得浑身战栗。 周游却浑然不觉:“谁说我此番是为了赵星阑而来?他已然殡天,我从不为死人做事。我不管你和他之间有何难分难解的纠葛,眼下逝者早已逝去,你也该朝前看为自己的封国想想,毕竟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故步自封只会成为下一个北戎!” “胡扯!南戎州早就和北戎没有丝毫干系!”赵辰阑似乎真的被激怒了。 “亲兄弟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提,但在诸侯纷争之时又是牵绊之处。眼下若是北戎州全盘覆灭被列国瓜分,不管南戎州是否理睬,你觉得西梁等虎狼之辈会放过你这个亲戚近邻?” 周游此话不无道理,赵辰阑默然视之没有过多言语。 见他不说话,周游便继续开口。 “我听过一位前辈讲过一些前事,当初林昇和穆蓝微以手足相称,最后还不是一刀捅了长临王发动了菩萨蛮兵变?夺权者一旦掌握权势便会不认情分,而一旦绞杀对手就一定会斩草除根!北戎州若是全盘被诸侯除去,你觉得你作为赵星阑唯一的亲弟弟,你的政权会不会成为诸侯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番话说完,面前的赵辰阑总算叹了口长气。 气氛变得分外压抑,他的面色阴沉得仿若要滴出水来。 良久,他缓缓开口:“他真的死了吗?” 周游闻言笑笑:“我亲眼瞧看过,时至今日尸体仍在陵阳山宫里无人收拾!” 赵辰阑好似瞬间沧桑几分,扶着椅子看看大殿穹顶:“想不到你竟然知晓这种秘辛,看来你不是一般的谋士。最近的世道变化我也看在眼里,你应当便是那个游说诸国玩弄股掌的道士周游!” “想不到南戎国公竟然认得我,挺开心的。”周游笑得分外随意。 “我和赵星阑的恩怨暂且不提,你说的不无道理,但要我出兵相助北戎州万万不能。这趟浑水我若是趟了,整个封国的百姓都会跟着遭殃。我会修书列国表明态度,即便是有想来犯者,亦是要掂量几许我的铁甲兵锋!” “是吗?不见得吧。” 见赵辰阑立场不让,周游亦是提起气势:“你若是不出兵自保,那到时候只会是众诸侯的砧板咸肉。修书表态是最没用的示弱做法,十九列国何时轮到书信来维护和平?再者说你的兵马其实并不威武,我看过你门前的甲士,皆年岁偏大却仍在服役,武器光亮无痕没有卷刃,眼神里亦是缺少虎狼之心,这意味着什么呢?” 周游顿了一下,随即指指殿外:“意味着南戎州早已安贫乐道多年,兵将久疏战阵早已不复往日。以文治国的方略看似韬光养晦,实则将南戎州拖往万劫不复的深渊!兵将新鲜血液供应不足已经显出疲态,这可不像是一位以武立国的国公干出来的事情!” 赵辰阑闻言面色古怪:“何出此言?” “很简单,你握着王位的手是经年作战的手,你和赵星阑年纪相仿本就是兄弟,但他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你却安坐于王位体态还算充盈,分明就是戎马一生的习武之辈。看来还是当初的分裂令你心性大乱,自此脱下战甲变成了畏首畏尾的藏头君王!” 此话一出,身旁老太监立刻猛烈呵斥:“庶子狂妄,不得无礼!” “哎——”赵辰阑挥了挥手,随即眼神复杂地看向周游。 “仅凭一面之缘便看出这么多事,你果真不是简单的家伙。你最近搞定南靖谋划四方的事情我也有听闻,陵阳若没有你,穆念花也不会兵败殆尽。你的确是可以笃信的谋臣,只是眼下赵胤战死的消息已然传来,你这般辛苦又是为了谁呢?” 周游连日赶路,这还是第一次听闻邺王的消息。当即胸口微微一痛,但还是面不改色的微笑扬起脸庞:“自然是为了值得的人。” “赵凉那小子?你在拥立他?”赵辰阑眼神略带戏谑。 “我只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我答应过一个憨人帮他辅佐赵凉。” 这话赵辰阑是绝对听不懂的,周游也不打算跟他多做解释。想想跟李眠也有好几个月没有见面了,周游心中的确是有无限念想。 赵辰阑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后叹了口气,整个人的气势也弱了半分。 “说说看,南戎州如何做才能稳固朝局。我还是那个观点,我只做对南戎州百姓利好之事。” 听闻此话的周游心里发甜。 他知晓自己已经逐渐占据了谈判的上风口,自然便乘胜追击口吐莲花。 “当然,就目前来看,以南戎州的国力去改变北戎州的困局着实不现实,这点你我心里都清楚。我可以担保北戎州不会被覆灭,即便是最后两败俱伤,各大诸侯国也必然会休养生息损失惨重,这点您心里清楚,也不是我口若悬河。” 赵辰阑捋着胡须斜眼看他:“继续。” “接下来就要你自己好好想想了,如果北戎州挺过来了,那么一切都会相安无事。如果北戎州覆灭了,天下百废待兴,此时谁对你的威胁最大?” 周游循循善诱地提问,一双眸子黑的发亮完全睁开。 “西梁!”赵辰阑缓缓吐出这两个字。 “不错!”周游拍手称赞:“就是西梁!南戎州地处西梁南侧,本身就是临国,加之还有北戎州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因此若是北戎州被灭,西梁定然会拿你开刀!” 言罢,他继续开口:“那你再想想,眼下桡唐国有南靖、濮东郡大军和凰棠别院三股势力牵扯,太京州和东陈州有魁门军和濮东郡大军还有刀门众对敌。放眼整个天下来看,还剩下谁没有受到威胁,同时又对西梁有着最大的威胁?” 一句话令赵辰阑醍醐灌顶:“中都府!” “不错!” 周游面色兴奋:“就是中都府,有个消息阁下想必在日前已经听闻,我已游说中都府前去攻打西陵关。此刻穆青候军心疲惫正在关内驻扎整顿,但城关内应该已经粮草告罄!” 道士笑得浓郁,因为赵辰阑正在一步步朝着他的臆想方向乖乖进发! 这就是周游谈判的艺术,无形之中令对手牵鼻子走,他简直是越用越显得游刃有余。 “你的意思是......让我此时出兵攻打西陵关?” 果不其然,赵辰阑的眼神里冒出了精光。 这也是周游计划中的一环,他稳稳地抓住了一点——赵辰阑本身就是武将出身,他渴望战场也渴望热血,同时又缺少文臣的缜密逻辑容易掌控! “国公,所谓额蚌相争渔翁得利,眼下中都府和穆青候已经交战正酣,双方皆损伤惨重。若是找个合适的时机去攻打,最后的结果我觉得你会非常满意!” 话已点透,周游亦不再逗留。 他拱拱手洒脱往殿外走,留下一个茫然的老太监左右为难。 赵辰阑没时间去理睬周游的无礼,此时的他早已满头冷汗! “这个周游......天下注定不宁......天下又注定会归于安宁!” 洪峰峡。 太子凉站在峡岭峭壁前静默凝视。 在他目力所及的北部大地上,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铁甲与洪流。 连日来北方联军发起了三次试探性冲锋,皆被太子凉倚仗地势险要完美抵御。但此时他的心情却并不明朗,因为他清楚敌军真正的底蕴还远远未至。 身后缓缓走来一人,满身风尘仆仆却兴致盎然,正是绣花将军李眠。 “太子!” “将军!” 太子凉见到他亦是大喜,二人双臂相拥满是开怀,只不过这种快乐并未持续太久。 “太子,眠幸不辱命,魁门已经加入我方阵营。” 李眠望着太子凉眼中的悲伤,将后续要说的话憋在了肚子里。 “将军,我王兄死了。” 太子凉说这话的表情分外复杂,李眠读不懂他,也懒得开动脑筋。 他想跟太子说说穆念安的事,话到嘴边却又开不了口。 可能是担忧太子凉会有所图谋,可能是担心穆念安会做出刚烈傻事,总之他没有开口提及。 自从他杀了残余的黑军,给她讲过绣花袍子的故事,他们二人便没有再说过闲话。 毕竟阵营立场不同,李眠的脑子也微微有些杂乱。这段时间他想不明白很多事情,唯一一件事他想得还算清楚,那就是给穆念安讲的那个故事,是他到目前为止讲过的最艰难地一段话。 至于原因,他还没想清楚。 “道长在何处,我想他了。”李眠问到周游,眼神里微微希冀。 “应该在南淮麓吧,我也不知道他的神龙踪迹。”太子凉望着面前转而失望的李眠,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头:“多亏有将军你,不然这道士不可能助我分毫。” “太子说得这是哪里话,您自有福运加持,北戎州也会逢凶化吉的。”李眠话虽这么说,眼神里的游荡却昭然若揭:“不过,西陵关就这么被破,我们用不用发兵驰援?” “暂且不必。” 太子凉的态度异常干脆:“我和道长在陵阳分别时便有过推演预想,西陵关能守住的概率本就不高。道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切皆顺其自然,他自有他的想法和后手。”“如此一来,大可高枕无忧!” 第139章一生之敌不可欺 太子凉的态度异常干脆:“我和道长在陵阳分别时便有过推演预想,西陵关能守住的概率本就不高。道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切皆顺其自然,他自有他的想法和后手。” “如此一来,大可高枕无忧!” 李眠对周游百分百信任,闻言咧开大嘴哈哈大笑,笑了两嗓子又变得稍稍低沉几分:“但我还是想他了。” 太子凉见状亦是面目阴翳,他拍拍李眠肩膀,随即拉着他来到峭壁边缘。 “打起精神,马上要有一出好戏瞧了。” 李眠闻言不解,太子凉指给他看,他稍稍往下一瞧,随即便再也移不开双眼。 洪峰峡下,不渡江边。 李岸然和李擎苍傲然伫立,好似两座青铜铸造的雕塑。 不多时,一叶扁舟缓缓驶来,舟上亦是站着两位白衣。 一位飘然欲仙,一位沉静如虎。 正是张太白与张陆。 水尽舟停,二人缓缓下船,和李岸然父子相隔一丈。 “想见你一面真不容易,知道你一直躲在那衍羲山里当缩头乌龟,却没想到这一躲便是十四个年头。”李岸然语气微带嘲讽。 “哪里哪里,明明是被我赶出右江州的一条狗,在西泽大荒滚了一圈胖乎了不少,还舔着西梁穆家的脚底板才存活下来,我想见你也着实是不容易!” 张太白言语老辣不落下半分。 自当年他率领剑门众大败刀门,驱逐李岸然宗门离开右江州至今已经十四个年头。当年的李岸然带着门众一路逃亡至大荒西泽,直到傍上了穆蓝微才返回到南戎州站稳脚跟。 而这梁子,也就这般结下了。 虽说刀剑两门的仇怨本就是亘古留存,但历代的仇怨似乎都没有他们这一辈深刻难忘。以往的刀剑之争虽说激烈却未伤及根骨,但这一辈的张太白太过耀眼夺目,几乎险些令刀门彻底灭亡! 而今日,也是二人时隔多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面对给自己门徒带来死亡与鲜血的敌人,李岸然和李擎苍浑然不会有半分好脸色。往日里在父亲身后压抑兽性的李擎苍此刻亦是凶相毕露,背后硕大的斩马刀在风中呜咽怒号。 “我承认这些年我们过得不如刍狗,但狗养肥了也是能咬死人的。” 李岸然并未被张太白的话激怒,长久以来的逃亡生涯令他明白了韬光养晦,也有了难以置信的隐忍之心。 这样的人其实最为恐怖,表面上可能如沐春风很好说话,但一旦露出自己隐藏的真实犬牙,便会变成世间最凶猛残忍的大凶利剑! 而张太白此刻眼中看到的李岸然,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看来这些年你的确成长了不少。” 他笑着开口,随即将张陆往身后稍稍拉回一些:“但光有勇气还是不够,就好比你现在重蹈覆辙来找我寻仇便是一个错误。我已经心怀慈悲放了你门徒一条生路,你现在又把他们带过来找我送死,你真的觉得你是在做正确的事?” “刀门众的每一位儿郎皆悍不畏死,与其活在屈辱中苟过这一世,不如堂堂正正像个男人一般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李岸然言罢,直接抽出自己背后的三把朴刀。 两刀在手,一刀插于腰带身侧。 李擎苍亦是举起斩马大刀虎目圆睁,随即朝着天穹发出一声虎豹嘶吼! 张太白静静看着这一切,缓缓朝后方招了招手。 后方霎时有一人轻功渡江,来至近前将手中长剑抛到他的脚前。 巨阙! 来者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竟是消失许久的杀人书生文般若! 此时的文般若比以往沉稳很多,眼神沧桑深邃气场冷冽迫人。他朝着张太白恭敬拜了一礼,随即微微起身傍立在十步之外。 巨阙剑重新回到原主人身边亦是有所感应,嗡鸣震颤着满溢雀跃的灵气。 张太白眼神温润地望着它:“好久不见了啊,老朋友。” 言罢,巨阙重新归于张太白之手。 一人一剑仿若浑然天成,澎湃的真气激荡四野令山河变色! 李岸然擎双刀直面风浪,他又见到了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张太白,但此刻的他和以往一般一往无前,根本不晓得惧怕是何物! “张太白,来战!” “岸然兄,我们走吧!” 随着两声壮阔嘶吼,张太白和李岸然霎时消失在原地。 整片洪峰峡瞬间回荡起骤烈的刀剑交击之声,隐约可见黑白闪瞬的两道黑色影子,仿若鬼魅游魂一般变幻无常! 这是江湖上最为顶级的大宗师之间的战争。 不管是张太白还是李岸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足足十三个年头。 而还站在原地的张陆亦是笑看李擎苍:“擎苍兄,我知道我本事远不及你,所以今日请了般若兄为我助拳,你不会介意吧?” 文般若闻言缓缓上前,袖间寒光一闪又钻出一柄软剑。 正是当初在三千琉璃大道尽头诛杀禁军侍卫的那柄贴身兵刃。 李擎苍满脸狰狞地撇了撇嘴,可能是连日来在李岸然面前太过压抑自己,此时的他完全释放了自己的弑杀兽性,再次回到了当初那个一刀独砍望鹄楼的狂妄之徒! “管他娘的一个还是两个,今日小爷就是要一人一刀皆送给阎王爷爷做寿礼!” 言罢,满身凶厉的莽汉倒拖着巨大的斩马刀咆哮向前,刀尾在江滩上划出火花乱窜的黑色口子,此刻的李擎苍已完全是一台泯灭人性的杀戮机械! 距离十步之外,张陆和文般若已然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腥风。 二人亦是抽剑向前,此刻他们没有后退的资格! “来吧,擎苍兄,我们痛痛快快分个生死!” “是我生你死,都给小爷我滚回娘胎里转世去!” 江面上的生死对决轰轰烈烈展开,而北方联军大营的将台上此刻也精神紧绷。 草探花高坐于主帅位置,左侧是孔家二位,右侧是一名唯唯诺诺的青年。 这青年便是太京州的州主张庭,只不过眼下明眼人都清楚他并无实权,整个太京州只认张太白一人而已。因此眼下这个傀儡政权的小国公大气都不敢出,静静看着面前的三个老家伙品头论足。 孔慕贤收回注视战场的目光,笑着看向草探花:“花大师怎么看?” “不好说,我对江湖事向来充耳不闻。” 草探花笑着回应,但面前二老很明显并不以为然。 草探花:“我这些年潜伏在诸国太久,本来能早回家乡几年,奈何在北戎州做纸人时遇到了周游那厮。不过后来我和他判断的都不假,战火引线当真便是在北戎州的陵阳,我也不算是浪费时间布局筹谋。” 温侯俊从旁陪笑:“那是那是,若不是您一手栽培,我也不能那般顺畅在北戎州执掌大礼官要职。不过周游确实是难缠之辈,不然也不至于我早早退出。” “我的二徒弟严绛都斗不过他,更遑论你这个老酒友了。” 草探花笑着打趣,但言语间已然透漏诸般恐怖信息! 孔慕贤又恭维几句,随即正色道:“花大师,眼下不管太白兄最终结果若何,这洪峰峡如何攻坚还是得看您的方略。” 草探花望着绵延高耸的山势静默良久。 “据我的斥候回禀,眼下穆青候已然斩杀赵胤进驻西陵关。北戎州的大军所剩不多,分散到南淮麓和洪峰峡两地本就捉襟见肘。眼下青候既然取得成绩,就看赵凉会作何反应了。” 孔慕贤闻言恍然:“您的意思是拖着?” “不错。” 草探花指指洪峰峡:“这峡岭本就易守难攻,强攻而上未免会损兵折将。江湖人要解决江湖事就让他们折腾去,但我们的大军万万不可伤到筋骨。即便是剑胄王骑和度厄迦南打得一滩烂泥,墨银遁甲军也必须要用在刀刃上才是!” 言罢,他缓缓起身:“赵凉若是此时分兵支援西陵关守卫陵阳,那我们便长驱直入直接登山占据。若是他专心固守不为所动,便修书青候让他一起来洪峰峡玩耍几日便好。反正陵阳借道可以直入洪峰峡顶,无论怎么看这场仗都无甚新意。” 草探花说得意兴阑珊,忽然温侯俊又插了一嘴。 “花大师言辞皆有道理,只是我现在担心的还是周游那家伙。据我所知眼下他并不在洪峰峡,亦不再南淮麓,我怕他会有什么隐藏的后手!” “那他在哪里?”草探花回眸。 “据探马回报,此刻正在南戎州!”温侯俊面色微冷。 “赵辰阑?” 草探花道声可笑:“属实是自乱阵脚,赵辰阑和赵星阑的兄弟情仇,岂是他几句话便能调和得了?再者说即便南戎州出兵顶多能驰援西陵关,但西陵关已经被青候占据,他难不成是要直接对抗西梁不成?” “这倒也是,小小的南戎州哪里会有这般胆魄,除非......”孔慕贤顿了一顿,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除非他觉得我们此战必败,北戎州还有苟延残喘的能耐,或者说太过轻视穆青候的金甲雷骑!” 温侯俊闻言随之大笑,但这话却好似戳中了草探花的心思。 草探花喝茶的手腕忽然猛烈一抖,眼神深邃似乎想到了某些周游也想到的东西。 “不好,不可能的......” 他这般一动容,温侯俊和孔慕贤皆是浑身吓得一哆嗦! 而就在此时,一名兵卫跑上前来恭敬禀告,又带来了一则有趣的消息—— “报——西梁二皇子穆念花亲至,拜谒泰山大人及东陈州主!” 草探花的面色阴晴不定,听到穆念花到来的消息依旧置若罔闻。 温侯俊还未见过这位“乘龙快婿”,当即命人恭敬邀请。孔慕贤却盯紧草探花面带忧色:“花大师,您究竟在担心什么?” 草探花没有理他,自己嘀嘀咕咕地径自分析: “心里隐隐不妥,这道士不该不清楚西陵关的事情,也不该不清楚赵辰阑那家伙多么难被说服......” “即便是能说服赵辰阑,南戎州又怎么可能敢于和西梁叫板?除非他认为西梁必败或者实力大减,但即便是被赵胤消耗了两万金甲雷骑,穆青候依旧是势力安在,若要把这一切解释得通,那就必须再加入一股势力......” “可关键是还能加入谁呢?右江州岭南诸国、百国盟等皆是不入流的小国家,若是找一股力量牵制甚至打压穆青候,那放眼天下便只剩下中都府!” 想到这里,他眉目瞪得溜圆:“坏了!” 孔慕贤也是机敏之辈,自然也听懂了话中何意。但就在二人彷徨间隙,一身女妆的穆念花已经款款而来! 然后,下一秒三个老男人就全部都看傻了...... 孔慕贤是在场唯一和穆念花打过交道的人,毕竟也是一州之主,当即支支吾吾地起身相迎:“念花皇子,您这是?” “你该叫念花公主了。” 穆念花毫不避讳,自从恢复女儿身之后,她反倒是变得更加洒脱不羁。 鸿武陵静静跟随在她身后,温侯俊乍见这般场景有些晃神:“念花......公主,敢问这究竟是何故,你若是女子,那小女?” “泰山大人莫慌,南瑾依旧在西梁平安享乐,我们的婚约可以继续维持。反正只是政治联姻而已,再者说您不就是求个女儿安康?” 穆念花哈哈大笑,大大方方地释放最热烈的美感。 温侯俊一时之间还是难以接受这番现实,当即又看向鸿武陵,随即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此时的鸿武陵变冷淡了不少,恭敬站在穆念花身后晃了晃头:“我是自愿追随念花公主,温大人不必过多猜忌与介怀。眼下南瑾的身份是皇子妃,我若是心怀想法,念花公主又怎可能把我留在身边?” 温侯俊还被蒙在鼓里,当即点头喃喃:“有你在西梁,也能多多照拂她,倒也不算坏事。” 穆念花伸手打断,随即看向草探花:“早就听闻东陈州有一位叱咤风云的军师,早年间归隐田园不问世事,今日重新出山总算是见着了,花大师!” 草探花还沉浸在周游的算计之中,闻言皱着眉头挤出笑容:“念花公主也瞒世人太久,其实大可早早这般以真性情示人,毕竟这世道上还真没有几位如你这般的女子。” “花大师休要夸赞,我们还是说说眼下战事。” 穆念花指指对面的峡岭:“眼下刀剑两门已经开始火并,这是江湖的事情,我们不去管束便好。真正的战场还在于泰山大人的孔家,在于墨银遁甲军和峡岭上的魁门北戎联合军的对抗!” “说得不假,那念花公主有何高见?”草探花话锋一转,将难题又抛回给了穆念花。 “高见谈不上,而且方法就摆在那里,花大师自己看不见吗?”穆念花笑得浓郁。 “哪里呢?”草探花继续装傻。 穆念花指指将台下那些银鳞闪烁的军队:“墨银遁甲军乃是山门奇门遁甲铸造,我初始听闻传言便想不通何人能够说动山门造铠甲,也想不通为何要穿这些过于笨重的甲胄上阵冲锋。但现在我全都想明白了。” 穆念花微微朝着草探花施礼:“花大师不愧是北境第一谋士,竟然在十几年前就开始谋篇布局。你早已算到北戎州和陵阳的战略要义,也早已算到会有洪峰峡这一天!” 此言一出,满场表情精彩。 草探花抖抖手腕儿意兴阑珊:“都说出来,无甚新意,准备出兵吧。” 孔慕贤恭敬接过瞧看,赫然发觉竟是洪峰峡所有峡岭峭壁的最佳上山途径! 见到草探花起身欲走,穆念花忽然又拦住了他:“花大师,稍等。” “不管是赵凉还是魁门军皆不是傻子,此番虽说魁门门主没有亲临,但对方的大军居高临下属实难以攻坚。即便我们有投石车和攻城火器,但攀岩的墨银遁甲军恐怕不一定能抵挡住居高临下的乱石和火箭。” 的确,墨银遁甲虽说能带来极高的物理防御,但在自下而上的逆流进军之中,并不见得便是万无一失的最佳策略。 但是,草探花闻言却依旧不以为意:“既然这样,那就不让他们进攻等我们上去咯!” 这话说得近乎玩笑,满场也俱都浑噩不解。 穆念花盯紧他的眸子,草探花摆摆手,随即丢下一句话:“给我点时间。” 时间又过了一日。 第二日黄昏时分,孔家和太京州的联合军吹响了进兵号角! 墨银遁甲军作为主力,擎攀城钩爪和登山镐逆流而上。由于有草探花事先勘测好的战略进军图,他们能够掌握到洪峰峡最容易攀登的部位,一时间密密麻麻浩荡如蚁巢般的大军呼啸而上,缓缓流动好似一片银色的膏药。 高耸的洪峰峡好似被巨大海浪缓缓吞并一般,太京州的军马排开了七组长蛇战阵,两阵营为投石组,两阵营为火器组,剩下三组皆为箭囊满溢的火箭组! 太京州的火箭里并非硫磺硝石,而是类似粉尘般的障眼之物。所有的筹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那便是帮助墨银遁甲军逢山开路! 第140章红尘看破说不破 而此时,洪峰峡上亦是严阵以待。 太子凉面色阴翳,身旁的李眠带着浩荡大军严阵以待。 可是,反击的令旗却迟迟不曾挥下! 太子凉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书信,信笺是昨夜从峡岭下方射上来的。 下方正在登山的银色军潮中满溢红色斑点,仔细瞧看会发觉有数千位军士竟身上带红。 他们的背后有一方巨大的红色包裹,不断蠕动隐隐有哭声传出! 李眠乍见不解:“这是何意?” 太子凉表情悲戚,将手中信笺缓缓递给他:“自己看看吧,没想到这老家伙用兵狠辣不择手段。” 李眠拆信看罢,顿时怒火中烧。 他站在峡岭峭壁前往下俯瞰,指着那些红色斑点喝道:“这里其中有一处背着的是灵瑜?” 太子凉长叹口气,缓缓点头。 “他这是在逼我,在赌我对灵瑜的情感。我若是下令狙击,灵瑜可能会有死无生。我若不下令狙击,那等待我的就是军心溃败!” “用灵瑜为人质,真乃小人所为!”李眠亦是恨得咬牙切齿,虽说他平日里不喜灵瑜,但此刻乃列国交战,他还算是识大体之人。 眼下,是否发兵皆在太子凉一念之间。 赵凉缓缓瘫坐在地上,望着远方天空静静发呆。 李眠擎红缨长枪傍立,眼中尽是焦躁:“太子!我们没时间了!” 太子凉不为所动,他缓缓看向李眠,已然是一张涕泪横流的悲伤脸孔。 这还是李眠第一次见到赵凉哭泣,当即也心软下来,陪他静静坐在悬崖边。 “将军,我这些年勤于政务,根本没有关心过她。” 毕竟,此时的他心里也微微慌乱。 感情的事情,谁又能够说清楚呢? “我时常想过,等这方天下太平了我就娶她。但想着想着,就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在来此地之前,我和周道长便讨论过她。我知道阿姬一直都爱我,我也知道草探花把她带走肯定会有此般用途,我也以为我遇到这种时候肯定会狠下心来。” 太子凉越说眼泪越多,渐渐流满了面前衣襟。 “但是,就在刚刚,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亏欠了她好多年了。哪怕是当初小时候,一个简单地买糖葫芦的承诺,我都亏欠到了今天。” 太子凉越说越悲伤,下方的太京州大军见峡岭上没有动静,亦蛰伏等待场面逐渐冷却,只剩下一大片银色的潮水在朝着峡岭上方翻涌不息! 李眠:“太子,该做决定了。” 太子凉闻言依旧恍然:“你知道她那个大竹筒里装的是什么吗?” 李眠闻言摇摇头,他对灵瑜自然是不怎么关心的。 太子凉说到这里微微苦笑:“那个竹筒她只给我看过,里面都是我答应过要带她去做的事情。但我太忙了啊,每次上朝或者出征前我都会编一个承诺给她,她怕忘了便写出来,又怕丢了便装在竹筒里挂在身上,久而久之那竹筒越来越沉越来越大,我也感觉越来越理所当然,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她,或者是她会离开我......” 说完此话,太子凉红着眼睛望向李眠。 “将军,你让我下令,我心里清楚。我是北戎州的太子,我哥哥战死了,我父王被人害死了,只剩下我一个苦苦支撑。我身后是黎民百姓,我不该有这种小家子气,这些我都清楚。我只是感觉这样做对她不公平。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替天下人去承担这种苦果?” 太子凉双手抱头微微颤抖,身后不断有随将来催,皆被李眠厉声呵斥赶到了一边。 “她唯一的祈盼就是嫁给我,我本就亏欠她太多。往日里她装作大大咧咧天真无邪,但我清楚她心里能有多苦。别人都说她父亲怕她惹麻烦给她拴上脚铃铛,谁又曾想她那种天地不怕的性格又怎可能这般服管?不过是因为那铃铛是我给她买过的唯一物事,还是周白笙老将军拜托我给她亲手带上的枷锁......” “你给她带的,她才会愿意。”李眠静静回应,脑子里也浮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 “所以说,将军,眼下我要下这道指令,便是杀了她。她从没想过会离开我,我也从没想过她会变心。但我更没想过的事情是......我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亲手送她离开......” 言罢,他缓缓起身,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 “周灵瑜......我爱你!” 那把令旗缓缓挥下,也好似带走了太子凉浑身的气力。 他像个废人一般瘫软在地,两边开始猛烈交火。天上滚动着浓密的暗箭与火石,李眠抱起他一路闪避朝后方遁走。 一边跑着,李眠一边亦是眉头紧锁。 他想到了被他藏在军中的穆念安。 眼下的情况已经来不及用穆念安去交换灵瑜,李眠的脑子异常混乱,刚刚太子说的话让他想起了远在苍梧的人儿,但他竟发觉想象里竟全部都是穆念安的脸! 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峡岭下的将台,孔慕贤望着战场默默冷笑。 一旁的穆念花亦是捂住嘴巴:“看来第一谋士也会有失算的时候呢!” 而此时的草探花往后走到后方大营,不管不问只去想自己未做完的泥塑。 他回到营门前头,一个红衣姑娘正在那里聚精会神的摆弄泥人—— 正是灵瑜! 此时的灵瑜还在鼓捣泥塑,只不过神色上安静甜腻,甚至微微有些黯然。 草探花望着她这副模样微微心酸。 他缓缓走到灵瑜身边坐下,静静看着她做完手中的活计才开始说话。 “他还是下令开火了。” “嗯。” 一个淡淡地说,一个淡淡地回应。 “师父也真的是很老很老了。” 草探花摸了摸自己褶皱的面颊,有些怅然地叹了口大气。 做完泥塑的灵瑜仰起脸,望着远方洪峰峡壁上那些墨银遁甲军,望着从上方激射下来的火箭与石块儿,望着那些军士背着包裹里的无辜女子,一时间也开始静默流泪。 而这眼泪一旦流下来,便好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止歇不住。 草探花满脸怜惜地把她搂在怀里:“没事,你还有师父呢。” 灵瑜在草探花身前哭得泣不成声,良久才呜咽着开口:“我只剩下师父了......” 草探花满脸复杂神色,更多地是欣慰与歉疚。 “其实师父也不想走到今天这一步,师父跟你说过,不到非常时刻不会以你为质子要挟赵凉。但师父也是东陈州的军师,为帅者不可有个人情愫存在,一切皆以大局为重。赵凉也懂得这般道理,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发兵挥下令旗。” “我也理解他的......”灵瑜哭得更为伤心。 草探花摸着她的头静静说话,好似是一位慈祥的爷爷在哄着自己宠溺的孙女。 “我在第一次见到你时,便看出你有继承我的衣钵的天赋。我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了,但这世间还是有很多我不能明白也不能掌控的事情。我迫切想要寻到一个传人替我走下去,她会继承我所有的兵法与谋略,当然还有更珍贵的泥塑技巧。” 言罢,他拿起灵瑜做好的泥人。 泥人是太子凉的样子。 太子凉的态度异常干脆:“我和道长在陵阳分别时便有过推演预想,西陵关能守住的概率本就不高。道长千叮咛万嘱咐,一切皆顺其自然,他自有他的想法和后手。”“ 灵瑜这些日子做了十四个泥人,十三个都是各种姿态的太子凉,最后一个是周游的模样。 这些泥人惟妙惟肖,恍若有真实生命般栩栩如生。 草探花笑着把泥人看完,转头呵呵笑了两嗓子:“等以后师父没了,你得记得给师父也做一个立在坟前。不能总想着情郎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 灵瑜闻言点头,她看着草探花的脸,眼神里更加纠结与悲伤。 虽说和草探花相处不过两个月,但这位老人却是真心待她之人。往日里太子凉忙于政务鲜少和灵瑜嬉戏,但草探花却愿意放下国事常常来陪她玩耍。 因此,眼下听到他这番归老的言论,她心里自然更加不好受。 草探花起身,从营帐里取出厚厚一摞书卷。 灵瑜恭敬接过,赫然发觉竟是运筹帷幄的兵法与策论。 “这是师父毕生的心血著述,从来没有传给过外人,即便是拓本也没有留存。即便是师父死了,你也不要给任何人看到它们,否则会招惹来无尽的杀身之祸。” 灵瑜闻言应允:“师父,我还是喜欢做泥塑更多些。” 草探花笑笑:“就当是你替师父完成心愿,师父没有时间去完成的大一统图谋,交给你来替我勾勒。你站在师父的肩膀上朝前走,应该有希望实现当初北安王的宏业。” “那我要多少年才可以?”灵瑜稍稍止住了哭泣。 “以你的聪慧才智,不出十年便可参悟这些孤本。到时候你再出山入世,我会在东陈州给你安排好一切,到时候世间便会出现第一位可改天换地的女权谋家!” 草探花说得满脸希冀。 但灵瑜却隐隐有些黯然:“师父,你逼着太子哥哥做出决定,是不是为了能让我彻底死心跟你去修习避世?” 一句话道破了草探花的心思,草探花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 “我没有逼迫,我是让你看清事物的真相,让你明白真正的人心,然后做出你应该做出的选择。” 言罢,他又拿起泥人:“你知晓我为何痴迷于泥塑之道?” 灵瑜摇摇头。 草探花瞧看左右,确定无人后才小声开口:“其实泥塑不过是载体,我给你的孤本里还有一些诡异莫名的方法,能够将东陈州儒家的思想与技艺传承下来,以道术封印在泥塑之上。” “这是什么?”灵瑜第一次听闻此话,和周游第一次听葛行间说起武意时一样惊诧莫名。 “我们管它叫做意境。我在北方岭南深山里储藏了儒门所有的高深意境,有武意也有兵法意,都在我给你的孤本里写明了具体地点,你日后可以自行去提取探查。你也要学会这种方法,毕竟日后你也要传承下去,我不希望我的传承断绝的太早。” 说罢,他顿了顿:“就这样一直传承,直到有人替我实现大一统的那一天!” “现在的联军不可以吗?”灵瑜疑惑不解,毕竟在她看来,眼下的东陈州大军还是势力磅礴之辈,放眼十九列国皆罕逢敌手。 “本来还或许可以,但赵凉做了眼下的决定后便不可以了。墨银遁甲军本来便是逆流而上,此番定然会折损大半,东陈州元气大伤地取得胜利,难以再进一步图谋整片版图。” 说到这里,他忽然冲着灵瑜微微一笑:“若我掌握的情报无误,你那位道士朋友应该也是有武意在身,而且是这片大陆上最为顶级的武意。” 对于周游拥有刀剑意的事情,草探花早在蚕洞门口见到那些尸体时便有所预料。只不过当时他还只是个朴素的泥塑老人,自然没那个义务去跟周游说破此事。 想起蚕洞血案,草探花的眼神微微一皱:“奇了怪了,明明不是他造成的,凶手到底是谁......” “师父,你说什么?”灵瑜浑噩不解。 草探花回过神来,笑呵呵地没有跟她多解释。而是又指了指正在攻山的墨银遁甲军。 “我其实就是想让你看清一些事情,也让我和赵凉各自想明白一些事情。” “嗯......”灵瑜隐隐间知晓他要说什么,神色又开始变得黯然起来。 草探花轻叹口气:“按道理说,把你真的背在墨银遁甲军身上攻山才是完整的计划,如果赵凉真的决定反击,那么即便获得惨烈的胜利,你的尸体也会送到他面前令他懊悔终生。主帅一旦没了斗志,那洪峰峡便不攻自破。”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想了一整天还是没有舍得。的确,我后来想明白了,我舍不得把你送为人质,你是老天在我将死之前恩赐给我的徒弟,我舍不得让你去以身犯险。没有你这个计划虽说不完美但还能执行下去,东陈州和太京州即便是败了也不会亡国,所以我觉得用任何代价来换你的安全都是值得的。” 说到这里,他面露惭愧:“我愧为一军主帅,孔慕贤和温侯俊如此信任我,将帅印交给我指挥三军,按道理说我必须全力施为。但让我因此而损失我最为得意又疼爱的弟子,说实话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他的表情微微痛苦,灵瑜感受到了他内心的挣扎,当即也懂事地搀住他的胳膊。 草探花老眼温润地望向洪峰峡:“我虽说做不到,我却很想知道这个问题上赵凉的态度又如何。的确若是攻破洪峰峡北戎州岌岌可危,但他背后毕竟还有周游那道士存在。据我推测周游已经在西陵关布下了两道后手,所以不管洪峰峡如何,北戎州应该此劫都能渡过不会消亡。” 他转而看向灵瑜:“结果你都已经看到了,也不用我过多去说。我知道他肯定也备受煎熬,他应该也是真的爱你。但我和他在这件事情上并不一样。” 言罢,他沉默了良久,随即说出一句掷地有声的话来—— “我能为了我的爱徒放弃列国的兴衰,赵凉却为了自己的国家而放弃了自己的妃子!” 一句话令灵瑜再次啼哭出来,她静静地哭,草探花静静地说。 “在这件事情上,其实谁都不能去怪谁,毕竟每个人都没有做错,都在做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选择。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看明白,我的孩子,赵凉此人,爱他的国家比爱你多太多......” 远方隐隐传来的喊杀声格外清晰,但此刻的草探花却浑然不管,一心一意盯着灵瑜看她的态度。 良久,良久。 灵瑜抬起额头,满脸花妆地冲着草探花笑了一下。 她说:“师父,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我跟着你去修行吧。” 草探花仿若听到了世间最美的声音,当即又试探着问了一嘴:“不后悔?你若是想要回去,等战事结束,你可以带着我的衣钵回到北戎州,有师父在没人敢拦阻你。” “不了。” 灵瑜面色木然地摇摇头:“我若是再见到他,即便是成了亲,每个人心里还是会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我认为他做得对,家国大义很重要,但我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也不是什么有大情怀的姑娘,我只是个小女子,我希望我的爱人为我能够忽略一切......然而他没做到......我可能就是这般小气吧。” 她站起身子,似乎释然了些许:“在他下令的那一刻,在他心里我就已经死了。我觉得我还不配做太子妃,所以我要跟师父去修行纵横捭阖之道。或许有那么一天我完全继承了您的衣钵,也释然看开了这一切,我还会回去找他吧。” “若是看不开呢?”草探花望着她满脸心疼。 “那便永生不归。”灵瑜说着狠辣的话语,神色上却平静如一池秋水。 第141章乱居之中无赢家 她取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大竹筒,将里面的信笺全部倒出来,然后将草探花给她的孤本全部装在里面。 “今后师父的衣钵我会随身携带,这些信笺请您托人交给他。” 草探花点点头,将地上的信笺缓缓整理妥当,忽然发现里面夹了一首诗。他将诗打开瞧看,发觉写得还蛮工整,就是纸张已经有了年头: 峨眉颦婢旧乡闻,覆雪鸿儒现东陈。 瀛洲弃子无人问,西城少卿出道门。 野径云黑遮百斗,星罗棋布姹红尘。 由来相伴失意客,下马上江过三春。 “这诗貌似不是赵凉所写的吧?”草探花笑着问。 灵瑜见到那诗神色微微悸动,随即又恢复了释然:“十几年前一个偶遇的孩子写的,当时我也是孩子。他以为我把他的诗打翻到了江里,谁知被我偷偷藏起来了。” 草探花闻言笑笑:“那他应该挺记恨你的,后来还遇着了嘛?” 灵瑜点点头:“遇着了,越长大越邋遢。不过人还是极好的。若不是我早已许配了太子哥哥......” 灵瑜说到一半便不说了,眼角又开始泛起泪光。 她望着还在纷飞战火的洪峰峡,忽然皱了皱眉头拉起草探花:“师父,这里太吵了,我们还是走吧,现在就去岭南。” 草探花摸摸她的头,一双浑浊老眼满是慈爱。 “好,师父带你走,这就走。” 就这样,东陈州第一谋臣草探花,带着十年后的第一权谋女先生一起归隐岭南。 这是草探花的选择,也是灵瑜的选择。 他始终是为了自己所热爱和传承的人事,放弃了自己热爱的国家。 距离洪峰峡以北三十里,有一片荒原。 再往北便是东陈州和太京州的交界界山,往日里人烟绝迹,因此颇为事宜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亦或是不想被世人见到的事情。 荒原上一处陡峭山崖前插了三把兵刃。 一把断裂的巨阙剑,两把断成三寸的带血朴刀。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老人,各自躺在一头,各自夹了一壶羊皮酒囊。 张太白依旧是那般道骨仙风,只不过小腹此时一片殷红,仿若一朵慈悲的佛莲。 对面的李岸然满脸释然皮相,身上没有致命伤,但右侧袖间却早已空空荡荡! 一剑,一臂,两刀。 这便是两位江湖巅峰大宗师拼斗一天一夜的结果。 李岸然瞥了瞥身旁的两把刀:“我还有刀,你已无剑。” 张太白闻言哂笑,指了指他的袖口:“你虽有刀却无持刀之手,我虽无剑但却有剑气之威。到底是你输了还是我败了,难不成你还瞧看不清?” “我只信任我的刀。” 李岸然的表情是那样的桀骜:“当年你驱赶我们离开右江州,我根本难以在你手下走过三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止步不前,我却可以拔刀插进你的胸腹。这是你不得不接受的事实,衍羲山闭关对你并无太多裨益,你还是老了。” 此话出口,张太白的表情微微黯然。 “当年做出那些事情,确实有些年少气盛的成分。不过我还是不后悔,倒是你应该多想一想。你只有擎苍一个儿子,你的度厄迦南在他手里已经折损不少,但我的剑胄王骑还如我当年之英姿。” 言罢,他举起酒囊灌了一口:“莫要重蹈覆辙,毕竟你走过那条老路,满门流血的感受并不太好。” 李岸然闻言亦是举起酒囊:“这次不一样了,即便是我们流血满地,你们亦是会带来无尽的悲伤与痛苦。毕竟我们不再是当年被无情驱逐的羔羊,狼群一旦长大,饿虎扑食便会被撅掉大牙!” 他的态度表露地异常坚决,张太白闻言神色一凛:“你还是执迷不悟,我承认我当年犯了错,但没必要用沾满鲜血的另一个错误去弥补。你这样只会越陷越深,又何必做到如此决绝境地?” 李岸然闻言突然大笑起来,笑声狂妄不羁,右臂的切断处不断有鲜血鼓冒出来! “哈哈哈......我真的是没想到你也会有怕的一天!张太白也会有怕的一天啊......你知道我的一刀令你不得不考虑后事,但当年你真的为我的门徒这般切身想过吗!啊!” 果不其然,张太白胸腹上的那一刀极其深邃。 张太白从来不是什么慈悲善良之人,但眼下的确受到了致命伤势,他也没什么办法去挽回已经流出的鲜血。唯一还能讨价还价的便是自家门徒的性命,但在李岸然的心里,那些陈年里流淌过的血和恨,又岂止张太白胸腹间这股涓涓细流能够偿还干净? 李岸然缓缓站起身子,用左手拿起身边的朴刀。 “你既然今天敢于向我迎战,便应该想象得到会有流血的一天。血流出来了就不会再流淌回去,仇恨一旦积攒下来同样不会再轻易洗刷!” 言罢,他不顾断臂高高跃起,虎目圆睁朝着张太白砍出最后一刀! “我们今日必须有所终结,即便这是个无限循环的错误,即便我们的后辈还会重蹈我们的覆辙,但鲜血就必须要用鲜血报偿,我们今日终结,来日谁又能看破!” 张太白望着面前的刀门猛虎,面色上释放出一股解脱神色。 他紧皱的眉梢渐渐舒展开来,重重一掌拍进自家胸腹! 满是灼热的鲜血与肠道被生生撕扯出来,张太白以自身精血为剑,凝聚剑气迎头而上,朝着李岸然发出这饱含生命精华的最后一击! 荒原上的大风猎猎作响。 生命从来在这里都留不下点滴活路。 没有人知晓这一战的结果若何,没人知晓张太白和李岸然去了哪里。 洪峰峡的战役还在持续。 度厄迦南和剑胄王骑还在峡岭下进行着属于他们的决战,他们和主战场完全隔离,就好像李岸然当初说得那般。 这是刀门和剑门之间的恩怨,不牵扯别人,却从不饶恕自身。 此时的将台上,孔慕贤和温侯俊皆是苦大仇深。 胆小怯懦的太京州州主在中间瑟瑟发抖,根本不敢在这些老狐狸面前发出一言。 鸿武陵静静陪在穆念花身旁,穆念花在二老之间踱步,一边走一边玩弄自己的浮雕指甲。 “自从昨日回到营寨后便消失无踪,到现在还找不到人。二位赶紧想个法子,不然就交给我来执掌三军。” 她的态度异常坚决,但面前二老却满是愁苦神色。 草探花的离开没多久便传遍了军中,孔慕贤根本没有料到,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唯独没有想过草探花会走这种可能。 因为眼前的一切,十几年的布局,整个十九列国的恩怨皆是有他的谋篇布局,现在大局已经铺开,就等着一步步收紧网格,布局者却人间蒸发放弃一切,这叫什么事儿? “我们又派了一批人去找了,念花公主您再等等。” 孔慕贤无力地劝慰,话语说得干干巴巴。 穆念花自然不是这种好言劝慰的人,她指了指还在攻山的墨银遁甲军:“战士们还在努力,为帅者却临阵脱逃,这都是你们孔家做出来的好事!” 温侯俊从旁劝和:“公主莫急,眼下花大师留下的行军战略图还算客观奏效,墨银遁甲军并无大的折损。估计再过一个时辰便能抵达峡岭上方。到时候仅凭濮东郡那些军队根本抵御不了,所以我们还是再等等吧。” “必须有所策略,赵凉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那道士会留有后手。他虽不在洪峰峡,但肯定会有智囊留给赵凉。洪峰峡地形如此明显,草探花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早已想到,不可能完全任由我们施为!” 话音未落,峡岭上果真传来一片哀嚎! 将台上的家伙全都坐不住了,纷纷朝上方眺望瞧看。谁知这般一看又是浑身震悚—— 墨银遁甲军好似蝉蜕一般簌簌掉落! 巨大的洪峰峡仿若一只耸立的巨蟒,而墨银遁甲军则仿若它蜕下的鳞片皮囊。伴随着墨银遁甲军一起凋落的还有无数散碎的金属,鳞光点点却瞧看不清具体若何。 “那究竟是什么?” 穆念花揪住孔慕贤发问,孔慕贤此时的神色异常紧张,略微拘谨的面庞下是更多地气急败坏:“魁门......魁门暗器!天枢彗星针和佛莲魁手!” 孔慕贤不光是东陈州的州主,同时也是江湖十大门派儒门的现任门主,对江湖里各门各派的兵器手段都有几分涉猎了解。眼下瞧看出来魁门的暗器出处,将台上的统军者无一能够笑得出来,毕竟魁门暗器天下第一,在这种峡岭上简直就是无与伦比的完美杀器! 果不其然,此时的洪峰峡顶已经被洪水般的魁门高手所占据。他们的轻功可以如猿猴般飞檐走壁,他们的暗器亦好似暴雨梨花一般无孔不入! 只不过,峡岭上的太子凉依旧是闷闷不乐,神情萧索地被李眠拉到了一旁。 此刻的战局完全由李眠主导,他可不管什么灵瑜亦或是太子妃,他的眼中只有北戎州的安全以及对侵略者的愤恨! 魁门暗器,天下第一,号称可以破除世间最坚固的甲胄。 奇门遁甲,山门第一,号称可以防御世间最锋利的兵刃。 最强的矛遇上了最强的盾。 这注定是一场略显讽刺的对决。 然而有些时候,决定一场战争胜利的因素往往不是这些。 一名裨将火急火燎地朝着将台上奔跑,三步并作两步,最后跌倒在温侯俊脚边。 “好好说话,何必慌张!” 温侯俊呵斥一嘴,随即一把抢过裨将手里的军情文书。 但下一秒,他的神情也开始变得恍惚,无数复杂的表情在脸上闪过,最终成了一个滑稽的小丑。 孔慕贤还在和穆念花忧心魁门暗器,见状朝着温侯俊瞥了一眼。温侯俊没有说话,而是一把将他拉过来,随即将军情文书递给他看。 孔慕贤看罢亦是面目狰狞,二人齐齐看向穆念花,眼神里满是复杂与冷淡! 穆念花注意到了二人的变化,当即来到鸿武陵身边。 鸿武陵默默将她护在身后,穆念花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你必须护我周全,我的随将冷阙已经找到南瑾,你护我有功,我会让她安宁!” 鸿武陵闻言没有开口,但手中的云纹古剑已然昭示了他的立场。 “念花公主,刚刚我们收到了一些线报,你要不要听听?” 说话的是孔慕贤,此时的孔慕贤面目阴翳,甚至都没有对她使用敬语。穆念花对此不以为意,抬抬手示意其往下说。 孔慕贤看了一眼温侯俊,温侯俊匆匆下了将台离开。 “刚刚得到消息,西陵关得胜的青候皇子被中都府大军偷袭,就在昨日司马种道率军攻破城关,青候皇子大败溃逃,此时已经率残余回到了西梁城下!” “中都府......”穆念花闻言眉目冷冽,但此时此刻由不得她表露情绪。 “你也别太过担忧,中都府也没尝到什么好甜头。”孔慕贤笑得开怀:“司马种道的大军在金甲雷骑的淫威下获得惨痛胜利不久,南戎州赵辰阑便以为兄复仇的名义攻上了西陵关,眼下司马种道和道门大军全军覆没,仅剩公羊千循率领一支残部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穆念花的表情也变得精彩起来:“赵辰阑竟然如此大的胆量?” “他名正言顺。”孔慕贤望了一眼远方的峡岭:“说到底还是周游这厮的手段计谋,他知道赵辰阑会被他说服出兵,毕竟以和赵星阑亲兄弟的名头师出有名。而他赵辰阑即便是解了西陵关之危却又不敢独占,他自己知晓南戎州在列国里的斤两,得罪了西梁和中都府后最好就应该韬光养晦,所以他一定最后会班师回朝,周游这一手不可谓之不狠辣!” “一切都在这青衫道士的算计之中。” 穆念花此时的面目微微悲怆。 但孔慕贤的表情依旧是那般轻贱,望着她的眸子里还有话未说完:“我还有一件事情刚刚得知,不知公主愿不愿意再多听听?” 穆念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拉了两下鸿武陵的衣角。 穆念花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拉了两下鸿武陵的衣角。 孔慕贤清清嗓子:“就在今天凌晨,西梁皇帝穆蓝微病危——驾崩!” 随着最后两个字出口,世界变得静谧起来。 穆念花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她的眼前微微发黑,下一秒只看到无边无际的深渊与绝望。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她在鸿武陵耳边只说了两个字。 “救我......” 温侯俊此时也赶了回来,带着整整一队武装到牙齿的骑兵。 “兄长,我们真要如此?” 孔慕贤面色阴沉:“必须如此,眼下中都府、南戎州和西梁皆元气大伤,西梁皇帝驾崩皇子新败,正是我等起势的好时候。只要我们动作够快,你的瑾儿不会有性命之忧。他穆青候一介丧家之犬,我们抓了穆念花去跟他对峙他不可能不怂!” “那这洪峰峡?”温侯俊指了指还在进军的墨银遁甲军。 “继续进发,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洪峰峡。即便没有花大师,眼下西梁也给了我们北境联军天大的机缘!我们先握住公主命脉,再去擒拿北戎太子!” 两个老家伙微微一笑,互相之间满眼都是辉煌的未来。 鸿武陵静静地听完这一切,很明显南瑾的去向温侯俊还并未知晓。 但是他心里清楚,若是没有穆念花,他可能再也找不到南瑾的下落。 只不过,冷阙并未带走南瑾这件事,却是连穆念花都没想到过的。 不过眼下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穆念花的命! 想到这里,他一人一剑,再次选择站在了世界的对立面! “鸿公子,劳烦你让一让。” 孔慕贤的眼角愈发阴翳,温侯俊亦是从旁微微拘谨。 说起来鸿武陵有恩于他和南瑾,他也不好对鸿武陵说些生硬的话。但孔慕贤向来和其并无瓜葛,因此一切行事皆以自身利益为重。 鸿武陵将昏厥的穆念花背在身上,随即又撕扯**下袍子将其紧紧固定。 “我今日让不了,温大人您莫要听孔家主一面之词,南瑾现在正握在我身后人手上,具体下落连我也不明。因此今番我必须带她回去,一定会找到南瑾将她安全带回给您。” 这话说得满眼赤诚,温侯俊闻言亦是默默点头。 但孔慕贤却丝毫不为所动。 他回头看看温侯俊:“贤弟,即便他所言是真的,当初你把瑾儿嫁过去便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北安王的统一大业,万万不可因为儿女之事耽误了大业前程!” 温侯俊闻言内心一片焦灼。 毕竟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自己属实也是个和孔慕贤一般的人。即便是对南瑾有无限的亏欠与怜惜,但在北安大业的诱惑下属实难以头脑清明。 他没有脸面去看鸿武陵,而是拍了拍孔慕贤的肩膀,将调动身后骑兵的兵符交给了他。 第142章苍梧妙计绣花现 骑兵逐渐围拢上来,而鸿武陵自然不会就此束手就擒。 他好歹也算是久经生死沙场,当即背着穆念花轻功大展,跳下将台一掌轰退一名守将,夺过他手中长枪便往外狂奔遁走! “抓住他,留活口!” 孔慕贤高高挥舞令旗,骑兵的铁蹄好似钢铁洪流般碾压而过。 他向来对自己的骑兵满意自信,毕竟对手仅仅是一个背负着人的江湖侠士而已。他将目光再次集聚在洪峰峡上,倏忽间又下达了几道紧急军令—— 墨银遁甲军倾巢而出,日落之前务必攻陷洪峰峡! 场面一时间陷入疯狂,遮天蔽日的墨银遁甲军轰隆而上,无数掩护的火箭与投石车亦是火力全开! 在无数爆裂炸响和呼号之外,鸿武陵还在卖力突围奔逃。 他左手持剑右手擎枪,刺死了两位骑兵后夺了一匹战马跃然而上。 身后不断有冷箭袭击过来,他将穆念花从背后接到身前,剧烈得颠簸令她缓缓转醒过来。 穆念花望着前路忙忙的山岭,又看看身旁这位冒死突围的男子,一时间眼角竟微微有些许的温润。 “我就知道你为了她能救我。” 她的声音冰冷如寒泉,不过一连经受了两道噩耗打击,此时依旧是有些神情恍惚。 鸿武陵不去看她只顾打马行路:“我不欠你的,你也最好别欠我的。今日若是我死在路上,还望你放过瑾儿。” “那若是我们都死了呢?”穆念花忽然发问。 “那便是瑾儿的命数,我只能做到我该做的和我能做的,总之我从未亏欠过她。”鸿武陵挥舞长枪左突右刺,和已经追赶上来的骑兵骤烈厮杀起来! 穆念花不是南瑾那种不出闺阁的小女子,见状并未有丝毫怯懦神色。她望着眼神坚毅的鸿武陵,一时间勾起的嘴角带了几分感慨与温存。 然后,她紧紧搂住了鸿武陵的腰肢。 “你一定要把我救出去,因为我一定要让你见到她!” 鸿武陵无暇顾及身上的佳人,此刻的他已然多处挂彩。他听到洪峰峡上传来的滔天声浪,他听到身后骑兵倾巢而出的轰隆声响。 但此刻的他,眼中没有任何的后悔与绝望。 而与之不同的是,此刻洪峰峡上的太子凉依旧是百无聊赖眼神空荡。 李眠从不远处匆匆而来,抓起他的衣领略带焦躁:“太子,我们现在必须得振作了!墨银遁甲军和太京州的州军倾巢而出,魁门暗器也挡不住这么凶猛的攻势!” “无妨。”太子凉继续眼神放空。 “我知道你心疼灵瑜,但就算她真死了也就是这样了,你又何苦为此耽搁大家一起送命?我们需要重新整顿军士,接下来的防御排布也需要一起来定夺,还有......” 面对着李眠的滔滔不绝,太子凉仅仅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晃了两下。 “将军,无妨。” 言罢,他缓缓掏出一个锦囊递给他。 李眠乍见锦囊立即眉开眼笑,他认得这是周游的物事,当即火速拆开查阅,结果却发觉里面空空荡荡! “这是何意?道长的计谋在哪里?”李眠不解。 “往那边看。” 太子凉随手指了指东方,随即便缓缓往山下走去。 李眠见状焦急:“太子,你这又是作甚?” 太子凉没有回头:“周道长早已安排好一切,我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不光去了中都府,还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太子凉没有回头:“周道长早已安排好一切,我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不光去了中都府,还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言罢,他继续指指东方:“我想喝酒,大势已定。” 他离开的背影是那样的萧条,给人一股落幕西山之感。 但李眠此刻却无暇去关照这些,他匆匆来到峡岭峭壁前眺望东方,果然发现一片浓烟滚滚呼啸而来! “那是什么?怎可能还有军队到来?中都府?百国盟?还是神秘的瀛洲?” 李眠一阵猜忌,直到他看到了一只生有巨大獠牙的古象后方才明了恍然。 他被震惊地跌坐在地上,张大了嘴巴久久回不过神来。 他脑子里的渴望和热血几乎要喷薄而出,不同于太子凉的绝望与伤感,此刻的他浑然是一个期待爱人到浓烈痴狂的幸福疯子! 他看了看自己的绣花袍子,随即朝着东方大声吼叫—— “苍梧!” 的确,此时此刻将台上的孔慕贤也注意到了。 他转向东方,望着遮天蔽日的滚滚烟尘,知晓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隔着数里远便能闻到阵阵腥风血雨,那是野兽身上穿过热带雨林的腥气,那是野人身上常年茹毛饮血的血气,那是狂野的苍梧战士无法无天的霸气! 整片峡岭下的大地仿若遭遇地震,轰隆隆地踏地声响振聋发聩,根本不是骑兵能够传递出的过境声响,反而好似山洪崩塌万涛汹涌的呼啸嘶鸣! 峡岭下欲要登攀的墨银遁甲军紧急备战,白色鳞甲的太京州州军亦是列好阵型。 在他们面前是一大片遮蔽山川峡谷的浓雾,过了盏茶时辰总算是看清了某些事物钻出雾气,高大耸立的身形足以傲视所有骑兵! 那是一头长着獠牙的古象,有些像猛犸却又更为狰狞。 紧接着,第二头,第三头,第四头......第一百头...... 遮天蔽日,越来越多! 这些古象全部都佩戴甲胄,只不过并非墨银遁甲军那种精密铠甲,而是野兽死亡后的骨骼拼凑的嶙峋骨套。 浑身**涂满血色纹路的苍梧战士高坐其上,手里拿着骨箭和骨矛,看似简陋却满溢爆炸骨感的力量韵道。 太京州的州军开始布阵放箭,仿若蝗虫般浓密的箭羽霎时间遮天盖地呼啸入烟尘之中。 但是,迎来的却是古象和苍梧猛士更为猛烈地冲锋! 铁箭扎到古象皮肤上根本无法入肉,那些看似愚钝的骨甲亦是坚不可摧。苍梧战士就这般呼号着瞪起血丝密布的双眼,龇牙咧嘴挥舞着长矛与狼牙骨棒奋勇向前! “撤退,速速撤退!” 孔慕贤向来都是识大体之人,他再也清楚不过苍梧猛士的威名。若不是仅存的苍梧势力仅仅只有万骑,早就可以平定天下流血漂橹。但眼下他们面对的并不是整个天下,而仅仅是北方联军的残部,那么所能迎来的结果也不会有第二种结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轰————” 墨银遁甲军和古象正式撞击在一起。 战甲翻飞,人仰马翻。 血水从遁甲里激荡翻涌,这支号称陆地最强防御的骑兵部队,根本无法抵御这种来源于蛮荒的血腥力量! 虽说苍梧骑兵数量稀少,但此时此刻他们的确处在食物链的最顶端。 屠杀! 已经逃奔远方的鸿武陵压力骤然缓解,他望着身后快速退却的追击部队,望着那些苍梧猛士还有滚滚烟尘,放肆地朝天大吼流下热泪。 而他怀里的穆念花亦是不知该喜该悲,只知道继续把鸿武陵搂地更紧一些,更紧一些! 在这个西梁即将大势离去的时刻,她的脑子也逐渐有些放空。 两个各怀心事的男女就这般逃离了这场修罗峡谷,朝着西方西梁城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而此时,洪峰峡上。 李眠的热泪还在放肆奔流,他勇猛指挥着魁门军全力扑杀,自己也顾不得轻功不好这个弱点,抓起红缨长枪便顺着崖壁而下! 此时的他顾不得什么家国大义,顾不得什么指挥三军。 他和太子凉并不一样,他辅佐太子凉也是为了报答恩情。 但从根本上来说,他一直都是活在那件绣花战袍下的懦弱将军。 崖壁上还在鏖战的墨银遁甲军此刻斗志全无,这场战争迎来了全面性质的反扑。 太阳缓缓跌落入山谷。 夜晚的月亮带着几分迷离的血色洒满银辉。 屠杀声音持续了整个黄昏,直到再没有北方联军发出一声哀嚎,直到再没有苍梧战士发出一声嘶吼。 孔慕贤带着残余部队狼狈退走,下方的将台亦被夷为平地。 洪峰峡上的濮东郡大军发出胜利的欢呼,篝火连绵成片地照耀满整片山岳。 歌声再次回荡在北戎州的领土之上,魁门侠客亦是呼啸纵横在山峦间恣意施为。 而此时的李眠已经来到了洪峰峡下的不渡江边,和前来应援的苍梧军队打了照面。 已经杀红了眼睛的苍梧猛士并不认识李眠,举着骨矛和骨箭龇牙咧嘴。李眠对苍梧并不熟悉,但面对这些弑杀无道的家伙,他此刻的心中却是满心欢喜。 他举起一把浓烈的篝火,随即将自己的绣花袍子脱了下来。 苍梧猛士将他团团围住,那些高大如山的古象朝着他疯狂喷涌着鼻水。李眠对此不以为意,反而还感觉有些微的可爱幸福。 因为是周游安排的后手,所以他料定太子凉肯定去了苍梧谈判。以他对周游的熟悉了解,这个答应帮他补上最后一朵花的青衫道士,向来都是言出必行。 所以,他在赌,他在赌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一定此刻就在这群莽夫之中! 然后,他开始朝天大吼。 “晓娘!你在哪里!晓娘!我是李眠!!!” 李眠站在苍梧战士中放肆吼叫,但苍梧人几乎不出世,语言文化早已与世隔绝。李眠说的话他们听不懂,他们的质问和呼号李眠也理解不了。 因此,他们无法去区分李眠此般来此的善恶,皆挥舞着战矛呼呼喝喝。有的直接举起骨箭朝着李眠爆射,但李眠毕竟是大戎虎将,举起红缨长枪撩拨甩打,嘴巴继续咧到最大到处呼喝。 直到,他听到了一个朝思暮想的声音。 “巴古拉!” 一位女子的暴喝声传四野,没有想象中的娇柔,反而是带着几分巾帼飒爽,隐隐中透漏着些许凌驾苍梧的威严! 她说的语言依旧是苍梧语,李眠听不懂苍梧语,但四周纷纷停火的古象和箭羽已经说明一切。 他朝着四周不住瞧看,忽然发现左侧的骑兵队伍呈两侧排开,一头硕大雄壮的古象托着一只铺满兽皮的轿子缓缓排众而出。 李眠望着那顶轿子,眼眶止不住又开始流下泪水。 他绝对忘不了那轿子的模样,即便现在它已经面目全非,即便它上面蒙上了很多兽皮和骨牙,但北戎州的传统样式绝不会错,那就是他远嫁苍梧的娘子出嫁时乘坐的物事! “晓娘!是你吗?” 李眠满眼希冀望眼欲穿,轿子上的兽皮缓缓掀开,一位身姿矫健的女子一跃来至象头。 她的眉眼依旧是温润如常,带着中原女子丝丝缕缕的古韵。可能是在苍梧生活了许多年岁,她的四肢比中原女子多了几抹矫健,高耸的上身和健硕的小腹异常明显,穿着简易的兽皮,将一身完美的身材尽情展现。 李眠望着那张睡梦中无数次浮现的熟悉的脸,一时间感觉幸福地恍若不真实。 女子也看到了下方的李眠,眼中亦是温润感慨,但更多的是复杂难明的情愫。 她朝着四方又说了一些苍梧语,那些雄壮威武的苍梧猛士闻言呼呼喝喝,没多久便驾驭着巨兽轰隆隆地离开,只留下漫天遍野的海量沙尘。 李眠迫不及待作势要上巨象,女子摆摆手,第一次用中原语言回应他:“古象的脾气可不好,我们去那边的废弃将台。” 李眠飞速点头,欢快地身影倏忽不见。 盏茶时辰过后,将台上多了一对泪水纵横的男女。 二人许久未见,互相之间竟有些许的不好意思。 李眠伸手拥抱她,晓娘没有抗拒,但眼角的阴云又浓烈了一些。 这个迟来许久的拥抱令李眠彻底泪崩,他能感受到怀中佳人的颤抖,能感受到她也在哭泣,能感受到她的泪水砸在自己背上的清脆声响。 良久,二人执手凝视坐在了将台边上。 此刻的战场环境颇为血腥,一点跟浪漫情调沾不上边。但李眠浑然不在意这些东西,他的眼中此刻全部都是佳人的身影。 “晓娘,这么些年,苦了你了,还好吗?”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这句俗话最为映衬。 “我不好,我感觉你也过得不好。” 晓娘没有像一般中原女子那般假惺惺,眼神落寞地望着满是疤痕的李眠。不用李眠说她也能够看到那些伤痕有多么恐怖,毕竟万人唾这种非人的折磨远非常人所能经受。 李眠怜惜地摸着她的脸:“让你出嫁苍梧的临时政权,着实是苦了你了......都怪我无能。” “我不怪你,列国联姻本就是我们决定不了的事情。” 晓娘一边说一边看着那件绣花袍子:“你还穿着它?” “从未敢忘。”李眠眼神热切:“你知道吗,我认识了一位道长。他答应我说帮我把你找回来,我一开始是不相信的,现在我圆满了,你总算是回到了我身边!” 李眠笑得跟孩子一样天真无邪,但晓娘闻言依旧是面露苦涩。 “眠......你知道的,我已经嫁给苍梧国的莽汗了。我一直觉得是我辜负了你,其实你一点都没有错,错的是我当初不坚决。” 李眠闻言连连摆手:“我不怪你的,我不怪你的啊!” 晓娘露出一抹微笑:“说实话若不是提到你,我是绝不会说服莽汗出兵支援的。苍梧本就是败亡的朝廷,生活条件艰苦人民生活困难,本就不应该招惹世间这些强大列国的。但我确实想见到你,所以我就来了。” “你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了。”李眠闻言后微微颔首喃喃。 “你给我的感觉不太一样了。”李眠闻言后微微颔首喃喃。 “我的确是想你,我也很爱你,但我真的很累。”晓娘望着远方的洪峰峡:“这些年我挣扎着活下来,取得了各个部落的信任,逐渐也理解了苍梧人民的意志。” “什么意思?”李眠闻言忽然心底一沉。 “我不能跟你留在北戎州了,我还是要回到苍梧去。”晓娘说得异常坚决。 但是,这句话对于李眠来说,无疑是打落了万丈深渊!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本来就嘴巴笨拙,不知道如何表达真实的情感。但他能够明显的感受到晓娘变了,并不是变了心,而是二人经历不同的世俗后心境变了,至于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他实在是难以言明。 唯一还剩下的感受,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凉。 “眠,我知道你会怪我,但我的确是已经嫁给苍梧的莽汗,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实。当初我走的时候你说你不介意你会等我,我当时也想着为你守住贞洁大不了自刎于苍梧。但后来我还是没那么做,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爱上那个国家。” 李眠闻言,眼神恍惚:“除了国家,你爱上那个人了吗?” 这话问得晓娘微微一愣,良久后她点点头:“我不想瞒你,虽说一开始很不愉快,但毕竟生活了这些年,再硬的石头也有软下来的一天。他也是真心对我,并未把我看做一个工具。你和他对我都很好,我知道我很轻贱,你可以骂我,我不怪你,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但我不后悔。” 第143章情灭情生一念间 李眠没有看她,而是跟她一起默默看着洪峰峡。 “我又怎会怪你,毕竟当初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可能你还不知道,你的父亲在不久前于西陵关壮烈殉国了。老将军很受人尊敬,所以我也不记恨他。” 不知为何,听闻自家父亲的死讯的晓娘并未有过多悲伤之感,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这让李眠微微错愕:“看来你真的变了。” 晓娘摇摇头:“我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要这样子。你没有去过苍梧,不知道人肉是什么滋味,不知道什么叫做绝望与无情。我们和天斗和地斗,和山洪斗和粮荒斗,我和战士们茹毛饮血活到了今日,其实早已经看开了任何东西。” 说到这里,她朝着李眠看了一眼:“这一切残酷的过程都是莽汗陪着我的,他从未离开过我,就仿若你当初和我一般。” “原来,一直都是我在自作多情罢了。”李眠摇头苦笑。 他现在很想杀人,想咆哮,想喝酒,想一切能够逃避现实的法子。但日思夜想的晓娘就坐在边上,她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但却件件事出有因。只能说是时运不济,他们两个之间,还真的谁都无法去怪罪谁。 “我理解你的,一个弱女子只身前往地狱般的苍梧,想要活下来也渴望温暖和照顾。你一步步走到今天实属应当,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 李眠怅然若失,他现在忽然知道该怎么抒发情感了。 “我,现在才深刻的感受到,什么叫做失无可失......” 晓娘捋了捋额前的长发:“我的确是深爱过你,我也知道你肯定不会忘记,因为我太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想我有必要来找你说明这一切。因为我不能再耽搁你的幸福,你也应该有属于你的新的开始。” 言罢,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就在去年,我给莽汗生了一个儿子。我现在不光是莽汗的妻子,还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苍梧已经有了我太多太多的牵绊,我也要教会我的孩子如何在那个血腥人间生存下去,所以我实在是不能离开。” 李眠闻言笑笑,他表示理解,却又实在难以接受。 当初周游便跟他说过会有这么一天,他自己以为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世事变迁的速度根本赶不上他这颗火热的内心变凉的速度。 “人生还真他妈无趣。”他说。 等待了无数个日夜,最终等来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儿,李眠感觉自己的青春彻底被喂了狗嘴。 “谢谢你今天来救北戎州,你父亲在天上看到也会为你骄傲。不管怎么说我们相识一场,若是以后苍梧有难可以来北戎找我。北戎州绝对不会败亡,只会越发兴盛。我希望你能继续幸福下去并过得好,但我们今后可以不用见面了,这样对我们也都好。” 李眠不知用何种勇气说出这番话。 他站起身子直接往洪峰峡的方向走,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掉得噼里啪啦! 没走多远,身后的晓娘缓缓叫住了他。 “你的袍子还剩下最后一朵花。” 她面前的李眠听闻此话,浑身上下如遭雷击一般猛烈抖动了一遭! “我今天带了针线过来,我帮你把它缝上吧,我现在可以做的更好。” 面前的李眠默然良久,随即没有回头,也没有把花袍子撕成碎片。 “不必,我还是会穿着它。针线已不是当年的针线,但这袍子和这上面的花却是我娘子亲手为我缝的。我的娘子跟我说过,我每次出征都给我缝一朵,直到最后一朵花,我们就会成亲,我会娶她过门回家,我们会生大胖小子,我们......我们......” 说到最后,已然是泣不成声。 但他还未停下脚步,越走越远,哭声却越来越大。 他说的那些话,晓娘全部都实现了。 只不过跟她一起实现这些事情的人儿,不是他。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李眠还是和周游一样,成为了情字之下的可怜人。 他们的情义,就是一场重复的被辜负。 而被辜负的人,只能在浑浑噩噩中反复的自给自足。 如今,情已断。 但李眠看不见前路。 情之一字,最为伤人。 此话不假。 洪峰峡的战斗已经止歇,北戎州和魁门联军获得了惨痛的胜利。 孔慕贤带着狼狈的墨银遁甲军落荒而逃,即便此刻他再有野心和报复,手上的兵力也不足以在版图上实现野望。 残忍强大的苍梧骑兵摧毁了一切,将这个谋划了多年的征服者彻底劝退出历史舞台。 军师莫名离开,军队损兵折将,这一切对孔家和东陈州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巨大打击。 而此刻的洪峰峡上,胜利的喜悦和悲伤同时交互。 有些人在高歌庆祝胜利,有些人在为自己的战友啼哭。而李眠则孤零零一个人回到了峡岭,一直来到后方的大营中默默喝酒。 他所在的魁门军阵营接下来也要撤离回家,毕竟他们本就不属于朝堂,此番也完成了自己的承诺。 整整一天一夜,他喝了睡睡了喝,如此循环往复,仿若痴傻般不住傻笑。 直到,整个魁门军大营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笑声。 看守穆念安的守将是最后走的,他们将穆念安移交到李眠的营帐,随即也快速跟上了撤离的师兄弟。 此时的穆念安面色微微黯然,她望着李眠那张悲痛欲绝的脸,没有想着直接逃走,而是来到他身边拽过酒囊,轻轻抿嘴喝了一小口。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也听说了我父亲的事情。” 没有人面对父亲离世会不悲伤,更遑论是西梁皇帝驾崩归天。 李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喝酒。 “现在北戎州赢得了胜利,西梁却开始岌岌可危。虽说孔慕贤和他的东陈州败了,但此时的西梁城,的确是已经失去了天下共主的实力。” 穆念安轻叹一口气:“我从未有过情郎,所以我不能理解你的心思想法。但我现在为北戎州而心痛,为我父皇而心痛,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差不多。” “今后有什么打算?” 久未开口的李眠忽然问出此话。 “我现在还是你的阶下之囚,又能有什么想法可言。虽说你并未把我囚禁,但战俘的人生又岂是自己能选择的。赵凉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情感不可能绊住他的双脚,不然他也不会一步步走到今日。北戎州缓过来了,西梁倒了,他今后定然还会折腾些新东西出来。” 她顿了顿,看向他:“所以,你可以把我交给他了,我应该对你们还有些用处。” 这话说得实在,穆念安的眼神亦是一片坦荡。 她很清楚自己的价值和归宿,所以她也从不遮遮掩掩。 但李眠却好似不这么想。 他看了看穆念安的脸:“你想回家吗?” 这话问得异常突兀,穆念安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李眠指了指西方:“西梁,你想不想回西梁。” “你什么意思?”穆念安问。 “若是你想回去,我可以送你走。眼下太子的恩情我已经还了,北戎州也保住了江山社稷。南淮麓一处战事不会动摇我们的根基,此时已经不算是重中之重。我知道你现在担忧西梁的形势,若是你想回去,我可以带你走。” 这话说得分外诱人,穆念花还算是面目冷静:“你为何要这么做?我是你的战俘,太子凉应该也知晓我的存在,你这般做且不说能否成立,便是把我这么明晃晃地带出军营恐怕都不可及。” “你只管说愿不愿意,具体如何出去是我的事情。我有长枪在手,有军职在身,还有一些旧部跟我舍生忘死的交情,即便是打我也能冲出重围把你带走。” 他风轻云淡地说话,但穆念安知晓他所言的分量有多么沉重。 “这对你不公平,若是这样你会难辞其咎,你此番护国的军功还有你这一身伤痕就都白费了,我不能害了你。” 说完此话的穆念安微微有些恍然,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袒护李眠,也没想到在有回家机会这种好事面前竟会首先想到李眠的仕途处境。 李眠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不以为意地抿嘴笑了笑。 “功名利禄对我来说向来都是过眼云烟,懂我的人自然会一直懂我,不懂我的人我也从不强求。到账说过我就是个可爱的傻子,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对。我一直在为别人而活着,现在我的娘子也成了别人的娘子,我的列国也脱离了最大的安危,我已经别无所求了,所以我想做些我想做的事情。” “你想做的事情......便是送我回家?”穆念安脸色微红。 李眠摇了摇头:“我只是看惯了太多的别离,不想让这世间再多这般苦涩。我自己已经失无所失,我不想让同样失去很多的你再失无所失。” 这话说得不像李眠的风格,穆念安不知晓前线发生的事情,当即也听得云里雾里。 然后,她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李眠望了望西方,拿起红缨长枪和判官笔:“我们走,带你回家!” 与此同时,西陵关。 穆青候的大军早已溃败撤走,此时的城关内萧条一片。 中都府的螳螂捕蝉战术获得了成功,但随即南戎州的黄雀在后却是其始料未及。由于赵辰阑打出了替兄守江山的正义旗号,因而不管是中都府还是希腊都没办法去追究其责。 毕竟人家师出有名,而且此刻二者也早已没有讨伐的能力。 南戎州的军队并未进驻西陵关,赵辰阑的韬光养晦之道依旧是那么艺术。他对自己的封国定位异常清晰,只求偏安一隅不求闻达于诸侯,再者说南戎州确实也没有争霸天下的资本,索性也就打道回府,在世间留了一手正义之师的名头。 不管对死去的赵星阑还是赵辰阑来说,这个结果双方都可以接受。 此刻,西陵关外五十里,有一片莽原。 莽原上坐着两个家伙,皆是道士,一个长髯老气,一个英姿飒爽。 竟然是周游和司马种道。 两个人没有喝酒,只是相对而坐。 司马种道还和以前一样,只不过此刻的他稍显狼狈,看来还未从战败的阴影下走出来。 “自从当日在陵阳文昇门前分离后,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司马种道率先开了口。 他可不会为一场战争的失败而垂头丧气,毕竟也是经历了大半生风雨的过来之人,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有一种顺其自然之感。 周游闻言点点头:“公羊真君还好吗?” 司马种道指指东方:“已经率领残部回去了,说起来还是要拜你所赐。” 周游笑笑做出一脸无辜之相:“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我只是游山玩水恰巧路过这里,又恰巧遇到了落荒而逃的前辈,前辈您这是真的说笑话了。” 对于周游的无赖,司马种道早已经见怪不怪:“你现在若是来看我的笑话,那贫道可没时间陪你这种恶趣味。你若是要请贫道喝点小酒,贫道还算是能赏几分脸面。” 周游闻言大笑:“司马道长果真是爽快人,其实眼下你机关算尽,我觉得我们的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除了蚕洞前那件案子还有一些疑点外,我其实对你还算没有太多坏印象。” 关于蚕洞的血案,自从葛行间跟周游说明刀剑意之后,周游一直满怀内疚与自责。但后来想到了那些出现在蚕洞外面的诡异羽人,他有感觉一切貌似是没有那么简单,加之列国纷争在即,所以也就一拖再拖地到了今日。 “道门这些年周旋于列国之间,最后没想到出师便遭遇大败。若不是严绛那厮将九尊毁到了你手里,现在可能我们还有些争霸的念头。我也想过拿下西陵关顺便进驻西梁,但却根本没料到你这家伙如此无耻。” 司马种道微微咬牙切齿,盯着周游恶狠狠地撇了撇嘴。 周游依旧是那般如沐春风:“道长你也别着急,现在南淮麓不还是打得火热呢嘛,您还有机会,再等等嘿嘿。” “南淮麓?”司马种道微微哂笑:“你敢说你在南淮麓没有安排手段?” 周游闻言将脑袋摇的好似拨浪鼓:“哪里哪里,南淮麓那种地方根本不需要智谋与借兵,我只是派了我家小娘子回一趟娘家便可搞定。” 言罢,他咧开嘴巴大笑,白牙一排整整齐齐。 司马种道望着他这副可恶的嘴脸,一时间忽然有了一股苍凉无力之感:“哎,看来我是真的老了。你这道士跟你师父一样可恶,你比他还要滑头几分。” 提到了葛行间,周游忽然也微微正色起来。 “司马道长,你觉得现在的道门所行之事,或者是这片天下间那些诸侯所行之事,都是名正言顺亦或是理所应当的嘛?” 这话问得云里雾里,但司马种道好似是听懂了:“世间万法皆是道,道理不是说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列国间的道理也不是说出来的,是要靠打出来的,这有何不妥?” “我却不以为然。” 周游拧了拧眉毛:“我一直有一种感觉,自从我进入陵阳开始探案,我就感觉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这一切。这种感觉异常飘忽不定,但我能够感觉到我是棋子,并不是指挥这方天下的棋手,不知道你作为败军之将有没有同样的感触?” 周游论道还不忘调侃一嘴,司马种道闻言自然是脸若猪肝。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往前看出了这般多的东西。的确,这些年来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摸不着也找不到,这红尘大世还是一如往昔般稳定运转。但是我最近有一种比较强烈的感觉,蛰伏在幕后的那只手将会来到阳间,来到我们面前!” “为何这么说?”周游皱紧眉头。 “因为这世间出现了他们难以掌控的变数。”司马种道说着指了指周游的脑袋:“你就是那个变数!” “我?确定不是我师父?”周游笑了笑。 司马种道看向天边的疏云,似乎也想起了某些遥远的记忆:“说起来,一开始你师父做出诸般鬼神莫测之能事,那时候我便认为他是改换天地之人。但幕后那只手还是没有出现,说明他做得还不够,而你就不同了。” 他盯紧周游的眸子:“从陵阳到西陵关,从中都府到濮东郡,从南戎州到西梁,再到南淮麓,再到桡唐国,甚至是南靖......这一路上你的所作所为我皆已打探到,但全部都是事后得知。” 说到这里,他面色有些颓然:“你这家伙总在用精妙的算计改换这片天地的大局势,这在无形中已经触碰了那只幕后手掌的权威。我觉得若是没有你,眼下的诸侯格局肯定不是幕后人想要那般模样,但是有了你,所以你触犯了他的逆鳞,接下来他应该坐不住了,他要朝前走,然后出现,然后找到你!” 第144章南怀麓上心肠断 二人说得越来越玄乎,周游的表情也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究竟是谁?” “不晓得,可能是天道吧。”司马种道伸手指了指苍天:“能够藏在改换世间格局之人背后的弄局者,不是天道又可能会是谁?” 周游闻言哂笑:“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信这贼老天。你若是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把他揪出来,按在地上好好摩擦几番,就是不知你有没有这个兴趣。” 这话说得司马种道微微惊愕:“你这家伙又要干什么?” 周游笑笑:“我师父葛行间已经被我找到,南靖朝廷和箭军便是他来帮我搞定的。我既然已经见到了他,自然便通晓了很多前事,也知晓了你和他之间的一些渊源和关系,所以我觉得眼下我要做的这件事情,找你跟我一起做应当是最好不过。” 司马种道闻言面色恐怖:“你说什么?你找到他了?他没死?” 周游依旧微笑:“司马道长,不管你这惊讶有几分真假,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的确是需要你和公羊真君!” “你要做什么?”司马种道的面色阴晴不定。 周游缓缓站起身子望向西方:“在寻找幕后那只手前,我们必须要阻止一场灾难,必要时候我们得携手共抗一个人。” 司马种道流下两道冷汗:“你的意思是?” 周游回头,随即又点头:“就是你心里所想的那般,我们接下来要对抗葛行间!” 周游和司马种道的谈话并未持续太久。 听闻青衫道士要举旗对抗自家师父,司马种道浑浑噩噩漠然不解。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当年西梁城的那座绝杀大阵,道长你可还记得?” “葛行间竟然连这件事都告诉你了......看来你也知晓你自己的真实身世了。” 司马种道微微怅然,但周游却好奇地盯紧他的眼睛:“司马道长,既然你什么都知晓,为何当初在金墉城内未和我坦言一切?难不成仅仅是为了中都府走狗的身份?” “谁能想到你会是那人的弟子?”司马种道给了他一个白眼儿:“当年那件事我也只是个配角,根本连推波助澜都谈不上。这些年我为中都府和道门鞠躬尽瘁,谁成想九位尊者接连惨死,又在西陵关中了你的奸计!” “小生惭愧,愧不敢当。”周游语调轻快,但表情却凝重无比。 “还是说说正事,为何要对抗葛行间?”司马种道回到了正题。 周游伸手指了指西梁城的方向:“道长你天生聪慧,你自己想想看。我师父现在已经恢复元气,他心里还有仇怨,你觉得他有气有力,他还想做什么?” 一句话说得司马种道面色愕然:“难不成说他想再来一次?” 虽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令司马种道满头冷汗直流。 他是亲身经历过当年那场浩劫并活下来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场浩劫的恐怖与残忍:“若是真如你说得这般,倒是的的确确需要重视起来。但我为何要帮你,这对我有何好处?西梁城被灭掉我觉得其实还蛮好。” 的确,这是西梁的劫难,却不是中都府的劫难。 周游:“司马道长,我知道你口是心非。你觉得我师父毁掉西梁城后不会染指十九列国?再者说中都府刚刚得罪了西梁城,我现在要去挽救这场浩劫,我的手段虽不及我师父,但你应该已经领受到几分。你觉得若是我全力合纵连横,西梁城会被灭吗?若是我阻拦浩劫成功,西梁城喘过气来,你们和西梁城的梁子可就彻底结下来了,因此于情于理,这个忙你都得帮我。”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司马种道的面色青红不接。 良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可以去帮你,也可以带上公羊,但是绝不可以动用中都府其他的道门势力。眼下道门已经受创,不可再添新伤。” 周游闻言笑笑,面色淡然地点点头,似乎早已对这个结果成竹在胸。 他缓缓转身朝着远处的拐子老马走去,司马种道又叫住了他。 “周道长。” “司马道长还有何事?” “他是你师父,也是你父亲,你为何要这般做?” 周游闻言哂笑。 他来到老马身边一跃而上:“我不会伤害葛行间的性命,原因便是你说的这些。我从来觉得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与我无关,但若是我的至亲之人亲手要将它毁掉,那便是我要管上一管的事情了。” 言罢,二人此间无话。 话分两头,南淮麓。 洪峰峡和西陵关的战事皆已传遍四方,眼下桡唐国已经收到了另两处战败的消息,却仍旧一意孤行地催动南淮麓继续进军作战。 至于原因,唐王心里自有揣度,保存了大半实力的蓝家也是这般想法。 因此,此时以峨眉弟子为主的南淮麓大军依旧在没日没夜的鏖战。 时已近春末,天上已经没有雪花。 此时的南淮麓也已经进展到了尾声。 南靖箭楼的军队果然是世间顶级的远程机动部队,按道理说濮东郡大军从各个方面都比不上桡唐国的精锐铁甲,凰棠别院也完全比不上峨眉的内门弟子组建的精锐阵仗。若是没有南靖的箭阵支撑,南淮麓绝对是三处关隘里最早被攻陷的一关。 而眼下,鏖战世间最久的是它,最为纠缠不清的也是它。 此刻,南淮战场上依旧阴云密布。 密密麻麻的濮东郡大军如潮水般列阵,身后的大后方是南靖箭楼的箭阵方列。 此刻的濮东郡大军已经不足五万,而他们要面对的敌人依旧有铺天盖地的阵势。 桡唐国的精锐骑兵在峨眉弟子率领下从容列阵,两方军马好似两坨沉甸甸的乌云般聚拢一处,只要轻轻一撞,立刻便是电闪雷鸣。 凰丹尹和八步赶蝉静静站在前头,身后的凰棠别院女弟子皆一派决绝赴死的神情。 “周道长最终还是没有赶回来。”八步赶蝉喃喃。 “他应该在驰援西陵关的战事,我能看出他心中的揣度。此人即便是有些私心,但对全局的把控向来都不会错。”凰丹尹的声音依旧那般冷淡。 “这就是你当初说你欣赏他的原因?”八步赶蝉眼色微微黯然。 “惊才绝艳之辈本就应当受到我的欣赏,我猜测眼下的形势应该也有他安排的后手,我们只需要尽我等全力守住这最后一关。” 凰丹尹说话的语调微微轻柔,看起来亦是颇为虚脱。在连日的征伐中她也受了不轻的伤势,包括八步赶蝉此时亦是多了几道恶心的伤口。 “我不管什么道士,我只管你的安危。” 八步赶蝉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寡言。 二人经历了连日来的生生死死,眼下互相之间都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而此时他们所面对的峨眉众人,此刻也没讨到太多好果子吃。 蓝晏池此刻早已回到南淮麓军中,他也是此次出征唯一入伍的蓝家人。蓝家和唐王的算计与心机他当然知晓,只是要让整个峨眉内门弟子上下齐心,他这个峨眉大师兄必须要作出一些像样的牺牲与表率。 李靖慈此刻依旧安静地在他身旁,只不过眼底那抹深深的阴霾愈发萦绕不散。 “丹尹上师,我们再纠缠下去的话,你的兵马迟早有耗尽的一天。北戎州也不是你的家乡,真没必要为此肝脑涂地。还是识相些让开道路放我等入关,毕竟我们曾经也有过同门情谊,我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 “大言不惭,恬不知耻!” 凰丹尹寒眉倒竖:“就凭你一个蓝家外戚,有什么资格对本座品头论足?峨眉当年把我母亲逐出门派时是何般嘴脸?现在刀兵相向想起来摇尾乞怜,我北戎州大军虽不及你们人多势众,但若要踏过我们的尸体进入城关,我敢笃定今日峨眉派必定会血流成河!” 凰丹尹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但这些话却正顺应了蓝晏池的心思。 此番他代表蓝家与王室前来前线,目的并非打出什么漂漂亮亮的战役,而是为了将这批拥护李觅海的内门弟子全部留在战场上! 只有旧部全部死掉,新鲜血液才可以源源不断地注入峨眉,峨眉才会是唐王想要掌控的峨眉,而不是那个被稽察使秘密截杀的李觅海的峨眉! 所以,听闻凰丹尹说出此话,他非但不害怕,隐隐间还有几分兴致盎然。 “丹尹上师,看来你修道多年把脑子修得不太灵光,那就别怪我下手狠辣无情了。” 蓝晏池缓缓举旗,身边的李靖慈忽然拦了一下。 “蓝师兄。” “何事?”蓝晏池微微有些许的不耐烦。 “蓝师兄,眼下西陵关和洪峰峡的战报已经传来,东陈州和太京州败了,中都府和西梁城也败了,我们即便是攻下南淮麓也是损失惨重,还是尽快回禀唐王做进一步定夺为好。” 她此时的语调唯唯诺诺,没有丝毫往日的欢快活泼。可能也是因为在战场上见多了鲜血与头颅,她那颗玩闹之心逐渐被这血腥的世道所浇灌污浊。 蓝晏池听她说完不屑一顾,没有了往日的温文尔雅,反而是稍显有些不耐烦。 “妇人之见!你根本不懂唐王的良苦用心!你可知我们桡唐国隐忍蛰伏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眼下各路强势诸侯尽皆败亡,连嚣张跋扈的西梁城也岌岌可危,此时唯有我们还有夯实底气,此时不去征战天下又待何时?” 李靖慈被说得眼角微红:“蓝师兄你别生气,我只是感觉北戎州好似不太简单,往日里这般多和桡唐并驾齐驱的列国纷纷陨落,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蹊跷存在的。我只是担心我们没看清楚眼下的形势,到时候用血和泪带来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话说得蓝晏池心里一凉,不过李靖慈很明显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此时的蓝晏池要的便是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李靖慈望着战场对面的凰丹尹:“凰姐姐......” 凰丹尹望着李靖慈的脸,一时间严肃的面容稍稍软了几分:“你长大了,妹妹呢?” 此话一问出口,李靖慈的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她当然不敢说出谋害李靖司的事情,蓝晏池闻言也微微面色迟缓,但眼神里那抹狠辣依旧是浓烈如刀! 李静慈望着蓝晏池,此时的蓝师兄在她的心里逐渐远去,她微微感到有些心痛,因为她知道有些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有些人也再也回不来了。 蓝晏池不打算再拖下去,举起令旗准备进军。 便在这个当口,天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啸! 一名普通的裨将忽然高高跃起,闪电般靠近蓝晏池,手里一把寒光闪烁的兵刃直直对准他的咽喉! “峨眉刺?你是什么人?” 来者穿着一身普通的裨将军装,但身姿矫健出手狠辣无情,直取蓝晏池面门,一动便是不折不扣的杀招! 蓝晏池对此并不慌乱,作为峨眉派当代首屈一指的大师兄,他的手段和反应自然不可同凡俗并论。 抽身,抖手,峨眉刺出手抵御,二者闪电相击! “呛——” 两只峨眉刺发出一道璀璨的豪光,带起一条火花向四周蔓延激射。 行刺之人一击不成便想要退走,周身密密麻麻的峨眉内门弟子哪里肯放,纷纷出手将其瞬间扣压制服! 小小的风波没有令蓝晏池慌乱阵脚,他摆摆手示意将来犯带上跟前,随即轻轻示意揭开她头上的铁盔。 下一秒,蓝晏池愣住了。 身后的李婧慈亦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那个裨将露出一张精致的女子脸庞,正是带着满腔怒意的李婧司! 当初和周游在南戎州面见赵辰阑,事情办妥后二人便分道扬镳。周游要去西陵关找司马种道的败军商议下一步的谋划,而李婧司想要回到峨眉去面对这场唐王的阴谋。 她不是没想过会行刺败露,毕竟她对蓝晏池的武功还是了解清晰。而之所以她要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勇敢的站出来,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 因此,此刻的李婧司眼神异常坚定。 那双美丽的眼眸中没有愤恨也没有狠辣,完完全全是对蓝晏池深深的失望与不解。 李婧慈自从看到李婧司后便说不出话,她本来就是在蓝晏池的言语蛊惑下成为助拳帮凶,内心里焦灼一片,因而此时默默退后两步淹没在了峨眉弟子之中。 “婧司师妹,你这是做什么?” 一方面是大敌当前,一方面是同门皆在,蓝晏池可不会傻到说错话。 他像是以往那般笑得春风和煦,峨眉弟子对李婧司这般操作也都疑惑不解。毕竟往日里李婧司和他们都相处友善,他们实在是想不通为何她会突然暴起发难。 “蓝晏池,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真话?” 李婧司眼中的失望好似大江大河,蓝晏池额头微现冷汗,当即打算快速平息这场风波:“婧司师妹应该是受到了惊吓,把她的峨眉刺拿走别误伤了自身,送回后方大营里好生休养!” “你无耻!” 李婧司愤怒地想要起身,但峨眉弟子将她左右制住动弹不得,李婧司刚要大吼便被蓝晏池上前堵住了嘴巴! “带下去,眼下军情紧急,岂能容你儿戏!” 他的面目前所未有的阴翳,面前的峨眉弟子哪敢不从,只得听命乖乖架着李婧司往后走。李婧司一路拳打脚踢,四下呜咽却没有一个人理睬她,最后她看向战场对岸,看到了凰丹尹那双不怒自威的美丽双眸。 “呜呜呜——呜呜——” 她声嘶力竭地发出呜咽嘶吼,对面的凰丹尹见状微微愕然,眉间微皱示意了一下八步赶蝉。 八步赶蝉瞬间于原地消失。 对面的峨眉众人里刮起一阵清风。 几次呼吸的时间,扣压李婧司的峨眉弟子纷纷软倒,脖颈处皆插入了一根透明的天枢彗星针! 蓝晏池是见过八步赶蝉的手段的,他万万没想到这家伙竟敢直入敌阵孤身截胡! 但是吃惊归吃惊,八步赶蝉的轻功向来天下罕逢敌手,即便是峨眉派的大师兄也逊色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股清风将李婧司带到了对面军中! 蓝晏池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八步赶蝉成为了最大的变数。 而这也是李婧司想要的情况,当初她和周游分别时,周游便告诉她以此法行事。 “我的好娘子,你若是去了军阵便扮做裨将,于两军阵圆时出手刺杀。蓝晏池自然没那么容易杀死,但你说过凰丹尹和你一同长大,只要你撒泼的够厉害,她肯定不会不管不问。你的任务很简单,想要搞死蓝晏池,一定不能在桡唐国的军队里,一定要想办法再凰丹尹准许下去到她的军阵,只有这样你才最为安全!” 周游如是说。 而眼下的李婧司,也正是在如此做,夫唱妇随可谓是相当配合。 八步赶蝉将人交给凰丹尹,随即又在李婧司身上插了两根针。 “她短期内无法调动内力,不会伤害你。” 言罢,这个寡言的男人默默回到凰丹尹身后静静伫立,和往常那般无二。 第145章峨嵋恩怨今了断 凰丹尹将李婧司嘴里的棉布拿开:“你也长大了。” “凰姐姐!” 李婧司喜极而泣,连日来她经受了太多,此刻抱着凰丹尹啼哭不止。 凰丹尹轻轻拍着她的头,眼神冷冽地望着蓝晏池:“若不是你父亲当年对家母做出那些绝情的事,我和你姐妹还会更要好些。我和峨眉的仇怨虽大,但你这个妹妹我还是记得的。自小你就不爱说话,即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此番如此刚烈决绝地出手,肯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你一个眼神,我便能明白。” 李婧司闻言哭得更加厉害,满眼感激地看着凰丹尹。 凰丹尹继续昂起她凤冠般高傲的头,拽着李婧司来到战场中央。 “你想说什么全都说出来,今日有凰姐姐为你撑腰!” 蓝晏池此刻面庞阴沉无比,好似随时随地都能滴出血来。 他举起峨眉刺闪电偷袭,却被八步赶蝉以更快的速度拦截在半路! 而这个间隙,李婧司已经开口: “诸位同门,我的父亲也就是峨眉门主李觅海被唐王和蓝家勾结陷害,现在已经凶多吉少!” 一言喊出,满场哗然! 惊讶声穿破了云霄,随即而来的便是各种质疑和咒骂声响。 “婧司师妹,你说什么?” “蓝家这狗杂种想死吗?” “怎么可能,婧司师妹怎么可能?” ...... 蓝晏池和蓝家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李婧慈在人群里静静啼哭不敢出声。 “大家不要听他胡说,皆是一派胡言!” 蓝晏池与之对抗腰杆挺直,丝毫不落下风。 但李婧司还在滔滔不休: “蓝家和唐王勾结,早就想除掉我父亲重新掌控峨眉。大家是否发现一个现象,现在军中大多数都是峨眉内门弟子,换言之都是我父亲最为器重的旧部!所有的新弟子此次并未随军出征历练,全部留守各个分舵,大家想想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新弟子还未有根深蒂固,方便为唐王掌控重新栽培成其亲信手足!” 场面随着这句话更加骚动不止,蓝晏池亦是到处平息大声呵斥。 “大家不要听一个叛徒的假话!大家应该都知晓前段时间婧司消失了,原本跟着我等出行列国任务的关键人物此刻突然消失,大家心里难道就没有怀疑?我告诉大家,其实她就是凰丹尹派来的凰棠别院的奸细!这一切都是她们安排好的逢场作戏!” 此话一出,局面又混乱起来。 李婧司被气得满脸焦急,凰丹尹知晓即便是自己出言也难以服众,但却神色笃定的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看来你的确是受到了不小的委屈,别急慢慢说,有姐姐在,好好想想有什么疏漏可言。” 李婧司从那只手上感受到澎湃的温暖,一时间心神也逐渐镇定下来。 她昂起头,继续用内力喊出声:“各位,还有一个疑点大家不可能看不到。往日里不管是大大小小的列国征伐必有蓝家出军,但此番如此大的诸侯征讨蓝家却只出现了蓝晏池!这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这场战役的目的根本不是什么实现雄心抱负,而是为了借北戎州的手合理除去我们这群唐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师兄弟姐妹们,都醒醒啊!” 这下子蓝晏池可谓是一头污水,他被推搡着来到场中,身后是山呼海啸般愤怒的峨眉! “婧司师妹,我们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谁能证明这一切?” “就是,婧司师妹,敢问谁来证明?” 李婧司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她放眼四顾,最终从人群里找到了李婧慈的身影。 “姐姐,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妹妹,你若是还有一丝一毫的良心,你就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让大家知道那天蓝晏池是如何想要杀我灭口的!” 李婧慈闻言没有动,只是泪如雨下地静静垂首低头。 李婧司的声音越来越撕心裂肺,蓝晏池依旧是满脸阴翳愈发气势凶狠。 “姐姐,爹爹被他们害死了啊!!!” 方才听到李觅海被害的消息时,李婧慈便已经震悚莫名。此刻又听到这句痛彻心扉的话,她直接便软倒在地,过了好久好久才缓过神来。 然后,她静静出列来到了蓝晏池身边,静静拉起了他的手。 “妹妹,我生是蓝家的人,死是蓝家的鬼。既然我嫁给了他,那就必须要站在他这方。你说的这些我没有亲眼见到,蓝师兄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军情调配都有唐王的韬略所指,我们又如何能够去揣测唐王的胸怀?” 简简单单一番话,将场面安定下来,也让李婧司彻底心若死灰。 蓝晏池一副计谋得逞的坏笑嘴脸,他还想说些什么抒发心中的快意,但紧接着迎来的便是胸腹下一阵恶寒—— 一把峨眉刺,精准无比的洞穿了他的身躯! 而拿着峨眉刺的那双手掌的主人,正是他根本从未想过要防备的......李婧慈! 蓝晏池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的胸腹,那把峨眉刺精准无比地洞穿了他的脾脏,血水好似泉涌般搅烂了他的气海! 作为主掌刺杀的江湖门派,峨眉刺的威名向来都是举世皆知。被峨眉刺刺穿的家伙不可能留有性命,除非能够及时拿到葛行间那种巨擘宗师的疗伤圣药。 他的震惊不光是因为伤口,而是行凶之人竟是李婧慈。 “婧慈......为何会是你......我想过了所有可能性......但从未想过会是你......” 蓝晏池的气门微微溃散,说起话来也变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 李婧慈此刻泪如雨下,望着蓝晏池泣不成声。 良久,场面死寂一般静谧。 大风刮过血淋淋的战场,但无论是人心还是情绪都在这种寂静中逐渐崩溃。 “蓝师兄,我们回不去了,你也变了。” 李婧慈望着他的眼睛,依旧是含情脉脉,但更多的是失望与不解:“我们以前多好啊,我有你还有妹妹,还有疼爱我的爹爹。我曾一时糊涂跟着你做了傻事,但我真没想过蓝家会对我爹下手......还有唐王叔叔......那可是他的亲兄弟......为什么至亲之人偏偏要伤害至亲之人......为什么一定要搞成这般模样......” 面对着伤心欲绝的李婧慈,蓝晏池满眼怨毒却没有发难。 眼下他的生机正在快速流失,眼前的周遭世界正在变得血红晕染。他晃晃脑袋强打精神,将峨眉刺从胸腹里缓缓抽出。 “婧慈,我到底还是败了......” 一众峨眉弟子闻言也明白了事实真相,知晓了李婧司所言非虚。一时间一片哗然茫然无措,有的在为李觅海的遇害而伤感痛哭,更多人则为这背后掩盖的恶心阴谋而咬牙切齿! 而蓝晏池亦是成了众矢之的,一时间谩骂声响掩盖天地,汹涌袭来的指责声令他更加绝望几分。 蓝晏池:“婧慈......你阻我大事......但我不能怪你......我承认我心狠手辣,但我对你的真心绝无犹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家族,也是为了我们的未来着想......其他人对我来说都是外人......外人即便是利用了又如何?我只想我们好好的......但我从未想过会在你这里出现纰漏......” 他越说越没力气了,峨眉大军也都纷纷收起了峨眉刺。 李婧慈上前想要抱住他,蓝晏池一把将她推开,随即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凰丹尹瞧看。 凰丹尹眉目含霜:“我一直以为我足够行事决绝,但和你们这些腌臜事情比起来还有不可及之处。你今日也算是死得其所,下辈子莫要再做这些下三滥的盘算,既然要列国征伐便堂堂正正的刀兵相向,不然枉费你这身七尺男儿的躯壳。” 一旁的李婧司眼神温润,望着李婧慈感慨万千:“姐姐......” 李婧慈亦是看向自己的妹妹,眼神中尽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便在这时,蓝晏池缓缓倒地,但他的眼神依旧是满溢怨毒与不甘心。他盯着李婧司的方向恶狠出言:“今日若不是你......我们绝不会败露......只恨我当初没有赶尽杀绝......天意弄人......但也要尽力为之......” 言罢,他猛地吐出一口精血,手指引了一道犀利法诀,将那道精血用内力爆射而出! 李婧司见状立即花容失色:“凰姐姐,是峨眉的精血刺!” 精血刺,峨眉不传之秘。 每一位峨眉弟子一生仅能使用一次的要诀,威力奇大无比,触之者必死无疑! 当然,由于是引动毕身精血来施展此法,施术者也会暴毙而亡,不会再有任何的回旋余地! 因此,这种邪祟的功法向来鲜少显露世间。但眼下的蓝晏池满腔不甘与狠辣无从抒发,他已然做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定! 精血刺破空而出仿若闪电,李婧司根本来不及抵御,甚至连话还未喊完便闭上了眼睛! 凰丹尹亦是前所未有的谨慎,眼下她和李婧司站在一起,那道精血刺汹涌袭来根本避无可避。现在她身上虚弱有伤,即便是全盛时期也可能躲不开这一刺! 眼下,所有的想法都是无意义的空想。 眼下,所有的话语都是无用的废话。 然后在凰丹尹和李婧司面前出现了一道乌光! 一个黑影瞬间来到二人身前,举起手中长剑朝精血刺猛烈劈斩! 精血一分为二,但被长剑劈开的血流依旧以往如前,精准无比地将黑影瞬间洞穿! 而那个黑影,正是八步赶蝉! 凰丹尹有些看傻了,她第一次感觉思维竟是如此迟钝。她额间已经出现一层细密的冷汗,即便是当初截杀白玉楼主时都未有过这般恐惧的感觉。 蓝晏池此时已经倒在地上,眼角盯着被八步赶蝉挡下的那支精血箭,突然又吐出一口浊血,一双眸子瞪得溜圆就此暴毙当场! 李婧慈彻底止不住满腔悲伤,趴在蓝晏池的身上哭得难以自持。 而此刻的凰丹尹,亦是第一次放下自己的高傲姿态,快速将八步赶蝉抱在怀里为他渡引真气。 “你不会有事的,别睡觉,一定得撑着......” 此时的八步赶蝉已经陷入迷离状态,闻言挣扎着张开眼皮,举起手想擦一下凰丹尹的眼泪:“真好......你没事就好......对不住我没把它完全挡下来......” “你别说话,你不准死了。”凰丹尹面容悲戚地略显焦灼。 但换来的,却是八步赶蝉浓烈的咳血。 “你这些年太过刚强......其实真的不用活得这么累的......我现在很开心......虽然你嘴上说心里没我......但你现在为我哭了......这便值得......你这样子很好看......以后别总是板着脸了......” “你别说话了,求求你留些力气,你平日里没这么多话的......” 凰丹尹第一次感觉如此手足无措,第一次感觉权势是如此无用之物。她带着求助的目光看向李婧司,李婧司此刻亦是面色惨白:“精血刺......无药可救,凰姐姐节哀。” “那你给我滚......带着你的军队给我滚......不然我见一个杀一个!” 凰丹尹的面容冷冽无情,李婧司知晓不该过多打扰,默默地回到了自家军阵。“这世上我所见之人,除了我和道童渐离之外没有不喜欢争名逐利的。”周游笑笑:“即便是灵瑜郡主亦是天天想着当太子妃,我认识的峨眉姑娘也想着帮老父亲攘外安内。魁门想要暗中做这一切插手列国事物,就必须先撇清自己做到片叶不沾身的光辉立场!”周游见他这般又是笑笑,回身看了两眼八步赶蝉:“现在殿下还会觉得八步赶蝉是真心为了报恩而追随于你了嘛?” 姐妹二人再次相见,互相之间仿若隔了天鉴般疏远。 她们心里都清楚明白,再也回不到当初的亲密无间,因此此刻微微保持距离,转向了自家的峨眉大军。 已经知晓事情真相的军队自然不会犯傻,当即在姐妹二人的指挥下缓缓撤退。桡唐国方面的官军也得看峨眉前锋的脸色,峨眉弟子一旦决意退走,他们也只能默默鸣金收兵。 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他们桡唐国自家的事情了。 凰丹尹并未因敌方撤退而心绪舒展,她依旧在抱着八步赶蝉,这令八步赶蝉的弥留之际异常幸福饱满。 “真好......我这一生都未如此幸福过......真的值得了......” “我不亏欠太子了......但我以后守不了你了......你得好好活下去......峨眉的仇怨不能陪你去报了......” 凰丹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点头,像一位知书达礼的贤惠娘子。 她抱了八步赶蝉好久好久,直到眼神直勾勾地望向远方天际,直到怀里的人儿逐渐变得安静沉睡,直到入手的感觉微微有些冰凉。 对面的大军已经陆续退走,南靖箭楼的箭阵亦缓缓撤掉营寨返回南方。 她还在抱着八步赶蝉。 “我一直都不知道该珍惜什么,这可能就是我失败的一生,和我母亲一样。” 喃喃话语方落,遥远的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 声音从撤退的桡唐国大军中传来,不久跑马赶来一名斥候。 “禀告丹尹上师,峨眉内门弟子李婧慈抱着蓝晏池的尸首,在路过南淮清运河边时双双投河自尽!” 凰丹尹闻言默然。 李婧司的哭嚎声音还在远方弥漫。 良久。 良久。 她喃喃。 “赶蝉,看来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赢家。” 北戎州大营里,道童渐离静静地望着前方发生的一切。 他手里握着一份罗盘,隐隐指向西梁的方向。 “战事已经平息,看来我也应该去找师兄了。” 此间暂歇。 到此为止,三大关隘的战役全部结束,北戎州终于在这场腥风血雨下挺了过来。 道士周游以其鬼神莫测的全盘谋划,调动十九列国的有生力量周密布局,硬生生将这个濒临亡国的国家拯救了回来,同时将一众侵略者皆喂食了惨重的苦果。 而做出这一切的道士周游,此刻正在跟司马种道一起赶赴西方。 与他们随行的还有一位负剑少侠,正是消失许久的公羊镰仓。 而此时的西梁城内,一位不速之客已经捷足先登。 葛行间。 他还是一副疯疯癫癫的酒徒模样,在西梁城的大街上晃晃悠悠,醉眼迷离地抱着他那只大葫芦,里面传来叮咚作响的碰壁声,隐隐飘散出一股陈年酒香。 此时的西梁城已经人心惶惶,皇帝驾崩和穆青候兵败仿若两座大山般压在百姓心头,城门口的出关处此刻人满为患,不下半月已然走脱了大量的平民,像葛行间这种逆流而行者反倒是显得颇为突兀。 然后,他就这样晃悠悠的来到了西梁的皇宫正门。 西梁城的皇城,天下第一雄城也。 不同于名声在外的南平京或江河郡,西梁作为天下共主的皇家地位,其皇宫亦是世间最为雄伟壮硕的巨擘所在。 和陵阳城有些类似的是,西梁地处西北背靠西泽大荒,因此皇宫亦是依山而建易守难攻。巨大的黄土砖比九尺汉子还要高上两头,雄壮威武的皇城卫士昂着高傲的头颅,金色的甲胄在刺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第146章当年恶梦今犹现 即便在眼下这种衰败时刻,他们依旧是没有放下丝毫该有的骄傲。 葛行间没有去菩萨蛮,他知晓菩萨蛮是西梁城的军事重地,但他还是选择直接来到这皇宫门脸儿前头。 他一直都是这种嫌麻烦的人。 高大威严的皇城卫士握着金色的巨斧,互相交叉着将大门扣成一个十字。 酒徒晃晃悠悠地踩着散碎的步子,醉眼迷离地往前迈步目中无人。皇城卫士自然不会在意这等无礼之人,巨斧横亘在酒徒身前将他无情驱赶。 “哪里来的醉鬼,去一边儿晃荡去!” 葛行间闻言伸了个懒腰,他望着横在自家面前的巨斧,眼中出现了一丝肃杀与狠辣,和之前杀害陈宫时一般无二! 手指轻轻勾了两下。 巨大的斧头忽然漂浮起来,随即不受甲士控制地朝他们劈头盖脸砸去! 不再是用阵法将他们缴械或是按在地上,此番的葛行间直接下了杀手,斧头将两颗新鲜的头颅砍上高天,浑身甲胄将其重重拍在地上压成齑粉! 血水快速弥漫出来,在两位死掉的甲士周身形成两滩残忍的光晕。 通报声都来不及传出,没有哀嚎也没有预料,连浓密的血腥味道都晚了几刻方才传递出来。 葛行间对此不以为意,抬脚迈过两具尸体随意地往里走。 他的神情复杂又淡漠,仿若刚刚只是碾死了两只幼小的蚂蚁。 此刻的皇宫内皆披满白绫,穆蓝微皇帝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十九列国。葛行间在金色的殿宇间晃悠悠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望着熟悉的建筑与景致,浑浊的老眼里微微带起几抹难以言喻的晶莹。 “你若是不做出那些事,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该有多好。” “可惜啊,你还是先走了一步,没等到我亲自来杀你这天。” “我还算是个恋旧的人,那我就把你的尸体挫骨扬灰,也算是你欠我的迟来报偿吧。” 酒徒一路喃喃自语,但每句话都蕴透着残忍的温情。 从皇宫南城门进来有条狭长龙道,一直蔓延到高耸的伏羲山顶,那里是皇帝和皇嗣居住的地方。 此刻的皇宫内满是寂寥,偶有宫女太监匆匆忙忙地四下走动,见到酒徒也不理不睬径自忙活。毕竟他们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辈,自己的活计做不好才是大事,这种无关人等跟他们这些底层奴隶毫无关联。 当然,他们也从不会怀疑有人敢在西梁的皇宫内撒野,更不会怀疑有人可以越过门前的巨斧守卫进入皇宫内遛弯儿。 葛行间乐得清闲,就这般晃悠悠地往上走。 “当年你和赵星阑要好了一辈子,他还学着你的龙道修筑了三千琉璃大道,谁成想最后你却想要灭了他的子嗣。你输就输在任用了我那无用的二徒儿,但我那大徒儿你却置之不理,看来老天早有定数。” 龙道和三千琉璃大道一样漫长无尽。 葛行间酒葫芦带的充足,不慌不忙地一点点往上面走。就这样整整走了一天一夜,总算是见到了一个活人。 准确说来,是一个道士。 一袭黑衣,背负焦尾龙弦琴,竟然是周旋。 周旋似乎在等候葛行间,他手里握着一个罗盘,和渐离手中的一模一样。 葛行间乍见周旋亦是颇为怅然,缓缓走上前,示意他坐在台阶上说话。 “这么多年了,总算是想到了我这个师父。” 周旋此刻面色肃然,隐隐间有几许惧怕神色:“你到底还是来了,看来这世间将再起血雨腥风!” “这便是你亲手把你师父送进苍梧诸生浮屠的理由?”葛行间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抱起酒葫芦便开始喝:“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一句略带吞咽声响的话,令周旋瞬间冷汗如瀑! 他快速在下方阶梯朝着葛行间大礼参拜:“弟子何德何能,敢冒犯师父恩威!弟子入仕以来皆是西梁臣子,在其位谋其政也是实属无奈,请师父明察,弟子的一片赤诚忠心绝对日月可鉴!”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葛行间闻言却吐了几口口水。 “你知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就是你说起话来一直都打官腔儿!你师兄也是文绉绉的,但怼起人来亦是干净利索!这些年你一直活得有些假,都怪李岸然那家伙当初乱管闲事儿,非要给你安排什么仕途!谁知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啊!” 葛行间说罢便起身往上走,根本不想再多看周旋一眼。 周旋静静看着他这位恐怖的师父,壮起胆子又喊了一声:“师父,你此番来当真还要做那件事?” 葛行间闻言脚步不停,摆摆手亦是没有回头。 “该还的债一笔都不能少,你现在要是逃走还来得及。” 又是一句简单的话,令周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背对葛行间快速往下走,心里面的慌张已经近乎实质化。 当年那场恐怖的西梁浩劫他也有所听闻,眼下他只想离这座城池远一点,再远一点! 忽然,他手上的罗盘忽然嗡鸣出声。 周旋瞥了一眼罗盘,随即眼角肃然的望了望东方。 “果然还是都来了......” 而此时的葛行间依旧在朝上方走,就这样又走了一天一夜。 然后,他遇到了第二个人。 西梁城大柱国涂山伯庸。 此时的涂山伯庸满脸懊丧,身穿白绫站在龙道中央,似乎并不打算给葛行间让半分道路。 葛行间面带戏谑地盯着他:“你知道的,你根本拦不住我,而且你很大几率也会死在这里。” 涂山伯庸眼角深邃:“我并不是穆家的人,阁下要寻仇和我不搭边儿。我也知晓自己的斤两,所以我也没有阻拦阁下的意思。” “那你这是要下山?我可没有给人活人让路的习惯。”葛行间一副无赖皮相。 涂山伯庸面色更为阴冷:“葛......林前辈,我岭南山门地贫民弱,长久以来只能依附着各大封国过活。实不相瞒我们为东陈州打造了一批甲胄,但眼下东陈州大败国库空虚,我们拿不到一分钱。唯有我这个西梁政客还在苦苦煎熬,若是你把西梁亡了,我的子民可能享有和以往的赋税政策?” 这位大柱国之所以走到今日,为的都是自己的封国兴衰。葛行间也明白他的心意,摆摆手还是不予理睬:“我只管杀掉穆家的狗杂种们,至于那个皇位谁要跟我没关系。若是你感兴趣,你去坐也是无关痛痒的。” 这句话满溢着深深的诱惑力,但涂山伯庸却眉目清明立场清晰。 “前辈这话说笑了,想要坐上那个位置可没那么简单,必须要有和皇位相匹配的实力才行。可以预见今后天下必将更为**,我只想安心辅佐那个能够为我岭南人民添砖加瓦的上位者。” 葛行间闻言哂笑:“你倒是真的会审时度势,不过这样的家伙的确活得久。” “我们知晓自己的斤两,伯庸这就下山返回岭南,也祝愿阁下一切顺利。伯庸不会惊动任何军方,只求前辈莫要将怒火绵延到我的封国。” 面对如此理性求存之辈,葛行间自然也没什么话可说。 涂山伯庸是知晓内情之人,自然能够先行避难逃过此劫。但这宫闱中还有千千万万个不知情者,对这场即将到来的风雨波折犹未可知,仍旧沉浸在兵败与皇帝驾崩的双重悲痛中苟延残喘。 接下来的路程,葛行间没有再见过任何一个人。 他安静地一直走到了龙道尽头,迎面是一排涂满金漆的奢华宫殿。 正面门脸儿的大殿号为勤政殿,乃往日穆蓝微办理国事的上朝之所。眼下随着他驾崩离世,这里也是一片萧条黯然,浑然没了往日的威严气度。 一股淡淡的尸臭从勤政殿里飘散出来,越往前走味道越浓郁几分。 葛行间对此丝毫不予理睬,就这般跨过了高耸的勤政殿门槛儿,和那日李岸然的嚣张跋扈别无二致。 而此刻的勤政殿龙椅上,穆蓝微的尸身还在那里蜷缩着静静发臭! “噫吁嚱,想不到穆蓝微最终还是死在了自己最钟爱的龙椅之上。北戎州赵星阑也是死在了自己的长乐仙宫里头,看来你们这些帝王家还真的是同流合污。” 这些话并非喃喃自语,而是冲着龙椅旁一位虎背熊腰的大汉所言。 壮汉擎一把开山刀,坐在穆蓝微的尸体旁虎目圆睁,正是兵败回返的大皇子穆青候! 此刻的穆青候一副大势已去之相,但身为皇子的固执威严依旧是洒满周身。 “你应该便是青候了,这么多年不见,和我的孩子一般大了。” 葛行间出奇地面色慈祥,穆青候闻言却重重冷哼。 他丝毫不在乎自家父亲的尸臭,握起大刀站起身子,两侧蛰伏的声音微微骚动,不用想也知晓是一群精良的弓弩手。 “孩子,你可能拿不下我。”葛行间一脸慈悲,言语间当真是为他好。 “拦不住也要拦着,我穆青候即便是今日暴毙而亡,也绝不容许一个林家人玷污我穆家威严!” 此话似乎触动了葛行间的逆鳞。 然后,这头苍老的怒龙开始眉目冷冽。 整个十九列国一片愁云惨雾。 中都府战败。 东陈州战败。 西梁城战败。 北戎州用血与泪的惨痛代价换来最后的尊严。 在这场堪比当年三大会盟战役的乱局中,没有任何一方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赢家。 东陈州。 此时的东陈州一片晦暗,孔慕贤和温侯俊率领着残部回到了简雍城。 此时的孔慕贤满身灰尘污垢,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野心与气度。大军在洪峰峡征伐中没有讨到便宜,先是遭遇魁门暗器的猛烈狙击,后是被苍梧猛士无情的践踏。 眼下连墨银遁甲军都折损大半,东陈州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有能力再做纷争。 百姓依旧夹道迎接军士们回家,战报早在半个月前便从前线传递回来。但无论是耄耋老汉还是黄口小儿,没有人脸上挂坠颓丧与不甘,他们只是带着满腔的思念与向往,祈求着自己家里那位出征的家人能够平安归还。 在众多百姓之中,冷阙亦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他望着温侯俊和孔慕贤的马匹入城,望着温侯俊那双老辣昏黄的眸子失去色泽,没有过多在此驻足,买了一些韭菜后静静回到了南瑾所在的茅庐。 张老还在门口卖力地劈柴,冷阙见状立刻上前抢过斧头,将韭菜推到老人的怀里。 “这种苦累活计还是让我来做,跟您讲了多少遍了,您还是去做饭吧,瑾儿喜欢您的手艺。” 张老闻言呵呵直笑,点点头没说什么去了灶台。 此时的冷阙早已脱下甲胄,换上了一身当地百姓的麻布衣服。他卖力地劈好柴火,又帮着张老整理好做饭的食材,这才擦着汗进了茅屋。 南瑾此刻正在窗前做纺秀,见他进来微微点头致意,没有多说什么。 冷阙也不打搅她,静静坐在她边上看她纺秀,直到纺完最后一个纱才开口:“你爹爹回来了,一切无碍。” “多谢公子。”南瑾闻言微顿。 “眼下我们西梁城彻底败了,婚约也变得无效,你要不要回家去看看,我可以送你回去。”冷阙满眼真诚。 “不必了。” 南瑾这次回答得倒是干脆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为何这般?”鸿武陵不解。 “那你又为何这般?”南瑾反问了一嘴,反倒是令冷阙微微错愕。 他静静想了好久。 这段日子以来,南瑾不止一次问他这个问题。的确,身为穆家手握兵权的统兵将领,放下光辉的前途和拥有的一切,来到这与之毫不相干的地方,过上了闲云野鹤的农闲生活,这很难让人理解与适应。 良久,冷阙看看南瑾的眉眼,叹了口气缓缓开口。 “我其实是累了。” 他伸了个懒腰:“这么些年,我为了我家主公东奔西走,到头来却看到了西梁的逐渐衰败。我本意想看着我的天朝上国愈发兴盛,最后却不得不在他们兄弟相争的夹缝里苟延残喘。” 说到此处,他看向南瑾:“其实让我有此般想法的恰恰是你,你和武陵公子的感情令我钦佩向往。我对姑娘并无爱慕之意,我只是想替武陵公子守护住这份美好而已。说起来当初我救了你们,现在想想其实也算一种缘分。” 南瑾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没有丝毫狡黠的神色,满溢着真诚与释然。 “你当真是如此想的?” “千真万确,现在我只想过些平凡人的生活。本来我领到授命要带你回西梁城,但我不想那么做。眼下前线穆家兄弟皆兵败,我也没必要那般做了。” 冷阙笑了,他几乎不怎么发笑,但眼下的他笑得异常开怀。 “我说完了,你也说说,你为何不想再去见你爹爹?” 南瑾闻言黯然:“我不想再被他当做棋子了,这些年我一直都被政治联姻所纠缠,以前有武陵公子护着我,眼下却无人再护着我了。” “你爹兵败了。”冷阙补充道。 “那又如何呢?”南瑾看看窗口的野花:“他能为了以前的报复社稷嫁我出去,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即便是现在他失意寥寥,但不管是他还是孔伯伯都不会善罢甘休。我即便是想念他也不想回去,我要为武陵公子而好好活着。” 冷阙闻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迟疑神色,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又过了良久,张老已经做好了饭食,四菜一汤,朴素但温暖。 三个人围坐吃饭,冷阙还在皱着眉头思考,南瑾二人也不打搅他,直到吃完碗中最后一粒米,冷阙才似乎有所抉择。 “瑾儿小姐,我想跟你说说武陵公子的事!” 此话一出口,南瑾和张老纷纷聚精会神。 “你知晓他的消息了?”南瑾的呼吸微微急促,冷阙望着她这副关切模样,不知为何心底里微微有些发酸。 “不错,但不算是太好的消息。” 冷阙喝了一杯温茶下肚:“就在几日前,我放出去打探消息的信鸽给我的旧部。大多数都无法回返,说明收信人已经遇害或是转移营地。但三日前我总算接到了一封信,告知了我洪峰峡一些细节事宜!” 冷阙比较喜欢这种严肃的氛围:“据线报,穆念花少主带着鸿武陵公子前往了洪峰峡谈判,自从鸿公子假扮新娘后,念花少主并未过多怪罪于他,而是以南瑾小姐的安危做要挟让他替自己做事。毕竟鸿公子也是江湖里青年一代翘楚之辈,一身武艺不好好利用实属可惜。” “后来呢?”南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后来西梁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出,穆青候皇子的金甲雷骑在西陵关也遭遇惨败。孔慕贤见穆家大势已去便想要留下念花少主,鸿公子舍命突围带其回返西梁城!” 冷阙摇摇头:“都不清楚,听说当时有苍梧骑兵加入混战,这也是为何孔家此次会兵败折戟的主要原因。穆念花是否突围不可知晓,鸿公子是否还活着亦不可知晓。” 第147章风云聚会西梁城 场面一时间再次陷入沉重。 张老和南瑾皆各有所思,冷阙见状继续出言:“我知晓你们想去西梁城寻人,且不说他们是否能够活着回到西梁城,即便是能够回去,我们过去了如何去讨要?要知道现在的鸿公子只是个阶下囚徒。” 冷阙的话虽说不好听,但句句都是逆耳忠言。 “再者说,眼下西梁城遭逢前所未有的大败,就好似当年长临王平息三大会盟后一般虚弱无力。此时虽说各方诸侯都已疲惫,但肯定还会有野心者想要趁机吞掉这块大肥肉。因此眼下的西梁城必将成为凶多吉少的多事之秋,其危险程度绝不会比陵阳少一丝一毫!” 一番话说完,他起身准备去刷碗。 “我说得都是为二位好的话,若是你们一意孤行,这茅庐便由我买下。我不会跟二位去以身涉险,我现在也厌倦了那种刀口舔血的生活。” 言罢,又是一阵寂静的沉默。 直到,南瑾扬起脸庞看了看张老的脸。 “张老,我们就好好在家里,鸿公子吉人自有天相,相信一定会没事的。我的确是很想他很想他,但我不想成为他的麻烦。我们一个女流和一个老者,即便是去了西梁城自保都是问题,又如何能够寻到他呢?他即便不受制于穆念花,寻到了我们也是给他平添累赘,而我不想让他这么辛苦,我已经亏欠他太多太多,但爱一个人不应该一味地只想着无意义的相聚。” 言罢,他缓缓起身,来到冷阙身边。 “冷公子,我帮你一起洗碗。” 窗外风光正好,屋内的三个人各怀心思,但似乎都看破了一些事情。 有些事不可强求,有些事不用强求。 从这一天开始,南瑾准备研修佛家学说,他要为鸿武陵默默祈祷平安喜乐。 有人说,这世间的悲苦喜乐各不相通。 的确是这般模样。 在这片战后满目疮痍的中原大地上,悲伤的人远远不止一个,释然的人也远远不止这些。 当然,无法释怀的人还在悲痛中以泪洗面。 已经恢复和平的北戎州早已失了往日模样,不管是陵阳城还是庐陵亦或是金镛城,皆是一片断壁残垣的萧条景致。好就好在人民早已习惯了这连日的战火纷飞,此刻的宁静已然是上天莫大的恩赐垂怜。 归乡的战士们纷纷唱起军歌,凰棠别院的女弟子们也悉数回到了别院之中。 随之而归的是一口黑色的棺木,里面盛放着八步赶蝉的尸体。 凰丹尹为其设立了一间单独祠堂,就在太子凉往日喝茶的红花亭边上。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陪伴左右,不曾离开祠堂半步,倒是又读完了几卷晦涩难懂的经书。 直到第七日,已经从洪峰峡归来的太子凉来到了凰棠别院。 他静静进入祠堂焚香祭拜,凰丹尹在一旁青灯古佛,没有对他的到来多说一句话。 此时的赵凉并未有守住国家的喜悦,他失去了和自己争夺王位的兄长,亲手下令失去了钟爱自己的灵瑜郡主,眼下已然是失无可失的怅然境地。 因此,他并未对八步赶蝉的死有过多伤感神色,因为连日来经历了诸般事情,他早已经趋于麻木,也早已经流干了泪水。 两个人,一左一右,一男一女,两只蒲团,静默对坐。 没有人率先开口,此刻任何言语也都显得多余。 八步赶蝉的棺木前燃起两道新香,烟火袅袅,却让人思绪安宁。 而此时,与北戎州远隔千里之外的桡唐国境内,回返的峨眉联军还在路途上奔波。 李婧司率领着峨眉弟子来到饶江仙,并未继续往南平京前进,而是命桡唐大军尽数回返,自己带着一众峨眉内门弟子留在了边疆。 既然已经揭穿了唐王与蓝家的野心计划,那便不可能让他们如此舒心地得一网打尽。李婧司此刻的肩膀很沉很沉,她很想念自己的父亲,毕竟眼下她任何一个错误的决断,都有可能直接将这股峨眉最后的忠心势力葬送! 就好似,和前几日葬送李婧慈与蓝晏池时候一般模样。 她没有带二人回到故土,毕竟不管怎么说,蓝晏池都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而李婧慈即便是再有悔过之意,最后也还是成了助长这一切的帮凶之人。 李婧司向来心慈面软,她能够原谅这一切,但她却无法替自己的父亲去原谅这一切! 因此,她把二人的尸骨合葬在了不渡江边。 她很想念那个奔赴西梁的青衫道士,但此刻眼中尽是一路的荒芜与破败,在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下,处处都好似平添了许多有故事的新坟。 十日后,西梁城南城门。 道士周游来到了西梁城。 随之而来的还有司马种道和公羊千循,此刻三人还是一身道袍,只不过并不华丽朴素沉稳,连司马种道都褪下了往日的墨绿锦袍。 毕竟眼下乃是非常时刻,刚刚战败西梁的中都府也元气大伤,此刻过于高调并不算是明智之选。 眼下,三人在一间茶馆雅间落座,对坐喝茶。 司马种道眼神微微阴翳:“周道长,暂且不说我们能不能斗败葛行间,我还是感觉帮助西梁城这件事,怎么想都有些心里别扭。” 周游闻言浅笑:“司马道长,你帮的是我,是帮助林家,不是穆家。” 这话说得微微隐晦,司马种道好似明白了周游的意思,当即哂笑出来:“周道长的野心呼之欲出,道长不是一直说自己淡泊明志不求取功名利禄?” “我还是如以往那般,但林家该有的名分还是要还的,我理解我师父为何复仇心切,但是一切不可这般屠戮四方,还是要用智谋与手段来和平覆灭穆家才是。” 周游并没有把话说透,面前二者皆猜不透周游的心思。 公羊千循静静看着二人,他一直都话不多,自己对这些争名逐利之事也不感兴趣。之所以此次跟随周游前来,并不是有什么交情而为其助拳,完全是因为此僚对阵法钻研颇为痴迷,面对葛行间即将施展的这座世间第一大阵,他可不想错过此般观赏研习的好时机。 “这些日子以来,西梁城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动,道长有什么看法?”司马种道开口。 “不太好。”周游淡淡饮茶。 司马种道点头表示同意,眼下明眼人都能瞧看出来,若是天崩地裂人心惶惶反倒是容易解决,毕竟以暴制暴这种无脑的对抗还是颇为容易。但若是一点动静没有便稍显反常,这种反常的情况再配上葛行间这个反常的人,所能得到的结果肯定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 周游还记得葛行间跟自己在箭楼后山说的话,这个师父能够把他所有的心思全部看破,自己所有的计谋和策略在他面前全都一览无遗。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他甚至有一种隐隐的感觉,无论他和葛行间如何斗争,都已经摆在了明处而非暗处,这种被动的状态令他隐隐有些不安。 又过了盏茶时辰,公羊千循忽然看向门脸儿:“有人来了。” 言罢,他微微发笑。 周游亦是展颜微笑,他面前放置着一面罗盘,此刻飞速旋转颇为激烈。 果然,门口吱呀一声出现一个道童,正是从南淮麓过道金镛城一路赶来的渐离。 此时的渐离已经恢复了不少气色,见到屋内三人恭敬行礼,然后安静地走到周游背后做好道童的本分。 “你长高了。”公羊千循见到渐离心情大好,渐离亦是朝他微笑心情不错。 这个小道童没有任何心思与想法,他习惯了陪在周游身边,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这样。 周游和他简单说了几嘴,公羊千循拉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过来坐,但渐离却晃晃脑袋表示拒绝:“我是道童,我师兄坐着就好了。” 公羊千循闻言面色微怒:“周道长,你瞅瞅你把渐离当成什么了!” “道童啊。”周游不以为意。 “周道长!我说过渐离是道术大师,不是你口中那个少不经事的童子!”公羊千循似乎动了真怒。 但下一刻,他便将气场软了下来。因为他知晓,周游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儿,渐离也是个榆木脑袋,根本不会在乎他这厢自作多情。 “公羊道兄,我没事的,我在不周山上就是这么陪伴师兄的,若是坐着我反倒是不习惯的。”渐离喃喃,随即安静不语。 “眼下人已到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周道长说说吧。”司马种道瞥了周游一眼。 周游闻言摇摇头:“继续等,还差一个人。” 司马种道对此迷惑不解:“何人?” 周游笑笑:“我已经写了一封书信,派我的拐子老马去接,就在西梁皇城内。” 此言一出,司马种道立时哂笑:“让一匹马去皇宫里接一个人?一匹马如何能够进入戒备森严的皇宫?据我所知眼下西梁皇宫已经紧急禁闭,周道长这玩笑开得未免大了些。” “是吗,我不这么觉得,这世上能拦着住我这匹马的兵将可不太多。”周游对此颇为自信,对面的公羊千循闻言颇为笃信,毕竟他见过拐子老马破除稽查司羽人营救周游的神威凛凛,因此表示缄默不发一言。 司马种道却不知晓这些事情:“他要寻找谁,如何能够寻到?” 周游指了指东方:“司马道长,我们在西陵关外喝酒,当时我找你讨要了穆青候留下的半截盔甲残片,你可还记得?” “你要去找穆青候?”司马种道闻言大惊。 “不可以吗?”周游依旧淡定如常,没人能猜透这个青衫道士的心思:“我的老马比狗鼻子还灵敏,我已经让他闻过了,他会把穆青候接过来的,我们等候便好,算算时辰应该也差不多了。” “他能这么听你的话?你说上马就上马?”司马种道对此依旧是嗤之以鼻。 “他必须要上马,因为他要活命,不然你觉得为何西梁皇宫要宣布封禁不传出任何消息?”周游寸步不让地维护自己的立场。 “你的意思是......他葛行间已经开始动手了?”司马种道神色微微凛然。 “我们等候便好,见到了人,一切明了。” 周游不再说话,场面再次陷入沉寂,直到茶馆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司马种道神色紧张,毕竟是他亲自领军把穆青候打成惨败,此刻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自然是比较尴尬的。但司马种道也是出了名的厚脸皮,周游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于世还能坐得住继续喝着茶水。 不多时,雅间的大门被爆裂踹开,穆青候高大壮硕的身影瞬间挤了进来! 他直接走到司马种道面前坐下,呼哧呼哧地抓起茶壶掀开盖子猛灌了几大口。 此刻的他浑身焦灼,盔甲烂了一半,冒着汩汩青烟。 “看来这一行着实稍显狼狈,慢点喝,都是你们自家的,不够还有。”周游笑着打趣。 穆青候和周游只在战场上见过一眼,此时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你一剑砍了我的公孙大藏,此刻莫在这里装好人!” 周游对此不以为意,看了看司马种道,司马种道亦是面色不改。 三个人坐在这里越来越尴尬,司马种道看向周游:“周道长,你处心积虑地攒了这么个局,究竟想要做什么?” 周游摆手示意他别着急,又看向穆青候:“我师父的手段是不是特别狠?” 穆青候闻言暴跳如雷,吼了半晌后又微微颓然,眼神中划过几分绝望。连日来的失败令他颇受打击,这个心高气傲的西梁皇子此刻已然失了基本的理智。 “何止狠辣,简直惨无人道。” 短短几个字,说出了满溢雅阁的心酸。 “他把皇宫怎么了?”周游对此不以为意,毕竟他太了解葛行间以往是个什么样的人。 “几乎残杀殆尽,若不是道长这匹马能破道术,我可能就死在里面了。”穆青候实话实说,对面的司马种道闻言表情精彩。 “原来你派这匹马过去是为了破道术?我还在好奇一匹马如何抵御那些金甲长枪,看来我又输了你一成盘算。”司马种道有些懊丧喃喃。 “司马道长淡定,皇城好端端的干嘛要封城?肯定是我师父鼓捣出来的玩意儿,这点不难想。”周游笑笑。 公羊千循:“我现在担心一点,这匹马你师父应该也知晓,既然你放出马去接他,那岂不是告诉你师父你已经来了?” 此言一出,满场紧张兮兮。 “我就是让他知道我来了,这样正面对抗才有意思。”周游笑得很开怀。 “能如此谈笑风生地笑对十四年前的邪魔外道,你真是个稀奇古怪的家伙。”司马种道闻言撇撇嘴。 司马种道是在场唯一一个经历过当年那场灭世浩劫之人,也只有他知晓当年的情景究竟有多么可怕,究竟流淌了多少无辜惨死的鲜血! 司马种道:“眼下西梁兵已经没有了作战能力,现在不是争夺政权的时候,是保住整个西梁城百姓性命的事情,上次还能调动天下十大门派合力围剿,但眼下刚刚结束列国大战,张太白和李岸然皆生死不知,孔家儒门和我道门也元气大伤,能调动的门派真的不够看了。”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眼下的情况比之前更加糟糕,而葛行间却比之前更加强大! “没有了十大门派,我该怎么办?他是你师父,你得想想办法。”穆青候第一次将话柄软了下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委曲求全的说话。 周游闻言笑得开怀,似乎是在等他说出这句话:“其实我觉得无碍,上次虽说有十大门派,但十大门派被我这些日子玩坏了,我感觉皆是一群无聊之辈也没什么可仰仗的。这次虽说没有那群莽夫帮助,但却有我这个十四年前不在的因素存在,所以我觉得反倒是形势一片大好,你觉得呢?” 这话可谓是十分气人,但穆青候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面对这个以一己之力搅动十九列国的家伙,他只能再次低下头颅:“道长,你就说该怎么办吧!” 周游笑笑:“很简单,我不需要千军万马,我只需要这西梁城里的百姓,需要那些男女老少帮我准备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穆青候看向他。 周游笑笑:“很简单,哈喇子!孩子尿!要多少给我来多少!” “道长,你最好把话说明白些,要这些无用的劳什子干什么?” 穆青候对此不以为意,但司马种道等其余三人全都听懂了,当即微微惊愕地看向周游,又看傻子似的瞪了一眼穆青候。 穆青候并不懂得道家阵法,虽说能够猜测出来和阵法有关,但确实是属于门外汉。 周游也不怪他:“皇子殿下只需要帮我准备便好,我要的量越大越好,我需要这些东西来给西梁城布防施法,用以对抗我师父葛行间!” “周道长,你要布的阵法我大概能猜出来,只是根据当年我的经历,应该还不足以对抗葛行间的绝杀大阵。”司马种道在这种话题上最有发言权,当即以过来人的身份表示隐忧。 第148章相逢终有离别时 “司马道长,我们现在避无可避,再者说单一阵法的确无法抵御,这么些年来虽说我不喜欢阵法,但却研究过道藏三千和相关典籍著述,我觉得眼下既然我们无法直接破除我师父的阵法,那便用我们现有的最强阵法来做搭配补充,我们要做的不是破除,而是克制!” “以阵法克制阵法,的确是个好想法,不过难度确实是有些大。”公羊千循眼角放光,他本就痴迷于阵法道术,此刻显得颇为亢奋。 “所以还需要公羊真君的道术来帮衬。”周游笑着看他,随即又拍了拍身后渐离的腰肢:“上次你和我家道童的配合就浑然天成,此番也需要你们通力施为。我会在城中布置出三块对抗大阵,但想要将它们全都连缀起来一起发挥功用,那就必须要仰仗你们的道术才行!” “周道长,你需要多少时间?”穆青候忽然发问。 “大概一周。”周游眼神清朗。 “这不行的,葛行间不会容许我们准备这么长时间,这又不是比赛,我们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公平可言。”穆青候摇摇头,司马种道亦是赞同说法。 周游见状哈哈大笑:“诸君不用担忧,我的阵法布置未成之前,我敢保证我师父绝对不会就此进军。” 此话一出口,众人又是疑惑不解。 公羊千循:“周道长,何出此言呢?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你师父,所以要让着你这个徒弟?” “不然呢?我师父向来都是很宠我的。”周游笑笑,随即正色道:“我师父的确是想要覆灭西梁城,也想完成当年的林家复仇事业。但他既然知晓我来了,便明白了我的态度,所以他肯定向往着和我来一场公正的对抗,他想要看看这些年我究竟进步了多少,是否能够传承他的衣钵。” 周游这话说得半真半假,在场众人也没想再继续发问下去,当即便回到了布阵施法的话题上。 “道长说说吧,具体要多少东西,多大的量。”穆青候拱拱手。 周游闻言,叫店小二取来笔墨纸砚,随即在纸上笔走龙蛇开始谋划起来。 “师兄,你不是一直不喜欢纸张喜欢竹简?”渐离在后方小声嘀咕了一嘴。 这话说得周游微微怅然。 “以前小时候用纸写诗,被一位小郡主捣乱把纸张吹飞了,所以就开始喜欢用竹简了。最近发生了一些事情,感觉已经没有此般执着的意义,所以纸张和竹简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一样。” 这种径自喃喃其他人听不懂也不在乎,周游也懒得解释,直接继续往下说: “首先,我需要一些通魅,就是沾了童子眉毛的前朝铜钱,钱经万人之手,阳气凝重,童子乃纯阳之体,一身精气在于眉眼,古钱沾眉,阳上升阳,谓之血气方刚,克制诸般邪煞!” “前朝铜钱国库不多,民间应该还剩下一些。” 穆青候闻言面色不喜,所谓前朝指的便是林家统率的王朝,穆家推翻林家自立为皇,这事情全天下人都知晓。因此今日这道士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地提起这个,穆青候只能硬着头皮去接这话。 “那就全部用上,再帮我采集整个西梁所有童男童女的眉毛样本。”周游一出口便是大文章。 穆青候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周游:“真阳涎,凡人口中带血的口水,本是镇压阴气之用,我师父喜欢用水银代替。我需要大量的水银和真阳涎,殿下要想办法帮我弄到。” 穆青候表情轻松:“往日里不敢说,眼下西梁兵死的死伤的伤,口中带血没啥问题,天牢里还有很多死囚犯,毒打一顿也能让他们吐出来不少。” 周游笑笑:“西梁穆家果然是治国有方。” 这句明显的嘲讽令穆青候面色铁青,但眼下有求于人也只能忍气吞声:“道长,请莫说风凉话,继续吧!” 周游不以为意:“最后一道阵法,乃是“敲钟震虎”,取两千八百枚铜钱,立二十八星宿,绑在阵眼凡人身上,足底被嵌入红铁朱砂。这铜钱可用穆家当朝的,凡人方面还是用死囚犯和西梁兵便好,毕竟就像殿下您说的那般,你们的死囚够用。” 穆青候闻言又是冷哼一声,这道士处处说话挤兑他,着实是令他无言以对。 交待完毕,周游忽然又嘱咐一句:“皇子殿下,不管是死囚犯还是童子,切记不要伤其性命。即便是死囚犯也有做人的权利,我们不可以随意提前剥夺。” 穆青候闻言点头,不太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 周游自然是想起了当初在陵阳城探案时的那位死囚犯,他心里一直都过意不去有个坎儿,当初他说的话没人听,眼下他说的话西梁大皇子必须听,这中间的感受简直是令人唏嘘妙不可言。 “将军啊,游方天下,真的大有裨益。”青衫道士忽然又径自感慨了一嘴。 在场诸君都知晓这家伙神神叨叨的,因此也都没多说什么。 周游:“就是我刚才所说那般,眼下我们要在整座西梁城选择三个大方位,分别布置三个大阵,镇魂铭章,十七枚通魅造小七关,此乃第一阵。第二阵名为释艮,乃取山岳潜形之效,我们建在山上。山是很特别的东西,既为纯阳,又纳至阴。传统的道术中说,摆山门阵要有阵眼,阵眼贯通地脉,谓之拔阴斗。居中阵法,乃是“敲钟震虎”,道家讲究红铁不走阴阳,经此三道阵纹还不够,我们还需要用道术串联起来。” 周游喘口气,又喝了口茶。 “一旦我师父发动大阵,牵扯拔阴斗引动水脉,通魅组成的小七关破损,公羊真君和渐离在小七关处设下限制道术。山上和居中的虎穴也需要最强大的道术来进行连缀压制,不过我不懂道术,只会破道术,这施法就劳烦二位了。” 言罢,周游摸了摸趴在脖颈的肥胖白猫。 不管他去向何方何处,眼下归去来兮和拐子老马皆陪伴他左右不离,这也是道士能够微微心安的主要原因之一。 当然,绝对的心安还是做不到的,毕竟心里还有一个担忧其冷暖的李婧司。 周游:“我师父的西梁大阵,具体还是司马道长讲解更好,毕竟你才是真正经历过并活下来的人。” 司马种道闻言面色冷冽:“周道长,方才你的布置全盘听完,若我猜测不假应该都是葛行间传授的阵法吧?” “不错,当年在陵阳山宫的枯井里便出现过这三道阵法,怎么?”周游面目平淡。 司马种道沉吟了半晌:“整体的规划都还可以,据我所知绝杀大阵的阵眼就在皇宫最深处的凌天阁上,整座西梁城被布置成四方神位,共同拱卫居中的阵眼。葛行间只要人在阵眼,便能掌控整座西梁城所有的磁场引力,并可随意处决任何一个人的生死!” “那你觉得,我的布置还差什么,我师父还差什么?”周游笑笑。 “实不相瞒,你的布置最多能够做到降低绝杀大阵五成的威力,想要完全抵抗还是稍显稚嫩。不过当年的葛行间发动大阵用的是天外陨石,那一役之后天外陨石分崩离析一分为二,其中一块至今好似已经下落不明,但至少应该有一块最大的还握在葛者手中!” 这话里牵扯到了诸般秘辛,在场众人俱都屏气凝神。 周游闻言面目冷峻,他看看归去来兮,心里面微微有些发沉。眼下他手里有一块,葛行间并未告知他还藏匿了一块! “师父啊师父,你故意这么安排,难道说你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周游摇头苦笑,现在才仿若明白为何葛行间要背着那么大一个葫芦,又为什么能够随时随地的施展高深莫测的磁力阵法! 公羊千循:“那就如此说定,我和渐离这就去布置道术,劳烦周道长和司马道长去布置阵法,劳烦青候皇子去寻找相关材料。” 当下沟通妥当,周游面前的罗盘忽然又怔动一下。 身后的渐离见状张大嘴巴,似乎有些欣喜:“周师兄,这是......” 话还未等说完,周游便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直接将小道童的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但在场全部都是修行千年的老狐狸,哪里会看不到他们的挤眉弄眼,只不过周游很明显没有要说破的意思,他们也就不再去过多追问。 “那我们开始吧?”司马种道佯装一切如常。 “好的,你们先行动起来,司马道长你和青候皇子去搜集材料,眼下我们若是想赢得这一仗,我还得去见一个不太重要的家伙!” 言罢,周游诡秘微笑,又看了看悸动的罗盘。 西梁皇城内依旧是死寂一片,没有任何消息传出。 西梁皇城外已经部署完毕,穆青候和司马种道各自开始执行周游的部署。 而在青衫道士说完那句神秘兮兮的话后,这家伙真的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见了谁,去干嘛,但没有一个人会觉着奇怪或是不适应。 毕竟,周游向来都是如此我行我素又有理有据。 眼下的西梁城已经人心惶惶,不管是穆青候的战败还是皇帝的驾崩,都给这个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皇城敲了两记闷棍。 因此,眼下的两处城门皆人满为患,西梁原住民纷纷赶赴外地,即便是穆青候也阻拦不住,后来也就索性由着大家了。 当然,童子尿和眉毛啥的还是照常收集,穆青候派人堵在城门口,凡是不剪掉眉毛者不准许走,不撒尿留下的童子不准许出城! 众人对这些诡异的要求自然无法理解,但由于出城心切也都好生配合,因此连日来阵法材料的准备工作进展最快。 自从战败归来后,穆青候好似是变了一个人。 他常常站在西城门的城楼上遥望远方官道,看着那些流民百姓排成黑色的长龙出逃,心里面竟隐隐有丝缕的满足感产生。 毕竟,他清楚地知道城内即将发生什么,他不知道还会有多少血光之灾,还会有多少无辜百姓受到波及。因此眼下让他们先出城逃难,未尝不算一件积德的好事情。 以往的穆青候绝不会把百姓的命看在眼里,往日的他杀伐果断,比邺王还要狠辣几分。可能是接连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可能是公孙将军的战死令他难以忘怀,可能是那个跟自己争夺皇位的二弟还不知去向,可能是因为那个自己最疼的妹妹至今下落不明...... 总之,眼下的穆青候,比往日稍稍多了几许柔软。 今日的西梁城门还是那般热闹聒噪,他静静在城门上驻守了三天三夜,总算是完成了满城百姓的疏散工程。 而皇城里的葛行间依旧是没有丝毫动作,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大开杀戒,也没有阻拦任何一个逃匿的生灵。 第三日夜晚,西梁城基本变成了一座空城。 而此时的公羊千循和渐离也开始做道术布防,阵法布置所需的材料也已经给司马种道送了过去。 穆青候来到东城门口,准备亲手关闭厚重的门脸儿。 在这岌岌可危的时刻,西梁城选择了封城这一举措来应对邪魔外道的淫威。 可是就在此时,接连有两匹马逆流而上来到了西梁城。 第一路是一位华服公子,手执云纹古剑,怀中抱着一位美眷娇娘,正式从洪峰峡一路奔袭至此的鸿武陵和穆念花! 第二路是一位绣花将军,身上穿着花袍擎着红缨长枪,背后载着一位同样英姿飒爽的甲胄女侠,正式李眠和穆念安! 两匹马带着一路烟尘一直来到城关下,穆青候见到了马上的人儿立时喜出望外,哈哈大笑着好似一只饱腹的豺狼! “原来你们没死!我的好妹妹,念花你这是......” 穆青候激动地把穆念安扯下马抱在怀里,穆念安见到穆青候亦是瞬间大哭,浑然没了往日的巾帼气度。 往日里,穆青候和穆念花皆是对她百般宠溺疼爱,这一遭经历了诸般事情,这个怒斩自家爱马的少女亦是感慨万千。 兄妹俩的叙旧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另一匹马上的穆念花也来到了近前。 不光是穆青候微微惊愕,穆念安此刻亦是有些神情恍惚。毕竟他们从未见过恢复女装的穆念花,虽说往日里的穆念花亦是娘里娘气的,但眼下的穆念花不再有抹胸束带,胸前傲人的坚挺是如此咄咄逼人! “看什么看,都还好吗?” 穆念花还是以往那般盛气凌人,不过面色上的泪痕却已昭示出其内心的感触。 “念花......你是女子?”穆青候有些发愣,毕竟任是谁也无法第一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穆......姐姐?”穆念安亦是完全愣住了。 穆念花伸出双手,将他们紧紧地揽在怀里。 此时此刻,没有了皇位的纠纷,没有了以往的勾心斗角,三兄妹难得地抱在一起,互相之间都失去了很多,也明悟了很多。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以男儿身示人。父皇希望我能和兄长争夺皇位,选贤举能方才有明智之选,因此这些年间一直都是那般模样。眼下父皇驾崩了,我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不过皇兄还是莫要掉以轻心,即便我是女子,这龙椅我还是要争上一争的,毕竟以往也不是没有女皇统治天下的先例!” 话已说开,三人早就经过了诸般大风大浪,因此对于这件事看开的速度极快。 穆青候闻言笑笑,此刻兄妹三人重聚的喜悦大于一切,但虽面目激动,言语上亦是没有被落下分毫:“二......妹,话虽如此说,但为兄怕是你没那个本事。” 穆念花闻言也丝毫不气不恼,三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便停了下来,毕竟眼下根本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而且还有两个大男人被晾在一边,着实也是得招呼招呼。 李眠下了马和穆青候见礼,但鸿武陵却没有下马的意思。 穆念花见状,来到马前拍了马头几下:“你干嘛?” 此时的鸿武陵面色微微发冷:“既然你眼下已经平安无事,那么我便没有在此地留下的必要。” “你什么意思,你要走?”穆念花文言微微发愣。 这一路上多亏鸿武陵照拂,虽说一直对他不冷不热,但穆念花属实是对其颇为感恩。眼下听闻其欲要拜别,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连往日凌然的气场都稍稍弱了些许。 “我为何不能走,眼下这西梁城也是多事之秋。我已经经历了太多波折和磨难,眼下既然你寻到了亲人,还望放我归去还我自由。我前半生都在为别人而活,而现在没有了我需要照拂的人儿,还望公主开恩。” 鸿武陵的话说得不卑不亢,但却不敢过分强硬,毕竟眼下还不知晓南瑾的下落。 “你终究还是要去找她,她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穆念安的眼神微微发冷,但这突然袭来的怒意却不知缘由为何。 鸿武陵于马上拱手:“一路上我们已经听说了西梁城的**,眼下需要公主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你的子民也在等着你,而也有人会一直等着我。我救了你的命数,你答应过我告知瑾儿的下落,还望不要食言。” 第149章来日方长莫相忘 “我若是食言了,你又能把我怎样?我皇兄就在这里,难不成你能当着他的面杀了我?”穆念花的表情微微狡黠:“我就偏不告诉你,我说过你是我的奴隶,眼下我西梁有难,你必须要要跟我走完这一遭才行!” “公主,你为何非要这般......”鸿武陵的神色微微发冷。 言罢,他调转马背,依旧心意已决地缓缓离开。 穆念花一见此景立时眉目含威,向来养尊处优的她哪里受过这般冷落。她一把拉住马尾,言语中也多了几抹寒霜:“你若是一意孤行,我真的敢杀她!” “你发号施令需要时间,我寻找她也需要时间。若是我找不到她,那便是我们缘分已尽。若是我找到了她,那便是苍天眷顾有眼。我还是那句话,一切交给缘分,接下来的路,我希望我自己把他好好走完。你若是想用追兵留我尽管招呼,我今日可以战死,但鸿某并未背信承诺,也从未对不起任何人!” 此话说罢,空气里静的可怕。 且不论峨眉山上奇人异事,说回金镛城外,依旧是血光之灾。 黑色的西梁大军,厚重的像琅琊山的脊背。它缓缓流动,浑身尽是黑色的鳞甲。从南到北,从天到地,遮天蔽日,晦暗无声。 暗红色的旌旗卷在大风里,攻城器械填装完毕。弓马娴熟的将领环视三军,阵法运转混元如意。 佘穆庄走马连营勾镰破风,箭塔上搬山力士用尽气力。周旋独坐风云将台,羽扇纶巾手抚古琴,黑色道袍猎猎作响,大开大合指间流音。 一曲奏罢,道士长身而起,霎时间风起长林。羽扇轻挥,大军阴阳生衍,变化无形。 周旋看向远方,黑色的瞳仁里有一条黑色的麒麟。佘穆庄打马来到将台下方,朝上拱手:“道长,刚才奏的是何曲牌?” “庄王入阵。”周旋抚扇浅笑。 这马屁拍的佘穆庄极为舒坦:“诚惶诚恐,折煞老夫了!”周旋拱手:“将军当得起,没必要过于自谦。” “道长且看看我今日所布阵法,你可有破解之门?”佘穆庄面露得意之色的指指军阵,周旋看了半晌,摇摇头道:“将军阵法一日千里,此阵颇有融汇,一时间还未看明出处。” 佘穆庄心情大悦:“此乃老夫所创,融合阴阳术数,玄机奥理妙不可言。你和我说句真话,此阵你那位师兄,到底是破得破不得?” 周旋闻言眼角微眯:“他现在根本无法言语,将军不必多虑。而且这问题在下也回答不了,全因我那位师兄不是我能够揣测之人!” 佘穆庄冷哼一声,转身打马便走。 “老夫戎马半生,从未遇到过兵家敌手。任你再故弄玄虚,沙场上自有分晓!” 周旋没去理会佘穆庄,而是望向金墉城的方向。身后一名随将手持一只金貂大氅,静静为他披上。 “穆公子那里,可曾有动静?”他轻声发问。 随将:“一切安好,道长勿念。” 周旋:“冷阙,我近日来心绪不宁,攻城之日在即,恐会又生变故。” 冷阙:“道长当是受了风寒,不打紧的。探子回报周游已经昏厥于晓行夜宿,错不了的。道长不用心忧,即便是周游仍在,末将也能凌空飞度,取他首级献于营前!” “往日还好说,现在他身边有个绣花将军,不是等闲之辈。”周旋眉目微冷,冷阙却好似对李眠不以为意:“万夫不当之勇也不过只是匹夫,况且还有佘老太君在,无大碍的,道长放心。” 他说完又递给周旋一个香炉。 周旋耸耸肩膀,缓缓走下将台,忽然看到身上的大氅,吩咐道:“天已见凉,佘老太君不顾自身。你去我帐里取大红猩猩毡给他,切莫让他受了寒气。” 冷阙领命而去,整个西梁军阵里杀气正盛,不远处的金墉城则更显萧索。 同一时刻,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八月三十,北戎国京都,陵阳。 秋意正浓,陵阳城下了七天的雨水。第八日雨势初歇,满城枫叶遍地,入眼尽是胭红。 皇宫东祥门脸儿有一处上马石,背衬着一扇鎏金拱门,黄里透红已经上了年头。开启的时候吱吱呀呀的,像是淑礼院染井的轱辘轴。 门开,里面走出一位老太监,手持麈尾,面带油光,眉眼修长,鹤发连鬓。 老太监朝门里探手,一只白皙手掌搭在上面,手臂稍稍一沉,蹦出来一位紫衣少女。 少女二八年岁,圆润不瘦却刚刚恰好,不施粉黛却顾盼生辉。赤着一对白皙脚丫,脚踝处拴着两串五彩铃铛。长发散在风里,胸前抱着一只硕大竹筒。走起路来叮叮当当,不晓得里面藏了什么东西。 老太监:“郡主,您慢一些,老身委实跟不上。”少女紧紧扣上大门,美目流转看了一圈高大的深宫院墙,不由得重重松了一口气。 少女:“张公公,我凰姐姐在哪里?”张公公指了指南方道:“凰姑娘入不得京城,老身给郡主备了马车。” “这倒是乐子事!皇宫里不让骑马的!”少女兴奋地满眼星星。 张公公见她这般,满眼疼溺宠爱。少女抱着竹筒踩着碎步,一路叮当作响。拐了一处宫角,迎面停着一副銮驾马车,华盖白马竟然是凤宫仪仗。 “瞧着好熟悉,这是哪位娘娘的物事?”少女问。 张公公眼里欢喜:“是庆妃娘娘,老身平日里照料得多,和砚祈宫下人走的熟络。庆妃平日里待人宽厚,下人也都好说话的,使些银两便能行顺畅。” 说话间,少女已经钻进了华盖里头。车帘处坐着一位精瘦车夫,头戴斗笠,穿的却是云镶阁的绸缎。张公公和他耳语几句,随即轻拍马臀,白马扬尘而去,原地只剩下了老太监。 张公公回身望望高耸宫墙,面色又显愁苦。朝着来时的鎏金拱门走去,形容萧索,似入空门。 另一边,马车踏入城内。陵阳城自古繁华,虽是秋雨萧萧,依旧人声鼎沸。 由于是皇城根下,街道宽阔,足够走马观花,马车肆无忌惮,在街市上驰骋如龙。 少女掀开窗帘,好似是第一次看见人间盛景,处处蕴透新奇,眼神里满是期冀。 不多时,来至一僻静处,车夫打了个响哨,白马嘶鸣止步。 “郡主,凰棠别院到了。” 少女闻言欣喜,黄鹂鸟般窜出华盖。眼前是一处青砖园林,竹林环绕,处处清幽。两位素女身着鹅黄,手持灯笼,对门站立,浅笑盈盈。 正门脸儿不大,半圆石拱门,不见里面天地。藏拙功夫做得极好,山水不显精华不露。门前站着一位红衣女子,比紫衣少女大上几岁。淡施粉黛,柳眉蜂腰,手上戴着浮雕指甲,背后跟着丫鬟。款步袅袅,好似仙人下凡。 “哪里来的标致胚子,太子凉真把你给宠坏了。” “凰姐姐,我家太子在哪?” 少女见着了这女子,心里便觉欢喜,抱着竹筒来至跟前。丫鬟接过竹筒,红衣女子将其上下打量一番,抿嘴浅笑不止。 “真的是没良心的小主,姐姐来接你,心中却惦念着情郎。” “这是哪里话,灵瑜在宫里日夜念着凰姐姐。姐姐体味不到,反倒是凉薄了我的苦心哩!” 被称为灵瑜的少女伶牙俐齿,红衣女子见状亦是怜惜有加:“又耍贫嘴,浑然没有宫里的仪态。” 灵瑜不以为意:“宫里的人都是一般模样,我若是像了她们,岂不是白活一世?”红衣女子宠溺的轻抚其头。身后丫鬟递上来一件孔雀袍子,女子亲自为灵瑜披上,转身冲着那华服车夫点了点头。 “八步赶蝉,近日来辛苦你了。” 八步赶蝉微微额首,不过戴着斗笠,依稀只能看见尖瘦的下巴。 他微微拱手,但又似乎不大习惯作揖,举到一半又放下,喉间滚动冒出一句话来:“丹尹上师吩咐,自然谨遵法旨。” 凰丹尹眉眼含笑,身边丫鬟知其心意,从随身红匣里又取出一件大红猩猩毡,上前递给八步赶蝉。他压低斗笠,恭敬接过放在一旁,没有说一句废话。 凰丹尹似乎早知他这般调性,开口道:“此间事了,你先回大海潮生阁候着。”八步赶蝉唱了个喏,打马驾车离开。灵瑜微微拉扯凰丹尹,眼神里对八步赶蝉充满好奇。 “凰姐姐,他侍奉我家太子好些年岁了吧?” “不错,可谓劳苦功高。你先和我进去,这里秋露霜重,恐染了风寒。” 两侧丫鬟开道,凰丹尹轻轻拨下灵瑜身上红叶。身后两声蓬蓬,头上开出两支油纸伞,殷红如血,骨架清丽。 凰丹尹大摆凤尾,红色衣裙无风自动,翩翩然游荡如火,照耀人间袅袅腾翔。 凰棠别院并不大气,尽是小筑。亭台楼阁尽显雅致,顽石枯木尽显考究。 路上,灵瑜叽叽喳喳一直问个不停,凰丹尹满眼宠溺,丝毫不显烦躁。 “姐姐你还未告诉我,我家太子现在何处?” “太子凉正在会客高人,此时不能见你。” “高人?比你还高吗?” “莫耍贫嘴,先和我回东暖阁,太子会来看你的。” 说完这句话,凰丹尹望望别院西墙,眉间凝聚,许久都不曾化开。 此时,凰棠别院的西茶室里,靠窗的蒲团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袈裟老僧,一位华服公子。 二人面前煮着茶,老僧默默念经,念珠上佛经已淡。公子眉头紧皱,盯着茶具发呆。 不多时茶煮好了,公子为老僧洗茶,恭敬奉上。茶叶嫩绿娇小,在水中互相缠绕,好似阴阳双鱼,韵味呼之欲出。 这沏茶者,正是当今北戎国太子,凉。 “大师,你说我现在深陷储君之争,是否就不能再看破生死?”老僧停下捻珠:“二者无关。” 太子凉:“大师,那您说说,究竟什么才是人生。”老僧:“无外乎两件事情。看生人,看死人,人之所以会死,无非是熟能生巧。因为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太子凉笑笑:“那为何我看遍整个朝廷,依旧没有学会谄媚嘴脸?”老僧也笑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是太子之幸。” “如今朝野上下无人与我同心。父皇年事已高,大礼官温侯俊谋反作乱,引来西梁不满出兵镇压,我这太子早已名存实亡!” 他说罢望向窗外,眼神里满是愁云暗淡,老僧双手合十面色慈悲:“温侯俊何德何能,敢于反抗西梁?” “我也不知,西梁城虽说处在北境大荒之地,却乃公认的天下第一城。西梁之主穆蓝微乃万王之王,统御十九列国。西梁铁骑无人敢缨其锋,温侯俊这是覆国之举!” 他举手饮茶,杯盏微微颤抖。 老僧:“太子,如今在朝廷上,可还有人愿追随你?”太子凉闻言满面愁苦:“都是些文弱老臣,手无兵权无甚大用。而且目前除了温侯俊,还有一位也觊觎皇帝大位,那便是我的兄长赵胤!” “邺王?”老僧闻言微惊。 太子凉为老僧倒茶,微微点头。将废茶倒入窗外池塘,换新水继续煮。 此时红梅初露,零零散散。天高云阔,却受宅邸所限,无法揣测清晰。茶室里淡淡烟云,老僧饮茶思绪半晌开口道:“不过不管如何,李眠将军一直是太子的人吧?” 太子见提起李眠,眉间雾气更甚:“李眠将军被发配驻守边疆,说起来也是受我牵连。若是我斗败温侯俊便不会有金镛之乱。温侯俊知晓魁门军乃我心腹,借戎边之由命三万魁门军驻守边疆。但明眼人皆知那里有十万西梁铁骑,如今全军覆没,金墉城已是绝死之城!” 闻言,老僧双手合十,从头到尾诵念了一遍《楞严咒》。 太子凉握拳溢血,浑身颤栗不止。 老僧:“太子也莫要悲伤,老僧刚刚卜算一遭,李眠将军可能尚在人间。” 太子凉:“在世又有何用?李眠虽是忠良,但一介武夫又不是千军万马。即便是回到陵阳,又能掀起多大波澜?”老僧闻言浅笑:“老衲看来,未必如太子所言那般。” “大师,你是何意,不妨直说。” 他听出了老僧话里有话,老僧久久静默。随后要了纸笔,写下两个大字。太子凉上前瞧看,发现此二字一个是“青”,一个是“黑”! “大师,你这是何意?”太子凉颇为不解。 老僧微微摇头:“老衲也只能看到这么多,其它的无从知晓。”太子凉:“那依您之见,我在陵阳是否还有转机?” 老僧看着凉,昏黄老眼不再浑浊,嘴角微颤似乎在盘算着什么。太子凉拿手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大师,你在想什么?” 老僧双眼回神,双手合十道:“老衲也不知悉,天机不可泄露。” 太子凉并未为难他,又喝了几杯茶。他将墨宝拿起,望着上面两个字怔怔出神。看了一会,他长身而起。静静地走到窗前,望着满池红叶,眼中闪过刀山火海。 良久,穆念花缓缓松开了马尾,神色里微微有些默然:“她应该还在东陈州,我派了冷阙去寻她,但未有受到丝毫音讯。” 言罢,她缓缓垂首。 “多谢公主,来日方长。” 鸿武陵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扬鞭而去。 穆念花若有所失地在原地静静伫立,望着鸿武陵离去的方向,感受着衣服上残存的温度,一时间微微有些恍然。 她回过身子,望着正在吃瓜看戏的其余几人,没有多说什么快速进了城。 “看来这一路上发生了不少事。”穆青候一脸坏笑地喃喃。 穆念安跟着点点头,穆青候忽然盯着她看了看,又朝着李眠看了看,随即又眼神暧昧地点了点头。 穆念安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面色微红地怼了他一下:“哥哥,大敌当前,还是莫要闲话,我们在来的路上都听说了,虽说不一定能帮上忙,但共度患难还是可以的。” 穆青候点点头,李眠上前略显焦急:“我家道长是不是来西梁了,他在哪?” 周游和李眠的确已有几个月没有相见,眼下的绣花将军像个大马猴子般上蹿下跳,恨不得直接扎到周游面前。 “我们也想找他呢。”穆青候略显无奈地摊摊手,他是认识李眠的,往日里虽在战场上未有交集,但二人对彼此都已经知之颇深。 毕竟,一个是大戎虎将,一个是西梁皇子。 他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寻到南瑾,但这一次他想为自己而活。 云纹古剑月白长袍的少年就此消失在江湖里。 南瑾和鸿武陵。 这对芸芸众生中看似朴素的江湖儿女,故事好似终结,却又刚刚开始。 不管是江湖还是庙堂中,永远都有一些痴儿怨女。 看不开,也放不下。 但当鸿武陵决意不听凭摆布离开西梁的那一刻,他和南瑾都已经彻底成长了起来。 他把穆念花完好无损地送回来,这是仁至义尽。鸿武陵自问从不亏欠别人,即便是南瑾亦是从未有过亏欠。但想来想去,这一路上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一直都亏欠自己太多太多。 因此,眼下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想要为自己好好活一次。 因此,在这个山雨欲来的多事之秋,鸿武陵准备回到东陈州绝迹江湖。 第150章不周山道龙首聚 而西梁城中的劫难却远远未起,渐离和公羊千循正在紧锣密鼓地布阵。穆青候将三人迎了进来,西梁皇嗣们此番准备正面迎接这场迟来的浩劫。 几人进城之后,西梁皇城彻底宣告封禁。 即便是十四年前的那场浩劫,即便是当初三大会盟时候的满目疮痍,西梁城也从未有过此般封禁政策。一方面是其心高气傲向来低不下姿态,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百姓还不懂什么叫做血腥与分别。 眼下十四年匆匆而过,发生了一些事,也改换了一些人心。 公羊千循和渐离分列东西两侧城门,于亥时正式开始做法施为。 公羊千循手拍身后,七只剑于匣中鸣叫如龙吟,纷纷祭出落在其手中,左右各三柄剑呈开屏状,最后一只留在背后,每口宝剑剑尾皆有红线缀连,胸前的兽首玄黄铜镜,上有饕餮吞云,下坠八卦道印。 “北落师门李天师布道十方借法!” “南离夜火张天师布道十方借法!” 渐离和公羊千循各执一方,手中持剑烧符,公羊千循乃师承正统道门,所施道术乃道门渊源传承,绘制符箓亦是得心应手,没过多久便完成了东城门的道术布防。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急急如律令!” 西城门,渐离亦是念念有词:“茫茫西梁中重重金刚山,灵宝无量光洞照炎池烦,九幽诸罪魂身随香云幡,定慧青莲花上生神永安!” 公羊千循从怀中又取出一叠符箓,渐离亦是取出朱砂,二人快速书写,每写好一张,公羊千循便取出一只弹丸,弹射间将符箓钉在城门之上,二人忙活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直到四面八方尽皆部署完毕,整座西梁城也因此而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公羊千循:“左侧天罡位,阴阳,善恶,规矩,部署完毕!” 渐离朗声:“右侧天罡位,方圆,道义,命宿,部署完毕!” 一只春蝉晃晃悠悠地从东城门口飞进,但还未等全身越过城门,便被一分为二尸首异处! 钻过城门的那部分化为了一片焦炭,翅膀蝉翼上还有丝丝缕缕的黑色灰烬! 此番二者全力施为,所施展的道术亦是具有极大的杀伤之力。而西梁城的四方位也部署了强大的阵法,之前周游规划的三座大阵遥相辉映互相勾连,共同将高高在上的皇城包围得严严实实! 一切未雨绸缪皆准备就绪,司马种道和公羊千循站在一起仰望高天。 “能撑多久便撑多久,撑不住了我们就回到中都府,没什么可担忧的事情。”司马种道对此不以为意:“说白了这是西梁城的劫难,而不是我们中都府的劫难。是他们不周山道的内乱,不是我们道门的内乱。我们眼下能够帮衬已经是仁至义尽,根本没必要为了他们而送上性命。” 公羊千循向来不喜欢权谋,闻言皱皱眉头拱拱手:“师叔您知道的,我这一生都喜欢钻研道术,能够得见如此千古大阵,当真是修道者一生的幸事。” 司马种道闻言又嗤之以鼻:“那也不许你全力施为以身犯险,你要知道你是中都府人事,你的父亲是堂堂中都府府主,我不准许一个强大列国的王嗣有任何闪失,不然我也没脸去和府主交待!” 一句简单的话语却透漏出惊人的信息,公羊千循的身份竟是如此显赫,但公羊此人向来一心问道,对政治筹谋从来不感兴趣,这的确也是让老府主忧心忡忡的一桩心病。 “师叔,你知道的,我只想修道,从来不想去继承什么王位......”公羊千循面色微微愁苦。 司马种道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你改变不了的事情,你总有一天会成为中都府的王。既然你有着王嗣血统,那就必须和穆青候一样处处为国家考虑。不然你觉得我为何要帮助他们在布阵?其实都是为了中都府的未来着想。眼下大战刚刚平息,列国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我们必须要全都做好权衡,这样才不至于陷入被动。” 听着司马种道又说起这些,公羊千循的面色更加黯然几分:“那很久之前你和我说,让我带着周游道长前去瀛洲瀚海,又是为何?” 司马种道听他提起这桩事,当即也微微皱眉叹了口浊气:“其实都是造化弄人,我本意想他是个修道天才,而瀛洲有着世间遗留的最为瑰丽的道门珍藏,我这辈子已经老了跑不动了,但你若是真想得到大道传承,还是应该和他一起去探索一番瀛洲瀚海。” “师叔果真是爱才,我也觉得周道长学究天人。”公羊千循笑笑。 司马种道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回去收拾行囊。” 此言一出,公羊千循立时又愕然起来:“这又是为何?眼下大战在即,我们怎可以离开西梁?” “我跟你说了那么多还不清楚?你是王嗣!不可以身犯险!”司马种道面色赤红,公羊千循望着突然盛怒的师叔,一时间唯唯诺诺也不敢多说什么。 可能是忌惮公羊千循的身份,司马种道是审时度势之人,话柄随之又软了下来:“我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你好,我们眼下帮整座西梁城完成了大阵布防,其实已经做到了我们能做的一切。如果绝杀大阵真的启动起来,西梁城阵法支撑不住太久,我们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与其说白白送命,还不如回去好好韬光养晦!” 言罢,他不再啰嗦。 公羊千循见话已说死,当下也不再坚持。他虽说道心一向坚定,但想来也是一个没什么主见的人。 二人快速收拾行囊,公羊千循没有去找别人,只是找到渐离默默地道了个别,一老一少便在漆黑夜色下悄悄地离开了西梁城。 各家自扫门前雪,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种显而易见的道理,在整个十九列国其实都十分受用。 像是司马种道这种为了利益而前来助拳者,已然算是众多势利眼中的仁义之辈。 当下,中都府少主和司马国师离开了这场浩劫。 有些人离开了,因为有离开的理由。 有些人回来了,因为有必须回来的因果。 穆念花静静走在宽敞的大街上,她离开西梁城的时光并不久远,但此刻的西梁城一片死寂,已经仿若是换了一片天地。 之前的繁华好似在一夜间全都消失不见,这种巨大的失落感令她备受煎熬。 毕竟,她曾经是那么贪慕权力的一个人。 这短短的几个月间,她葬送了自己的军队,失去了一直跟随自己忠心耿耿的佘老太君,失去了不离不弃的随将冷阙,失去了往日盛气凌人的所有资本。 但是,就在昨日过后,她忽然感觉这一切的失去似乎都可有可无。 因为,就在鸿武陵离开后,她感觉好似是失去了全世界一般心痛不已。 她不知道西梁能不能撑过这次劫难,不知道明日的西梁城将会由谁来入住掌舵,甚至不清楚西梁城还能不能拥有所谓的明天。 她忽然感到很累很累。 这两日众人都在积极布防阵法道术,穆念安和她叙旧后便天天和李眠待在一起。穆青候本来就和她不对路子,二人在重逢过后也没有了太多交集。 然后,这种被孤立的孤独感便瞬间壮大了无数份。 以往的她威名天下,随便说一句话便可以令整座西梁城瑟瑟发抖。但眼下似乎一切都变了,不管是她还是穆青候都没有了以往所骄傲的一切。 就这样,她渐渐感觉自己似乎不属于这里了。 她浑浑噩噩地在城中待了几日,但脑子里想的念的竟全都是那个华服佩剑的影子,全都是他脸上的道道伤疤,全都是他在路上跟她说过的那些南瑾和他的往事。 最终,在回到西梁城第三日晚上,穆念花一人一马离开了这座城池。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她朝着东陈州的方向策马扬鞭,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何要这般做。但她就是这样一个敢爱敢恨的女子,从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 因此,恢复女装的穆念花此次不打算再遮掩真实的自己。 这位嚣张跋扈的念花少主,就这样也随着鸿武陵马蹄扬起落下的尘埃,就此绝迹在茫茫红尘大世之中。 但是,西梁城的故事还远远未完。 消失了许久的道士周游忽然出现在龙道前。 此时他不是孤单一人,身旁伴着道童渐离,还有一个身负古琴的黑衣道士! 不周山道。 龙首聚集。 周游和周旋静静站在龙道前。 周游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周旋亦是黑衣束发,只不过面目上满是复杂。 “师兄,我已经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你又何苦拉我来趟这趟浑水。” 周旋喃喃。 自从西梁兵败后,道士周旋便有些一蹶不振。他默默回到了西梁城,没有再和穆念花联络,也不接受任何的军情诏命,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一直到葛行间优哉游哉地打上了龙道。 一场战争令他的心态改换很多,眼下的周旋似乎不再计较什么功名利禄,毕竟他往日引以为傲的西梁城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往日的骄傲与自满在青衫道士一次次的胜利中泯灭殆尽。 眼下,他好像是真的累了。 周游理解他的心情,经历过这般多风风雨雨,这对师兄弟之间也比往日稍稍改观了不少。 他轻轻拍拍周旋的肩膀,这种抚慰的动作周游并不常做,眼下算是对着周旋破格:“师弟,我知道你自小就喜欢追求仕途,但我们毕竟还是修道之人,修道之人都是方外之人,这方天下终究不属于我们,我们得把它还回去。” 周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龙道发呆。 周游:“我知道你这个人死要面子,我天生厚脸皮无所谓,但你一直都记挂着所谓的尊严。你每次都口口声声说要杀我,但每次都在临危时刻又选择救我。其实你本心不坏,所以我们还是要做该做的事情,我虽然不齿那些道门的家伙,但眼下是我们不周山道自己的事情,我们不可以不管。” 青衫道士很少这般苦口婆心,周旋闻言摇摇头:“我就是知道这些道理才下山来的,师兄,我劝你也尽快跟我远走他乡。我们一起回到不周山上也是好的,师父真实的身份是谁你应该也清楚了,我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的!”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傻子。但我觉得我们大有可为,所以我们三个人得好好走下去试试。”周游不以为意,依旧笑得恬淡。 一旁的渐离亦是眼神坚定,跟在周游身后表情凝重。 周旋回首望望西梁城的街道:“我知晓你们布置了大量的阵法与道术,但你**得凭借这些便可对抗绝杀大阵?别妄想了,我们真的做不到的。这些年间我也学了些师父的阵法,当初在陵阳长生巷与洪武街上我便施展过,但师父的阵法,远比我这个模仿者强大千倍万倍!” 周游闻言依旧没有让步:“不管你怎么说,大家的努力不能白费。今日我们若是不拦着,他敢毁掉整座西梁城你知不知道?此刻百姓虽说都已出逃,但皇宫里还有后宫宾妃,还有众多皇亲国戚,还有无数太监宫女禁军侍卫,这些都是无辜的生灵,没必要因为一场仇怨而白白送命!” “师兄,可林家确实太过冤屈,也怪不得师父。”周旋面色苦楚。 周游闻言默然,良久后还是迈开步子:“仇恨,复仇,新的仇恨,继续复仇。如此循环往复,何时能够得到解脱?世间的凄苦离愁越来越多,世道又如何能够明朗存续?我已经冤死过一个死囚,现在我不想冤死任何一个人。” 言罢,他拉起渐离,两个人朝着龙道大步流星。 周旋静静站在原地,他望着前面两个倔强的背影,又摸摸身后的焦尾龙弦琴,愤怒地骂咧了一嘴,随后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周游和渐离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师兄弟三人就这般在龙道上再次并肩,一起朝着那座远在天边的巍峨皇宫正式进发。 按常理说走完龙道需要几天几夜,但眼下的周游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他的肩头趴着归去来兮,自然能够随意施展道术! 道家小左道·缩地成寸! 而渐离本身就是道术高手,自然也懂得这般秘法。唯有周旋一个人并不通晓,眼下二人一左一右将他架起来,快速地朝着顶端进发。 龙道尽头,此刻已然是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 禁军已经瞧不见活着的踪影,宫女和太监也纷纷暴毙在各处角落。三个人毫不停歇在宫殿里穿行,入眼皆是一片颓然,满溢着难以言喻的残忍与伤感! “我们终究还是来晚了,师父行凶是不会等我们的。”周旋面色微微发白。 “渐离,看看罗盘,找找他现在会在何处!”周游的面色逐渐发冷,对于这么多条无辜的人命,他的确是有些难以接受。 渐离施法,不多时指了指东北方向:“那里有座凌天阁,师父就在凌天阁顶!” “凌天阁?那是整座西梁城最为高耸的楼宇,也是山门大师苍山鬼手的闭关之作。地位相当于陵阳城里的白玉楼,他既然待在那里,那说明阵法的阵眼应该便在那里!”周旋语调急促。 “既然师父喜欢登高远望,那我们做徒弟的自然要跟着迎合了,师弟,渐离,咱们走!” 周游的眼神里满是坚定,此刻三人没有丝丝缕缕的玩闹神色。 东北部,凌天阁。 座位整座西梁皇宫最伟岸的建筑,其高耸程度于普天之下亦能排上前三。 此刻,葛行间醉眼微醺地躺在最高处的凭栏上,身边便是那只形影不离的大酒壶。他望着下方快速逼近的三个小黑点,望着他们进了楼,听着他们快速的上楼声,一时间咧开嘴巴笑得分外开怀。 不多时,三位青年和一个老叟便照了面。 渐离已经许久没见到葛行间,加之又年纪最小心性稚嫩,当即便哭出了声来。周旋和周游都已经见过他,眼下立场又分布不同,因而相对来说还算是面色镇定。 但是,即便是葛行间,面对这鲜少聚在一起的三位不周山道弟子,一时间也微微怅然起来。 他抱起身旁的大酒壶,晃了晃里面的酒液沉淀:“都布置完了?” 这话是冲着周游说的,周游闻言笑笑:“师父,你果然在故意给我时间。” “别想太多,从十四年前启动了绝杀大阵后我便一直在想,到底哪些人是该死的,哪些人是不该死的。现在想想这城里的无辜百姓的确都是无辜之人,没必要受到如此牵连,索性也就让他们去了,不是给你的面子,是给我心中的公道的情面。” “照此说来,现在还在西梁城内的几位皇嗣,你也彻底不打算放过了对吧。”周游平静直视。 第151章昔日师徒再相逢 葛行间撇了撇嘴:“都是穆蓝微那家伙的余孽,有什么留着的必要吗?我向来支持你做任何事情,毕竟虎毒不食子,但你这些日子的行为的确令我伤怀,难不成说你忘记林家的血仇了吗!” 葛行间撇了撇嘴:“都是穆蓝微那家伙的余孽,有什么留着的必要吗?我向来支持你做任何事情,毕竟虎毒不食子,但你这些日子的行为的确令我伤怀,难不成说你忘记林家的血仇了吗!” “没忘。”周游回答的干净利落。 “那你为何还如此与我作对!”葛行间愤怒地甩了甩衣袖。 “我话还没说完,师父。”周游顿了顿:“首先,我游方天下向来不长记性,根本记不住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更谈不上什么遗忘一说。再者,您是我师父,您在我看来也仅仅是我师父,我虽认了您的名分,但我现在是修道之人,在我们不周山道,您就是我的师父,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这一点。” “这么说来,你算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了。”葛行间闻言怅然若失,一双浑浊老眼也变得逐渐狠辣起来。 他把目光从周游身上移开,随即看向渐离:“离儿,你也执迷不悟?” 渐离被他瞧看的满面通红:“回大师父的话,渐离一直都是跟着师兄的,师兄去哪里,渐离便去哪里。师兄想要做什么,渐离便跟着做什么!渐离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渐离只知道师兄要做的事情,绝不会错!” 最后这几个字说得掷地有声,令葛行间的眉毛又往上挑了几分! “就为了你这个狗屁师兄,你就甘愿欺师灭祖?” 葛行间朝着渐离暴喝,渐离躲到周游后面不敢看他。周游一把将他护住,随即眉目不让地朝着葛行间反瞪了回去:“大人说话,莫要吓着孩子。” 李眠从城墙上坐起身子,望见下方这位慵懒的青衫道士,一时间抿嘴浅笑,好似是真的开心一般:“你有点意思。” 周游从下方抬头仰望,似乎也被他这话逗乐了:“世人都这般无趣吗?” 李眠闻言恍神,又拍开一罐烈白,西风骤,仰头痛饮,喉间嗡鸣。 周游将白猫放进竹匣里,俯首裹了裹身上道袍继续问他:“天已上寒,你喝酒不温吗?”李眠挺直身板儿,握住身边红缨:“冷酒过千肠,热血犹难凉!” 说罢抿抿嘴巴,脚踏红缨枪尾,轻轻一个燕子拐,将长枪踢飞起来。手腕儿大摆一个龙门阵,长枪横落,抖手使了一股子巧劲儿。枪身荡起涟漪,颤声螺旋升天,李眠虎目圆睁,眼瞳里红缨绽放。大喝一声飞身而起,一招旱地拔葱跃起丈余,手掌轻擒枪尾,摆了一道大枪花儿后又猛抖手。红缨枪激射而出,直落到不远处的机驽桅杆上! 桅杆被打的残影乱颤,好久好久才恢复安静。 那杆红缨枪,从金墉城门上笔直落下。枪尖入土三分,红缨染血,更显殷红。 周游静静观望一切,看罢不禁鼓掌开口赞叹:“好俊的武艺,这是何等武功?”李眠伫立城上眼角阴翳,发丝微乱径自喃喃:“家传武艺。” 周游更显赞叹:“将军家学渊博,我初下山来,还是第一次见到红尘大世里的武艺,试问方才这套把式可有名姓?” 此话一出口,李眠竟然脑门见汗,语调也有些踟躇不定起来:“无名无姓,随性使然罢了,道长无需介怀。” 周游表情惋惜,他看看那支枪,抱手发问道:“如此俊俏却没有名分,着实是有些不地道了,那你方才举动,又是何意哪?” 这话问的李眠更显窘迫,抚手擦汗道:“没什么,就是想打开金墉城门放你进来。”周游看了一眼硕大的城门,不解追问:“城门还是城门,为何不见动静?” 李眠不答,半晌后,语气微小:“失误了,没打开······” 周游愣神,转瞬即眉开眼笑,打马前行拔出红缨枪,举高面向灼阳:“没事,还是蛮帅的。” 而城墙上已经少了一个酒鬼,半晌后金墉城门打开,吊桥下落,绣花将军在门内招手:“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这城现在已是有来无回之地,你确定要进来?” 周游点点头,轻拍胯下的拐子老马道:“拐子马想去何方,何方便是方向。” 李眠看了看马,感觉枯瘦如柴,偏偏一双眼又雪亮含蕴。又看了看道士,感觉年轻气盛,偏偏一双眼皮又半闭半睁。 这一人一马显得颇为蹊跷,不过眼下似乎他也顾不上瞧看这些,轻叹口气说道:“这倒也是种活法儿,不过你死了可别怪我。” 周游笑笑,打马进城。于马上展开竹简,一边走一边写,于穿越城门之际,狼毫挥洒已成一诗: 南山北水此门中, 东临西佛相映浓, 拐马银桥初相见, 将军道士瘦西风。 抖笔吹墨,竹简轻收。白猫睡的酣熟,红缨枪归还李眠。李眠面目惭愧,悻悻然有些不安。 周游就这般进了城池,吊桥升起,城壕下满是疮痍。 路上,一个绣花将军,一匹拐子老马,一个青衫道士,配上一只酣睡白猫,组合的奇形怪状。 李眠也是满心好奇,二人互通名姓后,李眠开口发问道:“你方才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西梁的军队?按道理说眼下的边关时节,不应该有你这般随处游荡的人了。” “你在怀疑我什么?” 周游静默浅笑,气度沉凝不乱。他的确是从不周山上迤逦行来,路上也确实见到过黑色的阵仗。不过非常明显,眼前人定然将其和那群军伍扯上了关系。 这也实属正常,毕竟光天化日之下,战乱纷争之时,一个手无寸铁的道士,如何越过佘穆庄的大军营寨,从而堂而皇之的悠哉扣关进城,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不过李眠似乎疑心不重,扛着枪大大咧咧的往前走:“我不管你是谁的斥候,这城池索性已然无望。你来便来走便走,别影响我吃肉喝酒即可。” “你这将军倒也算洒脱无趣,我若说外面的军队根本无暇管我,你信便是信了,不信便径自不信。反正这世间一直都是这样,我师父在下山前就和我说道过,红尘大世里,没有谁是真的在乎谁的。人皆如此,事皆如此。” 周游说罢,将竹简递给李眠。李眠展卷看罢,默默地收在腰间。 “诗不错,这猫是怎么回事?”可能是缓解尴尬,李眠随口问了一句白猫。 “睡着了,魂丢了,它叫归去来兮,名字是从墓碑上取的。”周游没有过多解释,他把白猫取出来搭在肩上,重重叹了口气:“这家伙又胖了。” 二人走了半晌,两侧关门闭户。城内黄沙四起,一派破败景象。 “人都逃难了吗?”青衫道士四下瞧看。 李眠默然点头,随即又晃晃脑袋,跑到旁边的酒肆里偷拿了几罐烈白。 就在这时,迎面拐角处出现了一队仪仗。人数二三十,男女老少皆披白绫。周游竖起耳朵,听到了身侧百姓家内的对话:“这又是死了哪户人家啊?” “谁知道,少多嘴,多睡觉!” “是,是,多睡觉,少挨刀!” 他朝两侧人家望去,似乎感觉有些不大对劲,伸手拍拍身边的将军问道:“他们为什么把自己钉在屋子里?” 的确,整条街的两侧,门都上锁,窗都上封条。周游微微留意,那封条缝隙里,那漆黑的门缝里,正塞满一排排黑黝黝的眼珠子,像是乌鸦锃亮的眸光。 将军解释道:“这城里闹了蜡人病,出来走路会被感染的。”周游哦了一声,又指了指送殡队伍:“那他们为何不怕?” “怕,但忠孝节义还是要遵守的,在北戎国这比命重的多。”李眠微微苦笑,周游闻言却立时捂了嘴巴,用手在鼻前轻扇:“好臭好臭,俗不可耐。” 李眠耸了耸肩:“随你怎么想,道理虽旧,但不无道理。”周游闻言又哈哈大笑:“我看你就很不讲道理。”李眠继续喝酒:“我只是醉的比醒的多而已了。” 二人朝着送殡队伍迎面走去,周游继续问李眠:“你既然说这城池里闹了疫病,那你为何如此招摇过市?”李眠笑笑,指指自家鼻尖儿:“我吗,心无牵挂,自然看淡生死。” 将军说罢便饮,眼角有热泪盈眶。好似这酒越喝越苦一般,和眼前这黄沙世道一样浑浊不堪。 周游不去胡乱猜测,依旧是眼睛半睁半闭:“那你说说看,这城里为何会有这种病?”李眠摇头:“不知,不过西梁军来犯后,城内便传开了,应当是他们捣的鬼。” 周游静默思考,顿了一下又问道:“那就暂且不谈,你这城里最近有没有来过一个叫葛行间的道士?” 李眠摇头细细想过,随即摇摇头:“道士倒是有的,不过没有姓葛的,你找他做甚,他是你师父?” “嗯,失踪不见了,我挖了他的坟,里面没有人。” 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李眠亦是虎目圆睁:“你还真的是敢作敢为!” 周游洒然挥袖:“求得真知不落俗套,此谓之真君子也!”李眠点头:“能把做恶事说的这么高尚的,您算是翘楚,在下此番受教了!” 周游不以为意,此时此刻送殡队伍已经和他们相遇在了一处。 周游和他们一一照面,发现他们竟然没有一个哭泣,反倒是全部浅笑盈盈。连抬着棺材的人都满脸堆笑,一派稀奇古怪的喜庆场面! 周游不明白这是为何,脱口而出问道:“死人了很高兴吗?” 出殡众人并没有迁怒于他,反倒是继续捧着笑脸不住点头,互相之间拜首称贺。其中一位老者排众而出道:“这位道长请移步到边上,莫让我们误了良辰!” 周游很眠稀奇,李眠识相的把他拉到一边,出殡队伍继续行进。 此时灼日升到最高,已到正午。队伍头的老者眼观天象,立刻招手示意,队伍两旁立时间冲出两排坦胸大汉,手里握着锣鼓喇叭,一时间喜庆的乐章充斥在整片天地之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游又看向李眠,李眠也是摇头:“每次都是这样,我也不知。我是派驻在此城的守将,无亲无故没人死,没这么好的实践机会。” 周游闻言表情惋惜不已:“那倒是颇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 绣花将军也惋惜的撇撇嘴巴,随即看了一眼自己的花袍子,盯着某处晃了晃神,随后没有多说什么。 二人重重又叹了口气。 过了盏茶时间,出殡队伍走了过去,街道再次冷清萧瑟。 二人继续默默地行路,没过多久街角又出现了两个人。一身连体红袍从头到脚,只露出一条眼缝,手上握着细长的镰刀,刀刃已经微微卷起。 李眠拉住周游,眉头微皱道:“服部兵乙……” 葛行间闻言冷笑,将眸光又转向了道士周旋:“旋儿,你不是下山去了吗,为何又跟着回来了?怎么说,不怕死了?也不要功名利禄了?” 周旋闻言默然,半晌后才咬牙憋出一句话:“师父,我只是觉得你此举有违天道,还是跟我们回不周山吧,我们像从前一样不好吗?” 葛行间听闻此话笑得悲惨:“从前?我哪还有从前啊!我的从前全都是血!都是血!” 他状若疯癫地在凭栏处晃来晃去,足足持续了盏茶时辰。 之后,他整个人都冷静下来,比他身上那件黑袍还要冷上几分。 他的眼神中不再有温度,也不再有情感。 他望着面前三个手把手带大的孩子,一时间褶皱的老脸上满是泪痕。 “好......好......好!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那今日就别怪为师不讲往日师徒情分!你们和我的师徒情谊今日断绝,从今后你们不再是不周山道的弟子,我也不再是不周山道的老道士,你们说你们坚持的是对的,我说我坚持的不是错的,那既然嘴巴上说不清楚,咱们今日就在这凌天阁上做一个彻底了断,也让我看看你们都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出去没几年便敢来叫板我这个世人口中的外道邪魔!” 说完了这番恩断义绝的话,葛行间的面色上也渐渐失去情感。 他望着面前这三个后生,黑衣大展满是猎猎风尘。 “你们三个都是我一手抚养长大,我从血泊里把你们捡出来,从荒原上把你们收养,从官门的酒肉腌臜中把你们归于门中。现在你们反过来反对我的道,还真的是晚年凄凉人心不可测!” 若说是不心痛是万万不能的,但此刻周游亦是知晓自己没有退路。他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所以他坚定不移地抽出了背后的桃花剑。 见到此剑的葛行间微微感叹,一瞬间又想到了很多更为久远的事情。 那座山神老庙,那个风雨中的客栈,那个背负三把朴刀的男人。 “刀剑意的确有与我敌对的资本,若是在西梁城外,我定然不是尔等对手。但眼下我在西梁城,在我自己花费十几年打造的阵法之中,你们根本不晓得这阵法究竟有多么可怕,说白了还是经历尚浅,最后也只能会贻害自身!” 言罢,他抬起双臂做拥抱状,气度沉凝仿若一代宗师。 “我的好徒儿们,来让为师瞧瞧你们的本事!” 周游面色凛然,朝着身后二人眼神微微示意。周旋和渐离似乎早已和他商议妥当,当即左右开弓,将周游留在中间身位。 周旋拿起焦尾龙弦琴,渐离拿出一只血色罗盘。 葛行间见状微微怅然:“焦尾龙弦琴......多久没有再现于世间。旋儿,你本身不通武艺,也不精研道术,此番跟着你师兄来此地送死,这可不太像你的为人啊。” 周旋默然不语,只是手抚琴弦严阵以待。 周游擎剑朝葛行间摆摆手:“我的好师父,你的对手是我,还是别胡乱分心才是上策!” 言罢,道士出剑,霎时剑光漫天如暴雨梨花! 剑门始祖张太京的无上剑意,在这些日子间周游勤练不缀,此刻已经完全拿捏有度得心应手。葛行间面前的八仙桌立时碎裂八瓣,朝着四面八方爆裂激射,凭栏外狂风大作,剑势好似蟒雀吞龙般浩荡四野,朝着葛行间张开血盆大口! 葛行间不急不躁,一手拍在身后葫芦上,另一手随意朝空中一指,那些肆虐八方的剑势立即重重滞涩起来,漫天幻化的残影亦是好似愚钝般变得异常迟缓。 周游见状大吼:“小兮,破道!” 肩上的归去来兮闻言张开小口,原本恬静慵懒的肥猫此刻凶相毕露,朝着面前的葛行间嘶吼獠牙,丝毫也不惦记往日的旧情旧分! 一声凄厉的嘶吼过后,横亘在葛行间面前的万千道剑又变得凌厉起来,刺破重重葛者的屏障勇往直前! “我亲手交给你天外陨石,你却此刻来拿它要我的命,好啊,好啊!” 葛行间面目悲愤,手上又加了几分力道,瞬间封锁了凌天阁顶楼整片空间! 第152章欺师灭祖成良俗 面前三人仿若被装入棱境之中,行动受阻几乎不可妄动。面前的空气产生剧烈的涟漪波动,近乎实质化的剑气仿若水流般四散奔逃,在葛行间周身盘绕一周后又迅速回返,朝着周游三人猛戳而去! “渐离,加固道术!” 周游一声大吼,身后渐离应声而动,手中罗盘嗡鸣震颤,一股浩荡的青色气流盘旋升空,化为三十二瓣卓然青莲飞入周游脚下。 青莲高速旋转产生更多青色瘴气,将葛行间施展的道场绞杀地尸骨无存。周游把握时机一拍木剑,一片血淋淋的刀光如暴雨倾盆般激射而出! 刀门首代门主李开棠的无上刀意! 刀意碰撞到了反弹回来的剑意,这对几百年前争斗一生的江湖巨擘,此刻再次以别样的方式进行着殊死交锋! 刀撞上了剑,剑破,刀亡! 葛行间似乎也动了真怒,双掌前倾背后硕大葫芦撞破凌天阁梁顶,高悬于天穹上洒下无边无际的寒芒! “师兄,师父他以一人之力封锁了整座凌天阁,我们根本避无可避!” “还有机会,师弟,焦尾龙弦琴!” 周游厉声暴喝,周旋闻言大抚琴身,焦尾龙弦琴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他双手如霹雳玄惊,转轴拨弦幻化残影,一首悠扬急促的鸥鹭忘机琴曲呼之欲出! 无形的琴声乍一出现,整座凌天阁的气场变得骤然大乱起来! 葛行间施展大神通布置的樊笼阵法又出现破绽,此刻这酒徒亦是微微吃力,看来掌控整座凌天阁的道场着实是耗费很大心神。 周游要得便是这片刻喘息时机,举起桃花剑放到双眉之间,浑身衣袍灌满风尘。 此刻的他在做着前所未有的尝试,整个人变得微微妖异又正气凌然。这一正一邪的状态全然在周游一身显现出现,令人观之心惊却又难以言喻。 葛行间也注意到了周游的变化,当即喃喃开口:“竟然是刀剑合并,这世上谁不知晓,张太京和李开棠世代为敌,二者本就是水火不容,后世的刀剑两门亦是终生死敌。我当初告诉你刀剑合一,不过是说出一个美好的幻想,你竟然真的想要尝试,真的是天真可笑!” 言罢,他眼角微微流过一滴泪,被道场的劲风吹走消散无痕。 他又看看渐离和周旋,此刻二人亦在全力施为,没有丝毫留手的神色。这让他更加忧伤几分,手上又加了一把重劲儿。 周游的嘴角渐渐溢出一丝鲜血,他能感受到刀剑意在自家脑海里的互相排斥,那些无形的刀剑在脑中交错炸裂,令他几近昏厥,甚至都拿不稳手中的木剑。 “师弟......给我再加把劲儿!” 众人静默伫立,那狂放的行酒歌声逐渐穿云破雾,细细听闻竟是一首长诗: 须弥开宏愿,珈蓝宿太行。剑出李刀鞘,少阳落开棠。 琅琊擎俊秀,北安封四方。镖走万里路,长临诏纸荒。 中都天行道,渝门起苍黄。梅岭越江州,周贤晚节亡。 菩萨兵南指,乾星门下殇。中兴蓝微氏,列国十九章。 由来皆因果,万般皆匆忙。先人除下壁,余者当寻偿! 歌声晦涩难懂,在场诸人皆是听得云里雾里,唯有李长风似有所悟。他快步走到众人前头,双臂云袖翻飞荡起雾霭激荡:“晏池,带着大家先退回门下。” 蓝晏池明白事理,当即也不多言,拉着婧慈婧司以及一众门徒往后速速退却丈许。李长风轻抚胡须站在山麓云里,身形略显枯槁,但未减其道骨仙风。 几息之间,山下浓雾中穿出一位落魄酒徒。披头散发满脸污秽泥垢,瞧不清楚具体面相几何。 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色道袍,赤着脚掌走在岩石山麓上亦好似浑无痛楚。两侧腰间各挂坠一只羊皮酒囊,背后亦缚着一只褐黄色葫芦。 那葫芦巨大诡异,里面晃晃荡荡的传出酒水碰壁声响,好似陈年老瓮般余音沉重绵延。可能是葫芦太过沉重,晃动迟缓跟不上酒徒的步伐。葫芦身子起起伏伏在背上弹起落下,隐隐有浓郁老酒沉香冒出,混合着背后丝缕的汗味一起在云雾中飘荡。 酒徒边走边打着嗝,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好几次已经踩在山麓边缘,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时而半脚悬空,时而踩空折返。但无论几多惊险波折,最后都能稳稳地踩回地面。 他就这样如鬼画符般迈着步子醺醉向前,一路石子伴随着洒酒滚落山崖,他却怡然自乐周旋于安危之间。 “竟然是小众生相,阁下可是道门中人?” 李长风不敢怠慢,只要出了峨眉山门便是江湖,江湖里可以论资排辈,但绝对不可以倚老卖老。因为很多莫名枉死的世外高人,往往都自诩是各门各派的底蕴资历之辈。 他恭敬朝酒徒行峨眉大礼,礼数周到却挡了酒徒的前路。酒徒粗劣的喘着气,眼前缭乱的碎发被胡乱地吹起,半只血丝密布的眼睛若隐若现。那只眼睛留白很多,好似狻猊般令人观之心悸。 “尔等可是要去那北戎陵阳?” 酒徒开口说话,声音竟然并不老迈。他根本无视李长风的礼拜,反而是死死盯着蓝晏池等一众峨眉年轻一辈注目瞧。 看了半晌,他的眼光落在婧司婧慈身上,嘴巴里吐出一声舒坦的浅笑。婧慈见状立时怒目而视,伸手将妹妹拦在自己身后,蓝晏池亦是摸紧腰上锦囊,望着酒徒神色戒备森然。 “当今道门中唯有内门弟子可修以兵御道,小众生相虽说并不稀罕,但想要施展浑圆如意亦需十数年光景。再者说门徒下山行走事宜乃是门主亲诏,老夫亦是刚刚拿到门主手谕。但阁下张口便知陵阳所指,老夫请问阁下是从何处知晓此事,又有何意图今日登临我峨眉山门?” 李长风问的不卑不亢,丝毫不恼方才对方对自己的轻视。 酒徒将脑袋往他这里瞥了瞥,随即抖抖身子放下背后葫芦,慵懒斜躺其上打个哈欠。虽仅仅是孑然一人形单影只,但却好似一面鸿沟天堑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李婧司躲在婧慈身后默然不语,她感觉气氛莫名变得压抑起来。这酒徒不多说话也不讲礼数,她甚至都看不清楚其眉眼高低,但却好似一座山岳一般让人有股难以逾越之感。 蓝晏池亦是莫名紧张起来,他眼中的酒徒此刻也是一座醉卧盘虬的山峰。他看看周边弟子的眼神,皆是如他一般满是错愕迷惘。 只不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每个人眼中的峰峦各不相同,但每个人的眼中此刻已然都有一座山峰! “李觅海那老迂腐竟然还活着吗?” 酒徒答非所问,不过言语中已然对峨眉门主生了大不敬。一众门徒纷纷怒目而视,腰间寒光闪烁,细看之竟是一柄柄雪亮冒寒的刺状白刃。刃上吞云吐雾,无鞘无穗,转眼间百道鳞光齐齐指向酒徒,好似白龙跃鹤门! 不过声势虽说浩大,酒徒却依旧不予理睬,便是耷拉在地上的半截脚掌都懒得从蚂蚁洞旁抽离出来。 他就这样我行我素的傲视峨眉诸君,一边傲视一边继续勤勤恳恳的把自己醉卧成一道山峦。 “峨眉自建派以来,一直修身自守。历代门主虽说功绩不同,但也都是当世贤德笃信之辈。听闻阁下语气似乎和门主有旧,但即便如此亦不应言语轻薄。毕竟李门主乃峨眉擎天撼地之所在,若是辱及门主,便是辱及峨眉。峨眉刺不诛德行教化之人,阁下好生说话,也好安然下山!” 李长风将腰肢挺得笔直,一扫老态如峨眉刺般咄咄逼人。毕竟在这种捍卫峨眉尊严的时候,他知道不能够有半分的退却亦或颓然。 但是,面前酒徒依旧我行我素。他打开腰间的酒囊喝了几大口,随即东瞧瞧西望望,好似在丈量某些事物,又好似在寻找某些东西。 盏茶时辰过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块黑黝黝的石头,望着不远处的鹤羽化尘门,随即从葫芦上坐起身子,将黑色石头缓缓放在身前某处方位之上。 他松开手,那块黑黝黝的石子静默不动。几息后好似有山风刮过,面前的白衣队伍突兀间嘈杂一片,他们手中的峨眉刺竟然簌簌掉落脱手扎在地上,有的直接穿刺脚面将人钉在当场! 一众门徒皆不知发生了什么,蓝晏池望着空荡荡的双手亦是惊愕不解。被误伤的弟子随即哀嚎声起,回过神来的俯身捡取峨眉刺,但兵器却好似是长在地上一般根本难以撼动分毫! “长风师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此僚定然是邪祟妖人!” 李长风乍见此状亦是眉间紧锁,只不过他的眼中没有惊愕,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复杂严明的别样意味。 “阁下是何方神圣,老夫已然猜到半分。虽不敢说完全笃定,但如若阁下真的是那个人的话,毕竟也是江湖里的前辈高人。庙堂中的前朝权者,没必要在晚辈后生面前如此施为,峨眉弟子自有门主教化,也轮不到阁下来指点品评!” 李长风说罢微微起手,亦是轻描淡写的随意挥袖。地上的黝黑石子便跃腾起来,不再像方才那般重若万钧,反而轻如鸿毛一般卷在雾里,飘飘荡荡地落回到酒徒下摆之上。 一众弟子再次哗然起来,方才还好似生根的峨眉刺纷纷轻易拔出,方才诡异的现象也都消失不见。 蓝晏池眼神深邃的再次打量李长风,往日里看门的普通老人,眼下竟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 酒徒看看身上的黝黑石子,面目平和波澜不惊。他静静将其收进衣袖,随即昂着头第一次认真的看向李长风。 “我这个人有两大又喜又好,也有两大不喜不好。这喜的乃是琼浆佳酿,好的乃是美人财色。不喜的乃是妄自称尊,不好的乃是所谓正道!” 话音方落,酒徒坐直了身子,随手抹了抹自己的蓬头垢面,眼神依旧是冷若冰寒。 “敢问阁下,何谓妄自称尊?”李长风出言请示。 酒徒伸出手指,指向李长风又指向自己:“我称谓自己从不用“在下”,我活到今日也从未寄人篱下。因此你莫要称呼我为“阁下”,从前我不认,今后我也不会认。” 说着说着,他微微口渴,又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巴继续道来。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江湖巨擘,都不应该让我仰头视之。我下过世间最高的山,也跨过世间最宽的河。见过世间最无耻的苟且,也尝过世间最无道的折磨。但你李长风没有做到这些,因此你才是“在下”,而我应为尊上!” 听闻酒徒竟识得自家名号,李长风默然揣度半晌方才开口。 “既然道友认得我李长风,那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老夫不再追问道友从何而知门徒行脚去向之事,但眼下弟子即将下山历练,老夫还要奉命把守山门。若是道友就这般不清不楚,老夫端的是不能放道友离开的。”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酒徒闻言也不气恼。他抬起地上的葫芦重新背在身上,指了指身后的蓝晏池等人道:“先不论你是否有手段留下我,峨眉这地界便是请老子下榻老子也不多歇。你这群后生此去和我刚好顺路,带着我一起走吧,我们同去陵阳城!” 此言说罢,李长风自然不应。婧司望着这酒徒这般嗔怪,亦是吓得在婧慈身后不敢作声。蓝晏池在李长风耳畔低语,似乎也是说着万万不可的话柄。 毕竟明眼人都瞧看的清楚,这酒徒来历不明手段奇特,还不知是正是邪。若就这般任由其跟着队伍,那前路还真的不知是福是祸。 正踟躇间,山上又有一白衣弟子行来。身上负一卷轴,一直走到队伍前方,将卷轴交予李长风观看。 李长风展卷阅后微有讶色,他略带思虑的看看酒徒,将卷轴递给蓝晏池托着,随即喃喃:“是门主口谕,蓝师侄可以随此僚一同前往陵阳!”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长风师爷您说什么?这可如何使得,门主又如何得知?”蓝晏池摩挲着方才脱手的峨眉刺,望着这个翻覆之间便能卸甲废兵的诡异酒徒,心底里没来由冒出一股深深地抗拒感。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抗拒,正所谓不知者不惑,而知之者则全是不解之惑。 “蓝师侄不可妄言,门主于峨眉无处不在,既然是门主授意,那长风自当遵循。” 李长风说罢上前,朝着酒徒再行峨眉礼。 “老夫知晓你是何人,没想到你竟然活到今天。老夫还算是当年那些年岁里活下来的老家伙,因此也通晓一些零星前事。门主在手谕中命老夫转告,希望你看在峨眉旧人的情分上,多多照拂这一众弟子。上一辈的恩怨情仇,莫要牵连这一辈的兴衰更替。” 蓝晏池等年轻一辈自然不懂所言何指,不过也都礼数周到的跟着弯腰行礼。 酒徒对此似乎不以为意,他晃晃腰间的羊皮酒囊,醉眼迷离的指了指李婧司的方向。然后他转过身子,朝着陵阳所在的北境放声大笑。笑够了便开囊饮酒,动作豪迈粗狂,颇有几分李岸然的潦草意味。 这酒喝的意味深长,喉间嗡动的声音短促有力。他喝完了酒也不擦嘴,就这般指着山下的夕阳云霞摇摇晃晃: “今日当须醉情恣意,我喝落了日月也喝干过山河。但李觅海还是如往昔那般油腔滑调,我不喜欢但喜好峨眉的人儿,他的千金我瞧着倒是颇为顺眼舒坦。此番前去北戎都城刚好有些顺遂的人儿,我今朝有意尔等亦顺路同往。恰是旧事了结之时,亦是新事逢迎之刻。那两位娇滴滴的千金丫头,且待我此番给你寻个姻缘郎君,也让你爹瞧瞧什么才是天造地设!” 身后的周旋闻言微微不忍:“师兄,这样你会死掉的啊!” “你尽管施为,今日必须要拿下这一役!” 周旋闻言闭上双眼,手上弹奏的力度加大了几分,滚滚音波随着焦尾龙弦琴浩荡而出,只是不光是流向葛行间,更多则是涌入了周游的脑海! “轰——” 青衫道士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那些无形的音波直接摧毁了脑海的诸多神念,令他瞬间麻木到近乎痴傻! 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弃手中的木剑。 因为他隐隐间找到了一丝明悟之感,在这股剧痛之中,头脑闪瞬间产生丝丝清醒。他继续融合着脑中的武意,将那些神念意海中的风刀霜剑尽数九九归一! 葛行间见状面色更加悲苦,他能看得出来,这三个亲手养大的孩子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你们拼了命也要阻止我做正确的事,看来我一直对你们心慈手软也无济于事了,既然你们对师父不仁,那就休怪师父对你们不义!今日凌天阁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处,我也来领教领教这刀剑合并的天威!” 言罢,他一掌轰碎了巨大葫芦,无数醇香四溢的烈酒浩荡而出,一块硕大的天外陨石从中滚落出来,稳稳悬在葛行间面前深邃如渊! 葛行间轻轻抚摸陨石黝黑的纹理,好似在问候一位许久不见的老友般满是亲昵。 随后,他右手紧紧握拳,那黑石在空中骤然爆裂激射,分崩离析成为黑色的星辰! 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大力量从爆裂处汹涌冒出,好似一条黑色的逆鳞怒龙于凌天阁盘旋呼啸!周游此刻也完成了自己的刀剑合并,木剑高高举起又重重劈下,一股青色的浩荡真气朝黑龙猛刺而去! 第153章一波未平一没起 这一剑融合了刀剑两意,端的是惊天地泣鬼神。 这条龙集合了陨石精要,端的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刀剑意撞上了怒龙,凌天阁反倒是变得静谧安逸起来。但仅仅持续了三息时辰,一股按奈不住的爆破火劲膨胀炸开,直接将整座凌天阁顶给化成了齑粉! 周游彻底昏厥,手中木剑脱手飞出。周旋见状立刻上前,将木剑接到手里收回身后。渐离眼疾手快将周游接下,但巨大的力道令三人皆深受波折,就这般一直退到凭栏处一脚踏空,就这般纷纷载落下去! 渐离于空中慌乱施展道术,无奈道法再强也不可能凌空飞渡,无非是缓释了几分下坠的力道,最后的结局亦是不能改变! 葛行间见到三人跌落,亦是挣扎着收回道法纵身一跃! 四个人在空中纠缠不息,没过多久便在地上砸出了一片龟裂! 时光依旧旖旎。 西梁皇城内依旧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时辰,周游睁开了眉眼。 他挣扎着坐起身子,脑海里混沌一片。 身下躺着两个歪七扭八的家伙,竟是周旋和渐离! 周游瞬间痴傻,他抱起渐离瞧看,发现此子早已没了气息。又去瞧看周旋,发现亦是早已生机灭绝! 悲痛。 无奈。 伤感。 各种情绪在青衫道士的内心徘徊,他在龙道上便想过最坏的结果,此刻一切如想象那般昭示,他反倒是一时间哭不出来了。 葛行间也躺在不远处,他挣扎着爬到他身边,发现他后脑裂了一半,但还有一息尚存。 “师父,这可是你想要坚持的?” 葛行间已经处在弥留之际,闻言微微晃神:“最后一刻......还是我心慈手软了......我这一生从没对不起任何人......但却实在对不起林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对我全力施为......殊不知为师根本就没使用那绝杀大阵......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我还是下不了手......” 此言一出,周游面色惊愕无言。 没有使用绝杀大阵,已然能够有如此威势显现,足见葛行间的道行高深! 葛行间已经眼眶迷离:“你虽然今日胜了我......那是因为你比我的心更加狠辣......你胜了不代表你是对的......我输了也不代表我是错的......苦就苦了我那其余两个孩儿......跟着你一起执迷不悟......往后没人再能猜测你了,这世上也无人再罩着你了......绝杀大阵用老马和猫儿也可驱使......希望能助你度过未完的命劫!” 言罢,双眼一瞪,就此绝息! 至此,不周山道仅剩下周游这一个道士。 突然间暴毙的三个人,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哎,人生真是无趣。” 周游眼角阴翳,他并未去多看地上的尸体,而是想着方才葛行间话中所谓的劫数,一时之间陷入深深地恍惚。 西梁城,龙道前。 穆青候和李眠静静站在道路开端。 “你还要等多久,先去吃点东西吧。”穆青候瞥了他一眼,并不是真的关怀备至,毕竟二人也没什么交情可言。只是眼下西梁城乃多事之秋,凡是可用的有生力量都需要去照拂一二。 “我等我家道长。”李眠静静回应,随即便是长久的沉默。 穆青候也望着龙道发愁,不多时穆念安赶了过来,但依旧是劝不动李眠回去。 穆念安:“哥哥,为何上方不见动静,绝杀大阵发动的话,按道理说应该整座西梁城都会有响应波及,会不会是他们师徒之间罢手言和了?” 穆青候:“哪有那般容易,说到底林家那么多条人命积累下来的血仇,又岂能是几个徒子徒孙能够缓释得了的?” 话虽这么说,但眼下谁也不敢往龙道上奔去。毕竟谁也不清楚上方的状况,贸然上前反倒是会起反作用。 “一切以绝杀大阵为号,阵法不起,我们先按兵不动。”穆青候言罢径自离开,穆念安望着他的背影,看看李眠后也追随而去。 眼下,西梁城的驻守禁军已经死伤殆尽,金甲雷骑也所剩无几,皆被穆青候调到了西梁城四周的军事重镇。 龙道再次变得寂静悄悄,唯有绣花将军一人依旧死活不肯走半步。 直到,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青色身影。 “道长,道长!” 李眠一时间热泪盈眶,自从战事初起他便和周游分开,至今已足足有一个季度未曾相见过。龙道上的周游乍见李眠亦是感慨万千,但面色上的悲伤愁苦亦是浓郁如氤氲难以化开分毫。 “将军,你受苦了......” 来者是一位魁梧男子,轻轻摩挲朱雀印记,随即并指如刀,红柱上木屑纷飞,不多时那只丑陋朱雀,已然没了双脚。 男子做完便走,街上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像他这般无趣之人,浑然没人瞩目欣赏。 不过的确也是,着实没什么看头。 陵阳城鱼龙混杂,越是乱世浮生,越是江湖显现,这里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不管何门何派,也不论何般来头,都扯着嗓子拉高调门,想要在这多事之秋里搏出一个未来。 搏好了的叫鱼跃龙门,搏不好的叫鲤鱼打挺,不过不论怎样,温侯俊政变之后,京城这锅沸水,已然将所有锦鲤用金翎箭串起,再撒上几抹盐巴,活生生晾成了咸鱼。 李眠在城中不断留下朱雀印记,他昂然行走,心中却有无尽悲伤,他背后有一只黑色剑匣,里面静静放置一把桃花剑,殷红带血,触目惊心。 李眠不敢多想,他已经许久未曾安眠,每每闭上眼皮,便看见尸山血海!他越是行走人间,戾气就越发凝重,手中红缨长枪嗡鸣作响,好似寺庙里的怒目金刚。 不过他不敢妄动,因为仅仅是几日之间,他已然见到了太多绝迹江湖的人士,有死鱼眼天残脚抓飞檐倒斗挖坟的南海仙翁,有握鱼肠六指举鼎比武招亲的辽东老三,有黄粱酒睡坛三日醉眼铸剑砸断自家胳膊的洛道聊客,有温玉楼大战八荒胭脂抖粉跺脚直上青云的顺手千杨! “浑然不觉错愕,庙堂已是江湖!” 他不晓得陵阳究竟发生了何事,或者说即将要发生何事,但眼下种种已然昭示出一些端倪,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逐渐酝酿。 他没有周游的谋略与远见,因此看不清也道不明,好在是他心里面只想着太子凉的下落,但陵阳城里面的鱼龙混杂属实是越来越多了,就好像一块蓄谋已久的脓疮,等待着它爆裂四溅的时刻! 他白日画朱雀,晚上回去察验,陵阳城的江湖气也是愈发凝重。 楼宇飞檐上开始出现义贼,皓月宫殿上插满带血刀剑,京都主道上奔袭各路军马,花街柳巷中窜出拽裤裆被追杀的白衣游侠,琵琶卖唱的素衣歌女能轻易断人筋脉,马厩旁掌钉冶火的莽撞铁匠能挥手见血封喉! 李眠日夜所见皆触目惊心,他倒不是忧心自身,而是更挂念起被驱逐出宫的太子凉,好在几日之后,他找到了一只断了脚掌的朱雀,不禁喜出望外,没过多久又寻到了第二只,这次是没了羽翼的朱雀! 李眠一路查找下去,半月后已然找到了七八只,他寻了一片沙地,推演半晌后将其连成一线,随后毫不耽搁地沿路找了下去。 这般一找竟然来到了一间恢弘高耸的古旧宅邸,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和晓行夜宿一般高耸入云,门脸硕大,上梁比红缨长枪还要高上几分,梁上一块横匾,上书五个金漆大字: 大海潮生阁! 门前立一老者,须发皆白,但目漏凶光,李眠重重吐气,将红缨枪和判官笔交予他手,此地于陵阳很有名气,李眠以前因公事来过几次,因而知晓这里的规矩。 老者依旧漠然相向,李眠拱手作揖,随即不再管他,迈步往里走去。 这大海潮生阁是陵阳最出名的书院,每每有读书人进京赶考,必会在此地逗留些许时日。因为此地藏尽天下诗书,而且借阅自如,无需银两盘缠。有状元榜眼高中,求得功名利禄,皆会回来此地捐助善款。后来江湖势力纷纷掌控,因此如今此地已然是黑白分明。 李眠穿堂而过,他看不懂那些经义策论,只管观相找人。大海潮生阁占地广袤,他足足找了三个时辰,找遍了所有的藏书阁和厢房皆不得见,最后只剩下阁后的一片园林。 他脚步不停,大步流星,总算让他找到了一处马厩,这马厩平平无奇,但边上有一茅庐,里面坐着一位中年男子,精瘦身材,却穿着云镶阁的绫罗绸缎,和身边的腥臭马槽浑不搭调,但又好似天作之合。 李眠乍见此人惊喜莫名,立刻上前见礼,魁门礼数大气凛然,左膝单膝跪地右臂横亘胸前呈握拳状:“好久不见,八师兄!” 八师兄正在清洗马鞍,闻言微微额首,并未抬眼看他:“你胆子真的不小了。” 李眠:“八师兄,眠实属无奈,我若不这样,城里这般多据点,又如何得知你的具体方位?”八师兄闻言冷哼一声:“朱雀令有多久不现于人间,你可知晓?” 李眠似有惭愧:“已有十三年!”八师兄:“那你是否知晓,十三年前为何要启用朱雀令?” “偶有耳闻,听前辈说起过,是为诛杀邪魔!”李眠把头埋得更低了。 “当年一只朱雀,死掉多少魁门子弟你可知悉?足足有内门弟子三千部众!那杀人者乃何许人也?你既知晓这般道理,为何还轻启朱雀?” 此话冰寒刺骨,毫无情感,八师兄抖手将清洗扫帚掷地,隐隐有怒气不平。 李眠闻言错愕,踉跄脚步虚浮。 紧接着他眉目紧骤,双膝簇然跪地拱手拜伏:“在下阅历短浅,不知除了你外,还有何办法能寻到太子凉!” 八师兄丢下马鞍,走到旁边石凳上稳坐,静静擦手眼神依旧冷冽:“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带你去见太子凉?” 李眠闻言微愣,随即不住扣起头来:“事关北戎国兴衰,还望师兄成全!” “太子凉已然迟暮,陵阳大势割据已成,你即便是寻到了他,又能掀起多大波澜,难不成三万魁门将士的血,流的还不够多吗!” 八师兄声如洪钟,言语如箭,每说一句,李眠便多两行灼泪! 李眠:“眠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将士都是骨肉兄弟,怎能不悲不泣!奈何朝堂奸人未除,阻拦增援者未曾授首,眠心有不甘,三万魁门好汉热血难凉,因此决意辅佐太子凉登基大位,锄奸罚恶还大道青天澄明!到时候眠自刎于琅琊山下,与三万弟兄长眠不醒也全然不迟!” 八师兄:“说的万般好听,但我只见你一人归来,也只听你一面之词!” 李眠无言以对,双拳刺入泥土,已然殷红一片。 八师兄微微嗟叹:“自十三年前,朱雀令诛杀邪魔之后,魁门便散于江湖,从此不问世事,此后至今历代门主皆信奉此道,大隐隐于世,处江湖之远,不居庙堂之高,唯有你独断专行,喜好功名利禄,非要做什么狗屁将军,有违门主旨意组建魁门军,现如今大势已去却前来摇尾乞怜,你觉得你有何颜面来见我八步赶蝉!” 李眠依旧无言以对,头颅直接磕倒在地上,清脆溅血! 八步赶蝉:“当日我代门主传授你武艺,与你算是有师徒情谊,你嘱我照料太子,我也依言照做,不过眼下京城妖孽四起,你又要兴风作浪,太子凉本就性格刚烈,你二人冲动行事,大北戎国改天换日,倾覆已指日可待了!” 说完这一通,八步赶蝉微微按下性子,指了指李觉的剑匣问道:“这是何人之物?” 李眠见提到桃花剑,心中又想到周游,立时间更显悲痛莫名:“是一位道长遗物,此人本可以随我一同入陵阳,有改天换地之才,神鬼莫测之能事,奈何遭遇不测,至今生死未卜!” 八步赶蝉不以为意:“我纵横江湖半生,未见过如你所说这般麒麟人才,即便是真的有过,如你所言也已成枯骨,说来有何意义?” 见八步赶蝉言语间轻薄周游,李眠昂起头颅,眼中已微有怒意,但转瞬便悲痛莫名,诸般感受如江河决堤,一口浊血夺口而出,脸色霎时惨白如纸! 道长,你到底身在何方啊! 周游看到了李眠满身满脸的伤痕,看到了因为万人唾而留下的那些腌臜,一时间心有不忍帮他轻轻擦拭,随即又叹了口气缓缓坐在龙道第一阶梯。 李眠好似打开了话匣子,也不去问上方的具体情况,反倒是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经历尽数跟周游念叨了一遍,一边讲一边哭笑,有时候眉飞色舞,有时候又大口叹气,着实是显得有些聒噪。 但周游却异常富有耐心,看着将军将前事一点一滴地道出,没有丝毫的怨言,反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甚至连心中的烦闷与思绪都淡化了不少。 也唯有绣花将军能够让青衫道士真的静下心来,也唯有青衫道士能够让绣花将军这般滔滔不绝。 所谓知己,不过如此。 李眠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整整一炷香的时辰,方才口干舌燥地停下嘴巴,才想起来还没有好好问候周游的处境。 他将周游远远观之,赫然发现青衫道士似乎壮实了不少,但却比往日多了几抹难以言喻的阴翳面色。 “道长,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听说你和周旋那厮还有道童渐离一起去了皇宫中,为何现在只有你一人回返?还有那绝杀大阵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为何偏偏到现在还不见动静?” 周游听闻他又提起这般伤心事,一时间虽眉目平静,那股深深地伤感还是呼之欲出。 “都死了。”他喃喃。 “什么?”李眠闻言大惊,简直不知该用如何言语来回应。 他仔细瞧看了一圈,这才发现周游不是自己空手下来的,反倒是带了两个大包裹。李眠将其缓缓打开,里面竟是两个皇宫里盛放香炉的香坛,皆是盆满钵满不知晓究竟塞了什么! “道长,这是骨灰?”李眠微微心惊。 周游瞥了一眼:“不错,我把他们都烧了。我找不到更多的坛子了,翻遍了宫廷,只找到这两个。我师弟和道童皆为护卫我而死,我师父也跟着仙逝,至死也没有用他的绝杀大阵。” “就这么......死了?”旁人或许李眠不熟悉,但周旋那家伙他再熟悉不过,往日里天天挂在嘴边之人突然间没了,任是谁也会唏嘘不已。 “没了,其实在攀登龙道的路上,师弟和渐离就已经和我计划好了一切。我们三人中能够有希望伤到我师父的只有我,我这些日子领悟了一些手段,以后有时间的话我会说与你听。因此他二人和我谋划好配合与调度,他们也知晓希望渺茫,但他们在龙道上便已经想好了最坏的打算。” 说到这里,周游面色冷若冰霜。 第154章阴谋背后话阴谋 “渐离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他足足大了十岁,说起来还算他的哥哥。他一直都很粘着我,自己也没什么想要做的事情,似乎只要跟着我便会开心,便会快乐。所以他此番为我而死,我并不感到意外,我意外的,是我那个师弟。” 提到周旋,周游的神色又微微复杂起来。 “说起我这位师弟,其实我一直都不懂他。我们从小就一直互相缠斗,他其实本心不坏,但处处不如我,自然是心里会有些许不快。他向往着功名和仕途,其实不过就是想有些能够胜过我的事情罢了,谁成想我后来也下山入世,反倒是又把他给压下去了一头。” “之前我有几次性命堪忧,皆是他出手相助。他这个人和我其实很像,心直口快却又不表明心意,即便是最后关头亦是只用行动来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可惜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真的算是懂了他。” 周游流下了一滴泪,随风吹走,无形无相。 李眠静静陪在他身边听他说着,一时间也变得微微怅然:“看来,蚕洞的惨案定然不是他所为的了,若他真的是道长所言的这般人物,那凶手定然便是另有其人。” 周游摇摇头,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归去来兮。 “其实,到最后我才发现,我其实并没有看懂这方红尘太多东西。从这点上来说,我师父比我看得明白。说起我这位师父,他若是想要杀我随时都可以动手,但最终还是选择与我同归于尽,至死都没有用出他最引以为傲的绝杀大阵。” “那究竟是你变了,还是你师父变了?”李眠喃喃。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些懂他了。他有他想做的事情,但他更在意我这个徒儿,或者说我这个儿子。” 周游喃喃,李眠自然不晓得这番林家血案密辛,周游也不避讳,将所有前事与他全部说了个周全。 李眠听罢,亦是怅然若失。 然后,他开始给周游讲起了苍梧骑兵和晓娘的事情。 两个人互相说着自己的伤心事,不知不觉便说到了黄昏。 李眠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道长,眼下既然危难解除,你可还有下一步的打算?” 这话问的周游一愣,他微微恍然,随后抿嘴一笑:“若说是打算,倒还真的有一些。” 李眠闻言也不过多追问,二人缓缓往正街上走。 忽然,面前赶来一人,细细观之竟是穆念安。 “周道长,你回来了?” 这几日,穆青候已经将周游的事情告诉了家妹,不过此时的穆念安神情恍惚,似乎隐隐间不大安生。 “穆姑娘,出了什么事情?”周游察言观色的能耐依旧犀利。 “周道长有礼,外面来了一批陌生来客,看起来并非善类,说要找这西梁正主理论。”穆念安面色忧虑。 “西梁正主?那不就是你哥哥吗?”周游不解。 “话虽如此说,但人家不认。”穆念安神色微微黯然。 “我们去看看。”周游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叫上李眠跟随一起赶赴城门。 东城门口,此刻果然站着三个人影。 穆青候一人一马拦在门口,城门外呼啸起阵阵音波,细细听闻竟是金甲雷骑的布阵呼啸! “大皇子,你怎么将金甲雷骑又调来了?”周游上前问询。 “道长,这些人来者不善,点名道姓要找这西梁正主,我和他们论理,谁成想他们竟然对本皇子视若无睹!” 穆青候擎着斩马刀怒目而视,他本就性子刚烈,此刻虽说西梁大势已去,但也没有放下丝毫颜面。 周游闻言上前,将门口站着的三人静静打量了一番。 为首一位老者,相貌平平容颜苍老,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品相。但诡异的是身后二人皆为其马首是瞻,甚至隐隐间有一些惧怕神色! 老者左右各站着一人,左侧乃是一黑袍,看不清具体面相。右侧一人倒是颇为眼熟,令周游看了直接便叫出了声:“你是......梅岭状元?” 的确,此刻面前那位儒生,正是当初在金墉城里遇到的梅岭状元! 梅岭状元闻言哂笑:“都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周道长可真会开玩笑。你现在应该叫我白玉楼主,我觉得这个称谓会更合适一些。” “白玉楼主温白书,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巨擘人物!”穆青候闻言愕然,当即出言提醒了一下周游。 周游闻言点头:“有点意思,将军,赶紧过来见见老朋友。” 他朝着李眠说话,但此时此刻的李眠似乎颇为木讷。 “将军,将军?”周游又叫了两嗓子。 但此刻的李眠却依旧痴傻,他恍惚着朝前走,一直越过周游,也没有去看那温白书,而是站在了居中的神秘老者的面前。 然后,他满脸的不可置信,甚至是惊愕莫名。 “怎么回事......怎么会是您......父亲!” 李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复杂到难以尽述。 周游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看看那位老者,的确从眉眼中能瞧看出几分神似。 “父亲,您不是......您不是在陵阳城......” 李眠喃喃说不出话来,他静静往前走,一直来到老者面前站定。 面前老者此时已是颇为感慨,但表情上那份狠辣依旧是浓郁昂然。他轻轻抬手摸了摸李眠的头,随即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 “孩子,别怪我瞒了你这么多年。我的确是北戎州的将门之后,我也从来都没有对不起我的封国和人民,但有些事情你还不清楚,我也本没打算让你知道太多事情。你为何要来到西梁城?赶紧速速离去,我有一些事情要和这位周道长商讨一二!” 老者对李眠的态度依旧十分冷漠,和当初李眠去老宅拜访时一样的毫无情感。 李眠向来对父亲满是惧怕,但眼下更多的是欣喜雀跃。之前陵阳城大乱,他回到老宅中想要劝父亲出城避难,但老者一心执拗并不听劝,反而决定留在老家里,做好了跟北戎州共存亡的决心。因此,李眠一直都以为他已经在战乱中死了,谁成想今日竟然又出现在此处,而且和神秘的梅岭状元站在了一头,端的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毕竟是自家父亲,现在见到父亲相安无事,李眠内心还是一片欣喜的。 他向来对父亲畏惧,见他横眉冷对,自然便默默退下。只是不知该退到周游背后还是父亲背后,想来想去最后还是站在二者旁边,不偏不倚。 “周道长,你应该不认识我,但是我却认识你很久了。”老者忽然笑起来,这个笑容看起来人畜无害,但周游却隐隐间有一股毛骨悚然的奇怪感觉! “您是李眠的令尊?”碍于对方的身份,周游看在李眠的面子上,一时间也鲜少地变得很有礼貌。 “老朽李伯勋,犬子没有和你提起过我,这也实属正常,毕竟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朽罢了,不值一提。” 话虽这么说,周游却不由得更加警惕了几分。 他的警惕性不是来源于李伯勋,而是来源于身后的那两个人。不管是神秘的黑袍还是梅岭状元温白书,皆令他感觉有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其妙错觉。 而且,面前老者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真气波动,应该不会道术和阵法,身体虽说健硕但应该武艺不如李眠,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老者,为何会让后面那两个看起来满溢危险的家伙俯首称臣? 因此,青衫道士此刻前所未有的凝重,比之前对阵葛行间时还要专注几分。 毕竟葛行间是自己师父,最后关头葛行间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正所谓虎毒不食子,葛行间到最后还是给了自己这个徒弟一份生路与前途。但面前这个家伙,在这个特殊时刻来到西梁城,这时机拿捏未免有些太过敏感了! “既然是李伯父,那晚生这厢有礼了。不知前辈今日来到西梁城所为何事?眼下皇帝驾崩,穆青候大皇子便是主事者,您要找西梁正主,直接找他便是了。” 周游的言语平静,准备随机应变。 而李伯勋听闻此话后微微哂笑,随即又摇摇头:“周道长,现在不管是你还是我,想要取他项上人头如探囊取物,这样的家伙又如何能够当得起天下共主的名号?再者说林家才是老朽心中的天下正主,你是林家最后的血脉,身上还有刀剑意这种世间顶级的武学加身,因此说起这天下共主,老朽觉得没有人比你更合适了!”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穆青候铁青着脸,本来以他的个性定然是要找老朽讨个说法,但听到了刀剑意和林家唯一骨血这两个惊世消息后,一时间也微微惊愕愣在了当场! 李眠此刻亦是面目复杂,一方面是根本没想到周游会是林家后代,毕竟谁会把一个姓周的道士往林家方面去想呢?在一个便是对自家父亲的惊愕,在他的印象里,李伯勋就是一个落魄的将门后人,家里并不富裕也没有什么更多建树,因此李伯勋一直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这个儿子身上,谁成想眼下,这位平凡无奇的爹竟然变得高深莫测起来,这令李眠隐隐间有些难以接受和理解! 不过,若说此刻谁是最为惊愕,定然便是周游。 周游的担忧还是实现了,不论是自己的身世之谜还是刀剑意皆是不传之秘,除了他和葛行间之外根本没有告诉其他人,即便是李靖司这种定情之人也没有告诉,即便是李眠这种掏心窝子的知己之人也没有告知。 毕竟,周游不是那种大嘴巴的家伙,这些事情说起来也无甚新意,因此也就都保持了缄默,但眼下李伯勋竟然全部都知道,这又如何不让周游惊愕莫名! “你还知道些什么?”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微微发冷。 “你还想暴露些什么呢?周道长?比如你师父临终前还未使用却传承给你的绝杀大阵?”李伯勋再次语出惊人,但表情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恣意自在! “你说什么?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你根本没有去过凌天阁!” 周游这下子是真得搞不懂了,之前在凌天阁决战,他根本没看到除了他们不周山道之外的其他人等。但眼下这李伯勋竟能精准洞察一切,简直好似开了天眼一般令他深感无力! “这又有什么难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既然你做了就别怕人知道,而且这世间只有我不想知道的事情,到目前为止还真的没有我不能知道的事情!” 李伯勋这话说得异常霸气,当然根据他目前所掌握的这些信息,他的确也是有霸气的资格。 周游隐隐间感觉到,西梁城的大难海远远未完,甚至是刚刚开始! 本来以为葛行间便是他要经历的最后一个劫难,谁成想这手黄雀在后是这样的猝不及防又莫名强大! “李前辈,照你这么说,那你是要跟我好好谈谈了,我现在就站在这里,你想说什么尽管跟我说便是了。”周游准备顺水推舟,随机应变看看他究竟要耍什么花招。 “如此刚刚好,其实我还蛮喜欢你这后生的。我活了一把年纪啊,实在是遇不到一个能够与我对峙的有意思的人,即便是葛行间那小子依旧是没意思,我当初安排穆蓝微辅佐他起势,制造乾星门惨案和菩萨蛮兵变,屠尽林家血骨,总算是培养出一个世人惧怕的邪魔外道,谁成想最后还是抵不过一个情字,为了自家徒儿愿意放弃一切,不好玩啊!” “你说什么?” 此言一出,无论是周游还是李眠,无论是穆青候还是穆念安俱都惊讶地喊出声来! “怎么可能......这一切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怎么可能!”穆青候满溢不可置信地大吼,但李伯勋根本连正眼都不打算瞧他一眼。 周游亦是深深震撼,感觉自己被一只无形的手给玩弄了! 不光是自己,这只手可能在葛行间年轻时候就开始操纵了! 等等,一只无形的手? “原来我的感觉是正确的,你就是那只在十九列国背后摸摸操纵天下大势的无形的手,你就是那个家伙!”周游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没人能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但李伯勋三人却会心一笑。 “现在才领悟过来还是太晚了啊少年,不然你以为我在金墉城真的是什么狗屁谋士?区区两个列国之间的纵横还真的令我们李老看不过去!” 说话的是梅岭状元温白书,此刻的他面目憔悴,似乎经历过某些伤心的事情,但说起这些还是满溢自豪感觉。 “原来从一开始,谋划就开始了。”周游继续说着稀奇古怪的话。 “孩子,你还是太嫩了些,不过你的成长速度超乎了我的预料,你本身的能力也比之前所有人都更强,所以我觉得要跟你好好玩玩,这也算是我的晚年幸事了,你可不能让我失望啊!”李伯勋笑得非常释然。 周游:“我师父葛行间临死之前跟我说过,他之所以给我留下绝杀大阵,就是因为还有未完的劫难在面前等着我。那时候我还想不明白,现在看来就是为了和你对峙。早些时候在箭楼后山,我和师父就讨论过你的存在,只不过当时我们仅仅只是猜测,后来我和司马种道也说过这件事情,谁成想今日你总算是愿意露面了,这样也好,我从来不畏惧明面上的敌人!” 周游此刻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还有一丝丝希冀的张狂! 李伯勋闻言亦是满眼赞许:“说实话,我一直在期待着,期待会有那么一个有意思的家伙,能够逼迫我亲自出手出面。但这一辈子匆匆而过,无论是穆蓝微还是赵星阑都没有做到,张太白和李岸然也没有做到,葛行间自然也没有做到,但你做到了,所以你要引以为傲!” 一阵阵大风猛烈刮过,李眠此刻眼神里满是陌然。 他不认识自己的父亲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本来他就头脑愚笨,此刻更是浑浑噩噩不知该站在哪方。 穆青候和穆念安此刻亦是噤若寒蝉,他们基本上已经听懂了一些,此刻仿若两片孤苦无依的浮萍般满是战栗。 不过,穆青候此刻还是有几分胆魄和底气,毕竟在西梁城外还有所剩不多的几万金甲雷骑,他向来也不是什么轻言放弃的人。 周游冷笑:“阁下,你往日里隐藏的这么深,说实话也是苦了你了。既然你把话都说清楚了,那么咱们接下来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既然整个天下和世间英杰皆在你股掌之中,那么我就想问问,你究竟还想要什么,难道说你想要穆蓝微的位子?” “皇位?你觉得那玩意儿坐着有意思吗?你想要的话,现在就可以坐上去。”李伯勋笑得很暖,但看在众人心中却飘起一层冷意。 “那你要什么?你还有什么依仗全都亮出来吧,毕竟现在还是在人家穆家的地盘儿,还是要给人家几分情面。虽说你根本不在乎他们的面子,但总该是给我几分面子。”周游忽然隐秘一笑。 “小小年纪说话比老朽还含糊,你想说什么直接说!”李伯勋盯着他。 第155章魁门门主丑时生 周游指指城门:“如果仅仅是你们三个人,那我今日就可以让你们走不出这里。你们即便是狂妄自大,也不可能如此目中无人。因此你们一定会有所仰仗,而且你一直能够藏在暗处左右天下大势,背后肯定也有庞大的势力为你所用,不然你根本无法足不出户便获取情报并做出计策,所以还是敞开了说说吧,到这一步了,没必要藏着掖着!” “果然是牙尖嘴利的后生,既然你这么说,那么便如你所愿吧。”李伯勋笑笑,随即抖手示意了一**后两个人。 “既然是老相识了,那我就先来吧。”温白书缓缓上前,但还是很有分寸地朝着老者矮了一脚,足见对李伯勋的畏惧与尊重。 周游:“刚才听闻说你是白玉楼主,江湖上也有赫赫威名。怎么说,现在城外难不成说来了你的门徒?” “你觉得呢?”温白书并没有直接将话说破。 李伯勋笑笑:“温白书乃是江湖翘楚级别的人物,他还有个身份你应该不清楚,还记不记得你在陵阳查的那个龙凤大案?” 此话一出,以周游的智慧自然一点就通:“你说什么?” “嘿嘿,小友果然聪慧。”李伯勋继续微笑:“不错,温白书便是百里太后的情郎,也是那个把北戎州搅得沸沸扬扬的私生子的亲生父亲!” 周游闻言面色阴翳:“照此说来,一切都可以说的通了。按照此般推论,那贺华黎和狄江倾应该也是你的人了!” “有什么不可以吗?”温白书面色默然:“这世上所有的江湖门派,敢问哪个不以李老马首是瞻?只不过这仅仅是门主知晓的机密,今日让你们知晓这些,还算是你的福分。” “所以呢,你今番带来了多少兵马?”周游永远问最重要的话。 “兵马?一个没带。”温白书说得非常笃定,这倒是令道士微微犹疑。 李伯勋笑着摆摆手,温白书躬身作揖礼貌回到身后。他随即又招了招手,那个黑袍人缓缓走上前头:“再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希望小友可以喜欢。说起来此人也和小友有大渊源,小友应该也很熟悉。” 这话说得分外隐秘,但却令周游的心狠狠揪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有此般心思,但这种心疼的感觉确是那般明显。 黑袍人静静上前,缓缓摘下头上的帽兜,露出一张带着金色面具的脸孔,并未直接向周游展示出自己的五官。 “周道长,我们又见面了!” “又?”周游心里又是一沉,这话说得很明显像是旧相识,但他还没继续发话,身旁的李眠却拱手上前惊讶出声:“门主!” “你说什么,将军?”周游闻言又愣住了。 李眠此刻隐隐冒出冷汗,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黑袍:“周道长,还记得我去魁门借兵吗?此人便是我魁门门主!” “魁门......门主?”周游着实是吃了一惊! 穆青候此刻亦是脑门见汗:“世上十大门派里,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便是魁门,世间也一直传言魁门门主武功高强,从来不以真面目显露于世,洪峰峡的魁门暗器大败孔家张家联合军!周道长,此人若真的是此门之主,绝对不可小视!” 周游将李眠抓起来拉到身后。 此刻的李眠面色微微愁苦,周游见状温言软语地安慰他:“将军,我知道你现在很难。一方面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方面是自己的师承门主,一方面又是我这个落魄道士。一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用牵扯进来,这是我和他们之间的事情,将军置身事外便好。” 李眠闻言眼角温润,但还是异常坚定:“道长,你的事情就是眠的事情,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我相信你。” 这话说完,春风不皱,时光旖旎。 道士微微一笑,随即看向魁门门主:“怎么说,难不成魁门军现在正站在外面虎视眈眈,准备等我们一言不合就拿下整座西梁城吗?” 魁门门主闻言笑笑,面具后的声音微微浑厚。 “阁下说笑了,此次前来都是奉了李大人旨意,李大人想要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不过刚刚李大人也说得清楚明白,他想让谁做这个龙椅,谁便能做这个龙椅,但他本身并没有这个兴趣,只是想和阁下切磋一下。” 这话说得李眠微微恼火:“门主,虽说我敬重您也敬重魁门,但我家道长可不是你能品评的人物。再者说你这话未免也有些过了,谁都知道各大封国围攻北戎州,若不是我家道长谋略过人,陵阳如何能够守住?西陵关如何能够得胜?洪峰峡如何能够退敌?南淮麓又如何能够大胜?皆是我家道长一人之功绩!” “真的是这样吗?若是我魁门不给他这个情面,恐怕他根本走不到最后吧?”魁门门主对此不以为意:“而且,我们先不去说这些事情,我们单单就说陵阳城龙凤大案时期,若是没有我去指导严绛游说邺王,邺王没有九尊又如何能够有后来的事情?若是没有我在那楼上放令箭,又如何能够让濮东郡的大军收到军情!” 此话说完,李眠和周游全都傻了眼。 “你说什么......难不成你竟然是......?” “不错。” 魁门门主阴翳地笑笑,随即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金色面具,露出来一张异常熟悉的粗狂的脸! “道长你好,我是魁门门主,我也是——丑时生!” 魁门门主是丑时生,丑时生就是魁门门主。 李眠在八步赶蝉面前哭天怆地,有人却在西北境笑逐颜开。 西梁上朝,西梁城。 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李眠面见八步赶蝉的同时,西梁城外扬起了百里尘沙。 东北境多莽原,人民勇武好战,高脚马纵横四野,遥望统御厚土中国。 其中一处莽原直面中土大地,已遭沦陷的金墉城,就是它最亲密的远方。 东莽原平日里鲜有人烟,走马吞狼皆是野蛮风貌,此日却排兵布阵密密麻麻,放眼望去皆是安营扎寨,西梁黑军暗沉的铠甲在日光里黝黑如鳞,莽原上有处高台,从此俯瞰下去皆是烈马长枪,若游龙般杀气内敛。 高台上有座行脚华盖,穆念花高坐其上,身旁伴着一位背箭将领,正是罗青红。 “这月余操练下来,比预想中要好上不少,你的练兵之法行之有效,看来南靖箭楼在兵法一道上的确底蕴卓著。”穆念花捻着云锦手帕盈盈浅笑,依旧是那副狐媚的妖娆面相。 “穆公子谬赞,青红只为报答公子知遇之恩,眼下据探马回报,佘老太君已经进驻金镛城,城内老弱妇孺尽皆撤走,看来应当是被您口中的那位道士提前转移他处。”罗青红手抚清须微微皱眉,声音依旧沙哑如斯。 穆念花闻言哂笑:“那叫周游的道士颇有几分手段,司马种道送出来的兵士尽皆还了回去,不过并不影响大局,他没有动城里那物事的根基,便不算毁了我等计划。” 罗青红微微颔首:“当初少主不让我诛杀此僚,为的便是保住城中底蕴所在,眼下这道士和李眠应当已经赶赴陵阳,我等再无牵挂,我和锦官大人应该可以筹备上路事宜了。” “不急,你可知为何当日于花萼相辉楼上我留下你,反而支走了穆锦官?”穆念花眼带桃花瞥了一眼罗青红,后者诚惶诚恐,拱手把头埋得低了些。 “青红愚钝,并不知晓。” “因为我信不过他。”穆念花语调坚定:“他虽是穆临候遗子,却没有继承其父的武功风骨,官场七尺剑也耍的并不熟练,倒是你这位箭楼外门弟子却深得杨十三爷真传,因此接下来我的计划里面一定要有你,而他却是可有可无了。” 罗青红闻言恭谨:“少主青睐着实惶恐,青红也不是喜好奉承的人,说到底锦官大人混迹官场亦不是我所喜好,若不是我等长辈皆死于同一人之手,此生青红也不会和其有甚瓜葛!” 这话说得毫无遮掩,但却是很对穆念花脾性,他眼中更显赞许,随即指指莽原下的演武三军道:“要的便是你这股子犟劲儿,今日过后你便联系锦官一起出发,先于我军进驻陵阳阻截周游李眠,我的计划不可以有半分纰漏之处,西梁军未入北戎京都之前,一切不安因素必须格杀勿论!” 罗青红闻言眸光冷冽:“少主大可放心,箭下夺魂向来是我擅长之事。” 提到杀伐之处,罗青红莫名亢奋起来,这是浴血江湖多年的侠士皆有的虎狼血性,穆念花摆了摆手,忽而抿嘴诡异一笑:“那将军临走之前想不想知道,我一直担忧而那道士却知晓的物事究竟是什么?” 罗青红闻言神色一凛:“少主这是在考验在下吧,少主应当对我放心,我只关心我该关心的事情,此等军机大密绝不会贪图半嘴。” 穆念花缓缓坐起身子,罗青红上前抬手搀扶其下了华盖:“你入我门客多年,我知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复兴衰败的箭楼,但我对你早已视如心腹,此番带你来此除了劳你操练军马,还有便是要正式告知你我的全盘规划!” 此言说罢,华盖两侧侍女随将尽皆退避三舍,罗青红见状亦不啰嗦,面色凝重的看向穆念花。 “既然少主这般说那我便直来直去,其实青红一直心有一份担忧,即便是拿下金镛城,距离陵阳亦是有九关七十六城,依次攻坚显然是天方夜谭,公子一心直面陵阳,究竟是有何倚仗?” 穆念花也面色凝重起来:“你所言我当然知晓,因此我从未想过依次攻城略地,眼下十九列国全是狼子野心,有几个真的把西梁当做天朝上国,特别是紫宸国公赵星阑这个老东西冥顽不化,我父亲年事已高不愿惹此麻烦,但我偏要直接进攻陵阳城拿下长乐仙宫!” “直接进军陵阳?如何直接进军?仅靠这莽原下的一万兵马?”罗青红满脸疑惑。 “不错,我穆家军权皆在父皇与大哥手里,那些兵权我能与大哥讨要,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兵,我所信任者唯有这一万死侍铁甲,不过只要有金镛城里的那物事,这一万铁甲便足以为我踏平陵阳城!” 穆念花的表情微微狰狞,罗青红有些沉吟不住:“究竟是何物事,能跨过九关七十六城直攻陵阳?” 穆念花深吸一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本古卷递到他手中:“将军看看这是何物。” “《古弥丘纪要》?”罗青红眼神茫然,翻了半晌又喃喃道:“我看不大懂,我自幼习武射箭,鲜少涉猎典籍,这可是兵法撰述?”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穆念花神色毫无玩味:“弥丘时代乃是亘古时期的神州大地称谓,目前各国史料里也有弥丘纪要这种方志类型书籍。不过这本古弥丘却大相径庭,这里讲的东西看似水利而非水利,看似兵法又非兵法,总之不伦不类,不可捉摸。” “少主既然于莽原练兵,想必是已然参悟了此中奥义。”罗青红拱手请示,穆念花依旧凝眉紧锁:“谈何容易,这些年我联合中都府道门一同参悟,方才勉强推演出眼下这一方脉络,若想一窥全貌,几乎非人力所为!” “道门?难不成说是道家术法?”罗青红面色微微凛然,他向来崇尚箭道,对画符念咒的佛道流派印象并不良好。 “有些渊源,不过不是道术,而是道家阵法,传承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道家古阵法!”穆念花冷声发笑,声线压得很低,似乎真的是怕走漏丝毫风声。 罗青红是聪明人,当即顺藤摸瓜地说了下去:“少主的意思是,这金镛城中有几百年前传承至今的古阵法,只要掌握此阵,便可直抵陵阳城?” 穆念花嗯了一声:“这事情即便是现今道门中人亦是鲜有人知,毕竟如今的道门只有道术流传于世,布阵之法早已绝迹世间。便是此法都仅有半脚残卷,司马种道能破译的也仅有抵达陵阳的布阵文书。不过这便够了,等我彻底拿下北戎州,再和大哥割据其他封国便易如反掌!” “青红对阵法一窍不通,虽明白少主心意,但还是不明白如何靠此阵行军过境。” 罗青红一脸疑惑,穆念花闻言亦是收敛了些许。 “不瞒你说,此阵荒废多年已不知是否还能走通,但毕竟是道门老祖传承下来的手笔。古时候不乏有大智慧大毅力者开山布阵,眼下这个阵法便是于北戎州地下所布。初时为的是疏通水利灌溉引渠,后来西北境大旱连年,这阵法便荒废了,但从金镛城绵延直入陵阳城的道门地下阵道却还留着!” 此言一出,罗青红立时便了然,面色上微微泛白。毕竟不用想也能清楚,单凭这一处贯通大阵,便已是震古烁今的伟大功业:“古人之智慧当真神鬼莫测,若所言皆是真的,那岂不是西梁铁蹄可无声无息潜入陵阳内腹!” “不错,试想一下陵阳都城突兀间出现上万精锐黑军,屠城砍杀直取紫宸龙首!”穆念花说到兴奋处再次狰狞起来,但罗青红却紧皱眉梢并没有太过高兴。 “少主,青红还有一事担忧。” “你是指那个叫周游的道士吧。” 穆念花:“据司马道长所言,眼下世间能够操纵堪舆古阵法的后人已几乎绝迹,毕竟前辈都已千古,传承几经断裂,不过这金镛古阵道经过司马道长五年的勘测推演,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闪失。” “可是。” 罗青红话音一顿:“那为何司马道长需要苦心经营五年方才得以使用的阵道,一个山上小道便能随意知晓其命门所在,还能以此要挟佘老太君?” 二人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穆念花眼中的冷漠肃杀盎然如泉,他重新坐回华盖之下,手握香炉面色沉得有些恐怖。 “所以说,这道士究竟还知道些什么,既要查清楚,也要留不得!” 魁门门主是丑时生,丑时生就是魁门门主。 李眠睁大了眼睛,周游亦是微微有些痴傻。 青衫道士聪明了一世,结果却发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被套进去了! 他抿嘴巴笑笑,神色微微有些怅然:“原来如此,一个小小的金墉城便有这么多的伏笔。我本来以为我把所有人事都看得清楚明白,没成想梅岭状元在看我的笑话,丑时生也在看我的笑话,连那个草探花都在看我的笑话!” “草探花?你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吧,他带着灵瑜郡主离开避世修行,其实也是老夫安排的手笔。”李伯勋淡淡一笑,但说出来的话却如此引人恐惧。 周游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为何这么安排,故意让着我?” 李伯勋:“哪里哪里,道长当时没有亲临洪峰峡战场,若是单单靠几个锦囊妙计还不足以成事。说到底还是你太小看草探花了,若是草探花真心想和你斗,你不一定会是他的对手。所以老夫故意支走他,就是想看看你还有什么后手,果然发现你动用了苍梧的力量,还算是我没看错你,又让老夫这无聊的晚年多了几许趣意盎然!” 第156章连环阴谋连环计 “那你可真的是个老顽童。”周游顺着话调侃了一嘴,二人随即相视一笑,互相之间都好似在莫名试探。 周游:“说到此处,我不得不问一个令我纠缠许久的问题。在我入世下山的这段时间里,我总会遇到一群像要了我的命的羽人。特别是在蚕洞前的那场血案,我至今依旧是无法忘怀。当初我在蚕洞里出来见到了草探花,那时候感觉是偶遇,后来感觉是草探花其人并不简单,现在既然话都说开了,应该都是你的手笔吧?” 李伯勋闻言继续微笑:“为何这么说呢?” 周游忽然间流下一滴冷汗:“你为了测试我的刀剑意......如果照着这个方向去想的话,那么我们最开始遇到李岸然,李岸然将刀剑意留在我的体内那时起,难不成就已经入了你的游戏?我不相信李岸然那种人会甘愿于听命你,他可不是个听话的家伙!” “的确,李岸然和张太京都是大宗师,并不容易听我的话,所以我安排他们在洪峰峡一步步走向了同归于尽!” 又是一句简单的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决定了两大门派宗师的生死! 李眠神色复杂地听着这一切,他看向自家父亲的眼神微微冷陌,好似从来都不认识自己这个父亲一般陌生。 周游:“凡不能为你所用者尽皆毁之,还真的是枭雄的做派!照此说来,你承认蚕洞的案子是羽人所为了?我不管你要找我做什么了断,还望你实话告诉我,不然我会一直有一个打不开的心魔。” 李伯勋闻言点点头:“当然,皆是羽人,你不用管自责,我还没和你玩够呢!” 周游闻言长长叹了口大气,不过面色上依旧满是悲愤。一旁的李眠亦是颇为愤怒,抢前一步朝着李伯勋大吼:“父亲!那可是金墉城几千条人命啊!” “那又怎么样,这世界不过是一张棋盘罢了,有胜利的棋子,自然便会有被吃掉的棋子,不足为奇,孩子你还是太单纯了些。”李伯勋此刻笑容冷冽,浑然没有了当初伪装的那副护国衷心。 周游稍稍安抚了一下绣花将军,随即指了指丑时生:“李大人,不对劲。” “哪里不对?”李伯勋闻言又来了兴致。 周游继续指着丑时生:“丑时生是你的人,这点我从不怀疑。但是他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我一开始怀疑他是山门苍山鬼手的儿子,现在看来应当是错了。但他这个年纪错不了,这么小的年纪便是魁门门主,这话可谓是无法让人信服啊!” 此话一出,李眠亦是意识到了这个疑点,当即也朝着丑时生怒目而视。 丑时生闻言笑笑,浑然没有了当初的天真无邪:“我家大人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嘛,凡是不听话不能为他所用的人全部都会被摒弃。之前的魁门门主的确是大宗师级别的人物,但同样也是不听话的家伙,我家大人把他做掉了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口,李眠立时眼角含泪:“父亲,你连魁门老门主都敢杀?” 李眠向来都对魁门忠心耿耿,内心里当初三万魁门军的血债一直都难以忘怀,这种感情超脱了生死存亡,更超脱了眼下如此淡漠的亲情。因此眼下听闻此话,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二者似乎都想到伤心处,微微湿了眼眶,抹擦两把含在嘴里,眼泪偏咸。 “你和我其实是一路人,沦落天涯不归家,不过这样也挺好,我是出家人,向来以师尊为家,我师父在哪里,哪里便是家,因此即便我再怎么不愿睬他,他不在了,我便要去寻他。” 说完葛行间,他又想起了周旋:“我和师弟虽关系不好,但我们都是孤苦出身,算上我留在山上的道童,我们三个孤儿都是师父捡来的,因此你尽管哭,我不笑你。” 李眠听闻此话,心里又是一酸,他看着道士单薄的青衫道袍,望着他清澈半睁的眼睛,一时间对其也有些怜悯之情:“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找不到葛行间该怎么办?” “我从不去想不可能的事情。”周游咧开嘴巴笑的很欢实。 “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李眠还是蛮现实的,毕竟从十九列国里寻找一个人,其机会渺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周游不以为意的耸耸肩头,随即少见的睁大了眼睛,李眠被他说笑了,看着窗外红通通的执法者,心情也没那么糟糕。 过了会儿他笑的累了,冲着周游感叹道:“你真是个奇怪的道士。” “这还不算什么,我的理想是娶厚土中国第一美人,做史上最离经叛道的牛鼻子!”周游越说越来劲,李眠闻言大笑:“道长,你更大逆不道了!不过本将军喜欢,便任其大逆不道!” 二人碰杯,换成海碗喝茶,反倒是越喝越精神。 天色逐渐浓重,李眠心胸并不豁达,对面的服部兵乙越来越警戒,晓行夜宿一楼的门口也聚集的越来越多。 李眠:“道长,天色一入夜,他们就会杀进来缉捕我们,你真的不怕?我倒是不怕寻死,只是我还要去寻太子凉,因此我觉得我们还是先逃为好,在这里只能是坐以待毙,我知道有几条暗道可以走通,我们暂避锋芒也好。” 周游静静在床上打坐调息,对李觉的话丝毫不予所动:“这里有床有茶,平安享乐,外面稀奇古怪,马乱兵慌,你怎么如此想不开?去拿你的枪吧,我要等一个人。” 话虽这么说,但听闻李眠提起暗道,周游写字的笔锋亦是忽然一顿,他很明显想到了某件事情,但却不漏声色的继续书写起来,李眠本身也是大大咧咧的性格,根本没有瞧看出道士的异常,他只是静静地盯着桌子瞧看,发现周游在喝茶间隙,又写了不少信封。 道士不想多说,李眠也不再多言,爬到窗口盯着对面的服部兵乙,冲着他们举起红缨枪默默擦拭,每擦一遍就张开大口大声哈气,对面的服部兵乙也都举起镰刀,冷冷的对视着他。 李眠擦好了枪,指了指其中一个服部兵乙,又指了指自己的红缨枪穗,轻轻薅下一根,放在枪刃上口气轻吹,立时折成两半红! 双方就这般对峙着,又过了两个时辰,天色已经黄昏,服部兵乙全部从烛阴楼里倾巢而出,把晓行夜宿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绣花将军实在是坐不住了,赤膊提枪冲下了楼,站在大门内侧摆了个大枪架子,双方势力悬殊的进行着无声的对决,那道高高的门槛好似天堑一般,好似灼阳一落,万千红袍恶鬼便会跨过鬼门关! 楼上的周游不再喝茶,手上疯狂的写着信,一封又一封,满屋子都是信件,到处都是蜡油,外面的黄昏越来越红,大片大片的披在服部兵乙的红袍上,把晓行夜宿映照的满是妖异盎然! “来吧,来吧,来吧!”李眠满眼战意盎然,忽然他虎目圆瞪,冲着人群里大喊:“道长,那个家伙回来了!” 周游闻言大喜,立刻跑到窗前往下瞧看,果然发现了方才那个服部兵乙,此刻的他依旧有些与众不同,貌似是感受到周游的目光,也抬起头看着他,周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确定了一件事情—— 他刚刚哭过! 周游不再迟疑,抱着屋子里的信件疯狂往外泼洒,霎时间红色的服部兵乙和白色的雪花信件混在一起,在黄澄澄的夕阳下混成一炉。 李眠在楼下大吼:“道长,好像番茄炒蛋啊!”周游继续撒信:“菜是好菜,就不知这白盐放的究竟够不够多了!” 周游见状微微一叹,他知道劝不动这个冒失鬼,而且也知道李伯勋根本不会在乎他这个亲儿子的感受。 果然,李伯勋对此不以为意:“有什么不可以吗?就在几日前我刚刚把他杀了,只要我想做,我的组织能帮我做到任何凡人能做的事情,这才是真正的权力,孩子你还是太过年轻了啊!” “我想知道,老门主究竟是谁?”周游一边劝慰着李眠,一边问着李伯勋。 李伯勋微微浅笑:“周道长,如果我记得不错,老门主是谁应该和你没关系吧?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可能,你做事向来缜密,此人我一定也认识,说吧,他是谁!”周游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内心也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 但是,当李伯勋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再一次令周游出乎意料。 “他,就是春雨眠江上的摆渡人,也是带着邺王解救九位尊者的苦浮舟啊!” 此话说罢,又勾起了青衫道士许多回忆。 但还未等他回忆完全,李伯勋又开始语出惊人。 只不过,接下来的话他是对着李眠说的:“眠儿,还有件事情顺便也告诉你吧,其实那三万魁门军远征西梁佘穆庄也是我背后驱使的!” “什么?”李眠闻言眼前一黑,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轰然倒地! 的确,李眠对战友情谊看得太重太重。 因此,眼下接连听到了这么多的惊人消息,他实在是承受不住,热血心性直接怒火中烧,昏厥过去被周游交给了穆青候。 周游转身看李伯勋:“为何要这么做,你如此耗费心机推动整个天下大势,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如果你为了天下大乱,那么眼下你步步为营,一步步推动了举世伐北戎的壮举,现在十九列国皆是一片生灵涂炭,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你为何要这么做!又为何一定要针对我!” “为什么?我也想问问为什么,可是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 李伯勋忽然满脸怅然:“其实我和你师父很像,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们都可以称得上是当世人杰。只不过你师父的眼光太过狭隘,我们本可以共谋大事,但他只是想一心一意的找穆家寻仇,无奈我只能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好在是这个世界总算是朝着我想要的样子在变化了。” “你想要什么?一个毁灭的世界?”周游哂笑,毫不掩饰对李伯勋的鄙夷。 “随便你怎么想,其实你的智谋可以说是当世无双,如果你比我多活二十年,我肯定是你的手下败将。但你缺少的便是这份年岁沉淀的阅历,你现在的少年意气并不能让你走得更远,我本来想让你继承我的意志和衣钵,但我感觉你还需要一段时间去更好的成长。” 周游冷笑:“我听不懂你的鬼话。” 李伯勋看看天上:“其实,我们李家一直都忠心耿耿,但换来的却是朝廷的漠视还有不可挽回的衰败。从那时候起,我便想过要改变这一切,那时候我还算年轻,和你师父一样只有这一个妄想。” “你还是直接说后来吧。”周游冷漠视之。 李伯勋并没有理会他的言语不敬:“后来啊,我觉得这个红尘大世的确是出了一些问题。不光是体制的问题,还有人的问题。这世上很多当权者并无真本事,很多有才能的人也得不到真的施展。当然,有错误就需要有人去纠正他们,我很乐意去纠正,所以用几十年的世间一手创立了稽查司,也就是你所谓的羽人。” 周游冷笑:“我怎么觉着并不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而是这个世界并没有顺着你的心意去走?红尘大世本就有它的既定规律,你偏要逆天而行甚至自己想要做这天老爷,最后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下场,现在收手应该还来得及。” “你又错了,年轻人。”李伯勋对此话并不感冒:“只有真正的掌权者才有权力去区分对与错,只有真正活着的人才有能力去笑话他人的观点。我之所以让你能够活到现在,是我真的很欣赏并认可你的才华。这世上能让我会心一笑的人不多了,不然你觉得我为何要让眠儿一直跟在你身边?” “别告诉我说,李眠也是你派来监视我的。”周游这话说得异常严肃,毕竟这个话题关乎了很多东西,并不好笑。 李伯勋摇摇头:“关于眠儿你大可放心,他本性纯良从来都不会受人贿赂,这也是他最致命的缺点。我当然希望我的儿子来继承我的衣钵,最起码我要帮他建立一个我认为合理的天下。我知道他没有称王的心思,但我想用我这一生做到,然后将天下交给他。只不过他的性子不可能去坐稳那个位置,因此我必须给他选择物色一个能伴随他一生的老师与挚友。” 周游听出来了他话中含义,没有说什么只是默然。 李伯勋看着周游眼神郑重:“眼下,能够杀了你的只有我,能够成全你的也只有我。我知道你和眠儿的情谊根本不用我多管,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劝慰辅佐他登上皇位。虽说我对做皇帝一点都不感兴趣,但我不想让我的儿子跟我一样庸碌一生。只要你能够答应我的要求,我不会找你的麻烦,你还将会拥有稽查司这个普天之下最为庞大的隐秘势力的支持!” 周游闻言,依旧默然。 李伯勋继续着他的游说:“你想一想,眼下你手握世上最为顶级的武学刀剑意,还有世上最恐怖的绝杀大阵。南靖箭楼为你马首是瞻,北戎州全境对你天下归心,太京州和东陈州对你瑟瑟发抖,中都府和桡唐国被你耍的团团转。你已经很成功了,只需要有人再推你一把,你便可以完成我想要的结局,皆大欢喜,岂不乐哉?” “你怎么不说我自己去坐皇位?”周游总算是冷声开了口。 “别打趣了,孩子,你的心性我再了解不过。你若是想追求那些世俗功名,你决然不会有今日这一番成就与功绩。李眠是你的朋友,我相信你也愿意看他有个好的归宿。只要你答应我这点,我绝对不会与你为敌,今日之事就此作罢。这两个穆家皇嗣我会顺手杀了,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一番话说得穆青候兄妹噤若寒蝉,但却根本不敢出一口大气! 的确,面对如此恐怖的李伯勋,他们根本也没有任何说话与选择的资格。即便不出动稽查司和魁门军,仅凭一个温白书就足够拿下他穆青候的人头了! 穆青候虽说是西梁第一猛将,但毕竟年岁资历尚浅。温白书这种可以和张太白比肩的江湖翘楚大宗师,想要捏死他简直不要太容易! 当然,李伯勋的条件可谓是相当具有诱惑力。 周游站在当场静静思索,良久后才缓缓开口。 “李前辈,因为您是李眠的父亲,所以我现在对你用一次敬语,但仅仅只有一次。你的条件的确对李眠不错,说实话我确实不想做皇帝,我也希望我的兄弟能够有好的归宿,只不过一切都需要他来抉择而不是我。” “还有,不管怎么说,蚕洞的百姓还是你们杀的,三万魁门军也是受到你们的计谋规划而送死的,其他的我就不再一一絮叨了,总之很多血债必须血偿,这点也是避免不了的。因此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虽说也贪生怕死,但我还是要为这些血债争口气,所以今日我还是要和你斗上一斗的。” 李伯勋闻言笑笑:“不错,在此之前,让我先清个场子吧。” 第157章一盘棋斗生死局 言罢,他看了一眼身后的温白书。 温白书微微点头,下一秒原地只剩下一道残影! “不要!” 周游知晓他要做什么,但想要阻拦时已经晚了。穆青候的脖颈出现了一道浓密的血痕,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当场杀戮! 温白书手里拿着一支滴血的毛笔,上面的血还很新鲜,滴淌在地上碎裂成八瓣儿。 周游施展道术瞬间挡在穆念安身前,此刻的穆念安已经被吓傻了,哭得梨花带雨却不敢发出一声嚎叫,端的是憋闷委屈到了极致! “李前辈,此女虽是西梁穆家皇嗣,但一介女流之辈又如何能够称皇?还望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她的性命,不然我只有以命相搏!前辈做的错事已经不少了,万万不可再继续往下错!” 李伯勋闻言摆摆手,温白书瞬间又回到了他身后。 上方,修长的城墙上突兀间出现一片雪白。 密密麻麻足有数千个诡异的羽人出现在城楼之上,戴着仙鹤面具手握铁画银钩,好似一只只夺命勾魂的地狱阎王般严阵以待! “你这是在以死相逼?”周游冷漠而视,桃花剑瞬间在手! 李伯勋摇摇头笑笑:“哪里哪里,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便饶她一命又如何?不过你说要与我相斗倒是应该的,不然你觉得我这次为何前来?” 周游没有放松丝毫警惕:“那前辈请说说吧,你究竟要和我斗什么?” 李伯勋闻言若有所思:“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过,你在侦破金墉城蜡人病案和陵阳城龙凤大案时已经足够惊艳,说实话在这方面老夫已不及你。你在十九列国间的合纵连横舌战群儒也相当精彩,只不过这些都已经玩腻了,也没什么意思了。” 思来想去后,李伯勋忽然睁了下眼皮:“我觉着,咱们还是下盘棋吧!” “下棋?”周游漠然不解。 “不错,下棋,以天下大势为棋盘,你若输我一子,我便毁掉一座城池。我若输你一子,你便可拯救一城百姓,如何?” 这话若是旁人说起来可谓大言不惭,但在李伯勋的嘴巴里说出来,周游绝对没有任何不信的理由! 而眼下,他也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 “前辈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便陪前辈好好杀这一通便是。只不过前辈要答应我,若是我最终胜了你,你便从此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不要再继续兴风作浪,我会辅佐你的儿子登上皇位,如何?” “你有跟我讲条件的资本,这条件老朽接了!”李伯勋笑得分外开怀。 周游将哭成泪人的穆念安放到李眠身旁:“穆姑娘,请帮我照顾好他。你哥哥的事情怪我能力有限,接下来还有这天下扛在我身上,我现在必须要跟他们走。” 言罢,周游坚定起身。 “我们,去哪里下棋?” 李伯勋闻言指指龙道:“就在穆蓝微最喜欢的勤政殿吧,那张龙椅咱们也去坐一坐!” 一盘生死棋局,事关天下兴衰。 周游知晓李伯勋要玩什么把戏,也知道接下来这盘棋即将意味着什么。但他努力不去想这些事情,毕竟现在去忧心太多,只会适得其反。 他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如何取得这盘棋子的胜利! 他将李眠托付给穆念安,穆念安此刻还是无比悲伤,抱着李眠和穆青候的无头尸首嘤嘤啜泣。周游知晓现在不是劝慰的时候,即便是劝慰也无济于事,索性不再管她,跟着李伯勋一起上了龙道。 李伯勋:“时间会冲淡一切事情,现在看起来非常重要的人和事情,经历过时间的流转都会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周游:“我不敢苟同,我觉得时间也会凝聚一些事情,原本无情无义的人随着时间可能会变得有情有义,原本毫无缘分的两个人随着时间的变化可能会喜结连理。” 李伯勋闻言笑笑:“如此说来,我们都足够片面。但这未尝不是世间的真相所在,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只不过究竟你我说的谁是对的,还是要靠棋局来最终决定。小友还是年岁资历尚浅,若是你像我这般风风雨雨走过大半生涯,你就会明白我所言非虚,你话里所珍重的人和事情最终都会随风消散,而时间恰恰是可以治愈一切的根源。” 周游闻言继续不以为意:“我是修道之人,阁下是方外之人,我们本来就是道不相同。再者说道家讲求阴阳平衡,你说这世间非黑即白,但我觉得阴阳便是这世间黑白平衡的最好显兆。阁下活了大半生都坚持这个观点,只能说阁下活了大半生都还没有达到登堂入室的境界罢了。” 一番话处处堵塞李伯勋,令身后跟随的温白书和丑时生微微抿嘴。 李伯勋并不恼怒,反倒是颇为虚怀若谷:“老朽向来都是个讲礼数的人,我承认我的确是说不过你。当然我觉得这世上能靠吵嘴说过你的人应该比较罕见,你把你师弟每次都能说得面红耳赤,你把南戎州的赵辰阑都能说得起哄出兵,的确这是你的本事,老朽还是颇为信服。但下棋可不能说话,观棋不语真君子,下棋自然更要考验手下的功夫了。” 李伯勋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没有让自己太丢面子,还用接下来的生死棋局将周游的口才优势彻底封锁殆尽,不可谓之不深谋远虑! 接下来的路程,二人少有对话。身后两个家伙基本就是全程哑巴,一时间龙道的路程显得是那样的漫长。 这已经是周游第二次攀登龙道了,只不过这两次攀登都是心事沉重。 很多人走了,很多人再也走不了了。 龙道尽头,辉煌巍峨的勤政殿还在日光里熠熠生辉。只不过由于已经荒废,此刻反倒是透着丝丝缕缕地丧气。 来到这里后,魁门门主丑时生和温白书一起去殿内寻了桌椅板凳,皆是宫中皇帝穆蓝微使唤的物事,其中有一张椅子格外宽大气派,上面雕龙缠绕流光溢彩,竟然是位于勤政殿的龙椅,被丑时生给搬了出来! 周游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看着李伯勋舒坦地坐在那张龙椅上,又看着温白书将事先准备好的棋盘棋子布置妥当。 今日天光云淡,暖洋洋的春日气息格外浓郁。 只是面对着这方棋盘,道士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 李伯勋:“周道长,你以前应该很喜欢下棋吧,不知棋艺如何?” 周游:“以往在不周山上,我每天都和师弟对弈十盘,一直持续十年,我从未输过一局。” 李伯勋点点头:“这般说还算是棋艺高手了,你说的师弟是不是在凌天阁被你害死那个?” 老叟这话说得笑里藏刀,周游闻言却一笑了之:“阁下这招对我没用,别想着乱我心智,我下棋时候从不会分心旁顾,更别说是这种关乎天下大势的生死棋盘!” 李伯勋:“那就要看道长的真本事了。” 周游闻言笑笑:“在下棋之前还是要和您再多说一句,按照我们之前定的规矩,你若是赢了我一子,便随意挑选一座天下城池毁掉,我绝对不会拦阻。但若是我反赢了你一子,那便可相互抵消,最后我们看看谁是真正的赢家,谁又真的输惨了!” 李伯勋点点头:“这可不是儿戏,李某说到做到,小友当真是不反悔了?” “难不成我有反悔的余地与资格吗?”周游耸耸肩,看了看身边的两个家伙。 李伯勋笑笑,不再多言,取出棋子稳稳落下第一颗! 开局! 虽然是决定着天下人兴衰生死的大棋,但场面上却是春风和煦毫无血腥。 刚见到李伯勋时,周游便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也做好了所有最坏的打算。但谁也没想到这家伙竟口味如此独特,不想要皇位也不想争名逐利,明明拥有普天之下所有野心诸侯都渴望的能力,却只想跟自己以天下为赌注,安安静静的下一盘棋! 然后,二人真的仅仅就是下一盘普通的棋。 皇宫中的风尘还是清凉舒爽,温白书看得津津有味,丑时生是个粗人不懂这文雅物事,没看多久便打了哈欠,走到一旁径自睡下了。 但是,这份春日的舒爽对下棋二人来说并不存在。 无论是周游还是李伯勋皆是满头大汗,二人使出了浑身解数互相见招拆招,毕竟此二人乃是当世布局谋篇能力最为强大的家伙,此番针尖对麦芒可谓是旗鼓相当,一时间每落下一子都要思考几个时辰,因此这场棋下得出奇的慢! 丑时生睡醒了,去御膳房找吃的。 吃饱了回来继续睡,睡醒了继续去找吃的。 期间二人还在弈棋,除了偶尔吃饭上厕所外毫无停歇。即便是吃东西亦是一边思考一边往嘴里递送,即便是累到困顿依旧是梦中喃喃思考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 一个月过去了。 一个月后,第四个清晨。 整个棋盘基本上都被下满了,但还是没有人真的被对方抓住把柄。 但是,由于已经到了最为要紧的关头,眼下两个人也开始了真正的生死较量。棋盘上所剩下的位置不多,二人也没想到会厮杀到如此闭塞的境地,一时间没有人敢放松警惕,因为接下来必然会有人棋子出局,币会友高下之分! 李伯勋擦了一把头上的冷汗:“果然痛快!小友,不若这样,我看眼下剩下的空间也不算多,我们就赌一把大的可好?” “怎么赌?”周游瞥了他一眼。 李伯勋盯着棋盘一眼不眨:“我们就赌这整座西梁城,你师父不是有个绝杀大阵嘛,老朽我也略知一二。我们就赌这一盘棋子的胜负,若是你胜了,我既往不咎就此离去。若是我胜了,那便引爆绝杀大阵,我们随着整座西梁一起葬身火海可好?” 话一出口,周游便知晓这绝非儿戏。 “你疯了?”周游盯着他的老脸。 李伯勋此刻一双老眼丝毫不浑浊,反倒是有着丝丝缕缕的暗蕴光辉:“老朽我说得都是实在话,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就已经够本儿了,温白书和丑时生都是跟我出生入死死心塌地之辈,因此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再苟活几年并不逍遥快活,还不如说直接潇潇洒洒地来一场大胜,也不枉我这张狂豪迈的一生!” “老疯子。” 面对豪气干云的李伯勋,周游忍不住吐槽了一嘴,随即看看丑时生:“兄弟,你跟着这么一个家伙,还真的不如跟着我好好过完这辈子。” 当然,吐槽归吐槽,棋盘上的周游并未落下半分。 “小友,敢不敢应承?”李伯勋还在用言语不断挑唆。 周游低头看棋不看他:“规矩虽说是你定的,但你并不知晓绝杀大阵的发动要义,即便是你胜了又能如何?” “谁说我不知晓?你那匹老马肉味不错!”李伯勋微微抿了抿嘴。 这话一出口,周游瞬间如遭雷击! 他忽然想起,昨日的晚饭正是吃了一顿肉,有点塞牙,有点酸涩...... 青衫道士眼眶泛红,即便是师父和师兄身死他都未有这般悲伤,但拐子老马多次救他于危难之中,一直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一下子所有的委屈与伤感全都倾泻出来! 道士崩溃了。 他开始大哭,但还是盯着棋盘。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不得不说这手杀人诛心的法子,李伯勋用的是真的好。 李伯勋:“我劝你也别太过伤感了,万一下错棋了可怎么着啊?再者说不就是一匹老马嘛,我取了他体内的道意,顺手给了温楼主打打牙祭。哦对了还有那个绝杀大阵,阵法精要我也是知道的,这世上但凡是我想要知道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不可知的可能!” 他滔滔不绝的说着话,但周游此刻一句都不想听。 他恶狠狠地红着眼睛:“我且问你,老马身上有道意这件事情,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这事情只有我和我师父知道才对,不周山上怎么可能会有叛徒,我师父也不可能成为你的走狗!” 李伯勋闻言依旧淡言浅笑:“周道长,你的机灵劲儿呢,你自己再细细想想!” 周游微微恍然,喃喃道:“难不成说......是那个最初登上山顶的小僧?” 李伯勋拍手称赞:“果然是心思缜密,不过那小僧却属实和我无关。我知晓你说的是谁,只不过那小僧只是个平凡僧人罢了。非要说他有什么不平凡的地方,只能说他的父亲生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只不过现在提这些没什么意思了哈哈。” 周游闻言诧异,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见他这般面色愁苦,李伯勋也做个了顺水人情。他抠了抠牙:“周道长,你再想想昨晚的那顿马肉,你就想明白了。” 周游本就聪慧,经此话一点拨立刻双眼圆睁:“难不成说,是那个不周山下看管老马的大汉......我的那个发小玩伴?” 李伯勋微微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是此刻的周游,却感觉从头凉到了脚。 “原来一切都是算计好的......这世间还有什么事情不在你股掌之中......为何处处都是算计......看来我真的是太过稚嫩......” “周道长,夸自己嫩可不怎么地道,老朽已经是块臭肉了,你这是引我嫉妒,还是下棋为妙。” 言罢,李伯勋落下一子,是为杀招! 周游恍神间早已心神大乱,此刻乍见到这一颗棋子更是迷惘不解。眼下他好似想不出什么法子来破解此道,一时间眉间紧皱苦苦思索,但却依旧毫无破解之法! 李伯勋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眼神示意了一下温白书二人,二人领命瞬间离去,朝着不远处那座已经被炸毁顶盖的凌天阁快速攀登! 李伯勋抖抖手站起身子:“小友莫要再看了,我已经把所有的可能性全盘想到,眼下我下这一步乃是绝杀之棋,你没有任何后手可以破解。若是方才你全神贯注倒还能继续僵持下去,谁知你心神打乱走错了一步棋,正所谓一步错步步错,也就愿赌服输,别管老夫我狠心了!” 周游闻言点点头,不过没有任何行将就木的颓丧:“李大人所言不假,我眼下的确是输了,我也愿赌服输,毕竟我从来也不是什么争强好胜的家伙。但是我还没有娶厚土中国第一美女过门,也没有喝到普天之下最为甘醇美好的烈酒,所以我觉得我还不能够死掉。至于你说的一步错步步错,我觉得说得还算蛮有道理的,这话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希望你也好自为之吧!” “怎么,难不成你还能逆转局面?”李伯勋笑笑:“老朽这些年也精研了一些阵法道术,一直对葛行间的绝杀大阵比较痴迷。毕竟这世间很多事情我都看得明白,但绝杀大阵这种耗费了阵法大宗师一生研究出来的东西,我还是心生向往的。” 说着,他舔了舔老辣的嘴唇。 “之前跟你说过那个马夫,想必你也能猜测到一些东西了。你们不周山上的道藏三千皆来自于葛行间,而葛行间的道术传承于道门禁地,我向来都喜欢直来直去,索性便把道门禁地的禁书悉数通读了一遍,这绝杀大阵想要破除,自然便没那么困难了!” 说完,他不再看已经得胜的棋局,而是起身看了看下方的天下。 第158章凌天阁上有将军 “这个世界本就没那么美好,小友本来就是修道之人,超然物外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也没必要为这些红尘俗物而烦心。老朽向来都是讲道理的人,绝杀大阵没有引爆实在是可惜至极,葛行间没有做到的事情便由我来替他代劳吧,也算是我做个顺水人情!” “你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周游紧张地看了一眼凌天阁,此时温白书和丑时生二人已经来到了阁顶,一群诡异的羽人也凭空出现在四面八方,飘飘荡荡好似鬼魂般不可捉摸! 周游见状不再耽搁,直接出声大吼:“将军,你还等什么!” 此话喊出,李伯勋忽然眉间一挑:“你什么意思?” 周游对其不管不顾,只顾着径自喊叫李眠的名字,但四下里无人回应,他这种行径反倒是有丝丝缕缕的痴傻之感。 “别白费力气了,即便是你把眠儿叫来又能如何,再者说眠儿又没有随你我登上龙道,我早已经安排羽人送他离开了西梁城......” 李伯勋信誓旦旦地说着,但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穿着绣花袍子站在了凌天阁废弃的顶端! 正是绣花将军李眠! “眠儿!你做什么!我不是不让你来此地嘛!”李伯勋一下子慌了神,以往的雍容气度也丝丝懈怠。 “对不起,他是你的儿子没有错,但他也是我的将军。我家将军从来都心里有一杆秤,他知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因此不管是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他最后都会和公理站在一起,而我,就是他的公理!”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周游的表情满溢深深的自豪感。 凌天阁上,李眠站在已经被炸毁的废墟之中,昂然挺立。 丑时生和温白书也来到了顶端,三个人成犄角之势互相对望,一时间场面陷入了僵持。 “你这是想逼我收手?”李伯勋盯着周游颇为狠辣,忽然,他盯着周游的肩膀大声呵斥:“你的猫呢?” “在我的将军那里!”周游笑得分外开怀。 李伯勋望望凌天阁,果然发现李眠手里抱着一只白猫,细细观之正是归去来兮!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几时......”李伯勋眼角阴翳。 周游哂笑:“和你这种老狐狸对弈,一定要想好所有的后路以及对策。你觉得你能掌控全局,殊不知我根本就没把赌注全部放在这棋局之上!你跟我说佩服我的谋略与手段,但却对我的一举一动并没有全盘照拂,这便是你的弱点所在,你的确很强大,但正是你的强大与目中无人,才让我有了可乘之机!” 周游说着指了指下方的龙道:“其实,我在上龙道之前便留了后手。我去安慰哭泣的穆念安,顺手将猫递给了她,还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话,便是要她等将军醒来再转告给他。我之所以和你下棋这般久,其实也是为了给将军恢复的时间,我家这位将军脑子不算灵光,我得把时间给他留得足够充裕来消化一下!” 金墉城里的片刻安逸,并不代表北戎州的太平长安,不管是周游还是周旋都明白一个道理,如今的金墉城根本就不配拥有所谓的平安。 不过如今这方天下,已然皆是这般模样。 还是这个冗长的夜晚,从此城往北过三郡八城,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乃是北戎州西北方重镇凉襄。 凉襄城人口不多,气候偏向冷冽,不渡江南的封国人住不习惯,但却颇合北方寒士的胃口。 城内东北侧有一片恢弘宅邸,连绵七幢飞檐府院,正门口没有石狮子,取而代之的是两尊金背雪雕,两名侠士左右傍立,背缚黑色剑匣,身缠厚重锁链。 当地百姓尽皆知晓,此地不是什么官僚府邸,而是剑门在北戎州设立的最大分舵。 正门脸高大深沉,上方一块重匾,四方青云古篆,谓之剑府元宗! 宅邸附近静谧无人,方圆一里内貌似已被宵禁,从正门脸往前乃是一条冗长官道,两侧关门闭户,唯有另一侧尽头处的零星酒肆还在照常营业。 北国的夜晚寒雾深重,酒肆的招幡下挂坠一角残灯,模糊的烛火在灯笼中摇曳欲熄,灯笼被雾气打的微湿,晃悠悠的被一只粗壮手掌抓起,就这般飘飘忽忽着往分舵缓慢行来。 值守的两名剑门门徒并不在意,此地虽是剑门管辖地界,但并非百姓不可踏入,正常的过境行路是不受管制的,不多时来者逐渐清晰,身形竟足足九尺有余,背着一只棺材般硕大的黑色匣子,肩膀上还扛着一名肥胖孩童。 值守者见状立刻手握腰间,二人皆腰佩一只卷轴,打开后乃是一副通缉画像,上面的描述和面前人完全符合—— 面白无须却如狼似虎,犬牙密布却看似少年无邪,不是李擎苍又能是谁? 值守者立刻握紧剑匣,其中一人回门内传信通报,另一人一派如临大敌之相守住门阀,不过浑身上下已然是战栗不止,毕竟不光是剑门门内,此刻西北天下诸国早已知晓了望鹄楼发生的事端,他仅仅是个普通的入门弟子,知晓自己正在面对一位何等可怖的人! 可李擎苍却出奇的宁静安然,他把肩上的孩子好生放下,孩子胖乎可爱不懂人情世故,对李擎苍俊美粗犷的面容也生不起惧怕之情。 李擎苍伸手帮他擦擦鼻涕,咧嘴露出满口虎牙笑的开怀:“刚刚你是不是说你家就在这后面?” 孩童憨憨的点点头:“从这个大宅子旁边绕过去就是了,大哥哥。” “为什么一定要绕呢?”李擎苍对他颇有耐心,蹲**子笑着看他,眼神少有的平静如水。 “这里有一群叔叔不让我们过的,连卖糖泥人的爷爷都搬走了。”孩童委屈着小脸儿,不远处的值守门徒却早已冷汗密布。 “你爹娘呢?”李擎苍又问他。 “爹爹在方才的酒肆里睡下了,他总是喝酒不管我和娘,娘过会就会来寻我的,哥哥你还是让我回爹爹那里去,不然娘找不到我会急哭的。” 孩童说的言辞恳切,李擎苍摸摸他的头,脑子里想起方才在官道那边酒肆里见到的一桌桌醉鬼,一时间微叹口气,将孩子转身朝向官道,然后在他后背静静出声。 “哥哥就不送你了,再过几日这里应该就能走通了,你也不用绕路回家,卖糖泥人的老爷爷也会回来营生。” “真的吗?”孩子不明此话何意,笑的天真烂漫,李擎苍嗯了一声,但没有让孩童回过头来。 “就这么往前走,不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别回头,不要看,不要停,要听话。” 孩童依旧懵懂,不过还是乖乖地往前迈开步子,胖乎乎的小脚丫踩在砖地上清脆可闻,忽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在了地上,随即便是更响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他听了李擎苍的话不敢回头,迈开步子用胖手捂住耳朵,眼里盯着官道尽头酒肆的招幡,就这般一路跑进了黑暗与雾气之中。 而原地留下了一盏昏黄的灯笼,里面的烛火快要熄灭,照耀的剑门门脸已然破了大洞,方才值守的剑门弟子没了脑袋,安静的倚靠在一侧的柱子上,脖颈上方是一道深邃的刀痕,险些将门柱给尽劈了去,浓重的血腥味道开始弥漫! 李擎苍已经组装好了自己的斩马大刀,扛在肩头龙行虎步的迈过高耸的门槛,照例一刀劈碎硕大的影壁院墙,只不过这次等候他的不再是几十个人,而是一方演武场般的硕大庭院,还有密密麻麻的几百名剑门门徒! “原本还以为你们会招呼不周,没想到这待客之道还真的从上到下!” 他冷笑着扫视一圈,屋脊上,房梁内,暖阁里,议事厅堂中,飞檐瓦片上……所见之处皆是剑门弟子,手里握着未开锋的修长钝器,冷风刮过划擦出磨铁的金属声响,每个人都是黑衣束发,将他围拢入一方黑色的深渊海洋! “阁下当着孩子面夸下海口,莫不是刀门弟子皆这般信口雌黄?” 一位络腮大汉排众而出,言语中戏谑之意昭然若揭,李擎苍抗刀毫无惧色,咧嘴大笑着吼叫出声:“你随意说道,今夜过后剑门北戎州分舵必将灭门,小爷可能会放你回去找太白老狗,告诉他锁剑止杀令害死了多少自家门生!” “无礼小辈大言不惭!我剑门剑术独步天下,即便是用钝器亦能送你殡天!上次南戎望鹄楼的旧账还未清算,此番你还敢来北戎总舵,剑门群豪会教你敬畏之道!” 络腮大汉此话说得不无道理,毕竟是精兵强将的数百人众,不是简简单单地几十人,亦不是望鹄楼上那些没有钝器不能使剑的徒手剑客,李擎苍没有任何先机地利,单枪匹马总归是有些贸然失算。 不过,李擎苍还是笑的狂妄恣意:“你们用钝器使剑术,本意上已经背离太白老狗的止杀令,说到底还不是怕我手里的屠刀!那老狗不日将会下衍羲山出关,到时候看看你们和他作何交待!”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家师出关一事乃是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得知的?”络腮大汉面色赤红,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 “将死之人没必要知晓这些物事,我也是量力而行之人,即便我的血刀再重,面对几百头待宰的羔羊亦是颇费功夫,因此小爷今番带了一些朋友,本来想多带些过来,后来想想也就几百人而已,因此只带了十只已然足够!” 言罢,他一声轻哨声传九霄,门后隐隐间传来一声厚重回响,好似来自亘古洪荒的低吟浅唱,亦好似蛮兽恶罗的狰狞闷哼! “十只……” 络腮大汉喃喃咀嚼着这个字眼,眼神凝重而又满溢疑惑,因为透过破败门脸可以见到远方来了一群家伙,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但李擎苍却用了非人的称谓! “哗——啦啦——” “喀——嚓——喀——嚓——” 钝刃重器划开青砖地面的拖拽声响分外浓烈,门内几百人紧张地握紧兵器,望着远处缓慢行来的十个高大身影,一时间感觉呼吸都有些滞涩困难! 十个人来到门口排成一排,竟然都和李擎苍一般九尺魁梧,手上皆握一模一样的硕大斩马血刀,只不过刀身并未抗肩,而是倒拿刀柄拖在地上,身后早已如犁地般划出了十道血腥沟壑。 屋檐上方的剑客忍不住率先发难,手举钝器从四面八方空降劈砍,谁知钝器栖身在十人身上竟纷纷断裂,一时间每人手里都掐住一位剑客脖颈,微微用力便断了气脉筋喉! 而直到临死一刻,这些剑客方才看清了行凶者的真实模样—— 好似硫酸洗过般的狰狞脸孔,鼻翼被整块削掉只剩漆黑孔洞,额头高耸有铁环嵌入皮肉,玄铁头盔连缀铁环直接长在头皮上,浑身上下皆披整块铁甲,不分鳞片好似岩浆冷却凝结般浑浊不清,手指关节喉颈皆负了甲胄,嘴巴亦是外套了整块的野兽犬牙!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丧尽天良的家伙,刀门何时变得如此违背道义伦常!” 面对咒骂纷纷,李擎苍对此却颇为满意,身后的家伙纷纷抓起死者脖颈饮血啖肉,啃了两口后草率撇到一边,踏着尸骨撇撇嘴巴貌似很不满意,望着分舵里面的几百个鲜活生命张开了血红大口! 李擎苍站在几人身前,不去理会众人苍白的面色,他清清嗓子举起大刀,朝着满场剑门众厉声大吼:“今日,给你们正式介绍刀门的底蕴所在,我们从右江州被放逐到今天所吃的苦,今日由他们来和我索仇偿还!” 言罢,他豪迈挥刀,身后十位蛮兽呼应大吼,十一个人竟然比百人众更加摄人心魄! 络腮大汉知道避无可避,剑门众亦是没有一个逃命遁走,他举起自己手中钝器,还是没有动用剑匣里的佩剑:“剑门诸君,我等虽非门内核心弟子,但剑道忠魂不可欺辱,今日死守元宗分舵,浩气长存万世不息!”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声传万里,场面壮阔悲戚,李擎苍受其感染亦是血脉喷张,瞪眼大吼横刀高举朝天:“度厄迦南听令,今夜死守门庭,片甲老少不留!” 这一夜过得缓慢冗长,整个凉襄城里喊杀震天,方圆几里根本没有敢于探视的百姓,只有一些戴着斗笠的江湖散人各立楼宇之间,望着那座元宗分舵逐渐声浪渐息,血水顺着门框流淌出来蔓延四野,人头像熟透的西瓜落地闷声叮咚! 今夜,北戎州凉襄城剑府元宗分舵正式于江湖除名灭门。 周游说完此话,李伯勋的面色阴翳地仿若能滴出血来。 他看看凌天阁上的李眠,此刻的李眠眼神坚定,没有丝毫回避的神色! 周游:“我知道你的强大,也知道你最大的软肋就是你儿子。正所谓虎毒不食子,你这辈子已经活得够本了,但却想让你儿子最后能够有个好的归宿。这点其实很好理解,所以眼下轮到你做决定了,你若是一意孤行想要发动阵法,我就让李眠炸毁归去来兮,咱们都知道凌天阁便是阵眼所在,炸毁了阵眼,你什么都得不到!” 一番话说得李伯勋思绪万千,场面一时间变得冷了下来。 无数羽人开始往凌天阁四周包围,但没有李伯勋的授命,没有一个敢轻举妄动。 此刻的李眠可谓是四面楚歌,但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神色。他握着归去来兮朝四方大吼:“来吧!来吧!要死咱们就一起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动这座大阵一根汗毛!” 李伯勋缓缓坐下,盯着周游。 “周道长,你学究天人,即便是在山下那般境地下竟然还能想到后手,的确是我小看了你。不过这样也才有趣味,老朽已经许多年没遇到如此有趣的对手,也不枉我此生的谋划与运筹。既然你想要跟老身玩绝的,那咱们就赌一下,老朽不怕赌,就怕玩得不尽兴!” “赌什么?”周游面色发冷,事关李眠他不得不步步珍重。 “就赌我儿子的命!”李伯勋此刻的眼神狠辣无情:“我们猜测一下,是我的部下先制服眠儿,还是眠儿先炸毁阵眼!” 李伯勋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他还是决定动手了,即便是亲生儿子也拦不住这个老疯子,这点是周游没有想象到的。 他缓缓并指如剑:“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也和你赌一件事。你觉得是你下令够快,还是我的刀剑意杀了你更快!” “你若是敢杀了我,你今日必然也会死无全尸,我的部下不会放过你,而你本身就是怕死的家伙,这点你没有那么清高,我太了解你了!”李伯勋和其寸步不让。 的确,周游就是这般人。 两个家伙一老一少,互相之间对对方的底细都摸的太清楚了。 但是,周游此刻没有屈服:“有时候,别总说你很了解一个人,我自己看我自己,向来都是未解之谜!” 言罢,出剑! 第159章大势己定何所惧 刀剑意已经融会贯通,一道豪光从指间喷薄而出攻向李伯勋! 李伯勋根本无法退避,他似乎也不打算回避,就这样扬起脖颈等待着引颈受戮! 剑光吞吐着寒芒瞬间抵达脖颈前一尺,骤然停下,剑气已经撕开了脖颈表面的老皮! “杀啊,你怎么不杀?”李伯勋的眼神满溢挑衅。 “收手吧,让他们回来,就此作罢,我认输了还不成吗?这方天下已经足够颓然了,请给自己和这个红尘大世一个机会!”周游的眼神无比赤诚。 “你这是认怂了?”李伯勋的眼神里带出无尽的无趣与忧伤,随即便是狠辣决绝! 他朝天厉声大吼,凌天阁的众人听到后仿若受到指示,温白书和丑时生纷纷出手狠辣朝着李眠攻杀过去,一众羽人也朝着李眠汹涌扑袭! “将军!”周游瞬间急躁万分,手上也险些失了方寸:“老东西,马上下令收手!收手啊!” 李伯勋不为所动,只是眼神挑衅地望着周游。 周游知晓,这家伙已经彻底疯了。 “你杀我啊,你敢杀了我吗?我就在这里,你杀了我,我杀了你的将军,我的儿子,我们就都圆满了,杀吧,杀吧,我是李眠的父亲,你杀吧!” 李伯勋厉声叫喊,但还没喊完便感觉气门溃散! 道士出手了。 周游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杀了一个人。 刀剑意以往如前,直接穿过李伯勋的喉咙将他身首异处! 一瞬间,四周蛰伏的羽人彻底暴动,纷纷飞上凌天阁! 李眠见状亦是悲怆大吼:“道长,李眠不后悔!李眠不后悔!李眠生当为正道沧桑,李眠这一辈子也值得了!” 言罢,他一掌轰碎了归去来兮腹中的天外陨石! 白猫瞬间死亡。 凌天阁上传来一点光。 那光越来越大,越来越炽烈,瞬间便吞噬了整个凌天阁! 所有的羽人被淹没,温白书和丑时生被淹没,一切都在一抹肃杀的光芒中彻底爆炸开来! 周游站在勤政殿宫墙上大声哭嚎:“将军!将军啊!” 但是,所有的喊叫都变得那般无力,世界变得异常嘈杂,也变得异常的安静。 一切好似都归于虚无,巨大的音波带着灼热滚烫的气流从凌天阁爆发出来,一道通天的气浪直接刺向了远方的天穹,好似一柄满溢戾气的利剑! 周游慌慌张张地往下跑,跑出了勤政殿,朝着爆炸中心的凌天阁发狂奔跑! 李伯勋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血水流在周身形成一个圆,好似阴阳太极。 他赌错了。 他没想过周游会真的杀人,但周游此刻便是这样一个恶人。 凌天阁的轰鸣与爆炸并未持续太久,等周游施展道术赶到的时候,已经被夷为平地只剩下断壁残桓。 他在废墟中不断出剑,用剑气拨开碎裂的瓦片,拨开羽人的尸体,疯狂地寻找李眠的身影。 没多久,他找到了温白书的尸体。 又过了一会,他找到了丑时生的尸体。 他继续往里面走,最后在最深处找到了李眠。 此时的李眠左臂压在一块称重柱子下,整个人已经陷入了迷离状态。 “将军,我的将军,我该怎么办,我的将军......” 周游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他快速探视李眠,发现他还剩下一口弥留的气,但很明显已经撑不了太久。 周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剧烈得喘息,思考着所有可能的对策。 随后,他眼神瞬间锐利。 出剑,一剑将李眠压在承重墙柱子下的手臂彻底斩断! 剧烈得痛楚令李眠有了几分清醒,他虚弱的看着周游,周游却没时间去和他叙旧。他撕扯下李眠身上已被烧焦的袍子,快速在他的断臂处缠绕紧绷,帮他止住汩汩流淌的血。 “道长......我的花袍子彻底没了,什么都没了......” “别乱说话,我就是你的袍子,我是那最后一朵花,我能救你,我能救你......”周游不再耽搁,一掌按住李眠的头颅,滚滚真气瞬间朝着李眠呼啸而出! “道长,你这是做什么......”李眠感觉自己稍稍有了一丝力气,脑子里忽然出现许多刀剑残影! 周游:“我将世上最为高深的刀剑意注入你的体内,帮助你封住所有出血的心脉。我师父的尸首我搜查过,当初救我于死亡边际的药丸又找到几颗,我早早就备好了,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我的将军......” 言罢,他另一只手从怀里取出丹药,硬生生塞进李眠满是鲜血的嘴巴里,随即用真气帮他将药力化开。 李眠的生机逐渐从死神手里拉回,他渐渐有力气好好看看道士,但此时的周游面如金纸,浑身上下好似被抽干了生机一般虚弱,但手上的滚滚刀剑意真气还在毫无吝啬地朝着李眠倾巢而出! “别这样,道长,这样下去你会死的!” 周游不管不顾,还是一意孤行。 李眠感动得大声哭泣,他看着道士耗尽最后一丝真气,看着他晕倒在自己怀里,一时间感觉这悲凉的人间还算是有几分人情味道。 一个道士周游,一个绣花将军。 牵动整个人间界的庞大浩劫,就此划上了一个句点。 一个月后。 西梁城,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四散奔逃的百姓逐渐回返,除此之外还有一队骑兵进了城,并非是金甲雷骑,竟然是北戎州太子凉率领的陵阳大军! 此时,皇城内。 断壁残桓已经开始修缮维护,勤政殿还算保存完好,此刻里面聚集了几个人。 李眠已经恢复如初,虽说断了一条手臂,但拥有了刀剑意这种世间顶级武学傍身,可谓是如虎添翼。 周游还是那般浑身虚弱的模样,一个月的疗养还是气喘吁吁。 穆念安安静地陪在李眠身边,一副贤妻的模样,只不过和李眠二人之间都未说破什么。 勤政殿门槛前摆放了一整排骨灰盒。 李伯勋,温白书,丑时生,渐离,葛行间,周旋。 太子凉刚刚进来的时候还满脸惊讶,不过毕竟是一代王嗣,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后,此刻也算是有了一定的接受能力。 他来到周游近前和他恭敬见礼:“见过道长。” 周游此刻还是有气无力:“有劳太子,北戎州现在可好?” 赵凉闻言点头,随即又朝着周游恭敬作揖:“多亏了您多番帮扶,现在北戎州一片安宁,我也坐稳了北戎州的王位,下个月就会正式登基大典,还想着邀请您前去呢。” “这就好,这就好。”周游笑笑,随即又看了看李眠:“将军,我当初答应你的,帮太子凉上位,现在我做到了啊。” 李眠笑得灿烂:“我永远都相信道长。” 周游看向太子凉:“现在不能叫太子了,应该叫你凉王了,此番叫凉王前来,是因为西梁城大势已定,我担心会有其他势力还要动些歪心思,因此在西梁皇帝未登基之前,还需要你来协助金甲雷骑一起护卫皇城。” 凉王闻言笑笑:“道长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直接夺取皇位?” 周游闻言亦是笑得灿烂:“你的确是这样的人,不过我现在打算把皇位传给李眠,你真的不喜欢这个皇帝,还是真的想向自己的兄弟挥刀?” 凉王闻言微微惊愕,随即便释然起来:“如此这般的话,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若是没有李眠将军和道长的多次帮助,我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再者说我也坐不稳这个位置,因此还是一切听道长的话,我也是懂得知恩图报的人,不是完全的狼子野心之辈,我觉得你应该懂得,不然也不会这番让我直接进城。” 周游点点头:“我不可能一直管太多,以后你们各自强大起来了,再去堂堂正正的夺取天下共主的地位也是正常。再者说现在十九列国还是对西梁并不俯首称臣,李眠称皇帝不过也就是一个封国罢了,此次过后,西梁城的实力被削弱了太多,未来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也很多,还希望你们兄弟之间多多照拂,一起好好走下去才是。” “谨遵道长法旨。”凉王对周游一万个恭敬,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随即凉王便带着兵马出了宫殿,配合金甲雷骑一起去护卫皇城。 而穆念安和李眠听闻此话纷纷错愕,李眠连连摆手:“道长,这又如何使得,我哪里会做什么皇帝啊!再者说这天下本就是穆家的,或者是你们林家的,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这些日子以来,周游和李眠说了很多前事,包括自己的真实身份。眼下穆念安双眼微微泛红,周游看看她:“穆姑娘,说说你的看法。” 穆念安想了想,随即叹了口气:“周道长,眼下我们穆家死的死伤的伤,念花姐姐也失踪了,早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鼎盛。再者说这天下本就是我父皇从林家手里抢过来的,你现在把它夺回来我也没什么意见。毕竟你为这方天下已经做了太多太多,所以我一切也都听你的意思,李眠称帝我也是心里开怀的。” 言罢,她看了李眠一眼,含情脉脉却仍旧不多言语。 周游点点头,随即又看看李眠:“将军,你要记住,这天下是我林家的,只不过是我一步步从穆家手里夺了回来,也算是我给我师父一个交待。但我本就是四海漂泊的修道之人,本来就是浮萍之意,根本不应该有根。你若是懂我,便帮我把我们林家的天下好好守护,也算是完成了你父亲的遗愿。” “可是,道长......你要去哪里,没有你我也治理不好这个国家......”李眠喃喃自语。 “不怕,眼下北戎州绝对会支持你,已经群龙无首的魁门也会归于你的麾下。至于其他几个封国我来搞定,算是我最后为你做些事情。我不会离开你太远,但注定我们不可能是一生的缘分。你只需要安心做这个皇帝,毕竟是我给你的,你不能不要。” 李眠闻言,朝着周游下跪大拜:“李眠定然不辜负道长期望!” 周游笑笑,随即支撑着站起身子,来到了门槛前。 他望着那些骨灰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父亲还有魁门的骨灰,就等你登基后你来处理。我师父师弟和渐离的骨灰,我要亲手带回不周山上安葬,毕竟要落叶归根。” 言罢,他朝着李眠笑笑,拿起三坛骨灰,晃悠悠地离开了勤政殿。 那抹青衫飘飘荡荡,来得轻巧,去的时候却沉重无比。 十日后,李眠昭告天下,大赦天下,正式在穆念安的宣召下登基称帝。 改国号为大梁,世称大梁武烈王。 天下皆是百废待兴的模样,一时间纷纷宣告赞同,愿意共同勤王。 当然,这其中周游又做了什么事情,并不可知,也不再尽数。 总之,改朝换代,这个世界迎来了一个新的纪元。 而青衫道士周游,则晃晃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不周山。 他没了拐子老马,也没有了一身武艺,也没有了那只睡不醒的白猫。 他背着桃花剑带着三只骨灰,废了好大力气才爬上了那座高耸巍峨的山。 山上还是和以往一般模样,一个破旧的道庐,还有一座坟墓。 周游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仿若一切从未发生过,仿若自己也没有下过山。但一切还是发生了,回不去的永远都回不去,他这个普普通通的道士,在世间用短短一年的时辰,将整个十九列国给改天换地般变幻了风景。 来到道庐面前,望着已经被小僧换过的对联,他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吱呀——” 推开门,里面比之前干净整洁了许多,只不过不再像是一个道庐,反倒是类似一个朴素的佛堂。 一位小僧正在敲击木鱼默默诵经,听到门响立刻回头瞧看,见到了周游马上展颜微笑。 “施主,你回来了。” “嗯,帮我拿一下。” 二人皆是修道之人,自然没什么大喜大悲。小僧看到骨灰盒后也没有什么神色变动:“看来这下山一遭,经历了不少事情。”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在凤栖宫的井下出现了我师父留下的阵法害我九死一生,这应该也是冲着我来的,不过又完全说不过去,毕竟哪里有师父加害徒弟的道理,再者说我师父现在失踪了,我想把他找回来,他估计已是自身难保,哪里会有心思算计别人。” 李眠:“也就是说,除了我们正在调查的这龙凤大案,还有其他的纠葛被牵扯了进来?”周游点头:“所以说,我们会觉得越来越乱,其实理清头绪,宫里的案子是宫里事,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是我的个人事,分开处理就都会找到答案。” 李眠:“那咱们便说说这宫里事,眼下陵阳城这诸般异象,道长可有想法?” 周游:“当然,我完全懂贺华黎的心思,他自己也没想到,事情会在短短不到十日之间发展到这般田地,不然他也不会这般慌张无奈。整个北戎国将会有大事发生,这件事关乎北戎国的生死存亡,关乎北戎国的气运存续,因此在家国大义面前,案情的真相似乎可有可无了,但我还是要把这案子查下去,因为这很重要!” 周游缓缓起身,他赶紧上前搀扶。周游笑着拍了拍他的头:“你其实是个好心肠。晓行夜宿是山门大师苍山鬼手所建,你其实是他的儿子吧?” “可是为了我家太子?”李眠还是忠心耿耿地想着太子凉。 “我不知太子凉是不是真的清白,我这个人本身就很轴,只要是我心有迷惑的东西,我都必须要找到答案,而且若太子凉真的清白,那这个真相对他就很重要。” 周游并未正面回答他:“北戎国在不久之后会大乱崩坏,太子凉到时候一定会起兵参与,但要赢得战争根本不是军队的较量而是民心所向,他以被放逐的太子身份,如何使得天下归心?” 一句话,李眠醍醐灌顶。 “眠明白了,只要他证明清白没有谋害皇帝和太后,便可以顺理成章的继续以太子名义起兵勤王,名正而言顺,反倒是邺王与温侯俊彻彻底底成为了奸佞乱党!” 周游欣慰一笑:“就是这般道理,你家那位不省心的太子现在缺的就是一个名声,少了这个名声,这场仗便打不下去。” “是挺累的。”周游笑笑:“我也身受重伤,眼下已经命不久矣。” 小僧双手合十:“我当初就和施主说过,山下面的世道无聊至极,施主不听我的话,现在可是体会到了?” 周游笑着点点头:“你这小家伙看起来也长高了不少,不知道佛法精进了没有。” 小僧笑着挠挠头:“说实话,没了师父,还是有很多迷惘。” 二人相视一笑,小僧:“这次回来还走吗?” 周游闻言微微晃神:“还没想好,缘分到了就会走吧,缘分不到我们便一起住下去,今后要劳烦你帮我烧饭担水了,你知道的,我很懒不会做饭。” “这有何难,我们佛家讲求的就是苦修行,欢迎道长顿悟。”小僧朝他躬身一拜。 第160章犹疑之中现迷茫 正所谓山上一日,地上一年。 不周山上的日子向来都是不知年岁,但对于修行之人来说并不枯燥。 周游和小僧各自有各自的营生,周游看道藏三千,不知不觉已经将经书翻卷地厚厚一层。小僧则是吃斋念佛,天天敲着木鱼,令周游的睡眠质量特别好。 这样的日子与世隔绝,周游也不知道山下又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日,不周山上再次来了一个外客,周游并不认识,但小僧见到却立刻红了眼眶。 “师父!” 没错,来到不周山上的外客,就是最初送小僧来到此山的老僧。 老僧比一年前苍老了不少,颤巍巍的满溢慈祥。他看着扑面而来的小僧,看着他红着眼眶扑到自己怀里,看着他哭花了的笑脸,看着他已经微微少年的身躯。 “你长高了。”老僧宠溺地说道。 小僧依旧哭得厉害,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老僧对他劝慰几句,随即和周游打了个照面。 不多时后,周游和老僧坐在悬崖云海旁饮茶。 周游:“大师,当初把他带到这里,今日又来此地,可是有事?” 老僧微微叹息:“说实话,当初把他送过来,是为了躲避仇家。我想遍了整个十九列国,除了东部的瀚海国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算是安全的地方,想来想去就把他带过来了,毕竟这里人迹罕至,这孩子也能平安度过一生。” 周游笑笑:“这不挺好吗。” 老僧点点头:“谁说不是呢,当初我便和他说过,我和他的师徒情缘就此断绝,以后我不会再来找他,他也不用再来找我,谁成想还是摆脱不了这些世俗执意,最后我们师徒还是又见面了。” “这么说,这次来是想把他接回去,难不成是回到西泽大荒烂柯寺?”周游问。 老僧摇摇头:“那倒不是的,此次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件的确是来看看他。但是究竟要不要把他接回去,还是要看他的意思。” “为何这么说?”周游听出来话里有话。 老僧盯着周游:“周道长,其实都是因为你。我这次前来,另一个目的就是想亲眼看看你。” 周游闻言犹疑:“额?这话又怎么说?” 老僧叹了口气:“说起来,这孩子也不是生在寻常人家。我知晓你去年在中原大地上做出来的事情,的确是惊为天人。但你改换了这方天地,反倒是让贫僧陷入了迷惘之中。” 言罢,他指指道庐的方向:“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金墉城里的片刻安逸,并不代表北戎州的太平长安,不管是周游还是周旋都明白一个道理,如今的金墉城根本就不配拥有所谓的平安。 不过如今这方天下,已然皆是这般模样。 还是这个冗长的夜晚,从此城往北过三郡八城,有一座依山而建的城池,乃是北戎州西北方重镇凉襄。 凉襄城人口不多,气候偏向冷冽,不渡江南的封国人住不习惯,但却颇合北方寒士的胃口。 城内东北侧有一片恢弘宅邸,连绵七幢飞檐府院,正门口没有石狮子,取而代之的是两尊金背雪雕,两名侠士左右傍立,背缚黑色剑匣,身缠厚重锁链。 当地百姓尽皆知晓,此地不是什么官僚府邸,而是剑门在北戎州设立的最大分舵。 正门脸高大深沉,上方一块重匾,四方青云古篆,谓之剑府元宗! 宅邸附近静谧无人,方圆一里内貌似已被宵禁,从正门脸往前乃是一条冗长官道,两侧关门闭户,唯有另一侧尽头处的零星酒肆还在照常营业。 北国的夜晚寒雾深重,酒肆的招幡下挂坠一角残灯,模糊的烛火在灯笼中摇曳欲熄,灯笼被雾气打的微湿,晃悠悠的被一只粗壮手掌抓起,就这般飘飘忽忽着往分舵缓慢行来。 值守的两名剑门门徒并不在意,此地虽是剑门管辖地界,但并非百姓不可踏入,正常的过境行路是不受管制的,不多时来者逐渐清晰,身形竟足足九尺有余,背着一只棺材般硕大的黑色匣子,肩膀上还扛着一名肥胖孩童。 值守者见状立刻手握腰间,二人皆腰佩一只卷轴,打开后乃是一副通缉画像,上面的描述和面前人完全符合—— 面白无须却如狼似虎,犬牙密布却看似少年无邪,不是李擎苍又能是谁? 值守者立刻握紧剑匣,其中一人回门内传信通报,另一人一派如临大敌之相守住门阀,不过浑身上下已然是战栗不止,毕竟不光是剑门门内,此刻西北天下诸国早已知晓了望鹄楼发生的事端,他仅仅是个普通的入门弟子,知晓自己正在面对一位何等可怖的人! 可李擎苍却出奇的宁静安然,他把肩上的孩子好生放下,孩子胖乎可爱不懂人情世故,对李擎苍俊美粗犷的面容也生不起惧怕之情。 李擎苍伸手帮他擦擦鼻涕,咧嘴露出满口虎牙笑的开怀:“刚刚你是不是说你家就在这后面?” 孩童憨憨的点点头:“从这个大宅子旁边绕过去就是了,大哥哥。” “为什么一定要绕呢?”李擎苍对他颇有耐心,蹲**子笑着看他,眼神少有的平静如水。 “这里有一群叔叔不让我们过的,连卖糖泥人的爷爷都搬走了。”孩童委屈着小脸儿,不远处的值守门徒却早已冷汗密布。 “你爹娘呢?”李擎苍又问他。 “爹爹在方才的酒肆里睡下了,他总是喝酒不管我和娘,娘过会就会来寻我的,哥哥你还是让我回爹爹那里去,不然娘找不到我会急哭的。” 孩童说的言辞恳切,李擎苍摸摸他的头,脑子里想起方才在官道那边酒肆里见到的一桌桌醉鬼,一时间微叹口气,将孩子转身朝向官道,然后在他后背静静出声。 “哥哥就不送你了,再过几日这里应该就能走通了,你也不用绕路回家,卖糖泥人的老爷爷也会回来营生。” “真的吗?”孩子不明此话何意,笑的天真烂漫,李擎苍嗯了一声,但没有让孩童回过头来。 “就这么往前走,不管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别回头,不要看,不要停,要听话。” 孩童依旧懵懂,不过还是乖乖地往前迈开步子,胖乎乎的小脚丫踩在砖地上清脆可闻,忽的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好似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倒在了地上,随即便是更响的一声金铁交击之声,着实把他给吓了一大跳! 他听了李擎苍的话不敢回头,迈开步子用胖手捂住耳朵,眼里盯着官道尽头酒肆的招幡,就这般一路跑进了黑暗与雾气之中。 而原地留下了一盏昏黄的灯笼,里面的烛火快要熄灭,照耀的剑门门脸已然破了大洞,方才值守的剑门弟子没了脑袋,安静的倚靠在一侧的柱子上,脖颈上方是一道深邃的刀痕,险些将门柱给尽劈了去,浓重的血腥味道开始弥漫! 李擎苍已经组装好了自己的斩马大刀,扛在肩头龙行虎步的迈过高耸的门槛,照例一刀劈碎硕大的影壁院墙,只不过这次等候他的不再是几十个人,而是一方演武场般的硕大庭院,还有密密麻麻的几百名剑门门徒! “原本还以为你们会招呼不周,没想到这待客之道还真的从上到下!” 他冷笑着扫视一圈,屋脊上,房梁内,暖阁里,议事厅堂中,飞檐瓦片上……所见之处皆是剑门弟子,手里握着未开锋的修长钝器,冷风刮过划擦出磨铁的金属声响,每个人都是黑衣束发,将他围拢入一方黑色的深渊海洋! “阁下当着孩子面夸下海口,莫不是刀门弟子皆这般信口雌黄?” 一位络腮大汉排众而出,言语中戏谑之意昭然若揭,李擎苍抗刀毫无惧色,咧嘴大笑着吼叫出声:“你随意说道,今夜过后剑门北戎州分舵必将灭门,小爷可能会放你回去找太白老狗,告诉他锁剑止杀令害死了多少自家门生!” “无礼小辈大言不惭!我剑门剑术独步天下,即便是用钝器亦能送你殡天!上次南戎望鹄楼的旧账还未清算,此番你还敢来北戎总舵,剑门群豪会教你敬畏之道!” 络腮大汉此话说得不无道理,毕竟是精兵强将的数百人众,不是简简单单地几十人,亦不是望鹄楼上那些没有钝器不能使剑的徒手剑客,李擎苍没有任何先机地利,单枪匹马总归是有些贸然失算。 不过,李擎苍还是笑的狂妄恣意:“你们用钝器使剑术,本意上已经背离太白老狗的止杀令,说到底还不是怕我手里的屠刀!那老狗不日将会下衍羲山出关,到时候看看你们和他作何交待!”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家师出关一事乃是不传之秘,你从何处得知的?”络腮大汉面色赤红,显然是已经动了真怒。 “将死之人没必要知晓这些物事,我也是量力而行之人,即便我的血刀再重,面对几百头待宰的羔羊亦是颇费功夫,因此小爷今番带了一些朋友,本来想多带些过来,后来想想也就几百人而已,因此只带了十只已然足够!” 言罢,他一声轻哨声传九霄,门后隐隐间传来一声厚重回响,好似来自亘古洪荒的低吟浅唱,亦好似蛮兽恶罗的狰狞闷哼! “十只……” 络腮大汉喃喃咀嚼着这个字眼,眼神凝重而又满溢疑惑,因为透过破败门脸可以见到远方来了一群家伙,明明是活生生的人,但李擎苍却用了非人的称谓! “哗——啦啦——” “喀——嚓——喀——嚓——” 钝刃重器划开青砖地面的拖拽声响分外浓烈,门内几百人紧张地握紧兵器,望着远处缓慢行来的十个高大身影,一时间感觉呼吸都有些滞涩困难! 十个人来到门口排成一排,竟然都和李擎苍一般九尺魁梧,手上皆握一模一样的硕大斩马血刀,只不过刀身并未抗肩,而是倒拿刀柄拖在地上,身后早已如犁地般划出了十道血腥沟壑。 屋檐上方的剑客忍不住率先发难,手举钝器从四面八方空降劈砍,谁知钝器栖身在十人身上竟纷纷断裂,一时间每人手里都掐住一位剑客脖颈,微微用力便断了气脉筋喉! 而直到临死一刻,这些剑客方才看清了行凶者的真实模样—— 好似硫酸洗过般的狰狞脸孔,鼻翼被整块削掉只剩漆黑孔洞,额头高耸有铁环嵌入皮肉,玄铁头盔连缀铁环直接长在头皮上,浑身上下皆披整块铁甲,不分鳞片好似岩浆冷却凝结般浑浊不清,手指关节喉颈皆负了甲胄,嘴巴亦是外套了整块的野兽犬牙!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丧尽天良的家伙,刀门何时变得如此违背道义伦常!” 面对咒骂纷纷,李擎苍对此却颇为满意,身后的家伙纷纷抓起死者脖颈饮血啖肉,啃了两口后草率撇到一边,踏着尸骨撇撇嘴巴貌似很不满意,望着分舵里面的几百个鲜活生命张开了血红大口! 李擎苍站在几人身前,不去理会众人苍白的面色,他清清嗓子举起大刀,朝着满场剑门众厉声大吼:“今日,给你们正式介绍刀门的底蕴所在,我们从右江州被放逐到今天所吃的苦,今日由他们来和我索仇偿还!” 言罢,他豪迈挥刀,身后十位蛮兽呼应大吼,十一个人竟然比百人众更加摄人心魄! 络腮大汉知道避无可避,剑门众亦是没有一个逃命遁走,他举起自己手中钝器,还是没有动用剑匣里的佩剑:“剑门诸君,我等虽非门内核心弟子,但剑道忠魂不可欺辱,今日死守元宗分舵,浩气长存万世不息!”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待得出鞘震长空!” 声传万里,场面壮阔悲戚,李擎苍受其感染亦是血脉喷张,瞪眼大吼横刀高举朝天:“度厄迦南听令,今夜死守门庭,片甲老少不留!” 这一夜过得缓慢冗长,整个凉襄城里喊杀震天,方圆几里根本没有敢于探视的百姓,只有一些戴着斗笠的江湖散人各立楼宇之间,望着那座元宗分舵逐渐声浪渐息,血水顺着门框流淌出来蔓延四野,人头像熟透的西瓜落地闷声叮咚! 今夜,北戎州凉襄城剑府元宗分舵正式于江湖除名灭门。 周游摆摆手:“我从来不喜欢打哑谜,大师还是直说为好。” 老僧晃晃脑袋:“还记得穆蓝微嘛?” “西梁皇帝?当然记得。”周游笑笑:“只不过现在西梁应该改名为大梁了,现在在位的是我的将军,大梁武烈王。” 老僧点头:“这就是为何我在犹豫的原因,我本意想等他长大成人,然后送他回到他所在的家族。我之所以让他学佛,就是不想让他从小就感受到血雨腥风。但眼下他可以自由自在了,因为他的家族也彻底归于虚无了。” “你的意思是......”周游眼神微微惊愕。 “不错,他就是穆蓝微最小的儿子!一直失踪在外最小的儿子!” 老僧叹了口大气:“当初,穆蓝微和那个女人生下了这个私生子,一直不敢带回宫中,那女人索性找到了烂柯寺,让我们收留养大。穆蓝微却不死心,一直想要找回这个孩子,但即便是拜托了李岸然,最终还是难以找寻,因为这孩子根本不在红尘大世里,而是被我带到了不周山。只不过现在穆家已经覆灭,他也可以放下这一切安心学佛了。” “那个女人是谁?”周游颇为好奇,心里面隐隐间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老僧颇为隐晦地看了他一眼:“你应该猜测得出来,我们就不在说透了。毕竟要是说开了,就又是一个冗长的故事了。” 二人互相之间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周游喝了一口茶:“大师,你之前说前来此地还有一件事情,究竟是何事?” 老僧闻言笑笑:“这另一件事,说起来还是我和这座不周山的机缘所在,还有便是和你们不周山道的机缘所在。” “这话又怎么说?”周游来了兴致。 老僧看看远方的薄暮云霞:“说起来,这一年的游历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当年我答应那个女人,将孩子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随后便开始潜心修佛。我去过很多地方,去过很多列国,还去过东部的瀚海,还去过北部的荒漠和岭南。” 周游:“那便说说,在岭南遇到了什么?” 老僧闻言诧异:“道长为何这般发问?” 周游笑笑:“我胡乱猜测罢了,大师话中有话,很明显接下来要从岭南说起大做文章。” 老僧闻言惶恐:“世人皆传说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事,今番得见世人果真所言非虚。不错,我在岭南找到了失落已久的山门,还在那里认识了一些大师。” 周游听到山门的消息并不热络,毕竟山门和他并没有什么瓜葛:“那然后呢?” 老僧指了指不远处新立起来的一些孤坟:“这些都是不周山道上的人吧。” “不错,当初我下山的时候,我师父就给自己草率地立了一座坟茔。当时我感觉是多此一举,现在反倒是派上了用场。省着费力气挖掘,倒是令我颇为开怀。”周游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却依旧露出白牙笑得开怀。 第161章老僧现身情路断 老僧闻言双手合十,他从来没有和周游接触过,自然不了解他这野马般放肆的脾性。因此今番和他这么一交流,着实是有些承受不住。 周游摆摆手:“大师,以前我认识一位绣花将军,刚刚和我相处时也是你这般样子。你跟我熟了就好了,我一直都是这般我行我素口无遮拦。” 老僧对此不敢苟同,还向来都是潜心修佛的礼貌之辈:“既然如此,那老僧也就不再废话。我在山门拜见了山门门主,山门门主告诉我说,当年他有一个孩子流落江湖,经过这几年的多番盘查,应该是被一位叫葛行间的道士带上了不周山!” “哦?是哪个?”周游听到了这些新鲜事情,一时间也指着坟茔来了兴致。 老僧看了一眼坟茔:“贫僧区分不出,只知道那孩子应该年岁不大,比你应该小个十岁左右的年纪。” 此话一出口,周游便明白他所说之人当是渐离。 他一直都没想过渐离的真实身份,毕竟这种事情向了也没什么用处。早些时候葛行间跟他说过一两嘴,他也不以为意,因此现在还是不以为意。 “大师,那你此番前来,可是要找我讨要渐离的骨灰?” 老僧缓缓点头:“这孩子生在山门,就注定了一生都是苦命身子。山门的内功最为醇厚绵长,只不过每次施展都需要以自身生命精血作为代价。不知道他对你如何,若是他曾经为你出过手,那应该是真的把你当成了至亲之人了。” 此话一出口,周游也微微默然起来。 的确,对于渐离,他还是有一些感情存在的。 周游:“既然如此,那该是让他落叶归根才是。我不会阻拦,大师可以把它带走。” 老僧点点头,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 周游:“大师可还是有什么心事未结?” 老僧微微踟蹰:“其实没什么,就是想起当时山门门主跟我说的话。其实说起山门门主,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儿。小儿子眼下找到了但入了土,大儿子漂泊在江湖上却又隐于江湖。我把骨灰带回去也算是有了一个交待,但还是感觉有些亏欠于他。” 周游:“他大儿子可有眉目?” 老僧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像是叫做鸿武陵,其余一概不知。” 此话一出,即便是周游都微微愕然。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鸿武陵的身世,但对于这个背叛了自己封国的少侠,他一时半会儿还真的不知该怎么去评说。 良久,他缓缓开口:“我之前和他有过一些交集,这个人和我一起以剑杀酒喝,说起来也算是臭味相投了。只不过后来他为了一个情字做出了诸般事情,以至于他内心根本无法自我释怀,至于现在他究竟流落到江湖何处,我便不知晓了,这点上也帮不到您什么。” 言罢,二人这番谈话就此终了。 老僧按照约定取了渐离的骨灰,随即和小僧交流了一番。小僧最后还是决意在山上继续清修,老僧也尊重他的决定,就此默默下了山,他们这对师徒的情分也到此继续断绝。 不周山上的日子迎来送往。 不断有一些旧人会时常上山来探望周游,李眠来过,赵凉也来过,司马种道也来过。 只不过,有一个人迟迟没有来。 而周游亦是优哉游哉,他天天风餐饮露,在山上浑噩度日。因为他知晓自己命不久矣,自从将刀剑意全部传给李眠救他的命后,他本就羸弱的身躯更加不堪重负,此刻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当日再无话端,穆念花带着昏厥的念安回了宫中,罗青红留下收整军队,随即三日后和穆锦官会和赶赴陵阳。 莽原上的血被炙烤后渗入土地,一片赤红灼目,又留下一些故事传说。 西梁誓师之事发生前两个月,亦是李眠抵达陵阳之前两个月,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月初四。 道士周游不知一位女子将会发下咒杀他的誓言,他只知道送别了草探花,回到船上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而春雨眠江上的雪,一直淋淋洒洒的飘。 自挥别草探花之后,周游便宿醉于船舱里,不醒昼夜,大梦蹉跎。直到他喝光了船上所有的酒,才愿意到甲板上陪伴苦浮舟。 苦浮舟:“道长,不出三日,便能上岸了。”周游:“如此说来,我和阁下也要道声分别。不过连日来生离死别,还真的是见怪不怪。” “道长所言极是,习惯就好,不必在意。我终日摆渡过江,每日都在遇见,每日都在送别。”苦浮舟淡漠回应,手中摇橹不停。 周游:“如此说来,阁下比我看的开。” 苦浮舟:“有江湖,便有鱼的。倒是我这寒衣生计,究竟有何值得道长羡慕的?” 话音刚落,鱼竿下沉,愿者上钩。 苦浮舟收鱼入鱼篓,笑看周游道:“你瞧,天下间最悠游自得的鱼,也会因牵挂而失去自由身!”周游盯着那鱼瞧看:“那阁下,您迎风掌舵,可曾自由吗?” “方向随道长指引,我只是个摆渡人。” 苦浮舟淡然笑笑,周游有所感悟,回到船舱,一睡就是三日。三日后上了岸告别苦浮舟,骑上拐子老马,背好竹匣,抱着胖猫,迤逦向南。 南方有只孤雁落了队伍,茫然飞向远方。 它越飞越累,渐渐迷失方向。最终落在一片琉璃黄瓦的宫墙上,摇摇身子,一命呜呼。 这里是陵阳城的皇宫内院,红墙高阁,密不透风。 陵阳皇宫处在陵阳城中轴偏东,陵阳城硕大广袤,整体规划有序,唯有东侧地势高耸微有青山,这山峦便长在陵阳城里。 陵阳城亦是少见的抱山而建的都城,陵阳皇室皆居于山宫云雾之中,有一条冗长山道连缀尘世与皇庭,这条道路乃琉璃打造铺就,足足有三千台阶,谓之三千琉璃大道。 禁宫,深邃。 时辰,来到西梁历一六二年,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朱门大开,进来两排人,一队宫女,一队太监,皆是行色匆匆,全部死气沉沉。 宫女队伍里有几名白毛婆婆,太监队伍里有几名背箱老者,从偏门进来便分道扬镳,太监去了乾元殿,宫女去了养心宫。 不多时,背箱老者于殿前跪成一列。 乾元殿前站着一位高大亲王,剑眉星目,棱角分明。国字脸堂,颧骨高耸。两鬓盖过耳垂,披着孔雀大氅。身上甲胄还剩部分未褪,望向殿内微微叹气。嘴角微张,露出满嘴尖利虎牙。 队伍前头是位老太监,发丝黑白相间,脸孔惨白无血,嘴唇却红的妖艳。 老太监:“邺王殿下,御医已经来了。” 邺王没有看他:“上来说话。” 老太监唱个喏,立刻摆手示意身后御医。几位老者魂不守舍,战战兢兢的往前挪了几步。继续跪在邺王身前,望着邺王靴头上的狰狞兽首,微微倒气,心底冒寒! 邺王:“宫里养你们的俸禄,可曾充足?”御医闻言惶恐,战栗不止,微语喃喃:“皇恩浩荡,毫无怨言!” “我父皇卧床,多少时日?”邺王虎目圆睁,御医:“已经三月有余,圣上本来龙精虎猛,谁知太后怀了三皇子后便一病不起,太医院一直在殚精竭虑。” 邺王浓眉微挑:“照你这般说法,我父皇染病是因为我那未出生的三弟冲了煞?”御医立时间吓得亡魂皆冒,趴在地上大声辩解,屁股撅的比天高。邺王懒得看他:“进去吧,谨慎用药,本王没下口谕之前,父皇不准有事!” “微臣定然全力施为,我等世受皇恩,自损阳寿亦要保全皇上龙体!”御医诺诺连声。 邺王摆摆手,不以为意,抬脚从面前太医头上跨过,踩着一众太医脊背下了白玉石阶,一众太医尽皆耄耋老者,哪里受得了这般践踏,纷纷面红耳赤,偶有泣血,但无一敢出言抱怨,老太监亦是经验老道,碎步赶到邺王脚前,俯**子用浮尘清扫前路清雪,惨白面庞不时瞥看邺王,一脸谄媚神色,使唤的精妙绝伦。 邺王走出乾元殿,挥手止住了老太监:“贺华黎,平身。”贺华黎堆满笑意,躬身如猫:“邺王接下来举驾去哪,咱家派小的们抬轿仪仗。” “免了,你侍候好父皇便是。” 贺华黎:“那是自然,老身侍候皇上二十年了,从未出过差池,不过眼下非常之秋,即便真有闪失,那也是这群庸碌御医的不是!” 这句甩责任的话柄说的地道,邺王瞪了他一眼:“我有说过,让你不出差池吗?”贺华黎闻言惊愕:“邺王您的意思是?” 邺王看向贺华黎眼神阴翳:“贺公公,父皇是否出差池,我说了算,不是那贼老天!” 天际一道雷光滚过,满园红杏簌簌凋落,天际浮云混杂,虽天色未晚,已然是搅乱了星河。 邺王重重后摆孔雀大氅,迈开大步昂然离开,贺华黎躬身如猫,伏了好久好久,等到邺王仪仗离去,方才被小太监们搀扶起来:“贺爹爹,您腰身早有旧疾,这般下去如何使得!” 而他也只想安安静静地结束自己最后这段生命,不想让别人来过多打搅他,就这般安静地归去来兮也实属挺好。 但是,红尘里的事情,哪里会有那么多的顺遂。 就在老僧离开一个月后,不周山上来了第一位女客。 李靖司。 此时的她比之前更沉稳了些许,如果说以前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理,现在应该便是雍容气度飒爽英姿。 隐隐间,似乎有了几分凰丹尹的架势。 她徒步登山,一路没有去瞧看四周的云雾与风景,反倒像是在朝圣般面色镇定。 来到山顶,看到了那个破旧的小道庐,还有悬崖边上那个风餐饮露的落魄青衫道士。 她默默地来到他身边,静静坐下,陪他一起看云海。 周游看看她的脸,似乎早已预料到一般笑了笑:“你来了。” 这声音轻柔温暖,虽是淡淡几个字,却惹得李靖司登时便哭了出来。她趴在周游肩上嘤嘤啜泣,登山时候的气度荡然无存。周游能感受到她肩上扛了很多压力,此刻完全不用遮掩地释放出来,一时间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小声抚慰。 她还是以前那个初见时的女子,一点没变。 周游:“这些日子以来,肯定是有一些委屈,过得很辛苦吧。” 李靖司还是在哭,足足哭了一刻钟才稍稍好了些,起身看着周游的脸一眼不眨。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好久......为何不来桡唐国找我......为什么?” 面对着她的质问,周游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离死不远了,不能再去拖累你了。” 周游不是什么懦弱书生,向来都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突兀的一句话令李靖司也微微发愣,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周游笑笑:“你躺在我怀里,我慢慢跟你说,全部都跟你说。” 然后,便是安静地说起故事。 这个故事太长了,周游一点点说,李靖司一点点听。 等到全部说完的时候,天色已经到了黄昏。 周游:“就是这样,我救了我的将军,却辜负了你。” 说完这些有些口干舌燥,小僧过来给他递了一杯茶,他一饮而尽,随即又顺手擦了擦李靖司脸上的泪痕。 “我说了这么多不开心的,你和我说说你开心的事情吧。” 李靖司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周游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都是已经注定好的事情。我虽说从来不信神佛也不信那个贼老天,但是我向来比较信我自己的命。你还是跟我说说你吧,若说我此生还有什么亏欠的地方,应该也只有你了,你说说吧,你知道的,我喜欢听故事。” 言罢,他不再开口,而是让李靖司直起身子,和以前一样躺到了她的怀里。 李靖司又擦了两把泪,之前上山之前所有的委屈都已经哭出来了,对周游所有的不满也都已经哭出来了。她相信自己和周游之间的感觉,也相信周游不会是那种始乱终弃之人,眼下既然知晓了既定的事实,她唯有笑着去让怀里的人再开心一些。 然后,她开始说她的故事。 “其实,若是没有你,桡唐国早已不会是今天这般模样。当初南淮麓打完了仗,蓝晏池死了,静慈姐姐也随他去了。我带着峨眉弟子和军队一路辗转回到国土,却没有马上回返到南平京。” “你也知道的,蓝家和唐王联合起来想要推翻我父亲的统治,我作为他仅剩的血骨自然不可让其如愿,所以我将其阴谋昭告天下,联合所有分舵谋划了一次针对蓝家的反扑。好在是跟随我回来的军队也表示支持我,毕竟他们也被当成了牺牲品拉到了战场上,自然对唐王也心生怨气,我借助这一点实现了势力巩固,好在是我们的努力最后没有白费掉。” “战事打了将近四个月,蓝家家主被凰丹尹姐姐亲自砍了头。我在南淮麓后便和她已经和解,眼下已经把凰棠别院接回到了峨眉门中,并给予她们应有的名分。其实后来想想,若是没有凰丹尹姐姐的帮衬,紧紧靠着我自己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一切,蓝家覆灭后唐王自然偃旗息鼓,我将峨眉门主让给了凰丹尹,然后便出来寻找父亲的下落,还有寻找你。” 周游听到此处,忽然感觉又有几滴泪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望着李靖司喃喃:“后来呢,找到泰山大人了嘛?” 他很自然地用了这种亲昵称呼,李靖司闻言心里一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神色上依旧是满溢落寞:“我找了好久好久,但就是找不到。我不相信他会死掉,就像是我相信我一定能够再次找到你一样。可是我找到你了,还是没有找到丝毫父亲的下落,即便是出动了整个峨眉的谍网势力也无济于事。” 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又开始哭泣起来。 周游起身,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时间,真的是苦了你了。你需要去寻一个真正的好郎君,多去想想今后的生活,毕竟你和我不一样,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此话说罢,李靖司当即便想反驳,但抬起头又想起周游命数不多的事实,一时间未免更加伤心:“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就静静地在这里陪你,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给你做饭吃,给你洗衣服,我给你......” “娘子。”周游第一次使用了这个称谓,轻轻打断了她。 顿了顿,他继续开口:“娘子,你听我说。我的人生已经走完了,但你还没有。现在桡唐国应该还是多事之秋,不能太过于信赖凰丹尹,这世界上连我都可以离你而去,你又能够真的相信谁呢?听我的话,安静离开,你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必要跟我这个将死之人一直在这里耗着。” 李靖司听完自然不愿,周游摆摆手起身:“就当是......我这辈子辜负了你了吧......我其实还算是个爱干净的体面人......你也让我走得体面一些......我死去的丑样子我自己知道就好了......也算是让我能够舒坦地毫无牵挂地走......我们......缘分尽了啊......” 一滴泪,再次滑落。 周游哭了。 李靖司最终还是被周游赶下了山。 这对苦命鸳鸯,就这般彻底地各走人生路。 但是,故事还远远没有完。 第162章隐患蛰伏新纪元 暂且不说不周山上的情场失意,那位从不周山上下来的老僧,这些日子依旧是马不停蹄。 他一直没有停下跋涉的脚步,一路翻山涉水地越过了西梁城,越过了金墉城,越过了北戎州,一直来到了北方的荒漠。 这里叫做岭南,向来皆是人烟罕至之地。 十九列国里有强有弱,这岭南便是其中最为弱小的一个封国。但这种弱小仅仅是因为人丁稀薄,和苍梧有些类似,这里有着全天下最会铸造的神秘山门,有着全天下最为坚固的甲胄涂山甲,也有着世间最为强大的防御骑兵。 但是,由于人数太少太少,因此只能够威名远播,却不足以征战天下。不管是岭南还是苍梧,眼下都只能依靠着其他封国的支援才能够浑噩度日。毕竟岭南没有充沛的物资,常年还缺乏水源灌溉,土地贫瘠长不出粮食,因此只能沦为其他国家的走狗。 老僧再次来到岭南,眼中已经没有了和周游对话时候的慈悲为怀,反倒是隐隐间有了几许隐忍的枭雄样貌! 他行走在岭南的崇山峻岭之中,望着四周山崖上贫苦的百姓,望着那些健硕却披着兽皮的岭南战士,一时间心里又开始微微发酸。 走了大概三日,他来到了一处狭长的山岭,山岭前有一处界碑,上书两个大字—— 屠岭。 “总算是回来了。”老僧轻轻叹了口气,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走了这么长的道路,着实是要了他的老命。 此刻,屠岭下界碑前站着两位虎背熊腰的兽皮壮汉,见到老僧前来并没有横加拦阻,反倒是恭敬行礼,上前帮他拿起包裹还有渐离的骨灰。 “有劳二位了,最近封国的收成怎么样?”老僧和蔼的发问。 其中一位壮汉摇摇头,面色悲苦:“回尊者的话,不太好。您也知道前不久整片天下都在打仗,本来富庶的封国此刻也一蹶不振了。就连往日里供应我们的西梁城此刻亦是韬光养晦,我们实在是有些揭不开锅。涂山大人这些日子也连连愁苦,您回来了他还能高兴一些。” 老僧:“难为你们了,我这就去看看他,劳烦壮士你带个路。” 壮汉:“哪里哪里,您这么说就是折煞我了,您跟我来吧。” 言罢,二人留下一位壮汉继续把守,老僧在另一位壮汉的搀扶下缓缓走进了屠岭。 屠岭乃是整个岭南的都城所在,但由于国力不强盛,因此没有钱财去建筑皇宫殿宇,岭南人向来也都野性习惯了,也不受用那些中原人的物事。 因此,放眼望去皆是一顶顶简易的兽皮帐篷,这也是由于此地地形限制的关系。岭南向来险峻,易守难攻。一旦有外敌入侵,岭南人便会撤掉帐篷快速躲进山岭中御敌,这也算是一种便捷的防卫机制。若是修筑宫殿就太过笨拙,不适合此地的生存法则。 二人一路前行,路上偶尔会遇到都城里的百姓,见到老僧皆是恭敬行礼,面色上亦是充满了崇拜神色。 老僧一一予以回应,二人马不停蹄地来到一座巨大帐篷前,壮汉进去通报,不多时便见到了身穿一身兽皮的涂山伯庸! 涂山伯庸乍见老僧亦是莫名欣喜,上前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僧亦是颇为激动,二人好似是多年的旧相识一般寒暄叙旧,随即便将老僧请到了大帐篷里面喝马奶茶。 帐篷里还算是比较中原化,看起来和西梁城的富庶人家颇有几分类似。 老僧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闲庭信步地逛了两圈,随即很自然地坐到了主位上。 “看来你在西梁城当柱国这段时间,确实是沾染了不少中原人的脾性啊。” 涂山伯庸闻言笑笑,随即也很自然地坐到了旁边的侧位置上:“那是自然,这些年一直在西梁活着,实在是有些忘祖归宗了,说起来还算是伯庸的惭愧之处,大师见谅。” 老僧闻言摆摆手:“你没有错,这些年若是没有你在那里委曲求全,我们岭南又如何能够延绵到今天。说起来你才是整个岭南的大功臣,而我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僧而已。再者说我这些年遁出山门前往西泽大荒修佛,也早已沾染了佛门的清净皮相,因此咱们顶多算是半斤八两,都已经是半只脚离开了岭南的人了啊。” 这话说完,二人皆是重重叹息。 老僧竟然曾经是岭南山门人士,眼下二人又闲话了几句,老僧指了指那个骨灰盒:“这是山门门主小儿子的骨灰,我这次按照约定带回来了。本来想让他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谁成想最后竟然也早早夭折,看来佛家说得有道理,云无常形法无定法,一切皆是因果,一切也都超脱于因果。” 涂山伯庸见到骨灰后立刻满眼含泪:“都怪我没有能力,不能帮山门保存这最后的血脉,希望门主不要怪罪我才是。大师,那当初你带走的那个孩子?” 涂山伯庸所指的自然便是小僧,也就是穆蓝微最小的儿子。 老僧闻言微微怅然:“那孩子还是一心想要修佛,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想来这样对他也好,毕竟只要是入世便会有许多厄难。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厄难,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漂泊。乱世中没有一个人能真的独善其身,与其说让他走渐离的老路,还不如说在山上好好过完这一生,这才是真正的幸福,也是真正的涅槃啊。” 涂山伯庸笑笑:“我是个俗人,自然不懂大师这般明悟的道理。此番少主能够落叶归根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会安排厚葬,让他入土为安。” 老僧闻言笑笑,随即指了指后方:“门主和岭南王现在可还安好?” “托您老的福气,现在都还算好。只不过门主现在还太过年幼,毕竟老门主刚刚去世,现在山门都是由我来主掌一切,还有就是岭南王,接下来由于没有了西梁的油水支撑,现在岭南的国库已经十分空虚,我们在想着向大梁武烈王请求援助,听说那新上任的皇帝李眠是个宅心仁厚之辈,我想用我这张老脸再去试一试。” “辛苦你了。”老僧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 正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位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看起来还不会走路,但头上已经长了些许头发。 老僧和涂山伯庸见状纷纷起身,似乎对这个孩子异常重视。 老僧把孩子接过来,抱在怀里逗弄了两下。涂山伯庸亦是满脸宠溺,眼中尽是无限怜爱。 老僧:“这孩子长得像他爹,也有些像他娘的神韵。” 涂山伯庸笑笑:“一年多以前,这孩子从北戎州皇宫里被抱出来时还有些缺氧,当时百里太后联合着北戎州大太监贺华黎一起做出龙凤大案,总算是顺利带着母女成功脱身宫廷。谁成想半路上遇到凰棠别院的行刺,百里太后被凰丹尹一刀杀了,唯有这孩子被白玉楼主温白书抢救出来送到这里,说起来也算是命运多舛,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老僧闻言笑笑,随即又面色悲苦:“温白书这一辈子就这一点骨血,还是要把他照顾周全。世人皆知温白书乃白玉楼主,殊不知他背后有着山门和魁门两方势力支持。这孩子既然是他的骨肉,那就必将是未来岭南的信任领导者。你要好好辅佐他,他会是一个很好地山门门主!” 涂山伯庸点点头:“那是自然,只是李伯勋大人的计划最后还是失败了,按道理说有着如此强悍实力的李大人实在不该输给一个道士,至今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之前见到葛行间上西梁城想要复仇,当时我便洒脱离开,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赢过李伯勋大人,结果他果然没有善终,但不管是葛行间还是李大人,最终都栽在了一个青衫道士手上,这是我最打不开的心结!” 老僧闻言怅然:“你说的道士我刚刚不久前见过,此人本就是人中之龙,因此做出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足为奇。可以这么说,眼下十九列国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他一人有关,若是他想做北安王那种天下共主,他早就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但他生来就不喜欢搞这些东西,所以我们不用太过担忧,任他去安贫乐道便是。” 言罢,他顿了顿继续说:“至于李大人和那葛行间之所以会败,我觉得还是没有参悟一个字。” “什么字?”涂山伯庸不解。 “情字。” 老僧面色愁苦:“世间很多人都过不了情关,情之一字,最为伤人。李伯勋过不了的是亲情,葛行间过不了的是师徒之情,就连那个青衫道士,最终也过不了自己的爱情。” 言罢,他将孩子递还给老妇人,随即抖手准备离开。 “大师,您这就走了?”涂山伯庸漠然不解。 “走了,我本就是浮萍之根,不应该有留恋妄想。我还是好好回我的烂柯寺修佛,如果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得动的话,应该还能让我活着回去吧。” 老僧笑了,笑得很释然:“这一生风风雨雨都这么过来了,前半生我在江湖里打打杀杀,在列国间勾心斗角,后半生总算是想明白了,看开了放下了,却没有了多少光阴。所以还是不要牵绊我了,接下来的事情还是要你们后一辈来做。” 言罢,老僧出了帐篷。 没有让涂山伯庸相送,就这般消失在了岭南的天地之间。 与此同时,西梁城。 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西梁城再次隐隐间有了第一皇城的气度。百姓们纷纷回返,穆念安也昭告天下宣布穆家正式退出西梁皇室舞台,而穆念花依旧没有踪迹可寻不知去向何方。 李眠在穆念安的拥护下登基得很顺利,这段日子以来也兢兢业业学习治国之策,勤政爱民,一时间也是收获了满载赞誉。 国号由西梁改为大梁,这一年是大梁元年,但西梁皇城的名号还是沿用以往旧称,这也是李眠的授意。 此刻,西梁皇宫。 李眠和穆念安在勤政殿上,早朝刚刚下了,此刻李眠刚批阅完一本厚厚的奏折。 “给各地封国的赋税减免政策全部颁发下去了,接下来应该会太平很长时间。目前桡唐国已经安定,李靖司带领着峨眉势力全力支持我们,北戎州的凉王也举国支持我们大梁,南戎州向来搞依附关系,此刻也表示全权支持,孔家和太京州此刻百废待兴,也没办法兴风作浪,中都府此刻亦是保持中立,这方天下总算是安宁了下来啊。” 李眠微微感叹,用仅存的一只手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眠微微感叹,用仅存的一只手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穆念安温柔地陪伴在他身边:“都是皇上你的功劳,这些日子以来真的辛苦你了。” 李眠摆摆手:“哪里啊,这都是我家道长留给我的太平盛世,我现在不是自己在做这个龙椅,我是想真心成为一个好君王,这样才不会辜负道长对我的一片期待。” 说到周游,李眠的眼眶又微微泛红起来。 穆念安知晓他在想什么,趴在他肩头默默地安慰他。 李眠:“说起来,我这条命都是道长给我的,想当初我们在金墉城相识相知,道长带着我披荆斩棘。他本来就是个游山玩水的道士,本来不用跟着我掺和这些罪恶,也不用去遭这么多的罪,但他认识我了,他想给我个好结果,虽然他最后才说出这些,但我其实心里都懂得。” 说到动情处,李眠又潸然泪下:“你说说,像道长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如此命薄呢?” 穆念安轻轻拍着他的身子帮他顺气:“陛下,眼下举国的名医都已经派出去寻找药方了,十大门派也开始着手查询周道长的治愈之策。我们应该对全天下有信心,西梁城都能救回来,说明一切都还会有奇迹的。” 李眠闻言还是面色拘谨:“周道长为了救我耗尽了所有的精血与真气,连他师父留给他的救命丹药都给我吃了。眼下也唯有乞求老天垂怜,我现在身居高位不能随意出皇宫,但我真的很想念他,我想再去看他,却又不敢去看他。” “他都懂得的。”穆念安跟着他一起悲伤。 二人沉默良久,李眠忽然看了看她:“念安。” 穆念安闻言起身:“陛下?” 李眠似乎有话想说,但又犹豫不决想了片刻,最后还是吞吞吐吐地开了口:“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说实话我对你也的确有爱意在的。之前的十几年,我的心里一直都装满晓娘,后来即便是在洪峰峡见到了她,即便是知道她已经成为人妇,即便是知道她已经忘却了我们的情感,我还是难以割舍掉这段缘分,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辜负着你,也没有给你该有的名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穆念安闻言脸色微红,低下头亦是默不作声。 李眠望着她的脸,继续开口:“其实是我一直揪着不放,但过去的事情已经难以改变,周道长让我明白了现在该有多么的珍贵。我现在渴望回到金墉城,渴望回到我和周道长初相见的那一天,现在想想当时是多么的幸福与快乐,但现在这些快乐都回不来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伤感。因此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要抓住我眼前的幸福,可能真的是那件袍子烧掉了,可能也是我真的想开了。” 言罢,他伸出仅存的一只手臂,紧紧握住了穆念安的手。 “念安,我想让你做我的皇后,做我这一生唯一的妻子,可以吗?” 一句话,轻轻飘飘,却重若千钧。 穆念安立时间红了眼眶,随即便是梨花带雨般暴风哭泣。 两个人紧紧相拥,此刻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李眠知道穆念安等他这句话等了好久好久,好在是眼下他总算是坚定地迈出了这一步。 “道长,你看到了吗,我现在如你所希望的那般幸福啊......” 三个月后,李眠正式册立穆念安为皇后,穆家残存亲眷全部封皇亲国戚,正式接受招安。 一年以后,穆念安于凤鸾宫诞下一子。 取名李思道。 字见墉。 孩子满月之际,李眠便提前颁布谕旨昭告天下,李思道将成为大梁唯一的太子,也是未来的大梁皇帝! 此举令全天下一片哗然,因为从未有皇帝之前这么干过! 一个刚刚登基不到一年的明君,正值当打之年便册立皇嗣,这属实是有些令人费解! 穆念安对此也表示微微隐忧,毕竟此举会让很多虎狼之辈再生心思,让很多本就不服气的封国再次蠢蠢欲动。但李眠对此却不以为意,一意孤行颁布了这道圣旨,却没有人真的知晓他真实的心意。 春去秋来,冬去春至。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大梁第十二年的盛夏,李思道正式及冠。 及冠这一天,各地八方来贺,李眠招呼了一整天,直到晚上宾客大臣散去才回到寝宫。 但是,他却没有睡觉的打算,而是命宫女摆了一桌酒席,叫穆念安陪自己斟酌。 第163章琅琊山下藏英魂 寝宫后花园里温暖不燥,正适合把酒赏花,享受人间乐事。 穆念安正在为李眠起舞,她本就是喜好戎马的女子,跳起舞来也是英姿飒爽,没有过多的扭捏气息。 不多时,一个英气勃发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进花园,正是太子李思道。 李思道长得剑眉星目,隐隐间有李眠的几分憨厚粗狂,也有穆念安的几分俊俏可人。他恭敬地来到李眠身前作揖礼拜,礼数周到落落大方。 “儿臣拜见父皇和母后。” 穆念安此刻一曲刚罢,缓缓上前搂着他的胳膊来到桌前坐下。李眠亦是面带赞许,唯有李思道稍稍有些拘谨,能看出对李眠还是有些天生的畏惧。 穆念安给他递了一些吃食,随即朝着李眠白了一眼:“都是你平日里对他太过苛刻,孩子现在还是这般怕你,今天是他及冠之日,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的确,在李思道成长的这十二年中,李眠无时无刻不在对他进行地狱般的锤炼。不光要在白天熟读兵法与经义,更是要在晚上练习枪法棍棒与治国之策。偶尔要有一两天休息的日子,也会被李眠拉来讲从前的故事,讲当皇帝有多么不容易,讲天下百姓的疾苦安乐,讲身上要肩负的责任与担当。 李思道从小便受到如此严苛的教育,因此也没有体会过寻常孩子那种简单的快乐。他一直都住在深宫里,也接触不到太多的同龄孩子,因此也就都温顺地应承下来,一步步走到今日也的确出落成了人中之龙,小小年纪便已经有了许多沉稳的气度。 李眠:“我教导他自然是为了他好,思道你要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放松懈怠,即便是哪天没有父皇了,你也要撑起这个国家,这是你作为太子的本分,明白吗?” 李思道见李眠不似玩笑,当即也郑重点头:“儿臣明白,儿臣定然时时刻刻警醒自身,时时刻刻做一个好太子,为未来的天下百姓谋划幸福!” 李眠闻言笑笑,穆念安却听出了话里有话:“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吓唬孩子?” 李眠笑笑,示意李思道去歇息。 李思道默默退下,李眠望着穆念安,神色忽然间悲伤起来。 “前几日,我派人去了一趟不周山。” “然后呢?”穆念安闻言心思一沉。 李眠轻叹口气:“周道长的情况很不好,前几年我们找的那些郎中和名医顶多帮他续命,这几年便开始元气不足陷入昏厥。就在前几日使者回来禀告说,周道长已经彻底陷入弥留之际,此刻已经吃不下我给他找的天材地宝,等同于是一个活死人了!” 眼泪随着话语一起奔流而出,李眠的悲伤彻底释放出来,没有了丝毫皇帝的气度,和当年那个憨憨傻傻的将军一模一样。 穆念安听闻此话亦是颇为伤感:“陛下,这些年你也已经尽心竭力了,咱们做到了仁至义尽,但是有时候就是天命难违,这就是周道长的命数所在,我们还是顺其自然为好。毕竟你现在不单单是他的将军,你还是全天下的皇帝,还是我的夫君,还是思道的父亲。” “你说这些我都知道,我也知道你心里所想,你应该也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李眠忽然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谁知穆念安乍一听闻此话,立时间便面色煞白! “陛下,你可千万别吓我......” “我心意已决,皇后。”李眠此刻的表情无比凝重。 “你当真这般狠心,要抛下我和思道不管......”穆念安也跟着哭了起来,越哭越悲伤,最后趴在了桌子上。 李眠还是没有把话说破:“不错,我前几年既然决定告诉你,我便已经想好了这个结局。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我已经对不起了太多太多人,因此眼下这个决定我必须要去做,这是我当着周道长面发的誓言,也是我必须去践行的话!” “你好狠的心啊......”穆念安听闻此话已经微微抽搐,悲痛欲绝晃悠悠地站起身子:“这就是你一直锤炼思道的原因对不对?你想让他有能力接你的班,然后你就可以不管不顾去完成你那所谓的誓言......” “我对不起你和思道,但我对得起这个天下。”李眠还是没有过多解释什么,穆念安知晓李眠向来都是一根筋,她很认真很认真地看了一眼李眠,看了一眼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随后晃悠悠地回了寝宫,但不管怎样今夜已注定无眠。 花园里只剩下李眠一个人,他喝退了所有的宫女和太监,一个人静静地望着月亮说着醉酒胡话。 “道长,今夜的月色可真圆。” “道长,我想起了我们在晓行夜宿楼上的时光。那时候我们站在楼上撒尿,喝酒,插科打诨儿,那是何等的恣意和畅快!” “道长,我的道长,你眼下即将离我而去,李眠也不想再独活。眠此生已然有了功成名就,但心里面沉甸甸的负累依旧没有衰退分毫。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思道已经给我李家留了后,他也会是个伟大的君王。我唯独对不起的便是念安,但我要做正确的事情,你也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道长,我很想念你,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犯了很多错误。每次我忧心国事的时候,我就想起若是你还在我身边该多好。但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了,眠也该自己上路,毕竟我的兄弟们也都在等我,我们注定都会自己踏上一条孤独的路,不是我们想要踏足,而是我们根本就在路上,这话我记得是你跟我说过的啊。” “道长,我从不后悔,道长,眠从来不悔,道长啊,我的道长啊......” 醉卧花园,大梦一场。 隔日,李眠处理完早朝事宜,便接连颁布了几道密诏,随后身穿甲胄率领一队禁军出了宫廷。 一众大臣议论纷纷,宫女太监亦是都噤若寒蝉。没人知晓他要去做什么,也没人敢去过多盘问一二。 唯有凤鸾宫里传出凄厉的哭声,自李眠走后穆念安变得疯疯癫癫,听守候的宫女和太监传言,李眠走之前曾来过此宫,和皇后娘娘产生了激烈的争吵,最后拂袖而去态度坚决,只剩下皇后娘娘自己在宫廷里状若疯癫。 一下子,整座大梁皇宫再次陷入阴云之中。 而李眠则一路北上,穿过一道道关隘,穿过一座座城池。沿途的百姓对他感恩戴德,纷纷夹道欢迎,但他却丝毫都不停留,一直出了大梁赶往金墉城! 金墉城此刻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太平盛世所带来的是希望与富饶。对于这座边关交界的枢纽城池,这些年间得到了很好地照顾与发展。但李眠来到此城却没有下马歇息,而是草率地和城主打了个招呼,稍作休整后便继续往北赶路! 直到,他来到了一片茫茫山峦。 琅琊山! 来到此地的李眠神情微微恍惚,他勒住马栓,示意跟随的禁军停下脚步。 “诸位且回返吧,不需要来接我。” “陛下,这又如何使得?” “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一众禁军自然不应允,李眠闻言面色凛然:“皇帝的话也不听了吗?违抗者以违抗圣旨罪责处决!” 李眠向来治军严谨,当下随从禁军莫敢不从,纷纷领命调转马头离去。而随着浩浩荡荡的大军撤走后,李眠才开始松下了自身的架子,眼中满溢着疲惫与厌倦,还有深深地自责与决绝! 孤零零地皇帝自己下了马,随后也将马匹放走了。 他自己踱步走向琅琊山,望着面前的巍峨锦绣,一时间抿起嘴巴笑得异常欢快。 就这般走到山下,他看到了一座巍峨的大墓。 墓碑高大耸立如山丘,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排列的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尽头,左右亦是望不到边际。 墓碑后面是一个厚重的石门,石门里黑漆漆地伸手不见五指。 五年前,李眠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修筑这座坟墓,又花费重金拜托凉王在北戎州全境内寻找当年魁门军战士的枯骨残灰。终于在一年前的中秋前夕,这座承载了三万魁门军尸骨的集体大墓彻底坐落完毕,而之所以选择琅琊山,正是因为这是当初魁门军遇难的地方,也是他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地方。 他来到墓碑前静静坐下,卸**上的一个小包裹,从里面掏出来一壶烈酒,还有一些简易的供果。 将贡品码的整整齐齐后,他举起酒壶朝着四方淋洒,最后剩下半壶自己喝进了肚子。 然后,他就这般坐在墓碑前,望着远方的天边静静陷入回忆。 “我的兄弟们,李眠回来了。” “想当初,我不在乎门主反对一意孤行,在门中带走了一千名愿意追随我的好汉跟我投奔朝廷,又在太子凉的帮助下组建了咱们的魁门军。现在想想我应该是做错了,我让你们走到了不归路,但是我从来都不后悔,我相信你们也从来都不曾悔过。” “当年,咱们都想得很多,想得到很多,没想到最后会是如此决绝的失去一切。朝廷里的党派斗争牵扯到了太子,太子被放逐出宫,我们受到牵连去到金墉城,来到这座琅琊山下,才知道中了温侯俊的诡计与圈套。但一切都为时已晚,是我带着三万将士出征的,我心里有愧,是我害了你们。” 说到此处,李眠不由得陷入深深地自责。 “你们现在在此地长眠不醒,我却恬不知耻地做了皇帝。其实我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你们,我一直想的便是好好建功立业,因此即便是我做了皇帝,我依旧做到了勤政爱民。我只娶了一个妻子,也只生了一个孩子,就是不想她们再重蹈覆辙,不想再看到那些乌烟瘴气的后宫,不想再看到那些为了皇位而手足相残的噩耗!” “但是,我即便是做到了这些,却还是晚了,还是没能保住你们的性命......” 李眠望向天穹,争取不让自己哭得太惨。 “我当时意气用事,说到底还是少年心性,自以为我们三万个弟兄加上一座宏伟的雄城便能够抵御天下,后来啊我才知晓,当时的西梁大军有多么的可怕,我和佘老太君在兵法上又有多少的差距......” “都是因为我自己的失误,害了你们葬送了年轻的生命。你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救下我让我弃城离开,当时我也想过放弃也想过做孬种,现在想想我还真的不是东西......好在是我遇到了我生命中珍视的道长。” 又想起周游的将军是幸福的,仰着脸流着泪放肆地微笑。 “若是我没有遇到他,可能我接下来的人生都会草草收场。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故事,也不会有今天这么短暂的和平。我相信我家道长若是没有遇到我,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波折和磨难,也不会到今日成了一个活死人,说起来人生的际遇简直太过奇妙,有时候说不清道不明的,随随便便就亏欠了一个人太多太多。” 他的嗓子已经微微干哑,但却依旧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兄弟们,在我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的皇后。甚至连我的道长都不知道我即将先他而去,但我觉得我这么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后悔。如果说我李眠此生真的对不起谁,那可能就是对不起我的皇后了。” “的确,我对不起她啊......” 李眠说到此处有些歇斯底里,用唯一的手臂抱着脑袋猛烈地撕扯头发:“我其实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我明明知道我总会踏出这一步,还偏偏想要拥有美好的爱情。我明明知晓她跟着我不会幸福,却仍旧想给我们李家留一个后人。说到底我都是太自私了,从我开始有这个想法那时起,我觉得我就没有资格再继续在世上活着。” 言罢,他缓缓站起身子。 “但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相比于辜负一个人,总好过辜负三万条信任我的生命。我知道这东西没办法类比,我也承认我是一个烂人,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最起码我不感觉后悔。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是李家的独子,是一国之君,是你们三万条人命的将军......我只能做出我认为最正确的选择。” 李眠晃晃悠悠地面向墓碑:“三万条人命......那可是三万条人命啊......” 他看看天,又看看地,再次且最后一次地看看这个世界。 “将士们,我还想像当初那样轰轰烈烈的走,像当初面对佘老太君那般壮烈的离开,你们等我也等的太久了,等我到了黄泉路上,我们一起好好叙叙旧!” 言罢,他挺直腰杆儿,再次吼出了当初那番壮烈激昂的话—— “北戎历鸿灵十三年,吾大北戎国魁门军总督统左将军李眠,奉大戎紫宸国公之命远镇边关,随行将士三万众尽皆覆没,眠无颜面见圣上,无福消受浩荡隆恩,唯有以血肉残躯死守金镛,洒三千热血化正气红莲,诛犯我边关者封喉见血,保千秋大戎基业万世太平昌隆!” 喊完后,他一时间壮烈抒怀,似乎有了无限的畅快淋漓! “别了,这世界!” “别了,我的道长!” “别了,我的皇后!” “别了,我的思道,一定要做一个为民请愿的好君王!” “嘭——” 墓碑上出现一块巨大的污血痕迹,墓碑下撞死了一位痴傻的绣花将军。 李眠,和他的名字一样,就此在琅琊山长眠不醒。 墓碑,上面出现一朵血花,和他曾经花袍子上缺失的那一朵是那样的相似。 他其实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其实最对不起的恰恰是他自己。 他对每个人都饱含了情真意切,却又恰恰深陷其中以至于无法自拔。 大梁皇帝武烈王李眠自刎一事很快便传遍了十九列国,尸体被金墉城附近的进山猎户所发现带回了陵阳皇宫。 后来又有传言说,那一夜,凉王整整痛哭了一整晚,第二日没上早朝。 噩耗随着李眠的尸首一起传进了大梁皇宫,凉王率领十万大军前去拱卫大梁皇帝的遗孀,防止有野心之辈想要趁乱夺取皇位。 一个月后,新皇登基,李思道成为了十九列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天下共主。 南靖、北戎州和南戎州率先表示效忠,中都府此次竟然罕见也表态支持,一时间天下并未发生预想中的动荡不安,反倒是有了丝丝缕缕的安宁祥和。 但这一切,已经和绣花将军无关了。 当然,也和那位改换了天地的青衫道士无关了。 不周山还是依旧冷冷清清,人烟罕至生灵绝灭。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日,一位白衣道士默默登上了山麓。 道士已经人到中年,背后背了七把道剑,看起来饱经风霜却又身板挺直,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道门千字辈大师兄公羊千循! 此刻的公羊千循已经满面风霜,他看起来似乎揣着某些心事,望着悠悠山麓脚步不停,满头大汗地施展着缩地成寸。 快一点。 再快一点! 第164章人生不过一叶秋 不周山。 依旧是云雾缭绕,依旧是远离人间,但不代表这里就没有喜乐悲苦。 公羊千循来到了不周山顶,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此山中。已经中年的他依旧是中气十足,但这巍峨山麓着实是耗费了许多体力。 山上的孤寂还是那般明显,那座道庐上飘起层层青烟,有着丝丝缕缕的佛歌从里面传唱出来,越来越显得不伦不类。 他来到道庐前,礼貌地扣门问候。 “你好,道门公羊千循,前来拜访周游道长。” 里面没有回应,不过正在吟唱的佛歌渐渐趋于平息。 “吱呀——” 不多时,门开,一位青年僧人缓缓走了出来。 小僧已经出落成一位俊俏的禅师,见到公羊千循并未有丝毫动容的神色。这些年间不周山迎来送往来了许多外客,皆是来拜谒周游的,他因此也逐渐见怪不怪。 “道长好,请问道长具体要来拜访何事?眼下周道长已经不能再言语,恐怕不能为道友指点迷津。” 公羊千循躬身作揖:“是这样的,我是周道长的旧相识,以前也一起并肩患难过。这些年来我一直心有愧疚,想要再见见周道长。听闻说周道长重症不治,更是心急如焚。前不久我寻到了一些良方,此番是想要带他前去诊治。” 僧人闻言默然,沉吟半晌后缓缓摇头:“佛说一切皆是因果,周道长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他的因果。这些年间已经有许多天下名医前来,还有许多奇人异士前来尝试过,最后皆是没有下文,我劝道友也莫要再执着,越是这般执着,对周道长来说越是苦痛的折磨。让他就这般洒脱释然地求得解脱,其实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公羊千循闻言并不赞许,还是坚持己见想要见到周游:“大师请帮我引见吧,我不是修佛之人,虽说也属于方外,但还没有做到完全脱离红尘意念。眼下我寻到的良方并不是十九列国所有,应该能够帮助周道长延绵一些寿数。再者抛开这些不谈,我此番前来也是想见见老友,还望大师不要拒绝我的一片好意。” 僧人见他如此执拗,当下也不再拦阻,伸手指了指道庐后面的路:“从这里走过去,不到三百步便会看见一处悬崖,他就在那里坐着。不过我还是要话说在前头,他现在已经是个活死人,不能言语也几乎无知无觉,他在失去感知的弥留之际告诉我,说不想待在黑漆漆地屋子里面等死,想让我把他放在那里看云霞,所以我每日都会过去给他喂水和菜汁,只不过他现在大小便**,那里味道可能不算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说完,他双手合十作揖,随后轻轻关闭了门闩。 公羊千循闻言怅然,又在门口拜了拜,随即便匆匆朝着道庐后方走去。 一路上果然闻到一些尿骚的腥气,不过公羊千循丝毫不在乎,他现在更在乎的是周游本身,毕竟十几年过去了,他真的是有些牵挂这个道士。 悬崖边上,果然静静坐着一个人。 一身青衫道袍早已经破破烂烂,下摆开了一个口子,应该是小僧方便他进行排尿用的。 此刻的周游已经成熟了不少,脸上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气,也褪去了青年的英气,和公羊千循一样成了一个年近四十的大叔。两侧鬓角和下巴皆长满了胡须,看起来微微有些仙风道骨,但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感觉异常心酸。 “道长,我来晚了,我来看你了。”公羊千循根本不顾周游周身的腌臜,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望着他的眉眼。 此时的周游面上满是皱纹,应该是长时间在悬崖边上风吹日晒的缘故。脸上起了一些死皮,眼神异常深邃,但还是半闭半睁。 公羊千循望着他这副模样微微心酸,他去寻了些水帮他洗了脸,又好好帮他擦拭了一**子,这才重新坐下望着他说话。 “周道长,世事变迁得太快,我们也都老了。” “周道长,这些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你应该还不知道吧。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到,但你的呼吸还没有断,说明你还有生命迹象。我在这里慢慢跟你说,你就慢慢听着便好。我相信你肯定也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只是你现在力不从心了。” 说着,公羊千循叹了口气。 “这些年间,十九列国又开始蠢蠢欲动,你当初说得没错,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统一与太平,永远伴随着野心和纷争。眼下我也看清楚了,即便是老一批的野心家去了,还会有新的野心之辈长大。这个世界还是没有改变,毕竟人心不古,人心永远在变,还不是往好的方向。” “你的绣花将军做了一个好皇帝,这些年他的各种政策利国利民,的确是一个贤名的好君主。其实若是没有李眠的勤政,这方世界肯定早就已经不太平,但我知道一切也都是暂时的,下一次三大会盟还会到来,下一次举世伐北戎的类似事件还是会到来,这些只是时间问题,但那时候不管是枭雄还是英雄,不管他们在这方大戏台上怎么唱,其实都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哦对了,李眠生了一个儿子,叫李思道。能看出来他还是很想念你,他也很疼爱他的皇后。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我来的路上得到了一个消息,李眠独自前往琅琊山并自刎在三万魁门军将士的坟墓前,留下李思道成为新的皇帝,他最终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说到此处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李眠的死讯,周游忽然间浑身嗡动了一下! 但也仅仅是嗡动,他现在是个活死人,根本无法表露真正的情绪。 公羊千循望着他的眼睛,他确认周游的眼神里满是温润,而且绝对不是被风吹的迎风流泪,而是有感而发的情绪触动! “太好了,道长你果然还能听到!” 公羊千循立时激动万分,但随即便很快冷静下来,毕竟不管是李眠的死讯还是周游目前的状况,都不算是什么让人乐观的事情。 “道长,对于李眠的死我不去做过多评价,我只是觉着,你们两个都是好人,而好人为什么都要经历这么苦难又短暂的一生?我修道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悟道,其实就是对这世间很多的苦难别离看不开也放不下,当然我也想不明白,我没有你的智慧,好在是我也从不胡乱去想,我只是好好练好我的道术和剑法。” 说到此处,公羊千循也稍稍恍惚了。 “可忽然有一天我又陷入了迷惘,你说说我现在连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你当初跟我说,阵法也好道术也罢,都没有什么大用处,不能够经天纬地,不能够济世度人,都只是向内自求的本事,根本做不到青莲度世。当时我在黄粱一梦客栈还反驳你,现在想想你说得好像没有错,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更遑论去救这个尘世。” “可是啊,这个尘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已经没救了。” 公羊千循从腰间抽出一个小酒葫芦,打开壶嘴轻轻抿了一口,又给周游嘴巴里挤了一口下肚:“这些年在山上被僧人照顾,你应该也馋了酒的味道了吧,今天咱俩喝个够,不然这人生本就如此苦辣,咱撒尿也得带点醉熏,你说说是不是?” 略微调侃一嘴后,公羊千循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愁眉不展望向远方。 “道长,李眠死后会有很多问题,十九列国不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现在李思道年纪还小,他和穆念安这对孤儿寡母,在皇城里可谓是孤苦无依。我相信不久后西梁将会再次遭逢厄难,即便是有北戎州凉王护着也没用,毕竟一个凉王也挡不住这个天下。司马道长也垂垂老矣,虽表明立场支持李思道,但我还是感觉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安宁。” “当然,我觉得我也有些懂李眠了。其实他根本就不想做这个皇帝,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个皇位。他没办法对得起所有人,只能够去还心里面最为沉重的债。其实说了这么多,我还没告诉你我今日为何而来,其实我今天来找你,也是向你道歉,同时也是向你还债。” 言罢,公羊千循站起身子,朝着周游拜了三下。 “周道长,当初在西梁城大战在即,司马师叔一意孤行想要离开,我当时阻拦不住只能跟他远走,但其实真的不是我的本意。后来在路上我便开始后悔,再后来听到渐离的死讯我更是悲痛欲绝。你也知道我和渐离乃是道术知音,这份愧疚我一直留到了今日。虽说我也知道,即便是我当初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我选择了临阵脱逃,不管是为了利益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我都感觉我做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此,我想悔过,也请你原谅我。” 说完这些,他缓缓坐下,随即握住周游的手腕,用真气探索他的奇经八脉。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面上阴晴不定,更加忧愁了几分。 “道长,看来那位僧人说得没错。你以前应该是有一些武学上的奇遇,但后来将自身全部精元真气度化离体,体内已经荡然无存,生机自然也就难以延续。这些年你应该是吃了不少天材地宝,我听说李眠也给你找了不少的名医诊治,但这样总归不是办法,现在李眠也不在了,你现在也成了活死人,我也不打算让你这般受苦。” “那你想要做什么?”忽然,僧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公羊千循回过头,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也来到了悬崖边上。 公羊千循站起身子和他对视:“我想把他带走,带他去做最后一次的诊治。” 僧人闻言面色谨慎:“他已然是这个惨兮兮的模样,你为什么还要让他受此波折?” 公羊千循闻言面色凛然:“不管你如何说,我今天都要把他带走。你应该清楚你留不住我,我随手一剑就能要了你的性命!” 僧人对此不以为意:“出家人本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想要我的命随时便可以拿去。我只是觉得周道长这一生已然是不易,还是别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这般残忍为好。” 公羊千循闻言面色缓释,从字里行间中,他能够听出僧人对周游的关怀备至。当下他也把话语软了下来:“大师,我和道门中的前辈在瀚海发现了一些治疗真气耗竭的古方奇人,应该会有妙手回春之术帮助到周道长。即便是死马当活马医,总比在这里遭受罪过好上一些。” “瀚海?不属于十九列国的东部茫茫大海?”僧人闻言微微恍然:“我小的时候也曾和师父四方游历过人间,确实也去到过东部瀚海。虽说未曾踏足,但那里的确是我们中原人心中的不可知之地。既然你如此坚持,那我便不加拦阻。我只是担忧此去山高路远,爬周游道长还没有折腾到瀚海便断了气息。” 公羊千循见他立场松动,当即也笑逐颜开:“这点请你放心,一路上我会好生照拂,毕竟是我亏欠周道长的,自然要好生侍奉。我已经从道门内带出了疗伤圣药,一路上都会用水化开给他含服。山下我也备好了上好的车马,一路上虽有颠簸却不至于风餐饮露,总归是比这里条件要好上许多。” 僧人闻言叹息:“罢了罢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今日能来此地或许也是机缘所在。我若是拦着你便是拦着他的机缘,只希望你们都能一帆风顺,阿弥陀佛。” 言罢,僧人唱了一声佛号,随即缓缓离去不再多言。 当下无话,公羊千循将周游背起来,珍而重之地缓缓下了山。一路上丝毫不嫌乎周游的身上腌臜,任劳任怨地一直来到山下马车前。 随即,便是一段前往瀚海的长途跋涉。 一个月后,马车来到了中都府都城山河郡,公羊千循在东城门口见到了一位老道士。 司马种道。 此时的司马种道已经垂垂老矣,拄着一根金漆拐杖,穿着一身依旧雍容华贵的墨绿色道袍。那是周游最讨厌的颜色,但司马种道还是十分喜欢,这一辈子他都是这般过来的,到老了依旧是这般毫无颓然。 他拦住了马车,似乎和公羊千循早有约定。公羊千循下马朝他行礼,随即打开了马车的帘子。 司马种道缓缓上前,走得不快腿脚也不再利索。他来到帘子前张开昏黄的老眼瞧看,那道士安安静静地端坐在车内闭着眼睛,被公羊千循照顾的很好。但司马种道却能看到他现如今的状态,一时间怅然若失叹了一口大气。 “司马师叔,我来搀着你吧。”公羊千循想要上前,却被司马种道缓缓推开。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我今天是来看这个后生的。” 司马种道盯着周游面色复杂:“十二年了,周道长,别来无恙啊。” 公羊千循在一旁静默不出声:“我已经把该说的都和道长说了,您放心,小心您的身子骨,千万别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司马种道对此充耳不闻:“周道长,这些年老朽的确是愧对于你,但眼下我们全都被这个时代抛弃了。这些年间很多后起之秀都比我们厉害,比我们还要心狠手辣,老朽也不再在中都府任职,眼下也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废弃傀儡。” 说到此处,他微微伤感地指了指公羊千循:“你应该还不知道,公羊这小子本来是中都府府主的儿子,府主一直想让他继承衣钵,但他偏偏一心修道不肯。一开始我也对他生了闷气,后来看到咱们这般下场,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意思,索性也就由着他了。” 周游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一言不发,还是那般活死人的状态。 司马种道也不多说,他此刻风浊残年老眼昏花,的确也不能站立太久。 公羊千循将车帘子放下,司马种道看向他又嘱咐了几句:“此去出了中都府便是右江州,到了右江州最南端便是怀化中侯府,那里有个渡口叫做念北渡。你去了那里寻找定远大将军牌坊,那里有前往瀚海的渡船可以出租。一定要安排一艘好些的,毕竟你老子也不缺钱。” 公羊千循频频点头:“师叔莫要担忧,我全都已经背熟了。等上了船进了不渡江,再过两个月便能顺着水路抵达最南端的海域。到了那里便是南靖的地界,我去那里让周道长稍作休整,然后带他直接前往瀚海寻找仙山岛屿。” “嗯嗯,希望道门中长老留下的航海图不是假的,也希望这后生福泽深厚能够挺过这一关。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能活过来,最起码不会这么憋屈的死去。他和李眠不一样,想当年这后生一袭青衫独步天下,谁见了不得哆嗦几分?全天下都没能把他怎么样,所以我觉着这一次他还是能够逢凶化吉。” “我也是这么想的,那便借您吉言了。”公羊千循拜首。 “不多说了,上路吧,若是回来的快,应该还能赶上给我收骨灰。”司马种道说罢神情萧索,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公羊千循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亦是怅然若失。 四周还是浓密的人流,但不管是他还是司马种道,虽说仍旧置身于这方时代,却好似又都不属于这方时代了。 他挤挤眼睛,拉起马栓离开了东城门。 “道长,我们都回不去了,但我会让你还有明天。” 第165章再起波澜北戎洲 公羊千循和马车一起消失在了东城门。 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一代代新人换旧人,但却始终不曾缺少故事与亏欠。 暂且不提此间事,说回北戎州。 经历了诸般风雨的北戎州,此番可谓是迎来了一阵短暂的和平。赵凉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北戎州的王,但谁都清楚这王位是如何得来的,太多的血和泪一时间难以尽述。 此时,北戎州陵阳山宫。 原本的议事大殿改名为崇光殿,此刻正在上着早朝。 赵凉端坐在王座之上,正在眉头紧锁地听着下方大臣传来的汇报。 “王上,最近北戎州境内国泰民安,咱们的赋税减免政策也有了一定的显著效果。倒是北部边境此刻不太安生,需要我们严加防范和注意。” 一位老臣忧心忡忡地做着谏言。 张大人:“目前已经发生了三起冲突事件,皆是发生在北戎州和东陈州接壤交界的秦川地带。第一起是盐商之间的骚动,第二起是我们的客商队伍被东陈州半路加了关税,第三起是东陈州的边军势力侵扰了我们边境三座城池的哨岗。” 此言一出,整座大殿内一片哗然,皆是议论纷纷的细小声响。 “王上,东陈州简直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王上,他们这是欺人太甚!” “王上,以往旧事历历在目,眼下我们必须要还以颜色,不能不防!” 诸如此类,喋喋不休。 赵凉微微头痛,摆摆手止住群臣的议论声。 一个简单的动作,大殿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足见赵凉在群臣心中的伟岸地位。他晃晃脑袋直起身子,随即开口:“我北戎州在十九列国里虽算不上什么上流,但最起码也是中流砥柱。东陈州在上次的入侵失败后已经和太京州彻底决裂,眼下张太白也消失了许多年,太京州不可能再出兵帮扶他们,山门的涂山甲应该在上次也耗损了不少,墨银遁甲军应该也所剩不多,究竟是什么样的胆量能够让他们如此张狂?李将军,你来说说。” 言罢,他看向左侧的一位虎将。 李将军闻言上前一步,拱手应答:“回禀王上,东陈州这一年之间便一直不太消停。听说孔慕贤已经退位了,眼下是全权交给自家的儿子孔笙来主持大局。说起来这孔笙也好,太京州的张陆也罢,跟他们老子比起来都不算是人物。因此我们没必要惧怕他们,该有的惩戒措施我觉着一点也不该少了!” “那为何他们如此嚣张,谁给了他们资本?”赵凉眼神微眯。 李将军闻言踟蹰:“末将并不清楚,这一年他们一直在边关侵扰,早已不是一两次可以概述。每次都没有发生太大的流血冲突,所以一直也没敢给您做过多汇报。” “这么说来,那便是纯属挑衅了。”赵凉挥挥手:“当年他们孔家竟敢趁我北戎州大乱之时攻打我的洪峰峡,眼下看来又是皮子痒了需要一些警示,李将军,你马上派三千骑兵赶赴边关,我给你一个月的世间,务必平定秦川所有骚乱之事!” “属下遵命!” 当下无话,谁知就在不到十天之后,李将军的尸首就被抬回了陵阳城! 一时间举朝震动,赵凉星夜召集群臣上殿议事。 “谁能告诉我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凉此刻的声音冷若寒冰,群臣亦从未见过如此愤怒的北戎王,一时间皆是噤若寒蝉,无人敢率先说三道四。 李将军的尸体横陈在大殿过道上,上面铺了一张白布,隐隐间还能看到几分污血! 赵凉扫视群臣,最后锁定在了一名连鬓胡须的将领身上:“王将军,你来说说。” 王将军闻言诚惶诚恐,上前恭敬礼拜:“王上,根据兵部传回来的消息称,李将军率领的三千骑兵在秦川遭遇了东陈州墨银遁甲军的突袭,您也知晓墨银遁甲军的实力,眼下虽说山门不再给他们供给甲胄,但数量也足足剩下了几万,此次出现在秦川的墨银遁甲军足有五千,李将军不敌也是情有可原。” “理由呢?没有理由便直接攻杀?”赵凉愤怒地拍了一下扶手! 王将军抹擦了两把头上的冷汗:“这个......在李将军出事之后,军部的确在第一时间展开了调查。只是调查的结果确实是没有缘故,据情报显示李将军不过是率军在秦川附近巡逻,墨银遁甲军直接前来屠杀,没有任何交涉的过程,也没有任何引起冲突的缘故。” “放肆,简直是放肆!” “根本不把我们北戎州放在眼里,不可轻饶啊王上!” “王上,他们这是在玩火!” “王上,这口气绝对不能这般咽下了!” 一时间群臣激愤,场面再次火热起来。赵凉此刻亦是满溢愤怒,握着扶手的手臂暴起青筋。但他毕竟是北戎州的王,行事做派必须要以大局为重,因此还算是头脑冷静的思考,片刻后抬手将场面安静下来。 “东陈州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实力,他们的确是有墨银遁甲军不假,但我们也有濮东郡二十万大军,无论从数量上还是兵力上对他们只强不弱。再者说这种没来由就直接挑衅异国威严的事情着实太过莽夫,会不会是有人假扮墨银遁甲军想要挑拨我两国关系?” 言罢,下方的王将军上前继续谏言。 “王上,我们一开始也有此想法,但经过我们实地查明后发觉并非如此。现在秦川战场上还有墨银遁甲军留下的甲胄残片,毕竟我们的三千精锐骑兵也不是孬种,他们啃下这块大骨头也是费了不少力气。根据从战场上获取的残片来看,的确是墨银遁甲军无疑。” “照此说来,那便是东陈州州主真的是烧坏了脑子,想要故意找茬了?”赵凉闻言面色愈发寒冷:“关键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此举很明显对双方都不利。难不成说仅仅是因为他孔笙看不起我赵凉?还是说对当年那场失败并不服气?” 下方群臣各抒己见,一时之间也开始争论不休。 良久,王将军继续谏言:“望山,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赵凉沉吟半晌,抖抖手道:“暂且先修书一封,对东陈州表示强烈抗议。警告他们若是再有一次,北戎州骑兵必将踏平东陈州直达简雍城!” 言罢,他宣布退潮,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王座。 张大人和王将军并肩走在一起,两个人最后离开,一边走一边说着话。 张大人:“看样子王上又要去后花园了。” 王将军闻言点头:“王上每次都是这样子,今番他竟然没有对东陈州震怒,属实是有些奇怪。我还以为他定然要找东陈州讨个说法,谁成想竟然仅仅是一封警告,这般不了了之,其实我觉得是在灭我军士气,不利于以后的边境维和。” 张大人摇摇头:“王上毕竟是经历过十二年前那场举世**的人,说起来比你我和群臣更加畏惧战争。你也清楚他去后花园是为了什么,那里有所有逝去的赵家人的牌位。王上换来今天的王位实属不易,身边已经是举目无亲,他当然不希望再重蹈覆辙。” 王将军闻言叹了口气:“谁又说不是呢?不过话说回来,王上今年也年岁不小了,却一直都没有找个皇后娘娘。要是有个人能陪着他日夜跟他说说话,他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这般愈发孤僻的模样啊。” “王将军,此话万万不可多讲,当心隔墙有耳啊!”张大人面色凛然地朝着四周看了看,随即小心翼翼地继续说:“究其原因你还不清楚吗,咱们其实都心知肚明。当年那场战争死掉了灵瑜郡主,以至于到今天王上都无法忘怀啊。” 张大人点点头:“话虽如此说,可这也不是个事儿啊!不过这也不是咱们能操心的事情,眼下边关不安稳,还是以此要紧才是。” 二人又说了几番闲话,随即便各奔东西。 第二日,警示书便被使者送到了东陈州,但却没有得到丝毫尊重与回应! 本以为这件边境血案就会从此平息,谁知过了一个月不到,秦川边境再次传来大规模的流血事件! 更加令人发指的是,这次遭殃的不是军方,而是手无寸铁的百姓! 赵凉这次可谓是动了真怒,他在寝宫里单独召见王将军。 “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情况?” 王将军拱手:“王上,此次是因为一批前往秦川的客商,在秦川大泽里碰到了当地的土匪流寇。客商里雇佣了镖师,因此最后大部分人都顺利逃脱。谁知没过多久便被东陈州的骑兵连人带货全部扣押,理由竟然说我们动手在先,还说那些土匪流寇是东陈州的贤良子民,说我们是图谋不轨!” “大胆!”赵凉愤怒地摔碎了手中的杯子。 “本王对孔笙一忍再忍,就是记挂着两国都曾经损失惨重,都曾经是千疮百孔。谁成想现如今竟然变本加厉,连道理甚至都懒得讲了!他们这分明就是在挑衅,就是在引战!” 面对赵凉的愤慨,王将军更加小心谨慎了一些。 王将军:“王上,那眼下您看?” 赵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他们这般对待我们,那我们便以同样的手段来对待他们。两国之间本来就贸易往来不断,既然他们想玩儿我们就陪他玩到底!” 他站起身子:“王将军,听旨!” 王将军:“臣在!” 赵凉眉目狠辣:“派出一万骑兵在秦川扮成土匪流寇,只要见到从东陈州过来的客商,无论男女老幼尽皆通杀!” 王将军闻言惊愕:“王上,这老弱妇孺也杀?” 赵凉闻言面色不改:“对敌人不可有仁慈之心,我是北戎州的王,并不是这天下的皇。只有北戎州的子民才是我的子民,眼下我的子民受到了委屈和侮辱,我当然要把场子找回来!老幼可以不杀,送到矿场里统统充工!妇孺可以不杀,统统送到勾栏里作为妓女!” 此举可谓是狠辣至极,王将军作为臣子当然不敢触怒天威,当即恭声领命退走。 回府的途中,他一边走一边默默哀叹。 “哎,黑暗时代又要来了啊,国将不宁,国将不宁啊......” 的确,这道圣旨仿若一道催命的令箭,令两个封国之间的和平瞬间荡然无存! 一时之间,不管是官兵扮演的匪盗,还是实实在在的绿林大盗皆在茫茫秦川啸聚山林,一时间明的暗的各种血腥勾当天天都在上演,秦川边界成了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绝境之地,堪比当年亡国沦陷的苍梧! 这种状态并未持续多久,毕竟东陈州也不是软弱之辈,本来就率先挑唆战火的家伙自然不准许北戎州再这般肆意施为,因此没过多久,正式的战书便八百里加急地传过来了! 对于一手造成此般局面的赵凉和孔笙,对于接下来的外交立场亦是继续强硬。二人根本没有促成几次和谈,便直接将双方的十万兵马甩到了秦川战场上! 八百里秦川,皆是崇山峻岭。 此次出征赵凉十分重视,因此不顾一众老臣反对御驾亲征。东陈州方面亦是积极回应,孔笙竟然也亲自率军前来。这场因为边境小小的风波而逐渐引发发酵的列国之战一触即发,就这般糊里糊涂地在秦川拉开了场子! 两军阵圆,八百里绵延的山麓上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营寨。 第一日,赵凉和孔笙纷纷打马来到场中对峙。 此时的赵凉已经是将近四十岁的男子,而孔笙亦是人到中年的老儒。二人在战场中央撑起一座亭子,亭子中央摆放了两杯酒水。 毕竟谁都心里清楚明白,这场战争对谁来说都有些师出无名。赵凉也想借此机会跟孔笙好好谈谈,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毕竟往日里无仇无怨的,这些年间也算是相安无事的度过,最近这些日子里突然闹了这几出儿,着实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因此,眼下虽说双方二十万大军拉开了场子,但中间这个亭子已经说明了一切。无非是二人想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进行这场互相给台阶下的谈话罢了。 最起码,赵凉自己是这么想的。 但是,当他真的见到孔笙的面色时,他便知晓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孔笙是黑着脸来的,见到赵凉也没有打招呼,赵凉本来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自然同等礼遇予以回应。 赵凉:“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般场景。说说吧,如此费尽心机在边境搞出那些幺蛾子,难不成说就是想跟我出来在此地约个酒?” 孔笙闻言哂笑:“我没你那般无聊,不过说实话你确实比我心狠手辣。我顶多便是杀了你一个将军,冲散了你的骑兵,你倒好,直接奸淫掳掠让下属无恶不作,我就是不想来也得来这一遭了。” 说实话,二人本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集。非要轮交集还得从二人纷纷继承了王位开始算起,不过也仅仅是列国之间正常的首脑会晤罢了,像这般刀兵相向的谈话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赵凉亦是笑笑:“我这个人就喜欢两件事情,一个是嫉恶如仇,一个是睚眦必报。恰巧我的两片逆鳞你全部都触犯了,所以你应该能想象到今天的下场。” “是嘛,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怕我的墨银遁甲军?”孔笙对此不以为意。 “若是怕了,我便不姓赵。”赵凉亦是毫无惧色:“你若是贤名的国公,就该跟我好好谈谈这和谈之事,我不是怕了你,只是真就这般打起来,恐怕是又要一片生灵涂炭,除非你和你那个老爹一样,就喜欢看这种人间惨剧!” 这话说得孔笙面色不喜:“我们说我们的,怎么还提到了父辈?你倒是没了父辈的家伙,但我家父尚在,你还是留一些口德才是!” 此话暗讽意义十足,赵凉闻言亦是冷若寒冰:“口德?这就是你所谓的口德?我的确是没了父王,但总比有一个处心积虑搅乱十九列国的老叟强上太多!” “你放肆!”孔笙愤怒起身:“我看你根本就没有和谈之意,你既然这般嚣张跋扈,那咱们现在就刀兵相向!” “你真以为我不敢?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北戎州何时怕过你东陈州!” 二人愤然离席,赵凉头也不回地往自家阵营走,但还没走出几步便被孔笙呵斥叫住了。 赵凉愤慨回头:“你这厮又想干嘛?” 孔笙盯着他看了半晌,随即朝身后一指:“在我们开战之前,还有一个人要见见你,等你见完她,咱们再争个高下不迟!”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赵凉听不明白,恍惚间对面军阵已经裂开了一个口子,一位女子排众而出,淡洁素雅却颇有气度,四周将士对其无不尊敬纷纷礼让有加,甚至微微有些许的畏惧神色! 赵凉本不打算理睬孔笙,但匆匆瞥了女子一眼后便如遭雷击,当场便愣在了原地! “灵瑜,你还活着!” 第166章当年伊人今不还 的确,从对方军阵里走出来的人儿,就是消失了十二年的灵瑜! 此时的灵瑜已经浑然没有了当年的少女气息,背后没有了那个熟悉的大竹筒,脚下也没有了那串扰人清梦的铃铛。 此时的她一头黑发如瀑,看起来已经完全出落成了一名气度沉凝的女性。不管是眉眼还是五官皆立挺精致,隐隐间有几许霸道的意味酝酿而出。竟然和凰丹尹有了些许的相似之处,那是权力加身所带来的强大信心,那是经年累月的自信沉淀出来的磅礴底气! 她缓缓走来,来到亭子中。 孔笙见他到来,竟然礼敬有加地朝他微微行礼,随即又言语了几句便径自离开。 亭子下只剩下灵瑜一个人,她抖抖身上的大氅,随后朝着赵凉勾了勾手指,然后喊出了一句隔了十二年的话。 “太子哥哥,过来说说话。” 她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情感,略微低沉且不容置疑,满溢着当权者不容反驳的威势! 赵凉此刻已然是惊愕地魂不守舍,这些年间他一直都没有赢取皇后,其实就是过不了心中的这道坎儿。眼下日夜思念的人儿就活生生出现在眼前,实在是令他心里五味杂陈,根本不知道该用什么言语表达,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眉目去面对她。 但是,想归想,他还是回返身子来到了亭中。 二人站得很近,但中间还是隔了三尺距离。 虽说三尺并不算远,但对于此时的两个人来说,无异于是鸿沟天鉴。 赵凉一直盯着她的脸,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灵瑜也不急不躁,就这般眉目平静地望着他,似乎在看一场并不出彩儿的好戏,也好似在默默审视这个已变成北戎王的男人,这个当年自己痴痴追随却毫无结果的情郎。 良久,赵凉总算是开口了,声音滞涩难听,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澎湃与激动,但更多的还是漠然不解:“阿姬......你没死,真的是太好了。” “你这个称呼应该改一改了,我也不应该叫你太子哥哥了。我现在不是你的太子妃,也不是什么瑜玄姬,我已经是东陈州的国师,也是本次出征讨伐北戎州的军师,所以北戎王你最好对我放尊重一些才是。” 她的声音还是如寒潭般清澈冷冽,只不过虽说着一些绝情寡义的话,但语调上还算是保持着礼貌与温和。 但是,即便是这样赵凉也很不好受,他微微惨笑了一下抿了抿嘴巴:“好的,的确这么些年不见,我们都变化太大了。那我就不叫你阿姬,就叫你周姑娘吧,叫军师或者国师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毕竟那样显得我们太过生分了些。” “我们很熟络嘛现在?”周灵瑜还是一副淡然的皮相,一句话把赵凉给堵得严严实实。 赵凉微微恍然,随即晃晃脑袋略带自嘲:“我知道当年是我不好,不过你现在还活着而且功成名就,我已然是欢喜雀跃,这颗心也算是放下了。你现在长高了,也长大了。比小的时候瘦了几分,看起来这些年你过得也很辛苦,一个人在东陈州默默成长,也的确是难为你了。” “不难为,我这些年过得很自在,一直在做我想做的事情。”灵瑜依旧神情淡漠。 “你想做什么?”赵凉心里微微发寒。 “我想灭掉北戎州!”灵瑜回答得异常干脆利落! “这又是为何?难不成你还在怪罪我?”太子凉也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下去才好,他沉默良久后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当年你父亲在西陵关战死了,为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 “纠正一下,是你的国家,不是我的国家。我现在已经是东陈州人士,和北戎州没有了任何关系。我现在已经遁入空门,自然也不会牵挂什么亲情与身外之物。你现在跟我拉关系没有任何意义,还是好好想想如何来避免接下来的厄难才是真章。” 灵瑜依旧是神情冷漠。 赵凉盯着她的眉眼瞧看,缓缓道:“看来你真的是变了,其实说来也是,这么长时间你都没有回来,可能是有你的苦衷,但更多的还是恨我吧。眼下我们攀谈论旧也没什么太多意义,但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是不要上升到我们的国家。” “我们之间又有什么事?”灵瑜盯着他面色不改。 赵凉闻言笑笑,他缓缓坐下来,随即示意周灵瑜也坐下说话。 周灵瑜默默坐在另一侧,算是给了他这份情面。赵凉望望远处的高天,不知道是跟她说还是在喃喃自语。 “你知道吗,我其实理解你的,我知道你为何变成了这般模样。想当初我一心都扑在事业上,一心想要和我的哥哥争夺王位,所以一直觉得男女之事对我来说是个牵绊,所以一直都没有回应你的感情,对你也是不冷不热的,因此眼下你用我对你的方式来对待我,我完全理解,并欣然接受,毕竟这都是我应该得到的惩罚。” “但是,我觉得我还是做的没错。毕竟当时我的身份摆在那里,儿女情长是小事情,我若是不下令,东陈州的墨银遁甲军便会扑上来。到时候魁门暗器便没有了用武之地,洪峰峡也会变成一片血腥的屠戮战场,甚至因为洪峰峡的失守,整个北戎州都会陷入瘫痪,那样的话,南淮麓和西陵关的将士就都白死了,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你爹应该也不希望看到这副场景。” 提到了周白笙,灵瑜的表情很明显有些动容,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赵凉继续径自说话:“所以,我下令了,我知道可能你会被杀死在悬崖上,但我别无选择。为将者必须要有所抉择,我身后站着千万个黎民百姓,所以我没有任何退路。从那之后,有周游道长的运筹帷幄,我一步步走上了北戎州的王座,我如愿以偿的获得了我想要的天下,也如我所预想那般获得了庞大又绵亘的孤独。” “没错,我后来想了想,那种感觉就是孤独。所有人都在依靠我,但我却没有任何办法去依靠别人。以往我可以依靠周游道长,可以依靠李眠将军。但李眠将军成为了全天下的皇帝,龙椅不稳固还需要我来帮扶,我的道长也为了我殚精竭虑,最后重伤不治草草收场,那时候我才感觉到孤独的可怕,感觉到了一个人面对整个世界的可怕,所以我更加理解你的心内,尤其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我积压的愤恨我也完全能够理解,所以说,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的,一切就算是我咎由自取。” 赵凉抬起酒杯喝了一口,随即继续说下去。 “我登上了我梦寐以求的王位,但却没有想过更进一步。我带着我的军队入驻西梁城,我完全可以趁其空虚直接取代李眠成为天下共主,但我没有那么做。一方面是李眠和我的兄弟情义让我不可以这么做,另一方面就是我根本不想这么做。仅仅一个北戎州就给我带来如此庞大的孤独与伤感,若是再去面对全天下的虎视眈眈,我可能会直接被无穷无尽的烦恼与孤独压迫至死,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当然现在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那你觉得,你做错了吗?”灵瑜忽然问了一句。 赵凉对这个问题冷静思考片刻,随即摇摇头:“我觉得,如果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毕竟我是北戎州的太子,身在其位就必须要谋其政,这是我改变不了的命运。现在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就不去说这些没有用的话了。我这些年也对自己做了很多惩罚,我不册立后宫,我膝下无子,其实都是过不去你这一关。我感觉我亏欠你太多太多,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因为我们的事情而引起国战,毕竟天下人都是无辜的,好嘛?” “你这么软弱,是在和我求饶嘛?”灵瑜的眼神高傲而又冷漠。 “就算是吧,你给我几年时间,我去娶几房后宫留下子嗣,然后我可以亲自来到东陈州引颈受戮,任你鞭笞!”赵凉说着浑然没有底气的话,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神色。 “我才不需要你这么没骨气的委曲求全。”灵瑜摆了摆手,随即也不看他,而是望向远方的天幕:“我也和你说说我的想法,你若是明白我懂我,就好好和我打一场吧。” 赵凉闻言没多说话,而是抬起手示意了一下。 灵瑜:“的确,以前我很快乐,也很不快乐。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所有的快乐都来源于对北戎州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对大酒保的热爱,还有对小毛道的热爱。而我所有的痛苦与不快乐,都是来源于你。我说过我心疼你,但你又何时真的心疼过我呢?” 一句话说得赵凉无言以对,默默地又喝了几口大酒。 灵瑜继续开口:“我当时真的是很傻很天真,所以才会一直像舔狗一样去维护所谓的感情。可能你真的对我也有情感,但对不起我真的是一直都感受不到。现在想想甚至周游对我都比你更加深情,最起码他和我一样敢爱敢恨,但你现在根本分不清楚,你对我究竟是爱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你自己敢说你能分清楚吗?” “我......”赵凉继续无话可说。 的确,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也想不清楚。 灵瑜:“我知道黎民百姓很重要,我也知道什么家国大义很重要,但我就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想要我的情郎爱我,为我付出一切不惜一切,难道不可以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我也有我自己的想法,从你决定出兵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了我们根本就不是应该在一起的人,你可以说我狭隘,我只能说我们对待感情的态度从根本上就是浑然不同。” “所以,从那时起我的心便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你,或者说你应该怎么去面对我。那些从洪峰峡上滚落的石子,在我看来都是在要我的命!我就是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因为我一直都活在对爱情的幻想之中,后来幻想破灭了,我也真的明白了,这世上总是有你这样的人,总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永远都是某些东西比我更重要!” “其实我......”赵凉似乎想要争辩,但实在是想不出来该说什么才好。 灵瑜摆摆手止住了他:“如果你当初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早早就将我迎娶过门,就不会有今日的生灵涂炭!如果你先成家再立业,我根本不会去东奔西跑,也不会遇到我师父,更不会遇到周游!是你一直都不让我烦你,一直都要自己去搞什么狗屁事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当舔狗实在是太贱了啊!” 她越说情绪越激动,到最后竟然开始泣不成声。 赵凉很想过去安慰,但灵瑜红肿的眼神似乎能够杀人般冷血,令他望而却步不敢逾越雷池。 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灵瑜用力擦了两把眼泪,随即又恢复了高傲的神态。 “后来我遇到了我师父,这也算是我苦难的人生中唯一算是幸福的事情了。我师父教会了我很多道理,最重要的是让我认清了很多现实。其实说起来我师父也很不容易,他为了我在危机关头放弃了自己的国家,只是想留下老命多教我一些东西。他心里也有无限的愧疚,但他不会像你一样,他做出了相反的选择,他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 “的确,我不如他。”赵凉喃喃。 “你当然不如师父,师父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他对我倾囊相授,每次教完我东西便自己去喝酒醉倒,我知道他心里苦,他知道东陈州战败了,他知道他有和周游对抗的实力,但却主动示弱放弃了一切,背负了举国的骂名。” “前几年,师父死了。他临终前还对洪峰峡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也在他的坟前发誓,一定要大败北戎州,一定要大败周游,一定要将师父的遗憾全盘讨回来!” 她越说越激动,缓缓站起了身子。 “好在是,经过这些年的勤修不缀,我已经在兵法上实现了北境第一,只不过我一直都藏在暗处,默默积累着自己的势力和底蕴。现在我来到了阳光下,和孔笙已经谈好了所有合作的条件,之前所有对北戎州的挑衅都是我一手所为,我要做的便是和你们开战,让你们尝一尝我和我师父两代人积累下来的怒火与痛苦!” “我听明白了。”赵凉也缓缓站起身子,眉目平静地望着她。 二者对立,但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少女。 时过境迁的感觉是那样的浓烈,双方都从对方眼神里看出了更多东西,但却实在是难以用言语来表达清楚。 “你刚刚说周游重伤不治,是怎么回事?”灵瑜忽然问出此话,竟然稍稍带了几分当年的温柔。 赵凉闻言心里一痛:“周道长为了救李眠,在西梁城最后的大决战里耗尽了全身的精元。这些年我寻遍了全国的名医帮他诊治也毫无奏效,眼下听说已经成为了一个活死人。那绣花将军李眠也自刎在琅琊山下,如今坟前的草应该也长得很高了。” 两个消息都颇为惊人,令灵瑜一时间也不由得面色一紧! 赵凉的面色微微软下来:“周姑娘,其实我们这一代已经渐渐老去,现在的后起之秀层出不穷,往日的恩怨和他们其实并无关联。我还是那般想法,你我之事便是你我之事,莫要牵连无辜的人。我也理解你想帮你师父完成心愿这件事,当然我现在说的话对你也没什么太大作用了,你要打我会奉陪,就像你说得那样,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不会放弃我这个国家。” 灵瑜闻言默然,眼下话已经说死,这两个有情人也开始变得无情无义起来。 “北戎王,你回去好好整顿你的兵马,我给你三个时辰的世间排兵布阵。现在太狂妄的话我不敢说,比如胜过周游那种空话我也从不提。但眼下既然周游已经不在,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你已经全无胜算,还是趁早缴械投降为好,不然迎接你和你的子民的,将是无穷无尽的悲痛和伤亡!” 面对如此凛然的挑衅,赵凉亦是挺直了腰杆。 毕竟这一刻开始,他代表的是自己的国家,是北戎州的王! “既然你这般说,那么周大军师,我也正式同意你的宣战。我们就在这八百里秦川拼个你死我活,看看这些年是我的经历更胜一筹,还是你的师承更加道高一尺!北戎州子民今日没有后退,我们都要看一看,东陈州是如何抬走自家亲人的棺材!” 说罢,二人举起酒杯喝了一杯进军酒。 酒杯丢下,双双回头,再也没有多看对方一眼。 太子凉和灵瑜郡主,就这样在新的时代新的纪元,开始了一场新的战斗。 第167章鸿楼开张人依旧 秦川的战场即将迎来血泪与残忍,但北戎州此时还算是安宁祥和。 北戎州疆域广袤,对于秦川发生的战事,其他地界的百姓并没有过多的关注神色。这个国家的百姓很喜欢好了伤疤忘了疼,毕竟当年那场浩劫已经过去了十二年,现在又换了一批新人在江湖与庙堂间闯荡,每个人心中也都平添出几分新的侠勇与狂妄。 想当初金墉城率先**,只有附近的庐陵受到了严重的波及。而远在京都陵阳的百姓却对此并不感冒,道士周游因此作了一首诗“陵阳不知边城事,游街把酒忘琅琊。” 现在想来,无不唏嘘慨叹,但这就是善变的人间。 十二年后的陵阳城早已恢复原貌,街道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一派歌舞升平。许多当年倒闭的店铺与酒楼也都相继恢复营业,鸿楼便是其中的翘楚所在。 说起鸿楼,故事有很多很多。 在陵阳**的时候,鸿楼已经人去楼空,眼下重新开张自然是引得八方关注。毕竟谁都知道鸿楼乃陵阳城排名第一的酒楼,特别是对于这十二年间新兴起的后起之秀,只闻其名却都没尝过鸿楼的酒菜,因此此番重新开张营业,自然是瞬间便被挤破了门槛儿! 鸿楼最顶层乃是一片私密宅邸,这里只接待最为高贵的达官显贵。此刻还是白日,陵阳城的官宦还没有忙完手中的政务,因此虽然下方楼宇已经是摩肩接踵,这层顶楼却是异常清净。 不管是掌柜的还是店小二也都知道,这顶楼白日里基本都是被楼主所占据。说起鸿楼这位楼主,做起生意其实并不熟练,整天就知道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一切营生多亏了老板娘来左右逢源。好在是鸿楼的信任老板娘天生会做生意,用了没两年便把鸿楼再次打造成一顶一的敛财之处,一时间名声大噪于十九列国,端的是商界的又一传奇场所。 这一日,老板娘依旧在楼下招呼客人。 鸿楼这位老板娘已经过了三十,但看起来保养良好风韵犹存,迎来送往皆笑脸递送,而且十分懂得分寸掌握。对于那些经常来的回头客皆好生招呼,对于那些想要揩油的登徒浪子却不给丝毫情面。即便是偶尔有绿林豪客和下九流之人前来滋事,也全都会被顶楼上那位醉鬼楼主给打发出去,久而久之关于鸿楼的传言便丰富起来,也没人敢再来此地随意撒野。 世人都在猜测会是谁在此地重开鸿楼,但由于顶楼那位实在是不好惹,因此江湖上也都给了鸿楼几分尊敬。偏偏是这老板娘实在是美艳动人,一众达官显贵甚至还亲自来登门拜访过,也有不长眼的家伙想要打她的注意,但不管什么来路的官儿,最后的下场也都是被顶楼的醉鬼给直接丢出了酒楼。 说起这最大的一桩风波,还要数一年前的秋日。 那一日鸿楼迎来了一位贵胄,乃是当朝李丞相的玄孙李江徽。不管是朝野还是江湖上皆知道这家伙并不好惹,仗着自己的身世到处招惹是非,偏偏这副纨绔子弟的皮相还没人敢说个不字,毕竟都碍于他背后的势力而不敢抬头。 便是这么一位嚣张跋扈的公子哥儿,在一年前的秋日前往鸿楼喝酒,当时便看上了貌美如仙子般的老板娘。对于李江徽来说,这世上貌似只要是他喜欢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这一说儿,因此当场便借着酒劲儿对其**起来,惹得一众外客皆噤若寒蝉,都想看看这回顶楼那位醉鬼该怎么做。 谁成想,最后的结局竟然还是如出一辙,李江徽被酒鬼一把抓住丢出了酒楼,和丢沙袋一般掉进了酒楼对面的染缸里! 出了这么大的丑的李江徽自然不会善罢甘休,第二日便率领家丁前来围剿鸿楼。四方百姓皆为鸿楼捏了一把汗,都以为这次鸿楼算是碰到了一个真正的硬茬子。谁成想没过多久便传出消息,李江徽带着他的几十位家丁全部都被丢出了酒楼,那顶楼的醉鬼一个人挑翻了所有人,尽数丢进了对面染房的几十个大染缸里! 这下子百姓们都按奈不住了,街头巷尾皆开始打听传言这醉鬼究竟是何人。那李江徽接连吃了这两次糗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没过一周便偷了自家父亲的兵符,率领着一支军官队伍前来查封鸿楼! 这下子算是将事情闹大了,整条街的百姓皆躲在门里不敢出声,即便是那些周游四方的江湖豪客,此番也都躲得远远的,生怕给自己沾染一身骚。 只不过,这次的风波也没有持续太久,不到一日的时间官兵就尽皆撤了! 后来有附近的百姓传言说,顶楼那个醉鬼直接擒贼擒王,一举拿下了李江徽要挟四方军士,又扭断了他一只手指作为惩戒! 这下子,鸿楼上隐居了一位盖世豪侠的传闻便止不住了。鸿楼的生意也变得越来越好,不单单是有人前来喝酒吃肉,更多的人皆一掷千金,就为了能够和顶楼的家伙见个面,看看能不能跟他学个一招半式,也算是有个仰仗以后能够纵横江湖! 但是,事情到这儿还远远不算完。 那李江徽回到了宫中找到了李丞相,将鸿楼的恶行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笔。 消息传出了宫外,鸿楼的生意瞬间便惨淡如斯。 毕竟谁都清楚,李丞相和那李江徽不可相提并论,那可是当朝宰相,眼下李丞相若是插手了鸿楼事宜,即便是顶楼那个醉鬼再厉害也无济于事。因此明智的百姓再一次做出明智的选择,纷纷退避三舍,使鸿楼再次门可罗雀。 谁知,不到三日后便有一道圣旨在大街小巷贴了出来。 圣旨是赵凉亲自颁布,上面写的东西也非常言简意赅—— 鸿楼楼主乃本王故交,闲杂人等不可随意滋事! 这下子,整个陵阳城沸腾了。 不光是陵阳,整个北戎州都因为这一张皇榜而沸腾了!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平日里脏兮兮的醉鬼会有如此大的来头。谁也没有想到,堂堂李丞相会因为一个酒楼老板而沾了一鼻子灰! 一时间,世态炎凉在鸿楼体现的淋漓尽致。由于有了皇榜这道免死金牌,鸿楼瞬间成了整个北戎州最为鼎盛的第一酒楼。老板娘也娴熟发挥了她做生意的良好习惯,将鸿楼换了一批顶级大厨,又将菜价分成了三六九等,狠狠地在整个北戎州大赚了一笔! 至于那菜单,改的也是颇为有趣。 平凡百姓来吃饭,菜价便宜且实惠。若是达官显贵来吃饭,根据不同的品阶和威势,菜价呈现急剧上升。一开始店里的伙计还担心会卖不出菜肴,谁成想他们卖的越贵,这帮达官显贵反倒是越觉着自己有面子,来的次数反倒是更勤快了些! 所以说,到了秦川大战这一刻,鸿楼依旧是世间一等一的鼎盛楼宇。 此刻,老板娘招呼完了楼下的客人,趁着午时倦懒回到了顶层。 她静悄悄地进了门,收起了堆在脸上的笑容。 那个酒鬼还在凭栏处喝着大酒,晃悠悠地醉眼微醺,对她的到来丝毫不予理睬。 老板娘似乎也习惯了,她静静走到梳妆台前擦了把汗,又缓缓补了补自己的妆容。 镜子里映出一张美艳动人的脸孔,世间所有的溢美之词用来形容都丝毫不为过。既有女性的温柔也有公子的英气,但更多的是难以磨灭的熟悉感觉—— 这张脸,正是穆念花! 消失了许久的穆念花出现在鸿楼,还成为了鸿楼的老板娘,这是连李眠和穆念安都不知晓的事情。她梳妆好后看了看凭栏上的中年男子,不是鸿武陵又会是谁? 此刻的鸿武陵也已经步入中年,整个人看起来更加颓废几分。 当年,他送穆念花回了西梁城后便打马离开,前往东陈州寻找南瑾。谁知东陈州天大地大,他想找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结果南瑾没有找到,反倒是被随后赶来的穆念花找到了自己。 鸿武陵让她帮忙寻找,但穆念花也联系不上自家随将冷阙。两个人想尽了各种办法,甚至去到了简雍城王宫里绑架了温侯俊,但最后的结果皆是无疾而终,没有一丝一毫关于南瑾的下落与消息。 而这一找,就是五年。 五年后,已经彻底绝望的鸿武陵离开了东陈州。这些年间他踏遍了东陈州所有的街道,探访了东陈州几乎所有的人家,但根本找不到丝毫有用的线索。这期间穆念花一直跟随着他,两个人一起走了五年,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只有一个,那便是南瑾可能已经离开了东陈州。 可是,没有丝毫线索,十九列国茫茫大地无穷无尽,想要找到一个人几乎不可能! 鸿武陵悲痛欲绝,几次想要自我了断,皆被穆念花硬生生拦了下来。最后经过她好言相劝,鸿武陵送算是答应了她回到北戎州。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南瑾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若是她离开了东陈州想要有个安身立命之所,那么陵阳城便是很有可能的一处地界。 回到陵阳的鸿武陵一无所有,已经荒废的鸿楼也早已无人问津。穆念花动用自己的势力帮他重整旗鼓,一手将鸿楼再次打造出来。她的想法也很简单,毕竟鸿楼若是做大做强为天下皆知,南瑾若是知道了前来寻找的概率也未尝不少。 只是,鸿武陵仿若是变了一个人般更为冷淡。他没日没夜的喝着大酒,醉生梦死的过着一天又一天。酒楼里的伙计也全都心里明白,虽说穆念花口口声声说鸿武陵是他的夫君,但大家明眼人都看在眼里,这两个人根本就是貌合神离,根本就没有在一起过日子的心思。 此刻,鸿武陵还在喝酒。 穆念花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他的酒壶,随即也不嫌乎自己喝了一小口。 “你总这样子也不是个事儿,赵凉这次是给了你面子愿意保你,不然李丞相肯定会把咱们的招牌给砸了。” “砸了就砸了,反正也等不来人。”鸿武陵摆摆手,醉眼迷离。 穆念花望着他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都跟着你,你却一直都在想着那个女人。我其实一直都想问问你,她究竟有什么好,让你为她生为她死?她究竟给你做过什么事情,值得你这般去对她?”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鸿武陵白了她一眼,随即又是看着天发呆。 “不需要,不然我也不会像个舔狗一般陪着你这么多年。”穆念花微微冷哼一声,坐在他边上微微赌气。 良久,窗外的风还是轻柔不燥。 穆念花也没打算跟他生闷气,继续开了口,只不过少见的语气低沉起来:“我这些年是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清楚,我对你就好比你对她。你在苦苦追求她的过程中,有没有过一丝一毫哪怕是一刻能够想到我呢?” 这话说得鸿武陵微微一愣。 穆念花还在说:“我对你的付出丝毫不比你对她的少,这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哪里出了错,竟然会放下一切和你选择远走高飞。但我从来都不后悔,我觉得你也不后悔走到今天这一步,只能说我们两个都太轴了,可老天偏偏要安排我们遇到了。” 说着说着,穆念花便神色黯然下来。 “现在我的西梁没了,我妹妹成了皇后,我若是回了西梁城会有大好的前程和待遇,不需要像你这样死狗一般的生活,也不需要跟着你去提心吊胆。你知道吗,每次有人闹事或者找上门来,我其实都在担惊受怕,我以前没经历过这种生活,虽说最后你都把事情平息了,但我们毕竟还是普通人,我们这样子又能持续多久呢?你打算这辈子都跟着我这么过下去吗?” 说着说着,她便流下泪来。 鸿武陵看了她一眼:“别这样,这可不像你。” 穆念花闻言不予理睬:“我早就不像我自己了,我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再晚个一两年可能连孩子都怀不上了。现在那群喝酒的来客贪图我的容貌,无非就是想满足一下他们猥琐的欲望罢了,但我真的担惊受怕够了,我想要一个家,可是你给不了我。”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喝下去的全都是满腹惆怅。 “我当初没有选择和兄长一起留下保卫西梁,虽说我也知道我大势已去,即便是留下来也是个累赘,但我还是选择了要跟你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上了你,我自己问自己到今天我也想不明白。这些年我为了照顾你遭了多少罪你心里清楚明白,但你和南瑾一样的狠心,你甚至一点爱都不愿意留给我,就好像南瑾一点机会都不曾留给你一样。” 说着说着,她缓缓起身。 “有时候我真的想要放弃,我不想再这么过生活了。我这一生已经一无所有,我的理想和抱负,在我恢复女儿身那天开始便都荡然无存。后来我又想了想,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现在看来一切还是因为你,因为你我开始不一样了,我的人生也开始变得卑贱如斯。” “现在我好像是想明白了,鸿楼眼下也已经走上了正轨,我也该进宫里去看看我的妹妹了。我的妹妹没了夫君,年轻的思道当了皇帝,朝堂里肯定需要有人跟她一起走下去,我觉得我妹妹可能更需要我吧,而你呢,我觉得你好像从来都不需要我。” 说到此处,她想了想又纠正了一下:“不对,是你一直都需要我,却死不承认需要我,我也真的需要你,但那是以前的我,今后我不再需要任何人,我要带着我妹妹好好活下去,去过我并不喜欢但总比现在要好一些的生活。” “你什么意思,你要走?”鸿武陵瞥了她一眼。 “我不走又能如何呢?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我给你把鸿楼带上了正轨,当初你背叛北戎州的时候走得洒脱,但后来赵凉还不是包容了你帮你力排众议。这世上永远都有人原谅你还对你很好,你却总觉着自己可怜兮兮并不幸福。说起来一切不过是一个执念罢了,你放不过你自己,但我想放过我自己了。” 言罢,她不再啰嗦,回到梳妆台前补了一个美美的妆容,随即拿捏好自己的雍容气度,带上足够多的金银细软,就这般缓缓下了楼。 楼顶上只剩下鸿武陵孑然一身,大风穿堂过,一切都是孤寂寥寥。 “人生真他妈无趣。” 他骂咧了一嘴,身上的白衣已经脏了,但这次却没有人吵嚷着要给他换洗了。 他望着下方的人流,望着那个出了鸿楼的女子,望着她在下方的百姓中缓缓独行,没有回头朝着上方多看一眼,和他一般选择了冷漠无情。 一时间,鸿武陵突然有了一股冰寒刺骨的感受。 他看着穆念花的背影,又想起当初他离开南瑾时候的样子。 恍惚间他流下滚烫的泪花,一个燕子翻身便跳下了楼宇,惊扰地四方百姓和姑娘们一阵错愕,和当初青衫道士初见他时一样意气风发! 然后,这个醉醺醺的老少年朝着穆念花奋力奔跑。 这次,他选择追上她。 趁着她还没有走远,趁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追上她,然后紧紧抱住她。 第168章尼姑道士青灯伴 鸿武陵和穆念花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知道鸿楼还在开着,生意还算是红火。 而鸿武陵一直心心念念的南瑾,的确已经不在东陈州。 从东陈州往南一直走水路,可以来到一处祥和安逸的封国,谓之右江州。此刻的右江州并未受到战火侵袭,即便是十二年前的**时刻,这个封国依旧是置身事外,说起来也算是十九列国里少有的极乐净土。 鸿楼楼主和穆念花闹别扭的时候,右江州的某一处山麓洞府里此刻却安宁祥和。 洞府并不宽大,也没有什么显赫的装饰。洞内只有一处人工开凿的洞穴,里面铺了一些简单的干草,剩下的便是一盏青灯古佛,还有密密麻麻的经文与书籍。 一位尼姑正在洞穴内打坐念经,神情慈悲温婉,状态安宁祥和,正是南瑾! 谁又能想到,当年的闺中大小姐会吃斋念佛成了一名出家人。而南瑾好似已经在此地许久,她的面色微微红润,已经没有了当初的羸弱神色。她的表情充满了释然与解脱,好似是看开了许多人间的不平之事。 这一日,南瑾的洞穴前来了三波外客。 只不过这三拨人里,没有一拨是鸿武陵。 第一个外客乃是一名耄耋老者,已经颤巍巍地几乎行将就木。他的头发完全花白还微微有些谢顶,面色上的皱纹堆砌在一起层层叠叠,好似峰峦叠嶂般有些吓人。但面上看去还是能感受到慈祥的神态,竟是当初被鸿武陵安排照顾南瑾的张老人。 张老似乎对这个洞穴并不陌生,反倒是对所有的摆设铺陈都异常熟悉。他进了洞穴直接便来到南瑾身前,缓缓坐下喘了几口大气。南瑾见他到来也停止了念经,二人还是像以前那般熟络。 张老冲着南瑾微微一笑,南瑾亦是微笑回应:“您好久没来了,最近过得好吗?” 张老点点头:“有劳小姐牵挂,老叟我也就这样子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倒是小姐你最近可好,我给你准备的斋菜可有按时吃?” “多谢记挂,都在吃着。”南瑾对这位老人向来神情慷慨,毕竟当初是老人配合着鸿武陵把她救下来的,也是这位老人一步步带着她活到今天把她拉扯得健健康康的。眼下她修了佛,更加懂得感恩与尊敬,因此对着老人更多了几分敬仰与耐心。 “那就好,那就好。”张老点点头,随后开始吞吞吐吐。 南瑾能看出他表情上的愁容满腹,当即便将话题挑开:“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您知道的,我现在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对一切事情都是能够看得开的。” 张老闻言点点头,但还是表情上微微不舍:“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小姐你,想当初我奉公子之命照顾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做出了自己想要的选择。我现在看着你这般我也算是放心了,今后我就不来看你了,你若是哪天在洞里待得烦了,倒是可以来看看我。” “哦?为何这般说?”虽是问话,但南瑾此刻的面容却无比平静。 张老笑笑:“小姐,因为我太老了啊,实在是走不动了。我已经感受到了我的天命,能否活着回到我的茅屋都还是未知,能否见到明天的太阳也是未知。我真的是太老了,今后恕我不能再照顾小姐了。” 南瑾闻言颇为感动,但面色上依旧是落落大方。她双手合十,朝着老者恭敬礼拜:“多谢张老这些年间的照拂,今后我定然潜心修佛,努力做一名大彻大悟的好僧人。此番我们缘分已尽,您一路走好,我会天天为您诵经回向,希望您能够有极乐世界相随。” 张老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点点头缓缓站起身子往外走。快要走到洞门口时他又回了头:“小姐,真的不打算再去见公子一面了?” 南瑾已经闭上了眼睛,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 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陈老已经明白她的用意。当即也不再多说废话,晃晃脑袋叹了口气,迈着老态龙钟的步子缓缓离开了此间,只剩下一声残留的哀叹在久久回荡。 不久之后,洞穴前又来了第二个人。 依旧是一名老人,只不过穿的雍容华贵,看起来不像是寻常人家的老叟。 他站在洞穴外头静静伫立,一双昏黄老眼满含热泪。半晌后他抬脚往里走,形容枯槁,虽说还未有陈老人那般老,但依旧是风蚀残年,也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年岁。 他一直走进洞内深处,见到了那个正在青灯古佛间修行的南瑾尼姑。 “女儿,我总算是寻到你了......” 老者的声音颤颤巍巍,面色上满是热泪,不是温侯俊又会是谁? 此刻的温侯俊已被磨去了棱角,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跋扈,也没有了陵阳弄权时候的阴翳与心机,此刻的他只是一个将死的老人,只是一个怀念自家女儿的平凡之辈。 温侯俊来到南瑾面前,想要伸手摸一摸南瑾的额头,谁知南瑾微微摇头,随即示意他坐在对面的杂草上。 南瑾:“父亲,你我尘缘已断,你这又是何苦。这些年你在东陈州过得还算安生,还是早早回去,还能安度个美好晚年。” 温侯俊见状微微嗟叹:“我的女儿都离开我了,我又何来美好一说呢?瑾儿,我这些年的确是亏待了你,但你也没必要这般对我,爹爹当初是想让你有个好归宿才把你嫁出去,你难不成现如今还在怪罪爹爹?” 南瑾闻言摇摇头:“哪里会有怪罪,我现在潜心修佛,已经是超然物外。这世间的一切都已经和我无关,您所谓的恩恩怨怨都是南瑾的,不是我的,我现在只是一个陪伴青灯古佛的小尼姑,施主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这话说得毫无情分,但南瑾的面色却依旧坦然。 温侯俊毕竟还是红尘中的人,当然受不了这种话,他走上前想和南瑾多说一些话,但无论他说什么,南瑾似乎都充耳不闻。 但是,温侯俊依旧是喋喋不休。 “孩子,你小时候体弱多病,那时候我就想给你寻一门好的亲事。这个世道对女儿家并不公平,很多姑娘都是依附品,即便我是陵阳的大礼官也不可例外,即便我是东陈州的国主贤弟也不可例外。” “因此,我便想过给你找到好人家,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别人看不起,才不会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上被沦为下九流。但现实哪里有那般容易,影响我心境的东西太多了,但我还是觉得,我从来都没有对不起你过。” “我知道,我一直阻拦着你和鸿武陵的感情,这点让你耿耿于怀。但实在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他孑然一身背后没有势力,根本不可能给你想要的安稳与和平。而我想让我的瑾儿好好活一辈子,我就这点夙愿,所以我一直在坚持着我的标准。” “我以为等你长大后你会明白我对你的心意,谁成想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最了解,我知道你心里其实对我是有恨意的,你不光对我有恨意,你对这个不公的世道也有恨意,但你又无法改变这一切,最后选择遁入空门,是解脱也是无奈罢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我,我还是觉得我做的没错,我想让你幸福,一直都想。” 温侯俊此刻絮絮叨叨,就像是一个许久都没有说过话的空巢老人一般。南瑾默默地诵经念佛,也不知晓究竟真的听进去了几分几句。 温侯俊:“这十二年来,我一直都在寻找你。我的兄长已经先我一步入了黄土,眼下由他的儿子孔笙来接替王位执掌东陈州。我现在在东陈州虽说被奉为上宾,但却根本没有一个人真的跟我说句知心的话。可能是我真的造孽繁多,才让我有了此般凄凉的晚景。” 说到动情处,温侯俊潸然泪下。 “眼下东陈州来了一位新的军师,孔笙被他迷住执意出兵进犯北戎州。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才知道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或许佛家说得也是对的,一切不过是水中花和井中月罢了,皆是空谈,皆逃不过时间和宿命,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像你一样好好去超度这个世间。” 言罢,他缓缓起身,开始朝着洞外面走。 “我此番前来并不是要接你回去,我也知道你不想跟我回去,你既然选择走出这一步,就应该明白了接下来要怎么活。我已经耽误了你的青春年华,不想再让你下半生过得不愉快。你不要怪罪爹爹心狠,爹不是个好人,但爹对你一直都没有坏过心思。” 话音方落,温侯俊老迈的身影已经在洞口消失。 南瑾还是在敲着木鱼,没有因为温侯俊的离去而有丝毫的动容与伤感。从外表看去她已然是看开放下,但敲击木鱼的手腕儿却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就这样,到了黄昏时分,洞外迎来了最后一位外客。 这次是一个道人,看起来生龙活虎还算是年轻,只不过眼角的鱼尾纹已经揭示出其人到中年。 道人和以往其他道士略有不同,他脸上并无胡须,身后背着一把精铁长剑,而不是寻常道士所佩戴的木剑。 他似乎对这个洞异常熟悉,进去后直接奔着南瑾走去,来到她身边默默坐下,随即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喝。 “今天来了两个人,水有些不够了。”南瑾默默地说道。 “知道了,我一会儿再去山泉处打一些回来。”道士静静回应,扬起自己并不俊俏的冷峻头颅,竟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冷阙! 冷阙没有过问南瑾来者何人,他似乎一直都这样寡言寡语,而南瑾似乎也很喜欢他这般样子。 冷阙将洞内简单收拾了一番,又去打了水,最后拍拍手站在了洞门口。 “前日里我打听到了鸿武陵的消息,他现在出现在北戎州,又回到了陵阳城经营自己的鸿楼。跟他一起经营的人正是穆念花少主,此刻少主已经是他的老板娘,二人的关系应该不用我再去明说。” 南瑾闻言面色不改,依旧在默念着佛号,但手中的木鱼却停了下来。 冷阙注意到了这些细节:“你想要再去看看他吗,我可以带你去,你若是不想被他发现我也能做到。” 南瑾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开始敲击木鱼。 冷阙见状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是一无所得。我们都是伤心之人,自然不愿意再去触碰红尘之事。可是有件事情你还不知道,你可知为何我没有像你这般遁入佛门,反而是选择成为了一名杀戮道士?” 南瑾摇摇头,还是继续念佛。 但无论是陈老还是温侯俊,她都没有这般回应与理会,倒是冷阙令她稍稍有了一些反应。冷阙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眼角微微温柔,随即喃喃出声。 “我一开始也想过遁入佛门,但后来我感觉我还是放不下你,所以我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道士。当年有一位青衫道士跟我说过,他虽是个道士,却总想着喝红尘大世里最美的烈酒,总想着娶红尘大世里最美的美人,现在想想,我应该和他有些相似。” 说到此处,冷阙竟然微微脸红。 “我自己都从未想过,这一生我竟然会动了情愫。但我自从有了这般念头伊始,我便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我这段情愫只能落得个无疾而终的下场。但我从来都不会后悔,因为我觉得这正是我说追求的东西,我现在能够这样陪着你,就已然是天赐给我的最好的幸福,是连鸿武陵都不曾享受到的甜美的幸福。” 他越说越动情:“你若要遁入空门,我便陪你遁入空门。你可以四大皆空不问世事,但却无法去拒绝我对你的付出与陪伴。相知相守才是一对伴侣最应该珍重的东西,鸿武陵一直在追求一个满足自身的过程,而我现在只想求一个让我能够安心的结果。现在我求到了,所以我很开心,不管你怎么想,我还是很开心。” 说罢,他指了指洞穴不远处。 “我在离你三丈外开辟了一个新的洞府,今后我就会住在那边。我也想好了,你修行你的,我不会做任何打搅。我只愿意陪着你度过余生,这般样子其实也挺好。你可以说我还未有斩断红尘怨念,但我想说我就是这般俗人,但若是能够护你此生周全,所谓的观念与眼光便不再有丝毫重要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缓缓离开。 只剩下南瑾一个人,面对着漆黑空洞的洞穴,面对着那盏油灯,静静地敲击着木鱼,静静地感受着佛经上要义的洗礼。 这是四大皆空者选择的活法。 也是世间真正动情者选择的活法儿。 所谓相聚与别离,在整个十九列国间每天都在上演。 此时,不说东陈州也不说右江州,在西梁城南方的南戎州,也有一对旧人再次相遇。 张陆和李擎苍。 此时的张陆已经继承了张太白的地位,成为了整个剑门的新一任门主。而李擎苍亦是继承了自家父亲的三把朴刀,将自己的斩马刀收了起来。 眼下,刀剑两门的新任门主正在南戎州刀门总舵内把酒言欢。 虽说是把酒言欢,但二人此刻更多的是怅然若失,每个人虽说脸上还带着笑容,但眼神里酝酿的愁苦却没有丝毫轻减。 李擎苍:“今日你来此看我,说实话我还是有些意外的。按道理说我们两门本就是世仇,你真的不怕我在此地直接杀了你?” 张陆闻言亮亮脖颈儿:“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我没有得到我父亲的丝毫传承,倒是你还算学到了李门主几分真本事。这些年剑门在我的带领下只能算是江湖中游,说起来已经满是惭愧,被你一刀杀了倒也得了个解脱。” 李擎苍咧开嘴巴,露出满口虎牙哈哈大笑:“我才不会这么傻,咱们已经十二年没有开战了,没必要为了你这个废物而搞得血流满地。大爷我这些年也算是安生了许多,现在不喜欢打打杀杀,只想着好好在我这一亩三分地儿活到老便是。” “这可真的不像你李擎苍,当年那个一刀怒斩望鸪楼的家伙哪里去了?”张陆哂笑于他,李擎苍毫不避讳地跟着大笑。 但是,互相开怀后便又是阴翳地沉默。 良久,李擎苍喃喃:“咱们两大门派若是一直斗下去,最后得到的结果也只能是两败俱伤。说实在话,不管是当年我们被放逐还是我血洗你们的分舵,都是上一代人留给我们的仇恨。这些年经历了一些人和事,我渐渐也都看得开了,其实根本没必要一直这般下去,毕竟我们也没有多少个十二年可活。” “我本就懦弱,所以我这么想很正常,但是你这个杀人魔头能够这般想,还真的是挺让我出乎意料。”张陆看看他的眉眼,抿起嘴巴又喝了一口大酒。 第169章恩怨该忘情不忘 “人都是会变得,就好比你和我都已经老了。”李擎苍少见地说了一句软话。 “这可真的不像你。”张陆笑笑:“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我来找你,其实是想问问我父亲的事情,当然,还有你爹的事情。” 突然间提起此话,李擎苍的眼神也瞬间冰冷起来:“你想说什么?” 张陆微微一叹:“其实我们都是聪明人,根本不用藏着掖着。当初张太白和李岸然两位前辈在洪峰峡失踪,时至今日我对此事依旧是耿耿于怀。” “怎么,难不成你怀疑我爹杀了张太白,然后把你爹的尸骨藏起来了?”李擎苍在这个话题上丝毫没有礼貌的气度。 张陆闻言哂笑:“这倒不是,我对我父亲的实力也是非常笃信的。我只是感觉有些奇怪,我不相信这两个江湖翘楚会真的就这般双双陨落,所以今天来找你,是想看看你是否能够掌握到一些可靠的消息。” 李擎苍也没打算跟他打嘴仗,当即摆摆手:“我劝你也别花费心思在这方面了,若是有消息的话,也不至于十二年一点音讯都没有。或许是他们双双归隐也说不定。” “可是......我们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啊。”张陆还是隐隐有些不甘心。 “那又能如何呢?现在刀剑两门的传承已经断了,这是不争的事实。除非你把那个叫周游的道士找到,把他的刀剑意给挖过来。但据我所知他已经成了一个活死人,刀剑意也已经传给了李眠,李眠前不久自刎于琅琊山下,到现在已经彻底绝迹于人间了。” 言罢,二人面色愁苦。 的确,周游其人难觅其踪,李眠当上了皇帝,刀剑两门即便是再有手段,也不敢去打大梁武烈王的心思。 场面渐渐有些发冷,过了半晌后,张陆又喝了一口闷酒:“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不会死心。即便是那李眠自刎了,但我不觉得他会带着此等秘术一起下葬。他又不是没有子嗣,那李思道年纪轻轻成为了皇帝,我觉得他很有可能得到了刀剑意的传承也说不准!”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李擎苍闻言亦是面目阴翳:“怎么,难道说你现在想打李思道的主意?你要知道现在天下间想吃掉大梁这块肥肉的家伙可不止你一个,既然想要趟这趟浑水,最好还是别带上我。” “怎么,你现在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张陆的眼角微微一挑。 “我本来就对诸侯争霸不感兴趣。”李擎苍撇撇嘴:“我爹其实也不感兴趣,我们毕生的追求就是把你们全都拉进坟墓。后来老一辈失踪了,我感觉也没什么意思了。” 张陆闻言默然:“看来时间果然能够冲淡一切,此间作罢,就此别过。” 说完此话,他落寞起身离开。 李擎苍并没有送他,依旧是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椅子上喝酒。不多时又进来一位刀客,来到他身边恭敬拜首:“李门主,他们今天感觉不像是表面这么简单。” “你长进了,长生。”李擎苍看了他一眼:“表面上他是关心他那个老爹,但偏偏这个时候关心明显是另有文章。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十二年,他这么假惺惺的,还以为我看不出来?” 长生闻言点头:“他定然是前来打探我们的虚实,眼下谁会愿意看见一对孤儿寡母来坐镇天下共主,太京州不可能不动心思。当然,我们也必须要开始计划了!” 李擎苍笑笑,和刚才那种俗事看开的样子浑然不同。好似一只饿狼再次露出了自己的爪牙般凶相毕露! “十二年了,这个世界已经安静了太久了,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很多老家伙都按兵不动想要看看形势,但看着看着就把自己给看进了棺材。我可不想等我死了再去图谋天下,接下来的十九列国,看起来真的是会精彩万分!” 一片阴云从南戎州缓缓飞出,一直飘到西梁城上空才堪堪停止。 而眼下,那股不安分的因素正在十九列国间默默酝酿。 正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即便是远古时代的北安王一统天下,还是没有做到万世千秋。 毕竟,这方天下里能人异士太多太多,有能力就会伴随着有野心,有野心就会伴随着动荡与掠夺。 人和野兽无异,人有时候又更胜于野兽的凶残! 而此时,被阴云笼罩的西梁城,也感受到了来自十九列国诸侯间的冷酷凝视。好似是受到了某种感召,渐渐加固了自身的城防与驻军。 秦川的战事消息逐渐传入了宫城之中,李思道紧急召开朝堂会商议此事。 大殿之上的李思道虽说刚刚及冠不久,但李眠的死令他着实成长了不少。自从李眠去世后,人们便发现这个皇帝就再也没笑过。往日里被李眠管制每天经受着严苛的训练,他还会见人微笑保持着礼仪庄重,但眼下只剩下威严气度和隐藏的心机,反倒是令整个朝堂全部都战战兢兢起来! 因此,自从李眠去世后,想象中的西梁城大乱并没有出现,李思道凭借着自己的雷霆手段整治朝纲,显露出了根本不属于一个十二岁孩子的沉着冷静。群臣对他的种种举措也都分外赞赏,因此其威势和声望并没有丝毫崩坏,李家的统治在朝堂上也逐步稳定下来。 当然,最起码目前来看是这个样子,最起码在西梁城来看是这个样子。 朝堂上,李思道正在和群臣商议。 他眉头紧锁地看着厚厚一摞子奏折,一边听着下面各个大臣的军机汇报。 “陛下,现在北戎州和东陈州已经在秦川开战,目前战争状态还比较胶着。听说东陈州聘请了一位女军师,有种种不可思议的神妙手段,和当日的周游有着相提并论之感。但东陈州整体的军事实力并不如恢复元气的北戎州,凉王凭借着濮东郡大军何其还算是分庭抗礼。眼下虽说打了几次稍显下风,但总场面上来看还算是胶着状态。” 一位老臣正在汇报。 “陛下,现在除了秦川的战事,听说太京州州主也在联合张陆在秘密练兵。我们在太京州的线报和斥候传回消息称,目前太京州正在谋划和中立的百国盟与右江州一起组成阵线,由于东陈州目前形势还不够明朗,所以他们还没有开始对其展开合纵连横计划。” 又一位大臣接了话。 “陛下,话虽这么说,臣还打听到近日张陆前往了南戎州去面见刀门门主李擎苍,此举不可不防。李擎苍可不是李岸然那种韬光养晦之辈,此僚向来心狠手辣不得不防,南戎州虽说一直也保持中立,但那毕竟是从前,眼下非常时期,我觉得年迈的赵辰阑还是怀有野心,他应该也在等北戎州在秦川的战事结果!” 一时间,多位大臣接连汇报,李思道每一个都全盘听完,没有任何打断的意思。 随后,他开始说话。 “照此说来,那这次的变动核心就在于秦川了,怎么又是北戎州的战事。”他喃喃一嘴,随即又皱了皱眉头:“其实仔细想想,这次和十二年前那次浩劫应该有些许不同。像南戎州、右江州和百国盟这种小国家,上次都没有参与到诸侯国战中来,但此次他们都开始蠢蠢欲动,这说明十九列国的势力高低在默默发生着变化,我们必须要观察到这一点。” 诸位大臣闻言俱都表示赞许,毕竟李思道的分析不无道理。 李思道:“眼下诸位要做几项动作,一个是加派潜入各个国家的斥候人手,一旦有任何消息立刻回禀与我。再者便是调回全部的金甲雷骑,同时派人接洽涂山伯庸,给予岭南更加优惠的边境政策,一定要获取到涂山甲建立墨银遁甲军。最后,联络苍梧的临时朝廷,争取到苍梧骑兵的支持。若是有此三者的加持,大梁的统治应该会度过眼下的劫难。” 此三计皆是角度刁钻,群臣听罢纷纷佩服的五体投地,当即领命各司其职。 “记住,兵贵神速,一定也有诸侯先想到了这些,我们要做的就是快,不用怕燃烧国库,我们现在保住西梁城的统治,才会有源源不断的明天可言,辛苦各位公卿。” 言罢,退朝。 这便是李思道,一个在危难之中冉冉升起的新的君王。 下朝后的李思道依旧没有离开龙椅,而是看着群臣全部都退走出去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看四周的宫女和太监,随即摆摆手:“还是老样子,你们先下去吧。” 太监和宫女领命纷纷退走,一时间整座勤政殿里只剩下李思道一人。 “母后,出来吧。” 李思道的声音微微有些疲惫,龙椅后面有一块纱帘,此刻一位女子缓缓从纱帘后踱步出来,正是穆念安。 穆念安眼神欣慰地看着李思道:“孩子,你长大了。” 她能看到李思道紧绷的神情,能看到他已经浑身湿透的龙袍,能看到龙袍下隐隐发抖的身躯。 而在母亲面前的李思道也不再伪装,扑在她的怀里不断地抽着冷气,可以看出着实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 “孩子,真的是苦了你了,你爹不要我们了,我们必须要坚强。” “母后放心,只要孩儿在位一天,就会保你安康无忧!” 言罢,他缓缓抬起头,少年的面庞上满是倔强与坚持:“母后,我从来不怪罪父皇,父皇其实也别无选择,我还是理解他的。我现在也长大了,我能替他保护你,我也能替父皇守护好我们的天下,还有我们的国家!” 看着如此懂事的李思道,穆念安眼角温润止不住流泪。母子二人紧紧相拥,一时间整座宫廷里多了丝丝缕缕的人间温情。 半月后,苍梧国率先表示支持大梁皇帝。 随着这个好消息一起传递到西梁城的,还有从苍梧国前往大梁的使臣。 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情,要知道苍梧国自从亡国之后便一直都避世不出,此次如此高调地接受西梁城的合作,并且还大张旗鼓地重现世间,瞬间便在十九列国里掀起了一股轩然大波! 一时间,其他有野心的封国皆紧急召开秘密会议,都在分析考虑着苍梧国会给十九列国带来什么样的变数与机遇。一时间各国诸侯人心惶惶,有的开心雀跃有的慌慌张张,着实是嘴脸不一,但好在是全部都精彩万分。 毕竟,谁都清楚当初墨银遁甲军输的多么惨,谁也都清楚苍梧的骑兵是整个大陆上最为强大的骑兵队伍! 不管怎么说,这个世界越来越精彩了。 西梁城为苍梧国的到来也张灯结彩,显得异常高调。迎接的使臣和队伍早早便来到了东城门口,又大摆长龙设立宴席,着实是在天下人面前又唱了一出镇场子的好戏! 一时间,所有诸侯国皆看到了李思道的手段,纷纷开始正视起这个年轻的君王。 毕竟在此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封国能够有实力请动这个临时朝廷,即便是周游也仅仅是利用了李眠的关系让其派出一支骑兵打了一场突袭战。眼下可不单单是一场战役,苍梧的临时朝廷大举和西梁展开全面合作,这可是足以改换整片天地的大事情! 谁都知道,苍梧的强大在于骑兵,软肋在于没有国库支持,没有强大的体系支撑。 而谁也都知道,西梁城的优势就在于后面两者,而需要补足的就是强大的火力支援!毕竟金甲雷骑在十二年前损失了大半,眼下这两个势力合作,可谓是互相补足了短板,一旦是谈判成功,那么西梁城则真正可谓之固若金汤! 即便是所有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但却没有一个封国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搞事情。毕竟这可不是简单的武装势力,这可是大名鼎鼎的苍梧骑兵。放眼整个十九列国,所有国家的骑兵对于苍梧来说都是有气无力! 毕竟,只有苍梧骑兵有能力率领着大象践踏四方,这种恐怖的杀伤力根本令中原诸国难以抵御分毫! 因此,十九列国只能眼睁睁看着,能做的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接待的仪式举行了三天三夜,直到第三日傍晚才稍稍停歇。李思道亲自接待了所有的使臣团队,最后累得筋疲力竭地回到了穆念安的寝宫去请安。 谁知,来到寝宫前才发觉寝宫里另有外人。 李思道很是好奇,毕竟自从李眠去世后,穆念安从来都是不接见任何外客。此刻竟然在和某人攀谈正酣,这可是不太正常的稀奇事情。 对于自己的母后,李思道自然是一万个尊敬与信任,当即便准备退走。谁知脚步声惊动了穆念安,穆念安直接唤他过来坐下,李思道闻言自然听命,进了屋子才发觉里面做了一个身穿兽皮的***,竟然是此次从苍梧过来的使臣代表首领—— 李眠曾经的爱人,现如今苍梧王的妻子晓娘! “眠儿,来吧,也不是外人,一起聊聊闲话。”穆念安此刻的情绪竟然还算开朗,李思道何其见礼后恭敬坐下,随即看着穆念安一言不发。 在外面他是全天下的君主,但在穆念安的面前,他还是那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晓娘看了看李思道:“见过陛下,这些时日来多谢陛下照拂,我们使团都很感谢。” 李思道笑笑:“都是应该的,苍梧国和我们大梁本就有很多共同利益,眼下我们共谋大事也是情有可原。” 穆念安闻言摆摆手:“我都说过了,今晚上不谈论政事,只是闲话家常,道儿你也别太拘束,晓娘阿姨也是你父亲的朋友,都不算是外人。” 李思道闻言稍稍放松下来:“好的母后,晓娘......阿姨好。” 本来正式的列国对话,忽然间变成了家长里短,晓娘也被这突兀间的变化搞得微微发愣,特别是这句阿姨叫得分外自然,令她展颜一笑微微有些错愕:“好......孩子。” 言罢,三人皆笑起来,气氛一时间缓和了不少。 晓娘看看穆念安:“我们真的都老了,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不过我能看出来,李眠还是真心喜欢你的,孩子也确实是人中之龙,我算是真的有些放心了。只是我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成为皇帝,也没有想到他会最后做出那种决定。” 又说起这种伤心的话题,三个人的气场又开始低沉起来。 穆念安看看她:“其实我不怪他,你应该也很懂他,自然能够明白他的执拗。他是个爱要面子的人,也是个憨憨傻傻的烂好人。说起来我一直都想真的见你一面,我真的很想看看,能让我家夫君爱了大半辈子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绝世红颜。” 这话里没有丝毫嫉妒,二人这般说着话,言语里隐隐间全部都是感慨和怀念。 晓娘闻言笑笑:“我之所以今番来此地,其实也是想要看看,能够让他完全重新振作起来,并且重新获得了生的希望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中豪杰!” 第170章念念不忘无回响 穆念安和晓娘,说起来都算是传奇的女人。 一个是车骑将军马凌甫的千金,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还在少女时期便结识了钟爱一生的少年将军。二人互相许下半生承诺,以绣花战袍为誓言,谁成想中途遭遇变故远嫁苍梧,在不毛之地一步步苟活下来,在野人遍地的野蛮之中厮杀出一片天下。 一个是当年的天下共主西梁穆家的皇嗣千金,自小便受到顶礼膜拜,但却不喜欢女红偏偏爱好戎装与马匹。一生追求功成名就,谁成想和两位皇兄一起亲眼见证了国家的覆灭,又在绣花将军的关照下坚强抬头,一步步走上了凤宫正位。 两个女人,一个男人,纠缠了大半生的情感纠葛,眼下随着各自都有了着落,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去,随着那件绣花战袍的烧灼而全都化为尘埃。 往事如烟飘过,此时此刻初见的两个人,彼此之间似乎都已经放下太多执念。 特别是晓娘,在当初和李眠于洪峰峡诀别时她便已经放下。毕竟她已经是孩子的母亲,已经是苍梧可汗的妻子,新的家庭和新的情感羁绊已经愈发深厚,因此李眠对于她来说,此刻无异于一个美好的梦境,无异于一个温存的念想。 此刻,二人把酒畅饮,穆念安让李思道先回去休息,陪着晓娘喝酒直到深夜。二人都是戎马上见真章的女子,因此没有南瑾那种矫揉造作,呼来喝去唱着行酒令,竟然有了几分志趣相投,浑然没有了第一次见面的生疏之感。 晓娘:“如果李眠真的在天有灵的话,看见我们这般也会感到欣慰。他的的确确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和际遇辜负了他,还好有你在,但他也辜负了你,毕竟他也别无选择。” 穆念安摇摇头:“我一开始也想不明白,但现在我已经不再恨他。有时候我自己也会想想,若是我身上背负着三万条人命的血债,我会不会像他那般表现轻松?我会不会像他那般撑到今天?我应该不会,他明知自己最后要走上这条路还选择娶我生子,那是因为际遇不同他没有选择。” “怎么说?”晓娘抿了一口酒。 穆念安:“他一开始只想了结这一切,结束所有恩怨和因果然后自刎于琅琊山下,去陪他那些兄弟们。后来他做了皇帝,这是他没想到的事情,但周道长是他此生最敬重的人,周道长为了救他生命垂危,他也只能替他讨回林家该有的天下。但当了皇帝便要立太子,要将这方天下继续守住,所以他选择娶了我,选择等待十二年,等待孩子能够及冠,说起来已然是不易太多。” “你还真的是看得开。”晓娘听得入神。 “我当时也很愤怒,我骂了他一整夜,但后来我也将一切都释然了,其实最放不过他的恰恰是他自己。如果我是他,可能我也会这么做吧,但不管怎么说,现在一切已经无法挽回,我只能把这个天下继续替他守住,把思道继续抚养成人,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林家,或者说是为了我的穆家,我觉得都有这个必要。” 晓娘点头:“的确,他之所以娶了你,因为只有这样子才对得起林家,也对得起穆家。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最大的不亏欠,其实本没有什么错误可言。而且我相信,他当时决定娶你,一定是因为爱琴,而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 “但愿吧,不过现在我是确定的,他爱我。”穆念安说得十分笃定,二人相视一笑,互相都更明白了几分对方的心思。 晓娘:“虽说今晚不谈论政事,但我还是要说一下。我之所以选择帮助大梁王朝,其实也是完全看在李眠的情面上。当然我们苍梧也的确需要大梁的全力支持,这些年可汗也逐渐老迈,我身上的压力也很大很大,如果我们真的全面联手,那无论这片天下有何等野心之辈,相信都会掂量几分,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巩固。” 听到她这么说,穆念安也收起了怀旧的嘴脸,开始变得微微正色起来。 穆念安:“不假,其实我一直觉得,当初选择在苍梧开战是一个错误。现在想来,当初在北戎州开战依旧是一个错误。但这世间有太多的不稳定因素,只要有诸侯存在就一定会有这些问题,只要没有真正的大一统王朝,就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野心之辈。” 晓娘闻言眼神发冷:“这便是我今天来此地的根本原因,你既然也想到了这些,那我们为何不去继承北安王的遗愿,去做这片大陆真正的大一统开创者?” 这话可谓是胃口极大,穆念安闻言微微惊愕:“你说什么?” 晓娘面色不改:“我说的很清楚,我觉得我们有这个实力,也有这样的机遇,为什么不去做这种尝试?李思道这孩子我觉着真的不错,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苍梧愿意全力辅佐他,帮助他成为这片天地间唯一的统治者!” “你的意思是......想要剿灭所有的封国与诸侯?”穆念安微微呼吸急促。 “怎么,不可以吗?”晓娘坚持己见:“就像你说的,这片天地已经不安宁太久太久了,既然要永久的和平,那便让这世间不再有野心之辈即可。关键是要有相匹配的实力,还要有一位我们苍梧认可的好君王。眼下这两个条件全部都具备,我觉得只欠东风!” 穆念安闻言眼神阴翳:“话虽说得没错,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即将有无数的尸山血海,意味着即将迎来无数的艰苦鏖战,意味着我们要合纵连横向全天下开始血腥杀戮与征伐!这真的是李眠想要的天下嘛?” 晓娘对此不以为意:“欲成大事就必须要如此,这世间从来都是凭借实力说话的,从前是这样子,今后也还会是这样子,所以我们没必要去过多猜忌。我们都想要永久的和平,但和平不是靠和平换来的,暴风雨后才会有艳阳天,这一点亘古不变,我在苍梧就是这么活过来的,眼下苍梧的稳固政权也是这么一步步夺过来的!” “这事情着实是有些大,我需要和思道好好商量一下。”穆念安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你随意去想,但留给我们的世间真的不多。现在一代新人换旧人,我们这代人的战场已经快要书写尾声了。再不把握机会,我们只能去黄泉路上想着天下和平了。” 言罢,晓娘起身请辞,洒脱作揖随即快步离去,只留下穆念安一个人望着满园桃花。 良久,她还是没有回去睡觉,而是看着天上的月亮静静发呆,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事情,也不清楚又想起了什么人。 这世上总是有这样晚上彻夜不眠的人,总是有怀揣着很多心事而不休息的人。说到底都是因为心里装满了故事,这些故事有的是亏欠,有的是迷惘,有的是难以言喻的情愫,不单单在西梁城,在十九列国都是如此的。 就好比此刻的桡唐国境内,就有人依旧没有安眠的意思。 桡唐国此刻也是大势初定,此刻在峨眉山门的一处僻静祠堂里,一个人在静静地打坐参禅。看起来端庄雍容生人勿近,正是凰丹尹。 此刻的凰丹尹还是老样子,除了增添了几许岁月的皱纹外并无其它。她还是那般美艳动人,还是那般孤傲冷冽。 在她面前的祠堂里只有两根蜡烛,看起来黑漆漆的没有明亮的光源。祠堂里并未供奉什么神佛道祖,而是在供奉一樽黑乎乎的棺材! 这棺材孤单的放在这里,没有牌位没有灵堂。 凰丹尹在棺材前默默打坐,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这个夜晚很长很长,因为一位来客打破了灵堂的沉静。 李靖司。 经过了这些年,李靖司也早已沉稳了不少。但她好像是第一次来到此地,看起来微微还有一些拘谨,只不过眼下不管是她还是凰丹尹,都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少女,都有了几分沉淀下来的韵味。 李靖司默默来到凰丹尹身边,凰丹尹对她没有视而不见,而是微微笑笑态度还算和善,也放下了手中的经文。 李靖司:“凰姐姐。” 凰丹尹:“十二年过去了,你总算是来了。” 李靖司闻言微微默然:“请别怪我,我一直都没勇气过来见你。” 凰丹尹看着她:“是害怕又想起从前那些事情?” 李靖司闻言点头:“过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难以忘怀,心里面总觉着有些过不去的坎儿,但想来想去还是要来见你,毕竟有些话不吐不快。”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凰丹尹指了指棺材:“十二年前,我将八步赶蝉带回来火化掉,但我却一直没有埋葬他的骨灰,而是在这里给他定做了一副棺材。其实我才是那个难以割舍过往的痴人,所以你也没必要这般。” 李靖司看了看棺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 “晚了,说了再多也是晚了。” 凰丹尹微微感叹,似乎没有了以前的嚣张跋扈,也没有了以往的盛气凌人:“其实我是在自我赎罪,自从他死后我才真的发现,我的道心已经不稳固了,掺杂了许许多多的杂念在里面,我之所以要天天守候供奉他,也是为了祛除这些东西,不然我难以实现道心清净,修行上也难以更进一步,这已然是成了我的心魔。” “真的只是为了祛除心魔?”李靖司看看她。 “或许是吧,最起码从前几年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后来我又改观了。”凰丹尹说话的语气少有的弱了几分。 “这话又怎么说?”李靖司露出微笑。 见到她笑,凰丹尹也微微抿起嘴角,似乎是想到了某些开心的往事。 “可能是在这里清修这些年有了一些感悟,也可能是他让我又懂得了一些事情。总之现在我已经不再去想祛除心魔这回事情,甚至我隐隐间感觉就这么陪伴着他也是件好事。这话可能说得也不对,因为我发现这些年间他从未离开过我,一直住在我的心房,表面上是我对他割舍不了,实际上应该是他一直从未离我远去,他一直都在我身边。” “凰姐姐,你话说清楚些,虽说听着温暖,但这晚上这么黑,我总是听得凉飕飕的。”李靖司少见的打趣道。 凰丹尹在这位妹妹面前浑然没有架子,闻言亦是笑笑,随即便看着棺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其实我觉得,人真的要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才能好好反思,这点对我们修道之人真的非常重要。这个世界已经太过浮华,想要守住一颗道心就必须要好好静思己过。我们经历红尘其实都是一个品悟的过程,虽说很多人直到死都没有想明白什么,但好在是我们都有所获,因为时间会给我们想要的答案和结果。” 李靖司闻言迷惘:“凰姐姐,你说得太深奥了,我听不懂啊。” 凰丹尹继续微笑:“那我就说得直白一些,其实我一直在修的禅,其实就是他啊。” 她伸手指了指八步赶蝉,面色上竟然露出了丝丝缕缕幸福的温婉。 “我知道你和周游的事情,你跟我说完后我其实并不羡慕,因为在十几年前我还不懂得儿女情长。那时候的我一直有个古怪的想法,修道之人本就不需要人来爱护,所以我理所应当的觉得我就应该好好修行,我也不需要人来爱我,但是我从没有否认过我不爱人,我的观念可能为世俗所不容,但我当时真真切切就是这么想的,我还和他说起过。” “说起什么?”李靖司逐渐听进去了。 “我和他说,我不想像世间这般多的痴男怨女一般一生只爱一个人,我觉得爱应该是一个广博的东西,因此只要是入了我的法眼的人,我都可以去爱,也都可以去表达爱。所以我当时跟八步赶蝉说,我喜欢太子凉,喜欢周游道长,但就是没有说过我喜欢他,那时候我真的没那么想过,所以他当时微微黯然伤神,后来我才知道我完全是错了。” 李靖司闻言笑笑:“凰姐姐,周游是我的,你可不能跟我抢,虽说他现在已经不属于我了......” 面对神色黯然的李靖司,凰丹尹轻轻抚摸了两下她黑色的长发。 “其实我挺羡慕你们的,毕竟你们真的相爱相守过一段旅程。而我这种后知后觉之人,等醒悟过来一切都为时已晚。当时我觉得我的博爱想法是正确的,后来我发现,我之所以偏偏没有说八步赶蝉,是因为我真正爱的恰好就是他,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可能真的是他陪伴我太久太久了,久到我似乎已经足够把他随时忽略。” “对他来说,那真的挺残忍的。”李靖司似乎有所感触的感慨。 “是啊,残忍而美好。”凰丹尹望着棺材,眼神越来越温柔且明亮。 “其实我和八步赶蝉很小就认识了,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道姑,跟着师父每天游山玩水。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出生,毕竟我虚长你们几岁。八步赶蝉就是那时候与我在桡唐国相遇的。他那时已经拜入魁门,准确来说是魁门收养的一个孤子。我当时跟着师父去见他的师父,我们就这般相识了。” “真美好。”李靖司听得如痴如醉。 “现在想想确实挺美好,但当时我可不这么想。”凰丹尹笑得也更浓郁了些:“当时的我只觉得他是一个跟屁虫,他一看到我就跟我说我好漂亮,一看到我就跟我说要守着我一辈子,我当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这家伙有些粘人也有些烦人,因此那次初遇就这般草率结束,再次见面便是我们少年成名的时候了。” “多少岁?”李靖司问。 “十九岁。”凰丹尹继续回忆:“我们年岁相差不多,我十九岁,他二十岁。我们再次在北戎州相遇了。那时候我已经是峨眉的内门弟子,奉师父之命前往北戎州做事,其实无非就是联合做些诸侯谋划罢了。那时候的八步赶蝉也是意气风发,也成为了魁门内门中年轻一辈的翘楚。” “他再次见到了我,再一次跟我表露心意。我跟他说我是修道之人,早已不去想这些男欢女爱的事情,他却颇为执着,说要守着我一辈子。我当时以为他说的都是玩笑话,谁知没过多久就听到他被逐出师门的噩耗。” “他可真的是用情至深,也真的是勇敢的令人心痛。”李靖司眼角微微湿润。 “谁说不是呢,他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傻子啊。” 凰丹尹亦是跟着感慨:“但当时的我心狠手辣,对于他的倾慕彻底选择无视。其实我当时有很多个追求者,我的态度皆是全盘无视,因此他对我来说不过是茫茫众多倾慕者中的一个,即便是身世再过悲惨,也不会让我对其关注一丝一毫。而且被逐出师门的他整天浑浑噩噩,在北戎州里成了一个落魄乞丐,整天打不起精神也不去做工,最后若不是遇到了太子凉,可能他要么被人打死,要么就被活生生饿死了。” 第171章八步赶蝉终不悔 李靖司静静地听着,毕竟这么凄美的故事,非常适合她如今的心境。 凰丹尹好似一个忧伤的倾诉者,看着棺材说着那些甜美的往事,即便是点点滴滴的小事情,但说出口来的话却依旧是那般美好,没有留下半分悔恨的东西。 “他是一个很执拗的人,其实他一直都比任何人爱面子。当时的他从云端跌落到谷底,一路上浑浑噩噩不省人事。但这其实也很好理解,毕竟从魁门新一代的内门大师兄的位子上突然掉下来,谁也受不了这种巨大的反差。” “然后,他遇到了太子凉。当时的太子凉还如日中天,是太子凉看重了他的武功和人品,一步步不厌其烦得给他送去吃食,三顾茅庐去拜访安慰他。虽说那时候已经是太子凉在招纳江湖人才的手段,但我能感觉到那时候的赵凉也是出于某些真心。” “你也是那时候认识赵凉的?”李靖司问。 凰丹尹点点头:“那时候我们三个人皆是青春美好,其实若不是看到我和太子凉走得近,八步赶蝉也不会真的答应被赵凉诏安。不过不管怎么说,后来他都感激太子凉在他最难过的时刻拉了他一把,这也是为什么他违背魁门的意愿也要保护太子凉的原因之一。只是这么多年他也没有再回到魁门,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他曾被逐出师门这件事,即便是后来的绣花将军也并不知晓。” “那时的李眠应该也是少年英雄。”李靖司听得入神。 “不错,只不过那时候他还不是大戎引以为傲的虎将。”凰丹尹点点头:“我和李眠几乎不算相识,毕竟我们的人生没有丝毫交集。非要说是交集的话,那应该就是八步赶蝉了。其实李眠和八步赶蝉很像,他也是被逐出师门的人,只不过他被逐出师门是为了回报太子,因为他也曾是个被家门鄙视的少年,叛出家门后几乎被饿死,后来也是被太子凉收入了麾下。李眠也是个不忘恩情的家伙,因此不惜背叛魁门处江湖之远的告诫,一心组建了魁门军。” “原来从一开始,凉王就是个知人善任之辈。”李靖司眼角微微收紧。 “他一直都是那样,所以我一直跟他搞好关系。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还不是因为我也遭遇了峨眉的背叛。” 说到此处,李靖司的面色上微微有些尴尬。凰丹尹也知道这话题有些敏感,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李眠和八步赶蝉全部来到了太子麾下,李眠非常崇拜八步赶蝉,八步赶蝉也把他当做真的兄弟,因此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只有轻功这一项李眠没有学会,可能是天资不够聪颖,具体我也不得而知。但这对兄弟其实相处的并不容易,因为李眠执意要追随太子,但八步赶蝉还在处处维护着魁门的门规,所以魁门军的组建成了横亘在兄弟之间最大的一道天鉴,直到后来很久后才稍稍缓释几分。” 说着说着,她稍稍叹了口大气。 “再后来啊,便是我的事情了。我当初因为母亲和峨眉闹翻,也跟着母亲被逐出了师门。说起来其实挺可笑的,我们这些被放逐之辈,都被太子凉收入囊中。但其实我并没有太过仰仗赵凉的势力,因为当时跟着我和母亲凰棠氏一起离开宗门的姐妹还有不少,我们一起来到北戎州,准备在这里建立属于自己的新的宗门,也就是后来的凰棠别院。” 听到了凰棠别院的由来,李靖司未免欷歔慨叹。 凰丹尹还陷入在回忆中:“我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我告诉你一些比较有意思的事吧,你知道八步赶蝉这个古怪的名字是从何而来吗?还有就是为何他一直都扮成一个马夫的模样,为什么一直都带着一顶斗笠?” 李靖司知道她这么说是为了避免尴尬,当即也笑笑点点头。 凰丹尹似乎也很喜欢这个话题,当即也冲着棺材笑得开怀。这还是李靖司第一次见到她这般开心雀跃,可能连凰丹尹本身都没有感受到这一点。 “其实很简单,因为这身马夫的装束,是他后来在北戎州陵阳城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的样子,而那顶斗笠本来很新,是我自己戴着的,我顺手给了他。当时他便说很喜欢会戴一辈子,我笑着跟他说吹牛,若是你真的想戴着,那便连带着你这一身衣裳也穿一辈子吧。谁成想从那时候起,一直到他死那一天,他真的是每周清洗三次,一直穿在了身上。” 李靖司闻言眼角湿润:“究竟是什么样的爱情,究竟是爱你爱到什么样的境地才能够做到这一点啊......” 凰丹尹亦是恍然:“是啊,我其实当初已经有所感应,但我还是放不下那些臭架子。我一直都是被人捧着高高在上,所以我也没学会对我爱的人或者事物真的低下头。现在我想了想,当初我跟他打那个赌,其实已经告诉了他我的真心,只不过连当时的我都自己不清楚,他就更加不清不楚了。” 李靖司略有感悟:“如此说来,一个是斗笠,一个是秀花袍子,看来从魁门出来的人都是痴情之辈啊......那我那个青衫道士,和这样的将军整天黏在一起,也难怪会变成一个痴情的家伙,只不过我们之间也已经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二人都有些伤心难过,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李靖司挤出笑容又看了看凰丹尹:“凰姐姐,你还是跟我说说他名字的由来吧。” 凰丹尹知晓她懂事,当即也笑笑:“其实也很简单,我们之间的故事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夏天,他照旧来到我这里看我。我还记得那天有很多蝉鸣,他怕打扰我睡觉就在一直驱赶。他的脚步很快,没有人能够逃脱他的轻功追捕,更遑论这些扰人清梦的蝉。” “当时他抓了一大堆,最后拿着一个满当当的袋子提回来走到我的面前,我真的现在才反应过来,他在我面前的笑容是那样的灿烂。他笑着跟我说,你看看我多有本事,每一只蝉不管飞得多快,都逃不过我八步之外。我笑着回应他说我很喜欢,我会一直记得这个夏天,也很感激他能够让我睡个好觉。” 说到这里,她笑着笑着便哭了:“然后他......就真的为我抓了整个夏天的蝉,后来他跟我说,他不想再用以前那个名字,毕竟那是个被师门逐出的名号,他不想再想起那些悲伤的过往,以后他就叫做八步赶蝉,就叫这个只属于我和他之间的名字。但我当时还是有无限抱负,所以也就一直辜负了他的情意,谁成想这一辜负就是这么多年。” 说完这些,她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只不过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就这么静默流泪,却安静地让人看了心疼。 她用手轻轻摩挲面前的黑色棺材:“直到南淮麓战场上他为我而死,那时候我才知道我自己有多么可恶,这些年我又有多么的幸福。我失去了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我失去了我这一生唯一可能的一次真挚的情感。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所以我决定好好活下去,即使为了他,也是为了我。当然我现在默默为他守灵,也是不想放过我自己的错误,我想好好陪他,直到我也老死那一天,我们就这么葬在一起,把这些年我亏欠他的全都补偿回来!” 把这些年我亏欠他的,全都补偿回来...... 李靖司没有再多说什么,她静静站起身子,没有去打搅这个沉溺在过往中的伤心人。 她静静地离开,在回去的路上她又想了很多事情,但无论怎么想都离不开那个青色的身影。 然后,她缓缓来到峨眉山门外。 然后,她踏上了一辆恢弘的銮驾马车。 马车支支吾吾地朝前走,方向逐渐背离峨眉山,前往南平京里那座金色的宫殿! 时光如水,又过了匆匆三个月。 秦川的战场还在持续胶着,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传递出来,也没有听到哪方完全战败的消息。 不管是江湖上还是庙堂里皆不看好东陈州,毕竟眼下的东陈州无论各方面都不如北戎州,但目前东陈州还在维持着战场,而肉眼可见的增援队伍却在北戎州境内滚滚流动。 这倒是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来了兴趣,一时间纷纷以这场战役大做文章,不管是酒楼还是勾栏染房尽皆在讨论这件事情,成为了十九列国间最为热闹的话题。 但是,新鲜事儿每天都在发生,而且不单单存在于十九列国。 十九列国之外便是茫茫浩瀚大海,这是所有人都清楚明白的一个事实,而且是不争的事实。但中原人对瀚海的认识程度也仅仅到此为止,没有人真的知晓海里有什么,于世各种传说皆纷至沓来,只不过没有人真的能够去验证真伪。 有人说海里有仙山岛屿,上面生长着千年不死的仙人,有结着长生果子的宝树。有人也说海外荒芜一片,虽有陆地但是和苍梧一样的莽原。有人说海外的陆地上还没有人迹显现,全部都是未开化的野兽还有水鬼出没,总之各种说法年年都有,其中最为盛行的便是瀛门的传说。 说起瀛门,其实是十大门派里的其中之一。只不过这个门派从来不参与江湖纷争,也从来不去参与诸侯争霸,因此鲜少有确切消息能够传递出来。当年的三大会盟之后,江湖上传闻说出现过瀛门的侠客帮助长临王平定世间骚动,因此长临王将瀛门列位了十大门派,随即又将万花和南靖箭楼两大备选门派彻底去除在外。 当然,这都是已经没有任何证据可查的陈年旧事了,到现在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最起码近两代人没有真的见过瀛门的存在,因此传说就真的只能是变成传说,没有了任何落脚生根的考据。 司马种道便是经历过当年的大劫难和三大会盟的人,同时也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前辈泰斗级的人物。只不过这些年一代新人换旧人,已经几乎听不到这位前辈的任何消息。 但是三个月后的某一天,中都府道门迎来了一个神秘的家伙。 一个道士,年近中旬,面白无须,眼睛半睁半闭,只不过没有了胯下的拐子老马,也没有了肩上的那只睡不醒的白猫。 道士周游! 青衫道士再次悄无声息的归来,此刻的他丰神如玉,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病恹恹的样子? 谁也不清楚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此刻的周游却没有异常欣喜的神色。他还是以往那般厌世的嘴脸,甚至隐隐间有一股脱离红尘离去的升仙味道。 他的手里捧着一个蓝色的罐子,细细看之竟然是一个骨灰盒! “道士周游登门拜山,求见司马国师!” 不多时,门开,两名年轻道士上前,周游道明来意,二人进去通报片刻,随后将周游恭敬地迎进了门。 这还是周游长大后第一次回到道门,他只在襁褓里被葛行间抱着来过一次,因此此时来到这座恢宏的山门之中,一时之间微微有些怅然与新鲜。 一路上他没有走马观花,没有四下瞭望,而是越往里走神色越发悲悯。道门里大多都是年轻的小道士,周游偶尔和他们说起十二年前的一些事情,他们却哈哈哂笑着表示不得而知。周游闻言也微微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不管是江湖上还是庙堂里,可能会有很多经久不衰的传说,但传说里的人物却会被人很快遗忘掉,这在整个十九列国里都是不言而喻的常理。周游本就是对任何事都能看得开的家伙,因此丝毫没有所谓的伤春悲秋之感,反倒是盈盈浅笑将一切都平和笑纳。 不多时,小道士带着他来到了一座恢弘偏殿,整座大殿满溢着恢弘与奢华,这也是司马种道最喜欢的生活习惯。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股矫情的脾性。”周游晃晃脑袋,却发现身边的小道士对其立时怒目而视! “二位,怎么了?”周游微笑以对。 “道长,司马师祖乃是我们道门大德级别的人物,劝您来到这里一定要谨言慎行。不管是外人还是内人,对司马道长一直都是礼敬有加,阁下既然要拜谒他老人家,自然从言语到行为上都要做到最起码的尊重!” “好了好了,知道了,快些引路吧。”周游向来都是这般,他年轻时候就是这般无视礼法,现在虽说年华不再,但根本也从没把这群毛头小鬼放在眼中。 面前的小道士自然心有不悦,不过他们也没和周游过分计较,毕竟能够得到司马种道召见的人物,他们即便是再不愿意也招惹不起,这点规矩自然也是懂得的。 入门,小道士默默回返,总算是清净了一些。 周游穿过前厅的三清像,来到后身的一处暖阁中。司马种道的苍老身躯出现在眼前,此刻的他佝偻着身子卧在病榻上,已经处在了人生的最后时节。 但即便是如此,此刻的司马种道依旧穿着自己最喜欢也最奢华的墨绿色道袍,看起来鲜艳无比,却又显得为老不尊。 周游身姿矫健地来到他面前,将手中骨灰静静放下,随即冲着司马种道微微笑了笑:“司马国师,别来无恙,您真的是福厚绵延,祝您晚年高寿。” 这番客套话从周游嘴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些显得不太地道。司马种道闻言笑笑,但全部都是苦涩,没有半分开怀的感觉。 “过了这么多年,你这家伙不还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牙尖嘴利,还是那般讨人厌恶。”司马种道的声音好似吞了朱砂般难听,微微滞涩而且异常沙哑,能听出他已经没有了十足的中气的感觉,风烛残年的意味异常浓郁明显。 “我就是这么讨人厌的家伙,但你还不是愿意救我的阳寿?你呀,咱们说起来也有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交情了,在这里也就别说什么官场话儿了,你此番助我,也算是还了当初你在西梁城不辞而别的债,咱们也算是两不相欠了,你可别说我不讲情分,我也不再说你临阵脱逃了,可好?” 这话说得丝毫不讲情面,但司马种道早已知道他的秉性,因此周游越是这般无礼,他越是觉着正常。 司马种道挣扎着坐起身子,瞥向了地上那个安静的蓝色罐子,一时间两行老泪默默流淌下来:“我就知道此去定然不会太平,到底还算是落叶归根,只不过你还欠我一个说法。” 见他提到这骨灰,周游一时间也正色起来,而且少有的叹了两口大气。 “哎,说到此处我便不得不说你两句了,司马国师,你说我这个将死之人你非要救,结果折腾半天我也不能多活几天。倒是这大好年华的儿郎你却白白葬送了,未免让我太过唏嘘。当初他拉着我来到南门外见到你,那时候我还是个活死人......” 第172章余生不多请怀念 周游又提到了那时候的事情,司马种道静静地听着。似乎对于他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越来越喜欢听这种回忆过往的故事。 周游坐在他的旁边,根本没有丝毫客人的意思。司马种道也早已习惯了他这种自来熟,因此对他的厚脸皮向来都极有接受度。 “在公羊把我接下山的时候,我记得我在右江州东城门口见到了你,那时候你还能站起来,拄着金漆拐杖。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落魄的活死人,可谓是生不如死。看来真的是风水轮流转啊我的老道长。” 周游又说了一句调侃的话,但司马种道一直都在看着那个骨灰盒,没有丝毫跟他打趣的心思。 周游见状也收起了自己玩笑的嘴脸,他看了看地上的骨灰,一时间也变得怅然一些,只不过却没有任何伤春悲秋的神色,毕竟他从来都对世俗事物看得很开。 “说起公羊,其实也是我害了他。我们根本不了解瀚海那边的情况,一去了才知道是多么的凶险。我们在海上遇到了三次大的风浪,中间还遇到了两拨海盗。其实说是海盗,无非就是从瀚海岛国里逃难出来的家族或者是流荒者,说起来也都是有着悲惨身世的人。我们和他们的语言不通,他们也只想杀了我们谋取钱财,毕竟公羊也带了很多金银细软作为路费。” “他在那时受伤了是嘛?”司马种道一双老眼浑浊悲伤。 周游点点头:“不错,说起来我是一个累赘,我当时还是个活死人,不能动不能打,一切都只能仰仗着公羊的保护,甚至连每天的吃喝拉撒都需要他来照顾我,说起来我还是有些内疚的。我很想跟他说不要让我收这个折磨,直接将我放弃才是。但我口不能言,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将我放弃,你也清楚修道之人都是这种执拗的性子。所以没有办法,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在风浪中前行。” 说到此处,他朝着骨灰盒拜了拜。 “那批海上的盗匪皆不是善茬,每一个都有着高超的武艺。其实我对公羊的修为是有信心的,但一个是寡不敌众,再者是这群家伙使用的瀚海武学和中原武学完全不一样,公羊根本摸不准他们的套路,因此也就吃了很多亏。再者是公羊的道术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妖魔鬼怪,他们因此也把我们看成了妖魔鬼怪。下场应该不用我去多说,这群跟我们言语不通的家伙直接想将我们杀之而后快,公羊冒死拼杀带着我突出重围,我们抢到了一艘大船,但公羊此时已经是负伤累累,身上的剑也硬生生砍折了三把。” “继续说。”司马种道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面上越来越阴翳与怜悯。 周游见状微微有些好奇,毕竟他从没见过司马种道露出这种神情。在他的印象里,司马种道一直都是个心狠手辣毫无情感的老狐狸,一直都只想着达成目的不择手段,但此刻却又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只能说是世间改换了太多的人心,免不得让无情的人也变得心思柔软。 周游:“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一座岛屿国家。一开始说实话公羊并没有信心,在负伤之后他更是心里惧怕。但他除了跟我说之外不能跟任何人诉苦,我也理解他那段时间有多么的不易。当初他只是拿着道门里传承的一些消息便出了海,因此开始的那段时间异常迷惘无措。好在是后来我们抢到了一艘大船,大船上有异常详细的航海图纸,我们在图纸上看到了这艘船的始发地,这才坚定了的确有海外仙岛的事实。”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司马种道挑了挑眉毛。 周游:“怎么说呢,根据我的感觉,和东陈州差不多大。这个国家独立于瀚海之外,因此很难来到咱们十九列国所在的中土大地,甚至我感觉他们根本就不清楚有我们这个地方,就好比说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一样。那里的气候还算是温和,人民比较古怪,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我们登陆之后公羊便带着我去换当地的货币钱财,又在海边找了一个简易的木质房屋,我们就在此住下了。” 说到此处,周游看看屋顶,长长叹了口气。 “那段时间真的是难为他了,他知道我不喜欢待在屋子里等死,所以他把我放在了院子里,让我能够看到大海。他在院子周围建了一些防御栅栏,又在我周身布置了周密的道术,防止有心人会在他离开时对我图谋不轨。后来还真的是遇到了两次波折,他的道术也真的救了我的两次命。” “然后啊,他就开始学习当地的方言,每天都出去打听名医方士的消息。可能真的是我不该死在海外,也可能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句俗话,他还真的找来了一个自称甲贺流的老者,老者来到海边和我见面,他和公羊聊了很多,最后公羊过来告诉我说,老者已经探明了我的伤势,只不过需要我做一个选择。” “选择什么?”司马种道抬眼问他。 周游洒脱笑笑:“其实也没什么,那老者说一句,公羊就给我翻译一句。他跟我说,我的体内真元已经完全耗尽,由于没有第一时间得到甲贺流的救治,所以四肢在长时间的过程中已经逐渐僵化,器官也逐步开始了衰竭的过程。但是甲贺流有一些比较另类的秘法,虽说有很多副作用,但都是可以一试,因此他让我做一个选择。” 说到这里,周游举起一根手指:“第一个选择,他可以帮我打通浑身上下的静脉脉络,帮助我的器官再次恢复活力,也可以让我再次开口说话,有一些基本的自理能力,但是站起来走路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而且由于我已经瘫痪了太久,这样治疗后也仅仅只有不到十年的命活。” 司马种道闻言哂笑:“以我对你这狐狸道士的了解,你肯定不会选择这种苦熬的活法,说说吧,你现在生龙活虎的代价是什么?” 周游闻言笑笑:“当然,我以前一直想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我现在逐渐改观了,毕竟之前那几年做活死人实在是太过可怕,甚至我连咬舌自尽都根本做不到,你也根本想不到我是多么的厌恶自己,多么的想要放弃,那些蚊虫在身上叮咬我也不能去抓,感觉身上已经开始发臭却根本不能去洗,这感觉太折磨了,我不想要这种生活,哪怕是片刻的灿烂,我也好潇洒的离开这个尘世。” 说罢,他伸出了自己第二根手指:“所以,我毅然决然的做了第二个选择。” “所谓第二个选择,是以甲贺流当地配置的毒草熬制的汤锅来洗涤自身,这种方式类似于中原的以毒攻毒,但却比以毒攻毒更加摧毁自身。准确来说应该是用剧烈得毒素直接冲开奇经八脉,让身体好似回光返照一般恢复如初,甚至比往常时期还要精力充沛饱满,但副作用也是很明显的,这种毒素的毒发性异常缓慢,大概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彻底爆发,而等到爆发之日到了,我便会肠穿肚烂而死,好在是暴毙而亡不会有丝毫痛苦的过程,我可以计算好时间,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地离开!” “三个月......就为了你这三个月,我失去了一位如此优秀的弟子。”司马种道不禁老泪纵横。 “公羊跟我说他不后悔,我觉得你也应该不会后悔。”周游喃喃。 “我哪里不会后悔!我肠子都悔青了!只是若是让我再选一次,可能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司马种道说着硬气的话,但却做着老旧的选择,只不过具体的原因他没有跟周游明说,二人似乎也都很懂对方,根本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细致。 “你现在还剩下多少时间?”司马种道问。 “我们赶回来用了一个月的世间,我赶到此地来见你用了十天时间,现在还剩大概一个月零二十天。”周游笑笑:“不过你放心,我还是会吃好睡好,不会浪费我这最后的灿烂人生。” “公羊是怎么死的?”司马种道又问。 又说到这个悲惨的话题,周游也再次正色起来。 “其实我本不愿去提及这个事情,既然你问我就只和你说。当初我是活死人,为了让我做出选择,公羊让我尽力做出一些表情,第一个选择递给我时,我面无表情。第二个选择递给我时,我努力挤出了一滴泪水。” “公羊千循是个聪明人,自然也明白了我的意思。当即跟甲贺流前辈说了我的选择。甲贺流前辈闻言非常诧异,他告诉我们说,他今年已经八十多岁,至今没有人敢于选择这第二种暴毙的方法,我们还是第一个,他说他不懂我们,但是尊重我们。” “然后,我就被泡到了一个剧毒药池里。毒药的感觉异常美好,你知道对于一个已经动弹不得毫无知觉的家伙来说,重新获得生机和触觉的感触有多么美妙?总之那时候我是异常兴奋的,我大声呼喊着公羊的名字,我们两个都感动得涕泪横流。” “按照第二种治疗方法,我很快便生龙活虎起来,我们没有耽搁任何时间,毕竟我还有很多心愿未了。公羊千循将大半钱财全部给了甲贺流老者,我们和他拜别后登上了返航的船只。谁成想就是这艘船出了问题。” 司马种道闻言面色紧促:“是不是因为这艘船是抢来的海盗船?” “不错,所以我们受到了海上的官兵追捕。”周游面色悲苦:“准确来说,我们受到了两拨袭击。第一波是瀚海岛国的正常海盗,由于我已经恢复了实力,和公羊一起施为,没有人能够奈何我们。只不过公羊有伤在身,这次争斗又加剧了他的伤口崩裂。我们本以为就此可以平安回到大陆,谁成想又遭到了南靖海军的猛烈攻杀!” “他们把你们当成了瀚海来客。”司马种道一切了然。 周游闻言点头,既然司马种道已经明白了事情经过,那后面那些惨痛的过程也就不需要再花费唇舌去详细叙述了:“不假,我们最后还是挣扎着冲上了岸,当然我们是游过去的,船只被轰碎变成了残渣。公羊的伤势进了大量的海水,到了岸上失血过多又伤口发炎,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黯然起来。 司马种道:“他临死时候说什么了?” 周游:“他让我将他的骨灰带回来给你,还跟我说他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说他从小就不喜欢政务,虽是府主的孩子却只想做一名好道士。他一直都对我比较欣赏,所以他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事,他不后悔。若是非说要找些后悔的事情,一个是没有好好照顾你安享晚年,还有一个就是没有找到一个令自己心动的女子。” “臭小子,到死了还在想着姑娘......”司马种道闻言无奈笑笑,但周游能看出来他的心口不一。 司马种道看看他:“眼下你的任务也完成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周游笑笑:“很简单,去见想见的人,去做想做的事,不给自己的人生留下丝毫遗憾。” 言罢,他转身洒脱离开,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又飘来一句话。 “李眠死了,自刎于琅琊山下。” 听闻此话,青衫道士的背影浑身一震,但随即便又恢复了道骨仙风。 “多谢告知,看来我和将军又快要见面了。” 青衫道士就此离开了中都府,他直接马不停蹄地赶往桡唐国,因为这里有他想见的人,也是因为这里距离中都府只隔了一个不渡长江,从距离上看也是最为相近。 十天后,他来到了南平京京都。 这一路上他多方打听,知道了很多这些年间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关于李靖司最新的消息。 只不过这番一打听,着实是令他感到深深震撼。 李靖司率领着峨眉弟子举行了武装起义,推翻了唐王和蓝家的联手阴谋,和南靖国公一起剿灭了所有残余势力,最后自己当上了桡唐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王! 周游作为即将化为灰烬的家伙,自然对一切消息都能够快速接受。只是他现在微微有一些头大,因为要想见到李靖司就必须要进王宫。 所以,这个敢想敢做的道士,直接便打上了南平京的王宫!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正常去觐见,但谁又能够随意去让一位陌生道士去见国公呢?周游的想法也非常的简单,既然正常的方式他走不通,那便走一些不正常但能够走通的方式。 可能是最后一个多月的生命令他无所畏惧,也可能是去过了瀚海令他感觉不择手段是个很好地方式,总之他便这么做了,而且也异常潇洒的做成了。 南平京的禁军根本拦不住这个家伙,此时的周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全部精元,虽说脑子里没有了刀剑意,但是基本的道术却也学会了不少。最起码缩地成寸这种鬼魅好学的步伐他用得就很顺畅,这也令他一直坚持的道术无用论稍稍有些改观。 当然,没有了刀剑意加持的道士还是敌不过王宫内院的峨眉弟子。自从李靖司当上女王之后,聘任了大量的峨眉内门弟子来宫中任职,这些武功高强的内门弟子可不会那般好对付,因此周游还没在内宫里腾挪几下便被擒住了。 “各位妹妹们好,我是你们国公的旧人,你们只需要进去通报周游便好。” 擒拿他的内门弟子根本不会信他的鬼话,当即便将他准备扣押,好在是其中一位首领似乎有些迟疑,上前质问道:“周游这名字有些熟悉,你究竟是谁?” 周游看着这位女弟子:“你是不是参加过南淮麓的战役?” “你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女首领闻言微微惊讶。 周游笑笑:“我当年是北戎州的军师,一手策划了南华路的战事布防。我和李靖司也是旧相识,是我帮她揭露的蓝家的阴谋,蓝晏池的事情其他人不知道,你应该比较了解,如果你参与了当初的种种。” 女首领闻言微微迟疑:“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 一时间,周游心思镇定。 过了半晌,那女首领从宫里急匆匆跑过来:“赶紧给周道长松绑!” 一众禁军闻言微微惊讶,但还是听话的将周游好生扶了起来。周游转转手腕儿朝女首领笑笑:“我的好妹妹,请问女王怎么说?” 女首领的态度变得异常恭敬:“我刚刚去觐见了王上,王上还有一些问题需要问阁下,请阁下如实作答。” “你说。” “王上问,你在哪里见到了你父亲?” “你告诉她,一个后山,别的我不多说了。” “王上又问,她最擅长做什么菜?” “哪里有什么擅长?她做的菜都好吃,每道菜都擅长,非要说一个的话,炝炒小白菜。” 女首领闻言立刻躬身下拜:“周道长,王上有请!” 第173章大结局 周游闻言笑笑,随即大步流星地甩着袖子往里走去,根本没有任何得道高人的品相。 半刻钟后,寂静的王宫里出现了周游的身影。 宫里连宫女和太监都没有,看样子全部都被李靖司提前喝退了。周游左看右看,最后在王座上见到了面色复杂的李靖司。 此时的李靖司和以往不太相似,看起来更加雍容华贵,眼角微微多了几抹皱纹,但还是美颜常驻。 她缓缓站起身子,面色上充满了惊讶与难以置信,随之而来便是不住流淌的泪水喷涌而出! “你......你还活着......” 这句话饱含了太多伤感,饱含了太多情愫。 有欣喜,有失望,有愤怒,有感慨,有爱恋,还有一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我还活着,你也很好,这样就很好。”周游感慨笑笑。 李靖司慌慌张张地想要往下走,周游伸手拦住:“别,你就站在那里,我只是过来跟你说两句话,若是你来了,我可能就舍不得走了。” 这话说得微微突兀,李靖司一时间有些看不明白:“你为何还要走?” 周游不想瞒她:“实不相瞒,我只有一个多月的命可活了。” 李靖司闻言大惊,周游直接将经过告诉了她。李靖司闻言后陷入长久的沉默,她明白周游说得是什么意思,当即也缓缓停住了脚步。 “你的意思是......这次是来跟我做最后的诀别嘛......” 周游笑笑,随即点点头:“我想你了,我想在我临死前见见我想见的人,所以我就来了。看到你现在这么好,我的心里也很放心。怎么样,现在一切都还好吧?” 李靖司瘫坐在王座前的台阶上,眉目含情地望着周游:“你说我过得好不好呢?当初你把我赶下了不周山,那时候起我就没有真的幸福过一天。这些年经历了太多血腥的事情,没有你我只能和凰姐姐一步步硬撑着走过来,我们覆灭了蓝家,我们推翻了唐王给父亲报仇,我蘸着满手鲜血,踩着尸体和刀剑登上了这个王座,你觉得我真的开心吗?” 周游缓缓点头,对于李靖司,他向来都有着极大的耐心:“我理解你的,娘子。” “你不能再叫我娘子了,但我始终认为你是我的夫君。”李靖司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但道士瞬间就听明白了:“他怎么样,对你好吗?” 李靖司听闻此话又哭了出来:“你别怪我,我其实也没有办法......我想要坐稳这个王位,仅仅凭借我一介女流和峨眉势力是完全达不到的。因此我去找了凰姐姐,凰姐姐跟我说必须要合纵连横,所以我嫁给了张家的大公子,张家是整个桡唐国里仅次于蓝家的势力,他们希望看到蓝家和唐王覆灭,他们也愿意辅佐我坐稳这个位子,代价就是我必须要让张家进驻朝堂坐稳家族的位置。” “说白了就是一场利益关系,我能理解的,你有家庭了,其实也不错。孩子多大了?”周游闲庭信步地发问,好似在问一个跟自己完全没关系的女子。 但是,李靖司却能看到他微微耸动的肩膀。虽说二人离得距离还比较远,但李靖司能够看到他流下的泪痕,能看到他内心里无尽的悲伤。 所以,这两个走到尽头的苦命情侣,眼下说着伤人的话,却谁都不想再欺骗对方。 李靖司:“我生了一个孩子,今年已经六岁了。” 周游笑笑,只不过泪水还是在笑靥上缓缓流下:“那多好啊,你现在有了子嗣,也有了稳定的事业,看来我真的是放心了。” 李靖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果你没事,我多希望能跟你走到最后......我多希望把这一切都放弃掉......当初我感觉你命不久矣,我对今后的生活也没了更多美好念想......可是......可是造化弄人啊。” 周游笑笑:“不要哭了,我现在其实已经心满意足了。即便我们好好相守了一生一世,最后还是要涉及到生离死别。现在我们年轻力壮,神志清醒的提前进行了这个过程,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因为在我心里面,我留下的都是你最美的样子,对你来说,你留下的也是我最好的时刻,我觉得这样其实就够了,人生就是有如此残缺,才会有如此美好。” 说罢,他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李靖司见状慌了神儿:“你要去哪里?为何还要走?让我陪你过完这最后一个月不好吗?难不成你在在意我的夫君......还有孩子?” “你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确会有些不便。而且现在说实话,我还有一些想要告别的人,有我的兄弟,有我的战友和羁绊,让我安静地离开吧,这样对我们都好。就当我从来都没有来过,好吧?” 周游说完这些,迈出了门槛儿。 他站在门槛外回身微微一笑:“李靖司,我们来世再见。” 我们来世再见...... 周游离开了。 南平京王宫里的哭声持续了一天一夜。 而周游则继续马不停蹄,一直越过不渡长江,来到了桡唐国的北境邻国北戎州。他没有丝毫的停留,一直来到了北部的金墉城,此刻的金墉城已经恢复了繁华,但他根本无心走马观花,直接越过了金墉城,一直来到了琅琊山下,来到了李眠的坟前。 而来到这里,花费了他二十天的时间。 他的寿命,也只剩下了二十天。 琅琊山下的硕大墓碑还是那般肃穆,周游缓缓来到近前坐下,似乎有些气喘地拍了拍墓碑。 “将军,我来晚了,我刚知道消息,也刚刚能走路不久,你别怪我。” 这句迟来的问候,李眠至死没有等到,因为他也没想到周游能活到现在。可是不管怎么说,眼下周游还是来了,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李眠,这都是一个好的结果,也是一个好的还愿。 然后,这位青衫道士在墓碑前躺下来,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墓碑,好似还能感受到李眠在上面流下的炽热血迹。 “将军,我现在也快死了,等我也死了,我就下去找你。你现在应该并不寂寞,毕竟有三万个将士还在陪着你在黄泉路上喝酒。我相信他们都没远走,他们也没去投胎,他们都在静静地等着你,就好比你静静在黄泉路上找着我是一样的感觉。” “可是抱歉,我出了点岔子,苟活到了现在,对不起我来晚了。” 周游说了声抱歉,随即轻轻拍了墓碑两下。 然后,林间刮起了一阵清风,轻轻抚摸了道士两下额头。 周游:“将军,现在想想我们这一生,我们曾经也辉煌过,我们曾经也迷惘过。酸甜苦辣我们也都经历过,所以现在想起来,也不算是白白度过。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不是遇到李靖司,而是遇到了将军你。我觉得将军你应该也会这么想吧,毕竟我们向来都是心灵相通,虽说你一直都是个不懂我心意的傻子,但我不怪你,我跟你也说过的,我就喜欢你的傻。” “当年我在金墉城假死过一次,后来你跟我说,当时你也不想活了,你在我的棺材旁说了好多好多话。现在我们反过来了,我觉得其实一切都还不算晚。毕竟每一天都会有婴儿出生,每一天也都会有人去死。这个世间从来都有着先来后到,但每个人的早晚都不一样,所以根本不算晚,因为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早的概念。” 说到此处,他又抿嘴一笑。 “抱歉,我知道我又开始文绉绉了,你不喜欢听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那我就跟你聊一些闲话家常的。我现在还能想起我们在金墉城的初次见面,从那时候起,说实话我才相信人世间有至情至性的人存在,也是真的遇到了将军你,我才感觉我没有白白下了这么一次山,没有白白在这个世间这般走了一遭。” “所以说,要感谢你让我经历这么好的人生啊。” 周游越说越怅然,似乎也唯有在李眠这里,他可以毫不伪装自己丝毫的情绪波动。他看着远方,像一个哀伤的诗人,但却满脸都写满了幸福。 “我觉得这世间其实也挺可爱的,这些年我也喝了很多烈酒,也努力为我喜欢的女子尽全力奔跑过,我觉得我不后悔,当然我觉得你也是一样。我们最美好的少年时光,那些碎片又精彩的回忆,我觉得是我入土之前最好的下葬品。” “我时常想过我的死期,在不周山上我成为了活死人,那段时间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甚至说是生不如死。我根本做不了任何事情,但我从不后悔当初我舍命救你。我真的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好好幸福的走下去,但残缺才是这人生最该有的完美,不是吗?” “在我当活死人的那段时间,我把很多事情都想得明白了不少。我看淡了仇恨,感受到了四大皆空。我想起我师父,我想起那些诸侯间的纷争,我看到了十二年间的轮回,我看到了一代新人换旧人,我看到了你方唱罢我登台,其实没有谁会一直记得谁的,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把我们遗忘了,只是我们始终都还没有放弃自己罢了。” “当然,我觉得这些其实很重要很重要,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割舍不掉,有些东西也就是应该牢记一辈子,至死都不可以忘掉分毫。” 周游的表情越来越淡然,越来越感觉看淡了很多尘事,也越来越感受到了轻松与舒坦。 “我们经常说,要建功立业,要娶美娇娘,我答应了你很多事情,你也答应了我很多事情。现在想想其实我们都没有错,这个时代也没有错,少年心性就是应该像我们这般。这次我来到这里找你,没有给你买你爱喝的烈酒,说实话我没有多少路费,所以你别怪我。我是一个死了都没有人会给我烧纸的家伙,就让我这辈子始终如一的这样吧。” 说完这些,他开始蒙头大睡。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忙于赶路,还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安稳觉。因为他知道自己还剩下的世间不多了,他需要抓紧一切宝贵的时间去见想见的人。 而此时,他忽然又感觉时间变得充盈起来。 他甚至想在这里直接待到死去,甚至想跟将军一起就这般长眠不醒。 不管怎么说,这一觉他睡得异常安稳,睡得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转过来,依旧看到了炽烈的灼阳。 他缓缓站起身子,朝着将军摆了摆手。 “我以前有一只猫,它的名字叫做归去来兮。我很喜欢那只猫,我也很喜欢归去来兮这种说法。现在我即将归去,因为还有几个我想见的人,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因为我注定还会归来,因为我们都会这样再次相逢与偶遇。” “再会,我的将军。” “等我,我的将军。” “你好,我的将军。” 墓碑前没有人了,青衫道士走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他跨上马,朝着北戎州的东方奋力驰骋,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与休息。 而此时,北戎州和东陈州的边境,八百里秦川的战事还在绵延不断的进行中。 北戎州中军大帐里,赵凉正在愁眉不展。 身边一群随将在沙盘前叽叽喳喳地讨论,但每个人全都是神情紧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良好的进展。 不多时,赵凉可能是有些心绪烦躁,挥挥手示意他们全都退下去,只剩下一位李将军守在他的身边。 李将军:“王上,眼下我们已经让步了十里,再也不能让一丝一毫了。若是我们再继续撤退,就逼近我们的国境线了!” 赵凉闻言沉吟:“这我又何尝不知?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最近几次交锋我们损失惨重,你们全都中了灵瑜的埋伏,我们继续打下去还会伤亡更多,不撤退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李将军闻言亦是愁苦:“王上,话虽这么说,但北戎州的国土不可辱!现在全天下都在对我们虎视眈眈,都在关注着这一战最后的结果。虽说我们遭逢了几次大败,但我们的有生力量还是比东陈州多,我们的屯粮还是比东陈州充裕,我们可以拉长战线跟他们打持久战,或者我们可以设计三条奇兵线路发动反突袭,这是我们方才讨论出来的计划书,请您过目。” 李将军还在滔滔不绝,赵凉感觉微微有些头痛,将计划书接过,随即摆摆手将他赶走了。 大帐里总算是安宁了下来,只不过他并没有去看那个计划书,而是略微惆怅地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或者是说在想些什么人。 忽然间,外面又传来一阵嘈杂。 “何人在滋事?”赵凉正在烦闷的气头上,往日里他的中军大帐前绝不准许有丝毫的喧哗聒噪,此刻却异常一反常态,不免让他立时火冒三丈! 他没有等传讯兵通报,而是龙行虎步直接蹿出了大营帐篷,望见外面并非是敌军来犯,而是一群士兵正在缉拿一个上蹿下跳的青衫道士! 那道士自然便是周游,他来到战场后便悄悄潜入了后方,又施展缩地成寸往中军大帐奔跑,谁成想跑到一半便被哨军发觉生生擒拿下来。 赵凉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揉了揉又猛地圆睁看了一下,确认无误后立刻喜悦交加:“赶紧把周道长给我放下来!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连我们北戎州的军师都不认识了嘛!” 这一声大吼震撼四方,一众军士皆没有参加过当年的战事,全部都是这十二年间新进来的兵将,自然对周游感觉有些陌生。 周游见到了赵凉,眼角微微浅笑:“好久不见,该叫凉王了吧?” 赵凉见到他亦是涕泪横流,上前执手相看,激动地无以复加:“道长!万幸你还活着!真的是天不亡我北戎州!我能得到这个王位,全部都是拜道长所赐!道长可千万别挖苦了我,这一路上辛苦了,走,我们进中军大帐去说!” 面对激动的赵凉,周游却微微摆摆手:“不了,实不相瞒,我命不久矣,我自己都不清楚还能活几天,所以这次来是想好好见见你,顺便帮你劝退灵瑜的用兵,算是我最后见见老朋友,也帮帮忙,毕竟我不喜欢看到我喜欢的人自相残杀。” “道长,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何这般说?”赵凉闻言大惊失色。 周游摆摆手:“罢了,还是先进去吧,也不差这点时光。” 赵凉面色拘谨地给他开路,二人回了营帐,这一待就是一整天。 第二日清晨,赵凉和周游互相搀着手一起走了出来,此时的赵凉面色微微悲苦,望着道士的目光丝毫都不想移开。 “开始吧,凉王。”周游神色已经愈发平淡。 “好,擂鼓,进军!”赵凉突兀间下令。 众将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依言照做。对面东陈州得到了北戎州出兵的消息,纷纷摆开长龙阵势嚣张迎战。 不多时,两军阵圆。 灵瑜趾高气扬的出现在敌军之中,她没有骑马,而是缓缓往前走,因为她看到了场中央再次摆放好了一个亭子。 她的眼神随着亭子而逐渐温润,甚至隐隐间有了几许迷惘与慌张。 因为,她看到了亭子下方的青衫道士。 这些年她也听说了周游的传闻,这么多年后再次相见,两个人互相之间有了很多陌然,但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情愫。 二人相见,互相站好。 周游:“好久不见,这次还准备抢走我写的诗吗?” 灵瑜:“抢不动了,而且我觉得你的诗还是写得不好,我还是喜欢师父做的泥人。” 周游笑笑,没有多说什么。 灵瑜也笑笑,此刻无声胜有声。 战场上微风不燥。 这一天阳光明媚。 默然对望。 静静欢喜。 人间长圆。(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