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拖油瓶》 第一章 三月春光如许,院子里的桃花簇簇拥拥,妖娆娇婉,开的正盛。一阵清风拂过,桃花枝头乱颤,片片桃瓣如雪花漫天飞洒,遮住了人的视线。重重叠叠的花枝底下,并排站着两个身着白孝的女娃子,大的约七八岁,眉弯柳叶,目横丹凤,容色娇柔温婉,隐隐可见绝色风华。小的约四五岁年纪,身量不足,形容尚小,却也能看出眉目精致,玉雪可爱。 此刻,两个小娃子正手握着手,借着桃花枝头的掩映悄悄站在窗根儿底下,静静的偷听房间里大人们说话。 “……他嫂子明鉴,硕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我辛辛苦苦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他拉扯到了十四岁,原也不是想着把他过继给旁人当儿子的。只是可怜大哥去的突然,你们大房又只有两个女娃,没有个爷儿们顶梁立户,所以我才割肉似的——” “呸。”陈氏双手掐腰,一张俏脸紧绷,柳眉倒竖,凤目圆瞪,撸胳膊挽袖子的立在地中央,照着小孙氏的脸面一口唾沫啐道:“说的比唱的好听,还不是贪图我们大房的那点子东西。你要是真心为我们大房着想,何至于在我相公的灵堂上就闹将出来。若说过继,谁家不是从襁褓之时过继了娃子从小奶大,就算不是亲生,也有个养育之恩。你们倒好,小的不记事儿的娃子不挑,反倒把个十四五岁人事尽懂的野杂种塞到我屋里。不就是打量着孩子大了,有主意了,知道亲爹亲娘了,我便辖制不住了。以为这么着老娘我就得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你们唆使这狼崽子将大房的东西挪腾到二房去,架空我们娘三个,任由你们作践。我呸,别满脑子金银混成了屎尿,只顾你们自己如意。真当老娘是面团儿任你们揉捏,那可就打错了主意。真把老娘惹急了,我有本事先把你们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闹他个惊天动地。不把天捅出个窟窿来,我也不是你陈大奶奶。” 陈氏尤为说完,更是恨恨的往地下大啐了一口。 正淌眼抹泪的小孙氏被陈氏一席话挑破了心思,立即面红耳赤的支吾起来。伸手抹了把脸上口水,神色讪讪的站在一边,求助的目光看向端坐上首的老太太。 一屋子男丁女眷老老少少被陈氏骂的撇不开脸面。坐在上首的赵老太太眼见不像,忍不住开口劝道:“我说老大媳妇,你也忒厉害了些。这满屋子的族老长辈,怎能容你如此放肆。还不快坐下好好说话。” 陈氏冷笑,掉过头来冲着赵老太太说道:“老太太这话说的很是。不过这满屋子的族中长辈,哪里有我坐下说话的份儿,我还是站着好。” 言毕,又指着满屋子的赵家族人冷笑道:“只可惜我家那口子死的太早,徒留我们孤儿寡母娘儿们三个任人欺、凌,我如今站着说话,都快没了立锥之地,我若真坐下来,只怕被你们生吞活剥了去。” 一直坐在里头默默不语的陈老爹和陈老太太听了,生怕陈氏一时嘴快,惹恼了赵家全族,不免开口拦话道:“大丫头你说话归说话,不要这般牵三扯四的,叫旁人见了,还以为咱们陈家的女儿没家教。” 陈氏不服气的挑了挑眉,朱唇狠狠的撇了撇,到底没说出别的来。 赵家族长见状,也算是松了口气,对着一旁的陈氏夫妇解释道:“赵琛已逝,大房后继无人。我们族中上下也是出于好心才想着为大房过继一个男丁,免得大房一脉断了香火。之所以选二房家的硕儿,也是因为二房跟大房是一奶同胞,关系更为亲近一些,并没有别的想法。亲家也不要太多心。不论是谁继承了大房的香火,总要奉养高堂以全孝道。如若不然,咱们族中也饶不了他。” 二房赵琳跟小孙氏闻言,也点头附和不已。 陈氏还是冷笑,半点儿没被说动的模样。指着比小孙氏还高出一头的半大小子,破口骂道:“你们这群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窍的糊涂东西。是不是光想着捞大房的好处连名声都不要了。弄这么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跟我个寡妇朝夕相处,亏你们想的出来。外头人见了,不说我是找了个儿子,还以为我找了个野男人回来鬼混。这污水我可担不起,你们趁早死心。” 一席话说得屋内众人勃然变色,半大小子赵硕满面通红,忙转身跑了出去。赵氏其他族人也气的面色铁青,哆哆嗦嗦指着陈氏,完全说不出话来 赵老太太更是捂着胸口,哭天抹泪的一顿混叫。 陈老爹和陈老太太也是瞠目结舌,连忙斥道:“胡闹。你清清白白一个女儿家,怎么脱口就说出这等不要脸面的话来。” 陈氏闻听陈老爹的责骂很是不以为然,仍旧胡搅蛮缠的说道:“我这只是说的难听,你们若执意如此,将来出了更难看的事儿,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赵氏族长阴沉着脸面开口威胁道:“倘若如此,就把你捆了猪笼陈塘也不为过。” 陈氏挑眉斜睨着赵氏族长,冷哼一声鄙夷说道:“老娘我也不是从小被吓大的。反正你们是烂了肠子黑了心,为了大房的东西早就算计上了。当初我怀二姐儿的时候,还不知是男是女,二房的生怕我生下男娃让大房有后,竟背地里偷偷将我的安胎药换成坠胎药。还好老娘我福大命大,没吃那碗药。当年都如此,如今我们老爷没了,你们还不更要治死我?哼,你们也别忒得了意,真要是撕破脸,老娘也不怕作出个子丑演卯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绝不辜负你们这一番谋划?” 一席话说得赵家众人更是心惊胆战。众人皆知陈氏说到做到的牛心左性,忙七嘴八舌的规劝起来。这个说大嫂子你可千万别动怒,那个又说过继的事情咱们可从长计议…… 陈氏抱着膀子站在原地也不吭声,冷眼瞧着赵家众人气焰全无,看着二房三口子躲躲闪闪的模样,不屑的嗤笑出声。 就这么点心肠算计,也敢打她的主意,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最后,赵老太太头疼的拍板定道:“既如此,就不让硕儿过继,改成二房的砌儿就是。” 赵砌是二房小孙氏生的小儿子,今年初的时候刚办了满月酒,正是襁褓中的婴儿人事不知,很符合陈氏的要求。 小孙氏闻言,满脸不舍的看向赵老太太,期望她能改主意。赵老太太硬着心肠视而不见,反规劝小孙氏道:“将小的送给你嫂子养,你嫂子也能安心。” 可是他们不安心啊。因着老太太一直偏心小儿子,大房早同二房势同水火。如今赵砌又是被众人威逼着过继到大房名下。难保陈氏意难平,将这口怨气出在砌儿身上。他们为人父母的,总不能眼看着亲生骨肉被人作践。还是赵硕好,年岁大了,身板强壮,也不怕陈氏对他不好。 赵老太太紧皱眉头,见小儿子跟小孙氏都一脸急切的要跳出来反对的样子,心中不觉一阵失望,觉得这小两口有些拎不清,却也不愿失了这难得的机会,叫旁人捡了漏,只能言语含糊的提点道:“咱们都住在一个宅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们舍不得什么。” 小孙氏还未说话,陈氏却冷笑连连,不依不饶的继续挑刺道:“想的倒好。拿我大房的钱白白养活二房的儿子,等到那小子成年了再合起伙来挑拨我们母子不合。到最后人和东西还是你们的。如意算盘倒是打的叮当响,可惜我也不是蠢材。” 赵老太太不耐烦的瞪了陈氏一眼,硬邦邦说道:“那你想怎么样。这事说来也怪你肚皮不争气,一连生了两个女儿也生不出儿子来。但凡你能耐生出个儿子给大房继承香火,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陈氏丝毫不让,针锋相对的说道:“老太太少拿这话挤兑我。我是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可我好歹还有两个女儿呢。你儿子成亲不到半年你就出幺蛾子,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姨娘的往他屋里划拉,最后闹个精尽而亡也没生出儿子来。可见这生不出儿子与我无关,是他自己做了阴损事,老天爷不给他儿子送终。” 一句话顶的赵老太太差点气背过气,死命拍着胸口咳嗽不已。在旁静坐的陈老爹瞧见不像,少不得又责骂自己的女儿道:“跟长辈说话要和颜悦色,温顺可亲,免得人说咱们老陈家家教不好。” 却也没说陈氏的话不对。想来陈老爹和陈老太太也恼怒赵家在女婿灵堂上就闹事威逼女儿的举动,心里大不痛快。 赵氏族长眼见事情僵住了,心下便有些后悔,不该一时心软听了赵老太太的撺掇过来参和这件破事。好处没捞着眼见着又惹出一身骚来。赵氏族长皱了皱眉,从前听闻大房家的媳妇难缠泼辣,他还不以为然。觉得小小女子就算撒泼又能厉害到哪里,如今看来,这女人要撒起泼来,可比那混世的泼皮还难缠。 赵氏族长长叹一声,硬着头皮向陈氏问道:“既然你这个反对那个也不同意,那依你而看,该如何使得。” 陈氏抱着肩膀细细打量众人一回,语破天惊的道:“我要改嫁。” 第二章 “什么?” 闻听陈氏语出惊人,别说是赵家族人,就连陈老爹和陈老太太也都坐不住了。 “我要回娘家!我要改嫁!”陈氏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开口说道:“我十六岁嫁给赵琛,满打满算今年不过二十五岁,正是花朵儿般的年纪。难道还能为了那个从没把我放在心上的死鬼守一辈子寡不成。我当然要改嫁。” 一语未落,又冲着赵家众人冷笑道:“此举不也合了你们的心意。我如今既要改嫁,这大房的田地买卖我自然带不走。届时你们要过继子嗣还是要搬空大房,我更懒得理会。不也省了你们费尽心机的算计。再者……倘若你们能依我一件事,我将我原有的嫁妆留一半给赵家也不是不可。” 赵氏族长没等陈氏再说下去,连连摆手摇头说道:“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咱们赵家虽然算不得什么书香名门,却也是乡宦之家,族中仍有进学念书之人,要的便是这脸面名声。岂能做出让媳妇改嫁这种令人嗤笑的事情来。” 陈氏冷笑连连,也不纠缠,指着站在一旁的二房赵琳跟他儿子赵硕,挑眉说道:“不改嫁也成。只是现如今赵家大房跟二房的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叔壮侄大,瓜田李下的,可别叫外人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赵家族老闻言,面面相觑。 赵老太太向来不喜欢陈氏,此刻见她如此咄咄逼人,恬不知耻,更是气得浑身哆嗦。疾言厉色的开口说道:“你若害怕瓜田李下引人闲话,那倒也好办。咱们这样的人家最重名声,自是不允许家中女眷不守妇道做出那等淫狂浪举。你若是怕人说嘴,不如自请到庵堂里,青灯古佛,谨守妇道。” 一句话未落,陈老爹跟陈老太太豁然起身,再也忍不住的怒喝道:“欺人太甚!” 陈老爹怒极而笑,指着赵家众人说道:“逝者为大,你们在灵堂上公然大闹,不等赵琛百日便迫不及待的跳出来商议过继之事,心里打量着什么盘算别以为旁人都不知道。如今一言不合,竟还有脸把我女儿赶到庙上为你儿子守寡。我竟不知道你们赵家就是这般重名声的。既然重名声,咱们不如先掰扯掰扯,我那好姑爷,你这大房的宝贝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一语既出,旁人犹可,唯独赵老太太和赵琳夫妇容色大变,小孙氏一个失神,更是将一盏官窑甜白的雕花茶碗摔在地上,只听“豁啷”一声,茶碗内茶水四溢,茶碗也被摔成两半。 陈氏见状,越发有了主心骨,抱着膀子斜睨着众人,更是冷笑连连。 赵氏族人闻听陈老太爷语焉不详的一席话,尚且不明所以。就见赵老太太形容大变,立刻葳蕤在床上,再也没有先前的一番趾高气扬。再看二房两口子,也是失魂落魄面色羞愤难当。更即狐疑不已,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 陈老爹一句话镇住了赵家众人,尤趁热打铁,冷着颜面说道:“女婿身为朝廷九品官员,居然违背朝廷律法厮混烟花之地,若没叫人抓住也还罢了,偏偏又没脸的死在青楼窑姐儿的床上。家中出了这等丑事,你们不说百般遮瞒,反为了些许银钱利欲熏心,在灵堂之上就闹腾起来——若只你们赵家里头闹腾,我也懒得理会,但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我的女儿做刀子使,真当我们陈家没人了不成?” 陈老太爷话音刚落,阖族人等大为惊诧。赵氏族长觉察不好,连忙转头问道:“不是说老大家的是心悸而逝,怎么如今又闹出什么青楼楚馆来了?” 陈老爹站在一旁,不屑的唾了一口唾沫在地上,冷言冷语道:“心悸而逝,这倒也勉强称得上。这马上风跟心悸还是有些类似的。” 这话实在牵强,这心悸与马上风岂可同日而语?前者乃寻常病症,使人惋惜。后者却要贻笑大方的。倘若今日陈老太爷这一番话传将出去,赵家其余族人别说进学读书,入朝为官,恐怕连街头巷尾邻里之间都立不住了。 赵氏族长气的直哆嗦,颤颤巍巍的指着赵老太太喝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家丑被揭穿,赵老太太着实没脸。当即耷拉着脑袋也不答言,二房赵琳跟他媳妇见状,连忙上前赔笑道:“族长明鉴,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如何能告诉前来吊唁的人,大哥死的那样不光彩呢。” “你们——”既知道无脸见人,又何必在灵堂上横生枝节。亏他之前还念着一脉血亲,特地过来为他们做主。没想到连累的自己也不清白了。 赵氏族长气的话都说不出口,还没来得及发难,就听陈老太爷不咸不淡的说道:“虽说家丑不好外扬。但是青楼楚馆人多口杂,多的是人嚼是非。纵使你们先前打点了银钱,也难保他们能守口如瓶。这件事情若是以后叨登不出来,是大家的造化。若叨登出来……” 陈老太爷面色森寒的扫了赵家众人一眼,轻拂衣袖,好整以暇的说道:“我记着赵家也有几个小子在县学里念书。不知道家中出了这般丑事,这考核时的风评不好了,还能不能得到业师的器重提拔。倘若真为此事耽误了学业,那就不好了。” 赵氏族人闻听此言,面色更加难堪。 顿了顿,陈老太爷看着满屋子里头全都面红耳赤恨不得挖个洞钻到地底下的赵家族人,徐徐说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原本咱们这样的人家,为名声脸面计,着实不该有改嫁之事发生。奈何先有亲家母伙同二房子嗣谋夺大房家产,后有叔壮侄大瓜田李下不可不避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朽以为,与其被亲家母赶到庵堂里孤苦伶仃,青灯古佛的做个活死人,莫不如就此断了姻亲。今后各自嫁娶,两不相干。” 赵氏族人听得面面相觑,赵氏族长忍不住商量道:“此事事关重大,咱们可否从长计议?” 陈老爹摆了摆手,摇头笑道:“老哥哥是明白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看今日亲家母和你赵家二房这心机谋算,若不是我们陈家还有些许人脉根基,若不是我这女儿性子还刚强些,老哥哥觉得长此以往,我那可怜的闺女还能带着她两个女娃安然过日子吗?” 一句话问的赵家族长哑口无言,不禁迁怒的瞪了赵老太太一眼。他今儿过来裁度这事儿,可真的是吃饱了撑的,往自己个儿头上扣屎盆子。 陈老爹微微一笑,再次弹了弹衣袖,翘起二郎腿开口说道:“赵家跟陈家本是世交旧友,天缘可巧,俩家又做了姻亲。本该守望相助,相互扶持才是。只是如今女婿病逝,亲家母与二房一家又是这般形容。两房嫌隙已深,就算是我女儿想要安分随时,也未必有这个机会。既然如此,尔等与其苦苦揪着我女儿不放,莫不如咱们好聚好散,来日见面也留个旧情。老哥哥放心,咱们俩家这样深厚的交情,若赵氏族中有事相求,老朽与我那不孝儿子定当竭尽全力。毕竟姻亲虽断,旧交还在不是。” 赵家众人听得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这一番话,摆明了就是拿陈家的威势逼迫赵家就范?言下之意,赵家若同意陈氏改嫁,将来两族还有礼尚往来,若是不同意的话……恐怕赵家以后要多灾多难了。 赵家众人悚然而惊。赵氏族长也觉得嘴里苦涩无比。只觉得陈家实在强人所难。毕竟他们这等有头有脸的耕读之家,最看重的便是脸面声名。如今赵琛刚死,陈氏却不守妇道的想要改嫁。纵然外人会说陈氏水性杨花,守不住寡,恐怕也少不了一干人议论赵家刻薄寡恩,容不下人家孤儿寡母过清净日子。 这样的名声传将出去,赵家还有什么颜面同各家往来交际。 赵氏族长有心同陈老太爷再商量商量。入眼便见陈老太爷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又知道陈家众人来者不善,既能说出这一番环环相扣的要挟之谈,必定早就抱着这样的主意。倘或他为了赵家颜面强行留人。恐怕人留住了,后患也留下了。 赵氏族长沉吟半日,只觉得放陈氏归家各自嫁娶一事虽说难听,但与赵氏一族的利益相比,终究没那么重要。何况将陈氏放回去了,将来运作一番,兴许还能给赵家博一个心慈面软,不忍媳妇守寡当活死人的美名…… 赵氏族长在心内盘算一回,开口笑问坐在一旁的赵老太太,道:“老嫂子觉得该如何处理?” 赵老太太还没答话,陈老爹突然插口说道:“赵琛死在窑姐儿床上的事情终究丢脸,若是传将出去我们陈家也没脸面。老亲家尽管放心,我回去一定好生嘱咐我那儿子,让他周全处理这事儿。既不会耽误了赵家的声名,也不会误了赵琳科考之事。” 说完,目光古井无波的看了赵琳一眼。只一眼,却看得赵琳莫名的脊椎发凉。 赵老太太眼见如此,不觉心下一沉。 第三章 闻听陈老太爷隐带胁迫之言,赵老太太脸色一沉,目光艰难的从陈氏的身上转移到赵琳的身上。思量半日,终究还是爱子之心占了上风。咬牙说道:“我们赵家也不是那等不愿与人为善的人家,老大媳妇年纪还轻,将来自然有好的前程,我们也不想耽误了去。至于老大媳妇的嫁妆……” 赵老太太说到这里,犹犹豫豫的看了一眼陈老爹和陈老太太。陈家跟赵家门当户对,按理说赵家并不惧怕陈家。陈氏自己守不住寡自请下堂,于情于理嫁妆就是不还也使得。 可是陈家的大儿子陈珪年少有为,年仅三十便中了举人,次后又巴结上贵人捐了前程,目下正是京中七品官员,堪称志得意满。有如此之势,赵家在面对陈家时也不得不退避三舍,礼让有加。 赵老太太想到这里,便故作大放的说道:“我们赵家虽算不得书香门第,却也是正经慈善人家,自然做不出侵吞媳妇嫁妆的事情。陈氏自进了我们家门,与我婆媳一场,也算有缘。你如今即刻就走,念在你为赵家操持这么多年,有什么要求我尽量满足。老大媳妇的嫁妆也尽可带走。” 一席话说得十分体面,就连赵家众人也脸色和缓起来。 陈氏却置若罔闻,只嗤笑一声,挑眉说道:“别说的这般利落,先听听我的要求不迟。” 言毕,不容人反应,便开门见山的道:“我这番离了赵家,可以不要嫁妆,但要带走大姐儿和二姐儿。” 这话一说出口,便引起一阵轩然大波。赵氏族人一片哗然,忍不住交头接耳,有性子火爆的更是直接骂出声来。 陈老爹跟陈老太太也露出丝丝不赞同来,觉得女儿实在是强人所难。 倒是赵家二房的赵琳与小孙氏两口子,闻听陈氏所言,再想到陈氏那颇为丰厚的嫁妆,很有些意动。 因形势不如人而不得不再□□让的赵老太太也忍不住爆发了。她豁的坐起身来,一手指着陈氏的鼻尖谩骂道:“我劝你个小贱蹄子还是见好就收罢,也别忒轻狂了。夫君头七还没过,你在灵堂上就吵着闹着改嫁,我原想着咱们相处几年不容易,你又年轻,性子不安定,守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愿意放了你去,但你见从古到今,有哪家媳妇改嫁还能带着夫家的儿女的?” 话未尽,赵氏族人也纷纷附议道:“实在是欺人太甚。” 陈氏冷笑一声,不甘示弱的说道:“老太太也别把屎盆子都往我头上扣。要不是你们打量着我是年轻媳妇,面子薄,不经事,在灵堂上就闹着过继子嗣算计我们大房的产业,我也不会被逼迫的提出改嫁一事。咱们可别乌鸦站在猪身上,只看得见别人黑瞧不见自己黑。若真论起混账来,咱们是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 一句话说的赵老太太气了个倒仰,陈氏还没完,继续淌眼抹泪的挤兑道:“你这会子知道大丫跟二丫是你们老赵家的骨肉了?当初你因为她们两个是女娃就死活看不上眼,成日里指桑骂槐,甚至为了二房家的小骚、货抢她们的头花她们不给,就罚她们不许吃饭的事情你都忘了?我如今是去定了的,两个娃子都没了爹,你这奶奶又不慈,我留着她俩个在这里干什么,任由你们当牛马使唤糟蹋死了不成?” 赵老太太气的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身前,迎着陈氏的脸面啐道:“我们老赵家的种,就是死在我们老赵家也是应当,还没有你个外人指手画脚的道理。” “我是孩子的亲娘,那两个娃子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没有资格难不成你有?”陈氏也被啐出了真火,指着赵老太太的鼻梁骨直接放话道:“咱们也别说不相干的。今儿你们要是愿意让我把孩子带走,我心甘情愿留下我的嫁妆,折算成银钱至少也有千八百两。你们要是不愿意……咱们索性就撕破脸面,我可不是那等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被人欺负也不敢言语的窝囊货。” “反了天了,媳妇打婆婆了。”赵老太太一把捂着脸面往边上踉跄了一下,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道:“真是丧天良啊,老天爷怎么不开眼,一个雷劈死她算了。没了男人就过不了日子的□□□□,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还要绝了我们老赵家的种啊……” 陈氏气的眼冒金星,怒气冲天,又见赵老太太坐在地上撒泼嚎丧,污言秽语说的那般难听,更是又羞又恼。当下也不管不顾的喝骂开来。句句埋怨赵老太太欺压大房,偏爱幼子,又如何处事不公,私心偏袒。连顿饱饭也不给人吃,连件儿好衣裳也不给人穿。拿着大房的家财接济二房,越说心里火气越大。 赵老太太见状,自然也毫不示弱,针锋相对的指责陈氏不敬不孝。 婆媳两个积怨已深,早有水火不容之势。如今又这般明刀明枪的骂将开来,那赵老太太仗着自己人老辈高,估量着陈氏不敢拿她如何。见光是谩骂又强不了陈氏的口,便一翻身冲到陈氏怀中厮打起来。 陈氏一个不妨头,猛然被赵老太太撞了个后仰,跌坐在地上。赵老太太趁机而上,拽着陈氏的头发兜头就是几个巴掌。陈氏被打的脸面火辣辣的疼,更是引出万分火气来。尖叫着伸手推开身上的赵老太太,手撕头撞的与她扭打在一处。 内众人看的房目瞪口呆,呆愣半日,才猛然回神。连忙凑上前去伸手拽脚的将两人分开。两人蓬头散发,衣衫凌乱,口里依旧叫骂不迭。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陡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道:“这是怎么了?” 乱糟糟的屋内猛然一静,众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年约而立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白发短须,面容忠厚,恰是赵琛的知交旧友——经管皇粮庄头的张允。 张允面带愕然的立在门外,他的身后仍站着一垂髫稚子,年约□□、岁,也是面容清秀,一派天真。那童子身后还并排立着两个穿麻戴孝的小姑娘,正是陈氏的两个胞生女儿。 陈氏见状,生怕赵老太太将之前一番龃龉迁怒在两个女儿身上,便口内喝喝骂骂着将两个女儿撵了出去。“这是什么当景儿,哪有你们过来顽的。还不快出去。” 言毕,又向张允笑道:“原来是张家兄弟,今儿我家夫君大丧,亏得你跟嫂子过来帮忙操持。” 赵氏族人回过神来,也忙忙的请进来。这个让“倒茶”,那个说“辛苦”,竭力将之前一番荒唐掩饰过去。 见张允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的寻了过来,也不知道方才在门口儿听了多少故事。赵老太太面上现过几分尴尬不满,勉强挤出两分笑意,开口说道:“家中烦乱,贤侄见笑了。” 张允进入房中,先给赵老太太施礼问安,又见过族中几位长辈人物,方才开口说道:“我在前头帮着迎送宾客,等了好一会子却不见主人家出来,遂吩咐内人在偏堂内招待堂客,还请老太太不要怪我自作主张。” 三言两语,将自己为何来后宅找人解释清楚。话里话外,也或多或少埋怨着赵家人行事不妥,竟然撇下一屋子宾客在后宅闹腾。赵氏族人闻言,更是尴尬难堪。 一时间屋内寂然。张允打量了一眼发鬓凌乱,衣衫不整的陈氏和赵老太太,又看了看其余冷眼旁观的众人,心内暗暗叹息。 他与赵琛乃是世交旧友,两人关系甚好,两家子女自落草那日起便定了娃娃亲,相互走动甚密,自然也清楚这赵家老太太偏疼幼子,冷落大房甚至与大房媳妇针锋相对的秘闻。在他看来,倒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年轻的也太厉害些。 可是不管平时怎么闹,也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家丑,现如今前头摆着灵堂,后头便这般大闹,传将出去,谁又能得一二分的脸面? 张允叹息一声,少不得上前为两家说项安抚。他如今正管着城外皇庄上的事宜,这差事虽算不得正经官吏,却也是替天子办事,体面荣耀得紧。因此赵、陈两家人少不得要给张允三分颜面,各自收敛一些。 大房子嗣得了马上风死在青楼,尸骨未寒家里婆媳妯娌小叔子就在灵堂开闹。说起来也不是甚么可张扬出来的好事,赵家人乐得顺水推舟,就此抹平。 只可惜赵家人想要粉饰太平,陈氏却并不是那绵软容易拿捏的人。她今日既然豁出脸面大闹一场,就没想过在赵家呆下去。未免夜长梦多,横生枝节,陈氏咬死了口定要回家改嫁,还必须将两个丫头也带回娘家方能善罢甘休。 如若不然,她也不怕撕破了脸面,将今日之龃龉吵嚷的天下皆知。 赵老太太见陈氏竟如此张扬跋扈,一时间也有些悔不当初。不该如此沉不住气。若此时能稳住陈氏这小娼妇,待得出灵守孝,今后的日子长了,还怕拿捏不了一个屋里没男人且没儿子的小媳妇?偏偏要鬼迷心窍急于一时,没想到事未办成,反白白送了把柄给陈氏撒泼。 想到这里,赵老太太心中又悔又气,不觉恨恨的瞪了一眼二房家的小孙氏。若不是她抱着乖孙子在跟前儿哭诉磨缠,只说二房生计艰难,青黄不接,连供硕儿读书和砌儿吃糕点的银钱都没了,她也不至于出了这等昏招。 张允之子眼见一屋子大人沉吟琢磨,愁眉紧锁,便晓得众人更有烦难之事要商议。遂上前跟诸位长辈见礼问安,趁众人不曾留意之际,蹑手蹑脚退出房中。 回至桃花底下,帘拢窗前。赵家两个丫头正愁眉苦脸的躲在墙根儿底下偷听。那小儿见状,走至跟前笑向赵家大姑娘道:“你放心,有我爹从中斡旋,必不会让赵家人欺负你们娘儿三个。” 顿了顿,又笑道:“何况伯母也不是那等轻易低头的人。” 言毕,从怀中掏出两支雨过天青色纱罗堆的绢花,分别递给两个女娃,开口笑道:“这是从宫中传出来的,今年最时兴的新鲜花儿样。前儿有人求我父亲办事儿,特地拿来孝敬我母亲的。我从中挑了两只颜色素净的给你们拿来。你们孝里的时候戴,既俏丽又不会让人指摘嘴。” 第四章 闻听少年所言,那年岁稍大一些的女娃有些羞涩的红了红脸。伸手将一朵雨过天青色的绢花儿接到手里,十分稀罕的抚摸片刻,细不可闻的谢道:“多谢张华哥哥。” 张华闻言,眉开眼笑的摆了摆手,开口说道:“你我之间,何必如此。” 那女娃闻言,定定看了张华一会儿,抿嘴一笑。复低眉敛目,担心的说道:“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张华见状,不觉劝道:“你放心。伯母平日里是最疼你们两个的,断不会委屈了你们。更何况还有我跟我爹呢,你莫怕。” 顿了顿,又道:“我如今已经进学念书,先生说我的功底还算扎实,等过两年我就下场科考,若能侥幸中了秀才廪生,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少年虽然年岁尚小,但自幼读书进学,明理知义,也晓得什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兼赵家大姐儿性情温柔,模样标致,比他寻常见过的任何女眷都要貌美。因而张华虽懵懂,却也对赵家大姐儿温柔小意,呵护备至。一对儿青梅竹马过家家似的相处玩闹,长辈们也都乐见其成。 赵家大姐儿闻言,不觉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一脸的纯然信赖。张华见状,更是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脑袋,当真是一番两小无猜。 粉团似的赵家二姐儿站在树下看得津津有味,只觉得这一对儿青梅竹马学着大人花前月下,喁喁私语的模样分外有趣。 那张华站在窗根儿底下,徐徐缓缓的同赵家大姐儿说了几句话,但见平日里伶俐活泼的赵家小妹垂首低眉沉吟不语,误以为这小娃是被方才一场大闹吓到了。遂展颜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女娃的发顶,开口劝道:“别担心,大人们会解决好的。” 赵家二姐儿回过神来,冲着张华抿嘴一笑,神色间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张华轻叹一声,蹲在地上揪了一把青草,手指灵活的编了一会子,顷刻间编了一支通体翠绿,栩栩如生的蚂蚱摊在手上,向小娃摇了摇,开口哄道:“这个给你顽。” 又信口承诺道:“改日我求求母亲,让她邀你们去我家,咱们上庄子散淡一天。如今正值暮春,山上的花儿开的漫山遍野,你们一定喜欢。” 赵家二姐儿颇有些无语的接过蚂蚱,刚要道谢,只听屋内又是一阵吵嚷。陈氏尖利的嗓音,赵老太太高亢的叫骂夹杂着众人有气无力的劝架声叫张华听的暗暗咋舌,将赵家两个丫头带远了几步,开口说道:“要不咱们去偏堂找我母亲罢。” 赵家两女郁郁寡欢的摇了摇头,神色恹恹地站在一旁。张华见状,也不再硬劝,遂陪着两人在一块大山子石上坐了下来,静静听屋里头吵闹不休。 谁也没想到,这一闹便足足闹了两月将余。 陈氏豆蔻年华嫁进赵家,要说当年夫妻两个也是郎情妾意,蜜里流油。怎奈赵老太太见不得人好儿,刚成婚半年就以陈氏膝下无子为借口将两个妖妖娆娆的婢子塞进大房。其后一两年内也没消停过,叫陈氏立规矩,伺候人。那陈氏在家里便是百般娇纵的姑奶奶性子,自然不甘心任由婆婆磋磨。 婆媳两个于是见天儿的斗,赵老太太能叫陈氏怀着大姐儿的时候挺着肚子在跟前儿立规矩;陈氏便故意在成汤布菜之时摔盘子摔碗,甚至“不小心”将热汤热饭洒在赵老太太的身上。及至后来二房小孙氏进了门,不但在陈氏怀二姐儿的时候往把安胎药换成堕胎药,更是挑唆着赵琳勾着赵家老大去逛青楼楚馆。直把赵琛勾的比往日更坏了十倍。 闹到最后,不但夫妻情断,妯娌婆媳也乌眼鸡似的反目成仇。天天处在一个屋檐下,却恨不得生啖对方的肉和骨,哪里还有亲情可言。 所以赵家老大一死,陈氏最先想到的却不是夫妻情分,而是借此良机脱离赵家。因而言谈之中锋芒毕露,不但闹着改嫁,还要带走一双女儿,态度坚决,半点儿没有和缓退让的迹象。 赵老太太虽厌弃陈氏并陈氏所生两女,但她却极在乎赵家的名声脸面。且在她看来,赵家在陈家的威逼下任由陈氏回家改嫁已属为难,哪里有让陈氏带走赵氏血脉的道理? 更何况陈氏所出的这两个女儿容色娇艳,天生丽质。赵老太太虽瞧不上两个丫头的娘,却也打着将两个女娃留在赵家,将来说两门好亲事,也能帮衬赵家的心思。 思及此处,赵老太太更是满嘴的孝道礼法,强压着陈氏不松口。赵家二房的赵琳和小孙氏倒是有些见钱眼开,暗中撺掇了赵老太太几句,反被赵老太太叱骂回去。 “是陈氏的几两嫁妆重要,还是咱们赵家的脸面前程重要?你也是要科举做官的人了,怎么还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难道要别人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见钱眼开,不足与谋,你才知道轻重?” 赵琳与小孙氏被赵老太太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又被灌输了好些“要女儿可以结两门有利姻亲,将来也能帮衬硕儿和砌儿”的话,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丢开手不提。 只是赵老太太不愿放手,陈氏更是一片牛心左性。两个人针尖对麦芒,势不相让。这一僵持便足足僵持了两个多月,直到开丧破孝,入土下葬皆完事,两人还是一副不可开交。 直闹得陈父陈母都不耐烦了。 要说这陈氏的娘家,本是当地士绅官宦之家,又有个儿子在朝中做官,碍于礼教清誉,陈父陈母原不是认真同意女儿改嫁之事。只不过是自幼疼宠女儿惯了,不忍驳了她的意。又怜惜女儿年纪轻轻,花容月貌,脱了这处苦海,将来未必找不到好的。 可是认同女儿回家改嫁并不意味着同意女儿将赵家的两个拖油瓶也带回陈家。 就算世风日下,寡妇改嫁已属寻常,却从没听过哪家的寡妇带着一对儿拖油瓶,也能寻到好姻缘的。 毕竟世道艰难,总是对女子更为苛刻。 陈父陈母苦口婆心的劝说听在陈氏耳中,便如耳旁轻风,皆不入耳。她嫁到赵家这么些年,唯有这么一双女儿贴心懂事,如今她要脱离苦海,怎么忍心留下一双女儿在赵家,面对虎豹豺狼,经受磋磨? 陈氏本就是天真烂漫,极致任性之人。心下既定了主意,更不肯听父母一字半句,反而认真游说起父母来。无独有偶,说的缘由也是赵老太太劝赵家二房的那一席话—— 无外乎两个女儿如何美貌标致,将来能以此说两门好亲事,帮衬舅家如何如何。 百口铄金,陈氏在耳旁说的多了,陈父陈母也都听进去了。又见这两个月下来,女儿同婆婆妯娌小叔子针锋相对,在婆家的日子是何等的举步维艰—— 虽说自家女儿性子好强,着实有些抓尖逞能之嫌。但赵家婆婆不慈,妯娌不敬的也太过了。这么咄咄逼人,倘若自家女儿绵软了那么一星半点儿,恐怕真要尸骨无存。 换句话说,若女儿真的为了一己安逸狠心抛下一双女儿,那大姐儿和二姐儿在赵家的境遇必定如羊入虎口,再难得好儿。 想到两个外孙女儿的乖巧伶俐体贴和顺,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也就歇了将大姐儿二姐儿扔在赵家的心思。 陈老太爷更是说动了在衙门当差的长子陈珪返家,同赵家商谈放妻放女之事。 赵家眼见在朝廷当值的陈家大爷出面,便晓得此事无法回转。只是心存希翼,仍旧咬死了口,只说放陈氏离开,但赵家的骨血不能带走。 陈氏又岂是善罢甘休之人,好一顿天翻地覆的闹腾后,赵家又松口应允陈氏带着二姐儿离开,大姐儿因从小便指给了皇粮庄头张家,赵家上下想借这门姻亲继续攀附张家,又思及大姐儿温柔和顺,不比二姐儿刁钻古怪,更不欲大姑娘离开。 算盘打得很精,奈何陈氏并不配合。两家因子嗣归属一事僵持许久。最终惹烦了陈氏的长兄陈珪,索性以赵家老大的死因和赵家满门的安危为筹码,以势逼迫赵家写了书契,放陈氏与两个女儿离开。 不仅如此,还替妹妹要回了一半的嫁妆。 祖宗祠堂里头,赵老太太面色难堪的看着赵氏族长将大房媳妇并两个丫头的名字在族谱上勾销。陈氏一脸得意的晃了晃手中的两张嫁妆单子,向赵氏族长说道:“当着赵家这么多长辈族人的面儿,族长且选一张留下,也算是我买我女儿的钱。今后这两个丫头的婚事嫁娶,跟赵家再无半点儿瓜葛。” 赵氏族长面色铁青的叹了口气,向赵老太太说道:“既是你们房里的人,还是由你自己选罢。” 赵老太太冷哼一声,捏着两张嫁妆单子对比半晌,方犹犹豫豫的选了其中一张。陈氏飞快的将另一张抽出来塞入袖中,拉着两个女儿在父母兄长的陪同下,趾高气昂的出了赵家。 三五日后,赵家长媳在丈夫身死不到三个月便携女还家一事,传遍邻里。 第五章 且说陈氏带着一双女儿返回陈家,没过几日,便听到京中流言日宵尘上,句句指摘陈氏于夫君尸骨未寒时闹着改嫁,实在是不守妇道,不安于室,不敬婆婆,不睦妯娌。诸多传闻,言之凿凿,恍若真事。连带着陈家阖族都颇受影响。长嫂冯氏更是托病辞了几家宴请往来,免得听人当面背后风言风语。陈氏一族的叔伯婶姨亦不断登门问询,口中虽无甚言辞,实则暗暗埋怨陈氏风评不好,以致牵连族人。 陈氏见状,气的五内俱焚。待到府上客散,忍不住同父母抱怨道:“甚么脏的臭的都赖到我的头上。他们家的姑娘要真是好的,也不会因着这事儿就找不到婆家。要真有不如意处,就算外人把我夸成天仙下凡,她们就能入宫当了娘娘不成?” 抱怨一番后,终究咽不下这口气。陈氏暗暗吩咐家中奴仆侍婢撒些银钱与外头街上闲散人等并若干孩童,将赵家上下如何苛待孤寡,欺凌大房,谋夺家产甚至谋财害命等事添油加醋娓娓道来。 一霎时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京中百姓以此为谈资呼喝品评。 不过几日功夫,赵老太太这一房的名声已是尽丧。任凭赵老太太与赵家二叔百口辩解,终是无用。甚至连赵家几个还在县学上念书的小子也受了牵连,每日进学读书,总有不相干的过来问询这阴私之事。赵家小子们碍于同出一脉,也不好开口说什么,一番支支吾吾的应对下来,反叫旁人更生猜忌。 眼见赵家声名亦有损害,陈氏心中略微气顺,安然住于家中,闲来无事便使出浑身解数,身上着孝一哭二闹,不说自己于丈夫尸骨未寒时携女返家多有不妥,只说赵家如何逼迫人,如何害的人无立锥之地,赵老太太不慈,叫她大着肚子立规矩,二房妯娌恶心肠,为了夺取大房家财,甚至换了她的安胎药,老太太看不上她所出的两个女儿,偏心眼子都能偏到南天门上……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全都叨叨个遍。直到陈氏长辈和登门拜访的其他女眷再不好开口说出别的来,方才罢休。 因陈氏这一番作态是在众人面前,一时间人口纷传,竟颇为怜惜陈氏之际遇。只觉陈氏纵然行事偏颇,或有非议,但孤儿寡母受此胁迫,为了性命不管不顾脱离赵家,也是逼不得已。 毕竟寡母幼儿人单力薄,若有可能,谁不想终身有靠,谁又想颠沛流离寄人篱下? 更何况婆媳妯娌之间本难相处,谁家后宅没有些龃龉嫌隙之事,不过大都是家丑不可外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赵家当日在灵堂上的种种疏狂荒诞之举,也并非没有人知晓。就连赵氏族人,也有看不过眼暗暗非议的。 那陈氏虽有些掐尖要强,牛心左性,却深知世人最爱怜贫惜弱,只要身处弱势再说的可怜些,那强硬的就算有理,都能落得仗势欺人的坏名儿。何况赵家行事本就无理。 陈氏想到这些,越发的盘算开来,整日家里作死作活淌眼抹泪的,逢人便诉苦。 “……原是我想的不妥当。只为我和一双女儿能安然过活,不被赵家那些奸人治死,便央求父母哥哥为我做主。却没想到累的阖家上下遭人非议,倘若家中姊妹因我的缘故找不到好姻缘,我怎么有脸面去见亲戚。世道如此,逼得我不能苟活,只盼父母兄嫂能怜惜我这一世孤苦,代我照顾一双女儿,将她们抚养成人……” 众人见陈氏一个弱质女流被他们逼迫的哭闹不休,早就软了心肠,再不想当日陈氏的飞扬跋扈,陈家的以势压人,只一味同情陈氏所嫁非人。 又见陈氏不堪受辱每每便要寻死觅活,便有些正义之士按捺不住,为陈氏孤寡仗义执言。只说若不是赵氏老小欺人太甚,陈氏一女流之辈,岂会冒礼教之大不韪悍然归家?由此可见,世人做事泰半都是被逼出来的。陈氏德行虽然有亏,但赵氏也并非完人。毕竟夫君身死,放还发妻归家改嫁之事并非没有,但为了些许家财就迫害媳妇甚至下药害人的行径,简直骇人听闻。倘若认真论将起来,恐怕赵氏婆媳的罪过才更叫人难以宽恕。 一夕之间,黑白颠倒,舆论逆转。原本被人指摘成水性杨花,不守妇道的陈氏反成了被婆家迫害,几无立锥之地的弱小女子。而倚势仗贵,行止霸道的陈家也成了不忍女儿受苦,宁可不要名声也要保全女儿安危的厚道人家。 当然,亦有些刻板朽儒以为陈氏行事不妥。女子以贞静为要,本来就该逆来顺受。似陈氏这般作天作地的,便是可怜可恨,终归不是贤惠人。 由此类推,陈家女儿也都如此类云云。 反正经此一事,赵陈两家两败俱伤。谁也没落下好儿。 但不论如何,陈氏并一双女儿倒是能在娘家安然住下了。 再无人当着她们的面儿抱怨陈氏行事不妥,连累了家中女孩儿。 却说这陈氏长兄陈珪,年过而立。少年时也曾立志读书,科举致仕,为国效力。然自弱冠之年侥幸中了举人之后,下场数次再未博得功名。等到二十六七岁上,自己早已倦怠懒散,鸿志消磨,便托了岳家牵线搭桥,花了家中泰半浮财捐了个官儿做。他本性通透达练,处事机敏圆滑,如今摸爬滚打三二年功夫,也在户部做了个笔帖式。虽只是正七品芥豆之官,但因他谄媚献上,长于奉承,倒也颇入了上峰的眼。于乡里同僚之间,也算颇有威仪。 且说这日陈珪正在衙门里当差,陡然听同僚说起户部主事尤大人家的发妻没了,择于后日开丧送讣。众同僚便商议着如何置备丧仪祭礼,前往吊唁。 陈珪默默听了半日,心中有数。归至家中,便叫发妻冯氏备了厚礼一份,黄纸蜡烛等丧仪若干。那冯氏静静听了丈夫一席话,忽的开口叹道:“真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去岁年节的时候,我还去尤大人府上拜见过这位太太。性子和顺,行事柔婉,当真是没有半点儿贵人的架子。我还说尤大人娶了这样一位妻子,实乃好福气。没想到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这人竟然好端端没了。可叹还留下个十一二岁的小姐,年纪轻轻就没了娘亲。也不知将来继母是个什么脾性的,会否苛责慢待了这位大姑娘。” 陈珪听的莞尔一笑,不太在意地道:“尤大人饱学诗书,眼光独到,最是守礼仪知规矩的有德行之人。他这会子才没了发妻,总要守满一年的孝。何况就算将来续弦,少不得还要探问先夫人家里头的意思。如今衡量择选,少不得耽搁一二年的功夫。那尤家大姐儿也就差不多到了出阁的年纪,竟没多大挂碍。” 冯氏闻言,也顺着陈珪的意思笑道:“夫君说的是。毕竟尤大人是朝廷官员,最着紧这礼仪风化之事。总没有发妻尸骨未寒,就着急续弦的道理。巴巴儿地等着御史弹劾不成?” 言毕,凑上前来为陈珪宽衣解带,换上家常衣裳。 且说陈珪陡闻“尸骨未寒”四字,便不由自主想起了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妹子。不免开口问道:“今日回家,怎地不见小妹,就连两个侄女儿也未曾见过。可是家中又出了什么事故?” 冯氏下意识撇了撇嘴,开口说道:“小姑那样精明果断的人,她不叫旁人出事故也还罢了,谁能出她的事故?不过是又想出了幺蛾子,带着两个女儿在后院儿佛堂礼佛念经罢了。” 陈珪挑眉,饶有兴味的追问道:“我妹子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怎地今儿突发奇想要拜起佛来?” 冯氏嗤笑一声,说不清是敬佩还是头疼的道:“按照小姑的意思,一来是祈求神佛保佑公婆身体康健,保佑夫君宏图大展,保佑家宅平安顺遂。再则……她与赵家虽然此生老死不相往来,但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看在往日情分上,也要吃斋念佛为她短命的夫君守一年孝。如此,也不枉两人好了一场。” 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光如此,听小姑的意思打明儿起还要拜遍京中内外的尼姑庵。三跪九叩祈佛烧香,方能显出她的诚意来。” 陈珪立刻明白过来,摇头笑道:“她这是邀名做戏,却也是为了咱们陈家的声名着想。我就说我这妹子聪敏通透,再不会给家里招灾惹难的。” 冯氏知道她这小姑子虽骄横刁钻,但在家里多受父母兄长疼爱。因而听了陈珪这一篇话,纵使心下未必认同,面上却是微微一笑,且不答言。 第六章 陈家后宅西北角儿的佛堂里头,陈氏一身白孝,不施粉黛,歪歪斜斜的跪坐在蒲团上,手内鼓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木鱼儿。 陈老太太体恤女儿念佛辛苦,特地叫厨房炖了一碗燕儿窝来给女儿补身体。入眼瞧见陈氏这番坐没坐相的无赖姿态,不觉气急败坏的念了声佛,口内说道:“我的小姑奶奶,你但凡长点儿心,否则冲撞了佛祖,可是要遭报应的。” 陈氏闻言嗤笑,不以为然的赔罪说道:“得了吧,圣人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见这阴司报应,不过是世人的杜撰。真要是有报应,那老虔婆做了那么多坏事儿,怎不见佛祖收了她去。” 说毕,吸了吸鼻子,开口笑道:“这是炖了燕儿窝?我就爱这个,念了一天的经文,嗓子都哑了,快给我尝尝。” 不等陈老太太反应过来,陈氏径自起身,接过陈老太太手中的食盒,掀开盒盖儿翻出里头的一盅燕儿窝一饮而尽。吧嗒吧嗒嘴儿,喟然叹道:“这燕儿窝虽好,就是味道淡了些。晚上炖一只母鸡罢,我想吃鸡了。” 陈老太太闻言,没好气的道:“你不是说要虔心礼佛,为你夫君吃斋守孝么,怎么一转眼又要吃鸡了!” “娘没听过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吗?”陈氏一边用帕子抹了抹嘴,一边说道:“再说了,我不是为了咱们陈家的名声嘛。意思意思就得了,娘你还真想我替那死鬼吃斋念佛受一年的孝?他也配。” 陈老太太眼见女儿如此,只觉分外无力。当即摇了摇头,转口问道:“大姐儿和二姐儿呢?” “在屋里顽呢。佛堂阴冷,孩子又小,我没叫她们过来。”陈氏一边同陈老太太抱怨,一边又说道:“你说这佛堂里也没摆些桌椅陈设,就这么几个蒲团,坐没坐地儿,站没站地儿,叫她们过来干嘛。还嫌在赵家遭的罪不够啊?” 陈老太太听着女儿百般挑剔,头疼的说道:“你且消停些罢。佛堂是清静之所,哪个叫你在佛堂里享受的。” 陈老太太说着,有些心疼的瞧了瞧这小佛堂。但见龛焰犹青,炉香袅袅,外头花丛树下几处蝉鸣声响,本该是静谧无声之处,只因陈氏在这儿,生生添了几分闹腾。 陈老太太一壁摇头念叨着“罪过可惜”,一壁推手将陈氏往外撵,口内说道:“你在这佛堂念了一天的经,也累了。快些回房休息罢。吃晚饭时我派人叫你。” 陈氏打量着老娘无奈气愤的模样,口内嘻嘻的笑了两声,一路甩着帕子回房了。 独留陈老太太看着陈氏举止轻浮,嬉笑无态的风流模样,颇无奈的长叹一声。 西厢房内,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并肩坐在书案前抄佛经。只是一来年纪尚小,二则从前并未读过书,也不识得字,只能照着佛经上的字迹依样画葫芦,团团墨墨,歪七扭八。 一并连手上、腮旁都沾了墨痕。 陈氏回房时,一眼瞧见这般景象。不觉惊愕的瞪大了眼睛,脱口问道:“你们姊妹两个作甚么妖儿呢?” 埋头写了半日,两个女娃早有些头昏脑涨。 有些乏累的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将笔撂在墨砚上,赵家大姐儿开口道:“娘亲不是要虔心礼佛,替爹守孝嘛。二姐儿说我们两个身为爹爹的女儿,也要同娘亲一样。” 所以便坐在这里抄佛经? 陈氏闻言嗤笑,摇着手帕子道:“他算你哪门子的爹爹。这辈子是管过你们吃,还是管过你们穿?不过是白担了一回虚名罢了。现如今我带着你们两个出了赵家,更与他们无干。你们两个还小,很不必为了外头的风言风语,累坏了自己个儿。” 说到这里,陈氏不免有些唏嘘。伸手摩挲着大姐儿的脖颈,心疼的替她捏了捏小手,讥讽笑道:“这世道礼法约束女子要规行矩步。却不见那些个男人皆是负心薄幸,忘恩负义之辈。凭是女儿再好的品格容貌,得了手也不过是三五日新鲜。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偏又生出千百种规矩来约束女子逆来顺受。我就不听他们那些红口白牙。多夸我几句,我也没多一文钱。多骂我几句,我也没少一块儿肉。各家门,另家户,谁不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理他们呢。” 大姐儿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开口问道:“那张华哥哥呢,将来张华哥哥娶了我,也会像爹对待娘那般对待我吗?” 陈氏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泼辣的笑道:“哎呦呦,我的大姐儿才多大,就想着嫁人啦。你放心,有你老娘我在呢,那傻小子要是敢对你不好,我皮不揭了他的。不过我冷眼瞧着,那傻小子小小年纪,却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比你那死鬼老子还强些!” 大姐儿眨了眨眼睛,到底年纪尚小,不太明白母亲的话中之意。不过她向来温顺听话,也并不多问,只乖乖颔首应是。 一旁的赵家二姐儿看在眼中,也不觉跟着轻叹出声。 陈氏转过头来,看着面显唏嘘的小女儿,纤纤十指戳了戳小包子光滑饱满的额头,笑眯眯说道:“人小鬼大,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酸腐习气。竟然还哄着你姐姐陪你抄佛经。” 陈氏说着,又伸手拽过二姐儿的胳膊一阵打量,眼见二姐儿的小手儿因抄写经文累的红红肿肿的,不觉心疼的道:“抄了这么久的佛经,可是累了?要我说你也死脑筋,为着别人几句不疼不痒的好话累坏了自己,值得不值得?暂且喝点儿牛乳歇歇罢。真要是想孝顺你那死鬼老子,竟不必可这一天工夫。天长日久,每日闲来无事写几篇字,攒够了我便送到庵里求大师傅在佛前诵读,也算是你们的一点子孝心。” 言外之意,究竟不想闷声做事。既然两个小的死脑筋,那就叫外人也明白明白她这一双女儿的孝顺。免得总有一干黑心肠的烂鬼背地里言三语四,议论是非。 眼见陈氏将两个女儿抄的竭力工整却仍旧歪歪扭扭的佛经收攒起来,轻手轻脚地放到妆台上的一只小锦匣子里头。一壁收拾,一壁嘴里叨叨不停,满心满眼的都在心疼两个女儿酸腐愚孝,不懂得好生照顾自己。 “你们那死鬼老爹但凡有一点儿心,得知你们如此孝顺,也要好生保佑你们顺遂康泰。否则活着的时候没享着他的好儿,死了也不用惦记……” 赵家二姐儿默默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穿越一世,竟然被个古人大骂酸腐愚孝。 还好没过盏茶功夫,便有正房的婢子传老太太的话儿,只说摆晚饭了,叫姑奶奶带着姑娘们去正堂吃饭。 陈氏这才停下了满口的唠叨,带着一双女儿至正堂用膳。 时值掌灯十分,家家生火做饭,处处炊烟袅袅。三人一路逶迤进了正房屋里,却见冯氏正张罗着几个小丫头子在花厅安设桌椅,摆箸布菜。因家中人少,且小门小户不比公侯之府的规矩大。一家子几口人都团团坐在一张饭桌前,笑语闲谈。 瞧见陈氏带着两个女儿走到跟前,坐在上首的陈老爹并陈老太太连忙开口道:“忙活了一整日了,快坐下吃饭。” 陈氏笑着答应,见桌上菜馔有鱼有肉,尤其有一大碗味道鲜美的人参炖鸡汤,不觉满意的笑出声来。 清脆的笑声霎时间溢满堂屋。冯氏眼见小姑子为着一锅鸡汤笑的花枝乱颤,不觉鄙夷的撇了撇嘴。旋即回过神来,立刻换上得体笑容。 陈老太太有些无奈的替女儿描补道:“我见蕙姐儿整日礼佛辛苦,且她在赵家遭受那么多年的磋磨,难保身体没留下暗疾。这会子替她补一补,也免得亏虚了身子。” 陈蕙便是陈氏没出嫁时的芳名。陈老爹和陈老太太为闺女起这么个名字,自然是希望女儿蕙质兰心,贤惠温婉。只可惜这两样陈氏哪个都没做到。如今邻里邻居,方圆百里,谁不知道陈家有个姑奶奶性情泼辣,半点儿不容人? 陈家父子与冯氏皆明白陈蕙的秉性,倒也不说破。 陈老爹启筷,夹了鸡腿鱼肉分别放到两个外孙女儿的碗里,开口说道:“小儿家家的正长身体,若不吃些肉食保养,将来生病了如何是好?倒是蕙姐儿身子结壮,多喝几碗鸡汤补补就是了。” 言毕,也不理会陈氏瞠目结舌,满面薄怒。径自说道:“开饭。” 陈珪夫妇忍不住相视一笑。冯氏强忍笑意,夹了两块排骨分别塞给儿子陈桡和女儿陈婉,低声说道:“别发呆,快吃饭。” 陈氏气呼呼的看着陈老爹,怔然半日,终究不敢违拗父亲的意思,只能恨恨的盛了好几碗鸡汤一饮而尽。 却没想到汤喝多了半夜要如厕。如此反复折腾几回,至天明方才渐渐歇息。次日一早,便有些神思倦怠,面容惨淡。即便敷了一层脂粉,也无法掩盖眼下黑青。 因陈氏归家后生出种种流言蜚语,便总有一些心内藏奸想要看笑话,或真心关切陈家的亲戚旧友登门拜访。眼见陈氏如此形容,旁人不知究竟,反倒认为陈氏是骤然丧夫又遭遇这般诋毁,心力交瘁之故。 因而口内心内更多了几分怜悯同情。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辩解。到了后来,索性连脂粉也懒得擦拭,只这般素面朝天的应对众人。或身着重孝浅施脂粉,到京中各处佛寺庵堂三跪九叩,礼佛烧香。 俗语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 不上一二月余,陈家有女姿容绝世,重情重义的美名便在京中暗暗传开。 第七章 陈氏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初既说要三拜九叩拜遍京中京外的寺庙庵堂,为父母兄长和亡夫祈福,如今果然说到做到。 只是这二三月的烧香拜佛究竟有几分真意,又有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说旁人,长嫂冯氏便有些瞧不惯小姑子的惺惺作态——既念着夫妻情分,当初又何必以势逼迫,非得叫赵家写了放妻书回家,连累的陈家女儿都遭受非议。既没了夫妻情分,如今又弄得满城风雨,好似她情比金坚。种种作态,真叫人不舒服。 奈何陈氏在家受尽万千宠爱,不光是公公婆婆任由她折腾,就连夫君陈珪也对此事颇为赞同。冯氏就算有满肚子的不以为然,也不敢表露半分。 只是在衾被之间,同陈珪悄悄的议论道:“蕙姐儿自回家中,便不再是赵家的媳妇。如今却又穿戴重孝在家里行走,未免冲撞了公公婆婆。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咱们陈家有白事呢。多晦气呀。” 陈珪皱眉,看了发妻一眼,沉声说道:“我知道你自打进门儿,便同蕙姐儿不服。不过姑嫂之间向来难以相处,蕙姐儿的性子又被爹娘养的骄矜了些。但凡平日里她有尖刺儿的地方,你能忍就忍了。这是你的好处。既然是好处,就仔细揣着,别弄丢了。” 冯氏被陈珪一番冷言冷语说的心肝肺疼。深吸了一口气,悄声抱怨道:“我又是为了什么?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婉儿今年虽然才九岁,可是桡儿已经十一了,过两年便要议亲,倘若蕙姐儿总是这般行事倒三不着两的,别人只会说咱们陈家家风不正。到时候还有哪家好闺女愿意嫁到咱们家?还有哪家的好郎君愿意娶咱们家的闺女?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 陈珪听着发妻的一番抱怨,厌烦的皱了皱眉,因说道:“照你这么说,我们陈家为了一双儿女三四年以后的婚事,就该冷眼瞧着蕙姐儿在夫家受磋磨,被他们一家子逼死了也不管才好?” 冯氏一时语噎,忙气急败坏的道:“我又何曾说过这话?你也太肯把人往坏了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陈珪冷笑,坐起身说道:“你瞧不上蕙姐儿的行事,或者在外头听了几句风言风语便恼羞成怒,想把一肚子气洒在蕙姐儿身上也是有的。可我今儿把话放这儿,我陈家就是这个门风。别说今儿蕙姐儿死了男人要回家改嫁,就算来日婉儿遇到这事儿,我也不会为了那么一块破牌子就让她在夫家当活死人。我们陈家就没这沽名钓誉的习气。” 顿了顿,陈珪又说道:“蕙姐儿自从家来,为什么要穿着重孝去外头求神拜佛,磕头烧香?你以为她真的相信佛祖能显灵?还不是外头有一起黑心烂舌头的人胡乱嚼舌根儿,逼得她不得不如此?这都是为了陈家的名声。我们都是陈家的人,关起门来应该相互体谅,各有尽让,如此才是一家人的好处。为了外头不相干的人为难自己的骨肉血亲,你也就这点儿出息。” 冯氏听着陈珪一番颠倒黑白的话,越发气的笑出声来。“我为难她,是她为难我。她这么一闹,别说我们陈家的名声,连她自己又能有多清白。你是没听见外头那些人说的多难听。什么重情重义,艳名远播……这是形容好人家女儿的话吗?” “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现在满京城都知道我陈珪有个姿容出众,性情刚烈的妹子。前儿主事大人同我闲聊,还曾提过此事。”陈珪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 冯氏闻言反倒是一怔,脱口问道:“尤大人?” “可不就是他。”陈珪哂笑应道。 冯氏皱眉,“他不是才死了老婆,怎么还有心情议论这些个?” “死了老婆而已,又不是死了老娘。”陈珪随口应了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这话说的不对。忙岔开道:“不过是闲谈间随意说了一句半句而已。” 言毕,不欲在这话题上继续聊下去。转口说道:“蕙姐儿如今带着两个侄女儿在家守孝,你身为嫂子,长嫂如母,要多体谅关怀才是。要知道我妹子那般姿色,那般心性,总不会一直呆在家里。还有我那一双侄女儿,眼下虽然不显,可也能看出是美人坯子。将来或嫁寒门士子或入高门为妾,总能为桡儿添一份助力。你可别因着妇人间的小心思,得罪了咱们家的贵人。” 冯氏听的心惊肉跳,忙捂着胸口说道:“你该不会是想——” “我什么也没想。”陈珪摆了摆手,有些乏累的打了个哈欠,道:“我妹子如今刚返家几个月,虽说早已不是赵家妇,可夫妻一场,怎么也得按规矩守个三年两载,才能全了这一份夫妻之义。不急,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冯氏看着已经翻身躺下准备入睡的陈珪,只觉得满心繁乱愈发多了。 另一厢,陈氏在外头奔波二三个月,虽整日出门有马车,亦有丫鬟婆子随身服侍,但一番颠簸下来,仍旧腰酸腿肿,连额头都磕的满是红痕,一碰就疼。 “嘶,轻点儿。”啪的一声,坐在妆镜前的陈氏伸手拍开小丫头子为她上药的手,口内说道:“该死的蠢东西,你也不留着点儿劲儿,晚上吃多了怎么着。” 又见那小丫头子站在面前束手束脚满面惶恐的样子,一发心烦意乱的摆手道:“罢,罢,下去罢。别叫我瞧见你。” 赵家二姐儿见状,轻笑一声,上前说道:“我来帮娘敷药。” 说着,伸手接过小丫头子手内的膏药,用食指挖出一块,轻轻涂抹在陈氏的额头。 清凉的膏药敷在额上,略微缓解了红肿的烧灼疼痛之感。陈氏喟然叹了一声,笑道:“就该这么轻手轻脚的,才是女儿家的意思。” 说毕,又笑赞二姐儿道:“二姐儿真是越发伶俐了。这眼明手快,察言观色,竟比你姐姐还强一些。” 赵家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柔柔的道:“我原就不如二妹妹聪明伶俐。二妹妹的性子,也更像娘一些。” “这泼辣有泼辣的好处,温婉也有温婉的好处。你温柔标致,你妹子明艳动人,只要再能做到心中有数,将来的好处少不了你们的。”陈氏一壁说,一壁将敷在膝盖上的热毛巾扔进脚盆儿里投一遍再敷好,附身揉搓着光滑白腻的一双玉足,凹凸有致的身材因这动作在烛光掩映里越发美艳动人,肆无忌惮的散发着少妇的成熟风韵。 赵家二姐儿眨了眨眼睛,开口问道:“娘从明儿起,就不用再到处奔波了罢?” “京中京外稍有点子名气的寺庙庵堂我都拜过了,还去折腾什么?不嫌累得慌。打从明儿起,我要在家闭门不出,安守本分呢。”陈氏一壁说,一壁嘻嘻笑道:“这么三两年下来,恐怕是要闷死我了。还好有你们两个陪我。” 陈氏说着,伸手揉了揉二姐儿的脑袋。把她头上好好儿的双环髻都弄散了。 “行了,你们两个不是愿意扮孝子贤孙吗?打从明儿起,你们两个就呆在家里替你们那死鬼老子守孝罢。记得每日到外祖父外祖母那里请安,闲来无事多陪陪他们。讨好了两位老人家,你们的好儿多着呢!” 陈氏一壁碎碎叨叨的叮嘱两个女儿,一壁擦脚准备安置。 赵家二姐儿看着陈氏忙忙乱乱,突地开口说道:“娘,我想读书。” 陈氏闻言一愣,旋即转过身来,一双明眸狐疑的打量着自家二姐儿,挑眉问道:“好好儿的,你怎么想起这个劳什子来?依我说,有那会子读酸书的工夫,还不如多学些管家理事,眉眼高低,将来也有用处。” “女儿家读书能顶什么用?学了一些酸诗臭文在肚子里头,是能顶吃还是能顶穿?我还指着你们能像爷儿们似的,去考状元给我挣诰命不成?”陈氏撇嘴嗤笑,满脸的不以为然。 “可是我就想读书。前儿在舅母的房里看到桡表哥读书来着。”看到陈氏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赵家二姐儿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我瞧戏文上的那些大家小姐都识文断字。可见读书是好的,家里那些读书好的哥哥兄弟们,也更受长辈们的喜欢。娘为什么不让我们读书?” “我问舅母,舅母说读书太费银钱。所以家里只供桡表哥读书,连婉儿姐姐都不能读书。可我就觉得,要是婉儿姐姐不识字也不念书,将来嫁了个姐夫却是像桡表哥一般读书进学的。那姐夫说的话,婉儿姐姐能听明白吗?” 赵家二姐儿看似天真烂漫的一席话却是直戳了陈氏的心肺。当年她也相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嫁到赵家后,因着她颜色好,夫妻两个也和和美美了一段日子。岂料没几年,那死鬼便迷上楼子里的一个窑姐儿,说什么那姐儿原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理,温柔聪慧,若不是家里吃了官司连累终身,也不会遭受此等磋磨。 甚至还起了给她赎身接回家里做姨娘的念头。 好在陈氏也不是好惹的,一番撒泼打滚又是威逼又是胁迫的闹腾,那死鬼顾忌陈大舅的官职手段,也顾忌着官员不得狎、妓的规矩,最终没能成事。 只是夫妻两人的情分经此一闹,也没了大半。 陈氏每每思及此事,便愤恨难当。如今且听到二姐儿一番话,拍手称快道:“二姐儿这话说的很是。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倘若读书真不好,为什么那些戏文里头的才子佳人,都是书香门第,才貌双全。可见他们这话不尽不实。口里说的那样,见到识文断字的女孩子,却也高看一眼。好像会念几句酸诗,就比寻常人金贵似的……明儿我就同你们外祖父和外祖母说,务必也叫你们念书。” 一语未毕,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二姐儿的额头,笑骂道:“好你个小蹄子,成日里在家无所事事,就知道给你老娘出幺蛾子!” 第八章 赵家二姐儿捂着额头,冲着陈氏赧然一笑。 是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天色将将大亮,陈氏便带着一双女儿至正房堂屋里给父母请安。 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看着脱下重孝,穿着素净但却愈显明艳的大女儿,心下越发欢喜。 寒暄说笑了一会子,陈氏便道:“我听说京中官宦人家的小姐姑娘们,都是自幼便读书的。长到十六七岁上,愈发的明理知义,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能叫夫家高看一眼。我便想着,左右闲在家里无事,不如聘个女先生教婉儿、大姐儿和二姐儿读书。父亲、母亲觉着可好?” 闻听此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尚未说话,冯氏早已不悦的皱了皱眉,开口说道:“蕙姐儿,这读书聘先生可不是小事。不能说风就是雨。” “哦,那又能有多麻烦呢?”陈氏闻言,轻轻瞥了冯氏一眼,似笑非笑的道。 冯氏便道:“且不说旁的,单说给先生的束脩,以及每年的书籍、笔墨使费,便不是一笔小数目。女孩儿又不同小爷,可以去外头县学书院里念书。女孩儿要念书,就得聘个女先生在家里教书,那就更费了。不光如此,还要给女先生收拾客居的屋子,还要收拾进学时的屋子,这么一来,岂不是又费钱又费事?蕙姐儿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所以才不觉什么。” 言下之意,就差没明说陈氏呆在家中无所事事,竟会出幺蛾子了。 陈氏冷笑,伸手挑了挑修剪整齐,擦去丹蔻愈显透明粉嫩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瞧嫂子长篇大论的,我还当有多费钱多费事。原来不过是一年采买些书籍纸墨,再收拾两间屋子的事儿。嫂子这般叫苦叫穷,我还以为我们陈家穷的要没米下锅了。” 一句话未尽,没等冯氏反驳,陈氏又冷笑着抢白道:“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这读书的辛苦。可我们家那个死鬼读书的时候,我也冷眼盘算过。再怎么费银子,一年一二百两也尽够了。嫂子若是同意,这银子也不用你掏,你只需张罗下人收拾出屋舍来,我聘了先生,你们家婉儿也是受益。” 众人不觉一怔,陈老太太忙问道:“蕙姐儿这话何意?” “我回家时不还带着我那一半儿嫁妆么。”陈氏摆了摆手,不以为然的道:“除母亲送我的衣裳钗钏外,那嫁妆里还有十亩薄田和两处商铺,每年也能孝敬个一二百两。我私心忖度着,我一个孀寡之人,又是在自己家里住着,留那么些银钱做什么。不如贴补些家用,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席话落,陈氏又似笑非笑的看着冯氏,咄咄逼人的道:“免得叫人以为我们娘儿三个是回娘家吃白食的。” 冯氏见小姑子句句锋芒皆冲她来,心中顿生烦躁之意。不过碍于公婆皆在上坐,倒不好同陈氏认真计较。只得按捺住心下不满,赔笑道:“你是个多心的,自然这么想。我们便没这心了。” 陈氏闻言,回以一声冷笑。 冯氏见状,待要说什么,略思忖了一会子,又觉得好没意思,只好故作不见,也不吭声。 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看在眼中,亦觉好一阵头疼。 陈老太太思忖半日,到底是疼女儿的心思多些。因笑道:“大姐儿和二姐儿今年才多大,一个七岁,一个四岁,大姐儿又早早的跟皇粮庄头张家订了亲,二姐儿要谈婚论嫁,且得等个十来年。倒是婉姐儿,过了年便十岁了。倘若聘了女先生教三个姐儿读书识字,也是婉姐儿的进益最大。大姐儿跟二姐儿不过是听个热闹罢了。既这么着,请先生的束脩叫蕙姐儿担着,便不太好。只是从公中出,又未免为难了你嫂子。不如从我们老两口儿的梯己中出。她嫂子觉着可好?” 冯氏听着婆婆一席话,竟不是一味偏袒小姑子而埋怨她,心下便十分熨帖。忙起身赔笑解释道:“老太太的意思自然是极好的。也并不是我吝啬小器,心疼那几个钱,不叫女孩儿们读书。只是大爷早先便说过,女子无才便有德,因而才不令婉儿读书。我也是听大爷的吩咐行事。否则我们为人父母的,又岂有不盼着孩子好儿的。老太太既这么说,我照办就是。” 陈老太太听了冯氏这一番话,面上淡淡一笑,拉过冯氏的手拍了拍,笑眯眯道:“我便知道,你是个最体贴贤惠的。不像我的蕙姐儿,最是任性不过。” 陈氏闻听此言,则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她生性爽直泼辣,平素最讨厌的便是冯氏这一番故作贤惠温顺的嘴脸。得了便宜要卖乖不说,还非得做出个委曲求全的腔调来。好似她占的这一番便宜,都是旁人逼迫来的。 冯氏看着陈氏横眉冷对泼辣跋扈的模样,心下也是一阵腻歪。 姑嫂两人正是相看两相厌,便听陈老太太已吩咐下去,要从每月的份例中抽出十两银子采买笔墨纸砚请女先生供三个姐儿读书,陈氏回过神来,忙开口劝阻道:“母亲莫要如此。我方才说了,这请先生的束脩由我自己出,笔墨纸砚也由我们自己买,母亲这么着,岂不是叫人笑话女儿言而无信?” 陈老太爷见状,撂下手中茶盏,缓缓开口道:“你今年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嫁人数年,膝下也有了一双女儿,行事说话怎么还是这般任性不懂事?你母亲一应作为,还不都是为了你好。你好生听着便是,哪来这么些话。真要是嫌嫁妆太丰厚,便攒着留给大姐儿和二姐儿。她们将来也是要出门子的。既然没了爹,你这做娘的,合该想的更周到些。” “……咱们陈家虽不是甚么大富大贵之家,家境倒也殷实。添几双筷子还吃不穷家底儿,更落不到花女儿嫁妆度日的田地。倘若叫我再听见你说这些倒三不着两的话,你可仔细着。” 陈老太爷这一席话说得陈氏默不作声。冯氏在旁冷眼瞧着,虽说陈老太爷疾言厉色,到底免了陈氏破财之举,可见他们才是一家人,三言两语的,便将陈氏先前的一番言语一笔勾倒。 陈氏闻听父亲如此斥责,面上便有些过不去。只是她向来畏惧严父之威,眼见陈老太爷认真动怒,也不敢开口反驳,只能形容讪讪地坐在一旁,搂着一双女儿默不作声。 陈老太爷话已至此,冯氏这个当儿媳的更不好多说。 众人坐在堂屋里,又说了一会子闲话,吃罢早膳,方各自散了不提。 至晚间陈珪下衙家来,冯氏一壁服侍陈珪宽衣洗漱,一壁将晨醒时陈氏所提令女儿读书之意娓娓道来。言辞之间,隐隐有埋怨陈氏无事生事之意。 陈珪双臂平直,闭目听着发妻冯氏的抱怨,眉头紧皱了一回,开口说道:“蕙姐儿想必是吃了没有读书的苦,这回家来,才叫婉儿和大姐儿、二姐儿一起读书。你当初不也想着叫婉儿读书么?既如此,你如今也算是承了蕙姐儿的情分,就算没有十分感激,也不该如此抱怨。叫旁人听了,岂不觉得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况且你本是长嫂,蕙姐儿如今死了妹夫返家,母女三人何其艰难。你不说帮衬些个,还巴巴的算计她那点子嫁妆,叫外人见了,还以为我陈家过不起日子似的。这话很好听么?” 冯氏听了陈珪的话,登时气了个倒仰,忍不住柳眉倒竖,逼到陈珪面前问道:“谁算计她的嫁妆了?是她自己为人轻狂,仗着自己有几两银子的嫁妆,便说甚么一应读书使费,由她自己出了。还笑话我吝啬小气,又凭白挤兑了我好些话。我瞧她这般大的口气,倒是想承了她这份情儿,只可惜到最后也不过是空口白话,只公公一句话,便将此事揽了过去。我倒没同她计较,你如今又来说我?怎么你们陈家姑娘做甚事都是好的,我不过随口说一句,反倒出了不是?” 陈珪打量着冯氏气的满面通红,歪着身子坐在妆台前淌眼抹泪的模样。烛光辉映下,越发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竟有几分当年女儿之态。陈珪心下不觉一软。忙上前轻声哄道:“你瞧你,我不过说一句话,你就气成这副模样,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冯氏转过身去,不理会陈珪。 陈珪一时语噎,又转到冯氏面前说道:“我只是想着蕙姐儿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带着两个女儿过日子且不容易。你是嫂子,长嫂如母,她既家来,你合该好生待她。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届时她嫁出去了,也念着你的好儿。将来帮衬桡儿些个,你怎么就不懂我的心。” 又想到冯氏嫁入陈家这些年,相夫教子,孝顺父母,一应举动颇为贤惠。唯独在与陈氏的相处中,时常执拗左性。不觉头疼的笑道:“世人皆说婆媳乃是天敌。怎么咱们家婆媳间敬让有加,姑嫂倒是斗得乌眼鸡似的。这回可好了,我竟不愁家里不热闹了。” 一句话未尽,冯氏早已掌不住笑了。 第九章 陈珪几句话哄的冯氏掌不住笑了。因又说道:“父亲母亲年事已高,好容易攒些梯己,说句不好听的话,恐怕还等着将来做棺材本呢。况且女孩儿家读书,不过是寻个识字的女先生教导着认几个字罢了,究竟不比桡儿要科举入仕,交际走动的钱多。每个月的束脩笔墨,不拘从哪儿省一笔,也都省出来了。很不必惦记老人家那一抿子梯己。传将出去,不说父亲母亲是体贴咱们家添了人口,花费大,倒像是我容不下孀寡的妹子和两个外甥女儿似的。” “……咱家这几个月皆处在风口浪尖儿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看笑话呢。我很不愿再横生枝节,只好委屈你了。” 陈珪灯下推心置腹的这一番话,说的冯氏立刻软了心肠。况且她原不是抓尖卖快,容不得人的。只因讨厌陈氏孀寡归家仍要颐指气使,所以忍不住针锋相对。如今见公公婆婆体贴明白,夫君又态度和缓温柔小意,冯氏立刻顺着台阶儿下来,仍笑道:“你知道我委屈了便好。不是我抱怨,咱家姑奶奶那个性子,别说是我,谁家的媳妇也跟她相处不来。我也就是看着公公婆婆,还有你的情分上,我才不跟她计较。” 陈珪闻言,满面堆笑的蹭到冯氏跟前儿,一壁给她揉捏肩膀,一壁耳鬓厮磨的道:“我都知道。你是个最贤惠不过的。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冯氏闻言,忍不住瞪了陈珪一眼,口内说道:“你就知道哄我。等到了真章儿,还不是你们才是一家子,我又成了外人了。” 故作嗔怒的眉目间,风情流转,看得陈珪心内一热。搂着冯氏花言巧语哄人时,心下仍暗暗思忖道:“果然子川兄的话很对,这女人都是要哄的。只要在床榻间哄的女人高兴了,任事都好商量了。倒也比她平日里横眉冷对,闹得全家不安宁的好。” 是夜,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颠鸾倒凤不必细说。 翌日一早,夫妻两人带着一双儿女至正堂给父母请安。见到陈氏以后,冯氏倒是少见的和颜悦色。陈氏见状,略有些惊讶,如秋水般的眸子在自家哥哥陈珪的身上打了一回转儿,似笑非笑的勾了勾嘴角。身上的尖刺儿倒是收敛了些。 大家彼此叙过一回寒温,冯氏看着陈氏身旁默不作声的大姐儿和二姐儿,花骨朵儿一般的容貌,粉雕玉琢,叫人愈发喜爱。只是身上穿的太单薄了,且又是素色,愈发显出楚楚可怜来。冯氏眸中闪过一丝悯色,因笑道:“如今天气越发冷将上来,大姐儿和二姐儿也该做两身儿厚衣裳。正好家里也要添冬衣了。大姐儿、二姐儿喜欢什么花色,跟舅母说,舅母也好替你们挑了来。” 陈老太太便笑着接道:“她们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知道什么花色好,还是你替她们选好了便罢。” 说罢,又使眼色与陈氏。陈氏不着痕迹的抿了抿嘴,笑向冯氏道谢。冯氏因笑道:“不过是些皮子衣料罢了,倒不值什么。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何况又都是自家人呢。” 陈氏听着冯氏的话,细琢磨一回,总觉有些不大舒服。刚要说什么,视线触及一旁但笑不语的父母哥哥,又不好说的。想了想,便笑道:“桡儿如今读书练字,总要有好笔好墨才能练得出来。我虽不识字,可当年嫁到赵家的时候,因那死鬼还上进,家里倒陪嫁了一方好砚和几锭徽墨。如今那方砚台是没了,倒是还剩下两锭徽墨,我大字儿不识一个,留着也没用。就给桡儿使罢。” 冯氏闻言,不觉心下诧然。竟不知陈氏何时这般大方了。陈珪却是皱眉劝道:“这么好的东西,妹子还是自己留着罢。桡儿年纪还小,且用不了这么好的——” “正是他年纪小,才该给他好的使。如此他读书练字时,自然知道珍惜。那就比旁人练的好。咱们这样的人家,东西好不好都是次要的,只要桡儿将来有出息,就比什么都强。”陈氏抢白一番,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东西收在我屋里,一会子我吩咐人送到嫂子那儿,嫂子收着罢。” 冯氏看了陈氏一眼,又扭头看着陈珪,陈珪仍旧是满口的推脱,最终拗不过陈氏,因笑道:“既如此,就让你嫂子收着。等过两日桡儿的业师过寿,便当寿礼送了过去。他们文人多清高,最爱这些笔墨纸砚,我原还发愁该送什么。没想到此时偏了妹子的好东西。” 陈氏偏笑道:“都是自家人,白放着也是可惜了。莫如给桡儿使罢。” 陈珪便吩咐儿子陈桡道:“你既得了你姑妈的好东西,怎么还不给你姑妈道谢。” 陈桡便上前,向冯氏作揖,口内称谢不已。陈氏便笑着叫起,又说道:“姑母从小就见你读书不错,将来科举入仕,也要做大官儿,给你娘你媳妇挣回个诰命来才好。” 陈桡面上便是一红,低头不语。 陈氏皱眉,因说道:“就这个腼腆性子不大好,跟你娘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倒不像我们家人。” 一语未落,冯氏便是一笑,因说道:“时候不早了,想必公公婆婆都饿了,传饭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就在小花厅里摆饭。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了,再各自去罢。” 冯氏唯唯应是。起身张罗婆子丫鬟们安设桌椅,布菜摆饭。陈家小门小户,并没有那些侯门公府必须要媳妇站着伺候的规矩,亦没有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又有陈氏这么个心直口快最爱说笑的,这一顿早饭自然是热热闹闹。 欣然饭毕,陈珪便回房换了朝服去衙门点卯,陈珪去塾上进学,余下的人各自散了回房休息。 陈氏乃孀寡之人,在家闲居且不能走动,亦不好见外客,镇日只是游手好闲。不是挑剔鸡鸭太柴太腻,就是嫌弃汤水太淡太咸,闹得阖家都不安生。陈老太太瞧不过眼,便央劝冯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在房里学做针黹,又圈着陈氏跟自己在佛堂里念经拜佛。 倏忽间又过了月余左右,冯氏的长嫂登门拜访,只说冯氏前些日子托她留意的那位教书的女先生,终于有了人选。 第十章 冯氏长嫂小孙氏留意的这位女先生姓吴,原是小孙氏未出嫁前便交好的闺中密友。若说起这位吴先生,原也出身耕读之家,其父便是原乡的一位教书先生,听说还是举人出身。只不过这辈子膝下伶仃,除吴先生外再无子嗣。于是便将吴先生假托儿子教养,教她读书识字,略解膝下荒凉之叹。 待到这吴先生长到十六七岁上,便将她嫁与自己的得意门生。原本一切都很妥当,岂料三年前吴先生的老父因年迈体衰,又于寒冬腊月里偶感了一场风寒撒手而去。那吴先生的丈夫又因考场失利,在家抑郁生了一场重病,没熬过年来,也这么一命呜呼。 吴先生的夫家便以吴先生克夫无后为借口,将其逐出家门。因明仗吴先生的娘家早已无人,连嫁妆都未曾归还。吴先生孤苦无靠,只得返回家中同老母相依为命。冯氏的长嫂小孙氏早在未嫁之前,同这位吴先生乃是闺中密友,辗转得知了这个消息,立时登门拜访,并将陈府意欲聘一名女先生教女孩儿读书的消息当面告诉。 那吴先生中年丧夫,且被夫家以无子为借口撵回了娘家,直羞愤欲死。要不是家中还有老母须得照顾,恐怕也要以死明志落个清白干净。小孙氏登门之时,母女两个正躲在房内抱头痛哭,闻听小孙氏这一番话,吴先生倒颇为动心,只是又怕自家的名声不好,陈府不愿。因而务必要小孙氏到陈府探明消息,倘若陈府愿意,便下帖子请她来,倘若不愿,就当此事从未有过。 陈家众女眷闻听此言,暗暗点头,只觉得这位吴先生倒是颇明白事理。 唯有陈老太太仍旧有些担心,只怕这吴先生自幼受老父教导,虽是饱读诗书,但其心性必定亦如男儿一般争强好胜,孤高怪癖,否则也不会在老父亡夫相继过世后便被夫家逐出家门。 只是当着小孙氏的面儿,陈老太太不好将心中担忧之事一一袒露。沉吟间,又有些埋怨小孙氏办事不靠谱。天底下读书识字的女先生虽不甚多,但也不再少数。况且陈家也并没有一定要个四角俱全的来。但也不能惊世骇俗,令人为之侧目罢…… 冯氏将话在心里过了一回,方字斟句酌的说道:“嫂子肯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么快便有了消息,我实在感激。只是这吴先生……” 冯氏说到这里,窥着长嫂小孙氏的脸色,因说道:“我也不瞒嫂子您,我们家之所以要请个女先生教家中女孩儿们读书,一则是想她们略识几个字,将来出门子了,不至于连账本儿都看不懂。二则也是希望读书的女孩子能明理知义,待人才愈发和气,夫家也愈发敬重。依我的意思,这女先生的才学也不必多好,只不过能将些《女四书》、《女论语》以及前朝的《贤媛集》和《烈女传》教给孩子们念了,也叫孩子们懂得何谓安分随时。” 小孙氏闻言,心下不觉沉了一沉。满腔的火热心思登时被冷水泼了一般。她也知道自己这番作为未必妥当,只是瞧那吴先生实在可怜,又见陈家肯接女儿归家改嫁,必定不是迂腐之人,也未必就嫌弃吴先生的名声不好。这才硬着头皮过来说项一番。如今听冯氏的话音儿,必定是不愿意了。 小孙氏暗暗自恼自惭,面上却是不显。仍旧笑眯眯的道:“这也无妨,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见有这么个人,又是我从小儿的旧相识,她的心性为人,我还是知道的。只不过是她夫家忘恩负义,反倒连累了她的名声。也是我想的不周到了,你们不怪我便好。既这么着,那我便回了她,咱们再看罢。” 冯氏闻言便是一笑,口内仍说着一些客套话。 倒是陈氏并不在意吴先生被休回家的名声不太好,因说道:“您的好意我们是知道的。况且吴先生饱读诗书,极通文墨,倒是比寻常那些读腐了书的女先生强。再者说了,真正四角俱全的人物,我们这样的人家也请不来。我倒觉得不错呢。” 这话倒是没说错,都中乃天子脚下,仕宦勋贵多而且多,陈珪小小一介七品官儿,倘若放在穷乡僻壤,还能被人称之为“父母大人”。若在都中,便不算什么了。那些有名有姓的先生嬷嬷,就算有教导之心,恐怕也要往高门大户里走一遭,哪里肯来她们这寒门小户的屈就呢。 因而陈老太太和冯氏请女先生的时候,亦很有自知之明。并不要求多有名声,只要略通文墨,性情好也就罢了。若是不提及吴先生被夫家休弃的恶名儿,这人倒是极符合陈家的要求,甚至更出挑些。 小孙氏的这一番说项,在陈氏看来,也不是很不靠谱。 小孙氏听了陈氏这一番话,则冲着陈氏勾了勾嘴角,神色间颇为感激。 陈氏便笑着同陈老太太和冯氏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屑这些个虚虚名声儿的。况且又是冯家嫂子的旧交,那就更是知根知底了。这么一个伶俐人儿,就算是不能聘来做女先生,时常走动也是好的。只恨我如今守制在家,竟不能出门交际。否则,我倒是很想同这位吴先生说说话儿呢。” 若论际遇,吴先生是亡夫死后被休回家,陈氏却是自请离家,说不准两人还真有些共同语言呢。 听陈氏这么一说,小孙氏本来有些尴尬的心思立刻没了。看向陈氏的目光也是愈发的柔和。往日里只听小姑子说这陈氏如何刁钻古怪,任性妄为,今日看来,也不怪她父母兄弟都疼她,实在是个可人疼的呢。 这么想着,小孙氏又听陈老太太笑道:“蕙姐儿的话也是。好不好的,我们未曾见过,也不知道内里究竟是怎样个情形。倘若听外人言三语四,反倒不好。还是劳累冯家嫂子带我们娘儿们登门拜访一次罢。就算不能聘做西席,大家彼此多一门往来交际之处,也是好的。” 小孙氏闻言,自是欣然笑应。 这便是陈老太太的处事周到之处了。不论这吴先生好不好,总归是小孙氏的旧交,就算是看着冯氏的颜面,也不能立刻就回绝的。况且正如陈氏所说,真正四角俱全的女先生,也轮不到他们陈家来请,早奔了侯门公府去了。 见面详谈一番,倘若这位吴先生的心性为人真如小孙氏所说,他们陈家聘了这位西席,倒是占了好大的便宜呢。倘若心性不好,只见这么一回,倒也无妨。 第十一章 过几日后,陈老太太果然命冯氏备上表礼,到那吴先生家中拜访一回。一时家来,又对那吴先生赞不绝口,只说她“果然是知书达理的小姐,人也和气”,“真不知道她婆家是抽了哪门子疯,这样的媳妇儿,哪有不好的”。因命冯氏即刻下帖子请了吴先生来家教女孩儿们读书,又向冯氏笑道:“得亏了你嫂子想着咱们,才得了这么一位好先生。改日得了空,邀你嫂子家来吃饭,可得好生谢她一回。” 冯氏笑应,又说道:“这位吴先生人品学问倒是再无不妥的。只可惜命太薄,摊上了那样的婆家。娘家没了人,也指望不上。还好遇见了老太太这样开明,不计较她是被夫家扫地出门的。否则她那日子且不好过呢。” 陈老太太闻言,摆了摆手,长叹一声道:“世间事,哪里那么多十全十美的,总归不如意处十之八、九。咱们既遇见了,能帮上的,便拉扯一把,也是咱们的好处。” 又吩咐冯氏立刻准备出客居教书之所,想了想,因说道:“既然吴先生的娘家只有一位老母,不如也下帖子请了来。否则,叫她们娘儿两个别居两处,骨肉分离,我也不忍心。” 冯氏闻言,含笑应道:“这便是老太太的慈心了。我竟再没想到这些个。” 说罢,连忙吩咐下人预备屋舍、衾被等。陈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算是想的周全。不过是以己度人罢了。” 正说话间,陈氏因听说母亲和嫂子访客家来,立刻带着大姐儿、二姐儿过来上房打探消息。闻听那吴先生性情和顺,知书达理,家中意欲聘了她做西席,抚掌笑道:“这便再好不过了。早一日聘了先生来,家中女孩儿们便能早一日读书。我也能轻省一些。” 陈老太太闻言,笑嗔着陈氏道:“就你图受用。我和你嫂子辛苦奔波一日,也不见你端一碗茶来我们吃。白疼你了。” 陈氏闻言,忙扬声笑命家下奴婢端茶来,亲捧与陈老太太,笑嘻嘻的道:“母亲吃茶,母亲奔波辛苦了,且叫女儿为您揉肩捶腿,发散发散。” 言罢,起身绕到陈老太太身后,替她揉捏起肩膀来。陈老太太故作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开口吩咐道:“再用些儿力,再往上点儿……” 冯氏在旁笑了一回,转头向大姐儿、二姐儿道:“家中请了先生来教你们读书,你们可要认真苦读,莫辜负了老太太和你母亲的心意。” 大姐儿、二姐儿闻言,乖乖的点头答应。二姐儿想了想,因笑道:“也多谢舅母费心张罗,我们一定好生读书,不叫家里白花束脩。” 冯氏听着二姐儿颇为体贴的一句话,心中熨帖不已。仍笑向陈老太太和陈氏道:“我瞧着二姐儿倒是比从前懂事伶俐了。虽然话少了,但行止有度,比一些大孩子还强些。” 二姐儿闻听冯氏称赞,面作羞涩的勾了勾嘴角,低头不语。 陈氏听了冯氏的话,却笑道:“也不知怎么了,以前说说笑笑多伶俐个孩子,自打那死鬼死后,话也少了,人也安静了。有时我瞧着她,都不大像我那二姐儿了。” 二姐儿闻言,不觉心下一惊。 陈老太太与冯氏不明就里,只以为二姐儿是骤然失怙,且经历了赵家灵堂上那一番大闹,有些惊到了。心中顿生怜悯之情,因叹道:“也怪不得这孩子。家中骤然生变,便是大人也有好些缓不过来的,何况是幼龄稚子。” 陈氏闻言,不免又想起在赵家多年的腌臜事儿,因想到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在灵堂上也不消停的举动,更是柳眉倒竖,口中咒骂不止。听得陈老太太连连皱眉,忙开口阻道:“小孩子跟前儿,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这爆炭似的霸道性子也该改改,总是这么着,将来有你的苦头吃。” 陈氏闻言冷哼,不以为然的道:“想那么些做甚么。我如今在家,有爹妈哥哥宠我,我能受用一日且受用一日。待到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也不过是船到桥头自然直,怕个甚么。” 言罢,不欲纠结此事,仍开口问吴先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甚么时候来家教书,家中客房和教书的地方可都预备妥善了,待吴先生来那一日,须得预备一桌好席面管待了。又说“既然请先生的束脩和笔墨使费从公中出,那这顿席面便由我请,还请妈和嫂子别推脱了,这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陈氏真心如此,且知陈氏嫁妆虽不甚丰厚,倒也不难于此,略思忖片刻,便笑着答应了。 三日过后,吴先生带着老母应邀而来。陈氏果然预备了一桌丰盛的席面管待了,冯氏则张罗着家下仆婢帮衬吴氏母女安置下来,见吴氏母女只带着两个粗使的小丫头过来,又拨了两个婆子和两个丫头在屋里照顾。 吴家太太既知女儿是被陈家聘了来教女孩子们读书,虽前些日子见过一面,仍旧担心主家不好相处。如今且见陈家上下一应准备十分周到,心下一块石头落了地,拉着陈老太太的手淌眼抹泪儿的道谢。 陈老太太见状,少不得握着吴家太太的手笑道:“家中准备的匆忙了些,若有甚么不到之处,只管告诉我,或者告诉老大媳妇也是一样的。” 又说道:“既到了咱们家,便是一家人。千万莫拘束了才是。” 如此这般殷殷嘱咐了好几句,又见吴母与吴先生面上微露疲乏之色,因笑道:“今日这一番折腾,想必也累了罢。暂且安歇一日,有甚话,明儿再说罢。” 吴氏母女闻言,不免含笑道谢。起身将陈老太太等人送出房中,这才回转。 吴家太太打量着屋内的一应陈设——虽不十分奢华,却也清幽雅静,一见便是认真收拾过的。因笑向吴先生道:“你这位东家倒是有心的人,真没想到她们能体贴至此。你可要好生教导这府上的女公子读书。莫要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吴先生含笑应了。正要开口说话,早有小丫头子用大铜盆盛着热腾腾的清水过来,另外一人则捧着盥洗之物,服侍吴氏母女二人梳洗安置。 吴家太太又趁着泡脚的工夫向陈府的小丫头子询问府上的规矩旧俗,那小丫头子乃是陈府的家生子,生的聪明伶俐,所以才被拨到这里服侍贵客。如今听了吴家太太这般询问,又早被陈老太太叮嘱了好些话,便笑道:“好叫老太太得知,我们陈府比不上那些公门侯府的规矩大,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又都是再和气不过的人,小大爷如今上了十一岁,要进学读书,只在外院儿住着,每日只晨昏定省方来后宅。所以平日里只有老太太、太太、姑太太和三位姑娘在家。姑太太亦是孀居,性情爽利的很,是最爱说爱笑的。如今只和老太太念佛祈福……” 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听了这么一席话,不觉相视一笑。 一时小丫头们伺候着梳洗毕,又服侍二人安置休息。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将将过了五鼓,吴氏母女早早便起来梳洗过。坐在房里闲聊了一会子,用过了早膳,便有小丫头子引着吴先生至教书之所。 彼时陈婉和大姐儿、二姐儿端端正正的坐在小书房内,瞧见吴先生缓步行来,立即起身问候。吴先生一壁含笑让座,一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三个女娃。 只见两个大些的不过八、九岁年纪,一个容貌清秀,气质和婉,一个柳眉凤目,温柔标致,小一些的不过四五岁年纪,粉雕玉琢,玉雪可爱。因府中才做了冬衣,三人穿的衣裳都是同样的料子同样的款式,只不过衣襟儿衣摆处绣的花色并不相同。 吴先生便是一笑,先同三位女学生聊了一会子,得知三人虽从未进学,但陈婉平日里跟着哥哥,也略识得几个字。倒是大姐儿和二姐儿,因年纪尚小,且在赵家时不得家人看重,当真是一字不识。 吴先生心中便有了成算。仍笑着吩咐三个女学生翻开书案上的《三字经》,领着三人诵读了几遍,然后意思浅显的讲解一番。 吴先生自幼乃是吴父充作儿子教养的,此前亦从未担任过西席一职,并不知道寻常的女先生是如何教导女孩子读书的。只不过学着父亲的样子教导讲解,又手把手的教导三个女学生如何握笔,如何伏案,如何书写,见三人学的似模似样了,又命三个女学生照着字帖临摹大字。 因三人此前毫无基础,短短头四句话,便耗费了吴先生一整节课的时间。 吴先生便也知道了,陈婉因年纪大些,此前亦有过耳目濡染,记得便快一些。二姐儿年纪虽小,大抵天生伶俐,虽手小略有握不住笔,几篇大字下来,纵使笔锋无力,但细微勾折处略见风骨,倒也临的像模像样的。唯有大姐儿,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尚小,还是脑子略笨,进度上倒是不如姊妹们了。 吴先生心中有数,面上却是不显。一时临过了大字,便有小丫头子来传上房摆午膳了。 吴先生闻言,便笑道:“今日便到这儿罢。你们回房后各自临摹十篇大字,且背熟了今日堂上我讲的这一篇。明儿早上我会考校的。” 陈婉、大姐儿、二姐儿闻言,立即起身辞别了吴先生。又有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进来收拾过笔墨等物,众人方齐至上房不提。 第十二章 上房里头,陈老太太正同吴家太太说笑,冯氏与陈氏坐在下首,陪着吃茶凑趣。眼见陈婉姊妹们跟着吴先生过来,陈老太太因笑道:“今日劳累吴先生了,快坐下歇歇罢。” 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 陈氏便笑向陈婉三女道:“头一天上学,觉着怎么样?都学了甚么东西,说来叫我们听听罢?” 陈婉闻言,低头笑了一回,将吴先生教的《三字经》头四句背了一遍,又有伺候的小丫头子捧着三位姑娘在堂上临摹的大字呈上来。陈老太太等人见过,不觉笑道:“写的不错。” 吴家太太倒是觉得吴先生废了一个上午,只教了这么几句话,颇有些磨洋工的嫌疑。生怕陈府众人觉得不妥。 陈老太太窥其神色,便笑向吴先生道:“女孩子读书,不比男孩子课业繁重。何况她们又是刚刚进学的年纪,吴先生这么安排便很好。再不要加重了课业,倘若累坏了她们,就不好了。” 冯氏也在旁笑道:“常听人说循序渐进,便是这个意思了。” 吴家太太闻听此言,便笑道:“果然老太太与太太是明白的,竟是我想左了。” 陈氏则笑问大姐儿、二姐儿道:“今儿吴先生教授的课业,你们可都懂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点头答应着,陈氏不放心,又逼着两姊妹当面背过,这才笑说道:“当初既闹着要读书进学,合该努力用功才是。倘若你们偷懒,可要仔细着。” 一句话未落,又回头向吴先生道:“她们姊妹就交给吴先生了。倘若不听话,或打或骂皆由着先生来。不可轻纵了才是。” 吴先生看着乖乖站在一旁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说道:“她们姊妹很听话。” 正说话间,便有二门上的小子通传说有人递了拜帖上门。陈老太太闻言,命人接了拜帖进来。因女眷们都不识字,陈老太太便央吴先生看过,那吴先生接过拜帖低头看了一回,不觉面色大变。 众人相互看了一回,陈老太太开口问道:“这是谁家的帖子?” 吴先生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惴惴的道:“这是先夫家的帖子。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递了拜帖到府上来。” 陈府众人闻言,不觉面面相觑,深感诧异。冯氏没等陈老太太开口,扬声问传拜帖进来的小丫头子道:“送帖子的人呢?是男的还是女的?” 那小丫头子低头回道:“是个面生的婆子,正在门房上等着。” 陈老太太皱眉,沉声说道:“叫她进来,我有话问她。” 那小丫头子答应了退下。一时回转,身后便跟着奉命送帖子来的婆子。 众人细细打量那婆子,只见这人四十往上的年纪,斑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的挽成一个缵儿,上头插着两三枚素银簪子,身上穿着藏蓝袄儿,外罩青缎比甲,一色半新不旧。上前躬身见礼时,气度也还从容。 陈老太太将手内的帖子放在一旁,因笑道:“我们素日与府上并无往来。今日骤然接了府上的帖子,一时竟有些莫名。不知府上有何贵干?” 那婆子闻言,神色古怪的看了吴先生一眼,低头应道:“我们家老太太闻听府上聘了吴氏为女先生,生怕老太太不知其中缘故,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想要当面告诉,又恐之前并无往来,一时唐突。所以便吩咐奴婢先送上拜帖来。” 闻听此言,陈老太太尚未说话,陈氏早在一旁嗤笑冷哼,开口说道:“你们家老太太管的倒宽,连别人家的家务事也放在心上。” 坐在一旁的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则羞得满面通红,坐立不安。 那婆子听了,一声不言语。陈老太太便笑道:“我们两家素未平生,竟没想到府上如此热心,倒要多谢你们费心了。不过我这里也有一句话,还请转告你们家老太太。” 那婆子垂首应是。 陈老太太便道:“有道是个家门另家户,谁家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们不想知道贵府上同吴先生究竟有何仇怨,但是我们家聘了哪位先生教女孩子们读书,也无需不相干之人来指摘。贵府老太太的心意我们领了,今后也不必多说。大冷天的,倒是难为你跑这一趟。趁着天儿还早,你便回去罢。” 那婆子听了这话,霎时间气的满面通红。只是她身为仆婢,又不好同主人家认真强嘴,只得忍羞带怒的告退。 堂上众人见此行状,都觉得十分解气。想也是,能生出陈氏这么个不在乎礼法规矩世俗眼光的女儿,陈老太太又岂是真的性格绵软。不过是此前对着家里人,不需要把身上的尖刺儿显出来。如今且见了有人莫名其妙的寻衅滋事,惹到她的头上,才忍不住刺回去罢了。 待那婆子走后,吴家太太与吴先生满面羞愧的说道:“都是我们不好,给府上添麻烦了。” 陈氏不待陈老太太开口,摆着手嗤笑道:“都是那起子小人安心作耗,竟不与你们相干。你们也莫要如此束手束脚的。正如妈说的,个家门另家户,你如今既离了那处火坑,就不要理会那些人了。” 顿了顿,又义愤填膺的道:“真真是林子大了,甚么鸟儿都有。我原以为赵家的行径已是无耻至极,没想到你这夫家倒是更甚一重。不但无情无义恩将仇报,到如今竟还管到旁人头上来了,我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他也不知道陈姑奶奶不好惹!” 众人闻言,不觉骇了一跳。陈老太太忙问:“你又要做甚?你如今孀寡在家,可不比旁人。休要闹事才好。” 陈氏便冷笑道:“我只怕我们息事宁人,那起子混账到不肯善罢甘休。今日妈回绝了那家人的心思,倘若那家人恼羞成怒,编排起吴先生来。如今吴先生可是教咱们家的女孩儿读书,到时候必定连累了咱家的女孩儿。我倒是不在乎甚么闺名清誉的,只怕妈和嫂子会恼。也有一干不明事理的人,听了信了,反倒牵连了婉姐儿的姻缘。既如此,莫若咱们先闹他个天翻地覆,也省的旁人来算计我们。” 那陈氏原就是个无风还要起浪的性子。未出嫁时,便在家中说一不二,弄性尚气;及至嫁到了赵家,也是嚣张跋扈,断不肯收敛一二的。 如今孀寡在家,守制念佛,早就觉得拘谨了。镇日间挑三拣四,恨不得滋些事来消遣。只不过是家中众人皆知她的脾性,不肯认真同她计较,又有陈老太爷弹压着,轻易不敢呲牙儿。 正是这么个人,她不寻旁人的晦气都是好的了,又岂能容忍旁人来挑衅她。何况早日间听了冯氏长嫂小孙氏那一篇话,更是替吴先生打抱不平。因而不等众人开口劝慰,便向吴先生询问其被逐出夫门的具体事宜,意欲借此生事,好歹也揭了那家人的一层皮才好。 吴先生性情柔顺,是隐忍惯了的。纵使先夫家背信弃义,弃她于不顾。她心中愤恨非常,仍旧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十分羞于出口。陈氏见她支支吾吾的,总不肯说个明白。一时气急,开口骂道:“我原还敬你是个读书识字的,总该有些气性才是。如今见你行事,怎么黏黏糊糊的。旁人都踩到头上了,你还犹犹豫豫不肯撕破脸。怨不得旁人愿意拿捏你,就你这性子,不欺负你却欺负谁去?” 吴先生见状,不觉哭道:“我知道是我的错。如今也不敢在府上教书,生恐带累了府上姑娘们的清誉。府上老太太太太和姑奶奶都是好人,是我没福气。我如今就和妈离了这里,再不肯连累了府上。” 陈氏怒极而笑,扬声喝道:“你现在要走?晚了。我们陈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岂容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要让那起子混账听了,不说你怕带累了我们,反倒是我们陈家怕了他们似的。我告诉你,今儿你想争也得争,不想争也要争这么一回。好叫那起子混账知道,我陈姑奶奶不是好惹的!” 陈老太太和冯氏见状,不觉好气又好笑。忙开口劝道:“蕙姐儿快坐下说话。你这么着,叫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是人家把你怎么了。” 吴家太太也道:“知道姑奶奶是好心,为我们娘儿两个打抱不平。我替我闺女先行谢过了。她年轻,面子矮,不肯轻易说人长短。我这老婆子却是不怕旁人说我长舌的,我来说便是。” 吴先生闻言,立刻哭着阻止。吴家太太看着淌眼抹泪的女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休要如此。原就是他们周家对不住你,她既然都不要脸面了,我又何必替她遮掩。反倒委屈了我的女儿,有冤无处诉。” 陈氏闻言,忙开口叫吴先生不必多说,更贴着吴家太太的下首坐下,意欲听一听这旁人家的闲事。 吴家太太略整了整思绪,便将这一应故事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吴先生的父亲还在时,便在原乡教书。因他的书教的好,很是调教过几个秀才举人,乃至中了进士入朝为官的也有那么一两个。因而在原乡处很受追捧。那地界儿略有些资财,且意欲上进的人家儿,都爱把小子送到吴先生之父的塾上念书。 吴先生的夫君——也就是吴先生之父的得意门生,便是如此。 只不过同那些家有资财的弟子们不同,吴先生的夫君家中原本清贫。他家也没钱供子嗣读书。吴先生的夫君本名周二狗,原不过是吴父雇佣的,给塾上挑水劈柴的一个短工。只不过其人聪明上进,经常在闲暇时,偷偷躲在教舍的窗子下头聆听吴父宣讲学问。 吴父见他生的清秀,也肯用功,便时常抽空提点。后来见他果然是个读书的料子,便收他做弟子,并为他改名为周璞,甚至资助他念书科考。再后来那周璞果然中了秀才,吴父便将自己的女儿也就是吴先生嫁给那周璞。 吴先生同周璞的感情倒还不错,小夫妻和和美美相敬如宾,纵使吴先生嫁到周家十来年也无所出,周家上下都撺掇着周璞为子嗣计,再纳美妾,周璞也短短不肯。 于是乡里之间便传出吴先生善妒之恶名。彼时吴先生虽心有不满,但一想到周璞待她始终如一,只觉得心里比蜜还甜,外间的风言风语,也就不甚在意。 直到吴父年迈体衰得了风寒撒手而去,周璞又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周家自以为不论是门第还是家资,都能攀比得上吴家,且吴先生确实入门十多年也无所出,实在理亏。便在旁人的挑唆下,再次生了给周璞纳妾之意。 这回周家老太太看中的,则是她在娘家的亲侄女儿,也就是周璞的亲表妹。又恐周璞性子执拗不肯同意,周家老太太便在娘家哥哥的教唆下生了先斩后奏的心思。 她想的倒也在理儿,只觉得周璞再是嘴硬,亦是男人,少不得有些贪花恋色的毛病儿。平日里被吴先生辖制着,不敢如何,倘若生米煮成了熟饭,又岂有再拧着的道理。何况那人又不是外人,而是他嫡亲的表妹,周璞就算心有不满,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也会同意的。到时只要这表妹怀了周家的骨肉,再有嫡亲姑母撑腰,就算吴先生身为正室,也不好为难的。 算盘打得且精,周老太太便以吴父病逝,吴家太太需得人陪为借口,打发吴先生家去陪伴老母。吴先生一心以为这是婆婆体贴她,再想不到这个上头,立时千恩万谢的收拾了包袱回家去。 这一厢周家老太太便趁着吴先生不在家的工夫,故意灌醉了周璞,意欲生米煮成熟饭。岂料那周璞酒醒过后,非但不肯顺着周家老太太的意思纳妾,更是当着众人的面儿呵斥表妹寡廉鲜耻,因是盛怒之时,有些话说的很是难听,那表妹羞愤难当,趁着众人不注意的空儿,当夜便投缳自缢了。 既出了人命,纵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两家也因此结了仇。周老太太的娘家哥哥不依不饶,再不提那些背后的龌龊算计,只说是周璞强奸不遂,反逼死了他们家的姑娘,闹着要讨个说法。 那周璞虽然不耻表妹的为人品性,却也不曾想真个逼死了人,登时也没了主张。又见自家舅舅着实闹的厉害,这种家丑又不好太过张扬的——非但掰扯不轻,反而愈描愈黑——又怕舅父一家真的不管不顾,闹到衙门上去,也玷污了他的清名。且不好撕破脸,只能捏着鼻子任由舅舅一家敲诈勒索,不但损失了一笔家财,更被周老太太说服纳了表妹的牌位进门。 原以为这事就此告一段落。岂料周老太太的娘家经此一事,自以为得了个把柄,竟把周家当做了摇钱树,隔三差五,便登门闹上一回,混两个钱回去使。钱不够了,便再来闹——如此周而复始,不下一年的工夫,周家原本丰厚的家资渐渐露了底儿,两家的情分亦不复以往。 因着这一笔烂账,周璞心生委屈,又不好同人诉说,只能闷闷的憋在心里。吴先生也觉十分委屈,更是瞧不起周家的行事。吴先生虽然性子和顺,行事却天真烂漫。心里不自在,行动言语自然显露出来。周璞虽也赞同吴先生的话,但更觉着人死为大,况且那又是自己的舅舅家——就算不看着舅父,也得顾忌老母的颜面。因而时常劝谏着吴先生莫要如此,小夫妻两个亦因此生了几回口角。 那周老太太经此一事,非但不思己过,反而埋怨吴先生平日醋妒太过,所以辖制着周璞脑子不灵光。否则周璞当日便纳了她侄女儿为妾,大家彼此和和美美,又岂有今日之事。吴先生有时忍耐不住,便同周老太太争执起来,周璞夹在中间,劝母亲也不是,劝发妻也不是,两面受夹板子气,也渐渐无心念书,及至春闱时名落孙山,心下更添了一重病。及至药石罔效,病入膏肓,将将一年的工夫便撒手而去。 眼见夫君抑郁而亡,吴先生悲痛之余,也觉着这是自己之故。倘若自己心性宽些,不与周璞拌嘴生事,兴许周璞也不至于早早便亡故。因而在周老太太以她克夫无子为由,将她逐出周家门时,吴先生虽羞愤难当,但也不肯同周老太太争执。甚至周老太太被娘家人挑唆着扣了她的嫁妆,吴先生也是忍了下来。 盖因心如死灰,那些身外物也就不值甚么了。 若不是家中还有老母需要照料,吴先生恨不得就这么随了周璞而去,也算全了这一份夫妻情义。所以不论陈氏如何恨铁不成钢的逼问她,她都不肯说一句周家的坏话。倒不是念着周家的好,只是她心里,着实对不住夫君周璞罢了。 这些后宅阴私之事,除当事的三家之外,就算交好如吴先生的闺中密友小孙氏,亦不得而知。若不是周老太太逼人太甚,心疼女儿的吴家太太都看不过眼了,恐怕这些事情终究也无人知晓了。 第十三章 听了吴家太太这一篇话,陈府众人目瞪口呆,险些反应不过来。吴先生更是羞恼的用手帕子捂着脸抽噎不止。 半日,陈老太太方长叹一声,满面唏嘘的道:“怪不得世人常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果然是一样米养百样人,今儿我也算是长了见识了。” 陈氏更是冷笑着讥讽道:“这才叫良心都让狗吃了呢。倘若没有吴老先生的悉心教导,周家何尝会有后日的风光。既承了吴家的恩情,他们一家子不说对吴家感恩戴德,反而在吴老先生仙逝后如此苛待恩人之女,还敢道貌盎然的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说着,陈氏又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吴先生道:“你也是个糊涂的人。他们怎么说了,你就怎么听了。分明是他们先做下无耻的事来,难道还怕人说。既肯做了,又不肯承担恶名儿,想要一死了之。难道做恶的人死了,受害的人反倒成了杀人的凶手不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也就是你们夫妻好糊弄,倘若是换了我,不说闹他个天翻地覆,也要宣扬的他们一家子难在原乡呆下去。还想以此讹赖些银钱?皮不揭了他们的。” 冯氏在旁,亦长叹道:“话虽是这么说,倘若真摊上了这么个亲戚,也够糟心的。” 话落,很是关切的向吴先生问道:“事已至此,你如今又是怎么个打算呢?” 吴先生抽抽噎噎,低声诉道:“我一个无父无兄的妇道人家,又能怎么办呢。不过是逆来顺受罢了。何况我婆婆也是艰难,好容易拉扯大了儿子,如今且没了。她一个老人家,孤苦伶仃,我也不忍心为难。纵使心中十分不满,看在夫君的情分上,也只有忍着罢了。” 陈府众人听了,顿时无语。赵家二姐儿站在一旁新奇的打量,只觉着自己活了两辈子,竟真的遇见圣母了。 怪道吴老先生桃李遍地,周家将吴先生休回娘家,连嫁妆都不给,也无人替吴先生道不平。用句后世的话说,连原告都不主张自己的权利了,旁人再是义愤填膺,又有什么用呢? 这才叫民不举官不究呢! 另一厢,陈氏听了吴先生这一篇糊涂话,气的连连冷笑,开口讥讽道:“先生真真是个贤惠人儿,有这样的慈悲心肠。我瞧着,连朝廷都该颁块儿牌坊给你。如若不然,真是可惜了先生的这番心意了。” 说罢,直捂着胸口嚷嚷不休,只说自己气的肝儿疼。 吴家太太和吴先生则满面尴尬。吴先生讪讪的道:“我知道姑奶奶是恨我性子太软绵,实在立不起来。我也知道这些个。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那婆婆百般不好,终究是对先夫有养育之恩。我与先夫夫妻一场,却又没能替周家留下一脉香火,已是对他不起。如今家有高堂需要照料,更不能与他同生共死,我心里更是无颜念他。那些个身外之物,倘若我婆婆真要留下,我也不讨要了。她如今年岁已高,膝下无子嗣奉养,身旁多留些银钱傍身也是好的。” 陈氏听了吴先生这么情真意切的一番话,只能翻翻白眼,嗤笑冷哼,十分烦躁的扇着手帕子。心下则暗暗生恼—— 早知这吴先生脑子拎不清,当初就不该撺掇着母亲和嫂子去登门拜访,请了做先生。倘若她将这么些狗屁不通的假道学教给婉姐儿几个,她才要头疼呢! 想到这里,陈氏愈发不放心。如秋水般的眸子在大姐儿和二姐儿身上巡视一回,心下暗暗定了主意。 暂且不言陈氏心中到底作定了甚么主意。只说陈老太太和冯氏听了吴先生这一篇解释,却觉得这位女先生请的果然不错——至少其人品学问是很好的。虽然脑袋有些拎不清,但为人业师,能够在言传身教上令人挑不出毛病儿来,总比那些在人前道貌岸然,背地里又是另一幅面孔的小人强多了。 至于这样的性子在人情往来中会不会吃亏——那端看旁人怎么说了。需要捧着的时候便是正面教材,需要警醒的时候便是反面教材。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面前儿最需要解决的,却是周家会不会因嫉生恨,故意生出是非来作践吴先生,带累坏了陈家女儿们的清誉。 陈老太太与冯氏相视一眼,却未曾多说。只吩咐屋内伺候的丫鬟们调开桌椅,罗列杯盘。寂然用过午膳,陈老太太便笑道:“今儿念了一上午的书,又遇见这么些事儿,想必大家都累了。暂且回房歇着罢。” 众人闻言,只得起身辞别陈母,又相互道别一回,方才各自回房安歇。 至晚间陈珪下衙,冯氏一壁替陈珪宽衣解带,换上家常衣服,一壁向陈珪提及白日之事,又犯愁该如何应对周家。陈珪一时也想不到太好的法子来解决此事。凝神想了一回,不觉皱眉,厌烦的道:“早知如此麻烦,当初还不如换一位女先生罢了。读书识字的先生甚多,很不必在这一颗树上吊死。” 冯氏听了这话,不觉开口替吴先生解释道:“我倒觉得这位吴先生人很好。只不过命不好,摊上了那样的婆家罢了。何况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又不是她的错。我们怎好因旁人之故,迁怒于她?” 陈珪冷笑一声,开口说道:“我又不是衙门里的青天老爷,还给他们断官司分对错不成?再者说来,清官也难断家务事,何况她家那位婆婆又是那样难缠的人。我只怕她自己立不起来,反倒牵连了婉姐儿的名声儿。咱们家已经够乱了,我可懒得理会旁人的家长里短。” 言罢,倒是十分坚持叫陈家辞了这位吴先生,另换一个清静的来。 冯氏皱眉,一声不言语。半日,说道:“老太太和蕙姐儿都很喜欢她呢。何况她才来我们家教书,也没犯甚么错,只因为这么一件事儿,就撵了人去,也太冷情了罢?我也难向我嫂子交代不是?” 陈珪这才想起,这位吴先生还是冯氏的长嫂小孙氏荐了来的。听说这位吴先生同冯氏的长嫂还相交甚好。既有这么一层关系在,也不好不言不语的,就将人撵了去。何况他如今还有一件事儿,要求到大舅哥的头上去。既这么着,更不好为了吴先生的事情扫了小孙氏的颜面。 陈珪思及此处,低声嘟囔了一句“麻烦”,刚要开口说什么,又有上房的小丫头子来传晚饭。陈珪便住了口,因说道:“先去吃饭。吴先生的事儿,以后有暇再说罢。” 冯氏答应着,跟在陈珪身后一路逶迤至上房。彼时早已是掌灯时分,上房里亦是灯火通明。因晚上有外男回府,吴先生并吴家太太只在房中自便,并不过来。 一见陈珪夫妇相携而来,上房正堂内除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外,余者如陈氏、陈桡、陈婉并大姐儿、二姐儿皆站了起来。陈珪夫妇先上前给父母问好,又同妹子陈氏说了几句话,受过四个孩子的礼,方各自落座。 丫头们早已在正堂边儿上的小花厅里摆好了饭,众人一齐移将过去,也不必冯氏在旁布菜,大家各自坐下,陈老太太笑着同陈珪说道:“你连日来早出晚归,十分辛苦。我已吩咐你媳妇叫厨房炖了野鸡崽子人参汤,你多喝两碗,早些休息罢。” 陈珪笑着谢过母亲,早用鸡汤泡了饭,吃的十分香甜。 因陈府饭桌上并无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陈氏又向来是个藏掖不住的。立刻便将白日里吴先生的一应旧事说了出来。末了叹道:“也不知那周家究竟怎样,若是真藏了坏心要败坏吴先生的名誉,我恐怕家中三个姐儿也跟着倒霉。” 陈珪一发厌烦的皱了皱眉,只觉得原本香甜的野鸡崽子人参汤也油腻了。尚未说话,只听向来沉默的赵二姐儿撂下碗筷,状似无意的笑眯眯说道:“妈很犯愁么?我倒觉得吴先生家中之事很热闹。倒是比年下里听的戏文儿还精彩呢。倘若外头的戏文都是这样,我也不会每每听戏都犯困瞌睡。还有那些说书的,每年都是那么几套陈词滥调,我都快听得耳朵生茧子了。哪里有吴先生家的热闹。” 一句无心之言,倒是启发了陈珪。只见他忙忙的便把碗筷一放,喜的拍膝画圈,因笑道:“妙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法子。果然是二姐儿聪明,这么刁钻的应对都叫你想到了。” 赵二姐儿猛然被舅舅称赏不迭,不觉面露茫然之色,呆呆地看了过来。陈府众人也觉十分莫名。陈老太爷看着喜不自胜,连连称妙叫好的长子,沉声说道:“好好儿的吃着饭,你又发什么疯。镇日间就这么举止荒疏,言辞跳脱,也不怕桡儿见了背地里笑话你这当父亲的不尊重。” 闷头吃饭的陈桡冷不防被祖父点了名儿,顿露尴尬之色。 陈珪则不以为然,嬉皮笑脸的道:“父亲这话便错了。桡儿这小子若是能学到我的一半儿机敏,来日前程且不愁了。就怕他也是个读书读腐了的,只晓得君子方正,反瞧不上我的人情世故。” “你那是投机取巧!”陈老太爷说了一嘴,不欲牵扯太多,仍开口问道:“你还没说,方才且发的甚么疯!” 陈珪见问,便嘻嘻地笑道:“方才听了妹子所言,我正愁该怎么应对周家的人,倒是二姐儿一语道破天机,叫我想到了一个好法子,所以才喜不自禁的笑出声来。” 言罢,也不等众人开口询问,便将自己的盘算徐徐道来。 第十四章 按照陈珪的意思,不过是想把吴先生的遭遇换了名儿姓儿,假托前朝事迹,叫说书唱戏的编成戏文话本儿,于市井街头传唱开来。倘若周家并无别意,那话本戏文便是供人一笑,再无他意。倘若周家真的安心作耗,陈家有了这么一手准备,就算不是万全之策,事到临头时,亦不愁没有应对。 说罢,陈珪仍夹了一筷子火腿入口,自得笑道:“这便是俗话说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陈府众人闻听此言,寻思了一回,冯氏皱眉说道:“此事到底关乎吴先生的清白私密,我们虽有心,终究不能替她做主儿,还是同她商讨一二,听听她的意思罢?” 陈珪冷笑一声,不以为然的道:“那便同她说个明白。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纵使她心下不认同,我们也得这般做了,总不能束手就擒,眼睁睁等着旁人使坏。何况这天底下也没有凭白替人受过的道理——” 一句话未落,陈氏在旁冷哼道:“哥哥这话在理儿。她想要贤良淑德凭白受屈,也不该带累了我们。说句不好听的话,既然是逆来顺受,当初又何必惺惺作态,应了咱们家的西席。她要是同咱们家半点儿干系没有,咱们是疯了才揽这种麻烦事儿上身。如今她既是咱们家的女先生,她的清誉便牵扯到咱家女孩子的名誉。既如此,就由不得她糊里糊涂的受人算计——她不怕屎盆子扣脑袋上,我还怕咱家闺女被溅了满身的污水呢。” 一席话落,陈氏忽地又想起早先做定的主意,因说道:“我瞧着这位吴先生虽是读书识字,行事却很糊涂。若由着她来教导姑娘们,恐怕教的姑娘们也都呆呆笨笨的,反倒不好了。我便想着,打明儿她教姑娘们读书的时节,我们也在旁听着。若有不妥的,事后也好和姑娘们分说明白。可万万不能学了她这迂腐性子才好。” 冯氏闻言,不觉为难的道:“这倒不好。平白无故的,怎好去听她的课,倒像我们不放心似的。” 陈氏嗤笑道:“原就是不放心的意思,有什么好抹不开脸的。难道由着她把姑娘们教傻了才好?” 冯氏闻言,一声儿不言语。半日,蚊子哼哼似的说道:“我还是觉着不太妥当。那好歹是我嫂子荐了来的先生,从前又和我嫂子相交甚好。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便狠狠的皱眉,气急败坏的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挑唆了妈和嫂子去她们家拜访,如今倒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了。” 陈老太太看着陈氏鸡头白脸的模样儿,很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缓的道:“不过是一点子小事罢了。既然老大都有了主意,慢慢儿地照做便是了。何必如此大动肝火。你如今也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一双女儿也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这么慌脚鸡似的,一点儿也上不得高台盘。” 陈氏见说,只得不满的嘟着嘴,一旁陈老太爷也道:“蕙姐儿的性子仍旧太浮躁了,往日里我常说你,合该好生教导她才是——倘若安心一辈子呆在家里做姑奶奶,也还罢了。倘若不是,总该提点儿城府心气儿,学些儿眉眼高低。总是这么个样儿,如何使得。” 陈老太太听了陈老太爷这一篇话,因笑道:“正是这个意思。所以我便说,蕙姐儿平日里合该同吴先生好生相处,也学一学人家的温婉贤淑。须知女子以贞静为要,吴先生读书识字,性子又这样的温婉,我瞧着便很好。倘若咱们家蕙姐儿能有吴先生的三分柔顺,我就安心了。” 陈珪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笑着接口道:“正好儿吴先生目今在家里教书,这么难得的机遇,也叫蕙姐儿平日无事,去听听吴先生的教诲。倒是不盼着她能学出个模样儿来,只盼望蕙姐儿跟在吴先生身旁耳濡目染,也学些女子的安分随时,倒也罢了。” 这话倒是同陈氏方才的话是一个意思,只不过陈珪这么一说,便不是信不过吴先生,而是仰慕吴先生的为人品性,所以要接近着熏陶一二了。 冯氏这边倒也有了交代,况且她也有些不放心吴先生的迂腐,只是碍于小孙氏这个中人,所以抹不开脸面罢了。如今既有了这么个借口,冯氏也不怕吴先生这头下不来台,于是满心满意的领了这差事,口内仍说道:“放心罢,晚饭过后我便去寻她说说话儿,务必与她分说明白。” 陈老太太则道:“今日饭桌上的话,乃是咱们家的私话儿,万不可传将出去了才好。” 众人闻听此言,笑着答应了。陈老太太仍旧有些不放心,又好生嘱咐了年纪较小的大姐儿和二姐儿一回——好在大姐儿本就温柔腼腆,平日里话也不多,胆子又小,陈老太太不过整肃严谨的叮嘱了几句,又有贴身的丫鬟们跟着,也就不怕了。 至于二姐儿,好歹是后世穿越而来的成年人,纵使无人吩咐,她也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陈老太太叮嘱了一回,又笑向众人道:“大人们说话儿谈心,向来很少避讳着孩子们。却不知有些口舌是非,都是小孩子传话儿引出来的。他们年纪小,不懂得轻重,不过鹦鹉学舌一时口快。倘若因此起了嫌隙,反倒不美。少不得多嘱咐一二罢了。” 众人闻言,皆称赞陈老太太说的很是。冯氏便笑道:“还是老太太心细,我们是再想不到这些的。” 陈老太太点了点头,思忖半日,仍说道:“论理儿,我不该多说这一句。不过咱们家既然请了吴先生来,到底是咱们自己的主意。如今出了岔子——别说这些还只是咱们的私心忖度,便是有朝一日真有了麻烦,也不该因此迁怒于人。倒像咱们没有担当似的。” 说罢,目光灼灼地盯着陈氏,口内告诫道:“好心助人却因一时的口舌反生嫌隙,那便是费力不讨好儿了。这是蠢人才做的事儿。我们陈家虽然不是什么上等儿人家,却也自诩并非蠢人。你这性子都是我们平日里骄纵太过,才纵的你愈发心直口快,嘴里没了算计。只要一时不痛快了,甚么好的坏的不管不顾都宣诸于口。有道是祸从口出,今后你同吴先生相处,可万万不能如此轻慢,叫人理论咱们陈家的家教不好。” 陈氏不拘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规规矩矩地点头应是。 陈老太太仔细看了陈氏一回,仍旧长叹一声,唏嘘的道:“吴先生与吴家太太孤儿寡母,不说奔了咱们来,好歹如今一个屋檐下住着。我很不欲因着一些口舌是非,叫大家不能安心相处。从来都说寄人篱下的滋味儿难受。咱们如今既请了人来,便叫人欢欢喜喜的。如若不能,还不如立时放了她们家去,也省的咱们家费心费力,反而遭人埋怨,受人指摘。” 这话很是语重心长,陈氏听着母亲说“寄人篱下”,不觉想到自己的身上来。同是孀寡之人,同样有那么一门糟心的婆家,她若不是福气好,明仗着父母哥哥疼她,肯替她仗腰子。纵使心高气傲,掐尖要强,恐怕这会子也好不到哪里。 既如此,又何必认真为难吴先生呢。毕竟吴先生心性绵软,立不起来,也是娘家无人的缘故。若吴先生能如自己一般的父母俱在,兄长撑腰,恐怕周老太太亦如赵家那老虔婆一般,即便心中盘算打得响,也无计可施罢? 陈氏因想到这个上头,不觉把厌恶吴先生糊涂的心思去了大半。沉吟半日,方笑道:“妈放心罢,我省得的。” 陈老太太见陈氏如此,便知她果然想明白了。因说笑道:“好了好了,说了这半日的话,菜都凉了。还是叫灶上拿回去热热罢。如今天儿冷,总不好吃冷食。” 说罢,且吩咐小丫头子将饭菜端回去重新热锅再传上来。彼时天色已经不早,众人胡乱吃了一口,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冯氏则寻至吴先生所在的客房处闲聊说话,将晚饭时众人的商议换了些言辞当面告诉。吴先生沉吟一回,虽打从心底里不愿生事,又恐周家不依不饶,带累了陈府名声——若真如此,别说她无颜再见陈家人,恐怕连闺中密友小孙氏亦不敢再见了。 何况吴先生心中,仍有些想头。她生性柔顺,又因周璞之故,不肯同周家老太太认真计较。可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吴先生自幼娇生惯养,读书识字,亦是个心气儿高的。她看周家老太太不顺眼,又念着夫妻情分不肯撕破脸,心中只管憋屈窝火。如今有人要替她出气,纵使不为着她自己,可到底是为她张目扬名,吴先生亦是愿意的。 再有一事则是吴先生的私心计较,倒不好说出口的——陈府既有替她张目正名之意,少不得要在话本儿戏文儿中称颂一回。倘若周家不生事便罢,倘若周家意欲生事,此事叨登出来,届时天下人都能知道她的温柔贤惠,她便也如前朝《贤媛集》、《列女传》中的贤女一般,事迹传扬天下了。 这么想来,吴先生心中自是千肯万肯。不过她生性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思忖了半日工夫,方才答应下来。且为名声计,仍旧央求冯氏将写好的话本儿戏文儿拿来给她瞧瞧才好。 冯氏见吴先生应了此事,只觉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儿。这么点子小事——况且又是题中应有之意,如何不应的。当即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仍笑着打趣道:“先生且放心。我们必定谨慎行事,断不会坏了先生的清誉。” 吴先生只觉脸上一片热烫,心中又慌又愧,一壁绞着手帕子一壁低头说道:“倒不是担忧府上如何。只不过是我的一片私心,想瞧瞧罢了。” 冯氏倒不知吴先生的一番盘算,只误会吴先生是年轻面子薄,不肯轻易自夸的。当下也不以为意,仍拉着吴先生的手说笑了一回,眼见二更的梆子都敲过了,这才起身离开,自去回房歇息。不在话下。 第十五章 当下且言不着吴先生。只说陈珪计议已定,次日下衙后,便筵请衙中一位交好的同僚徐子川至京中上好的酒楼吃酒听戏。 从来户部便是个令人艳羡的肥缺儿。然户部之中,亦有分工不同。诸如陈珪这般善钻营肯奉承的,上峰便青眼相待,平日里有甚好差事儿总不忘了他,油水便大些儿个。又如陈珪好友徐子川那般清高疏狂的,虽不至于恃才辱上,亦不肯和光同尘,那上峰自然懒怠理会。任由他守在户部这么个聚宝盆中,却两袖清风。每每闲暇时,只好撰写风月话本儿,赚些润笔费度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珪笑向徐子川道:“子川兄这一向可好?近些日子囊中羞涩否?” 闻听好友打趣,徐子川只是莞尔一笑,并不以为意。反倒是笑着调侃道:“我这手头,你也是知道的。甚么时候宽松过。你既这么说,可是近日添了油水,荷包鼓鼓,想要资助我些个?” 陈珪便叹道:“你这性子也太要足了强。不是我老生常谈,只是以子川兄之才学资质,但凡态度和软一点儿,以尤大人之为人心性,虽不至于即刻视子川兄为心腹,却也必定待你为上宾。你又何愁囊中羞涩?” 徐子川闻言,便笑道:“你还说不是老生常谈,这话听得我耳朵都快生茧子了。圣人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管你们如何上下其手,你们又何必强要我同流合污?不是我说一句忤逆的话,当今虽仁厚圣明,却也太过迁就了。闹得如今吏治不清,文武百官皆以向朝廷借银为风。长此以往,必定使国库空虚,倘或接连再有个天灾*,只怕受过的还是百姓。为今之计,只有以雷霆之势催缴欠银,丰盈国库,整顿吏治,方能安稳社稷,以图万世之基业。” 陈珪闻言,便哂笑道:“你也太肯操心了些。甚么催缴欠银?你我如今便在户部当差,难道还不知晓这其中情形?别说那些个皇亲国戚,功勋显贵,便是稍逊色些的文武百官,哪家没欠朝廷的银子?不过是数目多少罢了。圣人都不追究了,谁还提这些个,他是活腻歪了,才肯与整个朝廷做对。” 顿了顿,陈珪又说道:“再者说来,圣人南巡多次,江南接驾的诸如甄家、王家,还有目今迁到京都的贾家,都是借了国库的银子去哄圣上。如今该逛的逛了,该闹的闹了,便催着人讨要欠银?” 陈珪说到这里,又吃了满杯酒,冷笑道:“只怕以当今眷爱老臣之心,是断断不肯的。他们这些大头儿不还银子,你再叫旁人去还,可怎么说呢?届时恐怕又是一阵好闹腾。” 徐子川听闻此言,更是长吁短叹,拍腿画圈的恨恨说道:“可恨,可恨。好好儿的朝廷,都叫这些蛀虫给败坏了。” 陈珪见好友如此义愤,摇头笑道:“依我之见,子川兄在户部做笔帖式可是屈才了。以你这品性心气儿,合该去御史台才好。” 徐子川便佯怒瞪人道:“你以为我不想?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入御史台,必定本本弹劾这些个挖空国库以肥私己的——” 没等徐子川把话说完,陈珪便笑道:“得,这话倒是连我也骂进去了。” 说罢,举杯笑向徐子川道:“来,只为子川兄骂我这一句,当浮一大白。” 徐子川也便笑了,同陈珪碰了满杯,一饮而尽。因笑问道:“如璋兄此番请我吃酒,不知是有何事要求我啊?” 陈珪便笑道:“你怎知这次是我有事求你,难不成我平常少请你吃酒了?” 徐子川便笑道:“你平常请我吃酒不少,但鲜少请我来这般好的地方。这可是太白楼啊,这一顿席面,没个十两八两的银子,下不来吧?” 陈珪便是一笑,举杯叹道:“子川兄观察入微,小弟佩服。” 于是便将家中女儿如何要读书,如何便请了女先生,以及吴先生的遭遇如此这般娓娓道来。末了因说道:“我们家里的意思,想是先下手为强。先寻些说书唱戏的,将改好的话本儿戏文儿于市井间传唱开来。倘若那户人家不使坏心也还罢了。若真要使坏心,我们也好有个应对。” 又说道:“子川兄也是知道我的。虽少年轻狂时也流连过这些个青楼楚馆的,但那些酒肉之交,又何曾交心了。这件事情虽非甚么机密要事,到底牵扯着女儿家的清白。我很不欲寻外人介入此事。思来想去,唯有求子川兄你了。” 徐子川静静听了陈珪的一篇话,喟然长叹道:“世间竟有如此忘恩负义,刁钻可恶之人。真真叫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唏嘘一回,又向陈珪笑道:“如璋兄放心。不过是一点子小事罢了,待我回去,即刻写了一折子戏文交付与你。” 陈珪笑着谢过。正事已毕,两人又开始说笑吃酒,及至席散,尽兴而归。 至晚间陈珪醉醺醺的回府。冯氏得了消息,连忙带着丫鬟婆子们迎至二门上将人扶将回来。陈珪踉跄着脚步,有意将自己半片身子压在冯氏身上,两人七扭八扭的回至房中,冯氏将陈珪缓缓地扶到床上,一壁替他脱靴褪衣,一壁扬声叫水。 陈珪整个人呈大字型的倒在床榻上,笑眯眯的道:“昨儿商议那事儿,我已经交托给子川兄了。他说今儿晚上回去便写将出来,不过三两日就能给我。” 说罢,又涎皮赖脸的坐起身来,凑到冯氏跟前儿笑着讨赏道:“奶奶的吩咐我都照办了,奶奶可怎么赏我才好?” 冯氏只觉扑面一股子酒臭气,不觉厌恶的皱了皱眉,一壁用手在面前扇风,一壁说道:“又不知喝了几坛子酒,攮丧多少才肯回来。等明儿早上嚷着头疼,我可不管你。” 口内说着,却又吩咐小丫头子去端早已预备好的醒酒汤来。哄着陈珪吃过一大碗。又有粗使的丫鬟婆子送了热水与洗漱之物。冯氏便打发两个有力量的丫头,扶起陈珪至里间净房洗澡。 陈珪一半是醉,一半是故意,仍旧赖在冯氏的身上不动弹。眯着眼睛口内说道:“奶奶未却簪环,想必也还没梳洗,咱们两个一块儿洗罢。” 又向房内伺候的丫鬟们道:“你们出去,很不必你们跟前儿伺候。等我和你奶奶叫时再来。” 众丫鬟口内答应着,却拿眼睛看冯氏。冯氏又羞又臊,面上如涂了胭脂一般,仍旧叫小丫头子们都退下了。自己扶着陈珪跌跌撞撞至净房。 也不知两人都在里头做了些甚么。足足洗了两三个时辰,冯氏方扶着陈珪出来至床上躺下,又扬声吩咐外头伺候的小丫头子们进去收拾。 一夜无话。 次日乃是沐休,一大清早儿陈珪便神清气爽的起身,一壁更衣梳洗,一壁笑向没精打采的冯氏道:“果然还是奶奶做的醒酒汤最好。早些年我宿醉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做什么都没精神。如今倒好了,再不头疼了。” 冯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的看向陈珪,因说道:“我当初就不该从我嫂子那讨要醒酒汤的方子。纵得你如今越发没了算计。倘若一时醉了,老老实实睡你的也还罢了。偏你醉了又爱装疯,总是来闹我。” 陈珪瞧着冯氏粉面嗔怒,风流婉转的模样儿,不觉神魂驰荡。当即身子都酥了半边似的,一把搂过冯氏,因笑道:“奶奶别不知足罢。不信出去瞧瞧,别说像我这般年纪的,便是再年轻些儿的,哪个没有姨娘通房的。我如今全都没有,只奶奶一个。奶奶再不任我施为,憋死我了你可怎么办。” 说着,便搂着冯氏要亲香。 冯氏又羞又气,忙的一把推开陈珪,脸通红通红的斥道:“你可消停些儿罢。外头那么些丫头婆子们瞧着,你也不知羞。” 陈珪不以为然,嗤笑道:“我搂着我媳妇要亲香,与她们什么相干。倘若羡慕了,也回去找自家男人不就完了。” 冯氏啐道:“越说越往下、流走。” 说罢,也不理陈珪,径自摔手出了房门,顺着抄手游廊逶迤至上房。陈珪便笑嘻嘻地跟在身后,负着双手缓步慢踱。 一时到了上房,陈氏并两个姐儿,以及陈桡和陈婉都在正堂陪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说话。因瞧见冯氏和陈珪一前一后的进了门儿,陈老太太便道:“既是昨儿吃了酒,又回来的那么晚,何必今儿又早起。合该好生睡一觉才是。” 陈珪便笑着上前请过安,口内说道:“俗话说得好,一日之计在于晨。大清早起,我若不起来,岂不辜负了这大好韶光?也得给桡儿做出个样子才是。” 说罢,又同儿子陈桡笑道:“将来你科举入仕,必少不了这些吃酒应酬。可要记着,不论夜里睡得多晚,到了时辰必得起来。就算一时困极,待到午间小憩一回即可。莫要以醉酒为名,镇日懒散度日,虚度韶光。” 陈桡闻言,只得唯唯应诺。一旁陈婉与大姐儿、二姐儿偷笑不语。 陈氏打量了冯氏半日,突地笑问道:“嫂子脸上作烧,该不会是风寒了罢?” 冯氏闻言,眼见陈氏面显促狭之色。便知道她是猜着了甚么来打趣自己。又见堂上众人亦都关切的看了过来,陈珪则在旁似笑非笑,不觉面上一发红将起来,反手摸了摸脸颊,笑道:“并不是风寒,想必是这几日天寒风硬,一时臊了风也是有的。” 陈氏故作大雾,拉长了声调笑道:“哦,原来是风臊了。” 冯氏转过脸去,只作听不见。笑着问及何处摆饭等语。 一时吃毕了早饭,陈府众人各自散了。陈桡与众姊妹分别至外书房和内院书房念书习学,陈氏因昨儿一篇话,也到吴先生跟前儿名为识字,实为监视。 冯氏因想到自己替陈珪做的那一双鞋还未曾做完,遂回房打点针线做针黹。 陈珪则惦记着徐子川撰写话本一事,何况他在家闲散无事,也觉烦闷。遂以此为名至徐子川家中拜访,自不必细说。 第十六章 那徐子川乃是写惯了风月话本儿的老手。陈珪拜托的这点子事,自然不在话下。只三两日工夫,果然写了全套的话本儿戏文儿来,交付陈珪。 陈珪又忙忙的带了家去,至父母妻妹跟前儿读过一遍,又叫冯氏将话本儿送到吴先生面前一观。见吴先生并无可挑剔处,便抄录了几份散与说书唱戏的,叫他们演习好了,于市井各处传唱。 时值年下,京中略有些底蕴的人家儿都爱请些说书的女先生儿家去说两段儿新书。或有那等腻烦了自家戏酒的,也偏爱挑些出挑的小戏儿至家中唱几段儿新戏。 那徐子川替陈珪编纂的话本儿故事又新奇,辞藻又妙,情节更是曲折离奇,再经说书唱戏的这么铿镪顿挫,娓娓道来,霎时间便越过了那些陈词滥调的才子佳人,以致官宦富贵人家竞相追捧。不消半月工夫,京中十停人里倒是有八停人都知道了。 陈珪见此景况,自以为得意,笑向家人道:“如此一来,不拘那周家人如何诋毁谩骂,咱们家都不怕了。” 却说那周家老太太,自那日得了婆子的回话后,倒是又气又臊,很是愤愤不平,想要恣意施为的。奈何她一个孀寡老人,平日里交际甚窄。况且周家原本底子薄,除她近亲家人和原乡邻里之外,周璞生前相交甚好走动频繁的人家儿,泰半都是吴老先生的门生子弟。平日里交际往来,也都知道周老太太刻薄难缠。倒是吴氏处事大方,言谈举止可圈可点,这些女眷们亦都肯亲近。 岂料周璞死后,周老太太竟以吴氏克夫无子为名,将其休还家中——若单单只是放其还家也还罢了,民间嫁娶到底不比仕宦显贵人家规矩大,那些个无子无女的孀寡之人,向少有夫死守节的。倘或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亦可认为周老太太是不忍媳妇年纪轻轻便守寡的仁义之举。 可周老太太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吴氏撵回家后还扣下吴氏的嫁妆不予归还。登时便有受了吴老先生教诲的门生子弟看不过眼,想要替吴氏打抱个不平儿的。然而吴氏又是那样一番态度,周老太太又是刻薄之名远播,诸人思前想后,也怕吴氏立不起来,反叫他们这些个仗义出手的人背上欺负孀寡的恶名儿,这才不予理会。 只是厌恶周老太太之心过盛,竟也不肯再相往来的。 因而周老太太虽愿口舌生事,奈何却无人肯听。唯有回原乡走亲访友时聒噪几句,那些个乡野村妇倒是肯以此为谈资,家长里短的说人是非。 次后便是大年节下,京中市井街头开始传唱些新鲜戏文儿。那些无干之人听了倒不觉如何,唯有周老太太及其娘家人,是深知内里的。不觉又惊又怕,这时方体会到陈家的厉害之处。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虽行事无耻,然家中小辈亦有读书识字,意欲科举做官儿的。况且那家人也都是小聪明,那曾见过如此歹毒狠辣的算计。因而还未照面,便已心生怯意。 又思及陈府这般张扬行事,却又假托前朝事迹之名儿,大抵是告诫为重,并不想认真撕破脸的。何况如今吴氏且被撵出周家,那嫁妆亦且不想讨要回来的。既是这般,任由周老太太穷追不舍,除凭添怨气外,究竟再无实惠。更且凭白得罪了陈府,实在于己无益。 因而思前想后,终究不敢放任周老太太谩骂吴氏。好说歹说,连哄带吓,总算哄的周老太太消停了。 那周老太太没了儿子周璞,便是没了后半生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今一颗心都系着娘家了。眼见娘家如此惊惶不安,倒是不好再任意施为。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那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仍旧不放心,便趁着大年节下,备好一封厚厚的年礼亲自登门拜访,又明言周老太太行动冒撞——“老人家行事糊涂,倘若因此唐突了贵府上,还请宽恕些儿个。” 如此这般,眼见陈珪并无深究之意,方算是圆过了此事。且不消细说。 目今且说陈珪,刚刚送走了周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回至内宅,便有大门上该班的小子们传信儿说皇粮庄头张家递了拜帖,意欲阖家来访。陈珪接过拜帖低头看过一回,因笑向冯氏道:“这位张世兄倒是个有心的人。” 冯氏便笑道:“不拘怎么说,大姐儿终究是他们家的儿媳妇。蕙姐儿又是他好兄弟的遗孀,常来走动些个,也是情理之中。” 陈珪听了这话便是一笑,一壁从桌上的果品盘子中抓了一把松子瓤在手内,连着外头的一层细皮儿扔进口内,一壁笑道:“不成想姓赵的短命鬼儿那般混账,交了个好兄弟倒是极懂得人情儿的。咱们家大姐儿给了他们家的小子,也不算十分委屈了。” 冯氏闻言,因笑道:“既是亲家头一回登门,咱们也得好好张罗一回戏酒才是。这张家虽非官宦,到底手底下管着皇庄,不是有一句俗话么,宰相门前还是七品官,何况是给皇帝管庄子的。想必平日里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倘若咱们预备的酒戏太减薄,恐怕他们面儿上不说,背地里也要笑话咱们家寒酸呢。” 话落,因又说家里请的这般小戏儿唱腔儿不大好,合该再请京中有名儿有姓儿的来唱一回堂戏才是。 陈珪歪斜在太师椅上,一壁嗑瓜子儿一壁漫不经心地听冯氏说哪班的小戏儿好却早被哪家府上定下了,哪个名角儿唱腔不俗只怕明儿不得空儿,说了半日也拿不出个主意来。不觉懊恼的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请这一班小戏儿。都是你,非说从前的那几班小戏儿听腻了,想换个新鲜儿的。如今想再请人家回来,也不能够了。” 陈珪眼见冯氏的一腔无名正要发在自己头上,不觉笑道:“当初我说换一班小戏儿,你也是应了的。如今嫌不好,又赖我。真真是孔夫子说的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冯氏没好气儿的照着陈珪啐了一口,因说道:“人家都急的什么似的,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眼见冯氏急的一口气儿都喘不匀了,陈珪不再调笑,将手内的瓜子皮儿扔到桌子上,正正经经的出主意道:“你也别急。咱们家虽没有好的小戏儿,子川兄却是最爱戏酒的。他们家肯定请了好的来。等会子我写一封手书,叫人送到徐府,明儿请他们家的小戏儿来唱几出戏,不就完了。多大点子事儿,就值得你这么样。” 冯氏闻听此言,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开口便道:“你说的轻巧。大年节下的,难道徐大人家不请客吃酒,你叫了人家的小戏儿来,又叫徐大人怎么办?总不好家里空落落的,一声儿不闻罢?” 陈珪一脸贼兮兮的笑道:“哪能啊!好歹把咱们家的小戏儿送过去,应付一天罢。” 冯氏掌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十指纤纤,隔空点了点陈珪道:“你啊,真真是坏透了。” 陈珪很是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果然起身至书房写了一封手书,吩咐自己的心腹亲随名唤陈礼的送至徐府。一时回来,那亲随亦手捧着一封回书递与陈珪。陈珪从信封中抽出信笺,只见徐子川笔走游龙,言辞锋锐,倒是引经据典,把陈珪好一顿骂的。陈珪一壁看信一壁笑出声来,他那亲信常随也知道自家主子跟徐大人的关系莫逆,与旁人家不同。因凑趣说道:“小的到了徐大人府上,徐大人一听到小的来意,便笑道‘好家伙,大过年的还没吃到你们家的席面,就来抢我们家的戏酒了’,又说很不必咱们家送小戏儿过去,只把咱们家预备的好酒菜,原封不动的照做好了送到他们家去。便是借小戏儿的利息了。” 那陈礼说到这里,不觉又是一笑,因说道:“因老爷吩咐,今儿过去只是送信儿,不必立刻接徐府的小戏儿回来。小的图便宜,乃是骑了马去的。徐大人见了,便说老爷算盘打的精,请他们家的小戏儿过府,却连车轿都不准备的。又吩咐他们府上的小厮预备了车马,不但是老爷要的那班小戏儿,一并连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叫上了车,直接命小的将人带回来了。” 陈珪越听越乐和,直向陈礼道:“子川兄还是这么诙谐。只可惜明儿张家要来,否则我必定请他过来,两家子聚在一起,也热闹不是。” 说罢,又吩咐陈礼道:“天儿这么冷,外头又下着雪,难为徐家的人跟车过来这一趟。且请他们留下吃过饭,喝两壶热酒去去寒,再去罢。” 陈礼便笑道:“小的早就张罗下去了。哪里还等着爷吩咐呢。” 又道:“徐府请来的那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目今我且叫他们在西偏院儿歇着吃茶呢。到了夜间可该怎么安置,还得请爷的示下。” 陈珪闻言,又是一笑,因说道:“这话问的稀奇,我哪里管得这么些琐碎事儿。去讨你们奶奶的主意罢。” 陈礼只得应了。略站了片刻,见陈珪再无吩咐,这才退下,不必细说。 第十七章 次日倒是天气清朗。下了几日的雪早在半夜就停了。如棉絮般的雪片儿洒在院子里,落在枯枝上,日光照耀,愈发白的刺目。 冯氏侵晨先起来,张罗着老婆子和小丫头们扫落雪,擦抹桌椅,预备请客的茶酒。陈氏带着大姐儿和二姐儿从房里出来,只觉寒风扑面,由不得打了个寒颤。顺着抄手游廊逶迤行至上房,只见冯氏头上戴着紫貂昭君套儿,身上穿着玫瑰紫压红缎滚边儿的锦缎长袍冬衣,大红洋绉银鼠皮裙,正站在廊下同管家媳妇说话。 陈氏因笑道:“这么冷的天儿,嫂子怎么不进去说话。站在这风口处,白冻坏了你。” 冯氏回头,见着陈氏一左一右拉着大姐儿和二姐儿的手袅袅婷婷的走来。因尚在孝中的缘故,母女三人穿戴都很素净。藕荷色的袄儿,下头白棉绫裙,样式花色且都差不多,远远看过去,不似母女,倒似姊妹似的。 冯氏不妨头,反倒吓了一跳。忙开口问道:“蕙姐儿怎么打扮的和大姐儿和二姐儿差不多?倒叫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陈氏勾了勾嘴角,笑眯眯说道:“嫂子觉着怎么样?这都是二姐儿的主意。我昨儿晚上正犯愁,不知该穿甚么衣裳好。还是二姐儿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姊妹之间原有穿戴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那是一家子的姊妹。如今我们娘儿们三个穿戴一样,外人瞧了,也都知道我们是一家子了。我思忖着,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昨儿晚上特特地翻箱倒柜,好容易从箱子底儿找到了这么套衣裳。” 冯氏闻言,一时无语。因又细细的打量了一回。只见除陈氏头上应景儿的带了几根白玉簪子外,两个女娃乌压压的双环髻上只簪了两朵天水碧色的纱堆的花儿。母女三人俏生生立在当地,都生的花容月貌,粉雕玉琢,一眼望过去,果然赏心悦目。只是映衬着院子里头的残雪,倒是愈显单薄了。 冯氏便皱眉说道:“这份穿着打扮倒还新巧有趣,只是这样的天气穿这样颜色的衣裳,倒是越发显冷了。早知如此,当初做衣裳的时候便该选莲青,或者湖蓝才好。” 陈氏摆了摆手,因说道:“嫂子也是知道我的,我是最不喜欢什么莲青、湖蓝、松柏绿的,好好儿的女孩子,何必打扮的那般老气横秋的。” 说罢又笑道:“我如今要替那死鬼守制,不能穿颜色衣裳,已经十分委屈了。家常穿戴,嫂子好歹容我选个喜欢的罢。” 冯氏闻言,便不再多说。回头打发了厨房里来讨示下的管家媳妇,笑向陈氏道:“外头冷,姑太太带着两个姐儿进屋罢。” 陈氏便笑道:“嫂子只管说我。你方才还在廊檐底下站了半日呢。” 冯氏因说道:“我是刚走到这儿,就被陈武家的拦下了。也不过是讨一句话的事儿。否则大冷的天儿,谁耐烦站在风地里同她们说闲话儿。” 说罢,揽过二姐儿的手同陈氏相携进入上房。陈珪歪歪斜斜的坐在下首右边头一张太师椅上,听儿子陈桡背文章。陈婉则搂着陈珪的脖子撒娇儿说话。 冯氏见状,便嗔着女儿陈婉道:“越大越没了规矩,还不从你父亲身上下来。” 陈婉嘟着嘴放开手,陈珪不以为然的道:“她才多大了,过了年才十岁,还是个小姑娘呢。” 说罢,又向陈桡道:“你过了年就十二了,也是大小子了。功课上也该越发留心才是。就背这么一小段儿文章,还说错了两处,还不如你老子我。要这么着,我还怎么指望你将来能考进士,入翰林。” 陈桡束手立在当地,只能唯唯应是。 陈珪转过脸儿来,视线扫过陈氏母女三人,眼见娘儿三个穿戴的十分相似,并排站在一处,倒像是三把子水葱似的。不觉乐了,笑说道:“这个模样儿倒好,打眼儿一瞧就知道你们是一家子。改日有暇了,咱们也做出几套一样的来。出去会亲访友穿戴上了,倒也新奇。” 陈氏便笑道:“哥哥也觉着好?往日间只瞧见一家子的姊妹有这么穿戴的。我先前倒也没想到,是二姐儿无意间说了一嘴。我想着也着实有趣,便吩咐针线上的人将我的冬衣也改成这个式样儿。” 陈珪饶有兴趣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如今不大说话,行事倒越发有了章程。这么好的主意,你是怎么想到的?” 二姐儿便是低头一笑,因说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妈就当真了。” 陈珪便道:“怎么不当真,这么有意思的事儿,连我也要当真了呢。” 冯氏见陈珪越聊越有兴致,生怕他心血来潮吩咐针线上的人裁衣裳,忙开口打断道:“老太爷和老太太怎么不见?” 陈珪笑的颇有促狭之意。用手指着后头说道:“还没起呢。” 冯氏狐疑不解。一旁伺候的大丫鬟见陈珪语焉不详,忙上前解释。 原是陈老太爷因昨儿晚饭时多吃了几口肘子,夜里不克化,闹腾了大半宿,连带着老太太也不曾好睡。因而早上便起晚了。众人过来请安这会子,还没醒呢。 冯氏见状,便笑着同上房内伺候的丫头们道:“既这么着,也不必叫醒老太爷和老太太。左右这会子且无事,叫他们睡个早觉儿罢。” 正说话间,只听里头传来一声“不必了,已经醒了”。众人闻言,立时起身,只见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被人扶着从后头过来。陈老太爷笑眯眯说道:“年纪大了,不服老不行。不过多吃了那么一点子肉,便折腾起来。” 陈珪闻听陈老太爷之言,便嘻嘻的笑道:“父亲这便是酒肉穿肠过了,亏得父亲平日里不信神佛儿,否则昨儿岂不要修成正果了?” 陈老太爷闻言,气的笑骂,指着陈珪便道:“亏我如今还算硬朗,不然真要被你这不肖子给气死了。哪有做儿子的,这般打趣你老子的。” 陈珪又是嘻嘻的笑,口内回道:“也就是儿子我,镇日间想方设法逗父亲母亲一笑,换了旁人,在您二老跟前儿就跟猫咬了舌头似的,多没意思。” 陈老太爷没好气儿的瞪了陈珪一眼,一把拉过大宝贝孙子问长问短。 一时陈老太太又问冯氏家中酒戏张罗的如何,□□果菜可都预备妥当了。冯氏一一回过,陈老太太又问张家人什么时辰才到。陈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因笑道:“天儿还早着,老太太急个甚么。便是要来,好歹也得到中午罢。总不好早饭没吃,就带着阖家过来的。” 陈老太太闻言,方不言语。又命丫头们摆早饭,饭桌上拉着陈氏的手不断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一些“张家老爷多大年纪了”“为人如何”“张家太太可好相处”“儿子多大了”“在哪家学上念书”…… 陈氏也都一一答应过了。好容易吃完了早饭,陈氏便要带着两个姐儿回房清静清静。岂料陈老太太并不放人,仍是拽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问个不休。陈珪机灵,意欲躲到外书房避个清静,还未张口,便被陈老太爷识破了盘算强留在房内。 陈珪既走不得,他便也不让媳妇和儿女清静。于是陈府众人都坐在上房内陪老太太说话儿——也不过是些车轱辘话。 将将到了中午,果然有门房上的小厮来报说张家来人了。陈珪大松了一口气,忙脑子混浆浆的拽着儿子迎出大门儿。陈老太爷则缓步踱至外书房等着,冯氏和陈氏则带着家中的姐儿在二门上迎接女客。 张允的媳妇邱氏带着女儿妍姐儿被陈府的婆子引着进来。见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邱氏眼圈儿微红,大年节下,也不好道恼,只含糊的说了一句“苦了你”,便笑着同冯氏寒暄厮见。 冯氏忙又引着邱氏和妍姐儿拜见陈老太太。邱氏便笑说道:“论理儿,早就该来拜见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只是庄上事忙,容易抽不得身。六月时又换了一位督守太监,越发不敢偷空儿了。只好赶到年下,地里的粮食也打好了,野物儿果子霜碳等□□都妥帖齐全了,交了差,这才得空儿过来。还请老太爷和老太太别怪罪罢。” 陈老太太便笑道:“你们既然能想着我们,逢年过节也没忘了我们,便是有心了。我们又怎会怪罪。何况天家的事儿,本就容不得一丝儿马虎,自然要兢兢业业,当好了差。就如我们家老大,平日里上衙点卯,也是如此,半点儿也错不得的。否则,岂不是辜负了天家的恩德,也辜负了上峰的信任。” 邱氏听了这话,越发觉着陈家人通情达理,口内寒暄了一回。又说道:“寒门小户,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是我们家老爷如今管着皇庄,倒是还能做些儿主。得知今儿要来府上,便装了两袋子御田粳米,熬粥是难得的;还有一些庄上自产的果子野物儿,倒是比外头的强些,能着用罢,也是讨个好彩头。还望不要嫌弃才是。” 陈家虽是官宦之家,然陈珪不过是七品芥豆之官儿,平日里吃穿用度只能说是殷实富裕,却因职务所限,连官用的都收不到极好的,又哪能接触到这些进上的好东西。因而众人自是满意。冯氏亦再三的谢过,口内笑说道:“您也太过谦了。这么好的东西,况且又是进上的,我们平日里都未曾见过的。今儿也是托贵府上的福,才能沾沾皇气儿。高兴还来不及,岂有嫌弃之理?” 正说话间,便有外书房的小厮来回:“大爷问什么时候摆饭?” 陈老太太见问,先是瞧了瞧时辰,因笑向众人道:“只顾着闲聊说话儿,眼错不见,竟这个时辰了。合该摆饭了。” 言罢,又吩咐人告诉外头等着的小子:“告诉你们老爷,好生管待张家老爷和张家哥儿。看着你们老太爷,不要叫他多吃酒。” 那小厮在外头一一答应了。又见里头再没吩咐,这才彻身去了。 第十八章 自打陈府里接了张家要来拜见的帖子,冯氏便张罗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人整整忙活了两三日,不但戏酒十分热闹,亦且连席面上的菜馔都十分用心——不过再用心,碍于陈府的家底儿所限,也都是些鸡鸭鱼肉寻常食材,竟比不得张家送来的山珍野味儿出彩。 好在徐子川得知陈府要借小戏儿是为了管待姻亲,且张家又是那样的来历背景。遂心血来潮,同发妻商议过后,又吩咐家中小子送了自家府上最得意的大厨过来,与陈府撑场面。 要说徐府上的这位大师傅,姓沈名顺,虽不是宫中御厨,却也是江南一带有名儿有姓儿的人物。端得一手好厨艺,更难得刀工精湛,雕刻出来的花儿朵儿栩栩如生,就跟真的一般。 这位沈师傅,原本不姓沈,只因在江南赫赫有名的盐商沈家供奉,得了家主的意,遂赐姓沈。后来沈家的家主沈三老爷看中了当时还是穷秀才的徐子川,不但资助他读书,更且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徐子川。后来徐子川入京赶考,沈氏因不放心徐子川一人上路,遂带着丫鬟婆子和两个吃惯其手艺的厨子陪同入京。 后来徐子川金榜题名,因当年考中的名次还不错,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顺理成章的留在京都。沈氏及家中所有人等也就留了下来。直至徐子川在翰林院晃荡了三年后,又在户部当了差,且阴差阳错同当年的同窗陈珪又做了同僚—— 说起这件事儿,当初徐子川的岳父沈三老爷倒是想使些力气叫女婿返回扬州当值的。一则扬州乃膏腴之地,二则沈三老爷便是地头蛇,叫女婿返回扬州,不但阖家可以团聚,亦且连家里的生意和女婿的前程都照顾到,实在是两相便宜。 奈何徐子川为人清高,执意不许。牛心左性一般,非要进没甚么油水儿还要频频得罪人的御史台。沈三老爷出身商贾,平生最信的便是和气生财,况且朝中形势复杂,沈三老爷虽远在江南,却也知朝中成年皇子们夺嫡之险。且又深知自家女婿的脾性,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因而沈三老爷当然不许女婿入此险境。于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遭儿又一遭儿,甚至逼迫女儿以性命相要挟。最终翁婿两个暂且妥协,既不去御史台,也不回扬州。却阴差阳错的留在户部,又因为不肯奉承上峰,不得人青目,到如今也是不上不下的。 不过话说回来,徐子川这人性子倒也奇怪。说他清高自诩,目下无尘罢,他又不避讳世俗非议,肯娶盐商之女为妻,甚至为此驳了业师保的媒。倘若说他艳羡富贵,谄媚献上罢,他不拘在翰林院还是在户部,都是块茅坑里的臭石头,既不听人劝,也不肯与人同流合污。 因而陈珪便时常说他,倘若肯屈就半点儿,也不至于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自身才学甚好,岳父又是那么个背景,居然能让他混的如此猫厌狗嫌,不上不下不尴不尬;身处膏粱锦绣之中,除却每日在家的吃穿用度外,再不肯动用家中一针一线,宁愿窘迫的以撰写风月话本的润笔费为日常花销,也不肯放下些架子,管家人张口的。 不过目下暂且说不着这些个。且说自徐子川打发家中小子送来了这位江南大厨后,陈府灶房内因有了这么一尊真佛儿坐镇,自然色、色妥协,事事周全。那大师傅因得了家中主子们的告诫,知道自家姑爷与陈府大爷的关系莫逆,亦肯放下身段儿悉心调、教些个。虽然并不吐露自家秘诀,然他从前身处江南膏腴之地,况且江南一带的盐商茶商们又是最喜斗富的,自然平日里见过识广。只略略提点了那么几句,陈府的厨子们便觉受益匪浅。最后呈献上来的菜馔更是色香味美,十分引人注目。 那邱氏与妍姐儿本就不是狂三作四的人,况且徐府的大师傅手艺精湛。因而入席之后,邱氏倒是好生称赞了陈府的厨子手艺不俗,尤其赞了两道大厨拿手的江南小菜,直说“好清雅的菜馔,不但好吃,亦且好看,我们都不忍下筷了。” 冯氏便笑着谦辞了几句。又道:“寒门小户,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大年节下习以为常的吃食,只在刀工烹制上下了些许工夫。图个新意儿罢了。” 邱氏便笑道:“有句话叫秀色可餐。从前我还不明白,今儿一瞧却是知道了。原来真有师傅刀工手艺好,竟能把菜馔弄的跟副画儿似的。叫人爱的不行,可怎么舍得下口吃呢。” 冯氏闻听邱氏之赞,心中十分得意。口内却是越发谦逊的说了几句话,又布菜让酒,这一顿饭倒也吃得宾主尽欢。 一时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众人彻身出席,且回至堂上说话儿。早有小丫头子献上茶果点心来。 陈老太太吃了一回茶,因笑问邱氏道:“听说府上的哥儿也来了,我倒是未曾见过。” 邱氏会意,看了陈氏一眼,笑回道:“早就听闻老太太是个慈善人儿。华哥儿早也想来拜见老太太的。只因他是外男,如今又是上了十岁的少年人了,倒不好随意出入内院,免得冲撞了府上的姑娘们。因此便叫他随着他父亲,先到外书房给老太爷和大爷请安去了。” 陈老太太便笑道:“既然两家连了姻亲,虽说从前未曾见过。如今一见投契,亦是通家之好了。很不必这么拘谨外道,且叫爷儿们也进来说话罢?” 这便是连张允也叫请进来了。邱氏见状,心下自然满意,口内道谢一番,任由陈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去外书房传话。 一时,果见陈珪陪着张允父子说说笑笑的进来。陈老太爷因年事已高,况且天冷路滑,道不好走,陈珪遂吩咐外书房的小子们将小竹椅抬过来,陈老太爷坐上,就这么一路被抬了进来。 众人一路至堂前,陈珪先扶着陈老太爷下了小竹椅,又笑着让了张允一回,这才相携入正堂。 堂上除陈老太太外,诸位女眷亦都起身相迎。张允与张华父子先是先过了陈老太太——又吩咐张华与陈老太太叩了头——又与众女眷们相互厮见过,这才落座。有小丫头子献上茶水。 陈老太太则拉着张允之子张华的手儿笑道:“果然是个齐全孩子。” 又当面问张华多大年纪,在什么地方读书,如今都读过什么书。张华一一的答了。陈老太太便指着自己的小孙子陈桡道:“我们家的小孙子今年十二岁了,目今也在读书,功课倒还不错。你们年岁既差不多,便时常来往着。功课上有甚么不会的,只问你哥哥便是了。” 张华很是乖巧的应下了,再次谢过陈老太太。 眼见大人们都在亲亲热热的说闲话儿,一时也不管小孩子们了。张家的妍姐儿同母亲邱氏低声说了句话,因笑向赵家大姐儿道:“才吃过了饭,又吃了一回茶,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罢?” 大姐儿会意,自然答应。趁着堂内众人都不在意,且揽着二姐儿的手一同出来。 一时更衣毕,早有跟着的小丫头子们端来温热的清水和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三个女孩儿净了手。大姐儿便以才吃过饭,须得走动走动克化食为借口,叫周遭伺候的丫头们暂且散了,或远远的跟着。 妍姐儿这才悄悄的握住大姐儿的手,因说道:“还没跟你道恼呢。去岁春里你们家里办丧,我因病了,倒不曾去的。原还寻思着过后给你道恼,竟想不到后头接接连连又生了那么些事儿,倒叫咱们姊妹大半年都没得相见。我本想央求母亲接你们到庄子上散淡散淡,母亲又说你和二姐儿要守孝,不能外出走动。叫我不要乱出主意,带累了你们的名声反倒不好,我这才放下了。好容易到了年下见你一回。你如今可好?这里住着还习惯么?” 当年赵家与张家是通家之好,赵琛与张允更是相交莫逆,这才有了大姐儿与张华的娃娃亲。张家妍姐儿虽然比大姐儿年长些个,两人关系却好。向日里也是无话不说的,大姐儿便握着妍姐儿的手回道:“我很好。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待我们都好,表哥表姐也很好,从来不欺负我和二姐儿的,也不说那些歪话混账话。今年冬天家里做冬衣,舅母还特特吩咐针线上的人做了我和二姐儿的,比在赵家时好多了。” 大姐儿跟二姐儿在赵家时,因赵老太太重男轻女,且素昔厌恶大房一家,每常想出种种借口克扣大房的用度,更不肯轻易在两个姐儿身上花钱。还好陈氏掐尖儿要强,从不肯忍气吞声吃闷亏。每每闹得阖家鸡飞狗跳,总能讨回大房应得的东西。饶是如此,陈氏母女也少不得要听赵老太太和赵家二房,甚至是大房那些姨娘们指桑骂槐的话。 彼时二姐儿年纪小,尚且不记事,大姐儿却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些人的嘴脸。她秉性柔弱,逆来顺受,却也知道好歹。如今听闻妍姐儿追问,自然不肯说陈家人的坏话。反而不断为其表白描补。 眼见大姐儿如此情真意切,身负重任的妍姐儿且算放了心。因笑道:“如今且好了。咱们两家又有了往来。今后无事,我便常来看你。你有甚么想吃的,想玩的,不好跟陈家人说的,便告诉我。我回头叫华哥儿央求爹娘搜寻了来,再转交给你。” 原本妍姐儿是想说自己央求父母的。可不知怎地,神差鬼使,竟话语中拉扯出张华来。果然大姐儿听了这一篇话,不觉面上绯红,低了头摆弄衣带,一声儿不言语。 妍姐儿窃笑,视线扫过一旁不言不语也偷笑不已的二姐儿,因说道:“二姐儿也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又不好同旁人说的,只管告诉我。” 顿了顿,妍姐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一脸唏嘘的道:“这回瞧见二姐儿,倒是跟从前大不一样了。” 第十九章 妍姐儿一壁说着,一壁伸手揽过二姐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笑向大姐儿道:“身量高了,人也瘦了,也不似从前那般爱说爱闹的。还记着咱们先时一处玩闹,二姐儿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吵的人头疼。如今倒是安静了好些。” 一句话未落,大姐儿亦笑着接口道:“姐姐却不知道,如今二姐儿虽不大说话,行事却比是人都有主意。连妈都肯听她的。我虽年长了几岁,倒是不如了。” 说罢,又将母女三人回到陈家后,二姐儿如何佛前抄经如何要读书识字陈家又如何请了女先生等事详详细细的当面告诉。妍姐儿细细听了一回,不觉诧异的看着二姐儿,因说道:“果然是大姑娘了。” 二姐儿站在一旁,默默瞧着一个十二三岁脸上仍有些婴儿肥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转过年后才过八岁的小姑娘,正正经经的讨论着另外一个四岁的小女娃“果然出落成大姑娘了”,只觉这一幕怎么看怎么好笑。 不独二姐儿,就连刚刚在上房伺候茶饭,入侵且被陈氏打发出来寻人的大丫鬟碧溪听了,都忍不住笑道:“张姑娘好,大表姑娘好,二表姑娘好,姑太太见三位姑娘这会子还没来,急的了不得,叫奴婢出来寻人呢。只说外头天冷,姑娘们略走走就回罢,莫要在雪地里头站久了。仔细着了风,回头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大姐儿听了这话便笑道:“这话很是。方才同妍姐姐说话时还不觉怎样,这会子倒是觉出风口里寒浸浸的。既这么着,我们也回罢?” 正说话间,只听上房正院儿内现搭的小戏台子上传出锣鼓铿锵之声。大姐儿不觉眼睛一亮,因笑道:“开始唱戏了。听说这一班小戏儿唱腔身段儿都很好。我们也过去瞧瞧罢。” 妍姐儿点头笑应,二姐儿因笑问道:“不知前头都点了什么戏?” 碧溪便回道:“老太太点了一出《大闹天宫》,张家太太点了一出《荆钗记》,老太爷、老爷和张家老爷都没点戏,只说老太太和张家太太点的便很好。“ 二姐儿听了一回,回头笑向妍姐儿道:“我记得妍姐姐爱听《西厢记》和《游园惊梦》。” 妍姐儿闻言,也接口笑道:“我还记得二妹妹不爱听戏。只说那些唱呛儿都咿咿呀呀的,既听不懂,便觉着没意思。” 二姐儿听了这话,因想到后世一个笑话,不觉脱口道:“可不是么。‘咿’了半日也没个‘贰’字,急都急死了,有甚么好听的。” 众人原没听过这般促狭的话,乍一听二姐儿这番打趣,先还没反应过来,待寻思过味儿来,不觉笑的花枝乱颤。就连身后跟着的丫鬟婆子们也都掌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一回,大姐儿伸出纤纤玉指戳了戳二姐儿的脸颊,笑眯眯的道:“二妹妹不爱听戏,如今倒是觉着戏本子更有意思呢!” 妍姐儿因方才同大姐儿说了一回闲话,也知道吴先生那一遭事迹。只是碍于此乃陈府私密之事,倒不好多说,只得一笑了之。 三人说笑着回至上房。早有小丫头子合力在当地竖了一架雕花底座画山水画的大屏风,大人们都在正堂上闲聊听戏。陈老太太、张家太太、冯氏并陈氏一席——然今日有外客在,冯氏却并不就坐,只站在一旁伺候着,让茶布菜;陈老太爷、陈珪、陈桡并张家父子隔着屏风又一席;剩下的四个女孩儿一席。便在陈老太太这一席之后。此刻席上却只有陈婉一个人坐着。 陈老太太因见三个姑娘小脸儿都冻得红扑扑的,却仍旧笑意盈腮,不觉喜的一手揽住大姐儿,一手揽住二姐儿,笑问道:“方才在外头你们都说了些什么,笑的那样高兴,连我们里头都听见了,快说出来也叫我们乐一回。” 闻听陈老太太垂问,大姐儿不待旁人开口,便笑着将方才二姐儿打趣昆弋唱腔那一句话娓娓道来。一句话未落,堂上众人早已掌不住哄堂而笑。陈珪便说道:“果然二姐儿平素话虽不多,却是最伶俐不过的。你们且听听,方才她打趣昆弋唱腔那些话,虽是玩笑,细细回味一番,可不就是那个意思。” 陈氏闻言,便笑道:“哥哥快别赞她了。越发纵的她卖弄口舌,来日连亲戚长辈也要打趣了呢。” 说罢,招手儿叫过三位姑娘,在陈婉那席一溜儿空着的三张椅子上坐下。陈婉看着身上寒风还未褪尽的大姐儿三人,皱着鼻子哼了一声,压低了嗓音向大姐儿道:“好啊,亏我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了你们,你们方才出去玩笑却不带我,留着我一个人在这里白等着。可见是有了张姐姐便忘了亲姐姐,真真是白疼你们了。” 大姐儿闻言,忙笑着搂过陈婉的脖子,猴儿在陈婉的身上赔罪道:“好姐姐,我们方才不过是吃多了茶,出去走走就来。又想着外头天冷,才没叫姐姐的。竟是我想的不周了,姐姐就饶了我这一遭罢。” 陈婉扯了扯嘴角,轻轻侧过身子,并不理会大姐儿。 二姐儿想了想,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最是纤细敏感。何况陈婉平素对她们确实不错,这会子小姑娘吃醋了,到底该哄两句才是。也在旁笑道:“知道婉姐姐平日里对我们最好了,怎么舍得跟我们认真生气。” 陈婉似笑非笑的看了二姐儿一眼,道:“可见你也是个有良心的,才知道我疼你。既这么着,快快说两个笑话儿给我听——必定要比方才你们外头说的更招人笑,我就不恼了。” 二姐儿闻言莞尔,口内却道:“这可要难死我了呢。” 说罢,沉吟片刻,将后世听过的几则笑话儿默默添换些字眼儿,开口说道:“就说一个人赶着牛车去集市上卖菜,却不想半路撞到了一位老汉。这个人吓的了不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周旁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这个人想了想,突地跪下一把抱住那个老汉,声泪俱下的道了一声‘爹,你莫怕,儿子这便去找郎中来’。说罢这一句话,这人起身便赶着牛车跑了。那老汉只能扎挣着起来冲着那人怒喊‘撞了老子还想跑,快给老子回来’。周旁围观的人见了,只能纷纷感慨说‘那当儿子的可真孝顺’。” 陈婉听了二姐儿这一篇话,早已趴在桌子上笑软了身子。没成想手臂不下心碰了桌上的茶盏,那茶盏摔在地上“豁啷”一声碎了两半,茶水茶叶溅湿了陈婉和大姐儿新穿的棉绫裙。 堂上众人不妨头,倒是吓了好一跳,忙开口问“是怎么了”。陈婉一壁揉着肠子,一壁断断续续的将二姐儿方才一篇话说了出来。众人众人见此形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忙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带着两个姐儿下去更衣。陈氏则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闹的。平日里也不见你怎么话多,今儿倒是人来疯。” 二姐儿一脸无辜的看着陈氏,她虽知道这会子的人笑点低,却没想到能低到这步田地。亏她还把爆笑的那些掩了没说,倘或真说出几则来,恐怕这会儿竟不是摔茶污衣裙了。 陈老太太在旁,看着冯氏张罗着小丫头子将碎裂的茶盏残水收拾了,一壁笑向陈氏道:“你别说她。我平日里倒觉着二姐儿太沉默了不好。竟不像这个年纪该说该闹的样子。这会子想是有熟人在,所以她倒比先活泼了好些,这是好事儿。你倘若说她,再吓坏了倒不好。” 说罢,又笑向张家众人道:“只是叫你们见笑了。” 张允忙赔笑道:“老太太这是哪里话。小孩子家玩玩闹闹说说笑笑是极寻常不过的。只是我们家人丁稀少,平日里想这么热闹还不能够。今儿在老太太这里,倒是享受了一回。” 陈老太太闻言便是一笑,因说道:“既是姻亲,便该多走动些儿才是。你们要是不弃,平日里常来常往,也省的我这小女儿在家里也没个说话儿的人。” 张允夫妻自是笑应。说话间陈婉和大姐儿重新换了衣裳过来,脸上仍是绯红一片,跟涂了胭脂似的。低着头向长辈们问候一句,至席前归坐,张妍便拉着陈婉的手儿笑道:“我平日里也是一个人在家,孤孤单单的,只没个说话的人。今日见了妹妹,倒觉得一见如故。只想着我要也有这么个妹妹就好了。” 陈婉先还醋大姐儿、二姐儿见了张妍就把她忘到脑后,这会子听了张妍这一番话,便想起自己主人家的身份来,倒不好意思的。忙笑着握住张妍的手,因说道:“我也想有这么一个温柔标致的姐姐呢。姐姐若是不弃,我便同大姐儿、二姐儿一样,也叫您妍姐姐可好?” 张妍自是笑应,仍握着陈婉的手道:“那我便称你婉妹妹了。” 二姐儿看两个小姑娘方才还酸酸醋醋,这会子却又姐姐妹妹的叫的极亲热,不觉好笑的摇了摇头。陈婉眼尖,看着二姐儿的动作便说道:“妍姐姐你瞧,二妹妹笑话我们呢。你还笑,方才都是你招的。看我怎么饶你。” 说着,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向二姐儿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二姐儿人小身轻,一个闪身避了过去,忙指着另外两席道:“婉姐姐轻些闹,一会子再摔了杯啊盘啊的,可就要哭死了呢。” 堂内长辈们明明看见了,却仍作未见,只笑着听戏。陈桡则悄悄向张华笑道:“你瞧她们,可真热闹。” 张华不言不语的看着当地的那座山水画屏风,似乎透过屏风便看到了后头的人似的。 第二十章 堂上大人们又忙着听戏,又忙着听二姐儿说笑话,都没留神张华。唯有邱氏忖度出儿子的一番心意,不觉暗暗发笑。一时,台上之戏将阑,陈老太太便笑道:“该请爷儿们们点回戏。” 说罢,便叫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将戏折子奉与陈老太爷。陈老太爷随意点了一出喜庆热闹戏文,然后命陈珪。陈珪同二姐儿一般,倒是不大爱听戏,因让张允。张允便笑道:“老太爷点的戏好,我也喜欢。就不再点了,还是叫孩子们点些他们喜欢的罢。” 说罢,又让陈桡。陈桡先是起身告谢,而后将戏折子拿在手内粗粗看过,随意点了一出《白蛇记》。又将戏折子让与张华。岂料张华接过戏折子后并未翻看,张口便点了一出《牡丹亭》,又明要“缘来姹紫嫣红开遍”那一段。 陈桡闻言,不觉诧异,因问道:“原来你喜欢听这一出?” 张华只是憨笑,并不答言。 屏风后头,大姐儿明知其意,不觉羞惭惭的低着头,只管弄衣带。堂上女眷因看着大姐儿娇羞怯怯烟视媚行之态,饶是不明白的,这会子也都明悟了。不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那厢小丫头子早捧着戏折子下去吩咐小戏儿们接出扮演。二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前身又是懵懂孩童,并无多少记忆可用,因而也不大懂得这些戏文。方才只听陈桡点了一出《白蛇记》,还以为讲述的是白娘子跟许仙的故事。岂料兴冲冲听了半日也没听出个数来,不觉悄声问向陈婉。 陈婉便笑道:“唱的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 二姐儿闻言,越发没意思的撇了撇嘴。陈婉见这形景,因笑道:“真真看出来你是个不爱听戏的。” 二姐儿接口笑道:“我不爱听戏,倒是喜欢唱曲儿。改日得闲儿了,也唱两首叫你们听听,比我说的笑话儿还招人乐呢。” 逗得众人又是一阵笑。陈老太太亦回头问道:“二姐儿喜欢听曲儿,我怎么不知道?” 陈氏亦接口笑骂道:“老太太听她信口胡诌。这么些年也没听过几支曲子,这会子又喜欢听曲儿了。”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撤下酒席,再摆晚饭。欣然饭毕,又吃了一回茶,张允方带着家小向陈老太太和陈老太爷告了辞。邱氏仍拉着冯氏的手含笑相邀—— “得闲儿了还请到我们庄子上走一走,虽比不得京中繁盛,然乡野风光,倒也别有一番意趣。爷儿们们能钓鱼打猎,咱们也可观花赏景——虽无甚名花奇草,但春风一过,开的漫山遍野的花儿朵儿,一眼看过去都不到头儿,人见了,一并连心胸都开阔起来。倒不是咱们在自家后园子里头赏花的意思了。” 冯氏闻言,亦含笑答应着。同陈氏并几个姐儿带着家下婆子媳妇们送至二门上。陈珪则带着儿子将人送出大门外,直等到张家的马车驶出巷子转向大街了,方才回转。 这一夜陈家人自是好生洗漱安歇,不必细说。 次日一早,陈珪梳洗毕,至外书房。仍吩咐管家预备上等封儿封赏昨儿唱戏弹曲儿的那一班小戏儿并打十番的,还有灶上的沈大厨。又命常随陈礼吩咐小子们套马备车,将从徐府请来的这一班人马送回其府上。又特特写了一封手书命陈礼稍过去以表谢意。这才回至后宅。 彼时冯氏带着陈桡、陈婉,陈氏带着大姐儿二姐儿都在上房老太爷和老太太跟前凑趣儿。众人因说到昨儿张华点《牡丹亭》那一回事迹,早把大姐儿羞的满面通红,头垂的低低的,一声儿不言语。 陈桡听了众人一篇话,这才寻思过味儿来,待要开口说什么,眼见大姐儿含羞带怯,倒是不好说的。刚要把话岔开,又见陈珪入内,立即站起身来,垂首问安。几个姐儿见了,亦都站起身来。 陈珪笑着同父母问安,又受了几个晚辈的礼,方落座吃茶。因向冯氏提及:“昨儿为请张家人,我特特向子川兄借了一班小戏儿并灶上的人撑脸面,才刚已叫陈礼领着小子们备车送回去了。你瞧着哪天得闲儿,咱们得回请子川兄并其家眷,好生款待道谢才是。” 冯氏闻言,忙笑着应是。因说道:“就是不为这事儿,年年也是这么礼尚往来的。只是今年咱们家事儿多,徐家太太又忙着款待从江南进京的沈家大太太和几个娘家子侄,所以不得闲儿,才托了这许久。否则早该请来了。” 说到这里,冯氏欲言又止,忍不住看了陈桡和陈婉一回,因笑道:“厨房里灶上还蒸着粘豆包,这会子也该好了。你们先去吃罢。” 一语未落,冯氏扫过一旁静坐不语的大姐儿与二姐儿,笑着描补道:“也带着你们的小妹妹去罢。” 陈桡与陈婉面面相觑,闹不明白母亲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些话。倒是二姐儿人小鬼大,登时便看出这是冯氏打发他们离开的话。既这么着,想必接下来要商讨的事儿必不好让她们听的。二姐儿也不多说,遂起身告辞,口内仍笑道:“早上只吃了一碗稀粥,我原说没大吃饱。这会子再添两个豆包,便是恰到好处了。” 说罢,又笑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道:“外祖父、外祖母放心,我们一定把蒸的最大,馅儿最多的豆包留下来,不叫他们都吃。”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乐了。陈婉尤笑道:“真真是贼喊捉贼。还说要看着我们不偷吃,恐怕见了好吃食,你先忘了祖父、祖母了。” 二姐儿张口便道:“婉姐姐这是污蔑。外祖父、外祖母再不信的。” 于是说说笑笑的,竟不是陈桡和陈婉带着两个妹妹,反倒是二姐儿领着众人出去了。 眼见着跟小爷姑娘们的丫鬟婆子也都离开,冯氏这才笑向陈珪道:“我听徐家太太说,沈家大太太之所以带着子女进京,原是家中的小爷姑娘们到了适龄年纪……你说,他们家大太太这次过来,该不会是打着亲上加亲的主意罢?” 也难怪冯氏忧心忡忡。须知徐子川与陈珪虽皆在户部当差,品级又相差无几。乍看去倒是家世相当。可细细深究,陈珪的官儿是捐来的,徐子川却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进士,且被当今钦点了庶吉士混过翰林院的。 按照朝廷“非科举不得入三品,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来说,几十年后陈家就算三生有幸到祖坟里冒出青烟儿来,陈珪也只能止步于四品。只这一条,徐子川将来的前程便甩出陈珪不知多少条街。 更何况徐子川的发妻沈氏乃出身自江南大盐商沈家。当世虽有重农抑商之策,然江南盐商富甲天下,其威风排场甚至能左右江南官场。那一份炙手可热的权势富贵谁不眼红?纵使沈氏嫁人后再不算沈家人,可当年那一笔丰厚的嫁妆,也足够旁人艳羡的。 所以自打陈、徐两家交好,冯氏便早早的打起了徐家姑娘的主意。只觉得自家儿子聪明伶俐会读书,徐家姑娘又被沈氏养的温柔标致着人意,两家儿女又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总比外头那些不知名儿姓儿,不知根底的世家子弟强。 冯氏原还想着孩子们如今还小,且不着急。等再过个两三年,陈桡考中了童生秀才,有了功名,再去探探沈氏的口风,着人去徐府上提亲。想必沈氏看在两家的情分上,也不会不允。谁曾想到她算盘打得好,半路上又冒出个沈家大太太呢? 陈家众人闻听冯氏这一篇担忧,不觉面面相觑。沉吟半日,陈氏也忍不住开口道:“嫂子这话有理。我看咱明儿也别请徐家人过来了。先打着拜访沈家大太太的名义,去瞧瞧沈家的小爷姑娘们到底是个怎么样。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先打量打量他们家的小子,可比得上咱们家的桡儿。” 陈珪闻言,却是不以为然。摆了摆手因笑道:“你们且多虑了。子川兄那样一个人,总不会叫他的儿子娶一个商家女为妻。更不会叫他的女儿下嫁给商户。” 冯氏看着陈珪,仍是欲言又止。想了想,因笑道:“就算徐家没有这个打算,难保沈家不这么想。何况徐家太太还是沈家的姑奶奶呢。” 眼看着陈珪仍是笑着不答言。冯氏咬了咬牙,图穷匕见的道:“我倒是觉着,还是寻了空儿同徐家提一提罢。左右过了年,桡儿也十二了。”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听了冯氏的话,倒是深以为然。 陈珪闻言哂笑,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只见外头一阵骚乱声,没等众人喝问,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被碧溪引着掀帘子进来。那小丫头子未及跟前,便慌慌张张的跪在当地,开口便嚷道:“回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太太,冯家派人来传信儿,只说冯府里老太太不好了,叫老爷太太赶快过去呢!” “什么?”众人听了,登时吓了一跳。冯氏也顾不得去徐家提亲的话了,忙一把拽住传讯儿的小丫头子,急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娘怎么就不好了?前儿我回家时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就不好了呢?” 那小丫头子原只是个门上伺候洒扫的。年纪小,也没经过认真调、教,方才正在院子内扫雪,得了门房上的信儿,便慌慌张张跑过来传话儿,内中细情并不知晓。今见冯氏拽着她的膀子细问,倒吓了一跳,登时哭道:“我不知道。太太别问我,我只是过来传话儿的。” 冯氏见状,越发急的了不得。陈氏在旁骂道:“真是上不得台面的毛丫头,连句话也传不明白。快将冯家打发来的人叫进来。就说你太太有话要问。快去!” 碧溪答应着一径去了。少时便引着冯家的婆子进来。那婆子细细回禀过。众人才得知,原是大年节下,冯家老太太因和儿媳妇小孙氏口角了几句,怒上心头,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昏厥过去。 众人闻言,少不得面面相觑。冯氏只觉脸上中烧,又是羞惭又是急切的问道:“如何就口角了?母亲如今到底怎么样?可请了太医去瞧了?” 那婆子见问,只是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口内说道:“奴婢也不敢说。还请姑太太和姑爷穿戴了过去瞧瞧罢。” 第二十一章 因着冯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冯氏再无心思盘算别的,登时起身看向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陈老太太忙开口说道:“既出了这样的事儿,想必冯家这会子乱得紧,你快去罢。且不要带桡儿和婉姐儿,以免乱糟糟的看顾不到。” 又命冯氏给他们两个带好儿,因说道:“天冷路滑,我们两个老天拔地的就不过去了。也省的给亲家添乱。有什么消息及时遣人回来告诉。” 又向陈珪道:“原还想着打发过张家人,须得好生款待徐家以表谢意。谁成想偏又遇见这事儿。我记得前年我因得了风寒,吃了好些药却总是不好。还是徐家给荐了一位老先生,不过吃两剂药便好了。你要不要再写封手书去徐家,央他们府上再请那位先生来,给亲家好生瞧瞧,莫要耽误了才好。”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冯氏,忙巴巴儿地看着陈珪。 陈珪皱眉道:“那位先生原是子川兄幼时从学的西席,后来子川兄金榜题名,那位先生早就辞了馆回江南了。前年也不过是因缘际会,碰上那位先生给他儿子求官找门路,这会子又去哪里找人。” 陈老太太听的心焦,又见冯氏坐立不安,忙摆手打发他夫妻二人回房换衣裳。又叫外头预备好马车,仍不忘吩咐道:“天冷路滑,慢些儿赶车。稳稳妥妥的最紧要。” 陈氏在旁,少不得安慰父母,只说些“冯老太太素昔结壮,又是个有福气的,必定有惊无险”云云。 少时,陈桡并几位姑娘吃过了粘豆包,又在后花园子里赏了一回雪,二姐儿忖度着时候不早,想必大人们想说什么,这会子也都说完了,便张罗着要回房歇息。 婉姐儿和大姐儿也冻得满面通红,忙搓手搓耳的笑道:“合该回去了。我都冷了。” 陈桡仍站在雪地里来回踱步,摇头晃脑的。二姐儿看他这形景,一壁呵手取暖,一壁笑着打趣道:“桡表哥原说要赏雪诌诗,这雪也赏了,诗呢?” 陈桡便摇头笑道:“不然,不然。有道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哪里就这么容易了。” 众姊妹闻言,更是大笑不已。二姐儿便立在当地,指着陈桡笑道:“我倒是有了一首诗,专给桡表哥的。” 众人听着稀奇,陈婉忙笑问道:“什么诗,快念来我们听听?” 二姐儿便摇头晃脑的道:“书呆本名桡,学人作诗骄。凛凛雪地里,沉吟复徘徊。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且看今朝雪,不比往来俏。” 二姐儿尤未念完,众人早已是捧腹大笑,一并连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笑的东倒西歪的。陈桡看着众人取笑,也哭笑不得的指着二姐儿道:“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诗。你饶骂人,还说是作诗。越发刁钻了,我要告诉给姑母去。” 说罢,作势就要走。二姐儿还犹可,陈婉并大姐儿忙上前拦住,大姐儿软语温声赔不是,陈婉却笑道:“亏你还是个读书识字的爷儿们。论作诗比不过二妹妹也还罢了,如今怎么还小气起来,竟要学人告状去了?可别叫我看不起你,大口啐你。” 二姐儿则笑意盈盈的走上前,冲着陈桡欠身赔罪道:“好表哥,我原不过是说笑打趣的话。你可别认真恼了。我现给您赔个不是。您老人家大人大量,饶了我这遭罢。” 陈桡原也是嬉笑之意,并不是认真着恼。今见二姐儿又来赔不是,忙笑道:“瞧瞧,当真了不是?难道只许你们作诗打趣我,就不许我作相儿吓唬你们不成?” 说罢,又赞叹二姐儿有捷才,仍笑道:“没想到二妹妹小小年纪,且没读过几天书,竟然也能做出诗来。真该好生习学一番,莫辜负了这份情性才是。” 二姐儿闻言,便笑道:“桡表哥这是认真打趣我,也不该玷污了诗词文章。倘若我方才那一首也叫作诗,明儿大姐姐都能去考状元了。” 大姐儿听二姐儿把话头儿引到自个儿身上来,不由得笑着捶了二姐儿一下子。口内说道:“我把你个轻狂没口儿的小蹄子,还没完没了了。打趣了桡表哥,又来招我。” 陈桡则笑说道:“并非是说二妹妹方才那诗做的好,只说你有这份灵性,合该好生习学才是。” 众人听了这话,都嘻嘻笑笑的,并未放在心上。一路说笑着回至上房,却见除陈氏外,冯氏与陈珪皆不再。不觉狐疑。陈老太太因说道:“冯家差人来请,你老爷太太都坐车去了。我因外头天冷路滑,便没叫你们过去。” 陈氏不想几个小的刨根问底,也笑着问道:“粘豆包好吃么?你们在外头这么久,都做什么呢?” 陈婉便笑道:“二妹妹作诗打趣大哥哥。大哥哥还说二妹妹的诗做得好。” 陈老太爷等人闻言惊奇,忙笑问道:“是么,做了什么诗,也叫我们听听。” 二姐儿笑着摆了摆手,因说道:“不过是信口胡诌了几句话,哪里就是作诗了。” 又笑道:“早忘了,谁还认真记着不成。” 一句话未落,陈桡却在旁念念叨叨的,早将二姐儿之前做的一首打油诗背了出来。末了仍笑说道:“这一句‘不思腹中空,反推文章少’,虽是粗话,细细想来,却有点儿意思。所以我说二妹妹有灵性,合该好生念书。” 陈氏听了这首诗,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轻啐道:“知道桡哥儿性子好,也别忒纵了你妹妹。要是专管这些粗话也叫诗,那我也会作诗了。” 陈桡便笑道:“姑母这话也错了。二妹妹才多大,进学没几天,就能作出这么一首略有些浅近的诗来,也是不俗的。” 二姐儿在旁笑道:“桡表哥是哄我,还是认真打趣我?” 陈桡笑道:“也不是哄你,也不是打趣你。我是真的这么想。” 二姐眨了眨眼睛,因说道:“桡表哥既这么说,那我向你借本书,可使得?” 一句话未完,早被陈氏喝住了。“且安安分分呆着你的罢。你桡表哥的书都是考状元的书,也是你看的。你才学了几个字,就这样轻狂起来。便是这会子认真要做个女才子,也不能够。” 倒是陈老太爷不以为然,摆手缓缓的道:“蕙姐儿这性子,还是这么急脚鬼是的。多早晚才能改改。” 说罢,又向二姐儿笑道:“你且说说,你要问你桡表哥借什么书。倘若说的明白,我便做主借给你就是了。” 二姐儿便欠身笑道:“回外祖父的话,我想借今朝的史书。” “哦?”二姐儿这一句话当真引起了陈老太爷的好奇,乃问道:“向来只听人说以史为镜,可读的却是前朝历史。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借今朝的史书,你能看懂么?” 二姐儿便笑嘻嘻的道:“看不懂啊!只当是故事看罢了。我原想问桡表哥借一些话本儿的,料想桡表哥一心向学,是断然没有的,所以才退而求其次,借一些今朝的史书。也是长长见识的意思。” 陈老太爷闻言,默默看了陈老太太一眼。陈老太太便笑道:“我听说京中仕宦大家的女孩子们,幼时进学,五六岁时便能通读《四书》,原还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儿一瞧,倒是咱们家的二姐儿颇有些聪慧伶俐的意思。” 陈老太爷点了点头,含笑抚须向陈氏道:“她既然有这份秉性,也不要埋没了。今后读书识字,你要多加看顾。倘若真的调、教出来了,也是你的福气。” 陈氏笑着答应。只字未提借史书的事儿。陈老太爷亦笑着提了旁的话茬,并未再说借与不借。 二姐儿更是在旁傻笑着,同陈婉和大姐儿闲话。似乎方才说要借书一事不过是随口而为。 至晚间,陈珪与冯氏满面倦容的从冯府家来。尚未回房换过衣裳,先来上房给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请安。彼时陈氏早哄着大姐儿、二姐儿睡了,自在上房陪伴爹娘。陈桡并陈婉兄妹也被陈老太太撵着歇息去了。 陈珪与冯氏定过父母,便坐在下首的两张搭了银红撒花椅搭的太师椅上。冯氏一壁捶腿,一壁接过小丫头子献上的一碗温茶一饮而尽。复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这才说道:“我母亲已经醒了,叫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问安,只说她都好,不过是虚惊一场,倘若因此惊吓到了您二老,倒是不好了。又说想念桡哥儿和婉姐儿。别的也还罢了。” 陈老太太听一句,口内便念一声佛儿。待听到冯氏最后一句,方说道:“原是我想着冯家来人那样仓皇,恐怕府上也没心思照料桡哥儿和婉姐儿,所以才不叫去。亲家既是想外孙子外孙女儿了,你明儿带他们兄妹家去瞧瞧便是。” 冯氏听说,忙道:“这怎么好。哪里有出嫁的媳妇时常带着子女回娘家的。叫外人见了也不像——” 一句话未完,就听陈老太爷说道:“有一句话叫事急从权。虽不贴切,却也是这个意思。当务之急,还是老亲家的身子骨儿要紧,这些琐碎的规矩暂且不提罢。” 冯氏闻听,只得眼泪汪汪的道谢。陈氏在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道:“嫂子还没说,你娘家究竟怎么了?你嫂子怎么就把老太太气昏过去了?上回你嫂子来,我冷眼瞧着,她也不像是那么倒三不着两的人。该不会是当中有什么误会罢?” 第二十二章 陈氏一壁说话儿,一壁却想到了小孙氏荐来教女孩子们读书的吴先生,心底默默将先前的话收了一收——能把那么个脑子拎不清且与婆家干系复杂的人荐到旁人家做女先生儿,这样的行事都不叫倒三不着两,什么样的行事才算呢? 冯氏可没留心婆家小姑子对娘家长嫂的这一份不以为然。她听了陈氏的话只觉头疼,满脑子想的都是家丑不可外扬。陈珪在旁,倒是乐颠颠的就着岳家闲事儿嗑瓜子儿,一壁笑说道:“认真说起来,都是为子孙计——那冯家嫂子嫁进冯家一晃儿也有十来年了,膝下却只有一个女儿。冯大哥乃是冯家长子,他父亲且死的早,老太太自然急着延续香火。过年的时候便以子嗣为由,劝说冯家嫂子给冯大哥纳个小儿,或者瞧着房里哪个丫鬟顺眼,给开个脸儿也无妨。冯家大哥自然是向着老娘说话。冯家长嫂不乐意,婆媳两个话儿赶话儿的,好说不好听。老太太年事已高,又上了些虚火,一时顶不住,便倒下了。” 陈珪说着,仍不忘笑向冯氏表功道:“你成日家只说你哥哥好,这回可知道你相公的好处了罢?” 冯氏瞅着公婆不留意,没好气的白了陈珪一眼。陈珪只是一味谑笑,也不理论。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倒不曾想冯家婆媳是因着这事儿口角起来,也不觉唏嘘一会,感叹一会—— 话里话外都在品评小孙氏如何行事不妥当,既不能替夫家延续香火,就不该如此醋妒,更不该顶撞长辈。七出之条竟犯了两条儿,要不是看她当年也伺候过他公公的白事,这种妒妇,休了也不为过。 岂料众人这一番话,却是戳了陈氏的心窝子。陈氏不觉想到自己在赵家受了这么些年磋磨,也都是因为没有儿子傍身的缘故。不免对小孙氏起了同病相怜之情。只是当着父母哥哥的面儿,倒也不好多说。越发没意思的叹了一回,便推脱身上不爽,回房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二姐儿醒来时,便见陈氏恹恹地坐在窗下的美人榻上,也不做什么,只是发呆。 二姐儿穿来大半年,向少看到陈氏如此安静。心下便觉诧异,一壁起身穿衣裳,一壁笑向陈氏道:“大年节下,妈做什么只管发呆?” 陈氏见问,尤还憋着不说。憋了一会子没憋住,仍旧絮絮叨叨的将昨夜之事如此这般说了一回。末了,恨恨的道:“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生不出儿子来闹的。” 说罢,又伸出纤纤玉指狠戳了戳二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因说道:“生两个丫头片子有甚么用,都是被人欺负的货。都被人瞧不起。” 二姐儿闻言莞尔,抬手摸了摸被戳的生疼的额头,说笑道:“妈如此厉害,你不欺负旁人也还罢了,谁敢欺负你?” 又拉着陈氏的衣袖哄道:“妈放心。等我长大了,必定赚好些钱给你养老。届时金的玉的圆的扁的绫罗绸缎肥鸡大鸭子咱们用一个扔一个,保管比养十个儿子都强。” 陈氏听了这话,一时掌不住笑出声来。刚要说什么,只见大姐儿也被娘儿两个的说话声吵醒了,正坐在床上揉眼睛。又因昨儿夜里没起夜,忙着出去更衣。陈氏便将到口儿的话咽了下去,向大姐儿骂道:“这么冷的天儿,你作死也不挑个好时辰。还不快些儿把衣裳穿上。大年节下,作出病来饿死你。” 大姐儿猛不防头,竟被陈氏一席话骂愣住了,又被陈氏拽着膀子拎回床上,兜头扔了一件儿大红底儿绣金线百子纹的斜襟儿缎袄。二姐儿则趁势吩咐小丫头子舀水洗漱。 梳洗穿戴毕,娘儿三个顺着抄手游廊一路逶迤至上房请安。但见陈珪夫妇并陈桡陈婉都穿着出门见外客的衣裳,闲坐在上房内凑趣说闲话儿,商量着上元节时阖家出门看花灯的事儿。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尤记当年闺阁时,陈氏便是最爱热闹的,每至三元佳节,她都最先张罗着去看花灯。后来嫁给姓赵的短命鬼儿,也都是任性恣意的过活。却忘了今年要守夫家的孝,竟是不能去了。 二姐儿也不大想去。倒不是说她不乐意凑热闹,只是当年看过的闲书太多,尤记着古时的拍花党专爱在灯会庙会这样热闹的时节,拐了年幼的男女孩子去卖。二姐儿自觉好端端的穿越一回便是倒霉了,可不想摊上更倒霉的事儿。 想到这里,二姐儿便是眉间轻蹙,因说道:“我不去。外头怪乱的,我怕走丢了被拐子盯上。” 闻听二姐儿这一番言辞,陈府众人不觉捧笑。陈珪因说道:“好个刁钻奸猾的小丫头,想的倒多。你且安心,别说咱们全家都出去逛,主子奴仆十几双眼睛盯着。便只你舅舅我一个人看顾着,也不怕有人不长眼,把主意打到咱们家的头上。” 陈老太太也笑说道:“从来花灯节和庙会上走失的孩子,都是家里人照料不当心,一时撒开手,才被拐子寻了空子拐走的。咱们家只把你们当成眼珠子似的,所以从来不出这样的事儿。” 陈老太爷也劝说道:“上元灯会,一年只热闹这么一回。不去倒是可惜了了。你们两个虽是为父守制的孝心虔,也不必这么狠拘着,憋闷坏了也不好。” 陈氏闻言,登时接口道:“那我也去?” 陈老太爷默然看了陈氏一眼。陈氏缩了缩脖子,从鼻子里哼哼着,口内嘟囔道:“我在家憋了大半年了,连二门上的门槛儿都没迈出去。” 陈老太太到底心疼女儿,仍开口说道:“既是上元佳节,总是阖家团圆的意思。倘或缺了一人,倒也不好。” 陈老太爷一声儿不言语。 陈珪窥着陈老太爷的脸色,因说道:“既这么着,便叫妹妹也跟着就是了。左右上元佳节,灯会上人那么许多,也未必有人留心咱们家的事儿。” 陈老太爷仍是不言语,但也没有出声儿驳回。陈珪兄妹两个便是相视一笑,陈老太太忙开口打岔的道:“什么时辰了,摆饭罢。吃过了早饭,老大也好带着家小儿去瞧瞧亲家母。” 冯氏见说,忙起身张罗着丫鬟婆子们安插桌椅,罗列杯盘。 一时饭毕,陈珪一家连茶也没吃,便坐车出门赶去岳家。陈氏也不敢在陈老太爷跟前儿碍眼,忙带着一双女儿回房去了。彼时正月里,学房里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即便是不忌针黹,陈氏也向少有做针线的时候。母女三人便在闺房中大眼儿瞪小眼儿,口内一长一短的说着闲话儿。 二姐儿因嫌无聊,便将年前吴先生讲过的《三字经》与《千字文》拿出来温习了一回。正念到“治本于农,务兹稼穑”这一句,便听窗外墙根儿底下有人说话,紧接着帘栊响处,一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比甲的丫鬟手内拿着一本书走了进来。 众人凝神细打量,却是上房内伺候陈老太太的大丫鬟蜜蜡。眼见蜜蜡笑吟吟的走至跟前儿欠身问好儿,陈氏不觉笑问道:“原来是你。这会子你过来做什么,可是老太太有什么示下?” 蜜蜡闻言,摇头儿笑道:“不是老太太。是老太爷吩咐奴婢拿一本书给二表姑娘。” 说罢,将手内的书双手捧着献上。 陈氏闻言,越发好奇,却见二姐儿早已起身接过书籍,尤笑着谢过老太爷。陈氏便问:“是什么书?” 二姐儿低头看了一回,因笑道:“是本朝的太、祖皇帝事迹。” 陈氏便想到前儿众人在上房那一回闲话。因笑道:“我还以为老爷子是说笑,谁成想竟当真了。” 又指着二姐儿笑骂道:“都是你出幺蛾子。好好儿的看什么史书,你还能去考状元不成?” 二姐儿闻言,只是憨笑,一声儿不答言。陈氏便从桌上摆着的黑漆描金花开富贵的梅花五瓣攒盒中抓了一把子榛子仁儿塞到蜜蜡手儿内,因笑道:“大冷的天儿,吃碗茶去去风寒再回罢。” 又命屋内伺候的小丫头子倒滚滚的茶来。 大年节下,本是闲时。蜜蜡也无甚要紧事儿,便道了谢告坐。主仆两个说了一回闲话,因说起上元节逛灯会的事儿,蜜蜡便笑着打趣二姐儿道:“出门可得小心,外头有鬼要吃你呢。” 二姐儿嘻嘻一笑,因说道:“你们且别笑话,等明儿我去厨房调制两包防狼药粉,你们才知道我的厉害。” 陈氏与蜜蜡面面相觑,尤笑问道:“甚么是防狼药粉,从没听说过。想是你杜撰来的。” 二姐儿便道:“是不是杜撰,届时便知。” 后笑向大姐儿道:“到时候我也给你预备两包,这便是有备无患。” 大姐儿懵懵懂懂,只是傻笑。 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陈珪一行人冒着风雪坐车家来。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少不得再问一回亲家的形景。因问“今儿可好些了”,“吃了什么药”,“吃了什么饭”,又问“你嫂子的事儿究竟怎么相处?” 原以为冯氏的回答亦不过是些老生常谈。却不想陈珪没等冯氏开口,竟拍膝画圈儿的大声赞妙,因又说道:“你们再想不到,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凑巧的事儿。” 原来昨儿小孙氏还因子嗣之事气昏了婆婆,正闹个没可开交。今儿又在伺候冯老太太吃药时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恰好来给冯老太太诊脉的郎中也在,由不得替小孙氏诊了一回。竟然诊出小孙氏怀了不到两个月的身孕…… 眼见陈家众人都跟听戏文儿似的瞠目结舌,冯氏只觉头疼欲裂,忍不住长叹一声的道:“这也还罢了。如若不然,终究没个了局。” 第二十三章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原不大喜欢小孙氏顶撞长辈,又觉着她跋扈善妒,毫无女子贞静贤淑之德。此刻听闻冯氏言及小孙氏有孕之事,却转口说道:“既是怀了身孕,终究子嗣为重。你母亲怎么说?” 冯氏闻言,只得说道:“母亲自然是高兴的。原还说要与嫂子的娘家理论理论,这会子也罢了。倒是嫂子的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亲自打点了表礼过来赔不是。母亲也没说甚么。” 陈老太太便笑道:“理论不理论,倒没甚么紧要。只说你嫂子的老子娘明白事理,这才是读书人家的规矩。” 陈珪歪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壁嗑瓜子儿一壁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冷笑道:“有甚么好理论的?只要她嫂子肚子争气,十月怀胎给冯家生个宝贝儿子出来。这事儿八成就揭过去了。倘若不争气,再生个丫头片子,老太太不理论便罢,倘若追究起来,好戏且在后头呢!” 众人闻言,不觉默然。 二姐儿在旁怔怔地听着,不觉想到陈氏早上赌气说的那一番话。细细寻思了一回,只觉心下凉凉地。 说笑之间,早已是掌灯时分。便有灶上伺候的婆娘来问何时摆饭。陈珪夫妇早在冯家吃过晚饭才家来的,此时倒也不饿。但见晚饭竟有一道野鸡崽子炖的火腿汤,闻起来醇香扑鼻,不觉食指大动。陈珪便笑道:“好哇,趁着我们不在,你们倒吃好东西了。” 陈老太太因笑道:“是张家送来的年货。我瞧着新鲜,就吩咐灶上炖了一只,用这野鸡汤泡饭,倒是比稀粥香甜些。” 陈珪接口笑道:“父亲母亲年事已高,合该好生补养身子。这些个野意儿是最滋补不过的。只可惜儿子没用,不能好生奉养高堂,还要偏着您二老的好东西吃。” 陈老太爷便斥道:“休要说这些淡话。我不爱听。” 陈珪闻言,仍笑道:“既然父亲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吃一碗高汤堵嘴便是。” 说罢,仍旧吩咐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添了半碗饭泡着鸡汤吃了。 陈老太太又命冯氏并陈桡、陈婉再吃一点子。三人皆摇头不用。冯氏因笑道:“我们没有那个好胃口。只吃一顿也还罢了。” 欣然饭毕。二姐儿忙忙的吩咐灶上人送些石灰粉、茱萸粉、胡椒粉并一些辛辣刺鼻的调料和药面子至房中鼓捣起来。陈氏便知二姐儿要制甚么“防狼药剂”,当即在旁笑盈盈地看着。又问:“且管用么?别白忙活了一日,甚么用都没有。” 二姐儿便笑道:“有用没用,且做出来瞧瞧。有备无患么。” 陈氏嗤笑道:“有你舅舅在,竟比甚么药剂都管用。你要不信,到日子你便知道了。” 二姐儿仍笑说道:“我自是相信舅舅的。不过是白准备安安心罢了。” 说罢,看着桌上配置好的粉末,尤叹息道:“可惜没有小巧的喷壶,否则灌成水随身带着,倒比粉还强些。” 陈氏捂着发痒的鼻子,十分不以为然。大姐儿亦皱眉说道:“这个味道太呛了,我可不想上元节戴着它出门。竟成了灶上烧火的厨娘了。” 二姐儿闻听此言,因说道:“是性命安危重要?还是一点子呛味重要?何况咱们用油纸包严实了,再放进荷包里头,能有多大点子味道?你也太娇气了。” 大姐儿闻言,更是连连摇头,敬谢不敏。 陈氏在旁,越发笑的前仰后合的。 二姐儿苦口婆心地劝了大姐儿好几回,眼见大姐儿一味摇头并不打拢。只得恨恨的说了句“不识货”,自己将和的调料粉分了好几个油纸包,分别装进几个小荷包里。至次日又送冯氏并陈婉,那母女二人见了这所谓的“防狼药剂”,自是好一番调、笑,任由二姐儿舌灿生花,亦不肯挂在身上的。倒是陈珪瞧着这东西新奇有趣,特向二姐儿讨要了一包。 喜得二姐儿无可不可。 过两日便是上元节。白日里,陈府内外院儿的总管张罗着家下婆娘小子们登高爬梯地挂上了新糊的彩灯。各式花灯悬挂在廊檐下,枯枝上,门匾前,纵使未曾点燃,亦叫人觉出花团锦簇,耳目一新。 及至到了晚间掌灯时分,便有粗使的管家媳妇和小子们提着灯油将花灯一一点燃。但见形形□□的彩灯将整座院子映照的恍如白昼,又有月色争辉,灯光月华两相应,人只站在游廊上向外看,只觉得连心胸都透亮起来。 待到月上树梢之时,陈家众人也都穿戴好了准备出门。一色的翠幄清油车被小子们拉至二门外的小偏院儿,老太爷老太太自是一辆车,冯氏与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一辆车,陈珪陈桡并陈婉一辆车。又有各人贴身伺候的丫鬟齐坐一辆车,下剩跟随的丫鬟婆子并小厮们皆围随在侧。 四辆套着驯骡的翠幄清油车鱼贯出了陈府大门,顺着僻静的罗巷一路驶向大街。但见短暂的黑暗僻静之后,便是人语喧阗的吵杂声响,络绎不绝的小商贩并走货郎的张罗叫卖声,烟花绽放的哨音和爆音,甚至是游街的才子文人们朗朗猜灯谜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或辨得出或辨别不出的小摊吃食,顺着车帘缝隙飘进来的香甜气息。 那外头也是愈来愈亮。隔着马车帘子,二姐儿都能看到那些琉璃五才的花灯散发出耀眼的光辉。这叫她忍不住偷偷掀开了车帘向外望。 霎时间,便看到满眼的花灯,各式各样的,各种颜色的,纱罗堆的千重莲瓣灯,牡丹芍药灯,彩纸糊的锦鲤凤凰灯,玻璃制的剔透绣球灯,乃至令人目不暇接的走马灯……小的也不过是巴掌大,拿在手中欣赏把玩,大的却比人还高,足的仰望还看不到顶端。还有河中飘飘荡荡的许愿灯和光耀夺目争奇斗艳的花船…… 二姐儿上辈子所处的环境那样舒适安逸,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灯会。她呆呆的趴在车窗上往外看,但见宝马雕车,火花银树,行人簇簇,鱼龙飞舞。真真是说不出的繁华盛世,道不尽的太平风流。 正愣愣的发呆时,陈府的翠幄清油车陡然停了下来。众人惯性的往前倾了倾身子,便见后头的陈珪并陈桡父子跳下马车,上前说道:“前头人太多了,马车也过不去。就停在这罢,下剩的我们自己走。” 陈珪说着,仍叫跟车的小子们从马车里抱出十来个粉瓣莲花的河灯,指着前头的青石板桥笑说道:“前面有桥,我们在桥下先放了河灯,再去逛花灯会罢?” 这主意自然是极好的,陈府众人纷纷应和。二姐儿从未在上元节时放过河灯,一时更觉新奇。又见上元佳节阖家团圆,自己却孤魂野鬼似的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后世的家人如今何在,更不知眼前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真是幻,种种思绪郁结在胸,不免平添了几分愁绪。 暗暗发怔时,早已被家人簇拥着到了青石桥下的河水边。只见石桥两旁仍有许多游人在放河灯,一盏盏点着小蜡的河灯承载着主人的心愿,飘飘荡荡至水中间,又顺着河水蜿蜒向下,沉沉浮浮,飘忽不定。远远看去,便如点点繁星汇聚的一条银河一般。 陈氏手捧着自己的荷花灯,半蹲在青石桥前闭目虔心地嘀咕了一会子,方将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如信女一般又嘀咕了一会子,方才了了心愿一般睁开双眼。再回头时却见二姐儿仍捧着河灯呆愣愣地站在一旁,也不知在想什么。陈氏不觉好气又好笑。因骂道:“原以为你是个机灵通透的人儿,谁成想出门了却是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窝囊样子,真给老娘我丢人。” 说罢,又催着二姐儿放河灯。“大家都完了,只等你一个。” 二姐儿回过神来,不觉莞尔一笑。忙蹲在河水旁悄悄放了河灯。陈氏尤在身后念叨着“你忘了许心愿了,真是个蠢材。” 陈老太太看不过眼,忙开口劝阻道:“她小孩子家家的,在家拘得紧了,自然有些怯生。多经历几次便好了。你又何苦说她。” 正说话时,陡然闻听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音,含笑问道:“前面的,可是如璋贤弟?” 第二十四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青石桥阶上缓缓下来一道颀长身影。走进了,才看出这人年纪约在四十上下,皮肤白净,眼眸清亮,须发修剪的整齐精致。相貌虽比不上陈珪的清隽俊秀,却也气度雍容,举止沉稳。身上只穿着一件驼色绣竹叶暗纹的鹤氅,外罩藏蓝缎子面锁黑绒边的大斗篷,手内还提着一只做工精巧的锦鲤戏莲灯。 陈珪见状,忙堆笑上前,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尤大人当面。上元佳节,尤大人也出来逛花灯?” 说罢,视线又扫过尤大人的身后——既不见小厮长随,也不见家眷子女,难道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出来逛灯会? 陈珪这么想时,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那位尤大人闻言,不觉苦笑着摇了摇头,因说道:“家中烦闷,便出来走走。” 说话间,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因着方才催促二姐儿放河灯,这会子已经落在众人身后的陈氏身上—— 但见花船通明,花灯辉映,千万盏荷灯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河水旁,陈氏披着一领藕荷绵绸银线挑绣缠枝梅花的大斗篷,俏生生地立在周围或着大红或着明绿皆打扮的花团锦簇的游人中间,便如一支袅袅婷婷静静绽放在水中央的芙蓉,愈素则愈妖,愈显活色生香。 留意到上峰一瞬间的怔然痴迷,陈珪心下一动,旋即又是一笑。便替尤大人引荐起自己的家人来——直到了陈氏跟前儿,陈珪方说了一句“这便是我那妹子——” 尤大人便接口说道:“哦,原来这就是坊间传言的令妹。果然……” 下剩的话,尤大人自悔冒撞,忙掩住不提。那陈氏早也留意到尤大人时不时瞥过来的灼灼目光,更明了那半截话的未尽之意。心下冷笑之余,故意向尤大人勾唇一笑,但见眼波流转间,眉目缠绵,风情缱绻,看的尤大人愈发的神魂驰荡,只觉着身子都酥了大半边,竟不知身在何处。 陈老太爷忙横眉冷目地瞪了陈氏一眼。陈氏吓了一跳,忙低头敛目,收敛声色。尤大人亦回过神来,尴尬的轻咳两声,便向陈珪笑道:“天色不早了,尤某还有些琐事要处理。贤弟请自便罢。” 陈珪闻言,仍旧笑眯眯的寒暄客套,作揖道别,仿佛根本没留意到尤大人的几番失态。 尤大人一壁同陈珪闲话儿,一壁向陈家众人辞别。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的看向陈氏,却见陈氏正低头同两个粉雕玉琢,眉目精致的小丫头说话,压根儿没理会他。 尤大人便是一怔,面上却不动声色地作揖离开。整个人形单影只的陷在花灯会比肩继踵的人潮中,仍旧回思这一幕灯前相遇,不免有些意犹未尽。 另一厢,待尤大人走后,陈珪却笑向众人道:“这位尤大人,便是我日常说的,很看重我的那位上峰。说来倒也凑巧,他的发妻也是去岁春里没的。倒是和蕙姐儿同病相怜了。” 一个寡妇,一个鳏夫。 一句话未落,陈氏早已看了过来,似笑非笑的说道:“哥哥要打甚么主意?你想在我跟前儿弄这些个瞒神弄鬼的事儿,可不能够。” 陈珪闻言,便笑道:“妹妹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竟不明白了。我不过是想到了,随口念叨一句。偏你多心。人家可是正经人,又情深意重,要给发妻守一年的孝呢。” 陈氏闻言,嗤笑道:“这话说的,好像我不是正经人似的。” 说罢,又笑道:“不过是守一年的孝罢了,便说甚么情深意重。像我这般肯替我们家短命鬼守三年的,岂不是海誓山盟了?何况这一年清静,也只是面子情儿罢了。家中姨娘通房一大堆,我就不信,他能忍住做和尚。” 陈珪便笑道:“你怎么知道人家府里有姨娘?” 陈氏冷笑道:“你们男人都是个甚么德行,我会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我不过懒得说罢了。” 陈珪听了这话,越发调、笑道:“既这么说,你哥哥我倒是难得一见的白毛鸦。这事儿你嫂子是最知道的。” 冯氏闻言,大啐了一口道:“你们兄妹两个扯闲话,偏拽上我做什么。” 陈老太太却当了真,且疼女儿的心切,忙拽着陈珪的衣袖问道:“你说这位尤大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品德行?家中还有什么人?你与我细细说来,好儿多着呢。” 一句话未落,陈老太爷却阴沉着脸斥责道:“大庭广众的,说这些淡话做甚么。安心看灯罢。” 众人闻听这话,不觉暗暗咋舌,相视一笑。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却是一马当先,扶着青石桥旁的雕花栏杆缓步登上桥阶。跟随的婢子小厮见状,忙上前搀扶。陈老太爷却摆了摆手,因说道:“我自己走,不用人扶。” 陈珪闻言,忙上前扶住陈老太爷的胳膊,因笑道:“天冷路滑,何况外头不比家里,地上的残雪尚未清扫干净。还是我扶着父亲罢。” 陈老太爷闻言,只轻瞥了陈珪一眼,却是没说旁的。陈氏见状,忙绕上前去搀扶着陈老太太,口内仍说笑道:“哥哥扶着父亲,我来扶着母亲。您老人家可别吃醋啊!” 说罢,回头笑向冯氏殷殷嘱咐道:“嫂子可替我看顾着两个姐儿。倘或一不留神走丢了,我可没处哭去。” 冯氏忙笑着答应,陈珪却朗声取笑道:“你怕甚么,真弄丢了大姐儿二姐儿,回头我叫桡儿婉儿给你养老送终,亏不了你。” 陈氏闻言,也不恼怒生气,仍是似笑非笑的斜睨着陈珪,口内笑骂道:“说的好像你能做主似的。真有本事,你现就跟爹妈和嫂子商议了,把桡儿过到我的名下,明公正道改族谱的给我当儿子,那我才是真服了你——恰好我现还缺个儿子,你若真的急我所急,便是我的亲兄弟了。” 说罢,仍笑向立在人后的陈桡道:“桡儿,你过来。打从今儿起你管我叫妈,以后我疼你。” 闻听陈氏这一席话,别人尚未及反应,陈老太爷忙照地上大啐了一口,口内喝骂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生出你们这一对儿混世孽障来。迟早气死我也罢了。” 陈老太太在旁,亦是连连摇头不断嗟叹,只说陈珪兄妹“着实不像话”。 陈府其他人跟在后头,亦且笑着不理论。陈珪兄妹两个这才罢了。 说笑间便到了桥上,二姐儿趴在栏杆上极目远眺,但见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水中一轮明月相映。天上虽不见繁星点点,然水中却有千万盏荷灯闪烁明灭。那月华倾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水面霎时间披上了一层银纱,如梦似幻,更似隔断了牛郎织女的那一条银带。 顺着水流逆溯而上,但见更远一些水域宽阔的地方,城中权势富贵豪奢商贾之家扎的彩船各式各样,皆以绸绫纸绢妆点,鱼跃龙门、千手观音、童子拜寿、百鸟朝圣、八仙过海……华彩缤纷,争妍斗艳。最显眼的却是河水中央缓缓驶过来的一支双龙飞天的花船,那船身长有二十来丈,船身高有三丈多。两只硕大的龙首高高昂起,几欲冲天,恨不得将周旁的彩船都比没了。 尤其是龙首上的那四只龙睛上镶嵌的四盏西瓜大小的玻璃绣球灯,内壁嵌四块半弧的西洋镜,镜面冲外,越发将玻璃绣球灯内的灯影逼向外头,远远看去,真如两条活龙游水一般,越发显出其狰狞凛冽栩栩如生的气势来。龙眼镶嵌西洋镜与透明玻璃,乃是为了“画龙点睛”。而龙身上的鳞片却都是彩色琉璃镶嵌拼接而成。体内仍点着数千只灯油小蜡,远远看去,通体的光亮金碧辉煌,炫彩闪耀,直逼云霄,将河水亦染成片片的金红明绿之色。河水浮动时波光粼粼,灯火与水光争辉,让人一时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光。 二姐儿看得目眩神驰,瞠目结舌。今时今日才明白什么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旁边陈桡等人亦是大呼小叫,指指点点,桥上看景儿的游人皆交口称赞“真不知道是谁家扎的好花船,竟如此富贵豪奢。” 正暗暗议论间,只见身旁一个作青衣小帽小厮打扮,肩上驮着个三四岁小女娃的二十来岁的小子指着那龙船开口炫耀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南安王府家扎的花船。那龙眼上的玻璃绣球西洋镜灯和龙身上的琉璃都是我们家老爷亲自挑了送到南安王府上的,断断错不了的。” 众游人闻听此言,忙上前追问不休。那小子二十来岁,性子跳脱,正是争荣夸耀好卖弄知识的年纪。见桥上之人众星捧月般将他围在中间,一发得了意,口中舌灿生花,忙把他家老爷姓甚名谁,门第何处,如何得了南安王府这桩买卖,又如何精挑细选将那些玻璃琉璃送至南安王府之事,原原本本说了个遍。 众人这才得知,原来这小厮口内的老爷也并非京中显贵人家。不过是某个大商行内颇得脸的管事罢了。真正接了南安王府这桩大生意的也不是他的老爷,而是那个商行的主家。他家老爷亦不过是帮着主家办差罢了。不过这小子说话虽大,却着实有几分口才,虚虚实实间说了一些京中权贵人家的风流趣事,倒也引得众人细听。 唯有二姐儿听了这一番话后心神震荡,忙挤上前开口问道:“你可知南安郡王姓甚么?还有你方才说过的东平郡王北静郡王西宁郡王,又姓甚名谁?除此之外呢,你还知道什么?京中还有哪家公侯比较出名的?” 那小子眼见二姐儿不过四五岁大小,生的如自家小姐一般粉雕玉琢,眉眼精致。心中越发喜欢,忙开口笑应道:“谁不知道自太、祖皇帝登基,统共因功封了四位异姓王。这四位分别是东平郡王穆莳、南安郡王霍焕、西宁郡王金钊和北静郡王水熹。除此之外,京中最为显赫的自然是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几位老国公。诸如宁国府的老国公贾演荣国府的老国公贾源镇国公府……” 二姐儿只听了这一句,耳内便“嗡”的一声,犹如兜头被人打了一棒子似的,再也听不到旁的。 那青衣小子肩上驮着的小姑娘眼见二姐儿同她差不多年纪,正是喜好玩伴之时,忙探下身子伸手够向二姐儿。二姐儿仍旧怔怔的。好在陈府跟随的奴婢小厮们眼见二姐儿同那小厮说话,早已顺着人群挤了进来,将二姐儿护在身侧。陈府的主子们也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忙走了过来。 眼见二姐儿呆呆愣愣地立在当地,陈氏柳眉倒竖,满是嗔怒地瞪了那小子一眼。那小子猝不及防,差点儿被陈氏这风情万种的瞪视勾了心魄,忙脸红心跳地垂下头去。 复抬起头时,陈氏早已拽着二姐儿的手走远了。那小子尤怔怔呆立,怅然若有所失。 被陈氏拽离人群之后,二姐儿仍旧沉浸在那小厮信息量颇大的话语中回不过神。一并连陈氏的斥责声儿都充耳不闻。满脑子想的都是甚么“四王八公”,甚么“荣宁二府”…… 难道我是穿到《红楼梦》里了?可我又是《红楼梦》中的甚么人呢? 联想到大姐儿的未婚夫婿——出身皇粮庄头张家,又叫张华。这么熟悉的设定,难道我便是书中那位水性杨花,无耻之尤却又自以为贞烈的“尤三姐”? 二姐儿想到这里,宛如大晴日里被雷劈了一般,尤不敢相信。正欲深思细想,却发现自己自穿越后便身处后宅,又因行事谨慎不敢出言多问。家中女眷仆妇更是除家务人情内宅琐事之外,从不提外朝之事。以致二姐儿搜肠刮肚了这半日,除了方才那青衣小厮的只言片语,竟再不知道旁的。 心焦意乱之时,二姐儿越发懊恼自己为了逛灯会配药粉,竟没来得及翻阅陈老爷子送他那本《太、祖皇帝事迹》,才落得今日世事不知。因而闷头赌气,心神不宁,接下来的花灯会中,都不曾好逛的。陈府众人皆以为二姐儿如此乃是受了陈氏斥责之故,忙开口劝阻陈氏,又哄着二姐儿看花灯。 不提这厢二姐儿如何郁郁不安,只说陈府众人已经逛完了花街,猜过了灯谜,早觉身上寒浸浸的,却又不舍得回家。正欲寻一处干净地方吃些汤圆暖暖身子。便到了一处临着花街的酒楼,被店小二引着上了二楼的雅间儿。 推开糊着绡纱的窗户,便能居高临下的看着灯火通明,游人如织的花街。二姐儿正因心神不定,意欲趴在窗户旁看看风景定定心神。无意间却瞧见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被人抱着从窗下走过。只是抱着她那人身上穿的并非二姐儿见过的那一身青衣小帽,而是一件深葡萄紫的锦缎大氅。好像身材也比方才见过的那个小厮更矮胖了一些。 二姐儿心下一跳,忙探出身子仔仔细细瞧了一瞧,目光不由得清冷起来—— 果然不是先前那话多嘴碎的小子! 第二十五章 二姐儿疑心自己是碰到了趁着上元节作乱的拍花党,忙扭头向陈家众人道:“你们快来瞧,好像有拐子拐人。” 众人闻言,心知二姐儿年纪虽小,却并非信口胡诌之辈。忙挤上前去观看。二姐儿忙指着楼下那已经顺着人流渐渐走远的深葡萄紫的背影,因说道:“他怀里抱着的小姑娘我见过的,之前是被一个穿着青衣小帽的小厮驮在肩膀上的。这会子不但抱着她的换了人,连那小子也都没了。” 因花灯节上行人如织,比肩继踵,众人倒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二姐儿所指之人。又见那人穿戴皆富贵体面,行动也并不缩手缩脚的,不觉笑道:“不会是他的家人过来了罢。大年节下,别闹出乌龙来,倒不好收场的。” 二姐儿忙摇头,因说道:“倘若是那姑娘的长辈,缘何方才我见的那小子不在?我只怕是拐子趁其不备偷偷拐了去的。倘若我没瞧见也还罢了,现瞧见了,要是一声儿不言语,岂不是纵容恶人害人么?” 众人闻言,亦觉着这话有理儿。正沉吟间,陡然瞧见陈珪挤开众人至窗前,半个身子皆探出窗外,扬声喝问道:“楼下穿深葡萄紫大氅的那位老爷,你是什么人,缘何抱着我家邻居的孩子?” 其声清越明亮,彻如夏雷。一语未落,花街上的行人早已停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抬首仰望。唯有抱孩子那人心中有鬼,听了这话,非但不住脚,反而抱紧了孩子小跑起来。无奈花街上赏灯的游人堪比过江之鲤,一个挨一个挤得密不透风,他又抱着个孩子,根本跑不起来。 陈珪居高临下瞧见这情形,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忙指着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向楼下行人喊道:“拦住他,他是拐子。” 说罢,又忙吩咐常随陈礼去楼下纠集暂在大堂内歇脚吃茶的小子们,出去拿人。 说话之间,只见外头花街上骤然骚、乱起来,女眷受惊尖叫的声音与游人受伤痛呼的声音充盈于耳。陈府众人见状,忙回身看时——却原来是陈珪喊话之际,早从人群中窜出五六个身材高大,手持刀刃的汉子,趁着行人不备,挤出人群将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护在身后,又挥舞着手中兵刃逼退行人,意欲逃跑。 无奈花街上行人众多,纵使那几个汉子因此砍伤吓退了一些行人,但仍有游人因地方狭窄挪将不开,或心存正气不畏强人暴、行,或自恃有些武艺,敢与这伙穷凶极恶的拐子们对峙的。 况且这么一会子的工夫,陈府的下人们早已赶到了。 因是上元佳节护着主子们出来赏灯游玩,陈府这回跟来的小子们都是办事机灵且身板强壮的。但血肉之躯难敌白刃,这些空着手出去拿人的陈府小厮同那些手持兵刃的拐子相比,仍旧在气势上逊色不少。 陈礼眼见如此,生怕自家小子们吃亏,忙招过一个人吩咐他去报官。 那伙拐子眼见如此,生怕横生枝节多生事端,因而愈发急切。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从靴筒中抽出一柄短刀架在被拐的那个小姑娘的脖子上,面色阴冷镇定的说道:“放我们走,不然我一刀抹了她的脖子。咱们谁也别想落下好儿。” 说罢,手内一个用力,锋锐的刀刃立即在小姑娘柔嫩脆弱的脖子上划出个口儿,鲜血溢出,疼的小姑娘哇哇大哭。周围几个护着他的拐子见状,倒是触类旁通,趁人不注意,亦纵身至人群里,生拉硬拽的拽了几个行人做护身符。 众人不妨这伙拐子竟如此丧心病狂,心狠手辣,一时都怔住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正挟持小姑娘为人质的汉子眼见众人都被吓住了,不觉得意的勾了勾嘴角。旋即目光阴冷的看向站在雅间窗口处的陈珪。眼珠子转了转,倒是想出一个绝妙的好主意,遂阴阴的冷笑一声,道:“你也下来,不然我就划了这小姑娘的脸。挑了她的手筋,她若死在这里,都是你害的。” 陈珪满面阴沉,看着毫不客气的威胁他的拐子,亦针锋相对的笑道:“你不敢。你今日若敢伤了她的性命,便逃不了了。”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汉子并不接招,仍旧笑着讥讽道:“怎么,有胆子坏老子的好事,竟没胆子站出来不成?你不是喜欢见义勇为么,今儿我给你这个巧宗儿。你下来换这小姑娘,我以你为质,便不杀她了。” 陈珪面色更是阴沉。心下却开始狐疑盘算,盖因这伙拐子气焰太过嚣张,下手太过狠辣,倒不像是一般的拐子行事。 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汉子原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又深恨陈珪叫破他的行踪,一并连余事皆不顾,执意要与陈珪为难。眼见陈珪缩在二楼雅间儿内并不出头,那汉子颇没耐性的皱了皱眉,扬起短刀照着身前小姑娘的胳膊便看下一道,旋即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陈珪,满面阴寒地笑道:“我数到三,你若不下来,我便砍了她这只胳膊。届时我倒要看看,你该怎么同你那邻居交代。” 说罢,口内竟真的数了起来。一壁数,一壁仍猫戏耗子般的看向陈珪。手内的短刀早有扬了起来。 那汉子并不知道陈珪同自己挟持的小姑娘非亲非故,竟认真听信了陈珪的话,以为陈珪同这小姑娘的长辈有旧。更是肆无忌惮的威胁起来。 陈珪面色愈发铁青,他本不想下去,可是那汉子竟然当着满街游人的面儿逼迫他—更是无耻的以三四岁小姑娘的性命安危相逼迫。如果陈珪不下去,今日之事传到那些言官御史耳中,便是一桩贪生怕死的“罪证”。 时人亦孝道仁德治理天下,如果陈珪果真传出个不体恤民情,贪生怕死的名声,恐怕这官也就做到头儿了。 待那汉子数到二,陈珪忙扬声说道:“别数了,我下去就是。” 一句话未落,陈府女眷们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陈桡与陈婉惊恐的抱在一处,冯氏更是面色惨白的拉住陈珪,不叫他下去。 陈珪只觉着胃中泛酸,满面苦涩的掰开冯氏攥住他手臂的柔荑,因笑道:“不去不行。你且放心在这里等着。你相公我舌灿生花,不会吃亏。” 说罢,大步流星地走下楼去。陈府众人眼见如此,越发六神无主。均跟着陈珪下楼。却被陈珪以“外头人多手杂,别被冲撞了”为借口,将众人留在雅间儿内。陈府众人无法,只得一窝蜂的堆到雅间儿窗口旁,留意外头的情形。 慌乱之间,众人也都不曾留意,身形小巧的二姐儿早已跟在陈珪的后头蹑手蹑脚的下楼了。 陈珪一路穿过替他让开道路的花街游人,直至那伙拐子面前。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尤满面冷笑,连话也不说,只用下巴冲着陈珪点了点,示意陈珪快些投罗网。 陈珪深吸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话,那拐子窥其神色,故作不耐烦的道:“别废话。要么过来换人,要么我卸了她的膀子。” 说话之间,早已挥刀欲砍。陈珪忙扬声喝住,倒也不敢再说什么,却也不敢就这么过去任由那拐子报复,一时间愈发进退两难。 正暗自沉吟间,就听身后有一稚嫩的童声颇为冷静的说道:“别让我舅舅过去,方才是我认出了你们才叫舅舅喊的。冤有头债有主,我过去换那小姑娘,顺便叫你出气。” 陈珪满面诧异,忙回头看时,却见二姐儿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此刻正满面忐忑,却故作镇定的穿过人群。一双小拳头攥的死死的,几乎都能看到手上的青筋。 酒楼雅间内,陈氏看了这情景,吓得面色如金,忙尖细着嗓音叱骂道:“你个作死的小蹄子。过去给你舅舅添甚么乱。” 陈珪也忙呵斥道:“休得胡闹。还不快快回去。” 说罢,仍命常随陈礼将二姐儿送回酒楼上。 只可惜陈礼尚未动作,那挟持人质的拐子早已扬声喝止道:“且慢——” 说罢,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二姐儿一回。但见其粉雕玉琢,眉目精致,虽年幼不显,恐怕日后长成了也是个艳色无双的美人胚子。姿色尚且在自己拐了的这小姑娘之上。又听她方才言语乃是惹起事端之罪魁祸首,不觉冷笑道:“没想到你行事畏缩,养个外甥女儿却颇有些胆色。也罢,既然你不敢过来,便叫她过来也是一样。” 心下却暗道这大的不敢出头,先折了小的,再折辱大的,更是赚了。 陈珪闻言,越发急疯了。忙拽过二姐儿,蹲下身子刚要说什么,陡然闻见一阵刺鼻的辛辣呛人味道,陈珪不觉一怔。目光下意识落向二姐儿那双死死攥紧的小拳头上—— 方才他还以为二姐儿是害怕所致。此刻想来,恐怕这二姐儿的胆识更在寻常人之上。 身后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仍旧催促不停。陈珪见状,只得饱含深意地看了二姐儿一眼,一语双关的道:“既如此,你先过去。莫怕,舅舅不会让人伤了你的。” 二姐儿郑重的点了点头。今日之事,要不是她多嘴,舅舅也不会被人记恨,变成骑虎难下之势。既然事情是自己惹出来的,合该自己去摆平。况且她早就有了准备,旁边还有这么多人,有心算无心,她也未必会吃亏。 二姐儿终究不是寻常四五岁的孩子,这点担当且是有的。 陈珪伸手拍了拍二姐儿的肩膀,回头向那挟持了小姑娘的拐子冷声道:“你先放了你手中的小姑娘。我再叫我们家的姐儿过去。”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总不能叫拐子捏着一个人质,再白配送一个。 岂料那拐子冷笑一声,却不同意。口内仍说道:“我又不傻,你先让你们家的姐儿过来,我再放人。” 陈珪接口便道:“我更不傻。岂能做出这赔了夫人又折兵之事。” 又道:“你这么个操刀弄剑的七尺男儿,难道还怕一个转过年儿来才五岁的毛丫头不成?” 口内虽这么说,心下却暗暗窃喜。期盼那拐子继续较真儿下去,最好能推延到官兵或是上元节巡视的锦衣军过来。一壁又在狐疑,怎么过了这么一会子了,官府还没派人过来?且连锦衣军都没一点儿动静? 那拐子一眼便看穿陈珪的盘算,不觉冷笑着挥了挥手内的短刀:“少跟老子打马虎眼,我数到三,这小丫头要是不过来,我便砍人了。” 那拐子怀中的小姑娘早被割伤吓破了胆,眼见拐子如此,越发声嘶力竭的苦恼起来。口内“爹爹妈妈”喊个不休。 二姐儿见状,又恐手内握紧的东西时间长了被汗浸成块儿,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跑。 眼见二姐儿如此快步地向自己跑来。那拐子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没见过找死还迫不及待的。” 说话间,却也放开了怀内挟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便一屁股瘫在原地大哭不休。被那拐子嫌弃的照着屁股踢了一脚,那小姑娘受此威吓,只得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前跑。 泪眼朦胧间,陡然听闻一个稚嫩的童音喊道:“头上生疮脚底流脓脑子灌了水的混账东西,睁开狗眼好生瞧瞧老娘是谁。” 众人不曾想二姐儿小小稚童,竟然能骂出这等混账无赖市井泥腿子闲汉骂战时才能骂出来的混账话,不觉瞪大了眼睛细细看向二姐儿。 此时那二姐儿早已跑到拐子身前,照着那汉子的眼睛便是一挥,俄而又从怀内掏出几把子粉末不管不顾的扔了出去—— 霎时间,众人只闻得一阵辛辣刺激的味道,俱都呛的咳嗦不止涕泪横流。唯有那身穿深葡萄紫大氅的拐子忍不住捂住眼睛痛呼出声,陈府众人得了陈珪的吩咐早便死死盯着众拐子,眼见如此,忙跳上前去抢下众人的兵刃。二姐儿仗着人小声轻,且慌乱时众人皆不留意,早已趁势一溜烟的跑回舅舅陈珪的身旁。 第二十六章 陈珪纵然猜到了二姐儿的盘算,却想不到二姐儿小小年纪,竟然真的如此机智伶俐,三言两语,不但解了他进退维谷的危机,一并连众拐子都坑的干净利落。当真称得上是遇事沉着,有勇有谋。不由得既惊且喜—— 惊的是二姐儿小小年纪胆大包天,竟然敢与那等匪类周旋。喜的却是二姐儿小小年纪如此果毅担当,来日也必然错不了的。 不过话虽如此,眼见二姐儿安然无恙地趁乱跑回来,陈珪亦难掩心惊肉跳的后怕情绪,忙蹲下身子搂住二姐儿的肩膀,上上下下地摩挲打量着,一叠声的问着“可怕不怕”“可受伤了不曾”…… 正说话时,只觉一阵香风自身侧刮过,怀中陡然一空,却是陈氏不知何时从酒楼雅间上跑了下来,正拧着二姐儿的耳朵叱骂道:“好你个没心没肺的小王八羔子,你安心吓死老娘不成?你要作死老娘也不拦着,回头瞧着哪家的井沿子没盖盖儿,直把你扔进去也就是了,只当白生了这么个小兔崽子,何苦这么吓我……” 花街上围观的游人闻听此言,不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旋即似笑非笑面色古怪的打量着陈氏——怪道这小姑娘小小年纪,方才与匪类对峙,竟然能说出那般粗鄙世俗令所有大人都瞠目结舌的村话来。却原来是家学渊源! 众人这么想着,视线不自觉地又落在正拧着二姐儿的耳朵凶巴巴教训人的陈氏身上,花街上的彩灯照在陈氏的身上,将陈氏本就精致的五官勾勒的愈发美艳,再加上陈氏这会子泼辣异常的气势,众爷儿们看在眼中,不觉心下一哆嗦,只觉着自己的耳朵都跟着疼起来了。 陈珪却有些哭笑不得,忙上前拦住了面色惨白明显是被吓得不行的陈氏,因悄声说道:“妹妹收敛些儿,在外头比不得家里,叫人看笑话。” 陈氏悚然回神,这才想起了自个儿是在花街上。她倒并非是那等注重名声闺誉的妇人,只不过碍着陈家的名声,这会子倒不好再闹的。毕竟陈家三个姐儿虽小,桡哥儿却是这两年就要议亲的。 陈氏想到这些,便看着二姐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纤纤玉指狠狠的戳在二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上,咬牙切齿的道:“看我家去怎么收拾你!” 二姐儿被陈氏戳的额头生疼,只得可怜巴巴的抬手揉了揉。说话这会子陈家众人也都从雅间儿上下来,胆战心惊的搂着二姐儿不断安慰。 正说话间,只见陈礼阴沉着脸面走了过来,至陈珪跟前儿回禀道:“他们反抗的太厉害,只抓住了三个人,剩下三个拐子趁乱跑了。” 顿了顿,忍不住面露悲戚的回道:“咱们的人也死了六个,还伤了两个。” 陈珪一愣,视线不由得扫过被陈府下人逮住的三个拐子。只见那三人满面怨毒的看着陈珪并陈家众人,面上仍是一片骄矜之色,当中一人竟然还敢威胁陈珪,满面讥讽的道:“我劝你尽快把我们放了,别瞎做好人,反倒惹了自己不该惹的人,闹得家宅不安,可就不妥当了。” 陈珪正愁没个名目表白自己,眼见这拐子如此说,不觉眼睛一亮,旋即正了正衣冠,大义凛然的道:“有道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陈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为朝廷命官,休说尔等这些丧尽天良拐人儿女致使旁人家破人亡天各一方的蛇鼠之辈,便是皇子皇亲犯了国法朝规,陈某既穿着这一身官袍,少不得也要管上一管。” 陈礼乃陈珪身旁第一得意的常随,自然明白老爷的心事。闻听此言,忙上前一步,指着那三个拐子疾言厉色的喝斥道:“大胆,我家老爷陈如璋,乃是堂堂的朝廷七品命官。向来刚直不阿,秉公执法,岂是尔等匪类可以胁迫的。” 陈珪原以为那三个拐子听到自己的来历,不说当即认罪,至少也得吓出个好歹。岂料那三人听了陈礼的话,却丝毫不以为然。当先威胁陈珪的那个拐子更是冷笑道:“我还以为是谁敢坏我们的好事,却原来不过是个区区的七品芝麻官儿。凭你也敢在老子跟前充官威?实话告诉你,老子们可是替冯四爷办事的,冯四爷可是太子的小舅子。换句话说,老子们也都是替太子办事的人!” 一句话未落,四下皆惊。众人由不得面面相觑,旋即哄堂大笑,连陈珪都忍不住笑出眼泪的道:“你们扯谎也不想个好点儿的名目。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攀扯太子殿下?我看你们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那拐子瞧着众人打趣笑话他,心下越发不忿,气急败坏的道:“谁跟你们扯谎。你们不信,也不瞧瞧为什么衙门里的人和锦衣军这么晚了也不曾过来,必定是冯四爷已经托太子的情儿打点好了门路,你们现抓我也是白抓。莫若趁这会子放了我,咱们大家清白。” 众人闻听那拐子所言,少不得沉默下来,面面相觑。亦有怕惹上麻烦的,且都趁着旁人不注意,悄悄的走了。 就连陈珪虽口上不说,心下也有些打鼓,盖因从抓拐子起到如今至少也过去了大半个时辰,衙门并锦衣军都没有动静,连陈府打发去报官的小子都没能回来,这实在不合常理。为今之计,只能硬着头皮的冷笑道:“好一张会搬弄是非的厉舌,只可惜我们也都不是傻子。太子殿下天资聪颖,仁德纯孝,身负陛下之众望,参赞军事,涉理朝政,是何等光风霁月之人,又岂是尔等污泥糟烂之辈可以攀诬的。来人呐,还不将他们扭送到衙门里,治他们一个信口攀诬大不敬之罪。” 顿了顿,陈珪不知是惧怕那些拐子的话,还是为了劝慰自己,又忍不住出口讥讽道:“何况太子殿下那样尊贵的人,门下要什么能人没有,连我这般平庸的七品官员都不配到他的跟前儿站一站,收你们几个熬汤都嫌腥的老鼠屎做什么?拐孩子回去当孩子王么?” 一旁围观之人闻听此言,细细审思一回,倒是深以为然,掌不住再次哄笑出声。 那几个拐子见状,又羞又臊又恼,一发疾言厉色的威胁陈珪道:“你敢将我们扭送见官,就不怕府上男丁女眷的安危了么?” 陈珪闻言,不由自主的看向陈府众人,忽想起自家老的老小的小,面色愈发阴沉起来。 那拐子眼见自己三言两句喝住了陈珪,不觉愈显骄狂之色。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人群中传来一道清越嗓音,含笑说道:“好一伙胆大包天的小毛贼,竟不知你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也敢攀诬太子哥哥。好在今儿上元佳节,陛下意欲与民同乐,遂白龙鱼服微服出访。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胆大妄为蠢钝狂妄之人,竟敢打着皇家的旗号招摇撞骗?” 一句话未落,只见从花街上的行人中突然窜出好几拨身着常服体格精壮手持绣春刀的汉子。这些人快速的走出人群,顺着清越声音传来的方向挤出一块空地来。随着那一句话落,好似得了信号一般,原本迟迟未至的锦衣军也从花街尽头打马而来。 哒哒的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路上,炫彩斑驳的花灯照在鲜亮的铠甲和出鞘的兵刃上,散发出森然煞气。花街上的行人早被吓的跪在当地,口称万岁。唯有陈珪脑子乱哄哄的立在当地,目光直勾勾的看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几个人,脑子一片空白。 当先的一位六十来岁须发皆白的老者饶有兴味的看了看陈珪兄妹三人,又看了看努力缩在陈氏身后的二姐儿,旋即将视线落在面色如土的三个拐子身上。 扶着老者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周身气度雍容,他走过陈珪面前时略站了站脚,想了想,含笑说道:“你方才说你这样的官员到了孤跟前儿都不配站一站,这话倒是误了。你如今在孤的跟前儿,不是站的很好么?” 一句话出口,陈珪只觉“轰”的一声,脑子都要炸了。连话都说不出口,当即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 先前听过的那道清越的声音又是一笑,因说道:“这会子倒哑巴了,跟猫咬了舌头似的。” 说罢,笑眯眯的走到跪着的二姐儿跟前,蹲下身来,嘻嘻笑道:“你这小娃娃,倒还有趣。” 二姐儿胆战心惊地看着伸到面前的这一张清俊少年的脸,心底的吐槽简直无以复加—— 话说她不过是看着拐子行恶不忍心才多喊了一句话,怎么会画风直转到眼下这个情景? 第二十七章 当街巡视的锦衣军打马而来,至街前下马收刀疾步上前,为首的统领人物单膝跪在陛下跟前儿,垂首请罪道:“微臣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圣上尚未说话,一位二十七八岁身着靛蓝锦袍的青年皇子立在太子的下首,似笑非笑的道:“有道是不说不到,一说便到。赵统领来的倒巧,哪里是迟。明明是不早不晚刚刚好,倒像是跟咱们约好了似的。” 世人皆知,锦衣军统领赵弼和之子赵寅乃太子的伴读,所以赵弼和当然是向着太子的。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太子占着大义名分,乃当朝名正言顺的储君。满朝文武又有几个不向着太子呢? 太子看了那青年皇子一眼,因笑道:“三弟这话说的,也巧。” 三皇子闻言,便是一笑,刚要开口说什么,眼见陛下不悦的皱了皱眉,只得住口不言。 那清俊的少年皇子对两个年长哥哥的机锋恍若未觉,在二姐儿跟前儿蹲了一回,因笑问道:“我问你,你小小年纪,为什么要自称‘老娘’呢?” 一句话未落,当今圣上并太子殿下及诸位皇子亦都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 二姐儿原不想接话,瞧见这情形,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往常在家时听妈说的。” 那清俊少年闻言,又是嘻嘻的一笑,仍问道:“那你可知道这‘老娘’可不是甚么好话?你母亲寻常在家,总是这么着?怪道教的你如此胆大妄为,竟然连拐子都不怕。真乃女中豪杰。” 听这口音儿,这话竟不知是褒是贬了。二姐儿犹豫了一下,看着跪在身旁满面羞愤,兀自吓得浑身乱颤却仍就将她死死护在身后的陈氏,又想到即将议亲的桡哥儿,只得仗着自己年纪小,童言无忌般反问道:“为什么不是好话?” “自然是为……”那清俊少年一时语噎,不觉一笑,仍旧反问道:“那你说说,怎么就是好话了?” 二姐儿沉吟一回,脑中转的飞快,突地想到清代纪晓岚称乾隆为“老头子”,后又巧言辩解的一则逸闻,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的回道:“我每尝读书听戏,或者瞧见旁人见到年高有德之人,都尊称一声‘老人家’,可见这‘老’是尊称,是长寿、极好的意思。我母亲又时常同我们说,这天底下的女人,要数做娘的最苦最累,功德也是最高,所以叫我们长大了务必要孝顺娘。可见为娘者最劳苦功高。既然如此,‘老娘’便是极好的意思。” 众人瞧着二姐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不觉都是一愣。一并连蹲在二姐儿面前的清俊少年都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二姐儿。不相信她小小的人儿,说话倒是有理有据——虽是歪话胡诌,乍听上去,倒还有几分道理似的。 立在当地的六旬老者闻听此言,亦莞尔笑道:“好个伶俐的小丫头。” 说罢,走至跟前儿,因说道:“你起来。” 二姐儿便起来。只见圣上细细打量了二姐儿一回,因说道:“急智可嘉,仗义勇为。不错。” 二姐儿听了这话犹可,陈珪诸人闻听此言,兴头的喜形于色,忙磕头谢恩。 圣上又看了那三个拐子一回,因问太子冯四爷是谁。太子也是满头的雾水,这会子听了圣垂,一发狐疑的满面苦笑道:“好叫父皇知道,儿子也摸不着头脑。从未听过这么个人。好端端的,竟不知怎么就成了儿子的小舅子了。” 谁不知道太子妃乃当朝相爷袁少维之嫡长女袁娉婷,若自称是太子的小舅子,也该是袁家人。这会子冷不丁跑出一个冯四爷来,别说太子矢口否认,就算一旁围观的人也都是不信的。 唯有三皇子听了太子这一番答言,暗暗冷笑。 陈珪因方才轻信了拐子的蒙骗,这会子正心下着恼。闻听太子之言,又窥探着圣上之意,忙垂首插言道:“启奏陛下,这些个市井无赖专会使计讹诈善男信女。蒙得了一时算一时,蒙不了便使横恐吓,打着皇亲国戚的幌子坑蒙拐骗也是寻常。所以我们都不信他的话。” 太子不妨陈珪一介小小官宦竟敢插言,不觉看了陈珪一眼。因又想到陈珪方才对峙拐子之举,倒觉得这人官位虽卑,却颇有些伶俐乖觉,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圣上这会子才想起陈珪来。不免沉吟一回,又问起陈珪的姓名官职。 前文早已禀过,陈珪的七品官儿乃是花钱捐了来的,这种花钱捐的官儿比之仕宦人家蒙荫的官儿还有不如,乃是最低一等。况且品级又不够,因而平日里别说面圣听垂,便是寻常的朝上点卯也没他站的地方。这会子倒是因缘际会,入了陛下的眼。这叫陈珪如何不喜。当即低着头禀上来历姓名,以及抓拿拐子的前因后果。 闻听陈府众人皆不识得这被拐女童,不过是因缘巧合方才叫破了拐子行径,却又牵连出这么一场戏来,众人又是一番长叹。 圣上本是仁厚款慈之英明君主,乃见花街上行人皆跪拜在地,又见天冷路湿,早有年迈体衰者不堪阴寒,身形颤颤,不免心生体恤百姓之心,遂摆手道:“才下过了一场雪,地上阴湿,叫他们都起罢。” 众百姓闻言,不免又是山呼万岁,感念陛下的仁德爱民。只是众行人皆起身后,花街上又是一片游人如织,比肩继踵,当值的锦衣军与跟出来的宫中护卫生恐有人趁乱生事,防护的十分紧张。陈珪见机,指着离众人不足百步之遥的酒楼颇谏言道:“微臣在那酒楼的二层包了个雅间儿,倒还清静。陛下若有意,不妨暂去歇歇脚儿。” 话倒是不错,只是经此一事,陛下早没了白龙鱼服逛灯会的小巧心思。且方才拐子所言牵连着太子的清名,纵使是信口胡诌,也少不得押解下去,着令锦衣军严加拷问。 那三个拐子战战兢兢,方知自己惹到了什么人,当即吓得瘫软在地上,磕头不止,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原来那冯四爷,不过是长安城内一个颇有名气的市井无赖。祖籍扬州人,幼时被拐子拐到了北边儿。皆因他生就一副伶俐性子,惯会哄人卖乖,不但认了拐他那人做干爹,更且为虎作伥,帮着那干爹拐子干下无数伤天害理的事儿。后来那拐子因故死了,冯四便将那拐子的势力全部吃下,接着做起拐人的买卖……至于说如何信口胡诌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这当中却也有一段缘故—— 乃是前年大年节下,江南的一位皇商入京打点走动关系,因送给内务府总管石荣奇珍异宝无数外,更兼有两个受过调、教的,相貌极美又能歌善舞的扬州女孩子。那石荣本是太子的奶兄,深得太子的器重,更会讨好太子。眼见两个扬州女孩子果然伶俐懂事,石荣当即将人转送给太子。其中一个女孩子姓冯名媚儿,因相貌姣好,歌喉清越颇得了太子的意,没过多久便怀了太子的骨肉,目今已生下个女儿。 而这位冯媚儿便是那冯四的亲妹子。两人是去岁夏天里,冯媚儿在琉璃厂的铺面里挑选首饰的时候无意间相认的。那冯媚儿虽受过一段调、教,秉性里却有一股子天真纯良,因见冯四果然是她旧年走失的兄弟,且被冯四一番花言巧语蒙骗了,立时认了下来。 那冯四与冯媚儿相认之后,便时常吹嘘自己是太子的小舅子,又借着太子扯虎皮行事愈发胆大妄为。长安城中的低层官吏原就受过这些市井无赖的孝敬,通常对他们的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又见冯四得了意,愈发不同他理论。 只不过这些事情瞒上不瞒下,瞒里不瞒外,因而太子本人并不知晓罢了。 众人听了三拐子这一番话,不觉面色古怪的打量起太子来。 太子面色更是难看,好似吃了脏东西一般的嫌恶,尤自冷笑道:“看来是孤平日里面软心慈,纵的这些人越发得了意,竟敢打着爷的名号行此恶事,真是……” 太子双拳紧握,面色铁青,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恼的。 圣上见状,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斥责太子一句御下不严罢了。 旋即又命锦衣军全程戒严,务必捉拿逃跑的拐子三人。又命将那被拐的小姑娘送回家中,而后摆驾回宫。 陈珪见状,忙蹑手蹑脚的走至锦衣军统领赵弼和的跟前儿,笑容满面的做了个揖,从腰间荷包里掏出一小包二姐儿玩笑时包的“防狼药粉”,塞到赵弼和的手中,口内轻笑道:“大年节花灯会下人最多,这个时候找人哪有那么容易。还好那些人身上沾了药粉,大人寻几只受过□□的猎犬闻一闻,只要那几个拐子不洗澡,总是能找到的。” 赵弼和正头疼倘若抓不到人怎么办,眼见陈珪如此伶俐通透且不居功,不觉颠了颠手上的小纸包,因笑道:“你倒是乖觉。” 陈珪闻言,忙拱手作揖,口内谦辞不已。 第二十八章 目今且说陈珪借花献佛,将手中仅剩的一包“防狼药粉”献与锦衣军统领赵弼和,又如此这般进献了寻猎犬找人的主意——虽说这一干举动于缉拿拐子之事未必有用,却显出了陈珪遇事机敏,不好揽功卖弄,且有意示好赵弼和的心思。 若在往日,陈珪这么个捐来的七品官,就算是当街跪在赵弼和的跟前儿,一张口舌灿生花吐出金莲来,也必定不能入赵弼和这等实权在握的三品大员的眼。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圣上与太子殿下都对陈珪感官颇好,这陈珪又不是那等矜功自伐,轻狂孤高的人,且又奉承的赵弼和颇为满意,赵弼和也乐得同陈珪和颜悦色,结一个善缘。 就听陈珪拱着手满面恳切的说道:“好叫大人知道,那几个拐子心狠手辣,胆大妄为。方才当着圣人与诸位殿下的面儿,便敢以性命相要挟。下官着实担忧。只盼着大人能将这些亡命之徒尽早缉拿归案,下官及家眷方能睡个安稳觉了。” 赵弼和似笑非笑的看了陈珪一眼。只觉得这个人果真伶俐乖觉。他帮着自己出主意,不但没有矜功自伐讨巧卖乖,反倒说得是他央求自己办事一般。这些话叫赵弼和听着顺耳。因而赵弼和略略沉吟了一回,便笑道:“你说的不错。既然这伙拐子心狠手辣,你方才又叫破了他们的好事,他们必定忌恨与你。况你今日带着家眷出来逛街,虽带了几个仆从,目今也伤的伤,死的死。很不中用。既是这样……我便吩咐几名锦衣军护送你们家去。免得那起匪类趁夜作乱。” 陈珪闻言,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却是一片狂喜,忙拱手作揖的道谢。口内又是一车的奉承话。恭维的赵弼和越发眉舒目展,拈须微笑,只觉着陈珪是个伶俐人。原本只想派上两名锦衣军护送陈家众人应应景儿的,这会子不觉派了一个巡查小队的人数——竟不像是护送人,反倒像是撑场面似的。 那陈珪承了赵弼和的情儿,口内感念道谢不必细说。至家去后,又张罗着一众锦衣军们坐下吃酒吃汤圆。那锦衣军的小头领原还推辞,陈珪口内又是一套话的劝道:“赵大人请诸位大人护送本官及本官家眷家来,是不想那些匪类趁夜作乱,害了本官及家人。既如此,诸位大人可得留下来——免得那些匪类顺藤摸瓜找上门来,那我们一家子的老弱妇孺,这会子仅有的几个看家护院的人又都死的死,伤的伤,可没法子抵挡了。” 说到这里,陈珪又顿了顿,因笑道:“何况外头天寒地冻,西北风吹的跟刀割似的。舍下不过略备了几杯薄酒,请诸位大人吃几碗汤圆应应景儿,去去寒气罢了。今儿可是上元佳节——还是说诸位大人嫌弃寒舍微鄙,容不得贵脚踏贱地儿。” 这也不是陈珪谦辞,实在是赵弼和身为锦衣军统领,他身旁跟随的锦衣军官职最卑的也是从七品的小旗。且这些小旗又大都是世袭的军户出身,家世渊源,根底深邃,倒是比陈珪这个捐来的,且无挂无靠的小官儿强多了。 诸位锦衣军听了,也觉着陈珪的话有点儿意思。况且外头天寒地冻的,谁也不愿意这个档口儿出去缉拿犯人。倘若没有借口也还罢了,这会子陈珪又把现成的借口递到跟前儿。他们要是不应,倒不是一心为公了,竟像是眼里没人似的。好歹是在圣上跟前儿挂过号的人物,他们总不好怠慢的。 这么想着,为首的那位正七品的总旗不免笑应了,拱手道声“叨扰”,便随着陈珪入席吃酒去了。三杯两盏过后,一方有意交好,一方有意奉承,两伙人更是亲亲热热的称兄道弟起来。 当下且不说堂上如何推杯换盏,饮宴甜酣。只说陈家众人归至后宅,因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甭说直接面圣还同皇家人应对了几句话的陈珪并二姐儿,就连一直磕头在地的陈家众人都与有荣焉,兴头的了不得。直说今儿这一遭“竟比戏文上唱的还精彩”。 陈氏更是搂着二姐儿在怀,一叠声的称赞二姐儿好口齿,“胆子又大,心又细,在圣上与诸位皇子跟前儿也敢辩言,真是给你老娘长脸了。这么些年没白疼你。” 闻听陈氏一发轻狂的口称“老娘”,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皱了皱眉,沉声呵斥道:“那不过是贵人们瞧着二姐儿年纪小,又童言无忌,才不理论罢了。今后你可少兴头些儿,败坏了我们陈家的名声儿。” 陈氏闻言,暗暗的撇了撇嘴。登时收敛了不少。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又惦念那几个在花街上受了伤亡的家下仆人,忙招来掌管家下大小事务的外院总管名唤陈忠者,商讨那些个受了伤亡的仆人该如何安排。 冯氏与陈氏听了,忙要起身,带着桡哥儿和几个姐儿避到屏风后头。陈老太爷便笑道:“不必如此。他都五十来岁的人了,况且又是咱们家的老人儿。你们如今是年轻,没经过几件事。将来挺门立户,少不得也要学着如何操办。莫若留下来听听,总归是自家的事儿。” 冯氏与陈氏听如此说,方才罢了。复又归坐。 一时陈忠已至,先在外头见过礼。便站在廊檐下回话儿。陈老太爷便笑道:“三更半夜的,谁同你扯着脖子说话儿,进来罢。” 陈忠闻言,先是磕头谢过。复迈进门来,只闻得一阵香风扑面,眼角余光可见满屋的钗钏绫罗。陈忠也不敢抬头,就这么挨到地中间儿,低眉敛目,束手而立。 陈老太爷也不以为意,径自开口问起花街上回来的那几个人。 这陈忠便是陈珪身旁最得意的常随陈礼的老爹,其祖上都在陈府当差,深得主人家的信任并重用。闻听陈老太爷垂问,陈忠沉吟一回,窥其深意,开口说道:“倘若按旧例,家下奴仆病了死了,寻常不过赏个三五两安葬银子也就罢了。若是得脸的,也有主子额外恩赏的,那得另说。不过这几个人倒是与旁人不同——好歹是替主子送了命的,且又年轻,倒不好随便打发了。” 陈老太爷听了这话,便点头说道:“不错,正是这个理儿。既是替主子卖命的人,我们总不能亏待了。我的意思,安葬银子便一人给五十两,再从这些个人家儿中挑几个好的——不拘男女,只看品行。年纪小的便留给桡儿使唤,丫头便匀给婉姐儿、大姐儿和二姐儿,调、教好了直接入二等的例。再有伶俐乖觉的,也可以挑到铺子上学些经营往来的事儿,这便是授人以渔了。” 陈忠闻言,因赔笑道:“还是老太爷的心思细腻,考虑周全,小的们再想不到这些儿个。” 陈老太爷闻言,却是唏嘘的一叹,因说道:“周全不周全的,不过是我们当主子的,尽一份心意罢了。” 陈忠便笑道:“正是这一份心意难能可贵。像我们这些个家生子儿,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若遇上个心善慈悲的主子,便是送了命,也心甘情愿。若是遇上那等冷情冷性的,也不过三五两银子打发了,谁又敢说什么。” 陈老太爷闻言,愈发沉默。又问外院儿里的筵席怎么样了,陈忠便笑着回了几句。陈老太爷便道:“那些受了伤的,也要好生请郎中医治,不要吝啬汤药。叫他们安心养伤,养好了伤仍旧回原处当差。还有那些没受伤的,也要重赏。其家人若有得用的,也都按着方才的意思办。这些人都是经过了事儿的,原就比旁人靠得住,这会子更要重用才是。” 陈忠唯唯应诺。陈老太爷又吩咐了几句话,陡然闻听前院儿传来好大的躁动声,还有刀兵相击之声。影影绰绰地,竟然还传来阵阵火光。此时又刮北风,那火光被一阵风激的窜起两三丈高,在寒夜里越发骇人。 众女眷们见了,愈发惊惶。陈老太爷猛地站起身来,忙拽着陈忠问道:“外头这是怎么了?” 第二十九章 陈忠心下也是摸不着底,却还得强做镇定的安抚一屋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们。遂踮着脚伸着脖子向火光窜起处瞧了瞧,因笑道:“今儿是上元佳节,又是放炮竹又是点花灯,想是家下小子们不留心,一时看顾不到,蹦出来的火星子燎着什么也是有的。老太爷老太□□心坐着罢,小的出去瞧瞧便是。” 倘若真的是火星子燎了东西,又是从哪儿传来的刀戈相击之声?陈忠这话也就唬唬三岁以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反正在座众人包括二姐儿在内,都是不信的。 又因是前头出了乱子,陈家众人越发担心陈珪的安危。陈老太爷更怕前头的匪类是一拨,另有旁人从后墙根儿地下摸进内宅来,那乱子可就大了。 于是又命陈忠打点家下护院的小子们进二门内照应。外院儿里因还有坐席吃酒的锦衣军——若论起武艺来,这些人的身手却是比寻常看家护院的小子们强多了。何况这些人原就是锦衣军统领赵大人派来保护陈珪及陈府家眷的,务必要以陈珪的安危为重。因而陈老太爷反倒是对外头不怎么担心——不过话说回来,这话也就是自己个儿安慰自己个儿罢了。 那前头呆着的毕竟是自己嫡亲的儿子,如今又面临刀斧加身,放火杀人的危局,众人皆是陈珪的骨肉至亲,又如何不担心。只不过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是担忧,也不敢脑子一抽亲跑去前头查看,那倒不是去帮忙了,而是去添乱的。 目今之局,也唯有守在后宅内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乱转。 不提后宅眷属是如何的悬心忐忑,这厢陈忠也忙带着家下小子们进二门内巡视——尤以靠着外街的墙根底下为重。不过这一回倒是陈老太爷多虑了。那些个拐子从花街上逃出,因一时气愤,又纠结了一伙相熟的地痞无赖寻到陈宅复仇,此不过是临时起意。 原打算着放一把火,震慑一下子便跑去南边儿躲躲风头。届时山高皇帝远,冯四爷又背靠大树好乘凉,陈珪区区一介七品捐官儿,想捉拿他们也不容易。 既存着这一番打算,那些拐子便没想真的伤人性命。只是众人先头儿跑的急切,并不知后来情形。自然不知拐子猖獗引来真龙,陈珪又巴结上赵弼和,那赵弼和为表周全,又派了一队锦衣军护送陈宅眷属,至家来陈珪又留人吃酒的种种意外。 乃至后来锦衣军吃多了酒出去放水,因懒怠去茅房便支开引路的小子随意寻了个墙根儿底下,恰又闻到浓重的火油味道,因而顺藤摸瓜,寻到了这一伙拐子,也都是巧中又巧的几件事。 既发现了贼人作乱,那锦衣军少不得呼喝张扬开来,继而引出众人出面,刀兵相见。那伙拐子纵然心性凶残,可手底下的武艺到底比不上正经的军爷,何况陈宅的动静如此之大,登时引来街坊邻居出门查看,并有城中巡视搜查的将士们亦循声而来。各房兵马汇合之后,那伙拐子眼见事不可为,只得束手就擒。 约莫过了四五顿饭的工夫,外院的躁动声渐渐消了,那窜天的火光也熄了。陈老太爷眼见如此,忙打发小子去前头查看。这才知道已经安然无事了。 陈老太爷闻听此言,始终悬着的心才稍稍放进肚子里,不免又后怕起来。忙赶到前院儿,以主人家及老人家的身份对几位锦衣军谢了又谢,又谢过仗义出手的街坊邻居并及时赶到的巡城将士们。 陈珪寻着空儿,又暗暗吩咐陈忠预备丰厚表礼,以酬谢诸人。 这一番折腾下来,天色早已大亮。陈府众人竟是忙活了一宿没睡。眼瞧着陈府大门及外院墙壁被火油燎的乌漆墨黑,几近倾颓,根本不成个样子,陈珪气的浑身乱战。 他着实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好心叫破了拐子行径,竟然引出这么一伙穷凶极恶的匪类。更没想到这伙匪类胆大包天,竟敢真的危害朝廷命官。这等行径,着实骇人听闻。 那锦衣军统领赵弼和也从下属口中听闻了这一件事。此时此刻,少不得又庆幸又后怕。庆幸的是他料敌在先,早已派遣锦衣军人马护送陈珪家去,这才及时制止了那一伙拐子的纵火伤人。也避免了有人弹劾他失察,乃至同匪类勾结的罪名。 后怕的却是倘若他今日没这么做,这群拐子的一把火,可不仅仅烧倒了陈宅的门墙,恐怕连他和太子都绕不过言官御史的弹劾,以及有心人的攀扯。 这么一想,赵弼和愈发将闹出事来的冯四爷恨得牙根儿痒痒。还好昨儿夜里赵弼和已经吩咐属下及时将冯四爷一伙人等逮了起来。虽然将一伙地痞无赖塞进锦衣军的诏狱里,着实污了诏狱的名声儿。不过一想到冯四给他和太子惹下的麻烦,赵弼和还是阴测测的吩咐得力心腹“好生招呼‘冯四爷’”。 与此同时,亦少不得派人给太子殿下通个气儿。“君臣”二人便在一番庆幸的心态中,预备起应对满朝文武,御史言官,以及有心人的发问责难。 翌日便是正月十六,也是朝廷转过年来的第一次大朝会。陈珪身为户部七品捐官儿,是没资格上朝参政的。他连听政的资格都没有。不过陈珪确定,今日的大朝会,虽然他陈珪不在,却必然会有人提起他陈珪的名字。 因为昨儿元宵佳节的那一桩事,亦因为元宵佳节时,太子殿下与三皇子殿下寥寥数语,却已然透露出来的面和心不合。 当今圣人年过半百,虽雄才大略但精力渐微,便如那日薄西山的夕阳,软了牙齿和利爪的老虎。儿子们却羽翼渐丰,正如展翅欲飞,欲博长空的雄鹰。 历朝历代,天家夺嫡的旧闻从来都是屡见不鲜。兵不血刃但却暗藏杀机,成王败寇,一夜云泥。高高在上的皇子们以身家性命为本,那些个有资本押注的朝廷重臣皇亲国戚皆掂掇着朝局站位,这种场面就跟西街口儿那些个乌烟瘴气,拼命摇骰子推牌九的赌场差不多,只不过这一场赌局却不是什么样的赌徒都有资格参与的。 至少,昨日之前的陈珪就没那个资格。连躲在众人身后摇旗呐喊的位置都没有。 不过今日之后……就不好说了! 至衙门里点过卯后,陈珪便以家中尚有琐事要处理为由,向部中告假。京中圈子内的消息向来传的飞快。所以陈府昨夜遭难的事儿众人皆有耳闻,更加知道陈家众人昨儿在花街上面圣的前因后果。 因而众人有艳羡陈珪得遇奇缘的,也有同情陈珪无端遭祸的,更有人暗地里猜想陈珪是借机攀了高枝儿,就此青云直上,乃妒其前程富贵的。无论如何,此时的陈珪都值得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送些人情儿。更何况陈珪家中遭遇,原也可以告假的。 于是户部的书办们一壁替陈珪办了告假的诸项手续,一壁口内安慰不休。这一番捧热灶的场面,远远看去竟不像是陈珪家中遭灾告了假,竟像是高升就职去了。 陈珪这厢拱手作揖的向同僚道谢,又同徐子川约定了后日去他家里吃酒的事儿,这才家去不提。 回至家中静坐着想了一想,陈珪又吩咐陈忠预备厚礼,他要赶着赵弼和下朝后,登门到府,当面谢过赵弼和对他的救命之恩。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倘若没有赵弼和派来的这一队锦衣军人马护卫,恐怕陈府昨日的情形又是另一番模样。所以于情于理,陈珪都该至赵弼和府上当面致谢。 再者说来,陈珪这一番祸事,归根结底是招惹拐子冯四才来的。那冯四且又打着太子的旗号行事。虽然最终证明了此事与太子无关,可事涉太子内宅,太子就算百般辩解,也少不得要耽一个“御家不严”的罪名儿。倘若有人借此生事,小事化大,从市井后宅牵扯到朝廷国体,意欲叫太子没脸…… 太子身为国之储君,深受陛下眷宠,必然不会因为这么点子小事伤筋动骨,可就算因此闹腾个灰头土脸,回头儿溯本追源嫉恨上将此事叨登出来的陈珪,陈珪也是得不偿失的。 莫不如在此时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来,对赵弼和的救命之恩表达一番感谢。便是有人以他为棋子想要筹谋些什么,见他这个棋子十分不配合,也就不能了。 陈珪大马金刀地坐在厅里,越想越觉着这一番打算不俗。心下倒是沾沾自喜了一番,见陈忠早已将谢礼备好,当下便起身正了正衣冠,也不换官袍,就这么坐着官轿去了赵弼和的府上。 第三十章 当下且不言陈珪及外面诸事。目今只说陈宅众人,昨儿夜里生受了两场惊吓,直闹腾到天亮方休,未免神疲力倦。 本想打发过陈珪出门后便好生歇息一番。岂料昨日于花街上擒匪面圣一事早又传扬开来。世人皆趋利避害,更有甚者跟红踩白,登时便有一等平日里往来甚少的陈府姻亲,世交旧故打着探视的旗号寻上门来攀亲论戚,宽慰道喜。 若说这一干人,虽同陈家有些亲戚名分,平日里却甚少走动,倘或认真计较起来,恐怕还不如昨儿见危时仗义出手的街坊邻居——不过话说回来,真正同陈家亲厚的人家,必然知道陈府老的老,小的小,昨夜连番受惊,这会子合该闭门谢户,修养心神。就算担心陈家众人,也只不过打点东西派得力的家下人过来慰问一回,哪里会在这个时候亲自登门的讨人嫌。 也唯有这些个看不出眉眼高低,远不远近不近的尴尬人才能听到些风言风语就不管不顾的跑了来寒暄客套,拉着主人家一长一短问个不休。更有甚者,眼看陈珪并不在家,又从市井闲谈中得知圣上同二姐儿说了几句话,便搜肠刮肚的说出千百种理由执意要见二姐儿,甚至还拉着冯氏的手意欲给二姐儿说媒,种种倒三不着两的举止叫负责款待堂客的冯氏着实尴尬,恨不得立刻打发了众人,关门闭户回房睡觉去。 只是她心里想的痛快,却不敢当真这么做。面上更是温和谦让,耐心细致,不敢露出丝毫得意之色,唯恐言行举止稍有不慎,看在旁人眼中就成了“得志便猖狂”,不但有损于陈家的清名,更于陈珪的仕途无益。 一壁打点着精神勉力扎挣着应对诸人诸事,冯氏心下却不由得羡慕起无事一身轻的小姑子来——因着昨日那一番惊吓,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年事已高,更且受不住折腾,根本不用什么借口,这些登门拜访的人也不敢叨扰老人家。 陈氏因为是年轻守寡的小媳妇,虽是和离回家,到底在孝中,也没有叫孀居在家的小姑子待客的道理。因而陈氏更乐得带着两个姐儿回房睡觉。陈珪更是一大早的便跑了个没影儿。 只苦了冯氏一个人,既是年轻媳妇,又是当家太太,亲戚故旧既然来了,便没有推脱的理儿,自然是她当仁不让的招待。虽然心下不耐烦,面上又不敢有丝毫显露,困的双目饧色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也只能多喝几碗茶陪着闲聊,挨着众人走了才罢…… 不知过了多早晚,忽见陈氏房里的大丫头春兰慌慌张张的跑了来,只说“不好了,二姐儿发烧头疼,恐怕是叫昨儿的事儿吓着了,姑太太请奶奶快些请个好郎中来,给二姐儿好生瞧瞧。” 冯氏闻言,原本葳蕤的精神顿时一震,忙拽着春兰问道:“二姐儿怎么了,早上还好好儿的,怎么这会子竟病了?” 春兰便道:“早起睡下的时候还好。谁知梦中直哼哼,说胡话,姑太太摸了摸二姐儿的身上,只觉烫手。这才觉出不好,立刻打发我来找奶奶。” 冯氏听了,便不再多问,忙吩咐众人去请郎中来。 堂上坐着的女客们见状,有些眉眼高低的便起身告辞。更有一等涎皮赖脸的,只觉这是个现成的借口,便磨着冯氏带她们去后宅见二姐儿。冯氏十分推辞不过,只得带着众人逶迤至后宅。 那些个亲戚眼见陈氏母女,心下愈发兴头儿。忙一长一短的问起昨夜面圣的经过来。口内更是千百句的奉承不断。更有人想偷偷的弄醒二姐儿,听她说几句话儿——也算是间接拜了真佛儿的意思。 谁想陈氏因昨儿这一番惊吓,又是抓贼又是面圣又是纵火的,早已虚火浮心,神魂不定,原想睡一觉缓缓,偏又见二姐儿病了,更加的心浮气躁,这会子又见了这些人——因当中有两个同族姑嫂便是赵琛死后言三语四嫌她不守妇道的。更是旧仇又添新恨。也不管人过不过的去,越性将人一股脑的撵了出去,便横挡在卧房门口儿,一只脚踩在门槛子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吵什么吵啊,没瞧见我闺女都病成什么样儿了,本就发烧咳喘,你们这么些人进去了,不说安静呆着,反闹将起来。何况这又是凉风又是呛人的脂粉味儿,是来瞧人的还是来添病的?也没见你们往日里怎么殷勤,这会子不知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便来拜真佛儿了?我呸,趁着老娘没发火儿,赶紧走了倒干净。别叫老娘大口啐人。” 说罢,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嘴里叽叽咕咕的道:“也是几十岁有儿有女的人了,一点子眉眼高低也不懂。明知道我们家遭了贼人走水,折腾了一晚上,不说由着我们好生歇息歇息,他倒踩着点儿过来添乱。只当我是我嫂子那等好性儿的,你们就错了主意了。” 说罢,亦不由分说,扭头进了卧房,“哐啷”一声关紧了房门,尤在房内窗根儿底下高声嚷道:“嫂子,恕我孀门寡居的,二姐儿又病了,就不见客了罢。等会子郎中来了,你随便派个人领过来便是。我的年轻,不懂事,脾气又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明理知义的,就担待了罢。” 陈家的亲戚故旧们眼见如此,不免露出尴尬的神色。冯氏亦被撵到了外边儿。霜寒地冻的,看着这一幕却只想发笑。面上仍旧是不好意思的看向诸位亲戚们,因赔笑道:“你们瞧瞧我这小姑子,都是当娘的人了,还是这么着。她是因着二姐儿的病,所以心下慌了,这些我都知道。我替她给您几位赔不是了。” 诸位亲戚妯娌被如此对待,心下自然有气。只是冯氏这般赔小心的,她们倒不好多说什么。更何况本就是没理在先。更有一等人妒羡皇权富贵,知道二姐儿是得了圣人的称赞的,便也笑着替陈氏开脱道:“当娘的哪有不心疼闺女的。我们家三小子生病的时节,我也这么方寸大乱来着。都是为人父母心,岂有不担待的。”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唯有当日同陈氏起了嫌隙的两位同族姑嫂,因知道陈氏那一番话是冲她们去的,心下大不自在,面上七情更是显出不以为然来。 冯氏见状,心知肚明,却乐得顺着众人的意思下台阶儿。因又寒暄了几句话,这些个亲戚因方才被陈氏一番臭骂,也不好继续赖着不走,便找了种种借口告辞。冯氏仍苦留一番,因说道:“眼见着便是午膳时候了,吃了饭再走罢。” 便有一人笑道:“不吃了罢。蕙姐儿说的很是,你们家昨儿一夜也没消停,合该好生休息的。偏我们这些没眼色的逛了来,竟是打搅了。这会子吃了午饭,等会子又要喝茶,牵牵扯扯的一个下午又过去了。怎么好意思呢。” 另一人更接口笑道:“老嫂子的话有理儿。亲戚们相处,本就该平日里多走动的。也不差这一顿饭的工夫。以后常来常往,只要府上不嫌弃我们是些没用的人。” 冯氏见状,少不得又是一阵谦辞劝慰。倒是不好再继续苦留了。 于是众人趁便走了。冯氏仍送出二门外,目送着众人身影儿都不见了,方才回转。 一时进了内院,直入陈氏的卧房。便见陈氏正守在二姐儿的床前,旁边春兰捧着一盆热水,陈氏亲自拧帕子替二姐儿擦身。冯氏便谈道:“你这脾气多早晚改改?也太性急了。凭白得罪人。” 陈氏冷笑,压低了嗓音的道:“理她们呢。都是些闻见腥味儿便往上扑的杂毛猫儿,怕她们做甚。” 冯氏一时无语,想了想,又笑道:“不过这些人,一般也得你这样泼辣的震慑一下子才好。如若不然,也不知何时才有个了局。” 陈氏看了冯氏一眼,因说道:“这不挺好的么。我□□脸儿,嫂子唱白脸儿,将她们哄走了也就是了。都是些看不出眉眼高低的蠢人,只想攀着高枝儿往上走。也不瞧瞧自己什么德行。” 冯氏向来贤良淑德,轻易不肯在人后褒贬人的,听了这话,便不肯多说了。 陈氏也不在意,仍旧是火急火燎的瞧了眼窗外,柳眉倒竖的道:“陈忠也是越发没了算计了。叫他请个郎中,这会子了还不来!” 刚说完这话,只见后门上当差的老婆子引着一个须发皆白,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郎中走了进来。 陈氏冯氏与房内的大丫鬟见状,忙壁到后头去。 一时老郎中诊过了脉息,不过是些外感内滞,惊惧受风,虚耗心神的脉象。倒也不是什么大病。那老郎中便依脉下了方子。 冯氏见状,便命灶房上的人依方熬药,又付了诊金,方命婆子仍旧送人出去。 当下诸事具已妥协,冯氏终于松了口气,便欲回房睡觉。 岂料刚刚回至房中不久,便有二门上当差的小丫头子接二连三的送了礼单和拜帖入内。冯氏叹息一回,因这些日子跟吴先生学了几个字,倒也勉强能读个礼单子,就这么强打着精神一瞧,不免又是一愣。 盖因这些儿个拜帖,竟全是京中平素不认识不走动的人家儿递上来的。这些暂且不说,单说那些个礼单子上列的表礼,以头次拜访的礼节而言,也未免太过厚重。 冯氏心下狐疑,目光再次看向那一沓拜帖。只见最上头的,便是京中久负盛名的裕泰商行的帖子。 第三十一章 冯氏并不认得这些递拜帖的人家儿,陈府与这几家往常也无走动。不过冯氏却恍惚记得,昨儿夜里陈家从拐子手中救下的那个小姑娘——听二姐儿的话音儿,好像就是哪家商行的管事家的孩子。 看来这“哪家商行”便是“裕泰商行”了。既这么着,下剩的几个递拜帖儿的人家的来因,似乎也有迹可循。 冯氏沉吟一回,先用上等封儿赏过,又命贴身丫头碧溪打听正房老太爷老太太可醒了。得知二老皆醒了,又亲自到上房回明应由。陈老太爷想了一想,少不得又吩咐带进那几个送礼请安的人。 想是众人在派人之前早已打听了陈府的现状,因而前来送礼请安的有男有女。很方便主人家问话。 一时带进人来,细细询问。果然这几个送礼请安的人家儿都是昨夜花灯节上有小子丫头被拐子拐了的人家儿。得亏陈珪并二姐儿叫破了拐子行迹,又有锦衣军统领赵弼和当即抓拿了冯四等人,解救了这些被拐的孩子们。次后锦衣军将冯氏等人押回诏狱,救下来的小子丫头则被送到了京兆衙门。 这些个人家有的是当晚报官,直接被通知到京兆衙门认人的,亦有次日一早看了告示去找人的。运气好的登时将儿女认回家的少不得感念陈家舅甥千百回。更有性子急切的,当即封了厚礼送上门来——当中便以裕泰商行的那位管事名唤常友贵者,谢礼最为丰厚。 竟是一座前后二进,共二十余间的小小宅院。地点便在宁荣街后二里远近,离着皇城更近不说,左右邻里亦是非富即贵。 这么一座宅院,又在这么个地段,倘或按市价买卖的话,没个五百里银子恐怕下不来。便是有这笔银子,主人家卖不卖又是另一回事。 这么一来,不独冯氏,就连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也为裕泰商行管事的大手笔震了一震。 待细细问过常家派来送礼问安的婆子后,陈府众人方才明白。 原来陈家因在花灯节上叫破拐子行径而遭匪类嫉恨报复的消息早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那裕泰商行的管事得知陈家夜里走水,遭遇强人,十分不安。所以才加了这么这么一层厚礼,以酬谢陈家从拐子手中救了自己的小女儿。 陈家众人这一段话,亦是啼笑皆非。心下倒是有心收了这么一笔外财,无奈同身外之物相比起来,陈老太爷更加看重陈珪的官声前程。目今陈珪说好不好,也是在圣上跟前儿通了名儿姓儿的人物。陈老太爷可不希望哪天圣人心血来潮问及此事,误会陈珪是个见利忘义之人。 陈老太爷这么想着,当下摆了摆手,忙作大义凛然的笑道:“所谓无功不受禄。花灯节上仗义勇为,乃是为人根本。你家老爷如此,倒叫我们手足无措了。” 说罢,十分坚持的将那座宅院的地契交还常家。那婆子眼见陈家坚持不受,只得收了回去另行复命。那常友贵眼见如此,越发钦慕陈家的品性为人,当下更坚定了与陈家结交的心意。 陈老太爷坚辞常家重礼,旁人犹可,唯独陈氏在后宅抓心挠肝,心如刀绞,未免又心痛又不甘的念叨了几句,直说这原是自家该得的,倘若没有二姐儿和陈家人的拦阻,常家的小大姐儿早不知被拐子抱到哪里去了。何况陈家又为此白受了惊吓,白遭了一场火灾。那外面的墙壁和大门仍旧烧的断壁残垣,正该整修。既然如此,又何必推辞。 只是顾忌着老父严威,当面倒是不敢嘀咕出来。陈老太爷便装作不知道,此事再无人提及。 当下陈老太爷打发了常家来人,又接连见过其余几家派来请安送礼的人。其应对方式仍旧照着先前对待常家的一般,谢礼收下,太过厚重的坚辞不受。其后几天遇见来送谢礼的人家,也都是如此处理。 这些人家既然能在事发之后这么迅速的做出反应,除了消息灵通,心意诚恳之外,自然也是自负门楣不差陈家什么,且又是受人恩惠点滴报的性子。眼见陈家如此明理知义,果然不负圣恩,因而越发合了心意。一来二去走动勤了,一并连陈家的交际圈子都扩了不少。长此以往,不独陈珪的仕途越发通畅,连铺上的买卖田地也受了不少照顾。更在二姐儿的有心筹划下,谋得了一场功名富贵,这倒是意外之喜。 不过此乃后话,暂且不必细说。 这里只说二姐儿因受风寒惊吓,吃了几副汤药。却仍旧鼻塞声重,发烧咳喘,并不见好。急的陈氏只管乱骂大夫。又命家中下人拿着陈珪的拜帖再去请好郎中来。 陈老太太并冯氏眼见陈氏急的跳脚鸡似的,不免笑着安慰道:“小人儿家原就身娇肉贵,何况受了那么一场惊吓。便是大人也要缓几天才能回过神来呢。你也太性急了些。” 二姐儿靠在大迎枕上,也跟着一壁咳嗦一壁劝人的道:“妈、咳咳、别急了,我这不过……咳咳咳……” 陈氏见状,愈发急的了不得,口内念佛念祖宗的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别说话了。这个费劲,莫把心从嗓子眼儿里咳出来。” 陈氏一句话逗得众人捧笑不已。连二姐儿都掌不住笑出声来。越笑越咳,越咳越是忍不住。急的陈氏不断骂人,又忙端来川贝枇杷膏让二姐儿吃了。 正忙乱时,陡然闻听门外有太医到访——却是奉了太子之命来给二姐儿诊治的。 众人闻言,越发摸不着头脑的面面相觑。连陈氏都忍不住盯着陈老太爷问道:“几日不见,哥哥在太子殿下跟前儿这么有脸面了?” 这回连陈老太爷都是满心的狐疑。不过不拘怎么想,这到底是为人臣子的脸面。陈老太爷且不敢怠慢,忙命人将那位太医引了进来。自己想了想,更是亲自迎出外头去。 一时间众人的注意力皆被即将到来的太医吸引了。谁也不曾关注二姐儿。 二姐儿独卧在床上,思前想后,却是面色凝重。她因年纪小,且又生了一场病的缘故,并不知道舅舅陈珪何时巴结上了太子。可是她早在花灯节时,便从那小厮的口中得知自己身处红楼,并且很有可能成为书中那可恨可怜又可悲的尤三姐。 在她看来,尤氏姊妹的悲剧在于身处贫寒却不能安贫乐道,既慕富贵又不能立身持正,既不能依靠己身,唯有依仗旁人,最终为了些银钱吃穿便沦落成贾家爷儿们的玩物。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这时节的女人倘或没了贞洁,便再无立锥之地。 尤氏姊妹的际遇在从后世穿越而来的二姐儿眼中,并不值什么。在那个男女相对平等独、立的年代,女人的贞洁固然重要,可判断一个女人是否优秀的标准却更多。她从前看书时不耻尤氏姊妹的为人,也并非是这二人丧失了贞洁,而是这二人自甘堕落,笑贫不笑娼且自私自利,对人对己双重标准的糊涂态度。 因而她自信就算自己穿成了尤三姐儿,有手有脚有脑子,再不济也还有着廉耻之心,断断不会沦落到原著中的境地。 可是除此之外,她更加狐疑陈家的遭遇—— 以她目今所掌握的情况来看,陈家虽非大富大贵大权势者,却也能安稳度日。外祖父和舅舅更是颇为护短的性子。陈氏虽然有些泼辣不合时宜,却也是真的心疼她和姐姐。如果照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陈氏母女就算再怎么不好,也必然不会沦落到书中的窘境。除非陈家败落了,没人能给她们母女撑腰,可是以舅舅陈珪的心性为人和外祖父陈老太爷的谨小慎微、审时度势,若说陈家是得罪了什么不能得罪的人导致败落……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后来二姐儿又想到书中隐隐透露出来的朝局时政。因想到江南甄家,史家双侯,荣宁二府乃至四王八公最后倾颓的种种罪名,莫不与书中那个从未露过面的“坏了事儿的义忠亲王老千岁”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既这么着,那么与宁国府有着姻亲关系的尤家,乃至与尤家又有了姻亲关系的陈家会不会也是因着“义忠亲王老千岁”而坏了事儿,最终家败人亡只能落个任人欺凌的下场? 二姐儿想到这些,目光越发惊疑不定。 第三十二章 沉吟间,陈老太爷早亲自引着那位太医院的胡太医进了闺房。冯氏与陈氏及房内大丫鬟且避了出去,只留两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在旁伺候茶水。 胡太医偏坐在床榻前的一张小杌子上,手搭着二姐儿的手腕儿,凝神诊了数息,又摸了摸头,叫二姐儿伸出舌头来瞧一瞧。因笑道:“不过是外感内滞,偶着了些风寒。又受了一番惊吓,且有耗思太过之象。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吃两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 顿了顿,又笑着嘱咐道:“饮食上须得清淡些儿。倘或能狠下心来静饿两顿更好了。” 说罢,又执笔研墨写了道方子。陈老太爷接过细看时,只见较之前那位郎中的方子相比,添添减减多了几种安神定气的药,又少了几味烈性药,分量也较先前减了两分。那胡太医便笑道:“姐儿身子结壮,按着这方子吃,不过三五天就能痊愈了。只一点,姐儿小小年纪思虑太过,还须得家人从旁劝慰提点些才是。” 有道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二姐儿在花灯节上智斗匪类,巧回圣垂之事早已传遍京都。因当夜之事千回百转,曲折离奇,且事涉当今圣人与诸位皇子,着实太有谈资,甭说花灯节上的游人回家后口口相传,就连那些说书唱戏的都要编出些花样儿来传唱一番。胡太医在太医院当差,消息自然比旁人更灵通。这些街知巷闻且又关乎皇室的逸闻他又岂有不知的。 胡太医之前也曾想过,二姐儿小小年纪有如此胆识口齿,必定是个少年早慧的主儿。可今儿诊过脉息方知,太早慧了必定耗心费神,也未必是件好事儿。 陈老太爷听着胡太医的提点,不觉感激的拱手道谢。就着二姐儿的事儿又问了些家常保养之道。胡太医是得了太子的吩咐过来施恩送情儿的,自然对陈老太爷是知无不言。两人你来我往又寒暄了好些话,直等茶过三巡,胡太医便以回太医院复命为由,方才告辞。 这里且说陈府众人得了胡太医的医嘱——按方抓药且不必细说,饮食清淡也情有可原。毕竟二姐儿鼻塞声重,咳喘不止,也吃不下荤腥油腻的。清粥小菜也还对付了。 可那静饿两顿的吩咐却叫二姐儿着实吃不消——本就身子不爽,还不给饭吃,那遭罪的滋味儿,甭提了。 这厢二姐儿叫苦连天,只觉着腹内空空,两眼昏花冒金星,肚子骨碌碌直叫唤,浑身酸软乏力,整个人昏昏沉沉,也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病的。偏多吃了胡太医开的几幅汤药,这两日倒是不再咳喘不止,连烧也退了。喜得陈氏等人口内直喊菩萨,越发将胡太医的交代奉为圭臬——原是心疼二姐儿的缘故,只想静饿两顿便罢,这会子也不管二姐儿撒娇卖痴的嚷嚷着饿,执意断了二姐儿的饭食,每日仍旧给些米汤吃。 恨得二姐儿牙根儿痒痒,口里不敢说什么,心下却暗自咒骂那胡太医胡子一把不干人事儿,竟变着法的折腾人。因又想到胡太医原是太子派了来的,不觉连太子都悄声骂了几句。 被二姐儿暗搓搓咒骂的太子殿下可不晓得这一桩缘故。这几日因着冯四拐子一案,朝中颇有一等言官御史,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一面弹劾他御家不严,以致市井无赖都敢假托圣名欺压乡里,鱼肉百姓,拐卖人口,一面又弹劾朝中某些大臣收受贿赂,藐视国法,乃至卖官鬻爵,上下其手……看似后者与他并不相干,实则那些言官弹劾的都是他门下中人,或受他举荐的朝臣,种种举措让太子未免焦头烂额,颇有应对无暇之意。 太子知道,有关冯四之事,只不过是个引子,甚至那些朝臣弹劾他门下的臣子贪赃受贿,也断然不是存着甚么忠义公正之心。毕竟朝局时政如此,当今对待老臣的态度更是优容宽待,倘若不懂得和光同尘,恐怕连事情都没办法做——在太子看来,一个当官儿的,如果连事情都做不好,名声再漂亮,也不过是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有他宁不如没有。 况且就算不说本朝,从古至今,真正能做到两袖清风的贤臣又有几个? 所以太子并不把那些个弹劾他门下朝臣贪污受贿的折子当回事儿。太子殿下心如明镜,这些个言官——或者说是他们背后的人,之所以在此时发难,想要的不过是污了他的清名,断了他的膀臂。最好能叫圣上对他失望,只要他这做太子的失了圣上眷宠,下剩的几个弟弟就更好蹦跶了。 所以这几日朝上的风波,与其说是有人趁机发难,不如说是他下头那几个弟弟共同在推波助澜,乐见其成。而支持太子的朝臣虽然反应迅速,也从旁寻了另外几位皇子的弱点反击回去,可终究失了先机。未免给圣人和满朝大臣留了个“应对不暇”及“失察”的印象。 正如蚂蚁溃堤的道理一般,一只疯狗乱吠不值什么,可若是乱吠的疯狗多了,纵然咬不到人,也会使人心浮气躁。倘或因此失了谨慎机警,一时不查被人算计了,那就不妙了。 太子一想到这些,未免疲乏的以手按了按眉间。端然坐于案前,竟然有种四面受敌的错觉。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自叹,所以说身处太子这个位置,对上要防着陛下圣心难测,对下更要防着诸位兄弟狼子野心,倘若不是心神坚韧,手段玲珑,恐怕也是断然坐不稳的。 这么说来,他能安然无恙的做了三十来年的太子,真是不容易。 太子这厢正自顾自的开解自己,太子妃袁氏带着贴身丫头进来了。将一个朱漆填金嵌螺钿绘山水人物的食盒摆到桌案上。掀开盒盖,从里头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虾丸鸡皮汤,又端出一碟鸡髓笋,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颜色清白的柳芽拌豆腐,并一碗碧莹莹的绿畦香稻粳米饭,笑向太子道:“我瞧着殿下中午没怎么动筷,想是饭食不合口味。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殿下好歹尝一些罢。” 太子妃袁氏,尝在闺中时,甚好口腹之欲。其父袁少维也好此道,因而父女二人时常下厨鼓捣些新奇菜馔。袁少维还因此事被某些闲的牙疼的言官御史弹劾过,说他“为官不尊”。这件事就算不是满朝皆知,十停人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 所以袁氏这会儿说是亲自下厨,必然是亲手炒出来的。而并非那些献媚邀宠的姬妾假托厨娘之手做出来的。 既是太子妃的心意,太子殿下少不得领受。就着汤泡饭,略略吃了一碗。太子妃守在一旁,窥着太子的神色,不紧不慢地劝谏了一些话。刚说道多亏了陈家人叫破拐子行径,方才有赵弼和带着锦衣军查抄拐子窝,解救了无数小子丫头,这也是活人无数的好事儿。至少百姓们都感念殿下的恩德,因而朝上的一些风言风语,倒不必听进耳中。便有琦兰苑的婢子奉命来传话儿,只说冯才人病了。 冯才人便是前文中提过的拐子冯四的亲妹子冯媚儿。从前冯媚儿得宠的时候,经常装病邀宠。太子并非不知,却乐意同冯媚儿心照不宣的来些花样儿。 这会子太子正在气头上,刚刚吃了碗饱饭略觉松泛些,冯媚儿便来撞枪、口。太子断然没了往常怜香惜玉的小心思,心下更觉腻歪。他颇为不悦的皱了皱眉,撂下碗筷径自说道:“孤又不是太医,她既病了,宣太医便是。又来问孤做什么?” 那小丫头子被问的哑口无言,忙低头装哑巴。 太子妃不着痕迹的勾了勾嘴角,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轻蔑。那小丫头子眼见讨不着好儿,忙磕头欲退。刚彻身时,只听太子又说道:“慢着。” 那小丫头子忙低眉敛目的立在原地。太子沉吟了一会子,方道:“既是病了,就好生静养罢。传孤的话,宫中贵人多,倘或因此沾带了别人,反倒不好。还是搬出去,甚么时候好了再回来。” 一句话宛若晴天霹雳般,登时吓住了书房内的人。太子妃是先惊后喜,那小丫头子却怔怔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一时又有胡太医回来复命。太子妃是知道胡太医被太子派到陈府上看病之事的。虽心下对外间疯传的二姐儿斗匪一事颇为好奇,可当务之急却是安排好冯媚儿。 因笑向太子告辞。逶迤回至房中,只见奶母秦嬷嬷面上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忙到跟前儿来讨太子妃的示下。 太子妃便笑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连我也无能为力。只好吩咐底下人好生当差,将冯才人惯用的细软日常之物全都打点齐备了,一同送出去。免得旁人误以为太子殿下是刻薄之人,苛待姬妾。” 顿了顿,又道:“你去琦兰苑时记得宽慰冯才人几句——殿下也不是就此厌了她,只是她身上不好,恐沾带了旁人,所以才不许她在宫中的。叫她才别苑时好生静养,等养好了病,便能回来。” 秦嬷嬷站在一旁,满面堆笑的称是。又笑道:“这也是娘娘宽厚仁慈。倘若是旁人,早趁此机会行雷霆之手段,哪里还容的她借病生事,邀宠献媚的。” 太子妃仍旧是温婉的笑,因说道:“我也不是为了她,不过是看着殿下罢了。待会子石荣来了,也得好生劝慰一回。他是殿下的奶兄,从小儿跟着殿下一起长大的。别为了这么个人,竟生分了。” 秦嬷嬷仍旧唯唯应是。又问及冯才人所出的小郡主—— 太子妃便笑道:“她不是常说慈母情怀,离不得女儿么。既然如此,便叫小郡主跟着冯才人去别苑罢。但愿她的病能因此好的快些儿。” 秦嬷嬷恍然,忙笑着奉承道:“娘娘真真是慈善人儿。” 太子妃笑了笑,意有所指的道:“如今时气不好,可叫别苑伺候的人当心。倘或照顾不周,使得小郡主病了,我可不依。” 秦嬷嬷闻言,忙笑着应是。口内只说“娘娘放心,老奴必定吩咐妥当了。不叫娘娘操一点子心。” 第三十三章 因着连日来用汤服药,清淡静养,待到二姐儿身上的病将好利索时,已经进了二月份。 春寒料峭,初春的寒风仍旧吹的脸上刀割似的疼,可院子里的柳枝却开始抽条,叶吐浅碧,丝若垂金,没过几天的工夫,整个后花园子都染上了一层新绿,越发衬出春光的明媚娇嫩来。 待到轻薄的春衫替换了厚重的棉衣,人行走在外间也不觉寒凉时,吴先生并其母吴家太太也休完了年假回至陈家。搁置了将近月余的女学又起。这一年除寻常的读书识字外,又添了琴棋并女红诸项。 琴棋自然是吴先生教的,可女红针黹却是舅母冯氏亲手教的。除此之外,陈氏又以女孩儿们务必要学些家务人情为由,撺掇着吴先生教几个女孩儿看账本。吴先生虽然不喜俗务,无奈主家有求,只得应了。 冯氏见状,又在处理家务打点各家表礼时留三人在旁观看,闲暇时更将三人叫到跟前儿掰着口儿告诉。因而三女年纪虽小,且读诗书,却并未沾染吴先生清高孤傲之气,反倒愈加明理通达,陈府长辈们见了,愈发欢喜。 倏忽便至春末夏至,园中花木繁盛。二姐儿又起了新鲜花样儿,只说要采摘新鲜花朵儿淘澄胭脂膏子。 小孩子家喜欢用花儿朵儿扮家家也是寻常事,因而陈府众人皆不在意。任由几个小姊妹自去折腾。 岂料二姐儿后世因读《红楼梦》,对宝玉淘澄胭脂膏子一节颇为好奇,遂在网上搜寻了技术贴,后又依照其上介绍的古法《小山画谱》中介绍的环节依样淘澄了一些,这会子便以此方折腾开来—— 先是在后花园子里采摘了颜色正红,娇艳欲滴、色泽匀净且香气扑鼻的牡丹、玫瑰、芍药、蔷薇等花儿,剔芯留瓣,在石臼内捣碎后蒸叠出香露来。后又吩咐管茶房的老婆子将清水蒸馏——即将清水滚热后壶盖儿上的残滴留下,无奈使这法子弄出来的水总不大纯净,煮了几次皆不中用。二姐儿不免有些挠头。 那老婆子原不大懂这些个,只为了讨主人家的欢喜,少不得询问二姐儿要那劳什子何用,二姐儿便说了意思。那老婆子听了,因笑道:“二表姑娘的意思老奴明白了。您要的这东西我们这里没有,不如去问问管酒器的。因着老太爷和老爷喜好杯中物,每年秋天咱们家都自酿些酒水留着吃,兴许管酒器的人能鼓捣出二表姑娘要的东西来。” 那老婆子不过是烦了二姐儿等人,却又不好拒绝的推托之词,却叫二姐儿恍然大悟,少不得依言去烦管酒器的人。那管酒器的闻言,只得依样照做。 好容易得了一翁纯净的蒸馏水。二姐儿又趁陈氏不留心,将她新买的上好双料杭脂偷偷拿来,泡在煮沸的蒸馏水中,拧绞过滤,上火微烤——等陈氏发现东西“失窃”寻了来时,二姐儿等人早已将丢弃不用的绵胭脂“残骸”“毁尸灭迹”,气的陈氏跳着脚大骂二姐儿“白糟蹋东西,雷也要打的。” 劈头盖脸的骂过几句后,陈氏眼见着甜白小瓷盒儿内的胭脂膏子果然殷红如血、甜香扑鼻,不觉微微动心,遂用细簪子挑了些在手心儿里,用一滴清水划开抹在唇上,下剩的便抹在脸颊。对镜自照,果觉娇艳欲滴,香气盈腮。不免笑赞道:“果然比市卖的胭脂强一些儿。既这么着,你们继续玩罢,这几盒胭脂我先拿走了。” 陈婉、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由不得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这一日闺中悠闲清静且不必说。只说晚间陈珪家来,倒是另告诉了一桩喜事—— 你倒如何。却原来这些时日太子与诸位皇子针锋相对,相互拆台。朝中因此风波不断,少不得有些手段不干净,遇事不玲珑的朝臣因此受牵连,或遭人弹劾被贬黜,或因事获罪锒铛入狱,或见机不妙欲抽身而退告老辞官者,且不在少数。 于是三五日间,原本满满当当一个萝卜一个坑还嫌多余的职位竟出了不少空缺,些微影响了朝政的正常运转。 眼见朝中诸臣人心惶惶,不思埋头做事只顾党同伐异,一直作壁上观的圣人少不得亲自出面几相敲打,从权制衡。且命六部相关主事人等推荐贤良,就补空缺,即刻遏制了有些不可控制的局面。 太子与诸位皇子闻听圣意,少不得偃旗息鼓。明面上收手了,暗地里却不忘在朝中各部安插心腹。圣人对膝下几个儿子的明争暗斗心知肚明,眼瞧见各部报上来的这些人,就知道背后是谁在张目。更何况诸位皇子举荐的这些官员,从秉性到资历也各有各的不妥之处,圣人并不满意,因而除自己看中的几人外,余者皆留中不决。 于是神仙打架、鹬蚌相争,持久不下,局面僵持之际,太子经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提醒,不免想到了陈珪。既想到了陈珪,又不免想到朝中的这一回斗法—— 平心而论,若说这一番风波乃由陈珪而起,未免高看了陈珪。可若是没有陈珪这件事做油头,他的几位皇弟也不会这么早的发难。更何况上元节斗匪一事,陈珪舅甥在圣人跟前儿也是挂了号的。再看一看陈珪自入官后的履历,虽没有太大的功绩,却也可圈可点,堪称漂亮。 最重要的是,太子也看中了陈珪接人待物的手腕儿。比如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此人,因出身名门,战功显赫,为人颇有些骄矜狂傲,刚愎自用。等闲人皆不入眼的。可这么一个人,居然甘于同陈珪折节下交,又亲自出面向自己举荐他,可见陈珪平日里定然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儿。 太子喜欢的便是这样的人物。更何况还有上元节的那么一段香火情——陈珪可是仗义勇为,还因此举家遭难的。官声手段都有,想必到了圣人跟前儿,也说不出他的不好。自己便推他一把,做个顺水人情儿,成全一段君臣佳话,岂不美哉。 太子这么想着,果然把陈珪的名字报了上去。按理说七品的官员进六品的主事,原不必圣人亲掌。圣上日理万机,每日决断朝中大事,向来只管朝中四品以上大员的任免,哪里有工夫注目草芥之事。 可太子投其所好,使得圣人见了陈珪这个名字,不免又想起上元节白龙鱼服的这一段韵事来。太子趁机又在一旁凑趣的说了些自上元节后,民间说书唱戏之人将这一段故事改编成话本戏折子于市井间传唱,且着重描补了世人皆以此对陛下歌功颂德的逸闻,更叫陛下为之欣然。 太子既奉承的陛下极为受用,陛下亦少不得在感慨之余重拾了慈父情怀,因又想到太子在这一桩事中的无辜受累,免不得软了心肠。御笔一挥,朝中原本争执不下的几位官员定免就此定下了。并苦口婆心的亲自教导太子一番帝王为君之道。 君臣父子复又相得,且不必细说。 当下只说这一局是太子技高一筹,既辞别了圣上。太子转头便吩咐宫中太监至户部传话儿,在东宫接见了陈珪。君臣之间又是一番知人善任的冠冕堂皇,亦不消多说。只说陈珪出宫家来,倒是忙把这一桩喜事告诉了父母亲眷,陈府众人因此阖家欢腾。连带府中家人亦因此多得了一个月的月俸。 欣然饭毕,吃过茶点。陈氏便凑趣说了二姐儿等人鼓捣出上好胭脂膏子的话来,又将其中两盒转送给冯氏。陈珪就着冯氏的手看了一回,但见胭脂如血,香气扑鼻。陈珪虽是外男,却也晓得这几盒胭脂比市卖的强不少,因笑赞道:“果然不错。” 陈氏闻言,十分得意。仍笑说是二姐儿带着姊妹们鼓捣出来的。那一番洋洋得意,全然忘了方才跳脚骂人之事。 陈珪笑眯眯的看了眼妹子,旋即笑问二姐儿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弄这个来?” 二姐儿因笑回道:“前儿看一篇古籍,因看到里头有记载绘画所用红颜料的制作方法。我想着胭脂与红颜料的意思大概是相通的,便因此弄了些。谁想就成了。” 陈珪听了这话,越发抚掌笑赞道:“这话很是。看来咱们家的二姐儿不但不是个死读书的,亦且心灵手巧。既这么着,也别白费了这份天资,明儿我便吩咐陈礼多采买些相关书籍,只要二姐儿喜欢鼓捣这些,由着她去便是。很不必拘着她。” 陈家的家教,向来不以稚儿岁小便敷衍塞责,更不会拿着世俗规矩大道理压人。所以便养出陈珪这么个善于钻营且八面玲珑的,又养出陈氏这么个不在乎礼教规矩只顾自己遂意的。这样的人,性子好便好在机敏灵活,不拘泥于世情,因而手段多端,不落窠臼。可若说不好,也是太习惯于剑走偏锋,投机取巧,恐怕不如秉性沉稳者扎实稳当,就算没有大富大贵,也不至于大起大落。 不过这些都是闲话,暂且不说。 只说陈氏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倒是心中一动。一壁手内擎着个盛着胭脂膏子的甜白小瓷盒儿把玩,一壁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叫二姐儿闲着无聊鼓捣着罢。倘或弄得好了,咱们家从此不用市卖的。再多一些儿,便拿到铺子上卖些闲钱,给她们姊妹买糕吃。” 众人闻听此言,因笑道:“又促狭了。咱们家哪里就缺了她们姊妹的糕点吃。” 说说笑笑间,夜已深了。众人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一夜无话。 至次日,陈府主子们上班的上班,进学的进学。冯氏打点过了家务,便同陈氏齐至上房陪陈老太爷、陈老太太说话儿。说了没两句,便有门上的小子来报裕泰商行的常友贵常管事带着家眷来了。 陈老太爷见状,少不得吩咐将人引到正厅吃茶,因陈珪不在家,自己则换了见外客的衣裳出去相陪。冯氏亦带着婉姐儿并管家媳妇子至二门上迎客。陈氏与两个姐儿守孝在家,倒是不必出去的。 众人原以为常管事不过是寻常拜访。却不曾想,常管事此番过来,却是给陈家带来一场富贵的。 第三十四章 当下却说常友贵与陈老太爷在外间书房见了面,不免笑意寒暄,谈古论今,又品评了一段市井逸闻。待茶过三巡,常友贵方才提及正事,因说道:“老爷子也是知道的。区区不才,现在裕泰商行忝为管事。我虽无甚本事,我们东家却是个八面玲珑,财通南北的人物儿。旗下更有一支出海的商队。每年来往三四回,专司将本朝的茶叶,丝绸以及瓷器等物运往海外,贩回西洋的机括、玩意儿乃至西洋药。这一来一往,获利颇丰。这且不说,只说我们东家又是个广结善缘的妙人儿,每年商队出行,专有几艘船腾挪给朝中世卿贵宦之家。如今天气和暖,又是商队出行的好日子。只可惜我们东家现在杭州一带处理机密要事,竟不能回。遂命我与诸位大人接洽并打点诸事。我便因此想到了贵府上……” 常友贵一气说到这里,不觉笑眯眯的看向陈老爷子,语气颇为和缓,又有点儿得意的问道:“不知老爷子可有兴趣参一股啊?” 陈老爷子闻听这话,心知常友贵是想送他一场富贵。心中自然是动容的。谁嫌银子烫手呢。可是转念一想,不免又有些犹豫。因说道:“好叫小友得知,寒门小户,比不得那些仕宦大家。我虽不是这个行当里的人物,却也深知,历来海上生意,获利颇丰可本钱也厚。比如贵东家的这一条线,恐怕一股至少也得几万两银子……这却是我们不能的。” “哎,”常友贵听了这话,知道陈老爷子是误会了,忙摆手解释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说句不怕老爷子见笑的话,虽然这支商队是我们的,可若说起东家留给朝中大人的几艘船,别说是我,恐怕连东家也是不敢自专的。总是那几位大人自行商议了,方才知会我们一句半句的。为的不过是下面的事儿好做。我们也都知道,他们那些人,加股减股的,这当中考量的可不仅仅是本钱丰厚了,还得看身份、资历。好难缠的。我们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从虎口里掏食儿?” “我的意思……只是我们这些经手的底下人,包括跟船的那些个,来来回回,总不好空走宝山一趟的。因而趁此机会,攒些股本夹带些儿个。也是东家、贵人们吃肉,我们跟着喝汤的意思。东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那是个最宽厚慈善不过的人,向来体恤我们底下人的不容易。” 所以常友贵的意思,是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夹带些物件儿,赚些个零头罢了。 陈老太爷恍然大悟,不觉笑赞道:“你们东家果然不俗,也难怪生意铺的这么大。” 当下又谢过常友贵时刻想着他们。常友贵闻言,忙笑着谦辞,只说自己是“知恩图报”,又说天缘凑巧,如若不是陈珪舅甥侠肝义胆,又“怎能与贵府上结交?” 大家彼此一来一往,倒是越说越投契。常友贵便趁此机会将商船往来打点之事略略说了一遍。 陈老爷子也是知道海上风险大的,每常听到或有海上风暴掀翻了几艘船,致使商行血本无归等事。心下存疑,倒不好问出口,末了致使笑着拖延道:“我年岁大了,现下总不管事。只不过有的吃便吃一口,有的玩便玩一回,安享晚年罢了。现如今家下大小事务,总得犬子说的算。可否等他家来,我同他商议一番?”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常友贵自然笑应。又笑说道:“……也并不着急,这一番打点总得月余方能全事。” 于是爷儿们两人默契的不再多说。反而转口谈起朝政时局来。那常友贵虽是商行管事,但平日里奉承权贵,结交天下,眼界见识自然不俗。且他身份所致,更是对京中各仕宦权贵家的私密事知道的不少,陈老爷子同他细谈一番,倒也获益不浅。 当下且不言二人,只说冯氏带领着婉姐儿并家下媳妇人等,接出大厅,将常家太太一行人引入上房。双方女眷厮见毕,常家太太因见着二姐儿俏生生立在陈氏身后,不免笑道:“二姑娘可大安了?上回登门,不曾想二姑娘病着,我们怕叨扰了二姑娘,也不敢相见。” 说罢,又命自家女儿再上前见礼,谢过救命恩人。 那常家小大姐儿虽然年仅四岁,天真烂漫,不谙世事,却也深知二姐儿对她的救命之恩,忙上前行过万福礼,口内说道:“金杏谢过姐姐救命之恩。” 二姐儿亦忙上前还礼,口内笑道:“见过妹妹。” 双方厮见毕,各自归坐。陈老太太细细打量常金杏一回,因笑道:“我瞧着常姑娘这一回气色倒好,并不像上回相见,小脸儿苍白消瘦,且总是现出惊惧之色。” 常家太太闻言,少不得长叹一声,因说道:“小孩子不经事,想是吓坏了——别说是她小孩子家,便是个寻常的大人,遇见了那样的事儿,又是受惊又是受伤的,也难免会惊惧害怕。这些日子也还好了,早先几日,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呢,又是哭又是吵,我们在旁听了,心都要碎了。” 说罢,又是一叠声儿的感念陈府。陈家众人听了,也不免想到早几个月匪类深夜纵火一事,少不得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冯氏在旁,生怕大人们说这些话,小孩子听了存在心里,夜间惊怕。忙开口笑道:“我们大人说话,小孩子一旁坐着也没趣。不如叫婉姐儿带着她们去后头玩,何如?” 众人闻言,皆笑着附和。 陈婉忙站起身来,一壁笑应,一壁欠身告退。又招手儿叫大姐儿、二姐儿并常金杏自后门离开。 众人且躬身告退。尤未走时,常金杏极其自然的将手塞进二姐儿的手内,小姊妹两个手拉着手离开。 房内大人们见了,不觉相视一笑。冯氏尤嘱咐道:“你们自去玩罢,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这便吩咐小丫头子将茶果点心送到婉姐儿屋里,你们若再要什么,只管要去。不可拘束了才好。” 众姊妹皆笑应。一时转出上房,沿着抄手游廊过月洞门,逶迤行至东院儿陈婉的闺房。路过花园子时,常金杏因贪看园中花草,不觉站住了。陈婉见状,因笑道:“天色正好。这么好的天儿,倘或只在屋里说话,倒把韶光辜负了。莫若叫小丫头们将茶果点心送到花园里来,咱们便坐在亭子里说话儿可好?” 常金杏听了这话,很和心意。却碍于自己是客人,少不得客随主便,不免眼巴巴的看着大姐儿和二姐儿。 大姐儿与二姐儿自是知道待客之道的。何况她们也觉着屋中憋闷,竟不如外头的好,因而笑应。 陈婉见状,少不得回头嘱咐跟着的小丫头几句话,那小丫头应了,旋即转身而去。 一时回来,身后果然跟着一串的小丫头子,皆手捧茶盘,上头摆着瓜果点心。另有两个小丫头子抱着清水巾帕与轻薄锦褥坐褥,在亭中栏杆与石桌石凳上皆抹了一遍,又铺设了,方才请几位姑娘入座。 大姐儿因拉着常金杏细问寒暄,“几岁了”“可读过书不曾”…… 一时又笑问:“你为什么叫金杏儿?” 常金杏想是尝答应这句话,此时见大姐儿问,亦笑回道:“爹爹说金这个字的意思极好。像我们家这种买卖人,一年天南地北的走,为的不过是金银二字。我妈怀我的时候,又极爱吃酸杏儿,所以便给我起名儿叫金杏。” 一篇话下来,倒是比旁的话顺畅多了。 说罢,又笑道:“我家还有个小妹妹,今年才十一个月大,叫金桔——” 一句话未落,二姐儿接口笑道:“不必说了,定是令堂怀你小妹妹的时候,改了口味,爱吃桔子了?” 常金杏笑嘻嘻的道:“正是如此。二姐姐好聪明。怪道见了坏人也不怕。” 众姊妹瞧她说话天真,憨态可掬,不觉莞尔。 一时歇口吃茶,常金杏恰是小孩子的口味,总嫌茶水清淡,只不过略尝了一口,便撂在一边。倒是捡了两块奶油炸的小面果子吃了。 陈婉等人也不甚喜清茶之味,不过是待客所用罢了。二姐儿眼见着园中盛开的玫瑰花儿,不免想到书中起了大故事的玫瑰清露,心下微动。 只听常金杏又笑嘻嘻的指着园中被采摘了泰半的玫瑰花丛笑问道:“怎么花儿这么少?我家的就多。” 众姊妹见问,不觉相视一笑。陈婉忙开口将昨日如何采摘鲜花,如何蒸叠香露,如何淘澄胭脂膏子一节详详细细的说了。那常金杏正是淘气憨玩的年纪,闻听此言,煞是羡慕,忙拽着陈婉的衣袖轻摇,开口央告道:“好姐姐,下次带我一起罢?” 陈婉看着常金杏眼巴巴的模样儿,忍不住又是好笑。只是不敢自专,便看向二姐儿。 二姐儿也喜常金杏的为人,便笑道:“你若喜欢,时常过来就是了。我们姊妹闺中享乐,每天都有好玩的。” 常金杏大喜,忍不住又捻了一块奶油松瓤卷酥吃尽了。 姊妹们又说说笑笑了一回,便有上房的小丫头子来传饭。众姊妹笑着回至上房。 欣然饭毕,又吃过一回茶,常家众人方才作辞。 至晚间陈珪家来,吃过晚饭,陈老太爷示意冯氏打发了家中小辈自便,方郑重其事的将白日里常友贵在书房的那一席话原原本本说了。 一席话落,陈珪尚未答言,陈氏急急火火的抢话儿道:“这是好事儿,为什么不愿意呢。难道还嫌银子咬手不成?” 陈珪笑看着妹子,便说道:“妹妹只看到了好处。却不想咱们凭白受了他这一番好处,将来如何回报才是?常管事说的倒好,只是这船队究竟不是他家的,他上头还有一层主子呢。再者说来,世上总没个一定的事儿,倘或商船在海上遇见了风浪,咱们可不是竹篮打水了?” 因又道:“咱们可不比那些个仕宦大家,底子厚。便白丢了几万两银子,也不动根本。咱家别说损失个几万的,便是没了万八千的,恐怕就揭不开锅了。” 众人闻言,方觉出不是来。陈氏也低头不语。 陈珪看着众人,却又笑道:“不过我的意思,倒是答应了好。就像妹子说的,谁还嫌银子咬手不成。成日家患得患失的,终究没个意思。” 陈老太太闻听此言,便又笑道:“正是这个意思。老大方才的话乃是老成之言,自是不错的。只是常管事的话终归是好意。我们若一口回绝了,也不好。家下里倒还有个几千两的存银,白放着也是可惜了了。不如送到常管事处,赚了更好,赔了,家里尚有田地铺子,一年的收益也够嚼用的。” 众人闻言,深以为然。 当下又闲叙了盏茶工夫,方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不提。 陈珪向来是个雷厉风行,说到做到的人。既觉着常友贵的提议不错,便叫冯氏打点了库上的存银,共兑换了五千两的银票,趁着沐休之日,亲自送到常友贵的府上。因又笑向常友贵提及何日有空,须得见一见裕泰商行的东家才好。毕竟是拖赖着裕泰商行的船队,方有这一笔进项。 常友贵也知道陈珪虽然官儿做的不大,却因着一番际会,真正入了贵人的眼,连日来端得炙手可热,恰是朝中一等一的风云人物。 常友贵自忖东家是最喜欢结交这一类能人的,当下便是又一套的奉承好话,更陪着笑道:“我们东家对陈大人也是神交已久。只是近日在南边儿办事,不得空回来罢了。倘若东家回来,必是要到贵府上拜访的。” 陈珪便笑道:“你我相交已久,又因着这一番际会,总是称呼的这么外道,显见是生分了。我表字如璋,你叫我如璋便是了。” “这不好,这不好,”常友贵摆手摇头,口内一叠声的说道。 到底是官商有别,纵然陈珪有心折节下交,常友贵终究不敢造次唐突。想了想,便赔笑提议道:“不如我称呼您陈公罢。陈公叫我友贵便是了。” 陈珪笑了笑,也不勉强。两人又闲谈了一番风月佳话,陈珪方才作辞。 回至家来,只觉夏日融融,身上穿着的绸衫经过这一番折腾,早已汗津津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 陈珪一壁换下衣衫,一壁叫水。只见发妻冯氏袅袅婷婷地端着一个黑漆填金海棠花式的小茶盘。盘内放着一只青花瓷的粉白官窑盖碗,碗内盛着小半碗胭脂一般的汁子,凑近前来,但觉甜香扑鼻。 陈珪不免纳罕,因问道:“这是个甚么东西,不像葡萄酒,也不像酸梅汤,胭脂一般,倒是好颜色。” 冯氏便笑着卖了个关子,因道:“你先尝尝,觉着怎么样?我再告诉你。” 陈珪便是一笑。他恰好在外头走热了,当下也不多说。伸手接过盖碗一饮而尽。霎时间,只觉心中一畅,头目清凉。脱口便赞道:“好痛快。” 说罢,又笑道:“这究竟是个什么,还有么,再来一碗。” 冯氏便笑道:“还是二姐儿鼓捣出来的。说这叫玫瑰露。将晾干的玫瑰花瓣放在砂锅里熬煮,再放入冰糖,熬出来的汁子兑入糖桂花搅拌均匀,封在小瓷翁里用井水灞着。想吃时,舀出半盏来和水兑了,吃一碗下去,满口清甜不说,连心里都畅快起来。” 说罢,招手儿叫过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吩咐道:“再给老爷兑一碗来。” 那小丫头躬身应是,捧着茶盘盖碗走了。 陈珪便笑道:“好个二丫头,也没见咱们家有谁这么图享用的。也难为她怎么想的出来。” 顿了顿,若有所思的道:“我尝听闻外头有进上的清露,端的精致香妙。是用西洋的小玻璃瓶儿装着。那么巴掌大的一个小瓶儿,金贵着呢。待要吃时,不过舀出一茶匙儿来兑一碗水。也不知比之二姐儿的玫瑰露,又如何?” 冯氏便笑道:“你太肯多想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的玩意儿,哪里能比得上进上的东西。” 陈珪闻言,也是哂笑。仍说道:“不拘怎么说,都是好东西。我真是没想到,二姐儿能有这个天分。” 因说到这里,少不得又提及家中女孩儿们的功课来。陈珪仍对吴先生的某些举措心有余悸,不断嘱咐着冯氏,“你可瞧着些,读书认字不怕,别学那女先生的呆气。” 冯氏便笑道:“这还用你提醒,我们早防着了。” 当下便将陈氏提议吴先生教她们看账本儿,冯氏又教导管家务之事说了。 陈珪向来只留心陈桡的学问进益,听如此说,便也罢了。 夫妻二人又说笑了一回,便听外头忽的吵嚷起来。不免住了口。起身看时,却原来是陈氏带着两个姐儿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口内仍是喝骂不休。 第三十五章 因查账目便露端倪,陈珪苦心两牵红线 冯氏见状,少不得迎上前去,细细问了一回。方才得知,原来是陈氏的嫁妆铺子出了问题—— 事情还要从陈氏苦思冥想,央求吴先生教姑娘们看账本儿说起。 既学了看账,总得先找出几本账来瞧瞧,才好熟能生巧,学以致用。吴先生教看账时,用的便是陈府账房里废弃不用的旧账本。且命姑娘们堂上抄录了,不时温习。 至于打算盘算账之事,吴先生也不大通,何况她本就是目下无尘,清高自诩,不理俗务之人。碍着主家的央请教姑娘们看账已属不易,下剩的掂斤播两,家务人情等事,她也着实不能了。 陈氏见状,只得吩咐家下账房内的管家媳妇教几个姐儿打算盘。其后心血来潮,又将自己的嫁妆账交给大姐儿和二姐儿——这样的举动,原不是为查账,不过是想两个姐儿学以致用,多加练习罢了。却没想到一本账通算下来,竟叫二姐儿查出了账目中来往不清的猫腻儿。 若说二姐儿这一番查账,原也没想弄出甚么石破天惊的动静儿来。不过陈氏拿来的嫁妆账着实记得混乱不堪,就如后世的流水账一般。叫二姐儿算的颇为头疼。 为了图便宜,二姐儿索性在盘账时,将所有账目明确列出支出、收入两项来。心里忖度着只要最后出入相抵,收支平衡也就罢了。谁曾想记账的人糊里糊涂,一本账算下来,最后的收支两项根本对不上账——这么一来,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妥来了。 何况陈氏除了目不识丁,心思灵巧细腻处,更比旁人多了几分算计。哪里又是蠢人呢?眼见账目不对,陈氏即命下人召回铺子上的管事——也并不吐露心中疑惑,只隔着窗扇,一长一短的询问起市情来。 要说这位管事,也算是陈宅的老人儿了——当年可是陪着陈老太太嫁到陈家的陪房。早些年着实帮着陈老太太料理过几项扎手之事,深得老太太的信任。后来陈氏出嫁,陈老太太给陈氏选择陪嫁之人,又把这一房人送给了女儿。 陈氏因着陈老太太这一层关系,对那管事也算敬重有加。且她目不识丁,又是深宅女眷,向日里不闻外事。只见自从这管事接了她的嫁妆铺子后,不拘丰年荒年,这铺子上的收益每年都有所增益。心下便十分满意。况且每到年下,那管事也是痛痛快快送来账本任她盘账,从不拖赖。陈氏见此,越发深信不疑。 目今却从女儿口中得知这个管事并非她所想的那般忠心得用,陈氏心下又恨又气,面上却愈发的春风如水,虽有盘诘之心,口气却愈发和缓,只跟闲聊家常一般。那管事也没料到二姐儿小小年纪,又是初学看账之人,竟然能查出他的坏账来。更没料到陈氏这个炮仗脾气的人,竟能按捺下心头火气,与他虚与委蛇。因而说话间不曾留心,三言两语,便叫陈氏看出了端倪。 不过话又说回来,倘或那管事当真八面玲珑,做事滴水不漏,恐怕也到不了陈府上了。 闲言少叙,只说陈氏打听明白了账本的事,知道自己每年竟少收了那么些银子,由不得心如刀绞,撕心裂肺的一般。却碍于陈老太太的颜面,虽恨不得登时捆了那没王法的东西抄家见官,又强忍着不发作。 只是她纵然嫁过一回,受过一些磋磨,孀居在家,到底秉性不改,仍是青年小姐的骄纵脾气。耐着性子将那管事打发走后,仍旧咽不下这口气,好容易等到了陈珪家来,立时风风火火蠍蠍螫螫的跑到哥哥屋里讨主意来了。 陈珪原就是官场中混久了的老油子,深知“水至清无鱼,人至察无徒”的道理。闻听妹子这一篇话,并不以为然。倒是对妹子口中二姐儿“将收入支出两项明确列出对照”的小巧工夫颇感兴趣。当下尤笑问二姐儿道:“这法子虽然简单,却清晰明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二姐儿尤笑嘻嘻的说道:“这有什么难的。当日吴先生教我们看账本,上头都记着某年某月某日收进了多少钱,某年某月某日又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东西,库中还剩甚么东西,大都是一出一入,出入相抵罢了。我便想了,这所谓的记账,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不论账目大小,账目多寡,账目繁复,左不过是‘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倘若不相等,就是当中出问题了。所以妈叫我们算铺上的账,我眼见账目出入不符,便知道必定有人记错了账。” 二姐儿所言之事,不过是化用了后世借贷记账法中“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的记账规则,原不过是大家熟烂于心的老法子罢了。却没想到这时的人算账记账,却没摸索出这些脍炙人口的小口诀。 只见那陈珪听在耳中,竟如醍醐灌顶一般,口内反反复念叨了好几遍,由不得面露激赏的打量着二姐儿,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陈珪原在户部当差,整日里惯和账本算盘打交道的,这么简单明白的一件事儿,他算了这么些年的账,竟然都没理论。今日却叫一个五岁的小孩子轻易说出来了,怎不叫他称奇道绝,越发觉察出二姐儿的不同凡俗来。 复又想起二姐儿这么个天资聪颖,伶俐通透的人儿,竟然身为女儿身。倘或是个小子,恐怕一二十年后,总能立一番事业。当下不免唏嘘感叹,搂着二姐儿入怀,不断说道:“可惜了了,要是个小子,再多读几年书,指不定就能光耀咱们陈家的门楣。” 当下又就着“有出必有入,出入必相等”这两句话,一长一短的询问起二姐儿。 二姐儿顾忌着自己年纪还小——方才已经不谨慎露出行迹来,此刻断不肯再多说什么。毕竟偶尔的一句两句慧言出口,人家只当她聪明伶俐,处处留心。倘或她小小的年纪,却生而知之说出一套长篇大论的记账法来,只怕别人不说,家里人也当她做妖魔附体了。 那陈珪只不过是闲聊说话,也没指望二姐儿再说出甚么金科玉律。二姐儿虽有心藏拙,却也喜欢舅舅言辞诙谐,谈吐风趣。一时间舅甥两个倒是聊的颇为投契。竟把个旁人别事丢到脑后。 陈氏坐在一旁,眼见着两人聊个没完没了,由不得火急火燎的打断道:“你们一般的也罢了,又不是几年没见过的亲戚,哪里跑出这么些说不完的话。好哥哥,你快些给我出个主意,如若不然,我可要恼了——那可是小一百两的银子。我一年的田地租子和铺子收益加起来,也不过二百两多一些罢了。哪里搁得住他这么监守自盗。” 闻听妹妹口里竟然说出这样文雅的词,陈珪忍不住笑道:“妹妹这些日子同吴先生读书认字,倒是没白费工夫。眼见着也能出口成章了。” 话音未落,只见陈氏柳眉倒竖,满面愠怒的模样,由不得摆手安抚笑道:“罢,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你只管交与我,哥哥必定给你处置的妥妥当当,不叫你操一点子心。” 陈氏闻言大喜,忙奉承了陈珪一车的好话。俄而又面露犹豫之色,向陈珪吞吞吐吐的道:“可是老娘那里……” 陈珪因笑道:“这点子琐碎事,很不必告诉她老人家。混过去就完了,何必大家生气。” 陈氏闻言,连连点头答应着。因想到来时忍不住喝喝骂骂的模样儿,又后悔不迭——光顾着心疼银子受委屈了,竟忘了这一回事。虽是在哥哥的院子里发作,少不得有人长嘴长舌,倘或一句话告到了老太太跟前儿,倒不好了。 陈珪打量着妹子的神色,便知她心中所想。当即笑眯眯的宽慰道:“妹妹放心,我院子里的人,原没有多嘴多舌的。何况东院儿离着老太爷老太太的上房且远,他们必定听不到的——即便是听到了一句半句的,我叫你嫂子随便找个由头褶过去,也就是了。”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兀自开口劝道:“只是你这爆炭似的性子,少不得要改改——这几日我瞧着,你竟是越发气性了。你如今孀居在家,我们怜惜你寡妇失业的,少不得迁就一二。等到来日另嫁人了,况你又是二嫁,人家更不能容你的小性子。” 陈氏只顾想着那笔嫁妆银子,没留神陈珪话中的意思。心不在焉地听着哥哥的规劝,口内唯唯答应。 陈珪眼见如此,深知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倘或真有那么一天,少不得要煞费苦心的调、教一番,才好拧过这性子来。当下却没这工夫,因想到二姐儿之事,少不得又劝道:“世人以女子贞静为要,只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识字针黹女红且还罢了,闺阁之内,若是太过精通于庶务算盘,总归不是什么好名声儿。今日之事,要好生告诫一番,很不必外传才是。” 这话倒是正经。陈氏闻言,忙肃容以待。冯氏也忙开口道:“我即刻便吩咐下去,不叫她们乱说话。” 陈珪点了点头。当下又说了些闲话,已至掌灯时分,众人便齐聚着到上房去吃晚饭。 陈氏察言观色,果然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都不知道下午东院儿里的一番聒噪,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陈珪家来时,径自转到陈氏所住的厢房,从靴掖中掏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递到陈氏跟前儿,伸手敲了敲银票,笑眯眯说道:“我已同何财说过了,这是他补给你的银子。虽然同他这么些年贪下的银子相比,仍不到半数。可水至清则无鱼,我们这样的人家,总不好为了几两银子,就喊打喊杀的,倒不是积善积福的意思了。况且老太太年岁也大了,那也是立过些功劳的老人儿,不看僧面看佛面罢。” 陈氏见了几张银票,先是一喜。复又听到陈珪的话,又觉不甘。思前想后,只得讪讪说道:“真真是便宜了他。” 陈珪见状,又笑道:“不过我也敲打过了。只说前事不究,可从今往后,他铺面上的账目,我会亲自盘算。到时候若再有不妥……那他这几辈子的老脸,可都丢光了。凡事可一不可再,我们当主子的既然仁至义尽,他要是不懂得收敛,也就不能怪我们不顾情面了。” 陈氏听了这话,方才欣然笑应。口内仍说:“合该如此。还是哥哥做事周全——要不是看着老太太的面子,他敢贪我的银子,皮不揭了他的!” 陈珪也不说话,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妹子发作。且等到陈氏翻箱倒柜的从箱子底儿淘澄出一只黑漆填金嵌螺钿花鸟图案的木质小盒子来,掀开盒盖后,将这将五百两银票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又将小木盒子重新藏到箱子底儿,用衣物掩盖上了,这才开口笑道:“妹妹这藏东西的习惯,这么些年也没变。家里人有一大半都知道了。你这是藏给谁看呢?” 陈氏便笑道:“当然是防着外人了。既是家里人,防他做什么?” 陈珪笑了笑,倒没再说什么。溜着眼睛细打量陈氏一回,看似不经意的笑央道:“过两日我要请同僚家来吃酒……妹子糟的鹅掌鸭信最好吃不过。还请妹子露一手,助我们吃酒才是。” 陈氏闻言,不觉狐疑问道:“家下又不是没有做饭的师傅婆子,况且嫂子的手艺也比我强。竟不知哥哥哪位同僚那么刁钻的口味,非得我亲自下厨呢?” 陈珪闻言,兀自笑道:“说起来……这个人妹妹也曾见过的。就是上元节那日,同妹妹打过招呼的尤大人——从前是哥哥的上峰,如今拖赖着天恩,我俩虽是平起平坐,可若论起提携之恩来,我总不好忘本的。” 陈氏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眯眯的看了陈珪一眼,拉长了音调的道:“哦,原来是他呀。” 说罢,又拧着纤细的腰肢风摆柳似的走了过来,似笑非笑的道:“既然是他,也怨不得哥哥这么精心盘算了。” 第三十六章 陈珪打量着陈氏似笑非笑的模样,仍旧装傻一般,嘻嘻的笑道:“妹妹说什么,我竟不懂。” 陈氏笑着指了指陈珪,冷笑道:“少在我跟前儿瞒神弄鬼儿的。你的心思,别当我不知道。不过看在那五百两银子的份儿上,我懒得同你理论就是了。” 陈珪便笑道:“好妹妹,你只管听我的。将来好儿多着呢!” 顿了顿,又向陈氏详尽介绍那位尤大人的家境状况,因说道:“这位尤大人目今虽是四十岁的年纪,可他家中却无子嗣,不过有一个嫡女并几个庶出的毛丫头罢了。皆不成气候。妹子倘或能嫁进去,虽是继室的名分,可若真的生下儿子来,便是嫡子,且是长子,届时你便是尤家一等一的大功臣,那尤大人必定待你如珠如宝。何况这位尤大人虽然年纪比妹子大了些,却是朝廷正六品的主事,又同我相交甚好,大家彼此知根知底的。岂不比外头不知根底的人家儿强多了?” 陈珪一气说了这么些话,愈发自得的笑道:“按理说,尤大人这样的家境品貌,即便是续弦,也是不愁的。比如目今我所知道的,已经有好几位同僚打着将自家女儿或妹子嫁过去的主意。不说女儿们一朝嫁过去便能得封六品诰命,只说尤大人这样的姻亲,谁家不想结一门呢?世人趋利避害,最喜烧热灶,嫁给尤大人做续弦,可比嫁个穷酸秀才或举人的强多了。妹子你想,哥哥这一番话可是在理儿?”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低下头去,绞着帕子不则一声儿。沉吟半日,方开口问道:“既是这么着,他为何不娶个云英未嫁的闺阁女子,哥哥又何必叫我去献殷勤儿?没得自讨没趣。” 陈珪听了陈氏这话,知道她已动心,忙开口赔笑道:“所以我才说是天缘凑巧呢。只因尤大人是读书人,最是好风雅不过的。从前听世人说娶妻娶贤,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罢了。如今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儿,尤大人便发誓要娶个绝色的佳人。他又不喜欢那等安分随时,不通情理的木头美人。只说在外头的贤名儿是一则,倘或夫妻间私下相处,仍旧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倒也没趣。合该花前月下,举案齐眉,那才叫不负平生。” “……所以上元节时见了妹子,他便留了心——再说句唐突些,不怕妹子恼的话。其实在此之前,妹子去岁在京中各处礼佛祈愿之时,尤大人便听闻过妹子绝色之名儿,只恨不得相见。又见上元节后,我因仰仗天恩,如今与他平起平坐。他愈发动了意。只说咱们两家做了联姻,一则妹子是个绝色,深和他的意;二则妹子终身有靠,也叫爹娘放心;三则我们两家同气连枝,将来在官场上也更好扶持……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陈氏听着陈珪这一篇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从大义,又全私情,果真再没个可挑剔处,当下不由得动心。自个儿窝着心思揣摩了一回,不禁想起一件事儿来,当即冷笑道:“哥哥这会子说的太花乱坠,只怕是哄我呢!” 陈珪见状,忙剖白道:“这话是怎么说呢?我要是有这个坏心,立刻叫雷公打个雷劈死我。” 陈氏闻言,不由得照地上啐了一口,满面愠怒的道:“想是你要死。好好儿的说这些话,也不怕爹娘嫂子恼了我!” 陈珪忙又笑道:“我没这个意思,只不过见妹妹疑我,一时情急——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为你,却为谁呢?你要是认真那么想,可是委屈死我了。” 陈氏便道:“哥哥也别委屈,我方才那一番话,也是有理的。只是哥哥乃外男,恐怕一时想不到罢了。如今我说给你听便是——历来朝廷封赠诰命,由夫及妻,须得是明媒正娶,家世清白的才行。我如今即便是明媒正娶,却也是寡妇再嫁,当不得清白两个字。所以这诰命于我,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恐怕没那个福气消受。” 陈珪听了这一席话,方才明白过来。不觉沉吟了半日,又笑道:“想是妹妹多虑了。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妹妹倘或嫁给了尤大人,即便没有朝廷的诰命,也是六品官员的太太。有了实惠在先,外头交际往来,只看着夫家的门楣行事,谁家女眷能那么没眼色,凭白开罪侮辱妹子?即便是有人酸醋,说了些风言风语,那也是妹妹的本事,不与旁人相干——更何况,真到了一定的份儿上,还有我给你撑腰呢!” 顿了顿,少不得又说道:“等到妹妹替尤家继承了香火,多给尤大人生两个大胖儿子。届时咱们好生调、教下一辈,令他读书识字,妹妹也不用愁没有带凤冠霞帔的日子。” 那陈珪的一张口端的是舌灿生花,连太子与赵弼和那等听惯了漂亮话的官场老人,也能奉承的眉舒目展,心旷神怡,何况陈氏一个没出过二门的闺阁少妇。 当即哄得陈氏只是发笑,由不得展望开来。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大姐儿和二姐儿下了学,正牵着手一说一笑的走来。陈氏忙住了口,笑着迎到门口儿,因问道:“今儿都学了什么?外头天热,才刚老太太打发蜜蜡送了好些果子来,我叫人用井水灞了。等你们回来吃。” 说罢,当即扬声吩咐小丫头子将果子端来。二姐儿摆了摆手,因笑道:“我不想吃果子,妈叫丫头兑一碗玫瑰露给我就行。” 大姐儿听了这话,忙也说道:“我也想吃露。” 陈氏闻言,忙说道:“我叫她们去兑露,果子也要吃的。是早起买办们进的新鲜果子,可脆可甜了。” 陈珪闻言,则笑向两个姐儿打趣道:“瞧你母亲多吝啬,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时间,又是办事又是说话,连口茶水都没得吃。你们回来,又有果子又有露,可见她是你们的亲娘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说道:“我也是你亲妹子。” 说罢,忙从桌上端起一只青花甜白瓷的官窑盖碗,笑向陈珪道:“哥哥吃茶。” 陈珪故意皱着眉头道:“大热天的,谁耐烦这个。我也要吃玫瑰露。” 陈氏无法,只得又叫丫头们另兑了一碗露。将先头端来的两碗玫瑰露递了一碗与陈珪,转头向二姐儿道:“把你的先给你舅舅,你等一会子罢,先吃果子。” 二姐儿点头笑应。大姐儿忙道:“妹妹先吃我的罢。我很愿意吃果子。” 二姐儿便道:“不急这一时,姐姐先吃罢。” 又笑问陈珪道:“舅舅今儿怎么得闲儿过来,舅母身上可好?” 陈氏生怕陈珪将尤大人意欲娶她一事说出,忙向陈珪使眼色。陈珪虽然器重二姐儿生性伶俐,却也没想当着小孩子的面儿说她母亲的终身大事,因笑道:“为的是前儿铺子上的账目有差,我叫那管事补了五百两银子给你母亲。” 说罢,又将如何见那管事,如何警示告诫,如何恩威并施,又如何放他一马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因又笑道:“说起来,这还是二姐儿你的功劳。小小年纪,就能替你母亲管账赚银子。如此聪慧标致,将来也必定是个有福气的。” 陈珪本是无心之话,听在陈氏耳中,登时有些动容。心下更是盘算开来。只觉着以大姐儿和二姐儿的容貌品格,若真能认个六品大人做父亲,总比那个因得了马上风死在女人肚皮上的死鬼强百倍。 待到来日两个女儿谈婚论嫁——大姐儿因与张家从小儿便指腹为婚,也还罢了。待到二姐儿头上,倒可以好好儿的筹谋筹谋,也不会辜负了女儿的伶俐聪慧。 向来女人为母则强。若说未思此事之前,陈氏对那位尤大人只相准了八分,待考虑过女儿的终生大事,这八分也变成了十分。 只是谈婚论嫁这种事儿,向来都不能操之过急。何况尤大人虽满了一年的孝,她当初可说要替赵琛那死鬼守孝三年呢。青口白牙张扬出来的话,总不好登时反悔。为今之计,也只能再做筹谋了。 陈氏心下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仍坐在桌前,向两个女儿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些读书识字,家务人情上的话。因又说道:“下个月二十一是你们外祖母的寿辰。我想着你们如今也读书识字,学过针黹女红了。不拘手艺好不好,合该写几个字儿,绣些东西——哪管是一双素面袜子呢,也是你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你们觉着可好不好?” 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当然说好。大姐儿因笑道:“妈放心,我们早想着了。头一个月先,我和婉姐姐、二妹妹便每天写十来张寿字儿,准备集齐了一千个字儿,送给外祖母做寿礼。只是没想到针线上的事儿罢了。妈既说了,我们立刻照办就是。” 陈珪兄妹不妨三个女孩儿如此懂事孝顺,不觉又惊又喜的道:“不愧是读书知礼的大姑娘了。既有这一份心,你们这书就没白读。” 陈氏又说道:“既然每天都写大字儿,很不必再添针线了。你们这么懂事,长辈们都是知道的。每天功课那么紧,如今又要筹备寿礼,倘或再做针线,愈发累坏了,你外祖母反倒心疼——那就不是孝顺的意思了。” 大姐儿与二姐儿听了这话,只得应是。 第三十七章 当下且不言陈府阖宅预备老太太寿宴之事。只说过两日后,陈珪果然在家中预备了酒席款待尤大人。陈氏则依兄长之言,糟了鹅掌鸭信佐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陈珪眼见尤大人对那一盘糟鹅掌赞不绝口,遂以借口打发了一旁伺候的小厮,因笑道:“这可是我妹子的手艺,不知尤大人觉得如何?” 尤大人原就看上了陈珪的妹子绝色,早有求娶之心。况且平日间同陈珪闲谈,也知道陈珪对此乐见其成,更愿意替他保媒。有道是长兄如父,况且陈家又是陈珪当家作主,因而尤大人早已抱着,十拿九稳之心。当下听闻陈珪如此说话,不觉心照不宣的一笑,向陈珪说道:“令妹的手艺,自然是不俗的。实不相瞒,这可是我吃过的最好的一道糟鹅掌。旁人的手艺,断乎没有这么香醇。” 顿了顿,因又说道:“如璋贤弟直接称我为子玉便是。口口声声称呼我为大人,倘若是在朝中也还罢了,如今又是在家中,以你我的关系,着实外道了。” 陈珪见状,也顺水推舟的改了称呼。 说罢,两人又是相视一笑。尤大人因想到陈氏的风流绰约,不觉又是心魂一荡。只听陈珪又提起下个月二十一乃是老太太的寿辰,尤大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忙开口说自己必然携带家眷来给老太太庆贺寿诞。 陈珪又不经意的提起陈氏要替前夫守孝三年之事。尤大人闻听此言,满口的称赞陈氏忠贞长情,实在不俗。 这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欣然饭毕,尤大人眼见时辰不早,当即告辞。陈珪苦留不住,亲自送到了大门外,直目送尤大人的轿子离开,方才回转内宅,寻妹子陈氏禀报饭桌上的进展。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只说尤大人一径家去,早已是醉眼朦胧,脚步踉跄。至家来还未换得衣衫,又有尤老太太打发丫头来请。尤大人见状,只得换了家常衣裳,服过醒酒汤来至上房。 但见尤老太太歪斜在炕上,正戴着眼镜翻看一沓子名单——都是京中门第相仿的人家儿未出阁的女孩儿的名单。 尤大人见此形景,也晓得尤老太太要跟他说什么。果然母子两个稍微寒暄了几句,尤老太太便切入正题。“乔氏已去了一年多了。我知道你的情长,何况为发妻守一年的孝也是正礼儿。只是咱们家乃是官宦之家,平日里往来走动不好没个正经主子招待堂客。我老了,精力大不济,纵是有心,也无力了。有时候只觉着身子骨不爽,不愿意见人,却也不能推脱——总不好叫姨娘们管家待客的,外人瞧着也不像。况且媛儿这丫头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总得家里有个正经的嫡母,也好替她张罗操办起来。这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轻易耽误不得。乔氏便是泉下有知,也不想因着她的缘故,致使她的女儿出了什么差错。” 尤大人静静听着母亲这一篇话,又见母亲拿了一叠从媒人那里讨来的名单与他看。尤大人心中早有主意,只是不想太早露出眉目,沾带了两家的名声儿。当下便将一沓子名单推了回去,因笑道:“母亲放心,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儿子岂有不放在心上的。这会子且不着急,儿子倒是有一件事儿,须得同母亲商议商议。” 当下又提及陈老太太寿宴一事。 尤老太太也是知道陈珪这个人的。自然明白他早前是儿子跟前儿最得力的下属,如今又仰仗天恩,与儿子平起平坐,更走大运的攀上了太子这条青云之路。恐怕将来的前程也要比自己儿子更有着落些。 这么想着,尤老太太沉吟一回,便说道:“如今陈家不比以往了。陈老太太的寿礼,也要加厚几分才行。这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我自会打点妥当,不用你操一点子心——当务之急,你还是着紧你的终身大事才好。不是为娘的说话啰嗦,你也知道,你如今四十来岁的年纪,膝下却只有几个丫头,连个儿子都没有。乔氏是个没福气的,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尤家的香火断在你这一辈。如若不然,我将来闭眼了,也没脸去见你父亲。” 眼见母亲的话如此严重,尤子玉想了想,总不好瞒的滴水不漏,叫母亲忧心不说,只怕横生枝节,倒不好了。 想到这里,尤子玉不觉一笑,随意坐在尤老太太躺的坐褥上,因笑道:“母亲放心,这件事情我已心中有数。只是现在不能成罢了。”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下便是一动,忙坐起身来,拽着尤子玉的手问道:“你这话是当真?若这么说,你究竟看上了谁家的丫头?不是为娘的口出妄言,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看上的不是公侯伯府、四品大员以上人家的嫡小姐,满京城中还有谁家的门楣是咱们攀不上的?” 尤子玉又是一笑,想了想,便说道:“若说这家的门楣,和咱们家相差无几,只怕比咱们家还略强些个儿。我也跟那家的人稍稍透了几句话,听那口风儿,他们家也是愿意的。只是他们家现下有孝,暂时不好提亲罢了。” 尤老太太听着儿子的话,心下便开始盘算开来。只是不论她如何搜肠刮肚的想,也断然想不到尤大人看上的并非哪家闺阁女子,而是已嫁了人又孀居在家的陈氏。 尤大人见状,也不愿说破这一层窗户纸。母子二人各含心事的坐了一回,尤大人实在酒困乏累,便起身回房安置去了。 展眼便到了二十一黑早。因陈珪这一年晋升六品主事,又攀上了太子这一层关系,端得在京中炙手可热。得知这日乃是陈老太太的寿辰,别说寻常来往的亲朋故旧,便是寻常没往来的太子一系的官宦之家也都或送了寿礼,或亲自登门道贺。 太子想是为了给陈珪体面,也特地在陈老太太寿辰这日派遣宫中的小太监送出一支沉香拐并福禄寿喜的金银锞子各两对儿。 东西虽不大值钱,难得的却是这份体面。陈珪当下面南谢过了太子之赐,又请送东西的小太监们入席吃茶。来参加寿宴的宾客们见此行径,也觉得与有荣焉。当下兴兴头头的议论起来。 陈府内宅之中,冯氏正忙着招待各府来道喜的堂客。因没想到这一日来的人甚多——平常了来往的亲朋故旧且不必说,就连往日请都请不来的人家也送了寿礼或亲自道贺,这样的络绎不绝,人语喧阗叫冯氏慌了些手脚。这会子就看出陈府的人丁不足来了——满府上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媳妇,陈氏虽是小姑子,却是孀寡在家,不能在前头招待。因而只在早饭后带着两个女儿给老太太磕了头,便回房守静去了。 好在女儿陈婉跟着学习管家也不是一两日了。况且冯氏也早打算趁着这一次老太太过寿辰,交代陈婉两件事儿,任她过过手,历练历练。这会子陈婉帮衬着招待各家的女孩儿们,以及张罗着管家媳妇们上茶上果子,举止言谈倒也十分妥当。 看在这些女眷长辈们的眼中,有心思的不免盘算开来。 尤老太太往年来参加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的寿诞时,因儿子是陈珪的上峰,到的向来比较晚。今年因时移世易,倒是掂掇着来的比较早。见到正堂内帮着母亲款待客人的陈婉,不觉笑向陈老太太道:“你们家的姑娘果然伶俐聪慧。这么个刚过十岁的孩子,就能张罗的这般有板有眼,可见来日必然是个心中能拿定主意的。也不是谁家的小子有福气娶了去。” 陈老太太闻言,忙笑着谦辞了几句。尤老太太闲话间不免提到了上元节上大出风头的二姐儿。众堂客们也对圣上都称赞不已的二姐儿好奇不迭。只是碍于陈氏母女正在守孝,不好叫出人来相看罢了。 更何况花花轿子人抬人,众人因而都奉承陈家的家教好,所以女儿们都伶俐懂事,个个出彩。 其中便有裕泰商行的少东家之妻——她们家是同管事常友贵家一齐登门的。很是看中了陈婉的模样儿性情,意欲说给自家的小儿子。当下便笑着打听起陈婉的年龄性情。 众堂客们且都是伶俐人儿,虽然这位裕泰商行的管家太太并未明说,但众人已知其意。当下有深知裕泰的富贵人脉乐见其成的,也有慕陈家前程或陈婉人品意欲自己聘娶的,不拘目的如何,都百般的称赞陈婉的好儿,营造出“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炙热气氛。直乐的陈老太太笑口常开 正乱糟糟闹的花团锦簇时,只见老太太身旁伺候的蜜蜡趁人不注意,悄悄走至冯氏的跟前儿,因说道:“刚才大爷在前头派人来传话儿,说赵家的人来了,要给老太太拜寿。大爷的意思……是问问老太太。” 冯氏闻言,心下不由得一沉。当即摆了摆手,示意蜜蜡退下。自己则到了老太太跟前儿,悄声耳语一番。 陈老太太闻言,因想到赵琛死时两家闹得不可开交的局面,也不由得沉了脸面。 堂上众人不明所以,眼见如此,也不觉悄声敛息的看了过来。 第三十八章 因着那一番前尘往事,陈老太太着实不耐烦与赵家人周旋。只是今儿乃是她的寿诞之日,人家又是打着给她拜寿的名义过来的,倒不好轻易拒人于门外。 何况满堂的宾客堂客皆看在眼中,陈家如今炙手可热,万般不能露出轻狂的模样来叫人说嘴。陈老太太想了好些,方才说道:“来者是客,他们既然来了,就请进来罢。” 冯氏答应了,彻身出至门外,即刻招过一个小丫头子,至二门上传了老太太的意思。 少时,果有下人引着赵老太太和赵琳之妻孙氏进入正堂。赵老太太眼见着堂内诸多女眷,有的钗钏精致,衣饰贵重,有的按品服妆扮,愈显尊荣,不觉的眼前一亮。那双昏花的老眼尤其在诸位诰命的身上狠狠看了一回,方才笑向陈老太太拜寿道:“亲家母好呀。这么些日子不见,你越发硬朗了。” 陈老太太闻听此言,只是淡淡的一笑,不冷不热且不失礼节的道:“多谢惦记着。只是还请老太太慎言罢。你我之间,早已不是亲家。” 说罢,又道:“既然来了,好歹是客,但请坐罢。” 又扬声吩咐小丫头子“看茶”。 赵老太太这一番前来,早已料到陈家的态度,也不在意,尤满面堆笑的在旁坐了。倒是赵琳之妻城府没有婆婆的深沉,闻听陈老太太所言,脸上微微显出羞恼与愠怒。口内便道:“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虽然大嫂在哥哥去了不到百日便自请和离,可是我们赵家都没把大嫂当外人看。老太太这么说,岂不是见外了?” 一句话落,赵老太太心下一沉,便知不好。果然陈老太太面色阴沉了下来,一眼也不看赵琳之妻,直逼问着赵老太太道:“赵家果然是好家教。你我两家虽已不是亲家,可你我论年纪到底是上辈。岂有长辈们正说着话儿,小辈们就随意插口的道理?我记着我们家姑娘当初嫁到赵家的时候,老太太可是很着紧规矩的。即便是我们家姑娘挺着几个月大的肚子,还叫立规矩,折腾的差点儿小产。我还以为赵家的规矩就是这么大。如今看来,倒是因人而异。” 一席话不咸不淡,语锋却是犀利,当即臊的赵老太太与赵琳之妻都不自在。陈老太太却不曾见好就收,索性旧事重提的道:“有道是得了便宜别卖乖,我们家姑娘为什么在女婿灵堂上便要和离,当中内情别说你我,满京城十停人中也有八停人是知道的。赵家族里更有公断。纵然时过境迁,你们家想要将污水泼到我们头上,也是不能的。” 当年陈氏自请和离时,赵、陈两家曾因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因而在座的女眷们大都知道这一件旧事。即便不大知道的,悄声向身旁之人打探一二,也都明白了。 这么一来,众人看向赵家婆媳的眼神不禁古怪起来。 冯氏早在赵琳之妻发难时已到了婆婆跟前儿,此刻见婆婆这般说话,忙捧了一杯茶水伺候陈老太太吃茶。又紧皱眉头的向赵家婆媳问道:“今日是我婆婆的寿诞,你们若是来拜寿,我们欢迎。你们若是来闹事,可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堂上女眷们也觉着赵家婆媳十分不像。忙开口相劝,“既从前是亲家,如今做不成姻亲,也不要成了仇敌。何况今儿是老太太高寿,你们口内说是拜寿,却又牵扯出这么一番不三不四的话来,什么意思?” 赵老太太听了这话,忙辩解道:“老太太误会了。我们今日过来,实在是诚心给您拜寿。” 这话倒是真切。实在是上元节陈家智斗匪徒之事一出,他们便想过来的。只是心下明白,当初之事将陈家得罪的太狠,恐怕递了拜帖,也进不来陈家的门。索性等到陈老太太寿辰之日不请自来,料想陈家筹办喜事,总不好将拜客拒之门外的。 赵老太太算盘打的好,只是没料到儿媳妇既蠢且笨,这么沉不住气,反倒轻易送了把柄与陈家。剩下的事儿,倒是不好提了。 只是再不好提,也得硬着头皮说出口,否则今儿是为什么来了?赵老太太心下暗叹,看似不经意的转移话题道:“怎么不见陈氏和两个姐儿?想是又在后头多懒了,这可是他们不该。老太太寿诞之日,即便是懒怠动弹,也是不能的。” 陈老太太似笑非笑的看了赵老太太一眼,口内不咸不淡的道:“想是老太太忘了,她们母女三人,如今还都带着孝呢。今儿早上给我叩了头,便去后面守静了。” 因是儿子身死,赵老太太是母亲,赵琳是弟弟——何况母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又不好,因而赵家并不曾为赵琛守孝。所以赵老太太方才是当真忘了,如今听陈老太太这么一提,赵老太太心下大不自在。忙还口辩解道:“真真是没想到,陈氏都不在我们赵家了,竟然还肯替老大守孝。可见不论她面上如何,心里还是想着我们,知道我们是一家人的。” 听到这句话,陈老太太大抵猜到了赵家的来意,心中好笑,面上淡淡说道:“这并不相同,一码归一码。礼教大义总是不能错的。” 赵老太太当然不肯任由陈家撇清关系,忙要开口说什么,只听一个打扮富贵,容貌清秀的三十来岁妇人笑着接口道:“这便是陈家的规矩了。论女儿们的教养,一步都不错的。这一点,只从大姑娘身上就看出来了。” 说罢,又笑着指了指陈婉。陈婉有些羞涩的低了头,神色举止却还落落大方。 陈老太太与冯氏看过去,说话的却是裕泰商行的管事常友贵的媳妇。 闻听此言,众女眷们忙出声附议。内中便有一人笑道:“这是自然,圣人亲口称赞过的,哪里还有假呢?” 赵老太太忙接口道:“那也是我们赵家的孙女呢。话说起来,倒是好久没见过两个姐儿了,我怪想的,何不叫出来见见?” 赵老太太心下也盘算着,陈家人太难缠,可是大姐儿和二姐儿却是赵家的亲骨肉。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她可是两个姐儿的嫡亲祖母。孝道礼义,难道她吩咐什么,两个姐儿还敢不听? 说不得她今儿就要将两个女娃要回去才好。 打断骨头连着筋,有圣人赏识,将来二姐儿的婚事必能多做一番筹谋,这样的姻亲也好叫她的孙子沾带些好处,怎么好叫陈家独占了这么大个便宜。 这么想着,赵老太太口内越发催促了起来。因又说道:“难道老太太是怕犯忌讳,既这么着,我自去后头见见人也好。” 陈老太太略微皱眉,同冯氏相视一眼。冯氏开口说道:“两个姐儿还带着孝呢。想是老太太不在乎黄道黑道,今儿还有这么多客,冲撞了贵客倒是不好?” 顿了顿,又道:“何况今儿宴上人多,我们陈家寒门薄户,都忙着在席上照应还照应不过来呢。老太太若是真心来拜寿,且请安心坐着吃一杯茶。如若不然……恕不远送了。” 冯氏这话也很明白。你既然是打着拜寿的旗号来的,就消消停停拜寿。倘或还有什么鬼主意来闹事,就别怪陈家不客气。 堂上女眷们虽然都对陈家母女比较好奇,可到底是来给陈老太太拜寿的。倘若是在平日,众人不论心下如何作想,少不赔笑劝慰,好言答应。如今眼见赵家人来者不善,大家都不肯轻易的出言了。 半日,才有常友贵之妻忖度着赵家来意,笑眯眯说道:“虽说圣人有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今儿乃是老太太的寿诞。大好的日子,还是忌讳些的好。想来陈姑太太与两个姐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叩了头,便避了开去。这是做子女的一片孝心,我们岂可辜负?” 有常家太太开了头儿,众人也都好说话了。裕泰商行的少东家之妻也忙笑道:“可不是么。正经说来是给人拜寿,怎么我瞧着这一举一动都是来触霉头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常友贵之妻颇为感念二姐儿救命之恩,且商人消息最为灵通。当初赵陈两家为着和离一事又闹得很厉害,常家太太很明白赵家人是怎么待两个姐儿的。何况陈氏和离归家怎么久,赵家且不闻不问,这会子偏又做出这副腔调来…… 常家太太眼眸一转,计上心来。虽故意用身旁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向少东家的太太耳语道:“想是太太还不知道。我可都听说了,那赵家老太太虽说是生了两个儿子,却端得不把大房儿子孙女当人看。你倒陈家姑太太为何在夫君灵前便要和离。真要说起来,简直是骇人听闻……” 常家太太徐徐缓缓,便把当初赵老太太苛待大房,偏心二房,赵琳之妻入门后生怕大房生儿子,竟把安胎药掉包成堕胎药……等等琐碎之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听的众人愈发瞠目结舌,实难想象这世上竟还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和祖母。 有道是虎毒还不食子呢,赵家这一番举措,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当初那些事儿在长安城中闹的沸沸扬扬,赵老太太早就有了陈家会翻腾旧账的盘算。就算这会子说话的人是常家太太,赵老太太仍旧不惧,当即淌眼抹泪的道:“我知道当初是我脂油蒙了心,做事糊涂。直等到老大没了,我才后悔。老亲家,你即便是看在我这么大岁数了,可怜可怜我,让我瞧瞧两个姐儿罢。” 赵老太太说的实在可怜,况且一大把年纪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当即便有面慈心软的堂客承受不住,有心想替她说两句,尚未开口,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拽住了。 只见陈老太太并不接赵老太太的话,长叹一声,略显疲惫的道:“可见你们这一家竟是安心不叫我过寿了。大好的日子,你们就这么哭哭啼啼的,想是咒我死!” 说罢,尤显愤恨的以拳捶腿,颤颤巍巍的向冯氏伸出手,冯氏忙上前扶住陈老太太。只见陈老太太满面悲戚的道:“家宅不宁,叫大家看笑话了。既是安心不让我过寿,今日不聚也罢。只是叫诸位太太白跑一趟,倒是我们陈家的不是。稍后再赔罪罢。冯氏,帮着我送客。” 一句话落,旁人尚且还不明白,赵老太太却慌了。她可担不起寿诞之上逼迫人家罢宴的恶名儿。这要是传将出去了,恐怕他们这一房人必得千夫所指。 旁的且不说,只要陈老太太散了寿宴,回去做出一副气病了的腔调来,外人不明就里,必定认为是她带着媳妇气坏了陈老太太。届时大姐儿二姐儿没捞回来,反倒令旁人误以为是赵家咄咄逼人,陈家反倒成了受害人,那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果然,陈老太太那一番话出口以后,堂上女眷们原本还有怜悯赵老太太年老糊涂的,这会子也都不是滋味起来—— 不拘赵老太太是真的想孙女了还是另有筹谋,总不该搅了陈家的寿宴。陈老太太也是年近六十的人了,还有几年可活,赵家这么着,着实不该? 因着陈老太太破釜沉舟的这一番举措,堂上的人心向背立刻转了风向。 那赵老太太自是满面慌张的起来赔不是,又说自己没有捣乱的意思,还请陈老太太不要如此气大。又央劝堂上女眷帮忙劝说陈老太太,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便有外头人通传说“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都来了”。 众人闻言,不觉一愣。回头看时,果然有小丫头子引着几位年事已高,满头华发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只见当头的一位目光森严的看了眼赵老太太,随即笑向陈老太太道:“老寿星好呀。不请自来,还恕狂诞冒失之罪。” 这前一句话自然说的是自己,后一句话,恐怕是一语双关,连带着指着赵老太太了。 陈老太太见状,方才放下了一颗心。当下端出了比敷衍赵老太太时,愈发热忱了几辈的面容笑言道:“原来是你们几位老亲家,你们肯来,我高兴都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说罢,又急忙请坐看茶。 那赵家族长的老妻一壁坐了,一壁瞧了瞧当地站着颇觉尴尬的赵家婆媳,明知故问的道:“原来是老嫂子和赵琳家媳妇。你们也来给老太太拜寿?” 第三十九章 就在陈老太太忙着款待赵家来人的时候,陈珪也在前院儿张罗戏酒,与诸位宾客寒暄。直至所点的戏都接出扮演了,一时片刻尚能得闲,陈珪这才抽身而出,且向好友徐子川使了个眼色,央他帮自己周旋一会子,然后悄然至外书房,招待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 他吩咐下人泡了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亲手替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斟满了茶水,看着众人束手束脚,满面堆笑的接过茶杯道谢。陈珪心下自得的一笑,亦捧了一杯新茶在手,略有些装腔作势的道:“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听说宫中统共也没得多少。陛下分了一半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又赏了些给锦衣军统领赵大人。前儿我去赵大人府上,赵大人见我也是爱茶之人,遂给了我一些。我还没来得及请人,今儿诸位族老倒是尝了鲜儿了。” 陈珪深谙拉大旗扯虎皮的道理,果然赵家族长并几位族老听了这一番说辞,面儿上诚惶诚恐的神色更胜。内中一位陈珪已经记不得名姓的族老忙开口赔笑道:“原来这是今年新贡的雨前龙井,怪道我们闻着味儿,就觉着比旁的茶都香。可见陈大人如今深受赵大人的赏识。我们也是拖赖了陈大人的光儿。否则,再尝不到这样的好茶。” 陈珪一壁听着这位族老的奉承,一壁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水,又放在鼻端轻嗅了嗅,小啜一口,露出一副欣然享受的神情。半日,方才拉长了音调态度惬意的笑道:“哎,老先生说这样的话就外道了。赵陈两家,虽是因着一些小事起了嫌隙,闹到现在连姻亲都做不成。可好歹是几辈子的世交情分。在我们陈家看来,还是很惦记这一份世交之情的。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在家母寿辰之日,邀请诸位族老前来。” 说到这里,陈珪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一顿,看似自怨语气却颇为亲昵的向赵家众人笑言道:“话说回来,咱们两家也算是老亲了。可是今年母亲寿辰,我竟忘了给赵家下帖子——这倒是我的不是了。还请诸位族老谅解才是。” 赵家众人闻言,忙摆手摇头,更替陈珪辩解似的笑道:“有道是贵人事多。陈大人如今深受陛下与太子殿下的看重,自然是日理万机。像这些许小事,一时忘了也是情有可原。倒是我们,因着寒门位卑,况且又有那么一段前尘……着实对不住贵府,也就不好意思登门了。” 陈珪听了这话,便笑道:“这话说的,没得叫人臊得慌。俗话说的好,长日相处,岂有舌头不碰牙的。再说句浅显明白的话,得罪了我们陈家的又不是诸位族老及族人,现如今连朝廷办案除谋逆之大罪外,也没有株连的。朝廷都如此,何况你我?倘或为着一点子小事,就要同不相干的世交旧故们闹的老死不相往来。可怎么说呢?” 陈珪说到这里,又看了一眼书房内连连点头附议神色若有所思的赵家族人,因笑道:“不是陈某说句托大的话,老话儿讲宰相肚里能撑船。陈某虽非宰相,可也不是那等锱铢必较之人。只不过今年天缘凑巧,蒙圣人与太子殿下不弃,提升了户部主事,不提分内的政务,便是往来结交之事亦凭空多了几倍子,所以平日礼节上有所疏漏,还请诸位担待罢——” 这句话还没说完,赵家族人又忙赔笑应道:“那是,那是。” 赵家族长将陈珪的话放在心里过了几个子,又想到方才陈珪派人通知他们过来的缘由,不觉笑言道:“世人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也是知道陈家的不易的。就说赵琛他娘罢,这么些年行事言谈也着实糊涂,只不过碍着她那么一把子年岁——何况又是他们一家的家事,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像今日这般闹到老太太寿宴上的,着实太不像话。倘或任由她如此,恐怕也会连累赵家一族的名声儿。但请赵大人放心,我们都晓得该怎么做。” 听到了赵家族长的应承,陈珪终于笑开了。他想了想,正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要想利用赵家族长与族老们辖制赵老太太这一房人,恐怕也不能只靠官威恐吓。长此以往,赵家众人难免心生抱怨,倘或再惹出什么事来,倒是有碍于他的官声儿…… 陈珪一壁想着,一壁又吃尽了一碗茶,这才笑道:“现如今我升了六品主事,不瞒诸位,这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和七品以下的官员,所处之境大不相同。但是最令陈某喜欢的,便是朝廷六品以上官员的子侄可以入国子监习学这一条。只是我们家桡儿年纪尚小,还不到入学的资格。何况国子监对于监生们的学问考校的也很严格……” 赵家族人听了陈珪这一番话,联想到之前陈珪拜托的诸事,不觉大为激动。岂料陈珪话锋一转,因又笑道:“所以陈某同朝中好友子川兄商议了一番,决定两家共同出资,建一座家塾,并聘请京中落第的举人或守缺的进士老爷们来教书。如此一来,不但能督促两家的子侄们好生习学,精益学问,也可以叫族中贫穷不能请师者,有一个可以清静读书的去处。使有天分资质的少年人不必为了衣食担忧。倘或将来能有机缘科举入仕,成就一番事业,也算是我们的功德。” 话说到这里,陈珪又笑眯眯的看向赵家众人,捧茶问道:“诸位族老若是不嫌弃我们这家塾庙小,也可以挑选族中天分好,资质好的子侄们入塾习学。陈某别的不敢保证,一视同仁则是一定的。” 赵家族长和诸位族老听了这一句话,心下又是欣然又是失落。失落的是听陈珪方才的口风儿,众人还以为他要将国子监的名额让给自己。不过转念一想,以陈家今时今日的地位,所求赵家者甚少。今日陈珪能和颜悦色的待他们,不过是期望赵家能约束好自己的族人,别给他们添乱。这也是为了彼此的颜面好看。倘或赵老太太胡搅蛮缠真的叫陈家不耐烦了,陈珪也不是没有法子应对。只不过届时撕破脸,大家都难堪。既如此,陈珪着实不必用国子监监生的名额来拉拢赵家。原因无他,实在是赵家的实力还用不着陈珪如此放低身段儿的结交卖好儿。 再者说来,以陈家如今鲜花着锦之势——旁的且不说,只说今日陈老太太寿诞,堂上往来贺寿送礼者莫不是长安城中数得着名姓儿的人物。倘或赵家若真的想不开要与之硬碰硬,只怕除了脸面上不好过,那些希翼着科举入仕,光耀门楣的赵家子侄们的前途,便要愈发堪忧了—— 毕竟朝中任免官吏,科举排名是一则,候职补缺又是一则。哪里是肥缺,哪里是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名为补缺到任实则连流放都不如的坏缺……看似很简单的一件事,内里的学问却大。只要当权者随口的一句话,压根儿就用不着下面人违背朝廷律例,就能办的漂漂亮亮的。 一想到这些个,赵家族长与诸位族老们登时悚然而惊。这也是方才陈珪拿腔作势,威逼利诱的用意所在。 待诸位族老又惊又骇的失落了一会子,复又想起陈珪给的好处,不觉欣然。 如今赵家式微,族中连家学都供不起,何况请举人或进士老爷来教书的好事儿?如今陈珪给了这么一个好处,既能请到学问精湛的先生训教子侄,又能免去日常的笔墨饭食。何况陈珪如今恰是炙手可热之势,有陈家这么一层渊源在,将来赵家的子侄若真的侥幸高中——哪怕只是中了举人老爷,待选候缺之时,只要陈珪能在贵人跟前儿稍稍进一句话,还愁他们没官儿做么? 不拘怎么盘算,烧陈家这么个热灶,总比任由赵老太太作死,败坏了两家的名声儿的好。 赵家族长一想到陈氏和离改嫁时,京中流传至街头巷尾的那些风言风语,便是好一阵头痛。当下立即定了主意,忙开口应承下来。之后又是好一番的感激涕零,更是毫不隐晦的表达了投效之意。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陈珪一直对赵家除赵老太太这一房外的族人没有多大恶感,便知道赵家的族人大多是明白人。 既然明白,就不会做出太蠢的事情。看着面前行止乖觉,言谈通达的赵家族长,陈珪甚为满意。以至于接下来陈珪的态度也与方才故意端着架子的拿腔作势大相径庭,变得言谈诙谐,举止得宜,令人如沐春风。 赵家众人因着赵老太太一事,生受了陈珪好一番的恩威并施。如今眼见陈珪又放下架子平易近人起来,不免受宠若惊,更有些束手束脚,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意思。 陈珪眼见着自己这一番举措拿捏的到了火候,赵家族人已对自己又敬又畏,也就不再多做言辞。免得适得其反,更叫赵家众人心底添了反感。 因着自家的桡儿过了年才十二,徐子川家的几位子侄年岁大都相差无几,陈珪便以此事为由,提醒赵家的族人在挑选子侄入学时,除天资品性之外,还得考虑年纪相仿才好,免得悬殊太过,反倒是耽误了赵家子侄们的进学。 赵家众人闻听此言,唯唯应是。心知陈珪这么做,除上述原因外,最重要的一点便是看重少年心性不定,更容易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因而挑选年纪较小的子侄入学,一来进学的时间至少十年八载,这么一来,赵家想要借着子侄出息了便对陈家过河拆桥,阳奉阴违的局面便不会存在。 二则赵家天资聪颖的子侄们在陈家的家学里念了这么多年书,只要陈珪不是刻意亏待,以致赵家子侄们心生怨怼。那么将来就算赵家的子侄出息了,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作想,也万万不肯同恩人作对的。 种种举措实乃阳谋,就算赵家族老们已经看透了陈珪的目的,也不得不甘之如饴的应了下来。 只是这么一来,旁的不说,只说受了陈家这一番恩惠的族人,必然要与赵琛他娘那一房离心离德。甚至陈珪的手段再高超一些,恐怕十来年后,陈珪的话在赵家族中,比他这个族长的话都要有用了。 赵家族长一想到这些,由不得叹一声后生可畏。 第四十章 赵家众人在来之前,就有了约束赵老太太这一房人的打算,为的不过是不想得罪炙手可热的陈家,以致给赵家招来祸患。 只是人心难测,赵家族老们纵然识时务,然被人逼迫至此,心中难免愤愤不平,只不过碍于陈家之势,不敢宣之于口。这会子听了陈珪的承诺,赵家族老们登时忘了先前被逼迫的一番屈辱,宽心之余,生怕陈珪又变了主意,忙当着陈珪的面儿,央求小厮至后院儿传话给自家的女人们,嘱咐其如何应对言谈。陈珪见此形景,便知赵家众人已然心悦诚服。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又引着众人回至席上吃酒。 这一番描述着实累赘,然屈指算来,亦不过是盏茶功夫,赵家众人便在陈珪的言语弹压下改了态度。略知晓内情的徐子川见状,也由不得敬服陈珪虽然在书本学问上不如他,这人情达练的工夫上,却也是他不如陈珪多矣。 当下且不言徐子川心中的百感交集。只说陈府后宅,赵老太太因着族中老嫂子们摆明车马的拦阻态度,心内着实不忿。只是碍于陈老太太方才言辞强硬,赵老太太生怕她一时羞恼当真罢宴装病,倒是不敢再提接两个姐儿回家之事, 陈老太太眼见已压制住赵老太太的气焰,也就不再提及罢宴之事。待台上所点之戏接出唱过,便撤了酒席,另摆上饭来。笑请诸客入席。 堂上众女客们见状,便也心照不宣的对赵老太太一家人视若无睹。当即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向老寿星敬酒贺寿不必细说。 欣然饭毕,又吃了一回茶。眼见时辰不早了,众人方开口告辞。陈老太太命冯氏带着家中女媳人等直送出仪门外,眼见着各府的车辆都不见了,方才回转。 陈氏母女直待客散尽了方从房中出来,至正房给老太太再叩头。因着是老太太的寿辰,陈氏母女三人特地换了素服穿上吉服。陈老太太眼见着女儿和两个外孙女打扮的衣着光鲜,分外喜人的模样,不觉笑的合不拢嘴。因又想到席上赵老太太的那一番鬼心思,更是连连冷笑。打定主意绝不叫那个赵老虔婆得逞。 陈氏虽在后宅,消息却很灵通。也知道赵老太太带着赵琳家的过来闹事。当即冷笑道:“真是脂油蒙了心的老混账。这才几天的工夫,就忘了姑奶奶的厉害。打量着我是那等任人拿捏的面团儿不成?若今儿不是妈的寿辰,我有能耐先将她们骂个狗血淋头,再叫小子们乱棍打出去。也叫她们知道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冯氏见状,忙开口笑道:“你也太肯动气。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必如此破口大骂。再者说来,你成日家在孩子们跟前儿如此,也不怕大姐儿、二姐儿将来大了,也学出这么个破落户的强调来,可怎么使得?” 说罢,便笑着同陈婉说道:“今日为着老太太的寿辰,你也累了。快带着妹妹们去后头歇着罢。” 又命陈桡也回房歇息,“明儿还要上学里呢!”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这才想起,亦忙劝陈桡并几个姐儿回房睡觉。 陈桡等人见了,只得起身告退。 待众儿女鱼贯而出,陈珪看着自家妹子仍是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因笑道:“这个不与你相干。赵老太太倘或认真作死,还有爹娘和你哥哥我呢,哪里需要你亲自上阵?你只安心在家呆着,把这副贤良模样端好了,莫要将你的好夫婿吓走了才是。” 陈珪只顾打趣妹子,却忘了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案牵红线一事。闻听此言,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连忙逼问。陈珪自忖此事已□□不离十,当下也不再隐瞒,忙开口将那事原原本本说给老两口儿听。末了仍笑问道:“那位尤大人二老也见过了,可觉着我这保山做的如何?”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听了,不免想起寿宴上的尤氏母子,陈老太爷因想到尤大人在上元节上的轻浮举止,觉着这人只顾贪恋美色,恐怕人品略有参差,因而不置可否。倒是陈老太太颇喜尤子玉的为人。何况尤子玉当年还是陈珪的上峰,平日里没少提携陈珪。如今两家倘若再做一门亲事,岂不是珠联璧合?不但女儿终身有靠,亦且儿子在仕途上也有了帮扶。 这确是一件两全其美之事。 陈老太太想到这里,不觉面带喜色。连连追问尤家到底什么意思,何时来提亲云云。陈珪便将与尤大人商议过,且等陈氏守过了前夫的孝才是。陈老太太听了,默然半晌,因笑道:“这也是世俗大礼,合该守的。只是难为咱们家蕙姐儿,嫁到赵家这许多年,半点儿好处没捞着,该受的罪却一样不少。” 陈氏听了,忙笑说道:“怎么没好处?生了大姐儿与二姐儿,便是赵家给的最大好处了。就为这一件,我也安心替他死鬼守上三年的笑。” 陈家众人听了这话,也觉着二姐儿就是自家的小福星。当即也都笑了。 因白日张罗着寿宴之事,陈府众人早已是人人力倦,各个神疲,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了回房安置。一宿无话。 展眼便是八月中秋,因陈珪已升了六品主事,陈老太太与冯氏身为陈珪的嫡母与正妻,亦升了六品诰命,且封安人。 按照朝廷律令,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可以入朝站班。六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亦有资格进宫朝贺。 是日五鼓,陈珪在家下奴婢的服侍下穿戴了朝服朝冠,陈老太太与冯氏亦按品大妆,摆全副执事,入宫朝贺。 一时领宴归来,且带领众子侄开祠堂行朔望之礼。礼毕,众人方回至上房,陈老太太与冯氏你一眼我一语,说了好些宫中赐宴的威严肃穆处,众人听了,只当新闻,越发兴头起来。正说笑间,忽有回事人来回“锦衣军统领赵大人府上有人来见老爷”。陈珪听了这话,心下纳罕,不知大年节下赵大人缘何派人来府上说话。当下却不敢怠慢,一壁请人至厅上吃茶,一壁具整衣冠出来接见。 陈家众人更不知所以,不觉面面相觑,茫然以对。 约有顿饭工夫,陈珪回至内宅,却是面带唏嘘之色,又忙吩咐家中冯氏将他的素服找出来穿戴上。众人不明所以,忙开口追问。陈珪一壁命人预备丧仪祭礼,一壁向众人分说明白。 却原来是赵弼和刚刚得到的消息,东宫有一位养在太子别苑的才人殁了。不仅如此,连养在别苑的一位小郡主也跟着染了暴病而亡。太子骤闻噩耗,不觉五内俱焚。赵弼和因着儿子赵寅是太子伴读,算是第一时间就知道消息的。正忙着预备奠仪去给太子道恼。因想到陈珪也算是走了太子的门路才有晋升之喜,且陈珪近日同东宫来往频繁,太子似乎颇喜陈珪的为人,遂卖了个人情儿与陈珪。 并叫赵家的总管于言语中暗暗提醒,那位殁了的冯才人也算是跟陈家有渊源。叫陈珪当着太子的面儿,言语谨慎些,莫惹怒了太子才好。 陈家众人听了这话,越发不明白。堂堂东宫的太子才人,怎么会同他们陈家扯上了关系的? 陈珪见状,少不得又牵三扯四的说出上元节抓拐子的陈年旧事,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当下且不言陈珪换了素服至东宫道恼。只说自二姐儿一次盘账查出了陈氏嫁妆铺子上的疏漏,又替自家娘亲赚回了五百两银子,陈氏便知道自己在管家庶务之事上不如女儿,索性将所有的嫁妆账目交给二姐儿打理。又命大姐儿在旁习学。 二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深知人生在世,不拘男女,须得安身立命靠自己的道理。更明白银钱压着箱子底儿没有用,须得拿出来做生意,使钱生钱才好。 只是二姐儿年纪尚小,且不知外头的世情买卖,倒不敢轻易做决定。后来同母亲陈氏商议了半日,又同祖父祖母舅父舅母认真商议了几回,最终决定将陈氏的梯己银子拿出三分之二来采买良田铺面。 一则在相对较好的地段购买铺面,即便自己不做生意,也可以租赁出去收取租金。即便每年的租金有限,可年年岁岁积攒下来,也是一项开源之事。总归比坐吃山空强得多。 二来购买田地租给佃户,可使每年都有收成,这些收成一半折算成银子,一半供给家里嚼用,也是给陈家公中减轻压力的意思。毕竟陈氏母女要在陈家待上一段日子,纵然陈家上下皆不在意,倘或她们母女明明有余力却一点银子不出,也不是长久相处的道理。 既然祖父、祖母与舅父、舅母都不收自家的银子,莫如将米面果菜打着尝鲜儿的名义直接送上门来。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些话是二姐儿私底下偷偷同陈氏说的,陈氏听了这一席话,亦深以为然。她原就是个手底下散漫惯了的,当初与赵家斗的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来了,平日里花钱仍旧是大手大脚,凭白叫赵家二房的几个畜生跟着沾了不少的光。到最后更是为了两个姐儿不吝分了一半嫁妆与赵家。对仇人尚且如此,如今把银子花在自家人的身上,陈氏更觉痛快。 只是这一番打算,却不必同陈老太太等人明说。待良田铺面兑下来后,直接吩咐佃户将春秋两季的租子和米面直接送上来也就是了。 因思及自家并无熟稔稼轩之人,二姐儿生怕买地时遭了买办经纪们的糊弄,花了大钱反而得不到好地。因而三思过后,遂同陈氏商议了,央求张家帮忙看地。张家乃是世代经管皇庄之人,自然明白个中的好坏。张允更是打着讨好亲家的主意,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又问陈珪是否也想出钱买地,他可以帮忙相看云云。 陈珪原没想到这些个,闻听张允所言,也知道此乃开源节流之大事,不觉动心。同家人商议了,果又挪凑出纹银一千两,交由张允去筹办。 张允在外头接连转了大半个月,回来时方说道:“京城近郊虽有良田,只是天子脚下,价钱比照外省更贵了不少。这么说罢,倘或在山东一带,二两银子能买一亩好地,到了京城,您便是花六两银子未必能买到同样好的。屈指算来,恐怕在京郊买一百亩地的价钱,到了外省都够买两三百亩的。着实不划算。我原还想着,实在不行,便再往远个一二百里,哪怕是进了平安州去买地,也比白花了冤枉钱的好。谁知天缘凑巧,竟让我碰见了这么一位老爷——说来也是个京官,要谋外缺,家里正卖田卖地的筹措银两,寻情找门路。因他卖的急,价钱上倒能压下来不少。况且离着京城也近——便在东郊离城二十里处的紫檀堡。统共一百亩良田和近二百亩的中等田地,还有几间房舍,共作价九百两银子。敢问嫂子,这个价钱可使得?” 陈氏闻听此言,自然欣喜。只是想了一会子,不免犹豫。盖因她手上的梯己银子,便算上前儿铺子管事赔罪的五百两,通算下来也不过一千两有零,这会子单花九百两买田置地,再加上央求哥哥陈珪寻摸的铺子,倒是超出预算了。 陈珪见状,便笑道:“这样占便宜的好事儿,有什么好犹豫的。不如这样,这三百亩的田地咱们兄妹两个平分,你要五十亩良田和一百亩的中等田地,下剩的匀给家里。只不过咱们两下一同交钱罢了。” 张允闻言,又笑道:“因着陈兄乃是官身,我同那家人谈价儿的时候,并未提及陈兄的身份,免得横生枝节。倘若陈兄信得过我,这件事就交给我办罢。” 陈珪便笑道:“这是自然,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只是劳累张兄了。” 当下便付了银子与张允。那张允略坐了盏茶工夫,便以秋收时忙为由,匆匆告辞。 没过几日,果然命张家太太将更了名姓儿的房契地契送往陈府。又因陈氏乃女眷,陈府众人又不事稼轩,张允好生帮衬着陈家招了佃户人等,讲好了春秋两季如何收租收粮等事。一应举措料理的妥妥当当,再不必陈家多操一点子心。 至于采买铺面一事,陈珪自己便是户部主事,自可从朝中因官员犯事抄没充公的家当中挑拣些地段相对好,价格也适宜的铺子以官价购置下来。 陈氏自忖没有做生意的手腕儿,况且也没那个精力,遂将置办下来的铺子租赁给旁人,每年只收租金过活。 倒是自家的嫁妆铺子,从前便是卖些头油脂粉香料钗钏一类女人常用的东西。因着采办的货物寻常,生意也是不好不坏。只是自从二姐儿夏天里摘了花儿朵儿淘澄胭脂膏子和各色香粉,家里用不完的便送到铺子上卖——纵使价钱贵些个,慢慢的倒也积攒出一些口碑,连带着铺子里其他脂粉的销量也升了不少。只是能买得起二姐儿自制的胭脂膏子的顾客,总归用不惯其他劣质货,次数多了,不免抱怨连连。 一时间,陈氏的嫁妆铺子在外的名声儿倒是截然不同的冰火两重天。 二姐儿见状,索性同家人商议了,叫铺子上不再进那些劣质货。转而进一些质量尚好的东西来。自己也按照后世见过听过的,尝试着做了许多鲜花饼,鲜花果饮,配置了不同用处的花茶,又按照看过的古方配置了一些香料,乃至推陈出新,不断鼓捣出一些新鲜花样儿来,放到铺子上去卖。 时日长久了,陈氏的嫁妆铺子果然从贩卖劣质货的小铺面成功转型为面向仕宦女眷及商贾家眷的精致铺面。二姐儿深知供不应求的消费心理,坚持自家出产的胭脂香粉做工流程精益求精,每月的产量也都是有限供应。 如此一来,能够买到陈家香粉的女眷们自然十分得意,买不到的人在惋惜之余,也只得转去旁的铺子采买。因而陈家香料铺的胭脂香粉纵然价格金贵,倒是并未对旁人家的铺子构成威胁。即便众人因此眼红陈家香料铺的生意好,倒也没有除之而后快的恶念生成。 也有人暗中惦记着陈家香料铺的各种香料配方,只是碍于陈珪在太子殿下的跟前儿愈发受重用,倒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一些有资格轻举妄动的人,却也看不上区区一个香料铺子的收益。 这么一来,陈氏的香料铺子便大树底下好乘凉一般,顺顺当当的开了起来。 第四十一章 七月流火,虽说早起晚间的气候已经渐渐转凉,可白日里仍旧是盛暑天气,烈日炎炎。 陈婉手内摇着一柄葡萄缠枝的团扇,身后簇拥着四五个手捧红漆托盘的小丫头子,一路袅袅娜娜地入了正院儿。但见院中雅雀不闻,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都在里间儿午睡,就连房内伺候的丫鬟婆子也都各自寻了地方睡中觉。唯有两个该班伺候的,也都是乜斜着眼睛东倒西歪地乱晃。见了陈婉,忙上前请安问候。陈婉摆了摆手,悄悄指了指祖父祖母睡觉的里间儿,不叫众丫头说话。 自己则悄么声地转步至西边的厢房处,寻大姐儿与二姐儿说话。 将将至厢房外头,便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算盘响声,陈婉顺着窗户向内一望,果见二姐儿坐在临窗的桌案前,桌上正摆着两本账,账本前又摆着两个算盘。二姐儿左右开弓拨弄着算盘,时不时地动笔在账本上添减两句话,动作十分熟稔。 陈婉便隔窗笑道:“大中午的,你怎么也不歇一歇中觉。成日家只管打算盘,我瞧你这算盘打的,保管比咱们家的账房先生还顺溜。” 二姐儿闻言,不觉抬头看向窗外。但见陈婉身上穿着一件白底儿黄花的簇新纱衫,身上早已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二姐儿便笑道:“大中午的,你怎么也不睡?顶着毒日头底下来串门子,也不怕晒坏了。还不快进来坐坐。” 说罢,忙命丫鬟蓁儿用井水兑一碗玫瑰露来。那蓁儿便是那年上元节后从死伤的护院家里选上来的二等丫鬟。今年只有十岁,生的一张圆圆的脸,总是笑嘻嘻的,很讨喜。 这会子听了二姐儿的吩咐,连忙答应一声,咚咚的跑出去,没一刻工夫,就端了两碗玫瑰露进来。她步子轻快雀跃,走的却稳。将盛着玫瑰露的茶盏一一摆放在陈婉和二姐儿的身前,又笑嘻嘻说道:“外头天热,我见姑娘的头上也有汗,就兑了两碗。姑娘也吃一碗,去去暑气罢。” 陈婉正觉着燥热口干,一壁接了玫瑰露一气吃尽,一壁笑向二姐儿道:“蓁儿这丫头年岁虽小,性情倒还伶俐。倒不像是我屋里的香草,拨一下动一下——也不是说她懒,只是没有蓁儿机灵。” 说罢,又掩口笑道:“可见是有其主必有其仆了。” 二姐儿一壁吃露,一壁笑言道:“婉姐姐少打趣我。难道吃露还堵不上你的嘴?” 陈婉闻言,便笑着将已经吃尽了的茶盏碗口儿冲向二姐儿,口内打趣道:“虽说吃人嘴软,可我已经吃完了,真是不好意思。想要堵上我的嘴,可得再来一碗才行。” 二姐儿听了这话,忙命蓁儿再倒一碗来,“堵住婉姐姐的嘴”。陈婉便笑道:“别听你姑娘的话。这么热的天,这么一小碗露,一口就吃尽了。我现正渴着呢,你只管多兑一些来,免得折腾好几趟。” 蓁儿嘻嘻的笑着,果然依陈婉的话兑了一茶壶的玫瑰露。谁知两姊妹的调、笑声惊醒了隔壁睡午觉的大姐儿。大姐儿揉着眼睛发髻松垂,衫垂带褪的走了来,笑向二人道:“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说罢,看着桌上有露,便觉睡后干渴,也不命丫鬟另取碗来,只就着二姐儿身前的一碗露吃尽,又随手倒了一碗吃了半碗,随意坐在一旁的美人榻上,指着站在外头游廊下的几个小丫鬟道:“我过来时,见她们手里都捧着东西?大毒日头底下,婉姐姐带着这些人过来,可是送什么来了?” 陈婉这才想起来正事,因笑道:“瞧我,光顾着和二姐儿打趣说笑,竟忘了正事。” 说罢,招手叫过几个手捧东西的小丫头子,因笑道:“明儿就是姑母和两位妹妹出孝的日子。爹爹说了,好容易挨过了这三年,这回定要摆酒唱戏好生庆贺一番,也叫大家高兴高兴。为着这事儿,上个月娘不是特特叫了锦衣轩的裁缝过来,选了两匹石榴红绫,为两位妹妹裁制新衣,又选了一套首饰么。如今衣裳都送进来了,两位妹妹也好上身试一试,倘或不妥,叫他们即刻改了,倘或妥当,也好在明儿酒宴上穿。 说罢,又一叠声儿的催着大姐儿和二姐儿换衣裳。大姐儿与二姐儿无法,只得走到屏风后头换了衣裳。 一时转身出来,但见两个姐儿身上都穿着石榴红绫的斜襟儿缎袄和石榴裙,俏生生地立在当地。陈婉只觉眼前一亮,抚掌笑道:“大妹妹肤光胜雪,二妹妹明艳照人,果然好看。” 说罢,又皱眉道:“只是这发髻不好,快叫丫头们过来梳头。再带上新打出来的首饰,咱们去给老祖宗磕头。” 屋内掌管钗钏,伺候梳头的大丫鬟听了,忙上前服侍两个姐儿梳头。因着两个姐儿年岁尚小,头发纵然乌黑如绸,却也不甚浓密,梳不得太复杂的发髻。两个大丫鬟见状,只给两个姐儿挽了双鬟,再带上冯氏新打的金坠角赤金扁簪,髻下插着两朵海棠珠花儿压发,又从妆奁里随意捡了两朵纱堆的粉嫩绢花戴在鬓边。果觉生色不少。 陈婉站在一旁,打量着两个妹子,因笑道:“这便很好。待姑母午睡醒了,梳洗毕,我们就去给祖父祖母请安叩头罢。” 说罢,又命小丫头子去陈氏所住的西厢房和上房打听打听,众人可睡起了没有。那小丫头子点头去了,出门时恰好和端着茶盘茶盏进来的蓁儿碰了个正着。蓁儿便笑道:“不必去了,我才从那边过来,都还没动静呢!” 说罢,又至桌前倒了一碗玫瑰露,碰给大姐儿。 大姐儿正在菱花镜前不断打量端详,见蓁儿此举,摆手笑道:“我刚吃了两碗,这会子竟不想了。端给你们姑娘罢。” 蓁儿依言,又端着茶盏来至二姐儿身边。 大姐儿则回头向陈婉抿嘴笑道:“多谢大舅母费心,多谢婉姐姐费心。” 陈婉闻言,展颜笑道:“都是自家人,说什么客套话。” 说着,倒想起了什么似的,笑向一旁正端盏吃露的二姐儿说道:“也不知是天热还是怎么着,我这两日只觉着脸上油油的,起了好些小疙瘩,吓得我连脂粉都不敢用了。二妹妹博学强识,最是知道那些海上方的。可否想个法子,治治我这病?” 二姐儿闻言,便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回头叫小丫头子去厨房讨一些淘过二和的淘米水,回来早晚用它洗脸就是了。” 陈婉皱眉道:“这几天就按你这方子做的,不中用。” 二姐儿略微沉吟片刻,因笑道:“倘或是在春天,即可用鲜桃花二两,鲜杏花二两,浸泡在水中七天,之后去瓣滤水,每日用纱布蘸着擦脸,也是管用的。只是这会子么……” 二姐儿皱眉想了半日,忽又想到一个方子,向陈婉详详细细的说了。陈婉忙命丫鬟取纸笔来一一记下。又向二姐儿笑道:“二妹妹方才说桃花,我倒是想起妹妹春天时做的一道桃花蟹黄烩芙蓉了,这会子倒是馋的很,只可惜又没仙桃花了……” 二姐儿听了这话,不觉回头笑道:“七月虽然没有桃花,可是池中莲花开的正好。咱们可以做莲花鸡,莲花佛手酥,莲花蒸肉饼,莲花红豆酥……这一年四季,只要想得到,好吃的多着呢。又岂止桃花能入菜。” 陈婉和大姐儿不及二姐儿说完,早已是捧腹大笑。陈婉忍不住摇头探脑的道:“没想到二妹妹于吃食一道上钻研至深,我尝出门走动,见外头的姑娘小姐们喜爱花草,不过是恋其香其形,竟不像妹妹,一位想着这花儿该怎么吃才好。叫外人知道了,只怕要扼腕叹息,直呼妹妹是煮鹤焚琴,大煞风景呢。” 大姐儿笑过之后,却有些嘴馋的吞了吞口水,向众人笑道:“我原以为只有莲藕莲子能吃,没想到在妹妹口中,莲花儿也是能吃的。既是这样,叫妹妹或写出方子来,或屈尊烹制些个,好歹我们尝尝鲜罢。” 这话说的陈婉亦是心中一动,忙笑道:“这话很是。七月苦夏,我们身子结壮胃口好的小辈倒还好些,祖父和祖母上了年岁,倒是越发不爱吃东西了。妈前儿还同我说,担忧二老再这么下去,身虚体乏,恐添了病症,大夏天的还得吃药,反倒遭罪。倘或妹妹有法子鼓捣出新鲜吃食,叫祖父祖母多进一些,不但是我们的孝心,连父母和姑妈也都能放心了。” 二姐儿闻言,因笑道:“这倒也容易。待会子给外祖父外祖母叩了头,咱们便去灶上瞧一瞧。我先写了方子叫他们预备起来就是了。” 说罢,提笔写方,命蓁儿送去大厨房叫预备起来。蓁儿接过方子,笑嘻嘻说道:“姑娘竟忘了,灶上的大娘们哪里识得字呢,还是姑娘先告诉我一遍,我说给她们听,也就是了。” 二姐儿恍然,忙教了蓁儿几遍。 一时蓁儿去了,陈婉拍手笑道:“果然二妹妹的心思巧妙。这么一来,我也能拖赖着祖父祖母,多受用一回。” 二姐儿便指着陈婉笑骂道:“你们瞧这个人。这会子可是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明明是她馋嘴想吃新鲜东西,反说是为了祖父祖母,心下孝顺的意思。可见孔夫子的话着实不错。这世间果然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陈婉看着二姐儿摇头晃脑掉书袋的样子,也不动怒,笑嘻嘻的指了指自己,说了一声“女子”,又反手指了指二姐儿,促狭笑道:“小人!” 两人这厢正说笑取乐,大姐儿早已笑软在美人榻上。陈婉与二姐儿相视一眼,索性起身至大姐儿跟前,伸出两只手向大姐儿胳肢窝内两肋下乱挠。大姐儿触痒不禁,笑的喘不过气来,口内直求饶。 正嬉闹间,只听陈氏在外头扬声说道:“大中午的,也不睡觉。就这么叽叽喳喳的,吵得人也睡不着。” 众人回头看时,只见陈氏头上挽着高髻,乌黑的髻上插着一支累丝金凤挂珠钗,鬓边两支点翠小凤钗,凤口衔着的珍珠流苏摇摇晃晃,与耳垂上打秋千的南珠耳铛遥相呼应,身上穿着刚刚裁好的一件大红撒金百蝶穿花的长褙子,下罩一件鹅黄马面裙,身量苗条,体格风骚,当真是人比花娇,愈发显出明艳逼人的气势来。 陈婉看着俏生生立在游廊内的姑母,不觉脱口赞道:“姑母今儿好漂亮。这身红衣裳配您最合适不过了。” 陈氏最喜欢听人说好话的。听了陈婉这话,心下愈发得意,开口笑道:“果然好眼力,我也觉着我最适宜穿红。” 说完了这句话,又看到房内打扮的如同娇花一般的两个女儿,心下愈发高兴。忙招手儿叫出大姐儿和二姐儿,一手拉着一个,笑眯眯说道:“走,给你外祖父外祖母叩头去!” 说罢,母女姑侄四人相携至上房。 彼时二老早已醒了,正坐在房中同冯氏说些明日摆戏酒之事,那冯氏因说到明日尤家老太太过来,恐怕有相看人的意思。便见陈氏带着两个姐儿进门,忙住了口。 第四十二章 因着陈家大人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大姐儿与二姐儿尚且不知道陈氏待孝期过后便将“名花有主”之事。陈老太太眼见着女儿和外孙女打扮的花娇柳嫩,明艳逼人,心下分外喜欢。待陈氏母女叩头毕,忙伸手将两个姐儿一左一右搂在怀中。 冯氏看着两个姐儿你一言我一语的哄老太爷老太太开心,不觉想到明儿尤家来人,口内意有所指的笑道:“明儿除服宴上,你们两个可都是正主儿,要好生招待上门的小姊妹们。莫怠慢了才是。” 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忙起身称是。陈老太太也知道媳妇的意思,顺着冯氏的话笑着嘱咐道:“不光是前来赴宴的小姊妹们,即便是各家的长辈们,也不可怠慢。尤其是你舅舅的同僚好友尤大人的母亲尤老安人——” 陈老太太说到这里,惊觉自己说的太明白了。忙将话回转过来的笑道:“不要嫌外祖母话多。只是你们两个姐儿年岁尚小,又替父亲守了三年的孝。这些年并未经过宴乐来往之事,恐怕明日见人多了骤然生怯。你们两个便跟婉姐儿一处,由她照应着你们。” 陈婉闻言,忙起身应是。又向大姐儿与二姐儿笑道:“妹妹们但请安心,明儿还有我呢。我替你们介绍各家的姑娘们,有些人很好,平日里可以多多往来。有些人不好,咱们点个头儿过去就是了。只不失礼就好,并没有什么为难的。” 大姐儿与二姐儿闻言,自是起身道谢。复归坐于陈老太太身前。大姐儿仍旧是一脸的天真烂漫,二姐儿想到陈老太太方才不经意的一句话,倒是若有所思。 待回房后,果然打发了跟着的丫鬟婆子们,悄悄至陈氏的房中说话。 彼时陈氏正在房内换衣卸妆,眼见二姐儿肃容进来,不觉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梳洗安歇?明儿还要闹一天呢。仔细睡不好觉,明儿早起没精神。” 二姐儿也不理论,摆手叫陈氏房中的丫鬟婆子先行退下,这才向陈氏似笑非笑的道:“方才外祖母同我们说,要好生招待尤大人的母亲尤老安人,可知这位尤大人便是那年上元节时见过的那位见了母亲就迈不动步的大人?” 陈氏听了这话,便知二姐儿已猜出其中猫腻,当下倒把她不好意思的。纤纤玉指点在二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上,低声啐道:“好你个人小鬼大的丫头片子,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 二姐儿看着陈氏满面春风,含羞带笑的模样,心下便是一沉。面上却颇为沉得住气的笑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风声儿都没听见?要不是今儿外祖母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妈难道还等着人家下聘礼来,再告诉我们不成?” 倘或是大姐儿来问这话,陈氏自诩为人母亲,恼羞之下,是断然不肯明白回答的。只是二姐儿虽比大姐儿还小了几岁,因着这些年查账管事,经营铺面,行事沉稳,颇拿得住事儿。连哥哥陈珪都对她另眼相看,陈氏也觉心中有靠,更信二姐儿是个可商量的人。 因而闻听此言,陈氏略有些脸上发热的低了头,一壁不自在的摆弄着手内的累丝金凤挂珠钗,一壁笑道:“两年前他就跟你舅舅透过口风儿,只是我还得替你那死鬼老爹守孝,便没答应,叫你舅舅驳了回去。没成想他果然又等了两年,我瞧着他对我也算长情。何况他家世门第也都不错,纵然家中尚有几个姨娘侍妾,嫡女庶女,也没个顶门立户的儿子。我已经同他说过了,我会带着你们两个姐儿嫁过去,他也会待你们如同己出。还应承我一过门就能当管家太太……我觉着,要是嫁给旁人,恐怕还不如他是知根知底的好。” 最重要的一点,陈氏自觉能抓得住尤子玉的心,旁的琐碎事情也就不在意了。 二姐儿听了这话,纵使心中不以为然,却不曾出口反驳。沉吟半日,方开口问道:“妈别看我年纪小,说的话却不年轻。妈方才说的那些好处,我也是知道的。只是一点,那位尤大人,今年多大年纪了?” 陈氏一怔,想了想便道:“倒是听你舅舅说过一嘴,今年恐怕四十有三了罢?” 二姐儿便道:“那么大岁数的人了,纵使现在瞧着门第根基不错,可他还能活几年呢?妈虽是二嫁,却也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说句不好听的话,倘或那位尤大人活到五六十岁撒手去了,到时候妈才四十来岁,难道还能三嫁不成?再者说来,那位尤大人都四十多岁了,之前姨娘侍妾也不少,都没能生出儿子来。可见兴许是他自己不能生。并不与旁人相干。妈要是就这么嫁过去,倒时生不出儿子来,他又撒手去了,不能给妈做主,妈可不是要任由他们尤家的人欺负了?” 陈氏听了这些话,倒也实在。不觉怔怔的想了一会子,一时觉着二姐儿的话很对,一时又舍不得尤大人的情长。她早年是吃了没有儿子的苦的。何况众人给她描绘的嫁到尤家去的好日子,也是在有儿子的基础上方能成行。倘或二姐儿一语中的,到时候她嫁入尤家却生不出儿子来…… 陈氏想到此处,愈发登时坐不住了,忙扬声叫过门外伺候上夜的婆子,因说道:“去东院儿请哥哥来,就说我有要事同他商议。” 那婆子答应着去了,陈氏便向二姐儿道:“时候不早了,你快回房休息罢。明儿还得早起呢。” 二姐儿见状,只得应了。当即回房安歇。 不知陈氏与陈珪之后又商议了什么。只说次日一早,二姐儿早早起身,梳洗穿戴毕,方至上房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 欣然吃过早饭,又笑着说了一回话,便有宾客渐渐登门。 冯氏忙带着陈婉与两个姐儿至前头待客。陈氏虽说除服出孝,到底是孀居守寡之人,不好到席上招待,只管在后头陪陈老太太说话儿,也是安分随时的意思。 先头来的大都是陈家的本家亲戚,冯氏张罗着众人吃茶说话,又引着大姐儿二姐儿一一见过,不过说了些寒暄客套的场面话。待本家亲戚来的差不多了,便有朝中同僚携妻带子的登门拜访。 一时尤子玉也带着尤老安人过来了。冯氏引着尤老安人入内,又叫大姐儿与二姐儿过来请安。尤老安人倒是头一次见到两个姐儿,不觉细细打量了一回,但见大的一个温柔标致,沉默可亲,小的一个粉雕玉琢,伶俐精致,不觉笑赞道:“果然是两个标致丫头,倒把我们家的大丫头给比下去了。” 说罢,褪下腕上的两只玉镯分别带到大姐儿与二姐儿的手上,又拉着两个姐儿笑道:“过两个月便是我们家大姑娘的除服宴,你们也要过来才是。” 尤子玉早在去岁年节之时,便将意欲迎娶陈氏过门之事缓缓说明。尤老安人乍闻儿子要娶一个寡妇,还要带着两个拖油瓶进门,登时不答应。无奈尤子玉软磨硬泡,将一番大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车轱辘似的说了一年多。 一说陈氏虽是再嫁女,却也是陈家二老的心头肉,不但父母溺爱,连陈珪这个做哥哥的也待这个妹子如珠如宝。如今陈珪虽与他平级,可年岁比他小那么多,又深受太子殿下的器重,可见来日前程要比他强。有这么一个姻亲在朝中守望相助,强如那些为了巴结他就将女儿嫁过来做填房的人家儿。 又说陈氏虽是再嫁,可模样标致,性情爽利,手内不提田地买卖,但只一间胭脂铺子,不说日进斗金,却也引得京中世家仕宦的女眷们趋之若鹜。可见其人是个有才干,会管家理事的,嫁进来便能操持家务。且因着那嫁妆铺子与京中仕宦勋贵家的女眷们都有来往,他身为朝廷命官,将来说不准就能用得上这些人脉。 三说陈家门风好,陈氏会教导女儿。膝下两个姐儿不说模样性情,只说二姐儿智斗匪类能得了当今圣人的亲口赞誉,便比世人都强。那些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们,哪里能比。待陈氏进门后教导儿女,也不愁教不出好人儿来。 四说陈氏带来的两个姐儿是在圣人跟前儿都挂了名的,想必来日长大成人,婚事也差不了。届时两个姐儿的姻亲便是尤家的姻亲,待陈氏给他生的儿子长大了,朝中也有人脉。 五说陈氏旺夫旺家……瞧陈氏回娘家才多少日子,陈珪不但升了六品主事,还同裕泰商行有了来往。每每投银入股裕泰的商船,每年赚的银子钱虽说有限,却是明公正道正途来的银子,哪里像他们从公中伸手,搂的钱少担的风险还大。况且陈珪也说了,他们陈家能同裕泰商行合伙做生意,都是托了二姐儿当初救人的福。所以等到陈氏再嫁时,这一笔钱也要分出一股给陈氏做嫁妆才是。 这么一来,陈氏的嫁妆单子便不可小觑了。恐怕他们尤家未必能张罗出相等的聘礼。 细数陈家的这一番际遇,桩桩件件都与陈氏和两个姐儿有关。可见陈氏母女的命数好。等到陈氏嫁进尤家旺一旺他这个夫婿,兴许他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总之一番话说的天花乱坠,由不得尤老安人不信。又见儿子着实一腔把心思都扑在陈氏的身上,尤老安人就算不愿,为着儿子的心事前程,也是无可奈何了。 只是心下到底酸溜溜的。碍于儿子的颜面,不好表现出来罢了。 只是尤老安人却没想到,她都表现的这般热忱一代,儿子口中与他情投意合的陈氏却仍是淡淡的——也不是淡淡的,只不过礼数周旋,寒暄热络之余,好似并没有儿媳妇要讨好婆婆的那一份热忱。 尤老安人不动声色地品了一回,果然如此。心下不免犯嘀咕,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强忍着心中狐疑直待宴毕,等不及家去,直在马车上就将话问出口。那尤大人闻言,也是忍不住苦笑的摇了摇头。因想到方才陈珪引他去书房说的一番话,不觉有些忐忑的道:“如璋贤弟方才同我说了几句话。只怕是……” 尤老安人看着儿子吞吞吐吐的模样,急切的问道:“只怕是什么,你倒是说呀?你不是说你跟陈家都说好了么,可别你这边兴兴头头的等了人家两年多,人家转头又嫁别人去了。” 第四十三章 尤子玉颇为诧异的看着面上丝毫不掩急切之色的尤老安人,话说近一年来,尤子玉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也只是叫尤老安人看在陈家的势利上勉强接受了陈氏带着两个女儿再嫁。这会子婚事因陈氏的顾虑而略生波折,他还担心尤老安人一气之下,会否决这门亲事,另寻儿媳。万万没想到尤老安人竟是这么个反应。 难道俗语说的上赶着的不是买卖,竟应在这上头了? 尤子玉心下暗笑,将到了口边的说辞咽下,另换了一番形容,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开口说道:“方才如璋贤弟同我闲聊——哎,说起这话,实在是叫我难以启齿。” 尤老安人看着尤子玉这么一番落寞形容,心下也不觉有些发慌。忙开口问道:“究竟是怎么个话,你倒是说呀?可是他们嫌弃我们尤家如今比不上陈家的富贵权势,所以不想结这一门亲事了?” 尤子玉闻言,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旋即苦笑道:“虽不是。却不远矣。” 说罢,也不待尤老安人追问,径自长叹道:“母亲也是知道的,儿子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倘或在寻常人家,如儿子这般年岁的,膝下早已是儿女成群,恐怕儿女都滋生孙子孙女辈了。唯有儿子,膝下着实荒凉。虽有几个女儿承欢,究竟不是顶门立户的男丁。倘若说是妻妾们的肚子不争气,可是这么些年,咱们尤家虽不是那等妻妾成群的人家,究竟姨娘侍妾也不算少了。这些情况如璋贤弟早已尽知。早些年还不觉什么,可这两年一瞧……他是怕儿子身体不济,陈氏将来过门,终身无靠罢了。” 尤老安人原本对陈氏的寡妇身份十分不满,更不喜陈氏带着拖油瓶嫁过来的举动,如果不是盘算着借陈家的势利襄助儿子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这门婚事她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可是这会子听了尤子玉的一番说法,尤老安人已经顾不得对陈氏挑三拣四。她也是知道自家情况的。当年因着儿媳妇过门几年都生不出儿子来,尤老安人着实挑了几个好生养的丫头开了脸放在儿子屋里,尤子玉自己也在外头物色了两个容色娇俏的姨娘纳进门。可是这么些年,连带死了的儿媳妇一同算起,尤子玉膝下也只有这几个女儿。可见尤家子嗣不丰。 难道真的应了陈家人的话? 尤老安人心下一沉。半日,方才缓缓说道:“既是这样,陈家人怎么说?难道为着这么个顾虑,两家的亲事就作罢了不成?” 尤老安人话刚出口,突然想到因着陈氏要替先夫守孝,为女方名声计,陈尤两家根本就不曾正式议婚,只不过是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罢了。皆有意待孝期过后,再行纳彩下聘之事。而在此之前,双方皆对此事守口如瓶。 换句话说,今日就算是陈家反口,他们尤家也是没法子的。 思及此处,尤老安人有心想说不成便不成,难道没了陈氏女,他们尤家竟找不到好儿媳妇?何况陈氏并非清白之身,她还觉着一个带着两个女儿的寡妇配不上她家儿子呢? 可是转念一想,现如今再寻媒人张罗亲事,总比不得陈家知根知底。何况尤子玉凭白等了陈氏这许多年,期间更苦口婆心掰着口的游说劝和,也给尤老安人留下了陈氏虽非四角俱全,却也难得合适的印象。 如今骤然听说这门亲事不成了,尤老安人恍惚之间,只觉一时半刻的,竟再想不到哪家姑娘比陈氏更合适做尤家的媳妇。不是模样儿性情比不上,就是门第家私配不上。因而思前想后,不觉怔住了。因又想到尤子玉果然是这么多年都没生出儿子来,心中更生火上浇油之焦躁危急。满腔抑郁之情,竟比得知陈家想要悔婚更为凄风苦雨。 尤子玉眼见尤老安人如此怔忪,心下不免有些后悔,只怪自己话说的造次了。虽是成功拿捏了母亲,然叫母亲花甲之年骤然面对尤家香火可能会断的残酷现实,也着实不该。遂忙赔笑道:“母亲说的是哪里话。这门婚事既是两家私底下说好的,如今陈家并没有悔婚的意思。只是如璋贤弟担忧我的身子骨儿不济,所以同儿子私下相商,想请一位老太医替儿子把一把脉,保养一番……母亲也是知道的,如璋贤弟深受太子殿下器重,近两年常在东宫走动,也识得几位脉息不错的老太医。倘或是别人,断然没有这个福分,也只是儿子同他交好,他才肯舍这一番脸面去求人罢了。” 尤老安人本就因着尤子玉的一番话,生了心病。如今听尤子玉如此说,哪里有不同意的。喜得忙笑道:“这主意很是不错。别说你如今子嗣不丰,便是没有什么,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合该请老太医瞧一瞧,闲时多加保养才是。” 尤子玉窥着母亲的神色,因又道:“这只是一件。另一则……如璋贤弟也是提议,待陈氏嫁过来后,倘或接连三年都无音信,或者咱们家的姨娘也没生出儿子来,还请族中做主,替陈氏过继一个孩子才好。如此,不但陈氏终身有靠,亦且连咱们尤家的香火也得绵延下去。也不辜负了咱们这一房的祖宗才是。”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也觉得陈家的提议是万全之策。想了想,因笑道:“这件事情倒不值甚么,届时同几位族老商议一二便是了。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请那位老太医家来给你诊一诊脉才是。我也好安心。” 尤子玉笑着应是。尤老安人想了想,又问道:“如今陈氏的孝期也过了。陈家的意思,咱们家何时上门提亲才好?” 尤子玉原本是同尤老安人商量请太医诊脉之事,不曾想竟有这一场意外之喜,且叫尤老安人没了对陈氏的抵触之情。闻听此言,不觉笑言道:“今儿才刚出孝呢,且不忙。再者说来,陈氏虽是再嫁,陈家却很着紧这一门亲事,也要给陈氏好生预备着嫁妆等物。还要预备着桡哥儿同徐家的小定之事,以及桡哥儿的聘礼。过两个月又是咱们家大姑娘的除服宴……接接连连这几件事过了,也总得明年过后,才好正式登门提亲。” 尤老安人听了这一篇话,因又想起陈珪之子陈桡同徐子川之女的婚事,遂开口问道:“听说那位徐大人的发妻,其娘家是扬州著名的大盐商。那一份富贵家世,哎哟哟,比之咱们京中的豪奢仕宦之家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桡哥儿娶了他们家的女孩儿为妻,恐怕这一份聘礼要好生筹办些个。” 尤子玉听了这话,又笑道:“扬州盐商再是富贵,也不过是家中多金银罢了,要不是有徐子川这么个翰林出身的老丈人,究竟不值甚么。您老人家可曾听说,如今如璋贤弟的女儿婉姐儿且与京中裕泰商行少东家的嫡长子议亲。同扬州的盐商相比,这裕泰商行的东家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儿。他们家原是山西晋商出身,据说祖上还有人在前朝做过二品大员。如今这位嫡长子也在国子监念书,今年才十六岁,便中了秀才。乃是国子监祭酒李守忠的得意门生。看这情形,将来也是要从科举入仕的。” 尤子玉说到这里,不免有些得意的笑说道:“不提如璋贤弟如今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意,只瞧如璋贤弟给自家儿女结的这两门姻亲,母亲您说,儿子这一回结的亲事且不错罢?” 尤老安人听到此处,不觉又惊又喜,忙笑言道:“果然这陈如璋的眼光不错。这两门亲事于陈家而言,端得有裨益。” 说话间,马车已到了尤家门口儿。尤氏母子这才收住了话头儿,下车回家,洗漱歇息。 不提尤氏母子如何安心得意。只说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守孝三年,早已习惯了家中清静岁月。如今骤然忙乱起来,只这一天的迎来送往,寒暄客套下来,早已是神疲力倦。至上房昏定后,只不过略略说了几句话,便欲回房洗漱安歇。 岂料陈珪却径自找上门来。撵着两个姐儿回房睡后,如此这般,将先前与尤子玉商议之事同陈氏和盘托出。陈氏这几日都在为这件事费心费神,不曾想哥哥早已暗中解决了后患,喜得无可不可。忙端水捧茶的感谢道:“多谢哥哥替我费心。倘若不是哥哥足智多谋,我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陈珪自觉干脆利落的解决了隐忧,也颇为得意,当即捧着茶水笑道:“不过是瞧着尤家知根知底,子玉兄又着实在意你,堪为良配罢了。倘或换了别人,我也没那个工夫搭理。如今万事皆已妥当,妹妹安心备嫁便是了。” 说到此处,不免又想起前尘,因摇头笑道:“也不知二姐儿从哪里学来的刁钻古怪,端的是人小鬼大。你说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从前竟没想到。倘或早一步想到了,兴许就不是如今这个情形了。” 陈珪不过是随口一说,听在陈氏耳中,却心下一定。沉吟半日,若有所思的笑道:“兴许,这便是天缘凑巧了。”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因着陈氏母女才刚出孝,即便尤陈两家的婚事已定,陈家也不好在这个档口儿大张旗鼓的替陈氏操办嫁妆。好在陈氏乃再嫁之女,手内早有一笔嫁妆,这些年二姐儿生财有道,赚来的银子除少部分补贴家用外,都用来置办田地买卖。如今算来,陈氏手中不多不少,却也有了两个小庄子并十来间铺面。再加上胭脂铺子的收益,每年少说也有个千八百两的进项。 再加上陈珪当初应下的,会将裕泰商行的海运生意分一股与陈氏陪嫁。这一笔每年又是至少一千两的出息。其余的绫罗绸缎,衣裳鞋袜,妆奁头面,箱笼家什,珠翠钗钏乃至古董字画,瓷器药材等等,有些是早便有的,有些须得现置办的,也都趁着替陈桡与陈婉筹措聘礼嫁妆的时候,悄悄替陈氏置办了起来。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年近花甲,只这么一个女儿;陈珪又只这么一个妹妹;冯氏虽然年轻时节同小姑子不睦,这几年相处下来,早已亲为一家,更似姐妹。因而陈家上下操办起来自然是尽心尽力,再不必陈氏操一点子心。 如今且说二姐儿从陈氏口中得知陈珪央求太医替尤大人请脉,兼请尤大人保养身体一事,不免动了心思。遂同母亲商议道:“有道是闲暇多加保养,总好过病急乱投医。妈素昔身子结壮,从来也没个头疼脑热的,可见是底子好。只是身子再好,妈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既是请太医诊脉,何不烦请他老人家也到咱们府内走动一回。一来可以给外祖父外祖母瞧一瞧脉息,二来也给妈瞧一瞧,该怎么调理身子才好?” 毕竟过些时日就是二嫁的人了。虽说尤大人年过四十,从前又不知多加保养,只怕身子亏虚,生不出儿子来。可陈氏年近三十,一旦怀有身孕,按照现在的说法,也是高龄产妇了。古时妇人产子,其危急景况便如在鬼门关上走了一圈,多少年轻结壮的媳妇子都免不了难产血崩之灾,乃至一命呜呼或一尸两命。二姐儿虽不曾亲眼见过,可这么些年也听过一些,生怕陈氏也遭此一劫。不得不小心谨慎。 陈氏原本就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早先并未想到这些。如今听了二姐儿的话,倒是深以为然。当下似笑非笑的点了点二姐儿的额头,因笑道:“人小鬼大的死丫头片子,也不知道你从哪儿看了些什么书,端得学出这么一副刁钻古怪的脾气来。也就是我和你舅舅不理论,换了旁人家,岂能容你这么着。” 二姐儿捂着额头嘻嘻的笑,一发猴儿在陈氏怀内,搂着陈氏的腰肢笑眯眯道:“我就知道妈和舅舅最好了。要不是你们纵着,我和姐姐们也不能读书识字,更遑论做生意看账本。如今我只求妈一件事,倘或妈应了我,那就再好不过了。” 陈氏听了这话,顿觉新鲜。忙笑问道:“你要求我什么事儿,先说来我听听?” 二姐儿便道:“我想同桡表哥一样,学习弓马骑射,妈能不能应了我?” 陈氏闻言,霎时吓了一跳。口内念佛的道:“哎呦呦,你作死,愈发不像个大家闺秀了。平日里你算账做生意,因着有我们挡在前头,这才没人理论。倒纵的你越发野性了。好好儿的姑娘家,做什么舞刀弄剑的,也不怕将来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我就留在妈的身边,一辈子陪着您,逗您说笑。难道不好么?” 陈氏听了这话,不怒反笑,因说道:“越说越没了章法了。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呢。你这话也就同我说说还罢了,莫拿到外头浑说。别人听见了,要笑死的。” 说罢,又连连摇头,并不应允二姐儿想要学习弓马骑射的主意。 二姐儿并不死心,仍旧缠着陈氏笑道:“我也是听人说的习武强身。何况我学了武艺骑射在身上,将来若有人欺负妈,我也能给妈出气。倘或再碰见那年上元节时的拐子坏人,我也不愁没个应对了。” 陈氏闻言,摇头说道:“这话不通。你是千金小姐,今后出门交际,自然丫鬟婆子都不能少,岂有落单的时候。” 二姐儿又道:“正所谓世事无绝对,妈怎么能断定将来我就没个落单的时候?更何况求人不如求己。倘或将来我嫁了人,那个男人又是个爱动手打老婆的,我要是手无缚鸡之力,岂不是任由他欺辱?倘或我也是个硬茬子,他见我不好惹,自然不敢同我动手脚了。” 陈氏又急又气,开口啐道:“好不害臊的姑娘家。你才多大了,竟想到男人的上头。再浑说,仔细你的皮。” 说罢,又数落了二姐儿好一顿,叮嘱她不可在外人跟前胡说。又云世人皆以女子无才便有德,如今二姐儿既能打算盘,又会做生意,盘账算账的能耐比男人还强。这一番举措认真说来,已然离了格儿。倘或二姐儿再不消停的弄出弓马骑射来,恐怕今后再无人敢向她提亲了。 陈氏因说道:“如今你表哥表姐都忙着议论亲事,正是最紧要的时候。你可要老老实实地,切莫因己之故,耽误了他们的姻缘。我也知道,你这些年在家里拘束得紧……” 陈氏想了想,便笑道:“我记得你先小时,最喜欢到你张家伯父经管的皇庄上玩。如今咱们家已出孝,你们姊妹两个很不必拘在家里。甚么时候有暇,便叫你张家伯母带着你们去庄子上玩闹一日,散淡散淡也好。” 二姐儿见陈氏态度如此笃定,再难回转的。只得暂且歇了主意,心下另外盘算不必细说。 一时,便有上房陈老太太派丫头来传饭,陈氏便带着二姐儿至大姐儿房中,彼时大姐儿正在房内窗下做针黹,眼见母亲与妹子一同过来,不免笑道:“妹妹又去寻母亲说话,也不叫我一声儿?” 二姐儿与陈氏的谈话,好些都是不能叫人知道的。何况大姐儿年纪又小。陈氏便笑道:“你妹妹性子跳脱,比不得你能安静下来做针线。何况你妹子跟我说的都是铺子上的生意经,你也不大爱听。” 大姐儿闻言,抿嘴一笑,因说道:“并非是我不爱听。只是我没有妹妹的聪明伶俐,听不大懂罢了。” 母女三人说笑了一回,这才一同至上房。彼时陈珪一家人也都在上房陪着陈老太爷和陈老太太闲话儿。陈珪看来心情不错,言谈之间振奋之色溢于言表。闻听陈氏有意请太医诊脉调养身子,当即满口应下。旋即话头一转,又说起自己的事儿。 陈氏细细听了一回,才知道户部的一位员外郎告老还乡,临走之前荐他补缺。 这陈珪因着那年上元节时一番际遇,由太子钦点着升了户部主事一衔,因他八面玲珑会做人,手段圆滑做事谨慎,又有太子这一门靠山在,这两年来越发混的是风生水起。倘或今次得人举荐,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那便成了五品员外郎。 向来人分贵贱,做官也是一样的。诸如七品以下的官职,那叫芝麻官。即便是穿了官袍称一声大人,也不过是朝廷中最低的一等,连续职站班的资格都没有。也就是他们这些捐官求财的人稀罕,对于那些科举出身抱负远大的进士老爷们来说,也不过是仕途做官的□□罢了。 到了六品以上,且算得上是中等官员。即便是家中女眷出门交际,对外也有人尊称一声“夫人”。外官能主政一州,京官能站班点卯,有资格奏本上折,上达天听。做得好了,也许能入了圣人的眼,从此平步青云。诸如朝中仕宦勋贵之家,为子嗣蒙荫的官职大都起步于此。只可惜对于朝中大部分没有靠山门路的官员来说,终其一生亦是止步于此。 倘或机缘巧合,能有幸提升四品以上,外官便是封疆大吏,京官亦是手握大权的重臣。到了此时才叫做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只是对于陈珪这一等官员来说,后者就是一个传说—— 当然,以上说法皆在今日陈珪得到上峰举荐的消息之前。 也难怪他今日是如此的患得患失。哪怕是三年前,陈珪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日的一番际遇。谁能想到他一介寒门穷宦,不过是捐官混日子的小小举人罢了,竟能博得太子青眼,更有机会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担任五品员外郎? 倘或此事成真,岂不是说在他告老致仕之前,仍有机会拼一把。若能得陛下钦点外放为官,那便是封疆大吏,届时山高皇帝远,风光得意处,那才叫做不枉此生呢! 陈珪因着这一番举荐兴头的无可不可,连晚饭都吃的不消停。其后几个月,更是起早贪黑的奔波忙碌,一壁至太子殿下跟前儿表忠心,一壁至上峰跟前寻情讨门路,一壁更加严谨的处理公务,一壁忙着拉拢同僚。每日或请席吃酒,或机密送礼,或于部中审查公务,至晚回家时都在三更以后。 将将至年下时,这一番忙乱终久有了定论。陈珪官袍上的补丁也从六品的鹭鸶换成了五品的白鹇。 其时陈家的风光得意且不必细说。只说尤子玉闻听陈珪升官之事已然尘埃落定,眼见昔日下属已成今日上峰,心下自是百感交集。回家后,忙忙的同母亲尤老安人打点贺礼。 另一厢,尤老安人闻听陈珪三年之内连升两级,由儿子的下属摇身一变竟成上峰,心头的酸甜苦辣更不必多说。一则艳羡陈珪好运气,竟然机缘巧合投了太子的门下,靠山强硬,自身且有手段,想必来日前程亦不在话下。二则思及陈珪乃自家姻亲,陈家愈是显赫,将来帮衬尤家之处愈多。届时陈珪与儿子在朝中守望相助,还愁尤家后继无力? 这么一想,尤老安人心下自是熨帖。更不用儿子吩咐,便把早已预备妥当的聘礼又加重了几成。待陈家摆酒唱戏庆贺陈珪升官之日,带着已经出孝的大姑娘登门道贺,另外也是要当面提及两家的婚事。 眼见陈家之势如鲜花着锦,如火如荼,尤老安人且顾不得陈氏乃再嫁之女,并非清白之身。只恐夜长梦多,务必要在年前得了陈家的准信儿,也好请媒人提亲,尽快操办起来。 第四十五章 因着陈府规制有限,陈珪又交际广阔,人脉绵厚,又因大喜之事本族亲友必定全来,陈家恐筵席排设不开,遂阖家商议了,且按照宾客的身份来历,亲疏远近不同,将酬宴的酒戏分摆三日。 第一日乃是宴请官长、上峰、诸位同僚及诰命家眷,第二日乃是宴请本族中人及姻亲故旧并世交好友,第三日乃是本家田庄买卖上的管事人等共凑了一日。 尤子玉从前是陈珪的上峰,如今是陈珪的下属,接了陈家的帖子,自然是在头一日登门道贺。只是从前与陈家往来,尤家母子因着是陈珪的上峰家眷,向来到的比较晚。如今时移世易,前去赴宴时很不必拿捏时辰,又有尤老安人惦记着问明婚期一事,更觉早到为妙。 因而饮宴这日,尤家众人早早便起身洗漱,刚吃过早饭便吩咐外头备轿,赶赴陈家。将将至陈府门前,却见前头轿马簇簇,络绎不绝。其门庭若市之景,恰恰应了那么一句话——“莫道君行早,更有早来人”。 尤氏母子默然相视,不提心中滋味。 一时宾客至前厅,堂客引后院儿。冯氏便带着陈婉并大姐儿、二姐儿及管家媳妇迎在二门上。眼见尤老安人带着尤家大姑娘过来,冯氏忙笑着上前寒暄几句,将人接入大厅。 陈老太太亲自起身迎了出来,忙命丫鬟倒滚滚的茶。大家彼此厮见过,陈氏拉着尤家大姑娘的手细细打量一回,笑向尤老安人道:“这便是府上的大姑娘罢。瞧这模样儿气度,果然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儿,再不错的。” 那尤家大姑娘今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生的清眉秀目,温柔沉默。身上穿着桃红撒花袄儿,大红洋绉银鼠皮裙,一头乌压压的秀发挽成一个瑶台髻,端端正正插着一支攒珠累丝凤钗。闻听陈氏所言,不觉微微一笑,低头不语,钗上的凤尾随之颤颤的动。愈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温婉可亲。 陈氏见了,心下越发满意。陈老太太在旁,亦笑言道:“你瞧瞧人家的姑娘,行动温婉,观之可亲。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规矩,哪里像我们家的女儿,一个个的嘴都跟倒了核桃车子似的,没有片刻安宁,直吵的我头疼。” 尤老安人听了这些话,便觉亲昵。因又拉着孙女儿的手笑道:“我们家的姑娘,先时也是爱说爱笑的,只是这几年大了,性子沉稳了许多,话也少了。我倒是觉着你们家的姑娘性子很好。平日里说说笑笑的,也能给您解闷不是?” 又说了几句话,尤老安人眼见来人愈发的多,生怕一会子宾客齐了,陈家反倒没工夫听她提及婚事。忙言语含糊的说了一嘴。 那尤家大姑娘在家守孝时,已从祖母的口中得知尤家欲同陈家结亲一事。更知道陈氏过门时欲带着两个在先夫家所出的姐儿。尤老安人因着这几件事,早几年时背地里没少咒骂陈氏不安分,守不住寡,又不知是个怎样的狐媚子,迷的父亲凭白等着她出孝不说,还一心想着替别人养闺女。 那时尤家大姑娘嘴上不说,心下却是想见一见陈氏的。倒也不是心生鄙薄之意,毕竟尤子玉因着陈氏不肯续弦,在尤老安人看来是不妥当,在尤家大姑娘眼中,倒是免了她守孝之时,继母进门的尴尬。也免了继母看她不顺眼磋磨教训的事端。 如今她既出了孝,也过了及笄之年,眼看着便要谈婚论嫁了。即便陈氏此时进门,手内握着她的终身大事,尤家大姑娘倒也是不怕的。毕竟两人无冤无仇,哪怕是为了在父亲跟前儿卖好儿,为着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陈氏也不会将她胡乱许配了才是。 再不济……到底还有祖母和父亲呢!总不好新妇过了门,女儿就不管了罢? 再者,尤家大姑娘也是好奇,甚么样的妇人能在丈夫死后,干脆利落的逼着夫家和离,回家再嫁。且再嫁时又理直气壮地提出要带着两个女儿进门…… 种种言辞,端得同《女四书》、《女论语》上头讲的一点儿也不一样。倘或换了她自己,是万万不敢做出这么离了格儿的事儿。 只可惜上一回尤家的除服宴,陈氏因着孀寡的身份,并没能来。倒是冯氏带着陈婉并两个姐儿去了。尤家大姑娘得了祖母和父亲的叮嘱,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儿上自然是好生款待过。只觉大姐儿温柔标致,二姐儿明艳通透,虽然年纪尚小,言谈举止却是不俗。及见了这两个姐儿,尤家大姑娘倒是愈发想见见教出这两个姐儿的陈氏。 这会子见了面,少不得趁着众人寒暄的空儿,偷偷打量一回。但见陈氏果然生的容色娇俏,粉光脂艳。虽是孀寡的妇人,却有谈笑风生,言语诙谐的伶俐通透,一见便知是个不好相处的。 尤家大姑娘这么想着,心下警醒之余,面上却表现的愈发温柔和顺。 不提尤家大姑娘如何盘算,只说尤老安人不顾人多口杂,明白问及婚事,陈老太太也是知道尤家心事的。何况陈家确无悔婚之意,只不过这段时日外务繁杂,又忙着给孙子孙女预备聘礼嫁妆,并未提及此事罢了。 这会子且见尤老安人问了出口,陈老太太便一口应了下来。尤老安人喜之不尽,忙趁热打铁约定了过两日便请媒人上门。 正说话间,只见冯氏又引着几位面儿生的女客进来。一时献茶寒暄见过,方知道来者是东宫的属官家眷。及至开席之前,更有锦衣军统领赵弼和遣了儿子儿媳过来道贺。 在座的女眷们皆是朝中诰命,平日里耳濡目染,岂有不知赵弼和之子便是太子伴读的?又见赵家的媳妇同尤老安人谈笑说话,十分亲近自在的模样儿,不觉相视一笑,愈发明白陈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体面。 这一日的饮宴自然是宾主尽欢,尽兴而散。及至第二日的本族家宴,因着尤老安人业已开口提亲,陈家亦不想隐瞒,遂当面告知赵家诸位族老。 赵家族人闻听此事,心下大不自在。然陈氏自三年前便得了放妻书,明言今后婚丧嫁娶,各不相干。赵家族老纵使心中不愿,却也无可奈何。更何况赵家小一辈如今多有在陈家和徐家办的族学内读书的,为着小一辈的前程,他们也不能多做口舌。 唯有赵老太太与赵琳这一房不甘心,曾打着长子赵琛的名头欲过来闹的。只可惜连陈家的大门儿都没能进,便被得了陈珪通知的赵家族老们派人拦回去了。 赵老太太眼见事不可违,只得跑到族长家中哭诉自家大房一脉子嗣凋零,她老人家着实看不得陈氏带着赵家的骨血嫁到旁人家,更何况连两个姐儿的名姓儿都要改了。又说陈氏既守不住要嫁人,她做婆婆的没有话说。只是陈氏既这么着,就该将两个姐儿送回赵家。一则陈氏能落得个干净利落,再出门子不必落人口舌,二则她们这一房即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能叫赵琛的女儿跟了别的男人姓儿。将来使两个姐儿从赵家出嫁,也不辜负他们母子兄弟一场。 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儿,赵老太太终将意欲接两个姐儿回赵家之旧事重提。赵家族长看着老嫂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模样儿,心下亦着实不忍。又觉赵老太太这话也对。正动心思量之时,还是赵家族长的儿媳妇眼明心快,看出了赵老太太这一房的盘算,开口讥讽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别说女儿家生就是别家的人,并不能顶门立户,即便是能立个女户,那赵家大房的东西早被二房挪空了,还有甚个好守?若说是为着延续香火,除非叫大姐儿和二姐儿招婿入赘,否则谁家能同意子嗣跟着母家姓儿,可见这话实在不通的很!” 顿了顿,那赵家媳妇又说道:“何况当年陈氏用嫁妆换两个女儿的事儿早已传开了。既当初你们脂油蒙了心,为着几两银子,开祠堂祭祖宗的闹了个一刀两断,如今何故反悔?可见是眼红陈家的势力,打量着抓着两个姐儿从陈家讨要好处罢了。我劝你们别打错了算盘,打量着陈家是好性儿的。真要是惹恼了,旁的不说,只把咱们家的小子们都从学里撵回来,就够咱们喝一壶的!” 现如今赵家族长的小孙子便在学里读书,因着聪明伶俐,端得受先生看重。听说再潜心习学两年,便能下场考一考秀才的。因而赵家媳妇生怕公公因着赵老太太几句话,便软了心肠犯糊涂,得罪了陈家的人,连累自己儿子不能好生读书。 赵家族长听了这一篇话,登时惊醒。忙摆手摇头的劝道:“老嫂子罢呦,切莫打那些个花花肠子了。陈家如今的权势咱们且惹不得。倘或老嫂子真觉着对不住琛小子,只叫你们家琳小子过继个儿子到琛小子名下罢了。何苦弄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儿。” 赵老太太不妨族长把话说得这样难听。面红耳赤的道:“你们不过是贪图陈家的权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罢了。我知道,如今族里不给我们撑腰,是为着赵家小子们能跟进士老爷读书,将来科举下场,也能有个一官半职。且不想想陈家那些人的鬼心肠,岂能真个叫咱们赵家发达了,回头跟他们算账不成?” 赵家族长闻言,尚未开口,那赵家媳妇已然冷笑着抢白道:“老太太休说这话呦。我们又没虐待他们家的姑奶奶,也没为着强占家产就故意给人家下堕胎药,更没为着见不得人的心思,就算计人家母女分离。既是问心无愧,陈家为什么同我们算账呢?可见是冤有头,债有主,谁背地里干了下做事,谁自己担着罢了,不犯着连累旁人!” 赵老太太闻言,登时气了个倒仰。赵家媳妇眼见着赵老太太面色铁青的嚷着心口疼,赵琳夫妇更是指着她骂气坏了老人家,愈发冷笑道:“既然受不得气,便关起门来好生过自己的日子,别想出个幺蛾子便搅得旁人家鸡犬不宁。我劝你们此时便走罢。再想牵三扯四的冤枉人,休怪我说出好听的来!” 赵老太太听了这话,登时气的浑身乱战。指着赵家小媳妇骂不出话来。 那赵家族长与老婆子眼见如此,终究顾忌着自家孙子和族中小一辈们的前程,连喝带吓的叫赵琳夫妇带着赵老太太家去。 一时赵琳一家的去了,赵家小媳妇又劝公爹至陈家卖个好儿,表白一番,也好叫陈家明白自家的心迹。那赵家族长听了这一席话,思来想去深以为然,忙穿戴了至赵家拜访不必细说。 那陈珪早在拉拢赵氏一族时,便已料着了必有今日。当下又看着赵氏族长诚惶诚恐的表明态度,亦不以为然。仍笑着寒暄了一杯茶的工夫,便推脱尚有公务缠身,打发了赵家族长。 待回至后宅时,却将此事当做一则笑话,说与众人玩笑一回。 正说笑间,便有门上通传说尤家请了媒人登门。陈府诸人闻听此言,不觉相视一笑。 第四十六章 尤家请的媒人乃是吏部员外郎冯士廉的发妻小孙氏。这冯士廉便是陈珪之妻冯氏的亲哥哥,小孙氏先头还荐了闺中好友吴先生至陈家处馆,教女孩儿们读书。两家一向亲厚。由她出面替尤家保媒,再合适不过。 闻听小孙氏的来意,纵使陈氏不以为然,面上仍做出娇羞的模样儿袅袅退了出去。陈婉见状,亦带着大姐儿并二姐儿回房闲话。只剩下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并陈珪坐着吃茶。 冯氏则起身迎至二门上,将长嫂兼媒人的小孙氏接入大厅。 一时献茶毕,小孙氏开门见山的提起了保媒之事。因尤陈两家早有此意,此番说媒不过是走个过场,陈家自然应了。其后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诸项事宜,却都要等到年后再办。 陈老太太心疼女儿,亦知晓时下规矩,夫家迎娶再嫁女聘礼减半的风俗,生怕尤家见陈氏乃再嫁之女,亦如此操办,委屈了陈氏。特地拉着小孙氏的手殷殷嘱咐了一回,只说陈氏虽是再嫁,可这一回的嫁妆却比头一回还厚,陈家如今的门楣亦不同以往,还望尤家不要以世俗偏见,薄待了陈氏。 小孙氏也是知道陈家爱女心切的。何况她此番保媒,倘或尤家郑重以待,厚礼聘之,她这媒人亦是面上有光。当即含笑应了。 又说了一番闲话,留过午饭,小孙氏方告辞而去。及至尤家说明白了陈家的意思,尤氏母子喜得无可不可。更对陈老太太爱女之求满口应允。他们只怕陈家不重视陈氏,将来陈氏过门,在娘家说不上话,亦不能帮衬夫家多少。 如今且见陈老太太如此着紧,尤老安人便将聘礼早已加厚了几成的事情诉说明白。陈家得了此讯之后,心下愈发熨帖。 待转过年后,便是交换庚帖,合八字,定下小定之期。双方交换了文定之礼。男方不过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环金项圈金镯子及绸缎料子并聘书,女方的回礼则是陈氏亲手做的针线,亦不过是些衣裳鞋袜,香囊荷包抹额等物。 接着便是下聘请期,因着两家有言在先,尤家下聘礼时乃是比照着先前打听过的陈氏的嫁妆,以及朝廷五品官宦之家嫁女时的规矩,着实封了一份厚礼。 这份厚礼不但在尤家拿得出手,即便是在京中差不多的人家来看,也是极为出彩的。那些条件相等的人家初嫁女儿也不过如此,何况是陈氏再嫁。一时间京中富贵官宦人家议论纷纷,一说尤家底子厚,不愧是在户部呆久了的主事人家儿。二说尤子玉情深意重,只从聘礼上就能瞧出他待陈氏如何。 亦有人暗暗羡慕陈氏虽是再嫁,其风光得意处却压过了多少闺阁儿女。尤其是陈家本族的那些女儿,以及陈氏先夫家赵家的那些女眷们。平日里言三语四,眼红羡慕,又不敢嚼舌根子得罪陈珪,只能咽下满腹心酸,推说陈氏的命好。 尤家如此举动着实令陈家面上有光。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更是当着媒人的面,明言这一番聘礼陈家不会留下分毫,都留给陈氏做嫁妆。 换言之,尤家虽是重金下聘,陈家也不是贪图金银的人家。一应举动,都是为了儿女好罢了。眼见陈家如此作为,尤老安人亦觉熨帖至极。她虽是图了陈家的富贵权势,应允了儿子欲聘陈氏为妻。可到底觉着寡妇比不得闺阁少女,虽口上不敢多言,背地里还曾腹诽陈家太将女儿当个宝,一个再嫁的寡妇倒比人家的黄花闺女金贵了。这会子倒是满口的称赞起陈老夫妇的爱女之心来。 至于尤子玉,满门心思的都在想着尽快将陈氏娶进家来,因而不论陈家提出甚么要求,他都是满口的答应,一时倒顾不得旁事。真真应了那句老话——四十岁老汉谈情说爱,一盆火热着呢! 闲话少说,只说尤家下聘纳征之后,便是请期。 因着尤子玉年过四十,陈氏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双方年岁都不小,且等不得小儿女谈婚论嫁时一拖便是两三年的作风。遂两家坐到一处商议了半晌,算过了黄道吉日,便将婚期定在八月十八。 陈氏对此倒是没甚么可挑剔的。她自恃并非闺阁少女,自然也用不着拿腔作势的,非要用拖婚期来显示自家的金贵和夫家对自己的敬重。身为人母,她只关心自家两个姐儿该怎么进尤家的门。 按照尤老安人的意思,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可以在陈氏三朝回门的时候,跟着陈氏回尤家,或者在陈家送嫁妆的时候,先一步住到尤家。反正新婚次日尤家开宗祠祭拜祖宗的时候,会将两个姐儿的名字记上尤家的族谱。其余不过是面儿上的问题,自然怎么便宜怎么来,很不必多费心思。 陈氏听了尤老安人的说法,并不应允。在她看来,自家女儿既不是见不得人的外室子,又不是什么物件儿,为什么要跟着嫁妆入尤家,或是三朝回门时委委屈屈连个名目都没有的跟过去? 依照陈氏的意思,是想成婚当日,带着两个姐儿做花轿,由两个姐儿掺着跨火盆儿,明公正道的入了尤家的门。给新祖母新爹爹敬茶叩头。尤老安人自觉不像,只怕这么着,叫世交亲朋们笑话说嘴。 事关两个女儿的清白名声,陈氏当然亦不让人。 婆媳两个僵持了一回,到底是尤大人心系美人,仍旧借口陈家势利劝说母亲应允便是。 尤老安人拗不过儿子,只得应了下来。只是因着这么几件琐事,愈发觉着陈氏并非是个和顺的媳妇,连带着对两个姐儿都存了些许嫌隙。 大姐儿并二姐儿自然不知尤老安人厌乌及乌,倒是愈发感念陈氏的一片慈母情怀。连陈老太太都想不到陈氏为两个女儿计较的如此深远,愈发唏嘘起来。 这一番折腾,又是将将两个月后。屈指算来,离着成亲之日亦不过是三月之期。还好两家心下有数,早早预备开来,这会子倒也从从容容,并不觉忙乱。 当然,觉着闲适松散的是陈氏还有大姐儿。二姐儿却被陈老太太并冯氏拘着给她娘写嫁妆单子。那些大头儿的田庄商铺就不必说了,小到一针一线,一笔一纸,乃至妆奁头面,绫罗绸缎,瓷器药材,家具箱笼,恨不得连上头贴了多少片箔金螺钿,镶了多少玉石珠翠,刻了几道金线银纹都要事无巨细的写上去。二姐儿嫌烦,陈老太太便笑道:“你不要觉着不耐烦,这会子细致一些,将来的好儿多着呢。” 顿了顿,又笑着打趣道:“你现在是替你妈张罗操办,将来有一日替你自己写嫁妆单子,可不是熟能生巧了?” 一句话未尽,一旁的冯氏早已笑出声来。 二姐儿向来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仗着自己年纪小不知事,索性涎皮赖脸的笑道:“等我嫁人那一日,也不必费事的写甚么嫁妆单子,言语累赘又不讨好。只描花样子似的,将这些东西统统画出样子来吩咐绣娘用针线绣出嫁妆册子,下头记着用料几何,谁人制作。如此一来,自是一目了然,又新巧又金贵,还没有纠纷之处。外祖母您瞧着可好不好?” 陈老太太与冯氏闻言,愈发愕然的捧腹大笑。指着二姐儿说道:“果然是个伶俐促狭鬼,真难为她怎么想得出来。” 说笑了一回,二姐儿仍旧埋头记嫁妆单子,陈老太太并冯氏又商量着陈氏出嫁时的陪嫁之人。 如今现伺候在陈氏身旁的几个大丫鬟春兰秋菊夏荷冬梅自不必多说,经管嫁妆铺子的何财一家并经管田庄土地的梁瑞一家亦都得跟着。另外再陪送两房人,等到陈氏嫁过去后在门上听差,帮衬陈氏管理尤家。还有去岁年节时拨给大姐儿使唤的岸芷汀兰,跟在二姐儿身旁伺候的蓁儿蔚儿,也都是顶顶忠心伶俐的。都要留给两个姐儿,免得到了尤家后,那边使唤的丫鬟婆子不趁手,委屈了自己的外孙女儿…… 这么算来,光是陪房的就有十好几口。再不必说陈珪还做主将自家的海运买卖分了一股给陈氏陪嫁,那边也得拨过去几个人留着陈氏使唤。 又有陈氏早先嫁人时,陈家还未发达,所以当时的家具是用红酸枝木打造的。这么多年过去,早已有所损耗,即便是涂了新漆,也觉不出富贵新意。 陈老夫妇并陈珪见状,索性在一年多前便从户部淘换了一批抄家充公时做了官价出售的紫檀家具,又使钱定了一批黄花梨木,待两家交换了庚帖过后,至尤家丈量房屋,打造家具。 将将至八月初,这一批家具才打造妥当了。阖家且欢欢喜喜的过了八月十五,次日便是八月十六。乃是新妇晒妆之日。 尤陈两家的亲朋好友一早便得了消息,自是踩着时辰登门庆贺。陈老太太并冯氏接待堂客,略说了一回话,便至上房内院看嫁妆。但见陈氏的嫁妆满满当当地晒在院子里,金银耀目,彩绣辉煌,乍眼看过去,竟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诸多女眷由不得啧啧称奇,接连称叹。 又有人私心忖度,再嫁姑奶奶的嫁妆都已富贵至此,陈家的正经哥儿姐儿陈桡陈婉的聘礼嫁妆,恐怕更不俗了。 一时看过嫁妆,众人又至陈氏房内添妆。左不过是些衣裳头面,有的精致金贵一些,有的不过是凑热闹应景,陈氏亦都一一笑纳了。命人收了记好。 第四十七章 将将记好了添妆单子,将各色添妆礼收入箱笼,便有尤家来人催妆。 因着并非是成亲的正日子,陈家门上不过象征性的难为了几次,收了尤大人亲发的丰厚红包,便将迎妆的队伍放了进来。 众人自大门而入,一路过仪门、穿堂直至正院,但见处处披红挂绿,笑语喧阗,及至入了正院,只见院子里满满当当地摆着嫁妆箱笼,皆是披红挂彩,簇新灿烂。那箱笼内的东西也都塞的挤挤挨挨,并不像有些人家只是上头好看,虚应故事,不免称赞了一回。 吉时已到,陈珪亲自带着本家兄弟并家下仆人将一应嫁妆送往尤家。虽称不上十里红妆,然陈氏的嫁妆大头儿皆在几处田庄商铺,海运生意,皆是每年都有好大出息的营生。再有陈家这两年精心置办的家具摆件儿,珠翠绫罗,瓷器药材,古玩字画,四季衣裳,以及尤家当初送来的聘礼等,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八十八抬。折算成银子至少也得三四万两。 及至到了尤府,尤老安人命管家散了极丰的红包儿,方从陈家手中得了嫁妆钥匙。掏箱唱妆时,尤老安人听着一笔笔的嫁妆单子,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一并连观礼庆贺的亲友都止不住艳羡的道:“哎呦呦,老安人好福气呦,这么一笔丰厚嫁妆,别说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儿了,便是从侯门公府出嫁的嫡出小姐,也不过如此罢了。” 众人越说,越是心里酸溜溜的看着满屋子的簇新家具。甚么紫檀木的拔步床,梳妆台,黄花梨木的桌案座椅,多宝格子,晶莹剔透的玻璃炕屏。就连装东西的箱笼都是一水儿的好木头打的…… 进门的媳妇嫁妆越丰,便说明娘家的底子越厚,且对媳妇越是看重。当初尤子玉脂油蒙了心窍似的一定要娶陈氏寡妇为妻,众人原还私底下笑话,以为尤子玉老了老了,反倒糊涂起来。好好儿的十七八岁花骨朵儿似的黄花闺女不要,非要娶个老珠黄还带着两个拖油瓶的婆娘。何苦来哉? 这会子见了陈氏的嫁妆,众人才自以为明白。直叹尤子玉果然是奸猾老道。娶了这么一个嫁妆丰厚的媳妇,将来从媳妇手指缝里漏出的金银都够一家子吃穿嚼用的了。更别说陈氏的哥哥如今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又时常出入东宫的大门儿,来往的也都是京中权势显赫之辈,显见的是攀了高枝儿的。今后前程必然不错。 时人讲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只要陈珪的前程好了,其本族亲戚,世交故旧难道还愁没个提携么? 可见尤家议的这一门亲事,无非是为了攀附陈家的富贵权势。可叹他们这些人到底是心性浅薄,背地里笑人是糊涂心肠,谁知竟是自己不懂得盘算了。 寡妇如何?带着拖油瓶又如何?只要她人进了尤家,届时一身一物还不都是尤家的。到时候觉着大妇人老珠黄不喜欢了,完全可以花几两银子买个颜色娇俏的女孩儿放在屋里便是了。届时人也有了,钱也得了,岂不美哉? 换句话说,即便是这会子碍着名声娶了个黄花闺女,不过是给人家做继室填房而已。真正疼惜女儿的,谁家又肯?左不过是些贪图尤家的权势才攀附上来的人家。既是存了这个主意,谁家还舍得陪送这么一大笔嫁妆?至多千八百两的打发出去也就完了。将来尤家还得费心思拉扯岳家,哪里还有迎娶陈氏的诸般好处? 这么一想,尤氏本族的亲戚旧友们愈发心气平服。更有一干人等,眼见着陈氏嫁妆如此丰厚。不觉盘算开来。一心算计着尤子玉都是年过四十的人了,陈氏也并非年轻媳妇。这两人到了一处,恐怕再难怀胎的。只要他们平日里多走动些个,届时尤子玉膝下无嗣,少不得要在族中挑个男娃过继。倘或能挑到自家娃子头上……将来那丰厚的嫁妆和尤家的家产,还不都成了自家的? 即便是尤子玉不肯过继,还有尤家的族长族老呢,大家彼此总得坐下来商量个法子,总不好叫个外人占了本家的便宜罢! 将心底的盘算掂量了几过子,那些人更是满面堆笑,满口儿的奉承起尤老安人来。 且不说尤家亲戚们各打算盘。只说晒妆后两日,便是陈氏出嫁的正日子。 陈氏虽是再嫁之女,可因着娘家疼宠,夫家敬重的缘故,这一次再嫁的规格倒是比寻常女孩儿初嫁还要郑重些。 是日一早,东方的天色将将泛了鱼肚白,请来梳妆的全福太太便已登了门。洗漱绞脸画眉毛,陈氏是经过这么一重的。何况又是当娘的人了,自然比不得新嫁娘的娇羞忐忑,寝食难安。只是该打点的也都一一打点妥当,那全福太太也是极懂得讨口彩儿的,话里话外皆是哄人高兴的吉祥如意好兆头,叫人听了直舒坦到骨子里。 大姐儿和二姐儿混在陈家请来观礼的亲友女孩儿里面,笑嘻嘻的看着梳头娘子用五色棉纱线给陈氏绞面开脸儿,又用煮熟的鸡蛋滚脸,再上香粉胭脂……那全福太太不但口齿伶俐,化妆的手艺亦是极好,一双手在陈氏的脸上抹抹画画,没一会子,便画好了妆容。长眉凤目,肤色胜雪,明艳逼人处,直把屋内二八年华的姑娘们都比了下去。连那梳头娘子都忍不住实心实意的赞了一句:“姑娘好俊俏的容貌,必是有大福的。” 心内却叹道可不是有大福气么,一个守寡还生了姐儿的妇人,不但能三媒六聘风风光光的嫁给朝廷户部主事儿,连嫁妆都压过了无数闺阁女儿,可见娘家父母兄弟是极疼宠极在意能给仗腰子的。何况又有这么一副好容貌,届时嫁到夫家放下身段儿曲意服侍一回,哪里还愁不能把夫君攥到手心儿里呢。 梳头娘子心下想了一回,又从红漆描金的托盘里拿起簇新的红木梳,开始替陈氏梳头。边梳头边口里唱道:“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又□□,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二姐儿从前亦不曾听过见过,不免津津有味的看住了。陈氏从妆镜里面看到两个姐儿目不转睛的模样儿,忍不住笑着招手儿,口内问道:“瞧甚么都呆住了,我今儿可好看?” 不等两个姐儿说话,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并观礼梳头的亲戚们都笑着赞道:“姑太太好看着咧。待会子姑爷见了,只怕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正说话间,陡然闻听外头热闹起来。却原来是尤子玉带着迎亲的队伍过来催妆了。 今儿乃是正日子,迎亲的队伍可不像前儿抬嫁妆时进来的那么容易。外头的催妆曲将将传了过来,便有陈府出去打探的小子们飞奔回来报信儿。陈珪即刻吩咐陈桡并几个本家的哥哥兄弟及门上几个壮硕的小厮齐齐抵住了门,一行一行的刁难过了瘾,又接红包儿接到手软,眼瞧着吉时将至,这才命小子们开门放行。 将将抽了门栓,尤子玉等结亲的人便一窝蜂的挤了进来。嘻嘻哈哈地说笑了一回,陈珪便引着众人穿仪门入正院儿,尤子玉忙将凤冠霞帔等催妆礼送上,由着全福太太送了进去。且在门外念了十来首催妆诗,陈氏才被长嫂冯氏扶着走至正堂拜别父母。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瞧着身着大红嫁衣头戴红盖头的女儿款款而来,后头仍跟着打扮的粉雕玉琢跟画上玉女似的两个姐儿,由不得红了眼眶儿。 一壁拉着陈氏的手殷殷嘱咐了几句孝敬公婆,相夫教子的话,且由陈老太太喂了上轿饭,便由陈珪背着出门上了花轿。及至花轿内坐稳当,又招手儿叫大姐儿、二姐儿一并进去坐着。母女三人端端正正坐稳当了,方放下大红轿帘儿,陈珪又将十来个刻着吉祥如意的金锞子塞进轿夫的手内,几个轿夫颠了颠手内的金锞子,又笑眯眯的说了几句“大爷放心,咱们抬轿子再稳当不过,万万不会摔了新娘子并两个姐儿”的吉祥话儿,这才朝手内吹了一口气儿,颤颤巍巍地抬起了花轿。 霎时间鼓乐再鸣,有后头跟着的喜婆丫鬟等一路撒了铜钱果子,一路安安稳稳地到了尤家,进了正门落轿,先下来的却不是新娘子,而是打扮的画上娃娃似的大姐儿并二姐儿。众人便知道这就是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了。但见两个姐儿的品貌形容,便忖度出陈氏的风华气度来,不觉笑赞了几声“新娘子好容貌”。 大姐儿并二姐儿弯腰扶着陈氏下轿,便有喜娘接过了陈氏。大姐儿并二姐儿仍旧在后头跟着。只见喜娘扶着陈氏跨过了一只朱红漆的木质马鞍子,踏上红毡,站在喜堂右侧的位置。尤子玉则站在左侧。 尤家请来的赞礼者乃尤氏本家族中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闻听族老站在堂中喊了一声“行庙见礼,奏乐!” 便有主香者先行跪拜了下去。尔后尤子玉与陈氏跟着跪拜,三上香三叩首,再后又是“三跪,九叩首,六升拜”,期间还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童跪在喜堂右侧的拜佛凳上读祝章。一应礼仪皆毕,又是拜天地,入洞房。 到了这会子显见的大姐儿并二姐儿是不好跟入洞房的。还好尤家早已准备了两个姐儿的卧房,便有尤家大姑娘亲自引着两个姐儿回房内休息一回。 原是陌生之人,展眼竟成了姊妹,双方坐在一处时,皆有些尴尬不知所言。 沉默半晌,还是尤家大姑娘先行开口问了一句“这一日闹得累了罢,可吃不吃些茶果糕点垫垫肚子?” 说罢,也不待两个姐儿答应,转头吩咐贴身大丫鬟银蝶儿去厨房拿些茶果糕点来,又向大姐儿并二姐儿笑言道:“不是甚么好东西,垫一垫罢。待会子吃正宴,还有一阵好闹呢。” 大姐儿与二姐儿见了,只得道谢。略吃了一点子东西,又问了彼此的姓名年纪,论了序齿。大姐儿并二姐儿只管尤家大姑娘叫“大姐姐”,尤家大姑娘便也笑称“大妹妹”、“二妹妹”,因又笑道:“待明儿祭拜了祖宗,就该称呼二妹妹和三妹妹了。” 大姐儿是知道尤子玉尚有两个庶女的,听了这话不免奇怪,刚要开口询问,只听外头有人请她们至席上拜见亲友。大姐儿只得住了口,同尤家大姑娘一径来至宴上不必细说。 尤家不比陈家人丁寥落,其嫡系旁支人口众多,这一回尤子玉成亲,差不多能来的都来了,各个携家带口,好几十人赶着陈氏称呼,有称“嫂子”的,有称“婶子”的,更有十来个小孩子赶着陈氏叫“姨婆”“舅婆”“太婆婆”的。 陈氏且分不清谁是谁,也弄不明白个中关系,只吩咐大丫鬟春兰秋菊一一送了表礼,都是各人一对儿银质的长命锁,用小荷包装着。一面又招手儿叫大姐儿、二姐儿上前,赶着众人随便称呼。众人不妨陈氏竟叫先夫家的两个姐儿到宴上来了,一时也不好凭白受礼,只得按照规矩回送了表礼。 因着行事突然,好些人家并没有准备,仓促间只得从腕上撸下了金戒指银镯子当做表礼。这一来二去,陈氏非但没有破财,反倒凭白多赚了一份回去,尤家亲戚们见了,背地里都说陈氏是个刁钻难缠不吃亏的。 更有一些古板吝啬的老人家,直呼陈氏伤风败俗,只是畏惧尤陈两家的势力,不敢当面说出口罢了。 陈氏拜见了一回亲戚,自家倒是收礼收到手发软。心下自然十分得意。尤子玉正是一盆火热的时候,生怕陈氏受累着了,忙捧茶叫陈氏润润喉。夫妻二人如意和美,陈氏轻啜了一口润润嗓子,便见尤老安人身后默默站着的尤家大姑娘。她是有心当着尤子玉并尤家族人的面儿剖白一回的,当即招手笑道:“这也是我闺女了。先时也见过两面,很不必多说。一点子东西,留着玩罢。” 说罢,便向春兰使了个眼色。 第四十八章 陈氏说罢,向春兰使了个眼色。春兰了然,彻身而去,一时回来,手内拖着一只朱漆填金的小茶盘,盘内用红布衬着,上头盛着一副全套的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顶簪、分心、挑心、鬓钗、花头簪、掠子、耳挖子、掩鬓、围髻、钿子……一应俱全。一并还有一对儿金戒指,两个金镯子和一个金项圈。灯烛照应之下,愈发显得宝光灿烂,满目生辉。 尤家的亲友们见了,先是诧异了一会子,旋即眼热不已。 要打这么一副金镶红宝的头面,还有金项圈,金镯子,就算工艺并不如何精致,单算用料等等,少说也得一二百两银子。更难得陈氏一个继母,竟能想的这般周到,行事这么展样大方。一时间筵席之上议论纷纷,再无人说陈氏出手小气这样的话。 就连尤家大姑娘自己都愣住了。并没想到陈氏竟然如此热忱以待。一时倒觉着受宠若惊。 看着自家亲戚们又是艳羡又是啧啧称奇的模样儿,尤老安人并尤大人登时觉着面上有光。尤老安人笑眯眯地看着陈氏说道:“你真是费心了。她小孩儿家家的,哪里用得着这么金贵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待罢。” 一句话未尽,尤家大姑娘面上不觉一怔,旋即有些黯然的低了头。 陈氏只当没看见一般,满面春风的笑道:“老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何必说甚么金贵不金贵的话,显见是外道了。何况我瞧咱们家大姑娘,今年也有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花娇柳嫩,该打扮起来的时候。这也是我当母亲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说罢,也不容尤老安人反驳。径直向尤家大姑娘招手儿道:“大姐儿,快过来罢。别听你祖母的。” 尤家大姑娘闻言,有些惴惴的看向尤老安人并尤大人,不知该接是不接。 尤子玉见状,因笑道:“既是你母亲的一片心意,你收着就是了。” 尤家大姑娘这才走上前去,先向陈氏欠身行礼,告了谢,这才示意大丫鬟银碟儿收了金镶红宝的头面。 尤子玉又道:“也给你母亲敬一杯茶罢。” 这原该是明儿早上开祠堂祭祖后的程序,不过尤家大姑娘既然接了陈氏的东西,提早敬一杯茶也是应当的。 尤子玉话音刚落,登时便有小丫头子捧着茶盘茶盏走上前来,又有一个小丫头子捧了蒲团上来。尤家大姑娘先行跪下,向陈氏敬茶道:“太太吃茶。” 京中很有一等富贵人家规矩大。家里的儿女见了爹妈只称“老爷”“太太”,尤家大姑娘如此称呼陈氏,一则是表示敬重之一,二则恐怕也是不想改口称陈氏为母亲。 陈氏心下大抵是明白的,但是她并不介意,仍旧满面春风的接过了大女儿的茶,轻啜了一口。道了声“好香”。也不知道是赞茶香,还是别有寓意。 不过众人都乐意见到这等其乐融融的场面——至少明面儿上是如此。 另一厢,尤子玉早又趁着尤家大姑娘敬茶的时候吩咐贴身丫头取来两套早已准备好的白玉头面。做工精致,模样小巧,一看便是特特给小孩子准备的。他便将这两幅头面当着众人的面儿与了大姐儿并二姐儿,两个姐儿先是看了陈氏的脸色,方才笑着收下。又照着尤家大姑娘的举止敬茶叩头,称了“老爷”。 便有小丫头子上来收蒲团。二姐儿未等旁人开口,先已说道:“还没给老祖宗叩头呢!” 众人闻言,先是惊异,旋即向尤老安人笑赞道:“好个伶俐的丫头,将来也必定是个知道孝顺的。您老人家有福了。” 尤老安人不拘心下如何作想,面上仍旧是笑的合不拢嘴,待两个姐儿叩头敬茶后,便叫大丫鬟吉祥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表礼。大姐儿并二姐儿接过表礼,仍旧道了谢,二姐儿故作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笑眯眯说道:“妈还给老祖宗准备了衣裳,是蜀锦呢,可好看了。” 尤老安人不妨二姐儿这么说,登时扭头看向陈氏,陈氏心下暗赞,面上却故作不好意思的说道:“这个孩子,真是嘴快藏不住事儿……我原还想着明儿早上给您请安的时候再说呢。” 尤老安人见陈氏这么说,面上笑容更胜。她先见陈氏给孙女预备了东西,知道这是陈氏在意儿子,想要借着讨好大姑娘来讨儿子欢心的意思。陈氏如此作为,尤老安人看在眼中,心里头自然是熨帖的。 只是心下也少不得犯嘀咕,生怕这个儿媳妇仗着娘家撑腰,儿子又正是一盆儿火热的待她,就瞧不上自己这个做婆婆的。准备先糊弄住了儿子,再来辖制她。方才又见陈氏算计尤家亲戚们算计的那么彻底,可见是个心中有数的。况且待孙女儿都那般周全,却全然不提自己,心下早已凉了半截儿。正暗自思索该如何应对时,陡然又听了二姐儿那一番话,陈氏又是那样的应对,不觉将心底的担忧丢开手,只顾着笑道:“哎哟呦,我听说蜀锦那东西可是金贵得很,我都这么老天拔地的了,哪里还好穿那么名贵的料子。还是你自己留着穿罢。” 陈氏闻言,心下暗笑尤老安人词穷话少,翻来覆去只会那么两句,可见敷衍至极。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的奉承了一车的好话儿,直哄得尤老安人眉开眼笑,看着陈氏愈发顺眼。就连方才看不过陈氏拽着两个女儿饶尤家亲友们的东西,这会子也变成了陈氏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好事儿。 陈氏眼见着尤老安人被她一番甜言蜜语笼络住了,心下也是欢喜。只觉这个婆婆倒是比当年那位赵老太太好糊弄多了。当然,这也是陈家如今比尤家风光的缘故。 不过不拘怎么说,当务之急仍是笼住尤子玉这个正主儿才是正经。 是夜家宴自是尽欢而散,且不必说洞房花烛是如何的缱绻风流。 只说二姐儿被尤家的丫鬟引着回了卧房,梳洗已毕,也不觉困乏,正拉着尤家服侍她的两个丫头一长一短的问话。一问年纪姓名,答曰一个名叫荳儿,一个名叫芍药,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二问是家生子还是外头买来的,都说是家生子儿;再问她们两个当了几年的差事,父母都在哪个行当上,尤家一共有多少个人,老爷一共有几个姨娘,几个姨娘都是什么品性,哪几个姨娘生了庶小姐,哪几个姨娘在老爷老太太跟前儿说的上话,如今尤家且是谁在管家…… 一壁问话,一壁使眼色儿与蓁儿,蓁儿明白,登时开了箱笼,将早在家里便包好的糖果点心拿出来,摆了几个小碟子,放在桌上与她们吃。 那两个小丫头见有糖有点心吃,喜得无可不可。蓁儿又搬了两个小杌子在二姐儿塌下,那两个小丫头便坐在小杌子上一壁吃糖果子一壁桩桩件件的都回明白了。又说道:“如今老太太年岁大了,精力不济,除外头交际送礼的事情外,府里都是兰姨娘当家。兰姨娘是老爷当年在外头带回来的,听说原是甚么官家小姐,后来家里吃了官司败落了,不知怎么便给老爷当了姨娘。我们府上的两个庶小姐,一个是方姨娘生的,一个便是兰姨娘生的。方姨娘生的二姑娘一年前冬里得了风寒,吃了好些汤药只可惜……” 底下的话那小丫头荳儿没敢说,只因今儿是主家大喜的好日子,她们且不敢说败兴的话,叫主家知道了,恐怕打板子。 那芍药便接着荳儿的话说道:“如今府上只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在。三姑娘今年还不到五岁,是兰姨娘生的,也是读书识字,模样儿也好,就跟姑娘似的,说话也伶俐,很得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正说话时,大姐儿捧着枕头推门而入,只说一时换了地方恐睡不着,来寻二姐儿说话。二姐儿见问的都差不多了,便推说身上乏了,明儿还得早起,打发两个小丫头子出去了。 这里大姐儿待人散尽,方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拉着二姐儿的手说想家了。 二姐儿知道,大姐儿向来心思细腻,温柔腼腆,安分随时。既这么说,恐怕是担忧自己个儿名不正言不顺,在尤家住的不舒坦,比不得住在舅家好。便拉着大姐儿的手笑道:“今后这便是咱们家。有妈在,你还怕别人给脸色瞧怎么着?” 大姐儿见二姐儿将自己的心思一语道破,不觉面上一红。沉默半日,低了头说道:“咱们总归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如今这么住着,只怕她们说闲话。” 二姐儿闻言,心下便是一动,忙开口问道:“她们是谁,难道有人这么胆大,敢在你跟前儿说三道四不成?” 大姐儿听了这话,也不答言,只是低了头一味用手指缠绞手帕子。 二姐儿不耐烦跟大姐儿打这个哑谜,便向大姐儿的丫头岸芷汀兰道:“才刚姐姐在那屋里,可是有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那两个丫头见问,忙开口回道:“倒是没说旁的,只是打听姐儿从前在赵家的事儿,甚么姑太太在赵家可是过的不好,赵家有几位姨奶奶,姑太太对赵家的几位姨奶奶可好,赵家老太太对姑娘们可好不好。又说连亲生的祖母都不好生对待,何况是别家认的……姐儿不想听她们言三语四,便带着奴婢们来寻姑娘了。” 二姐儿虽是人小,心思却是不小。登时明白这两个丫头必是尤子玉的姨娘派来套话儿的,恐怕也有别的意思。否则便如二姐儿一般,只在小丫头身上使力气也还罢了,很不必问到姑娘头上,更不必询问赵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然后含沙射影,指桑骂槐的说了那么一席话。显见的是欺负她们年纪小,又是继母带来的拖油瓶,只怕要给下马威的意思呢! 二姐儿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多疑多想,登时便是一阵冷笑,向大姐儿说道:“听话听音儿,这一番话倒不像是说给咱们听的。” 顿了顿,又向大姐儿的小丫头汀兰吩咐道:“方才同姐姐说话的那两个丫头是谁,你叫过来我瞧瞧。” 汀兰也知道二姐儿虽然年纪比大姐儿小,但行事说话却老道,在家时连大老爷都高看一眼,时常将朝廷的邸报和衙门内的事儿同二姐儿说明。这会子认真动怒,哪里摆弄不了两个丫头。登时脆生生的应了。咚咚地跑将出去 一时转身回来,面上却是青一阵白一阵的,兀自愤愤不平的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去找她们时,那两个丫头已经躺下了。奴婢传了姑娘的话,她们只说天色晚了,好不好的何必折腾,竟不过来了!” 众人闻言,不觉大怒。岸芷汀兰和蓁儿蔚儿本就是陈家的家生子儿,向来忠心耿耿,又得了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太太的吩咐,哪里能容尤家的小丫头子把自家姑娘们欺负了。也不待二姐儿吩咐,忙撸胳膊挽袖子的说道:“这还了得,简直没了王法了。咱们且亲自过去,将她们拽过来,先打一顿嘴巴子,再来分说。” 话犹未落时,却被二姐儿叫住了。只见二姐儿不怒反笑,好整以暇的整了整衣袖,起身说道:“何必动这么大肝火呢。既是嫌今儿天晚,不好说话。那便留着明儿早上再说罢。” 第四十九章 次日一早,大姐儿并二姐儿早早起了,梳洗已毕,先是打发小丫头荳儿去上房和正房打探消息。得知尤老安人刚刚起身,正叫水洗漱,正房老爷和太太屋里尚没有动静。不觉相视一笑。 二姐儿又吩咐芍药道:“你且去大姐姐那里瞧一瞧,大姐姐可醒了?” 芍药答应了一声,彻身出去。半日回来,因笑道:“大姑娘也醒了,正在房里梳洗呢。见奴婢过去请安,先是问了姑娘们昨儿夜里睡的可好,有没有择席的毛病儿,奴婢僭越,代姑娘们一一答应了。大姑娘又说,倘若姑娘们喜欢,不妨去大姑娘房里坐坐,姊妹们聊一会子,吃些东西,再同去给老太太请安也好。” 二姐儿闻言,便笑言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叨扰了大姐姐,反倒不好。既这么说,我们这便过去罢。” 说着,便同大姐儿相携起身,正说话间,蓁儿从外头进来,笑着回禀道:“昨儿服侍大姐儿的那两个尤家的丫头过来了,只说要给两位姑娘请安。” 大姐儿闻言,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二姐儿,二姐儿先是一笑,开口说道:“想是昨儿夜里睡得好了,这会子倒想起来面子情儿了。只是我们又不是什么娇客贵客,哪里敢惊动两位姐姐。你出去告诉一声儿,就说是我说的,叫那两位姐姐好生歇息罢。我们这里丫头虽少,倒也服侍得过来。” 蓁儿忍笑答应了,欠身出去。一时外头传来躁动声,又有人争执的声响,没一会子,蓁儿掀帘子回房,只笑说道:“那两个丫头不肯走。只说服侍姑娘原是她们分内的事儿。何况兰姨娘早便吩咐了,一定要好生服侍姑娘,不可躲懒。倘若惹得姑娘们不高兴了,便要揭了她们的皮呢。” 二姐儿听了这话,又是一阵的笑,因说道:“这话跟我们也说不着。我们又不是尤家的正经主子。不过是拖赖着母亲的情分,寄人篱下罢了。她们若是怕那位兰姨娘打人,只管去求甚么兰姨娘行个好心便是了。再不济,还有老太太和老爷呢。我们姐儿两个名不正言不顺,倒是不敢多嘴多舌的。” 蓁儿听了这话,再次欠身出去。将二姐儿的话当着尤家众婆子丫鬟的面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一遍。那两个丫头不妨二姐儿小小年纪,性情倒是比大姐儿还刁钻难缠,不觉相视一眼,隐隐觉出不好。忙跪在当地,碰头有声,口内哭诉道:“还请姑娘们开恩。奴婢们昨儿是想着夜深了,今儿还得早起祭祖,因此不敢打扰两位姑娘歇息,原是为姑娘们好的意思。姑娘们倘若不喜欢,奴婢们今后再不敢了。还请姑娘们饶奴婢这一回。” 说话时,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出了绣房,只见那两个丫头跪在院子里,又是磕头又是哭饶,洒扫院子的粗使丫鬟婆子们都远远地站着。瞧见两个姐儿出来,皆欠身问安。 二姐儿瞧了瞧那两个跪在当地的丫鬟。皆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红绫子袄儿,青缎掐牙背心儿,也是一样的打扮。一个眉目清秀,柳眉杏眼,下巴尖尖地,未说话时眼圈儿先红,好像谁欺负了她似的。另一个容貌平常,一双眼睛却骨碌碌的乱转,一看便透着精明相。 又听着那两个丫头看似解释实则处处呛声的讨饶,二姐儿心下微哂,越发肯定了那位兰姨娘的良苦用心。倒不着急去找尤家大姑娘了,只立在当地,问那两个丫头道:“昨儿两位姐姐歇息的早,一时间倒忘了问了,两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那两个丫头听着二姐儿夹枪带刺的话,也不在意,忙开口答应着。原来柳眉杏眼的叫书香,生的精明的叫墨香。 二姐儿便笑赞道:“好文雅的名字。” 墨香闻言,抢先说道:“是兰姨娘给起的。” 二姐儿闻言,又是一笑。也不叫起,向芍药吩咐道:“不是说大姑娘还等着我们呢么。且别叫大姑娘久等了,这就过去罢。” 芍药一怔,还没反应过来,那墨香和书香却急了,忙开口说道:“姑娘们要去找大姑娘,奴婢们给姑娘引路。” 一句话未尽,便要起身,二姐儿便笑道:“很不必操劳两位姐姐。叫芍药引着我们过去就是了。” 那墨香脸上焦急之情更甚,还未说什么,书香已经楚楚可怜的哭诉道:“姑娘们可是恼了奴婢们。奴婢们昨儿实在是为了姑娘们好,并不是有意——” 话还没说完,二姐儿已经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笑言道:“倒是不为别的。只是觉着这大喜的日子,两位姐姐一大早起便哭哭啼啼地,着实不吉利。外人瞧着不像,还以为两位姐姐不喜欢老爷娶了太太,看不得我母亲进门似的。为避免给老爷太太和老太太添堵,也是怕两位姐姐满脸泪痕的过去上房请安反倒触霉头,所以才不叫两位姐姐跟着罢了。两位姐姐怎么不懂得我的好意?” 一句话说完,也不待墨香书香两个回话,携着大姐儿的手边扬长而去。 两人身后,书香墨香早就愣住了。着实没想到二姐儿小小年纪,说话行事竟然如此尖酸刻薄。倒不像是寻常七八岁的小姑娘了,一并连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婆子们都忍不住暗暗咋舌。只说新太太瞧着不好相与,果然带来的两个姐儿也是这么难缠。可见是龙生龙,凤生凤。这一回兰姨娘倒是遇上好对手了。 说话间,大姐儿并二姐儿早已到了大姑娘的闺房。只见大姑娘今儿穿着一身簇新的大红衣裳,袄子面儿与留仙裙摆处皆用彩绣绣出大朵牡丹团花,一头乌黑如墨的青丝挽成高髻,戴的头面正是昨儿家宴时陈氏送的那一套。尤家大姑娘的容貌原本只是清秀,因着三年守孝,也习惯了打扮的清冷寡淡。今日这一番浓妆金饰,叫人不觉明艳,反倒有些艳俗的意思。 想必尤家大姑娘自己也看出来了,对镜自照时,便不觉喜欢。瞧见两个姐儿过来,只见两个姐儿身上也穿着红袄红裙,头上梳着双环髻,戴着尤子玉昨儿送的白玉头面。一个温柔娇俏,一个粉雕玉琢,倒是愈发显出自己的不合时宜来。 尤家大姑娘下意识用手摸了摸腮,起身将两个姐儿迎入房中,又吩咐贴身丫鬟银碟儿对三碗油茶面子来,这才笑向大姐儿并二姐儿道:“厨房炒的好茶面子,咱们先吃一碗,再去给老太太请安不迟。” 大姐儿并二姐儿笑着谢过。二姐儿仔细瞧了瞧尤家大姑娘的装扮,有心示好,也有心给她母亲陈氏撑面子,便笑言道:“大姐姐容色雅致,气质端庄,倒是不适合梳高髻,堕马髻或者百合髻都合适大姐姐。况且这妆画的也不大好,有些浓了,倒是遮掩了姐姐的清雅庄重。大姐姐若不嫌弃,我来给大姐姐梳妆如何?”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是一怔。大姐儿打量着尤家大姑娘的神情,因笑说道:“大姐姐别看我妹子小,倒是很会梳妆打扮的。我们家铺子上的胭脂水粉,泰半都是我妹子闲来无事,淘澄出来的。平日里妈和舅母,甚至外祖母穿衣梳头,也都问了妹子的。妹子又心灵手巧,专喜欢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大姐姐若不信,一试便知。” 这世间哪有姐儿不爱俏,尤家大姑娘自然也是如此。听了大姐儿的话,倒是颇为心动。只是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时辰,因又说道:“一会子还得去上房给祖母和老爷太太请安,又要赶着时辰开祠堂祭祖,倒是来不及了。以后再说罢。” 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神色,颇有些言不由衷,便笑着问了去上房请安并开祠堂祭祖的时辰。待得了尤家大姑娘的回应,知道至少还有两顿饭的工夫,便笑道:“姐姐安心,我给人梳头化妆,手快着呢。何况还有蓁儿蔚儿帮我。不会耽误时辰的。” 说话间,也不等吃油茶面子,起身拉着尤家大姑娘的手至妆台前。尤家大姑娘虽在内宅,因着父亲尤子玉的关系,却也知道陈氏嫁妆铺子的名声儿的。也就半推半就的跟了过去。 因着身上的衣裳是特地做了留着今日穿的,并不能换,二姐儿便将尤家大姑娘的高髻拆了,又叫她洗了脸,吩咐蓁儿回房取几盒二姐儿自制的胭脂膏子并香粉来,替尤家大姑娘画了个淡淡的妆。 尤家大姑娘颇为好奇地看着甜白瓷盒内的玉簪花棒并殷红如血香气扑鼻的胭脂膏子,一时看看这个,一时看看那个,爱的什么似的。二姐儿看着尤家大姑娘的举动,便笑道:“这些都是我带了来,特地给姐姐预备的。姐姐既然喜欢,便不枉我这一份心意了。” 尤家大姑娘闻言诧异,旋即摆手说道:“这怎么使得。这些都是太太嫁妆铺子上卖的好胭脂香粉。我虽常在内宅住着,去也略微知道外头的行情。只这么一套下来,单说价格也得小十两银子,还未必能买得到——” 一句话没说完,大姐儿笑着接口道:“什么价钱不价钱的,那都是跟外头人说的。姐姐同我们分什么彼此。有道是宝剑赠英雄,脂粉赠佳人,这原就是我们的一番心意,姐姐要是不收,便是不把我们当做一家人了。” 尤家大姑娘听了这话,便也不再推辞,只得笑着谢过。十分稀罕的收了起来。 二姐儿便吩咐蓁儿蔚儿上前照着她的意思替尤家大姑娘梳了头。因着衣裳是大红彩绣的,妆点发饰的头面便只用了分心,挑心,压鬓簪,并两朵藕荷色的绒花。这么一番打扮下来,虽比先前去了几分富贵气势,倒也平添了许多沉静雍容,愈发显出尤家大姑娘的安分随时来。 尤家大姑娘想是很满意自己的装扮,对镜自照了许久,才想起二姐儿为了替她打扮,连那碗油茶面子都没来得及吃。不觉拉着二姐儿的手,歉然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的妹妹也没吃口东西——” 一句话没说完,便被二姐儿笑着打断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叫姐姐当做正经事的来赔不是。却原来不过是为着一碗茶面子。这会子不吃,难道以后没机会吃?时辰不早了,还是快去老太太房里请安才是正经。” 说罢,姊妹三人笑着一同至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进门前,二姐儿明明看到蓁儿偷了个空儿去找陈氏的贴身丫鬟春兰,两人叽咕了一会子。也不多说。 一时进上房,尤子玉夫妇先给尤老安人敬茶叩头,尤家大姑娘,兰姨娘所出的庶姑娘并大姐儿、二姐儿再给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夫妇敬茶叩头。尤老安人看着今日焕然一新的儿子并孙女,心下十分欢喜。得知孙女的妆容乃是二姐儿打扮的,不觉满口的盛赞二姐儿心灵手巧。又嘱咐儿子好生对待陈氏母女,尽快给尤家添丁。 说的陈氏满面羞红,尤子玉笑不拢嘴。 一时献茶毕,开祠堂上香祭祖,尤家的族老将陈氏并大姐儿二姐儿的名字记在尤氏族谱上。只是按照尤家的序齿排,大姐儿成了尤二姐,二姐儿便成了尤三姐。直到此时,二姐儿方有一种松了口气却提起了心的感觉。好似一直等待的另一只靴子终于落下了。 祭祖毕,送走了诸位族老,众人再次回至上房。便有尤子玉的六七个姨娘来给新太太敬茶叩头。这六七个姨娘当中,有四个是老太太当年赏的,为图好生养,容色只是清秀,这么些年磨耗下来,早已是人老珠黄。方姨娘去岁更是承受了丧女之痛,愈发的枯荣槁木,两鬓斑白,瞧着竟如尤老太太一般。实在没有威胁。 另三位姨娘,其中一个年近三十,风韵犹存,本姓杨,是尤大人当初去南边办差,人家送的。另一个二十左右,名叫翠烟,原是唱戏的,后来尤子玉图她的嗓子好,便替她赎身纳了进来。最后一位便是兰姨娘,据说原是官家之女,后来父亲吃了官司落了罪,阴差阳错被尤子玉纳了姨娘。据说颇通琴棋,也知书画。 陈氏当着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及尤家四位姑娘的面儿,一一见过了并送上表礼。 待到兰姨娘上前叩头时,大丫鬟春兰走到陈氏耳旁嘀咕了几句,陈氏面上笑容微敛,细细打量着兰姨娘,只见同其他几位姨娘相比,这位兰姨娘不论穿衣打扮,还是容貌气质,果然与众不同。陈氏因笑道:“听说兰姨娘从前是官家的小姐,通诗书,懂琴棋。所以连给丫头起名字也很雅致。甚么书香墨香的,倒不像是我这个俗人,只知道春兰秋菊。” 兰姨娘管着尤府内宅之事,自然对昨儿晚上的事情了如指掌。更何况书香墨香那样同尤二姐说话,也是兰姨娘的意思。闻听陈氏如此说,兰姨娘款款一笑,先是含情脉脉的看了眼尤子玉,方才徐徐缓缓的道:“不过是当年父亲母亲还在时,疼我,所以才能请先生教导,认得几个字罢了。太太谬赞了。” 陈氏笑容不改,仍旧说道:“我也不是谬赞。只是从前听人说读书人心气儿高,本不以为然。今日见识了,便觉稀奇罢了。” 第五十章 陈氏这一席话说的夹枪带棒,任谁听了都知道这是对兰姨娘不满的意思。有消息灵通的,自然知道陈氏这是替女儿抱不平儿,所以要敲打兰姨娘。不明所以的,也乐得看着新太太发作老爷跟前儿最得宠的人儿。不管最后是谁占了上风,这把火总归也烧不着她们这些看戏的。 几位姨娘想到这里,不觉相互对视一眼,又忙低下头装老实,心下却暗暗称快。尤其是去岁才死了女儿的方姨娘,眉宇之间的幸灾乐祸简直遮掩不住——当然了也兴许是不屑遮掩。 唯有尤大老爷略觉莫名的看着陈氏,又看了看兰姨娘。心底终究还恋着昨夜洞房花烛的缱绻温柔。想了想,什么都没说。 兰姨娘见状,登时满脸委屈的看向尤子玉,眼圈儿也红了,目光幽怨的恨不得滴下泪来,楚楚可怜的用帕子揉了揉眼眶儿,要哭不哭的说道:“太太这话怎么说?太太若是不喜欢我,也该说出个不喜欢的缘由来。好叫我听明白了即刻改正。何苦这么不清不白的糟践我。难道我爹娘请先生教导我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反倒是错的了?” 陈氏并不理论兰姨娘哭哭啼啼诉委屈的小模样儿,反倒是满脸冷笑的看着尤子玉。因说道:“你们瞧瞧,我说读书人心气儿高难道说错了?我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又哭又闹又诉委屈。大喜的日子,就这么给我没脸。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才是太太,我倒是那个该捧茶伺候立规矩的屋里人。这也幸亏是三十几岁生儿育女的人了。倘或再年轻些个,保不定还要作出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轻狂样子来。可见这读书与否,跟明理知义通人情世故竟是两回事儿。只这么一遭儿,我也不算是冤枉她了。” 说罢,也不待兰姨娘反驳,笑向尤老安人说道:“我带着两个姐儿嫁进尤家,这件事老太太跟老爷是知道的,族中也是应允了的。我私下忖度着,老太太与老爷光风霁月,端的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吐口吐沫也是根钉的响快人,断然不会做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儿。既是当着两家父母和媒人的面儿说好了的,又何故在成亲之日背着我叫两个贱婢明里暗里的向我那两个姐儿打探原赵家的人,又嫌弃什么拖油瓶不拖油瓶的。说了那么些不三不四的话,害的两个姐儿一夜也没得好睡,又不敢同我明说。还好身边儿跟着的丫头是个忠心的,今儿早上悄悄告诉了我。否则我便是个死人,连女儿被两个贱婢欺负了都不知道。我想着那两个贱婢无缘无故,也不敢得罪我。可见是有人背地里吩咐了什么,她们才敢这么做。” 陈氏说着,不觉又是一阵冷笑,目光灼灼地盯着兰姨娘,口内斩钉截铁的说道:“既是这么着,我不妨再把话说一遍——别说咱们三媒六聘八抬大轿的进了尤家的门儿,明公正道的开了祠堂祭了祖,便好似我们娘儿三个赖在你们尤家不走了。倘若谁觉着我们娘儿三个呆在尤家是名不正言不顺,不妨今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大家索性撕破了脸痛痛快快闹一场,我也好死了心,从此守着嫁妆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过安稳日子。也不必叫你们尤家的下人说嘴,好似我们陈家的闺女嫁不出去了,只能在你们尤家寄人篱下。” 陈氏这一番发作的毫无征兆,尤家众人猝不及防,登时呆愣住了。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忙拉着陈氏的手赔笑道:“媳妇这话是怎么说。大喜的日子,不兴说这些丧气话。那些丫头们倘若不好了,你只管打骂,再不济,还有老婆子我呢。你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便是。何苦说这些有的没的,伤大家的心。” 一句话未落,登时变了脸色,冲着众人喝问道:“那两个贱婢是谁派去伺候姐儿的?又哪里来的胆子敢歪派主子?可见是我平日里精神不济,不愿与你们理论,竟纵的你们如此无法无天,连本家的主子都敢欺负了。” 说罢,又喝命大丫鬟吉祥去外头传话,只说将那两个丫头各大四十板子,撵到庄子上,或卖或配人。 陈氏听了这话,反倒笑了,拉着尤老安人的手儿因说道:“我知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才这么着,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气急了,竟忘了好日子便乱说话。还是老太太的话正经,今儿是大喜日子,倒不好又打又骂的,反触了霉头。何况那两个丫头也不过是听了旁人的挑唆,糊涂脂油蒙了心窍,才做下那样的事儿。既是规矩不好,打发下去叫管事嬷嬷们再调、教便是了。我瞧着老太太房中的丫头们规矩就很好,可见有一句话叫有其主必有其仆,再没有错的。跟着眼皮子浅的主子,自然行事也是一般的倒三不着两。倘或跟着通达明白的主子,也就学会眉眼高低了。还请老太太派默默将她们调、教好了再派上来,倘若届时还犯错,再打再骂再撵出去,也不算是不教而诛了。” 尤老安人原本就是畏惧陈家的势利才如此说,只是她身为婆婆,虽然没有叫儿媳妇立规矩的心思,这大喜的日子反叫儿媳妇抢白了一顿,心下也未必好受。如今听陈氏如此说,不但没扫了她的面子,反倒是奉承了一回,心下再无不妥。当即拍了怕陈氏的手,笑言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你既这么说,就这么办罢。” 回头又吩咐吉祥去外头传话,将那两个丫头撵下去再学规矩。吉祥欠身应是,一时出去了。尤老安人且瞧了瞧站在原地面上青一阵紫一阵的兰姨娘,又拉着陈氏的手笑道:“向日我因着精神不大好,外头交际往来又颇费心思,府里的事儿我便不大问了,只交给兰姨娘管。只是她身为姨娘,平日里也没管过家,一时有所疏漏,致使家下奴仆坏了规矩。说句不怕媳妇你恼的话,也亏得昨儿是得罪了二姐儿和三姐儿,倘或是得罪了外人,咱们尤家岂不成了京中的笑柄,我老婆子也是愧对祖宗了。” 陈氏听了这话,忙接口笑道:“可不是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得亏是得罪了我那两个姐儿,我这个人虽明面上厉害,不过嘴上说两句解解恨也就完了。倘或得罪了外人,或者是亲戚家,又怎么说呢?所以还的是老太太您多操心才是。不是我说话厉害,府里叫个姨娘管家,总归不好听。做出来的事儿也不好看。”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便笑道:“我这么大年纪了,你也忍心看着我操劳。你如今才是子玉的太太,尤家的正经主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这尤家内院的事儿还是你该管才是。你可不准躲懒。” 说罢,又向兰姨娘道:“我早便吩咐了,叫你准备妥当了,待太太进门后,便将管家的事儿交还给太太。择日不如撞日,你今日便交了罢。” 兰姨娘早知道新太太进门,必定要有一番针锋相对。她也早早做好了准备,意欲会一会这位名声难缠的新太太。兰姨娘自诩饱读诗书,又与尤子玉多年感情,替尤家生儿育女,且这么多年管理家事,就算新太太是明媒正娶,尤子玉是一时新鲜,可新太太初来乍到,也未必能奈何得了她, 兰姨娘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料到陈氏竟然如此掐架要强,根本不与她多做纠缠,径自摆了陈家的威势,便吓得老太太六神无主,竟然替她出头当枪,一番连消带打,不但撵了书香墨香给她没脸,一并连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气势都弱了许多。 不过交付对牌账册管家之权都是题中应有之意,兰姨娘倒也没太失措。何况她早已布好了局,只待陈氏接管家事,便要闹得她灰头土脸,焦头烂额,届时也好叫陈氏知道知道,她兰姨娘也不是好惹的。 只是现下陈氏发作了书香墨香一回,倒不知府中还有多少墙头草似的管家媳妇们,要去讨这位新太太的好儿了。 兰姨娘想着,面上却是滴水不漏,仍旧满面哀怨委屈的看了尤子玉一眼,开口说道:“妾身早已准备妥当了。只待新太太进门,立刻交付的。” 陈氏从前嫁到赵家时,便是长房长媳的管家太太,她家世好,父母疼爱哥哥肯撑腰,因而纵然同婆婆不睦,相公不合,却也从来不将那些个姨娘侍妾放在眼里。在她而言,所谓的姨娘通房不过是略有些体面的奴婢丫头罢了。若喜欢时,给个笑脸闲话儿两句,若不喜欢了,要打要罚要立规矩,折腾人的法子多得是,很不必认真放在心上。从前如此,而今依然。 因而陈氏眼见兰姨娘含情脉脉地看着尤子玉,也顺着兰姨娘的目光看了过来,只见尤子玉默默不语若有所失,不觉似笑非笑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内看似拈酸吃醋的说道:“我如今才进老爷的门儿,便发作了老爷的爱妾,老爷可是心疼了?” 尤子玉回过神来,见着陈氏粉面含嗔的娇俏泼辣模样,愈发衬出那明眸善睐,粉光脂艳,不觉心神一荡,忙开口笑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书香墨香怠慢了二姐儿三姐儿,便是怠慢了我的女儿,我却是心疼生气,却为的是咱们的女儿。” 陈氏听了这话,颇为自得的看向兰姨娘。还没说话,只见兰姨娘身旁站着的四姑娘突地跑上前来推了陈氏一把,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碗新茶泼在陈氏的裙子上,口内说道:“你欺负我娘,你是坏人。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你住在我家。” 陈氏见了这情形,不怒反笑,仍向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说道:“看来这位兰姨娘,不光是奴婢的规矩调、教不好,连自己女儿的规矩,也是教不明白的。” 说罢,伸手摸了摸已经湿透的石榴红裙,陈氏向兰姨娘满面春风的笑了笑,口内好整以暇的说道:“既是这么着,不妨我这个当主母和嫡母的操一点子心,帮你调、教一下闺女,如何?” 一句话未尽,兰姨娘面色大变。纵使不甘心,然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只得跪在当地,向陈氏赔罪讨饶道:“太太开恩,是妾身教导不当,还请太太看在姑娘年纪尚小的份儿上,饶恕些个儿。” 第五十一章 陈氏目光厌恶的看了眼兰姨娘。都说慈母心肠爱女心切,兰姨娘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儿,却能狠下心来教唆两个贱婢来为难她的女儿。可见读书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连最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不懂。 不过陈氏厌恶兰姨娘,却不想跟个五岁的孩子计较,当下懒洋洋的摆了摆手,因说道:“罢了,大喜的日子,我不喜欢你们这么哭哭啼啼地,没得触人霉头。今日这事儿也还罢了。不过姑娘家的教养很重要,兰姨娘也该多上点儿心。免得将来姑娘们出去交际走动时,叫人笑话我们尤家的女儿没有教养——虽说她是姨娘身边养大的,可总归要叫我一声嫡母。我们陈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一句话说的兰姨娘满脸通红,口内却不得不对陈氏感恩戴德。又压着四姑娘给陈氏磕头赔罪。四姑娘面上仍旧是一片愤愤不平之色,待要说什么,却被兰姨娘死死拽住了,这才罢了。 正说话间,四姑娘泼在陈氏身上的茶水早已濡湿了小衣儿,膝裤,这石榴红绫最不经染,何况这浑身的衣裳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也觉难受。陈氏便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只说要回房换衣裳。众人眼见如此,只得起身相送。尤老安人仍拉着陈氏的手儿笑赞道:“果然媳妇儿是好性儿的人,将这个家交给你,我再没不放心的。” 又命尤子玉陪着陈氏回房去换衣裳。至于夫妻两人又在房内叙了何种幽情,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如今且说兰姨娘带着满肚子委屈的回了卧房,她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娇生惯养,及至后来父亲因贪墨之事罢官抄家,境遇落魄时,又遇上尤子玉纳了她做姨娘。其后在尤家内宅,仗着颜色好又读过几年诗书,端得受宠。先头的当家太太又是个性格绵软的,遇事只懂得回避退缩。虽是正房太太,在家里反不如她这个姨娘风光。再后来兰姨娘生了四姑娘,太太却一病不起,撒手而去。尤子玉没心思续弦,老太太又年岁渐长精力不济,竟将管家的事情慢慢都交给她。 正所谓手里的权是人的胆,别说兰姨娘原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即便当年安稳,这么多年大权在握,养尊处优下来,也早忘了身为侍妾的本分。所以才会在尤子玉迎娶陈氏之后,萌生了同陈氏一较长短,只盼着陈氏同先头的太太一样好性儿,能受她拿捏的妄想。 只是兰姨娘却没想到,陈氏竟然是个这么厉害且不顾常理的人儿。刚刚进尤家的门儿,就敢仗着娘家的势利给婆婆和相公下脸子瞧。只恨老太太和老爷也是个没骨气的,就这么三两下的被拿捏住了—— “不过是个不知廉耻不守贞静的寡妇!”兰姨娘狠狠的想着,“如今且让你得意一回。过了今儿,再叫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只是一想到陈氏进门时的十里红妆,以及面对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硬气刚强,兰姨娘也少不得心酸酸的。只埋怨自己命不好,如果父亲当年没有被罢官抄家,她如今也是千恩万宠的官家小姐,何至于沦落到给人当姨娘的不堪境地。 兰姨娘坐在榻上闷闷不乐,忍不住抱着四姑娘哭。 四姑娘今年五岁,却已经知道心疼母亲了,只是她年纪尚小,又比不得三姐儿天生妖孽,翻来覆去只会叨咕一句“母亲不哭”,眼见着劝不住兰姨娘,自己也吓得哭出声来。 兰姨娘见状,反倒心疼起来,耐着性子哄了女儿一阵子,便有家下管事媳妇们来回话。兰姨娘闻言,只吩咐众人在外头等着,自己则叫了清水洗脸敷面。又打发大丫头带着四姑娘出去玩。 一时管事的媳妇们进来听喝,兰姨娘不紧不慢地捧着一杯茶轻啜,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新太太是个厉害人,今儿头一天见面,就仗着自己是当家主母,给了我一个好大的没脸。我知道,你们这些的管家媳妇,最懂得捧高踩低,跟红踩白的。想必这会子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去太太跟前儿讨好卖乖,也得些好处——” 一句话尚未说完,早有几个管家媳妇们急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姨娘这话是怎么说的。姨娘待我们的好处,我们都是知道的。凭她新太太再是怎么厉害,个家门另家户,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岂可因着一个人,便乱了咱们家的规矩。别说咱们看不过眼,便是老太太老爷,也是不能让的。” 兰姨娘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因说道:“你们在我跟前儿说的好听。到了太太跟前儿,指不定要怎么编排我。不过我也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想要讨好卖乖,我不管。只是别忘了把自己的尾巴藏好了。这些年我管着家里的事儿,你们这账面上使了多少瞒神弄鬼的法子,我懒得同你们理论,难保新太太也是如此。如今新太太要查账盘库,你们可都打点着精神,仔细应对妥当。真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是我,连老太太也难保住你们。” 众管家媳妇们听了这话,不觉微微色变。有人心下暗暗担忧,也有人不以为然。 兰姨娘该敲打的也都敲打过了,眼看着时辰不早,便向众人说道:“好了,这会子也不早了,咱们且过去罢。再晚一些,只怕人家还当我有心使坏似的。” 说罢,撂下手中茶盏,径自起身带着一众管家媳妇们至正房给陈氏请安。 彼时陈氏早换过衣裳,闻听小丫头回说兰姨娘带着管事嬷嬷们过来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尤子玉恰在一旁吃茶,闻听此言,乜斜着眼打量陈氏,口内笑道:“她倒是勤谨。可见也是真心敬重你这位太太。否则,便是找个借口拖拉几天,你也不好催的。” “她是谁,谁是她?”陈氏口内嗤笑,抱着膀子向尤子玉说道:“你也用不着替她剖白装可怜。我进门之前,就知道你有美妾丫鬟,也料到你们家的姨娘难缠。我们之间的事儿,你最好别多嘴。你们男人我见多了,一见了女人都不是用脑子想事儿的。她要是真的勤谨安分,也□□不出那样轻狂的丫头跟女儿。” 尤子玉不过说了一句,陈氏便回了一车的话。眼见新媳妇俏生生立在当地,明艳逼人,言语讥讽的小模样儿,尤子玉心下便是一热。忙摆手摇头,故作头疼的讨饶道:“罢了罢了,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你又何必认真动怒。你说的对,你们女人家的事儿,我懒得掺和。我不说,我不说。” 顿了顿,忍不住又替女儿辩解道:“四姐儿今年才五岁,小孩子心性,一时不知分寸也是有的。你这个当嫡母的,可不要同她计较。” “你慈父心肠疼惜女儿,我便是那恶毒的后母。你放心,我不跟她计较,反正将来自然有人跟她计较。”陈氏说着,不觉冷笑道:“那么小的年纪,还是个庶出的丫头,从小儿养在姨娘小妾跟前儿,眼界不宽,规矩学不好也是应当。只怕将来议亲嫁人的时候也有的折腾。我既然是做后母的,又这么可恶见不得人好,自然乐意养的她不知道天高地厚,最好任她在外头得罪了人被人笑话,就算嫁不到好人家,随意配了便是。反正不过是浪费一分嫁妆——也是你们尤家公中出银子。与我甚么相干。反正到时候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也都嫁出去了!” 尤子玉一听,反倒是愣住了。沉吟半晌,少不得认同陈氏的话。忙走到跟前儿,拉着陈氏的衣袖赔笑道:“你这话很是,倒是我误了。既这么着,还得请你多费心教导才是。你们陈家的女儿个个儿都是好的,我很信你。” 陈氏早知道尤子玉乃久经人事之人,且耳根子软,如果不能在他新鲜气短时拿捏住了,只怕将来又是个赵琛。闻听此言,便是一哼,抱着膀子倚在门上,似笑非笑的说道:“我又为什么费心?我可犯不着如此。免得人家不领情儿,只说是我故意折腾她们娘儿两个,到你跟前儿掉几滴金豆子,连你也误会我使坏心。” 尤子玉被陈氏三两句话堵住了嘴,只得笑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随你便是。” 尤子玉跟陈氏的一番言谈,呆在外间儿的兰姨娘并诸位嬷嬷丫鬟都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难免有人悄悄打量起兰姨娘。兰姨娘面上绯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气的。 春兰秋菊几个丫鬟见了,更觉解气。又晾着众人一会子,方才掀帘子进去通传。陈氏便拉着尤子玉出到外间儿厅上。兰姨娘忙命众嬷嬷交账本儿并库房钥匙。 当着尤子玉的面儿,陈氏且不多说,只吩咐众人暂且将账本儿交上来,其余的交接待她三朝回门后再办。因又说道:“我虽不年轻,却也是初来乍到。府上的规矩也不大懂。这些个事情暂且不急,账本留着我看看。你们且把库上的东西打点妥当了。等过几日,我亲自带了人去库房交接。咱们先把这一块弄清楚了,也免得将来说不清甚么打饥荒。” 那些个管事嬷嬷们皆已领会到陈氏的厉害,闻听此言,只得唯唯应是。 第五十二章 陈氏当着尤子玉、兰姨娘及众管家媳妇的面儿说的冠冕堂皇,稳稳当当,背了人却抱着账本子问尤三姐儿,能否瞧出甚么猫腻来。 尤三姐儿心知肚明,这管家太太同后世的那些个经理高管都差不多,新官儿上任时也须得先烧上三把火,挑两只蹦跶欢的肥鸡杀给猴子看,如此方能钤束众人。如若不然,这怕这尤家内宅今后却难呆了。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不免想到成婚之日兰姨娘调唆丫头来使下马威的举动,不觉一阵腻歪,随手翻了两页账,心中已有成算,便向陈氏笑道:“妈请放心,这里头的端倪多着呢。只看妈想查到甚么程度罢了。” 陈氏闻言,不觉眼睛一亮,挨着尤三姐儿坐下,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 尤三姐儿略微沉吟片刻,整了整思绪,因说道:“历来管家理事,最难缠的莫过于账目不清,人浮于事,家人豪纵,仗着主子的颜面不服钤束,更压着底下人不敢敬忠职守。尤家的问题大抵也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做的高明些,有些人的手段就拙劣了些。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的再高明,也是有迹可循的。” 尤三姐儿说着,用手敲了敲账本子,指着其中一条说道:“别的且不说,妈只看这一条。我竟不知,咱们都中哪一年的年景这么不好,连鸡蛋都涨到五文钱一个了?”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旋即顺着三姐儿的手看了看,因笑道:“果然还是我闺女伶俐聪慧,你先前那一套长篇大论,我是不懂。不过看着鸡蛋的价钱,我便明白了。” 说罢,跃跃欲试的道:“这些个老货,也不知从中贪墨了多少去。待我三朝回门,得了空儿,先拿她立威。” 一句话未落,却被尤三姐儿制止道:“这却不好。妈可知道,这个人是谁?” 陈氏接口便道:“凭她是谁,难道她身为奴婢的犯了错,我这当主子的还不能追究?” 尤三姐儿笑道:“妈倘或认真追究,才是合了兰姨娘的心意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愣。只听尤三姐儿继续解释道:“要说起这个人,我是不知道的。不过她贪墨的手段如此粗暴简单,先头那位太太并兰姨娘管家的时候却都不理论,妈难道不觉得奇怪?” 陈氏到底不是鲁钝之人,听了尤三姐儿这话,不觉灵光一闪,忙开口问道:“你的意思,这个管事嬷嬷乃是老太太身边的人?” 尤三姐儿因笑道:“是不是,一问便是。” 当下又吩咐丫鬟蓁儿去叫荳儿和芍药来。一时荳儿芍药来了,尤三姐儿便问她可知道“曾武家的”是谁。那荳儿想了想,因笑回道:“姑娘说的这个嫂子是咱们家内厨房的头儿,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潘奶奶的闺女,后来老太太做主,与外头的曾管事结了亲——曾管事便是外头的买办,现如今管着咱们府上采买的事儿。” 闻听此言,陈氏下意识的看了眼尤三姐儿,心中暗赞不绝。一时又恨兰姨娘奸猾狡诈,摆明是挖坑让她跳。 她如今才嫁到尤家来,立根不稳,急需做出两件事情来立威。可倘或因此发作了老太太的人,哪怕她不是安心的,既扫了老太太的颜面,再加上有心人从中挑拨,只怕老太太也要心生芥蒂,即便嘴上不说,心里也要远了她的。 本来婆媳便是天敌,陈氏纵然仗着陈家的势力不怕老太太为难,可夫妻之间,一家人相处,总不好一直打仗似的。有时看似处在上峰却未必是赢了。比如这一件事,倘或陈氏真由着性子发作了,便落了兰姨娘的算计。 还好三姐儿心下明白,一眼就看穿了那贱人的诡计。陈氏这么想着,愈发自得的看着三姐儿。 尤三姐儿浑然不觉,吩咐蓁儿搬了两个小杌子在脚下,命荳儿芍药坐了,又上了两杯茶,笑向两个小丫头子道:“有些事儿,我们才来,都不大清楚。须得问明白了才好行事。” 因又问到今儿随着兰姨娘去正房交接的那几位管事嬷嬷,“家里还有什么人?” 芍药到底比荳儿大了一些,又天生伶俐,颇有些小聪明,登时明白了陈氏和尤三姐儿的意思,忙抢先开口,将府中如今管事儿的媳妇嬷嬷们的来历背景交代的一清二楚,尤其强调了哪几个人是老太太的关系,哪几个人又是兰姨娘管家后才提拔上来的。 尤三姐儿一壁听荳儿和芍药蹦豆子似的交代明白,一壁命蓁儿研墨铺纸,将两个小丫头子所说的人事关系一一记了下来。最后仍吩咐蓁儿抓了一把子糖与荳儿芍药,将两个小丫头子打发了。这才回头笑向陈氏道:“如此我们也就知道了,该杀哪只鸡给猴儿看?” 陈氏一壁听了荳儿芍药的交代,一壁翻账本,颇有些担心的问道:“只是我们如此做,恐怕被罚的那些人不服。” 尤三姐儿便笑道:“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常日里担着管家的事儿,眼见着银子从眼前过却半点儿不伸手,也太难为人。别说咱们家了,便是朝廷里的那些官儿们,一朝上任,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有人在。哪怕是现下换了这一批,再挑几个看似实的上来,一日两日的不敢如何,时日长了,也难保干净。可见选什么人来做事不重要,端得看我们如何管制才好。” 陈氏听的稀里糊涂,仍旧不明白。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又解释道:“总之我们先理清账目,将这些年有猫腻的地方都挑出来呈给老太太和老爷瞧。至于她们罚不罚,如何罚,那也得看老太太和老爷的主意罢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总归不与我们相干。不拘是先头的太太和兰姨娘监管不力还是监守自盗,我们也懒得理论,不过是叫大家心里明白就是了,只是今后要怎么当差做事,那就得听妈的意思。如若不然,两罪并罚,可就不是如今的轻轻放下了。” 陈氏这回听明白了,拍手笑道:“妙啊。你这鬼丫头,这意思我听明白了。可是先敲打一顿,叫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今后再当差,便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如此便不敢贪墨也不敢偷奸耍滑,到时候再和先头的一对比,岂不显出咱们的好处来了?” 尤三姐儿点了点头,因笑道:“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指望着猫儿不偷腥,还不如咱们辛苦一番,想些法子,不给她们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机会。” 陈氏闻言,越发稀奇,忙开口问道:“这可怎么办呢?总不好我们派人整日里盯着她们做事采买罢?”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便是一笑。其实她早在接管陈氏的嫁妆买卖时,便打了这个主意。只不过当时年纪小,不好任意施为罢了。如今年岁且长了一些,何况又打着陈氏的名分,先拿尤家内宅来练练手,待熟悉了再在自家的买卖行当上施为一番,也是好的。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便向陈氏徐徐解释,先向陈氏说明了何为复式记账法,因说道:“既是外头买办们采买东西时虚报价钱,里头各行当上又上下其手,莫如叫他们采买东西时,向卖家讨要进货单子,命他们一一罗列出各东西的价格质地,咱们留着两相佐证,也省的过后查证时,他们推脱耍赖。再者里头挪用东西时,也都得记清楚了,甚么时候提了甚么东西,都用到甚么地方了。一应单子一式三份……” 说完了复式记账法,又说人事管理的事儿。尤三姐儿提前几百年的说出了绩效考核的一应考核办法及评分原则。只是这会子还都是最简单的大框架,“须得结合尤家内宅的情形,再仔细斟酌,这倒是不必着急。” 一席话听在陈氏耳中,倒是并不觉得惊为天人。只觉着这办法还好,赏罚分明,一应事务有章有法,倒是无需管事的主子如何费心,只盯着下面人照规矩办事即可。 只是不明白尤三姐儿为何要拨出一份“养廉银子”来给那些个管事、媳妇们养老。 尤三姐儿便说道:“那些个管事、媳妇们之所以当差时竭力贪墨,不过是惧怕人走茶凉,将来没了差事时,手里再无进项,不能养活家小罢了。除去那些个因出了差错被卸了差事的下人们不算,倘或那些个兢兢业业为主子尽忠的人也是老无所依,也忒不公了些。咱们做主子的倘若赏罚随心,那些个下人们自然心下没底。倘或一切都有了章程,当什么差事有什么福利,即便是老了当不得差,每月也得一抿子银钱过活。如此确保了她们的安稳日子,她们也好没有后顾之忧的替主子尽忠罢了。” 说穿了,也不过是后世的五险一金拿过来灵活运用罢了。身为奴婢,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此事无需置喙。可既生为人,必有私心。尤三姐儿不知道古时的当家太太如何管理内宅,却晓得后世的人事部门如何制定考核标准来管理公司。相信两者自有共同之处。 陈氏尚且不知尤三姐儿拿着管理公司的法子来管理内宅,只觉着同闺女说了一席话,心下安稳不少。人也变得不急不速,稳当起来。 次日三朝回门时,陈氏少不得同长嫂冯氏显摆了几句,叫冯氏也照着这样的法子管家,“倘或真成了,能省好些心。” 且不说冯氏听了会否动心,只说舅舅陈珪趁着陈老太爷与姑爷尤子玉吃酒闲话儿的空儿,至书房取了裕泰商行的常管事送来的几本描写海外风俗轶事的话本儿游记来后宅寻尤三姐儿,恰好听到了陈氏姑嫂的这一番话。不觉心下一动,当即上前笑着询问些个儿,岂料陈氏说来说去于细节处总说不大明白,陈珪索性带着尤三姐儿至旁边的厢房里细细垂问一遍。 尤三姐儿是知道自家舅舅目光犀利,且好钻营的脾气的。更知道舅舅如今走了太子的门路,外头看似花团锦簇,实则危如累卵。只是这些事情,也只有她这个后来人能看明白,当真说出来,只怕众人不以为她疯了,也断然不会放在心上。 所以尤三姐儿才想出复式记账法和绩效考核的主意来。一则是想更好的管理陈氏的嫁妆铺子和生意买卖,二来也是从邸报中得知如今朝廷的弊病甚多,当今圣人已经年迈事高,不复当年的雄心壮志,兴许能忍了。可不管今后哪位皇子上位,恐怕都忍不了国库空虚却肥了世家官宦们。如果舅舅能在朝中或太子跟前提出这些法子,哪怕太子不以为然,兴许还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 届时,也算有得一拼之力。 只是受于年龄所限,尤三姐儿仍是不敢说出太深奥老道的东西来,不过是借着这些年管理嫁妆铺子的便宜,推脱因此想到了一些办法,“我也不知道成不成,生怕因此乱了铺上的生意,反倒不好。恰好妈这回要接管尤家的事儿,我便试试。好不好的,也就知道了。” 便是不好,反正弄坏了也不是自家的买卖,她不心疼。 陈珪自然听出了尤三姐儿的潜在之意,不觉一笑。暗道一声“小滑头”。 第五十三章 舅甥两个躲在厢房里说了好一会子的话,一时竟忘了时辰。还是陈老太太瞧着不像,打发蜜蜡过来叫人,因说道:“大喜的日子,咱们一处坐着聊天岂不好。偏你们两个躲到一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成日家哪来那么些话。” 舅甥两个听了,不觉相对着做了个鬼脸,陈珪因笑道:“是外甥女儿托常友贵搜罗的那些海外番邦的风俗轶事,上一回商队返京分红利,常友贵连着红利一齐派人送了来。我因这两日事多,忙忘了。这会子想起来了,便给外甥女儿送过来。” 冯氏听了,笑着打趣道:“还好咱们家的二姐儿是个丫头,这要是个小子,这么个心气儿野性儿,指不定将来跑到爪哇国去了。” 说的众人都笑了。陈氏则嘱咐道:“昨儿尤家祭祖,也给两个姐儿排了序齿。今后可不能称呼大姐儿、二姐儿了。要叫二姐儿、三姐儿才好。” 众人也都明白的,当即点头应了。只是一时忘了,仍旧改不了口。陈老太太懒得理论这些琐事,仍旧拉着陈氏的手一长一短的打听尤家内宅的事情。又问婆婆可好相处,相公可疼爱敬重,姨娘们可捣鬼不曾,尤家的几个姐儿可服嫡母管教。 陈氏不想陈老太太这么大年纪反倒替她担忧,一味的挑拣好的说。尤其说了家宴认亲时带着两个姐儿偏尤家亲戚东西的事情。听得陈老太太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陈氏骂了几声“促狭鬼”。 冯氏在旁笑说道:“老太太尽管放心。咱们家的姑太太端得厉害脾气,她不欺负人也还罢了,哪里能叫旁人欺负了去。” 一句话说的众人又是哄堂而笑。陈老太太眼见陈珪仍在底下坐着听笑话儿,不免开口催他道:“你也该前头去陪陪客。新姑爷头一天上门,你这当大舅子的,总不好全托给你父亲一个人,没的叫人以为咱们是不满姑爷,故意冷落人似的。” 陈珪闻言,不觉笑道:“老太□□心罢。父亲是有话问子玉兄。我呆在那里,子玉兄反倒不自在。莫若等他们爷儿两个聊完了,我再过去陪着吃酒便是了。” 陈老太太因想着陈珪做事八面玲珑,与人结交往来从不出差错的,也就不再多说。 陈珪又坐了一会子,眼见时辰不早,快吃午饭了,方起身抬脚往前头去。 一时吃过了午饭,又吃过一回茶,赶着日头还没下山,尤子玉方带着恋恋不舍的陈氏并两个姐儿家去。也不知道陈老太爷同尤子玉说了什么话,那尤子玉满面红光笑的合不拢嘴,瞧上去连骨头都轻了两斤似的。一双眼睛不住的溜着陈氏,若不是碍着马车里还有两个姐儿,只怕这会子整个人都靠在陈氏身上了。 一时归至尤家,众人且回房换了衣裳,方才到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尤老安人少不得问了些陈家的情形,又问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的安。陈氏一一答应了。 尤老安人又提及陈氏管家的事儿,陈氏早同三姐儿定了主意,因笑道:“我是新进门的媳妇。家里的规矩也不大懂,昨儿下头交账时,我只收了账本儿,想着先瞧个明白,再说其他。” 尤老安人听了,便笑道:“这话很是。不过你如今是当家太太,有些事情倒不必由着她们糊弄你。虽说入乡随俗的道理是好的,但也该按你自己的主意管家才是。那起子刁钻懒贼,我也是知道厉害的。甚么引风吹火,借剑杀人,坐山观虎斗……不过是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又精力不大好,懒得同她们理论罢了。你如今管起家来,倒是很不必在意甚么情分脸面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论理儿,咱们家的那些人,也须得个好人儿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倒让陈氏心中有数了。想必那些个奴才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事情,这老太太是知道的。只不过顾着情分脸面,不想认真追究罢了。 既这么着,陈氏心中也有章程了。当下按捺住心思不表,仍旧满面春风的笑向尤老安人说道:“老太太也太肯较真儿了。这世上哪有猫儿不偷腥的。便是朝廷官员们都有个三节两寿的孝敬银子,那还是读了满肚子圣贤书在里头的,都知道银钱是好东西,何况是你我。”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悬着的心也放了一大半儿。她也是怕陈氏不管不顾的给她没脸。毕竟陈氏刚刚进门儿,急需立威,那几个老货办事又太蠢了,恨不得把柄儿送到人家手里头。 只是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早几年尤老安人是为了同儿媳妇打擂台,倘或不给底下人一些好处,人家又那肯尽心尽意替她办事。后头儿媳妇没了,兰姨娘管家,那起子懒贼便将通融当做了旧例。兰姨娘名不正言不顺,既不好管也不想管,如今竟把这事情交到陈氏手中,想拿着她的人挖坑给陈氏跳,不拘后头是架桥拨火还是挑拨离间,尤老安人都忍不得。索性趁着陈氏还没发作,率先挑明了当面告诉。 陈氏也是明白尤老安人的心思的。何况她经了三姐儿一劝,当真没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放在心上。只是她不放在心上,却不想平白便宜了兰姨娘,当即开门见山的说道:“听说咱们府里以前是兰姨娘管家,果然是个伶俐通透的。单看这一本账,我便知道了。” 尤老安人当然也明白陈氏的意思,只是她肯同陈氏明说,一半儿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一半儿也有挑唆陈氏同兰姨娘斗法的意思。她可不相信依陈氏那爆炭的性子,会容忍兰姨娘算计她却不还手。 果然,就听陈氏继续说道:“还有几个月便到年下了,我是新进门的媳妇,也没什么孝敬老太太的。便想着抄几本经书送到庙上替老太太祈福。只是我如今事忙,又不会写字。我听说兰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想必字儿写的也好。便想央她替我茹素吃斋,抄写经书。等到了年下时送到京中各处寺庙里当着佛祖的面儿贡了,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安稳康健。” 顿了顿,又说道:“不只是兰姨娘替我抄经,便是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也都该每日抄几篇经书,到了年下一总送到庙里祈福。这也是她们孝敬老太太的意思。四姑娘年纪还小,又身娇肉贵的,我怕她累着,也还罢了。” 尤老安人听了。心下一阵好笑,面上却笑道:“这倒是件好事儿,只怕她不愿意。” 陈氏接口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这话我倒是不好说,只能央求老爷罢了——倘或我自己开口,只怕兰姨娘误会我使坏心,有意为难她似的。” 尤子玉在旁听着陈氏婆媳两个说话,正所谓百善孝为先,他是很赞同这件事的。更何况陈氏母女最初能名扬都中,也是靠了这一手儿。连尤子玉最初听说陈氏的名声儿,也是因为此事。所以尤子玉对这件事情感怀颇深,当即笑道:“这倒也不妨。兰儿生性温婉贤惠,她听了这件事儿,只有高兴的。倒是你多心,既这么着,由我去告诉她便是了。” 陈氏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因笑道:“这话可是你说的。既然应承下来,必定办到才是。不要人家掉了两颗金豆子,你就软了心肠软了耳根儿,反倒埋怨起我来。” 尤子玉最爱看的便是陈氏这副拈酸吃醋的俏模样,只是当着尤老安人的面儿,不好动作。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装作没听见。 尤老安人看着他们夫妻两个拌嘴,也不理论。笑着招手儿叫过二姐儿和三姐儿,一手揽着一个搂入怀中,因问道:“回到外祖家好不好?是住在外祖家好,还是住在家里好?” 二姐儿便说道:“都好。” 三姐儿却道:“各有各的好处。” 尤老安人也是知道三姐儿伶俐的。听了这话,不觉笑问道:“哦,这话是怎么说?” 尤三姐儿笑着接口道:“外祖家里有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待我们都是极好的。家里有老太太母亲和大姐姐,待我们也是极好的。” 一句话未尽,尤子玉便笑着问道:“只老太太你娘和大姐姐好,难道我这个当爹的就不好么?” 尤三姐儿也不怕人,嘻嘻的笑道:“老爷也是极好的。只是没有老太太母亲和大姐姐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霎时笑出声来。搂着三姐儿笑骂“小促狭鬼”。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也都抿着嘴直乐。 尤子玉忍俊不禁,也跟着笑出声来。正笑闹间,只见大姑娘带着乳母丫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过来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请安。 陈氏见了兰姨娘,不觉想到方才的提议,只笑着看尤子玉也不说话。 倒是尤二姐儿心思细腻,留意到大姑娘眼圈儿微红,似乎有哭过的痕迹,不免开口问道:“大姐姐怎么哭了?” 一句话落,登时引了众人的注意。大姑娘忙开口解释道:“并不曾哭,想是方才在屋里坐着,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我用手揉的。” 第五十四章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兰姨娘便是幽幽一叹。搂着四姑娘开口说道:“可怜见的。想是大姑娘见太太进门,且与二姑娘、三姑娘母女情深,便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了。” 大姑娘闻言,忙看了陈氏一眼,开口辩解道:“并非如此。当真是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睛。姨娘不要乱说。” 陈氏嗤笑一声,看了眼尤子玉,阴阳怪气的说道:“兰姨娘可不是浑说。你父亲说了,兰姨娘为人最是温婉体贴,向来都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岂有浑说的。” 一句话说的尤子玉十分尴尬,兰姨娘心下也是一阵恼怒,待要开口说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氏索性盯着尤子玉的眼睛道:“老爷不是有话同兰姨娘交代么。趁着大家都在,尽快说了罢。” 众人闻言,不觉诧异,皆看向尤子玉。尤子玉本来是想着私下同兰姨娘说的,却被陈氏一语道破。只得丢开原先的盘算,向兰姨娘说了要她代替陈氏茹素抄经,替老太太祈福的事儿。 兰姨娘且是后宅厮混久了的人物,听了这话,哪里还不知道陈氏的盘算。只是陈氏那一番借口冠冕堂皇,何况又拉上了三位姑娘,又请了尤子玉做说客,倒是由不得她反驳。当下只能爽快的应了下来,口内还说了几句奉承老太太的漂亮话。因又提议道:“四姑娘虽然年纪尚小,却也是老太太的孙女儿,既然前头三个姐姐都要抄经祈福,她也不好躲懒。虽是小人儿家,受不得累,每日也抄一篇经书,这也是她的孝心。” 尤子玉听了这一番答对,愈发觉得兰姨娘和顺温婉,看向兰姨娘的目光也带了几分赞赏。 兰姨娘见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神情间带了几分娇羞怯怯。 陈氏最看不得姨娘侍妾做出这么一副狐媚子的模样儿来勾搭男人,当即冷笑连连。心下暗骂了一句“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仍是这么个小女儿的做派,没的叫人恶心”,口内却说道:“既是礼佛抄经,茹素吃斋,况且又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更要心诚才是。我明儿便吩咐家下人在正院后头的偏房里收拾出一间佛堂来,以后兰姨娘便在佛堂里头抄经。一应的汤水吃食也叫厨房单做出来送进去。” 既是茹素,便不能沾荤腥。自然要同府内其他人的吃食区分开来才好。 说了这一句,又想起另外抄经的几个姑娘来。生怕兰姨娘借此生事,忙开口描补道:“几个姐儿年纪还小,且都是生长的时候,倒不好在吃食上不见荤腥——抄经为的是替老太太祈福,倘或因此饿坏了几个姐儿,倒不是原先的意思了。” 姨娘就不一样了,别说三十岁的人了,饮食清淡些没什么,即便是有什么,当着老太太和老爷的面儿,兰姨娘还敢反驳不成? 陈氏心下一阵冷笑,这种沽名钓誉爱扮贤良的主儿最好对付。平日里在众人跟前儿拿腔作势的久了,根本不用亲自出手,只要架着孝道的名义随口吩咐两句,大帽子扣下来,让人想反驳也不成。 所以说这世上好人难做。何况心底本来就不大好,却硬要装出一副好人儿的模样来呢? 想到这些,陈氏不免一阵幸灾乐祸。故意当着尤老安人和尤子玉的面儿,开口问兰姨娘道:“这也是我私心的一点子想法。倘若你觉得不妥,或是舍不得锦衣玉食,那也罢了。毕竟圣人说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如我自己,离了鱼肉一日,便如刀割了身上的肉一般难受。想是姨娘同我一样的无肉不欢,那可不好强求。” 陈氏早几年跟着女儿们同吴先生念书,一来是为了多认得几个字,将来也方便管家理事看账本看帖子。二来也学了些自以为有用的成语诗句,想着读书人的话刁钻犀利,有时候拿来堵人的嘴,最是恰到好处。今日便用在了兰姨娘的身上。 兰姨娘听了这话,由不得面色一变。她祖籍是南方人,何况自幼出身诗书官宦之家,受长辈影响,平日里饮食较为清淡,尤家上下都是知道的。 倘或这会子顺着陈氏的话不肯茹素吃斋,只怕老太太最先不信,连尤子玉也会十分失望。兰姨娘生怕自己一个不好引得尤子玉怀疑她的孝心品性,因而明知道陈氏已想了法子要作践她,却不敢当面挑明。只是要她眼睁睁的落入陈氏的圈套,任她摆布,又不甘心。正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开交的时候,就听尤老安人接口说道:“兰姨娘不过是代你抄经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出家修行。且不必现收拾佛堂那么麻烦。就在我院儿里的小佛堂抄经便是了。至于吃食一道,合该区分开来,也免得冲撞了佛祖。” 尤老安人都开口了,兰姨娘再是不满,也只得咽了下去。只是心下愤愤不平,仍旧满目哀怨的看着尤子玉。尤子玉倒是没想那么多,只以为尤老安人同陈氏的吩咐皆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笑向兰姨娘嘱咐道:“你要好生抄经祈福,叫佛祖保佑老太太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再抱一个大胖孙儿才是。” 这句话倒是合了尤老安人的心思,当下笑的合不拢嘴。又嘱咐尤子玉与陈氏两人,“这一日辛苦了,快些回房歇着去罢。晚饭也不必过来吃了,只在房中自便就是。” 又吩咐大姐儿,“你是长姐,比下头几位妹妹大上好些,须得好生照顾几个小妹妹。二姐儿与三姐儿都是刚来咱们家,只怕还有些怯生,你要多加留心,莫要拘束了她们才是。” 大姑娘坐在上房许久,只除了方才二姐儿问她一句话,兰姨娘拿她做筏子的一句话,便如隐形人一般。如今且听了尤老安人的一句吩咐,心下更是百感交集,忙起身应道:“祖母放心,我会照顾妥当的。” 尤老安人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拉着二姐儿、三姐儿嘱咐了一些话,这才放了众人离开。 最小的四姑娘平日里最受祖母和父亲的喜爱,今日却无人理会,尝到了受人冷落的滋味。心下十分不满。忙开口说道:“祖母和父亲都不理我,我要生气了。” 尤老安人对兰姨娘挑拨陈氏发作她心腹嬷嬷的所作所为怀有芥蒂,只是四姑娘到底是她的亲孙女儿,又是她看着长了这么大,待遇同兰姨娘自是不同。当下笑着招手儿示意四姑娘上前,抱着她说了一会子话,又吩咐大丫鬟吉祥和如意开箱子拿了些玩意儿哄四姑娘玩。一时又想到了陈氏所出的两个姐儿,少不得也找了两只银质的九连环送与二姐儿和三姐儿。 二姐儿和三姐儿含笑道谢,接过九连环,眼见大姑娘站在一旁不言不语,沉默安分的模样儿,不觉一怔。 是夜,尤老安人留了四姑娘在上房吃晚饭,尤子玉夫妇回房自便,大姑娘碍于尤老安人的吩咐,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房吃饭。也不过是六菜一汤,汤是酸笋鸡皮汤,菜是四荤两素。二姐儿、三姐儿因着午膳吃多了,尚有些没克化,晚上便吃的少了。 大姑娘不知是胃口如此,还是别的缘故,也只用汤泡饭,就着两盘素菜略略进了半碗,便叫丫鬟们进来。也不吩咐撤桌,只叫丫鬟们就着剩下的菜吃了晚饭。那两个丫头想必习惯了这样的事儿,都笑嘻嘻的告了谢,拿了自己份例中的饭菜,站在桌旁吃了。 大姑娘则带着二姐儿三姐儿进里间儿吃茶。三姐儿这才有暇打量大姑娘的屋子,但见屋内陈设简单朴素,虽不似雪洞儿一般,却也没有甚么玩器。桌上也只是一套青花瓷的茶具,床上也只吊着最寻常的轻纱帐幔,很不像官家小姐的绣房。更不如尤家给二姐儿、三姐儿收拾出来的屋子精致。 二姐儿见状,不免心下一惊。回头看了三姐儿一眼。三姐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打着过后告诉陈氏的主意。 大姑娘想是习惯了,也不甚在意,又同二姐儿、三姐儿闲聊一回,见天色晚了,便各自散了。二姐儿回房歇息,三姐儿却在灯下施展了自己双手打算盘的绝技盘点账目。 其后几日,陈氏仍旧按捺不动,每日除晨昏定省伺候夫君督促兰姨娘并几位姑娘抄经祈福之外,便是同三姐儿熟悉府上的规矩,共同参议管家事宜。至于那些个管家媳妇们或是试探或是剖白效忠的话茬儿,一概不接不闻。只推脱“有甚么事都等盘完账目库房后再做理论”。 岂料陈氏越是如此沉得住气,诸位见识了她脾气厉害的管家媳妇们越是忐忑不安。就连先前打定了主意要坐壁上观的几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更别提那些个抱着烧热灶主意的嬷嬷们,更是整日里拿着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者自以为重要的后宅阴私过来禀报。 陈氏看在眼中,也不多说。 这日一早,陈氏服侍着尤子玉洗漱穿戴,出门上朝。又带着几个姐儿至上房请安,说了一回话。刚刚回至正院儿,便有秋菊通传说家下几位管家媳妇正在外头等着拜见太太。 陈氏叫进众人,诸位管家媳妇们先是叩头请安,再起来时,就见陈氏一改从前几日不言不语的态度,将几本账掷在众人脚下,捧着茶盏掀开茶盖刮了刮茶末子,不紧不慢地轻啜一口,方才说道:“账本上圈了红圈儿的,都是开销有误的。我知道你们都打着法不责众的主意,或者欺我年轻,以为我经不得事,理不清账,也是有的。” 众人见状,忙弯下身将账目捡了起来,一一翻看过,但见账目中凡有猫腻的地方全都圈了出来,只是有些日子浅近,一并连罪证都附在上头,有些经年累月,别说存证,便是连他们自己都记不大清了。尽管如此,众人仍旧被陈氏查账盘账的手段折服,心下原有些小觑轻视的意思,也都被打消了。忙开口或是奉承或是讨起情儿来。 因着惧怕陈氏的脾气性格儿,纵使有些人仗着自己有老太太老爷做保,却也不敢在言语上弹压陈氏。只一味的软语央求,更有些不顾体面的,当着众人的面儿淌眼抹泪的诉起艰难来。 陈氏之所以查账盘账如此严谨,原打的就是敲打立威的主意。何况里头的管家媳妇们大多经管内务,即便是上下其手,贪墨的东西也有限,也比不得外头的管事买办们能里应外合,弄出那么大的亏空来。所以竟用不着喊打喊杀的。 眼见众人都服软低头,陈氏不再啰嗦,只说今日之事会原原本本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听那二位的示下。又嘱咐众人今后要好生当差,倘或在她管家的时候出了什么纰漏,“可就别怪我铁面无私,届时三四辈子的老脸也都顾不成了。” 正所谓听话听音儿,众人眼见陈氏如此说,皆以为上头不再追究了,忙感恩戴德的谢过陈氏,又诅咒发誓的说今后一定好生当差云云。陈氏任由众人搜肠刮肚的表白,直到众人词穷,这才放了大招—— 先是明说了今后记账的方法需得三方共同协理,是为相互监督掣肘之意,又按照府中的花名册和诸位管事嬷嬷们先头的差事一一明确了职责范围,即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又规定了严格的奖惩制度,最后则宣布了按照管事丫头们的差事等级所能享受的“养廉银子”的等级。 一行举措下来,有赏有罚,有大棒有甜枣儿,听得众人一时跌入谷底一时飘入云端,最后竟全都被陈氏口内的“养廉银子”吸引了注意力。 凭白得了这么一项好处,更是终生受用的,众人哪还理会先头的那些苛刻安排,俱都向陈氏感恩戴德的叩头谢恩。就连先前畏惧陈氏手段生怕陈氏找借口撸了她们差事的几个嬷嬷也忍不住动心了。毕竟按照陈氏的新规矩来管家的话,她们到底是谁的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们能否认真当差,行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眼见众人已然诚服,陈氏挥手先叫众人散了。自己则捧着账本儿至上房寻尤老安人。她早就说过自己不会理论尤府旧事,该怎么惩处之前贪墨的管事嬷嬷们,皆听老太太和老爷的示下。 尤老安人年纪越高越发慈悲,舍不得发落跟了自己半辈子的老人儿,眼见陈氏不说追究,她便态度含糊的也不再提。至于陈氏会不会发落兰姨娘提拔的那些人,尤老安人更不在意。 陈氏见状,也不戳破。撂下账本儿,反倒提及了大姑娘的事儿。 “前儿我去她屋里寻她说话,只见她房里雪洞儿一般,又将她平日里的穿戴打扮,也很素气,着实不像十六七岁大家闺秀的样子。我身为嫡母,虽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也有教导抚育之责。所以想同老太太商议,开了库房挑拣一些好瓷器绫罗古玩摆设帘幕帐幔,也给她那屋子好生装饰一番。再挑拣几匹好颜色花样儿的料子,也给她做几身好衣裳,打两套好头面。将来跟着我出门见客,也不丢了咱们尤家的脸。” 只是这些东西,陈氏不会拿自己的梯己填补人,必须得从尤家的公中出。尤老安人因着大姑娘的母亲,素日不大喜欢大姑娘。只是心下再不喜欢,那也是她的新孙女。平日里没留心也还罢了,今日陈氏既提出来,尤老安人少不得应了她。又拍着陈氏的手说道:“果然你是个好的。素日我精力不济,这些事情上不大留心。当初兰姨娘管家时,因着满心在四丫头身上,只怕也不曾留心。可见这为人心性,光看她说了什么是不中用的,须得从平日处事上细品才是。” 陈氏听了尤老安人这一番话,只是一笑。因又说道:“替大姑娘收拾屋子打头面做衣裳这是一件。我是想着……大姑娘今年也十六七岁了,身旁除了一位乳母之外,便只有几个丫头陪伴。也没个教养嬷嬷教导她。恰好我哥哥前儿得了太子的恩典,请了一位东宫告老的嬷嬷家来教婉姐儿规矩。哥哥嫂子的意思,是叫二姐儿、三姐儿也回去学一学。我想着大姐儿也大了,不妨跟着一同回去。将来谈婚论嫁时,听说是跟宫里的嬷嬷学过规矩的,也是一份体面。老太太觉着可好?” 尤老安人听了这话,再无不妥的,当即笑着应了。因又想到四姑娘,本就伶俐通透,倘或学了规矩,岂不更加惹人怜爱。便向陈氏开口提起。 岂料陈氏只是淡淡一笑,随口说道:“四姑娘今年才五岁,身娇肉贵的,正是贪玩的年纪,哪里吃得了学规矩的辛苦。何况哥哥请宫里的嬷嬷家来,本是想着教导婉姐儿规矩,以备婉姐儿两年后出阁。便是二姐儿、三姐儿跟着回去,也是陪着太子读书罢了。我是想着大姑娘年岁大了,人又生的稳重安分,再不是那等掐尖卖快的人,这才觍颜同哥哥嫂子开了口。这已经是过分了。毕竟那宫里来的嬷嬷只有一个人,又那般岁数了,还有多少精力呢。多教导一个人,便多了一分牵扯。老太太又要我带四姑娘去,我怎好开口?” 说句私心的话,倘若不是怕只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去学规矩,叫尤家的人见了不舒服。到时候开口讨情儿反叫她被动起来,陈氏才不会主动提起叫大姑娘去学规矩。毕竟羊肉贴不到狗身上,又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种,她何苦替她们费心筹谋。不过面子上瞧得过去,也就完了。 更何况那四丫头还是个庶出,她姨娘又是那么一副模样儿,显见的是养不熟的。陈氏更懒得多费心思。 尤老安人眼见陈氏如此说,也只得罢了。 至晚间尤子玉家来,吃罢晚饭回房歇息,见了陈氏同三姐儿一起写的管家细则,由不得大为惊异。直至见了账本记载的那些外院儿买办们贪墨藏掖的各项好处,更是脸面一沉。 陈氏见状,更是架桥拨火的道:“好能耐,这些年贪的东西,都比得上你尤家的三分家当了。” 第五十五章 陈氏自打进了尤家的门儿,接手管家之事,尚且没想过从公中捞些银子来贴补自己个儿,又怎能忍得那起子奴才从中捞油水。 当日为了拿捏住众人的把柄以立其威,陈氏不但同三姐儿整日查账盘库,更在暗地里打发了自家陪房到外头去搜罗罪证。得知那些个管事买办们除了贪墨主家的银子,采买东西时以次充好之外,更打着主家的名号,在外头横行霸道,欺压百姓,欺行霸市,无所不为。诸如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倚财仗势,以薄田衰铺之价去强买人家的良田旺铺,人家倘或不卖,便贿赂当地父母官儿们算计的人家吃了官司败了业,然后再将看中的田地买卖做了官价购买……桩桩件件皆是朝廷严令禁止,罔顾法纪的重罪。更有一两件事即便陈氏看了,也觉触目惊心。暗暗嗟叹这些个奴才秧子果然胆大妄为,不但尤家的名声都叫他们给败坏了,长此以往,连尤子玉都恐陷入牢狱之灾。 陈氏本为深宅妇人,原不大懂得其中的厉害。争奈三姐儿平日里最喜研读律法,又经常同她舅舅议论世情,陈氏听了几耳朵,也算有了些许印象。何况陈氏虽然泼辣难缠,却有些赤子之心。十分看不惯那些个奴才们自己尚且是卑贱之躯,就敢仗着主家的势力欺负良家百姓。因此向尤子玉进言道:“老爷是朝廷的官儿,平日里最重名誉,这些个事情倘若叨登不出来,也还罢了。倘或哪一日老爷遭了旁人算计,那些个言官多嘴多舌弹劾一折子,就够老爷喝一壶的。莫若趁此机会了结此事,一来可以追回被他们贪下的银钱东西,二来也无后顾之忧了。” 尤子玉听了陈氏的话,心中深以为然。只是尚且有些犹豫。盖因那些个奴才们办的坏事,有些是打着他的名号自行其是,有些确实是得了他的吩咐才去办的。如今却要这些个奴才们一股脑的顶了罪,尤子玉也有些不忍。 陈氏却不知道尤子玉心中的这一笔账。她自幼耳濡目染,身旁当官儿的只有哥哥陈珪并嫂子娘家的亲戚们。旁人家的事儿陈氏且不知道,可自家哥哥手段圆滑,行事谨慎,平日里哪怕是办坏事儿也从不肯漏把柄于人。陈氏以此推之,只当尤子玉做了陈珪这么些年的上峰,行事举止必定要周全过陈珪才是。如今且见尤子玉面露不忍之色,遂笑言问道:“老爷乃重情之人,必定是舍不得这些个奴才,不忍将其送官发落,这也是常情。只是老爷心中有怜恤之意,也该叫他们明白知道才是。别的也还罢了,好歹贪墨公中的银子该还了,还有那些个打着老爷名号儿放印子钱的,也该一把火烧了那些个条子,就算给尤家积积阴鸷罢。至于那些个包揽诉讼的事儿,老爷何不着人打听打听那些个苦主儿的消息。倘或是罪有应得也还罢了,倘或真的受了冤枉,也该给人家儿一个交代才是。” 陈氏所言所想,皆是三姐儿当日看了陪房何财家的送来的罪证后一一想出来的应对之法。按照三姐儿的主意,这些个目无法纪的奴才最好送去见官。只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尤子玉未必同意,才又想到了后面的迂回手段。更嘱咐陈氏该如何劝说尤子玉——务必要口口声声都落在官声前途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引得尤子玉重视。 陈氏到了尤子玉跟前儿便照本宣科。果然这一席话深合尤子玉的意思,当下拉着陈氏的手笑道:“世人都说妻贤夫祸少,我能娶夫人为妻,实在是一大幸事也。” 从前还以为陈氏光有美貌家世,如今看来,陈氏不拘人品容貌,都是很好的。有这样一位夫人替他打理内宅,尤子玉再无后顾之忧。 过后几日,尤子玉果然照着陈氏所言处置了家中贪墨枉法的管事买办。因着不忍将这些家奴送官发落,只挑拣了其中罪大恶极的逐出尤家,又打发了一众中饱私囊之辈,之后抄没的银钱田地商铺买卖,一半儿收归公中,一半儿则拿出来补贴曾受尤家下人迫害的百姓们,尤子玉更是带着几个随从亲自到了几户人家,不但送金送银送药材,更放低身段儿赔不是,只说自己管家不善,竟让这些个下人打着主家的名号鱼肉乡里,着实不该。 总之一番折腾下来,尤子玉果然将身上不好的名声罪过皆推到底下人的头上,那些个受了尤府下人们欺压的大都是无依无靠的平头百姓,心中最是懦弱良善。眼见尤子玉贵为朝廷命官,竟然能不顾身份同他们低头赔不是,又送了好些银钱东西,心中的怨气不满早就烟消云散,反而受宠若惊起来。 纵使尤子玉竭尽全力的机密行事,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些个言官御史早已闻风而奏。且陈氏并三姐儿早同舅舅陈珪里应外合,这头儿尤子玉刚刚动身,那头儿陈珪已经央了好友徐子川再写一个话本儿,写的就是某某京官铁面无私,大义灭下,有过即改的故事。 消息一经传散开来,京中顿时引为美谈。最后连圣人都惊动了,不免在御书房同几位皇子闲聊时,提到了此事。 因着陈珪八面玲珑,办事伶俐,太子殿下早已将其引为心腹。更知道陈珪的胞妹便嫁给了尤子玉。闻听圣人垂问,不免笑了笑,看似公允的评价道:“谁人无过,改了便是好的。” 三皇子向来喜欢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他因着时常关注太子,也知道陈珪的行事手段。闻听太子殿下如此说,倒也没说旁的,只是看似不经意的笑了笑,向众人说道:“他们家倒是同戏台子结缘。时不时的便弄出一些新闻出来,引得京中百姓口口相传。皆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一句话倒是引起了圣人的注意,不免饶有兴味的看了过来。 三皇子便将陈珪央求同僚好友徐子川写了两回戏折子话本儿,又有一次上元节智斗匪类,被众人传唱的事情原原本本道来。 一句话落,殿内年纪最小的十二皇子倒是恍然大悟,仍然记得那个随身携带“防狼粉”的小姑娘,不免开口说了一句“原来是他们家的人,果然好热闹。” 又追问圣人道:“父皇还记得那个说话伶牙俐齿的小大姐儿么?” 那么些年前的事儿,圣人早忘了。不过经由十二皇子一提,倒是有了些许印象,不觉含笑点了点头。 六皇子与十二皇子乃一母所出,性情方正,沉稳务实,最不喜底下官员弄这些花花肠子。当下便对陈珪一家子有些恶感。不过他如今跟着太子当差,倒不好当着太子的面儿说他的得意心腹的不好,因而只能闭口不谈。 下剩的几位皇子因着立场不同,或是忖着圣人的心思评价了几句,皆无关痛痒。 一时到了午正时分,圣人因要歇赏,便欲往后宫一行,诸位皇子们见状,立即退下。 走出大明宫后,太子殿下当着诸位皇弟的面儿,笑向三皇子道:“三皇弟向来留心孤身边儿的人。倒也难得。只可惜这一番心血,倒是白费了。” 三皇子像是没听出太子殿下的言外之意,笑眯眯说道:“太子乃是国之储君,一言一行皆受满朝关注。弟弟既为皇子,也为朝臣,自然也不例外。” 太子殿下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大袖一甩,径自去了。六皇子因有些外朝的事务,尚且要同太子商议着办理,见此形景,只得向诸位皇兄拱了拱手作辞,跟着太子匆匆而去。 三皇子最是看不得太子这么一副狂傲模样儿,一腔怒气憋在心里不得发泄,见了六皇子如此举止,不免照地下啐了一口,口内不三不四的说道:“甚么东西。怪不得喜欢养狗,他自己成日里就跟哈巴狗儿似的围在别人后头转。这才叫物似主人型。如此谄媚巴结,真是玷污了咱们兄弟的脸面。” 一句话骂的痛快,却是惹恼了同六皇子一母所出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因着年岁小,性情伶俐,平日里深受圣人喜爱。又因十四五岁的年纪,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听见三皇子如此说,不免冷笑一声,开口抢白道:“三皇兄这句话要是敢在父皇跟前儿说出口,我才佩服你。背地里言三语四歪派人,也是君子之德?” 说罢,也不待三皇子答应,便冲着诸位皇兄拱了拱手,转身走了。气的三皇子站在原地直跳脚,指着十二皇子的背影大呼“当真是反了,竟然敢藐视兄长……” 诸位皇子见状,少不得相视一笑,一一拱手作别。 那厢太子回了东宫,心下仍有些气闷。闻听陈珪正在外头候着,少不得命人传唤。六皇子急匆匆的赶到东宫,正欲同太子殿下商议吏部考核之事。正巧遇见陈珪徐徐而来,向太子与六皇子见过礼后,径自开口,着重进言了“复式记账法”以及“养廉银子”诸事。 之所以从三姐儿想出的种种举措中挑拣了这两项,陈珪也是有考虑的。一则他身为户部官员,且又擢升了五品主事,正该做出一些政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复式记账法”的出现便正对了陈珪的现状。 至于“养廉银子”么,便涉及到了吏部考核。众所周知,历来朝廷改、革吏治,稍有差错便要得罪好大一批人。陈珪生性圆滑,做事情八面玲珑,只得罪人而没好处的事情他从来不肯做的。现如今提议“养廉银子”就不同,须知本朝给发放官员俸禄,乃随了前朝的旧制,每年钱米并不多。可是当官儿之后的排场交际、上下打点却从来不少。就拿陈珪自己来说,如今都升了五品主事了,每个月的俸禄却只有十六石。换算成银子便是八两。一个月才八两银子啊!连吃顿上好的席面都不够,更遑论体体面面的过日子。 所以某些官员之所以上下其手,不断贪墨,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现如今陈珪向太子殿下进言要增加养廉银子,一来能使百官明白太子殿□□恤之情,邀买人心,二来倘若此事能成,他陈珪也算谏言之功,在满朝文武跟前儿也能得了个好人缘儿。三来于吏治有功,先提出养廉银子,再提出能得到养廉银子的诸项考核标准,以此鼓励官员清廉做事,一心为民。在此基础上再提出倘或贪墨该如何惩治……当然了,后一条得罪人的谏言,当然不会从他陈珪口中说出。 但是陈珪当着太子殿下与六皇子的面儿,已经明言自家以绩效考核之法管理下人之事,又云兹事体大,因此间种种举措皆为内宅妇人所想,尚且未曾见有成效,所以不敢擅自进言。还请太子殿下暂且按捺一番,以观后效…… 当然,倘或有人因此受了启发,更等不及陈珪先拿了自家的后宅做试验便如何如何……那就不再陈珪的控制之内了。 没错,陈珪如今便打着六皇子的主意。在陈珪看来,这位六皇子生性沉稳,品格方正,本来就不大讨圣人的喜欢,平素又最喜欢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况且他又在吏部当差,针对吏治一事有所谏言也是分内之事。 再者六皇子如今跟着太子办事,也算是半个太子的人。养廉银子的事情又是他陈珪率先提出来的,可见今后不论有了什么功劳,那也是太子殿下有识人之明,兼且教导有方。便是朝中重臣因此而埋怨那些考核的办法太过严苛谨慎,那些怨气也是冲着六皇子去的。与太子和他并不相干。 而且最主要的,便是这坑是他陈珪挖的,却也是六皇子主动往下跳的。与人无尤。 这么想着,陈珪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 果然,那六皇子听了陈珪进言的考核诸事,不知不觉间,眼睛都亮的吓人。 正在尤家内宅翻阅海外番邦轶事游记,努力想法子替外家争功,以避来日祸患的尤三姐儿并不知道,舅舅陈珪已经如她所愿的出手了…… 第五十六章 目今且说尤子玉因外头管事买办们贪墨开销,又打着主人的名号横行霸道,罔顾律法,致使他官威名声受损。大动雷霆之余,着实打发了好些奴才。腾出来的空缺自然要挑拣更老实忠厚且伶俐当差的补上。 如今掌管内宅的便是陈氏,何况尤子玉之所以大动无名,皆因陈氏一番筹划。诸多下人们见此情景,不免又惊又怕。更贪恋着上位的际遇,为混个脸熟儿,自然常来孝敬陈氏些东西,或不时的请安奉承。陈氏先还无所察觉,过后明白了,倒觉好笑。思来想去,遂带着家下人的花名册至尤老安人跟前儿,询问老太太的意思。 这次被打发的奴才之中,就有两家是尤老安人的心腹下人。明仗着老太太的宠信,在外头无所不为,差点儿逼出了人命的。尤子玉因此将人撵出尤家,尤老安人纵使不舍,也没脸面向儿子讨情儿。今见了陈氏过来请安,愈发尴尬难堪。 陈氏恍若未觉,指着花名册中的潘佑梁笑向尤老安人道:“府内的大总管因着在外头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之事,被老爷罚没了家财打发出去了。现如今总管之职空缺着,倒也不好。毕竟老爷是官身,平日里打点送礼之事颇多。我是内宅妇人,总不好对外头的事儿多加干涉。外人瞧着也不像。这几日我冷眼瞧着,这潘佑梁倒是个老实忠恳的。何况她老子娘又是老太太跟前儿伺候久了的,规矩上再不会出错。不知老太太觉着如何?” 这潘佑梁乃是尤老安人的陪房潘嬷嬷的大儿子,今年已是四十往上的年纪。从小儿跟在老爷身旁做陪读。此前一直管着尤子玉外书房的事儿,兼任府上的二总管。于外头的交际往来也是门儿清。前些日子陈氏打发人搜查尤府众管事买办的罪证,这潘佑梁虽有些贪墨之弊,但外头却不曾仗着主子的势力欺压百姓,作威作福的。单只这一条,本性也算是好的。何况他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都有体面,让他继任尤府大总管,不但是情理之中。也讨了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 尤老安人倒不曾想陈氏竟然会举荐潘佑梁担任总管之职,一时竟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了半日,方才说道:“外院儿比不得内宅,一应大小事务总得你老爷应准了才是。我们倒不好替他安排了。” 陈氏听尤老安人这么说,因笑道:“老太太最是多虑。这潘佑梁乃是从小儿跟着老爷的,何况此前又管着老爷的外书房,更是府上的二总管,由他来继任总管一职,再妥当不过。老爷也没甚说的。” 这话倒也实在。尤老安人想了一想,原本还觉着盘查下人一事扫了她的颜面。如今陈氏却安排她的陪房潘嬷嬷的儿子继任了大总管。一来二去,尤老安人在府中的势力非但没被削弱,反而比先更近了一步。可见陈氏虽有除弊揽权之心,却也不曾想着同她打擂台,务必要折腾出个“东风压倒了西风”的局面来。既这么着,她也该投桃报李,与陈氏一些好处才是。 尤老安人一壁想着,一壁将视线落在花名册上。口内笑道:“我记着你进门之时,也带了四家陪房的人。如今都在什么行当上?” 陈氏不妨尤老安人有此一问,不免笑言道:“一家管着田庄花圃,如今住在城外。一家管着铺面买卖,也在外头。下剩的两家我都安排在二门外听差,闲时我房里的人想要采买些零碎东西,或打发他们回娘家传个话儿,倒也不必很麻烦外头的人。再者如今铺上的生意好,做出来的胭脂香粉供不应求,我便想着过了年再买两处花圃,打发一家子去圃上打理花草,明年也好多些进项。” 陈氏说得好听,不过是听从了三姐儿的谏言,不欲将自家陪房太早的安□□府,占了肥缺儿。免得叫人说嘴,背地里议论陈氏之所以大动文章搜罗罪证,却是为了排除异己的。 果然,尤老安人嘴上不说,先还有些想头。闻听陈氏如此安排,才知道自己想左了,当下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开口笑道:“我知道你家铺子的生意好,多些人手帮衬也是应当的。只是咱们府上如今出了这么大事,正是缺人的时候,你有好人儿,不想着帮衬府里,反而打发到外头去,想是不同我们一条心了。” 这话说的重了。陈氏闻言,忙开口剖白自己。因又说道:“府上的人多。便是先头儿打发了一批,再寻好的上来也就是了。总归是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便宜不了旁人。我的年轻,又是才进门的新媳妇子。倘或趁这会子忽刺巴的将我自己的人安插到好地方,底下人瞧见了,不说我是举人不避亲,只当我是为了安插自己人才寻法子打发了他们。那我岂不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 陈氏不过是就着三姐儿的话表白了一回,岂料一席话正中尤老安人的心事,不免红了一张老脸,忙开口说道:“这话可是不通。历来背主忘恩,欺上瞒下的奴才不是撵出去,便是直接打死。有这样事的,也不独咱们家。既存了安老的心,当初就不该做下那样的事儿。他们要真是个好的,谁吃饱了撑的与他们过不去?可见是他们先做下不能容的坏事,人才寻了不是打发他们。既打发了人留出空缺,自该寻好的补上来。如今我瞧着你那几家陪房就很好,现在外头当差的且不必说了,留在家里的你却不能随意打发。我倒是有一桩事,须得他们管着我才安心。” 说罢,因又提起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事情。先头儿的管事因着在外头放印子钱,逼得人家卖儿卖女还债的事儿被尤子玉打发了,如今恰好空出这缺来。尤老安人本想着提拔自己的人占了这事儿,却没想到陈氏提议潘佑梁任了大总管。既这么着,尤老安人倒不好再筹措下去,免得吃相太过难看。引得儿子不满。 这一桩可真真是个肥缺,连陈氏都不曾想到的。闻听尤老安人这么提议,她倒是先吓了一跳,忙开口推脱。 尤老安人见状,反倒执意要将这一桩肥缺与了陈氏才好。因又说道:“想是你多心,怕底下人嚼舌根子。这倒不必,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他们要有甚么异议,叫他们来我跟前儿说话。你也不必推辞了。论理儿,你现是咱们家的管家太太,倘或你的陪房都在外头当差,或在二门上跑腿儿,叫人瞧了也是不像。只当我这个婆婆可恶,容不得儿媳妇管家掌权似的。你要是安心坏我的名声,你就不要答应。” 尤老安人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陈氏再推脱也是不好。只得含笑应了,心下倒是美滋滋的。 回头儿同三姐儿一说,三姐儿最先想到的是该怎么安抚下剩在二门外当差的那一家。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同是陈氏的陪房,其余三家任的都是肥差,只这么一家沦落成跑腿儿传话儿的。长此以往,只怕心里落差太大,明面儿上纵不敢如何,背地里也会抱怨。 三姐儿倒不是怕他们抱怨。只是分明能把事情处理妥当,非得闹出矛盾来,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陈氏不明白三姐儿为何听了好消息还会愁眉紧锁,一脸的凝重。待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不免好笑,不以为然的道:“好不好,都是咱们家的奴才。提拔了是恩典,不提拔也要本分当差。都像你想的那么着,咱们当主子的替他们断官司还忙不过来,还过不过日子了?” 三姐儿不赞同陈氏的话,仍旧一门心思想着解决之道。最后倒是大姑娘的一番话开解了三姐儿的心思,另外想出了一个主意。 却是陈氏同三姐儿说了一回话,眼见话不投机,懒得理会钻了牛角尖儿的三姐,便回房歇晌儿后,大姑娘闲来无事来寻二姐儿、三姐儿说话。彼时二姐儿、三姐儿都在三姐儿房内看书练字打发时间,大姑娘见了,少不得艳羡两位妹妹能读书识字,又会抚琴作画这等风雅之事。 二姐儿、三姐儿这才知道,因着大姑娘在府中不受宠,况且亲娘去的早,竟没认真读过几本书。如今也不过是略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看帖子,不做个睁眼瞎子罢了。 眼见大姑娘如此钦羡二人,二姐儿心肠柔软之余,少不得笑言同大姑娘商议,闲暇时可教导大姑娘读书。叫大姑娘每日晨起也过来同她们练字云云。 大姑娘闻听此言,自然喜的无可不可。这一番态度倒是触动了三姐儿的心肠。且想到了平服众人的主意。 至晚用膳时,三姐儿便将这一番主意悄声告诉了陈氏。陈氏虽然对三姐儿太过重视几家陪房之事不以为然。但她也明白笼络人心须得一碗水端平的作用。当下应了三姐儿所言。 次日一早,陈氏服侍了尤子玉洗漱穿戴,吃饭上朝后,便派人叫进那两家在二门上当差的陪房,交代了意欲提携一人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之事。未等那两家陪房有所反应,因又说道:“你们都是跟着我的,只要忠心当差,我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我也知道,现如今何财、梁瑞两家管着外头的田地买卖,你们瞧着眼红。如今又提拔了一人管着府上的地租子,下剩的更觉不公。这些事我都是知道的。同是我的人,待遇也不好太悬殊了。所以我便想着,不拘你们哪一位,肯留在二门当差,我也不会薄待了。待明年开春儿,便挑拣了你家的孩子——有伶俐通透的,跟着桡哥儿回学里念书。将来倘或我生了哥儿,是必定挑他给哥儿陪读的。今后也管着哥儿的外书房及交际往来之事。在此之前,这小子便一直跟着桡哥儿学些规矩体统。将来桡哥儿科考入仕,倘或瞧中了他,兴许别有一番造化也未可知。” 其实按照三姐儿的意思,是想着挑选剩下那家的小子回学里读书,倘或书读的好,那家人今后又立了大功劳,便是外放那哥儿出去科考做官儿也不是不能。只是陈氏不欲在众下人未曾立功前就如此厚待,免得纵容他们生出多余的念头来,所以才换成给桡哥儿陪读。将来或有机会给她的哥儿陪读——端看她日后能否生出哥儿来。 即便是如此,众人依旧是喜出望外。忙跪在地上碰头有声,直呼太太慈悲。 陈氏趁此定了掌管府上春秋两季地租子的那一家陪房名唤彭显的。下剩的那一家在二门上听差的陪房名唤包吉的,改日便带着他家的小子来见陈氏,陈氏见那小子果然生的白净懂事,伶俐通透,便寻了个空闲的时日,送回陈家给陈桡做陪读。 三姐儿得知陈氏的一番作为,也颇为赞赏。直觉陈氏这样的举措,反倒比自己的想法更为妥帖。 其后陈氏在挑人接手管事买办之事上仍旧不敢自专,也并不理会那些个到她跟前儿讨好卖乖求情找门路的下人。成日里抱着花名册同尤老安人并尤子玉商议,一应人选皆听这两位的示下。最终选出来的人也大都是尤老安人与尤子玉的心腹。 乍看上去,陈氏这一番折腾下来,除了提拔彭显掌管府内春秋两季地租子之外,再无受益。何况彭显接管此事,也并非是陈氏的运作,而是尤老安人的意思。为的无非是陈氏管家的体面。 因而在有些人眼中,陈氏好似白忙活了一场。然从这一场风波中切切实实地体会到陈氏厉害手段的那起子奴才下人,却再也不敢欺负陈氏初来乍到,便误认她是个心慈手软没算计的,于人前背后也不敢轻忽怠慢了。 陈氏依着三姐儿的谏言,不费吹灰之力便打破了尤府固有的势力局面,又在没有很得罪老太太和老爷的情况下,明公正道最大限度的收拢了内宅外院儿之权,更是替公中添了一笔为数不少的银子。 这样不见一丝烟火的手段算计看在有心人的眼中,只觉不寒而栗——比起当年自入门后便被尤老安人压得不敢大声儿喘气的先太太,以及得了势便上蹿下跳不断在各处安插自己心腹以期掌控内宅的兰姨娘,现如今的陈氏才叫一个“吃人不吐骨头”。 更何况陈氏除了有雷霆手段,在人情往来上也毫不逊色。这才进尤家几个月的时间,不但笼络住了老太太和老爷,就连非她所生的大姑娘也同她带来的两个拖油瓶相熟起来。更别提在她刚进门时还敢龇牙蹦跶的兰姨娘,如今也只能守着佛堂吃斋茹素,几个月也未曾留住老爷在她屋里睡上一夜,再难说翻身争宠之事。 还有那位先时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儿异常受宠的四姑娘,如今的吃穿用度虽未曾苛待,也被陈氏以“嫡庶有别”为由,同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的待遇区别开来。 又有先头儿三位姑娘时常回陈家经受宫中嬷嬷的教导,时日一长,越发显出言谈举止有别于众人。今日吃穿琐事已然如此,来日谈婚论嫁,指不定陈氏还有什么手段去敲打兰姨娘。 后宅几位尤子玉的侍妾见了,方才得知陈氏的手段心性。不免黯淡了心中的想头儿,愈发老实起来。 第五十七章 转眼便到了年下。朝廷封笔,百官沐休。长安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路边的摊子上也开始摆起大红灯笼、年画门神、对联桃符、炮竹花火以及各色过年所用的年货。红红绿绿的映衬着白雪青砖,越发显出几分年味儿来。 商铺摊子上寻常两三日都卖不完的猪羊鸡鸭等牲畜家禽如今每日开了张都没剩,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都是穿着大毛衣裳置办年货的人。哪怕是平日里最舍不得见荤腥的人家,到了这个档口儿,略有些富裕的也都咬咬牙提上几斤肉,买些灶糖点心瓜果炒货,以图红红火火地过个丰年,来年更好。 更别提那些个原就不在乎吃穿的官绅富户。不但要精心准备年货吃食,更得预备好戏酒玩意儿,以求亲朋旧友们走动拜访时,既不失了面子,也不失了里子。因此刚进了腊月初,长安城中略有些名气的杂耍班子名角儿小戏儿打十番的,都叫人早早便定了去。陈氏因着早年家中旧事,生恐临期疏漏,也早早定了一班小戏儿家来。虽当中并无名角儿名伶,其身段儿唱腔亦有可取之处。因又吩咐家中奴仆小子于尤老安人所住内院儿搭建戏台,以备亲友来时赏玩。且不必说。 如今且说陈珪向太子谏言在户部施行“复式记账法”以及朝中筹备“养廉银子”以激励百官清查吏治诸事,太子并六殿下深以为然。随后入大明宫请安时,太子便将诸般谏言当面告诉。 圣人乃英明仁厚之主,最是体察世情,怜恤百官,闻听太子如此谏言,初时只觉惊艳,再思更觉鞭辟入里,深以为然。遂于大明宫勤政殿召见诸位阁老商议其事,诸位阁老一致称赞,皆以为此乃圣人不世出之恩典。而后责令太子掌管户部、吏部共拟详细条陈,待政令完备后,择于年前明旨宣颂,昭告天下。 此旨一下,满朝文武皆踊跃感戴,以谢天恩。太子身为储君,经此一事更得民心无数。东宫一时风头无两,最重要的是太子因此得到了圣人的称赞青眼,将一众兄弟尽皆比衬的似有如无。 看着三皇子每日阴沉着脸面却又不得不强颜欢笑以作恭喜的模样儿,太子心下愈发喜欢。因想着立功之人,至年下时便亲赐了一班戏酒与陈珪,一则为表恩赏,二来也是知道陈珪家道不丰,有意替他作脸儿的意思。 陈珪千恩万谢的拜过,又明言自家每年出息少,太子殿下赏赐的御酒也还罢了,陈珪着实养不起这样一般小戏儿,因而只得带回去显摆几日,待过完年后便将诸人送还东宫。还请太子宽恕其囊中羞涩之罪。 太子殿下不妨陈珪竟如此实言相告,且言辞诙谐妙语连珠,一时忍俊不住,竟将一口好茶悉数喷出。恰好坐在太子下首的六皇子便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六皇子有些无奈的从袖中掏出一方绣着几竿青竹的帕子,抬手擦了擦脸面,在太子一叠声儿的告罪声中被小太监引着至偏殿更衣洗漱。思及陈珪那一番言辞举止,六皇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只觉着陈珪其人纵然手段玲珑,办事机谨,然这般巧言令色,满口胡沁的习惯,着实令人不喜。 当下且言不着六皇子如何品评陈珪。只说陈珪带着太子殿下赏赐的戏酒返回家中。一时间早有消息灵通的官宦朝臣得知此事,登门道喜。陈珪少不得带着满腔得意的同诸人寒暄。顺便将自己早先定的一班小戏儿转送于人。又将太子殿下亲赏的御酒分出三份来送与好友徐子川、发妻冯氏的娘家哥哥以及尤子玉。也是为着同气连枝,有福同享的意思。 陈氏接了哥哥打发人送来的御酒,便向尤老安人及尤子玉笑道:“不如等开祠堂祭祖的时候,便用这御酒供奉祖宗。到底比别的东西更有体面,又是沾恩赐福的。” 尤老安人与尤子玉听了,深以为然。尤老安人看着那一壶玉酒,只比看着金山银山都乐,且向陈氏笑道:“再想不到她舅舅还有这一份体面。可见得太子殿下有多看重了。” 陈氏也想不到哥哥竟然有此奇遇,亦觉面儿上有光。当下笑着夸赞了哥哥几句。倒是尤子玉身为朝廷命官,得知陈珪向太子谏言的一应举措竟然同陈氏想出来的管家法子一模一样,不觉心下起了狐疑。背着人少不得问了几句。 陈氏因忙着打点年下诸事,随口敷衍了过去。尤子玉见状,只得罢了。 那厢陈氏且不理论这事,只顾着张罗阖家大小扫房除尘,预备各色祭祖之物。除此之外,又同大姑娘打点了送诸位族老并族人的年货礼物,撰写请各家吃年酒的日期单子,吩咐管事买办采买过年用的大红灯笼、门神年画、大红纸扎、炮竹、花火等装点之物。又央求尤子玉亲笔写了对联,福字,亲自盯着小子丫鬟们登高爬梯的贴上……一应大小琐事桩桩件件都得想到吩咐到,真真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一日,陈氏正坐在房中同大姑娘查看府上为了过年赏人新打的押岁锞子,有笔锭如意的,有八宝联春的,有状元及第的,每锭银锞子只有二两重,端得小巧精致,令人爱不释手。 陈氏同大姑娘看了一回,便命人收起。正说笑间,便有丫鬟通传说“兰姨娘带着四姑娘来给太太请安”。 陈氏一怔,旋即才想起来,因着年下已至,陈氏早已将兰姨娘并诸位姑娘撰写的佛经送到庙堂庵寺,恭请和尚姑子道士们诵读后当面烧给菩萨佛祖,用以祈福。此事过后,陈氏也不能用这法子再折腾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茹素吃斋抄经祈福的兰姨娘也算脱离了苦海。 所以这会子才有闲心来给她请安。 陈氏心下冷笑,摆手吩咐春兰将人引进来。春兰答应着去了。一时回转,便引着兰姨娘走了进来。房内伺候的小丫头子立时摆了两个蒲团上来,供兰姨娘并四姑娘叩头请安。 陈氏留心打量,只见兰姨娘今日穿着一件宝蓝色撒银菊花的锦缎对襟儿长袄儿,黑缎子锁边儿,下身系着一条姜黄色棉绫马面裙,头上只挽了个家常的纂儿,插着一根点翠嵌红宝的三尾小凤钗,凤口衔着的珍珠红宝流苏随着兰姨娘躬身跪拜的举动不断摇晃打秋千。这一水儿半新不旧的打扮愈发衬得兰姨娘温婉安分,同半年前那一身儿娇俏鲜嫩的模样儿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陈氏略有些兴味的挑了挑眉,也不叫起。一旁秋菊早用茶盘捧了一碗茶过来。陈氏伸手接过茶,掀开茶盖慢慢拂了拂水上的茶叶,轻轻啜了一口,徐徐缓缓地笑问秋菊道:“你从外头进来,可瞧见二姑娘、三姑娘都在房里做什么呢。” 秋菊见问,因笑回道:“二姑娘并三姑娘正在三姑娘房中做针线,说是年下了,要一人给老太太绣一副抹额,给老爷绣一支荷包,给太太绣一副帕子。如今正到了收尾的时节了。” 陈氏听见了,便笑道:“这也是她们两个孩子的孝心。只是她们人儿小,于针线女红上倒不大通,不像大姑娘,给老太太并老爷分别裁剪的一套新冬衣,也都做好了罢?” 大姑娘坐在一旁,眼见着从前在家里颇为得宠的兰姨娘和四妹妹跪在当地,已然是坐立不安。不曾想陈氏突地问起她的话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子,方开口笑答道:“前儿已经做好了。只等着二妹妹和三妹妹的抹额也做好了,一同送给老祖宗。” 陈氏听了这话,甚为满意的勾了勾嘴角,伸手拍了拍大姑娘放在膝上的手,因说道:“我就知道你这孩子,言谈举止再稳妥不过的。你前儿送我的那一套衣裳,我也很喜欢。正想着过年款待自家亲友时穿了也叫她们瞧一瞧我女儿的针线。话说回来,我也是喜欢你这副厚道性子。从不抓尖卖快的强出风头。这才是咱们大家小姐的做派。不拘是做人做事,总得稳稳当当地才好。长辈们见了,也喜欢。” 说罢,又笑向兰姨娘问道:“老爷曾经说过,兰姨娘性情温婉,最是知书达理的。四姑娘从小跟着你耳濡目染,想必女肖其母。如今眼见着快过年了,不知道四姑娘身为晚辈,给老太太和老爷预备了甚么礼物?” 陈氏倒是没提自己个儿,只是兰姨娘听了陈氏这一番话,仍旧羞得满面通红。之前兰姨娘管家时,家里只有大姑娘四姑娘,大姑娘且是个木头性子隐形人,四姑娘年纪又小,连东西都拿不稳,自然不必给长辈们准备针线礼物。 如今陈氏当家,管教着三位姑娘,自然把陈家的那一套活学活用的搬了来。兰姨娘整日里在佛堂内抄经,也没注意到这些事情。此刻被陈氏当面逼问,不觉通红了脸面。 陈氏见状,愈发嗤笑的道:“我是才进门的太太,比不得你们都在尤家呆久了的。那些日子我听底下的人说,大姑娘木讷拙笨,四姑娘伶俐通透。如今看来,只怕是有心人这么说这么传,众人不辨是非,也就信了。” 一席话说得大姑娘诚惶诚恐,明知道这一番话是说给兰姨娘和四姑娘听的,仍旧有些不踏实。 陈氏见了大姑娘这么拘束,面儿上笑容更胜。且吩咐夏荷去她妆台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只掐丝嵌螺钿的黑漆小匣子来,掀开盒盖,只见里头是一副赤金缠丝的金头面,顶簪、分心、挑心、压鬓钗、金耳环一应俱全。陈氏当着满屋子下人并兰姨娘母女的面儿,笑向大姑娘说道:“我见你前儿新裁了一套镂金百蝶穿花的大红洋缎袄子,却没合适的头面配。这个便给了你戴罢。” 大姑娘见状,忙的摆手摇头的道:“府上已经给打了新头面了。太太还是给二妹妹,三妹妹留着罢。我戴府上打的新头面便很好了。” 陈氏听说,愈发满面春风的笑道:“府上给打的头面那是旧例,我给你的是我的心意。你叫我一声太太,我自然不能亏了你。何况你还是咱们尤家的嫡亲大姑娘,你父亲只有你这么个嫡亲的女儿,一应吃穿用度自然比那些姨娘生的庶出小姐不同。再者你如今也大了,也该多攒些好衣裳好头面,将来到了婆家,也好叫人敬重。” 陈氏说话不注意,倒羞得大姑娘满面通红。只低了头摆弄衣带,再不言语。 陈氏这会儿才想起来兰姨娘并四姑娘还跪在地上似的,忙开口笑道:“瞧我这记性,也是年下事多扰的我头疼。竟忘了叫姨娘和四姑娘起来了。快些起罢。” 因命春兰秋菊将兰姨娘并四姑娘扶将起来,赐了坐。又命丫头上滚滚的茶来。这才向兰姨娘笑道:“姨娘今儿怎么想起给我请安来了。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一句话落,兰姨娘早已羞得满面通红。待想到女儿的前程,仍旧强忍着羞愤说道:“听说太太家里请了宫中的嬷嬷教导姑娘们规矩——”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二门上小厮们回说“尤家族老并几位本家年高有德的媳妇婶子都来了。” 陈氏见状,不觉好奇,只不知好端端的尤家族人作甚这时节过来。 第五十八章 “这大年节下的,怎地连个帖子都不下,就这么忽刺巴的赶上门儿来?”陈氏心下暗自狐疑,面儿却丝毫不露,忙派人通传二姐儿、三姐儿并后院儿住着的几位姨娘过正院儿来,又着人至上房给尤老安人传一句话儿,这才带了姑娘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 尤家本族几位能说得上话的老婶子媳妇等已被人引了进来。陈氏见状,忙笑迎上前寒暄问好,一时接入大厅,见过尤老安人。老妯娌相互说了一句客套话,陈氏眼见已近午时,忙吩咐厨房治酒席预备上等客馔,又命丫头献茶摆点心。又命四位姑娘上前见礼。尤家的几位老嫂子暗暗打量着四个女孩儿的言谈举止,不觉暗暗点头。 待细细问了大姑娘几句话,更是心中有数。笑向尤老安人道:“还是子玉媳妇有手段,也是慈母心肠。这才多早晚工夫,就能把大姑娘调、教的这么出息。瞧这说话行事,倒不必往年锯嘴葫芦似的。” 大姑娘不惯众人如此夸赞,少不得绯红了脸面低下头去,一双眼睛却是愈发的清亮。一旁侍立的几位姨娘见了,不觉幸灾乐祸的看向兰姨娘。 兰姨娘面色略有些苍白,十分心疼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四姑娘经了陈氏这半年的冷落,小小年纪也知道嫡出同庶出的不同。只是心下难免不平,愤愤地嘟着嘴瞪着大姑娘。 众人见了几位姨娘侍妾的眉来眼去,也都不理论。只长篇大论一些家务人情等事。却又明显的做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只等着主人家先一步开口。 茶过三巡,尤老安人少不得婉转询问众人来意。只听本族的一位年高有德的族老媳妇姜氏笑了笑,因说道:“她嫂子也是知道的,子玉是咱们尤家一族的族长,陈氏便是族长夫人了。既为族长夫人,又是管家太太,这大年节下,要忙着打点年事,又要忙着预备祭祖酬神之事,我们也是担心陈氏这头一年才进门的新媳妇子,这么些大小事情俱压在她的身上,生恐她忙碌不来的意思。” 尤老安人与陈氏闻言,不觉相视一笑。显见的都不相信姜氏的一番说辞。倘若真是有心帮衬,早些时日怎地不来?如今诸事具已妥协,只等着除夕日开祠堂祭祖了,她们才来,可见都不心诚。 姜氏想也觉出自己这一番说辞太过牵强,因又笑道:“不过我们也是知道子玉媳妇的厉害手段的。她虽年轻,言语行事却不年轻,别说她那嫁妆铺子在长安城内的名声儿了,便只说她进门这半年,又是清查账目又是添改规矩的,如今尤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新太太的手段为人。别说是咱们内宅的女眷了,便是外头的爷儿们们,因着陈大人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脸体面,也都知道了陈家女眷最是懂得治家理下的。如今长安城中谁不羡慕陈大人的前程际遇。都盼着能娶了陈家的闺女进门,除相夫教子之外,还能帮衬夫家前程的。连带着咱们做姻亲家的女儿也都金贵起来了。只是我们听了这些话,都觉臊得慌。同样是管家理事,同样是在后宅弄了一套新规矩的大折腾一番,人家就能凭此在贵人跟前儿得脸,咱们竟是个木头桩子了。” 说到此处,姜氏又笑向陈氏道:“我说子玉媳妇,你如今既进了尤家的门儿,也该好生帮衬你相公才是。倒不好遇事总想着娘家罢。娘家虽好,这女人的终身依靠,还得是夫家才是。”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明白尤家族人的来意了。大过年的不为着登门道喜,竟是兴师问罪来了。陈氏向来要强,且又秉性刚烈,那性子就跟块爆炭似的不点还着呢,哪里容得了众人如此歪派指摘。 当下只觉一腔无名堵在心口窝儿里,不怒反笑,抚掌便道:“哎呦呦,我说怎么大过年的连个帖子都不下,就这么白眉赤眼的登门来了。却原来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只是我竟不明白了,所谓个家门另家户,谁家不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我敬重几位老嫂子老婶子是族里年高有德有体面的老人儿,也犯不上手伸的这么长,管到侄媳妇娘家的头上罢?我怎么不知道如今京中还新兴了这样的规矩,夫家族里的人连侄媳妇娘家哥哥升官发财的事儿都能管着了?” 一句话奚落的尤氏族人满面通红,众人刚要开口辩白,陈氏却不容人说话,啪的一声一掌拍在太师椅旁的黑漆雕花的小茶几上,震得几上的茶盏都微微一颤。众人心下也不免一惊,只见陈氏柳眉倒竖,凤眼怒睁,指着众人喝道:“你们欺负我年轻脸儿软,又是小辈的媳妇。所以想出了种种法子来辖制我。眼见着我头一年进门,就得张罗管家祭祖的大事儿,不说来帮衬一把,只顾缩头儿缩脖儿的白站在一旁,等着看笑话儿。背地里言三语四,说甚么我是没了男人的寡妇,不该再嫁,应该守着贞节牌坊过日子。又不知道我给老爷灌了甚么*汤,只说老爷图我颜色好儿,连现成的剩王八都做了,白给人家女儿当爹。还说就我这样的轻薄妇人,倘或按着前头旧朝的规矩,都得浸猪笼……背着我嚼舌根子,还只当我是个木头桩子,甚么都听不见。我不与你们理论,都当我是棉花性子,如今都敢借着污七糟八的借口儿当面骑到我脖子上拉屎!我呸——” 陈氏掐腰照地下啐了一口,粉面含怒,一双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在耳旁乱打秋千,其摇震之态恰似应了主人家的雷霆之怒。但见陈氏撸胳膊挽袖子的逼到姜氏身前,一双凤目欲喷火一般,纤纤玉指险险戳到姜氏的脸上,因问道:“你今日且当着我的面儿分说明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陈氏嫁进你尤家半年,究竟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竟惹得你不顾亲戚情分,不顾长辈的脸面,就将一顶不敬夫家只顾帮衬娘家的大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好不好的,我也豁出去了,便到衙门里头闹一场,我也想知道知道,你们尤家是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放着今朝隆恩浩荡的好日子不过,一位想着前朝的旧规矩旧事,还想以此来辖制歪派人。我们陈家的女人都是行得正坐得直,我且是你们尤家老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过门的。我就不信我清清白白一个人,能叫你红口白牙的说坏了?” 众人眼见陈氏先还笑意盈盈和风细雨,又是治酒席又是献茶献果子的款待众人,还只当陈氏是个好性儿的。哪里想到不过几句话的工夫,陈氏竟动了雷霆之怒,翻了脸面大吵大闹起来。后头还言语含糊地扯上了甚么前朝今朝,意欲给众人扣上个“大逆不道”之罪。 论及言语犀利,颠倒黑白,众人哪里能比得上经验丰富的陈氏。此前之所以登门问罪,亦不过是看到了其中的利益,因此想拿出长辈的款儿,先用言语弹压陈氏。次后再慢慢回转劝慰,拿捏住陈氏得些儿好处罢了。 眼见此事不成,反叫陈氏拿捏住了众人。尤家媳妇们当下也都慌了。忙的上前拉的拉,劝的劝。眼见尤老安人已经呆愣住了,不觉上前推着她催促道:“那是你的儿媳妇,你好歹也上前劝一劝,叫她息息火气。真要这么闹下去,非得闹出大祸事来。到时候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尤老安人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上前,伸手拽住正与众人闹的不可开交的陈氏。口内一壁软语安抚着,一壁送到一旁坐下。又吩咐小丫头子们送了清水、巾帕、靶镜上前,方姨娘,兰姨娘等几位侍妾亲自上前,七手八脚的服侍着陈氏盥沐已毕。 尤老安人又命人替姜氏等几位老妯娌梳头理妆。 一时厅上安稳下来,且换了新茶。同陈氏同辈儿的一个尤家妯娌端了茶,亲手捧与陈氏,口内笑着说了几句和软话儿。陈氏也不理,兀自冷笑着看人。 那妯娌无法,只得眼巴巴儿地看向尤老安人。尤老安人也气这些个妯娌老嫂子们不将她放在眼里,大过年的竟找这个不自在。又疑心姜氏说陈氏的话没错,沉吟了一会子,口内方劝道:“我知道媳妇你年轻,脾气又燥,忍不得旁人编排你。我也知道你的好处的。你不要同她们计较,只求看着我的脸面,此事就此揭过罢。” 众人闻言,也都下意识看向陈氏。 陈氏窥着尤老安人的神色,只觉她这一番话口不应心。心下不免就是一沉,因又拿手帕子捂住脸,呜呜咽咽的哭诉道:“老太太是知道我的。自打我入了尤家的门,上到伺候婆婆相公,下到教养姑娘们,每日里管家理事,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为了咱们家好。那起子黑心烂肺坏了肠子的人不干好事,眼红我哥哥得了贵人的意,便来编排我。却又说不出甚么确凿的话来。只顾言语含糊的泼我的脏水。我一个新进门的年轻媳妇,哪里能经受得住这种七出之过。一时也是慌了。” 说罢,又起身上前,笑向众人赔不是道:“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也没经过甚么大阵仗。胆子又小,人家随口说的一句话,我也当了真。倘或一时情急冲撞了诸位,且担待我是新媳妇进门罢。” 众人经方才那么一闹,早已被陈氏的言语行事弹压住了。生恐陈氏此刻是笑脸儿迎人,倘或她们言语不妨头再惹怒了陈氏,再闹出一场来,众人哪里还受得了。见陈氏如此放低身段儿,忙也起身赔笑,口内说道:“也是我们的不对,原是好意提醒。只是说话言语不妨头,竟叫媳妇儿误会了。” 陈氏闻言,又是一笑,转过来满面春风的寒暄了几句,又苦着脸向众人尤其是尤老安人解释道:“诸位婶子嫂子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本朝规矩祖制如此,后宫娘娘们都不敢妄议朝政,何况我们这些个连书都没读过的深宅妇人。我又是刚进门的小媳妇,上头有婆婆,下头有女儿,每日还得操管家事。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人,都得听我一个人一个口来调度指派。我一心只管着内宅方寸大小的地方还嫌精力不够,又哪里敢管爷儿们们外头上朝当班的事儿。比如这半年家里改规矩的事情罢,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也是先同我们爷商议过了,才敢施为的。又岂敢不顾婆婆相公的意愿自行其是。至于老爷为什么不愿意将此事上报朝廷,想是也觉着此乃妇人手段,不屑告诉外人罢了。婶子嫂子们倘若只以此事便告我个不敬夫家,只顾娘家的罪名儿,我才是六月飞霜也解不了这一份冤屈了。” 众人闻听陈氏如此解释,只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得赔笑应是。 反倒是尤老安人因前头听了姜氏的挑唆,便认定媳妇儿是心有藏掖,不顾夫家体面一心只想着娘家。这会子且听了陈氏的剖白又是这般合情合理,不觉心下微虚,忙拉着陈氏的手笑言道:“你的好处我是明白的。子玉只有更懂你的,这且不必担心。这些个老妯娌老嫂子们也是关心本家的意思。你也不要恼了。大家都是亲戚情分,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来。将来你老爷要在仕途上走得远,还得仰仗族人帮扶的。何况常日里相处,岂有个舌头不碰牙的。事情过了也便过了,再不许存在心里的。” 尤老安人这一席话,明面儿上是劝说陈氏,却也是想借着言语敲打尤家族人的意思。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尤字来,同为尤氏族人,本该同气连枝。可如今尤子玉既是官身,又是族长,自然比本家那些个没有功名的族老族人们更有体面。 因此尤老安人可以接受众族老们为着本家兴旺来寻尤子玉,却也忍不得这些人找借口插手尤家的私事,更别提还是这等颠倒黑白冤枉人的事情。 那些个尤家媳妇们想是也听懂了尤老安人这一番敲打,不觉面色一变。 陈氏看在眼中,兀自冷笑。进门半年,她已知道尤老安人是个棉花耳朵慈悲心肠的。脸又软脑子又笨,人家给个棒槌也能当根儿针,竟是比尤子玉还糊涂百倍的。既然如此,莫若叫她拿捏住老太太的这一副慈悲心肠,也好过听了旁人的挑唆来给她添堵。 一旁伺候的兰姨娘等人眼见陈氏如此泼辣难缠。竟然连长辈妯娌们的话都敢驳回,一番恣意洒落更是弹压的众人心穷气短,再也抬不起头来。不觉慌了颜色,越发束手束脚,低眉敛目的老实规矩起来。生怕陈氏拿捏完了长辈妯娌,再来揉搓她们。 原本心下还存有一番大志向的兰姨娘更是暗中叫苦,只觉自己摊了这么一位当家主母,便如一座镇山太岁压在头上。陈氏那一番歹毒狠辣,连族老长辈们都辖制不住,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赔了不是,更别提她们这些个比之得脸丫头还不如的侍妾一流。 兰姨娘思及此处,登时把一颗争荣夸耀的心去了大半,只顾悄悄打量着四姑娘,默默盘算开来。 陈氏却不晓得诸位姨娘侍妾们的心事,眼见着众位妯娌婶子们已然词穷气短,再难成气候的。她心下一口闷气方平。也知道剩下的手段再难往前施展了,少不得另转过一副形容言谈来,笑向众人道:“老太太的话很是。我也知道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岂有为了几句口舌,就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不成。我瞧着如今天色也不早了,众人骂也骂了,闹也闹了,也该饿了。老太太瞧着应该在何处摆饭?” 众人实在想不到陈氏方才还大动肝火,这会子竟提起吃酒吃饭的事情来,不觉一怔。还是尤老安人率先反应过来,因笑说道:“便摆在一旁的小花厅里罢。” 陈氏闻言,笑着答应一声。且张罗丫鬟婆子们安设桌椅,罗列杯盘。一时厨房治了几桌丰丰盛盛的席面来。陈氏一壁扶着尤老安人,一壁笑让众人入席。自己却不坐,带领几位姨娘在旁布菜服侍。还是众多媳妇们心下难安,央着尤老安人再三再四的请了,陈氏才笑着坐到了年轻媳妇们那一席。 眼见着尤老安人动了筷,陈氏方才倒了一杯酒,起身向众人赔罪,眼见众人同领了这杯酒,且又再满上一杯,说了些骨肉亲情的套话,众人少不得再次领了。陈氏且又倒满第三杯酒,这一回方才图穷匕见的道:“我的年轻,性子又急。人家说两句玩话,我也肯当真。不过我这人倒是没有坏心的。诸位婶子嫂子们相处长远了,便知道我了。今日这事儿,我也怪臊得慌的。举止失宜,且叫诸位见笑了。我且自罚一杯酒。只是一件,我方才也说过了。我是年轻媳妇,最重名声清誉的。倘或今后有人言三语四,只为着今日之事说我不敬长辈,我也少不得开口解释一番,说出我并非不敬长辈,只是叫人用前朝规矩挤兑着,一时情急失态的缘由来。届时少不得言语牵连了诸位,暂且担待罢。” 众多妯娌闻言,登时又变了颜色,只道陈氏还想以此挟制众人。却见陈氏仍旧满面春风的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倘若今日之事传不到外头去,我也不是那起子多嘴多舌的妇人。咱们只当是三杯酒揭过了一桩事,以后再不提罢。” 说罢,也不看众人,径自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似笑非笑的看向众人。 在座的尤家妯娌们原还想着此事没捞着好处反惹了一身骚,待会子出了尤家的们,必得好生宣扬一番,也叫众人知道知道陈氏的德言容功。却没想到陈氏料敌以先,三言两语堵住了众人的心思。竟叫众人再不好借机发挥了—— 虽说当今仁厚宽慈,并非那等咬文嚼字之人。况且妇人言辞,原本就是市井闲谈,登不了大雅之堂。可要是外头的言官御史知道了尤家妇人随口念叨前朝旧俗的话,纵使心下不以为然,待利益关隘时只参尤家一个“倾慕前朝”的罪名儿,这种事儿就跟毛毛虫掉到了脑袋上,就算不咬人,也膈应人不是。 也有些人对陈氏的告诫不以为然。只以为陈氏乃尤子玉之妻,世人皆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倘或尤家当真出了不好的事儿,陈氏身为尤家妇,也断断讨不了好处。只是转念一想,又觉陈氏乃阴险歹毒杀伐果断之人,保不住真能一气之下,做出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当下也就不敢轻忽对待了。 陈氏眼见着众妯娌姑嫂们瞻前顾后,缩手缩脚的窝囊样儿,心下不断冷笑,暗道:“不给你们点儿厉害瞧瞧,你们也不知道本姑奶奶的心性手段。” 一时饭毕,又吃过茶水点心。眼见天色不早了,陈氏才带着姬妾丫鬟们将众人送出二门外。口内仍苦留众人,又说“年下再来,咱们府上有好戏酒吃。” 其言笑晏晏,寒暄热络的模样儿,再难看出方才是经了一场险些撕破脸的大闹的。众多妯娌媳妇们见了,更是胆怯心寒。背地里嘀咕陈氏是个脸酸辛硬,翻脸不认人的主儿。一时恼了一时好了,也不知道那一副面孔才是真的。 当下且言不着尤家众妯娌们,只说陈氏送了人返回内院儿,打发了诸多姬妾,又服侍了尤老安人歇下。这才返回房中。彼时尤子玉也送走了阖府的族老爷儿们们,转身回房。只见陈氏抱着膀子靠在门上,见了尤子玉,也不请安,也不问好,只冷笑着哼了一声,竟摔了帘子自己进了门。 尤子玉不明所以,忙进来问候。只见陈氏似笑非笑的看着尤子玉,口内不紧不慢地说道:“嫁进你尤家半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们尤家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我一个人身上。往日里王八脖子一缩头儿,只想躲在暗处打量着我有几分本事,看我如何操持家务伺候你们这些个大大小小的主子爷儿们。好不好的,还想拿捏我一回。今日这事儿,我但凡软了丁点,这会子早任她们揉搓了罢?只不知道,她们这一番算计是自己打的主意,还是同老太太老爷商量过了。想要一家子连成一条藤儿的害我?” 陈氏说到最后一句,已然怒气盈腮的骂将起来,伸出一只手飞也似的揪起尤子玉的耳朵,口内恨恨的道:“说,你究竟打的甚么主意?” 尤子玉原还因着族老们的一番话有些想头儿,此刻见了陈氏如此恼怒不平,早已软了心肠腿脚,将诸位族老的告诫抛之脑后,恨不得跪在当地的向陈氏赔笑道:“夫人何必如此。他们那些个主意,我原是不知道的。方才我在外书房,也都说过他们了。夫人便是同他们生气,不好拿为夫撒气罢?” 陈氏听了这话,愈发冷笑道:“你是我夫君,咱们夫妻一心一体的。我如今受了气,还是你们族人的气,我不找你撒气,却找谁去?” 又罢,一双粉拳又狠狠捶在尤子玉的身上,不断扳着他的身子哭闹不休。口内又说甚么“果然是二头婚,最是靠不住的。这才多早晚工夫,如今显见的是跟我分了心眼儿了。枕边人的话且不信,反倒是信了外四路那些不相干的族人的话。好不好也叫个连诰命都没有的老货来要我的强。你要是真不信我,疑我跟你不是一条心,今日便写了休书给我,我还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我就不信我是离了男人活不成的,如今帮你操劳家事伺候婆婆教养女儿还不算,还叫这些人来羞辱我。” 陈氏哭的梨花带雨。尤子玉不妨陈氏如此刚强烈性之人,竟也有这么肝肠寸断,叫人怜惜的一面。登时麻了手脚,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叠声儿的向陈氏赔不是。只求陈氏给她个笑脸儿瞧。 那陈氏却下定了主意,定要趁此机会将尤子玉拿捏在手心儿里,今后再不敢疑她半分的。今见尤子玉果然乱了方寸,且趁势提了无数要求。尤子玉哪里还管忙的,全都一口气应了下来,终究哄的陈氏回转。 是夜,陈氏果又使出了百般手段将尤子玉服侍的服服帖帖。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多少宏志皆消磨在红绡帐里。 更何况陈氏原是个美人坯子,且又经了先夫之事,心性果毅手段惊人,那尤子玉却非英雄,只不过面儿上看着精明,内里却是个实打实的贪花恋色的糊涂人。 夫妻二人衾内枕边,柔声软语互诉衷肠。不过几个日夜的工夫,尤子玉早被陈氏哄的忘了姓甚名谁。一心一意只有娇妻一个,别说后宅的姨娘侍妾嫡庶女儿,便是一个老娘也都忘了大半。直到半年多后陈氏怀了身孕禁止他进房,这一段腻歪才算有个了局。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欲知后事,且见下回。 第五十九章 本朝有制,凡朝中六品以上在京官员及其家眷有诰命者,每遇宫中赐宴,皆得入宫领宴。 尤子玉身为户部主事,乃朝廷六品官员,尤老安人身为尤子玉嫡母,按照本朝封妻荫子之旧制,身上亦有诰命在身。唯有陈氏,虽是尤子玉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娶进门儿的续弦正室,因其进门前早已孀寡,并非清白之身,遂不可依照夫家官职品级得封诰命。所以除夕领宴之时,陈氏亦不必入宫朝贺,只在家张罗戏酒,恭候婆婆夫君领宴回来,开祠堂祭祖即可。 陈氏早在进门之前,就已知道自己没有诰命在身。因彼时有哥哥陈珪极力解劝,又碍于朝规祖制如此,亦无可如何了。 然事到临头,眼睁睁看着尤老安人身着六品诰命朝服,入宫领宴的风光得意,陈氏面儿上虽不显露,心下到底有些意难平。 三姐儿最是知道母亲心思的,一眼便看出了陈氏的落落寡欢,少不得背着众人悄声开导解劝。因又说道:“妈何必如此。依我看来,那入宫领宴也没什么好的。妈若不信,且瞧瞧外头——天寒地冻乌漆墨黑的,连个日阳儿都不见,就巴巴儿地顶着西北风进宫了。又是叩头又是请安,一番折腾下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还得灌上一肚子冷风。简直就是活遭罪。我还心疼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能否经受得住,还庆幸妈不用这么着。妈反倒羡慕起她们来了。” 陈氏原还是满心怨怼,听了三姐儿这一番话,再细琢磨一番,这一席歪话竟然也有几分道理。登时掌不住的轻笑出声。伸手点了点三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口内笑说道:“你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些刁钻古怪的想法儿。总归我是说不过你的——我瞧着世人也都说不过你去。” 三姐儿眼见陈氏心结亦开,少不得开口回道:“您甭管这想法是不是刁钻古怪,您只说我的话有没有道理罢。” 一句话落,忍不住又笑着打趣陈氏道:“能不能凭着夫家得诰命的,有什么要紧。妈合该想着给我生个小弟弟才是。到时候我来教他读书上进,只等他出息了去考状元,来日给妈挣个一品夫人的诰命来,那才是妈的福气呢。即便是顶着凄风苦雨去受折腾,也心甘情愿不是?” 三姐儿这一番话虽是打趣,却正中了陈氏的心思。因想着自己嫁入尤家半年多了,肚子却没个丁点消息。陈氏由不得心下着急。却又不好同三姐儿诉说这些个担忧烦恼,只得闷闷的忍了下来。准备过两日回娘家时,同母亲嫂子商议一番。或是吃药调理或是求神拜佛,也好拿出个主意来。 三姐儿这一回可没留意到陈氏的苦闷。她虽因穿越之事,比寻常女儿们显得成熟稳重,大人们凡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也愿意同她唠叨几句。可正因如此,三姐儿身上少不得有些从上一世的耳濡目染带来的,浸透到骨子里的独、立恣意,这些经历让她没有办法完全站在古人的立场上思考问题。比如陈氏所恼之事,在三姐儿看来,便不觉如何。 如今陈氏嫁进尤家才半年,虽是新婚燕尔,按着年龄算也是“老夫老妻”了,何况尤子玉因着先前放纵恣意,身上或有些亏虚不好的症状。即便是经了太医的调理,就好比贫匮的土地想要早朝夕间变成良田一般,哪有那么容易。 再者说来,子嗣一事亦不好强求。越是心中急切的,反而越不能如意。便是那些个十七八岁的小夫妻,成婚之后三年五载也没有消息的,大有人在。更不必说陈氏与尤子玉了。因而在三姐儿眼中,只觉着母亲很不必如此焦躁。 只可惜陈氏并不这么想,那些在背地里觊觎着尤家家财甚至是觊觎着陈氏嫁妆的人也容不得她如此做想。 当下且不言陈氏如何焦急子嗣之事。只说尤氏母子将将辰时便领宴归来,却是带回了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只因饮宴之时,太皇太后突发急症昏厥,当今以孝治天下,眼见太皇太后不好,立即散了筵席,带领太子并诸多皇子于寿康宫亲自守着太皇太后。宫中各级妃嫔亦皆减膳谢妆,于寿康宫侍疾。朝中大臣心系太皇太后之安危,皆无心宴乐。故回家皆散了诸般戏酒。尤子玉身为户部主事,亦得效仿上峰如此行事。故家来后头一件事便是吩咐管家潘佑梁带着家下小厮们拆了戏台,又叫陈氏退了小戏儿。 一应安排妥当了,这才有心带领阖家大小男丁女眷开祠堂祭祖。 想是尤家女眷们家去后同各家爷儿们学了陈氏那一番胁迫拿捏,这一日开祠堂祭祖时,尤家族人一直偃旗息鼓,安分随时。并未如先前同尤子玉所言的“务必要在老祖宗跟前儿敲打敲打你媳妇”。陈氏见状,也懒得主动生事。 一时礼毕,众族人退出祠堂便至上房。吃了一回茶,又闲话儿几句。众族人皆散去。陈氏便扶着尤老安人亲送至二门外。一时转身回来,归了正坐。早有两个上房伺候的小丫头子当地摆了蒲团又献上热茶。 尤子玉便携着陈氏给尤老安人磕头敬茶,尤老安人笑着与了压岁钱荷包银锞子,尤子玉并陈氏再次磕头谢过,起身归坐。 其后便是大姑娘带着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给尤老安人磕头敬茶,接了老太太的压岁钱后,再次磕头拜谢。起身至尤子玉并陈氏跟前儿磕头敬茶,尤子玉并陈氏也给了荷包,里头皆装着押岁锞子。 再后便是尤子玉的几个侍妾姨娘上前磕头敬茶,一一拜过了尤老安人、尤子玉并陈氏。 最后是阖府的管事、嬷嬷、小厮、丫鬟们,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接了押岁锞子。这才正式摆了合欢宴。因今年并无戏酒可赏玩,这一顿席面也不过略进了些就散了。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又经受了入宫领宴这一番折腾,身上便有些不好,暂且回房歇着。只等着晚上守岁。 次日乃是大年初一,因着太皇太后抱恙,当今已免了这一日的宫中饮宴。尤府众人五鼓起身,不过至祠堂祭拜了先祖。次后回至上房受了众晚辈的礼。因着宫中之事,也无饮宴之乐,不过是自家消遣而已。 次日乃是大年初二,陈氏携夫带女的回了娘家。拜了父母得了空儿,打发了小一辈儿的自去玩耍,便将一桩心事详详细细的告诉母亲和嫂子。 冯氏当年嫁进陈家的时候,也是过了第三年才怀了桡哥儿。头三年的心浮气躁,忐忑不安,即便是后头顺顺利利的生儿育女了,也是刻在骨子里头的。这会子叫陈氏叨叨的,全都翻了出来。以己度人,倒是愈发心疼起小姑子来。 更何况陈氏嫁到尤家,那情景原比她当年嫁进陈家是麻烦多了。她那会子再是不安焦躁,公公婆婆都是明理儿的人,并未像旁人家,因着她怀不上就给儿子赐姨娘赐通房的。陈珪也并没有打着为子嗣艰难的借口儿,往房里划拉人。 只因这一条儿,冯氏一辈子都记着公婆相公的恩德。所以后来陈氏调三窝四的与她斗气,冯氏就算背地里埋怨几句,当面也未同陈氏一样的。对待两个外甥女儿更是如同己出。 何况自陈氏和离回家,姑嫂之间相处了几年,也不似年轻时节的不能相与。如今眼见陈氏如此焦躁,冯氏别的忙帮不上,唯有央求陈珪从东宫请来的教导嬷嬷,来瞧一瞧陈氏的脉象,或许能给出些宫中妃嫔娘娘们生子的秘方儿。 陈老太太亦如此作想。 一时严嬷嬷被碧溪引了进来,陈老太太如此这般娓娓道来。严嬷嬷虽伺候过宫中主子,亦熟知药理,终久不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对陈氏的现状也无可如何。只得将从前伺候主子时,太医常给宫中主子们开的调理身子的方子与了陈氏。因又笑着安抚了几句,只说“太太也不要太过心急了,儿女之缘皆由天定,竟是强求不得,莫若顺其自然的好。何况太太与姑爷成亲不过半载,以后的日子且长着呢。” 陈氏听了这话,只得勉强一笑。因说道:“我何尝不知此事。只是……” 陈氏思及尤家本族的那些糟烂亲戚,少不得一声长叹。只待严嬷嬷转身去了,方向母亲并长嫂说了前几日尤家族人登门问罪之事。末了,仍旧好气又好笑的道:“你们说说,哪里有这样倒三不着两的亲戚。连侄儿媳妇的家事都想插手了。叫我几句话震慑住了,如今才算消停了。” 陈老太太与冯氏见了,亦跟着唏嘘喝骂一回。因又想到尤府内的姨娘侍妾,并前头儿所出的那位大姑娘,冯氏便问道:“你们老爷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七八岁了罢。如今可张罗人家了?” 陈氏一怔,旋即苦笑道:“自打我嫁进了尤家,这半年也不曾得闲儿,倒是尚未腾出手来替她相看。” 陈老太太闻言,少不得叮嘱女儿一回。因说道:“你可紧着些儿,不要犯了糊涂,做出丢了西瓜拣芝麻的傻事儿。我劝你宁可将旁的事情往后挪腾,莫耽搁了这一件。好不好的,也干系到人家的终身。便是外头的人见了,不说你是没工夫替她相看,倒像是你这个当继母的,眼里没人,见她不是亲生的,就懒怠管教似的。再有那一起黑了心肝烂了肺的小人,背后说一些有的没的,你便是浑身是嘴,也掰扯不轻了。届时闹得夫妻离心就不好了。” 冯氏在旁,亦周全提醒道:“老太太这话很是。等过了年,你便替她张罗相看起来罢。便是相看准了,待过了问名儿请期大定小定,又得一年的工夫。到时候大姑娘也十七八岁了。” 陈氏听了这话,因笑道:“我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妈和嫂子是知道我的。早几年在家守制,既不来往交际,也不认得什么人。如今虽是进了尤家的门儿,却无诰命在身。谁家有出息上进的小后生,我更是全然不知。我们家那位老太太更别提了。只求嫂子平日里请席吃酒时,多替我留心留心。” 冯氏闻言,自然满口答应。 至晚间众人回府,陈氏少不得以此卖乖,向尤子玉邀功。尤子玉不妨陈氏将将加入尤家,竟能想着大姑娘的终身,心下更为感念陈氏的慈母情怀。情动之余,忍不住开口许了陈氏诸多好处,并将自己的私房梯己主动交给陈氏收着。 次后众人归家,更衣洗漱,又至上房请安。陈氏少不得同尤老安人提及她央求嫂子留意京中俊杰,替大姑娘相看之事。尤老安人亦是满口称赞,因命陈氏从公中拨出三千两银子替大姑娘操办嫁妆,并且将她之前收着的大姑娘亲生母亲的嫁妆交与陈氏。命陈氏好生打点。 陈氏倒也不推辞,既收了东西,再替大姑娘张罗筹办嫁妆时,愈发精心周到。倘若是在以前,陈氏眼见着大笔的银子从手中过,必定要贪墨些个才能安心。只她如今嫁妆丰厚,每年只算田庄商铺的出息便有一二千两的进项,此刻倒是看不上替大姑娘筹办嫁妆的这几两银子了。又为了在尤老安人并尤子玉跟前儿做脸,陈氏也懒得做出偷鸡摸狗的行径,只大把的银子撒了出去,采买回来的东西,不拘家什箱笼,药材香料,瓷器古玩,绫罗绸缎,珠翠头面,四季衣裳……□□都是如今京中最时兴的花样儿。 那厢冯氏出门交际时,也不忘留心打探门第相仿人家儿的俊杰少年。今儿问王家的,明儿问李家的,渐渐的京中相熟人家儿都知道陈家姑嫂替尤府大姑娘相看人家儿的消息了。更知道尤家大姑娘人家儿还未相看妥当,陈氏替大姑娘张罗的嫁妆已经准备出大半了。不但将公中拨给的三千两都花了出去,一并连其生母的嫁妆也都半点儿不漏的与了大姑娘。除此之外,陈氏身为继母,自己还补贴了五百两银子的压妆钱。 消息一经传开,京中相熟人家皆交口称赞,只说陈氏果然仁义厚道,对待先头姐姐的孩子都能视如己出。又说尤家大姑娘好福气,竟得了这么个不在乎银钱,一门心思替她筹算谋划的继母。比亲生母亲也不差了。 倘或换个眼皮子浅且小家子气的后娘,张罗筹办嫁妆时只顾全了面子情儿却不管里头,或者再狠了心肠连面子都不顾,只是上下其手从中贪墨的,大姑娘也只得忍着罢了。 一时间,陈家姑娘的闺名清誉在京中愈发的好。各家各户皆以迎娶陈氏女为荣。纵使陈珪与陈氏所出的嫡亲女儿皆名花有主或不在适龄,陈氏族中的姑娘们倒是愈发的不愁嫁了。 陈氏冷眼瞧着族人满口奉承与有荣焉的嘚瑟劲儿,不觉想起几年前和离归家时,众人当面背后的言三语四。 忙碌之时光阴少。这一番折腾下来,陈氏也就忘了心忧子嗣之事。无心插柳柳成荫,到了来年五月份时,□□嫁妆预备妥当,陈氏缓过神来掐指一算,才想起自己的月信竟迟了一个月没来。 陈氏欣喜若狂,忙的请郎中诊脉,果得了喜讯,只说陈氏已有两个月的身孕。陈氏闻听此言,登时喜的无可不可。又怕郎中诊错了脉空欢喜,一并又请了两位郎中来诊脉,皆是喜脉。彼时阖家欢腾,尤氏母子中年得子,暮年得孙,险些笑傻了。忙的施粥舍米,斋僧布道,阖家大小皆赏了三个月的月钱以示同喜。 陈氏又打发人回娘家报喜。报信的嬷嬷至陈家报了喜,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亦觉喜从天降,忙封了上等封赏与来人。又命底下人预备安胎养身的吃食药材送去尤家。冯氏见状,恰好也要同尤家众人商议大姑娘的亲事,索性带着众丫鬟婆子过府,给陈氏道喜。顺便向陈氏提及她替大姑娘相看好的那户人家姓甚名谁,门第根基如何。 彼时尤老安人亦在,听了冯氏的介绍,少不得做主替孙女儿相看一回。大家彼此约定了,假做赏花吃酒的相看了一回,彼此甚觉满意。 只可惜福无双至,天意不遂人意。就在两家商议着请媒人登门提亲的档口儿,宫中再次传出噩耗——太皇太后殁了。 第六十章 太皇太后乃当今之祖母,先朝武威大将军之嫡长女。十六岁时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被父亲许给他的得意心腹徒辕——便是后来的太、祖皇帝了。 彼时正值先朝末年,因末帝昏愦残暴,倒行逆施,只顾淫、乐,不理朝政。朝中党派林立,宦官专权,皆以倾轧弄权为要事,而弃社稷万民于不顾。致使民间百姓苦不堪言,官逼民反之事此起彼伏,各地藩王豪强趁势割据,浑水摸鱼招兵买马,以期颠覆朝廷,改天换日。天下形势愈发混乱。 威武大将军便在此时奉皇命率领朝廷两万大军奔赴各地剿灭叛军。耗费多年几近功成之时,最后却因朝廷奸宦与藩王相勾结,惨死在自己人的算计中。 威武大将军死后,太、祖皇帝便打着替老丈人报仇的名义收揽了威武大将军麾下的泰半兵马。其后打着老丈人的名号起兵靖难,清君侧。最后清着清着,不知怎么竟把前朝给清没了,他自己黄袍加身换了天地。 太皇太后亦因此水涨船高,被封为后。因跟随太、祖皇帝起事的兵马至少有三分之一为威武大将军麾下,太皇太后又是威武大将军的嫡长女,且跟随太、祖皇帝秣兵厉马,征战多年,在军中威信颇高。纵使太、祖皇帝登基后不断宠幸新晋妃嫔,后宫亦无人敢掠皇后锋芒。 太皇太后自幼受父亲耳濡目染,虽为妇人,然其文韬武略,聪明睿智,心性果毅,品格端方,种种言辞举止皆不逊色男儿。亦从不行拈酸吃醋之事,每日只顾教养亲子,管理后宫。 其后太、祖皇帝驾崩,彼时尚为皇后的太皇太后辅佐亲子继位,史称太宗皇帝。太宗皇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加封自己的母亲为皇太后。其后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任用贤能,劝课农桑,种种举措尽皆明主所为。怎能天妒英才,太宗皇帝登基不过数载,便英年早逝。只留下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 太皇太后壮年丧夫,中年丧子,历经白发人送黑发人之锥心痛楚,大受打击。却又不得不强忍悲痛辅佐亲孙——便是当今继位,又效仿历代幼主登基之事迹,从朝中挑选六名忠心耿耿、能力出众之老臣担任顾命大臣,辅佐幼主治理天下。史称“内阁”。 其后幼主渐渐长成,加冠成婚,那些个手握重权的内阁大臣们却不愿就此放下手中的权力,明里暗里的阻拦当今亲政。彼时君臣之间明争暗斗,朝堂气氛剑拔弩张。 当今乃少年天子,正是羽翼渐丰,意气风发之时。眼见自己贵为帝王却处处受人掣肘,登时龙颜大怒,怒不可遏。几次三番同内阁大臣们冲突争执,最终却因势单力薄,屡屡处于下风。 太皇太后一面教导当今圣上帝王之道制衡之术隐忍之法,一面在朝中不断斡旋争取四王八公十六侯等功勋老臣们的支持。历时几年,终久铲除了内阁势力,辅佐当今亲政收权。 眼看当今胜券在握,太皇太后又急流勇退,每日闲居寿康宫,只知拾花弄草,含饴弄孙,教导曾太孙,并不主动过问朝政之事。然太皇太后越是如此淡漠权势,当今越是信服太皇太后的教导。每欲重大举措或重要任命,莫不事先征求太皇太后的建议。即便是朝政繁忙抽不出空闲入后宫。仍不忘每隔三日摆驾寿康宫和寿宁宫给皇祖母和母后请安。 当今事亲至孝,且又重情重义,如今太皇太后已薨,纵使是年事已高寿终正寝,是喜丧。然当今悲恸之情,仍不能稍减。虽碍于宫规祖制,又有百官苦苦谏劝“国不可一日无君,为江山社稷计,恳请圣人稍减哀戚”,因而不能如寻常百姓之家,替祖母守孝三年。然当今亦未遵循“凡帝王守丧一日代期年,故守灵二十七日”之旧例,力排众议为太皇太后茹素吃斋,守制三个月。 除此之外,仍旧敕谕天下:凡王公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 太子身为国之储君,因幼年丧母,且被当今接到身边亲自教导。然当今圣人心悬天下,日理万机,即便是疼爱太子幼年丧母,却也没有过多精力照顾太子。因而太子小时便在寿康宫由太皇太后亲自抚育。即便是后来长大了住进东宫,太子亦时常至寿康宫探望太皇太后。并且养成了或与父皇有争执,或心下有存疑,第一时间去寿康宫寻求太皇太后开解劝道的习惯。 这一点同他的父皇如出一辙。 太皇太后历经三朝,先后辅佐两位帝王登基,其远见卓识自然不遑多让。她既悉心抚育太子,又有当今圣人言传身教,太子耳濡目染之下,其心性品格,手段学识自然深得太皇太后的真传。 况且太皇太后身为当今的嫡亲祖母,平素最为支持正统,有她在太子身后坐镇辅佐,哪怕是后来的兄弟们尽皆长成,各个出色,并且对储君之位虎视眈眈,太子亦不曾太过担忧。只因他身后还镇着太皇太后这一座大山。 如今太皇太后驾薨,太子就如同被人抽去了一根脊梁骨一般。悲恸之余,心下竟隐隐升起一丝六神无主的凄清彷徨。看着身后兄弟们身着孝服满面悲戚的模样儿,怎么瞧都觉着对方是在幸灾乐祸;怎么想都觉着对方此刻正包藏祸心。 这样疑神疑鬼的情绪很不对!太子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的摇了摇头。对于他而言,太皇太后的身份并不仅仅意味着是他和蔼可亲的曾祖母,那也是他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太子的位置,并且在将来父皇大行之后,顺利继位的最有利保证。 如今这个最大的靠山却没了,太子瞬觉若有所失。眼见父皇为江山社稷计,不能周全后辈之礼为曾祖母守孝三年,因而满面遗憾,落落寡欢。太子亦想起这些年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教导抚育,一时冲动之余,待反应过来时,太子殿下已经跪在文武百官皇室宗亲面前,恳请陛下允许他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 太子的请求不但出乎陛下的预料,便是文武百官亦大为诧异。待回过神来,纷纷称赞太子的仁厚至孝。当今圣上亦面露赞许之色,颔首向太子点了点头,金口玉言称赞太子至纯至孝。却又以太子殿下乃为国之储君,亦身兼重任为由,并不许太子殿下守三年的孝。 实则却是体恤太子自幼娇生惯养,只怕经不住守制的辛苦。 太子殿下见状,虽颇为感念父皇体恤之情,心下却是愈发的警醒。何况他对太皇太后的驾薨亦是真心悲恸。闻听此言,忙开口辩白,只说父皇贵为帝王,所以一言一行身系天下,不可太过悲恸懈怠朝政。然他为太子,上有父皇掌控天下,下有诸多兄弟们辅佐朝政,他一人一心终归无碍大局。因此愿意茹素服孝,为太皇太后守制三年。 又怕当今怜惜嫡子不肯应允,遂开口劝解陛下道:“儿臣为曾祖母守孝,纵使衣食清苦一些,左不过是叫东宫在吃穿用度上符合礼制罢,倘或认真论起来,终久比不得那些在亲长墓前结庐守孝之举至纯至孝。儿臣自幼被曾祖母教养长大,还未来得及侍奉曾祖母。如今却已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儿臣着实羞愧难当,还请父皇允许儿子为曾祖母尽一尽孝心才是。” 当今本就是重情重义的秉性,听了太子这一番话,不觉想起太皇太后对自己的抚育教导之恩,霎时勾起了一段孺慕心肠。再看向太子时,已然是虎目含泪,满口应下太子的请求。再顾不得甚么宫规祖制。 满朝文武功勋仕宦们见了,也都深感太子仁孝之义,口内只有赞誉称颂的,更不会出言反对。 唯有那些个皇子皇孙们,眼见太子竟然趁着父皇为太皇太后的驾薨伤心悲恸之际,假仁假义大出风头,不觉暗自盘算起来。有些心思简单忠肝赤胆的,便以此推举太子之品德高尚秉性醇厚,有些心思鬼蜮另作盘算的,便对此事不以为然。更有些冷眼旁观只待娇生惯养的太子自己熬不住辛苦再落井下石的,亦有打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盘算,准备坐山观虎斗的……种种言谈行止,莫衷一是。 目今且说不着宫中局势的暗潮涌动。只说太皇太后驾薨,举国尽哀。朝中勋爵官宦之家按谕守制,期年之内不得筵晏音乐,更不得婚姻嫁娶。 尤老安人乃六品诰命,按朝中律例须得入朝随祭,每日尽哀守灵,皆未正以后方能出宫家来。其后请陵送葬,尤老安人亦少不得跟随往复。尤老安人年事已高,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陈氏看着婆婆辛苦,夜间歇息时,忍不住劝说尤子玉向朝中报个病假,只不要折腾老人家了。 尤子玉闻言苦笑,他何尝不心疼母亲,怎奈此番太皇太后驾薨,圣人极为哀恸,眼见圣人如此,即便是尊贵如皇后、四妃等人,亦不曾借口病事,不去守灵送丧的。皇太后也是为着权理后宫,才没有亲自送灵。 上头贵人都是如此谨慎,他不过是小小一介六品官宦,哪里有颜面去朝中讨情儿,替他母亲周旋回转的。届时叫众人知道了,少不得要在背后非议他。 说到此处,尤子玉忍不住又叹道:“何况内兄已然替岳母大人报了旧疾,还是以母子之情打动了太子,且走了太子的门路,如今方腾挪出来,不必跟着去奔波劳苦。我又是哪个台面儿上的人物?这会子去部里告假,人家理我是谁?说不得还要抢白我一顿,参我一个心思不纯,侍上不忠罢了。” 陈氏眼见尤子玉如此为难,只得开口劝道:“你也别太焦躁了。明儿我去问问哥哥,有没有法子也给老太太报个旧疾,暂且腾挪出来——” 一句话未尽,却被尤子玉打断了,只听他摆手摇头的道:“你还是别动这个心思了。你当我没想过这个主意么?只是内兄才报了岳母的旧疾,还是托了太子的情儿,如今就有人敢当面背后言三语四的了。他如今正当红,且处在风口浪尖儿上,朝上朝下少说也有一万只眼睛盯着他。只等着寻他的错处——最好因此能粘连太子的。咱们不能多帮衬些个,也不要给他添麻烦。何况举丧之事已经过了大半,下剩的不过是送灵而已。咬咬牙挺过去也就完了。你这会子去寻内兄帮忙,只怕他在太子跟前儿也没这么大的颜面了。何必白说出来,让他跟着作恼。” 陈氏闻言,少不得长叹一声,跟着唏嘘一回,亦无可如何了。心下倒是庆幸自己因是再嫁之身,没能承了诰命之泽。否则这会子跟着来来回回地一番折腾,也不知道这一胎还能否安稳。 夫妻两个各自沉吟一回,陈氏少不得又提起大姑娘的亲事——因着这一回的国孝,少不得又要耽搁了。 陈氏躺在尤子玉怀中,闭着眼睛盘算道:“大姑娘今年已经十八岁了,寻常人家这个年岁的姑娘们,别说是备嫁出阁,便是膝下的儿女们只怕也能满地乱爬了。可是大姑娘如今却……” 陈氏说着,长叹了一声,因又说道:“议亲的那户人家我看都好,性情模样儿,门第根基也都配得上。那家对咱们大姑娘也是十分的满意。本来都到了提亲换庚帖的档口儿了,陡然听闻太皇太后驾薨之时,那家人竟是王八脖子一缩,再没个消息了。想也是觉着除了孝咱们家大姑娘竟成个二十岁的老姑娘了。就不愿意了。” 尤子玉听着娇妻唠唠叨叨,也觉着头疼。因说道:“都是我的错。这些年因着外头事儿,也没放多少心思在她身上。竟把她误了。实在没法子,也只能出了孝慢慢相看了。” 只是到了那会子,门当户对的人家儿哪里还有适龄的公子,只怕不是续弦就是继室,少不得要委屈她了。 陈氏一想到这些,心里便有种说不出的憋屈。纵然大姑娘并非她亲生的,好歹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且又是替她张罗嫁妆又是替她相看人家的,陈氏也着实耗费了心思。最后却落得那么个结果,即便是叹一声“天意弄人”,亦难掩寥落惆怅之意。 素来心大的陈氏都有如此情怀,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大姑娘。只因她素来安分随时,温柔沉默,深受女戒女训之教导。哪怕心下落寞,也不肯当面表露的。只是平日里言谈举止,愈发沉默了。 二姐儿与三姐儿看在眼中,只能想尽办法的开导解劝。效果都不甚明显。最后还是三姐儿给出了个主意,叫陈氏带着大姑娘管家理事,学着看账做吃食。陈氏也不大懂得庖丁之道,唯一会的便是糟鹅掌鸭信,深得尤子玉的喜欢。陈氏便将这一道菜悉数教给大姑娘。 三姐儿又搜肠刮肚的寻了好些“女子该自立自强”的故事改头换面假借先朝事迹的告诉大姑娘。最后尤不过瘾,竟自己蘸笔研墨,学着昔年舅舅好友徐子川的喜好,写了好些的话本儿戏折子出来。 而在陈氏母女都忙着开解大姑娘的同时,舅舅陈珪也遇见了其“职业生涯”中的又一次转折。 第六十一章 永嘉四十六年夏,似乎连老天爷也在惋惜这位女中豪杰的辞世一般,这一年夏天的雨水丰沛。阴雨连绵多日不绝,倒使朝中某些谄媚献上的佞臣们以此歌功颂德,纷纷上折子将太皇太后驾薨一事与这般天象联系在一起。圣人纵使悲恸难解,却也是英明圣德之君,对这些红口白牙怪力乱神的言辞不置可否。倒是第一时间想到了洪涝之事。少不得下旨督促各州府地方官员好生修缮河堤,清理河道,莫要使河道堵塞河堤决口,糟蹋了民生良田。 此旨一下,少不得又有朝臣称颂当今仁政爱民之心。而远在庙堂之外,日日土里抛食的平民百姓们,却比朝上的大老爷们担心的更多。 原本夏日的雨水勤,大雨倾盆接天蔽日乃是寻常景象。可像今年这般时而接连半个多月都见不着日阳儿的天气着实少见。那些有经验积古的老庄稼人见了这样的天色都开始嘴里发苦,生怕年景不好遇上洪涝,到时候别说等收成交税了,便是自家的嚼用来年的种粮只怕都不够。再艰难些的,卖儿卖女以求活命的苦日子也不是没有过。 熟于稼轩的老百姓们或许不懂得甚么大道理,却晓得坐在炕头儿上忧天忧地总归是无济于事,还不如每日勤快些的扛着家伙什儿进地里通渠排水,哪怕辛苦一些,也好过庄稼地都被泡烂了绝收的好。 做事勤谨,未雨绸缪。 可是这么简单朴素的道理却有很多人都不懂。至少河南河北安徽等地的河督大臣们都不懂。直到黄河决口,淹没了沿河诸州,以致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的噩耗传至京城,连带着当地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二百八十万两修河工款的折子一并送到了圣人的御案上,圣人龙颜大怒,下旨彻查的时候,这些人才着急忙慌的各寻门路,各找人情。以求将此事遮瞒过去—— “……怎么遮瞒?如今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工款的折子就摆在圣人的御案上,黄河决口以致沿河诸州几十万灾民流离失所的消息更是闹得朝野尽知。倘或此事发生在寻常时节,恐怕还有的遮掩,偏又赶上太皇太后驾薨,圣人怜恤百姓特地下旨命各地官员修缮河堤的旨意之后。可见他们不光是欺瞒圣上贪墨钱款,更是抗旨不尊。太子殿下前几日才在陛下跟前儿禀明意欲替太皇太后守制三年,如今却又汤进这趟浑水。只怕那些人见了,更有的说了。” 东宫外书房内,太子殿下并一干心腹皆在外书房中密谈。讨论的便是前几日八百里急报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修河工款,以致河堤经年失修,大雨决堤淹没民田之事。 因两江官员多为太子门下,河道总督卢焕章亦为太子殿下所举荐。如今众人出了这样大的疏漏,太子身为国之储君,又与众人有着那样的渊源,这会子少不得现在有心人的眼里,没少跟着吃挂落遭弹劾。轻些的便参他个失察之罪,重一些的诸如三皇子之类,差点儿没当着圣人的面儿明指他才是贪墨银两致使河堤失修决口泛滥的罪魁祸首。便是那些立场莫名的小皇弟们,也都趁机落井下石,明里暗里的提醒当今太子那些门下为了讨好太子,时常在三节两寿时献上的丰厚孝敬—— 此事若在平日里倒是寻常,放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越发显得太子殿下同两江官员贪墨工款之事脱不开干系了。 正所谓三人成虎,即便圣人对太子殿下器重有加,信赖非常,眼见这一笔烂账,也无法自欺欺人的表示此事与太子并不相干。 碍于太子乃国之储君,为了太子的颜面着想,永嘉帝并不曾于人前告诫训斥。然而在朝会散后,仍旧将太子宣入勤政殿内骂了个狗血淋头。若不是太子殿下在太皇太后驾薨时提出了以寻常百姓之礼为太皇太后守孝三年的仁孝之举,勾起了当今的慈父情怀,只怕这会子龙颜盛怒之下,太子殿下的情形会更狼狈。 然而,即便是圣人不想当众追究太子殿下在此事中的失察之罪(或者是比失察之罪更为严重)。却也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被这一件事弄的灰头土脸,不但因此消磨了先前那些为国为民至纯至孝之举所带来的好名声儿,更危险的是因此事险些失了圣眷。 后一条才是让太子最为害怕的。所以才会在离开勤政殿后,立即召集自己的心腹臣子,商讨该如何应对这件事情。 方才说话的便是太子的陪读赵寅,因着圣人那一番态度,他并不赞同太子殿下为此事斡旋遮掩。更恨那些外官鲁钝贪婪,不但不能帮衬太子,为太子分忧,反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连累太子。现如今还妄想让太子站出来替他们周旋此事。岂不是叫太子越陷越深? 太子殿下闻听赵寅的一席话,只是浓眉紧锁,不发一言。 太子的奶兄石荣见了这般情景,只得上前一步,口内说道:“赵大人此言甚是。然两江官员与河道总督皆为太子门下,倘或太子此时袖手旁观,且不说太子会因此担个失察之罪,让满朝文武以为太子并无识人之能……只怕也会冷了底下人的心。” 须知两江官员只是太子门下的一部分人。倘或这一部分人出事了而太子袖手旁观,那么叫其他人怎么想。毕竟众人为太子效力尽忠,也不想太子是个冷情冷性,不顾底下人死活的。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答言。 太子殿下眼瞅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不觉愈发的头疼。伸手按了按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太子殿下看了眼站在众人身后不言不语的陈珪,心下一动。遂开口向陈珪问计。 陈珪官职卑微,门第浅薄,此前虽得了太子青眼,有幸入东宫伴驾。可大都是与太子殿下单独相见,所言谈的也都是些风闻趣事没要紧的话。能够以谋士的身份参加这种规格的密议还是头一次,这还是陈珪向太子殿下谏言“复式记账法”和“养廉银子”之后的功劳。 在座的大臣们也都知道陈珪虽在文章学问上不甚精通,于实务上着实有几分天分。眼见太子殿下如此垂问,不约而同地看了过来。 陈珪方才默默的听着众位大臣议论,他原本是个八面玲珑,圆滑周到的人,平日里说话行事,最不肯得罪人的。此时得知黄河决堤的前因后果,心下却生了几分怒气。 圣人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又有一句老话儿讲千里做官只为财。 当官儿的不是不能贪,而是要分得清轻重,为了一己私欲害得百万灾民流离失所这种损阴德的事情,陈珪自诩是干不出来的。只因此等举措不但意味着贪,还意味着蠢。 当官儿不怕贪,可是怕蠢。贪官亦有能臣干吏,使治下百姓风调雨顺,夜不闭户。可是蠢官儿就要害人害己了。更荒谬的是如今有那么一等蠢人,自己蠢尚且不知,反而要自作聪明连累旁人…… 陈珪抬眼瞧了瞧太子与诸位大臣,拱手说道:“敢问太子殿下,此事已然宣扬的朝野尽知。即便是太子殿下出手,可有把握遮瞒的滴水不漏?” 当然不能,否则太子与列位大臣也不会如此为难。 陈珪见状,因又笑道:“这便是了。即便是太子出手,亦不能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反而会有泥足深陷触怒龙颜的风险。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出手?” “话是这么说,倘若太子无动于衷,又如何向支持的太子的朝臣交代?只怕三皇子更会因此从中挑拨——” “只怕太子殿下有动作了,三皇子会更高兴。届时就不是从中挑拨太子与朝臣的关系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御史参太子殿下一本,证据都是确凿的。微臣不知道甚么大道理,只知道让对手高兴的事情,微臣绝对不干。” 陈珪笑着打断石荣的话,拱手向太子说道:“微臣再说句冒撞的话,黄河决口泛滥改道糟蹋民生之事,历朝历代皆有,不独我朝,亦不独今年。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更改。也并非是今年有人贪墨银两致使河堤失修决口,抓了这一批人杀了这一批人今后就再也不会发生同样的事。何况此事已然确凿,即便是太子殿下有补漏之心,也该从赈济灾民,恢复民生处着手,而不是做徒劳无用之功。” “……圣人理社稷江山,知百姓疾苦,此乃圣上宽厚仁善之德。太子殿下既为国之储君,深受圣人教诲,更应该秉持中正。今既有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工款,其中多为太子殿下门人,何况河道总督卢焕章亦为太子殿下举荐,为避嫌计,太子正应该三箴其口,任由旁人彻查此事。至于查出来的结果是两江官员确有贪墨然太子并不参涉其中,还是有人妄图以此事牵扯太子殿下,端看圣人如何作想。” 众人听了陈珪这一席话,脑子却是愈发糊涂了。石荣忍不住问道:“你是让太子殿下什么都不做?” 陈珪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太子殿下为避嫌计,倒不好亲涉其中。倒是可以向圣人举荐六皇子殿下为钦差大人彻查此事。六皇子殿下秉性耿直,铁面无私,且身份贵重,又与诸方皆无挂碍。由他出面赈济灾民彻查此事,倒是最恰当的。” 也是最适合背锅集怨的。 众人何尝不知六皇子的秉性,闻听陈珪所言,愈发急了。只怕六皇子这个办起差来六亲不认的榆木疙瘩死脑筋一去,不但要将两江一带折腾个人仰马翻,太子殿下好不容易培养的亲信门下,必定要折损泰半了。 石荣又急又气,也不待陈珪解释,直嚷嚷陈珪是有坏心,必定是得了三皇子的好处,故意来拆太子殿下的台。 陈珪也不急,只向太子殿下说道:“太子殿下以为,倘或由圣裁独断,圣人会选谁为钦差处理此事?” 太子殿下静下心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陈珪的看法很对。即便是他不开口举荐六皇子,只怕父皇几相权衡之下,还会任命老六为钦差大臣,处理此事。既然如此,莫如他抢在父皇之前开口,如此一来,既能彰显他处事公正,光明磊落,又能显出自己的识人之明。只是…… 太子殿下皱了皱眉,还是有点儿舍不得两江的那一批人。 陈珪与太子殿下相处几年,自然也知道太子殿下每每要紧之时,便有些优柔寡断,拿不定主意的毛病。只得开口说道:“太子殿下乃国之储君,奉圣人之命监理国事,处置朝政。微臣说句冒撞的话,太子殿下为储君一日,满朝文武皆是太子门下。既如此,太子殿下又何必将一朝之臣划分的如此泾渭分明。反叫群臣以为太子殿下是……” 陈珪说到这里,轻轻看了众人一眼,放低了声量说道:“些许蝇头小利就能拉拢讨好的人。”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太子目光悚然的看着陈珪,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似的。 第六十二章 陈珪语出惊人,外书房内不独太子殿下,便是满屋子的朝臣都怔住了。呆愣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各人的表现也都大相径庭。 以赵寅为首的,赞同太子殿下壮士断腕的这一批朝臣,登时津津有味地打量起陈珪,并在心中暗暗估算起来。若说众人看今日之前的陈珪,不过是个侥幸入了贵人的眼,又有些八面玲珑阿谀奉承的小聪明,能哄得太子高兴,顺带着自己也能得些好处的佞臣而已。 因而众人虽被陈珪奉承的高兴,却打心眼儿里并不在意这个人。原因无他,谁会对一个只懂得讨好献媚又性情温顺的玩意儿另眼相看,更遑论提防尊重? 可是过了今日之后……众人默默打量着面对太子也能侃侃而谈,言辞犀利有条不紊,且又锋芒毕露杀伐决断的陈珪,不觉心下微凛。更有心思灵活的,登时放开了眼下的事儿,开始苦苦回想着自己从前有没有因为态度轻慢或者别的缘故得罪了这个人,顺带着盘算一下今后对陈珪的态度…… 毕竟一个玩意儿不可怕,可是凭借三言两语就能隐隐说动太子放弃两江势力的这般心狠手辣的谋臣,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在座之人既能被门人汲汲的太子殿下封为座上之宾,其心性手段自然都不一般,心中盘算更是如电光火石般,一息间早已转了好几个弯儿,还叫旁人看不出来。唯有陈珪这等心细如发时时留意之人,才能些微的觉察到赵寅等人冲他微微点了点头,眸中隐露赞许之意。看他的神情也不似先前那般轻慢了。 有人赞誉满意,更有人不以为然。至少石荣回过神后,回想起陈珪先前的不逊之言。登时勃然大怒,指着陈珪面红耳赤的骂道:“陈子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非议太子殿下。你这般出口不逊……你这是以下犯上!你这是大逆不道!你、你……” 石荣气的口不择言,指向陈珪的手都在哆嗦,面色更是铁青一片。然而身为当事人的太子殿下却一反常态的沉默不语。用一种仿佛初见陈珪一般,新奇陌生的目光打量着陈珪。 陈珪见状,先是躬身向太子殿下告了罪,又好整以暇地冲着石荣拱了拱手,这才不急不速的解释道:“太子殿下赎罪。非是微臣出口不逊,实乃局势如此,我等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陈珪说着,又看了眼端坐在案前若有所思的太子殿下,正色问道:“敢问太子殿下,在您心中,是两江一隅为重,还是帝王圣眷一世清名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为重?” 倘或看明白了这件事,那么此事该如何取舍,也就无需纠结了。 果然,太子殿下在听过了陈珪最后一席话后,原本还有些茫然的眼眸立刻清明起来,面上的神色也不似方才的优柔寡断,他有些莫名地看了陈珪一眼,沉吟半日,方才出口说道:“时不我待,孤这便入宫请安,向父皇举荐六弟为钦差大臣,彻查两江之事。” 一句话落,陈珪心下更定,忙躬身说道:“太子殿下圣明。” 赵寅等诸位大臣亦都起身,皆赞太子殿下决策英明。唯有石荣一脉人还有些担忧太子殿下在局势的逼迫下舍弃了两江官员,回有损于太子在百官心中的声望。只可惜太子主意已定,石荣等人亦无可奈何了。 太子殿下虽遇事优柔,然既下定了决心,行事倒是果决起来。当即打发宫中太监查探勤政殿的动静,只待圣人有暇,即刻入宫觐见。只趁着小太监去瞧动静的空闲,倒是有心打量陈珪一回,思及陈珪今日的言谈举止与从前大相径庭,不觉笑言道:“今日之陈卿,倒是让孤刮目相看。” 陈珪闻言,忙躬身谦辞。 太子殿下因又说道:“从前与你说话儿,也不见你如何果毅刚强,倒叫孤以为你是个八面玲珑,不喜与人争执的性子。今日看来,倒不尽然。” 陈珪见状,拱手向太子殿下笑道:“圣人都说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嘛!我这也是为了更好的效忠太子。” 从前巧言令色哄得太子高兴,是为尽忠;如今诤言直谏警醒太子,也是为了尽忠。两者只不过是手段不一样,心思都是一样的。 纵然陈珪未曾明说,众人也都明白了陈珪的未尽之意。登时忍俊不禁,有人敬服陈珪的心思巧妙,有人佩服陈珪的言辞机敏,更有一等人面儿上不说,背地里却佩服陈珪的脸皮之厚。 太子殿下看着面前笑口常开说话讨巧的陈珪,只觉着还是这副面孔的陈珪更让他自在舒心,不觉笑着伸手点了点人,面上皆是赞许之意。 众人见了,也都知道过了今日之后,恐怕陈珪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更重了。 一时君臣间又说笑了几句,便有至大明宫哨探的小黄门回身来报,只说当今正在勤政殿批阅奏折。太子殿下闻言,也不敢耽搁,即刻正冠带入宫,诸位大臣见了,也都起身告退,鱼贯出了外书房。 直至出了东宫,一直被众人簇拥着走在前面的赵寅才慢慢放下了脚步,笑眯眯地转过身来,竟是在等后头正忙着与人寒暄客套的陈珪。陈珪见状,少不得辞了众人,上前见礼。 赵寅便向陈珪笑道:“先生向来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今日一番言辞,却是见识深远掷地有声。怪不得父亲常在家中同我说起先生,只说先生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 赵寅的父亲便是朝廷二品大员锦衣军统领赵弼和了。说来陈珪能顺利搭上太子的门路,还真是托了赵弼和的情儿。之后陈珪能以七品芥豆之官从容升任五品员外郎,赵弼和也是功不可没。因而陈珪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半个赵府门客了。 如今然听闻赵寅叫他一声先生,陈珪不觉受宠若惊,忙拱手谦辞,乃说道:“岂敢谬承金奖。大人还是称我子璋罢。” 赵寅闻言,愈发满面春风的改了口,因笑道:“子璋兄同家父乃忘年之交。今日赵某托大叫一声子璋兄,咱们便各论各的罢。” 说罢,又笑让陈珪唤他的字益清。陈珪自然承其好意,笑着改口。 两人你来我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赵寅便言道今日同陈珪相谈甚欢,眼见天色不早,有意请陈珪一道儿去龙盛楼吃一杯薄酒。陈珪自然知道赵寅的拉拢之意,且他亦有攀附钻营之心,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赵寅见状,面上笑容更盛。正欲同陈珪携手而行,只见方才在东宫外书房还同陈珪斗得乌眼儿鸡似的石荣满面堆笑的走来,向两人拱了拱手强行加塞儿。 赵寅无法,只得带了石荣同去。 及至到了龙盛楼,上了二楼厢房,点了一桌丰盛席面,推杯换盏相互敬了几杯酒,赵寅才笑眯眯地说起正事儿来。只提醒陈珪既说服太子殿下放弃两江门下,如今两江官员便如釜底抽薪,只怕要做困兽之斗。他们且不敢嫉恨太子,只怕要将这一笔账记在陈珪的头上。 赵寅说到此处,因又笑道:“从目下局势看来,两江官场这一回恐怕是要大换血了。然即便如此,两江官员势力交错,人脉棉厚。子璋兄如今既得罪了他们,倒是不可不防。” 石荣亦皱眉说道:“方才在东宫外书房,我也不是有意针对子璋兄。实在是两江官员势力绵厚犬牙交错,着实不可轻忽啊!如今太子听了子璋兄谏言,意欲壮士断腕,看似没了后患,却也失了民心啊!今后再遇上三皇子等人刁难,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轻易化解了。” 石荣这一句话,倒是肺腑之言。显见的是把陈珪当成自己人了。如若不然,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儿非议三皇子,更剑锋直指争储之事。并且石荣口中的“民心”,指的也并非是天下黎民,却是朝中官宦之心。 陈珪早在向太子殿下谏言之前,便已料到了如今之势。何况他也有了应对之法。只是不好和盘托出。闻听赵、石二人所言,陈珪只得苦笑道:“我又何尝不知。然陈珪人微言轻,既无治世之才,又无镇国之功,却蒙太子殿下看重,得以时常出入东宫。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陈某虽非甚么国士义士,却也知道何为敬忠职守。今日劝谏太子殿下,也是为此罢了。” 赵寅与石荣闻言,不觉点了点头,因又笑道:“好在子璋兄远在京城,又有太子殿下庇护,一时半刻的,他们也奈何不了子璋兄。待到尘埃落定时,想必以子璋兄的大才,也不必惧怕他们了。” 陈珪闻言,少不得又是一阵谦辞。 三人你来我往又吃了几杯酒,石荣略有些醉意,且要出去方便。登时房中只剩下陈珪与赵寅。赵寅便向陈珪笑道:“子璋兄既有长袖善舞之手段,又有运筹帷幄之才情,如今且又深受太子殿下器重,想必来日前程不可限量。赵某在此先敬一杯薄酒,聊表贺意。” 陈珪见状,忙倾身向前,同赵寅碰杯领了此酒。口内笑道:“世人皆言在下性格圆滑手段玲珑,从不肯轻易得罪人。实不知在下虽不愿与人争执,却也并非是骑在墙头观风向之人。太子殿下对下官有提携之恩,赵大人亦对下官有举荐之恩,下官时时不敢忘怀。因此虽官小位卑,人微言轻,却也愿尽绵薄之力。” 赵寅闻言,意味深长的笑道:“子璋兄果然是个明白人。很多人都以为明哲保身乃中庸之道,可保长治久安。却不懂得这一套行事在官场上是行不通的。这一点上,子璋兄倒是极为通透。不枉家父那般看重你。” 陈珪闻言,便是一笑,拱手说道:“不敢当老世翁如此赞誉。说穿了,也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尽我所能罢了。” 赵寅听了这话,愈发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嘴角,看着陈珪说道:“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世人做事,又有多少能做到‘尽我所能’。子璋兄能有如此见识,也不枉太子殿下这般提携看重。” 说罢,因又向陈珪不经意的提起,不必担忧两江官场之事。“不是赵某自夸,家父在朝廷官宦中倒是有些威望的。待我今日回家禀明父亲,想必父亲也是愿意替子璋兄运筹一二的。” 陈珪闻言,只笑向赵寅敬了一杯酒,倒是没再说什么“肝脑涂地”的现成话。赵寅见状,倒是愈发满意了。 却说太子入大明宫勤政殿,向陛下谏言推举六皇子为钦差大臣赶赴中原赈济灾民,彻查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修河工款之事。为保心腹安稳,太子殿下且隐去了陈珪的谏言。却没想到世上既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能完全摸透的人心。没过几天,陈珪在东宫外书房的言谈举止,便被不同意太子殿下割舍两江官场的有心人传了出去。 一时间朝野沸然,实在想不到陈珪那样一个八面玲珑与人为善,从不肯在人前背后落人褒贬的“老好人儿”,发起狠来竟然如此丧心病狂。那可是两江官场上上下下几百名外官几千口子的人命,陈珪眼皮子都不眨的,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太子殿下壮士断腕。 其心性冷硬,城府深沉,只从这一件事可见一斑。 消息传开后,别说那些与陈珪并不相熟的同僚朝臣,便是与陈珪朝夕相对的亲朋好友亦不敢置信。徐子川、尤子玉等人更是在下朝之后即刻撵到了陈家,逼问陈珪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可知道,你这一番谏言之后,便是逼迫两江官员对你为敌,还有那些没被太子舍弃的门下官员,指不定抱着兔死狐悲之心,也要看你不顺眼了。你如今刚升了五品员外郎,又因‘养廉银子’一事交好了朝中泰半官员,正是风光得意前程似锦的时候。何苦去躺那个浑水?” 陈府外书房内,尤子玉跌足长叹扼腕叹息,简直有些痛心疾首。 徐子川倒是有些不以为然,义愤填膺的向陈珪道:“合该如此。那些个贪官腐吏,一朝为官不思精忠报国,只顾沆瀣一气,寻常的三节两寿孝敬银子尚且喂不饱他们。如今竟敢沆瀣一气贪墨修河工款,致使黄河决堤糟蹋了多少民生?这些个国贼禄蠹便如跗骨之蛆,吸的都是朝廷的血肉。唯有竭尽铲除,才能使吏治清明海晏河清,百姓才有安生日子可过!子璋兄此举,简直就是大快人心。太子殿下亦为圣德英明之主,不愧是国之储君。” “没说那些害了百姓性命的贪官儿不该死。只是哪怕他们要死一百次一万次,也用不着你给递刀子罢?你又何苦去得罪那些人!安安生生地不好么?”尤子玉气急败坏地看着陈珪,实在想不通陈珪怎么如此胆大。“难道你如今也想做个济世能臣?” 陈珪闻言,险些笑出声来,好整以暇的摆了摆手,因说道:“我哪有那个心思,去凑那个虚虚热闹。本是个俗中又俗的一个人罢了,并不敢有此妄想。”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尤子玉满是关切的看着陈珪,恨不得上前摸摸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烧糊涂了。 只听陈珪一笑,淡然说道:“无他,不过是为了敲山震虎罢了。” 眼见徐子川与尤子玉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模样儿。陈珪开门见山的道:“子川兄,子玉兄,不妨想一想,自打我向太子殿下谏言彻查两江官员之后,朝中可还有什么言官御史因着一些不足为道的小事,便写折子弹劾我的?” 徐子川与尤子玉闻言一愣。旋即想了想,果然自陈珪向太子殿下谏言的消息传开后,朝中那些个苍蝇似的只拿着鸡毛蒜皮的过错也要弹劾陈珪一折子的言官御史们都销声匿迹了。原本在人后非议陈珪只靠着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妇人之道才能升官儿的同僚们也都谨言慎行起来。 似乎一夜间,朝中真没了原先诋毁陈珪的那些声音。 “……舅舅此举,不过是为着敲山震虎,杀猴儆鸡罢了。我们自家人是知道的,舅舅之所以能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是舅舅有这个本事。可是外人却不知道,只当是舅舅时运好。哪怕舅舅向太子殿下谏言在朝中推行复式记账法和养廉银子,这算是真才实学了罢?亦有人对此不以为然。更是以为陈珪根基浅薄,出身寒门,便肆意刁难,妄想踩着舅舅以彰自己。如若不然,也不会舅舅向太子讨情给外祖母告假这样寻常的事儿,都有人弹劾说嘴。可见舅舅平日里圆滑太过,让众人以为他没脾气,就可以随意欺压了。如今舅舅略施小计,且叫他们知道知道,舅舅也不光是好性儿,也不是好惹的。” “……可见人都是贱皮子,一味的圆滑退让与人为善只能叫人看轻欺负。唯有恩威并施,才能真正的收揽人心。震慑那些个心怀不轨的。” 陈府内宅,尤三姐儿一壁吃着井水灞过的西瓜,一壁同众人谈讲。只听得一干内宅女眷们恍然大悟。冯氏忍不住笑道:“怪不得老爷总和我说咱们家三姐儿是投错胎了,倘或托生个小子,将来必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儿。只从今儿一番话出来,我就全明白了。” 婉姐儿则皱眉问道:“为什么说是杀猴儆鸡呢,不应该是杀鸡儆猴么?” 三姐儿便笑道:“以两江官场几百人的性命前程,震慑朝中那些个欺软怕硬的跳梁小丑,可不就是杀猴儆鸡么。这才叫做杀鸡偏用了宰牛刀。我舅舅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众人闻言,忍不住的又是一阵哄堂而笑。三姐儿眼见众人已经释怀放心了,便掩了底下的话没往外说。 之所以当众谏言太子殿下放弃为两江官员斡旋说情一事,除了私心的杀猴儆鸡之外。陈珪最想做的只怕是向太子殿下表明自己的光明磊落全无私心。让太子殿下明白自己不但能在暇时哄人开心,照吩咐办事,也可于关键时刻诤言直谏分析利弊出谋划策,以此扩大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影响力。 这么说,舅舅也是下定了主意要向太子殿下效忠了? 尤三姐儿一想到此事,再思及书中的剧情走向,由不得嘴里发苦,心生酸涩。 目今且不说尤三姐儿如何盘算,只说太子殿下举荐六皇子为钦差大臣彻查两江之事的前因后果已被六皇子悉数得知。 六皇子虽秉性耿直,铁面无私,却并非是鲁钝之人。恰恰相反,六皇子之所以能在从不结交外官,亦不借助于兄弟势力的情况下,只凭一己之力便能在弱冠之年被满朝文武“尊称”一声“铁面阎王”,其聪慧心胸,智谋手段必然不缺。 他只是不喜同人结党营私,同流合污,汲汲营营于一些蝇头苟利罢了。此刻见陈珪竟然吃了雄心豹子胆一般的再一再二的算计他,六皇子不觉好气又好笑,还在暗暗反省自己是不是表现的太好性儿了些,所以才纵容的陈珪胆敢如此算计他。 然六皇子经此一事,也隐隐感觉到,陈珪虽然平日里看着八面玲珑逢人便笑跟个面团儿似的,实则头脑清醒,城府深沉,心智果断。他之所以每每算计自己出头揽事,恐怕也是看穿了自己并不在乎拉拢人心,只想肃清吏治。估计是打着即便自己知道了也不会同他认真计较的主意,况且又自诩是太子殿下跟前儿的红人,有太子关照庇护,有恃无恐罢了。 六皇子想明白了这些,面儿上却不动懂声色。只在私下面见圣上的时候,以陈珪出身户部善于理账且性情圆滑长袖善舞谙熟实务,又是最先向太子殿下提议严惩两江官员为由,向陛下谏言,恳请陛下钦点陈珪为钦差副使,随他同去江南,一为赈济灾民,二为彻查御史弹劾之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修河工款二百八十万两之事。 永嘉帝贵为帝王之尊,自然知道儿子身边都有什么人。更何况他对陈珪这人还有些印象,又因着复式记账法、养廉银子和劝谏太子之事,对陈珪感官颇好。 闻听六皇子如此谏言,永嘉帝少不得沉吟一回,只觉陈珪其人性情圆滑,长袖善舞,恰好同六皇子宁折不弯,光风霁月的性子形成互补。这两个人一道儿去江南,倒是有些可取之处。 永嘉帝想到这些,主意已定,御笔一挥,竟是亲拟了封陈珪为钦差副使,与六皇子共赴江南的旨意。又派人传召太子与陈珪,命其即刻入宫觐见。 陈珪不妨自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更不曾想常在河边走,终久湿了鞋。闻听这消息,登时恍如雷劈。只得收拾了心情入宫面圣。 彼时永嘉帝也不过说了些勉励的话,又考校陈珪一回,便让众人退下。 太子殿下也被永嘉帝此举弄得有些措不及手。虽极力劝解,无奈圣心已定,圣旨已下,此事再无回转余地。太子殿下亦无可奈何了。只得在离开大明宫后,向六皇子无奈说道:“六弟倘或是不满孤举荐你去江南,只需明言即可。何必将子璋拖下水。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因他一番谏言,只怕两江官员已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便是留在京中还嫌扎眼,你还让他去江南。” 六皇子闻言便是一笑,向太子拱手说道:“太子殿下尽可放心。陈大人是父皇钦点的钦差御史,又是与我同下江南。就算那些人胆大妄为,也不敢于光天化日之下,做出伤人性命的事来。” 话音未落,六皇子又向陈珪笑眯眯说道:“何况陈大人极力向太子殿下谏言,举荐小王为钦差大臣彻查此事。小王正不知该如何酬谢陈大人这一番成人之美。思来想去,只好向陛下谏言,请陈大人与小王同去。也好成全陈大人一番向民之心。” 陈珪闻言,登时哑然。只能勉强冲六皇子拱了拱手,口内谦辞了几句。 太子殿下见六皇子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也是无可奈何。只得摇了摇头将陈珪带回东宫,勉励了一番,又推心置腹的说了一些陈珪去江南办差,对太子对陈珪本人的好处。“父皇如今显见的是看重你,倘或你与六弟此次下江南,能够妥善解决江南的局面,安抚百姓,赈济灾民,便是一桩大功劳。你回京后,自有一番大好前程。” 陈珪当然也明白太子这一番话。只可惜此去江南危机重重,他又得罪了那么些人,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要是因此应了那句“有命赚没命花”的俗语。那才真是现世现报现在人眼里。 太子殿下也是明白此中危机的。他也不想陈珪这等能哄人开心又能出谋划策的心腹之人死在江南,遂将自己的贴身护卫拨出了两人跟在陈珪的身边,保护陈珪的安危。因说道:“六弟乃皇子龙嗣,身份贵重,况且他又是自幼习武,兵马娴熟。且身边亦有父皇指给他的大内侍卫保护他的安危,我倒是放心。倒是子璋你,不但手无缚鸡之力,又是最先向孤谏言彻查两江官场的,我怕两江官员因此嫉恨子璋。你此去江南,也要珍重。一路上最好同六弟形影不离方是。” 说罢,又修书一封交与陈珪,因又嘱咐道:“此乃孤写给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应嘉甄大人的一封手书。你与六弟此去江南,倘或局面胶着,难以为继,不妨拿着孤的手书去拜访一下甄大人。他即便碍于官场情面不好明着出手相助,至少可保你平安回转……” 桩桩件件,皆替陈珪考虑的周周道道,可见其之用心。 陈珪见状,更是大为感动。纵使明知自己心性油滑,并非赤胆忠心之人,这会子竟也生出了一番“士为知己者死”的义士之心。 第六十三章 闻听圣人钦点陈珪为钦差副使,与六皇子同下江南赈灾查案,朝中百官有人喜有人忧,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无可奈何。 赵寅等人前些时日还在庆幸陈珪远在京城,且有太子殿下庇佑,即便两江官员恨他入骨却也是鞭长莫及。因此还动了请赵弼和出面斡旋,为两方化解恩怨的心思。这话音儿还没散呢,形势便已直转而下,赵寅等人不觉怔愣住了。闹不明白圣人是个什么意思,却也知道陈珪此去无异于羊入虎口,简直是九死一生啊! 赵寅见状,不觉唏嘘。一壁心下感叹着陈珪这是什么命,好容易得了些圣眷优宠,却得拿命来换,一壁在赵府治席请酒为陈珪践行。 席前赵弼和将陈珪请入书房,详详细细地替陈珪分析了目下两江官场的局势,包括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修河工款一事——其中谁人为主谋,谁人为从附,谁人罪重,谁人罪轻,谁人能拉拢,谁人需戒备……最后又修书几封交给陈珪,明言此中乃是陈珪抵达两江之后,可单独去拜访争取的门生故旧。 陈珪一一听过,登时奉为圭臬。又再四的谢过赵弼和的提携照顾之恩。赵弼和摆了摆手,因笑道:“此去江南一行,虽是危机重重,当中却有大机遇在。子璋可知道,为何陛下会钦点你为钦差副使,同六皇子同下江南赈灾查案?” 陈珪闻言一愣。他陡然听闻圣上旨意,心下早已是方寸大乱。且又忙着收整行装南下,哪里还有工夫琢磨这事儿?何况这不是明摆着么,必定是六皇子不喜他每每算计,所以夹私报复罢了。 赵弼和眼见陈珪面上一片懵懂,便知道陈珪没有体会到圣人此举的深意。不觉心下一笑,向陈珪详详细细解释道:“此去江南,须以赈济灾民安抚百姓修缮河道肃清吏治为重。其中,彻查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贪墨工款一事更为重中之重。既有黄河决口糟蹋民生在前,又有言官御史弹劾密报在后,此事必然确凿。所以圣人龙颜大怒,下旨命人严查彻查。然圣谕是圣谕,底下人当差做事也要有个分寸。这案子必然要查,可究竟要查到多深,牵连多广,难道真要把两江官场掀个底朝天,从上到下全都砍头问罪不成?真要是如此,纵然太子殿下颜面无光,可是陛下的脸上也不好看罢……要知道两江官员虽大多为太子门下,河道总督亦为太子殿下所举荐,可若是没有圣人御笔亲批,这些个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能到得了任上?” “……如今言官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同流合污贪墨工款,乍看上去是太子殿下用人不当,有失察放纵之罪。可剑锋直指太子之人却不曾想过。太子即便有错,他也是太子,只是储君而已。顶头儿上的还有一位真龙呢!” 赵弼和说着,伸出食指笑眯眯的指了指天。陈珪听了这一番话,不觉豁然开朗恍然大悟。论及掌控全局、洞察圣心一事,他果不如赵弼和这等浸、淫朝堂多年的老狐狸。思及此处,陈珪心悦诚服的向赵弼和躬身一拜,口内说道:“听公一席话,果然胜读十年书。赵公此番鞭辟入里,下官便是不明白的,此刻也都明白了。” 赵弼和仍旧是满面春风的笑着,摆手说道:“子璋你性情圆滑,手段玲珑,且又遇事机敏,心有成算,更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圣人便是看重了你这一点,所以才命你去江南。既能表明太子殿下秉持中正之心,且又能与两江官场留一脉生机。六皇子纵然天资聪颖,铁面无私,谙熟实务,但是由他来彻查此案,只怕也不能掌握好这个度!” 陈珪闻言,又思及六皇子遇事手段,不觉连连点头,欣然赞同。 话已至此,余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端看陈珪深陷局中时能够领悟几分做到几分罢了。正如赵弼和所说,猜中圣人的心思不难,关键是此去江南赈灾查案时,既要圆了圣人与太子殿下的颜面,又能叫百官信服万民称颂……所以难的是如何把握这个火候。 赵弼和想了想,最后只向陈珪交代了“戴罪立功,功过相抵”八个字,至于具体该怎么做……赵弼和也是不知道的。他毕竟是武将出身,能想到这些,已然不容易了。 陈珪赴了赵家的践行宴。去时忧心忡忡面沉如铁,回时步履从容脚步轻快,这样的变化有心人看在眼里,倒也猜到了一两分。只可惜看花容易绣花难,众人仍旧不看好陈珪这一次的江南之行。 而在尤府内宅,尤三姐儿亦从陈氏的口中得知舅舅陈珪已被圣人钦点为钦差副使,不日将同六皇子一同南下赈灾查案。在尤子玉的口中,此番南下自然是危机重重,性命攸关,陈氏听着尤子玉长吁短叹,也不免慌了手脚。大晚上的就要张罗备车回娘家。 尤老安人见状,少不得开口劝慰一番,又嗔着尤子玉道:“外头爷儿们的事情,你总跟你媳妇说个甚。她如今肚子里正怀着哥儿,最受不得惊吓担忧。咱们着紧还来不及,你还吓她。真要是……” 尤老安人为避晦气,没敢说底下的话,又狠狠的戳了尤子玉一指头,恨恨的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尤老安人骂完了尤子玉,仍回头拉着陈氏的手笑道:“媳妇莫怕。你哥哥能被圣人点了钦差,那可是圣眷隆恩天大的福气,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他这一去,显见的是立功去了,只怕回来还得高升呢。到时可不就是四品大员了么。何况他是跟着六皇子殿下一同下江南,又不是自己形单影只的去。那些人多大的胆子,还敢在皇子跟前儿弄鬼不成?” 陈氏听了这话,大觉有理,也慢慢放下心来。尤老安人又说道:“何况今日也晚了。你如今身子重,就这么忽刺巴的过去,只怕亲家们也要担心。莫如今晚好生休息,明儿一早再去不迟。左右朝廷要拨赈济银子粮草药材衣裳铺盖,也不是立等着明早就走了。” 陈氏见状,只得罢了。尤老安人又叮嘱陈氏好生吃保胎药,千万别着急害怕存在心里云云。 那尤子玉见陈氏吓得这么着,心下也十分后悔。忙顺着尤老安人的话说了几百句几千句的劝慰,又哄着陈氏回房歇息了。 这厢尤三姐儿也回了卧房。却也是坐立不安。受前世今生两辈子的生活环境所限,尤三姐儿此时还想不到陈珪此去江南所代表的皇权角力,但她却知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生怕舅舅此去江南…… 尤三姐儿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命蓁儿研墨铺纸,将书架上看过的相关书籍、策论翻开来,又结合自己在后世看过的资料,却是点灯熬油的写了几沓纸的灾后重建、防疫防病之法。又将嘱咐舅舅多带一些长于治疫的太医、药材诸事一一记在纸张。 待觉事无巨细再想不到要说的,回过神来时,早已是雄鸡唱白天色大亮,尤三姐儿竟是在窗下奋笔疾书了整整一夜。 一旁伺候的蓁儿见了,少不得掩口笑道:“姑娘有这用功习学的工夫,倘或托生个小爷,只怕也能下场考状元了罢?” 三姐儿熬了一夜,此时却不觉困倦,仍旧精神奕奕地笑道:“若论写八股策论,我却是不行。这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罢,自己收拾了案上笔墨,乃命小丫头子舀水洗漱,且又穿戴好了,至二姐儿房中寻了二姐儿,又至大姑娘房中坐了一回,待上房有动静了,则三人同去上房给尤老安人请安。 一时吃过早饭,打发尤子玉上朝。陈氏早等不及了。乃命二门上的小厮预备马车,带着两个姐儿回娘家。 彼时陈宅上下亦都忙着给陈珪打点行装,预备出行之事。母女兄妹厮见过,陈氏少不得拉着哥哥一长一短的问话。陈珪昨儿已得了赵弼和的分析,此刻心神大定。闻听妹妹询问,也不过挑拣着能回的回了。左不过是些报喜不报忧的好话。 尤三姐儿静坐在旁,话并不多。只在舅舅看过来时悄悄向他使了个眼色。陈珪恍然,一时寻了个借口,舅甥两个躲进了小书房。尤三姐儿便将自己撰写的几沓灾后重建的条陈交给陈珪,陈珪低头翻了几张,不觉莞尔一笑。但见纸上字迹龙飞凤舞,大开大合,除笔锋力道因腕力不足而略显绵软外,竟然与自己的字迹有八成相似。 三姐儿便笑道:“舅舅觉着如何,我这笔字可还入眼?” 陈舅舅恬不知耻,点头笑道:“甚佳,甚佳。” 陈府上房内,众人又说了一会子话,陈老太太眼见舅甥两个没了影踪,忍不住开口笑道:“见天儿的鬼鬼唧唧的,也不知道又跑哪儿去说悄悄话儿了。” 陈老太爷是知道外孙女儿与众不同颇有些见识的,闻听此言,不以为然的道:“既是他两个单独说话,想必也是有关朝中的事儿。说给你们也是听不懂的。” 因说及此,又向孙子陈桡皱眉说道:“你倒是个小爷,合该跟去听听。来日科举下场做文章,言之有物总好过堆砌辞藻。” 陈桡闻言,少不得起身应是。只得彻身而出,逶迤行至小书房。彼时陈珪舅甥两个正说到请太医搜集药材之事。因说此次黄河决堤受灾之地甚广,只怕朝廷拨的赈灾银两粮食药材且不能够,还得防着当地与附近州县有不法奸商哄抬物价,引起骚乱,又怕洪水堵塞官道,难以通行…… 尤三姐儿便向陈珪提议,能否在京中率先联系几家商号粮行药材铺子,看看能否以朝廷的名义比市价低一些的征收米粮药材衣物铺盖,又说倘或大水搁道,赈济灾民时可否“以工代赈”,且灾后重建时,可从福建闽西一带采买番薯玉米种子,据说此物产量甚高极易存活,想必来年就能恢复元气…… 舅甥两个逐条商议。尤三姐儿彻夜不眠写出的条陈方法,有些是陈珪早已想到的,有些是压根儿没留意到的,也有些是尚不明白须得问个清楚的。更有一些是尤三姐儿本没想到且由陈珪补充上的。也都一一的蘸笔记在纸上。 陈珪因想到此去江南,除赈济灾民外,还得同六皇子清查吏治,追缴贪墨河道工款一事,不免向三姐儿笑道:“可有清查账目的好法子?” 三姐儿见问,倒是想到了自己在后世看过的一则趣闻,便向陈珪笑道:“不论甚么账,都是人做的,即便看上去天衣无缝,终有违和之处。只是大多数人不谙于此,看不出来罢了。舅舅只需在查账时,从牢中提几个因做假账被关进去的账房先生,恩威并施一番。他们熟门熟路,必能查出端倪。” 陈珪一怔,旋即朗然大笑,指着尤三姐儿笑骂一声“好促狭鬼”。 一时舅甥两个商议完了,陈珪便想趁着自己还没动身之前去拜访一下未来的儿女亲家——即京中裕泰商行的少东家胡志远。 除了是想说服裕泰商行出手相助之外,也是存着一份但有立功,也不好便宜了外人的私心。 那厢尤三姐儿看着舅舅陈珪匆匆而去。正要起身回上房时,就见一直躲在书房内不曾说话的表哥陈桡一脸敬服惊惧的看着他。 尤三姐儿:“……” 敬服也就算了,这满脸的惊惧是怎么回事儿? 第六十四章 话说陈珪自出家门,便一路直奔裕泰商行,意欲寻胡志远商谈以赈灾钱款低价采买赈灾物资之事。只是路走了一半儿,陈珪又是心下一动,却是想到了这般行事的莽撞不妥之处。旋即吩咐四名轿夫转向回府,将方才同三姐儿商议的赈灾条陈重新整理誊抄一遍,这才往袖中一塞,匆匆再至东宫。 及至见了太子,陈珪奉上奏疏条陈,如此这般细细回明。 太子随圣人协理国事,也见过不少文采斐然、辞藻精妙、言语犀利、动人肺腑的奏疏密折。然而像陈珪这般文笔朴素、数据详实、条理清晰、事无巨细,甚至连所需赈灾物资之具体数目都一一列在其上的这种堪称奇葩的奏疏条陈,此前却不曾得见。 这一回,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太子殿下一壁笑,一壁坐在案前翻阅条陈,陈珪便向太子殿下谏言,意欲用朝廷拨下的赈灾银两向京中各大商号采买粮食药材等物,并向太子殿下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 太子闻言深以为然。旋即命东宫小太监至六皇子府传话儿。一时六皇子匆匆而至,三人又在外书房商议了能有五六顿饭的工夫。眼见事无巨细再无不妥,这才一同去了大明宫,请圣人的示下。 圣人心系百姓,又深知奸商误国的可恨之处,闻听此言甚为务实,又岂有不应之理。旋即看了陈珪献上的条陈,也觉新奇,少不得留下细看。又命太子与六皇子、陈珪一同处理此事。 这样既能赚钱又能在皇帝跟前露脸儿的巧宗儿,陈珪秉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便向太子殿下和六皇子举荐了裕泰商行。 太子门下盐商巨贾无数,自然也有心思以此奖赏些人。只是陈珪为他心腹,况且这法子又是陈珪想出来的,太子殿下也乐意给陈珪一个体面,遂欣然笑应。倒是六皇子孤家寡人的,也不识得甚么商行商号,并不以为意。 一时众人商议妥当各自散了。陈珪臣晚又至裕泰商行寻胡志远。怎奈兹事体大,胡志远身为裕泰商行少东家,尚且不敢独断专行,遂又寻了老父亲——便是裕泰商行的老东家胡桂雍当面。 胡桂雍少年家贫,从一介小小学徒白手起家,创下如今家业,其心性坚毅手段圆滑目光敏锐尚在众人之上。闻听陈珪此言,登时觉察出了其中妙处。不但满口应了陈珪的话,更开口提议,将一应药材粮食等皆以比市价低三成的嫁给卖给朝廷,除此之外,又捐银十万两,资助朝廷赈灾。 陈珪闻言大喜,不免代朝廷代太子谢过胡老先生深明大义。当晚又在裕泰商行同胡家父子吃过了一席酒,方才尽兴而散。 陈珪走后,胡志远且对父亲的决定表示不解。直问何不直接将药材粮食捐给朝廷,反而半卖半捐的废了二遍事? 胡桂雍未曾解释,只美滋滋的饮过烫好的惠泉酒,但笑不语。 目今且说两江地区受灾严重,六皇子与陈珪一行人身负钦差重任不日南下。因所带物资甚多,为免沿途有盗匪横行,劫掳赈灾物资,永嘉帝遂派遣三千锦衣军沿途护送。 正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自陈珪走后,陈家老幼日日夜夜为陈珪悬心,端得吃不好睡不稳。旁人犹可,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年事已高,陈氏又怀有身孕,都是经不住折腾熬煎的。 眼见陈氏日日悬心,人都变得消瘦了。三姐儿无法,只得向众人提议道:“咱们日日在家担惊受怕,终久无用。要是叫舅舅知道了,反而心疼自咎。既这么着,莫如叫府中的女眷丫鬟闲来无事做些御寒保暖的冬衣棉被——也不必衣料华贵绣工精湛的,只耐用即可。届时裕泰商行的商队南下时,便央了他们一同送过去。既是全了咱们体恤灾民的一份心意,也能打发晨光,免得大家整日里胡思乱想。” 三姐儿这主意倒好,陈家女眷们不独自己这么做了,冯氏转头还告诉了娘家并与陈家相熟的世交旧友。陈氏回家,也命家中姑娘姨娘丫鬟婆子等剪裁衣裳,尤老安人见状,又将此事告诉了与尤家相好的人家儿。 其家各有姻亲,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京中泰半官宦人家之女眷皆闻知此事,并竞相效仿,有捐钱的,有捐物的,最后都辗转送到了两江受灾之地。受灾百姓得知此乃京中贵人女眷捐献之物,皆感恩戴德。当地言官御史闻听此事,或是真心求善,或是意欲以此事讨好圣人和太子的,皆上书称赞不绝,只说唯有圣人仁政爱民,方有民间百姓得此教化,因而天子脚下,贤德辈出。深宅女眷亦有心怀天下之德云云。 奏疏由当地州府层层上传,直至内阁。又有内阁大臣上呈陛下,圣人与太子方知此事,更觉与有荣焉。圣人更是下旨嘉奖了率先提及此事的几家女眷。除赏赐金银玩意儿外,且将各家女眷凡有诰命者皆提了一等。 此旨一下,各家女眷感恩戴德,皆跪谢皇恩。 唯有陈氏,虽在封赏之列,却因是再嫁之身并无诰命,只得了些金银玩器,登时郁郁寡欢。又不好开口抱怨的,只得整日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偏又推脱身上不好。 吓得尤氏母子见天儿围着陈氏团团乱转。一会子问吃茶不吃,一会子又问吃果子不吃。一会子又着人去请脉息好的老大夫来看病,一会子又骂几个姨娘侍妾懒骨头,不肯过来给太太侍疾……一日少不得要折腾个三四回,反闹得陈氏不得安宁,愈发头疼了。 三姐儿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得背着人悄声劝慰陈氏。又说了好些哄人笑的俏皮话,这才哄的陈氏渐渐回转了。 这日,尤家三位姑娘都在正房内陪着陈氏说话儿。尤家大姑娘比众姑娘年长几岁,针线上的活计也更娴熟。况且她自陈氏进门后,多得其照料,心下对陈氏颇为感激,只没什么可以报答一二。今见陈氏怀有身孕,遂点灯熬油花了两个月的工夫做出一套大红洋缎的斜襟儿小袄儿,袄子的前襟儿和两处肩膀上还绣着几幅童子抱鱼蹴鞠图,图上的童子白白胖胖憨态可掬活灵活现……陈氏并二姐儿三姐儿见了,都赞大姑娘的绣工好。 一时又有小丫头子送来井水灞过的葡萄西瓜,陈氏怀着身孕且不敢吃,只让三个姐儿多吃一些。 二姐儿随手拿起一块西瓜吃了一口,便皱了皱眉,撂在一旁,因说道:“今年的西瓜不甜,没有往年的好。” 大姑娘在旁,因笑道:“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罢。” 尤三姐儿听了,便说瓜果不甜也还罢了,只怕雨水太勤糟蹋庄家,今年的收成可能不大好。便提议过几日去两处庄子上瞧一瞧,“倘或收成太不好,咱们也学着那些积善的人家儿,减免几成租子罢。那些个佃户风里雨里的辛苦了一年,也不容易。何必叫他们来年也吃不饱肚子。左右咱们家还有商铺买卖,也不差这一项上的银子。就算是给弟弟积阴鸷了罢。” 陈氏原本是个不敬鬼神的泼辣性子。只如今怀着身孕,倒是愈发信了这些话。此刻闻听三姐儿所言,亦有些动心。只是到底舍不得到手的银子,想了想,遂笑道:“先去瞧瞧再说,倘或年景可以,便罢了。倘或实在艰难,即便是蠲了这一年的租子,倒也不值什么……” 正说话儿间,只见二门上该班的小丫头子进来通传,只说张家太太登门拜访。 陈氏与几个姐儿闻言,不觉一愣。陈氏只觉不大好,皱眉说道:“这不年不节的,也没下个帖子就来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罢?” 三姐儿心下也有些想法,只听了陈氏一番话,反倒笑劝道:“张伯父虽不是官身,却也是伺候圣人的。寻常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还有些体面,能有什么事儿呢?左不过是几日不见,特来瞧瞧妈罢。何况以咱们两家的关系,原也用不着那些虚虚客套。” 陈氏听了这话,也觉在理儿。因命小丫头子先将人引到正堂上坐,又说道:“给张太太上茶,就说我即刻就来。” 那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这厢陈氏并两个姐儿换过了见外客的衣裳,便由二姐儿、三姐儿扶着至正堂见客。 张华的发妻邱氏带着一双儿女张华张妍等在正堂内,三人皆是坐立不安,急的在堂内团团乱转,面上皆露焦急之色。 陈氏不免心下大惊,忙进入厅中,细细打量邱氏。只见她脸上的妆容也不均匀,眉目之间更显憔悴。一双眼睛也红红的,眸中含泪,显见的是遇着难事儿了。 见了陈氏进门,邱氏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做两步的到了陈氏跟前儿,拉着陈氏的一双手,尚未开口,豆大的泪珠儿滚滚而落。呜呜咽咽的哭诉道:“……我原不该来找你的。我知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能操心受怕,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只求你务必想个法子救救你兄弟才是……” 陈氏听了邱氏这番颠三倒四没头没尾的话,心下越发着急,忙的开口问道:“嫂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两家本是亲家,合该同气连枝守望相助的。只是张大哥他到底怎么了,你且说个明白,我也好帮你出主意不是?” 说罢,又将邱氏送到原处坐下,自己也在旁坐了。 邱氏这才淌眼抹泪儿的道:“你兄弟他……遭人陷害吃了官司……如今被人一纸诉状告到衙门……你兄弟也被抓进大牢里去了……” 陈氏闻言,心下又是惊异又是糊涂,忙又问道:“张大哥可是替圣人经管皇庄的。何况他性情圆滑办事谨慎,最知道什么人惹不得。他又能得罪了什么厉害人物?即便是得罪了人,有什么话私底下说不开,怎地竟闹到了告官下狱的田地?” 邱氏见问,只得哭哭啼啼地当面告诉。这些事情三句两句的却也说不清楚。待陈氏细细听了一回,方才知道原来张华不是得罪了人,而是有人看中了他这差事…… 第六十五章 这件事情要想说明白,还得从几年前调任来的那位镇守太监身上说起。虽然世人都说太监是没根儿的东西,既无子嗣之忧,便将一颗心思都与了方孔兄。除此之外,六亲不认。然人生在世,既吃五谷杂粮,便少不得有七情六欲。前两年新到任的督守太监王静忠,从某种程度上讲,便是个还算顾家的人。 这王静忠少年家贫,且又是个天阉,昔年家乡闹蝗灾,赤地千里颗粒无收,王静忠为了全家能活命,便狠了狠心把自己卖了几两银子,经老太监援引立了文书,净身入宫。在宫里摸爬滚打了二十来年,好容易巴结上贵人,当了个监察收租的镇守太监。出宫后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派人至家乡寻了父母兄弟,又从同族中挑了个伶俐乖巧的子侄过继到自己名下,承了香火。那孩子的父母,也沾带着得了些香火情儿。 又因王家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儿的老百姓,乍一见了这经管皇庄吃皇粮的好差事,少不得动了心思。明里暗里的同王静忠说了几次,又明言倘或自家接了差事,也亏不了王静忠的好处云云。 王静忠听了这话,也着实有些眼馋皇庄的进项。少不得掂量轻重,心下暗自起了盘算——只是能拖赖皇恩充当此役的庄头,大都是背后有靠山,上头有故旧的老人儿,王静忠虽为镇守太监,却是轻易不敢惊动。 掂量来掂量去,王静忠便将主意打到了张华父亲——张允的头上。盖因张允虽充此役,却是继承了其父,也就是张华之祖的差事。 张华之祖既死,少不得人走茶凉,张家的某些厉害关系也就淡了。纵使张允每到年节时仍不忘送礼走动,终究比不得先祖在时的交情。何况张家的背景势力同其他几个庄头相比,也薄弱了些。 王静忠自忖身后有贵人撑腰,并不将张家放在眼里。因此他不但要夺了张允的差事,更想借此机会饱餐一顿,算计出张家的家常才罢。 岂料万事俱备时,张家的姻亲陈珪却阴差阳错入了圣人的眼,其后又巧言令色巴结上太子一脉,在朝中混的风生水起。那王静忠且算圆滑老道之人,见了这幅情景,便不敢轻易动作,只得熄了此心。 直到此次陈珪谏言太子殿下彻查两江官场之事捅了马蜂窝,又被圣人钦点为钦差南下赈灾,满朝文武皆以为陈珪此去凶多吉少,王静忠本着自捞油水,也是为了讨好贵人的意思,终久按捺不住的出了手——先是调唆人一纸状书将张允告上衙门,只说他假借皇庄之名,低价争买良田却是替自己谋私利,反而败坏了圣上清名。然后又告张允一个账目不清的罪过,只趁着衙门将张允押入大牢时清查账目,参张允一个贪墨粮饷,以次充好。 只这么两项双管齐下,妥妥的便能拿下张华皇粮庄头的差役。还能坑出张家的全部家财。 最关键的是这些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张家即便是想辩驳,都辩驳不了。 邱氏急的乱哭乱骂,只会说道:“谁家当差不是这么着,偏说我们的不是。难道我们老爷当真清廉了,旁的庄子上就能饶过了我们?天下乌鸦一般黑,他若是真的大公无私,为什么不去查旁人?真要是不怕得罪人,就从头到尾的查一遍,我也佩服他。” 陈氏与两个姐儿都听明白了。不觉相视一眼,都有些为难。三姐儿便向邱氏道:“伯母这话说的很是。只是那王静忠背后的贵人到底是谁,伯母可知道?” 邱氏哭声一顿,细想了想,因说道:“只恍惚听见人说是贤妃娘娘,也并不曾听得真切。” 贤妃娘娘……那不就是三皇子的生母么。 三姐儿只觉心下一沉,这件事情恐怕没戏了。别说他舅舅如今还在江南忙着赈灾一事,即便是舅舅回京了,如今王静忠拿着张允贪墨钱粮,以公谋私的证据想要发落人,舅舅也不好回转的。 总不好让舅舅去求太子,再让太子蛮不讲理以势压人罢? 三姐儿想了想,因向邱氏道:“此事已然证据确凿,又在衙门里过了明路,只怕难以回转。我如今倒是有个将功折罪的法子,却怕伯母做不得主,须得当面见过伯父才是。” 邱氏过来寻陈氏讨主意,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所以才病急乱投医。此刻听见三姐儿这一番话,不觉一怔。旋即面露茫然的看向陈氏。 陈氏见了这模样儿,忙的开口笑道:“嫂子且听一听三姐儿的说法。这丫头向来主意大,连我都听她的。” 邱氏见状,也无可奈何了。只得看向三姐儿。 三姐儿先是将王静忠与贤妃娘娘三皇子的关系,三皇子与太子殿下的不睦简练交代了一些,又明言自家为什么没办法求人说和——盖因两方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眼见邱氏都听明白了,也都谅解了,这才说道:“目今王静忠便是拿捏着伯父的把柄,不但要抢了伯父的差事,更想借此敲诈一大笔银子。前者已经是铁证如山且过了明路,我倒是没法子。不过后者倒是可以斡旋一下的。” 邱氏见状,忙问道:“怎么办?” 三姐儿冷笑道:“他王静忠欺负张家没人,又仗着自己有贵人撑腰,所以做事情半点儿不留后路。却忘了我舅舅再是处境艰难,如今却是远在江南替圣人替朝廷替太子殿下办事儿呢。这等不顾大局且又吃相难看的奴才,想必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如今就请妈想法子递了舅舅的帖子到锦衣军统领赵大人的门上。如此这般详细回说,想必赵大人即便不管张伯父的事情,也断然不会允许三皇子的狗,欺负替太子殿下办差的人。” 众人闻听此言,又是明白又是糊涂。陈氏更不知道,自己一介妇人如何能拿着哥哥的帖子去寻赵大人。 三姐儿见问,当着张家众人的面儿,且不好说什么。只等着又寒暄客套了几句话,陈氏也不许张家三口就这么孤零零的家去,便留着人在客房住下了。 母女三人因此回房,屏退了众人,开了门窗,以此防备隔墙有耳。三姐儿这才低声向陈氏出主意道:“妈要是想递帖子到赵府,如今却有两个法子。一个是央求舅母去拜访赵夫人,经由女眷之口传话。二则是叫老爷拿着舅舅的名帖去见赵大人。” 只是这么一来,尤子玉很可能借着此事同赵府牵上线。至于这个局面是否是陈珪回京后想看到的,谁也无法保证。毕竟宦海沉浮,今日是盟友,明日便可能是竞争对手,何况舅舅与尤子玉同属户部,两人先前又是隶属关系,如今颠倒了个儿,这当中的关系就更是微妙。 论情论理,三姐儿都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只是如今陈氏母女三人在陈家住着,方才张家来人,显见的惊动了老太太,只是不知为何还没出面罢了。尤家本族的亲戚们更是因着先头陈珪献上复式记账法和养廉银子那一笔功劳来闹过一回,三姐儿不得不防。 果然,陈氏在听过三姐儿这一席话后,也是一愣。沉吟了半日,方才向三姐儿问道:“你怎么想?” 三姐儿当然不想因着些许小事同舅家生分了。何况陈氏如今能拿捏得住尤子玉,虽有陈氏厉害之处,却也是尤家式微,比不上陈家势盛,因而尤家众人轻易不敢得罪陈氏之故。倘或两家形势调转个来回,且看尤家的那一门难缠的亲戚,便知道尤氏母子能安然顺遂的掌管族中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正所谓男人有权就变坏,且如今又是陈氏怀孕,陈家最为紧要的档口儿。不得不防。 三姐儿思及此处,因又说道:“我们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些年,舅舅的秉性为人我们是知道的。来尤家不过半载,尤家那些个亲戚们可闹过几回了。若不是妈性子刚强,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又肯撑腰,只怕要吃了亏呢。” 陈氏心下好笑,伸手戳了三姐儿一指头,笑着道:“好个小滑头。你心里既定了主意,还跟我瞒神弄鬼的。” 笑过一回,陈氏便道:“咱们家并没有你舅舅的名帖,我还得回一趟陈家才行。” 说完这话,陈氏便扬声□□兰秋菊进来替她换出门的衣裳。一时带着两个姐儿回了两家,寻到长嫂冯氏如此这般娓娓道来。冯氏闻言,忙派人去外书房寻了陈珪的名帖送至赵府。待得了赵家的应允,立刻备车过去相见。 这里陈氏母女在陈家等了两三个时辰,冯氏方才回转。见了陈氏母女,只笑着说了赵家的回信,令众人放心——差事恐怕寻不回来,人身家产却是安全无虞。至于坏了事儿的王静忠,也少不得作茧自缚,咎由自取,且被赵寅寻了个空子使人参了个贪墨银两,以公谋私之罪,也被撸了镇守太监的职位。此乃后话。 目今且说陈氏母女听了这一番话,方才安心,见天色不早,只得告辞回家。及至到了尤府,寻张家母女交代了一番,喜得邱氏念佛不迭。赶着陈氏道谢。正说话时,尤老太太派人来传晚饭,众人少不得一齐到了上房。 果然饭后吃茶,送走了张家三口,尤老太太好似不经意的提起了陈氏央长嫂拜访赵家一事,因又笑道:“你如今身子重,何必辛苦折腾。只告诉你老爷一声,叫他代你过去不就完了。什么事情也能说个清楚。” 陈氏见状,心下早有准备,因笑道:“那时情急,我愁得了不得。哪里还能想得那么周全。偏老爷又在朝上当班,也没个能出主意的人。我只好回了娘家,央求父母嫂子罢了。” 因又说当时还想寻老太太讨个主意的,偏老太太又歇中觉,她也不好为了女儿亲家的事情烦着老太太,也就罢了。 尤老太太早知道张家来人,只因张家乃是陈氏先夫家的亲戚,尤老太太见了便有芥蒂。何况张家母子三人来的寥落仓促,显见的是求人上门。尤老太太生怕沾惹了麻烦,所以才不肯相见。只由着陈氏款待罢了。哪里能想到后面的事情。待她歇完了午觉问起这事儿,陈氏早带着两个姐儿回了娘家了。 此刻又听陈氏如此说,尤老太太心下早已悔之不迭。早知如此,白日里就不必拿大,反倒错失了让儿子在贵人跟前儿得脸的机会。 尤子玉倒是没他母亲想的那么多,见事情都已完了,也只笑言道:“事情都已妥当了。等明儿张家兄弟从牢里出来,咱们也给他备一桌薄酒洗尘,也算是庆贺他有惊无险,除除晦气。只是可惜一点,如今张家兄弟既没了皇庄上的差役,也不知今后可有什么进项。倘或因此败落了,倒是可惜了咱们家二姐儿的人品。“ 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尤老太太原没想到这一层,如今听了儿子这一番话,心下却开始盘算开来。她倒不是有什么坏心,只是单纯不喜张家的身份——总叫她想起儿媳妇乃是再嫁不贞之人,连个诰命都封不上,心里少不得犯膈应。 尤老太太守了一辈子寡,性情自然有些孤僻。当年经不住儿子苦求,只得认了陈氏进门。如今难道还要忍得儿媳妇同先夫家的亲朋故旧年年往来寒暄不成?只听着族中那些长舌妇的风言风语,也能叫她把肠子都气断了半根儿。更何况二姐儿、三姐儿如今既入了尤家族谱,便算不得赵家的人。先前的甚么指腹为婚也应该做不得数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处,刚要说话,便听陈氏笑眯眯说道:“我也想过了。张家兄弟这皇粮庄头的差事显见的没了。我寻思着既然他精于稼轩之事,又是替圣人经管庄子的,总比寻常庄稼人强些个。既有这么把好手艺,且别浪费了。莫如去江南投奔我哥哥。如今我哥哥在江南负责赈灾安民,说什么要鼓励灾民多种番薯玉米,来年收成却比种粮食还高。只一二年内就能恢复元气了。恰好张家兄弟过去了也能告诉百姓如何栽种。倘或因此立了功劳,再捐些银子走走门路,求个外省知县的实缺,也算是摇身一变成了官身了。总比先头儿当差役的还强些。” 尤子玉听了这一番话,也笑赞大善,因说道:“倘或真能如此,,也算得上是因祸得福了。” 尤老太太见状,只得默默的将先前的话咽了下去。权等看看再说。 左右二姐儿今年才十二三岁,离着及笄出阁还远着。 陈氏且不知道尤老太太这一番思量。这一日她奔波的也累了,且又挺着大肚子,便向老太太告了乏,任由尤子玉扶着她回了正院安置。 夫妻两个枕边衾内的卧下,陈氏仍旧笑问尤子玉,可曾因着先前老太太的话心生芥蒂,埋怨她行事不周全? 尤子玉先还没想明白,其后回过味儿来,不觉笑着打趣陈氏心眼儿小,只会把人往坏里想。陈氏被尤子玉搂在怀中,冷哼一声,倒打一耙的道:“究竟是我把人往坏里想,还是有人把我往坏里想。你们自己知道。” 说罢,一使性子的扭过身去。背对着尤子玉。 尤子玉最受不得陈氏在被窝儿里辖制他,何况这件事上尤子玉还真的没有多想。眼见如此,少不得又心疼又委屈,凑上前去低声下气温柔小意的哄了千百句,又叫陈氏顾念着怀中胎儿,不要动气使性子。 陈氏反拿捏了这句话说尤子玉只疼她肚子里的不疼她,吓得尤子玉忙开口辩解了几千句。陈氏便说老太太介意她是再嫁之身,总有隔阂戒备。所以也看不惯她同先前的几家亲戚往来。 这件事情倒是真的。尤老太太在张家一事上做的太明显,连尤子玉都感觉到了。一时有些不自在,好在陈氏并没因此抱怨老太太如何如何,只搂着尤子玉拧耳朵吹气的告诫,不许尤子玉听了老太太偏心的话猜疑她。 尤子玉但见陈氏容色娇俏,吐气如兰,整个身子都酥了半边,哪里还有反驳的心思。 陈氏好容易辖制笼络了尤子玉,心下却在盘算。该怎么打消老太太的顾虑。 经了赵家死鬼那一桩事,若说她嫁到尤家后没有私心,她自己都不相信。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纵有私心,却没做出对不起尤家、对不起尤子玉的事儿。 如今尤老太太和尤家本族的那些亲戚们却是翻着花儿的离间她们夫妻两个,这样的举动即便是不经意的,也叫陈氏起了警惕之心—— “……刚从做冬衣棉被这一项上得了好处,便想趁着我哥哥不在,算计起我陈家的人脉来,果然是群喂不饱的白眼儿狼!”陈氏躺在榻上,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已经显怀的肚子,一壁暗暗咒骂,一壁盘算着应对之法。 岂料还未等陈氏盘算出个主意来。这日尤老太太接了帖子出门道恼,家来时却将陈氏召入上房,又是鬼祟又是得意的向陈氏说了一件事儿。 第六十六章 尤老太太同陈氏在上房里说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只晓得当晚尤子玉下朝家来,听了尤老太太的一番叨咕,接连几日都兴奋的无可不可。其后对待大姑娘的态度也骤然转变了好些。又是嘘寒问暖又是送金玉玩意儿,又时时叮嘱大姑娘好生跟陈氏学习管家理事……桩桩件件体贴细致,直叫大姑娘受宠若惊之余,根本摸不着头脑。 二姐儿三姐儿见了,先还只当尤子玉是偶然触动了慈父心肠,并不以为意。倒是兰姨娘满心酸楚,只等着尤子玉去她房里歇息的时候儿,私下里哭闹埋怨了几回,只说尤子玉不疼四姑娘了。尤子玉在陈氏还没进门儿的时候,还是蛮喜欢兰姨娘的。何况四姑娘又是他的亲闺女,自然不曾另眼相待。 眼见兰姨娘如此误会,尤子玉少不得同她解释了几句。又说事情还不十分准,为家里姑娘名声计,叫兰姨娘千万莫要漏了口风儿。之后兰姨娘再见了大姑娘,其形容举止又换了一副模样儿,这回连三姐儿都瞧出不对来了。只得背着众人悄问陈氏。 陈氏先还支支吾吾不肯应答,次后被三姐儿问的烦了,又想到三姐儿虽然年纪小,却不是那等贫嘴快舌的,不免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道:“是为着大姑娘的婚事罢了。” 三姐儿心下一惊,不免想到了书中的情节。忙地开口细问。果然陈氏便说了上回老太太给人家出殡道恼,不知怎么竟搭上了宁国府,得知人家正经太太没了要续弦的消息。回来便同她和尤子玉说了。其后尤子玉在外头运作了一番,果然搭上了这条线。 三姐儿听得惊心,联想到书中的情节,忙开口劝慰陈氏好些“齐大非偶”的话,岂料陈氏并不在意,反说三姐儿想的太多。待三姐儿再想劝慰时,陈氏便顾左右而言他,只随意打发了三姐儿罢了。 三姐儿见状,也只得按捺住心思回房写信。又在上头附了几张这些日子回想起来的,舅甥两个当时没想到没讨论的赈灾防疫的细节——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聊胜于无罢了。只等着张允安排好了家中老小一应事务,动身下江南时,交给他一同捎带过去。 这日,第四封信正写到一半儿时,便见陈氏满面窃喜的走了进来,打发了屋内不相干的丫头,挨着三姐儿身旁坐下,悄声说道:“我才从上房老太太屋里来,你猜这回老太太叫我过去,是为了什么?” 三姐儿正想着江南的事儿,一壁写信一壁漫不经心地问道:“为了什么?” “竟是上回我说的,给大姑娘相看人家的事情,差不多有八分准了。”陈氏愈发的凑近三姐儿,神神叨叨地说道:“这回咱们尤家可是烧了高香了,显见的要同国公府成了亲家了?” 三姐儿写字儿的手一顿,一滴墨从笔尖儿上滴下污了信纸,三姐儿只得将兔毫笔撂在雕刻着姜太公钓鱼图的砚台上,又将案上的信纸团成一团扔进一旁的纸篓里,一壁回说道:“前些日子我问妈,妈不是不愿意说么。这会子怎么又要说了?” “我之前不告诉你,是嫌你废话太多。何况这也是为着大姑娘的名声儿好。如今都有八分准了,还藏掖个什么。”陈氏满面堆笑,推了推三姐儿的肩膀说道:“你可知道当年跟着圣祖皇帝打天下,只有这贾家因着功勋彪著,才能一门就封了两位国公?便是到了如今,满京中提起荣宁二府,谁不羡慕那一等一的权势富贵。真真是从天降下了一个聚宝盆,怎么就砸到咱们家了。” 三姐儿不以为然,听了这话便道:“便是聚宝盆,从天而降砸头上也要砸死人的。何况他们家那样的门楣,咱们这样的人家岂可高攀得上?” 陈氏同三姐儿话不投机,只得笑道:“门第高攀不上没关系,只要八字儿匹配得上就好了。” 陈氏一壁说,仍旧止不住满心的喜欢,满面春风的笑道:“哎呦呦,真不知道这大姑娘上辈子是积了什么福,我原还可惜她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既守了家孝又遇上国孝,硬生生耽搁了这几年,眼见着成了老姑娘没人要,等出了孝不是给人当填房,就是给人当后娘。我还觉着怪可惜的。偏生她就遇上了这么个天大的喜事儿……” “……你说怎么就能这么巧呢。偏生是那会子宁国府珍大爷的媳妇没了,正张罗着出了国孝再娶一个续弦。要说咱们家的门第,原配不上甚么公府侯门的管家太太。即便是续弦继室,愿意巴结这门亲事的官老爷们也有的是。谁曾想到天缘凑巧,偏生那位珍大爷的父亲修仙求道的迷了心窍,不知听了哪个牛鼻子老道混说,非说甚么娶儿媳妇也要合了八字,才能助他的运势。如今得了咱们家大姑娘的八字儿一合,果然是天作之合。你说这事儿要是真成了,这大姑娘可就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夫人了……” 三姐儿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的道:“哪里来的国公夫人。他们家世袭的爵位,如今到了贾珍这一代,因着子孙不争气,早已降到了三品威烈将军的虚衔。偏他们家好大喜功,不肯将国公府的牌匾摘下来,只充公府侯门的罢了。 陈氏听了这话,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因说道“我说你今儿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何况你小孩儿家家的懂个甚么。只以为随着你舅舅多看了几回邸报,就能知道这些个功勋仕宦家里头的事儿了。我且老实告诉你罢,别说那宁国府的珍大爷现如今还袭着三品的爵,便只是他们家看门儿的小厮,也比寻常外省的七品知县有体面。要不世人怎么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儿呢。甭管怎么说,那也是世袭正三品的威烈将军。你大姐姐倘或真能嫁过去,那便是正三品的诰命……哎呦呦这命格儿可真够金贵的了,也不枉我疼她一回……咱们家也算有了侯门公府的姻亲了。” 三姐儿看着陈氏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啧啧称叹的模样,忍不住皱眉长叹道:“我瞧这事儿不靠谱,且不说咱们家跟宁国府门不当户不对八竿子打不着的,便是真的给大姐姐相看人家,也得先打听打听那个宁国府是个甚么家风门楣,那位珍大爷又是个甚么人品性格儿,万一要是个不妥当的人……咱们可怎么放心把大姐姐嫁过去呢?” 陈氏闻听此言,少不得摆手嗤笑道:“你也忒肯操心了。别说我不是她的亲娘,便是她的亲娘,上头还有老太太老爷呢,也轮不到我做这个主儿。何况不拘人家是什么人品性格儿,那也是国公府的门第,正经儿的世家弟子。若论平常,咱们家还高攀不上呢。” “……再者说来,你大姐姐过了年可都十九了,十九岁的老姑娘,可不是咱们挑挑拣拣议论人家儿的时候了。先头那户议了亲的人家为什么没了消息,你也是知道的。既是这么个情形,便是出了孝,能相看的人家左不过是丧妻失偶的老大人们,再不就是家道贫寒考了几次也不中用的老光棍儿,算来算去还不如那位珍大爷呢。至少人家家世好,相貌好,身份贵重,举止风流。只除了有个十来岁的儿子,便再无不妥的……这么个四角俱全的好亲事,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这个店了。所以这事儿若真成了,那才是她们尤家祖坟里冒了青烟儿呢!” 再说了,倘或大姑娘真的嫁进了宁国府,有这一门姻亲在,尤子玉的前程也就有了保障了。等她肚子里的一落地,倘或是个男胎,有一个在国公府当管家太太的姐姐。今后这前程富贵结交的人脉可就更没的说了! 三姐儿看着陈氏满脸窃喜真心实意的模样儿,只觉得两人着实有代沟,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去。只得说道:“我只听说荣国府的老太君长幼不分,把承爵的大老爷赶到马棚边儿上的小偏院儿住。自己却带了小儿子媳妇住在正院儿里。生了个带玉的哥儿,便宣扬的全天下没有不知道的。可见是户轻狂没规矩的人家儿。大姐姐本来就性子软,不肯与人争执的。倘或嫁进这样的人家,只怕有苦头吃了。我劝你们也不要被权势富贵迷了眼睛,还得替大姐姐考虑才好。” 陈氏没想到三姐儿竟说出这么一篇话来,原还满心满意的替大姑娘欢心。此刻听了三姐儿一顿抢白,登时气的柳眉倒竖,掐腰啐道:“今儿没玩了是怎么的?我瞧你才是满嘴的胡沁。谁家过日子没个狗皮倒灶的事儿,偏你就拿着人家的短处不放。人家好不好,也是侯门公府,大户人家。你瞧着不好,你还般配不上呢。说什么为了权势富贵卖女儿,这话忒难听。别说他们还没将大姑娘送给什么王爷宰相的当小妾,便是真送过去了,那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大姑娘命该如此。退一万步,也轮不着你一个后娘带来的妹妹替她可怜。你……哎呦……” 陈氏说着,只觉腹中阵痛,忙的捂住八个月大的肚子哎呦个不停。三姐儿见状,忙上前扶着陈氏在榻上靠着。又命小丫头蓁儿去唤郎中来。陈氏任由三姐儿替自己顺气安抚,一壁说道:“我说你今儿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当着人可别乱说话。好不好的,别叫人家背地里骂你,说你是见不得人好!” 三姐儿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也不敢同陈氏争执。一时小丫头子带着郎中进来诊了脉,并没有什么病症。不过开了复安胎的方子去了。 这里三姐儿服侍着陈氏在自己房中睡下。眼见陈氏吃了安胎药睡得安稳了,方才出了房门,只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回。如今乃是秋尽冬初,园中百花凋敝,枝叶枯黄,并无可赏之处。 三姐儿也有些经不住冷风吹,便转了身子回房。至大姑娘门前经过,只见房中并无人在,只有门上两个小丫头子坐在门槛子上翻红绳儿。见了三姐儿,忙起身问好。 三姐儿便住了脚,向两人问道:“你们大姑娘呢?” 其中一个回说方才上房派人来找,大姑娘这会子正在老太太房里说话儿。 三姐儿听了这话,便不再多问,径自回房续写书信。刚动了没有两笔,只见二姐儿手里捧着一碟儿枣泥山药糕进来,因笑道:“厨房里才做的热糕,我瞧着不错,带来同你一起吃。” 说罢,一壁将糕放在桌上,一壁挨着三姐儿坐了。悄声儿悄气儿地咬耳朵道:“你方才同妈在屋里吵些什么,吵的那样大声儿,连我在那屋里都听见了……” 三姐儿无可奈何的翻了翻白眼。并没答言。 二姐儿却没留意到三姐儿的神情,只满脸艳羡的说道:“真好。听说大姐姐出了孝就要嫁到宁国府去了。到时候便是正三品的诰命夫人了。” 三姐儿心说那可不是什么良善人家。何况有了善始未必有善终,没个一二十年兴许就要抄家灭族的了。 只是这话总不好现在说,只能摆手说道:“还没定准呢,况且又是在孝中,且不要乱说。叫外头听见了,对大姐姐不好。” 二姐儿便悄悄笑道:“我省得的。我也只是跟你说了便罢。除你之外,叫我去跟谁说呢?” 正说话间,只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儿。三姐儿少不得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一时蓁儿掀了帘子,大姑娘带着贴身服侍的两个丫头进了来。面儿上含羞带怯的,向三姐儿说道:“听我屋里的小丫头子说三妹妹方才找我,我也不知三妹妹有什么事儿要同我说,便过来瞧瞧。” 二姐儿三姐儿忙起身笑着让座,又命蓁儿倒茶来。 大姑娘便在窗下坐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儿上扭扭捏捏的,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三姐儿度其言行,便晓得尤老太太只怕将宁国府一事同她说了,不觉暗暗地皱了皱眉—— 只瞧大姑娘这副形容模样,恐怕也是极愿意的。三姐儿思及此处,不觉想到方才陈氏嘱咐她的话,所谓疏不间亲,倘若连大姑娘自己都没觉出不好,她却说出那些话来,反倒像咒人似的,会不会因此招人埋怨枉做小人。 可是不说的话…… 第六十七章 尤三姐儿想了想,既然结亲之事木已成舟自己且做不得主,这会子倒不好再行那等泼凉水讨人嫌的事。何况大姑娘乍闻婚事,少不得存着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的小心思。自己便是有心提点,也犯不着在这会子红口白牙忠言逆耳的扫兴。 只是这直谏之语暂且不说也还罢了。她同大姑娘相处一回,好歹也做了两年的姐妹,平日里说说笑笑,一道学规矩做针线,也没红过脸儿的。便是冲着这一段情分,也不好冷眼瞧着大姑娘一脚踩进坑里却不提醒一句。怎么着,也得想法子帮衬些个…… 正沉吟间,只见二姐儿正笑着趴在大姑娘身上,同她咬耳朵的打听宁国府上的人事。倒把大姑娘羞得只顾低了头摆弄衣带,扭扭捏捏的说道:“我这几年都在家里守孝,也不出去走动的,哪里知道外头的事情。妹妹说的,我也不得而知。” 三姐儿打量着大姑娘羞羞怯怯却满面憧憬的模样儿,心下便是一动,倒是想到了提点大姑娘的好主意。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先向二姐儿挤眉弄眼的笑了笑,故作促狭的向大姑娘笑言打趣道:“大姐姐不知道宁国府的人事并不要紧。你求求我,我叫铺子上的管事好生打听一番,回来说给你听,如何?” 大姑娘听了这话,一张白净的脸面早已羞得红布一番,忙起身捶向三姐儿,口内骂道:“你要死,居然说这些混账话来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 三姐儿见状,一壁笑,一壁躲到了二姐儿身后,由着二姐儿去拦大姑娘,自己则站在后头笑眯眯说道:“大姐姐何必羞恼呢。这也是人之常情,难道你不想知道宁国府内的情形?” 一句话说动了大姑娘。大姑娘犹犹豫豫地站住了,一壁用手绞着帕子,一壁低声说道:“这只怕不好,叫外人知道了,必定要笑话我不守规矩的。” 二姐儿三姐儿听了这话,忍不住相视一笑,旋即在桌旁坐下,三姐儿故意指使大姑娘道:“这也不难,我正口渴呢,你倒一杯茶给我,我替你出个主意,如何?” 大姑娘素来知道三姐儿的心性智谋并非寻常闺阁女儿能比,闻听此言,恰好自己也有此心,便向桌上的茶隔上取了茶碗,先用温水过了一过,向暖壶中倒了半碗茶递与三姐儿,口内说道:“就你促狭,有什么鬼主意说来我听听?” 三姐儿吃了半碗茶,闻言便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叫铺子上的管事多打听打听他们两府里的事儿。只做的机密些就是了。即便是因此漏了些口风儿叫那府里的人知道了也不怕……反正咱们两家如今正议亲呢,妈身为管家太太,派底下人打探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正说话间,只听有人突地开口附议道:“这话说的很是。明儿就叫何财家的进府一趟,把事情交代给她,叫她回去了好生嘱咐她男人她儿子,务必将那两府里的人事打探明白了,也好叫咱们家大姑娘心里有个成算。” 众人猝不及防,反倒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但见陈氏拢了床幔靠在大引枕上,笑眯眯说道:“睡了大半日,口好渴,也给我倒一杯茶来。” 大姑娘见状,忙漱盏倒茶,亲捧与陈氏,陈氏一口吃尽了。三姐儿便向陈氏笑道:“妈怎么醒了,方才睡得可好?” 陈氏便道:“你们这么笑啊闹啊,我便是睡得再沉,也要被你们吵醒了。何况不过是午后小憩一会子。” 说罢,又拉着大姑娘的手儿在身旁坐了,笑眯眯说道:“方才我和三姐儿还说呢,也不知宁国府里是个什么情形。人家是侯门公府,钟鸣鼎食之家,咱们这样的门第,原本高攀不上的。何况嫁过去给人家当继室当后娘,这处境却更加艰难了。今后或是受了委屈,或是怎么着,咱们家也没那个能耐替你撑腰,都得由你自己担待着罢了。你脸面又软,性子又慈悲,轻易不肯与人红脸儿争执的。我原打算着给你说一门家世简单人又上进的人家儿,你嫁过去了不过三五日就能适应的。谁曾想到天不凑巧呢……” “……如今你父亲做主,把你许给了宁府贾家。那可是个门第显赫的人家儿,家大业大规矩大,主子奴才的脾气只怕也大。你这一嫁过去,倘或能得了你相公的喜欢还好,只怕世家子弟都有那一等喜新厌旧的脾性,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不过三年两载的便厌了,不顾你的死活。或者那家里头再有个刁奴欺主的,你也辖制不住……” 几句话说的掏心掏肺,字字句句皆是站在大姑娘的立场替她操心,竟不像尤老太太方才那一席话,只顾舌灿生花的说那府里好,又满口的叫大姑娘嫁过去后多提携帮衬家里头的。大姑娘向少听到这么掏心窝子的话,只觉每句话都中了自己的心事,险些红了眼眶儿。 陈氏唠唠叨叨这么些话,也不过是为了以情动人罢了。眼见大姑娘已经听了进去,不觉又是一笑,伸手摩挲着大姑娘的一头青丝,开口说道:“你虽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也带了你这几年,也把你当亲生女儿似的疼。如今见你有了好归宿,我是既高兴又担心。想来当娘的都是如此,只怕你嫁低了受委屈,又怕你嫁得高了将来受气……好在你如今跟着我学管家理事,又跟着嬷嬷学习规矩,那些底下人糊弄主子的话你也知道一些,公门侯府交际往来的事儿你也懂得,只不过你从前是腼腆姑娘,也没个机会施展罢了。只过了那府里,可就不能这么面团儿似的性子了。” 大姑娘听得百感交集,忙淌眼抹泪儿的点了点头。陈氏搂着大姑娘又说了一回话,便指着尤三姐儿笑道:“我如今身子重,也懒怠动弹。家里外头的事儿一大半儿都托付给你三妹妹了。你今后多向你三妹妹学些管家理事辖制人的手段,将来也好用得上——只别学她那副刁钻古怪的脾气,真要是学了,只怕男人都要吓坏了。” 大姑娘听了这话,少不得破涕为笑。三姐儿闻言,无可奈何的翻了个白眼,却见陈氏正一脸意味深长的看着她,不觉一怔。 只听陈氏继续向大姑娘说道:“今后家里的事儿都交给你处置。你学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历练历练。从来内院儿里头管家理事,不拘公府侯门还是小门小户,大意思都差不离儿的。你若是能管着家里的事儿出不了大错,将来到了那府里,也绉不了大褶儿。也叫那府里的人瞧瞧,咱们虽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却也能掌得起家的。” 大姑娘听了陈氏这一席的蛊惑,早已忘了方才那份凄楚彷徨,一双眼眸异彩涟涟,面颊绯红,显见的是被陈氏忽悠了去。三姐儿在旁都有些不忍直视。只由着陈氏劝慰了好些话,才将大姑娘打发走了。二姐儿也被陈氏支回正院儿取东西。 三姐儿便笑着挪到陈氏旁边,挨着陈氏身下的坐褥坐了,笑眯眯说道:“妈方才还说我是见不得人好儿,怎么这会子反倒嘱咐的比我还啰嗦起来?” 陈氏冷笑一声,伸手戳了戳三姐儿的额头,因骂道:“要不是你方才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我又何必做那个好人替你圆场。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是打着叫何财去哨探人家府上的私密,好叫人知道那府上没规矩,从主子到奴才都不好相与,借此给大姑娘提个醒儿罢了。你做的这么多,也不知道人家今后领不领你的情儿。” 三姐儿不以为然,摸着额头笑嘻嘻的道:“她领不领情儿,是她的事儿。我同她相处一回,却也要尽到我的情义。不过是为着问心无愧罢了。哪里想得那么多。” 陈氏最看不得三姐儿这么一副笑嘻嘻没算计的样儿,听了这话,登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冷哼道:“平日里见你机灵通透,谁知也是个没成算的蠢货。一门心思为了旁人打算却不说出来,便如同媚眼儿抛给了瞎子看,有个屁用。不过这事儿做的也不差!如今大姑娘显见的是攀了高枝儿,要当国公夫人了。你这会子拉她一把,帮衬一回,将来她得了意,或是在那府里过的艰难,便愈发能想到你的好处。倒是比那老太太一味挑唆她顾着家里的强。只是这么一来,少不得要劳累你多调、教她一回。我如今身子重,实在没那个精力照管她——”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忙接口笑道:“这是自然。这麻烦既然是我自己揽的,这会子哪好叫妈烦心。倘或因此累坏了妈,岂不是我的过错。妈就放心把这个事儿交给我罢。” 陈氏冷眼瞧着尤三姐儿跃跃欲试的模样儿,不觉冷笑一声,狠狠戳了三姐儿一回的道:“这会子倒知道甜言蜜语的来哄人了。怎地不是方才骂我是叫富贵权势迷了心窍的腔调了?人家都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你倒好,专懂得胳膊肘儿往外拐!” 三姐儿知道陈氏不过是嘴上厉害,再不往心里去的,只得搂着陈氏傻兮兮的笑,扭股糖似的缠在她身上。陈氏也不过是随口骂上几句解恨,眼见三姐儿服软了,也就不再多说。只推着三姐儿笑道:“快起来罢,别压坏了你弟弟……” 第六十八章 这日过后,陈氏果然将尤府管家之权悉数托付给大姑娘,并当着众人的面儿嘱咐家中管事媳妇多帮衬大姑娘些个,莫要欺负大姑娘年轻腼腆,就做出两面三刀站干岸儿之事。倘或有人敢仗着自己有些体面便对姑娘不敬,叫她知道了,决不轻饶。 这些管事媳妇们大都经历过陈氏的手段,早已被钤束的心服口服,此刻得了陈氏的吩咐,自是唯唯应诺,一个个儿的都低眉敛目的答应着。陈氏看着众人束手乖觉的老实模样儿,心下自是十分满意。口内却笑向大姑娘道:“别看她们这会子答应的漂亮。你若是轻信了,到时候保管吃亏。还得自己醒着点儿神才是。凡事多思多想,在心里多掂掇几个过子,你是个实诚的人,可别叫她们三言两语哄骗了去,被卖了还替她们数银子呢。” 大姑娘听这话说得有趣,不觉低头抿嘴儿的乐。堂下管家媳妇子见了,也都笑着凑趣儿道:“太太这话可是屈死老奴们了。太太的英明神武,阖府上下满京城谁不知道。便是朝廷上的大官儿都要倒退一射之地,我们是哪个牌面儿上的人,岂敢在太太跟前儿瞒神弄鬼的,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一句话未尽,堂上早已是哄然大笑。陈氏也掌不住笑了,口内说道:“少说这些奉承话来哄我。你们素日的眼里没人,心术厉害,难道我不知道?但凡我倏忽了一星半点儿的,只怕都要被你们吃了。现如今我身子重,精力不济,只好托付大姑娘当家,只怕你们有人仗着自己是府里的老人儿,保不准要弄出甚么幺蛾子来。我可提醒着你们,眼瞅着便是年下了,今年是国孝之年,老爷又是朝上的官儿,府里该守甚么规矩,大姑娘便是闺阁女儿一时不懂,你们可都是办老了事儿的。倘或因此疏漏了,给老爷惹了麻烦,或叫外人笑话我们尤府不懂规矩,我可唯你们是问!” 陈氏一番话掷地有声,众位管家媳妇子听了,忙开口答应着。内中便有陈氏当家时颇为倚重的几个媳妇子陪着笑脸儿的道:“太太慈母心肠,我们也都知道的。不过是为着大姑娘年纪大了,也该经历些管家理事,叫外头人瞧瞧咱们尤家姑娘的规矩品格儿。既是太太的一番慈心,老奴们必定照办。太太只管放心便是了。” 陈氏听了这话,愈发满意的笑了笑。便指着大姑娘说道:“你如今既要管家理事了,有什么话想要吩咐告诫的,只管同她们明说就是了。” 大姑娘闻言,忙起身赔笑道:“太太已经说的很好了,我并没有什么可说的。” 陈氏见大姑娘如此软弱腼腆,不由得面色微沉,开口说道:“我说的是我说的。如今我叫你说。” 大姑娘闻言一怔,登时有些不知所措的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氏见状,少不得心下微叹。缓和了脸色柔声说道:“现如今底下人都在,从明儿开始也都要听你的吩咐行事。你就随便说两句罢。” 大姑娘想了想,便学着陈氏素日管家的模样儿笑言道:“太太如今身子重,又是疼爱我年纪大了也该学些管家理事的学问,所以才将家里这一摊子事儿托付给我。我身为女儿,一要为太太尽孝,二也不能辜负太太的期望,打从明儿起,便要接起管家的事儿。咱们尤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今后如何听差办事儿,也都有旧例可行。我乍然理事,自然有做的不周全的地方,倘或哪儿错了,还请诸位嬷嬷们明白告诉。我知过即改。倘或因此便欺负我年轻不知事,躲在一旁看我的笑话儿,我也不同你们理论,只管告诉了太太,请太太替我做主便是。” 众位管家媳妇们听了,只得躬身应是。 大姑娘也不知道自己表现如何,只得惴惴的看向陈氏。 陈氏先是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待房中只剩下她和大姑娘并几个贴身丫鬟的时候,方才开口说道:“意思倒也明白。只是太过绵软了些,倘或里头真有刁奴欺主的,只怕更要看轻你了。” 大姑娘见状,低了头羞惭惭的道:“我没管过家,说的不好,叫太太失望了。” 陈氏听了这话,摆了摆手便笑道:“这倒不妨事。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管家的,都是历练出来的罢了。你如今还小,况且又没经历过这些的,一时有些发怯也属寻常。时日长了便好了。” 说着,便要起身。大姑娘见状,忙上前扶着。陈氏便指着春兰秋菊说道:“我素日管家,都是她们两个帮衬我。如今我便命春兰协助你管家理事,命秋菊替你□□你身边的银碟儿银瓶儿,她们两个自小跟你一起长大,都是忠心耿耿再无二意的,我瞧着都很好。今后你要是出门子了,她们也都要陪嫁过去的。倘或只有忠心没有手段,就不好了。” 大姑娘听了这些话,心知陈氏果然方方面面都替她想到打点到了,再不用她操一点子心。又想到陈氏去岁替她筹办嫁妆的尽心尽意,更是满心感激。因想到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不觉淌眼抹泪的道起谢来。 陈氏见了大姑娘这副形状,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忙将大姑娘揽在怀内,伸手拍了拍大姑娘的背,口内说道:“好端端的,你又哭什么呢。快别哭了,仔细外头天冷,风煽了脸。明儿该嚷着疼了。” 说罢,又命小丫头子舀水来替大姑娘净面梳妆。 一时大姑娘梳妆已毕,眼见房里并没外人,便拉着陈氏的手说道:“因我从小便是个姑娘家,老太太老爷都不大喜欢我。我母亲虽然心疼我,然她同我一样,也是个面团似的性子。有时候也会埋怨我为什么不是个小子。后来母亲没了,家里越发没人管我。不怕太太笑话,当初兰姨娘当家的时候,我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也有过。也只有太太进了门,我才享了几年的好日子。吃穿用度是嫡女的例,太太待我也如自己女儿一般的疼爱。我不是个木头人,我心里感激太太。只是口里说不出来罢了。太太倘或不嫌弃,我今后只称太太母亲了。” 说罢,大姑娘又哭了,因跪在地上向陈氏叩头道:“母亲。” 陈氏不曾想大姑娘竟有这么一出,忙的要扶大姑娘起来。只是自己身子重不好动弹,遂命春兰秋菊将大姑娘扶起来。因搂着啼哭不止的大姑娘道:“好姑娘,我也知道你的心。快别哭了,你的福报大,眼瞅着便是国公夫人了,今后只会越过越好。气死那些黑心肠烂肝肺的人。” 陈氏说这话,也不知道是指兰姨娘还是指别的什么人。一壁揽着大姑娘在身旁坐了,一壁笑着说道:“我已经打发何财家的派他儿子去打听荣宁二府的事儿了。你也知道这两府的名声儿,虽在长安城内威风赫赫,却也是出了名儿的没有规矩。不过你且放心,咱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便他们家是仕宦大家,你舅舅如今在太子跟前儿也有些体面的。有你舅舅替你撑腰,决不能叫他们欺负了你就是了。” 大姑娘知道陈氏口内的舅舅并非是她的亲舅舅,而是陈氏的亲哥哥陈珪。陈珪这人的厉害圆滑之处,大姑娘虽是内宅女儿,因着两家的姻亲关系,也是有所耳闻的。况且从老太太向日唠唠叨叨地一些话,大姑娘也知道那位陈舅舅是个最护短不过的人。倘或是陈氏出面请他照付自己的话,想必那位陈舅舅也不会反驳。因此听了陈氏这话,大姑娘心下越发安稳了。 是晚,尤子玉下朝家来,一家子亲亲热热吃晚饭的时节,便诧异的发现大姑娘口口声声称陈氏为母亲,殷勤侍奉,陈氏待大姑娘也愈发的亲昵自如,态度也随意了很多,便如对待二姐儿三姐儿一般。尤子玉心下十分纳罕,面上却丝毫不露,直等到夜里安寝的时候,才笑问陈氏究竟为何。 陈氏便将白日里的事儿详略得当地说了一遍。尤子玉听了之后,默默良久,不发一言。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搂着陈氏说道:“夫人当真是贤妻良母,同夫人相比,我这个当父亲的,倒是自愧不如了。” 陈氏听了这话,便笑道:“男人家只管操心外头朝上的事儿也还罢了。内宅的事儿还有我呢。” 尤子玉见了陈氏这般贤惠,心下越发满意。 唯有尤老太太不喜陈氏同大姑娘太过亲厚,背地里念叨了好几句,一说陈氏刁钻油滑,专会捧着热灶烧,又骂大姑娘狼心狗肺。无奈大姑娘充耳不闻,尤老太太还巴望着大姑娘嫁到宁国府后好生帮衬娘家,也不敢太过得罪,只好放任自流罢了。 又过了几日,何财的小儿子何旺升经人介绍,结交了都中一位卖古董的名叫冷子兴的人,据说乃是荣国府二房太太王夫人最得用的陪房——周瑞的女婿。其人素来交游广阔,好卖弄见识,且又贪杯,吃醉了几杯便无话不说无话不谈。诸如宁荣二府的内宅私密,经他一张口内也说了不知多少。 何旺升身负重任,见此情景不过请众人吃了几次酒,便将两府上上下下的私密事打探了十之七八。 第六十九章 陈氏吩咐心腹陪嫁打听宁荣两府内宅私密之事并未隐瞒尤氏母子,所以何旺升这厢才登门回话儿,那厢尤老太太便得知了消息,忙命贴身大丫鬟如意过来哨探。陈氏见状,索性带着三个姐儿到了尤母上房,隔窗向何旺升一长一短的询问些儿话,又命何旺升将打探来的消息原原本本回说明白。 那何旺升见主母如此吩咐,先答应了一声是,旋即将从冷子兴口中打探来的消息娓娓道来。不过是又一版的“何旺升演说宁荣府”。只因时间早了几年,荣国府尚且没有贾琏迎娶王熙凤,贾珠病逝李纨守寡之事;不过宁国府的局势同书中相比,却无太大变化。此时倒不必一一记叙。 尤老太太、陈氏并几个姐儿听了何旺升这一席话,不觉微微沉吟,心下各自盘算开来。尤老太太十分满意宁府的人际关系——虽是侯门公府,相比荣府而言,上头既无公婆要孝敬,中间也没有一家子的妯娌需要攀比,下头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哥儿,因着年岁大了要进学读书的缘故,大抵也不会在内帏厮混。所以大姑娘一嫁过去便能接手管家之事,且无人约束监管,更能恣意的帮衬娘家。 思及此处,尤老太太面上笑容更甚。拉着大姑娘的手儿不断邀功买好儿。只说若不是她这个当祖母的百般惦记斡旋,大姑娘哪里能说上这么好的亲事。因此大姑娘嫁过去后,务必要饮水思源,时刻想着帮衬娘家外家才是。 “……你是咱们尤家的女儿,倘或你父亲你外家过的寥落不堪,你脸上也没有光。在荣府妯娌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唯有你父亲你外家在京中站住了脚儿,才能更好的帮衬你,替你撑腰。你在妯娌亲戚面前也更加硬气不是?” “……我跟你父亲含辛茹苦养了你十来年,如今又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送你去公府侯门当诰命夫人……你也不瞧瞧满京城有谁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命。你要惜福,要知道感恩,今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要忘了娘家外家……也该是你好生回报家里的时候了……” 这一席话车轱辘似的翻来倒去,打从婚事初定到如今,尤老太太已经拉着大姑娘唠叨了不下千百遍,大姑娘早已听得耳朵里生了茧子。又有陈氏私底下的那一番嘘寒问暖笼络人心珠玉在前,愈发显得尤老太太这一番劝说自私自利。因而大姑娘面上儿虽不显,心下却有了抵触情绪。只是碍于自己是晚辈的身份——况且素来和软腼腆,不好当面反驳罢了。 陈氏也厌烦了尤老太太这些话,忙的出声向何旺升问道:“你方才那些话言之范范,不过是将两府的主子们略略提了一句,哪里称得上是内宅私密?正所谓驴粪蛋子表面光,家丑不可外扬!谁家私底下没有些狗皮倒灶的事儿,面儿上不还是一片祥和的处着?你这几日又是请客又是吃酒的陪着,难道就打听出这些虚虚客套来?” 何旺升听了这话,不免跪在廊下叩头喊冤,口内百般的叫屈。 尤三姐儿见状,便开口说道:“好了,你也不要做出这么委屈的样子来。我且问你,宁府里那位珍大爷同先头儿那位珍大奶奶可好不好?那位珍大奶奶又是个怎么样的脾性,怎么年纪轻轻地,说去就去了?” 众人一听,便知这话问的实在。陈氏忙开口吩咐道:“快说。你可打听出什么消息来了?” 那何旺升见问,因开口说道:“小的只听那冷子兴说过,宁府的珍大老爷原就是个不惜读书的性子。以前有他父亲敬老爷管束时还好些,自打敬老爷迷上了修道炼丹,将那世袭的官位与了珍大爷做,自己跑到城外和道士们胡羼,珍大老爷便也在宁国府里称王称霸起来。先头儿那位珍大奶奶是个贤惠慈善的玻璃人儿,且又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原还劝谏一些。岂料珍大老爷非但不肯听从,反而变本加厉,一味的关起门儿来同姨娘侍妾们胡闹。在外头也是吃酒买醉,无所不为。珍大奶奶看不过眼,同珍大爷争执了几回,反遭珍大老爷好一顿抢白。后来那位珍大奶奶的娘家在任上犯了事儿,想求珍大老爷援手些儿个,珍大老爷也不曾理会。珍大奶奶急气怒之下一病不起,勉强扎挣了大半年,就、就撒手去了……” 众人听了这话,不觉吓了一跳。陈氏忙开口问道:“你说什么?你说先头儿那位珍大奶奶是被珍大爷气死的?” 何旺升闻言,迟疑了片刻,犹犹豫豫的道:“这话小的不敢乱说。只是小的听人提起那位珍大老爷,都说那是个说一不二的霸道人。更何况如今既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长,愈发无人敢违拗了。珍大爷如此,那位珍大奶奶也是个有气性的,两个人针尖对麦芒……” 陈氏听了这一席话,忙转头看向大姑娘。大姑娘也是一脸的忐忑不安。尤老太太却不大在意,摆手笑道:“爷儿们们气性刚强些,不爱听夫人唠叨也是有的。何况那些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们,明仗着自己娘家得用,在夫君跟前儿半点儿也不相让的大有人在。想必珍大爷便是因此不喜欢珍大奶奶。不过咱们家大姑娘却是最温柔腼腆不过的,即便是将来……也必然不会同珍大爷有什么争执便是了。” 陈氏不大赞同老太太的话,皱眉说道:“话虽如此。可人非草木,世上有几人能眼睁睁看着老丈人家落了难反而袖手旁观幸灾乐祸的?更犯不着落井下石将自己的发妻活活气死。可见这位珍大老爷不光是无情无义,亦且薄幸糊涂……还有宁国府的那些个姨娘侍妾们,行事如此轻狂霸道,可见平日里也不是些省油的灯。”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不觉轻笑一声,看着陈氏笑道:“你也太肯动怒了。说什么珍大老爷薄幸糊涂,我倒是觉着先头儿那位珍大奶奶不懂得什么叫三从四德。须知女儿出嫁从夫,自然是要以夫为天的。那位珍大奶奶不思相夫教子,反而仗着自己的家世好就对相公横眉怒目的,相公自然烦心。时日长久,便是夫妻情分也都没了。我瞧着倒是那位珍大奶奶咎由自取。倘或她在娘家繁盛时懂得做事情留些后路,好好儿的服侍相公教养儿子,也就不会有后日之忧了。” 陈氏听出尤老太太的一语双关,不怒反笑。因说道:“这话好没意思。倘或珍大老爷是嫌弃先头儿那位珍大奶奶家世好脾气大,当初为什么求娶?难道就为着攀附岳丈家的势利不成?倘或真是如此,便该有伺候大家千金的准备。而不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就骂娘。等着岳丈家败落了就幸灾乐祸隔岸观火!我说那位珍大爷若果真是这样的人,咱们家大姑娘还是别嫁过去的好。别到时候羊肉没捞着,反惹得一身骚!” 尤老太太闻言大怒,待要开口训斥陈氏,又晓得自己的言语没有陈氏犀利。何况陈氏如今还怀着尤家的骨肉,眼瞅着便要临盆了。尤老太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着儿媳妇还得看着大孙子,只得勉强笑道:“这话倒是不必。咱们家大姑娘的性子我比谁都知道,最是温柔和顺的,断然做不出那等依仗家世狐媚子霸道给相公没脸儿的事儿。” 陈氏冷笑,只用手扶着肚子,并不接话儿。 在座三个姐儿见此形状,少不得相视苦笑。尤三姐儿忙轻咳了一声,开口岔话,向窗外廊下的何旺升扬声问道:“这两府的主子们如何,我们是知道了。你再说说这两府得脸儿的奴才们都是个甚么德行。须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大姐姐嫁过去是要当家理事的,亲戚妯娌们再不好,面儿上情分总是有的。只怕那起子下人拿大捣鬼,仗着自己在那府里呆了三四辈子,又欺负大姐姐是个刚进门的腼腆媳妇,且家世门第又比不得国公府……” 那何旺升站在窗外廊下,听了满耳朵的婆媳机锋,心下也是一阵苦笑。此刻闻听三姐儿所言,忙开口将宁荣二府得脸奴才们的势力背景一一说明。 尤三姐儿见状,索性吩咐老太太房里的如意取笔墨来,将这人脉关系一一记下。又悄悄提点着大姑娘还想问些什么,倘或不好意思明问出声,可向她耳语说明,尤三姐儿再扬声追问。 大姑娘听了这话,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待过了一会子,也有些忍不住便向尤三姐儿咬了几次耳朵,尤三姐果然一一的问明白记妥当了。 那时天色已近掌灯时分。尤老太太与陈氏也将心中狐疑之事事无巨细的打探明白,直问的口干舌燥接连吃了好几杯茶,这才心满意足。 陈氏眼见天色不早,便命厨房预备一桌丰盛客馔赏给何旺升。又命贴身丫鬟春兰回房取了十两银子赏给何旺升。尤老太太见状,少不得也赏了十两。这厢何旺升感恩戴德的谢过,又去下头吃过了晚饭,这才告辞出府。 是晚,尤子玉回府时,陈氏便将白日之事一一告诉。尤子玉且搂着陈氏长吁短叹了一回,终究也没提出两家婚事作罢之议。陈氏见状,也就无可奈何了。因劝着尤子玉去兰姨娘屋里睡,自己也好安然睡下。 岂料到了半夜的时候,陈氏突然发动了。 第七十章 尤三姐儿正在睡梦沉酣之际,陡然闻得外头一阵骚动声,不觉从梦中惊醒。直坐起身来,撩开床帐问道:“外头是怎么了,怎地如此吵闹?” 外间儿值夜的蓁儿也早醒了,忙的披衣起身,燃灯挂幔,又将搭在熏笼上的衣裳拿过来替尤三姐儿披上,这才回道:“太太夜里发动了。正院儿值夜的丫鬟婆子便将太太挪到了产房,又传接生婆子进去接生,又命人烧水预备东西的,闹吵吵的就都起来了。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也知道陈氏临盆的日子就在这几天,忙地起身穿衣,推门出房,恰好遇见了听到外头动静也推门而出的大姑娘并二姐儿,三人只不过相互点了点头,谁也没心思说话儿,只一路快跑着赶至正院儿。 但见院儿内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丫鬟婆子们用大铜盆盛着热水来来往往有条不紊。尤老太太、尤子玉并尤家的几位姨娘侍妾都在月台上守着。 大抵是膝下荒凉多年无子的缘故,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倒是颇为紧张陈氏这一胎。彼时闻听陈氏发动,忙得披衣起身,也不梳洗,随意穿戴了大毛衣裳便赶了过来。这会子也不顾大冬天的夜里风硬,正守在产房外头急得团团乱转。尤老太太双手合十仰面朝天不住的求神拜佛,只求陈氏能生出个小子来替尤家绵延香火。尤子玉更是搓手拱肩的来来回回不停踱步,时不时心烦意乱的问一嘴“怎么里头还没个动静”? 一旁的兰姨娘见了,少不得柔声劝慰几句。因笑道:“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太太素来身子结壮,何况又有太医并宫中嬷嬷时不时的诊脉保养,必定能够母子平安。” 尤子玉闻言,胡乱的点了点头,刚要开口说什么,只见三个姐儿身披大氅,鬓松髻堕的行了来。尤子玉便咽下了要对兰姨娘说的话,只向三个姐儿问道:“你们怎么过来了?” 大姑娘闻言,低眉敛目的答道:“听说母亲发动了,我们都不放心,想过来瞧瞧。” 尤子玉听了这话,又是胡乱的点了点头。待要说什么,只张了张口儿,便见伺候在产房内的春兰掀帘子出来,只向小丫头子要厨房早就预备好的吃食。那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尤子玉忙几步蹿上前拉住春兰的衣袖,口内问道:“你太太怎么样了,怎么里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春兰闻言,忙开口说道:“太太很好,只是这会子饿了,吩咐我们送吃食进去。” 话音刚落,只见方才去了的小丫头子捧着一碗人参□□粳米粥匆匆而至。春兰见状,忙上前接过粳米粥掀帘子进屋。 尤子玉见状,登时又急的团团乱转。又碍于规矩习俗不敢进产房,只趴在窗上窥着里头的灯影儿,但见里头影影绰绰的也看不出个眉目来,不觉愈发着急起来。 那天已过了三更,风愈发硬,夜愈发冷,宿风凛凛,侵肌裂骨,穿堂风吹得人透心凉儿,几个姨娘早已受不住的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下抱怨连连,口内却只敢同尤老太太建议道:“这会子夜深风冷,倘或一时着了风寒,大年节下的可不好相与。老太太年事已高,受不得冷风吹,还是进屋里坐坐,吃一杯热茶暖和暖和罢?” 尤老太太满心满脑只想着自己的宝贝孙子,这会子哪有心思躲风避寒,闻听此言,只觉得是几个姨娘奸懒馋滑,登时便是满心的不高兴。刚要开口训斥,只听尤三姐儿在旁笑道:“这几位姨娘说的很是。老太太年事已高,可得善加保养。倘或因此偶然了风寒,叫母亲和弟弟怎么过意得去呢?还是进屋里吃杯茶暖暖身子罢。也好养精蓄锐,今后好生照顾弟弟不是?” 尤老太太听着尤三姐儿一口一个弟弟的叫着,登时喜得眉开眼笑。伸手拍了拍尤三姐儿的小手儿,口内说道:“怪不得你母亲那样疼你,还是你会说话。你母亲这回一定能给你生个小弟弟。到时候咱们尤家才算有后了……” 尤三姐儿闻言,少不得就着尤老太太的话头儿又劝了几句,又向一旁站着的大姑娘使了个眼色。大姑娘心下了然,登时走上前扶着尤老太太进了内院儿正堂。又张罗着屋内伺候的小丫头子上滚滚的茶来。 尤三姐儿跟着众人折腾了大半日,腹内早有些饥饿。她料想旁人大抵也是如此,便吩咐下人去厨房传话,预备些清粥小菜当做夜宵。又命人将尤子玉叫进来吃茶暖身,哄着尤老太太也吃了大半碗。 她可不想尤老太太在这一日里折腾出个病症来,届时被尤家族人拿做把柄似的说嘴。 一时用过夜宵,众人少不得都在堂上等待。天上不知何时飘洒了青雪,大雪沸沸扬扬搓绵扯絮一般。被夜风夹杂着胡乱一裹,钻往人的衣领袖口儿里钻。 尤老太太并尤子玉几次三番想要出去,都被尤三姐儿劝住了。她自己却是坐不住的,只仗着素昔身子结壮,披着大氅守在产房外头哨探消息。因嫌天冷,又命婆子笼了四个火盆儿在脚下。那火烧的旺旺的,即便是冷风刮骨,也觉不出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早晚工夫,眼瞅着东方鱼白天色大亮时,忽听产房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尤三姐儿打了个机灵,忙的纵身扑到产房外头,扬声问道:“妈可是生了?” 只是动作间脚下没注意,不小心踢翻了一个火盆儿。只听“豁啷”一声,铜盆翻叩,烧的通红的炭块儿登时迸将开来,西北风忽的刮过,那火星子乱飞乱溅,窜得老高,倒将众人吓了一跳。 待回过神来,就听产房内负责接生的嬷嬷扬声笑道:“太太生了一位小爷,足有六斤六两重。” 彼时尤子玉正好扶着尤老太太走出来,闻听这话,登时欣喜若狂。满院子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们也都纷纷簇拥着上前道贺道喜。更有人凑趣讨好献殷勤的拿着方才尤三姐儿激动之余踢翻了火盆儿的事情奉承道:“方才三姑娘刚踢翻了火盆儿,那火窜的有那么老高,接生嬷嬷便说太太生了一个哥儿,足足有六斤六两重。可见咱们这位哥儿生来便是带福的。所以刚刚下生,咱们尤府便有了红红火火的好兆头。” 尤老太太与尤子玉早已笑的合不拢嘴,哪里还受得了这般奉承讨好儿。忙的开口赏月钱赏酒菜。这才笑着进房,先站在火盆儿前烤去身上寒气,这才凑上前去看自己的宝贝孙子。 彼时尤三姐儿则趁着众人忙乱之际,打发人回陈家报喜。然后转身进房,只见尤老太太抱着已经熟睡的婴孩儿立在当地,尤子玉并家中几位姨娘都守在旁边瞧个不住。尤三姐儿也没去凑那个热闹,只在火盆儿前驱散寒气后径自进了里间儿去看陈氏。 陈氏折腾了整整一宿,此刻倒还精神。正捧着一碗糖蒸酥洛吃的欢。她身旁坐着大姑娘并二姐儿,正笑着说一些讨喜道贺的话儿。眼见尤三姐儿进来,陈氏便向三姐儿笑了笑,开口问道:“去看过你弟弟了么?” 尤三姐儿摇了摇头,开口说道:“还没呢。老太太抱着不撒手,老爷和几个姨娘都在旁瞧个不住。我见那边儿围得滴水不漏,便先过来瞧瞧妈?” 说罢,关切的问道:“妈觉得怎么样,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陈氏摇了摇头,因笑道:“我又不是初次产育的新媳妇儿,先后生下了你姐姐和你,有经验着呢。只是那会子饿得不行,这会子吃过东西,倒觉好受多了。” 说话间,陡然闻听外间儿小婴儿的哭闹声,陈氏柳眉倒竖,扬声喊道:“孩子怎么哭了,快给我抱进来。” 尤老太太闻言,忙抱着婴儿进了里间儿。尤子玉并几位姨娘也都呼啦啦的挤了进来。本就不甚宽绰的里间儿登时挤得满满当当,陈氏有些不耐烦,一壁接过婴儿抱在怀内,一壁向几位姨娘吩咐道:“劳累你们昨儿夜里跟着折腾了大半夜。想必这会子也都乏了,都回去睡觉罢。” 陈氏的心性手段诸位姨娘都是领教过的。也知道陈氏素来说一不二的脾气。诸位姨娘听了这话,忙的开口应是,纷纷退了出去。唯有兰姨娘恋恋不舍含情脉脉的看了一眼尤子玉。怎奈尤子玉一颗心都被宝贝儿子在笼络住了,一双眼里除了陈氏与儿子外,再看不见别的。 兰姨娘见状,登时黯然失色的躬身告退。尤老太太见状,忙开口向陈氏道:“想是我孙子饿了,快些叫奶娘——” 一句话尚且没说完,就听陈氏斩钉截铁的道:“叫什么奶娘。我自己的儿子,难道我自己不会喂奶么。当初两个姐儿都是我自己奶大的,所以如今才能聪明伶俐,贴心懂事。这个儿子我也要自己喂养。” 尤老太太闻言,不觉一怔。忙开口劝道:“这话是怎么说呢。咱们这样的人家,岂有自己奶孩子不请奶母的道理。叫外人见了岂不笑话儿。何况——” 一句话又没说完,只见陈氏冷笑一声,且吩咐春兰放下床帐遮掩,自己则解衣撩襟儿,一壁喂孩子吃奶,一壁笑言道:“别人家的规矩是别人家的,我们陈家素来没有这个规矩。打从我母亲教养我和哥哥开始,我们陈家教养子女就从不假人之手。我们陈家子女的教养如何,想必老太太和老爷也是有所耳闻的。难道由我自己抚养儿子,老太太老爷还不放心么?” 陈氏都说了这话,尤老太太与尤子玉也不好再坚持什么。只是尤老太太先前还打着陈氏生了孙子后,由她抱到上房独自教养的主意,所以才精心备下了几位奶娘。如今陈氏发话要自己奶孩子养孩子,她预备的奶娘没用了不说,岂不是连她打的主意也没处落实了? 尤老太太思及此处,还是有些不甘心。刚要开口说什么,就听陈氏向尤子玉问道:“外头挂弓箭了么,派人给各处亲戚们报喜了么?不是我说你,成日间也不知道忙什么,这么大的事情还用得着我提醒你?这到底是不是你亲儿子,还是你对我们娘儿两个不满意,所以才藏藏掖掖的不肯通知亲戚们……” 数落的尤子玉连连告饶,忙的起身出去不提。 这厢尤老太太仍不死心,口内兜兜转转的提着奶娘之事。陈氏早就看穿了尤老太太的打算,只是她那会子身子重,懒得同老太太憋气斗法,所以故作不知。这会子连孩子都生完了,自然也有精力应对尤老太太。当即开口便道:“不是我信不过老太太。只是我这个当娘的,从来看不过那些个妖道奶娘罢了。就不说她们也有自己的儿女要喂养,能否尽心侍奉主子了。我最讨厌的便是有一等奶娘,仗着主子们小时候吃过她们几口奶,便挟恩恃功的作威作福起来。在家里矜功自伐无所不为也还罢了。更有甚者,竟仗着同小主子们关系亲厚便挑唆的小主子们不与自己的亲爹娘亲近,反倒与她们这些不相干的贱人亲近。从前我在赵家时,赵家那个老不死的便想借着奶娘的口儿挑唆我们母女不合,叫我发现了,登时打了四十个板子将人撵出去。打从那以后,我喂养孩子再不肯假借旁人之手。我想老太太是个慈悲心肠的明白人,必然不会做出赵家老虔婆才会做的那些糊涂事儿罢?” 尤老太太经陈氏这么一顿抢白,登时有些脸面中烧。忙开口赔笑道:“媳妇儿这话是怎么说?我当然不会那么做。何况我选出来的奶娘,也都是最和气老实不过的——” 一句话没说完,陈氏便笑道:“我就知道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所以奶娘之事就不用提了。俗语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老太太既然知道我的心,便当是可怜可怜我,成全了我罢。” 陈氏话已经说到如此,尤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了,当下只有答应的份儿。 陈氏为了生孩子已经折腾了一个晚上,这会子也有些乏累了。懒得同尤老太太虚与委蛇,只笑言老太太年纪大了也不好连日折腾,该回去歇息了。免得明日累出病来,到了孩子洗三的时候叫外人瞧见了,那才不像话。 尤老太太闻言,也顾忌着陈氏这一番话,只得无可奈何的去了。 登时房内只剩下三个姐儿,陈氏喂完了孩子系好衣裳,又命春兰秋菊掀帐挂幔,因笑向大姑娘道:“这个老太太,教养自己孙女儿的时候,便一味的挑唆人巴结夫家帮衬娘家。掉过头来当着自己儿媳妇的面,又是满口的三从四德,要求女子出嫁从夫。却不知道自己的媳妇儿原也是别人家的闺女儿孙女儿,可见她这人自私自利,并不懂得什么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么个糊涂心肠立身不正的人,我怎么放心把我的儿子托付给她教养?” 大姑娘不妨陈氏竟与她说了这些话,不觉又是一怔。 便见陈氏仍旧是满面春风的笑道:“你生性温顺腼腆,御下慈悲宽泛,可见是个心肠不错的厚道人儿。所以我才喜欢你。只是我终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也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儿驳回甚么。也只能私底下劝劝你罢了。须知天底下的好人未必就能有好报,但是眼明心亮的人从来不易受人哄骗。你如今就要嫁到公府侯门做国公夫人,届时一举一动只怕有一万只眼睛盯着。你心下也要有些成算,替你自己考虑考虑,不要别人说甚么你就是甚么才好!” 大姑娘听了这一番话,不觉感动得满面通红。当即眼泪汪汪的看着陈氏,口内说道:“并不曾想母亲如今怀着弟弟那般辛苦,却还要为我思虑着想。女儿实在不孝……” 陈氏见了,愈发头疼的摆了摆手,口内说道:“你不要总是这么着,我也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罢了。你都这么大了,思虑事情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你要嫁过去的人家儿,外头瞧着威风显赫,里头却难保干净。我说句不怕讨人嫌的话,只怕糟心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若是自己立不起来,我这个当娘的便是再操心着急,总不能替你过日子罢……” 第七十一章 陈氏唠叨了大姑娘一回,但见怀中婴儿吃饱了奶已经睡熟,不觉放低了音量,双手摇晃起婴儿来。 大姑娘见状,也知道陈氏劳乏一日,必定辛苦,遂带着两个姐儿躬身告退。 一时尤子玉在府外挂好了弓箭并打发小厮们至各家报喜,彻身回来时,先在熏笼前烤去了寒气,这才转身进房,里间儿静悄悄的,陈氏已经搂着儿子在房内睡下了。 尤子玉就这么悄悄坐在床榻边儿上探着头儿往里瞅,只见刚出生的小婴儿皮肤红红的,脸皮皱皱的,小小的一个人儿被包在一张大红撒金缎子面儿纯白棉绫里儿的襁褓里,正闭着双目安睡。 尤子玉只觉着一颗心登时化了春水一般,伸手摸了摸陈氏有些苍白的脸颊。 大白天的,陈氏到底不曾睡熟。被尤子玉这么一碰,登时惊醒了。睁眼时只见尤子玉笑的傻兮兮的,一双眼睛一会儿看着她一会儿看着儿子,都快不够用了。 陈氏不觉嗤笑出生,眉目含嗔的瞪了尤子玉一眼,口内笑道:“瞧你这傻样儿……” 尤子玉闻言,少不得又是嘿嘿一笑,弯着腰凑近陈氏,生怕惊醒了宝贝儿子似的低声显摆道:“我有儿子啦!” “废话!”陈氏听着尤子玉的话,又瞪了他一眼的道:“我能不知道么,还是我生的。你搁我跟前儿显摆什么。” 尤子玉听了陈氏一句话,仍旧笑的合不拢嘴,握着陈氏的手说道:“我是说,我有儿子了,尤家香火有续了。你是我们尤家的大功臣。” 陈氏闻言,因想到尤老太太打的那番主意,心下越发腻歪。不觉冷笑一声,向尤子玉说道:“既然我是你们尤家的大功臣,那你可听我的?” 尤子玉笑眯眯道:“听,怎么不听。打从今儿起,在尤家内宅,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再没半个不字儿的。” 陈氏便笑道:“你少哄我。我现在就有一件事儿要问你,我瞧你怎么回。” 当下便把尤老太太有意将孙子接到她跟前儿教养的事情说了一遍。因又笑:“我可告诉你,这孩子是我十月怀胎好容易生下的。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便是老太太也不中用。你最好想法子打消了老太太的主意,倘或真的惹恼了我,咱们大家都不得消停。” 尤子玉也是知道陈氏的脾气性格儿的,听了这话,哪有不信之礼。忙赔笑说道:“老太太也是喜欢孙子的意思。俗语说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即便是老太太将孙子抱过去养,你还怕她亏待咱们家哥儿不成?” 陈氏听了这话,愈发来气的道:“她亏不亏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容易过了鬼门关才生下来的儿子,可不是为了给别人养的。你要是不听我的话,等我好些了自己去跟老太太说。我也知道你是个没用的,关键时候儿丁点儿靠不住!” 说罢,伸腿踹了尤子玉一脚,干脆利落的将尤子玉踹下床榻,陈氏翻身背冲着尤子玉,冷笑着道:“你也走罢。我瞧你们一家子就来气。” 尤子玉捂着酸疼酸疼的屁股苦笑摇头,起身挨蹭在床榻上陈氏躺着的褥子上,伸手推了推陈氏,因笑道:“我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气性这么大。快别生气了,小心月子里生气做下病来。等明儿老太太好些了。我跟她说还不成么。” 陈氏这才转怒为喜,转过身来冲着尤子玉道:“这话才对,你就该这么疼我疼儿子,这么知冷知热的,才不枉费我替你操持家业,生儿育女的辛劳。你回头见了老太太,也要好生儿的跟她说明白了。即便是我不肯把儿子送给她养,也是为着老太太年事已高,精力不济的缘故。何况老太太当年也不是没教养过大姑娘。你也瞧见大姑娘现在是什么脾性了,那般逆来顺受怯弱腼腆的,一点儿也不像咱们这样官宦人家出来的闺秀小姐……你还敢把哥儿给她教养,真不怕老太太溺爱骄纵,养出个比闺阁小姐还要腼腆含糊的哥儿来?” 一席话说得尤子玉冷汗淋漓,苦笑连连,忙开口说道:“也不至于此。当初我父亲早亡,老太太一个人把我拉扯这么大,不也挺好的么?” 陈氏闻言冷笑,心说就你这糊涂昏愦样儿还叫好?那世上真没有不好的人了。只是口里却不能这么说,只得赔笑着道:“老太太养你的时候才多大,这会子多大年纪了?别的不说,只昨儿半夜折腾了这么一会子,方才便嚷嚷着浑身酸疼了。我只怕待会子还不好,就得派人去请郎中诊脉来。咱们哥儿如今还小,正是喜欢夜里哭闹的时候,我也不忍心叫老太太天天这么折腾受累。还是我自己劳累一些,自己带着哥儿罢。” 尤子玉闻言,也是辛苦陈氏日夜操劳的意思,随口便说了要给哥儿找奶娘的事儿。陈氏闻言,登时大怒,柳眉倒竖,凤眼圆瞪的指着尤子玉骂道:“少放屁。谁敢背着我给哥儿找奶娘,仔细他的皮。” 尤子玉猝不及防,竟吓了一跳。待回过神来,忙的赔笑询问陈氏这是如何道理?陈氏便将方才说与尤老太太的那一番话如此这般重复了一遍,因向尤子玉笑道:“这也是我的一番心事罢了。老爷若是怜惜我,便听我的。若是信不着我,我只好带着哥儿姐儿自请下堂回娘家。不论怎么着,谁也别想出幺蛾子,离间我们母子就是了。” 陈氏话说到如此,尤子玉也是无可奈何了。只得冲着陈氏拱手作揖,好一阵的赔不是,又说自己本无此意云云。正说话间,陡然闻听外头回事人回说“陈府老太爷老太太并当家太太哥儿姐儿来看太太”,尤子玉夫妇又惊又喜,忙的将人请进来。 一时陈家众人进门,先在熏笼前烤暖了身子,这才鱼贯进入里间儿看视陈氏并刚出生的哥儿。因着陈老太爷也在,况且两家又是姻亲世交,通家之好,所以尤子玉倒是不必躲出去的。 陈老太太并冯氏还预备了送给陈氏并哥儿的表礼,左不过是些婴儿衣衫绸缎襁褓金手镯金铃铛金项圈长命锁之类。当中便有一个巴掌大镶金嵌宝的长命如意锁,下头还缀着金流苏镶红宝的坠脚,乃是远在江南的陈珪得了妹妹有孕的消息后,掐着时日托人送回来的。也叫陈氏带过来了。 陈氏瞧着那块做工精致样式小巧且黄金灿烂的长命锁,爱的什么似的。当下便给哥儿戴上了。彼时哥儿也被人语声儿吵醒了,闭着眼睛嗷啕大哭。陈氏不过将他颠在怀内哄了哄,哥儿便住了哭声,又感觉到脖子上带了东西,不觉伸手摆弄起来。 陈老太太并冯氏见了,都笑着说道:“这孩子倒是个好哄的,不哭不闹,好生伶俐。” 说得陈氏登时笑了。又问哥哥陈珪多早晚才能回来,冯氏便笑道:“你哥哥上回来信时倒是提过一句。只说赈济灾民查办贪墨一案,诸事都已妥协,你哥哥也给圣人并太子殿下写了条陈折子。原本年底就该回来了。只是六皇子不知怎么又给陛下呈了一道折子,陛下看过之后,便命他和六皇子留在江南,盯着江南官员们帮衬百姓弄什么……哦对了,叫灾后重建。这么一来,今年年底就回不来了,最快也得明年六七月时才能回京。你哥哥得了这信儿,遗憾的什么似的,只说不能亲眼看着外甥出世了。所以便托人送了几包袱的好东西,都是给他外甥的见面礼。我都包好了给你拿过来了。” 冯氏说着,便指了指陈家送来的表礼。 陈氏与尤子玉闻听此言,少不得又是一阵道谢。尤子玉因笑道:“这是圣人看重子璋,方才有留用之举。可见子璋在江南的差事一定办的很好。想来子璋再回京时,必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冯氏听了这话,也含笑回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并不懂朝廷上的事儿。妹夫既然这么说了,便承您吉言罢。” 陈氏听了这话,不免心下一动,待要开口问什么,只是看着尤子玉笑容中略带寥落的样子,思来想去,倒是不曾问出口。 这厢陈老太爷已经抱着哥儿逗弄了好一会子,又笑问尤子玉哥儿可曾起了乳名不曾? 尤子玉见问,便赔笑说道:“才刚下生,还没来得及取名。” 话是这么说,实则却是尤子玉打从知道陈氏怀孕之后,每天闲暇时间便是翻书阅文,只想给宝贝儿子起个好名字。如此日积月累,几个月后,尤子玉记下的好名字已经不下百十个,即便是他挑挑拣拣,精益求精,这会子也有点儿难以抉择。 闻听尤子玉这般回应,陈老太爷沉吟不语,满面的跃跃欲试。 尤子玉不觉心下一动,开口笑道:“泰山大人年高有德,况且教养的儿女各个出色。倘或不嫌弃,不妨给哥儿取个小名儿罢?” 陈老太爷亦有此意,又见尤子玉如此周全贴心,不免含笑抚须,摆手说道:“我也不是什么学识渊博,饱腹经纶之大儒。更不敢越俎代庖,只是给外孙子起个小名儿倒还使得……” 第七十二章 陈老太爷给外孙子起的乳名简单明了——就叫“宝儿”,取其如珠如宝之意。高度概括了尤陈两家长辈们喜迎新生的雀跃之情。 尤子玉夫妻两个见状,少不得在口中念叨了几遍,也觉着朗朗上口。正欲含笑答应时,陡然闻听屋外有人说道:“这可使不得。老亲家给哥儿起的乳名太好了,只怕要招小鬼儿的眼。还得取个贱名儿才是,越贱越好养活的。”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得了消息的尤老太太被丫鬟扶着赶了过来。直到了跟前儿,口内仍是百般的不依。直说陈老太爷给起的乳名太过珍贵,恐怕哥儿担不起。合该换些贱名字才好。 陈老太爷闻言,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开口笑道:“这倒也无妨。圣人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咱们这样的官宦人家儿,终久比不得那些个乡野愚民,哪里会信这些鬼话。何况宝儿将来是要进学入仕的,倘或取个乳名太过卑贱粗鄙,叫外人知道了反招人笑,会说咱们尤家并非正经读书人家,所以才学那些个愚民愚妇之举。”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心下一噎,待要开口反驳,却被一旁的尤子玉笑着开口拦下了。因又说道:“岳丈大人所言甚是。当今圣人素来不喜鬼神之说,咱们身为臣子的,更该懂得上行下效。依我说宝儿这名字就很好,咱们尤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么些年才盼来的嫡长子,可不就是如珠如宝的么。” 尤老太太见儿子都这么说了,心下也是无可奈何。只是仍旧有些不满,口里碎碎叨叨的嘀咕着。陈老太太看在眼中,顿觉尴尬。 陈氏也是一阵怒从心头起,目光冷冷地瞪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心下一凛,忙的开口向尤老太太问道:“母亲劳累了一夜,早也乏了,怎地没回房歇一歇。眼看便至年关了,倘或母亲这会子累坏了,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尤老太太见问,因回说道:“我原也想着回房睡个回笼觉。偏得知亲家一家都来了。我怎好舍了亲家们自己去歇着,叫外人瞧着也不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尤家是故意冷落人似的。” 陈老太太听了这话,开口笑道:“老亲家实在是多心了。我们都没这么想。” 尤老太太赔笑道:“我知道亲家母是个不会多心的人。不过防着外头人言三语四说闲话罢了。您也是知道的,自打半年前子璋同六皇子殿下奉皇命下江南赈灾查案,听说因着差事办得好,还得了圣人几次嘉奖。现如今朝上官员谁不交口称赞。都说子璋这次赈灾有功,查案明白,等回京时必定能再升一级的。届时他可就是大权在握的四品封疆大吏了。老身在此倒是先向亲家公亲家母道喜了。”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闻听此言,忙的摆手摇头,口内谦辞不已。 尤老太太因又说道:“……我们家子玉生性鲁钝,比不得孩子他舅舅天资聪颖手段活络,又有太子撑腰,因此在升官儿这件事儿上我倒不敢强求。只是尽我所能不拖累他也还罢了……好叫亲家公亲家母知道,我私心里是这么想的,待孩子他舅舅回京之后再升一级,那户部员外郎的缺儿岂不是空出来了?咱们家子玉虽然不是什么聪明伶俐的人,可是在户部熬了这么些年,些许资历还是有的。俗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们说等孩子他舅舅升上去了,能不能举荐子玉接任户部员外郎的缺儿?”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并不曾想到尤老太太居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登时面面相觑面露惊愕。 尤子玉也觉得十分尴尬,忙的想要将这话岔过去。还未来得及开口时,便听陈老太爷已然笑道:“朝廷如何考核官吏,选拔官员,此并非吾等所能干涉。不过尤陈两家乃是姻亲,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总是要守望相助相得益彰才好。等到我儿回京之后,倘或真有机会,老朽会嘱咐他在贵人跟前儿替女婿美言几句的。” 尤子玉听了这话,不觉大喜,忙的向陈老太爷长鞠一躬,道谢不迭。 尤老太太也是喜出望外,满口儿的称赞陈老太爷是个明白人,“倒是比我这个妇人家更知道规矩体统的。” 陈老太爷听尤老太太这一番话着实不像,也不去理论。只笑着转过脸儿去逗弄宝贝外孙子。 一时宝儿又困了睡觉,众人生怕吵醒宝儿,遂离了里间儿去外头坐下说话儿。尤老太太忙命丫头们看茶,因见陈氏在旁招待陈家众人,不觉笑言道:“媳妇儿昨儿折腾了一整夜也不曾好睡,现如今还是回去歇息一下罢。有我和你老爷在这里招待亲家们。很不必你跟着伺候。” 陈老太太也是心疼女儿的,听了这话,忙命陈氏回房补觉,因又笑向尤老太太道:“亲家果然是个慈悲心肠的和善人儿。蕙姐儿能有幸嫁到尤家,真真是她的好福气。” 尤老太太闻言,心下十分喜欢,有道是花花轿子人抬人。尤老太太还想着奉承好了陈家人也好帮衬自家儿子的。因此忙的开口笑道:“老亲家这话误了。我们尤家能娶到陈氏这样的儿媳妇,才是三辈子烧了高香的。要不是她给我们尤家添了丁续了香火,我即便是……到了底下也没脸见老太爷的。” 尤子玉虽生性优柔,却也是至纯至孝之人。闻听此言,忙开口打断道:“大喜的日子,况且又是大年节下,母亲何必说这样的话。叫儿子怎么过得去呢……” 尤老太太因这一番话想到早早便去了的尤老太爷,又想到自己一个寡妇辛辛苦苦这么些年总算将独子拉扯大,眼见着他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到了今日才算是正正经经的松了一口气。不觉也是眼圈儿微红。见了尤子玉那般模样儿,不觉也笑道:“这话正是呢。瞧瞧我,还真是越老越糊涂了。这大喜的日子,我说这些晦气话做什么。没的叫大家扫兴。” 说罢,又命大丫鬟吉祥捧茶来漱口,只说不好叫晦气话沾带来年。 陈老太太见此形状,也不觉笑劝道:“老亲家不要如此。须知从今以后,这日子必定是越过越红火,越过越亲香的。您老可要好生保养身体,健健康康的守着宝儿成大成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也给您老生一个重孙子才是。” 一句话哄的尤老太太掌不住笑了,连连点头称是。因又想到宝儿出生时尤三姐儿踢翻了火盆儿导致火星窜了三尺来高的喜事儿,不觉拿出来说了一遍。众人听了,都忍不住念佛的说好。 两日之后便是宝哥儿的洗三礼。尤陈两家的亲朋好友,世交旧故全都来道贺添盆。那一日的热闹喧嚣着实不必细说。 唯有张允的太太邱氏因上次登门时觉察出尤老太太的不喜,生怕自己再次登门会给陈氏凭添烦扰,因此并不曾亲至。却也打发了家下仆人将精心预备的洗三贺礼送至陈府上,央求冯氏登门道贺时顺带替她道喜。 陈氏见状,虽觉着有些对不住邱氏,碍于尤家众人的颜面态度,却也无可奈何了。只好借着长嫂冯氏的口向邱氏表达谢意。又叫邱氏闲来无事可去陈府逛逛,不要总在家拘着才好。 尤三姐儿却还记着张家伯父在遭了牢狱之灾没了皇粮庄头的差事后,为了博一个出身,早在十月底便启程下了江南投奔她舅舅。既然舅舅陈珪在家信中明言他得了圣上旨意年下不能回京,想必张允这一个年也是回不来的。 也就是说张家今年只剩下邱氏带着一儿一女守着祖宅过年,这么一想,倒是颇为凄清寥落。 思及此处,尤三姐儿不觉长叹一声。陈老太太并冯氏见了,少不得取笑三姐儿人虽不大心事却不小,又问三姐儿缘何叹气。 三姐儿只见前来道喜的堂客都围着陈氏和宝哥儿转,并不曾留意她们这厢。便将心中所忧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陈老太太与冯氏听了,也少不得满心唏嘘。冯氏沉吟一回,开口建议道:“张家兄弟今年不能回京,相公今年也不能回京。姑太太和两个姐儿也得呆在尤家,这么说来不光是张家,便是咱们家人丁也少了许多。既然两家都有思亲之苦,莫不如将张家太太并张家哥儿姐儿接到咱们家,大家彼此亲亲热热的过一个年,岂不解了思亲之情,又能更热闹些?” 陈老太太闻听此言,深赞其妙,忙开口笑道:“这主意很不错。咱们两家乃是通家之好,况且又是姻亲,倒不必太过外道儿的。只是这样的事情,你我倒不能做主。待家去后问问你父亲的意思,再派个人去探探张家太太的口风儿罢……” 正说话间,只见陈氏抱着已经洗完了澡的宝哥儿走过来笑问大家说什么呢。陈老太太并冯氏便住了口,只推脱闲来无事,说些闲话罢了。 陈氏见状,明知并非如此,倒也并未刨根问底儿。又有前来贺喜的各家堂客们都晓得陈家如今的权势富贵炙手可热,皆凑过来寒暄奉承。一时倒也将先前的话岔过去了。 第七十三章 宝哥儿的洗三礼之后,便近了年关。因着还在国孝之中,凡朝中有爵制人家皆不可筵宴音乐,所以尤家这一年亦不曾预备戏酒,不过是些家宴小集共聚团圆罢了。 如今且说陈老太太与冯氏家去后,果然同陈老太爷商议了请张家母子来陈家过年之事。陈老太爷念着两家的姻亲情分,不过略微忖度,便含笑应了。又想到张允不在,邱氏一个女人带着哥儿姐儿独居京中且不容易,也不待年节正日,只赶着腊月二十八就将人接了过来。次后又按着陈家的规矩为张华张妍姐弟两个预备了新衣并压岁钱,又嘱咐陈桡好生陪伴张华,莫要拘束了他……如此这般桩桩件件的交代明白了,这才罢休。 邱氏看在眼中,愈发感激陈家。每每于无人时拉着一双儿女叹息道:“真真是没有想到,陈家竟然是这么重情重义的人家儿。怪道世人都说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咱们张家真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才能得了这么一门好姻亲。你们姐弟两个可要惜福,今后要好生待着二姐儿才是。” 张华听了母亲这话,不觉脸面一红,憨憨的点了点头傻笑不语。 张妍看在眼中,笑向邱氏道:“妈这话说的极是。我瞧着弟妹也是最好不过的。不拘是相貌人品,家世性格都没的说。况且又是读书知礼的大家小姐。我最喜欢的便是她那份温婉从容,从不仗着自己家世好就横行霸道掐尖卖快的。我们几个打小儿一处长大,认识了这几年,姊妹们相处都是最有尽让的。等将来二姐儿过门后,我们只有更和气的,再无争执吵嘴的道理……倒是弟弟他生性左强,只怕偶尔会气着二妹妹。我只把丑话说在前头……倘或弟弟敢对二姐儿不好,咱们全家都不饶他。” 张华原本臊的满面通红,立在原地束手束脚的。听了这话,反倒是心下一噎,梗着脖子的道:“谁说我对二妹妹不好?我只有敬她让她的理儿,怎么会对她不好。你们也忒浑说了。” 一句话未落,邱氏与张妍早掌不住的笑了。张妍笑的前仰后合的,差点儿流出泪来,索性猴儿在邱氏的身上,指着张华笑道:“妈你快瞧弟弟这傻样,连正经话玩话都分不出了,认真要同我恼了呢。” 邱氏也没想到张华竟能这么着,忙的招手儿搂过张华笑道:“我的儿,你姐姐是想打趣你来着,你怎么也分辨不出来?快别恼了,我们都知道你同二姐儿青梅竹马,打小儿就是最好不过的。你只会疼她敬她,岂有欺负她的道理儿。” 张华听了这话,越发烧的面色酡红,兀自愤愤地瞪了张妍一眼,闷声闷气地道:“孔夫子有云: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如是。我不同你们说话,我去温书。” 一句话说完,果然转身去了。 这厢张妍仍笑的腹中作痛,猴儿在邱氏怀中,用手指着张华的背笑言道:“妈你瞧瞧他,当真生气了。还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以为我听不出来,他这是用圣人的话骂我呢。哼,等明儿我见了二妹妹,非得同她好生说道说道。我倒要瞧瞧,他张华可有本事当着二妹妹的面儿,也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要是真敢这么说,我才服了他!” 邱氏闻言,只得伸手戳了戳妍姐儿的额头,口内笑道:“你也罢了,成日间只知道欺负你弟弟,这毛病儿多早晚能改?” 张妍听了这话,不觉嘻嘻的笑道:“为什么要改呢?我倒是觉着我现在很好。三妹妹素来行事,不也是如此么。那可是得了圣人赞誉的。可见我们女儿家,合该性子刚强些儿,莫要太过和软怕事了,叫一群男人成日间三从四德的约束着,只图个没用的贤良名儿,连声大气儿都不敢喘,终久也无意趣。” 邱氏闻听此言,只觉头疼不已。忙的开口说道:“你三妹妹这般行事,是因她素来刚强急智有大主意,倘或谋起事来,倒比外头的男人还强些。所以她舅舅也是认真看重她,凡议起事来,都是有商有量的。之前我还不知道,可是上回你父亲下江南投奔陈大人,不是替三姐儿捎了几封信么。我们都以为那不过是些寻常家书,并没在意。后来你父亲写信回家时我才知道,原来陈大人在南边儿因着赈灾之事闹的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众人都以为他没辙了。岂料陈大人看了三姐儿送去的书信后,第二日就想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父亲说这当中绝非偶然。可见你三妹妹之所以能恣意过活,也是她有本事的缘故。你可莫要因此学了她这脾气却学不到她的本事,反倒弄出个画虎不成反类犬来。” 张妍原不过是随口一说,为的是堵邱氏说她欺负人的话。并不曾想倒因此引出邱氏这一套的长篇大论来。又见邱氏口口声声说她不如尤三姐儿,纵使心中也明白自己不如,可是听邱氏这么一说,年轻女儿难免有些气盛,登时便有些不自在。 待要说什么,又觉着不过几句闲话,认真计较了也没意思。待要不说罢,却又觉着心里堵得慌。思来想去,妍姐儿遂冷笑一声,开口说道:“妈这话好没意思。难道三妹妹聪明伶俐有主意,我就是个蠢笨呆拙没脑子的?妈既这么喜欢三妹妹,怎么不叫三妹妹做你的女儿,还要我这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蠢女儿做什么?” 邱氏不妨妍姐儿竟然说出这么一席话来,不觉一怔。旋即回过味儿来,看着转过身扭过脸儿,一双手不断缠着手帕子的女儿,登时忍俊不住,开口笑道:“我的傻闺女呦,方才还笑话你弟弟呆呆笨笨地,不懂得玩话正经话,行动就给人脸子瞧,这会子你不也撂脸子了?可见得你们两个是亲姐弟了,只这么一根筋爱使小性儿的,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妍姐儿原还有些气恼的,听了邱氏这席话,倒把一腔的恼意跑开了。忍不住的笑道:“人家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儿会打洞。我跟弟弟都这么个脾性,自然也是随了爹妈罢了。要不怎见得陈家的人都生的聪明伶俐,所以二妹妹三妹妹耳濡目染,也都比我们强呢。” 这一句话倒是把张家众人都归到蠢人里头了。邱氏听了这话,不觉笑骂一声,只听妍姐儿继续笑道:“三妹妹原就伶俐聪明,我比不得她,我也不恼。只是好笑那些个以读书举仕安身立命的人,成日里满口的诗词文章家国天下,真遇到事情,恐怕还不如个闺中妇孺来的有用。” 邱氏听了这话,反倒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声,搂着张妍的肩膀说道:“所以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有德。身为女儿身,倘或太要足了强,也并非好事。譬如你三妹妹罢,如今年岁还小,倒也看不出什么。待过几年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倘或还是这么着,只怕就不好办了。” 张妍听了这话,反倒不以为然,开口笑道:“这有什么呢?三妹妹那样聪明爽利,既会管家理事,又会赚钱做生意,一张嘴就像抹了蜜似的,最会哄人开心。我倒是觉着,不拘三妹妹嫁到了什么样的人家儿,都会叫自己过的好好儿的。” 邱氏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沉吟了半日,因笑道:“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想必是我误了……” 正沉吟时,只见妍姐儿不自觉的打了个哈欠,邱氏见状,登时笑问道:“什么时辰了?” 妍姐儿便扭头看了看案上摆着的金自鸣钟,因笑道:“原来已是亥时三刻了,怪道我都觉得困了。” 邱氏闻言,便笑道:“都这么晚了,你也快回房歇息罢。明儿早起,还得闹一日呢。” 妍姐儿不觉笑着点了点头,欠身告退。 一时回至客房,洗漱安置。不必细说。 只说尤府内宅,被邱氏母女念叨了一个晚上的尤三姐儿正盘过了这一年的嫁妆账,意欲撂笔洗漱,就寝安歇。陡然闻得屋外有人说话,不觉扬声问道:“谁在外头?” 一句话未落,只听门外之人笑回道:“是我。妹妹歇下了么?” 尤三姐儿听见是大姑娘声音,忙地吩咐小丫头子开门,自己则披衣起身笑迎上前,将大姑娘迎入内室坐下,又命蓁儿献上一碗糖蒸酥洛,这才笑道:“夜已深了,这会子吃茶倒不好。大姐姐吃一碗酥酪罢。” 大姑娘笑着谢过,因又说道:“这么晚了还打扰妹妹歇息,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尤三姐儿便笑道:“姐姐这话是怎么说?我也是才盘完了这一年的账目罢了。并不曾睡下。” 大姑娘闻言,便笑着寒暄了几句。尤三姐儿知道大姑娘这么晚才来,必然是有事相商,只怕又不好意思自己开口,少不得问道:“大姐姐这么晚来找妹妹,不知所为何事?” 大姑娘见问,倒也并不曾开口说什么。只是把头一低,神情扭捏的用手指缠着手帕子,未语倒是先红了脸面。复又抬头扫了眼屋内伺候的大小丫鬟们。 尤三姐儿见了这情景,心中便明白几分。登时摒退了众人,这才向大姑娘笑道:“大姐姐有什么话,尽管同我明说才是。” 大姑娘眼见房里没人了,面儿上的羞赧倒还少了些。迟疑片刻,方才扭扭捏捏地说道:“论理儿,我还是个没出阁的姑娘,这件事儿倒不该是我操心的。更不该由我的口中提出来。倘或传将出去了,别说是我一个人,便是尤家姑娘们的清誉,只怕都坏了。只是妹妹也知道家中的情形——老太太和老爷不必说了,母亲如今正忙着照顾弟弟,也是□□无暇。倘或我自己再不明言……” 大姑娘说到这里,只觉底下的话再说不出口。只好拉着尤三姐儿的手,憋的满脸通红的道:“托母亲的福,叫我管了这几日的家,又同妹妹学了好些管家理事的道理儿。我如今也能明白一二了。知道当今主母该做些什么才好钤束下人……” “……不瞒妹妹说……前儿我私下偷偷看了母亲替我准备的嫁妆单子……一切都很丰厚,再无不好的。只是我想求妹妹一件事……能否同母亲提一提……把嫁妆单子里的压箱银子挪用了……替我置办一间铺面的……” 大姑娘说到这里,面上绯红更甚,死死低了头声音细不可闻的道:“我也知道我这些话太不像了。只是妹妹也是知道的……那位何管事当日曾说过的……那宁荣两府上上下下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别说我这小门小户的女子嫁过去做继室,便是正经的大老婆,倘或门第家世差了丁点儿,都要受着她们的钤束议论。何况是我?我也只是想着——” 大姑娘语无伦次,话还没说完,便叫尤三姐儿打断了。只见尤三姐儿拉着大姑娘的手笑言道:“姐姐竟不必说了。这都是我和妈的疏忽,竟忘了这件事儿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慌得大姑娘摆手摇头的道:“不、不、不,母亲和妹妹已经对我很好了。说句不像的话,母亲为我操的心,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我心中只有感激的。哪里……” 尤三姐儿不等大姑娘说完,也开口笑道:“既然如此,大姐姐也放心罢。今儿天色晚了,倒不好叨扰母亲。等明儿一早没事了,我必定同母亲细说此事,待过了年就操办起来。” 第七十四章 次日一早,尤家三个姐儿梳洗毕,先至上房尤老太太处请安。彼时陈氏正抱着宝哥儿同尤老太太闲话儿。尤老太太因着先头儿陈氏拒了奶母之事,又借她年高体迈精力不济为由,并不许她将宝哥儿抱养在身边,心中正不痛快。每欲言语滋事,不免又想到那日陈家众人登门道贺时,陈老太爷当着两家人的面儿,冷一阵热一阵的态度,生怕自己多事反倒惹得亲家对儿子不满,连累了尤子玉的仕途,因此尤老太太并不敢肆意妄为。纵使意难平,也不过酸言酸语的出出气罢了。 陈氏听在耳中,也不在意。只抱着儿子端然坐于下首,一会儿要茶一会儿要点心,将上房伺候的丫头们支使的团团乱转。末了还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别怪我多事。您也是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的。何况我如今要喂养宝哥儿,须得保证奶水充足,所以吃喝上就不能太过随意——这也是为了你们尤家的香火不是?”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登时便笑道:“既然媳妇儿觉得喂养宝哥儿辛苦,不如就叫奶母们喂宝哥儿吃奶也还罢了。何必又要自讨苦吃呢?” 陈氏闻言,也是一阵的笑声不绝。口内则道:“老太太这话竟不必说了。咱们之前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么。我的宝哥儿与别人家的小子不同,可是老爷年近半百才有的独子。既是一脉单传,自然要更宝贝些儿个。那些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贱胚子怎么配给我们宝哥儿喂奶?更何况老爷的身子骨儿,老太太您也是知道的。原就算不得结壮,所以哥哥请来的东宫太医也都说了,等宝哥儿下生后,更要着紧照料才是。俗话说病从口中入,祸从口中出,宝哥儿既然先天略有不足,咱们平日里喂养宝哥儿,就更应该精心。那些个奶母外头看着老实,内里是不是偷奸耍滑的我们也不知道。何况奶母给哥儿喂奶,在吃食用度上更有忌讳。我是宝哥儿的亲娘,为了宝哥儿好,即便是种种忌口我也没有怨言。安知那些个奶母也是如此?倘或面儿上老实心里藏奸,背着咱们偷吃偷喝的,咱们也不知道,将来岂不是害了宝哥儿?老太太您怎么口口声声地……就不知道我的心?” 尤老太太听着陈氏这一篇话,心下更不自在。刚要开口反驳,眼里瞧见尤氏三姊妹,不觉笑向几个姐儿道:“你们瞧瞧,你太太多伶俐的口齿。我不过是为了心疼她,所以才请了几个奶母家来。到了她这口中,竟像是老太太我不知道体恤孙子似的。真真是……委屈了我这一片心呐!” 尤家三个姐儿听了,但笑不语。一时兰姨娘也带着四姑娘过来请安。尤老太太正有一腔无名无处撒,见了姗姗来迟的兰姨娘母女,不觉冷笑道:“大家都来了,你们才来。如今显见得是咱们家治下太宽,什么阿猫阿狗都蹬鼻子上脸儿的兴头起来。你瞧瞧外头什么天色了?你怎么不吃了午膳再来?” 兰姨娘母女被训斥的满面通红。四姑娘人儿笑面子薄,登时臊的哭出声来。兰姨娘忙跪地磕头,向老太太解释道:“原是我的错。只因昨儿晚上四姑娘一时贪玩睡得晚了,今儿早起我便没叫她起来。所以才过来晚了。还请老太太责罚。” 尤老太太闻言,尚且没开口,只听一旁抱着宝哥儿的陈氏笑眯眯道:“大年节下,好好儿的又哭什么,没的晦气。老太太便是看在我和宝哥儿的脸面上,不要同四姑娘生气了。她年纪还小,正是贪玩贪睡的年纪,比不得她几个姐姐们。何况昨儿晚上不独四姑娘,便是我们所有人,都睡得不早。只不过大人心中都有事儿,便是睡得晚了,也能起得早罢了。这四姑娘如今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叫她多吃多睡,个头儿才能长得快,这也是好事儿。” 兰姨娘听了这话,忙碰头有声的说道:“太太说的是。是奴婢没有及时叫醒四姑娘,是奴婢的错。” 四姑娘眼见自己的亲姨娘为了自己叩头赔罪,满面谦卑,一时又是委屈又是羞臊,少不得哭得更大声。尤老太太见状,心下愈发烦躁,登时撂下脸面训斥了几句。 恰好尤子玉在前院儿打发走了前来拜年的下峰,正一面赏雪一面逶迤转回内宅。至内院上房掀帘子进门时,便见了尤老太太训斥兰姨娘并四姑娘,陈氏抱着宝哥儿给说情的这一幕,不觉暗暗的皱了皱眉,面儿上却笑问道:“可是四丫头惹了母亲生气?母亲莫要动怒,还需惜身保养才是。” 说罢,又故作恼怒的看着四姑娘问道:“说,你怎么惹了你祖母生气,还不快给你祖母赔罪。” 一句话未落,只听陈氏接口笑道:“老爷可别冤枉了四姑娘。这件事情并不是四姑娘的错,倒是兰姨娘,不曾看着时辰将四姑娘叫起罢了。要罚就罚兰姨娘,可不与四姑娘相干。” 四姑娘听了这话,心下越慌,忙地磕头哭道:“不要罚我姨娘。是我自己昨夜贪睡今儿早上没起来,以致误了给祖母请安。老爷太太只罚我便是了。不要罚我姨娘。” 尤子玉闻言一怔,并不曾想尤老太太又斥又骂的大动肝火竟然只为了这么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儿,不免看向陈氏。只见陈氏笑言道:“因素日并不是由我教养四姑娘,我竟不知道原来四姑娘也是个纯孝的丫头。既是四姑娘给兰姨娘求情——况且又是大年节下不宜触霉头,我便向老爷求个情儿,求老爷向老太太求个情儿,饶了兰姨娘四姑娘这一回,莫要罚了罢?” 此言一出,陈氏虽未开口明言,倒是侧面定下了尤老太太就是为了那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大动肝火的不慈之举。尤子玉登时便有些不是滋味的看了尤老太太一眼,口内纵使不好说什么,只得赔笑央求道:“既是这么着,老太太可否饶了四丫头一回?” 尤老太太有些发懵。她知道尤子玉必然是误会了,但是她也不好当着尤子玉的面儿承认自己是看不上陈氏,为着指桑骂槐,所以才用言语斥责四丫头。唯有笑意勉强的伸手招儿过跪在地上的四姑娘,拉着她的手儿向尤子玉笑道:“这话不用你说。四丫头也是我的亲孙女,难道我会不疼她?只是怕她被兰姨娘□□的愈发惫懒了,将来添了许多毛病改不回来罢了。” 尤老太太的解释虽然牵强,然为尊者讳,尤子玉身为人子倒也不好质疑什么,只得赔笑称是。 唯有兰姨娘顺着杆儿往上爬,听了尤老太太一番话,登时跪在地上碰头有声,开口央求道:“贱妾知道自己出身寒微,见识鄙薄,不能胜任教养姑娘之责。还请太太看在四姑娘也是老爷骨肉的情分上,继续教养四姑娘罢。贱妾给太太叩头了。” 兰姨娘的算盘打得精,却也是看出陈氏的厉害有些灰心罢了。盖因她冷眼瞧着,自打陈氏嫁进尤家,不但御夫有术,且在尤三姐儿的帮衬下快速掌握了尤家内宅大权,又替尤子玉生了嫡长子,桩桩件件一出接一出的上演,就连老太太并外院儿的管事买办们都没能在陈氏的手底下讨得了好儿,更别说自己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眼瞅着就要人老珠黄的姨娘了。 兰姨娘虽然是个掐尖卖快喜好显摆的轻薄人儿,却也很有自知之明。自打旁观了陈氏吊打尤家亲戚的种种举动,便知道单论手段心性,自己这辈子也别想正面赢过陈氏。 至于耍阴谋诡计暗害了陈氏这等小伎俩,兰姨娘既没胆子也不屑去做。只因她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明白自己虽然出身官宦之家,到底是罪臣之女,且又是以尤子玉侍妾的名分被抬进尤家的。 本朝有祖制,凡妾不可以立为妻。 尤子玉身为朝廷六品主事,且又有仕途向上之心,自然不会做出宠妾灭妻以妾充妻之事被人菲薄,给言官御史弹劾他内帏不修的机会。 更何况尤氏母子贪慕虚荣,当初既娶陈氏孀寡为妻,看重的便是陈家的权势富贵,意欲以婚事联姻争得陈家帮扶,以便在朝中形成守望相助之势。又怎能容忍仕途大业被内宅一个卑贱的姨娘破坏? 所以兰姨娘看得十分明白。知道陈氏既有夫家敬重,又有父兄撑腰,且替尤家生子有功,这当家太太早已是稳如磐石。倘或她真的想不开要对陈氏出手,别说目下已无机会,即便侥幸成功,陈家众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也不会放过她。即便真的有个万一放过了,届时也不过是尤子玉守孝一年,再娶继室罢了。再进门的继室,恐怕也容不得她这个替老爷生儿育女的“宠妾”。 既然得不偿失费力不讨好,兰姨娘就不会犯蠢。 更何况陈氏虽然性情泼辣刚烈,也曾借抄写佛经之事狠狠惩戒过她,但自兰姨娘服软老实后,陈氏倒也不曾背地里使出阴谋诡计的害她。纵使仍旧腻歪不喜,也不过是不闻不问冷眼相待,权当内宅里没她这个人罢了。 陈氏品度良久,又思前想后,最终还是为了女儿的前途,忍羞含臊的准备抱住陈氏的大腿。所以才会有今日四姑娘给尤老太太请安起晚了的事儿—— 兰姨娘原本打算着,不拘尤老太太与陈氏怎么开口,她都会想法子顺着这话提出想要陈氏教养四姑娘之事。就算陈氏此时不允,兰姨娘过后仍会向陈氏表白效忠,只求陈氏的谅解。可怜天下父母心,兰姨娘相信一个和离改嫁都不忘带着自己女儿的人,总归会有一副慈母心肠。 只是兰姨娘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头儿闯进了尤老太太与陈氏的斗法中。如今尤老太太借着发作四姑娘之事敲打陈氏不成,反倒被尤子玉撞个正着。倒是给了陈氏扮贤良装大度的契机。 果然陈氏一面连消带打的给老太太上了眼药儿,一面向尤子玉开口替她们娘儿两个求情。兰姨娘索性趁此良机将心中思虑之事当面抛出—— 她就不信陈氏能做出贤良装了一半就过河拆桥的蠢事! 第七十五章 兰姨娘语出惊人,不独陈氏没有想到,便是尤老太太与尤子玉也为之愕然。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四姑娘本人,听了兰姨娘一席话,登时吓的打了个嗝儿,旋即哭得更厉害了,一双小手儿拽着兰姨娘的衣摆哭闹不休,口内含含糊糊地喊道:“我不要离开姨娘,我不要太太,我不要……” 哭声一阵儿比一阵儿高,连宝哥儿都有些吓着了,也跟着啼哭起来。陈氏只觉得脑仁儿生疼,忙地站起身来颠哄宝哥儿,口内哄道:“哦、哦、宝哥儿不哭,不哭……” 一壁哄亲儿子,一壁又劝兰姨娘的道:“你先哄哄四姑娘。大过年的不要总招她哭,去年过年就哭个不停,今年又哭……我说你们母女两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怎么就喜欢在大喜的日子里招晦气呢?成天哭哭啼啼地,也不怕来年走了背运!” 说罢,又低头向四姑娘笑道:“快别哭了,都要哭成个小花猫儿了。怪可怜见儿的,你别听她们混说,没人要把你从你姨娘身边抢走,那都是你姨娘哄你的话。也就是你小孩子家家的才会认真罢了。” 兰姨娘并不曾想陈氏三言两语就回绝了她的恳求。心下着实不甘,忙的开口说道:“贱妾并非一时冲动,而是思量许久。还请太太开恩罢。贱妾见识浅薄,着实教不好四姑娘,并不想因此坏了尤家姑娘们的清名儿,知道太太慈母心肠,还请太太——” “哎呀我说你这人怎么就知道添乱呀?”陈氏颇不耐烦地打断了兰姨娘的话,顺手儿将宝哥儿在怀中调了个个儿,彼时宝哥儿已然乖乖收住了眼泪儿,只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陈氏。陈氏被儿子看的心里软软的,语气也和缓了许多。 “……我如今只带着宝哥儿一个,都快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时间帮你带四姑娘。你没瞧见我现在连管家的事儿都交付给大姑娘了?何况四姑娘从小儿就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也都习惯了。你是她的亲生母亲,由你带着她,不独是我,便是老太太老爷也都放心的。四姑娘也离不得你。你说你好好儿的出这个幺蛾子,我也懒得去寻思你是怎么想的,只说句实话给你听罢——我这一个人一颗心一双手,只扑在这小祖宗的身上还嫌不够,着实没精力再看顾别个了。你也别嫌我没有慈母之心,说句最实在不过的话儿,便是我亲生的二姐儿、三姐儿,我如今都管不过来了。”何况是别人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陈氏说着,便向兰姨娘笑道:“你若是诚心要将四姑娘托付给我,且等着宝哥儿满了周岁之后,咱们再商议罢。现如今咱们家这情景你也看到了,我着实是分、身无暇了。” 兰姨娘被陈氏这一番肺腑之言说的一愣一愣的。都忘了如何应对。四姑娘也是呆呆的跪在地上,一双手仍旧死死拽着兰姨娘的衣摆不松开,人却不哭了,只仰头看着陈氏。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眨巴眨巴地。 陈氏看也不看这对儿母女,只抱着宝哥儿笑向尤老太太并尤子玉道:“老太太老爷别嗔我不懂事,我这也是实话实说罢了。便是寻常人家,看待哥儿也比姐儿更紧要一些,何况宝哥儿是咱们尤家唯一的男丁,我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一时片刻也离不得呢。” 尤老太太虽然看不上陈氏,这句话却说到她心坎儿里去了。当即开口附和道:“媳妇儿这话很是。还是好生照料宝哥儿最为紧要。” 说罢,又嗔着兰姨娘道:“你太太这会子正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就不要给她添乱了。左右四丫头跟在你身边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时片刻的。你且安安生生地等着宝哥儿过了周岁,你太太得闲儿了,你再提教养四丫头的话也不迟。” 尤子玉这会子也反应过来了,忙得开口附议尤老太太并陈氏的话。 兰姨娘看在眼中,只得应是。心下却暗骂尤老太太果然是个糊涂虫——“这会子倒是想起替儿媳妇卖好儿了,有这个瞎起哄的工夫,何不借着让太太教养四姑娘的借口,将哥儿抱到自己屋里养。届时也算是她们两家都得了益。如今这么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又算什么?显见的老太太也是个没成算的老货。” 兰姨娘心下暗暗腹诽,面上却丝毫不露,仍旧带着四姑娘恭恭敬敬地向尤老太太尤子玉并陈氏叩头请安。满屋子的姨娘侍妾见了,都凑上前称赞老太太老爷太太的慈悲。实在却在心中暗暗笑话兰姨娘偷鸡不成蚀把米。当中尤以前年没了亲女儿的方姨娘为最,一壁服侍着尤老太太三人吃茶吃点心,一壁舌灿生花的吐出几箩筐的奉承话,只除了巴结老太太老爷太太外,仍旧句句指桑骂槐的落在兰姨娘身上。 兰姨娘面儿上滴水不漏,只做充耳不闻。四姑娘年纪尚小,倒是有听没有懂。 大姑娘并二姐儿三姐儿见了,只得相视一笑,并不肯多言。 陈氏也懒得理会府中姨娘们的鸡飞狗跳,她抱了宝哥儿整整一个早上,手臂早已酸乏不迭。眼见着尤子玉袖手在旁只顾傻兮兮的看着儿子发笑,心中之气便不打一处来,起身便将宝哥儿塞到尤子玉怀中,口内则道:“这是你儿子,你只在旁看着做什么,也抱一抱他才是。” 尤子玉猝不及防,只觉怀内被硬塞了儿子,小小的婴儿四肢都软软的,抱在怀里又轻又暖,好像没有骨头似的。尤子玉登时慌得手脚无措,一并连四肢都僵硬了,偏生宝哥儿好像知道事儿似的,只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尤子玉,口内哈哈的笑。尤子玉只觉着透过儿子乌黑的瞳孔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心下越发软的一塌糊涂。忙地也低下头凑近宝哥儿,父子两个鼻尖触着鼻尖,尤子玉放柔了声音的道:“宝哥儿,宝哥儿,叫爹,叫爹呀!” 陈氏听的噗嗤一笑,指着尤子玉笑向尤老太太道:“瞧老爷这傻样儿,宝哥儿才多大点子,哪里会说话了?” 尤老太太也掌不住的笑出声来。看着尤子玉怀中的宝贝孙子越发眼馋,忙地伸手笑道:“快给我抱抱。” 尤子玉闻言,忙地抱着宝哥儿上前,轻轻递到尤老太太的怀中。尤老太太到底是有经验的老人家,熟门熟路的将孙子抱在怀中轻摇轻拍着,舒坦的宝哥儿不觉又闭上了眼睛要睡觉。 尤老太太见了,便笑向尤子玉并陈氏道:“宝哥儿喜欢睡觉是件好事儿,小孩子喜欢睡觉,长大了必然聪明。” 陈氏听了这话,忍不住的笑道:“这小子是昨儿夜里折腾的狠了,所以这会子有点掌不住了。” 尤老太太接口便道:“小孩子都喜欢夜里贪玩白天睡。当年我生子玉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爱折腾人,偏生又粘着我,只在我怀中就没事儿,到了奶母怀中就又哭又闹的,我哪里忍心听他哭闹,况且那会子年轻精力好,少不得将他抱在怀中片刻不离,闹得我几天几夜都不能合眼的日子都数不清了。直到他上了三四岁大小,略微懂事了,才算好了。” 尤老太太这一席话情真意切,听得尤子玉颇为感慨。便是陈氏也少不得长叹一声,唏嘘的道:“所以老话儿总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当初在家里当姑娘的时候,哪里能想到那么多。直到后来嫁人了,给人家当了媳妇吃得亏多了,又生了两个姐儿,才知道为人之母有多不容易。” 尤老太太闻听此言,少不得也勾起了自己守寡多年的心酸不易,登时叹息道:“你是个有福气有运道儿的,你父母兄弟又疼你,所以你还算好的了。倘或遇上我这样的……我当初嫁给子玉他爹没几年,子玉也才三四岁大的时节,他爹就没了。我一个人……” 尤老太太说到这里,突地住了口,转而笑道:“瞧瞧我,越老嘴里越没个把门儿的,大过年的说这些晦气事儿做什么。” 陈氏见状,忙的笑道:“都是我的错,好好儿,竟招出老太太这些话来。” 说罢,又见尤老太太搂着宝哥儿的样子越发吃力,不觉笑着上前道:“宝哥儿这两日养的越发沉了,老太太快放下罢,仔细累着了。” 即便方才同陈氏说话儿颇为投契,尤老太太也舍不得将宝贝孙子拱手让人。闻听陈氏所言,忙笑言说道:“宝哥儿并不沉,我抱着他还好。况且他都睡了,便这么着罢。等宝哥儿醒了再说,别乱折腾吵醒了他。” 陈氏闻言心下暗笑,只不好就这么累坏了尤老太太,因笑道:“昨儿晚上半宿没睡,谁知道宝哥儿多早晚能醒。老太太快别这么着,倘或累坏了您老人家,那可都是宝哥儿的罪过。” 说罢,又命春兰秋菊回房取宝哥儿的被褥来,直吩咐道:“便铺在老太太这屋里的炕上,叫老太太看着他睡。” 尤老太太一听,忙的叫住春兰秋菊两个只说“不必了”,又吩咐自己的大丫鬟吉祥、如意进内室取小被子小褥子来铺在炕上,笑向陈氏道:“打从我知道你怀了哥儿,就叫他们预备下了。现如今我屋里宝哥儿的各色东西都是现成儿的。今后宝哥儿在我屋里就用这些个,倒不必两头儿折腾,现如今外头冷,倘或搬来挪去的存了凉风,反倒不好。” 陈氏闻言,只笑着赞了一句老太太好细心,倒也罢了。 一时众人在尤老太太上房吃过午膳,方各自散了回房歇息。因着宝哥儿尚在熟睡,尤老太太便命吉祥如意两个将宝哥儿仔细包裹妥当,随陈氏送回正院儿。并不曾想陈氏却叫住了吉祥如意,笑向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方才的话很是。宝哥儿年幼身子弱,经不起这么折腾。大冬天里来来回回的抱来抱去,倘或一时受了风寒就不好了。就让宝哥儿在老太太这屋里睡罢。等吃过晚饭,我再将宝哥儿抱回去。” 尤老太太着实想不到这一层意外之喜,受宠若惊之余,竟是脱口谢过了陈氏。陈氏便笑道:“老太太谢我做什么呢。宝哥儿是我的儿子,也是老太太的宝贝孙子,难道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担忧老太太年事已高,宝哥儿太过闹腾反倒折腾的老太太经受不住罢了。” 尤老太太已经笑的合不拢嘴,一壁给宝哥儿掖了掖小被子,一壁笑道:“我就知道媳妇儿是最贤惠不过……有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也放心,宝哥儿在我这儿,绝对不会有什么差错的……” 陈氏听尤老太太说的语无伦次,只笑不语。 一时出了上房的门儿,顺着抄手游廊回正院儿时,尤子玉仍旧心下不解,不觉开口问道:“你前些日子还为了这事儿同老太太闹,怎么今日又变了主意呢?” 陈氏见尤子玉不会说话,登时不满的冲他翻了个白眼儿,口内说道:“我只是不同意老太太给宝哥儿塞奶母罢了。那也是害怕奶母们面儿上忠厚心里藏奸,照顾宝哥儿不经心反倒挑唆的宝哥儿同我们生分的缘故。我什么时候说不许老太太疼孙子了?难道在你心中,我就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可不就是么! 尤子玉在心底暗搓搓的应了一句,到底不敢当面说出来,只得赔笑说道:“我当然知道夫人不是那样的人,不过白问一句罢了。我不会说话,夫人可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陈氏并未答言,只似笑非笑的看了尤子玉一眼。那眉眼含情的缱绻风流直叫尤子玉心魂一荡,险些把持不住。又碍于一众女儿们皆在后头跟着,倒不好轻易动作。只伸手握住陈氏的手一捻。 陈氏啪的一声将尤子玉的手甩开,索性抱着膀子靠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且看了大姑娘一眼,方才向尤子玉说道:“还不是为了你的缘故。我这几日只顾忙着宝哥儿的事儿,倒是冷落了几位姑娘。二姐儿三姐儿倒还罢了。可是大姑娘的事儿却拖延不得——毕竟是女儿家的终身大事,我偏生因着宝哥儿疏忽了,直到昨儿夜里才忽地想起来。你且听我细说便明白了。” 当下便将大姑娘嫁妆中并无生财之路的担忧详详细细说明白了。大姑娘原还打算央求三姐儿寻个没人的空儿将此事缓缓地说给陈氏听。哪里想到陈氏竟先她们一步的想到了。并且为了筹办此事,竟然还将宝哥儿托付给了老太太…… 大姑娘登时感动的眼圈儿都红了,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尤子玉也是满面的唏嘘感叹,口内一叠声的称赞陈氏果然是个贤惠人儿。又说此事原不该陈氏操心的,“等明儿我吩咐府中的买办,将此事好生办理了。总不要辜负了夫人这一片心思。” 陈氏便笑道:“大姑娘也是你的女儿,合该如此。” 尤子玉闻听此言,心下越发感慨。却不知道陈氏骤然提出此事,除了是有耳报神向她通风报信以便她抢在大姑娘开口之前就卖个人情儿拉拢人心之外,竟是还有别的计较…… 第七十六章 陈氏当着大姑娘的面儿向尤子玉提及多备嫁妆之事,不但赢得尤子玉满口称赞,更叫大姑娘感激涕零,无以复加。登时便觉着一股子燥热自胸口涌出,席卷周身,如异物哽住了喉,更叫人眼眶发热,止不住潸然落泪的冲动。 只是大正月里,倒不好痛哭出声,扫了大家的兴头儿。大姑娘只得慌忙垂下头去,竭力止住泪水,心下却愈发觉得暖暖的。尤三姐儿人小步缓,落在其后,眼见着大姑娘如此动容,不觉微微一笑。 众人说说笑笑着走进正房,外头天寒地冻已经飘起了清雪,陈氏先在小丫头子的服侍下脱了大氅,且在熏笼前烤去寒气,与众人分长幼的坐了,这才命小丫头子倒滚滚的茶来。 一时献茶毕,又献了点心瓜果。尤子玉亲手拨了个橘子递给陈氏,口内笑言道:“夫人连日辛苦,吃些水果补补身子。” 陈氏闻言嗤笑,因说道:“听老爷这话就不诚心。我怎么没听说吃橘子能补身子呢?莫不是哄我呢罢?” 尤子玉闻言,顿时尴尬不迭,忙的摆手笑道:“怎么会是哄人。常言道天生万物,各有所用。就如这甜橘罢,其皮可……” 尤子玉说着,少不得一阵的掉书袋,从橘皮讲到橘肉,陈氏一壁笑盈盈地听着,一壁漫不经心地吃橘子。只等尤子玉掉完了书袋,这才笑眯眯的道:“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没想到橘子还有这么多的好处。显见的老爷博学强识,每日家杂学旁收的,所以连吃个橘子也能说出这么多的道道来。” 尤子玉最见不得陈氏这副浅笑嫣然、风流轻薄模样儿。更何况自陈氏有孕到十月生子,他纵然有时留宿正院儿,却从未同陈氏亲近过。这么长的时间……先前为着子嗣计,他倒还能忍。如今且见着陈氏眉目缱绻,身段儿风骚的样儿,倒是再也忍不住了。 当即便故作威严的轻咳两声,却是向大姑娘、二姐儿并三姐儿吩咐道:“昨儿夜里宝哥儿闹得厉害,你太太为了照顾宝哥儿,一夜也不曾好睡。她已经很累了。你们不要在这里烦她,让她好生歇息一回,你们退下罢。” 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闻听此言,少不得面面相觑。心下偷笑一回,只得应是。 一时尤家三个姐儿起身告了退,尤子玉又打发了屋内伺候的小丫头们,这才笑向陈氏道:“我也很累了。我们这便安置罢。” 陈氏瞧着尤子玉那眸光闪烁的样儿就知道他没打好主意,不觉照着尤子玉的脸轻啐了一口,整个人歪歪斜斜地靠在太师椅上,下身还瞧着二郎腿,纤纤玉指却在青花瓷的茶盖碗上滑来滑去,一双如春水般的明眸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口内故意拉长了声调的道:“哦,老爷昨儿累了,想睡了。可是妾身不累……这可如何是好?” 尤子玉只瞧着陈氏在眼前荡来荡去的一只绣花鞋,早已把持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陈氏跟前,弯腰将陈氏一下子打横抱起,口内气喘吁吁地道:“你不想睡,那就被老爷我睡一觉罢……” 目今且说尤子玉与陈氏在房内厮混了一个下午,且不知道干了什么。只晓得晚饭之前,陈氏特地换了一身大红缂丝满地绣金百蝶穿花的对襟长袄儿,下罩一条湖绿盘锦素面棉裙,脚上的绣花鞋也换了一双,就这么粉光脂艳的随着尤子玉一同到了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彼时宝哥儿也醒了,正趴在上房东屋里的炕头儿上看尤老太太摇拨浪鼓儿。尤老太太头上的金银簪子腕上的翡翠镯子全都褪净了,原本盘的整整齐齐油光水滑的发髻也因着一下午的折腾变得有些凌乱。整个人看上去更显老态。 陈氏看在眼中,少不得心下暗笑。面上却丝毫没有显露,仍满面春风地笑向老太太请安。 宝哥儿自陈氏回房还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醒来后因不见了陈氏,又哭又闹的找娘。尤老太太舍不得宝贝孙子哭,也舍不得将宝贝孙子拱手让人,只得使出了浑身解数百般的哄孙子高兴。就这么弯腰弓背的陪着宝哥儿玩了一个下午,整个人都酸疼酸疼的。 眼见着宝哥儿自打见了陈氏就忘了她这个祖母,眼睛亮晶晶的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要抱抱。尤老太太止不住的一阵心酸,口内骂道:“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顾你祖母老天拔地的陪你玩了一个下午,就知道找你娘。” 陈氏笑眯眯的将宝哥儿抱在怀中颠了颠,宝哥儿则乖乖的用一双手臂环住陈氏,小脑袋不住的向陈氏胸前拱,一股子婴儿独有的奶香味铺面而来。陈氏一壁轻拍宝哥儿,一壁笑向老太太道:“哪里是想我这个娘,想是他饿了。老太太容我给宝哥儿吃口奶罢。” 尤老太太闻言,忙指着里间儿说道:“这倒是,玩了一个下午,想是饿了。你快进去罢,别饿着我宝贝孙子。” 陈氏笑着答应了,一时抱着宝哥儿进了里间儿,尤子玉仍旧恋恋不舍的往里瞅。尤老太太瞧着不像,只得轻咳一声,向尤子玉嘱咐道:“你太太如今要照看宝哥儿,夜里只怕脱不开身,白日里再休息不好,够她熬的。你也要体贴她才是。” 尤子玉闻言,少不得老脸一红。刚要开口说什么,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响,有丫鬟进来笑道:“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并几位姨娘来给老太太请安。”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环佩叮当,莺歌燕语,早有尤家姑娘并姨娘们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掀帘进门。及至厅上,先向老太太昏定,又见过了尤子玉,且相互厮见过,方各自落座。 尤子玉因见了大姑娘,便想起下午陈氏同他说起的要替大姑娘添置嫁妆的事儿,少不得向老太太回明。 尤老太太闻听尤子玉所言,低头沉吟了一回,方才笑道:“这倒是我们倏忽了。如今大丫头的婚事已经是今非昔比,倘或还按年前置办的那抿子嫁妆,倒是略显寒酸了。” 说罢,又道:“陈氏倒是个心思细腻的,连这一点都能想到。倒是不枉大丫头唤她一声母亲。” 尤老太太说到这里,刻意顿了一顿,这才转脸向大姑娘笑言道:“倒是比你的亲生母亲还强些儿个。” 大姑娘听了这话,心下自是不好受的。登时站起身来,低眉敛目束手而立。 尤子玉见状,细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笑向尤老太太道:“大过年的,母亲提这些做什么呢。” 尤老太太冷笑道:“我只笑你那位岳丈家端的是鼠目寸光。明明是他们家的闺女福薄,想不得咱们尤家的富贵,所以才早早去了。偏生在他们家眼中,好像是咱们尤家亏待了人似的。前几年为着讨嫁妆一事跟咱们家大闹了一场,因着没讨着好处,一气之下就连大丫头都不管不问了。等明儿得知大丫头的婚事,倘或他们家真有骨气,就不要找上门来,认真做出个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儿,也叫我道一声佩服。” 大姑娘听了这话,登时臊的脸面通红,愈发把头垂了下去。尤二姐儿尤三姐儿瞧着可怜,也都悄么声的陪着大姑娘站了起来。屋内坐着的几位姨娘见状,也都即刻起身。兰姨娘也抱着四姑娘起来了。 尤子玉见了,也只得长叹一声,口内劝道:“都已经是过去的事儿了。老太太不提了罢。” 尤老太太闻言,越发冷笑的道:“提不提的,没什么要紧。不过白嘱咐一句,叫你们爷儿两个都醒着点儿神罢了。” 一句话未落,只见陈氏已经奶完了宝哥儿,从里间儿出来。瞧见外头众人都沉默不语束手而立的,不觉笑道:“哎呦呦,这是为了迎我和宝哥儿的罢?我竟是没这个脸面没这个福分,大过年的,且别折了我的寿,快都坐下罢。” 尤老太太经由陈氏这么一下子的插科打诨,倒也掌不住的笑了。众人见状,这才齐齐坐了。 尤老太太仍旧拍了拍自己的身边,叫陈氏抱着宝哥儿更自己坐在炕头儿,一壁指着大姑娘向陈氏道:“你下午同你老爷说的话,你老爷方才都告知我了。可是我和你老爷都疏忽了,倒难为你还想着。你是大丫头的嫡母,按理儿这操办嫁妆的事儿也该由你张罗。你就多费心罢。” 陈氏同尤子玉商议此事,便已早有此意。此刻闻听尤老太太的嘱托,倒是眼珠子一转,口内笑道:“论理儿,这件事儿合该由我操办。只是我如今要带着宝哥儿,倒是分、身无暇了。老太太您说,该怎么办呢?” 这有什么“该怎么办”的,在尤老太太心中,便是一万个大丫头加起来也比不得宝哥儿的一个手指头。 闻听陈氏如此说,尤老太太登时便计上心来,刚要脱口而出,不觉想到陈老太爷那日的一番话,心下猛地一紧,又看了看尤子玉,这才笑言道:“自然是宝哥儿最为紧要。他小人儿家家的,可得看顾好了。莫要轻忽着了风寒。倘若你抽不出空来,索性担个名儿,再吩咐买办帮你操办便是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一语刚落,只见大姑娘面色忽地白了一下,旋即低头不语。一双手也死死攥住手帕子,攥的指节都有些发白了。 二姐儿人小个子矮,况且又挨着大姑娘坐,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大姑娘面儿上的泫然欲泣。心下也止不住的叹息一声。 却见陈氏又笑言道:“哎呦我的老太太,这可是替大姑娘操办嫁妆的事儿,合该我亲力亲为才是,哪里能叫底下人张罗。倘或传了出去,叫外人见了,还以为是我这个当母亲的对女不上心似的——便是大姑娘脸上也不好看。依我的意思,少不得老太太多操劳些儿个,替我在白日里照看照看宝哥儿,我也好抽出身来去替大姑娘操办嫁妆。晚上我再将宝哥儿接回去。老太太觉着可好?” 好,当然是好。怎么不好。 尤老太太原也有这个打算的,只是前些日子被陈老太爷敲打的厉害,何况又系着儿子的前程仕途,一时倒不敢触怒陈氏的。此刻闻听陈氏主动提及让她看顾宝哥儿之事,哪里还有不好的。登时满口的答应下来。 陈氏早料到如此,因又向老太太提议叫夏荷冬梅帮着照看宝哥儿。尤老太太知道陈氏是不放心她,登时便有些不自在。只是这几日陈氏挟陈家之威同她硬碰硬的闹了几回,且叫老太太心惊胆战的。纵使心下不满,面儿上却不敢表露,只得笑应了。口内仍说劳累了陈氏。 陈氏便笑道:“劳累又能如何?一个是我的儿子,一个是我的闺女,说不得要我挣一回命罢了。” 大姑娘先是经了老太太的一番不伤心,且又闻听陈氏这些话,早已感动的泪眼汪汪的。却又碍于大年节下,不好表露出来。只得默默的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复抬起头来,一脸孺慕的看着陈氏。 陈氏故作不知,仍笑问老太太老爷这置办嫁妆的钱该从何而出?又问替大姑娘选的商铺买卖该选择什么行当什么地段的,诸般琐事尤老太太一概不知。何况她此时的精力早被宝哥儿牵制住了,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只得任由陈氏并尤子玉全权处置。 尤子玉乃是外间爷儿们,哪里管的女儿家的嫁妆,少不得也全权托付给陈氏罢了…… 第七十七章 陈氏要替大姑娘张罗陪嫁商铺,其实最省事的法子便是央求尤子玉在户部充了官价的商铺中挑选两个地段好的直接买下。届时不拘大姑娘是赁出去收租子还是自己经营,至少每年都能保证一定的进项。 当初陈珪替陈氏张罗嫁妆铺子,用的便是这个方法。 然而陈氏出于种种考虑,最后却并未向尤子玉提及此事,而是打发了何财的儿子何旺升在长安城内街市繁华地带不断闲逛,意欲谋取正在经营的铺子盘下来。 用陈氏自己的话解释,是觉着大姑娘并非长于经济之人,况且自幼长于深闺,也不知道外头买卖行情的事儿。倘若从户部做官价的商铺中直接选两个被抄没的接手重做,一来并不懂得其中行情,二来也不认得来往顾客及本行当上的人,只恐将来吃亏。 倘或能在外头直接盘下别人正在经营的买卖,即便一时多花几两银子,可是那铺子里的货物顾客都是现成的,只需寻个靠谱的管事经管着,一年下来利润方面到不需要太操心了。且比将铺子盘下后只赁出去收租子的强。 因着尤老太太与尤子玉都不管这些,大姑娘纵然跟着陈氏学了些管家理事,到底是个不通世情的姑娘家,闻听陈氏如此言论,一时懵懵懂懂,倒是点头应是。 唯有尤三姐儿是长于俗务的,闻听此言,便觉出不大对头。因而私底下少不得询问陈氏些个儿。 陈氏从来做事儿都不大防着三姐儿,闻听此言,仍旧笑言道:“我之所以这么提议,确确实实也是替大姑娘打算的意思。你也是咱们家打点账目经管买卖的老人儿了,自然知晓这其中的道理。这户部每年抄没的家财虽然不少,可是真正的肥肉都有一万只眼睛盯着呢,且轮不到你老爷去捡那个便宜。下剩的那些汤汤水水边角料,我也瞧不上眼——再怎么说,你大姐姐将来也是要嫁到国公府的人。倘或嫁妆预备的太寒酸,反倒惹人笑话,连我也觉着没脸。有道是施恩不尽兴,莫如不施恩。替大姑娘操持嫁妆的事儿我既然大包大揽的揽了下来,自然不能做的太寒酸。总得要办的漂漂亮亮的才是我的心意。再说了……替大姑娘置办嫁妆是花的公中的钱,又不是花了我的梯己银子。我又何必抠抠搜搜跟割我的肉似的。也犯不着替尤家公中省钱不是?”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不觉笑言道:“妈这番话我自然是相信的。只怕妈不但不想给公中省银子,还打着花的越多越好的心思罢?” 陈氏早想到尤三姐儿人小鬼大,必定能猜出她的盘算,也不以为意。只伸出了纤纤玉指戳了戳尤三姐儿的鼻尖儿,口内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鬼机灵。这件事儿你知道也还罢了。莫要告诉别人。到时候好儿多着呢。” 尤三姐儿不以为然,手捧清茶轻啜了一口,因说道:“依我说,妈一年光是嫁妆上的进项就不少了,何况在尤家每月还有月例银子,各色使费,不愁吃不愁穿的,何苦做这些事情。叫人知道了,没的笑话咱们是见钱眼开。” 陈氏闻言,不觉冷哼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个什么。即便是朝廷上打仗还不差饿兵呢,何况你我。我现如今撂着我自己宝贝儿子不管,专替他尤家的大姑娘操办嫁妆,难道还不该收些辛苦钱?何况我即便是收了,将来也花不到外人的头上去。即便是叫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说罢,又向尤三姐儿冷笑道:“再者说来,你以为我不出手,叫外头那些管事买办的张罗此事,他们就能干净了?俗语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便宜了他们还不如便宜我。至少我这会子收了银子,必定把这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再不丢了他们尤家的颜面。” 尤三姐儿帮着陈氏管家理账这么些年,自然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何况陈氏原就不是什么纯良至善的圣人,倘若以清廉圣洁的标准来要求她,也是不合理的。 用陈氏自己的话来说,人吃五谷杂粮必定有七情六欲。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这世上哪有这么多便宜占尽的事情呢。 譬如陈氏自己,即便在置办嫁妆时略吃些孝敬虚报些价格儿,只要最终交给大姑娘的铺子是地段好进项好的,且尤家自己也不觉吃亏,不就完了。何必那么较真儿呢。 总比尤家先前那些贪了银子不办事儿,逼急了就进些劣质货敷衍主家的管家买办们强多了。 尤三姐儿闻言好笑,因笑向陈氏道:“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妈倘或真的这么想,之前又为什么处置那些个管事买办的?前几年又为什么处置何管事呢?” 陈氏闻言也是嗤笑,指着尤三姐儿道:“你少在我跟前儿瞒神弄鬼的。我虽读书少,却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应该做。就说一直替咱们家经管嫁妆铺子的何管事罢,当初我是信他,所以才将那几处商铺全权交与他处置,结果他辜负了我的信任监守自盗,被我知道了,自然是要罚他——别说我罚他几百两银子,身为奴仆,原这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倘或我认真恼了送他去见官,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我不过是罚他几百两银子,过后还叫他管着几处商铺,他还得感恩戴德呢。再说尤家的那些买办管事罢了,贪墨银钱倒是小事,打着主人的旗号在外头横行霸道无所不为替主家招祸,难道这样的奴才还不该打发了事。你要是将我同这些人比,我是不依的。至少我没那么蠢。” 可不是么,如今陈氏主动担了替大姑娘操办铺子的事儿。以她的盘算,必定是要麻烦裕泰商行的。以陈家和裕泰商行的姻亲关系,届时陈氏看中了那家铺子想要盘下来,不拘是请胡家做中人还是其他,难道胡家还能狮子大开口,反帮着别人同自家姻亲抬杠不成? 果然,这厢尤三姐儿正暗自沉吟,那厢陈氏已然着盘算道:“……我是这么打算的,这选商铺的事儿,我和你老爷都是外行,唯有何管事经了这么些年,眼光判断都可以信任一二。届时他瞧中了哪家铺子,我便请你胡伯伯帮忙相看相看,再将那家铺子的老板约出来详谈——倘或能盘的下来,便是多花些银子也不值什么。须知要没有你胡伯伯的面子在里头,人家肯不肯盘给咱们还是两说呢。” 正说话间,便有尤老太太打发吉祥来找陈氏,只说宝哥儿午睡醒了,老太太请陈氏过去。 陈氏便知道宝哥儿这是饿了要吃奶,登时便掩住了口,带着三姐儿一同至上房来。 果然宝哥儿正因饿了哭闹不休。陈氏见了,二话不说便抱着宝哥儿进了里间儿。 一时屋内只剩下尤老太太与三姐儿。尤老太太对陈氏带来的两个拖油瓶原不大在意。这会子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又不好两相沉默着不言语。想了想,便向贴身大丫鬟如意吩咐道:“厨房里新炒了面子茶,我尝着还不错。给三姑娘也倒一碗来。” 如意欠身答应着去了。尤三姐儿也少不得起身道谢。 尤老太太摆了摆手示意尤三姐儿归坐,因又笑道:“听说你们两个姐儿跟大丫头处着不错?” 尤三姐儿少不得应是。尤老太太便笑道:“那就好好相处着罢。大丫头眼见着便要嫁到宁国府了,她一进门儿就是正三品的诰命。届时往来的也都是各侯门公府人家儿的诰命夫人。认识的人多了,将来在你的亲事上也能帮衬些个。” 尤三姐儿志不在此,闻听尤老太太所言,颇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她不会蠢到当着老太太的面儿驳回甚么,只能低头不语。 尤老太太还以为尤三姐儿是臊了,不免笑道:“果然是个女儿家。你才多大点子,也知道不好意思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陈氏抱着宝哥儿从里间儿出来了。 尤三姐儿见状,忙起身迎向陈氏,且又笑着逗了逗陈氏怀中的宝哥儿。宝哥儿似乎也很喜欢自己这个姐姐,见了尤三姐儿后,竟然伸出一双藕节似的小胳膊,向着尤三姐儿要抱抱。 尤三姐儿长了这么大,倒是没抱过宝哥儿这么大点的孩子,不觉吓了一跳,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陈氏。 陈氏乐得她们姐弟两个多亲近一些。见此形状,忙笑着将宝哥儿塞给尤三姐儿,又教她如何抱孩子才舒服妥当。那宝哥儿一到了尤三姐儿怀中,索性将一双小胳膊死死的搂住尤三姐儿的脖颈,又将一颗还带着奶香味的毛茸茸的小脑袋枕在尤三姐儿的颈窝中。 霎时间,尤三姐儿只觉着怀中一沉,一股子奶香味扑面而来,整个人都被弄得痒痒的,也吓得僵僵的不敢动弹。 宝哥儿却不晓得尤三姐儿这一番紧张态度,一味在尤三姐儿怀中拱来拱去的寻了个舒坦姿势,还颇为得意的吹起了泡泡。 尤老太太见状,少不得笑道:“自打宝哥儿下生这几个月,倒是很少粘着人。今儿却赖在三姐儿怀中不下来了。看来他们姐弟倒是挺投缘的。” 第七十八章 尤三姐儿向来不与尤老太太过多交涉,因此听了这话,一时间倒不知尤老太太究竟何意。只得但笑不语。 陈氏则笑眯眯接口道:“她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自然彼此投缘亲近。况且三姐儿爱穿红,小孩子喜欢新鲜颜色也是有的。” 说罢,又命春兰将宝哥儿从尤三姐儿怀里抱出来,口内仍笑道:“快接过来罢。三姐儿年纪还小,倒没有什么气力,别累坏了她。” 尤老太太微微一笑,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向如意吩咐道:“我记得年前有子玉的下峰登门拜访,倒是孝敬了两匹大红羽纱。既然三姐儿爱穿红,就扯些尺头儿给她做斗篷罢……”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的道:“一并连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每人都做一件儿,也给宝哥儿做一件儿外头穿的小衣裳。倘或还有剩,就给你太太也做一件儿斗篷。” 陈氏不妨尤老太太竟然说出这些话来,忙的起身赔笑道:“哎呦呦,这可使不得。我听说这大红羽纱贵得很,市面上一匹都要六七十金呢。且又浸雨不湿,华贵无匹。这么好的东西,给二姐儿三姐儿岂不可惜了?毕竟那两个孩子还在长身子,过了这两年竟穿不了了。还是给老太太做一身儿斗篷罢。” 尤老太太便笑道:“我这老天拔地的,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媳妇姑娘们,哪里还好穿红着绿的。你听我的话,就这么办罢。叫她们一人裁出一件儿斗篷来,外出走动时别人瞧着也好看。” 陈氏见状,只得谢过。 一时三姐儿将宝哥儿交给春兰,少不得也起身道谢。母女两个又陪着尤老太太说笑一回,直至吃过晚饭,这才抱着宝哥儿并那两匹大红羽纱回了正院儿。陈氏在灯光下看着略有浮光闪映的两匹纱,口内因笑道:“这个老太太,也不知道是抽了哪门子疯,今儿倒大方起来。” 又命秋菊明儿传外头成衣行内最有名的裁缝师傅来,仍旧笑言道:“既是老太太的吩咐,咱们且得办了。等明儿叫姑娘们都来我院儿里量体裁衣。” 说罢,仍笑向尤三姐儿道:“你倒是有命。也不知道哪里对了老太太的脾胃。据我所知,她即便是待她亲孙女,且没有这么大方呢。不过无事献殷勤……我且瞧着罢了。” 尤三姐儿看着陈氏沾沾自喜的模样儿,沉吟一回,疑惑问道:“该不会是……老太太打着嫁妆铺子的主意罢?” 陈氏闻言,不觉一愣。忙地转头问道:“这话怎么说?” 尤三姐儿便笑道:“老太太年轻守寡,这么些年教养儿子抚育孙辈,还得打点应对尤家的亲戚并世交故旧们。仅凭一己孀寡,却能将尤家上上下里里外外打点的不说井井有条,却也没出什么大乱子。妈不会真以为老太太是个糊涂人罢?” 陈氏听了这话,少不得沉吟不语。半日方笑道:“这会子胡思乱想的,究竟没什么紧要。等着老太太出招罢。反正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不拘她要干什么,我先把好处收进来,其余的事儿,到时候再说。” 尤三姐儿闻言,莞尔笑道:“竟没想到妈还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魏晋豪情。” 陈氏撇了撇嘴,笑向尤三姐儿道:“少跟我面前掉书袋。我可不吃这一套。” 至次日,陈氏果命家下人从外头请了手艺不俗的裁缝师傅来给姑娘们量尺寸,因着做过了四位姑娘的斗篷并宝哥儿的小衣裳后,竟不够陈氏再裁剪的。陈氏索性将余下的尺头包好了送给大姑娘做嫁妆,口内仍笑道:“这些尺头若单提出来,倒是不够做衣裳的。待你嫁到宁国府后,倒是可以用来打点人。既阔绰又大方。你留着罢。” 大姑娘见状,忙的起身推辞。陈氏也不待大姑娘开口,一双手按在大姑娘的肩膀上叫她坐了,口内笑道:“听我的没错。就这么办了,你要再说什么。啰啰嗦嗦弄得我好头疼。” 大姑娘见陈氏如此,只得起身道谢,笑着受了。因又说道:“偏了咱家的好东西了。” 陈氏便笑道:“既是咱们家的,不给你们却又给谁去。” 其后几日,乃是家宅闺中琐事,倒无可记叙之处。 转眼便进了三月,人间芳菲,百花争妍。 是日,陈氏正带着大姑娘、二姐儿并三姐儿在家里闲话。刚说到昨儿吃的一道炸鹌鹑味道不错,想吩咐厨房今儿再做一盘来,就听门外有回事人回说“何财家的来给太太请安”。 陈氏心下一动,便知道定是何旺升在外头找铺子之事有了眉目。忙命人将何财家的引进来。 传话儿的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一时彻身回来,果然引了何财家的进门。 那何财家的先是躬身向陈氏并三个姐儿行了礼,又奉承了几句好听话,这才转入正题。 果然正如陈氏所料,那何旺升于长安城内寻寻觅觅了几个月工夫,终于找到了两处符合陈氏要求的铺子。 两间铺子都在鼓楼西大街上,一间是在东段儿左近,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的。每月进项倒还不错,有进货渠道,且客源也比较稳定。幕后的大东家因要随夫家到南边儿上任,所以想尽快打发了在长安的产业,也好换些现钱打点上下,做上任后的准备。也有怕鞭长莫及,这边儿的管事弄鬼的意思。 另一间则是卖胭脂水粉香料的,在鼓楼西大街中段儿附近。其铺面的大小同那间绸缎铺子差不多,只是那家香料铺子的少东家因欠了放贷的钱,被人逼债。所以情急之下想要脱手换银子,价格也要的较高。不过胜在地段好,倒也有人问津。 何财家的将这两家铺子的状况原原本本说个明白,便束手立在一旁,等着陈氏的示下。 陈氏回头看了大姑娘一眼,因笑道:“你怎么看?” 大姑娘闻言,少不得脸面殷红,忙低了头摆弄衣带,羞羞怯怯的道:“一切都听母亲的吩咐。” 陈氏闻言,便是一笑。回过头来问何财家的,“这两家铺子都要的什么价儿?” 何财家的见问,忙开口回道:“绸缎铺子连着里头的存货共要价五百六十两,香料铺子要价七百两。” 这个价格倒是比陈氏想的更高一些,不觉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尤三姐儿见状,知道陈氏要同何财家的私下说些话儿,忙起身笑道:“妈不是说晚上还要吃炸鹌鹑么,我这就吩咐厨房做了来。现如今日子暖了天长了,下午不睡倒有些困了似的。我倒要回去补一觉才是。” 尤二姐儿闻听此言,忙也笑道:“大白天的睡觉有什么趣儿。我昨儿看了一本书,里头有一句话我不大东,你过来我念给你,你帮我讲解讲解。” 大姑娘忙的起身笑道:“妹妹们要论书?那我也跟过去凑个热闹,也听听文辞雅言。” 陈氏见三个姐儿如此伶俐通透,少不得笑言道:“既这么着,你们先去罢。到吃了晚饭时再来。我叫厨房再做两道你们爱吃的。” 大姑娘与二姐儿、三姐儿皆笑称是。一时鱼贯退出正房。登时房内只剩下陈氏、何财家的并一应心腹丫鬟。陈氏少不得一长一短的问些买卖行当上的事儿,又问这价格还有没有下压的余地云云。何财家的见问,一一的应了。 且不提陈氏与何财家的如何商议,只说大姑娘跟着二姐儿三姐儿到了二姐儿卧房,心里仍旧悬着操办嫁妆铺子之事,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二姐儿三姐儿见了,少不得相视一笑。同大姑娘寒暄些闺阁趣事。 至晚饭时尤子玉下朝归府,欣然饭毕。陈氏乃命几个姐儿并姨娘们各自去了,便将何财家的先前所提之事当着尤老太太与尤子玉的面儿详详细细的说个明白。话里话外竟是难以取舍,要将两处铺子全都买下的意思。 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只想着拿出一千两银子替大姑娘置办嫁妆,闻听陈氏所寻商铺之价格明显超乎预算,不觉心下问难。 不过尤氏母子两个都知道物有所值的道理,也并未因此事而埋怨陈氏如何。 陈氏便笑道:“倘或以我的主意,咱们大把的钱都淌水儿似的花出去了,这会子为了三二百两的斤斤计较,反倒不值。何况那两个铺子我是没亲眼见过,不过鼓楼西大街儿这个地段我是知道的。那地方的铺子,可不是说有就有的。只怕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 尤老太太与尤子玉闻听此言,不觉有些动心。 陈氏见了,少不得又说道:“何况给大姑娘置办嫁妆,将来也是要给宁国府看的。这么体体面面的,不说大姑娘,便是咱们尤家脸上也好看。到时候大姑娘只怕越发感激老太太与老爷的体恤疼爱之心……大姑娘在宁国府有了脸面,能说的上话,将来还不是得好生帮衬娘家。” 尤老太太与尤子玉之所以替大姑娘说了这一门亲事,为的不过是想要借此机会攀附宁国府。闻听陈氏所言,越发动心了。 陈氏口内仍旧不停,絮絮叨叨的道:“老太太老爷别怪我说话实诚。常言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们尤家为着大姑娘,几千两银子都花出去了。难道还舍不得这一抿子小钱……” 一句话未落,尤老太太与尤子玉相视一眼,早已定了主意。尤老太太因笑道:“我的话果然是不错的。你这个当后娘的不但贤惠知大局,更是满心满意的替大丫头打算,竟比她的亲娘还强一些。我原就说了这件事情由你操持,你既然这么定了,我们自然也是没意见的。” 尤子玉闻言,也在旁附和。又笑向陈氏道:“这一阵倒是辛苦你了。” 陈氏闻听此言,笑盈盈的道:“当不得老太太老爷称赞。这些原是我该做的。” 既得了尤老太太与尤子玉的应允,次日一早,陈氏果然拿了对牌到账房上开了票子,支了银子,又命何财家的取了银子交付那两家商铺的东家,之后如何办理过户之事,皆由何财家的小子何旺升一手操办。 又过了几日,何旺升办妥了一应琐事,少不得再次登门问安,将两张房契呈上。 陈氏收了房契,又命春兰预备上等封封赏何旺升,且另备了五十两银子,算是打赏何旺升这几个月来的辛苦奔波。 何旺升接过赏儿,少不得磕头谢恩。陈氏又问了几句自家铺子上的买卖生意,便命人送何旺升出府。 这厢陈氏拿着两张房契至上房向尤老太太回话儿。尤老太太眼见房契,不觉喜得眉开眼笑。满口的称赞陈氏办事利落,果然是个懂得管家理事的。 陈氏闻言,少不得谦辞几句。尤老太太因又说道:“这铺子已经置办下了,媳妇儿可想好了任谁为管事?” 陈氏一愣,刚要开口回话儿,就听尤老太太看似不经意的道:“我也听说了你命人将吴氏的陪房从庄子上接回来,且□□了一段时日,专为着给大丫头做陪房陪嫁到宁国府的。这也是你的心思细腻,倒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吴氏心思浅白,又是寒门小户出身,她带来的陪房也并不懂得这些经济之道。倘或骤然叫他们经管大丫头在鼓楼西大街的两处商铺,反倒不妥。倒不是怀疑他们的忠心,只怕他们没有这个能力罢了。” 陈氏听出尤老太太这一番话意有所指,当即沉吟片刻,笑言问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不知道老太太有何打算?” 尤老太太闻言,便笑道:“我如今年事已高,倒不愿意理会这些家下琐事。要不是为着大丫头,我也不会寻思这些个。也都是一片疼爱之心,只怕她吃亏罢了。你也是知道的,大丫头性子慈悲,脸面又软,人家说几句好话,她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吴氏的陪嫁纵然比旁人同大丫头亲近些。但是他们能不能得用,且都是不一定的事儿。我说句实在话……倘或他们真的得用,当初就不会被兰姨娘撵到庄子上去。你说呢?” 陈氏垂眸沉吟了片刻,只得笑道:“老太太这话很是。” 尤老太太便是一笑:“我知道你的心,也体谅你的难处。你是后头进门的,大姑娘且又大了,你是近也不是远也不是,这当中的尺寸着实不好拿捏。所以你便想着将吴氏的陪房叫回来,到时候即便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也是先头儿那位的事儿,倒不与你相干——” 陈氏听了这话,忙的起身辩白道:“老太太这么说,媳妇儿真真是委屈死了。我只把大姑娘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看,哪里会这么想呢。” 尤老太太见陈氏如此,也不在意。仍笑眯眯的道:“你也说了是把她当成亲闺女看,到底不是真闺女。便是有些藏掖,那也是人之常情。何况你身为继母,一举一动已经做得很好了,再没有可挑剔之处。我也不是为了这件事情寻你说话儿。” 尤老太太说到这里,不觉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我这里有个人,乃是外院买办曾武家的小儿子。名叫曾国栋。今年也有三十岁了。平日里跟着他爹在外院儿当差,也是知道这些买卖行当上的事儿。你觉着……拨他给大丫头经管铺子,可好?” 陈氏闻言,登时不知该怎么回。只听尤老太太又笑道:“我记着大丫头的嫁妆铺子里头是有一间卖绸缎布料的罢?也不知道那绸缎铺子里有没有大红羽纱可卖……对了,你之前说买这两处铺子,统共花了多少银子来着?我老了,精力不济,竟有些记不得了。” 陈氏:“……” 第七十九章 陈氏没想到尤老太太几个月前送了两匹大红羽纱,她和三姐儿还在私底下讨论说笑一回,后见尤老太太并未开口多事,还以为这件事就完了。没想到竟然应在这个上头。 只是尤老太太想借大红羽纱之事讨情儿也还罢了,倘或想捏着她的把柄说事儿,那可不能够。 陈氏心下好笑,面儿上却看不出来,仍旧笑言道:“绸缎铺子连着里头的存货共要价五百六十两,香料铺子并存货要价七百两。两个铺子统共是一千二百六十两,因着东家要价儿死,再者有人跟着争,我也没还价。只一千二百六十两将两处铺子兑了下来,下剩的过户之琐事,都是何旺升一手经办贴的银子。我才见了他,命下人赏他五十两——哪有奴才替主子办事儿,反倒自己拿钱贴补的。倘或穿了出去,也是不像。” 陈氏一壁说着,一壁伸手点了点那两处铺子的房契,因笑道:“一应票子都在各处存了账的。老太太可是要查一查?” 陈氏在账房上提银子,都是经了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应允的。此刻去查,当然查不出什么来。至于外头的事儿,一应往来都有何旺升操办,并无旁人跟着,买铺子的价格也在市情上。尤老太太自然说不出什么。闻听陈氏所言,只得摆手笑道:“我不过是白说一句罢了。哪里要查账。你也太肯较真儿了。” 陈氏闻言,但笑不语。 尤老太太则不再提陈氏买铺子的价格之事,仍旧在经管铺子的人手上打转。陈氏知道尤老太太既提出此事,必定是拿准了要安插曾国栋的。何况老太太的思虑也对。 大姑娘的亲生母亲吴氏生前是那样一副脾性,她的陪嫁也都是庸庸碌碌之人。否则也不会被兰姨娘寻了空子撵到庄子上。这样鲁钝平庸之人,不拘忠心与否,办事能力上必定要打个折扣的。倘或真用了这些人替大姑娘经管嫁妆铺子——生意亏本了还算小事,倘或因此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岂不是给大姑娘添麻烦? 只是曾武的儿子…… 陈氏想了想,不觉笑言道:“这个曾国栋到底如何,我是不知道的。想是老太太常年居于内宅,也不大清楚。不过是听潘嬷嬷同您说的罢?” 曾国栋乃是买办曾武的儿子,曾武的媳妇是尤府内宅内厨房的头儿,也是潘嬷嬷的女儿。尤老太太之所以向她举荐曾国栋,想必跟潘嬷嬷不无关系。 果然,尤老太太听了陈氏这话,心下大不自在。登时冷淡了脸面,开口说道:“却是潘嬷嬷同我举荐的。她说她这小外孙生性伶俐通透,办事机敏。只是如今并没个好差事能替主子效忠罢了。” 陈氏便笑道:“这话说的不老实。他如今跟着他父亲在外头担任买办之事。怎么就不是替咱们尤家尽忠?想是嫌弃那买办之职不好,不够体面罢了。” 尤老太太并不答言。 陈氏也没想揪着此事不妨,同老太太过意不去。只是就这么应了尤老太太,难免叫人觉得她好拿捏。今后得寸进尺,那就不好了。 因而陈氏只装作没看见尤老太太的不虞之情,口内笑道:“我是常在内宅的,并不知道外头的事儿,自然也不知道那个曾国栋怎么样。平日里同老爷说话,也不见老爷说他的好儿。倒是从老爷口中,经常提起潘总管的小儿子潘元兴很不错。潘元兴今年才二十七岁,是老爷外书房的随从。平日里也是跟着老爷出出进进的,见了不少世面。老爷往常也说想要提拔一二。只可惜并没有可遇的时机。如今要替大姑娘选拔经过铺子的管事,我倒是想起了他。不知道老太太觉得如何?” 若从这两个人本身而论,尤老太太是一个都不认识。不过是潘嬷嬷从家下人口中得知陈氏替大姑娘操办嫁妆铺子,所以才得了这个想头儿,私底下同老太太说明罢了。 陈氏不想任由尤老太太拿捏,却也不想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尤老太太。所以尤老太太提出的曾国栋她不认可,转口儿提了潘元兴,却也是潘嬷嬷的亲孙子。 一个外孙子,一个亲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陈氏倒想知道潘嬷嬷怎么选—— 想必不论潘嬷嬷怎么选,最终都要得罪了一家。不是儿子就是闺女罢了。这也是叫潘嬷嬷知道知道,为了一己之利向老太太进言无所谓,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难她却是不能够。 陈氏的这一番盘算敲打,尤老太太一时倒没留心。她原还对陈氏驳了她的提议感到不满,旋即又听陈氏提起了潘元兴,且这潘元兴又是自己儿子称赞过,也觉得不错的,又是潘嬷嬷的孙子,算来陈氏也不算驳了自己的颜面。 尤老太太自忖这个人选倒也可以接受,不免笑言道:“我如今不曾管家理事,这些小一辈的人也都不大知道了。还是你明白事理。你既觉得他不错,那就是他了。” 之后尤老太太打发了陈氏回房歇息,一壁命人宣潘嬷嬷进来说话。 一时潘嬷嬷到了,尤老太太便命潘嬷嬷陪着自己摸骨牌。因笑向潘嬷嬷提及安排潘元兴任大姑娘陪嫁铺子管事之事。又笑言道:“我原是想荐曾国栋的。只是陈氏说她没听过这个人,倒是时常从子玉的口中听到潘元兴做的不错。我想着都是你们家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既是潘元兴得了他们夫妻的眼缘,就叫潘元兴过去也还罢了。曾国栋的差事,今后再说罢。” 潘嬷嬷闻言,登时心下叫苦。只是尤老太太与陈氏既已拿定了主意,她也无可奈何了。只得陪着老太太心不在焉的抹了一回骨牌。至晚归家时,女儿果然在家等着消息。瞧见潘嬷嬷回来,忙的迎上前去,端茶倒水,伺候宽衣。又给潘嬷嬷捏肩揉腿的道辛苦,又问潘嬷嬷曾国栋之事。 潘嬷嬷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同女儿明言,并且反复强调这是陈氏的主意。她女儿闻听如此,心下大不自在。登时便撂了脸面,当着自己的哥哥嫂子就冷笑一声,开口说道:“我们家的小子笨嘴笨舌的,自然什么都不好,所以在外院儿当了这么些年差事,也不曾得了主子的欢心。倒是元兴会说话会办事,又贫嘴贫舌的惯会哄人开心。所以老爷喜欢,连太太也知道元兴这个人……娘既然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的。谁让我们家国栋没那个福分,没能托生在潘家呢。只差了这么一个姓儿,果然是不行的。” 潘嬷嬷听着女儿这么说,不觉皱了皱眉。刚要开口说话,只听潘嬷嬷的儿子潘佑梁已然开口斥责道:“妹妹这话是怎么说?难道母亲替国栋到老太太跟前儿说项,还是母亲办错了事儿不成?” 潘家姑太太听了这话,只是冷笑道:“我可没这么说。哥哥可别红口白牙的冤枉人。我知道你们潘家的男人都惯会说话的,连主子都喜欢。我怎么敢同你争嘴呢?” 说罢,径自起身道:“天也晚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就不多留了。” 一句话未落,竟然转身甩帘子的走了。 潘嬷嬷见状,气的浑身乱战。止不住向儿子潘佑梁哭道:“真真是儿女都是债啊。你说我成日间奔波劳苦为的是什么?你们都不知道我的心。” 潘佑梁家的见了婆婆如此,少不得暂且按捺住喜悦之情,上前劝慰开解。因说道:“母亲休要哭了。小姑她也是一时接受不了气急了,才口不择言。过后醒过神儿了,必然还给母亲赔不是的。何况这都是老太太太太们的决定,母亲也没办法左右不是?母亲能想着在老太太跟前儿举荐孙子外孙子们,已经是很好的事儿了。” 好说歹说,方才将潘嬷嬷解劝开了。一时又服侍潘嬷嬷洗过脸。潘嬷嬷这才叹道:“倒是我先前想差了。只想着哄老太太开心,讨老太太的情儿,却忘了太太了。还好太太只是心存不满,并非是认真恼了我厌了我,所以才会叫元兴给大姑娘陪嫁。我明儿还得进府一趟,到底给太太赔个不是才好。” 潘佑梁夫妇闻听此言,不觉沉默半日。因开口问道:“母亲向太太赔不是,倘或叫老太太知道了……只怕是不妥罢?” 潘嬷嬷闻言,苦笑着摇头道:“你们如今也是在府里当差的。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事儿,你们难道不比我知道?倘或咱们家认真恼了太太,别说是老太太,只怕老爷都保不住我们的。” 潘佑梁夫妇听了这一席话倒是深以为然。俱都点了点头。潘佑梁想了想,因说道:“太□□典,指了咱们家小子给大姑娘陪房。将来到了国公府里,元兴一家子也是要改头换面了。这可是好事儿。母亲怎可为着此事向太太赔不是的。倘或传了出去,岂不叫人说咱们家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反倒不好听。莫不如明儿我同媳妇儿进府里向太太磕头谢恩,再孝敬些好东西给太太,说些软和话。太太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必定懂得我们的难处的。” 第八十章 翌日,潘佑梁夫妇果然带着儿子潘元兴进了府,先是到上房给尤老太太叩头谢恩,听尤老太太一回教导,次后又至正院儿给陈氏磕头。彼时三位姑娘也在陈氏房中闲话说笑,陈氏当着大姑娘的面儿,好生嘱咐了潘元兴一回。只说“你是老爷看中的人,老爷常跟我提起你,说你忠心伶俐会办事儿。今后你跟了大姑娘,凡事务必以大姑娘为重。倘或叫我知道你有两面三刀阳奉阴违之事,我定然不依的。” 潘元兴听了这一番敲打,只得碰头有声,诅咒发誓的表忠心。陈氏也不以为然,不过略提点几句,就叫众人退下了。 一时众人都至上房给老太太请安,顺道吃午饭。陈氏便向尤老太太提及讨要潘元兴夫妇的身契,意欲转交给大姑娘。尤老太太先还不大乐意,无奈陈氏巧言令色,舌灿生花,句句都说得老太太心花怒放,最后糊里糊涂地,也就随了陈氏的意。 这厢陈氏又命大姑娘好生收了众人的身契。大姑娘也知道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当即谢过了老太太陈氏,感恩戴德地受了。众人少不得闲话一回,说的也都是大姑娘嫁妆之事。尤老太太便问可还有不妥之处。 陈氏便笑道:“大件儿基本上都有了,下剩一些零碎东西,且得宁国府那边儿登门提亲,两家交换了庚帖之后才好认真准备起来。” 尤老太太闻听此言,不觉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问。 转眼又过了两三月余,国孝已除。家家户户皆预备戏酒,恢复了往来交际。那些有适龄儿女的人家儿,也都明里暗里的相看起来。宁国府也趁势派了媒人登门提亲。 因着两家早已有了默契,这一番提亲不过是走个过程,其后交换庚帖、合八字,一应流程琐碎繁杂,还好陈氏经验丰富,倒也游刃有余。 合完八字便是定下小定之期,两家依照旧俗交换了文定之礼。男方不过送了些金戒指金耳环金项圈金镯子及绸缎料子并聘书,女方亦回了自己亲手所作的针线——不过是些衣裳鞋袜、荷包香囊之类。并无可记叙之处。 接着便是下聘请期——因着宁国府乃功勋仕宦之后,钟鸣鼎食之家,其权势富贵自然不在话下。所以这一回的聘礼纵然只是依府内旧例照办,在尤府这样人家看来,仍旧是异常丰厚,诚意十足。 因着这一份厚厚的聘礼,尤家众人皆觉面上有光,尤老太太更是笑的合不拢嘴。每每同世交旧故闲聊说话之时,开口必先提及“吾家贵婿”如何如何。其张扬炫耀之态,令人不忍直视。 且每常赴宴归来,都少不得拉着尤家众人好一番学舌。自诩平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端着架子冷眼看着那些原不爱搭理她的诰命夫人们变着法儿的巴结奉承拉关系。 尤老太太每提及此处,不免唏嘘感叹道:“我青年守寡,独自一个人将子玉拉扯这么大,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什么苦头没吃过。却从来没想过我也能有这么风光得意之时。这全都拖赖了大丫头的好福气好命格儿,竟然能嫁到国公府里做夫人。我瞧着今后咱们家但有荣耀显达之时,俱都现在大丫头的身上。” 说罢,仍招手儿叫过大姑娘到身边,颇为慈爱的摩挲着她的脖颈,口内叹道:“真真是个好福气的丫头。可见我跟你老爷没白疼你。” 大姑娘闻听此言,只得低了头,满面娇羞的不言不语。 一时尤子玉下朝归家,亦是满面风光步步生威。自打他们尤家同宁国府结了姻亲的消息传将出去,朝中那些个同僚上峰对他的态度简直是判若两人。若说从前乃是公事公办,其后因着尤陈两家结了亲,碍于陈珪的颜面,亦不过是相互敬让,如今那些人再同他寒暄说话的时候,却多了几分巴结奉承,眼红羡慕。每每下朝之后,更是百般的请席吃酒,寻情儿套关系。就连他的老上峰也一改常态的同他剖白交心,言辞之间不但没了先前一贯的高高在上,更是放低了身段儿的请他今后多加照顾。前倨后恭谦和备至,再不复当年似近若远之矜持傲然。 直叫尤子玉扬眉吐气,一并连人都年轻了好几岁似的。连在家里外头说话儿时的声气儿都挺硬起来了。 乐得陈氏背地里只同三姐儿说嘴,果然是男人在世,无权不行。 眼见尤子玉归家后连官服都不换,就这么风风火火的进了后宅上房,尤老太太与陈氏不觉相视一笑。还未开口时,只见尤子玉已然扬声笑道:“可算是今儿脱了空儿,能早回来一时。你们可不知道,我这些时日被他们烦着请席吃酒,你说推脱又不好,这么接连着来,我这身子又哪里受得住。真真是叫我叫苦连天啊!” 说罢,又笑向陈氏道:“你说这人也怪,先前我见着子璋被他们请席灌酒之时,我还羡慕的了不得。只想着什么时候我也有这一回风光得意。岂料如今真遇着此事,反倒觉不出好儿来了。” 陈氏闻言,一壁笑,一壁命人将灶上早已温着的补汤端来,亲自捧与尤子玉,口内笑道:“我们妇道人家,哪里知道外头朝上的事儿。我只知道饮酒伤身,老爷合该多加保养。快将这碗补汤喝了。” 尤子玉伸手接过补汤,口内笑应了一句“多谢太太”,次后将补汤一饮而尽。视线扫过一旁的大姑娘,不免想到自己这一番风光得意皆系于彼沈,难得放下了身段儿,温言温语的道:“大丫头今儿在家可好?倘或想吃什么玩什么,都跟你太太说。真真是韶光易逝,犹记得你母亲刚去时,你还是个那么点子大的小姑娘家。一转眼,竟也是要嫁为人妇的大姑娘了。须知给人做媳妇终久比不得在自家当姑奶奶,你也要学着三从四德,管家理事,这方面多跟你太太学,要贤良温顺才好。”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尤子玉不自觉的看了眼陈氏。陈氏似笑非笑的斜睨着他。尤子玉登时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忙转口问道:“对了,怎么不见宝哥儿?” 陈氏见问,刚要答应,只听门上回事人回说有人递了拜帖要见老爷。尤子玉闻言,登时狐疑不已,仍向大家笑言道:“多早晚了,怎么这时才来?” 不过尤家近日因传出与宁国府的联姻之事,早已成门庭若市之势。此刻有人登门,亦不足为奇。尤子玉因知此事,也不过是随口抱怨了一句,便命人将外客引到外院正厅内上座看茶,自己则回房退了官服换了常服,这才步履从容的赶至外院儿。 这里且不提尤子玉接见外客之事,只说尤家女眷们眼见尤子玉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觉笑言取笑。尤老太太因说道:“多大年纪的人了,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性子。倒是叫我想起了他执意要娶你的那几年……” 尤老太太说到这里,不免想到了陈氏的哥哥陈珪。登时问道:“听说你哥哥南下办差,如今也差不多该回京了罢?” 陈氏见问,笑回道:“前儿听我嫂子说,我哥哥倒是来家书了。信中说会在七月底八月初回京叙职。” 尤老太太闻言,不免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方才说道:“子璋赈灾办案,可是立了大功的。想必这次回京,圣人也会褒奖的。” 陈氏听了这话便笑道:“升不升官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且不知道。我只盼着哥哥能快些回来,到时候阖家过一个团圆中秋,也还罢了。” 尤老太太闻听此言,倒是甚为赞同,亦颔首笑道:“这话倒是不错。等你哥哥家来那天,你也带着几个丫头和宝哥儿回去瞧瞧。这也是我们的心意。” 陈氏听了,忙起身道谢。尤老太太点了点头,笑向大姑娘道:“既是你太太的娘家,那也是你的外家。回头见了你舅舅,记得给他叩头请安。毕竟你成婚那日,还得桡哥儿背着你出门子呢。” 大姑娘闻言,忙起身答应了。尤老太太见状,愈发欣慰的点了点头。 原本陈氏并非大姑娘的亲生母亲,且尤子玉膝下只有宝哥儿一个男丁。这种情况下,大姑娘出门子时,可请尤家本族的堂兄来背大姑娘上轿。不过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几经考虑,最终还是同陈氏商议了,请陈桡背大姑娘上轿。一则是想借着陈家的势告诉宁国府,自家并非没有背景只懂得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二则也是想显示同陈家的亲密之情。 大姑娘历经种种,早已将陈氏视为亲母。闻听此言,岂有不应之礼。 陈氏对大姑娘也是一腔慈母之情。何况能与宁国府搭上关系,此事于她于陈家,都是有益的。因而陈氏只回家同父母嫂子商议一回,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并冯氏登时都应了。 这么一来,陈氏与大姑娘更是愈发亲密。 众女眷正说话间,便有老太太的丫鬟吉祥抱着宝哥儿从内室出来。只见刚刚睡醒的宝哥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众人,眼见陈氏在座,忙伸出一双藕节似的小胳膊,笑嘻嘻的要抱。 陈氏忙的起身将宝哥儿抱了过来。宝哥儿早已熟门熟路的拱在陈氏胸前想要吃奶。陈氏见状,少不得笑骂了一句小吃货——这还是从三姐儿口内学来的。 尤老太太见状,舍不得宝贝孙子挨骂,只得笑着替孙子辩解道:“这么大点的小孩子,可不就是除了吃就是睡么。咱们家的宝哥儿已经很懂事了,你这个当娘的还嫌弃他。还不快抱了我孙子去吃奶。” 一句话未落,只见尤子玉已然打发了前来拜访的外客转回内宅。刚刚进了正门,就像众人笑道:“你们猜方才那人是谁?说来也是奇怪,连我也不认得这么个人。不过是粤东来的一位将军奉命回京叙职,因听说咱们家同宁国府结了亲,便下帖子来拜。也没说几句话,倒是送了一小篓茯苓霜……” 尤子玉说着,不免笑向尤老太太、陈氏并几个姐儿道:“我听说他们那地方千年松柏最多,所以单取了这茯苓的精、液和了药,不知怎么竟弄出这怪俊的白霜来。用人奶或牛奶和着每日早起吃一盅,又补身又养颜。打从明儿起,你们也都吃起来。到时候咱们全家都吃的白白胖胖的,那多好。” 尤子玉说完这一句话,不知想到了什么,仍向陈氏笑道:“对了,你明儿吩咐个小子,也送两包给岳家。就说我这个当女婿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陈氏听了这句话,少不得起身道谢。尤子玉十分阔绰的摆了摆手,因笑道:“你我乃是夫妻,最最亲密不过的一家人。这么点子小事儿,你同我道什么谢呢。” 说罢,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儿可用来打趣陈氏。只是碍于老太太并几个姐儿都在座,竟不好说出口。 唯有熬过了晚饭,且心不在焉的吃过了茶点瓜果,又闲聊一回,各自散了。同着陈氏回了卧房时,才按捺不住的搂着陈氏觍颜笑道:“我听说那茯苓霜用人奶和了吃是最好不过的。竟比牛奶还强些。我如今接连吃酒身子亏,只求夫人多疼我一些罢……” 第八十一章 因着粤东官员向尤府进献茯苓霜一事,尤家上下倍觉体面。陈氏身为尤家宗妇,见夫君得脸儿于人前,自然也是与有荣焉。是夜,夫妻二人如何消磨*且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一早,尤家众人梳洗毕,果然按着尤子玉所言之法服用了茯苓霜。陈氏自己用的是牛奶和茯苓霜的法子,只觉奶香浓郁,香滑细腻,味道着实不错,不免笑着称赞了几句。 那尤子玉也是吃了人奶和的茯苓霜——味道尚且不说,单单是这一味吃法就让他心驰魂荡,只觉妙不可言。眼见陈氏在旁笑赞不语,也跟着附和道:“着实玄妙,着实玄妙。只是不如昨儿晚上那般吃法来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正在妆台前梳头的陈氏早已眉梢含情的斜睨了过来。一双明眸黑白分明,如秋水般的眼波轻轻在尤子玉的身上一扫。尤子玉登时便觉着整个身子都酥了半边,当即嘿嘿的笑出声来。打从床榻上起身,慢慢踱步至陈氏跟前儿,伸手接过陈氏手中的画眉笔,笑眯眯说道:“今儿我替夫人画眉可好?” “你给我画眉?”陈氏闻言,只对镜自招,且向镜中的尤子玉挑了挑细细的柳叶眉,似笑非笑的问道:“你会么?” 尤子玉听了这话,便笑道:“会不会的,有什么紧要。最重要的是闺房之乐。” 说罢,尤子玉果然持着画眉笔,弓着身子在陈氏跟前儿细细打量,然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描了描眉。半日,颇为自得的勾了勾嘴角,扳着陈氏的双肩对镜照了照,自己也冲着镜中人问道:“夫人觉着可好?” 陈氏倾身向前,揽镜自照细细打量了半日,方才轻笑一声,斜睨着尤子玉问道:“老爷倒是很会画眉。平日里没少练罢?之前都给谁画过眉来着?” 尤子玉最爱陈氏这副拈酸吃醋的风流模样,闻听此言,不觉笑言道:“夫人可是醋了?夫人大可放心,我这辈子除了夫人你,却还不曾给别的女人画过眉。” 一句话未落,只听派去上房哨探动静儿的小丫头子回话儿说老太太已经起了。陈氏暂且按下了口内的话,只笑向尤子玉点了点指头,口内说道:“先去给老太太请安,晚上回来我再细细的收拾你。” 尤子玉闻言乐得一笑,忙拱手作揖的求情讨饶。夫妻二人你来我往的调笑了一回,方才命春兰抱着宝哥儿,至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彼时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并尤家几位姨娘都到了。正在上房厅内陪着老太太说话儿。因说到昨儿粤东的官儿进献的茯苓霜很好,老太太还特特问了陈氏,“宝哥儿可吃了不曾?” 陈氏便笑着接口道:“他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敢给他乱吃东西。只恐他没那么大福分经受,反倒受折腾。” 尤老太太一听这话,细细寻思也觉有理。便不再多问。陈氏则趁势笑言道:“昨儿老爷吩咐我,只说让我派两个小子送两包茯苓霜回家,也是孝敬爹娘的意思。我想着,这么金贵的东西,倒不好随意打发个小子送去的,恰好我也想回家探望探望爹妈和嫂子——” 陈氏话还没说完,尤老太太已然明白了。登时摆了摆手,笑言道:“你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合该是这个道理。你便亲自回去一趟罢。” 陈氏闻听此言深得己意,忙起身道谢。尤老太太又说道:“我想两位老亲家多日不见宝哥儿,必定想念。如今外头风清气爽,日头正好儿,你也带着宝哥儿回去给两位老亲家请请安罢。” 陈氏亦有此意,闻听此言,倒不推辞,口内只说“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尤子玉在旁,倒是心下一动,立即指着大姑娘向陈氏笑言道:“你这次回家,把大丫头也带过去。那也是她的正经岳家,今后也要多加走动的。此时多多熟悉了,今后也好相处。” 大姑娘闻言,心下喜欢,忙的起身应是。旋即又冲二姐儿,三姐儿笑了笑,眉目之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显见的是真心把陈家当做外家,乐意亲近的意思。 兰姨娘看在眼中,不觉羡慕非常。她也想开口央求陈氏把四姑娘也捎带上的。只可惜尚未来得及开口,已经从她的神色中窥探出端倪的陈氏抢先说道:“哎呦呦,老爷可真是会给人家添麻烦。本来我这次家去,是想同爹妈嫂子商议一下哥哥归家及如何置办中秋节礼之事。偏老爷叫我带这个去带那个去,到时候我照顾孩子们尚且不能,还怎么同爹娘嫂子商议正事儿呢?” 尤子玉听了这话,不觉笑道:“偏你喜欢诉苦。大姐儿、二姐儿、三姐儿都那么大了,哪里还是淘气憨玩的年纪。唯有宝哥儿年岁小,可岳丈岳母必定十分想念了。你这会子说不想带他过去,也不怕岳丈岳母知道了,捶你的肉。” 陈氏原也不是真心抱怨的意思。不过是为了借尤子玉的口儿堵上兰姨娘的嘴。听了这话,少不得笑言解释道:“老爷英明决断,真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可没有偷懒儿偷空儿的意思。您是不知道我们家两位姑奶奶的难缠——哪里像大姑娘,平日里最是温顺乖巧,从来只有帮衬我,再没有给我添烦的时候。宝哥儿虽然淘气,可有老爷子老太太和嫂子疼爱,倒也显不着我。唯有二姐儿、三姐儿,凑在一处最会鬼鬼唧唧的,我一双眼睛盯着她们,错眼不见就能给我惹出罗乱来。真真叫人头疼死了。老爷若不信,不妨跟我一道儿家去瞧瞧。那时你才知道我的话——只说她们是个女儿家且还罢了。倘或是个小子,只怕上房揭瓦都尽够的。” 尤老太太和尤子玉也是知道陈珪最喜欢三姐儿的,听了这话,也不觉笑道:“二姐儿聪慧,三姐儿机敏,我们瞧着都很好。何况小孩子家家的,就该活泼些才好。莫要被拘束得紧了,反倒跟木头人一样。” 话音未落,只听挨着兰姨娘坐的四姑娘突地开口,理直气壮且又愤愤不平的道:“老爷太太为何只说三位姐姐和宝哥儿,却不提我?难道只因我不是太太亲生的,是庶出,所以就必定低人一等?连去外祖家都不肯带我么?” 一句话出口,四下皆静。尤家几位陪侍在旁的姨娘们且不说了,便是尤老太太并尤子玉都是心下一动,偷偷看向陈氏的脸色。 只因自打陈氏进门后,虽不曾在吃穿用度上苛刻了四姑娘。但她坚持嫡庶有别,一味的将三位嫡出的姑娘捧得高高儿的,却从来不肯叫四姑娘逾越半步。平日里交际走动,乃至回娘家也从来不肯带四姑娘。对内对外只说四姑娘年纪还小,且离不得亲姨娘,带去外头且不好照管的。 前几年四姑娘还小,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想是这一年长大懂事了,自然体会出嫡庶之别,自然心下意难平,况且又有兰姨娘耳提面命,所以才有今日之事。 只是…… 陈氏冷眼瞧着兰姨娘面露期许,四姑娘尚且有些愤愤怨怼的面容,不觉冷笑道:“四姑娘这话说的,我竟有些不大明白了。所谓嫡庶之别,自然是嫡出为尊,庶出为卑,难道不应该么?” 一句话落,陈氏却不再同四姑娘计较,反而冲着兰姨娘说道:“四姑娘年纪还小,她不懂事,我不怪她。我只想问问兰姨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四姑娘的?” 兰姨娘闻言,忙的起身赔罪,尚未开口,四姑娘又插言道:“姨娘不必同太太赔罪。姨娘并没有做错什么。原是太太不喜欢我罢了。” 一句话出,惊得几位姨娘们全都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连尤老太太并尤子玉都有些不赞同的皱了皱眉。 兰姨娘已经吓得跪在当地,碰头有声,只向陈氏连连讨饶的道:“太太息怒,太太息怒。这都是贱妾的错。是贱妾没能教好四姑娘。所以四姑娘才会口出怨怼之言。还请太太念着四姑娘年纪尚小,饶了她罢。” 陈氏闻言,却是不怒反笑,先是叫起兰姨娘——兰姨娘且不敢起身,仍旧跪在地上。甚至不放心的将四姑娘拉着跪下,口内又是求老太太,又是求老爷。其哀戚之色,就连原本有些幸灾乐祸的尤家姨娘们都有些不忍,隐隐生出一丝兔死狐悲之心。 陈氏却没理会兰姨娘的讨饶。只好整以暇的捧着茶碗轻啜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的说道:“兰姨娘很不必向我赔罪。只因四姑娘说的很对,我原就不喜欢她,所以才不肯同她亲近。她也不喜欢我,所以这么些年我将四姑娘交给兰姨娘抚养,除一应吃食用度按照旧例拨给外,也不去理她。即便是她很少来给我这个嫡母跟前儿请安伺候,我也从不理论。这不是挺好的么?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怎么今儿听四姑娘说话,竟是对我多有怨怼的?” 一席话落,兰姨娘刚要答言。只见陈氏摆了摆手,并不许兰姨娘回话,直问四姑娘道:“你说罢。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四姑娘闻言一愣。她到底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纵使心中不满,也只是一味抱怨。哪里能想得清楚是为什么如此。如今听见陈氏问她,只得含怨带怒的说道:“因为太太不喜欢我,待我同三位姐姐都不一样。” 陈氏便笑道:“可是你也不喜欢我。你既然不喜欢我,我又为什么要喜欢你?我又不是犯贱,喜欢拿着热脸往人的冷屁股上贴。” 闻听陈氏言语粗俗,尤家众人都有些忍俊不住。 四姑娘又是一愣,旋即想了想,又说道:“可是我是爹的女儿。你不应该不喜欢我。” 陈氏嗤笑道:“我还是你爹名门正娶的太太呢。你不照样不喜欢我!” 四姑娘:“……” 过了半日,已然有些发懵的四姑娘犹犹豫豫的道:“可是我才八岁……” 言下之意,陈氏已然成年,怎可同区区孩童计较。 就听陈氏压根儿都不曾寻思,脱口便道:“我年纪虽长,却是你的嫡母。当日进门时,且不见你尊敬长者,孝顺嫡母,平日里也不向我请安,逢年过节连一针一线都不见你的。你既无心敬我,这会子凭什么要我怜恤幼小,一视同仁?” 四姑娘几句话全被陈氏呛了回来,一时哑然。 第八十二章 陈氏三言两语便堵得四姑娘哑口无言。眼见四姑娘立在当地一张小脸儿憋的通红,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好似受了多大的委屈,兰姨娘心疼不迭。忙的跪地求道:“太太开恩。四姑娘年纪还小,一时左强些也是有的。还请太太多加怜惜,多加照管——” 一句话还没说完,陈氏已经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打断兰姨娘的话,口内说道:“性子左强些没什么不好。譬如说我罢,早些年遇上了那么些糟心事儿,倘若不是我自己刚强些,恐怕也没了今日的好处。只是为人处世,既然是要强,就该要自己的强,而不是一味的强求别人退步忍让,宽恕纵容。兰姨娘你说我的话在不在理儿?” 兰姨娘闻言一怔,不觉愣愣的看着陈氏。 只见陈氏继续说道:“我是个粗鄙之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别人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人。可我听说兰姨娘却是出身官宦之家,也是读书识字,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出身。怎地竟不知道好生教导四姑娘为人处世的道理?” 兰姨娘忙的要开口辩解。陈氏却不容兰姨娘说话儿,仍旧笑言道:“……我知道,四姑娘年纪小,原不懂得什么嫡庶之别,长幼礼教。不过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人云亦云罢了。兴许在她看来,我这个嫡母不够好,不是我做的哪里不对,只是因着兰姨娘当初得宠管家的时候,疼女之心切,但凡府里最好的吃穿用度,悉数用在她的身上。老太太老爷最疼她,家中丫鬟婆子最是恭维她,其风光得意时,连她的嫡出姐姐都得退一射之地。所以她便觉着那时的日子好。待我进门儿了,因看重嫡庶亲疏,对大姑娘,对我的两个姐儿都更好一些。待她不过是规矩体统,两相对比,她就觉着我待她不好了。我说的可对?” 兰姨娘被陈氏一席话戳破了心思,不觉又羞又臊,登时满面通红的辩解道:“太太误会了。四姑娘并不是那样想。她只是孺慕太太,也想同几位姑娘们玩在一处罢了。绝无怨怼太太的意思。” 陈氏闻言,不觉嗤笑了一声,开口说道:“这话说的不老实。你要非得说四姑娘对我并没有怨怼之心,只有孺慕之情,这话别说是我了,恐怕连老太太老爷并几位姨娘们,连带着家中丫鬟婆子们都不会信的。不过我也懒得同你理论,只是提醒你一句,莫要自作聪明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决算,却不想想除你之外,这屋里也没谁是傻子!” 陈氏说着,不觉看了尤老太太并尤子玉一眼,口内冷笑道:“我身为继母,虽不是那等良善贤惠到可以著书立传之人,但从吃穿用度上,也没有苛待你们娘儿两个。我听说当初兰姨娘管家时,大姑娘身为嫡长女,却时常有食不果腹之窘,方姨娘的女儿虽同是庶出,但也不过二三年间,就一病没了……兰姨娘也稍安莫燥,我并非指摘你包藏祸心,想要害人。只是这些个事儿都发生在你管家之时,可见你纵使无心,也有轻忽怠慢之过。将心比心罢,如今你们娘儿两个在我手底下过活,好歹是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闲心怨怼我待你们不如己出,不如嫡出,显见的是日子过得还不错,所以才有这个精神折腾这些事儿。可见人都是贪心不足,步步紧逼,得寸进尺的……不过你们越是这么着,我倒越是好奇。不知在你们心中,我究竟要怎么做,才算是个贤惠良善的太太呢?” 陈氏说到这里,不觉冷笑连连,百般讥讽的问道:“是该对庶出的四姑娘如同嫡出的大姑娘一般,还是该对四姑娘比对大姑娘还好?是该对兰姨娘所出的四姑娘如同我的二姐儿、三姐儿一般,还是待四姑娘比对二姐儿、三姐儿还好?或者将四姑娘带回我们陈家,也说服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哥哥嫂子待四丫头如同己出……只是这又难办了。谁不知道我们陈家最是注重嫡庶之别,别说是兰姨娘所出的四姑娘了,便是我们陈家自家,连个姨娘侍妾的都没有,更遑论是庶出的哥儿姐儿。倘或大家彼此一处玩耍时,偶有口角纷争,四姑娘就不管不顾的偏说是我们家的哥儿姐儿仗着自己是嫡出,就欺负她是庶出的怎么办?到时候淌眼抹泪儿的跑回家来,同老太太老爷告我的状,我岂不是百口莫辩了……” 陈氏这一席饶舌的话出口,只听得众人头晕脑胀。她自己却是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尤子玉笑言道:“怪不得世人都说后娘难当,这一桩事儿着实难办。我倒是想听听老爷的看法。您觉着我该怎么做才好?” 尤子玉方才听了四丫头声嘶力竭的一番质问,原还有些怜惜心疼。此刻听了陈氏这一番咄咄逼人,却不由得心虚气短。忙的言辞闪烁,摆手笑道:“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方才有家宅兴旺之象。四丫头的事儿乃是后宅私密事,当然得由太太做主。” 说实话尤子玉也无法指摘陈氏的做法。盖因陈氏喜好虽然分明,但是她扯着注重嫡庶亲疏的大旗行区别对待之事,从根儿上就杜绝了别人置喙之辞。正所谓母慈女孝,现如今陈氏待四姑娘乃本分之内,吃穿用度并未苛待,还念着她年纪小,让她跟着亲生母亲在一处。如此举止便是传到了外头,即便会有人说陈氏做的不够好,但绝不会有人说陈氏做得不对。 可若认真计较起来,四姑娘自陈氏进门后,从无晨昏定省,连每年年节之时,三个姐儿都有的针线孝敬也从未有过。今日更是忤逆陈氏,口出怨怼,这样的举止纵使能勉强解释为四姑娘年纪还小,且不懂事。倘或传了出去,仍旧会有人指摘四姑娘没有教养,忤逆不孝。 所以尤子玉纵然心下有些为难,口里却当真说不出什么——他也是朝廷命官,倘或家事不修,也怕言官御史弹劾的。 陈氏听着尤子玉四两拨千斤的话,越发的冷笑连连。转头儿又问尤老太太道:“老太太怎么说?” 尤老太太闻言,一时也有些语噎。然看着当地立着委屈的不行的四姑娘,却又有些心疼。只得讪讪说道:“媳妇儿竟是多虑了。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哪里会想到那么多。不过是贪恋着玩伴,且羡人有,怨己无罢了。” 陈氏听了尤老太太这句话,愈发拿住了把柄似的冷笑道:“正是因为小孩子家家的童言无忌,所以说出来的话才叫人寒心。何况什么叫羡人有,怨己无?倘或世人都这么想,那都别过日子了——我还羡慕皇帝老子的女儿不愁嫁呢,有个屁用,难道我还能找根儿腰带抹脖子吊死了,再托生个公主去?” 陈氏一句话未尽,堂上众人早已掌不住的笑了。就连一直愤愤不平的四姑娘脸上也闪过一丝笑意。尤老太太只得说道:“偏你这一张嘴跟刀子似的。我们加起来也说你不过。也不知道你那舌头牙齿是怎么长的。” 陈氏也陪着尤老太太一起笑。笑过了一回,只见方姨娘一壁服侍着老太太吃茶,一壁唏嘘感叹道:“我打从见了太太的第一面起,就知道太太绝不是个含糊弄事之人。眼睛里也揉不得沙子。兰姨娘同四姑娘觉着太太不好,我却只恨太太为什么不能早几年进门。倘或太太能早些进门……想必我那苦命的女儿也不会就这么撒手去了。她走的时候才七八岁大。我……” 方姨娘说着说着,便想到自己那个薄命的女儿,忍不住泪沾满襟,哽咽难言。 尤老太太乃是年高经久之人,最听不得人的哭声。眼见方姨娘如此,她也跟着悲从中来。一时厅内只闻呜咽之声,陈氏与尤子玉见了,忙笑上前去开解劝道。又将宝哥儿放到尤老太太跟前儿哄她开怀。 兰姨娘与四姑娘见状,愈发觉得尴尬。 好容易将尤老太太解劝住,天色已近午时。尤老太太便命陈氏母女吃过了午饭再走。陈氏笑言应允。 尤老太太见了,便命小丫头子将饭摆在隔壁的小花厅。陈氏忙张罗着安设桌椅,罗列杯盘。兰姨娘趁势又上前去,向陈氏赔罪。 陈氏原本就是个炮竹性子,一点就着,也是个藏不住话的。眼见兰姨娘每每如此,少不得开口说道:“你不要总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儿来向我赔罪。实话告诉你罢,别说是你这一套,便是比你还厉害十倍百倍的难缠之人,我也不是没见过。正如我方才所说,为人处世,性子刚强些没什么坏处。不过自己立得住跟一味想要别人的强,那是两码事儿。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是为着四姑娘好,所以才费心筹谋。只是我也告诉你一句话……你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脾性的人,与其想着磨缠我,不如好生教导四姑娘。她年纪小,这会子没人跟她计较!倘或再这么着,等过几年,你且看看?”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那是你的亲闺女,又不是我的。你就这么教也行,教出个狐媚子霸道没教养且又蠢的丫头来,等她嫁了人,你且瞧瞧她婆家还有没有我这等好性儿!” 第八十三章 兰姨娘被陈氏一席话数落的满面通红。一时摆饭毕,陈氏又转身亲扶着尤老太太入席用膳。尤老太太便向陈氏笑道:“你也坐下罢。安安稳稳的吃碗饭,等会子还得带着哥儿姐儿回娘家呢。” 陈氏闻言,含笑应是。这才在尤老太太的下首告了座坐了。也不敢实坐,仍旧侧略着身子斜坐了,时不时替尤老太太并尤子玉夹菜布让。 几位姨娘皆伺候在侧。只等着尤老太太、尤子玉夫妇并四个姐儿都吃过了,方才下去吃饭。 一时饭毕,用过茶点,说笑一回。便有二门上的小厮进来回话儿,只说马车并跟车的女人们已经预备妥当。陈氏闻言,向尤老太太告了辞,带着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并宝哥儿上了马车去了。 彼时陈老太太并冯氏正在家中打点针线,闻听陈氏带着哥儿姐儿登门,少不得迎到厅上。大家彼此厮见过,说笑了一回,陈氏便将早已预备好的两包茯苓霜交给陈老太太,口内笑道:“这是昨儿有粤东的官儿来拜访我们家老爷,特特送了一小篓茯苓霜。老爷叫我送两包给爹妈嫂子桡哥儿婉姐儿尝尝鲜儿。我今儿早起用牛奶和了吃了一碗,觉着味道还不错。” 陈老太太与冯氏闻言,不觉相视一笑。陈老太太笑道:“我也听说过这茯苓霜的。听说不仅补身,还能养颜,端得是个好东西。你如今刚生养过,且得给宝哥儿喂奶,正该多加保养。自己留着吃也还罢了,何必巴巴儿地送给我们。” 陈氏听了这话,也笑着回道:“妈这话可说不着我。原是您的好女婿——我们家老爷时时刻刻想着您二老的,只说您二老年岁大了,合该补一补身子才是。因此昨儿晚上特地嘱咐我,务必要派人给您二老送了来。我正想着回来一趟,一来叫您二老瞧瞧宝哥儿,二来也是问问大哥什么时候能回来。” 闻听陈氏所言,冯氏笑回到:“你哥哥前些时日写信回来的事儿你也听说了。只说快则七月底,慢则八月初,就能回的。” 陈氏笑言道:“这么说来,必定能赶上今年中秋了?这倒是件好事儿。” 冯氏也笑言道:“说的不就是么。你说前两年,你哥哥的官儿不大,成日里在家闲晃时,我还觉得烦腻。如今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却是时常一年半载的也见不着面儿。真真是……” 陈氏看着自家嫂子如此唏嘘感叹,不免笑着打趣道:“嫂子放心罢。我哥哥是个什么脾性,你难道不知道的。别说他如今只在江南呆了一年半载,便是呆个三年五载的,他也不会给你带个姨娘回来的。” 冯氏原本心中也有些顾虑,闻听陈氏所言,反倒笑出声来。只得说道:“我自是信你哥哥的。我只是心疼他一个大男人,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个好人儿照料他罢了。” 陈老太太听了这话,便笑道:“这倒也无妨。我如今出门走动,只听他们都说子璋建了大功,这次回来,必定能再升一级的。到时候便是朝廷四品官员,不拘是在京为官,还是外放,届时叫他带着你们娘儿们就是了。” 冯氏听了,越发觉着为难,因又说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我哪里想得着那么远的事儿。何况老太太叫我们随着老爷上任,届时我们还惦记着老太爷老太太,终归不如在京做官儿,一家团圆的好。” 陈老太太听了这话,不觉沉吟不语。半日,方才笑道:“算了,难得蕙姐儿家来,不提这些有的没的扫兴。” 说罢,因见着一旁静坐的大姑娘,不觉笑道:“大姑娘的婚期也在九月底罢。色、色嫁妆可都预备妥当了?” 陈氏闻言,忙笑回妥当了。陈老太太便道:“妥当就好。妥当就好。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务必要谨谨慎慎,全都周全了才好。” 冯氏也笑着打趣道:“老太太这话很是。所以我连添妆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着大姑娘晒妆那日了。” 陈氏闻言,顺口说道:“添妆不添妆的,倒没什么要紧。反正我也不担心你这个做舅母的会薄待外甥女儿。只是白提醒一句,务必要嘱咐桡哥儿好生锻炼身子骨儿,莫要成婚当日,背不动他姐姐上花轿就是了。” 一句话未落,众人早已掌不住的喷笑出声。大姑娘更是臊的一张脸跟蒙了红布似的。忙低下头抚弄衣带。 陈老太太见了,只拿手帕子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水,指着陈氏笑骂道:“好个猴头儿,真真是一张刻薄犀利的嘴,也不知道你那舌头牙齿是怎么长的。竟然连你自己的闺女都打趣起来。” 二姐儿听了这话,不觉想到早起在尤府发生的那起子烂事儿。少不得开口笑道:“祖母这会子说妈的嘴利,却不知道早起在家时,妈的嘴竟比这会儿还犀利百倍千倍的呢。” 说罢,便将早起之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 陈老太太与冯氏不妨还有此等风波,不觉相视一眼,皱了皱眉。冯氏便向一旁坐着的婉姐儿道:“我们大人说话儿,你姊妹白坐着也是无趣儿。你带着姊妹们到后头去玩罢。莫要拘束了。” 婉姐儿闻言,登时起身应是。 陈老太太因想着待会子的话叫孩子们听了不好,便指着宝哥儿说道:“也把宝哥儿带了进去,放在里间儿炕上罢。厨房里还有新做的银耳马蹄羹,你服侍着宝哥儿吃一碗。” 最后一句话,却是向陈氏身旁的大丫鬟春兰说的。 春兰闻听老太太吩咐,立即欠身应是。又向诸位主子们告了退,方才抱着宝哥儿跟着几位姑娘到了后宅婉姐儿的住处玩笑说话儿不提。 一时陈老太太眼见哥儿姐儿们鱼贯退出,又摆手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各人心腹在内。这才向陈氏皱眉说道:“你也太肯较真儿了。那些个姨娘侍妾庶出丫头的,你若是不喜欢,便只当她们不存在,当面儿敷衍过去也就是了。过后或赏或罚,还不是你几句话的事儿。只要不很离了格儿,谁也挑不出不是来。何苦炮仗似的说出那么些有的没的。倘或传将出去,人家岂不说你轻狂?便是那边儿的老太太老爷见了,只怕也要暗中嘀咕,不说你不慈,也要说出几句睚眦必究的话来。你这是何苦来的?” 陈氏闻言,不觉冷笑道:“我原本也没想装出个贤良样儿来。我只是不耐烦那起子小人,背地里骂我厌我,当面儿还想求我讨好处,这世间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 冯氏听了这话,少不得也劝道:“容我说句忠言逆耳的话,姑太太这话说的虽然有理,但也稍嫌刻薄了。有些个事儿,咱们女人家心里明白也就是了,没必要全都叨叨出来。” 陈氏也知道自己拿爆炭似的性子很不讨喜,闻听此言,不觉默默不语。 她也是知道不妥的,只是有些时候,不吐不快罢了。 冯氏眼见着陈氏明知不妥,却梗着脖子不以为然的模样儿,不免想到了自己当初刚刚嫁进陈家时,与小姑子剑拔弩张之态。彼时她常受陈氏刁难,不说恨陈氏恨得牙根儿痒痒,却也是腻烦至极,哪里又能想到今日姑嫂亲如姊妹之势。 冯氏思及此处,不免笑道:“老话常说刀子嘴豆腐心。姑太太这一张嘴就是太厉害了,偏偏又生得一副赤城心肠。倘或遇到个面厚心刁的,难保吃亏。所以你也听我一句劝罢,好好儿的改改你这性子。如今你亦嫁为人妇,凡事须得三思而后行,多考虑考虑你婆婆你老爷的想法,比不得先时在家的恣意随性了。” 陈氏闻言,少不得撇了撇嘴,因说道:“我如今连儿子都给他尤家生了,我还怕什么。我可不信他尤家敢为了一个贱婢和一个庶出的丫头儿,来要我的强。” 冯氏听了这话,只得笑言道:“你倒是不傻,也知道自己如今有了儿子,才算是在尤家站住了脚儿,何况又有娘家给撑腰,再不怕他们言三语四的刁难人。所以头几年那兰姨娘央你好生调、教四姑娘,你只敷衍过去便罢。如今听她算计你,就有底气当着你婆婆你老爷的面儿连消带打的驳了回去。我说的可对?” 陈氏闻言一愣。她原还没想到这么多。今儿突地闻听冯氏挑破了这一层,才猛然发现,自己可不就是这么想的么。因明仗着宝哥儿是尤子玉唯一的子嗣,所以才有恃无恐? 眼见陈氏满面沉吟,冯氏继续笑道:“倘或姑太太真是这么想的。那也该想到一句话才是。俗语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姑太太即便是为了宝哥儿,也不该把事情做绝,彻底得罪了兰姨娘四姑娘才是。” 陈氏闻言,不觉又是一愣。只听冯氏徐徐劝解道:“常言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儿。姑太太因仗着宝哥儿在尤家是一代单传,咱们陈家又向来护短儿,所以不把兰姨娘母女放在眼中。肆意得罪也不以为意。却不想想你今日得罪了她们,她们不能把你怎么样。倘或记恨在心,或者恨屋及乌,想着拿宝哥儿撒气,也好叫你知个教训……宝哥儿才那么点子大,你一个人一颗心一双眼,难道就能保证日日夜夜都护他周全,绝没有个疏漏偷空儿的时候?” 冯氏一席话正中陈氏的内心。陈氏登时便有些慌了,忙的咬牙切齿的道:“她们敢?我揭了她们的皮!” 冯氏冷笑,因说道:“真到了那个节骨眼儿上,你便是亲手杀了她们都不顶用。倘或传将出去了,只怕还有人会以为是你平日苛责太过,所以才逼得那双贱人铤而走险。到时候你既伤了宝哥儿,又失了名声儿,恐怕还要惹得你婆婆你老爷怨怼,老太爷老太太你哥哥和我为你伤心,何苦来哉?” 陈氏哑然。半日,方才问冯氏道:“那我今儿都已经说了那些话……可怎么办才好?” 多年相处,冯氏最是知道陈氏的慈母心肠,因而她拿着宝哥儿的安危来劝说陈氏,自然一劝一个准儿。 陈老太太眼见陈氏自乱阵脚慌乱不迭的模样儿,不觉笑看了冯氏一眼,眸中满是赞许之色。她这个女儿,自幼千尊万宠,牛心左性惯了的,也只有冯氏这般吓一阵哄一阵的才能镇得住她。换个人来,恐怕真不顶用。 冯氏见陈氏真心相问,登时握着陈氏的手笑答道:“其实也不难。兰姨娘如今想要巴结奉承你,为的不过是四姑娘的前程婚事罢了。你若是一口回绝了她,她眼见希望全无,自然会抱恨在心。到时候为了撒气,或者受人挑唆铤而走险,也未可知。你要知道尤家本族现如今也不是一条藤儿一颗心,多得是人看宝哥儿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你们夫妇断子绝孙,才好拿捏你们这一房。你可不能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陈氏闻言,深以为然,连连点头称是。 冯氏继续说道:“……所以你如今要吊着兰姨娘和四姑娘才是。要给她们点儿甜头尝尝,要让她们知道你这个当嫡母的不是不管她,而是恨铁不成钢。只要四姑娘愿意做个孝顺女儿,你也愿意做个慈母的。你只要把这话的意思传到了。兰姨娘那么精明的人,岂有不知之礼。由她去规劝四姑娘,届时你也顺水推舟,做出个母慈女孝的模样儿来,到时候你在你婆婆你老爷跟前儿也好交代了。她们母女两个也有了希望——说句不好听的,四姑娘今年才七八岁大小,等她谈婚论嫁且得等个七八年之后再说。到那时候宝哥儿也大了,也立得住了,你也没了后顾之忧。到时候想要如何拿捏她们母女,还不是你这个当主母当嫡母的一句话的事儿……何况女生外向,到时候你将四姑娘调、教好了,再许一门亲事。那也是咱们家宝哥儿的助力不是?你若是怕她来日仗着夫家之势飞上枝头变凤凰,反倒压在你的头上作威作福,给你脸色瞧,你也可以把她许个家世不俗但人际复杂,且夫君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家儿,到时候你既得了她夫家的助,也能叫她只有仗着娘家的势力才能在夫家立住脚儿,一辈子都不用怕她翻出大天儿去。如此一举多得之好事,你何苦弄得这么怨声载道,哭天喊地的?” 陈氏闻听长嫂这一番长篇大论的教训之词,早已怔愣住了。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的点头称是。 陈老太太眼见女儿如此,不觉笑向冯氏道:“瞧瞧咱们家的这个蕙姐儿呦,也是这么一大把年纪的当家太太了。性格儿还是当年的浅白直率,你叫她跟个炮仗似的同人呛声儿,她惯会的。你叫她做这些当家太太该做的事儿,她反倒两只眼睛一懵,不知该如何试好了。” 冯氏闻言,便笑着奉承陈老太太的道:“那也是老太爷老太太疼宠姑太太的缘故。倘或是换了旁人家,且又经了那么些事儿,哪里还能有这一副赤子心肠。” 正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好话谁人不爱听。陈老太太听了冯氏这一番话,也觉欣喜。当即拉着冯氏的手笑道:“你也是个好的。还望你多提点蕙姐儿才是。她也就是你的话,才能听进去几分。” 第八十四章 陈氏带着几个姐儿家来,原为的是送茯苓霜,兼同爹妈嫂子商量哥哥归家之后张罗中秋佳节之事。却没想到被冯氏拉着劝了好一通的话,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倒也没心思再提别事。 及至下晚回尤家之后,陈氏少不得趁众人都回房休息时,拉着尤三姐儿将冯氏先前劝她的话和盘托出。因问尤三姐儿有什么好主意。 尤三姐儿对兰姨娘四姑娘原没有什么感觉,当然也对冯氏那一席危言耸听的话不以为然。盖因冯氏与兰姨娘素未谋面,不过凭着自己日常所听之后宅阴私事揣摩人心。所以才怕兰姨娘献好不成,图谋不轨。 但是尤三姐儿同兰姨娘母女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年相处下来,她并不觉得兰姨娘是个心狠手辣——或者说她并不觉得兰姨娘有那个胆子做出对陈氏,对宝哥儿不利之事。 陈氏听了尤三姐儿这一番分析利弊,不觉心下大定。因笑道:“我就说么,应当不至于此。那个兰姨娘倘或有这个本事,老爷也不会……” 话未说完,自觉失言,忙的掩住了口。 尤三姐儿看着陈氏略不自在的模样儿,笑着劝道:“不过舅母一席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儿,我也要劝母亲一句话,只是不晓得母亲听不听罢了。” 陈氏闻言,嗤笑道:“你跟我说话还这么故弄玄虚的做什么?还不快快说来?” 尤三姐儿见状,少不得笑言道:“四姑娘今年也有七八岁了。平日里由兰姨娘教导着,我也不知道她识不识得字,念不念得书。妈何不从外头请一位女先生来教四姑娘读书?” 陈氏闻言,颇为诧异,忙的开口问道:“好端端地,你说这个做什么?她又不是我的亲闺女,我可懒得替个白眼狼儿操心那么些。何况这京中不读书的女儿家也多。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有德的道理?” 尤三姐儿当然知道时下世道对女子的礼教约束森严,且不喜女孩儿读书的人家甚多。 只是她乃从后世穿越而来,已经习惯了不分男女皆可读书之权。想当初骤然穿越,为了读书一事磨缠了陈氏许久,还好外祖一家疼爱,终让她心想事成。如今到了四姑娘的头上,尤三姐儿也理所当然的想要四姑娘读书——倒不是为了示好或者其他,只是觉着不论哥儿姐儿,只要条件允许,都应当读书识字,不说明理知义罢,至少也不用作个睁眼瞎子。 尤三姐儿的某些想法,陈氏素来是不大懂的。不过这么些年陈氏听尤三姐儿的话已经习以为常,因此此刻虽然不以为然,仍旧细问尤三姐儿为什么要这么提议。 尤三姐儿便道:“到没有什么好说法儿,只不过是想着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岂不就是己所欲之推之于人么?我幼时想要读书之心切,母亲也是知道的。也是仗着素有母亲疼爱,外祖一家纵容,所以才能读书识字。及至后来,舅舅又从东宫接来一位教养嬷嬷,每日教我们言谈规矩,这都是很好的。当年大姐姐得了母亲的照拂,也能同我们一处念书学规矩,我想她也是感激母亲的。如今家中只有四姑娘不曾念书学规矩——” “不瞒母亲说,因着四姑娘年岁太小,况且向来不肯与我们亲近的缘故,我们与她自然也不亲近。但亲近与否是一说,叫不叫她读书识字又是另一说。妈若是不喜欢带着她去外祖家,大可以在家里为她聘请一位女先生,一个月也不过是几两银子的事儿,倒费不着什么。妈只当是仁至义尽罢了。” 陈氏向来恩怨分明,是个最为爽利的人。因此也爱听尤三姐儿这么干脆利落,丝毫不含糊的话。闻听此言,少不得细细寻思一回,因说道:“你的话也有些道理。我确实不大喜欢她那个脾性,被她姨娘教的倒三不着两的,我一瞧见她那副轻狂样子就觉着讨厌。之所以不带她去你外祖家,也是怕她心思偏执滋生口角烦扰之故。不过你说得对,咱们家三个姐儿都是正经念过书识过字的,单剩她一个没书念,倒也没什么意思。何况咱们尤家也不差那几两银子,倘或传将出去了,好像是我这个当嫡母的故意不叫庶出的丫头念书似的。” 尤三姐儿闻听陈氏如此说,少不得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妈只当花几两银子买个安心便是了。如若不然,妈这回搪塞过去了,下回搪塞过去了,那兰姨娘只顾在老爷去时吹吹枕头风,说不定哪天老爷瞧她们母女可怜,竟向妈开了口。妈岂不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好?” 陈氏闻言一笑,纤纤玉指点了点尤三姐儿的额头,笑骂道:“好你个人小鬼大的促狭鬼。竟也知道什么叫枕头风了?” 尤三姐儿嘻嘻一笑,捂着额头的道:“我什么不知道呢,只不过懒得多说罢了。” 母女两个嬉笑一回,便听外头该班的小丫头子回说老爷家来了。尤三姐儿听闻,忙的起身时,尤子玉已经掀帘子进门。眼见陈氏与三姐儿在屋内闲话,不觉笑道:“三姐儿也在,同你母亲说话?” 尤三姐儿躬身应是,且给尤子玉见过礼。便告了辞,回房歇息去了。 陈氏则替尤子玉宽衣解带,一壁提及方才同尤三姐儿商议过的,请个女先生家来教四姑娘读书之事。 尤子玉闻言一愣,旋即狐疑问道:“好端端地,你怎么想起这个事儿来?” 陈氏因笑道:“并没什么。只是觉着四姑娘如今也大了,也该学一学为人处世的道理。咱们家三位姑娘都是在陈家跟着婉姐儿念书学规矩的。只是四姑娘年纪太小,这会子即便跟了去,她连字儿也识不得几个,哪里能跟得上婉姐儿的课。既然学不到什么,莫不如不去。就在家里好生请一位女先生,先从最基础的《千字文》、《百家姓》一类的学起罢。” 尤子玉闻言,少不得再次感叹一回陈氏的贤良淑德。因握着陈氏的手感叹道:“夫人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肠的人。今儿早起听你在上房的话,还以为你很不喜欢四丫头。却没想到你对四丫头考虑的如此周全。反倒是四丫头……被她姨娘调、教的着实不像了些。要我说来,即便是请个女先生教书,也莫要教那些没有用的书,只教些《女德》、《女训》、《孝经》之类,合该叫她知道知道,什么叫做孝顺。” 陈氏听了这话,只得笑道:“老爷何必认真动怒。四姑娘现在还小,再大些就好了。何况同乖巧温婉的大姑娘相比,我也着实不大喜欢四姑娘罢了。” 陈氏越是这么说,尤子玉越是对兰姨娘和四姑娘不满。当下又拉着陈氏的手儿说了好一番的话。陈氏一壁替尤子玉换了家常衣裳,一壁笑言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吧。” 尤子玉闻言,欣然应允。 一时相携到了上房,请安见礼后各自归坐。陈氏当着满屋子姑娘侍妾,丫鬟婆子的面儿,向老太太提及请女先生教四姑娘读书之事。原本以为尤子玉都同意了,此事必然水到渠成。哪里想到尤老太太听闻此事,却是满脸的不以为然。只向尤子玉并陈氏说道:“何必呢,世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有德。依我瞧,女儿家呆呆笨笨的就很好,只要晓得相夫教子,三从四德也还罢了。没的读甚么书,难道还能像哥儿似的,考个状元不成?” 一句话未落,兰姨娘同四姑娘的脸儿登时变得煞白,四姑娘愤愤的张了张口儿,待要说甚么,兰姨娘吓得猛拽四姑娘的衣袖不叫她说。一番举动皆被人看在眼中。登时便有同兰姨娘素来不和的方姨娘幸灾乐祸的勾了勾嘴角。 陈氏只当没看见似的,仍旧笑劝尤老太太,口内说出许多女儿家读书的好处来。因又说到尤家三个姐儿也是念了书学了规矩的,不好薄待四姑娘一个。又说四姑娘同其他三个姐儿年岁相差太大,况且基础又不同,即便是在一处念书,终究没什么用。所以还是另请女先生单独教导才行。 最后又品度老太太的心意,只说请女先生的束脩不必从公中出,陈氏自个儿掏嫁妆银子。尤老太太听闻陈氏这么说,也还罢了。 兰姨娘母女不妨陈氏竟然如此态度,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只待晚饭过后,各自散了时,悄向正院儿给陈氏磕头道谢。 陈氏自诩家大业大,倒是不差这几两银子,只不过是听从三姐儿谏劝,花钱买个安心罢了。也不图兰姨娘母女感恩戴德的,只淡淡的寒暄两句,便推脱身上乏了请兰姨娘母女回去。 兰姨娘并四姑娘见了,反倒觉得讪讪的。只得告了退退下。 之后陈氏如何请先生家来教四姑娘读书,又如何替大姑娘操办婚事,安心教养宝哥儿,不过后宅琐事,无可记叙之处。 如今且说转眼便到了七月末八月初,陈珪并六皇子不负皇命,已在江南妥善安置灾民,督促两江官员筹办灾后重建事宜,且查明了言官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卢焕章贪墨修河工款一案,遂回京叙职。此时钦差仪仗已经到了长安城外。 消息传到尤府的时候,三姐儿喜得一蹦三尺高,忙的央求陈氏允她去外祖家见舅舅。 陈氏向少看到尤三姐儿这么跳脱的模样儿,不觉莞尔。登时答应了。 第八十五章 陈氏带着三个姐儿赶到陈家的时候,陈珪尚未归家。陈老太太并冯氏则张罗着家中大小替陈珪预备洗尘。陈老太爷且端坐在正堂上首,装模作样的拿着一本书来瞧。只可惜思子之情太过,心不在焉之余,那书拿倒了尚且不知。 尤三姐儿见状,少不得开口调笑道:“世人皆赞读书精湛之人,说他熟知典籍,且能倒背如流。如今外祖父阅览诗书,虽比不上倒背如流之辈炉火纯青,但是能够‘倒读如流’,也是极为不易的。” 陈老太爷闻听尤三姐儿如此打趣,少不得低头看了眼手中之书,旋即莞尔一笑,只将诗书撂在一旁,摇头笑道:“罢了罢了,既然看不下去,又何必做出此等模样,凭白叫我的小外孙女笑话了。” 众人闻言,少不得哄堂而笑。陈氏则指着尤三姐儿啐道:“真真是个牙尖嘴利的鬼丫头。连你外祖父也打趣起来。还不快快给你外祖父敬茶赔罪。倘或再这么没大没小的,仔细我捶你的肉。” 尤三姐儿嘻嘻的笑了,忙的起身敬茶与陈老太爷,口内则说道:“外孙女儿无状,还请祖父大人饶恕些个儿。莫要让母亲捶我的肉了罢?” 说罢,仍旧可怜兮兮的假哭出声。瞧得众人越发好笑,陈老太太指着尤三姐儿道:“你也得有人治你一回罢了。” 一句话未落,仍旧打趣陈老太爷的道:“叫你装相,这会子被外孙女儿一语道破了,可还好受?依我说,想儿子便是想儿子罢了,有什么丢人的。子璋此去一年多,虽说每常来往通信皆按时应晌,可到底不必在家时日日见面的好。即便是心下惦念些个儿,也是寻常之事。偏你爱做出这么一副模样儿来。反招儿大家的笑话。” 陈老太爷被陈老太太数落一通,也不以为意。只摆手摇头,接过尤三姐儿的赔罪茶,刚要开口说什么,只听二门上回事人回说“老爷已经进京了,正在门外下车”。 话音未落,陈家众人早已激动的站起身来。冯氏更是险些失手打碎了手内的茶盏。忙的转身将茶盏撂在一旁的花几上,也不顾杯碗歪斜,茶水溢出,忙带着儿女人等接出大厅。 只见陈珪风尘仆仆的身影早已进了二门。喜得冯氏忙迎上前去,口内刚叫了一声夫君,视线触及跟在陈珪身后的一个十六七岁,身着月白武服的姑娘身上,不觉吓得脸色一白。身形也承受不住的摇摇欲坠。一双眼睛登时红将起来。 冯氏忙掩住了心头涌将出来的心酸苦楚,强撑着笑言向陈珪见了礼,这才问道:“这位妹妹不知是谁?怎么称呼?” 陈珪离家一年多,虽然每常与家中通信,但公务缠身之余,也常忍不住思念之情。只好对着家书聊以慰藉。 此刻好容易见到了发妻小妹儿女侄女,早已按捺不住的扑上来。一时摸摸儿子,一时拍拍女儿,一时又将两个侄女儿搂在怀中颠了颠,忙的压根儿就没听清冯氏的话。 一时又惦念着老父老母,忙的越过众人进入厅中给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叩头请安,口内只说“儿子不孝,不能亲侍奉在父母身侧”云云。 陈老太爷与陈老太太多日不见儿子,自然十分想念。陈老太太忍不住淌眼抹泪的将陈珪扶起,搂在怀中心肝儿肉的哭了半晌,陈老太爷虽然不似陈老太太这般真情毕露,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只握着陈珪的手,不住的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时又命陈珪坐下,待丫鬟献茶毕,仍命陈桡、陈婉、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给陈珪叩头。 陈珪笑着叫起,这时才留意到大姑娘,怔愣了片刻方才想起来这时尤府的嫡长女,不觉笑道:“大姑娘也这么大了,出落的如此标致,果然不俗。” 陈老太太听见陈珪如此说,便接口笑道:“可不是么。长得标致,福气也大。再过两个月就要嫁进宁国府做国公夫人了。到时候还得咱们家桡哥儿背着她上花轿呢。” 此事陈珪早在家书中俱已得知,此时闻听陈老太太提及,少不得故作正色地开口调笑道:“这可是个大事儿。到时候可得要桡哥儿吃的饱饱儿的,莫要摔了咱们家大姑娘才是。” 一句话未落,众人早已笑出声来。陈老太太好笑又好气的点了点陈珪,又点了点陈氏,口内说道:“显见的你们两个是亲兄妹了。说话儿的口风都是一样的。” 众人闻言,少不得又是赔笑出声。唯有冯氏仍旧惦念着跟陈珪一道儿回来的那位姑娘,纵使勉强露出笑意,脸色儿仍是一片惨白。 陈珪留意着发妻眼圈儿发红,面色不好,不免关切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服?” 冯氏见问,勉强笑了笑,摇头说道:“并没有什么。想是方才被风吹了,过一会子就好了。” 说罢,仍旧指着门口儿站着的那位姑娘问道:“不知妹妹姑娘是谁,怎么称呼?” 众人闻听此言,这才留意到门口站着的身穿月白武服的姑娘。不觉面面相觑,登时心下一沉,皆不说话了。只看着陈珪。 有道是知妻莫若夫,陈珪一扫冯氏满面含醋捻酸的模样儿,便知道她是误会了。不觉哈哈一笑,指着那位姑娘说道:“你们可真是……惯会胡思乱想的,都想到哪里去了。这是我给咱们家姐儿请的练习弓马骑射的女先生。之前三姐儿不是说想要学骑马么,婉姐儿和二姐儿也都跟着起哄。只是那会子咱们家并也不认得什么会武艺的姑娘,倘或叫个男丁护院儿来教,传将出去了也不像。只恐坏了女孩儿们的清誉,所以便作罢了。这次我去江南,偶然识得梁家兄妹,恰好这两兄妹都是会武艺的高人。现如今她哥哥梁凤饶已投到了六皇子门下,这位梁姑娘原也要随她哥哥去的,还是我好说歹说,嘴皮子都磨破了,才求得六皇子应允,许我带着她家来,教咱们家女孩儿们的弓马骑射。” 陈珪一席话落,仍笑着叫过那位梁姑娘。只见那位梁姑娘从从容容,落落大方的走上前来,抱拳见礼道:“晚辈梁红玉,见过老太爷老太太,见过夫人,见过姑太太。” 陈家众人没想到还有这一桩乌龙,少不得赔笑答应。陈珪又命家中小子姑娘们给梁红玉见礼。三姐儿这才笑眯眯的道:“姐姐叫梁红玉,原是宋朝一位女将军的名儿。” 梁红玉闻听三姐儿之言,也笑着回道:“那是我们家的老祖宗,倘或有机会效仿先祖,能够以女儿之身征战沙场,报效国家,红玉也不枉学了这一身武艺了。” 尤三姐儿见梁红玉笑容灿烂,言谈举止疏阔大方,并不似寻常闺阁女子言笑时扭捏做作,非讲究什么笑不露齿的仪态,心中便觉亲近喜欢。忙上前拉着梁红玉的手儿笑道:“我也想学习弓马骑射,倒没有姐姐这么远大的抱负。只想着强身健体也还罢了。” 梁红玉听了这话,便笑道:“可是练习弓马骑射可苦的很……” 一句话尚且没说完,冯氏已在旁笑道:“快些坐下说话儿罢。走了这么久,可都累了。快些吃杯茶歇歇。” 说罢,又命小丫头子上茶来。且似笑非笑的瞪了陈珪一眼,口内说道:“既是替家中姑娘们请来的女先生,夫君怎么不早说。白晾着先生在门口儿站了那么久,哪里是咱们这样人家儿的待客之道?” 陈珪闻言,则笑嘻嘻的并不答言。反倒是梁红玉并不在意,口内只笑言道:“陈大人刚刚回家,自然是要见过父母家人的。我即便是在旁等会子,也是情理之中。夫人莫要这么说。” 冯氏闻言,少不得又赞了梁红玉几句。便命丫鬟们预备热水洗漱,又命厨房做饭。陈珪听闻,则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用摆饭了,时间来不及。且让我梳洗一回,还得入宫面圣去。你们先吃着,且替梁先生预备客房就是了。” 众人闻言,不觉大惊。陈老太爷忙的说道:“这会子进宫?都要落锁了罢?” 陈珪无奈笑道:“没办法,事情紧急。圣上与太子殿下还等着我们回话儿呢。要不是就这么风尘仆仆的进宫面圣,实在大不敬。恐怕我这会儿都到不了家。” 陈珪既如此说,众人也无可奈何了。冯氏忙命丫头们送热水,亲自服侍陈珪熟悉过,又换了朝服,匆匆进宫面圣。 这里且不提陈家众人如何款待梁红玉。只说陈珪匆匆进宫时,当今与太子殿下,以及朝中诸位老臣已经在勤政殿了。 陈珪刚刚请门口的小太监通报过,洗漱已毕的六皇子也匆匆而至。两人只是相互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小太监通传命两人进殿奏对。 陈珪与六皇子只得躬身入殿。一时见过圣人与太子殿下,一一的回禀过江南诸事——其实早在两人回京之前,早已写好了条陈奏疏禀明此事。此刻当面回奏,亦不过是解答圣人与太子殿下的心中疑虑罢了。 第八十六章 六皇子与陈珪此番奉命下江南赈灾查案,包括永嘉帝在内,满朝文武皆以为此去一行必得腥风血雨,贪官酷吏落马无数,乃至两江官场半壁江山皆得改头换面,甚至永嘉帝都已经做好了英名蒙尘的准备。 哪里想到陈珪刚到江南之后,便带着太子殿下的亲笔手书和锦衣军统领赵弼和的家信分别拜访了几位江南大佬,几次请酒吃席下来,便已经推杯换盏,化干戈为玉帛,而后又借着“将功补过”之名,游说两江官员出财出力,在朝廷赈灾钱粮并不宽裕的情况下,鼓动当地官员自掏腰包安置灾民,购买土木粮种农具耕牛,着手张罗重建事宜;除此之外,更是舌灿生花,劝说两江泰半犯事官员还清朝廷钱款,主动缴纳贪墨脏银,揭发主事者以减其罪…… 最终除真正罪大恶极赦无可赦的主事者不得开脱之外,其余官员竟然各有各的推托之词,虽然奏疏上达天听之后,这些官员仍旧会因失察之过而受到责罚,但好歹身家性命是保住了。朝廷和永嘉帝的颜面也就保住了。 这么一桩震惊朝野,牵扯两江的大案,竟然被陈珪长袖善舞,四角俱全的做到了和光同尘,粉饰太平,且又圆满解决了赈灾之事的大团圆结局。直叫长安城内担忧不已的永嘉帝并太子殿下,以及那些想看陈珪笑话儿的朝臣们摔碎了眼珠子。 在永嘉帝并满朝老臣眼中看来,六皇子与陈珪的这一桩差事着实办的干净漂亮,毫无后顾之忧。这样的局面也让永嘉帝和满朝文武颇为好奇,不知道陈珪究竟做了什么。 然条陈奏疏之上只能将此事前因后果大略写明,终究不能事无巨细的交待明白。所以此番回京面圣奏对,永嘉帝着重询问了当中细节——或者说是陈珪的手段。毕竟以六皇子刚直不阿,宁折不弯的脾性,这种和光同尘的漂亮事儿不像他的手笔。 陈珪眼见圣人垂问,心中早已拟好腹稿,当即侃侃而谈。忽悠的永嘉帝与诸位朝臣连连点头称赞。唯有身处其中的六皇子似笑非笑的看了陈珪一眼,暗暗骂了一句“骗死人不偿命”,不过出于种种考虑,倒是并未拆穿陈珪的谎言。 一时陈珪禀明经过,永嘉帝又向六皇子询问了各种细节部分。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后又沉吟片刻,开口说道:“此番言官御史弹劾两江官员勾结河道总督卢焕章贪墨修河工款一案,虽然经过钦差查明,证明涉猎其中的官员五不足一,但终久也暴露了两江官场有官官相护之弊。尔等须得引以为戒。如今河道总督、兰台寺大夫与两江官位多有空缺,诸位爱卿可有贤能举荐?” 太子殿下与诸位大臣闻言,登时面面相觑。沉吟半日,皆无人说话。永嘉帝见此情形,不觉轻笑,随手指了指太子说道:“太子为国之储君,监理国事。由你来举荐贤能乃分内之事。你先说说罢。” 太子殿下闻听圣人之言,忙躬身说道:“回禀陛下,儿臣前番举荐卢焕章担任河道总督,岂料卢焕章不思忠君报国,反而勾结两江官员贪墨修河工款,致使河堤崩溃百姓遭难。儿臣识人不清,着实惭愧。岂敢——” “好了。”永嘉帝摆了摆手,打断太子殿下的自咎之言,因说道:“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身为人君,需要有识人之明,断人之才。然偶有失措,也是情理之中。太子……” 永安帝说到这里,若有所思的停了停,方才说道:“说说你心中的人选。” 太子殿下见状,只得小心翼翼的报出了自己的人选。这回他倒是吸取了陈珪当年之劝谏,并未举荐自己的门人。而是考虑到其才干性情,推举了一位中立大臣——或者换句话说,乃是永嘉帝的心腹大臣。 永嘉帝闻听太子所言,也在意料之中。旋即又问三皇子、六皇子、七皇子并殿中大臣们的意见。 众人因立场不同,所举荐之人自然各有不同。也有窥测圣意而举荐贤才的。永嘉帝心如明镜,皆不以为意。 吏部尚书眼见众位皇子的目光都落在河道总督的位子上,况且圣人也已成竹在胸,便不再多言置喙。反而上前举荐道:“启禀陛下,微臣以为前科探花林如海为人清正,才干优长,且遇事机敏,可堪兰台寺大夫之任。” 所谓兰台寺大夫,其职责跟御史言官差不多。不过同御史闻风而奏的纯嘴炮不同,兰台寺大夫更有检察之权,所以权柄要更重一些。吏部尚书之所以举荐林如海为兰台寺大夫,一则是考虑到林如海乃翰林探花,身份清贵;二则也是考虑到林家乃五世列侯,在江南一带名望甚高,况且林如海又娶了荣国府长房嫡女贾氏为妻,与两江官员更是同出一脉……在江南暴出贪墨大案,两江官员纷纷落马的敏感关头,倘若圣人派这么一位仕宦子弟担任兰台寺大夫,应该能够安抚一下人心罢? 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林如海本身的才干机敏,足以应付这个差事。 果然,吏部尚书话音刚落,永嘉帝饶有兴味的挑了挑眉,旋即沉吟片刻,竟是允了吏部尚书的举荐。乃命人草拟旨意,颁发六部。至于河道总督的任命,永嘉帝最后也选择了自己的心腹之人——恰好就是太子殿下方才举荐之人。诸位皇子看在眼中,不觉各自思量。 至于六皇子与陈珪则因办差有功,皆官升一级。六皇子更是从郡王升为亲王一爵。至于两个人回京之后是否还有重任加身……永嘉帝目前倒是没有什么表示,只以长途乏累为由,且叫众人各自散了不提。 众人见状,只得躬身告退。鱼贯退出勤政殿。 三皇子偷鸡不成蚀把米,为了捅出两江官场一事折损了不少眼线人脉,结果虽然将卢焕章拉下马来,却并未撼动太子之位,又不敢同永嘉帝计较。心下正憋了满心的火气,眼见六皇子与陈珪跟在太子身后亦步亦趋,少不得百般讥讽的道:“陈大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果然好本事。六弟跟着陈大人耳濡目染,当差办事也愈发老练了。可见太子殿下调、教有功,也叫我等知道知道,什么叫会咬人的狗不叫!” 一句话落,陈珪仍旧满面春风,看不出什么来。六皇子却是面色铁青,目光冷冷的盯着三皇子。 太子殿下见了,不怒反笑,且意味深长的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三皇子几个来回,口内慢悠悠的说道:“三皇弟如此气急败坏,口不择言,才叫孤误以为有恶犬扑面而来,几欲择我而噬。” “你——”三皇子闻言大怒,尚且未能开口反驳,一旁围观的七皇子等人早已掌不住的喷笑出声。 三皇子碍于太子乃是储君,且不好跟他争执什么。眼见七皇子等人如此,便冲着众人发火撒气的道:“尔等笑什么?” “哎,三哥你说不过太子殿下,就想拿我们兄弟几个撒气,什么意思?”十一皇子不以为然的嗤笑一声,拦在七皇子的面前说道:“三哥你可别想欺负我们,惹恼了弟弟,到时候不管不顾的跑到父皇跟前儿告你一状,你也得想想你受不受得起。” 三皇子被十一皇子一句话噎的险些上不来气儿,不过他到底避讳此事,并不敢叫父皇知道。闻听十一皇子所言,只得恨恨的冷哼一声,甩袖子走了。 十一皇子当着太子殿下和诸位皇子的面,朝地下啐了一口,不以为然的嗤笑道:“什么东西。” 而七皇子则冲着太子殿下和六皇子笑眯眯的拱了拱手,开口说道:“六哥奉父皇之命去江南办差,一路辛苦。弟弟早已备好薄酒为六哥洗尘。只不知六哥是否赏面。” 六皇子闻言,则迟疑的看了眼太子。太子因笑道:“实不相瞒,得知六弟与子璋今日回京,孤也在东宫预备了一席薄酒为六弟洗尘。既然七弟也有此意,不妨一道过来。咱们多些人吃酒,也好热闹热闹。” 七皇子闻言,少不得应允。其余几位皇子皆为七皇子马首是瞻,自然也都笑应了。 唯有十二皇子皱了皱眉,向六皇子说道:“六哥还是先去后宫拜见母妃罢。母妃得知六哥今日回京,一早儿就准备开来了。不但亲自下厨做了六哥最爱吃的东坡肉,还将六嫂和小侄子都接到宫里了。就想咱们一家人好好儿的团圆团圆。” 太子殿下闻听十二皇子所以,只得笑言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竟然忘了淑妃娘娘思子心切。既然如此,六弟还是同十二弟一道儿去给淑妃娘娘请安罢。等明日再来东宫,哥哥给你接风洗尘。” 六皇子闻听此言,少不得躬身道谢,拜别过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这才同十二皇子返回后宫。七皇子见状,也只得告辞了。 唯有陈珪同太子殿下一道儿回了东宫。君臣之间行过大礼,各自落座,太子殿下命人献茶。这才笑问江南之事究竟如何。 陈珪眼见外书房内并无外人,便也不再推脱,登时毫不遮掩的禀明经过。 话说陈珪身负太子殿下的器重和庇佑,又有锦衣军统领赵弼和为其背书,更因其八面玲珑善于游说人心之故,刚刚抵达江南不久,便于酒戏倾谈之下博得了两江官员的信任和亲近。再不复远在长安时的喊打喊杀。 既解了自己万人咒骂的困境,陈珪接下来便开始游说甄应嘉等几位江南大员,央其出面向两江官员拉拢作保,不但打消了两江官员对于太子殿下壮士断腕的怨怼之情,更是把自己美言成了仗义执言,且又心系众臣,所以自告奋勇下江南,替众人善后弥补的好人儿。 这厢陈珪打着奉太子私命替众人善后的名义安抚游说两江官员,那厢六皇子则秉持着铁面无私的公正严明,以朝廷钦差之名严查贪墨诸事,两个人一个□□脸儿,一个唱白脸儿,配合的倒是颇为默契。就这么拿捏住了两江官员,顺风顺水的办好了赈济灾民的差事。 且叫江南百姓对永嘉帝感恩戴德,两江官员对太子殿下再无嫌隙。 第八十七章 太子殿下对陈珪的这一趟差事非常满意。他没想到陈珪竟然能真的保下江南官场大半势力——原本他都已经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还以为这次至少得失了大半羽翼的。却没想到陈珪口内说的严重,真正到了办差的时候,却回旋的如此漂亮。 陈珪耳内听着太子殿下接连不断的称赞之语,笑言道:“其实微臣之所以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倒并不是微臣有本事有能力,原因不过是四个字——” “哦?”太子殿下闻言,饶有兴味的问道:“愿闻其详。” 陈珪便笑道:“不过是顺应圣心罢了。” “顺应圣心,”太子殿下顺着陈珪的话念叨几遍,若有所思的笑道:“此言何解?” 陈珪见问,口内笑言道:“太子殿下已是心如明镜,又何必考校微臣。” 陈珪顿了顿,继续说道:“圣人少年登基,英名一世,如今天命之年,自然是更加的爱惜羽毛。这两江官场之事,说穿了也不过是吏治不清,官官相护,贪墨勾结,此事既关系到民生国本,却也关系到陛下的清名……” “……因两江官场多为太子门下,所以圣人之前考虑到的则是殿下羽翼渐丰,而这些羽翼相互勾连,欺上瞒下,让圣人感觉到了危机,所以圣人才会震怒非常。如今太子殿下表明了壮士断腕之心,虽然大失羽翼,却也是安了陛下的圣心。陛下的圣心既安,自然就会考虑到自己的一世清名……” 陈珪说到这里,意味深长的叹息一声,目光灼灼的看着太子殿下说道:“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话……圣人已经老了……”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的时候,声音轻的已经细不可闻。然而听在太子殿下的耳中,却如晨钟暮鼓一般,登时撞击在心上。 太子殿下虎目威严的凝视着陈珪半晌,方才云淡风轻的笑道:“从前只以为陈卿有实干之才。并不曾想到陈卿也有谋士之略。真叫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陈珪闻言,向太子殿下深鞠一躬,口内则道:“微臣原鞠躬尽瘁,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太子殿下看了陈珪一会儿,方才笑言起身,亲自上前扶起陈珪,君臣二人又谈笑了几句。太子殿下因向陈珪询问他对六皇子的评价。 陈珪闻言,不由得满面肃然,正色说道:“六皇子殿下铁面无私,忠肝赤胆,谋国不谋身,实乃国之干才。” “哦?”太子殿下不觉动容道:“陈卿对六弟评价如此之高?” 陈珪便说道:“殿下不知,此番下江南赈灾查案,若不是六皇子殿下甘愿办黑脸与臣相互配合,请恕臣言语冒撞——只怕有殿下之亲笔书信当面,那些个老油子似的贪官污吏们必也然不会如此轻易的听从我等所言。这件事情也不会这么容易的办妥当了。因此……微臣不得不佩服六皇子殿下。” 身为天潢贵胄,居然能如此刚直不阿,秉持公正,不畏权贵,不畏人脉,不畏人情……陈珪自己做不到这些,但并不妨碍陈珪佩服这样的人。 太子殿下也不妨陈珪竟然如此赞誉六皇子,不免好奇的笑了笑,因说道:“看来江南一行,陈卿对六弟颇有改观呐!” 太子殿下可没忘记这两人离开长安之前,势同水火之势。 陈珪闻听太子的打趣之言,也不觉失笑道:“当日微臣举止冒撞,虽是为局势计、为殿下计,不得不行此举,终久是陷六皇子于万难之中。其后被六皇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微臣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太子殿下听了陈珪这一番话,笑着用手点了点陈珪。且不再多问六皇子之事,转而询问两家官场幸存官员之品性学问。 陈珪见问,少不得沉吟半日,方才正色说道:“以微臣之见,此次查办贪墨一案,纵然有人侥幸漏网。然其人品操守,能力才干皆不堪重用。微臣已将这些官员之姓名背景皆抄录在册……” 陈珪说着,便从靴筒内的靴掖中掏出一个小册子来,恭恭敬敬地递与太子殿下,因说道:“这里面是微臣在江南年余,所接触的官员。其中以朱笔记录之人,皆是贪墨一案中侥幸漏网之人。墨笔记载之人,则是不肯与其他官员同流合污,或者但有和光同尘之举,但仍旧称得上兢兢业业,其治下百姓也对其风评较好的官员……” 太子殿下实在没有想到陈珪竟然还能细心的想到这些。不觉动容。伸手接过陈珪手内的名册,细细翻阅开来。 旋即发觉陈珪束手在旁,便笑着将那名册暂且撂在一旁,又温言笑问陈珪关于江南赈灾的某些细节部分,以及甄应嘉等江南旧臣关于此番查案的态度。眼见时辰不早,且命人备了一席客馔与陈珪接风。 陈珪见状,少不得感恩戴德的谢过。 彼时正在东宫与太子殿下推杯换盏的陈珪且不知道,与十二皇子相携而去的六皇子殿下普一入淑妃娘娘的长春宫,还没来得及与母妃、发妻、幼子共叙离别之情。已在勤政殿处理完政务的永嘉帝也摆驾到此。并且在家宴之上,还向六皇子询问了他关于陈珪的评价。 六皇子闻听圣人垂问,也少不得恭谨应道:“回禀陛下,儿臣以为陈子璋其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务实求是,有机辩之才,亦有忠君报国之心。然其举止言行过于强求和光同尘。昔年父皇评价三朝宰府辕应星大人,说其才干优长,秉性忠烈,且有兴利除弊之能。而今儿臣观陈大人,却以为其有兴利之能,却无除弊之胆。” 永嘉帝闻听六皇子对陈珪的评价,不觉越发有兴趣的问道:“哦?你说陈子璋只有兴利之能,而无除弊之胆……为什么会这么说?” 六皇子闻言,因说道:“大概是因为陈子璋这个人……过于注重与人交好,不敢得罪人罢。” “……过于注重与人交好,那就是说这个人的人缘儿好……”永嘉帝若有所思的沉吟片刻,突地笑道:“算了,不提这些。你此去江南一行,也着实受苦了。快些吃一杯酒水吃两口热菜,消消乏罢。” 六皇子见状,只得躬身道谢。 如今只说陈珪在东宫赴过洗尘宴,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宫回府。彼时陈家上下早已张罗好晚饭宵夜,只可惜陈氏、宝哥儿并三个姐儿等不了这许久,早已回府休息。 陈珪见状,也只得在冯氏的服侍下用过夜宵,是夜早早便安置了。一夜无话。 至次日一早,夫妻两个梳洗已毕且去上房给老太爷老太太请安。陈珪因见了也在上房同祖父祖母说话儿的桡哥儿和婉姐儿,不觉想到了桡哥儿的学业。因说道:“你今年也十七岁了。今年秋闱下场,可有把握考个举人回来?” 陈桡闻言,忙躬身应道:“儿子尽力而为。” 陈珪便笑道:“你可当真要尽力而为才是。当年我跟你子川叔父吹牛,只说等你考中了举人老爷,就到他家下聘将他们家的大姑娘娶回家来的。你可要挣点气,莫要让你媳妇等成个老姑娘才是。” 陈桡闻言,不觉羞得满面通红,仍旧拱手作揖的道:“儿子定当竭尽全力。” “竭尽全力干什么?娶媳妇儿还是考举人?”陈珪笑眯眯的打趣道。 一句话趣得陈桡耳根子都通红一片。陈家众人更是哄笑出声。陈老太爷指着陈珪笑骂了一句,只说他不正经。冯氏也笑言道:“桡哥儿今年才十七岁,倒还不急。倒是尤家的大姑娘,九月份就要成婚了。咱们身为外家,也该准备起来了。” 陈珪闻言,不以为然的笑道:“这些都是你们女人家该准备的事情。究竟与我们爷儿们无关。到时候我们只要戏酒热闹也就够了。” 这厢陈珪乐得站干岸儿。那厢陈氏身为嫡母,却是忙了个脚打后脑勺。因大姑娘的婚期定在九月初六这日,尤家上上下下日日打点忙乱,却是连中秋佳节都不曾好生过的。 将将到了九月初四,乃是新妇晒妆之日。尤家的亲朋好友,世交同僚皆早早登门,尤老太太、陈氏并二姐儿、三姐儿招待着各家女眷姑娘们入厅上坐。 大姑娘的嫁妆便摆在尤老太太的上房院子里。皆是上等好木头打就的嫁妆箱笼,外头涂着一层喜气洋洋的红漆。那箱笼或是紧密扣合,上头系着大红绸缎,或是大敞四开,里头摆着金玉器皿、嫁妆首饰、绫罗绸缎,古玩摆件,在盛秋烈日的反射下,金碧闪烁,彩绣辉煌,十分耀眼夺目。 各家女眷们见了,皆交口称赞,只说大姑娘的嫁妆丰厚。更有人当着陈氏的面儿拉着大姑娘的手儿笑赞道:“大姑娘是好福气好命格儿,所以才能遇着如此心善慈悲替你周全考虑的嫡母,如今还能嫁到宁国公府当国公夫人。真真是羡煞我们了。” 大姑娘见了,只好低垂臻首,但笑不语。 一句话未落,又有人附和道:“……怪不得人家都说陈家的女儿教养好。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你们瞧瞧,这尤家太太调、教了大姑娘才几日,便将大姑娘调、教的这通身的气派……” 这人只顾着讨好陈氏,却不曾想尤老太太听了这一番话,心下大不自在。刚要开口笑着岔过话去,只见二门上回事的人匆匆上前,向着陈氏耳语了几句。 陈氏面上笑容不变,仍旧打发了那人下去。瞅着众人不留神的空隙,走到尤老太太跟前儿说道:“老太太,门上小子传报说吴家来人了……说是要给大姑娘添妆。” 尤老太太闻听此言,登时撂了脸色。 所谓吴家,便是尤子玉先头儿那位太太的娘家,大姑娘的正经外家。据说吴氏死后,曾经为了吴氏的嫁妆同尤家好一阵的闹,结果没闹着好儿,两家差点撕的老死不相往来的。 尤老太太因着这一桩旧事,很看不上这个吴家。所以大姑娘纳聘请期之事,压根儿就不曾同吴家透过口风儿,今儿晒妆也并不曾送请帖的。 岂料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尤家不送请帖,人家也不请自来了。 第八十八章 尤老太太听了陈氏一番耳语,先是一怒,旋即又是一惊。只因今天是大姑娘晒妆的好日子,况且还有宁国府的人过来催妆,又有满室的宾客堂客凑喜,尤老太太真不想为了吴家一行人,坏了这大好的日子。 “真真是一颗老鼠屎,搅了一锅粥。”尤老太太有些气急败坏的想道。旋即握着陈氏的手儿,悄声问道:“媳妇儿可有好主意,今儿是大姑娘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叫这些没脸没皮黑心烂肝的人坏了大姑娘的好事。更不能叫满室的宾客堂客瞧咱们尤家的笑话儿。” 陈氏闻听此言,心下嗤笑一声,口内却满是为难的说道:“老太太说的轻巧。却不知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登门拜访,一没闹事二没声张儿,只说要给大姑娘添妆来的。我怎么好太不客气了?” 尤老太太哪里耐烦听这些话,拽着陈氏的手便说道:“哎呦我的好太太,都这会子了你还管什么客气不客气的。我可实话跟你说了罢,那户人家端得就是个没皮没脸的货。这会子说的客气,你真的把他们请进来了,转头儿就得跟你蹬鼻子上脸的……我知道你向来最有主意的。有什么法子尽快说出来,你要是怕传出去不像,只说是我的主意罢了。” 陈氏听了这话,心下便是一笑,悄声说道:“老太太要是这么说……我倒是真有个法子,只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尤老太太实在不耐烦陈氏这么不急不速故弄玄虚的模样儿,只是当着满堂女客的面儿,也不好表现的太过急躁。只得拽着陈氏的手低声催促道:“到底是个什么主意,你先说来我听听。” 陈氏见状,少不得附在尤老太太身旁轻声耳语了几句,尤老太太闻言大喜,满口的赞道:“这个主意好。也该叫他们尝尝咱们尤家的厉害。你就这么做罢。倘或真出了什么事儿,且有我顶着。” 陈氏就想听尤老太太这一句话。当即便笑着应承了。旋即又彻身而出,站在廊下同潘佑梁家的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那潘佑梁家的点头应是。瞅着众人不注意,悄悄去了。 一时便有宁国府的人来催妆。 因着尤三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肚子里有千百套折腾人却不惹人恼的小花样儿。早在前几日便同堵门的男丁并尤家小厮们吩咐过了。那守门的一应小子收了宁国府塞入门的红包,且又照着尤三姐儿的主意好生刁难了宁国府众人一回。其花样百出,促狭逗趣之处,只看得围观众人捧腹大笑,就连被刁难的宁国府一众人等也觉莞尔。 好容易过五关斩六将,进了上房正院儿,便有尤家本族的男丁上前寒暄。宁国府前来催妆的爷儿们们见了,笑问方才在门上刁难众人的主意是谁出的,“好新鲜的花样儿,别家断断没有的。” 又有一人笑道:“你们家也忒刁钻古怪了些。今日催妆便是如此,待后儿过来迎亲,还不知道要怎么刁难我们呢。这可了得?咱们私下商量一下,你们透漏些口风儿,也好叫我们有些准备的。” 说着,便有塞了好几封红包儿过去。 尤家本族的男丁们见了,便笑言道:“这与我们都不相干。全都是我们家三姑娘捣的鬼。你们别瞧她年纪小,行事却比大人还老道些。今日且不过是庐山一面而已,待到后日迎亲之时,你们才知道更厉害的。也叫你们知道知道,我们尤家的姑娘不好娶。” 宁国府的爷儿们听了,不觉更加好奇。忙向众人打听这三姑娘的来历。便有嘴快舌轻的尤家族人趁势说了,直叫贾家族人啧啧称奇。更有轻浮子弟询问这三姐儿长得可标致不标致。 尤家本宅当差的下人们瞧着不像,忙开口笑道:“几位爷可留些口德罢。我们家三姑娘今年左不过十岁大小,况且又是深宅女眷,哪里经得起爷儿们如此议论。” 其中更有尤家总管潘佑梁看不得尤家本族的那些人如此行事,趁着迎亲之人不注意,少不得话中带刺的敲打那位尤家本族的爷儿们道:“三爷如此议论三姑娘,也不怕陈大人知道了,寻你登门说话儿?” 尤家众人深知陈家护短的秉性,闻听此言,不觉心下一凛,再不敢多嘴多舌。 贾家众人见了,也觉得有些没意思。忙簇拥着贾珍前去拜见尤老太太、尤子玉、陈珪等人。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喜得贵婿,早已乐得不知如何是好。只一味奉承姑爷一表人才,人品贵重。倒是陈珪还端着自己是娘家舅舅的款儿,说了些“佳偶天成,举案齐眉,但请姑爷好生照料大姑娘”的话。 贾珍深知陈珪乃圣人与太子殿下跟前儿的红人,况且才从江南办差归来,余威正盛。自忖同陈珪这样的人论亲家,倒比同尤子玉这样意欲攀附他的人论亲家更有体面。便也耐着性子同陈珪和颜悦色的寒暄了一回。 彼时早有潘佑梁向尤老太太并尤子玉呈上宁国府催妆之礼。长长的礼单看得尤家母子赞不绝口,毕竟宁国府如此看重大姑娘,尤家也是面上有光。 却不知道宁国府早先预备好的催妆礼原没有这么多,还是听闻陈珪回京叙职,且得圣人与太子殿下交口称赞的消息后,才临时加了一倍。 一时里间儿的女眷们也都知道了宁国府的催妆之礼。不觉越发的羡慕。口内只向大姑娘道喜。听得大姑娘愈发娇羞的垂下臻首,摆弄着衣带不言不语。 当中便有人向二姐儿、三姐儿笑言道:“你们家大姑娘是命格儿好,福缘深厚,所以才能在闺阁里蹉跎了这么些年,因缘际会的嫁到国公府里当夫人。如今大姑娘的婚事是定了,再过两年便是二姑娘了。也不知道二姑娘的福分如何,姻缘在何处。我瞧着二姑娘如此温柔标致,将来必定也能得一贵婿。”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凑趣说道:“哪儿是什么贵婿啊,姐姐想是不知道罢。我听说二姑娘的婚事早已定下了。原是什么指腹为婚,定的人家儿乃是尤家太太先夫家的世交。好像是替圣人经管皇庄的。不料去年遭了官司,没了差事。如今也只是白身罢了。” 先头儿那人听了,故作遗憾的笑道:“哎呦呦,这可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啊!二姑娘这么好的相貌人品,那些个白身怎么堪配得。依我说啊,大姑娘如今都嫁到宁国府当国公夫人了,二姑娘不说嫁进公府罢,怎么也该嫁进侯门才是。如若不然,到时候嫁了人,怎么好意思上门攀亲论戚的……” 尤二姐儿虽然性情和顺,但也并非是没有脾气的泥人儿。闻听二人竟然借着婚姻之事如此奚落她,早已坐不住的想要离开。却被一旁的尤三姐儿死死拽住了不让她起身。 尤三姐儿早在那两人一搭一唱的说闲话儿时,便向大姑娘悄声打探这两人是谁。大姑娘双眉紧蹙的细细打量一回,方才向尤三姐儿耳语道:“便是三叔祖母的一双孙女儿了。” 尤三姐儿猛地闻听大姑娘如此说,还没反应过来。又搜肠刮肚的想了半日,方才想起那个“三叔祖母”所谓何人——不过是前些年误会陈氏向陈珪献复式记账法,便领着一大帮人过来兴师问罪,反被陈氏三言两语震慑住的尤家老婶子姜氏罢了。 尤三姐儿心下嗤笑——没想到这还是新仇旧恨,少不得开口说道:“我还在想这是谁家的姑娘,还没出阁就嫁啊娶啊的挂在嘴上说个没完。却原来是三叔祖家的两位堂姐。两位堂姐‘童言无忌’,‘性情率直’,果然不负家学渊源呐。” 尤三姐儿一席话音儿未落,里间儿陪坐的女眷们早有掌不住的笑出声来。那两位尤家堂姑娘闻听众人窃笑声,不觉通红了脸面,指着尤三姐儿说道:“你、你居然——” “我怎么了?”尤三姐儿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伸手抚了抚袖子口儿上的小细褶,笑眯眯说道:“难道两位堂姐不是童言无忌,说话不经大脑。而是蓄意而为?大喜的日子偏找不自在?” 说罢,尤三姐儿便向蓁儿和蔚儿使了个眼色,故意说道:“去,到上房请老太太过来。再到偏厅去请族中的几位老祖母过来。我倒是想问问,这是谁家的规矩,谁家的主意,大喜的日子来排揎我们?” 里间儿陪坐的众女眷们原还坐在一旁看笑话儿,眼见尤三姐儿如此气怒,也都坐不住了。忙起身笑劝尤三姐儿息事宁人,因又说道:“这可是大姑娘的好日子,倘或闹开了叫宁国府看了笑话,可怎么是好?” 尤三姐儿便冷笑道:“我凭什么要息事宁人?我也犯不着息事宁人。她们惹事的都不怕把事儿闹大了,我一个被人欺负的,还怕找不着人给我们做主不成?既闹开了也好,也叫大家都来评一评理。大喜的日子不说些好听话吉利话,反倒阴阳怪气的踩起人来。什么意思?” 众人见三姐儿气的厉害,少不得百般的劝。那两个说闲话儿的姑娘见了,口内也说道:“……三姑娘也太肯生气了。我们原也没说什么,不过是些大实话罢了。这也都是为了你们姐妹们好,替你们姐妹好生可惜的。你们听不得,便不听也罢了。何苦在大姑娘的好日子里闹出这些不堪的事儿来。倘或叫宁国府的人知道了,难道有你们的好处?还是说你们姐妹原也嫉恨大姑娘福气好,能够嫁到宁国府去,所以认真拆大姑娘的台?” 一席话落,尤三姐儿还没开口,只听大姑娘笑言道:“这话可真是奇了。原来两位妹妹口口声声拿着二妹妹的婚事说嘴,倒是为了二妹妹好。只可惜我呆呆笨笨的,倒是没听明白。” 说罢,又笑向三姑娘道:“妹妹向来伶俐,可听明白了?” 尤三姐儿冷笑道:“怎么没听明白。不过是有些黑心烂肺的人,面上老实心里藏奸,原是瞧不得咱们好儿,偏又眼红咱们家的势利,打着亲戚的名分,只行结仇的事儿。欺负大姐姐是个面慈心软的人,便是心下明白,面儿上倒不好同这些人认真计较,少不得吃亏忍了。只可惜她们算准了姐姐的贤惠温婉,却少算了我这刁钻刻薄。索性由我撕罗开了,大家今后都清静!” 一席话落,更是站起身来,不依不饶的便要向上房去。 吓得众女眷们忙拦住了。眼见尤三姐儿脸酸性子烈,竟然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众人倒不好再劝,只得推着尤家三房的那两位堂姑娘道:“都是你们惹得祸。大喜的日子偏说这些有的没的,什么意思。还不快向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赔不是。只说你们原不是故意的。” 尤家三房的两个姐儿原不过是心下寒酸,忍不住讥讽几句。哪里想到尤三姐儿竟是个不分轻重一点就着的爆炭。登时也都慌了。又见众人都劝她们赔不是,虽然脸上过不去,到底怕尤三姐儿不依不饶的告到前面去。也只好忍辱带羞的道了歉。 尤三姐儿也没想着真闹到前头儿去,不过是以此威胁二人向尤二姐儿道歉罢了。眼见二人服软,便也不再张罗着要去上房,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尤二姐儿。 尤二姐儿听了那两人阴阳怪气的一番挤兑,心下气愤非常。自觉没有面子再呆下去的。却不曾想那二人竟被尤三姐儿几句话逼得向她道了歉,且又百般的赔不是。也就不好即刻就走了。只得继续坐了回去。 尤三姐儿见状,便也坐回大姑娘身旁仍旧陪着她说话儿。一场风波骤然停歇。众女眷们也是大松了一口气。因说道:“哎呦呦,今儿这一遭,可是惊出了我们一身的冷汗呐。却没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纪,脾气却是不小。” 大姑娘听了这话,笑言说道:“三妹妹为人处世,向来恩怨分明。她不招人,却也容不得旁人欺负她的。” 一句话云淡风轻,却将此事轻巧的定了性。众女眷们不觉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第八十九章 尤三姐儿与尤家三房两位姑娘的口角之争并未惊动上房。里间儿陪坐的众女眷们见状,也都笑着粉饰太平,寒暄些吉祥趣事。忽而闻得外头炮竹爆响,鼓乐齐鸣,众人都齐声笑道:“这是催妆队伍抬嫁妆还家了。” 大姑娘闻听此言,不觉羞得垂下臻首,面色绯红。众人见状,少不得又是一阵凑趣嬉笑,当中便有已经嫁了人的年轻媳妇子笑言说道:“哎呦呦,这会子就害羞了,等到后儿正日子入洞房,可怎么好呢?” 一句话未落,众人都掌不住笑了。也有面子薄的未嫁姑娘们忍不住满面娇羞的握起脸来轻啐出声。那先头儿打趣的年轻媳妇子见了,越发兴头儿的调笑开来…… 这一日的热闹喧嚣自不必多说。只说九月初六乃是大姑娘成婚的正日子。是日一早,大姑娘早早便起来梳妆打扮。二姐儿、三姐儿因与大姑娘的交情好,便也早早的起来陪着。 但见请来梳妆的全福太太满面堆笑的在大姑娘的脸上抹抹画画,大姑娘已经紧张的一方手帕子都要绞烂了。尤三姐儿见了,少不得又是一阵调笑打趣,弄的大姑娘愈发的忐忑难安。 正嬉闹时,陡然闻听蓁儿进来回话儿,只说宁国府的迎亲队伍已经到满口了。 尤三姐儿闻言,倒是兴头的一蹦三尺高,忙的起身说道:“这么早就到了?可见咱们这位大姐夫还算是个用心的人。只是到得早了也没有用,快快去吩咐门上的人,务必把人给我拦住了。不到吉时,不准放进来。” 蓁儿闻言,忍笑应是。一时去了,果然将尤三姐儿的吩咐细细说明,那门上堵门的本家爷儿们并小子们也都是二十郎当岁的年纪,正值爱说爱闹爱起哄的时节,闻听此言,少不得轰然应是。 外头迎亲的贾家众人见了,也都知道此乃题中应有之意。全都哄笑捧场的顺着门缝塞红包,软语利诱的哄着众人开门。更有一干轻浮爱闹的小子们暗搓搓的记下了尤家门房为难人的步骤,准备等到自家姑娘们嫁人时,也这么为难新姑爷。 两方人马簇拥在门前嬉闹对峙了一会子,陈桡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又笑着索要了一回红包,这才命堵门的小厮们抽了门栓。霎时间守在门外的迎亲队伍蜂拥而进,大家彼此相互寒暄了几句,簇拥着进了尤老太太的上房。 贾珍乃命人奉上正三品的凤冠霞帔,由全福太太亲手接过送进里间儿。贾珍等人在外头,隔窗念了好几首催妆诗。全福太太见状,因笑道:“吉时快到了,大姑娘且更衣罢。” 大姑娘闻言,羞涩的点了点头。刚要起身,便被尤三姐儿按住了肩膀,笑言道:“急什么,这不是还没到时辰么。好歹也得等我们大姐姐出几道题目,为难为难大姐夫才是。” 说罢,乃命人送纸笔来,且叫大姑娘出几道题目。大姑娘才学平常,不过略出一题应景儿罢了。 尤三姐儿见状,只觉得太不尽兴,少不得撸胳膊挽袖子的亲自上阵——好在她还记着贾府爷儿们于诗书上并不精通,因而并没有在此一道上为难人。不过略出了几道后世耳熟能详的急转弯题目,改头换面的写将出来。饶是如此,仍旧磨缠的贾家众人挠头不迭。当中便有人笑向贾珍道:“好个刁钻的小姑子,今后可够你受得了。” 贾珍闻言莞尔。因知道出题的乃是陈子璋最喜欢的尤家三姑娘,也不以为意。只好拱着手讨饶,又命人奉上丰厚的红包。 里间儿女眷们见了,这才同意叫大姑娘穿戴更衣。一时换好了凤冠霞帔,站在妆镜前。众人少不得眼前一亮。盖因大姑娘长得虽不比二姐儿标致,三姐儿明艳,但其胜在容貌端庄,气质沉稳。这会子按品服妆扮了,更是显出七分雍容气派来。 众人见此形状,少不得交口称赞。一时由全福太太替大姑娘盖上了红盖头,银瓶儿银碟儿两个贴身大丫头扶着出门拜别尤老太太、尤子玉并陈氏夫妇,便被陈桡背着上了花轿。 其后如何到了宁国府,如何拜天地父母,如何入洞房,尤家这厢自然不能亲眼所见。尤老太太与尤子玉、陈氏还得忙着张罗喜宴,款待宾客堂客。闹吵吵又是一个白日且不必细说。 只说至晚客散时,尤家上上下下皆神疲力倦,只不过在尤老太太上房略坐了一会子,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 次日一早,梳洗毕,至老太太上房请安。虽然今日并无要事,然尤家上下还得预备明日回门之事,陈氏身为当家主母,仍旧操劳整日并不得闲儿。 至晌午用膳时,尤老太太忽的想起一件事儿来,不觉笑问陈氏道:“前些日子意欲借着大丫头的婚事上门闹事的吴家,你说要给他们一个教训,将他们全绑了送进荒山林子里去净饿上几日,只叫他们再不敢登尤家的门儿。到如今可都放了?” 陈氏闻言,不觉怔愣了半日。旋即回过神来,少不得捧腹大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我前儿那些话不过是玩笑话。哪里真能那么做呀。别说大喜的日子不好触霉头,便不为着这些,人家是好心好意上门添妆来的,况且又是大姑娘的嫡亲外家——咱们就是不看僧面,也得照顾着大姑娘的颜面,哪能说捆就捆了呢。” “……再说咱们要是当真不分青红皂白的捆了人扔到荒山野岭去。那吴家人岂能善罢甘休?到时候别说安生的办完大姑娘的婚事了,只怕他们当真能做出上门闹事的举动来?倘或因此传将出去了,外人也会说是咱们的不是。到时候可真就是满长安的人看咱们尤家的笑话了。” 尤子玉闻听陈氏如此说,少不得感兴趣的问道:“既是这么说,那你倒是说说,你究竟是如何应对的,怎地他们这几日竟真的消停下来了?” 陈氏闻言,不以为然的笑道:“这不值什么。我不过是打发了潘佑梁同他们说了几句话,提醒他们当日因着吴氏去了他们家登门讨嫁妆一事,两家闹得颇不愉快。不说老死不相往来罢,这几年也是着实没有走动的。大姑娘也因此颇有芥蒂。我是好心提点,生怕他们此时贸贸然登门,不但不能起到攀亲论戚的效果,反而激起了大姑娘的反感,以为他们是来闹事的。到时候事情可就不好回转了。因此我便请他们将添妆留下来,由我放到大姑娘的嫁妆里,先随着嫁妆抬到宁国府去。等到了三日回门的时候,我再寻个空儿同大姑娘细细说明……这事情总得慢慢来不是?总不能他们说断绝往来就断绝往来,说要攀亲论戚就攀亲论戚罢?大姑娘虽是慈悲心肠和软人儿,但也不是泥捏的菩萨,哪能一点儿心气儿都没有。他们听了我的话,也觉着我的话有道理。所以便留下了添妆之礼,还对我感恩戴谢的走了……” 陈氏洛里啰嗦的说了这一番话,因又笑道:“还好老太太今儿提醒了我几句。要不然我可真把这事儿给忘了。到时候过了三朝回门,又不知道大姑娘多早晚才能回来,倘若吴家此时来人,我可怎么回复的好呢?” 尤老太太闻听陈氏这一篇话,心下便有些大不自在。因说道:“这么说你那日都是哄我的话了?这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亏我还那么信你。” 陈氏听了这话,忙开口笑道:“哎呦我的老太太?岂不闻古人有一句话,叫做预先取之必先予之。咱们不喜吴家的为人,倒也不必白白的送了把柄与人拿捏。老太太您想想,如今吴家的人是眼红大姑娘嫁进了宁国府,想要攀亲论戚的。可这攀亲论戚,怎么也绕不过咱们尤家去。咱们何不先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样儿,只等着吴家登门赔罪,伏低做小,到时候老太太想怎么拿捏吴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何必当着众人的面儿闹得那么厉害。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大姑娘才嫁到宁国府去,正是立威立德的紧要关头。咱们身为娘家的,可不好替大姑娘添乱呐。” 尤老太太闻听陈氏的辩白,不觉沉吟思索。 陈氏见状,继续笑道:“老太太再想想。因着前些年吴家过来争嫁妆的事儿,大姑娘对吴家可是心存芥蒂的。现如今两家还没往来,大姑娘自然都不理论。可吴家与大姑娘好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情。上有嫡亲的外祖父外祖母健在,只要吴家先做出悔不当初的模样儿来,大姑娘那么个慈软人儿,当真就能恨到老死不相往来?到时候不论大姑娘是因着情谊,还是碍着名声,都不会认真断了与吴家的关系。如果咱们尤家只一味的同吴家作对,到时候岂不是要陷入被动。还不如趁着此次机会,故作大方的先退一步。我再叫人将吴家贪慕虚荣恬不知耻的丑事满长安的宣扬开来。届时理亏的可就不是咱们尤家了。到时候吴家要是再不识趣,咱们尤家只要随意抓个把柄,再次撕罗开来,即便再闹个老死不相往来,难道外人还能说是咱们尤家的不是?恐怕都会说是吴家人秉性难移,不堪为姻亲嫡长罢了。” 尤氏母子闻言,不觉恍然大悟。尤老太太这才拉着陈氏的手儿,满面堆笑的说道:“还是媳妇儿的脑袋聪明。我就没有想到这些个弯弯绕。” 一句话落,仍是满面顾虑的问道:“只是到时候,倘若吴家不肯同咱们撕破脸,那可怎么办呢?” 尤老太太因着前番讨嫁妆一事,着实腻歪了吴家,何况自从吴家老太爷去了之后,吴家早已不如当年之盛,尤老太太深怕吴家因此攀附了自家与宁国府,恨不得立刻同他们断了关系才好。 陈氏闻言,好整以暇的喝了一碗汤,口内冷笑道:“想要做个四角俱全的亲家很难,想要找茬闹事儿却再容易不过。来日方长,吴家会不会再行不义之事,他们说的可不算,全看咱们罢了。何况从老太太的口风儿中可以推之,吴家人行事向来嚣张粗鄙,只要两家有了往来,咱们还愁没有借题发挥的余地。” 还有一点陈氏却没明说——既然两家都算得上是大姑娘的外家。不妨以此做个对比。到时候一家除了打抽丰扯后腿什么都不会,另一家却是大姑娘能够风风光光立身公府的保障。只待天长日久,大姑娘即便是个木头人,也该知道真心近着谁远着谁才更有好处了罢? 这也不怪陈氏斤斤计较锱铢盘算。实乃人心难测,长日相处下来便是舌头还有碰着牙的时候。何况陈家与大姑娘并非嫡亲血脉? 陈氏可不想自家辛辛苦苦筹划忙,反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既然会有这个隐忧,与其藏着避着躲着,莫不如趁着这个档口儿挑破了脓包。到时候也省的吴家人巧言令色,背着他们到大姑娘跟前儿磨嘴皮子说空话儿的讨人的好儿。 陈氏一番盘算计较,尤家母子自然不得而知。眼见陈氏说的斩钉截铁,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只得相视一笑。尤老太太思忖半日,方才向陈氏提议道:“既然事已至此,倒也没什么说的。只是依你看来……咱们要不要同你哥哥商议一番。毕竟你哥哥八面玲珑,处事机敏。倘若他能给咱们出个主意,咱们也不必担忧了。” 陈氏闻言,心下暗笑,口内则道:“这个事情也不难。只等着明儿忙活完了咱们家大姑娘的回门之事,我便回家一趟,同我哥哥说一声罢了。” 尤子玉听了这话,不觉心下一动,忙开口说道:“既是这么着,咱们也不必急着同吴家的人联系。便等着过些日子再说罢。且不要惊扰了姑爷回门的好日子。” 陈氏闻言,颇为无语的看了尤子玉一眼。想了想,方才说道:“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倘或吴家的人打定了主意的要攀附大姑娘,攀附宁国府。那也不是咱们能挡得住的。毕竟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依我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情,还得尽早告诉大姑娘才是。” 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听了这话,也都笑了笑。尤子玉因说道:“这话说的很是。只是明儿三朝回门,倒也不好同大丫头说这事儿。还是等着日后再说罢。” 陈氏见尤老太太与尤子玉再三再四的敷衍塞责,不以为然的挑了挑眉。倒是没多说什么。 次日便是三朝回门,贾珍夫妇早早儿的便备好了回门之礼,登门拜访。 彼时尤子玉早已等在家中,且沐浴焚香,颇为重视的穿戴妥当。闻听回事人回说姑爷与姑娘回府,竟亲自迎到二门上将贾珍夫妇接入大厅。 一时见过了尤老太太并尤子玉夫妇,便引着贾珍并大姑娘至祠堂祭拜了祖宗先慈,其后尤子玉并尤家本族男丁陪着贾珍说话儿,陈氏便拉着大姑娘的手儿进了尤老太太上房。屏退左右,先是问了宁国府住得可好,贾珍待她可好,亲戚妯娌们可都好相处,丫鬟婆子们可都勤谨听话…… 大姑娘容色绯红,低垂着臻首一一的应了。陈氏见状,也知道大姑娘进门这几日暂且没受委屈,不觉放下一半的心。又拉着尤氏问了好些闺阁私密话。尤老太太先是耐烦听着,眼见两人说的差不多了,便开口提醒尤氏要好生服侍姑爷,更要时时记着帮衬娘家云云。 陈氏见尤老太太殷殷嘱咐,便不再插话。只等着尤老太太说的口干舌燥,倦怠乏累时,则起身笑道:“老太太惦记着大姑娘,这几日夜里都不曾好睡。今儿一早更是早早地便起来了,只不住的瞅着自鸣钟盼着你们回门。况且又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想是乏累了。莫不如好生歇歇,我先带着大姑娘回我房里说话儿罢?等到了午膳时,再过来寻老太太?”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况且这两日着实折腾的狠了,此刻也有些哈气连天。闻听陈氏所言,只觉得体贴备至,登时便应了。 陈氏见状,仍旧小意的服侍着尤老太太退了簪环,躺在床榻上略歪着小憩一回。这才引着大姑娘出了上房回至正院儿。因命春兰献茶毕,同大姑娘闲话一回,方才提及吴家众人过来添妆一事。 第九十章 大姑娘闻听陈氏提起吴家过来添妆之事,并没有什么反应。反而笑着邀请二姐儿、三姐儿改日得闲儿了去宁国府逛一逛—— “如今我刚刚接手管家之事,还有些忙乱。等过了这几日,母亲便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和宝哥儿去府上逛逛罢。” 陈氏闻言,也不再提及吴家之事,含笑答应道:“那也好。叫我们也沾带着大姑娘的光儿,去侯门公府里走一遭,见一见世面罢了。” 话题既然说到了宁国府上,陈氏少不得又向大姑娘询问两府之人秉性如何,因又规劝道:“他们那样的钟鸣鼎食之家,门第自然是显赫的。况且贾门一族嫡系旁支繁盛,这人口多了,关系自然比咱们这样的人家复杂。何况他们的规矩又大,你是初来乍到的新媳妇子,一时摸不清规矩也是有的。你也莫要着急,慢慢来罢。管家理事的时候,也不要急着端出太太的款儿来。免得立威不成,反倒被那些个刁钻奴仆拿捏住了把柄说嘴。反正那样的人家也都是有规矩的,你不了解,就随着从前的规矩走。凡事多问问长辈,总归是错不了的。” 大姑娘闻言,一一的点头应了。 陈氏又叮嘱道:“你刚刚嫁进宁国府,最要紧的便是摸透姑爷的脾气性格儿,唯有得了他的喜欢尊重,你才能在那府里站住脚。至于你祖母说的那些话……不是说不叫你放在心上,只是凡事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没有哪个夫家愿意看到新进门的媳妇儿一门心思的向着娘家的。你可记着我的话了?” 陈氏字字句句且敲在大姑娘的心坎儿上,大姑娘又岂有不记得的。当即面带动容的连连点头。陈氏因又问及宁国府的姨娘侍妾们可好相处。 大姑娘闻言,不觉迟疑了片刻,方才讪讪说道:“……那些个姨娘侍妾的,想是轻狂惯了。我因这两日忙着回门儿一事,也没工夫搭理她们。只等着过两日我腾挪出空儿来,再说罢。” 陈氏闻听如此,不觉冷笑连连。刚要开口说什么,视线触及一旁的二姐儿、三姐儿,不觉住了口,因笑道:“你们两个先去上房瞧一瞧老太太的动静。待会子再回来说话儿。” 二姐儿、三姐儿闻言,便知道陈氏要同大姑娘说些私密话,倒是不好叫她们听见的。不觉笑着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这里陈氏见两个姐儿去了,方才拉着大姑娘的手儿笑道:“你这话倒也有理儿。那些个侍妾之流,不过是供爷儿们取乐的阿猫阿狗罢了。便是替爷儿们生了哥儿姐儿的,也不过是半个奴才命。何况她们都是些不下蛋的母鸡。你莫要理睬她们。当务之急,还是趁着你们小两口儿亲亲热热的劲儿,好生保养着,只要怀了哥儿,今后还怕那些个轻狂浪蹄子作甚?” 大姑娘听了这话,不觉面色一红,旋即羞羞惭惭的低下头去。陈氏见了,不觉心下暗笑,当即又招手儿叫大姑娘俯身过来,贴着耳朵传授了一些“御夫之术”。大姑娘听得越发红涨了面容,最后更是握着脸儿投入陈氏的怀中再不肯出来。 这里且不说陈氏与大姑娘如何传授经验。只说二姐儿、三姐儿出了正房,便在游廊下缓行漫步。眼见秋高气爽,园子里只有菊花开的茂盛,二姐儿颇为郁郁的步入园中,随意采摘了一朵金菊,捏在手里摘花瓣的解闷儿。 三姐儿见状,心下沉吟一回,方才笑道:“二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儿地怎么也做出这辣手摧花的事情来?” 二姐儿听了三姐儿一番打趣,却没心思同她说笑。随手将半残的菊花丢弃,二姐儿绞着帕子沉吟半日,方才问道:“三妹妹,你说张华哥哥读了这么些年的书,究竟能不能金榜高中的?” 三姐儿想了想,因笑道:“张华哥哥向来勤勉,何况他自入了家学读书,也有名师大儒教导的。应该没什么问题罢?我听说桡表哥今年下场发挥的不错,倒是有七分把握可以高中的。张华哥哥同桡表哥一道儿读书,想来也差不了的。” 三姐儿这一番话原是为了劝慰二姐儿的。岂料二姐儿听了这话,反倒是越发气闷了。拉着三姐儿的手长吁短叹的叹了一口,口内说道:“妹妹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就算张华哥哥将来有幸能金榜题名,那又能如何?我朝规矩,即便是状元入仕,也不过得个七品的翰林罢了。何况以张华哥哥的才学,想要金榜题名都十分勉强了,这种考状元的话我压根儿都不敢想。也就是说张华哥哥即便高中了,也不过封个八品的芝麻小官儿。起点都这么低了。得浪费多少年才能爬上三品大员的位置?何况以张家的家世背景,也不能替张华哥哥打点什么。倘或将来科举高中,外放到哪个穷乡僻壤去,我岂不是要跟着他受蹉跎。到时候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回京……我现在一想起这些,就觉着头疼。” 尤三姐儿看着二姐儿认真烦恼的模样儿,不觉轻笑道:“只怕是姐姐杞人忧天了。即便是张家没什么背景势力,还有舅舅呢。舅舅那么疼爱姐姐,倘若将来张华哥哥科举入仕,舅舅必定会尽心提携的。” 二姐儿听了这话,沉吟片刻,不觉笑道:“妹妹这话说的很是。倘若舅舅肯帮扶一把,张华哥哥的前程也就能好过了。” 一句话未落,不免又想起大姑娘晒妆之日,尤家三房的两位堂姐言三语四的那些话。不觉又暗淡了一张俏颜,不以为然的道:“不过身为男儿,若总是靠着妻子娘家的势力才能升官发财,究竟也没什么意思。” 尤三姐儿听二姐儿如此说话,便知道她定然是见了大姑娘的姻缘后,心下起了攀比之意。不过这也属寻常之事。不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了,只要人生在世,谁还没个自觉不自觉的与人比较的劲儿?只不过有些人比的是富贵权势,有些人比的是家世容貌,有些人比的是才学修养…… 此刻眼见二姐儿如此苦恼意难平,尤三姐儿沉吟片刻,方才说道:“二姐姐还记不记得,妈从前常常叨咕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见世事总是难有两全的。二姐姐这会子瞧着宁国府威风显赫,却不知道贾家家大业大,是非也多。况且那贾珍又是个倒三不着两的混账人,且又惯会纵着府中姬妾胡闹的。二姐姐性情和软,从来不愿与人争执。如今却嫁到了宁国府,只怕今后硬着头皮的日子多而且多。更因咱们两家门第相差太过悬殊,只怕就算来日大姐姐受了委屈,老爷也不敢替大姐姐出头的。所以古人才说门当户对,齐大非偶,就是这个意思了。” 二姐儿闻言,不觉一怔,旋即细细寻思了一回。 尤三姐儿趁势又说了张家的许多好处——别的暂且不说,只说张华与尤二姐儿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张家的长辈们也都待二姐儿如自家女孩儿一般。如今陈家且对张家有救命之恩,提携之恩,张家因此感恩戴德,对二姐儿只有更好更体贴顺意的,再不肯委屈半点儿。更何况陈家向来护短,既有能力且又有余力照看二姐儿不被夫家人欺负。最最紧要的—— “……大凡世家子弟,多有些贪花恋色的脾性。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便是娶个天仙在家里,也不过三天五日的就腻烦了丢到脑后。便是大姐姐,那还是新婚的夫妻呢,今儿你听她的口风儿,只怕还是受了宁国府那些姬妾姨娘们的气。二姐姐从小儿是被妈和舅舅捧在手心儿里长大的,眼见着舅母因着舅舅独宠,何等恣意。又见母亲因着姬妾之故,受了多少苦楚?平心而论,二姐姐是愿意做舅母一辈子过的顺遂恣意,还是愿意图那个虚虚热闹,去受那个气?” 尤二姐儿闻言,默默不语。尤三姐儿再接再厉,继续说道:“我是不知道姐姐怎么想的。不过要是换我的话,宁可选个家世门第并不显赫的,只要他这个人有能力,只要我们两个情投意合,便是白手起家又能如何?就说舅舅罢,早些年也不过是个正八品的刀笔吏,如今不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员了?手掌大权,深受圣人与太子的器重,那是何等的风光得意?却因与舅母少年的夫妻,感性深厚,到如今也只肯守着舅母一个人。如今外头的那些诰命夫人——便是公门侯府的大家女眷们,谁不羡慕咱们家的舅母好福气?可见女儿嫁人,对方什么家世门第的且不重要。端看人品学识。只要自身有出息,便是身在寒门也能光耀门楣权倾朝野,如果自身没出息,即便是仕宦大家也能生出败家败业的不肖子孙……哪里就能为了眼前的富贵,便轻易定下一辈子的事儿?” 尤二姐儿听着尤三姐儿长篇大论的一套话,原本还有些纠结的心事登时开解了。只瞧着尤三姐儿如此侃侃而谈,忍不住失笑出声,学着陈氏的模样儿伸手戳了戳三姐儿的额头,口内笑道:“怪不得妈总说你是人小鬼大,果然就你的话最多。” 一句话未落,只见陈氏打发了春兰出来寻人的道:“原来二姑娘三姑娘躲在这里说话儿,可叫奴婢们好找。太太说午饭的时候到了,且叫姑娘们直接去上房,陪着老太太用午膳呢!” 二姐儿与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忙的起身答应。尤三姐儿因向春兰问道:“妈和大姐姐可都过去了?” 春兰便回道:“太太和大姑娘等了二姑娘、三姑娘一会子也不见来。只得先行过去了。且叫奴婢们找到两位姑娘,直接引着姑娘们去上房。” 尤二姐儿与尤三姐儿便点了点头。略整了整衣衫,相携而去。 一时到了上房,只见尤子玉已经带着贾珍坐在厅上,正陪着尤老太太说话。 尤老太太的一张老脸早已笑的菊花一般,一会子让茶一会子让果品的。殷勤备至。 贾珍虽然处处举止得宜,但难掩世家子弟的骄矜之色。眼见二姐儿与三姐儿相携而入。贾珍一双眸子不觉闪过一丝惊艳,先在二姐儿身上狠狠的看了一眼,方才笑向尤三姐儿道:“这便是三妹妹了罢。前儿催妆迎亲,妹妹可好生为难了我一回啊!” 第九十一章 尤三姐儿因着前世读过的书,以及这辈子从何旺升口里打探到的各色消息,对贾珍的观感并不算好。此刻瞧见他一双眼睛色眯眯的盯在尤二姐儿的身上,心下越发腻歪。只是当着全家长辈并大姑娘的面儿,倒也不好表现出不喜来。只得神色淡然的勾了勾嘴角,随意应付道:“不过是为了大姐姐罢了。还请珍大爷见谅。” “哎,三妹妹这话说的就太客气了。”贾珍觑眯着眼睛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和二妹妹只称呼我姐夫也还罢了。何必如此生疏见外。” 一句话未落,尤老太太并尤子玉忙在一旁笑着附议,因又说道:“姑爷果然是个平易近人的脾性。既这么说,你们姐妹两个也不要见外了才是。” 尤二姐儿与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口称姐夫,再次向贾珍见礼。贾珍趁着尤二姐儿给他见礼的时候,又觑眯着眼睛扫了扫尤二姐儿才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儿,回头笑问尤子玉道:“不知二妹妹今年多大了,可许了人家没有?” 尤子玉闻听贾珍提起这件事儿,面上笑容不觉淡了又淡,口内说道:“倒是许了人家儿了。乃是襁褓之时指腹为婚。” 贾珍闻言,少不得又问许的是谁家,对方人品学识如何。因又笑道:“不是在下出言冒撞。只是这长安城内的仕宦卿贵人家,我们贾家不敢说都有来往,却也相熟了大半。岳父大人不妨说一说,也叫在下替二妹妹掌掌眼。” 尤子玉闻言,只得笑言道:“倒不是甚么大户人家儿。不过是从前替圣人经管皇庄的一名庄头罢了。因前些日子惹怒了宫中之人,遭了一场官司。现如今连差事也没了。倒是随着子璋南下折腾了一回,挣了些功劳。据说过年后还想通过子璋的门路活动活动,捐个七品官儿外放出去的。” 贾珍听了这一番话,不觉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旋即目露惋惜的打量了二姐儿一眼,摇头叹道:“倒是可惜了了。” 一句话落,厅上众人皆不答言。就连大姑娘都有些神色尴尬的看了眼尤二姐儿,登时便有些手足无措。 陈氏不想听贾珍说起这些个,少不得闻言笑着,扯了些别的话题来问。贾珍见问,也少不得一一的答了。末了仍念念不忘的向二姐儿、三姐儿相邀,口内只说“得闲儿了便去府上走一走,也陪一陪你们大姐姐。再者我们贾府也有几位姑娘,也都是读书识字的。想必你们见了面,也都能投缘的。” 尤老太太并尤子玉闻言大喜,少不得替两个姐儿谢过了贾珍。贾珍则不以为然的摆了摆手,下意识的又瞥了瞥尤二姐儿,才向大姑娘笑道:“这一回咱们家办喜事儿,金陵甄家倒是了几匹新贡的蜀锦做贺礼。我记着其中有一匹大红缂丝的,一匹藕荷织花儿的,很配两位妹妹的肤色气韵。待会子咱们家去了,你叫人找出来,便送给两位妹妹罢。” 一句话未落,贾珍又看了尤二姐儿一眼,这才意味深长的笑道:“也算是我这个做姐夫的……给两位妹妹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大姑娘闻听此言,倒是没觉出什么不妥,仍旧满面笑道:“老爷这话倒是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昨儿瞧了那些个贺礼,只觉着珠光宝气,样样都难得。尤其是那几匹蜀锦,端的是华丽无匹,艳若流光,也怪不得世人都交口称赞。这样好的东西,也合该二妹妹与三妹妹这样的人品容貌才配得上。老爷既然也这么说了,那我可就要借花献佛,慷老爷之慨了。” 大姑娘跟着陈氏母女相处了这么些年,除了学习管家理事的学问,倒也耳濡目染的,学了些尤三姐儿的利落嘴皮子。这么一番的奉承话下来,果然哄得贾珍十分舒心。登时眉开眼笑的道:“都依夫人,都依夫人便是了。” 说罢,仍旧暗示了几句,叫大姑娘尽快接两个姐儿家来坐坐,“也是陪着你解解闷儿的意思。” 大姑娘闻听此等温柔体贴之言,少不得有些娇羞,倒把她不好意思的,低了头只摆弄衣带。 陈氏倒不曾想以贾珍的身份贵重,竟然能如此殷勤备至。一时愈发觉着面上有光,忙的起身笑道:“咱们别只顾着闲聊,都这个时辰了,想是大家都饿了。依老太太看,咱们午膳摆到哪里才好?” 尤老太太闻听此言,倒是先以询问的态度看了看贾珍,贾珍自然含笑请尤老太太做主。尤老太太便命陈氏将饭摆在上房正堂里头。 陈氏闻言,少不得出去张罗操持。一时安设桌椅,罗列杯盘,早有小丫头子们捧着菜馔鱼贯而入,陈氏一一的捧饭安箸进羹毕,尤老太太便被大姑娘亲扶着在正面上首坐了,余者尤子玉并贾珍一席,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皆陪着尤老太太在下首按序齿坐了,陈氏则在尤老太太身旁布让服侍。 寂然饭毕,且又吃过茶水果品。眼见着太阳即将落山,贾珍便向尤老太太、尤子玉并陈氏告了辞,意欲带着兀自恋恋不舍的大姑娘坐车家去。 临走之前,陈氏便向大姑娘笑言道:“我给你预备了一些东西,随我来,我交代你几句话再走。” 大姑娘闻言,少不得跟着陈氏回了正院儿正房。贾珍见状,只得坐在上房继续等待。好在有尤老太太与尤子玉陪着说话儿,二姐儿并三姐儿也静坐在侧,一时倒也不觉寂寞。 另一厢,陈氏回房后,且命春兰秋菊将先时打点好的东西交给大姑娘的贴身丫鬟银碟儿带回宁国府去。又拉着大姑娘的手说明了用法之类。且又叮嘱了吴家攀亲一事,命大姑娘务必放在心上。 大姑娘闻听陈氏先一番话,自然又羞又臊又感激。倒是对陈氏叮嘱的后一番话不以为然。却也知道陈氏这么千叮咛万嘱咐,也是为了自己好的意思。如若不然,只怕换个人还巴不得她同嫡亲外家老死不相往来的。 只是理智上明白了是一回事,感情上拗不过来却是另一回事。大姑娘自生母去后,这么些年在尤家,虽是嫡女那日子过的却连庶女都不如。究其原因,其生母不得老太太老爷器重是一回事儿,吴家因着吴氏死后的嫁妆归属来登门闹事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尤老太太并尤子玉正是因着此事,才恨极了吴家,顺带着也不待见她这个嫡亲的孙女儿。 还好苍天有眼,在大姑娘受尽磋磨的时候儿陈氏进了尤家的门儿,自此以后分清嫡庶,明了亲疏,大姑娘是沾了陈氏的福,才算是过上了好日子。 而在此期间,吴家仍旧是音信全无,像是被人捏死了一般。到如今自己嫁进国公府了,成了国公夫人了,他们却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了出来,还想借此攀亲带故的…… 大姑娘心下冷笑,只拉着陈氏的手儿劝道:“母亲何必理会那些个只会汲汲钻营恶心透了的人。何况我也没当他们是甚么亲戚。在我心中,您就是我的母亲,陈家就是我的外家。其余的人,我一概不知一概不认……” 大姑娘说到此处,忍不住动容的道:“当初既然为了几两臭银子就闹出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丑事儿。这会子又何必打着至亲骨肉的名义凑上来?他们要是真的咬死了一辈子不相见,我也道一声儿佩服。如今却又是怎么回事儿?难道只当我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不成?” 陈氏看着大姑娘面色激动,眼圈儿通红,也忍不住叹息一声。她当初之所以答应吴家的请求,未尝不是存了私心。可这会子瞧着大姑娘的反应,也是唏嘘感叹。要知道大姑娘的母亲去世时大姑娘才十三岁,那么点大的小姑娘,一朝没了母亲,外家又是那样的不堪,紧接着又被祖母父亲遗忘,且在后宅受了姨娘侍妾的磋磨……这么些年熬煎下来,也是不容易。 也难怪从此对吴家心生嫌隙——这也就是大姑娘性情温婉和顺,闹不出大天儿去。倘或换了别人,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呢。 不过好在陈氏也没打算替吴家开脱,认真化大姑娘心内怨气的。她之所以这么提点大姑娘,不过是怕吴家使出下三滥的招数,以礼教长□□迫大姑娘罢了。因此陈氏只稍稍提点了几句“也不是叫你打从心眼儿里接受他们,原谅他们,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免得到时着了他们的道儿,反而被动罢了。” 陈氏顿了顿,因又说道:“其实你晒妆那日,我原也不想搭理他们家的——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恨不得我立时捆了他们送进深山老林里喂狼去。只是我这么做了,倒是能出一时的气,可是你该怎么办呢?那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压着他们,难道由着他们寻个把柄就闹到宁国府去?到时候你在贾家妯娌亲戚面前可又怎么见人呢?所以我只能使出了这拖字诀罢了——这话说给你听,倒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叫你好生思虑一回。毕竟腿长在他们身上,我能拦得了一时,却拦不了一辈子。倘若他们哪天厌烦了我,直接找到宁国府去,你也该想好如何应对才是。” 大姑娘听了陈氏一席话,原本还打算着老死不相往来的主意。此刻也不觉的心乱如麻。忙握着陈氏的手儿问道:“母亲说的很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一句话落,只听窗外有小丫头子通传说话儿的声音,却原来是贾珍在前头等的有些不耐烦,派人来催大姑娘。 陈氏当年读了几本书,心下也知道疏不间亲的道理。她可从没想过要掺和进大姑娘与吴家的事儿。免得到时候羊肉没吃着,反而惹得一身骚。 闻听此言,乐得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竟叫姑爷等急了。咱们还是快出去罢。” 话音刚落,少不得又打趣大姑娘的道:“……到底是年轻的小夫妻,就这么亲亲热热的,一时片刻也离不得……” 说的大姑娘登时脸红心跳的垂下头去。只娇羞怯怯的跟在陈氏后头儿,像个小鹌鹑似的。 陈氏见状,愈发笑出声来。 一时入了上房,尤老太太便笑道:“也不知你们娘儿两个有什么话好说的。这早晚才来。姑爷都等急了。” 陈氏闻言,仍旧笑着打趣道:“老太太这回可是冤枉我了。我身为母亲,自然有好些话嘱咐给女儿的,此乃人之常情。哪里想到姑爷这么离不得大姑娘,也就几杯茶的工夫,竟过来催了呢?” 说的贾珍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由不得看了陈氏一眼。 陈氏如今三十来岁,因保养得宜,且又过的恣意顺遂,站在人前端的是身材苗条,体格风骚,艳若桃李,明艳逼人。一时间竟叫贾珍都看得呆了,着实没想到自家丈母娘竟然如此的风韵犹存。 因瞧着陈氏一颦一笑,眼波流转的模样儿,贾珍忍不住心下一荡,忙的拱手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倒是打扰了岳母大人同夫人的闲话儿了。” 一句岳母大人说出口时,贾珍心下越发存了几分见不得人的旖旎。当下也有些心虚的干咳了两声,起身向众人说道:“时候不早了,别托到一会子天黑了才出门,倒是不吉利了。我们这就走罢?” 最后一句话,自然是同大姑娘说的。 大姑娘虽然是刚刚出阁的新媳妇子,这些个陈规旧俗却还是知道的。闻听此言,忙的低头应是。 尤家众人瞧了瞧外头的天色,也不多留。尤老太太因吩咐尤子玉将贾珍一行人等亲自送到门上,眼瞧着宁国府的马车转过巷子口儿,再看不见了,这才回转。 这里且不提尤氏母子如何的宣扬显摆。只说次日一早,众人将将吃过早饭时,便有宁国府的下人登门拜访,只说是奉了老爷太太的命,来给尤家两个姐儿送蜀锦的。 尤老太太闻言,喜得满口称赞,只说贾珍是当真把他们一家子放在心上的。唯有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不是很喜欢的皱了皱眉。只觉着宁府来人态度轻狂,并不像是正经走亲戚礼尚往来的模样儿。 尤三姐儿想了想,悄悄的将陈氏的贴身丫头春兰并自己的丫头蓁儿叫到身边,如此这般的吩咐了几句。蓁儿点头应是,一时彻身去了。 尤三姐儿主仆这一番举动除了一旁的二姐儿外,众人皆不留心。尤老太太仍旧满面堆笑的命请人进来,又命陈氏预备上等封儿赏人。陈氏自然笑应。 一时便有门上该班的小丫头子将宁府来人引入大厅。众人细细打量,但见前来的乃是四个女人,全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穿戴之物皆比主人不甚差别。走至跟前,先是给老太太、陈氏并诸位姑娘们请安,方按规矩献上表礼—— 虽然宁府来人口口声声说是奉命来给两位姑娘送蜀锦的。然大姑娘打点礼物时,必然不能照着贾珍的话只给二姐儿、三姐儿送东西,至少还要给老太太、老爷、陈氏并四姑娘预备些玩意儿,一齐送过来,如此方合乎规矩。 果不其然,尤老太太眼见宁府送的礼物如此丰厚,面上的笑容愈盛。登时便叫吉祥如意接过众人手捧的表礼,略略翻阅了一回,这才命人先收了。 因又叫众人坐下说话儿,又命献茶。 那四个女人闻听此言,皆告了座,坐了。尤老太太便笑着说些家务人情的话儿,又问荣府的老太太可好,两府的爷儿们太太们可好,姑娘小爷们可都好。 那四个女人皆笑着一一答言。 一时闲谈过,四人皆要告辞。尤三姐儿却是将众人叫住了。因又笑言道:“前儿我们姊妹回舅舅家,因舅舅刚从宫里回来,倒是带回来了几瓶子香露。听说是新晋贡上的,圣人赏了太子殿下几瓶子,太子殿下又赏了我舅舅几瓶子。我舅舅知道我专爱鼓捣这些个,便送了我两瓶。我分了一瓶同老太太老爷太太姐姐们尝了尝,味道果然比我们铺子里卖的要清甜许多。此番承蒙珍大爷与大姐姐惦念,送了我们这些好东西。我也没什么回送的,只有这瓶子露,算是沾恩带福的,还有我们铺子上的一些胭脂香粉——倒是比寻常市卖的强些个。劳烦你们走一遭,替我稍给姐姐罢。” 尤三姐儿一言既出,厅上众人皆看了过来。尤老太太并陈氏是知道陈珪送了两瓶子露给三姐儿的——因着陈珪目下在圣人并太子跟前儿的得意风光,且又在户部掌握实权,朝中早有一等捧高踩低烧热灶之人开始无所不及的巴结奉承陈珪。因着尤三姐儿早些年曾以鲜花鲜果子折腾出各种鲜花果饼香露饮品,那制作香露上贡的地方官员便以此为借口,送了好些香露到陈府,只说叫陈家众人品鉴一番,也好指点指点他们才是。 除此之外,便是其他地方官员在进京续职的时候,也都会特意的送些孝敬与陈珪。 因此陈家并不缺少香露,乃至其他金贵东西。甚至在上个月的中秋节宴,陈珪还特地送了几瓶子香露给尤家众人尝鲜——也都是那些地方的官儿们孝敬的——只唯有前日送给尤三姐儿的两瓶香露,才是太子亲赏给陈珪,陈珪又转手分了两瓶给三姐儿的。用陈珪的话说:“也叫你尝尝宫里出来的香露和外头的有什么区别。” 陈珪如此惦记宠溺尤三姐儿,便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了。这一番举动看在尤老太太等人眼中,自然觉得羡慕眼红。便是陈氏偶尔也着泛酸。但是众人也都知道,陈珪之所以宠溺尤三姐儿,却也是因着尤三姐儿有才学智谋的缘故。 只是众人都没想到尤三姐儿这两瓶子香露还没捂热乎,竟然分了一瓶与大姑娘,还是叫宁府来的四个女人给捎回去的—— 众人眼见如此,一时还闹不清尤三姐儿是抽了哪门子筋,只得面面相觑。 唯有陈氏知女莫若母,心下倒是猜着了一点儿。不觉暗暗好笑,也不知道尤三姐儿这么好强的性子是随了谁。不过她方才也是有点儿腻歪宁府众人虽然礼数备至,但言谈举止间仍旧有些高高在上的态度的—— 于陈氏看来,宁国府虽然是功勋世族,贾珍也是世袭的三品爵位,很了不起。但是她们陈家也并不差什么。她哥哥陈珪还是圣人和太子殿下跟前儿的红人呢! 虽然此刻还比不得宁荣两府与京中世家联络有亲,人脉绵厚。但也并非那等上门打抽丰的贫寒人家儿。 因此陈氏也乐得看着尤三姐儿拿出太子赏的香露来震慑震慑宁国府——也好叫宁府知道知道,他们陈家背后也是有太子殿下撑腰的。 果然,当尤三姐儿提出这瓶子香露乃是太子殿下亲赏的,且众人皆无反驳的时候,宁府来的四个女人面上神色也不觉的肃穆恭谨了。以宁国府的权势富贵,平时自然少不得旁人孝敬。可是像这些个由圣人或者皇子皇孙们亲赏的好东西,宁国府却也很少能捞着的。毕竟他们虽然是功勋之族,祖上且有从龙之功,但自从两公仙逝,两府的爷儿们皆无雄才大略,如今也渐渐的脱离朝堂了。常言道人走茶凉,当今圣人日理万机高高在上,既见不着两公当面,平日里哪里还能想得到他们。何况这个时候的宁国府也不是有贵妃省亲后的荣国府,这些个体面恩荣,自然也是没有的。 宁国府的几个女人在心底暗暗啧了几声,颇为郑重的接过蓁儿手中的一小瓶子香露,不着痕迹的端详了端详,少不得满面堆笑的奉承了几句,态度也殷勤了许多。 尤三姐儿懒得搭理这些“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的贾家豪仆,只不过略应付了几句,便叫众人回去了。 一时众人回府复命,当着尤氏的面儿,少不得满口的赞叹——倒是并未提及尤家如何如何,只说尤氏的外家陈家着实不一般。 尤氏听了这话,不觉面上有光,也道了声辛苦,命人以上等封儿赏人。 那四个女人见状,又是满口的感恩戴德,巴结奉承。却不知道这一番殷勤态度,却是惹恼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宁国府长房嫡孙,贾珍之子,时年不过十二岁的,贾蓉。 而宁国府那四个送礼的女人们之所以在登门时如此骄矜轻狂,也都是受了这位小爷的吩咐。 身为宁国府的长房嫡孙,贾蓉自诩身份尊贵,他自然是看不上尤氏这个继母的。所以恨屋及乌,也想给尤家一点颜色瞧瞧。 却没想到自己原是为了示威炫耀而去的,岂料那四个女人竟然这等的没出息,反被尤三姐儿一瓶子香露三言两语的打发回来了。 第九十二章 “啪”的一声,贾珍的巴掌狠狠的扇在贾蓉的脸上。登时,贾蓉白皙的面容多了五道红肿的指痕。 十二岁的贾蓉下意识的用手捂住脸,旋即死死的低下头去,目光落在脚尖儿上,一声儿也不敢说。 贾珍的动作登时吓着了尤氏。忙的起身相拦,口内劝道:“好好儿的,你打他做什么?” 贾珍冷笑一声,旋即将贾蓉在他背后捣鬼,暗中挑唆家下仆人向尤家众人耀武扬威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因那四个女人当中便有一人是赖升家的。众人因奉了贾蓉的令,原本并不拿这事儿当做一回事儿,岂料尤三姐儿后来拿出了太子赏的一瓶子香露震慑了众人,赖升家的心里不踏实,便将此事同丈夫赖升说明。赖升乃是宁国府的大总管,待闻听发妻所言,虽有些忌惮陈家的势利,却也并不将认真放在心上,不过嘱咐了赖升家的几句,要她守口如瓶,也便罢了。 哪里能想到赖升家的听了丈夫的话不再多说,可其余三个女人却并不是个谨慎寡言的性子。众人只把这件事情当做酒后谈资,随口便传了出去。 于是一传二,二传三,没一天的工夫,便闹得阖府上下沸沸扬扬。不过宁荣二府的规矩,向来都是欺上不瞒下。因此这个时候的贾珍还是不知道的。而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一件事儿,还是因为另一个人的缘故—— 这个人便是焦大。乃是宁国府的老奴。从小儿跟着宁国府的老太爷出过三四回兵,曾在死人堆里挖出气息奄奄的老太爷。没有饭吃,饿着肚子偷东西给主子吃,没有水喝,好容易找来了半碗水,还给主子喝了,自己反而喝马尿……细数其经历种种,堪为忠义二字。 也因着这么一份救命之恩,老太爷在的时候,对焦大甚是器重信任。焦大的日子也颇为风光。即便是老太爷去了,贾敬、贾珍等人虽不大喜欢焦大的性子,倒也不敢太为难他。 可是焦大一辈子跟着老太爷风风雨雨的闯过来,既是忠仆,自然对老太爷的想法感同身受。哪里看得上这起子不肖子孙的胡作非为。因此他少不得忠言劝谏,然忠言逆耳,宁国府的主子们又岂肯听他的。时日长了,少不得反感疏离。发展到后来,更是只当府里没他这个人。 那焦大因此亦觉苦闷,兼且人上了年岁,越发腐朽不堪。整日里除了吃酒酗醉,再无旁事。且吃醉了酒后又时常破口大骂,抱怨天抱怨地的,渐渐地连府中下人乃至他的家人都厌烦了。都不肯理会他。 今日之事,便是焦大吃醉了酒又开始咒骂。倘若依照平常,焦大吃醉了骂过了便去睡了,倒也无妨。偏偏今日不知哪个人搭错了弦,竟派了焦大一个差事。焦大哪里肯听小一辈的差遣,趁势便恣意的洒落开来。先是骂向他传话儿的小厮,其后又骂指派他的那位管事。 偏偏贾蓉在这个档口儿意欲出府,听到了这一番话,倘若是在平常之时,贾蓉少不得退避开来,只做不见。偏偏他这两日又在气头儿上,见了此景,少不得叱骂两句。那焦大吃醉了酒,哪里还管得主仆之份,见贾蓉出言斥责,登时嘴里不干不净地顶撞回去。气的贾蓉浑身乱战,那焦大又以贾蓉挑唆宁府下人到尤家洒落威风之事讥讽开来,口内只叫“你也少在我焦大跟前儿使你的主子性儿。若不是我焦大一个人,你们就能升官发财,想荣华富贵?你祖宗一辈子光明磊落,九死一生,挣下这偌大的家业。偏偏养出来的子孙一个不如一个。如今竟也出息的背地里挑唆了女人到人家家里逞起威风来,偏偏又被人打了脸。真要说不规矩,你这个当儿子给你母亲家里脸色瞧,这叫个屁的规矩……” 一句话未尽,恰逢贾珍外出归来,正正好好将此事听了个全乎。因贾珍身边还跟着几位寻常来往的世家子弟,家丑外扬于人前,贾珍登时也掌不住的撂下脸面。先是命人拽了焦大下去,旋即目光森冷的看了贾蓉一眼。倒是没当场喝问。 那跟来的世家子弟们见了,也都晓得此时不便再留。忙的各自找了借口散了。贾珍也不十分挽留,口内只说了几句“得闲儿了再聚”的便宜话,直将人送了出去。 待转身归来时,察觉不妙的贾蓉已被众人劝着,先一步的到了尤氏屋里,还没来得及赔罪讨情儿,贾珍随后便赶了过来,紧接着就是一巴掌下去。糊的贾蓉脸面红肿,尤氏也觉心惊肉跳。 盖因尤氏长到这么大,虽然也经过些后宅阴私事,但从未见人当面演过全武行的。如今贾珍竟然对贾蓉下了这么狠的手…… 待听得贾珍打人的前因后果,尤氏虽然心下不满,面上少不得柔声劝道:“嗨,我只当是多大的事儿。原来不过是小孩子家家调皮捣蛋。老爷身为人父,教育儿子,原本我不该多嘴。可是蓉哥儿才多大点子,您就这么重重的打他,万一打坏了,老爷岂不心疼?即便是去了的我那姐姐,看着老爷这般责罚蓉哥儿,也会伤心的。” 一席话出口,贾珍还犹可。一旁站着的贾蓉却当真想起了母亲。忍不住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滚滚而落。他也不敢哭出声来,就这么咬着牙抿着嘴的哭,连稍微大一些的抽泣都不敢。 尤氏向来是个心软和善的人,此刻见了贾蓉这般,倒是越发的受不住。难免想到自己没了母亲那几年,过的那苦日子。当下便叹了一声“可怜见儿的”,将贾蓉搂入怀中安慰了几句,又笑向贾珍笑道:“既然是为了我们家的事儿,才闹了这么一遭儿。老爷便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蓉哥儿这一回罢?” 贾珍半辈子阅女无数,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没见过。但是那些个女人,要么就像贾蓉的母亲一般,大家闺秀,端庄稳重,要么就像那些个姨娘侍妾优伶窑姐儿一般,曲意奉承,矫揉造作。倒是从没见过尤氏这么落落大方,行事利落且又性格温婉的。 此时见尤氏虽是中人之姿,但言笑晏晏间温婉和顺,却又言之凿凿,少不得便软了心肠,开口笑道:“既是夫人求情,我自然要允的。只是头一回派人给府上请安,就得罪了三妹妹。这倒是咱们家的礼数不周了。” 尤氏闻听此言,不觉笑道:“老爷放心罢。三妹妹不是那样小气的人。你别看她平日里言语犀利从不让人,心底却是最纯善慈悲的。只要我同她解释明白了,她哪里会认真生气呢?” 贾珍闻言,少不得心下一动,打量了尤氏两眼,方才笑问道:“听夫人的意思,倒是同二姐儿、三姐儿关系很好?” 尤氏听了这话,便笑回道:“这是自然的。我们虽然不是同父同母所出的姐妹,但是平日里相处,却比同胞的姐妹还要好。二妹妹性情温婉,三妹妹性情爽利,都是很好的人。” 贾珍因笑道:“既是相好,改日便请她们过来聚一聚,到时候便命厨房预备一席丰盛的酒菜,也好给她们赔罪的。” 尤氏听了这话,自然笑应。 一时又有宁国府的大总管赖升过来回话,贾珍闻言,便随着赖升去前院儿书房。 这里尤氏见贾珍去了,方松了一口气,扳着贾蓉的脸瞧了一瞧,且命银碟儿去取消肿散瘀的膏药来,一面又命银瓶儿将三姐儿送来的玫瑰清露开了瓶儿,用冰凉的井水兑一碗给贾蓉吃。口内笑道:“今儿你也受惊了,吃碗清露压压惊罢。听说这味道香妙异常,倒比寻常的玫瑰卤子要好吃。” 期间贾蓉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尤氏见状,倒也不强求。见银碟儿取了膏药来,便亲手替贾蓉抹上了。贾蓉还不自在的躲了躲。 沉吟半日,方才问道:“你为什么要替我求情?” 尤氏闻言莞尔,开口笑道:“你这么忽刺巴的跑到我屋里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替你求求情嘛。我顺了你的意,难道还不好?” 贾蓉闻言,又是沉默了一会子,方才闷闷说道:“……我父亲的那些姨娘们,都不敢在我父亲生气的时候开口劝谏。便是我的母亲,即便说了话,也都不管用的。” 尤氏闻言,又是一笑。心下也不觉唏嘘感概。倘若是在陈氏进门之前,她若是见了旁人生气,也不敢开口劝慰的。即便是陈氏进门后,她也是经了几年的□□,甚至在管家理事之后,才渐渐的壮了胆子。 直到成婚前几个月,陈舅舅家来,又请了一位女先生教她们弓马骑射。尤氏虽然学的不好,但同两位妹妹到城外庄子上的次数多了,偶尔在马背上缓步慢行的时候,目光纵览山野风光,才知道原来后宅那四四方方的天有多小——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儿罢了。 尤氏的胆子很小,志向也不大,她没有女先生梁红玉那般想要征战沙场为国效命的雄心壮志,也不像三姐儿那般敢对朝堂之事品评谏言,但是她也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的。 然而曾经在兰姨娘手下隐忍偷生的那一段经历让尤氏十分明白,真的想要过好日子,一味的胆小怕事是没有用的。正如大婚之前,陈氏同她所说的,如今她有名分,有嫁妆,又有陈家做靠山,倘若还如先前一般的忍气吞声,岂不是满手的好牌都打烂了? 然而这些话是不好同贾蓉明说的。因此尤氏不过笑了笑,略有些促狭的向贾蓉说道:“倘若今后你父亲再要打你,你赶不及跑到我这儿,你就哭,大声的哭爹喊娘。你母亲念在你年幼丧母,就不会打你了。” 一句话落,眼见贾蓉一脸见到鬼的样子,尤氏不觉莞尔。大概是同三姐儿那个鬼丫头相处的久了,连她也变得俏皮起来。 此时此刻,正被尤氏吐槽的三姐儿却在家里换上了一件儿簇新的纱衫,纱衫是藕荷色的,圆领阔袖,领口袖扣胸前后背下摆处皆用银线挑绣出莲花缠枝的团花图案,腰间系着一副玉带,头上赤金簪英冠,手内持着一柄玉骨折扇,折扇一摇一摆一开一合间,愈发显出一副公子风流的恣意来。 尤二姐儿眼见着尤三姐儿做了一副小子打扮,且在妆镜前沾沾自喜,不觉笑着猴儿在陈氏的怀中,口内说道:“妈你瞧瞧三妹妹,这么一副打扮下来,果然成了俊俏的小后生了。我这么打眼瞧着,倒是比桡表哥和张华哥哥还像个俊俏公子呢?” 陈氏闻言,也忍俊不住的附议道:“这倒是了。可见得咱们三姑娘是托生错了,乃是个小姐的身子小爷的命。”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不觉莞尔,开口笑道:“我倒是觉得姑娘小爷的,没什么不一样的。倒是女儿更要一些,毕竟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儿嘛。” 陈氏见状,越发笑的了不得,口内说道:“也没见谁家的姑娘像你这么脸皮厚的,还自己夸起自己来。” 三姐儿见状,少不得又和陈氏调笑了几句。眼见时辰不早了,这才命府上的人预备马车,她今儿仍旧要同二姐儿去陈家在城外的庄子上学习骑马。 陈氏向来也是个爱热闹的,只可惜如今生了宝哥儿,且被家事拴着,倒不好外出走动了。只得眼巴巴的瞧着两个姐儿梳妆打扮,准备出门。 三姐儿见了,少不得笑道:“依我说,妈也带着宝哥儿同我们出去逛逛。今儿天色这么好,总在后宅里闷着有什么意思。何况宝哥儿还是个小爷,更应该从小儿就出去走动,阅览山河风光。将来长大了性子也能大气些。总拘在内宅里,小心将来养出个假姑娘来?” 陈氏听着三姐儿的危言耸听,不觉笑骂道:“扯你娘的谎。你弟弟如今才多大了,你就这么折腾他。也不怕折腾出病来,到时候老太太老爷都跟你没完。” 尤三姐儿嗤笑,口内说道:“依我说,就这么总在屋子里捂着,才容易捂出病来。” 说罢,又笑着建议道:“不如妈也带了宝哥儿去,反正这一路是坐车去,到了庄子上,且命下人在马场上围一张围挡,你就当着跟着我们去踏青了,岂不快活?何况这么好的日子,妈和宝哥儿都在家里呆着,岂不辜负了好韶光?” 陈氏本来就有些心动,闻听尤三姐儿这么一番劝说,愈发坐不住了。只是她还是有些犹豫,少不得期期艾艾的道:“可是老太太那边儿……” “老太太那边,便说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母想念宝哥儿了。老太太也是喜欢宝哥儿常回家里去讨外祖父和舅舅的欢心的。听了这话,岂有不应的。” “可是——” 陈氏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尤三姐儿有些不耐烦,因笑道:“好啦。妈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犹犹豫豫磨磨唧唧的。依我说,现在便派人去外祖家传信儿,只叫舅舅也带着外祖父、外祖母、舅母和表姐一道儿过去也就是了。只可惜桡表哥今儿还要进学念书,如若不然,咱们一家人也好团团圆圆的乐一回。” 尤二姐儿在旁听的眼睛一亮,忙也拽着陈氏的衣袖笑道:“是啊,妈就带着宝哥儿去罢。咱们一家子也好久没这么团圆玩闹过了。” 陈氏见状,便也不再犹豫推脱,只得站起身来,笑言说道:“好吧,反正我是说不过你们两个猴儿崽子的。我这就去老太太房里请安,顺道儿将宝哥儿抱回来。” 尤二姐儿,尤三姐儿听了这话,忙的欢呼雀跃,且将陈氏送出房门。又指派了一个小丫头子到门上传话儿,叫陈氏的陪房包吉到陈府央求陈舅舅带了全家到庄子上去。 不一时陈氏也抱着宝哥儿回来了。少不得洗漱穿戴,换上外出的衣裳,同二姐儿、三姐儿坐了马车晃晃悠悠的离开。 因着如今的天色好,今年的年景儿也不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尤二姐儿与尤三姐儿不喜车厢内空间狭小,便一路半掀开帘子的往外头看。 但见这一路上行人如织,比肩继踵,两旁皆有卖吃食玩意儿的小摊主吆喝不断,还有耍杂耍的捏泥人儿的画糖画的,一阵微风拂过,除了人语喧阗之声,还有食物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看的尤二姐儿与尤三姐儿不觉食指大动,笑着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 陈氏也不呵斥拦阻,且从荷包里掏出几个打钱扔给外头跟车的婆子,叫她们上前买了糖炒栗子、糖葫芦、驴打滚儿、麻糖果子等各色吃食过来,母女四人便坐在车厢里吃东西说闲话儿。如今才十个月大的宝哥儿还不能吃这些硬口儿的东西,眼见陈氏和两个吃的香甜,急的直流口水,差点儿要哭闹起来。 陈氏见状,只得将一根灶糖掰了拇指粗细的一条儿,让宝哥儿抓在手里含着,也算尝一尝甜味儿。 宝哥儿得了一根灶糖,便如得了宝贝似的用小小的双手捧着,白胖的小手儿细嫩柔滑,就跟两只小元宝儿似的,就这么捧着灶糖吃的小模样儿像极了大尾巴的小松鼠。看得二姐儿和三姐儿捧腹大笑。忍不住便上来磨磨蹭蹭的,宝哥儿不知道两个姐姐是喜欢他,还以为这两人是过来抢灶糖的,忙吓得扭身躲在陈氏的怀里。那灶糖也因此蹭了陈氏满襟儿。 二姐儿与三姐儿见了,越发笑将起来。 陈氏见状,颇为无奈,只得笑骂了两句。还好她出门时因被尤三姐儿撺掇着想要骑马,倒是另带了一套衣裳,少不得等到庄子上另行换过罢了。 尤二姐儿与尤三姐儿闹了这一回,反倒脏了陈氏的衣裳。陈氏便不准两人再靠近吃糖的宝哥儿。二姐儿与三姐儿嬉笑着应了。又挑拣着栗子剥了几个,因觉着没意思,便又趴到车窗上偷瞧外头。 尤三姐儿的眼睛尖,正漫无目的的打量众人的时候,陡然瞧见了一道眼熟的身影儿背着马车往前走。身形鬼祟脚步急促,尤三姐儿眯着眼睛细细瞧了一回,推着尤二姐儿问道:“你瞧那个人,像不像张华哥哥?” 因外头的人多,此刻众人都走的不快。尤二姐儿顺着尤三姐儿值得方向往前一看,便也看到了那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少年身影。登时便说道:“好像真是张华哥哥。可是他怎么会在外头?今儿学上也不放假呀?” 陈氏听了这话,也抱着宝哥儿凑到车窗前面,眯着眼睛细瞧了一回,口内说道:“还真是张华那小子。青天白日的,他不在学里念书,跑到外头做什么?还这么鬼鬼祟祟的……” 陈氏沉吟一回,便命赶车的马夫道:“转过头悄悄跟着前头穿青衫的那个书生。小心点儿,莫叫他发现了。” 那马夫闻听陈氏吩咐,登时应了一句。因又笑着建议道:“咱们这马车扎人眼,想要跟着人还不叫人发现,实在太难。太太不如叫个小子先跟着那人,待瞧了他的去处,咱们再过去也便是了。” 陈氏听了这话也是,因隔着车帘指了个小子过来吩咐几句。那小子答应着去了。众人心悬张华,只得放慢了车速,也不着急赶往城外。 大约过了盏茶工夫,那跟人的小子悄悄回来,站在马车外头禀报道:“回太太的话。小的跟了那书生一路,只见那书生一路遮遮掩掩,走街穿巷的,最后竟进了大德昌了。” “大德昌?”陈氏闻言不觉皱了皱眉,二姐儿与三姐儿亦是面面相觑。三姐儿忍不住问道:“这个大德昌又是个什么地方?” “这个……”那跟人的小子迟疑了片刻,方才期期艾艾的说道:“那个大德昌,其实就是长安城内并不入流的一家赌场罢了。回夫人小姐们的话,那地方腌臜的很,夫人小姐们身份尊贵,实在不宜贵脚踏贱地儿。” 陈氏母女闻听此言,登时怔愣住了。尤二姐儿更是不敢置信的脱口问道:“你说什么,张华哥哥竟然去赌坊了?” 第九十三章 马车在先头跟梢那小子的指引下,一路晃晃悠悠的拐进了小胡同,前行没多远,便到了大德昌赌场。 尤三姐儿半掀开车帘子往外瞧,只见这赌场的名字起的阔气,门脸儿却堪称寒酸落魄——一道破烂腌臜的青色布幌子被一根儿风雨腐蚀的朽木挑起,歪歪斜斜的挂在门口儿,两扇破旧的大门朝内开着,显出里头黑魆魆的模样儿,隐隐约约还从里头传来赌徒与庄家们的吆喝声。大门两旁各站着一个身材壮硕,面目凶煞的大汉,就仿佛两道门神一般,正用那双鱼泡似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穿梭在门里门外的赌徒。 一阵汉子叱骂夹杂着妇人哭诉幼儿啼哭的喧闹声从远处渐渐近了,二姐儿、三姐儿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脏兮兮短褐的中年汉子左手拖拽着一个二十来岁,枯瘦如柴的妇人,右手拽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脚步急快地走了过来,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哥儿跌跌撞撞跟在其后。口内不断哭着叫“娘、阿姐……” 那穿着短褐的中年汉子走到赌场门前,便将手内的妇人和小姑娘往先一推,旋即满脸堆笑的搓手央求道:“还请两位哥哥通融一下,俺手里实在是没钱。便将俺浑家和俺闺女押给郑东家换钱如何?” 一句话未落,那妇人早拽着小姑娘跪地哭求,口内知道:“太爷们发发慈悲罢。你们卖了我就好,不要卖我闺女。我闺女今年才十三岁,她将来还得嫁人呐……太爷们发发慈悲罢……我给你们叩头,保佑你们长命百岁……” 那十三岁的小姑娘见状,也依偎在母亲的身旁泪眼滂沱,脏兮兮的小脸儿上满是惊惶绝望。 那四五岁的小哥儿趁势也扑到妇人的身上哭闹不休。身穿短褐的中年赌徒见了,愈发叱骂开来,拽着那妇人的头发猛的往后一拖,那妇人登时不稳的倒仰在地,还没反应过来,那中年赌徒早已一巴掌呼了上去,口内骂骂咧咧的道:“叫你哭,叫你哭,都是你成天哭个没完,把老子的好运气都哭完了,老子今天就把你卖了换赌本。不光是你,连你生的赔钱货一块儿卖了,省的成天呆在家里扫我的晦气……” 二姐儿趴在车窗上看着这一幕,登时吓住了,面色惨白的跌坐在车厢内,旋即连滚带爬的投入陈氏的怀里,口内直嚷着“妈,我好怕。” 陈氏眼见此景,早已气的面目铁青,浑身乱战。一壁将二姐儿搂在怀中,一壁喝命跟车的小子们上前拦阻。 尤府的下人们也都义愤填膺,闻听太太如此吩咐,忙的上前呵斥。跟车的婆子们也都忍不住的啐道:“就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人。自己的老婆儿女都护不住,还要亲手把她们卖了,你亏心不亏心?” 那中年赌徒听了这话,倒也不以为意。打量着尤家下人们的衣饰不凡,便料定这必定是大户人家的家眷看不过来出来打抱不平。登时涎皮赖脸的笑道:“你们都是贵人出身,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都粗,自然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您老既然心疼俺媳妇俺闺女,不如你把欠债替俺还了,那俺就不卖他们了。或者你出钱买下俺媳妇俺闺女,哪怕带回家做个丫鬟婆子的,我也跟着享福了不是?” 彼时赌场门口儿的这一番哭闹打骂,早已吸引了街上往来之人的注意力。闻听那中年赌徒如此无赖,不觉指指点点。尤家的婆子下人听了这一番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一时间却也不知该如何答对。正为难时,只听马车内一道清脆的声音笑言道:“……活了这么多年,我倒是头一次见到你这么无耻的人。你想要卖妻卖女,我一个外人自然是管不得。不过依照我朝律例,将良家子私自卖做贱籍,却是触犯律法的。你信不信你这厢卖了发妻女儿,我转头儿便将你告上衙门。我就不信天理昭昭,还治不了你个无赖泼皮!” 一席话落,街上围观之人轰然叫好。仍旧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叫喊道:“对,他要是敢卖了婆娘闺女,咱们就把他告上衙门。到时候让大老爷治他的罪,打他的板子。” 那无赖赌徒听了这话,由不得震慑住了。登时色厉内荏的道:“那是俺婆娘俺闺女,没听说当老子的卖闺女还犯法的!你少哄我。” 尤三姐儿闻言嗤笑,也不答言。倒是尤家跟车的小子们生性促狭,开口调笑道:“你若不信倒也无妨,试试便知道的。” 说话间,便是赌场老板并赌场内的赌徒们也都听见了动静儿,有好事者便出来观看。其中便有逃学而来的张华,眼见尤府的马车听在门口儿,登时变了脸色。 那赌场的老板郑东家也是个买卖人。平日里往来走动送礼讨情儿,自然也有些眼力。眼见尤家主仆皆穿着簇新的衣裳做豪奴打扮,登时变了脸色,生怕闹得厉害引来官府中人,少不得皱眉说道:“贵人们明鉴,小人开的是赌场,大门敞开四方纳客,大家都是你情我愿。并不曾有贩卖人口之事。还望贵人们体谅小的是小本生意,可惊动不得官府。” 说罢,又冷着一张脸向那中年赌徒说道:“……我说王瘸腿儿,咱们这是赌场,又不是青楼窑馆,管不着你卖妻卖女的事儿。你要是有钱,咱们赌场任你来耍,你要是没钱,也犯不着拖家带口的跑到这来闹。弄得好像我们是逼良为娼的坏人,这就有些不地道罢?” 那王瘸腿儿听了,忙躬身作揖的赔不是,只说自己卖妻卖女乃是心甘情愿,是为了还债。既然是欠了赌场的债,还不起银子赔闺女也是情理之中。“……俗语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便是贵人家眷,也管不着别人家的家事罢?” 尤三姐儿坐在马车内,听着王瘸腿儿口口声声的无耻之言,气的都快笑出声来。视线又扫过人群中的张华,不觉心下一动。转头儿向陈氏耳语了几句,陈氏狐疑的打量了三姐儿一阵子,迟疑问道:“你,能行么?” “妈放心罢。”尤三姐儿恨不得拍着胸脯发誓。陈氏眼见如此,虽明知不妥,然十分气愤那王瘸腿儿的举动,少不得点头应了,因又说道:“行事注意些个,好歹记着你是个闺女家。” 尤三姐儿笑眯眯的点了点头,转身掀帘子调下马车。跟车的小厮婆子们见了,登时吓了一跳。刚要说什么,却被尤三姐儿含威带煞的一瞪,全都立在原地不敢出声。 尤三姐儿则轻摇纸扇,风度翩翩的笑言道:“你口口声声指摘我等仗势欺人,不该管你们的家事。既这么着,我出个主意,你既有机会得了银钱,还不用卖妻卖女的,你看好不好?” 俗语说外甥像舅,尤三姐儿虽然是女儿身,但陈氏与陈珪乃一胞兄妹,容貌自然有七分相似。何况尤三姐儿乃穿越而来,并非时下因循守旧之闺阁女子,且从小儿跟在陈珪身旁耳濡目染,此刻身着长衫手摇纸扇,谈笑间自有一种风流惬意态度。倒是比陈桡还像陈珪的亲生儿子。 登时便叫街上众人眼前一亮,忍不住暗道一声“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那王瘸腿儿眼见尤三姐儿如此品貌气度,也知道他并非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心下早已生了七分怯意。闻听尤三姐儿如此说,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什么主意?” 尤三姐儿闻言,莞尔一笑,手内折扇空点了点漆黑的赌坊,口内笑道:“你既然是个赌徒,为了赌之一字抛妻弃女连身为男人的尊严都不要了。咱们就以掷骰子定输赢。十两为一局,头一局就赌你的妻子,如果我输了,银子归你,如果我赢了,你再不准提卖妻之事,也不准无故打她,拿她撒气。第二局则赌你的女儿,规则同前一局一样。第三局嘛……咱们就赌你的双手双脚,如果你赢了,算上先头儿二十两银子,我一共给你三十两。如果你输了……” 尤三姐儿说到这里,目光冷冷的看了眼王瘸腿儿的双手,“你这双手双腿归我。可以暂存在你的身上,你自此以后须得凭借双手老实赚钱。如若再敢踏入赌坊之地,我便命人打断你的双腿双手,扔到城墙根儿底下乞讨为生、赚来的银子便供养你的父母妻儿。况且不论赌局输赢,这次我都帮你还上欠赌坊的银子,你觉着如何?” 一句话未落,街上众人已经轰然叫好。 那王瘸腿儿听了尤三姐儿一席话,神情晦涩难辨。一来他着实惧了尤三姐儿的权势富贵,狠辣手段,二来却被尤三姐儿所说的三十两银子和不论输赢都替他还钱的承诺勾的心里头痒痒。 思来想去,那王瘸腿儿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好,我答应!” 那大德昌的东家见状,也没有办法。只得躬身作揖的请众人入内。一句话还没说完,早被尤家的下人喝断,指着郑东家的鼻子骂道:“……糊涂脂油蒙了心窍的东西,我们家主子是何等尊贵人,哪里会进你们那腌臜地方。再浑说一句,信不信我直接拆了你的大德昌!” 那郑东家闻听此言,少不得苦着脸的拱手赔不是,又伸出手轻轻扇了扇自己的嘴巴子,口内不断求饶。 尤三姐儿微微一笑,并不以为意。手内的折扇随意转了一圈儿,便指了指身前,笑着吩咐道:“你那里头气味腌臜,光线昏暗,我就不进去了。你且叫人搬一张安静桌子过来,将你们家的骰子拿过来一副便是。” 郑东家听了,少不得躬身答应。转头儿吩咐赌场的打手仆人们进去搬桌椅赌具。这里尤三姐儿则命人取纸笔来,与那烂赌徒白纸黑字的立了约定。 街上围观的众人见状,越发勾起了好奇之意。全都走近了围上前观看。尤家的小厮婆子们生怕人多了冲撞姑娘,少不得上前拦阻。那张华原本是想趁此机会偷偷跑掉的。却不想尤三姐儿早已命人时刻盯着他。 眼见他抽身而出,早就跟在其后的那个盯梢的小子忙迎上前,面上堆笑,口内则不冷不热的说道:“张家公子留步。我们家小主人请您稍等一等。” 张华见状,也只得硬着头皮站住脚。却不曾想肩膀却被人按住拍了拍。回过头时,眼见四五个身着体面的世家老爷并公子站在跟前儿。身后还跟着十来个看起来都不好惹的壮硕大汉。 张华不觉一怔,只见拍着他肩膀的那个年约十七八岁,容貌俊秀,眼眸清亮,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的少年指了指早已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笑眯眯问道:“敢问这位公子……你认得里头约赌的那位少年是谁家的公子?” 张华闻言,又是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一旁跟梢的那个尤家小厮早已变了脸色,抢在张华前头开口说道:“还望公子见谅,此乃吾家私事,况且吾家老爷教子森严,倘若知道小少爷在外如此行事,少不得要训斥少爷。因此倒不好随处宣扬的。” “哦?”那十七八岁的少年闻言莞尔,旋即又笑眯眯的问道:“那我要是非得知道呢?” 那少年看着年轻,然气度非凡。此一句话落,纵然少年仍是面带笑意,却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因此窒息了。 而站在少年身后的那四个看起来就不是寻常之人的老爷们,更是面露笑意,仿佛看好戏的打量着尤家小厮并张华。跟在这四五个人身后的那十来个大汉,也都状若不经意的隐隐围了上来。 霎时间,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竟然逼得尤家小厮与张华冷汗直流。关键时刻,还是那尤家小厮冷光一闪,忙的躬身说道:“小的也是替少爷考虑,怕少爷遭了老爷责罚的意思。既然贵人非要得知,小的也不敢隐瞒。我家少爷便是当朝四品大员陈珪陈老爷家的独子——陈桡。” 一句话刚落,方才逼问二人的酒窝儿少年早已掌不住的笑出声来。笑过了一回,那少年又开口问道:“可是我听说陈子璋的公子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八月份的时候还参加了秋闱,只可惜落第不举……你该不会是想说人群里头那个小个子今年有十七岁罢?” 一句话拆穿了尤家小厮的谎言,尤家小厮早已冷汗直流。便知道这一行人既然对陈家之事了如指掌,少不得也认出了三姑娘。刚要开口说什么,一直在旁并未说话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儒雅老爷摆了摆手,缓缓说道:“罢了。既然这小厮硬要说里头那人是子璋家的小子,十二弟又何必咄咄逼人,坏人清誉。我等便只当那人就是陈家的小子罢了。” 那被人称作十二弟的少年闻听此言,不觉皱了皱眉,回头笑道:“我哪里是想为难他。我不过是觉着这一家人倒是同我们有点儿缘分罢了。时常便能见着一回。每每见着了,都能看到一些稀奇之事稀奇之人。你们说是也不是?” 先头劝说少年的儒雅男子听了这话,不觉莞尔苦笑。 正在众人旁若无人的闲聊说话时,陡然闻听人群内传来一阵轰然叫好。 众人闻声,便住了话口儿,且命人上前打探一二。一时那人回来,依令禀报,却原来是尤三姐儿眼见赌桌赌具布置妥当,便命那王瘸腿儿上前与她对赌。 第一回赌的是投资,比大,那王瘸腿儿咬牙切齿吆三喝四的扔出个五五六,不觉喜得笑出声来。哪里想到尤三姐儿只将三个骰子放在掌心,随意一扔便扔出个六点豹子。第一局自然是尤三姐儿赢。 第二局又比小,那王瘸腿儿又撸胳膊挽袖子的扔出三个一,登时便以为自己赢定了,不免嚣张的大笑出声。岂料尤三姐儿仍是不温不火,就这么颠了颠骰子随意一抛,竟然把三颗骰子摞在一起,只扔出个一点来。众人见状皆以为奇,不觉轰然叫好。 此时那王瘸腿儿便知道自己遇见了个中高手,早已急的满头大汗。哪里还顾得上尤三姐儿的身份尊贵,直嚷嚷着是赌场同尤三姐儿合起火来抽老千算计他。正闹腾时,便从人群中窜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后背着一柄剑,手里拿着一柄剑,到了桌前也不说话,抽出手中宝剑便向桌上的三颗骰子上一砍,霎时间,只见那三颗骰子纷纷化为两半落在桌上。 那少年便拿起骰子直逼问到王瘸腿儿的脸上,口内冷笑道:“有道是愿赌服输。你且看看这骰子可有假?你自己技不如人,何故诬陷旁人,反倒叫人越发的看你不起。” 那王瘸腿儿眼见少年跳将出来挥剑便砍,还以为少年意欲砍的是他,早已吓得瘫软在地上,差点儿没尿裤子。闻听此言,登时紫涨了一张脸面问道:“你又是何人,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少年闻言,抱拳一声便道:“路过之人,眼见不平,自然要拔剑相助。你这无赖混人,约赌便约赌,岂可输了两局便混叫乱骂,诬陷旁人名声?可见你不光是人品不好,连赌品都差,真是枉生为人。” 那王瘸腿儿被少年两句话损的羞愤难当,却又害怕少年最仗剑伤人,只得转过头去不与她理论。那少年见状,冷笑连连。旋即转头向尤三姐儿抱拳说道:“在下路过此地,偶见此事。十分佩服公子仗义之举。方才见那无赖口口声声诬陷公子,在下着实忍不住。唐突冒撞之处,还请见谅。” 尤三姐儿见状,只得苦笑着抱拳回礼。那厢王瘸腿儿见骰子被少年砍成两半,况且自忖玩骰子也比不过尤三姐儿,便吵嚷着要推牌九。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越发苦笑摇头。盖因她上辈子因缘巧合,虽也练过几手。但是她玩的最好的就是掷骰子和搓麻将。至于牌九这类东西……她压根儿就不会好不好? 因此尤三姐儿并不理会王瘸腿儿的跳脚,仍命赌场取骰子来。王瘸腿儿见状,便知道尤三姐儿必定不会推牌九,越发闹腾起来。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又说什么不肯赌了,到时候他仍然把婆娘闺女卖到窑子里去,还能多卖几两银子。反正本朝以孝道治理天下,就是皇帝老子也管不着自家爹要卖自家闺女的……闹得三姐儿一阵腻歪。 方才横冲出来的少年眼见此情,倒也猜着了一些。忙拱手笑道:“倘若公子不弃,在下倒是对此略通一二。不妨由在下替公子赌这最后一局如何?” 说到这里,那少年又笑道:“反正那骰子是我弄坏的。如今我替公子出战,也是情理之中。” 尤三姐儿行此举动也不过是看不顺眼那王瘸腿儿的卑鄙行事,况且常日里在家憋闷的紧了,一时也有些心血来潮。此事闻听少年所言,稍微沉吟片刻,便也应了。 且向少年拱了拱手,往后退了几步将位置让与少年。 岂料那王瘸腿儿见了这般,倒是越发无赖的不依不饶。那少年却没有尤三姐儿的这般好脾气,手上剑锋一转,那王瘸腿儿登时便觉察出一股寒锋架在脖子上。只见少年挑眉问道:“要么跟我赌一场,要么我一剑直接挑了你的手筋脚筋,左不过赔你几两银子。你自己选罢?” 王瘸腿儿吃硬不吃软,见了少年这般,早已吓得瘫在地上,垂头丧气的应了。一时两人赌过牌九,这王瘸腿儿却是输的比方才还惨。 尤三姐儿见状,则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一旁侍立的小厮自然上前,依照约定将王瘸腿儿欠赌坊的钱还清。又拿出十两银子与王瘸腿儿的媳妇,口内说道:“这十两银子是我给你的,回去置办些田地买卖,好生带孩子过日子罢。倘或那人再为难你,你便直接到陈府找我,我帮你直接废了那无赖……” 说罢,又将陈珪的住宅地址并官职告诉给那妇人。且向王瘸腿儿道:“我们陈家虽然不会仗势欺人。但若是有人违背诺言,我等也少不得依照约定惩罚些个。还望你好自为之。” 一句话落,只见方才出手相助的少年已到跟前,抱拳笑道:“在下柳湘莲。不知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第九十四章 闻听那少年自报家名,尤三姐儿登时吃了一惊。旋即不着痕迹的打量了打量,只见这柳湘莲虽然小小年纪,身子还有些少年的单弱,但剑眉星目,容色俊逸,一举一动间疏阔爽朗,果然不负其“美名”。 尤三姐儿当然不能实说自己名姓儿,遂也向柳湘莲抱拳笑答:“在下陈杉,见过柳兄弟。” “陈三?”柳湘莲一时没听清尤三姐儿的话,不觉重复了一遍。 “杉树的杉。”尤三姐儿笑眯眯的纠正。其实说陈三也对,不过尤三姐儿心里想的却是女儿身份麻烦,不如趁此机会弄个男儿身份,今后出门走动时也方便——她倒是想直接报陈桡的名讳来着。只可惜陈桡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即便报出去也没人相信。莫如给自己贴个陈家远亲的身份,到时候再央求舅舅帮忙周旋一二罢了。 柳湘莲素性爽侠,不拘细事。何况尤三姐儿年方十一,这会子尚未发育,身形却高挑的比同龄的男孩子更高一些。身着长衫手执折扇风度翩翩,言谈举止间半点儿脂粉气息不见。因此柳湘莲也未多想,同尤三姐儿寒暄了两句,便指着那手捧十两银子搂着一双儿女淌眼抹泪的枯瘦妇人笑道:“陈兄弟怜贫惜弱,一番心意倒是好的。却不知道世间专有一种无赖,正经的事情都不做,只会欺凌妻儿。你就这么把十两银子给了这妇人,恐怕不但不能帮她,反而要害了她。”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心下一动,开口笑问:“柳兄弟的意思是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柳湘莲莞尔笑道:“那倒也不至如此。不过我从小儿在外游荡,见惯了财帛动人心之事。咱们不防君子,只防小人罢了。” 一句话落,笑向人群中随手招过两个看热闹的半大小子,指着王瘸腿儿一家子笑言道:“还请两位兄弟帮我个忙,一路跟着这王瘸腿儿家去。咱们摸清了他的底细,时时刻刻盯着他。倘若他敢违背诺言,不肯供养妻儿,乃至继续吃酒赌博无所不为,咱们就见一次打一次,直到他怕了老实了为止。也顺便瞧瞧有没有人敢见财起意,倘若是有,便请两位兄弟活动活动筋骨罢了。” 那两个小子听了柳湘莲的话,笑嘻嘻的拱手说道:“二郎放心罢。若说咱们兄弟,别的都没有,闲时却最多。他要是敢违背赌约,咱们必定叫他好瞧。” 说罢,仍旧上前推搡着瘫坐在地上眼珠子直转的王瘸腿儿道:“快走罢。直告诉你,少跟咱们兄弟耍心眼儿。惹毛了老子,直接把你送到山西煤矿上当苦力,到那时也叫你知道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王瘸腿儿原还打算着哄骗过眼前的公子哥儿,回头或打或骂或哄,怎么着也能把那婆娘手里的银子哄到手。届时天高皇帝远,谁能管着他。哪里能想到半路又冒出来这么几个人……王瘸腿儿定睛细瞧,不免吓了一跳。 他是常在街上游荡的人,虽然不怎么认得柳湘莲,却认得听他嘱托要看着自己的两个人——原是城西脚行的两个小行头,因仗着年纪小身上还有几分工夫,平日里行事就霸道异常,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这样扎手的人王瘸腿儿如何敢惹,少不得在两人的踢踹下慢慢爬了起来,缩手弓腰垂头丧气的跟着两人走了。 那手捧银子的枯瘦妇人且拽着一双儿女在尤三姐儿面前连连叩头,哭着喊菩萨。尤三姐儿拦之不及,只好任由她母子当面感恩戴德的叩了头。 一时见她母子一步三回头的去了。尤三姐儿方向柳湘莲笑道:“却没想到柳兄弟还有这般见识。还好有你细心周全,否则我岂不是一心为人好,却差点好心办了坏事。” 柳湘莲听了这话,忙摆手笑道:“陈兄弟哪里的话。你是好人好心,我这只不过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尤三姐儿还想说什么,只听陈氏在马车里叫人,尤三姐儿便向柳湘莲拱了拱手,口内笑道:“今日还有事,便告辞了。倘若有缘,咱们今后再见罢。” 柳湘莲也是个爽快的性子。闻听三姐儿此言,倒也并未多说,只随意向三姐儿抱了抱拳。口内说道:“改日见面,我请兄弟吃酒。” 一时尤三姐儿笑嘻嘻的爬上了马车。陈氏用手指戳了戳尤三姐儿的额头低声骂道:“你个死丫头,越发野了。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就称兄道弟起来。你可还记着你的身份,行事莫要如此张扬。改日叫人知道了,岂不坏了你的清誉?” 尤三姐儿闻言哂笑,一壁搂着陈氏甜言蜜语的哄人,一壁笑言道:“人生在世,哪好为了旁人的眼睛嘴巴活着。我只顾我自己开心也就是了,还管别人的大脖筋疼!” 陈氏听了这话,少不得又说道:“死丫头,这会子不注意,将来谈婚论嫁时怎么办?还有,你就算不为了你自己考虑,也得替你二姐姐、婉姐姐考虑考虑才是。难道叫她们嫁进婆家,也被人说嘴不成?” 一句话倒是让尤三姐儿想起了张华。因想着此刻人多,便向跟车的小子吩咐了几句,且命马车一路出城。 至城郊人烟渐少之地,尤三姐儿便命人停了马车,自己先行下车,回头看时,只见跟车的小子们一路压着张华过来。众人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人,全都骑着高头大马,衣饰华贵。 尤三姐儿视线扫过最前面的那位七旬老者,不觉吓得凤眼圆瞪。一时也顾不得被押到跟前儿神色讪讪的张华,忙上前单膝跪地,打千儿见礼道:“草民见过贵人,贵人万安。” 尤三姐儿行的礼数不伦不类,盖因几位贵人乃是微服出巡,尤三姐儿也摸不清他们是否想要暴漏身份。况且这荒郊野外的,难保没有心存险恶之人。因而尤三姐儿只能含含糊糊地行过礼数,以示自己的恭敬之意。 尤家跟车的小子婆子们见了,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至于陈氏和二姐儿……因两人都是钗裙装扮,比不得自己穿了男装。因此尤三姐儿并没敢让陈氏和二姐儿下车。正如她方才所说,虽然自己不在乎那些陈规陋习,但能避免流言蜚语的时候,还是避着点儿好。 骑在马上的老者眼见尤三姐儿如此行止,不觉起了两分兴致。他用马鞭指了指仍旧跪在地上的尤三姐儿,口内笑问:“你还记得……我?” 尤三姐儿满面肃容,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道:“回老爷的话,之前见过一面。一直记忆犹新。” 可不是记忆犹新么。即便是放到后世,谁能记不住国家领导人的相貌。何况尤三姐儿因为穿越的缘故,记性还特别的好。虽不敢说是过目不忘,但真正重要的东西,见过了是绝对不敢忘的。 众人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着尤三姐儿的一举一动,方才那被人称作十二弟的少年则笑嘻嘻的说道:“你们瞧她这模样儿,这一举一动倒还真像个小子。” 一直沉默寡言,面容冷肃的六皇子也点了点头,口内说道:“瞧她言谈举止,倒有三分陈子璋的气度。” 六皇子同陈珪同下江南办差,两人朝夕相对一年多,自然对彼此的举止言谈颇为熟悉。此刻闻听他所言,众人不觉饶有兴味的打量起尤三姐儿来。太子殿下也掌不住的笑道:“果然有点儿像。怪不得世人都说外甥像舅。” 圣人听了一耳朵,摆手示意尤三姐儿起身。因又指着张华问两家是什么关系,为何尤三姐儿要命人押他跟着马车。 此刻张华在侧,虽然不知道这些人是谁,但观其言谈举止,又观尤三姐儿毕恭毕敬的态度,便知道这些人的身份绝对不凡。当即也吓得面色惨白浑身乱颤,瘫倒在地上。 几位贵人们见了这人没有半点儿风骨气度的模样,不觉厌恶的皱了皱眉。 既是圣人垂问,尤三姐儿也不敢扯谎。只好硬着头皮将此事娓娓道来。待众人闻听张华乃逃学赌博之后,越发不以为然。就连一向同太子陈珪不对付的三皇子也忍不住皱眉说道:“陈子璋生性圆滑,行事机敏。可招的这个侄女婿却不堪大用。真是可惜了了。” 一句话落,张华早已臊的满面通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然众人却懒得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少不得又问尤三姐儿,此番出城意欲何往。 尤三姐儿心下十分无奈,只得将全家踏青之事和盘托出。原以为众人听了这话就该罢了,岂料那十二皇子突地开口说道:“咱们此番出来,不也是为了闲逛嘛。说是闲逛,可满长安城内却也没什么可逛之处。不如也跟着她们去陈家庄子上逛一逛。一则陈子璋生性机敏,言谈风趣,有他陪着,也不会无聊。二则咱们也见识见识这山野风光,岂不比在城中闲逛的好?” 众人闻听此言,不管心下如何作想,皆笑言附和。圣人见状,也少不得笑应。且命尤家众人在旁带路。 尤三姐儿:“……”马哒死的心都有了! 第九十五章 陈家众人与陈氏母女约在城外庄子上骑马游玩,乃是定了时辰的。不曾想陈珪带着家人先行到了庄子上,都陪着闺女跑了一回马了,陈氏母女也没来。心下不免有些着急,少不得打发了小子们沿着官道一路进城哨探消息。 陈家小厮们答应着纵马而归。将将走了不足五里路程,迎头儿就碰见尤家的马车并跟车的小子婆子,以及圣人皇子一行人等。陈家小厮们虽然不知道圣人一行人等身份如何,但见其鲜衣怒马,身后护卫又是腰佩长刀十分显贵的模样,具都吓了一跳。 原还要回去禀报一声,岂料十二皇子促狭,偏拘着众人不让回去“通风报信”,只说要让陈珪“大吃一惊”。众人无法,只得上前讨陈氏的示下。 陈氏这会子也知道圣人等人的身份了,心下又惊又喜又慌又乱,一时倒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命众人听从十二皇子的吩咐。 于是等陈珪左等右等翘首以盼终于等到陈氏母女抵达庄子的时候,眼见着跟在其后的圣人太子并诸位皇子,也不觉傻了眼。 诸位贵人见了此景,倒是愈发莞尔。一路控马悠闲而入,但见庄内景致虽比不得皇庄之内的精致,却也是谷稻金黄,分畦列亩,佳蔬葱郁,鸡鸣狗吠,村夫村妇侍弄田地,垂髫稚子奔跑厮闹,处处透着山野意趣。圣人眼见如此,不免精神一振,开口笑道:“倒是有些意思。” 众人闻言,少不得开口附和。三皇子更是笑眯眯的接口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闲自在,与世无争,此时此景不免引起了儿子一番归农之意。” 陈珪一路在前替圣人牵马,听了这话,颇不以为然的笑了笑,直接将人引到庄内上房正厅,又命人献茶。只听太子殿下笑眯眯说道:“方才听陈杉说子璋一家此番出城,乃是为了阖家团圆小聚。我们贸然到访,倒是打扰了。” 陈珪乍然闻听十二皇子所言,还有些发懵。旋即立刻反应过来,少不得陪笑说了些“蓬荜生辉”之类的谦辞。 却不曾想太子殿下一席话倒是引起了十二皇子的注意。他下意识的看了眼周围之人,却并没见到陈氏母女,少不得开口询问。 陈珪笑言答道:“后宅女眷,皆在厢房。” 原本都在后院儿骑马说笑来着,岂料贵人们一进庄子,反倒是拘束了自家人。陈珪少不得命人将女眷们送回房去,免得到时不妨头,冲撞了贵人就不好了。 “哦?都去了后宅?”三皇子听了陈珪的话,不自觉的笑了笑,因说道:“可是陈杉与张华并非女眷,难道也都进厢房了?” 一句话未落,三皇子又开始取笑陈珪的眼光儿不好。陈珪原还纳闷,便听三皇子提起了张华逃学去赌坊赌博之事。因又笑道:“并没想到陈大人办事机敏,才干优长,选的侄女婿却如此不堪。真真是可惜了了。” 这话众人方才便说过。不过那时众人皆是唏嘘感叹。此刻三皇子又在陈珪面前提及,恐怕意思就不一样了。 陈珪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说笑了几句将此事岔过去。却没想到十二皇子仍旧兴致勃勃地问起了“陈杉”其人,又问陈珪知不知道“陈杉”精通赌术,最会投骰子之事。 陈珪听得心下一沉,少不得硬着头皮向众人赔罪道:“外甥女儿年幼顽劣,倒叫诸位贵人见笑了。” 十二皇子闻言,登时笑言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外甥女儿呢。那年上元节时见过一面,倒叫我记忆犹新。却没想到此番再见,更是别有不同。” 可不是不同么。至少他们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到哪家的闺阁女儿敢穿着男装在大街上同赌鬼对赌。难得一举一动全无脂粉气息,乍一看上去倒像是个小子投错了胎。 陈珪闻言面色一哂,也不知道十二皇子这话是褒义还是贬义。想了想,只好笑着不去理睬。太子殿下见状,少不得替自己心腹臣子解围,乃笑言说道:“令外甥女儿素性爽侠,虽平素见面不多,但两次相见皆有侠义之举,可见其品性高洁,着实不逊色男儿。” 一席话落,因又想到尤三姐儿四五岁时便已智斗匪类的“凶猛战绩”,即便是替陈珪解围的太子殿下也忍不赞叹了一声“巾帼英雄”。陈珪闻听此言,愈发的苦笑不迭。也不知道三姐儿同皇家究竟是个什么缘分,怎么每每行出离格儿之事,都能被圣人父子撞见呢? 难道这就是俗语说的锥栗囊中,不得不脱颖而出? 这厢陈珪暗搓搓的感叹,却不知道众人在谈论尤三姐儿的时候,陈家女眷们也在谈论圣人一行人等。 因着陈氏与尤二姐儿身着钗裙,为名声计,不好轻易面见外男。因而此次并未能与圣人皇子当面请安。然她母女二人坐在马车里,却听见了圣人与诸位皇子垂问尤三姐儿的那些话,少不得开口谈道:“贵人们都赞三姐儿的事儿做的好呢。圣人还亲口同三姐儿说了几句话。只可惜三姐儿还是个女儿家。今儿这事儿且不好张扬出去。如若三姐儿能托生个小子,将来科举入仕,兴许还能替我挣回一个诰命夫人呢!”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尤三姐儿,忙开口说道:“只可惜今儿学里念学,桡表哥要安心读书,且不能与我们同来。否则便趁着这次机会,在圣人跟前儿露一露脸儿,将来前程岂不可期?” 众人闻言,登时心动。冯氏忙的笑道:“也不知道圣人一行多早晚才走。倘或不急,便叫桡哥儿请假一日,赶过来可好?” 陈老太太最是挂心孙子前程的。闻听这话,立时笑道:“走不走的,有什么要紧。合该叫他过来散淡散淡,舒舒心才是。依我说,你们也别逼得他忒紧,上次秋闱不中,桡哥儿心里也不好受。偏你们又逼着他继续念书。你们管教孩子,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这会子有了这个机遇,咱们且不抓紧了,过后儿岂不后悔莫及?”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也笑劝道:“可不是么。书天天都能读,可面圣的机会一辈子能有几回?方才我同圣人一道儿回来,却不好回城里通风报信的。这会子舅舅忙着款待贵人们,咱们莫如派个小子回城传句话罢?” 众人闻听此言,登时拊掌叫好。一时冯氏便吩咐了一个小丫头子去找陈珪的心腹陈礼传话。岂料片刻过后,那小丫头子彻身而回,满脸失望的道:“奴婢去见了陈管事,可陈管事不叫人传话。只说是老爷吩咐的,不许将圣人的行踪透露出去。” 众人闻言,不觉一愣。尤三姐儿倒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不免赞叹陈珪处事机敏,手段圆滑。登时笑言道:“舅舅这是瓜田李下,要避讳呢。倒是我一时想的左了,险些误了舅舅的事儿。” 她虽然是好意,想替表哥陈桡某些前程。可是圣人与皇子们身份贵重,此番又是微服而来,倘或因着陈家众人的举动走漏了消息而遭遇什么霍乱,陈家岂不成了其罪可诛? 因而陈珪宁可放弃这一次机会,也不会拿圣人的安危行踪开玩笑。看在圣人眼中,便是谋大局而不谋私利,这也是陈珪立世谋权的根本。 同陈珪相比,尤三姐儿的格局倒还是小了些。一时没想那么多也是有的。 陈老太太向来最疼三姐儿,闻听此言,忙拍着三姐儿的手笑道:“你也是为你桡表哥的前程考虑。这次算他没这个福气便罢。只可惜你表哥这回秋闱不中,咱们家再去徐家提亲……再怎么说,秀才公哪里有举人老爷的身份好看。” 然而这门婚事却也是拖不得了。毕竟秋闱乃三年一回。陈桡今年都十七了,徐家的大姑娘今年也有十五岁了,两家都耽搁不起了。 还好古人有云成家立业,先替孙子把孙媳妇儿娶了,到时候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乃至喜得贵子接连而至,倒也不错。 众人也都知道陈老太太的意思。忙笑着说了些吉祥话儿讨口彩。 唯有陈氏落落寡欢,十分不顺气的瞪了眼厢房外间儿,故意冷笑道:“真是……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了。没的让人生气!” 张华只身一人在外间坐着,原本就有些如坐针毡之势。闻听陈氏所言,愈发的忐忑难安。少不得起身上前,隔着里间儿的油绿撒花软帘儿躬身赔罪道:“都是张华不上进,惹得伯母生气,妹妹们担心。张华知错,还请伯母宽恕些个儿。” 一席话登时勾起了陈氏的一腔怒火,跟着帘子的怒骂道:“你还知道自己不上进?你说说你如今是个什么德行?你父亲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江南投奔你陈舅舅,又是赈灾又是种地又是治瘟,恨不得九死一生。好容易略争出个前程来,偏你又不争气。还学着人家逃学赌博?且没瞧见今儿赌场外头那王瘸腿儿是个什么德行。你要一心的往下流走,你趁早直说,我也不拦着你。大不了咱们两家退了婚约,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我陈家的女儿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给个连老婆都养不起的泼皮无赖!”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陈氏站在里间儿,隔着帘子将张华劈头盖脸的好一通骂。又说待会子家去后,务必请张家夫妇亲自登门说道说道…… “……不是我这当婶子的嫌贫爱富。只是我好容易养大了两个闺女,总不好眼睁睁的把她往火坑里推。”陈氏说罢,不觉又想到今儿在大德昌门口儿瞧见的那一幕,登时心惊胆战的道:“因着咱们两家是旧交,我原不挑你的家世门第,可你这么不上进,我可不想十几二十年后,你赌的红了眼,将我的闺女外孙儿卖了换赌本的……” 陈家众人因着方才一席闲谈,也都知道了张华逃学赌博之事,心里都不大痛快。只是她们同张家的关系比不得陈氏同张家的关系,因而只能好言相劝,叮嘱了张华几句。然心底里也都有了退亲的打算。 张华满面羞惭的站在外头,先还唯唯应是,后听见陈氏口口声声要退婚,甚至还想当面同张家夫妇说个分明,立刻吓着了。忙的跪在地上连连赔罪讨饶,只说自己当真知道错了,今后再不敢了。还请婶子原谅一回。又说他也是最近两个月在学上,跟着族中的人学的赌博,原只是贪个新鲜,并没有聚赌成瘾的意思。今日乃瞧见王瘸腿儿如此丧心病狂连妻女都不顾,他也引以为戒,今后再也不去了…… 尤三姐儿听着张华一席话,心下微动。登时开口询问张华口中的族中之人都是谁。 张华原就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闻听此言,先还不太愿意说,又怕尤三姐儿怪罪,只得硬着头皮报了几个名字。 尤三姐儿又问了些家学上的日常之事。张华一一的回过。 尤三姐儿便知道,必定是陈珪去岁下江南,无暇顾及家学的缘故,致使学风渐坏,上学的人也都渐渐疏懒了。 族学可是一族立世之根本。现如今陈徐两家共建的族学才过了几年,就已经如此败坏下去。长此以往,恐怕又是个书中的贾家族学罢了。 尤三姐儿颇为不喜的皱了皱眉,准备回头抽出空儿来,也弄个学规学纪来肃清家学风气。务必不能白白花了银子,既没培养出好人才,反而勾的大家更往坏了学。 陈氏可不知道尤三姐儿这个节骨眼儿上还有闲心想别的。闻听张华是听了族中学子的挑唆才学的赌博逃学,不觉恨恨的骂了几句。又见张华神色仓皇,面容忐忑,也觉着有些可怜。便也住了口。乃命庄上的仆人摆午饭来。 一时吃过了午饭,因陈珪还要款待诸位贵人的缘故,陈家女眷们并不敢往外走,只在厢房里说了会子话。便见陈珪匆匆而来,面色凝重的说道:“原还想咱们一家人好生乐呵一日,却不曾想朝中有八百里急报入京,我须得同贵人们一同回朝商议要事。咱们这便回罢。” 众人闻言,不觉吓了一跳。忙问朝中有何急事。陈珪面色沉吟的道:“蜀州急报,十日前有地龙翻身,糟蹋了无数生民。朝廷须得紧急筹办赈灾一事。” 陈老太太心肠最是慈悲不过。闻听陈珪此言,少不得口内念了几声佛,道了千百句可惜。又催着众人收整一番坐车回城。 尤三姐儿便向陈珪说道:“舅舅先同圣人回城,我们女眷在后,又做马车又不能折腾,此时同去岂不是扯了后腿?便叫庄上的仆从护送我们回城也就是了。” 陈珪想了想,觉着三姐儿的建议乃老成之言,当即点头应了。 一时陈珪与圣人去后,陈家女眷方才收拾妥当了回城。陈氏母女因想着要与张家夫妇商议张华之事,便也留在陈府。又打发了小子去张家传话儿。 张家夫妇闻听陈家仆人所言,忙匆匆而至。到了陈家之后,得知张华所做之事,张允之妻未等旁人开口,便哭着上前不断捶打张华,口内只骂道:“叫你这小子不学好,你也不看看咱们家如今是什么境况儿,辈子只盼着你能出息了好光宗耀祖的。现如今你不但不能好好习学,反而跟着那起子下流东西学的逃学赌博,你怎么对得起你爹爹,怎么对得起张家的老祖宗,怎么对得起二姐儿……” 张允在旁,也是满面怒容的呵斥连连,要不是这会子还在陈家,不好太过。他连亲手打人板子惩治张华的心都有了。 张华被陈氏母女撞破了逃学行径,早已又羞又愧,闻听陈氏有退婚之意,更是又惊又怕。此刻且见父母如此失望,登时忍不住的瘫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陈家众人见状,原还气张家不能好生教养子嗣的。这会子倒也不好说什么了。那张允之妻邱氏又拉着陈氏的手儿,淌眼抹泪的诉说两家旧日情分,感念陈家对张家的救命之恩,又说张家如今的家世门第,原也配不上二姐儿云云。然邱氏口内这么说着,一举一动却都是不想退婚的意思。 陈氏方才那一番言辞也是气的急了,所以一时冲动。当然也有尤家大姑娘嫁到宁国府后,尤家女眷们时常言三语四的说着风凉话,挑唆的陈氏每每动气的缘故。 只是眼见邱氏当着众人的面儿痛哭流涕,张允也是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模样儿,陈氏少不得也想起赵家那死鬼还去时,她在赵家过的艰难,张家夫妇仗义执言的情分。 陈氏左思右想,自然就软了心肠。却也不能放任张华就这么不往好里学,将来害了二姐儿。 张允见状,少不得开口说道:“妹妹这话所言极是。现如今这畜生跟着那起子下流东西学了些不好的毛病在身上。恐怕就是咱们压着他回族里念书,他也不能安心的。既然如此,莫不如给他个教训。也好叫他知道知道世道艰难,读书不易。如若此次之后还不知道悔改。我也不能害了二姐儿,咱们两家的婚事,就此作罢。” 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登时镇住了堂上众人。即便是陈氏都没想到张允竟然还有这等“大义灭亲”的主意,不由自主地问道:“那依张家兄长所言,该怎么惩戒这小子?” 张允看了眼瘫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形状颇为不堪的儿子,又是心疼又是厌恶的皱了皱眉。因说道:“他既然不想读书,身上又没个手艺,连我这身伺候庄家的本事都没学过。将来自然只能出苦大力。打明儿起,便叫他去码头上搬货做苦役——” 一句话未落,邱氏登时大吃一惊。忙的搂住张华心疼的道:“这可怎么使得。华儿才多大年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哪里吃得了这个辛苦。老爷这么着,岂不是要逼死了他么。” 陈老太太闻听此言,也跟着开口规劝。只怕累坏了张华。 只听张允冷笑道:“从前就是对他太好了,所以才纵的他不知辛苦,一味贪图享乐。跟着那起子下流东西学,今日只是赌博,只怕明日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到时候再想管教他都晚了。何况既是要好生教训他,自然是要他吃苦的。难道还要他享福不成?” 邱氏听了这话,眼见张允气的面色铁青,倒也不敢再替儿子求情的,只能搂着张华不断的哭。 尤三姐儿见了,皱眉便道:“张伯父想要管教张华哥哥的心思是好的。我也相信张华哥哥本性不坏,只是听了人的挑唆。不过伯母的话也对。张华哥哥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何况这个年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倘若累坏了坐下病根儿,反而不好。不知张伯父觉得三姐儿这话可对?” 张允也是见了陈氏确有退婚之心,又知两家门第今已不配,方才想下一剂狠药治一治张华,顺便也以退为进,暂时堵了陈氏要退婚的口风儿。但张华乃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又哪里真舍得废了张华。闻听三姐儿如此说,张允少不得问道:“我从小看着你们姐妹长大,也知道三姐儿你的主意多。既是这么着,不妨三姐儿给出个主意,可好?” 尤三姐儿闻言,笑眯眯说道:“张华哥哥因父母疼宠,从小到大是没吃过辛苦的。因着他要读书的缘故,也不曾跟随伯父学习稼轩之事。竟使得张家祖传的技艺到了伯父这一辈就无可传,也着实可惜。如今既要使他明白世道艰难,不如伯父领着张华哥哥夏天伺候庄家,既能使得张华哥哥学一门技艺,也好叫他明白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他自己只要辛辛苦苦的赚了血汗钱了,想必也不会恣意挥霍。毕竟惯赌之人,大都好吃懒做。张华哥哥若是知道勤奋辛苦了,想必也能知道好好读书了。” 说到这里,尤三姐儿顿了顿,且看了一眼张华,又说道:“至于伯父所说的叫张华哥哥到码头上做苦力的事情,为了张华哥哥的身子骨儿,自然是不成的。不过叫人带着张华哥哥往码头上走一遭,见一见贫苦人家的日常生活,也是可以的。顺便也叫人带着张华哥哥满长安城的赌场都走一遭,往那些烂赌鬼的家里也都走一遭。看看人家的妻儿都是过的什么日子。倘若张华哥哥见了这些,还能安心逃学赌博,闲逛游荡,那只能说明张华哥哥天性如此。他既然打从心眼儿里就没有光耀门楣照顾妻儿的心思,想必伯父伯母也不会怪罪我们陈家悔婚之事了罢?不过伯父伯母但请放心,即便咱们两家的婚事不成了,也是旧交情分。我们姊妹二人同妍姐姐更是闺蜜之好。两家的来往是万万不能断的。” 张允夫妇早就知道尤三姐儿人小主意大,却没想到尤三姐儿竟然如此老道圆滑。一席话下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软的硬的都有了。直叫张允夫妇想要反驳,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口。 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厢陈家众人听了尤三姐儿的说法,也都深以为然。深深受了惊吓的张华更是连连点头,附和不已。 如此陈张两家因着意外发现张华赌博而生的想要退婚的一番风波,便在尤三姐儿的三言两语下暂且搁置了。 如今且不言此事。只说陈珪下朝回家后,陈氏母女因着退婚一事尚且未走。尤三姐儿这个专爱打听朝廷动向的少不得开口问及赈灾之事。 陈珪向来不在此事上隐瞒三姐儿。此刻见问,少不得开口说道:“……择定了六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为钦差大人,赶赴蜀州处理赈灾抚民事宜。六皇子殿下先前办过江南一案,经验老道,七皇子殿下素有仁爱之名,也是体恤下情的。有此二人前去赈灾,必定能万事周全。何况蜀州乃膏腴之地,又有十大粮仓之一的永济仓在,民生富庶,存粮颇多。只要当地官员不是猪脑子,肯开仓赈粮,安抚灾民,到时候六皇子与七皇子去了,也不过是向民间百姓展示一番朝廷仁义,圣人仁德。相比起我们去江南那一遭儿,这一趟竟是全领功去了……” 然而陈珪这话还是说早了。他没有想到仅仅是半个月后,从蜀州传回来的弹劾奏疏便打了他的脸。 却原来六皇子殿下与七皇子殿下带着赈灾物资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到了蜀州之地,当地官员闻听驿站奏报,即刻摆酒唱戏的替两位钦差大臣接风洗尘。筵席如何豪富且不必多说,席上六皇子与七皇子询问赈灾之事,当地官员也承认他们早已奉朝廷诏令开仓赈粮,安抚百姓。之后更是引着六皇子与七皇子到了收拢灾民的地方一一查访。只见内中灾民不论吃穿还是气色都很不错。与之交谈时,更是口口声声称颂陛下朝廷以及当地官府,其感恩戴德之言辞,简直叫人听得热泪盈眶。 七皇子虽有贤王仁义之名,然他因着年岁尚轻,平日里向少参与这些实务之事。眼见如此,心中很是满意。更是连连称赞当地官员,只说回京之后必定会替当地官府向圣人请功。 然而七皇子身份尊贵不事实务好糊弄,六皇子却并非如此。姑且不提他自入朝当差后,经手过多少实事。便是去岁同陈珪一道儿下江南赈济灾民,他也见过陈珪是如何辅佐当地官员办事儿的。 眼前的这些所谓灾民,虽然同当地官员配合的很好,演技也不错。但是坏就坏在当日同他们说话的那几个人太能说了—— 六皇子可还记得他去年在江南赈灾的时候儿,所见过的灾民百姓何其胆小木讷,因着连日吃不饱睡不好的缘故,人人都瘦的只剩了一把骨头。远远看上去都跟骷髅似的,还都是脏兮兮的。后来得了朝廷的赈济,即便是心下感恩,口内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的叩头,额头磕的都见了血了,却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口内称颂的陛下万岁朝廷仁义还都是当地官员为了讨好儿现教的。 而今在蜀州所见的这些灾民,虽然也都身形瘦弱,但是观其肤色举止,同两江灾民大相径庭。更别提当中几人名为百姓,却在知道他们的皇子身份还能当着他与七弟乃至蜀州官员的面侃侃而谈,诉说朝廷如何仁义恩德,他们如何感恩戴德,言辞恳切处,听得素来铁心铁肠的六皇子都不免动容…… 六皇子可不信仅仅差了千里之遥,两地百姓竟然能有如此差别。即便是提“富庶膏腴而后民方知礼”,那素有鱼米之乡的两江之地难道还比不过蜀州? 六皇子因此生了疑虑,总觉得这当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儿。不过看着蜀州官员与这些个“灾民”的举动,以及每日围绕在蜀州驿站的那些探子们,他又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他面上不动声色,也不拒绝这些个官员请席吃酒的邀请。 蜀州官员原本还惧怕六皇子的铁面之威,只恐他不肯来,甚至不肯给众人颜面,反倒出言训斥的。却没想到六皇子竟与传闻中不大一样。因又想到六皇子去岁在江南审查贪墨一案时,也并未有铁血手段。不觉隐隐猜着了——只觉着六皇子并非是孤僻之人。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岂料这一放心,便叫六皇子查到了蜀州官员贪墨永济仓钱粮,却假借赈灾之事甚至假冒灾民欺瞒钦差欺瞒朝廷,更兼杀、人、灭、口的惊天大罪! 第九十七章 六皇子于弹劾奏疏上揭露的赈灾真相令朝野上下为之震惊。包括六皇子本人在内,谁都没有想到蜀州官员竟然如此胆大妄为,丧心病狂——不但在几年之内贪墨了永济仓七成还多的钱粮,更趁着蜀州地动,朝廷号令当地官员开仓赈粮之时,企图欺上瞒下,偷天换日的将粮仓亏空的黑锅背到灾民头上。最最令世人想不到的是,蜀州官员除了贪墨钱粮欺上瞒下之外,为了隐瞒消息,更是接连坑杀了想要揭露此事的灾民官宦并其家眷近千人,其后谎称这些人是死在地动之中…… 若不是六皇子心生疑虑,派人暗访之时偶然解救了一个险死还生的秀才,同秀才口中得知此事,并且带人悄悄摸到了他们坑埋众人的地方,眼见尸首上皆有刀斧加身的痕迹,连六皇子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人竟然如此利欲熏心。为了贪墨钱粮,竟然做出这等恶行。 简直令人闻风丧胆。 六皇子得知手下暗探禀报的消息,震怒之余,却又心生寒凉。他知道这些官员既然能狠心灭口近千人,就为了防止消息走漏。那么在得知他已经知道真相之后,恐怕也不惮于杀了他这个六皇子来保守秘密。到时候再伪装出个灾民暴、乱,将锅推到灾民头上,到时候即便朝廷派人来查,恐怕也查不出什么来。那他岂不是白死了? 因而六皇子三思过后,便以当地灾民已经得到安抚,且灾后重建之事业已有条不紊,无需他人临阵指挥为由,意欲带着钦差一行人等返回京中。 蜀州官员虽然惊讶于六皇子的好说话好糊弄,然他们自恃隐瞒的天衣无缝,又恐夜长梦多,被六皇子发现蛛丝马迹。遂欣然笑应,且替六皇子与七皇子殿下声势浩荡的摆了送别酒,又按照官场规矩奉上丰厚孝敬,这才恭送了钦差使臣。 这厢七皇子还对六皇子匆匆而去的行径表示不满——毕竟七皇子自告奋勇的向陛下讨来赈灾的差事,为的就是名利声望,如今好容易同蜀州官场上的人搭上了关系,还没来得及拉拢收服,这六皇子就跟屁股上着了火似的飞快离开,岂不是耽误了他的正事? 六皇子心悬蜀州之事,可没有功夫同七皇子墨迹。甚至在七皇子企图拖延行路进程的时候,直截了当的说出“要么一起走,要么我回京之后向父皇弹劾七弟欲拉拢人心,图谋不轨”…… 正所谓横的怕愣的,七皇子纵使心有盘算,眼见六皇子如此油盐不进,心中郁郁愤恨之余,却也着实不敢不听六皇子的话。 一行人等快马加鞭出了蜀州地界儿。六皇子这才打发心腹疾驰回京,秘密上了弹劾奏疏。奏疏一朝入京,霎时间就跟捅了蚂蜂窝一般,震惊朝野。因事态紧急,圣人忙下旨意,直接命锦衣军指挥使赵弼和带领三千兵马接应六皇子与七皇子,然后直达蜀州,查办此案。 赵弼和领命而去。然圣人与朝中大臣却不敢就此放心。只因除查办贪墨一案,现如今更为棘手的却是接下来的赈灾抚民该如何做——因为蜀州永济仓亏空无粮之事彻底打乱了朝廷的部署,而朝廷这会子国库空虚——也没钱粮了。 事已至此,朝野上下不免想到去岁下江南赈灾查案的陈珪。也有人想要效仿陈珪之举,提出让当地官员将功赎罪之事。然而这话刚一出口,还没等圣人裁度,便被陈珪给否决了——因为这两者的情况不一样。 两江官员虽然也是贪污工款,致使河堤决口糟蹋民生,可是他们并没有为了掩盖罪行就杀人灭口,更没有为了隐瞒消息坑杀近千灾民官宦及其家眷。但是蜀州官员与之相比,却尤为丧心病狂,罪无可恕——别说抄家问斩,便是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倘或连这样的人都能“将功赎罪”,那么朝廷的威严何在,圣人的仁德爱民又体现在何处? 陈珪此言一出,众臣皆随之复议。更有几位秉性耿直的老臣言辞激烈,直指那位臣子大骂奸臣误国。意欲抹黑圣人清名。那人见状,少不得叩头请罪。永嘉帝乃仁厚君主,素昔爱民。陡闻蜀州之事,便已龙颜震怒,如今又听那位大臣胡言乱语,更是怒不可遏。当即便以不恤百姓为由将其革职查办,又喝命守在殿外的龙禁尉将此人拉出宫外。 众人见状,忙的跪请圣人息怒。便是心中还打着小心思的人,也都知道圣人极为反感之意,更知此事不可行了。 然此路不通,须得再找别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蜀州灾民因朝廷无钱赈灾就活活饿死罢? 眼见圣人紧皱眉头,久久不言。太子殿下便向陈珪笑道:“陈卿素有治世经济之才,不知腹中可有谋略?” 陈珪闻言,先是沉吟了半日,方才说道:“为今之计,也唯有借粮赈灾了。” 一语刚落,殿上君臣面面相觑,不觉问道:“何谓借粮?” 陈珪见问,轻飘飘的吐出一句“国债”。 顾名思义,便是以朝廷,甚至以圣人的名义向民间商人借贷银钱赈灾抚民。到时候再以政策倾斜的办法还债。 陈珪当着满朝君臣的面儿,将早先同尤三姐儿商议的国债的概念娓娓道来。众臣听闻之后,有人拍案叫绝,亦有人不以为然。更有一干心高气傲蔑视商贾之老臣出言斥责陈珪胡闹。“怎能以朝廷名义以圣人之名向那些卑贱的商贾借银?如此举止将祖宗威严置于何地,将朝廷颜面置于何地?简直荒唐!不成体统!” 陈珪在朝堂之上素来不喜与人争执。何况太子殿下命他出谋划策,他已经说了自己的想法。至于圣人会不会同意,他也无法干涉。只能竭尽全力的游说罢了。 因而陈珪并没有理会那位老臣的诘问,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帝师钱良靖不急不速的抚须说道:“老臣倒是觉着陈大人之言或有可行之处。如今国库空虚,朝廷根本拿不出钱来。当务之急,却是筹钱抚民。如果能以朝廷的名义向民间豪富借粮,想必能解朝廷的燃眉之急。至于名声……些许浮名,怎可与天下苍生相计较?” 然而钱良靖话刚出口,礼部尚书王彦己便开口反驳。用的仍是不合祖宗规矩,有违朝廷颜面的借口。世人皆知王彦己乃是三皇子的人。这三皇子又素来与太子殿下不合,恨屋及乌,更是看不上屡屡为太子立功,令太子殿下化险为夷的陈珪。此刻王彦己出言反对,众人便知道又是三皇子意欲同太子殿下打擂台。不觉暗暗皱了皱眉。 太子殿下也有些腻歪。他身为储君,日常闻听陈珪之劝谏,早已不想拉低身份的同三皇子争执什么。不过此事关乎朝政民生,他可不想因为一时意气,便耽误了朝廷赈灾之事。当下便开口说道:“既然礼部尚书觉得陈大人之谏言不妥。不知大人又有何高见?” 礼部尚书闻言哑然。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今国库里没银子,连圣人都没办法,他又能有什么高见? 十二皇子年轻气盛,见了这情景,脱口便道:“你自己都没个主意,别人说个主意你又挑三拣四,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合着你自己吃穿不愁,便忘了蜀州灾民还饿着肚子呢?” 一句话出,登时损的礼部尚书满面通红。十二皇子紧接着又道:“依我说这事儿倒也用不着这么麻烦。既然国库空虚,朝廷没银子,那就冲文武百官要罢。这些个官员功勋皇亲国戚的手里不缺银子罢?倘若他们这些人能把欠朝廷的银子还上,咱们不就有银子了?既然有了银子,干什么不成?哪里还用这么紧巴巴的事到临头想主意?礼部尚书既然说朝廷借贷不合祖宗规矩,那就催着百官还银子罢。这欠债还钱,总不会不合祖宗家法了罢?” 此言一出,殿上登时一静。众人全都看向十二皇子,旋即又看向高高在上,端坐于御案之后的圣人。 圣人并没有说话。反而是沉吟半日,方才向十二皇子问道:“老十二今儿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儿?还是谁同你说了什么?” 十二皇子闻言便说道:“这还用谁说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民间百姓,倘或自家没米了还知道去催外头欠银。更知道欠银子不还乃无赖行径。百姓都如此,难道堂堂的文武百官,这些个读了孔孟之书自诩君子的官老爷们还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么?” 说罢,又冲着礼部尚书冷笑道:“既然磨磨唧唧的说别人的主意不好,那你们倒是自己想出个主意来呀?成天屁用没有,就知道站在一旁说风凉话。要不是你们这些脸皮厚的大臣借了朝廷的银子不还,那国库也不至于空虚。咱们大家也用不着守在这儿想着从哪儿鼓捣钱来。依我说就让他们还钱。没道理债主都穷的快揭不开锅了,欠债的还能吃香的喝辣的,全天下打听也没这个道理!” 殿上君臣冷眼瞧着十二皇子突然发飙,一时都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催缴欠银之事要比筹措赈灾钱粮之事还要扎手无数倍。即便是朝廷有意如此,也当徐徐为之。哪里能向十二皇子说的那般容易。 因而众人都有志一同的忽略了十二皇子的话。仍旧在探讨筹措赈灾银两之事。 帝师钱良靖自然是站在陈珪这边儿的,礼部尚书虽然想同陈珪打擂台,但是方才被十二皇子劈头盖脸的发作一回,生怕惹火烧身,倒也不敢再出言反驳。 其余大臣皇子各有各的立场盘算,或附议或反对或沉默不语,皆莫衷一是。 钱良靖乃是三朝老臣,秉性谦和,为人清正,素有仁义之名。况且他身为皇帝的授业老师,也深受陛下的信任。闻听老师力挺陈珪,其余人等或是人云亦云或是出言反驳,也都不能拿出个筹钱的办法儿来,手里确实没银子的圣人兼听则明,立刻坚定了立场,当即便命陈珪速速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来,交由太子筹办。且再三提醒,一定要从速处理,不要耽搁。 陈珪闻言,立刻躬身应是。 众臣眼见圣意已决,无可更改。便也不再多言,只呼圣上英明。 一桩大事商议明白,君臣霎时间便松了一口气。这会子倒也有闲工夫去算计别的事儿了。 只听素来与七皇子同气连枝的九皇子突地开口笑道:“我记得贤妃娘娘的祖籍便是蜀州。何家如今还有几房人口在蜀州生活。如今蜀州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难道三哥就一点儿也不知道?” 此言一出,三皇子立刻变了脸色。就连殿上君臣也都是心下一动,不觉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见状,忙向陛下躬身解释。说自己并不知道蜀州之事,又说此事蜀州官员瞒的谨慎,何家虽然有几房人口在蜀州老家,但并未同当地官员同流合污,何家嫡系并贤妃娘娘远在京城鞭长莫及,更是从未听闻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然而不论三皇子如何巧言辩解,都无法改变何家祖籍蜀州,一直以来何家也都在蜀州苦心经营,替三皇子拉拢人心之事。 如今蜀州官场爆发惊天丑闻,三皇子却一推二六五的说自己并何家什么都不知道……别说是素来同他打对台的几位皇子,便是圣人与朝中大人都将信将疑。 三皇子见状,心下不免苦笑连连。知道自己便是跳进黄河里都洗不清了。 太子殿下可还记着去岁两江官场爆发贪墨案时,三皇子落井下石的举动。如今眼见三皇子亦陷入贪墨暗中焦头烂额,太子殿下纵然心悬蜀州形势与六皇子七皇子的安危,此刻也不免暗搓搓的幸灾乐祸。不过他最近深受陈珪为人处世的影响,倒是没有当着众人的面儿开口讥讽。 然太子殿下并未开口,同七皇子同气连枝的九皇子十一皇子却你一言我一语的出言挤兑。三皇子素来心高气傲,哪里忍得众人如此挑衅。登时便出言还击。双方正闹得不可开口的时候,陡然闻听八百里急报入京,却是西海沿子有番夷入侵,沿海一带损失惨重。 第九十八章 闻听西海沿子传来的八百里急报,永嘉帝龙颜震怒。然而震怒之外,仍旧命户部与兵部筹措粮饷兵马赶赴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 只可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因着国库空虚的缘故,朝廷已是捉襟见肘青黄不接。更何况目今已到年下了,在京官员的俸禄也还没有发放,诸般事务挤到一块儿,桩桩件件都需银子,这让户部尚书十分为难。 事到临头,满朝君臣也不得不将希望落在陈珪的身上。只盼他能尽早拿出个方案来,快些筹集银钱粮草—— 陈珪此时也感觉到了压力,遂在下朝之后,忙忙便命家下人将三姐儿接回家来,同她商议发行国债之事。 彼时尤三姐儿正在家中撰写新的学规学纪,闻听陈府来人,索性将写了一半的条陈整理妥当一齐带到陈家。又同陈氏商议了,要在陈家呆上几日方能回来。 陈氏早就知道三姐儿同他舅舅惯常鬼鬼唧唧的,商议的都是外头的大事儿,也不以为意。因见三姐儿提出要在陈家多住几日,便问二姐儿愿不愿意回去。二姐儿打小儿同三姐儿同吃同住,同进同出,自然是愿意的。当即便命岸芷汀兰收拾了几套衣裳头面,乐颠颠的同三姐儿去了。 路上在马车里,二姐儿咬着嘴唇眼巴巴地看着三姐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三姐儿见状,不免笑问,“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尤二姐儿想了想,少不得忍耻问道:“三妹妹,你说张华哥哥还能改过来么?” 尤三姐儿闻言,沉默了一会子,方才说道:“改不改的,咱们嘴上也不好说。好在姐姐今年还小,再过两年才能及笄。咱们便看着张华哥哥这两年的言行举止罢了。倘若他能改,便在姐姐及笄之前考个功名出来。倘若不能……也不耽误姐姐的终身大事。” 尤二姐儿听了这话,不觉松了一口气。旋即又闷闷不乐的说道:“你说我这是什么命。好端端地,偏偏叫我遇上这样的事儿。怎么大姐姐就……” 一句话未落,尤三姐儿忙的笑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世人都是这样,咱们外头看着好的,他们里头未必如此。不过我相信只要咱们自己心中有数,凡事能拿得住主意,便是世道再变,咱们也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何况二姐姐也不用害怕什么,凡事儿还有妈和我呢,难道我们能看着你吃亏不成?” 尤二姐儿原本就是个犹犹豫豫耳根子软的,从来拿不定主意。虽然有时候也会因着各种事情抱怨一回,但只要旁人替她拿定了主意,她也就顺从了。更何况陈氏与尤三姐儿都是她的至亲之人,更不会骗她害她,尤二姐儿只要这么一想,纵然心下还是有些意难平,倒也乖乖的点了点头。 尤三姐儿眼见尤二姐儿如此乖巧,登时会心一笑。倒是有心想哄一哄二姐儿开心。想了想,便笑道:“我听说聚宝斋最近新出了一批首饰花样儿,端得精致小巧,倒是很合咱们闺阁女孩儿的心意。等明儿抽空,咱们也去瞧一瞧罢?” 二姐儿素来喜欢衣衫首饰绫罗脂粉一类女孩儿之物。闻听此言,登时高兴的点了点头,便拉着尤三姐儿说起了如今京中最时兴的头面缎子来。温言软语巧笑倩兮,登时便把一腔烦恼心事抛到了脑后。 一时到了陈家,姊妹二人先到上房给陈老太爷陈老太太舅父舅母请了安,又同表哥表姐相互厮见过。大家说笑一回,陈珪便带着三姐儿并陈桡回了书房。将朝上提起国债之事娓娓道来。 三姐儿心中有数,何况能替百姓尽一己之力,她也是愿意的。只是在同陈珪商议此事之前,三姐儿又将自己撰写的学规学纪交与陈珪,并将先前张华所言的被学中子弟挑唆着逃学赌博之事和盘托出。因说道:“族中子弟乃我陈家立世之根本。倘若他们不能学好,我陈家即便有舅舅在朝为官,表哥努力进学,然独木不成林,终久是后继无力。所以我自作主张,撰了些许条陈,还请舅舅过目。” 陈珪早在陈老太太并冯氏的口中得知张华学坏之事。不过他并不以为意。在他看来,男孩子小时候都淘气,不着调一些也是有的。只要大了能改好,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便是不能改好,大不了两家的亲事作罢。反正张华又不是他儿子,他也用不着为此操心。 至于张家从前对小妹的情分……他当年替张允解决了要命官司,后来又看在张允跑到江南投奔他的份儿上,与了他一场功名。现如今更是为他筹谋了金陵某膏腴之县的知县一职,只要等到年后就能上任的。 因此在陈珪看来,便是张家对陈氏有什么好处,他也报答过了。何况两家今后也不是再不往来了。他也会继续关照张允的官路前途。只不会用二姐儿的终身大事做人情儿罢了。 此刻闻听三姐儿所言,陈珪便向三姐儿说道:“张华之事,我也听说了。你很不必将太多的心思放在他的身上。俗话说得好,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他自己的前程,倘若他自己都不在意,咱们外人又何必瞎操心。还是顺其自然罢。” 这话倒是同三姐儿的意思是一样的。因此三姐儿欣然点了点头。只见陈珪又垂下头去翻阅三姐儿所拟的条陈。待一一过目后,陈珪不觉拍案笑道:“果然是个好东西。将学业成绩言行举止严格划分标准,且以学分约束,以名次银钱激励,果然项项清晰,一目了然。” 陈珪想了想,因又说道:“我倒觉着这一份条陈不光适用在家学上,便是朝廷选官用人,培养人才,考核绩效,也可以借鉴一二的。” 尤三姐儿闻听陈珪所言,不觉笑道:“我倒是没想到这些,只奔着家学去了。还是舅舅触类旁通,举一反三。” 陈珪便也笑道:“我再是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也得有你这么个‘异类’在前还行。” 陈桡静静的站在一旁,眼见这对舅甥旁若无人的互相吹捧,少不得暗搓搓的翻了个白眼—— 自打他前几年偶然见过父亲同三姐儿商议事情,陈珪便想通了什么似的,每每处置公务商议要事,或阅读邸报与幕僚研究朝廷风向时,都要他在旁围观。也不许他说话。只在事后,陈珪又每每要求他根据所闻所见撰写策论,还务必要写出自己的想法来。 陈桡当时才多大岁数,自身并不是什么天纵奇才的人物儿,况且又不是三姐儿这等穿越而来的妖孽,哪里受得了陈珪如此“压迫”。 最开始时,只知道抱着邸报头疼,坐在桌案前整整一日也憋不出几个字儿来,好容易写出一篇策论,甭说笔墨文采言之有物了,便是逻辑语句上都能被陈珪狠批一句狗屁不通。 再后来陈桡便同三姐儿处讨到经验,只在众人议论事情之时,守在一旁默默记录。之后陈珪再命他写策论时,陈桡便将这些记录先行整理出来,其后挑出自己觉得有用的建议改头换面一番,再加上自己的意思写出来。 陈珪见后,虽说不甚满意,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策论总要比从前的狗屁不通强多了。只可惜在笔墨文采上,仍旧差得多…… 发展到了如今,陈桡便是不看那些幕僚的言辞,只要陈珪提出个题目,他也能罗列数据写出一篇详实的策论来。即便文章朴实无华,但因其事无巨细皆有可查,倒也让旁人无可辩驳。又有未来老丈人前科探花徐子川的倾心教导,所以才会小小年纪便考中举人。 只可惜陈桡在实务上的“纸上谈兵”且有了,然而文章辞藻仍旧不甚精妙,所以才在秋闱上惨遭败北。不过陈桡转了年才十八岁,便是再等几年,也不算什么。 因而陈徐两家都不以为意。且在秋闱过后,便商量着陈桡与徐家大姑娘的婚事。现如今纳彩问名都已经过了,只等着转过年后,再议论下头的事儿。算来也不过是明年□□月份的时候,陈桡便能成婚了。 因此陈珪便想着叫陈桡在成婚之前,再历练些实务,学些人际往来官场交际。也免得纸上谈兵读死了书,将来反倒是误人误己。 这么想着,陈珪便向儿子吩咐道:“这次圣人命我替朝廷筹银子,以备赈灾军饷。我与三姐儿所议之方案,待周全过后,自然是要呈与太子殿下,让他过目。不过太子殿下身份贵重,必然不会亲自办理这些琐事儿,到时候还得你父亲到处奔走,说服那些个商贾豪富。你如今年岁也大了,也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在肚子里头。要论起纸上谈兵,你也是能侃侃而谈的。不过要论到实务巨细,还得一一历练。从今往后,你便跟在我身边,也学学人情交际上的事儿。要知道光有嘴上功夫且没用,得能办实事,贵人才肯信任重用。” 至于文章上的花团锦簇,也只不过是给外人称颂的,图个浮名而已。 陈珪闻听父亲所言,忙的躬身应是。 尤三姐儿在旁,但笑不语。陈珪见了她,因又想起家学上的事儿,不免笑道:“我最近公务缠身,倒是没精力同他们理论,才纵的这些个人尸位素餐,败坏了家学的风气。只是家学乃我陈家立世根本,且由不得他们胡闹下去。这样罢……” 陈珪想了想,便指着陈桡说道:“便趁着这几日工夫,你周全了这家学的规矩,再叫桡哥儿到学上走一遭。该罚的罚,该赏的赏,先立了规矩观察一段时日,倘若再不好时,咱们过了年再好好儿的算账!” 说罢,又向陈桡嘱咐道:“这一件事儿,你须得听从三姐儿的。不要以为你痴长了几岁,就能自作主张。倘若叫我知道你不肯听她的话,弄坏了家学的事儿。你可仔细着!” 陈桡闻言,不觉一个激灵。因想起这些年见过的三姐儿的行事作为,少不得开口应道:“父亲放心罢。儿子必定听从表妹的示下,绝不会自作主张。” 一壁说时,一壁还暗搓搓的幸灾乐祸。只不知道以三姐儿的心性手段,将来哪家郎君会这么倒霉的娶了她回家! 第九十九章 既说完了外头的大事儿,尤三姐儿便向舅舅笑言道:“舅舅,我想请您帮个忙,就不知道舅舅同意不同意?” 陈珪闻言,不觉笑道:“有什么事儿你就说罢。难道你的请求,我还有不答应的?” 尤三姐儿便笑言说道:“我想请舅舅帮我安排个身份,今后我穿着男装在外头行事的时候也方便了。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后宅里头望着四方方的天儿,怪没意思的。” 陈珪闻言心下一动,因想起尤三姐儿这些年的与众不同,便开口笑道:“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个小爷了?” 尤三姐儿笑嘻嘻的道:“我觉着女儿家挺好的,干嘛要把自己当成小爷呢?不过是在外头走动的时候,嫌麻烦罢了……舅舅别问那么多了,只说依不依我罢?” 陈珪莞尔一笑,摇头说道:“你不是已经安排好了么,说自己叫陈杉,乃是陈家的老亲,我的远房侄子……你这不是安排的挺好的么?”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便知道陈珪是答应了,不觉大喜的道:“我就知道舅舅疼我,必会答应的。” 说罢,且又学着小子模样儿向陈珪长鞠一躬,口内说道:“陈杉见过舅舅,舅舅万安。” 陈珪见状,则笑眯眯的摆了摆手,口内说道:“既然你说自己是陈杉,就不好再叫我舅舅了,还是叫我大伯罢。” 尤三姐儿笑着应了。又向陈桡长鞠一躬。陈桡心下十分无奈,只得笑着还礼。 眼见着尤三姐儿又跑出去闹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并冯氏婉姐儿等人,陈桡不觉摇了摇头,向陈珪说道:“父亲这么纵着妹妹,纵得妹妹越发的随性恣意,将来嫁到夫家时,只怕夫家可不会对妹妹百依百顺,届时拘束得多了,岂不反生落差?” 陈珪闻言,不觉冷笑道:“我陈家的女儿,即便是嫁到了夫家,也要随着性子过日子,哪里能让外人欺负了去。当年你姑母是如此,今后你几位妹妹也应如此。否则陈家要你这顶门立户的干什么?你既然知道世人对女儿苛责求全,就要好生习学,努力上进。永远压过那些个姻亲一头,将来也好替妹子女儿撑腰。至于那些个姻亲么……” 陈珪说到此处,不觉又是一阵冷笑,不以为然的道:“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咱们陈家嫁女儿,可从来没有以势压人逼迫别人来求娶的时候。不但不会以势压人,即便是旁人来求,咱们心里觉着好了,也要再观察几年,彻底摸透了这人的脾气秉性才是。万万不能再发生你姑母嫁到赵家那样的糟烂事儿。至于两家结亲之后,那就更不用说了。当初既然肯登门提亲,必是打听过咱们家的门楣家风的。我可不管他是为了攀附陈家的势力,还是图谋别个。既然娶了咱家的姑娘,就得姑奶奶似的捧着供着,若想以此拿捏管束,我可是不依。不但不依,我今儿便把话撂这儿,谁敢让咱家姑娘一时不痛快,我有本事折腾的他们家这辈子也甭想痛快喽!” 陈珪说着,又不放心的揉了揉陈桡的脑袋,语重心长的道:“我说你这小子,可不要读书读得傻了,学会那些酸丁腐儒的匠气,也在家里论起什么三从四德了。外头的人外头的事儿我管不着,只要是咱们家的人,都不兴那个!譬如我娶了你母亲,这辈子没纳二房。将来你娶了徐家姐儿,自然也是如此。再往后你几个妹子嫁人婚配,过的顺心便罢。倘或过的不顺心了,或者夫家心眼子偏了想要摆酒纳妾的,你也要头一个打上门去。即便不能断了他们家的主意,也不能叫他们好过了。须得叫他们知道知道,我陈家的男儿不好相与,我陈家的闺女也是不好娶的。” 一套长篇大论说的陈桡呆头呆脑的。只顾着愣愣点头。陈珪见了儿子这副模样儿,越发不喜的皱了皱眉,因说道:“我怎么觉着你这性子一点儿不像我,也不像咱们陈家人。倒有点儿像徐子川那个呆书生。难道说不光是外甥像舅,这女婿也必定像老丈人的?” 陈桡:“……” 如今且不说陈桡被父亲训斥的三观尽碎,只说陈珪将发行国债的条陈呈与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且在东宫同诸位属臣商议过了,依据朝廷形势或做删改,方才拿到勤政殿讨圣人的示下。既得了圣人的批复,太子殿下少不得将此事交由陈珪经办。 于是陈桡这个苦命的娃便越发忙乱起来。每日睁开眼睛,不是跟着陈珪去见商贾富户,便是被尤三姐儿支使着跑到家学上做事。通常回家时天色已黑,只忙忙的吃了一口饭,还得回书房念书写文章。等到温书过后,早已是月上中天,梆打三更,草草梳洗过,沾着枕头便睡。次日醒来之后,又是好一天儿的忙活。 陈桡不过是跟着陈珪办些杂事,便已如此慌乱。肩负重任的陈珪更是忙的脚不沾地,连好生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 因着国库空虚,救灾与筹措军备之事又迫在眉睫,陈珪的打算是以朝廷的名义写了借据,先向盐商富户们借银子,之后再补办发行国债的各项手续,交换富商手内的借据。 这些个盐商富户大多是太子门下养的钱袋子,自然也是知道陈珪在太子殿下跟前儿的得意的。闻听陈珪如此相商,不论心下如何作想,面儿上倒是不敢存疑的。于是陈珪便在第一时间筹集了赈灾与军备银两共计三百万两交由太子,由太子上交朝廷,之后再由户部与兵部官员商议着如何花钱之事。 至于陈珪自己,虽然最重要的银子已经筹上来了,可下剩的琐碎事情却更加麻烦。他既要带着户部官员妥善缜密的建立发行国债的各项流程,以保证每个环节都不出错。还要兼顾朝中各部大员的权力与利益——毕竟这是经圣人御笔亲批的开源之项,既然涉及到银钱与名利,总不好一人独吞,万人眼红。所以于公于私,陈珪都要想办法周全人事,做到太子吃肉他啃骨头,旁人也能喝着汤的局面。 除此之外,陈珪还得想着如何利用此事在朝中发展人脉壮大自己,如何取得盐商富户们的信任。毕竟发行国债之事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既要做到朝廷不与民争利,还得让利于民,挣得民心。最好能做到朝廷下次发行国债的时候,所有人都挣着抢着来买国债,而不是现下这种,陈珪把嘴皮子都磨破了,这些人还将信将疑,生怕朝廷是找借口黑他们的银子不还…… 还有一则,此次陈珪筹办国债发行之事,是因为事态紧急临危受命。因为朝廷自己都已是青黄不接,恐怕到时也拿不出银子来还。所以陈珪同太子殿下、圣人商议后,便决定以税还债。 只是这种行为无异于是拆东墙补西墙,即便是这会儿解了燃眉之急。可是等到明年后年呢?到时候朝廷收不上赋税,不是还没银子么? 圣人思及此处,愁闷之余,不免也想到了那日十二皇子在勤政殿看似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催缴欠银一事。只是这么一件得罪人的差事,倘若办差的人没有大毅力大能力,恐怕也是干不成的。如今朝廷上,有能力有毅力且愿意趟这汤浑水的人,可不多呀…… 且不提圣人如何思量,只说陈珪再筹措了银两军备之后,也知道此事不是长久之计。他认为要想让国库的银子多起来,还得多多思量开源之事。 只是以陈珪的为人处世之道,便是再给他几个胆子,他也想不到催缴欠银一事。一来树敌太多,二来也是嫌麻烦。又因陈珪这些年同商贾豪富往来甚多,况且他自己也是从中获利之人,所以陈珪给太子殿下出的主意自然也同此相关…… “你是说开海禁,重建市舶司?”太子殿下闻听陈珪之谏言,不觉放下了手中茶盏,开口问道。 陈珪耐心说道:“启禀太子,是开海禁,不是重建市舶司。” 太子殿下恍惚了一下,旋即狐疑问道:“这重建市舶司跟开海禁难道不是一回事儿么?” 陈珪便笑言道:“启禀太子,微臣与裕泰商行的东家有旧,因而有幸在裕泰海商的船队上投些银子,吃些红利。这件事情,想必太子殿下也是知道的。” 太子点了点头,陈珪乃是他的得意心腹。况且他们君臣之间也算是因为这件事情结识的。个中缘由他自然知道。 陈珪见状,继续说道:“微臣因着这一分股,每年分的红利多达十余万两。而这十余万两银子,对于商队往来一趟的收益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见这海商的获利颇丰。如今国库空虚,朝廷艰难。倘若想在穷苦百姓上捞银子,既捞不着多少,名声还不好听。莫不如把眼光放远一些,去挣那些海外番夷的银子。” 陈珪顿了顿,眼见太子殿下捧着茶盏若有所思,又说道:“海外番夷仰慕我朝甚久,因而我朝所产的丝绸、瓷器、绫罗、盐茶等物,在番夷之地广受欢迎。而番夷之地所产的香料和各色西洋机括,在我朝也颇受追捧。太子殿下英明睿智,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润的……既然是这样,与其看着他们挣银子上孝敬,莫如朝廷也成立个商队,自己挣银子丰腴国库,岂不更好?” 太子殿下用茶盖儿轻轻磨着茶盏,沉吟了半日,方才说道:“所以你方才建议开海禁,就是为同番夷属国通商?” “不错。”陈珪点了点头,仿佛看穿了太子殿下的想法一般,继续说道:“海上贸易利润巨大,只要成功往复一次,便是一本万利。到时候圣人见了这些好处,自然会知道为什么那些个功勋显贵明知朝廷有海禁,却仍然在暗地里支持海商同番夷做生意。眼见着大笔的银子就在眼皮子底下淌水儿似的溜走,圣人英明神武,自然会想到前朝开市舶司,征市舶税之事。又何须我等提醒?” 太子殿下闻言莞尔,少不得指着陈珪笑道:“说到底,还不是你不想得罪人么。” 陈珪也跟着赔笑道:“正所谓兴利除弊。微臣人微言轻,自然只想着如何向殿下尽忠,为朝廷效力,还不能给殿下惹麻烦。所以也只能做些兴利的小事儿。至于除弊的大事儿……还是交给旁人罢。” 太子殿下听了这话越发喜欢,口内却说道:“谁说兴利是小事儿,除弊是大事儿。在孤看来,不拘兴利还是除弊,只要真心想着朝廷想着百姓,那就都是大事儿。可不要学那些个腐儒酸丁,每日在朝上只会吵得人头疼,开口忠孝,闭口贤德,真要他们拿主意了,却丁点儿法子都想不出来才是。” 陈珪闻言,自然知道太子殿下言有所指。只是他为人谨慎,向来不爱说人是非。闻听此话,也不过是笑了笑,并未答言。 太子殿下同陈珪在私下相处,自在的惯了,偶尔便会口不择言。这会子想也知道不妥,不觉笑了笑,也不再多说。 一时陈珪躬身告退,出宫返家。只见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冯氏、陈桡、陈婉并二姐儿都在堂上坐着闲话儿。唯独不见尤三姐儿。不免笑着问道:“三姐儿怎么不见?” 众人还未来得及开口,只听陈老太太便笑骂道:“快不要提这个野丫头了。打从你认了她做什么远房侄子,这丫头就跟疯了似的,见天儿的穿个小子模样儿的往外头跑。回来时就躲在房中写写画画,也不知道又算计着什么。可比你这个舅舅还忙呢。” 陈珪闻听此言,不觉笑着挑了挑眉。看向陈桡。 陈桡便苦笑道:“之前恍惚听三妹妹提起过,说是要想法子周全国债之事。这些日子都骑着马满长安城里城外的溜达,说是要考察考察。我因不放心,原要跟着她的,她又不让。只说我跟着父亲学习人际往来,又要顾着家学上的事儿,还得念书写文章,着实辛苦。还说即便我跟着她,这会子也排不上用场的。我原不信,跟着她走了几天,发现她只在长安左近乱逛,拉着城内城外的商贾行人打听些琐碎事儿,便也罢了。” 陈珪闻言,不觉也起了好奇之心。还要开口问什么时,只听门外靴子脚响,有小丫头子笑言道:“三姑娘回来了。” 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只见迎面进来了一位及其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青丝如墨,束着金冠,白面朱唇,眸如点星,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缂金丝团花箭袖,束着石青玉带,腰间挂着石青宫绦并一个石青缠花的荷包。外罩一件儿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俏生生立在灯下,眉目清明,气质英挺,举手投足间一股子疏阔风流。真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陈珪喜得便推了陈桡一把,笑眯眯说道:“这哪里是我的侄子,便是我的亲儿子一样。真真是比下去了。” 陈桡闻言,只得无奈一笑。 尤三姐儿在丫鬟的服侍下褪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先上前给陈老太爷陈老太太陈珪冯氏见了礼,又同姊妹兄弟们厮见过,陈老太太便笑着招手儿叫过三姐儿在旁坐下,一把搂进怀里的道:“我的小猴儿崽子,你是哪里野了半日,到这时辰才回?” 尤三姐儿见问,嘻嘻的笑道:“只在外头随意逛逛。险些忘了时辰,还请老祖宗责罚。” 说罢,又猴儿在陈老太太的怀中笑道:“我今儿在稻花香等了大半个时辰才买回来的糕点,外祖父外祖父舅母婉姐姐二姐姐可吃了,好吃么?” 陈老太太喜得笑道:“吃了吃了,味道果然比咱们家里的强。只是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就这么白等着许久,也不怕冻坏了你。” 尤三姐儿便道:“哪里,人家的铺子里可暖和的很。我一壁等着,人家还送茶送水的,哪里就冷了呢?” 冯氏闻言,则在旁说道:“那也不行。何况你如今回来的也愈发晚了。岂不知道我们在家里等的多焦心。你再这么着,我可要告诉你母亲,让她带你回尤家去了。” 尤三姐儿缩了缩脖子,只好讨饶的道:“舅母饶我一回。我今后再不敢了。” 陈珪这一回也赞同冯氏的话,颔首应道:“不错。你如今年岁还小,纵使打扮个小子模样儿,身前身后也有十来个随从拥护,可难保有人起坏心。现如今到了年下了,外头人多事杂,更何况天寒地冻的,你就不要再出去了。” 尤三姐儿该打听的事儿也都打听的差不多了,闻听陈珪如此嘱咐,便也不再多言。只笑着称是。这么顺从的模样儿叫众人见了,少不得笑道:“你便是个孙猴子,你舅舅也是那如来佛。还得你舅舅治你。” 一时尤三姐儿回房换了在家的衣裳,便出来吃晚饭。 欣然饭毕,吃过茶点。陈珪则回书房处理公务,尤三姐儿也趁势跟了去。她将这些日子查访过后写出的条陈交给陈珪。陈珪低头看时,不免挑眉问道:“修路?养路费?” 第一百章 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大都听过那么一句话——要想富,先修路。只有修好路,使得交通便利了,方才有人过来投资,商业才能繁荣,生活水准才能提升。 即便是现在这个以农耕为本重农抑商的朝代,其实商人的作用与荷包仍然是不可忽视的。否则太子的门下不会圈养商贾,朝廷发现国债也不会第一时间就找到了商贾的头上。 无他,只因其肥尔。 不过就算是肥羊,能够以商人之身走到手眼通天的地步,那也是一只聪明的有大靠山的肥羊。并不会轻信于人,即便看似温顺也未必就好拿捏。更何况朝廷还要考虑到名声信用的问题,所以想要长久的维系国债的发行,务必要想出一个能够双赢的办法。使钱生钱,使钱利国,而不是这种以税代银的拆东墙补西墙。 尤三姐儿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方才在各方面的考察之后,提出由朝廷招标,命商贾豪富竞标修路的办法。 而这种办法的好处便是朝廷可以空手套白狼,只要批复一些手实卷宗即可,而商贾豪富却可以借此投资生财,最后修好的官道自然也是收费的。至于利润如何分配,后期自然有朝廷大员依据形势而定。 而道路修好之后,自然会有行商望风而来,届时所产生的交易也会收税。甚至如果往来商贾聚集的多了,也可由朝廷出面,弄一个“博览会”出来,再发展发展同海外番夷的贸易…… 从后世而来,见过各种商业形式的尤三姐儿始终觉得,只要手中有权,其实赚钱并不困难。更何况是以朝廷之权,兴百姓之利。只要上位者当真有一颗为民请命之心,吏治且没有坏到一定程度,又何愁大事不成? 尤三姐儿将心中所思所想娓娓道来。即便是陈珪已经习惯了尤三姐儿的语出惊人,这会子也不觉再次惊为天人。他将尤三姐儿连月考察之后所撰写的条陈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拍案叫绝。旋即又目露惋惜的看着尤三姐儿,说不清多少次的扼腕道:“真真是可惜了了。你说你为什么是个女儿身,倘或是个男儿身,将来科举入仕,为官做宰,也未可知啊!” 尤三姐儿微微一笑。虽然时人对女子的要求颇为苛刻求全,然尤三姐儿自觉有幸能托生在陈家,有家人相护,已经是极好的事情了。何况不论她身为男儿还是女儿,只要内心强大,总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的。 君不见历史长河滚滚滔滔,虽是男权至上,但仍有无数女儿名垂青史,万古流芳。可见不论生男生女,还得自身过硬,否则不过是碌碌一世,无为而终。 尤三姐儿不太喜欢舅舅这样的想法,只得笑言说道:“舅舅不要再车轱辘似的叹息扼腕了。否则我真的怨天尤人起来,可如何是好?何况就算我身为女儿身,又能怎么样?难道舅舅和陈家还不能护我周全么?” 陈珪闻言一愣,旋即朗声笑道:“当然不会。我陈家之人,不拘男女,都该随性恣意的过日子。谁敢不长眼的给咱们气受,自该十倍百倍的还回去,哪里管得那些酸文臭墨的规矩。” 说罢,终其一生果然不再提及三姐儿悔为女儿身之事。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如今只说陈珪得了三姐儿的条陈,如获至宝。且命府中幕僚并心腹下属过府商议要事。一番查缺补漏过后,忙带着新撰的条陈匆匆赶制东宫。 彼时已至年下,然朝廷因着蜀州地动并西海沿子匪祸横行之故,并未封笔。太子殿下与东宫属臣亦都忙着处理朝廷政务。 闻听小黄门通传陈珪来见。太子殿下连忙宣召。 一时陈珪匆匆而入。同太子殿下见礼后,略作寒暄,便开门见山的禀明来意。又从袖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条陈上呈。 太子殿下素来知道陈珪有治世经济之才,却没想到陈珪刚刚鼓捣出国债之功,又能补全后续之事。如今朝廷国库空虚,无以为继,满朝君臣都已焦头烂额,陈珪在这个档口儿献此条陈,倘若施行得当,实属大功。 思及此处,太子殿下忍不住向陈珪笑言赞道:“陈卿大才,实乃吾之子房啊!” 一句话落,四下皆静。书房内的官宦属臣皆相互对视默然不语,眸光闪烁。只因自打去岁江南贪墨案爆发之后,太子殿下为表孝顺严谨,已经很少有这么轻狂直率的时候了。 太子殿下见状,也少不得自愧失言。正为难沉吟不知该如何回转时,只见陈珪不慌不忙的长鞠一躬,拱手笑道:“太子殿下谬赞,微臣不过是微末之计,如何敢当太子殿下吾朝之子房之盛誉。”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登时松了一口气,忙笑言接道:“怎么不敢当?如何不敢当?子璋能思朝廷之所想,急朝廷之所急,谋朝廷之所需,经济治世,充盈国库。便是汉朝子房,也不过如此。” 太子殿下一席话落,书房内的东宫属臣与太子门下亦都附议称赞,交口笑道:“不错。汉之子房谋的是乱世之功,陈大人谋的是治世之功。都是大才,都是大才……” 好一番有志一同的交口称赞过后,诸位大臣心照不宣的忘记了太子殿下方才的失言之过。太子殿下自然也不会提及此事。眼见时辰不早,便命诸位大臣退下,他自己则带着陈珪入勤政殿求见陛下。 彼时永嘉帝正在勤政殿内召见六皇子,商议的便是催缴欠银一事。闻听太子殿下并户部陈珪求见,不觉有些狐疑,抬头瞧了瞧时辰,下意识的道:“都这个时辰了,太子过来做什么?” 说罢,且命小黄门宣召。 一时太子殿下与陈珪得了通传,相继入内。行过大礼。永嘉帝便命太子上前,温颜温语,问的却是“你这个时辰过来,可用过午膳了?” 太子殿下从早上一直在同属臣议事,此后又冯陈珪来见,哪里有时间吃午饭。闻听圣人垂问,自然如实作答。 永嘉帝见状,便将手中的奏折往御案上一扔,即命传饭。又笑向太子殿下、六皇子与陈珪道:“正好朕也没吃,咱们就一块儿吃了罢。” 众人闻言,自然应诺。永嘉帝便指着陈珪问道:“朕记得你今日沐休,怎么也进宫了?” 陈珪并不曾想永嘉帝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如此琐事。登时便有些受宠若惊。忙躬身将自己如何进宫之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永嘉帝闻听此言,不免对陈珪的条陈起了兴致。便看向太子,示意他将条陈呈上。岂料太子沉吟片刻,却是开口笑道:“还是先吃饭罢。吃完了饭,再商议要事。父皇日理万机,本来就没闲暇时光。现如今连吃饭的时候都要考虑政事,这可不好。” 永嘉帝见状,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伸手点了点太子。脸上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六皇子在侧,默默看着永嘉帝与太子父子相合的互动日常。纵然已经习以为常,仍旧止不住心下怅然的叹了口气。 父皇当真是把做父亲的心血全部倾注到了太子的身上。至于他们这些皇子,虽然也是父皇的儿子,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恐怕也只剩前者了罢! 一时寂然饭毕。太子殿下方才呈上陈珪所献条陈。永嘉帝翻看一回,一如既往的惊为天人,赞不绝口。旋即又命朝中大臣入宫觐见,商讨朝廷该如何运作此事。 诸位朝臣入宫后,眼见陈珪之条陈奏疏,便知晓此事不但能充盈国库,亦且是个能叫人“和光同尘”的肥差,颇为符合陈珪的手笔。不免在欣然之余,多了几分赞叹欣赏。不过赞叹之后,该如何替自家争取权利,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永嘉帝深知官场规矩,对于满朝大员的暗自盘算不置可否。不过有能者当赏,陈珪既然能急朝廷之所需,在所有人都一筹莫展之际临危受命筹上银子,便是大功一件。永嘉帝自然要赏。 恰好户部一位侍郎因年纪老迈能力昏庸,又在江南贪墨案中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纵然没有真凭实据,但圣人早已对其表示不满。那位老臣见状,也只好递了告老折子。圣人依照旧例,否了两回。这次再递告老折子乞骸骨时,圣人便御笔亲批的应允了。 空下来的侍郎之职,圣人原本还在掂掇,此刻见陈珪屡立奇功,况且更有治世经济之才,索性便将陈珪提了上来。 在官场沉浮久了的老油条都知道,这官儿当得越大越不好升职。毕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萝卜带出泥的牵扯,所以不但要求被提拔官员的能力德行心性手段背景靠山,同时还需要时机。 如今陈珪从正四品的户部官员直接被提升到从二品的户部侍郎,这可是官升三级的好事儿。由此也可看出陈子璋的心性手段简在帝心。 诸位大臣相互对视一眼,少不得在三朝之后,向陈珪拱手道贺,讨喜酒吃。 陈珪自然也是喜出望外。忙的一一还礼,口内答应着请席摆酒之事。 一时兴冲冲的出宫家来,便将这偌大喜事告诉了家人。陈老太爷陈老太太喜得无可不可,忙命开了宗祠祭拜祖宗。旋即便商量着该如何酬谢此次的大功臣——尤三姐儿。 一时商量过后,众人只觉得谢无可谢。陈珪便从公中拿出了二十万两银子,以三姐儿的名义投入到裕泰商行的海船队伍中。其后又在京中繁华地带为三姐儿置办了一套五进的宅院并两间铺子,又在城外紫檀堡左近买了七百亩良田与三姐儿做嫁妆。桩桩件件统共花费了陈家资产的三成有余。 然陈珪仍旧觉得不够,只得拉着三姐儿的手百般道谢。陈家众人思及当年,也都知道陈珪能从芥豆之官爬上二品大员之职,纵有其能力手段因缘际会,尤三姐儿也是功不可没。因此皆对陈珪的举动深以为然。 众人如此感激涕零,反叫尤三姐儿束手束脚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在她看来,陈珪的升官之道之所以能如此的顺风顺水,即便是有自己的功劳,但也是陈珪自己有执行力。否则换一个人拿着那些一知半解纸上谈兵的东西,也未必能如陈珪一般既周全了朝廷人事又铺展了自己的人脉势力。 不过自己能够通过此事攒些梯己银子,也是蛮好哒! 第一百零一章 虽然朝廷因为蜀州地动以及西海沿子兵祸的缘故,并没有封笔沐休。不过对于百姓来说,过年的各色事宜还是要张罗起来的。 而尤二姐儿和尤三姐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被陈氏接回了尤家准备年节之事。因为种种顾虑,尤三姐儿将舅舅送她的房田地契全部放在了陈家并没有带回来。不过这件事情还是要同陈氏报备的。 陈氏闻听尤三姐儿得了一笔横财,喜得无可不可。登时搂着尤三姐儿笑道:“哎呦呦,真真没想到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如今的梯己银子竟比你老娘还丰厚。可见这些日子你在陈家,没少撺掇你舅舅做事儿罢?” 尤三姐儿闻言,但笑不语。 陈氏笑着点了点尤三姐儿的额头,又说道:“这件事情咱们娘儿几个知道就得了,没必要太过张扬。不过你如今既有了这笔银子,想来我那点子嫁妆你也看不上了。既这么着,将来我那嫁妆就多分些给你二姐姐和你弟弟……” 说到这里,陈氏不免叹道:“我原还想着,等你出门子时,将咱们家那胭脂铺子与你做嫁妆——毕竟这胭脂铺子也是有你的苦心经营,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却没想到你舅舅如此宠你,几十万两的银子说送就送,眼睛都不眨的。既是这么着,不如你过了年再开一家胭脂铺子,现下这个我就陪给你二姐姐,可好不好?” 尤三姐儿如今是财大气粗,自然对陈氏的决定没有意义。倒是尤二姐儿略显不安,忙的开口说道:“妈只有这间胭脂铺子进项最多,还是留给弟弟罢。至于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陈氏早已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因说道:“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你弟弟将来是要读书做官儿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哪好成日家鼓捣些胭脂水粉的。况且他又不懂这里头的买卖行情,即便是给他也是可惜了了。倒是你们姐儿两个不一样。女孩儿家家的,合该嫁妆丰厚些个,将来嫁到夫家,吃穿用度都自己拿得出来,无需瞧人家的眼睛鼻子,你花的理直气壮,人家也高看一眼。” 陈氏说罢,看着所有所思的二姐儿和三姐儿,又笑道:“何况我又不是不管你弟弟了。我既将香料铺子与了你,自然将良田土地多留些给宝哥儿——原还打算平分三份的,如今你三妹妹摇身一变成了豪富。她那一份我就能匀些出来填补给你们姐弟,算起来还是你们两个占了三姐儿的便宜。倘若要谢,便谢三姐儿好了。” 一席话刚落,三姐儿便也笑道:“不独是妈,我如今手里有了银子,将来二姐姐与宝哥儿嫁人娶妻,我也是要准备嫁妆聘礼的。务必要将二姐姐风风光光的嫁出去才好。” 至于宝哥儿,如今还是个三岁豆丁,倒是用不着操心太早。 母女三人且在房内兴兴头头的说笑一回。方才到上房给尤老太太请安。彼时尤老太太刚打发走宁国府来送年礼的四个婆子,瞧见二姐儿三姐儿相携而来,少不得笑道:“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也不见你们回来瞧瞧我这老婆子,想是把我忘了罢?” 二姐儿三姐儿听了这话,自然要上前搂着尤老太太说笑赔罪,因又说道:“我们怎么会忘了老太太。想是老太太只顾着看顾宝哥儿,却忘了我们呢。” 一句话倒让尤老太太想起了宝哥儿,登时询问起来。一旁伺候的吉祥便笑道:“哥儿在里间儿睡中觉,还没醒呢。” 尤老太太闻言,先是瞧了瞧时辰,便向吉祥说道:“都这会子了,将哥儿叫起来罢。否则睡得时间长了,晚上要闹夜就不好了。” 吉祥答应着去了。一时抱着宝哥儿出来,但见宝哥儿乖巧的趴在吉祥怀里,眉目清明,粉雕玉琢,身上穿着大红缂丝童子拜寿的满襟儿袄儿,一双眼睛骨溜溜的,就好像两个漆黑的葡萄。瞧见三姐儿立在当地,忙的伸手冲着三姐儿要抱。 喜得三姐儿连忙把宝哥儿接到怀中颠了颠,口内笑道:“宝哥儿还记得你三姐姐么?” 一句话未落,宝哥儿早已脆生生的叫了声“三姐姐”。 陈氏在旁看着,也惊异的笑道:“这孩子,打小儿就同他三姐姐亲近。没想到几个月不见,竟然还记得三姐儿。” 尤老太太也颇为惊讶的说道:“正是呢。都说小孩子忘性大。别说是几个月不见,便是几天不见,就忘了人是谁的也多。却没想到咱们家宝哥儿如此聪明伶俐,倒是记得人的。” 尤二姐儿在旁看着眼馋,也凑上前笑问宝哥儿还记不记得她。宝哥儿细细瞧了尤二姐儿一回,眨巴着眼睛不说话。尤二姐儿便笑道:“我是你二姐姐。” 宝哥儿见状,也不怯生,脆生生的叫了声二姐姐,便伸手抓向二姐儿胸前的金璎珞。二姐儿稀罕的不行,忙的伸手将璎珞摘下,塞到宝哥儿的手中。岂料宝哥儿拿着金璎珞便往嘴里塞,唬的二姐儿又吓了一跳,忙的伸手抢了回来。宝哥儿也不恼,竟是咯咯的笑出声来。倒好像是他诚心要逗二姐儿的一般。 众人瞧了这一幕,止不住赞叹道:“宝哥儿果然聪明。” 正说笑间,只见几位姨娘并四姑娘前来请安。众人相互厮见过各自归坐。献茶毕。 四姑娘打量着二姐儿、三姐儿,口内笑道:“几个月不见,二姐姐三姐姐倒是出落的越发超逸了。” 尤二姐儿闻言,少不得也笑回道:“四妹妹也是越发的出挑了。” 四姑娘闻言一笑,因说道:“前些日子大姐姐一直打发人来接二姐姐三姐姐到宁国府去。只是两位姐姐事务繁杂,都不得空儿。” 尤二姐儿听了这话,下意识的看了尤三姐儿一眼。沉吟片刻,但笑不语。 尤三姐儿便向尤老太太并陈氏笑道:“这倒是我们的不是了。等见了大姐姐,少不得要向她赔不是的。” 陈氏便说道:“你大姐姐这几个月也是忙着管家理事的。宁国府那样的人家,内宅琐事只有比咱们多的,一时片刻的恐怕也不能得闲儿。我是想着叫她理顺了内宅,咱们再去打扰。何况这几个月我同老太太也去过几次,瞧了瞧你大姐姐,气色都还不错。”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突地心下一动,少不得插言道:“我记着上回去宁国府见大丫头,听见大丫头恍惚提过一嘴,好像是说荣国府的琏二爷要议亲事了。说的还是荣国府二太太的内侄女,名叫王熙凤儿的。听说她爹是现今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老爷……” 陈氏闻言,少不得笑应,因说道:“确实如此。听说是明年七月份的婚期。到时候还得大姑娘帮忙料理婚事呢。” 尤老太太想说的却不是这个。她意味深长的瞅了瞅一直静坐在旁的尤二姐儿,笑眯眯说道:“我听说那位王大人还有个嫡亲的儿子,叫王仁。今年二十岁,娶的是镇国公牛家的女儿。说起来那镇国公虽然担着功勋仕宦之名,若论其官职品阶,哪里比得上子璋位高权重,简在帝心。这么一想,二姐儿的婚事还真是可惜了了。有那么一个舅舅做靠山,别说是京中仕宦大家,便是皇亲国戚,也不是高攀不上……” 一壁说着,一壁还暗暗窥探陈氏的脸色。 因着张华烂赌不学好,导致陈家长辈对这门婚事有了嫌隙,此事尤老太太自然得知。这会子陡然提起这件事儿,也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试探试探陈氏的意思。 陈氏当然也明白尤老太太的打算。因此面上丝毫不显,仍旧满面春风的道:“高攀不高攀的,我可不敢想那么多。只是盼着二姐儿三姐儿将来能过的顺心,也还罢了。俗话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咱们家的女儿,自小儿捧在手心里宠着惯了,真要是嫁到高门大户里头,我还怕人家规矩森严,管束的两个姐儿不开心呢。” 一句话未落,尤老太太登时接口道:“那就不嫁给长房嫡子,只嫁给受宠的小儿子。到时候咱们多添些嫁妆,还有她舅舅给撑腰,凭借二姐儿这品格儿容貌,日子哪里就过不好呢。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女儿家说亲事,可得说个靠谱的好人儿。规矩大有规矩大的好处,总比一点儿规矩没有,只肯往那下流走的人强百倍。”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不觉默默无语。下意识的看向尤二姐儿。 尤二姐儿也是低垂臻首,默不作声。 一时堂上的气氛便有些尴尬。沉默了好一会子,陈氏方才笑着提起过年之事。因说到大姑娘今年出嫁,倒是头一回家来过年,还得款待姑爷贾珍,少不得要预备好酒好戏,免得叫姑爷笑话。 尤老太太见状,倒也不再多说。顺着陈氏的话提起京中的好戏班子来。此事便算揭过了。 当下暂且不提预备年节戏酒之琐事。只说尤家大姑娘并贾珍是在年初二方才回门。 彼时尤三姐儿正拉着二姐儿宝哥儿在房内玩双陆棋。闻听大姑娘家来,少不得前去迎接。 这厢尤二姐儿、三姐儿和抱着宝哥儿的丫鬟将将到了尤母上房,便见门外的小丫头子引着大姑娘也进来了。 尤三姐儿细细大量一回,但见大姑娘头上挽着海棠髻,插着一支朝阳五凤挂珠钗,两鬓仍插着两支三尾小凤钗,额上带着一根镶珍珠的八字金线细抹额,上身穿着一件儿秋香色金线缠枝暗花对襟长袄,下罩一条大红棉绫裙,肤色红润,双目清亮,朱唇含笑,通身的气派实在叫人乍眼一看,倒像是同陈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 尤老太太打量着大姑娘,又回头瞅了瞅陈氏,忍不住笑道:“瞧瞧这举手投足,说她不是你的亲闺女,都没人信的。” 陈氏闻言,少不得拉着大姑娘的手笑道:“老太太这话错了。这就是我的亲闺女,自然是像我的。” 说罢,又拉着大姑娘给老太太请安,同姐妹们厮见过,压着她坐了。方叫丫鬟献茶。 大姑娘手内捧着茶盏,倒不曾入口,只笑向二姐儿并三姐儿道:“几个月没见,你们连个口信儿也不捎给我。显见的是把我忘了罢?亏得我满心满脑都想着你们两个。” 尤二姐儿、尤三姐儿听了这话,少不得起身赔罪。大姑娘故作不依,只听得两人叫了几百声好姐姐,这才罢了。 这厢二姐儿三姐儿好容易哄好了大姑娘,只听得她道:“如今你们也都大了,总不好呆在家里头不出门。等过了年,我同各家诰命往来赴宴,你们两个也跟着我罢。多认识一些人,多积攒些人脉,将来都有好处的。” 这是大姑娘的一番好意,尤二姐儿尤三姐儿自然道谢不已。 四姑娘闻听此言,虽然知道大姑娘对她的观感并不好。可是这会子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少不得也含羞带耻,开口说道:“这些时日托太太的福,我也能读书识字,学些体统规矩的。方知道从前所作所为,有诸多不妥之处。还请老太太太太三位姐姐看在我年纪小的情分上,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妹妹在此给老太太太太并姐姐们赔罪了。” 说罢,竟然起身离席,先给老太太陈氏叩头赔罪,旋即又到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跟前欠身赔礼。众人不妨四姑娘如此,只得起身让开,又笑着拦住四姑娘道:“四妹妹何必如此。你从前年纪小,我们哪里会同你认真计较的。” 四姑娘闻言,少不得满面通红的道谢。也不知道是羞的,还是愧的。 一时道过了歉,且又拿出了几份针线献与众人,口内只说道:“这些日子妹妹读书识字,闲暇时候便绣了些经文替老太太太太并诸位姐姐们祈福。希望佛祖能保佑老太太太太并姐姐们安康顺遂,一世平安。我的绣工不好,字写的也差强人意。还望老太太太太和姐姐们不要嫌弃。” 尤老太太年事已高,自然相信这些福报因果之说。见了四姑娘的针线,登时便觉喜欢。 大姑娘二姐儿三姐儿虽然不以为意,但是感慨于四姑娘的用心,也少不得起身道谢。唯有陈氏拿着四姑娘的针线细细端量了一番,口内说道:“你如今的行事倒是规矩体统多了。这样才好。须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都是礼尚往来。俗话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说的便是如此了。” 四姑娘束手闻听陈氏教导,少不得颔首应是。旋即欲言又止的看向陈氏。 陈氏见状,便开口问道:“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四姑娘闻言,先是怯怯的看了大姑娘一眼,这才满脸希翼的看向陈氏,开口说道:“方才大姐姐说,想要带着二姐姐三姐姐认识一些人,其实妹妹也想跟着姐姐们一处的。” 说罢,又可怜兮兮的看着大姑娘,口内说道:“难道大姐姐只喜欢二姐姐三姐姐,就不喜欢我么?” 四姑娘一句话落,未等大姑娘开口,陈氏便嗤笑道:“这句话不好,竟落了下成了!” 第一百零二章 陈氏不喜欢四姑娘,所以从不让四姑娘跟着自己回娘家。但陈氏身为当家嫡母,却不会忽视四姑娘的教养问题。所以她甘愿自掏腰包给四姑娘请女先生供她识字读书,这两次到宁国府探望大姑娘的时候,也都带了四姑娘去。几次下来,倒是叫四姑娘开阔了眼界。又有兰姨娘背地里耳提面命,四姑娘越发知道了讨好嫡母并长姐的好处。 不过大姑娘因着兰姨娘的缘故,也不大喜欢四姑娘就是了。 四姑娘虽然年纪还小,却称得上聪明伶俐。既知道了症结所在,少不得想法子回转。这次的针线祈福便是有心讨好的意思。只可惜手段生涩稚嫩,竟叫人一眼看破。 好在陈氏并没有为难四姑娘的意思。倒是笑着劝了大姑娘一回——反正两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不过往来时多看顾一个人罢了。想必以四姑娘的聪明伶俐,也不会做出叫长姐为难之事。 四姑娘闻听自己得偿所愿,早已喜得无可不可。连连点头应是,恨不得拍着胸脯打保票,只说自己绝不会给尤家丢脸,叫长姐为难。 众人见状,只得一笑便罢。 尤老太太倒是还惦记着陈珪升官儿之事,心下羡慕的了不得。又知道陈珪素来喜爱三姐儿,少不得拉着三姐儿的手问长问短。左不过是些“老太爷老太太身上可好?”“你舅舅舅母身上可好?”“桡哥儿学问如何?”“什么时候下聘请期?”“婉姐儿什么时候定人家?”等等长篇大论的家务人情。 尤三姐儿挨着尤老太太坐下,一壁给老太太剥花生一壁笑着回话儿。且又待陈家众人向老太太问好请安。 正说话时,只听门外有人通传说“老爷姑爷回来了”。众人闻言,少不得起身见礼。 一时尤子玉并贾珍二人相携而入,先行见过老太太太太,又受过了众人的礼,各自落座。 尤子玉便笑着打量了二姐儿三姐儿一回,因说道:“几个月没见,两个姐儿倒是出落的越发标致了。你舅舅近日可好?” 说话时贾珍正端坐在侧,笑眯眯的拿眼睛往二姐儿的身上一溜。旋即开口道:“怎么能不好呢?陈大人官升二品手握重权,且又圣眷优容简在帝心,恰是风光得意之时。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陈大人必定是神采奕奕,精神百倍,连带着二姐儿三姐儿也都面色红润,满是贵相啊!” 留意到贾珍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灼目光,尤二姐儿有些不自在的侧了侧身子,低垂臻首。那纤细稚嫩却又玲珑有致的剪影只叫贾珍眼睛一亮。旋即又怕人发现一般,借着捧茶的举动干咳两声,开口笑道:“这两个月你姐姐时常打发人来接你们过府小聚,却总不见你们来。可是嫌弃我们宁国府寒门草舍,请不得贵人来?” 一句话未落,陈氏早已笑道:“姑爷这话可叫两个姐儿怎么敢当呢。这满长安城打听打听,谁能不知道四王八公,谁人不知你们荣宁二府的权势显赫?她们两个姐儿倒也愿意登一登侯门公府的门儿,长一长见识的。只是这两个月被她外家绊住了,并不得空儿罢了。” 贾珍闻言,故作恍然的“哦”了一声,旋即笑眯眯说道:“岳母大人这么一说,小婿就明白了。不瞒岳母大人,因着这几个月两位妹妹不来,我私底下还险些犯了嘀咕。只以为是小婿言行不当,得罪了两位妹妹。所以两位妹妹才不肯来。” 尤老太太听了这话,少不得赔笑道:“这就是姑爷多想了。哪里会有这回事呢。” 贾珍闻言,又是一笑。期间目光一直若有若无的落在尤二姐儿的身上。想要同她说笑几句,又见尤二姐儿一味的低头不语,倒是搭不上话的。不过贾珍转念一想,只瞧着尤二姐儿这么娇娇怯怯温顺沉默的坐着,虽比不得世家闺女的疏阔爽利,倒也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温婉风情。 贾珍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又一眼,只觉着心里就像有只小猫爪子在挠一般,叫人烧得慌。他想了想,便向尤老太太并陈氏笑问道:“我瞧着二妹妹也快到了将笄之年,不知道可许了人家没有?” 尤老太太正为着这件事儿难心呢。闻听贾珍所言,不等陈氏开口,登时唉声叹气的道:“姑爷这话倒是问到我的心坎儿里了。要知道二姐儿和三姐儿虽然不是我的亲孙女。但是因着这两个姐儿容貌好,性格好,我也喜欢的很。只把她们当成亲孙女儿待的。只可惜呀……” 尤老太太唏嘘一回,便将尤二姐儿同张家指腹为婚之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末了还不忘痛心疾首的道:“不是我这个当祖母的嫌贫爱富。只是姑爷瞧瞧我们家二姐儿的容貌品格儿,倘或配了张家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混账东西,可不就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别说是她母亲她舅舅,便是我这个做祖母的都不甘心的。” 贾珍不过是随口问问,却不曾想问出这一段故事来。闻听尤二姐儿这么个标致人物儿,将来竟然要许配给张家那个小小年纪就不学好的烂人,不免起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就着尤老太太的话叹了一声道:“真真是可惜了了。” 叹过一回,因又笑向陈氏道:“俗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二姐儿小小年纪便出落的如此标致,何况家世人品又不俗。不是小婿王婆卖瓜,只依二姐儿这容貌品格儿,便是许个世家子弟也绰绰有余。倘若那张家果然不成器,岳母大人又何必抱着一纸婚约不撒手,反倒是害了二姐儿的终身。” 这些话不独是贾珍,便是尤老太太尤子玉,乃至陈母冯氏等人也都说过。听得陈氏耳朵里都快起了茧子了。更何况陈氏也曾亲眼见过烂赌之人是如何的丧心病狂,陈氏生怕自家女儿也落到那步田地,心下早已起了悔婚之意。 只是碍于陈张两家的素日情分,以及二姐儿的名声闺誉,一时倒不好说出口的。 贾珍眼见陈氏如此犹豫,随口说道:“岳母大人不要怪我托大。若说起来,二妹妹与尤氏同为姐妹,与我们宁府也是姻亲的。倘若将来二妹婿太过不堪,亲戚走动时,便是我们宁府也是颜面无光……小婿不才,平日里倒是认得一些世家子弟。倘若岳母大人应允,小婿也愿意替二妹妹做个保山的。” 一句话落,未等旁人反应。一旁坐着的尤二姐儿早已羞得满面通红,连忙起身告退。旋即匆匆的去了。 尤三姐儿见状,也少不得起身告辞,赶着二姐儿回了后宅。堂上众人见状,不由得面面相觑。尤老太太莞尔笑道:“二姑娘这是害臊了。倒是姑爷的错。没的说这些叫人坐不住的话。” 贾珍见状,也少不得赔笑。因想到尤二姐儿方才含羞带怯告辞离开的小模样儿,越发酥了半边身子。 这厢且不提众人如何调笑议论二姐儿的婚事。只说尤三姐儿赶在二姐儿的身后回了二姐儿闺房。便见二姐儿正闷闷的坐在榻上绞手帕子。岸芷汀兰两个丫头正服侍着二姐儿吃茶。 尤三姐儿想了想,走上前因笑道:“这个大姐夫,说话行事都轻浮的很。怪不得二姐姐恼了。便是我也要恼的。” 尤二姐儿闻言,闷闷的看了尤三姐儿一眼,随口说道:“轻浮不轻浮的,都不与我相干。我只求张华哥哥将来不要变成个赌徒才好。” 说罢,心下兀自愤愤。登时心绪烦躁的将手内的帕子扔到一边,脱口抱怨道:“你说我究竟是什么命。同样是嫁人,人家就能嫁到公门侯府做诰命夫人。我别说是侯门公府了,便是嫁个秀才都难。倘若将来真变成个赌棍的婆娘,那才叫现在众人眼里。” 尤二姐儿一壁说着,一壁发泄似的拽过枕头就往地上摔。摔了枕头犹不解恨,随手又拿过岸芷捧在茶盘上的小茶盅往地上摔。只听“豁啷”一声响,那泥金五彩小茶盅登时摔成两半,茶水四溅开来,污了尤二姐儿并岸芷汀兰的裙子。 岸芷汀兰忙的跪在地上,拾起碎裂的茶盅残片。尤三姐儿见状,摆手示意两个丫头先下去,自己则坐在尤二姐儿的身旁,用肩膀撞了撞二姐儿的肩膀,笑眯眯问道:“生气了?” “我生的什么气?”尤二姐儿冷笑着扭过身子,口内说道:“我要是真的生气,早就气死了。” 尤三姐儿不理尤二姐儿的气话,仍旧笑问道:“二姐姐不想嫁给张华哥哥。便是张华哥哥以后改好了,再不赌了,也不想嫁么?” 尤二姐儿闻言,闷闷地想了半晌,方才说道:“便是他不赌了。这辈子也难为官做宰。难道我要一辈子跟着他甘于清贫?想要挣一个诰命,还得等着几十年后看我儿子争不争气么?” “……正如大姐夫所言,人家是侯门公府的世家子弟,我又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倘若真的嫁到了张家,将来亲戚走动时,我就得一辈子看着别人的眼睛鼻子过日子。谁高兴不高兴了,就能拿着我来撒气解闷儿。凭什么?” 尤二姐儿说到这里,拉着尤三姐儿的手哽咽的道:“三妹妹,我不甘心!” 第一百零三章 尤三姐儿看着面前淌眼抹泪的尤二姐儿,心下微微叹息。 她是知道尤二姐儿心有不甘的。然而她却不知该怎么劝说二姐儿。俗话说少年慕艾,谁在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时候,都曾幻想过自己将来要嫁给什么样的人。不拘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还是武艺超群英雄盖世—— 总归不是张华那种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学没才学相貌平庸人品更加让人不放心的碌碌之辈。 若说起来小时候的张华哥哥还蛮可爱的。还晓得送绢花香粉新巧玩意儿的哄人。怎么到了如今,竟然比不得小时候了呢? 尤三姐儿陪着尤二姐儿唏嘘一回,只得拉着她的手劝道:“二姐姐莫哭。你要相信妈和舅舅,断然不会拿你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倘或张华哥哥真的不好了,妈和舅舅也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正说话时,只见陈氏不放心两个姐儿,也寻了借口过来。眼见二姐儿坐在榻上淌眼抹泪的模样儿,少不得叹息一回,开口说道:“大年节下,不要哭了。你且放心,不拘那婚事怎么样,还有你舅舅和我呢,总不会叫你吃亏便是。” 二姐儿听了这些话,仍旧低了头哭着不语。 陈氏便道:“等过了年,你张家伯父就要带着你伯母和哥儿姐儿南下上任去了。虽然只是区区七品的知县,但有你舅舅帮衬着,前程也是可期……不拘怎么说,咱们两家也是旧交,你张家伯父曾经帮衬了咱们不少。如今咱们家发达了,他们家落魄了,咱们能伸把手的地方也就伸把手罢。” 尤二姐儿闻言,仍是不语。 陈氏想了想,因又说道:“至于张华的事儿。不用你说,我也担心着呢。暂且看看罢……” 陈氏说到这里,欲言又止。尤二姐儿却是眼睛一亮,不觉希翼的看向陈氏。 陈氏见状,颇为头疼的道:“瞧你哭的小花猫似的。等会子就要摆饭了,你快些梳洗一回,到前头儿去罢。大年节下还有你大姐姐回门,你们身为尤家的姑娘,又素来同大姑娘交好。怎能躲在后宅不出头的。” 说罢,便以要款待人为由,匆匆的又回前头去了。 这里只剩下尤三姐儿陪着尤二姐儿洗脸梳头,一应打扮妥当了,方才到前头儿用膳。尤子玉并族中男丁在前院儿招待着贾珍,尤老太太并冯氏都在后院儿招待着族中女眷。 因着大姑娘是新婚头一年来家,自然有族中女眷巴结奉承,不必细说。欣然饭毕,用过了茶点,诸房人等各自家去,其后几日,左不过是家宴小集,忙忙乱乱无可记叙。 如今只说年事过后,张允果然带着发妻儿女南下赴任。张陈两家乃是旧交,陈氏得知张家启程之期,自然要带着一双儿女提前送别。 彼时张家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打点行李,邱氏闻听陈氏母女登门,便带着妍姐儿迎出二门外,将陈氏母女接入大厅。仍旧拉着陈氏的手感恩戴德,口内只说着倘若没有陈家相助,绝不会有张家今日如何如何。 陈氏一壁听着,一壁拉着邱氏的手道些离别之情。妍姐儿却陪着二姐儿、三姐儿说话。 因想到自己那不成器的哥哥,妍姐儿少不得小心翼翼地向二姐儿说道:“哥哥今儿陪着父亲到外头去了,也不知多早晚能回来。这些日子哥哥念书认真,也不怎么出去走动了。偶尔出去散淡散淡,还买回来些柳枝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儿扣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我瞧着精致可爱,爱的什么似的。向哥哥讨好,哥哥也不给。只说是给二妹妹三妹妹的……” 妍姐儿说到这里,眼见尤二姐儿一直低着头摆弄着手帕子,恍若未闻的模样儿。便也有些说不下去。 尤三姐儿见状,忙笑着将话岔了过去。因又说道:“我也喜欢那些个朴而不俗的小玩意儿。上回何旺升家的进府报账,倒是送了我们许多。我收着跟个宝贝似的。结果宝哥儿见了,他也喜欢。我便都送了他的……听说你们这回去江南,江南人的手艺更好,什么针线扇子的,更是巧夺天工。上回我舅舅从江南带回来一些,你说那边儿的人怎么手那样的巧。那样的针线花样,便是我绣了一辈子,也休想绣出来的……” 妍姐儿正觉着尴尬不已,眼见尤三姐儿接了这话,便拉着尤三姐儿说了些江南的风土人情。期间尤二姐儿仍旧不言不语,好在陈氏并尤三姐儿都是言语爽利妙语连珠之人,有她们两个陪着寒暄,倒也不显尴尬。 陈氏只在张家坐了约有大半个时辰,便借口家中还有宝哥儿老太太要照顾,起身告辞。彼时张允父子尚未家来。 邱氏原还想着留陈氏母女在家吃饭,结果苦留不住,只得送人出了二门。 眼见着尤家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去了,这才长叹一声。向妍姐儿说道:“我瞧着你哥哥同二姐儿的婚事……只怕难成了。” 妍姐儿想着方才说话儿时尤二姐儿扭扭捏捏的模样儿,忍不住磨牙的道:“不成也罢了。谁让哥哥不争气呢。如今人家是二品大员的亲外甥女儿,是宁国府当家太太的继妹,是京中炙手可热的大家闺秀。咱们这样的破落户也高攀不上。我若是妈,这会子便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将来脸上还好看些。莫要拖延到人家不耐烦了。到时候亲事结不成再成了仇家,可就不好了。” 邱氏闻言,不觉默默叹息。因又说道:“还好你婶子和三姐儿都没怎么变。你说如果当初你哥哥是同三姐儿定了亲事——” 一句话还没说完,妍姐儿已然冷笑道:“我劝妈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您也不瞧瞧三姐儿是个什么心性手段。当年才多大点子,便敢在上元节上耍弄匪徒,还在圣人跟前儿落了名姓儿。这么些年你瞧着她可消停过?这样心术厉害的人,便是寻常男儿都要退一射之地。你还敢想着她同哥哥……我说句不像的话,倘若当年真是她同哥哥定了婚事,陈家舅舅早就登门悔婚了,哪里还能容到此时?” 邱氏默默听了女儿一席话,只能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至晚间张允父子归家,洗漱用膳过,各自回房歇息时,邱氏便提起了陈氏母女登门送别一事。因又提到两家的婚事,便将先前所言一一的说了。末了仍是唏嘘叹道:“妍姐儿说咱们两家如今是门不当户不对,与其凭着一纸婚约勉强攀附,莫如早早解除了婚约各自嫁娶的好。如今陈家炙手可热,陈大人更是简在帝心,有着这一层关系,二姐儿便是嫁到侯门公府也是绰绰有余。咱们家华儿既不争气,也莫要耽搁了人家的前程……” 张允默默听着发妻的话。沉吟了好半晌,方才憋闷的道:“还是先看看罢。当初既说了给华儿一个改过的机会,咱们做父母的,总不好对着儿子食言。二姐儿今年才十四岁,便是谈婚论嫁也要再等几年。她与咱们家华儿又是青梅竹马,若说这么些年下来半点儿情分没有,那我也是不信的。她只是生怕华儿不学好将来吃苦罢了。只要咱们家华儿肯改好肯上进,何况他对二姐儿又好,兴许二姐儿就乐意了呢……还是先等等罢。” 邱氏听着相公语无伦次的劝说,不觉默然长叹。她也知道张允的意思。若说起来,陈家如今是官位显赫简在帝心,朝中奉承巴结之人多而且多。想要同陈家联姻的世家官宦更是挤破了脑袋。只恨陈家人丁寥落,且嫡系儿女或不在适龄之年,或已早早定亲罢了。 如今只要放出尤二姐儿与张家退了婚事的口风儿,只怕那些汲汲钻营之人会立刻踏破了陈家的门槛儿。何况尤二姐儿长得标致性情也温顺,便是只看着容貌品格儿,只怕这世间男子也会趋之若鹜。 因此张允便为了儿子,也是着实舍不得退了这一门婚事。再者也有张允的小算计在里头——他生怕退了这一门亲事后,陈家与张家没了姻亲之名,陈珪便不再帮衬提携他。 张允如今也是一双脚踏进官场之人。自然晓得宦海沉浮,倘若没有靠山相携,前路多崎岖。 诸般种种,便叫张允明明看得透彻却也舍不得主动退婚。只得鹌鹑似的拉着邱氏的手说道:“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一路风尘辗转,最耗精神。咱们也早些安置罢。” 邱氏见状,便也不再相劝。服侍着张允洗漱过,熄灯安置不提。 如今且说自张家走后,转眼入了二月。万物复苏,宜动土。 因年前陈氏曾提议叫三姐儿将香料铺子交与二姐儿打理,自己另开分店。三姐儿自是依言听从。 只不过尤三姐儿在考察了舅舅陈珪送他的一间宅院并两江商铺,以及陪着尤家大姑娘见过了一些诰命贵女之后,倒是灵机一动,想起了后世所见过的另一种商业模式——既可推销香料成衣珠翠等物,又可做为休闲小聚养生美容之处,甚至可成为提供人脉拓展交际的…… 没错,尤三姐儿想到的就是私人会所! 第一百零四章 尤三姐儿想要在长安城内开一家私人会所,虽然已有舅舅做靠山,但其难度仍旧要比在后世大得多。 首先挡在面前的便是世人对女子苛刻求全的态度。俗话说女人扎堆是非多。在这个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时代,想要鼓捣出一个私人会所,最紧要的便是顾全名声与安全。 以尤三姐儿目下所结识的世家贵女以及开办私人会所后想要面对的顾客层面来看——说句万一的话,倘若真的爆出了什么绯闻,那就不光是生意上的事儿,却是要命、结仇的事儿了。 因此尤三姐儿必须思虑周全。有些不确定的环节宁可没有,也不能存着隐患。 不过好在尤三姐儿穿越之后,最熟稔的手段便是拉大旗扯虎皮。所以她在定下了想要开一家私人会所的主意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如何能同宫中挂上钩—— 比如聘请从宫中出来的嬷嬷调、教侍女,采买些家世清白去了势却又不能进宫的男孩儿为粗使仆役,务必要保证会所内绝对不会出现男人的身影。 会所的经营模式也不能像后世一般频繁随意。而是如时下的茶花会一般,每个月定期举行几次。 会所内的会员一共分为紫金、黄金、白银、青铜四个级别。会所不对外开放,只款待会员。每年收取年费——即紫金会员的年费标准为每年两千两银子,黄金会员的年费标准为每年一千五百两银子。白银会员的年费标准为每年一千两银子,而最低等的青铜会员的年费则为每年一千两银子。外人想要加入会所,必须要有黄金会员作为引荐…… 再比如会所内的经营项目可以有胭脂香粉、衣衫首饰、美容养生……等到全部会员相熟之后,也可以根据情况成立一些类似于慧妍雅集之类的慈善团体。 要知道虽然时人皆言女子无才便有德,但正因为这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叫人更加看重门当户对。因而女子身上肩负的夫家与娘家的期望也比后世寻常百姓要高得多—— 同理可参见后世那些商业或政治上的联姻。可见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穿越而来的尤三姐儿在此间活了十一年,见惯了女儿家相夫教子,困守内宅之事。然而她却不想就这么被四合院的四方天困一辈子。 所以她对这个会所寄予厚望。因此便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生怕有丁点疏漏,坏了全局,害了陈家。不过尤三姐儿也坚信,只要此事筹谋得当,对于陈家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当然,聪明人有很多。至少舅舅陈珪也嗅出了这一份策划所包含的野心。 “……会所只对内不对外,会员引进会员……” 陈珪将手上条陈仔仔细细翻阅一遍,乃向尤三姐儿笑道:“竟没想到三姐儿也有如此丘壑……你这会所一开,倒是方便大家积攒人脉了。” 尤三姐儿闻言,也嘻嘻的笑道:“这是自然。兴许我的会所成立之后,长安城内便兴起了夫人外交呢。须知女人同女人说话办事儿,有时候却比外头男人更容易些。” 一句话爽利干脆,却是暴露了三姐儿的野心勃勃。 舅舅陈珪闻言,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嘴角。因说道:“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家,行事多有不便。有些事情大可以托付给你母亲和你舅母,咱们都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帮衬着。” 尤三姐儿闻言大喜,知道舅舅这是应了此事。不免笑言道:“那是自然。等到贤媛集成立之后,少不得要舅母操心劳力的。否则我一个女孩儿家,哪里有脸面邀请这么些诰命贵人呢!” 所谓贤媛集,乃是前朝流传下来的孝贤贞烈女子之事迹。尤三姐儿以此书为众女集会命名,可见其心机野望。 陈珪自然也知道尤三姐儿的心意。闻听此言,却是微微沉吟,然后摆手笑道:“这件事情倒是不必操之过急。你先将地方修缮起来,等到万事俱备,只欠贵人时,舅舅自然有更好的人选。” 尤三姐儿同舅舅素来默契。闻听此言,不觉心下一动,忙开口笑道:“果然舅舅思虑周全。既如此,我便托付给舅舅了。” 陈珪闻言,欣然笑应。 其后尤三姐儿便在陈珪的支持下开始了修缮会所之事。因年前陈珪曾在京中繁华地带替尤三姐儿置办了一间五进的大宅院。尤三姐儿便以此地为基,又央求舅舅请了山子野来筹划起造,按照三姐儿的意思修缮了宅院。并将此宅提为“陈园”。 其后陈珪又通过太子的门路,聘请了十名从宫中出来的老宫女来调、教侍女。这些侍女都是陈珪现买的家世清白的女孩子。至于去了势的粗使仆役,也是通过宫中太监找来的家世清白容貌清秀的男孩子。 在此期间,尤三姐儿又亲自起稿设计了会员卡——尤三姐儿将此命名为贤媛笺。贤媛笺花式繁复,共分为四种材质,分别为紫金笺、黄金笺、白银笺和青铜笺四种。每种材质的贤媛笺各五张。准备等到陈园竣工之后,便将这些贤媛笺送给应当送的诰命贵女。 至于陈珪送她的那两间商铺,也都改卖香料胭脂,衣衫首饰。皆都改名为镜花缘。 桩桩件件忙忙乱乱,等到尤三姐儿回过神来,已然入了七月。展眼便是七月二十一,陈老太太寿辰之日。 因着陈珪如今官至二品,位高权重简在帝心,这日前来贺寿之宾客自然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 且不要说平日里往来甚多的世交故旧,官宦同僚,便是皇亲国戚,皇子皇孙亦且来了不少——至少同陈珪打过交道的三皇子、六皇子并十二皇子都带着皇子妃登门道贺。连太子殿下都带着太子妃并皇太孙过来了。 及至到了开宴之前,更有礼部奉旨圣人亲赐寿礼,不必细说。 在座宾客眼见陈家如此炙手可热,不免又是嫉妒又是羡慕,险些红了眼睛。还好太子殿下与诸位皇子贵人事忙,不过略坐坐便走了。饶是如此,消息传开后,仍旧有四王八公之勋贵人家备了厚礼亲至陈府,道喜贺寿。 陈家众人不曾想到贺寿之人如此之多,以至于筵宴排设不开,险些怠慢贵客贻笑大方。 危急之时,还好有尤三姐儿灵机一动,趁着诸位女眷陪着老寿星在后宅正院儿拜寿说话的档口儿,且命家中侍女撤了部分席面,在后花园子内摆了自助餐,届时请年轻女眷并各家姑娘们观花听曲儿,偶用饭食,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一时参了场,便有台下未留头的小丫头子捧着戏折子到了阶下,先递给回事的媳妇。这媳妇接了,回身便递给内院总管王嬷嬷。王嬷嬷用小茶盘托上,挨身入帘来,递给冯氏的贴身大丫鬟碧溪,碧溪接了奉与冯氏。冯氏这才托着走至上席。 因太子妃与诸位皇子妃贺寿去后,堂上女眷最尊贵者莫过于才来贺寿的四位郡王府女眷。其中又以南安太妃年高有德,陈老太太自然礼让南安太妃。南安太妃谦辞不过,点了一出吉祥戏文,然后又让北静王妃,西宁郡王妃,其后诸位女眷掂掇着时辰,命随便捡好的唱罢了。 尤三姐儿生性不喜听戏听曲儿,虽陪坐在侧款待堂客,仍旧满是心不在焉。 茶过三巡,因有内急,便向众人道了失陪,且去外头走走。哪里想到路过抄手游廊时,陡闻身后有人叫她。尤三姐儿下意识的回头看时,只见一个打扮成小旦模样儿,涂脂抹粉容色俊俏的小戏子立在当地。眼见尤三姐儿住了脚回了身,登时缓步上前,笑眯眯说道:“原来真是你,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一言既出,声音清越饱满,竟然还带着些少年变声期的低沉,险些吓了坏了蓁儿蔚儿。登时花容失色的惊呼道:“你怎么是个男人?” 一句话落,又怕引起了旁人的主意,忙的左顾右盼起来。蓁儿更是挡在尤三姐儿的面前,指着那小戏子喝骂道:“哪里来的不守规矩的野小子。你也不瞧瞧,这也是你能随意乱逛的地儿。倘或惊扰了贵客,你是死是活?” 蔚儿也跟着蓁儿骂道:“也不知道管事嬷嬷们是怎么看的人。怎么叫这个臭小子随意乱逛的。” 那少年听了这一番指责,也不以为意。仍旧目光清亮的看着尤三姐儿,满脸希翼的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少年脸上涂脂抹粉,油墨重彩的,尤三姐儿哪里能看得出来。不过她活了十一年,见过的外男屈指可数。况且又爱串戏唱曲儿的,满红楼梦中也就那么一位—— 尤三姐儿挑了挑眉,脱口便道:“你是柳湘莲。” 柳湘莲闻听此言,只觉一股暖流从心底油然而生,登时弥漫周身的舒坦。他有些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脑袋,期期艾艾的道:“方才我在戏台上便瞧着是你,我又不敢乱认。且打量了好一会子,但见你言谈举止皆如陈杉,我才敢确认。只是碍于人多口杂,我又不敢向旁人打听。只等着这会子没人了,我才敢出来。还请姑娘恕我唐突冒撞之罪。” 柳湘莲说着,且目光灼灼的看向尤三姐儿,犹犹豫豫,略带羞涩的问道:“敢问姑娘……究竟是谁家女眷?” 第一百零五章 柳湘莲容色俊秀,身材颀长,自幼勤习武艺,擅长吹笛弹筝,原本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 然并卯,当他办成小旦并且一脸的油墨重彩还含羞带怯的问三姐儿名姓的时候,尤三姐儿从心底陡然生出了看到闺中密友的错觉—— 面对这么个一举手一投足竟比自己还有女儿家娇羞气息的柳湘莲,尤三姐儿实在不知道原著中的她是怎么一见钟情的。 难道说原著里的尤三姐儿其实是个隐形的……咳咳? 眼见尤三姐儿沉默半日,柳湘莲一腔火热渐渐冷了下来。他迟疑半日,小心翼翼地唤道:“姑娘?姑娘可是觉着在下唐突冒撞,不堪为友?” “啊?”尤三姐儿回过神来,忙的摆了摆手,开口说道:“这倒不是。在下姓尤,家中排行行三。户部侍郎陈珪便是我的亲舅舅。所以我并没有骗你……” 下剩的话柳湘莲都没听见,就好像一支烟花在心内炸开一般,只顾想着尤三姐儿亲口说的并没有骗他的话…… 尤三姐儿打量着柳湘莲心不在焉的样子,不觉莞尔。且知此地虽然偏僻,然陈府今日贺寿,后宅亦是堂客如云,难保待会儿无人经过。倘若被人瞧见了她与柳湘莲厮见,对彼此名声都不大好。因笑向柳湘莲道:“此地人多耳杂。你快些回去罢。莫要惹了旁人的主意,返生口舌。” 柳湘莲闻言,呆愣愣的点了点头。他欲言又止的看着尤三姐儿,想了想,终久没说什么。只冲着尤三姐儿抱了抱拳,转身去了。 一时褪了扮相回至前院儿席上。与席的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王孙公子皆与柳湘莲相熟。眼见他姗姗来迟,不觉调笑道:“二郎怎么来的如此迟晚。这筵席都开了一半儿了你才入席。可得罚酒三杯才是。” 若是平日,柳湘莲早与众人嬉闹起来了。岂料今日却愣愣的半晌没反应过来。还是坐在一旁的锦乡伯家的公子韩琦推了柳湘莲一把,他才回过神来。旋即怔怔的看向冯紫英,开口说道:“冯大哥,你帮我个忙罢。我想去投军,可否请冯大哥替我写一封荐书,让我投到冯老将军麾下?” 一句话未落,冯紫英早已惊得被酒水呛住了。他连连咳嗦两声,放下酒杯,不可思议的向柳湘莲问道:“二郎怎么会突然起了从军的想头?须知我朝律例,男儿要满十八岁方能从军。你今年才十四岁,便是上了战场,难道还能杀敌不成?何况二郎父母早逝,家中唯有你这一脉单传。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可不敢瞎折腾,倘若断了你们家的香火,我岂不成了罪人了?” 卫若兰、陈也俊等人听了,也都忙着开口劝说柳湘莲。岂料柳湘莲生性放诞不羁,心中既定了主意,哪里肯听旁人劝说。因此不但不依众人之见,反而说道:“我今年虽然才十四岁。但我会些功夫,寻常十七八岁的男人,便是三五个加起来也打我不过。我既有这门武艺,自该参军入伍,报效朝廷。倘若来日能因功封侯拜将,也是光宗耀祖了。你们应该帮我才是,何苦劝我呢?” “可是沙场征战,刀枪无眼……”冯紫英担忧柳湘莲的安危,还想要劝。 倒是一旁静坐吃酒的卫若兰摆了摆手,因笑道:“二郎能有如此雄心壮志,咱们做兄弟的合该帮他。不过话说回来,如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即便是偶有匪祸横行,却也是蚍蜉撼树,难登大雅之堂。冯老将军镇守西北,西北蛮夷慑于老世伯战功赫赫,这几年虽不敢说秋毫无犯。但那些个小打小闹的寇边也不过是几千兵马出城御敌,驱赶蛮夷之事。二郎若想凭借战功封侯拜将,恐怕去了西北更难。倒是我父亲如今在粤海戍边。因朝廷开海禁鼓励通商的缘故,现如今粤海一带商队众多。海外番夷见利忘义,每每劫掳我朝商队海船,令我朝海商损失者甚重。我父亲这几个月来光是带兵出海清缴海寇的次数就多达三次。你既想要从军争功,不如我写一封荐书你带着去找我父亲。到时候你既有机会上战场,也能叫我父亲照看你一些。” 卫若兰此话一出,柳湘莲自然是欣然笑应。席上众人也被引着议论起朝廷开海之事。因又说到在此之前,民间商贾多聚集在西海沿子一带出海通商。哪里想到去岁西海沿子番夷寇边,糟蹋民生。圣人龙颜大怒,不但命朝廷大军前去西海沿子支援南安郡王,更是在打退了番夷之后封了西海沿子的海路和互市。所以才搞得如今海商都从粤海一带出海经商,卫若兰的父亲卫老将军也是因为此事猝不及防,并不曾想到海商过去了海寇也跟着过去了…… “哎,你们说朝廷如今封了西海沿子又在粤东开了海禁。那将来西海沿子的海禁会不会也开了?” “应该会罢?只要粤东的海商回来之后当真能赚到钱!”陈也俊用筷子夹了一口水晶肘子,一壁吃着一壁说道:“财帛动人心。更何况如今朝中国库空虚,圣人也没银子使。” 陈也俊话未说完,韩琦也跟着笑道:“可不是么。这年头便是皇子皇亲,也不犯着跟银子过不去。不过相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朝廷鼓励民间商贾竞争修路之事。听说从长安到平安州的那一段官路已经快修好了。到时候往来一回快马疾驰也不过是一天一夜的工夫,倒是比从前快了三倍有余。不过听人说到时候在这条官路上往来之人都得交银子才能过,如果不肯交银子,就不让走官路呢!” 一句话落,众人轰然笑道:“这才叫‘买路钱’呢。” 有人把这事儿当成笑话看。也有人不以为然。其中便有席上一人开口冷笑道:“这可真是荒唐。泱泱我朝何等尊贵,如今却沦落的如同山野匪类一般向百姓收取买路钱。圣人云不得与民争利。我瞧着如今这些官员仕宦都忘了官威体统,一门心思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柳湘莲少年慕艾,恰是情窦初开,自然爱屋及乌,听不得旁人诋毁陈珪。听了这一番话,也跟着冷笑道:“这话也奇。难道朝廷跟那些修路的商贾的银子就是大风刮来的,不用心疼?人家既然花了银子修路,自然为的是赚钱回本儿。你若是不想叫他们赚了银子,你大可以走旁的路,也没人拦着你。既想要得了实惠,又不许旁人赚钱回本儿,你这么红口白牙的说得轻巧。若有真本事,你也出个能利国利民的主意叫我们瞧瞧?” “你说什么?”那人闻言大怒,登时撂下脸面的道:“你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破落户罢了。叫你一声柳兄弟,那也是看在卫世兄与冯世兄的面子上,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也敢来要我的强?” “不敢当。”柳湘莲闻言冷笑,径自说道:“你可别跟我称兄道弟的,我柳湘莲高攀不上——” 下头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且叫卫若兰一把拉住了。先低声劝住了柳湘莲,又向方才开口讥讽那人笑道:“今日原是陈府老封君高寿,我等前来贺寿,总不好说主人的闲话儿,败了兴致。不知世兄以为然否?” 那人也不过是话赶话的说到了此处。闻听卫若兰含威带慑的几句话,登时也清醒过来。他是知道陈珪的心性手段的,更知道陈珪简在帝心,颇受圣人与太子殿下的器重。倘若自己在陈府的寿宴上言行无状,惹了陈珪的嫉恨。只怕今后竟不能善罢甘休。 那人思及此处,也不免自悔失言。忙开口笑道:“卫世兄此话有理。倒是我多吃了两杯薄酒就糊涂了。言语有失,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见状,也都跟着寒暄几句岔过了此事。唯有柳湘莲素性耿直,且对那人看不上眼。只坐在一旁不言语。 那人也不以为意。仍旧满面堆笑的敬了柳湘莲一杯酒,言谈举止,仿佛方才的口角根本没发生一般。 直等到宴尽客散,柳湘莲竟是跟着卫若兰家去,催着卫若兰写了封荐书后,连夜便收拾了包袱南下粤海。 这一去便是二三年光景。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如今且说陈府上上下下为了操办老太太的寿宴连日来用尽心力,当真是人人力倦,各个神疲。又将府内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 其中早有陈珪有感于宾客盈门,络绎不绝,以致筵宴排设不开险些丢了颜面之事,遂同家人商议着要另行置办宅院。此言一出,阖府上下深以为然。 陈老太太更是向陈珪笑道:“你如今也是朝廷二品大员了,咱们陈家祖宅虽好,人丁也不算多。但是每每宴请宾客时都有些捉襟见肘排设不开。长此以往,只怕众人背地里议论你,反倒不好。莫不如趁此机会另行相看一座府邸,这个祖宅,将来便留给桡哥儿罢。希望他承了祖宅之后,也能如你一般,人脉绵厚官运亨通。” 陈珪不妨母亲如此说,不觉莞尔。笑眯眯的看了陈桡一眼,开口说道:“母亲这话很是,儿子也是这么想的。桡哥儿与徐家姑娘的婚期便定在九月末。我想着叫她们小夫妻在祖宅完婚,到时候跟着咱们去新宅住。祖宅便留着给桡哥儿读书进学,款待同窗之用。” 说到陈桡的婚事,众人不免又想到荣国府大房嫡孙贾琏与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内侄女王熙凤的婚事——却是在陈老太太寿宴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六。屈指算来也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了。 因着宁荣两府深知陈珪简在帝心,位高权重,况且陈桡年纪轻轻又考中了举人,便托尤氏央求陈氏,请陈桡为傧相之一,陪着贾琏去王家迎亲。 陈珪素来八面玲珑与人为善,何况陈家与宁荣二府也算是姻亲。闻听此言,自然欣然笑应。并且还投桃报李的请了贾蓉为陈桡的傧相之一,等着九月末的时候陪着陈桡去徐家迎亲。两家亦因此多了些走动,渐渐相熟起来。 展眼便到了二十六日黑早,荣府迎亲当日。 第一百零六章 世人皆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同气连枝,况且又都是功勋之后。如今荣府长孙贾琏与王府小姐王熙凤成婚,凡两家之世交旧友自然全来。贾府生恐筵宴排设不开,因此便同贾赦及贾珍商议,于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 尤三姐儿跟着尤家众人抵达宁荣街的时候,便瞧见簇簇的轿马挨挨挤挤,一路喧嚣着都排到了街口开外。宁荣两府的下人们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两边引路报名儿。 尤二姐儿半掀开帘子悄悄打量,回头笑道:“这人可真多。竟是比前儿外祖母过寿的宾客还多。” 尤老太太闻言,登时笑道:“这是自然的。陈家虽然是新贵,可是这荣宁二府却是功勋老族,世交旧故门生往来者自然更多。前儿你大姐姐家来闲话儿时不是也说了么,今儿来的人且不全呢。便是两家爷儿们的家宴,都排到八月初了。如此显赫之势,又哪里是咱们这等寻常人家能比的。” 众人闻言,不觉相视一笑。尤二姐儿倒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眸子先是一亮,旋即又露出黯然神色。 陈氏母女早已知晓尤二姐儿的心病,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唯有尤老太太见了此景,心下暗喜。面儿上却是丝毫不漏,仍旧向陈氏问及陈家意欲乔迁之事。口内又满是羡慕的道:“真真是没想到子璋他能有这么大出息。这才几年的时间呐,竟然就成了朝廷二品大员了。而且担着的还是户部侍郎这样的肥缺。圣人叫他负责海外通商、发行国债以及连同商贾修路,桩桩件件都是油水极为丰厚的差事。这么折腾个两年,陈家也是今非昔比了罢。如今又要置办宅院买房置地,听说选的也都是豪宅广厦,毗邻朝中要员公卿之处……我算了算,在这么个地段儿选一处五进的宅院,只怕至少也要花费个几十万两的银子……陈家也是说拿出来就拿出来了?那子璋这几年究竟捞了多少银子啊?” 陈氏一壁打量着外头的情景,一壁听着尤老太太旁敲侧击的话,不觉莞尔一笑,有些漫不经心地道:“这件事儿我倒是不知道的。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如今已经是尤家的媳妇了,娘家的底细,况且又是爷儿们外头的事儿,哥哥怎么肯告诉我?不过哥哥这个人,向来胆子小,恐怕在朝中也是不敢中饱私囊的。倒是陈家早几年便在裕泰商行里头入了股,想来陈家的银子也都是这么来的罢。” 闻听陈氏这么说,尤老太太自然是不信的。她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笑向陈氏道:“也是你这孩子心实,人家说什么你也就信了。这天底下哪里有不偷腥的猫儿呢?便是你老爷——这些年在户部的权柄有限,一年下来光是三节两寿的孝敬就有几万两银子了。子璋是二品大员,况且手里握的又都是银来银往的实权。我就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银子打面前过,丁点儿不伸手的。” 陈氏将尤老太太如此说话,倒不好接下去的。好在荣国府的下人已经引着尤府的马车到了门前。陈氏抱着宝哥儿,尤二姐儿尤三姐儿尤四姐儿扶着尤老太太下了马车,一时被引着进了二门,荣府长房长媳邢夫人、二房长媳王夫人与宁国府长房孙媳尤氏忙迎了上来。众人略寒暄了几句,相互厮见过,王夫人便引着陈氏等人进了荣禧堂拜见贾母。 彼时荣国府内处处张灯结彩,人语喧阗,十分喜庆。贾母正端坐在堂上同南安太妃说话儿。眼瞧见王夫人引着尤家众人入了门来,贾母少不得起身寒暄了几句。又命丫鬟献茶。 南安太妃见状,也向陈氏并二姐儿、三姐儿笑道:“前儿还在陈府给老夫人拜寿。今儿便又到了荣府吃琏儿的喜酒。等到八月初三,又是史老太君的高寿。九月末又是桡哥儿的喜酒……可见这两个月的喜事儿都被你们家人占去了,只偏了我们的贺礼。” 南安太妃一席话落,在座的诰命女眷们也都乐得凑趣奉承。陈氏原本也是个爱说爱笑不让人的性子。眼见如此,少不得面露得意的笑道:“你们家的贺礼,自然都偏了我们的。倘若你们觉着吃了亏,待家去后也都催着家里没成婚的哥儿姐儿尽快成婚,叫成了婚的哥儿姐儿尽快传宗接代。到时候我们家的贺礼不就都还回去了么?”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了。陈氏尤不满足,且拉着贾母的手促狭打趣道:“老太太,您也催着琏哥儿和凤丫头快些给您生个大胖孙子才是。到时候洗三满月抓周礼,咱们还能收上来三笔贺礼呢!多值呀!” 贾母闻听此言,也都掌不住笑了。指着陈氏便说道:“你们瞧瞧陈氏这一张嘴,我原还说凤丫头的嘴快爽利。可是没瞧见她的嘴更不饶人!” 众人闻言,也都跟着打趣起来。 一时说了笑了一回,只听外头鞭炮锣鼓声声由远及近,越发响了起来。便有小丫头子来通传说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众人闻言,少不得起身笑着入了席。这一日的戏酒喧阗自然不必细说。 目今只说喜宴尽欢而散,诸位宾客家去后,尤家众人亦都回了尤家。因在晚宴上根本吃不饱饭,早有经验的陈氏早已吩咐厨房预备了宵夜。众人便在尤老太太上房一壁吃宵夜一壁说闲话儿。 因说到荣国府的婚事操办的如何显赫富贵,令人艳羡之时,尤老太太便指着尤二姐儿长叹一声的道:“所以说这人活一世,不信命当真不成。别的且不说了,只说咱们家二姐儿,不拘是家世门第,容貌品格儿,哪里比不上那个凤丫头。你瞧瞧人家就能嫁到荣国府里做长房嫡孙媳妇。进了门儿就能管家理事。再瞧瞧咱们家二姐儿……” 尤老太太嗤笑一声,因说道:“真不知道那张家给你们灌了甚么*汤。好好儿的姑娘家,放着诰命夫人不做。偏生要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凡那张华是个知道上进的,我也有的说。可他又是那么个脾性……唉……” 尤二姐儿原本就为这事儿生了心病。此刻听了尤老太太的话,登时难受的连饭也吃不下去。眼圈通红的起身说道:“我身上有些不舒服。且不吃了。还请老太太老爷太太慢用。” 说罢,仍向众人欠了欠身,转身去了。 陈氏见了,也觉着没有意思。便撂下筷子,因向尤老太太埋怨道:“原本是大喜的日子,老太太您好端端地,提这些个做什么?” 尤老太太闻言,当即冷笑道:“即便是喜事儿,那也是人家的喜事儿,与你什么相干。你这个做亲娘的不心疼,我却是把二姐儿当成亲孙女的。眼瞧着人家闺女嫁的风光得意,我自己的孙女却没着没落的。我自然不开心。难道你把自己的亲闺女嫁给一个要家世没家世要才学没才学还不懂得上进的赌棍,你就开心了?” 陈氏被尤老太太一句话噎的一口气哽在喉中,险些上不来气儿。尤子玉见了。只得劝着尤老太太的道:“老太太便是心疼二姐儿,那也可以好好说嘛。何苦这么着——” 一句话还没说完,尤老太太继续冷嘲热讽的道:“我倒是想好好说,你媳妇却不肯听呢。这么简单明白的事儿,她怎么就转不过弯儿来?俗话说强扭的刮不甜。这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倘若门不当户不对,怎么能有个好结果?更何况那张华又不是什么好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还要带累坏了咱们家的姐儿?这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 一席话说的陈氏心烦意乱,登时也吃不下去了。 尤三姐儿自顾自的吃饱了饭,便起身告了辞,转身回房歇息去了。 一时路过二姐儿的闺房,少不得进去瞧了瞧。只见二姐儿又趴在床榻上哭个不休。 尤三姐儿长叹一声,便坐在榻上,刚要开口劝慰。只听尤四姐儿在外头喊了声“二姐姐三姐姐在么?” 旋即推门进来,眼瞧着尤二姐儿淌眼抹泪儿的,登时笑言道:“二姐姐何等聪慧之人,三姐姐何等爽利之人,怎么连我都明白的道理都忘了呢?” 尤二姐儿正是心烦意乱之时,根本顾不得同四姑娘寒暄说话。闻听此言,只用手帕子揉了揉眼睛,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四姑娘闻言,也不以为意,仍旧笑着说道:“二姐姐不满意这桩婚事,只同太太明说就是了。太太那么疼宠姐姐,姐姐你执意不肯嫁到张家,难道太太还会为了外人逼迫姐姐不成?何况躲在房里淌眼抹泪儿,终久没什么用处。” 四姑娘一席话恰好说中了尤二姐儿的心事。她坐在床榻上略沉吟一会子,方开口说道:“这事儿不与你相干。” 四姑娘便笑道:“我知道。不过是白嘱咐一句罢了。” 说罢,因又瞧了瞧天色,开口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扰二姐姐三姐姐歇息了。妹妹告退。” 四姑娘一壁说着一壁向尤二姐儿尤三姐儿欠了欠身,施施然告退。 尤二姐儿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四姑娘的背影,直等到四姑娘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身来死死握住尤三姐儿的手,开口说道:“三妹妹,我觉着方才四丫头说的很对。我应该劝说母亲同张家退婚。我绝对不要嫁到张家去!绝对不能嫁给张华!” 尤三姐儿瞧着尤二姐儿双颊带泪却斩钉截铁的模样儿,不觉伸手替尤二姐儿抹了抹泪水,开口说道:“好。那你明儿便同妈说罢。” 尤二姐儿闻言,却是一愣。她是知道尤三姐儿同张妍素来交好的。如今她提出想要退婚,原本还以为尤三姐儿不会赞同她的话,甚至还会劝她熄了退婚的念想,哪里想到尤三姐儿竟然是这么说。 尤二姐儿犹疑的咬了咬嘴唇,却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妹妹赞同我的意思?你也想要我退婚的?” 尤三姐儿闻言,便是一阵苦笑。摇头说道:“我说不好。只是换位思考的话,倘若要我嫁给一个无德无才,还有可能学坏烂赌之人,我是不愿意的。哪怕这个人同我青梅竹马,从小儿一起长大。毕竟嫁人乃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儿。即便我同张家交好,同妍姐姐张华哥哥都好,我也不会拿我一辈子的终身做赌注。” 同还在迷惘纠结的尤二姐儿不同,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尤三姐儿是知道书中的张华是个什么德行的。虽然惋惜于年少时的两小无猜,也不知道张华最终能不能改好,但是尤三姐儿终归不敢——或者说是没有资格拿着尤二姐儿的终身大事做人情儿。 既然尤二姐儿自己都不想嫁给张华了,她也没有立场指摘二姐儿的。 尤二姐儿不知怎么地,原本还提到嗓子眼儿的一颗心,听了尤三姐儿这一番话,倒是安然落了地。忙的一把手握住三姐儿的手,十分激动的道:“我就知道三妹妹一定是心疼我的,一定是明白我的。” 尤三姐儿鲜少见到尤二姐儿这么激动的模样儿,不觉莞尔笑道:“不过世事无常。即便二姐姐不嫁给张华哥哥,也未必就能事事如意。你也是知道那些个世家公子的,大都是三心两意之辈。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便是娶个天仙在家里,也不过三年两载的便抛到脖子后了……” “那也比嫁个不成器的受人奚落的强。”尤二姐儿不等三姐儿说完,便擦着眼泪冷笑道:“我受够了那些人当面说是为我好,背地里却嘲笑讥讽各打算盘的模样儿。我不想认命。老太太说得好,人活一世也不过是六七十载。我知道我从小儿没有妹妹聪明伶俐,我原也没有妹妹那份争强好胜,想在外头立一番事业的。我只不过是想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锦衣玉食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罢了。可是她们偏不让我好过,偏要嘲笑我讥讽我可怜我,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别人闲言碎语茶余饭后的笑话里头……” 第一百零七章 第一百零七章 尤二姐儿素性和顺,向少与人争执。但如果真的定下了主意,却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左强。这一点倒是同陈家人极为相似。 因而当尤二姐儿经历了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熬煎,好容易熬到了翌日一早晨醒问安的时辰,且至正院儿寻了陈氏,明言自己不想嫁到张家的时候,陈氏竟然丝毫不感意外。 彼时时辰尚早,尤子玉也只是洗漱穿戴好了还没上朝。且同陈氏在外间儿正厅上吃早饭,闻听二姐儿如此言说,少不得开口笑道:“从前我只知道三姐儿是个雷厉风行,巾帼不让须眉的脾性,却没想到咱们家二姐儿也有如此的杀伐决断。果然是家风使然。” 陈氏闻言,似笑非笑的斜睨了尤子玉一眼,尤子玉但笑不语。伸手接过陈氏递来的红稻粳米粥,用瓷勺搅了搅,刚要吃一口,想了想又撂下瓷勺,乃向陈氏笑道:“我倒是觉着退婚这事儿可行。老话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老祖宗讲的门当户对,必定是有其道理的。别的暂且不说——只说张家如今的处境,他有什么底气求娶咱们家二姐儿?大丫头嫁到宁国府的时候,咱们尤家光是陪嫁就出了小五千两的银子。他张家拿得出这份聘礼么?大丫头一过门儿便是正三品的诰命,等二姐儿嫁到张家了,恐怕连个举人娘子的称号都捞不着罢?再别说昨儿荣府迎娶长孙媳妇儿的声势。你瞧着满朝文武,功勋卿贵,哪有不来的?若说这些都是小情儿,得过且过。可是等到二姐儿生了哥儿姐儿的时候呢?人家的孩子一落地,便含着金钥匙。有祖辈父辈的蒙荫,这辈子吃穿不愁,且用不着十年寒窗,只要长到十六七岁上,家中长辈略活动些个,一个正六品的虚职便到手了。倘若他自己再争气些,将来为官做宰,更是指时可待。可若是托生在张家,那孩子又能有什么出息?便是真有出息,又得熬煎多少年才能出头儿?倘或生个闺女,那更是糟心。这世间的男人都知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他张家的女儿同侯门公府出来的仕宦贵女相比……恐怕还不如人家身边儿得宠的大丫鬟罢?” 尤子玉这一套长篇大论说的极为刻薄。却也都是实实在在的真话。听得陈氏心烦意乱的瞪了他一眼,伸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尤子玉的碗里,没好气儿的道:“快吃你的罢。少说这些有的没的来烦我!” 尤子玉闻言,不觉莞尔。却是撂下了碗筷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陈家同张家乃是世交。当初你们母女落魄的时候,也颇得了张家的帮扶。只是有些话好说不好听——便是再有恩情在里头,总不好拿着自己的亲闺女做人情儿。更何况当年张家遭人算计吃了官司,若不是有子璋出手相助,他们张家哪里还能有今日?便冲着这一条,什么恩情也都还完了。下剩的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如今两家门不当户不对,两家哥儿姐儿不拘容貌性情更是不相匹配。与其勉强成婚,莫如各退一步,只当多了一门亲戚时常走动着也还罢了。真要等到结亲不成反成仇的那一日,吃苦受罪的还不是咱们家二姐儿么。你素来聪慧机敏,怎么这点子小事儿反而看不开了呢?” 正说话时,只听门外小丫头子会说“三姑娘、四姑娘来给老爷太太请安。” 陈氏闻言,摆手示意尤子玉莫要多说。一时有小丫头子打帘,尤三姐儿、四姑娘前后脚儿的进了门。陈氏便笑道:“你们今儿可是来晚了。” 尤三姐儿接口笑道:“并不是我们晚了。而是二姐姐来的早,想必是有话同妈和老爷商议的。” 陈氏听了这话,便知道尤三姐儿是知道二姐儿的想头的。因笑道:“那你怎么看?” 尤三姐儿便说道:“这是二姐姐的事儿。妈怎么不问问二姐姐的意思,反倒来问我?” 陈氏笑道:“你二姐姐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我现在想问问你是怎么看的?” 尤三姐儿道:“一家子姐妹,我自然是向着我亲姐姐的。我只盼着她好,至于外人,我就管不了那么多。” 陈氏听了这话,便知道尤三姐儿的意思了。乃笑道:“好哇。原来你们姊妹两个都是商量好的,偏在我跟前儿捣鬼。这会子可叫我看出来了罢?” 尤三姐儿闻听此言,只同二姐儿相视一笑,并不答言。 陈氏又说道:“我知道你们的心思。只是婚姻乃结两姓之好,况且二姐儿同张家的亲事又是指腹为婚,从小儿定下来的。这会子便是要退婚,也须得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 话音儿刚落,便见吃完了早膳的尤子玉在丫鬟的服侍下漱了口净了手,一壁擦手一壁笑言道:“夫人素来行事爽利,怎么偏在这件事上拖泥带水犹犹豫豫的。俗话说夜长梦多,何况二姐儿是个女孩儿家,倒也拖不起的。我瞧着此事还是当机立断的好。常言道儿女成婚,须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张家虽有赵家的婚约,可是打从你带着两个姐儿进门,二姐儿三姐儿便入了我尤家的族谱。今后两女婚嫁,自然同赵家再不相干。这从前的婚事也不能作数。待我今日下朝来,便写一封退婚的文书与那张家,你在家时也同二姐儿好生收拾一番,将从前张家给的东西,都随着书信送还回去也还罢了。” 尤子玉一壁说着,一壁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乃问道:“对了,当初张家同赵家下聘求娶二姐儿,可是下了聘金的。你且瞧瞧都有些什么东西,实在找不到的也罢了,折算成银子,双倍奉还给张家,也就是了。再从公中提出一千两银子来,也随信送过去。便说是咱们尤家为着二姐儿考虑,退了婚事。却也是过意不去的。这一千两银子便给张华筹办婚事所用。想必也够张华求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发妻了。” 尤子玉为了让二姐儿脱身,倒也是下了血本儿的。 一应举措听得陈氏忍俊不禁。一面服侍着尤子玉冠带,一面笑道:“老爷倒是性急。好歹也容我家去同哥哥商议一番,再做决定罢。” 尤子玉不以为然,仰着头双臂平伸,任由陈氏为自己整理衣衫,随口笑道:“且不用问。子璋的决定必然同我一样的。谁家父母脑子是进了水,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没前途还好赌的混账东西。子璋便是不同意我的话,也只是担心我的法子不周全,惹人非议罢了。我倒是不在乎这些个儿,权且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名正言顺。” 说罢,尤子玉不容陈氏反驳的断然说道:“行了,时辰不早了,我且得去朝上点卯。不跟你磨缠,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一句话落,未等陈氏开口,便风风火火大步流星的去了。 只剩下陈氏哭笑不得的看着尤子玉的背影。怔愣了一会子,方才向二姐儿笑道:“行了。既然你老爷揽下这事儿,倒是用不着咱们操心了。待会子去上房给老太太请过安后,你便回房收拾东西罢。将这么些年张华送你的东西全都收拾妥当,跟着你老爷的书信送到江南……” 陈氏说到这里,又想着三姐儿道:“等会子你也跟着回去收拾东西。如今两家退了婚约,你再收着张家的东西,也不合适。” 尤三姐儿闻言,只得点了点头。 一时众人同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陈氏便提起意欲同张家退婚之事。尤老太太闻听此言,登时喜得无可不可,搂着二姐儿便道:“这才是正经主意。咱们家二姐儿若论及家世容貌,哪里比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姑娘们差。如今且摆脱了张家这泥沼烂坑,我且叫你大姐姐时常留心注意,必定给你挑个四角俱全的人家儿才是。” 众人且在上房内陪着尤老太太说了笑了一回,眼见尤老太太精神不济略乏了,便各自散了回房歇息。二姐儿三姐儿得了陈氏的吩咐,自然要回房收拾东西。四姑娘原想回去念书的,且被陈氏叫住了。因说道:“你跟我到房里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四姑娘闻言,略迟疑了片刻,便跟着陈氏回了房。陈氏且命献茶,然后摒退了房内伺候的丫鬟婆子。至于母女二人说了些什么,外人倒是不得而知。 陈氏送走了四姑娘后,便命小丫头子到二门上传话儿,且叫陪嫁包吉送了一封书信回至陈家。问的便是陈珪对尤家退婚一事的态度。陈珪晚间家来见了书信,果如尤子玉所言,并未对退婚一事有所异议。只是叮嘱陈氏劝说尤子玉,莫要提起赔偿张家一千两白银之事,倒是可在信中明言倘若张家有所求时,尤家必定尽力而为。 如此即可。 陈氏见哥哥如此回说,心下大定。 如今且说尤子玉下朝家来,果然写了一封退婚书与张家。因陈氏得了哥哥叮嘱,少不得劝说尤子玉莫要提及银钱之事。尤子玉闻听陈珪之言辞,颇不以为然。不过他此举且乃是为了退婚,倒也不想惹怒张家横生枝节,只得依从陈珪的意思,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封退婚书,并张家从前赠与二姐儿三姐儿之物,及聘金信物等,一道差人送往江南张允到任之地。 当下且不言张家接到退婚书后如何反应。只说二姐儿退婚之事,不日便传到了尤氏耳中。尤氏既得知此事,贾珍便也知道了。 因思及二姐儿之温柔标致,和顺腼腆,贾珍少不得叹息一回,因说道:“倘若二姐儿能早些退婚,我倒是想替我那琏兄弟做个媒,给他们两人牵一回红线的。二姐儿素性温柔和顺,倘若她能嫁给琏兄弟,必定能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到时候你们两个既是姊妹且是妯娌,日后也好相处。可叹世事无常,倒是可惜了了。” 尤氏闻言,少不得笑道:“你这话可不能叫凤丫头听见。小心她撕了你的嘴。” 贾珍闻言,也跟着讪笑道:“若说这个凤丫头,模样儿倒是没的说,就是这性子忒厉害些。你说她才进荣府几天,便将琏兄弟的房里人撵的撵,逐的逐,就连她自己的陪嫁丫头,稍跟琏兄弟多说了一句话,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如今满长安城内的世家子弟,谁不瞧琏兄弟的笑话儿?她自己是个醋瓮不要紧,反倒叫琏兄弟担了个惧内的骂名,凭白受人嗤笑。连带着我们贾家的爷儿们也脸上无光。” 尤氏听了这话不觉也笑道:“我瞧着这件事情倒也怨不得凤丫头。我听说但凡是懂规矩的大家贵族,凡爷儿们成亲之前,家里长辈都会做主打发了房内人。这也是对新娘子的敬重。我们尤家门楣不高,攀比不上,我又是个后进门儿的,也还罢了。可是凤丫头却是京营节度使王大人的内侄女,你们贾王两家又是旧姻亲,从小儿一处长大的青梅竹马,怎么连这点子礼数都不懂了呢?” 贾珍闻听此言,愈发好笑的道:“好哇,你今儿倒是跟我论起体统规矩来了?” 尤氏便笑道:“这我可不敢。我不过是白说说罢了。老爷若是不喜欢,我不说就是。” 贾珍且同尤氏闲话儿,哪里会认真计较这些事儿。闻听尤氏所言,不免笑道:“咱们贾家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素来长辈们屋里的人,便是猫儿狗儿,也要比年轻主子们更有些体面。琏兄弟那两个屋里人,虽说模样儿性情一般,却也是老太太亲自给琏兄弟的。这么些年服侍主子忠心耿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里想到凤丫头刚一进门,二话不说就给打发了呢?” 尤氏听了这话,不觉莞尔,因笑道:“可见得凤丫头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贾珍嗤笑着接口说道:“可不是不好相与么。如今荣府掌管内宅的,除了二婶子,便是凤丫头。都是她们王家的人。她们姑妈侄女儿的再一联手,你瞧过几年,那荣府的家当就说不清是姓贾还是姓王了。” 第一百零八章 张家的退婚书是在九月份同给陈桡成婚的贺礼一道儿送回长安的。张允并没有把退婚书送到尤家,而是同着贺礼一并给了舅舅陈珪。退婚书中所写的缘由也是“小儿不器,难以匹配,遂退还婚约。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倒是把尤二姐儿摘得干干净净。 陈珪知道张允是眼见事不可违,所以想做一个顺水人情。毕竟时下礼教森严,且对女儿家求全责备。倘若二姐儿无故退婚,哪怕两家当真是门不当户不对,亦会有人在背后言三语四,只说二姐儿是嫌贫爱富,品性堪忧。 陈珪位高权重,人脉绵厚,虽然不惧怕此等流言蜚语,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俗话说得好,不招人嫉是庸才。但若是分明能够做到不招人嫉,却非要弄得沸沸扬扬世人侧目,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 如今张允把主动退婚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一则是顾念两家的旧情,二则也是想要陈珪的人情——毕竟退婚之事已不可为,与其纠结那些谁对谁错谁忘恩谁负义的琐碎之事,莫如趁此机会博得陈珪的好感,今后再有求人讨情儿之事,也好笑脸登门。 张允的盘算陈珪心如明镜。不过事关二姐儿名节清誉,陈珪也乐得收下这个人情。反正官场之中,也都讲究个礼尚往来。只要张家明白事理,他也会投桃报李。正如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所言,两家就算没了姻亲关系,也是世交旧友。十多年的交情往来,如果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那自然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 陈珪看过了张允送来的书信,颇为满意的收下了张家给陈桡的贺礼。旋即将退婚书并二姐儿从前送与张家的针线等物着人送往尤家,亲自交到陈氏的手中。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回。 说的却是叫二姐儿这些时日尽量减少外出走动。毕竟长安城内仕宦清贵之家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此前二姐儿与张家有指腹婚约一事,知道的人不少。如今两家退了婚约各自嫁娶,难免有人留心在意,万一有看不惯陈家行事的讨人嫌当面问到二姐儿头上,岂不是大家难堪? 莫如暂且偃旗息鼓,低调做人。等个一年半载,众人都渐渐忘了这事的时候,再出来交际赴宴。届时二姐儿也到了及笄之年,便是谈婚论嫁,也是理所应当。 陈氏素来将哥哥的话奉为金科玉律。闻听陈珪如此叮嘱,陈氏自然唯唯应是。至于二姐儿,素来顺从惯了,唯有在此事上闹了一把情绪还得到圆满解决。因此她早在闻听张家退婚的消息时便已喜不自胜,至于后头该如何谋划筹措,她更是半点儿异议也无。 唯有尤家众人抱着趁热打铁的算盘,对陈珪的谨小慎微不以为然。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陈珪这个当舅舅的都不想操之过急让外甥女儿遭人非议。他们也不敢违背陈珪的意思行事。 不过不拘二姐儿如何深藏内宅,她身为陈家的外甥女儿陈桡的嫡亲表妹,于表哥成婚之日,还是要在陈家露面的。 还好陈珪平日里位高权重积威甚深,纵使有人背地里看不惯陈家行事,却也不敢在这大喜日子里找晦气,也叫二姐儿落了个耳根清净。 二姐儿是清净自在了,可惜尤三姐儿却没这个好福气。因陈家人丁稀薄,管事的女主人只有陈老太太、冯氏、陈氏并婉姐儿四人。其中陈老太太年事已高,精神不济,不能费心操持这样大事。婉姐儿又是腼腆小姐,纵使平常跟着冯氏打点些家务人情儿,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到底也没经历过这些。陈氏又是个外嫁女,让她顶着陈家的名号去款待贵客,虽然不是不成,终归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至于冯氏虽好,但她只一个人一张口一颗心,到底不能料理周全。因而唯恐迎亲之日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惹人笑话,急的嘴里都起了嘴炮。 尤三姐儿看在眼中,少不得拿出上辈子在公关公司工作时的流程做派来,先替舅母写了一份策划书,桩桩件件交代明白,划分责任并人事关系,以及款待贵客的先后顺序及负责人等等等等,且又自告奋勇,推举自己同婉姐姐二姐姐一同招待前来道贺的年轻女眷并各家姑娘们。 冯氏见尤三姐儿轻轻松松便将诸般琐事交代的明明白白,顿时喜得无可不可。忙拉着尤三姐儿的手好一番的道谢,因又笑道:“回头儿叫你桡表哥给你当牛做马。你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好出头,只管吩咐他替你跑腿儿便是了。” 众人闻言,不觉莞尔。 及至到了陈桡迎亲当日,陈府门前簇簇轿马,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其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热闹喧嚣,竟然比陈老太太贺寿之日更甚。 其中皇子皇亲,驸马王公、公主郡主、王妃太君、夫人诰命等济济一堂,圣人亲赐礼部贺仪等事早已是习以为常。 少时迎亲的队伍家来,众人簇拥着陈桡与徐家的大姑娘拜过天地父母,送入洞房。 彼时陈婉、尤二姐儿。尤三姐儿并陈家女眷们皆在洞房内,笑看陈桡这个新郎官儿在喜娘的催唱声中掀了红盖头,饮了合卺酒。新娘子乃徐家长姑娘,闺名毓秀,生的柳眉杏目,唇红齿白,眼波流转时顾盼生辉,那一身大红嫁妆愈发衬得肤白如玉,人物风流。看得陈桡险些呆住了眼。 众人见状,少不得又是一阵打趣笑闹。 尤三姐儿虽然是未出阁的姑娘,但她乃穿越而来,上辈子听过的见过的也多。打趣起人来却比那些自诩大胆的媳妇们还要促狭有趣,羞得陈桡屁股上好像针戳了一般的坐不住,只得打着且要出去敬酒的借口,面色中烧的逃出洞房。 众位女眷们见了,更是哄然大笑。 尤三姐儿从前跟着舅母到徐家走动时,也见过徐毓秀几面的,况且她是个自来熟,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逢人都有话说。她见陈婉当着各家媳妇儿面露腼腆,羞于开口。少不得走上前去,拉着徐毓秀的手替她介绍各家姑嫂妯娌们。 一时徐毓秀一一的见过,尤三姐儿又吩咐小丫头子送来易于食用的小巧精致点心。乃向徐毓秀笑眯眯说道:“成亲之事最是累人,况且现在天儿还早,今儿还有得闹呢。表嫂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也好积攒些精力。” 话音儿刚落,却是房内陪坐的女眷们掌不住笑了,皆开口打趣三姐儿的道:“呦,没想到三姑娘小小年纪,还知道成亲之事最是累人呐。” 尤三姐儿闻听众人嬉笑,也不以为意。顺口笑道:“我有什么不知道呢。当年我妈嫁进尤家,我大姐姐嫁进宁国府,再算上今朝桡表哥娶妻,我也算是经过见过的‘老人儿’了。你们瞅着都比我年长,可在这喜庆大事上,却未必有我的经验丰富呢。” 这话倒是实实在在,众人且说不出辩驳的话来。毕竟婚嫁之事谁家都有,可是公府侯门家的酒戏,却也不是谁都能吃到的。更别提尤三姐儿不光吃到了宁国府的喜宴,亦且帮着她母亲打点过尤氏的嫁妆的。 所以尤三姐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自己“有经验“,这话自然不错。 徐毓秀眼见尤三姐儿三言两语便说服了众人,不觉同陈婉相视一笑。 她从今儿早起折腾到现在,也真没吃过什么东西。方才心里紧张的了不得,倒也没觉出什么。这会子经由三姐儿提醒,才知道自己已经饿得饥肠辘辘。 还好陈家预备的小点心都只有拇指大小,精致小巧,一口一个。徐毓秀吃着并不费事,也不用担心弄花了妆容。 一时吃过了点心,尤三姐儿又命人献上茶饮。且拿出了叫人特质的吸管,教徐毓秀吃了半碗茶。众人见状,少不得又赞尤三姐儿“好精巧的心思。” 说说笑笑间,外头的宾客已散。陈桡满身酒气的彻身回来,众人因又吵着闹洞房。 如此这般一直折腾到三更夜半,大家才尽兴而散。 至晚家去时,众人都忍不住道乏,各自散了洗漱安置不必细说。 展眼又到了年下,各家都忙着置办年货戏酒之时,陡闻陈家派人来报喜讯,只说大奶奶徐氏有喜。 陈氏闻听陈家后继有人,登时喜得无可不可。忙命人封了上等封封赏来人。因又张罗下人预备车马,准备回娘家道喜。 正在上房陪着宝哥儿玩耍的尤老太太听了这消息,也替亲家高兴。高兴过一回,难免又想到自打嫁入宁国府,这两年一直无所出的大姑娘。忍不住又拉着陈氏的手儿唉声叹气的道:“你说咱们家这大丫头是怎么回事呦,嫁到了那样显贵的人家儿,却一直生不出个哥儿来。这岂不是叫外人说嘴么。我说你这回家去道喜,顺便也求他舅舅给大姑娘请个太医诊诊脉。哪怕是吃几剂汤药养养身子也好,总不好就这么耽搁的。” 陈氏听了老太太的叮嘱,自然应是。一时带着二姐儿三姐儿回了娘家,先同父母兄嫂并两个小夫妻道过喜后,果然提到了延请太医之事。 第一百零九章 闻听陈氏想要延请太医为尤氏诊脉,此事于陈珪不过是举手之劳,陈珪自然不会不应。 既答应了陈氏,陈珪便在次日到东宫问安的时候,向太子殿下提及此事——这也是陈珪自己的谨小慎微,他从来不会背着太子殿下与东宫属官结交往来。便是偶尔求到东宫的头上,也会当面向太子殿下陈情,由太子殿下做主将这个人情给他。而不是他私下去找那些个属官办事儿—— 虽然以他如今的简在帝心,炙手可热,那些属官必定乐得送他人情儿。不过在陈珪看来,与其背着太子殿下欠些小人情儿,还冒着将来会被太子殿下猜忌他结党营私的危险。莫如直接将人情挂到太子殿下的头上。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无非就是那么几回事儿。倘若总是公事公办,当面锣对面鼓的交涉开来,纵然能得个敬忠职守的评价,却于私情上显得太过冷漠。 圣人也是人,太子殿下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假设一番,倘若一个没事儿的时候能与你侃大山聊八卦叨叨些家中琐事甚至求到你的头上,让你享受一下举手之劳助人为乐的快感,有事儿的时候却又能替你解决□□烦的得利下属兼半臣半友,与另一个公事上没有丝毫疏漏但与你半点儿私交都没有的下属同时遇到了麻烦,危机之时你只能保一个人。你会保哪个? 倘若再往深了说,等到圣人山陵崩,太子殿下位登九五那一日。如果陈珪因朝廷政务被派到外省公干,却有人趁着他不在的时候向太子殿下进谗言。你说太子殿下是会信那些言官御史,还是相信一个与自己无话不谈,甚至连他犯愁自己外甥女儿生不出儿子这样的琐碎事都能叨叨出来的半臣半友? 当一个人相信自己对另一个人的公事家事为人品性无所不知的时候,即便有人想要从中挑拨离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当然,陈珪的这些小算盘不足为外人道。他也没想跟谁分享这些心得体会,他只需要以此对太子殿下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慢慢打造出一副君臣相得的局面了,也就是了。 果然,当太子殿下得知陈珪想要延请太医的缘由时,不觉莞尔一笑。甚至好心情的同陈珪分享了一下贾家的小八卦。说的便是这宁荣两府同为贾家一脉,荣宁两公都是子嗣绵厚之人。可到了如今这一辈儿上,宁府贾敬只生了一子贾珍,贾珍也只生了一个儿子贾蓉,反倒不如荣府的子嗣繁盛。“……也不知道是不是丹药吃多了,亏了身子。” 这话就很私密了。也显轻浮。倘若不是对着自己极为亲近信任的心腹之人,当着外人的面儿,太子殿下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然而陈珪却对此事习以为常。他顺着太子殿下的话调侃了几句,君臣两个话锋一转,却是提到了江南盐务上头。 太子殿下因说道:“自从两江官场爆出了河道贪墨案,圣人这两年对两江盯的都比较紧。如今盐课这一块巡盐御史的缺儿又空出来了。圣人昨儿召我入宫,也是想问问我有什么可举荐之人……” 太子殿下说到这里,不免看了陈珪一眼,陈珪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接口说道:“两江一带可是咱们的大本营。巡盐御史更是个肥缺儿。此职干系重大,决不能拱手让人。” 太子殿下颔首笑道:“可现如今老三老七他们都盯得紧。虎视眈眈,准备撬孤的墙角。孤想着,你对两江一带很熟,而且你的能力为人,我也放心……” 陈珪不等太子殿下说完,摇头苦笑道:“承蒙太子殿下器重,微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然则两江盐课干系重大,可是微臣现如今担着海商、发行国债与修路之事,桩桩件件,倒也不好轻易撒手。更何况世人皆知微臣乃太子门下,倘若微臣担了这巡盐御史,必定引来万众瞩目。反倒是不妥。” 太子殿下闻听此言,也觉有理,不免轻轻点了点头。因说道:“你说的没错。两江官场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好缠的。” 陈珪顺着太子殿下的话便道:“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微臣听太子殿下方才有言,既然圣人这两年对两江一带很是关注。如今盐政空缺,莫如请圣人乾康独断可好?” 太子殿下沉默半晌,缓缓说道:“可要是请陛下乾纲独断,老三和老七那边儿……” 陈珪微微一笑,开口说道:“这倒也无妨。太子殿下方才不是说了么。两江官场局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三殿下或者七殿下的人过去了,一时片刻恐怕也做不了什么。而我们就可以静观其变,伺机而动。这就是道家讲的‘无为而为,不争而争’。” 太子殿下闻言,不免叨咕了两句“不争而争”,旋即朗笑道:“好你个陈子璋,果然够奸猾。” 笑过一回,旋即意味深长的说道:“父皇最近这一段时日,身子骨不大好。总是暗中召见太医院的几个老太医,却又不肯记下脉案来。也不肯叫外朝后宫知道。对待孤的态度也不如前些年亲信任,反而很是喜欢老十二等几个年纪小的……” 陈珪闻言,心下一动。他可不想知道太子殿下是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些消息的。却又得排解开太子殿下的心中郁郁。想了想,因笑道:“还请太子殿下赎罪,微臣还得劳烦太子殿下一回。” 太子殿下正在纠结圣人对他忽冷忽热的态度,闻听陈珪此言,少不得问道:“你又有何事?” 陈珪便道:“但请太子殿下容我再次延请一位长于保养的老太医。微臣也想家去替家慈家严诊一诊脉向。” 说罢,陈珪又笑道:“这人年纪大了,身子骨儿总是不如年轻的时候。却又越发的不肯服老。家严便是如此。越老越成了老小孩儿了。平时瞧着还好,倘若一时遇上个风寒头热,因身上不爽,人也愈发的敏感起来。” “……太子殿下一番话倒是让臣想起了上了月,家严偶尔感染风寒,微臣延请太医替家严诊脉熬药,家慈嫌药苦还要骂我几句。倒是越发溺爱起我那不成器的儿子。瞧着他就眉开眼笑,看见我就横眉怒目。我也没法子,只好命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时常陪伴二老,哄着二老高兴。也便是我这做儿子的孝心了。俗话说老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这当儿子的年纪越大,反倒越不吃香了。” 太子殿下闻听陈珪一语双关,眸光闪烁了一回,因笑道:“你倒是个有心孝顺的。既这么着,便叫太医院里的王太医随你走一趟罢。” 陈珪笑着道谢。 一时带着两名太医出宫返家,陈氏早已带着大姑娘、二姐儿并三姐儿登门到府。正与冯氏、徐氏、婉姐儿在后院儿上房陪陈老太太说话儿。 闻听小丫头子回说老爷并太医家来,陈氏少不得命丫头至客房准备。冯氏、陈氏则陪着娇羞不已的尤氏往后头去了。只剩下徐氏、婉姐儿、二姐儿、三姐儿在堂上陪着老太太。 陈珪得知姑娘们都在后院上房,少不得先派人通传一声,就说他也给老太爷老太太延请了一位脉息好的太医过来诊平安脉。且叫徐氏带着姑娘们回避一番。 徐氏听了这话,少不得起身告辞,且带着姑娘们回房。 等着太医诊脉去了,这才鱼贯出来。尤三姐儿忙的开口,先问老太爷老太太的脉息如何,再问尤氏的脉息如何。 陈珪平时最在意二老的身子。此次请太医替陈老太爷陈老太太诊脉,为的不过是引出劝谏太子的话。因此太医诊过脉后,也不过说了些多加保养的闲话,且留了一份保养的方子,可吃可不吃。 至于尤氏这厢,太医诊过脉后只说尤氏有些宫寒且行经不调的毛病,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给开了一个暖宫保养的方子,也就罢了。 这一点倒让尤三姐儿松了口气。她后世宅斗的小说看多了,还以为尤氏两年不孕,乃是后宅阴私之故。却忘了便是后世小夫妻结婚,三五年不曾怀上的事情也有。 既诊过了平安脉,陈珪且将两位太医请到外书房吃过了一杯茶,呈上谢仪,略说了一回闲话儿,方才送走两位太医。 次日便听说太子殿下将皇太孙送到了勤政殿陪伴圣人。自己也将要处理的公务搬到了勤政殿,就在圣人批阅奏折的西偏殿。圣人在暖炕上处置公务,太子殿下便在地上命人搬了桌案陪着圣人办公。兼且看着圣人按时用膳用药歇息。 闹得圣人烦不胜烦,撵了太子殿下几次无果。只得认命的叫太子殿下撤了桌案,也搬到暖炕上办公——毕竟如今乃是年下,外头天寒地冻,万一冻坏了太子可怎么办? 圣人也是没有办法,谁让太子殿下跟他别的儿子都不一样。因是长子,且年幼丧母,圣人那时候恨不得亲自带着太子。办公的时候就将太子抱在怀里,闲时还握着太子的手教他写字读书乃至孔孟之道帝王之术…… 等太子稍大了些,虽然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可圣人也天天都去瞧几回。直到太子加冠成婚,住进东宫。圣人御笔亲批,东宫的一应用度竟然比乾清宫还要奢侈,连内务府总管都是太子殿下的奶兄担着。生怕旁人倏忽半点儿,叫太子在吃穿上受了委屈…… 这样天长日久点点滴滴的积攒下来,父子之间的情谊可不是那些圣人连抱都没抱过几回,完全以君臣之礼相处的皇子们能够相比的。 因而当太子殿下铁了心不要脸的死守勤政殿的时候,圣人虽然无奈,却也心中安慰窃喜。觉着自己虽然年迈老朽,渐渐的力不从心,但自己一心培养成的太子还是在乎自己的。而不是眼睛只盯着自己屁、股底下的那把椅子。 在这种情绪下,当圣人问及太子殿下举荐何人担任巡盐御史,而太子殿下也毫不犹豫地恳请陛下乾康独断的时候。圣人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便圈定了林如海这个人。 盖因此人除才干优长,为人机敏之外,且是荣国府史老太君的女婿。而贾家与江南甄家同气连枝,又与太子殿下最器重的陈珪是姻亲…… 换句话说,他们都是一伙哒! 第一百一十章 当尤三姐儿从邸报中得知林如海被圣人点了巡盐御史,年后便要携家眷至扬州赴任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闪过的念头便是林黛玉。旋即想到的是,按照书中的描写,林黛玉的母亲贾敏好像快死了——如果没猜错,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儿。 尤三姐儿上辈子是读过《红楼梦》的,自然也知道林黛玉在贾府那些“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的日子。不过那些都是林如海死后的事儿了。林如海还在时,林黛玉在贾府可不会委屈着自己。因着送宫花儿的顺序出了差错,都敢当着周瑞家的面儿表示出不满。可是林父仙逝后,连怡红院的晴雯歪声丧气的不给开门,也只能暗劝自己“不要逗气”,毕竟“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 由此可见对于女儿家来说,一门强势的娘家有多重要。 尤三姐儿拿着邸报发了一会子呆,陡然闻听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声。 尤三姐儿回过神来,忙掩了邸报,起身问道:“外头是谁?何故喧哗?” 一句话落,只见蓁儿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欠身说道:“回姑娘的话,是大姑娘打发宁府的小厮来传信儿,只说荣府的珠大爷没了。” 贾珠没了? 尤三姐儿唬了一跳,待回过神来,陈氏早打发人来传话儿,命二姐儿、三姐儿、四姑娘换上素服。一时二门上备好了马车,尤府众人全都坐着轿马赶到荣府道恼。 彼时荣国府大门上已经挂上了白灯笼白幡,门上伺候的小厮也都披麻戴孝。簇簇的轿马络绎不绝,都是闻听噩耗过来道恼的世交旧友。大家彼此相见过,不免唏嘘扼腕,叹一声天嫉英才。 一时进了灵堂,祭过三炷香,乃向主人道恼。贾母王夫人经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惨事,早已哭的泪人儿一般。贾珠之妻李氏更如槁木一般跪在火盆儿前,一张脸惨白的吓人。 尤三姐儿思及书中提及李纨养育贾珠遗腹子之事,少不得心下一动,开口说道:“我瞧着珠大嫂子脸色不好,可是身上不舒服?” 未等李纨答应,王夫人便冷冷说道:“珠儿去了,她心里难受,寝食难安,也是有的。” 相濡以沫的相公去了,心里难受是自然,可说什么寝食难安…… 尤三姐儿眸光微微闪烁,倒是不好再说了。陈氏在旁,因问何时请灵送丧。王夫人含泪答过,因又淌眼抹泪儿的说道:“可怜我那珠儿,年纪轻轻的就去了。连个子嗣也没能留下。我这辈子是遭了什么孽,珠儿这一房竟是绝灭无人了。我的珠儿啊……” 王夫人一哭,众人也跟着哭。其中尤以李氏哭的最厉害。哽哽咽咽抽抽泣泣,最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竟是两眼一翻昏厥过去。 唬的厅上众人吓了一跳,尤氏最先反应过来,忙叫丫鬟们上前,七手八脚的凑上来扶起李纨到后头歇息。王夫人仍旧守在儿子的灵前,连看也不看李纨一眼。尤三姐儿仍旧惦记着书中的记载,少不得劝道:“我瞧着珠大嫂子实在不妥,还是请个郎中诊诊脉罢。” 这话倒是跟尤氏说的。尤氏也觉着贾珠刚去,就这么对李纨不管不顾的也实在不妥。忙命人拿了贾珍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一时请了相熟的太医进门,早有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拉着李纨的袖口儿露出脉来,且又覆了一层绢帕。 老太医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数息,又换过左手。细细诊了一回,心中有数。 便有婆子引着老太医到了外边房里坐下,献过茶。贾琏笑道:“劳烦太医,不知这脉息如何。” 老太医见问,颤巍巍的拱了拱手,刚道了声“恭喜”,又觉得不妥,想了想只能含糊的说道:“……珠大奶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然平日里忧思太过,且又不知保养,隐隐有滑胎之象。我如今开了一副保胎安神的方子,且吃着看看。切记莫要忧虑伤身,要紧要紧。” 闻听太医如此说法,贾琏先是一愣,旋即又是一喜。忙打发一旁伺候的小丫头子告诉贾母王夫人等。众人听了这话,喜得无可不可。贾母并王夫人更是双手合十念佛不迭,连连说道:“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贾母回过神来,便要去里间儿看李纨。王夫人忙上前扶了老太太,前来道恼的女眷们闻听这等新闻,也觉稀奇。只是灵堂之上闻听喜事,却也不知该怎么道喜。好在贾母与王夫人皆无心寒暄应酬,只留邢夫人在旁,不过虚应故事,并不中用。 彼时尤氏王熙凤都在里间儿陪着李纨,尤氏且拉着李纨的手说道:“这也是老天爷可怜人的意思。从今以后,你要好生保养身子,不为别的,总得为我这大侄子考虑考虑。” 李纨眼含热泪的点了点头,握住尤氏的手儿哽咽不止。 少时贾母王夫人也来了,围着李纨嘘寒问暖,且又埋怨李纨的贴身丫鬟不知事,连主子的身体状况都不知道。又庆幸今日发现的及时,否则累坏了李纨连累了哥儿,他们还有什么面目见贾珠…… 王夫人看着双目红肿,面容憔悴的李纨,忍不住说道:“你从来都是个糊涂人。当日照顾不好珠儿也便罢了。怎么如今连你自己的身子骨都照顾不好?” 王夫人话音儿未落,贾母便道:“好了,不要再说了。太医说李氏正是忧虑太过不知保养的缘故,这一胎并不安稳。你不说好生劝着她安心养胎,反而说这些话来招她。难道她身子不好了,你也就得了好处?” 眼见贾母不觉,王夫人也不敢多说。只得赔笑劝着老太太莫要动气。王熙凤与尤氏也上来劝着贾母。 贾母一见到尤氏,便想起方才尤三姐儿看出李氏身上不好,提议找太医来诊脉之事。不免拉着尤氏的手笑道:“这次倒是多亏了你妹子伶俐。怪不得世人都赞她聪明,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尤氏闻听贾母赞三姐儿,则笑着谦辞几句。贾母又问及尤家女眷们此刻都在做什么。王熙凤不等尤氏开口,便笑道:“各家女眷们都在外面厅上吃茶呢。老太太不如将尤家的两位妹妹请进来。也陪着珠大嫂子说会子话。也省得珠大嫂子在这里坐着烦闷。” 贾母闻言,自然笑着应是。一时请了尤家的女眷们进入内厅,贾母王夫人少不得又谢过三姐儿。尤老太太与陈氏听了,自然百般谦辞。众人坐着略寒暄一回,因前头还要款待宾客,贾母王夫人等便告了辞,回到前头。凤姐儿尤氏贾家三位姑娘并尤家三个姐儿都在内厅上陪着李纨。 尤三姐儿原还奇怪,她以为凤姐儿素性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怎么今日这样大事,却不见她在外头张罗款待宾客的。待悄声问及尤氏,方才知道凤姐儿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因此贾母王夫人生怕凤姐儿进了灵堂冲撞了,不许她往前头去。 尤三姐儿闻言恍然。不过倘或从书中的故事推断——总觉得王熙凤这一胎保不住似的。 尤三姐儿想了想,少不得劝凤姐儿的道:“太医说珠大嫂子忧虑太过,不知保养。我瞧着琏二嫂子也是个喜欢做事儿的性子。如今怀着身孕,也要多加保养才是。” 因又问及方才太医来给李纨诊脉,凤姐儿怎么不诊一诊。 凤姐儿素昔仗着自己身子结壮,最不喜寻医问药。倘若是旁人问她,少不得要撂下脸不高兴的。不过当着尤三姐儿的面儿,凤姐儿却不好随性。只得笑道:“我打小儿身子骨好,一年下来连个风寒都不染。最头疼的便是看大夫吃药了。” 说罢,话锋一转,却又提及旁事。 尤三姐儿见凤姐儿如此讳疾忌医,也就不好再讨人嫌。 说话时外头道恼的宾客都一起一起的散了。只留贾府本族之人。尤老太太并陈氏见状,也带着三个姐儿回了尤家。 尤老太太十分满意尤三姐儿在荣国府的表现,当着众人的面儿,百般夸了一回。且拉着三姐儿的手笑道:“你素来伶俐,今儿既得了老太君和二太太的喜欢,往后儿可得把握好机会,时常到荣府多走动才是。那两位可是荣国府里说得最算的人物,只要讨好了那两尊真佛儿,将来的好儿多着呢。” 一句话落,只见尤二姐儿并四姑娘都像她投来艳羡的目光。看的三姐儿莞尔一笑,开口说道:“不过是见到了随口提一句罢了。这也是亲戚的情分。我倒是没想着讨谁的好儿。何况史老太君那样聪明人物,便是咱们认真想讨她的好儿,也不容易。” 就说林黛玉罢,那还是她的嫡亲外孙女儿呢。贾母嘴上说的最好听,可林黛玉在贾家过的日子又如何?可见那个老太太纵使眼明心亮,却也自有一把算盘。哪里是别人想讨好就能讨好的。 至于王夫人那种面厚心黑之人,尤三姐儿既不喜欢,也不想亲近。 她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好生经营自己的买卖田地,顺道儿给她舅舅再出两个赚钱的主意呢! 第一百一十一章 贾珠的丧事办完了没多久,尤三姐儿便从尤氏的口中得知凤姐儿小产了。据说是每日忙着打理家事,操劳太过的缘故。 因着凤姐儿小产一事,贾琏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怼之词。每每同贾珍吃酒闲聊,都忍不住的道:“……刚一进门就打发了我的屋里人。我不同她计较。现如今她连自己的身子都保不住。就知道一味的要强争胜……都是自己作的,饶是这样,老太太二婶子还心疼她。不许我当着她的面儿抱怨。我还不知道谁心疼我呢……” 贾珍一壁吃酒,一壁笑嘻嘻的道:“依我说,凤丫头便是仗着你们两个情投意合,打小儿就认识,所以才这么着。要是换了旁人家,新媳妇一进门,立规矩还立不过来。哪里敢出这幺蛾子。我倒是觉着如今倒是个机会。趁着她身子不好又不能服侍你,叫她立时选两个人上来。你可是荣国府的长房嫡孙,屋里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成什么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背地里都笑话琏兄弟是夫纲不振。” 贾琏原本就是满肚子委屈,此刻听了贾珍的挑唆,越发信以为然。趁着酒劲儿,家去后发了好一阵的威风。且又闹到贾母跟前儿,只说凤姐儿善妒,犯了七出。 贾母等人听得好笑,少不得劝了贾琏一回。不过因着凤姐儿不知轻重,竟然为了管家之事累得胎儿不保,贾母贾赦邢夫人都对凤姐儿心怀芥蒂。 凤姐儿眼见如此,一壁委屈一壁生气。且又自己理亏气短,不敢同贾琏硬犟,只得从自己的陪嫁丫鬟中挑了两个开了脸儿,去服侍贾琏。 贾琏这才罢休。 那厢尤氏听了消息,少不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背着众人向贾珍说道:“人家小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仔细凤丫头知道了啐你。” 贾珍闻言嗤笑,随口说道:“也得叫她们王家的女儿知道知道,我们贾家的男人也不是好拿捏的。” 说罢,又提起贾蓉的婚事。 过了年贾蓉便十六岁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身为宁国府嫡长孙且是独子,贾蓉的身份自然尊贵。这一门婚事且得千挑万选才是。 尤氏身为贾蓉的继母,自然早已在暗中留心。每每赴宴交际时,都暗暗打听各家贵女的容貌秉性。一门心思的想给贾蓉挑个四角俱全的人物儿。 然而令尤氏没有想到的是,贾珍对她精挑细选的几位姑娘都没留心,反而提出了一个尤氏此前从没听所过的人家儿。 “营缮郎秦业的养女?”尤氏不可思议的问道:“这个秦业是谁?不过是一个区区五品营缮郎的女儿,还不是亲生的女儿,怎么能同那些仕宦大家出身的贵女相比?老爷莫不是昏了头罢,怎么会给蓉儿选这么个媳妇。” 尤氏一时受惊太过,险些口不择言。 贾珍不虞的皱了皱眉,旋即说道:“夫人有所不知,正因这位秦姑娘是秦业的养女。我才要选她为蓉儿的媳妇。这也是为了蓉儿的前途着想……” 贾珍不待尤氏开口,又问道:“夫人可知道,这位秦姑娘的身世究竟如何?” 尤氏闻言,不怒反笑,“我连她这个人都不曾知道,我又怎么知道她的身世。难道她还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不成?总归一句话,这事儿我不答应。免得外人不知底细,反倒猜忌我这个继母见不得蓉儿好,所以不曾在他的婚事上用心。” 贾珍瞧着尤氏认真动怒的模样儿,不觉窃喜道:“你方才那话倒也不错。这位秦姑娘虽然不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倒也差不离儿了。” 说罢,招手笑向尤氏道:“你附耳过来,我说给你听。” 尤氏原不打算理会贾珍的故弄玄虚。怎奈贾珍倾身过来耳语几句,尤氏听了不免又惊又吓,忙的开口问道:“此话当真?” 贾珍笑道:“怎么不真?” 尤氏又道:“可是这又怎么可能呢?堂堂……的女儿,怎么会沦落到那种境地。还被人从养生堂抱了回去?这事儿那位营缮郎秦业可曾知道?” 贾珍自得一笑,翘着二郎腿说道:“他知道不知道,都不要紧。只要咱们知道了,不就成了。” 说罢,又嘱咐尤氏的道:“话,我都跟你说明白了。你尽快准备准备,且命人去秦家提亲罢。” 尤氏听了这话,不觉又是一阵犹豫。想了想,因说道:“总得先瞧瞧那位姑娘的为人品性罢?即便是那位的女儿,也不是正经养在身边的,连个名分都没有。以咱们蓉儿的身份,便是真正的公主也娶得起了。何必如此委曲求全?” 贾珍不曾想尤氏听了他一番话,竟然还会这么想。不免皱眉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尤氏便说道:“老话儿说得好,名不正则言不顺……这样罢,老爷容我家去走一遭,同母亲说一下这事儿,再央求母亲到舅舅跟前儿求证一番。好不好……总该叫那位知道的。” 贾珍闻言,也觉尤氏所言有理,不觉笑言道:“还是夫人心思细腻。既这么着,便请夫人辛苦一遭罢了。” 尤氏闻言,但笑不语。 一时贾珍接了锦乡伯的贴子去他家吃酒听戏。尤氏便命家下人备车,返回娘家。 彼时陈氏母女都在上房陪着老太太说话儿,顺便商讨着给宝哥儿请先生启蒙之事。 闻听尤氏家来,众人少不得面面相觑。一时尤氏进了门,陈氏且问道:“这不早不晚的,你怎么一个人家来了?” 尤氏便笑道:“自然是想老太太和太太了,所以家来瞧瞧。” 说罢,又命银瓶儿托着一个托盘上前,笑言道:“这是江南甄家新送的几匹蜀锦。我瞧着花样儿不错,便拿来几匹,给老太太太太并妹妹们做衣裳穿。” 江南的丝绸织锦自然是极好的,更何况甄家送出手的东西,大都是进上之物。颇受京中诰命女眷们喜欢。 尤老太太瞧着银瓶儿手里的东西,笑着命吉祥接过。且又问道:“这个江南甄家同你们府上的关系倒好。一年到头儿不断的送东西来往。可见是真正亲近的。” 尤氏微微一笑,开口说道:“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老亲。这么些年也都没断过。去年甄家的女儿入宫大选,还特地去了荣府拜访老太太。我瞧着倒是真的亲近。” 说到荣府,众人不免想到凤姐儿小产之事。尤老太太不放心的问道:“你如今觉着怎么样?我瞧着那调理身子的药也吃了几剂了,怎么还不见动静儿?你也上点心,如今荣府的珠大奶奶有了,后进门的琏二奶奶也有了。只有你没动静儿,还好你们宁府没个正经婆婆在头上压着你。否则可怎么好呢?” 尤氏心下也正急着,听了这话,少不得说道:“我也是没办法了。太医让我吃药,我也吃了。就是怀不上,我能怎么办?” 尤老太太见状,只得说道:“要不咱们去外头拜拜菩萨?不是说有些庙上的香火很灵么……” 一句话还没说完,陈氏便打算了尤老太太的话,笑言道:“她们还是年轻的夫妻,很不必这么着。还是顺其自然的好。何况子女的缘分都是命中注定的。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其实大姑娘这会子没动静也未必不是好事儿。她是后进门的媳妇,又是继母,本就不易做。如今宁府蓉哥儿也有十六岁了。等他成家立业有了孩子,便也知道天下最难父母心的道理。到时候大姑娘再怀个哥儿,既终身有了依靠,也能叫蓉哥儿帮衬照顾弟弟。这不是也很好么?” 尤老太太与尤氏自然能听出陈氏这一番话的劝慰之意。尤老太太不以为然,尤氏却是感激的。 大家彼此又在上房内陪着老太太说了笑了一回,见老太太乏了。这才起身告退。 尤氏随着陈氏回了正院儿,陈氏问道:“你还没说,今儿家来到底为了什么事儿?” 尤氏便说道:“是有一件事儿,关系蓉儿的终身大事。我拿不定主意,想请妈和妹妹帮我瞧瞧。” 尤氏说着,便将贾珍意欲为贾蓉求娶秦业养女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 她这话一出口,别人犹可,第一个尤三姐儿便觉出不好来。不等旁人开口,立时说道:“这门亲事可不好。断乎使不得。” 众人吓了一跳。尤氏知道尤三姐儿素来消息灵通,忙开口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妹妹知道什么缘故不成?” 当着众人的面儿,尤三姐儿怎么好同尤氏明说你儿媳妇进门后,容易跟她公公牵扯不清这样的话来? 只得支支吾吾的道:“我又没见过那位秦姑娘,我能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着此事太过难缠。稍有不慎,容易引火烧身罢了。姐夫只想着借着这一门婚事攀附贵人。却不曾想过那位姑娘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沦落到那样的境地。倘若是有心人使她如此,那位有心人如今可还在贵人身边?可还得贵人尊重信任?姐夫无缘无故替蓉儿选了这么个家世没落的姑娘为妻,外头人不知底细,会怎么看怎么说?倘使那位有心人知道了,会不会认为宁国府是故意同她作对?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此等机密丑事,如果真的被人翻腾出来,那位贵人会不会觉得没脸儿?他真的会领宁府的情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尤氏被尤三姐儿一席话问的懵住了,旋即想了想,又深以为然。 是晚家去同贾珍商议。贾珍想了想,觉着尤三姐儿的话有些道理,却又舍不得这么一条独辟蹊径的通天路。思前想后,仍叫尤氏家去打听陈珪的意思。却是想陈珪能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儿表一表宁府的忠心。 尤氏闻言,少不得于次日再次返回娘家。陈氏母女闻听尤氏所言,皆有些不可思议。纷纷议论贾珍是不是脑子里灌了水。尤氏也深感无奈。不过既然是贾珍的嘱托,众人再觉不以为然也不好当做耳旁风。因而陈氏果然趁着陈珪沐休之日带着二姐儿、三姐儿亲去问了一回。 陈珪千算万算,也没料贾珍求他为的是这么一桩事。登时莞尔。他自然是不会相信这些堪比戏文儿的桥段。不过事关太子后宅私事,陈珪也不敢一笑了之,旋即同陈氏详详细细打听了贾珍是如何得知此事,又准备如何举措,且叫人私下印证过了,这才觉出不妥。 饶是如此,陈珪仍旧不建议宁国府趟进这淌浑水。毕竟此事涉及到太子妃,且又是东宫内宅之乱。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即便陈珪自恃深得太子器重,平日无话不谈,却也不敢无缘无故同太子殿下说起这些事情。同时他还劝陈氏好生告诉尤氏,且叫尤氏好生劝诫贾珍,不要管这些皇家是非才是。 陈珪纵横官场多年,他的建议自然是老成之言。陈氏得了哥哥的意思,自然马不停蹄赶往宁国府,当面叮嘱尤氏,叫她万万不可答应这一桩婚事。 尤氏素来对陈氏百依百顺,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是晚贾珍家来,尤氏便将陈氏叮嘱她的话原原本本娓娓道来。岂料贾珍听了尤氏的话,不但不知道明哲保身,反而问道:“这么说舅父他老人家并没有将此事告知太子殿下?” “我舅舅说了,这可是东宫的后宅阴私,他一介外官,哪里好管这些。分明是叫太子殿下芥蒂他,还会让太子妃娘娘嫉恨他。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他才不会做。”尤氏一壁说着,一壁劝贾珍的道:“舅舅也叫我好生劝老爷,莫要掺和此事。既然当年早有定论,如今便也尘归尘土归土,还翻腾这些旧事做什么?左右咱们这样的人家,早有皇恩庇佑,很不必如此投机取巧的行事。” 贾珍闻言,反而冷笑道:“他都没跟太子殿下提起这事儿,怎么就知道太子殿下听了这消息必定不高兴呢?我倒是觉着,他是怕咱们借此机会攀附了贵人,今后且比他得势罢了。” 俗话说人要是鬼迷心窍,任人再劝的苦口婆心,他也是听不进去的。尤氏觉着贾珍便是如此。 既见贾珍油盐不进,尤氏索性也不再劝。于次日一早竟带着贾蓉到了荣府请安。彼时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儿并三春都在。大家彼此厮见过,陪着贾母说笑一回。尤氏便少不得提起贾珍意欲给贾蓉聘个五品京官之养女为宁府长媳之事,尤氏且笑道:“还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明鉴。我虽是后进门儿的,于蓉哥儿的终身大事上拗不过老爷。可蓉哥儿好歹叫我一声娘,我也要替他操心这一回,方不辜负他这一份尊重。咱们贾府是什么样儿的人家,且不用我多说。只说蓉哥儿乃是我们老爷唯一的子嗣,将来这宁府必定是他的。他的太太便是我们宁府的当家太太。因着这一层关系,我想蓉哥儿媳妇即便不是王公清贵之女,好歹也要家世清白,来历明白才成。哪好随便挑个五品营缮郎的女儿……还是个不知从哪儿抱来的养女。倘若这门婚事当真成了,今后外人会怎么说怎么想呢?”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不曾想到尤氏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不免大惊。贾母因问道:“好端端地,珍儿为什么会看中这家的女儿。这当中的内情你可知道?” 尤氏当然知道,不过她总不会这么承认。只好笑道:“我哪里知道老爷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觉着这件事情不成体统。可惜我人微言轻,劝不得老爷。只求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帮着劝一劝罢了。” 贾母听了尤氏这番不清不楚的话,越发糊涂起来。只得答应道:“珍哥儿媳妇也不要着急。待你老爷家来,叫他来见我。我劝劝他便是了。” 说罢,又招手儿示意尤氏上前,拉着她的手儿说道:“你倒是个好的。肯替蓉儿这般打算费心。” 尤氏便笑道:“不过是天下父母心罢了。” 贾母便赞道:“好一个天下父母心。倘若天底下的人都如你这般慈母心肠,我便省心了。” 凤姐儿正因小产一事怀有心病,听了贾母这一番话,不觉红了脸。好在贾母也没想着敲打凤姐儿,只拉着尤氏说了一回话。便听外头打帘子的小丫头子笑道:“宝玉来了。” 一句话落,只见一个身穿百蝶穿花大红箭袖的哥儿窜了进来。刚在地上站定,向众人请了安,便猴儿到贾母怀中,口内喊道:“老祖宗。” 贾母登时喜得眉开眼笑,一把搂住宝玉笑道:“今儿书念的怎么样?先生教的好不好,都学了什么?” 宝玉便嘻嘻的笑道:“左不过是那些人杜撰出来的话儿,能有什么呢?” 贾母听了这一番话,便笑道:“休要胡说。仔细你老爷听见了捶你的肉。” 宝玉吓的忙缩了头,躲在贾母怀内扭股糖似的一阵折腾。看的众人忍俊不禁,都跟着打趣起来。 说了笑了一回,便有东院儿的小丫头子过来传话儿,只说大老爷寻邢夫人有事商量。邢夫人闻言,少不得起身告了辞。尤氏见时辰不早,便也带着贾蓉想要告辞。 贾母一壁搂着宝玉一壁向尤氏贾蓉道:“厨房里炖了野鸡崽子汤,我吃着味儿不错。你们娘儿两个便留下来吃午饭罢。” 尤氏贾蓉闻言,少不得开口谢过。 一时到了吃饭的时辰。王夫人张罗着下人安设桌椅,且带着李纨凤姐儿捧饭安箸。尤氏便站在贾母身旁替她布菜。 岂料贾母反拉着尤氏的手笑道:“不过是自家人吃顿便饭,无需这些客套规矩。你们也都坐罢。” 后头一句却是向王夫人、李纨、凤姐儿说的。 凤姐儿闻言,便笑着说道:“还是老祖宗最疼嫂子,我们倒是沾着嫂子的光儿了。” 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儿,必先嘲笑一阵的。怎奈凤姐儿最近经历了小产并给姨娘开脸儿之事,一直郁郁寡欢。尤氏见了,倒也不好调笑的。此刻闻听凤姐儿主动开了腔儿,便也笑着说道:“你总算是说话了。我还以为你现如今眼里没人,没瞧见我呢。或是大年节下吃得多了,脂油蒙了嗓子成了哑巴了。” 一句话落,众人掌不住的都笑了。凤姐儿也忍不住笑道:“胡说。从来只听人说脂油蒙了心窍的,谁曾听过脂油能蒙了嗓子。老祖宗成日里说我们是言语伶俐的。如今同珍大嫂子一比,倒把我们都比成哑巴了。” 贾母素喜爽利之人,闻听凤姐儿所言,便也笑道:“你们两个都是伶俐的。只你两个婆婆都是笨嘴拙腮的。” 说笑间,早有小丫头子传上菜馔。众人且分宾主长幼坐了。寂然饭毕,又吃过一回茶。方才各自散了。 是夜贾珍再归,尤氏少不得同贾珍提及今日之事。贾珍闻言,冷笑道:“你如今有你舅舅撑腰,倒是认真同我过不去了。” 尤氏闻言,也不答言,一壁服侍贾珍洗漱,一壁低眉敛目的说道:“老爷莫气,我也是为了咱们宁府的名声着想。想那位秦姑娘纵有千般好,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便当真是贵人血脉,又能如何?难道贵人还会叫她认祖归宗不成?倘若不能认祖归宗,那她也不是个五品京官儿从养生堂抱回来的弃儿罢了。跟咱们家蓉哥儿且不般配。” “你——”贾珍被尤氏一席话噎的无话可说。不觉恼怒的将手巾仍在铜盆里,气冲冲的破门而出。 是夜,却是睡在姨娘的房中。其后几日,对尤氏也是冷淡以待。 尤氏对此不以为然。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次日一早贾珍去荣府见了贾母后,贾母却是同意了贾珍聘娶秦氏女为蓉哥儿媳妇的事儿。反帮着贾珍来劝尤氏。 尤氏对此无可奈何。她纵然有心替贾蓉打算,可她身为人、妻人媳,怎么也拗不过相公并家中长辈的意思。只得按照贾珍的吩咐备了聘礼媒人到秦家下聘。 贾蓉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少不得询问尤氏道:“父亲为什么一定要我娶秦家的女儿?” 尤氏闻言,登时没好气儿的翻了翻白眼,开口说道:“你父亲脑子灌水了!” 贾蓉:“……” 宁府既下了聘礼聘金,秦府业已有了回应。贾珍便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随后便寻情找门路的托人引荐,只求拜见太子一面。 贾珍虽然才智平庸,远离朝堂,但他身为功勋之后,且又与内宫权相颇有些交情。想要面见太子一回,只要打点明白了,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然而令贾珍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见过太子之后,事情却并没有如他预料一般发展。 而太子殿下再送走了贾珍之后,更是第一时间急命陈珪入宫。 第一百一十三章 陈珪入宫之后同太子殿下如何商议对策,外人不得而知。 如今只说宁府向秦家下了聘,两家交换了庚帖八字,择于八月十六日成亲。 尤氏便觉着这个日子有点赶。毕竟如今已是三月中旬。也就是说距离两府成亲之日连半年都不到。 这个时间差对于宁国府嫡长孙来说,实在太过草率。 然而贾珍一意孤行,秦家也怕夜长梦多。尤氏独木难支,究竟无可奈何了。 目今且不说尤氏如何张罗婚事,只说尤三姐儿的陈园万事俱备,只待开张。而在开张之前,尤三姐儿早已将手中的贤媛笺派发完毕——只除了最后五张紫金贤媛笺。 依照尤三姐儿的打算,是想将这五张贤媛笺全部送给自己认识的皇子皇亲——比如太子妃、六皇子妃、七皇子妃、十二皇子妃等。 只是尤三姐儿乃是一介闺阁女儿,如果单枪匹马开门见山的找上门去,终归太显唐突。如果能有冯氏打着陈夫人的名号相帮,这事情就好办多了。 陈珪自然也晓得尤三姐儿的盘算。恰好他因着宁国府那一笔烂账险些得罪了太子妃,还不知该怎么描补回转。如今听了尤三姐儿的请求,不免心下一动,开口笑道:“这可真是瞌睡着就送来个枕头。” 笑过一回,又向三姐儿说道:“我记着你曾说过,想要游说这些贤媛成立一个贤媛集,为的是大家彼此能守望互助,互通有无。既然如此,莫如就让太子妃来担这个名义,你觉着可好?” 尤三姐儿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笑道:“太子妃身份贵重,贤德淑良,倘若能说服她来负责此事,不独京中诰命女眷们心悦诚服,便是对咱们陈园来说,也有极大的好处。只不知这位太子妃愿不愿意操心这些琐事罢了。” 陈珪闻言莞尔,因笑道:“你可以准备一下。等过两日我叫你舅母递了拜帖去拜访太子妃。到时候你也跟着就是了。” 尤三姐儿颔首笑应。 陈珪想了想,不免又嘱咐道:“那位太子妃,兴许会因着宁国府的缘故,对咱们陈家有些芥蒂。不过她身份贵重,贤德大度,断然不会为难你们也就是了。” 对于聪明人来说,有些话根本不必说透。尤三姐儿微微一笑,登时说道:“我想也是的。毕竟宁国府是宁国府,陈家是陈家。纵使两家联络有亲,但两家终究不是一家,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姓儿来。太子妃深明大义,自然能明白我们的苦衷。” 陈珪闻言,放心笑道:“你素来言语得当,办事机敏。我相信太子妃娘娘也会喜欢你的。” 尤三姐儿莞尔。又同陈珪商议了些去拜访太子妃的细节,这才告辞家去。至于其后又做了多少手准备,则不足为外人道。 没过几日,舅母冯氏果然派了马车并跟车的四个女人,来接尤三姐儿回陈府。次日再同她一道儿去拜访太子妃。 尤三姐儿见了陈府来人,忙去告诉陈氏。陈氏知道尤三姐儿此番过去,是为了同太子妃商议陈园之事。少不得殷殷嘱咐了好些话,这才放了尤三姐儿离开。 彼时尤二姐儿正在房中做针线,眼见尤三姐儿包袱款款预备离开,少不得满心狐疑。尤三姐儿瞧着尤二姐儿温柔标致的一张俏脸儿,忍不住上前捏了一把,开口说道:“等着我的好消息罢。只要这事儿成了,今后咱们能结交的皇亲贵戚诰命贵女多而且多。到时候大家彼此互通有无,结盟为友,何愁大事不成!” 尤二姐儿看着尤三姐儿意气风发的模样儿,因笑道:“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着锦衣玉食,安安稳稳过好日子也还罢了。” 尤三姐儿闻言,嘻嘻的笑道:“想要一辈子锦衣玉食安安稳稳的,再找个不叫你烦心的好夫婿,你这心思其实也不小。恐怕比我的野心还难些个。毕竟我那野心只要我自己个儿多加努力也就够了。你这心思却还得有一位好郎君肯配你才是。你说这是不是很难” 尤二姐儿闻听尤三姐儿的打趣,少不得掩面而笑。一时羞的不行,忙起身推着尤三姐儿道:“好你个贫嘴薄舌的三妹妹。如今也学起旁人来打趣我了。我不同你理论,你快些走罢。” 尤三姐儿嬉笑着被尤二姐儿推出了房门。且带着蓁儿蔚儿两个丫头到了陈家。 冯氏此前虽见过太子妃几面,也不过是筵宴之上点头寒暄几句罢了。究竟不曾私下结交过。一时见了尤三姐儿,少不得长前问长问短,倒比尤三姐儿表现的还紧张些。 尤三姐儿见状,不免笑劝道:“舅母放心罢。舅母可是陈夫人,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何况舅舅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与太子殿下器重,且又位高权重。太子妃娘娘何等深明大义,必然不会为难舅母。” 不光不会为难,只要太子妃够聪明的话,必定会竭力拉拢冯氏。正如她前几次在筵宴上做的那般。 这些道理冯氏都懂。只是事到临头,少不得紧张罢了。毕竟太子妃身份不同旁人,两人又是私下见面,冯氏总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言语有失丢了陈府的人。尤三姐儿见状,只得说道:“舅母放心罢。还有我呢。咱们明儿拜访太子妃娘娘,自然是为了做生意。既是做生意,我少不得同太子妃娘娘讲述这些生意经。到时候只怕舅母嫌弃我言语聒噪,让你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呢。” 尤三姐儿这话倒也没错。她确实是把太子妃当做超级大客户来攻略的。为此她还写了好几份策划案,都是在打听过太子妃的心性喜好之后,又结合了自己对太子妃的了解,特地迎合了太子妃的口味儿做的。她相信老天不负有心人,只要自己的项目有诚意有利益,太子妃没道理拒她于千里之外。 冯氏冷眼瞧着尤三姐儿信誓旦旦的模样儿,真不知道这个外甥女儿哪来这么大的自信心。不过她想到相公的叮嘱,叫她明日拜访太子妃时处处以三姐儿为先…… 冯氏想了想,只得说道:“罢了。咱们舅甥两个在家里紧张的睡不着觉又能如何,人家倒也不知道的。莫如顺其自然,反正她又不能吃了我。” 尤三姐儿闻言莞尔。 是夜,尤三姐儿倒是一夜好眠。无梦到天明。 次日一早,尤三姐儿早早醒来。洗漱过,精神百倍的跑到上房给陈老太爷陈老太太请安。 待她到了上房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后,陈珪冯氏并桡哥儿徐氏婉姐儿才姗姗而来。 瞧见尤三姐儿红光满面谈笑风生,陈珪止不住笑道:“果然还是三姐儿心思沉稳,遇事沉得住气。且不像你舅母,昨夜辗转反侧几乎一夜不曾好睡。连累的你舅舅也没睡好。” 冯氏闻言,又急又气的瞪了陈珪一眼,不满陈珪说风凉话的取笑她。 陈珪见状,笑嘻嘻且毫无诚意的道了歉。看得冯氏越发气闷。陈桡徐氏并婉姐儿等人只好忍笑不语。 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也帮着媳妇说陈珪的不是。众人说说笑笑的吃完了早饭。便有二门上小厮回说马车并跟车的人已经预备好了。 冯氏闻言,便向公婆告了辞,且带着尤三姐儿坐车出门。 一时到了东宫,早有宫俾引着冯氏并三姐儿到了内宫偏殿。献茶已毕,仍叫冯氏三姐儿稍后片时。 待冯氏与尤三姐儿吃过了一盏茶后,太子妃这才姗姗而来。冯氏并三姐儿登时请安跪拜,太子妃笑让赐坐。因又说道:“后宫尚有些琐事要处理,倒叫你们久等了。” 冯氏闻言,少不得谦辞赔笑。大家彼此又吃了一回茶,闲话几句。尤三姐儿打量太子妃容色苍白,身形略略清减,便笑着说了好些美容保养之事。且又送上几盒尤三姐儿特地根据太子妃的肤质而制的胭脂香粉。 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太子妃纵然身份尊贵,却也是女儿身,他人、妻,既想保住如花娇颜,也想笼住相公的心。不拘为着那一件,都不会抗拒这些能让自己变美的香粉胭脂。 更何况尤三姐儿调香调粉的手段在京中也是广为人知。她手下卖胭脂香料衣裳首饰的镜花缘更是被京中诰命贵女们趋之若鹜。太子妃也时常派人出宫采买。便是宫中的妃嫔娘娘们,也曾托人稍些香脂入宫。只因镜花缘的胭脂香粉竟然比宫中进上的还强。 然而东西再好,市卖的东西也比不过高级定制。更遑论是三姐儿亲手所制,还是根据太子妃的个人肤质专门制作的香粉。 俗话说拿人手短,太子妃再接过了尤三姐儿的香粉之后,态度更比先前热络了一些。 尤三姐儿上辈子同客户谈判的时候,便知道投其所好的重要性。如今见了太子妃,自然也不例外。 她知道太子妃的心结所在,便打着要替太子妃看手相的名号,巧舌如簧舌灿生花,说了不下一箩筐的吉祥话。还都是“言之有物”“引经据典”的卦象术语。 哄得太子妃眉开眼笑,登时去了刚见面时若有若无的隔阂芥蒂。 大家彼此既寒暄开了,太子妃便也不再端着架子。因笑道:“我听说宁国府贾家聘了一个寒门小户之女为长房孙媳。不知尤三姑娘可有耳闻?”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冯氏并尤三姐儿从东宫告辞的时候,天色已近掌灯时分。宫门都快落锁了。若不是害怕宫门落锁后冯氏并三姐儿不得家去,太子妃仍要苦留一顿晚膳的。 太子妃如此热忱备至,别说来之前的那点子小小芥蒂了,便是尤三姐儿恳请太子妃赏脸担任贤媛集会长一事,太子妃也是极为乐意的。 两人一路在宫俾的引领下出了宫,上了马车。冯氏方才大松了一口气,拉着尤三姐儿的手儿笑道:“真真儿是吓死我了。方才我见太子妃娘娘提及宁国府求娶秦氏女之事,还不晓得要如何答对。幸好你言语机灵,不但哄得太子妃高高兴兴,亦且将此事全都周全过去了。想必太子妃娘娘再不会对咱们陈家心怀芥蒂了罢?” 尤三姐儿闻言,便笑道:“本来也不是咱们陈家的事儿,咱们何必去背那个锅。至于宁国府的珍大爷脑子灌了水,旁人又怎能劝的住呢?俗话说个家门另家户,即便是两家联络有亲,咱们也不好掺和人家的内宅私事。太子妃娘娘深明大义,自然明白咱们的苦衷。至于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太子妃自己的意思,由我替她说出来,咱们大家彼此都好有个交代罢了。” 如若不是太子妃心如明镜。今日之事,也不能这么妥善的周全过去。 冯氏听了尤三姐儿一席话,仍旧笑道:“你说的这些我就不懂了。我只知道今儿若不是你,换了旁人,即便是说了这些话,也未必能叫太子妃娘娘展颜的。可见什么话分什么人说。即便是同样的事情,有的人说出来便叫人安心,有的人说出来便叫人烦心。如今你既入了太子妃娘娘的眼。今后往来交际,也就有了几分底气了。” 尤三姐儿微微一笑,也是欣慰于自己马到功成,到底没有白跑一趟。 既说服了太子妃来担任会长之职。下剩的事情就更加好办了。也不过是约个时间,将收到贤媛笺的诰命女眷们都约到陈园,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闲话一回。再做些后世习以为常的香薰沐浴,泡个热汤,好生舒散舒散。 这样的流程对于后世穿越而来的尤三姐儿来说,实在是习以为常。不过对于这些成日家被拘在后宅的诰命女眷们来说,却非常新鲜。 一天舒舒服服香喷喷的享受下来,整个人不但容光焕发,就连心情都好了许多。至晚间家去的时候,尤三姐儿又按照各人的贤媛笺的品级不同,分别送了镜花缘特地为陈园贵客准备的香粉胭脂等小礼物,也都是只对内不对外的。 有吃有喝还有得拿,又玩得很是开心。诸位诰命女眷们自然对陈园对尤三姐儿都抱有不错的好感。之后尤三姐儿又找机会聚了两回,闲谈说笑游乐散淡一番。大家彼此略微相熟,谈论的东西也从时兴的衣料首饰花样儿慢慢涉及到各家家务人情。 如此这般又过了两个多月的工夫,陡遇盛夏暴雨,洪涝糟蹋了几处生民。尤三姐儿有意无意的提起可以贤媛集的名义筹措银两物资支援朝廷赈灾,也是为天下苍生尽一己之力。 尤三姐儿此举早同太子妃通过气儿的。太子妃便也顺势而为,极力促成此事。众诰命女眷们或心怀慈悲,或不以为然,但谁都不会当面驳了太子妃的好意,于是大家彼此有商有量,果然促成了这第一笔慈善赈灾款项,皆由太子妃娘娘亲手交由太子,再由太子上交朝廷,以表心意。 而陈珪则趁机暗示言官御史上奏表彰各家诰命女眷心怀朝廷心怀百姓之德。永嘉帝龙颜大悦,亲自下旨赞扬了以贤媛集为首的诰命女眷们。 霎时间陈园并贤媛集名传天下。尤三姐儿又趁势提出将慈善赈灾一事妥善筹办,变成一个常例。同时邀请贤媛集内德高望重的诰命担任理事,与太子妃娘娘相互协商,共同协理贤媛集的一切慈善活动。其他女眷则监督每一笔款项的来路去处,务必要做到财务透明,支出清晰。 为此尤三姐儿还特地培养了五六个善于管账理事的女账房,此刻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处。 尤三姐儿为了促成陈园并贤媛集能名传天下,明里暗里做了不少事,且桩桩件件环环相扣。明显是早有预谋。 此事如今跃然于水面,别说各家诰命女眷皆非蠢人,便是其他不相干之人,也感觉到了尤三姐儿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诸位诰命们在陈园享受的十分开心,况且如今名利双收,于人于己多有裨益。倒也用不着计较尤三姐儿究竟在想什么的。 至于尤三姐儿行此举动,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经营生意。如今陈园与贤媛集名传天下,京中仕宦清贵诰命贵女们不拘是为名为利还是为了人脉交际,皆想入集,且又限于陈园的会员制规定而欲进无门。少不得打听了现是会员的各家女眷们,寻情找门路的想要得一得一封荐书,再捧上一年好几千两的会员费想要得一张贤媛笺。便是外省的大员女眷们,也都对陈园趋之若鹜。更是打点了厚礼贿赂贤媛集的诰命们。只求一份荐书。 众多诰命贵女眼见如此,也乐得享受世交亲友之奉承巴结,做足了姿态拿足了好处,才引着众人入了园来。 尤三姐儿更是因着此举赚的盆满钵满,叫人眼红不迭。每每言语闲聊,少不得打趣笑问尤三姐儿又赚了多少银子。 尤三姐儿见众人都很关心这事儿,便又抛出了另外一个大饵——便是请众人拿银子入股,也参与进陈园的日常经营。 贤媛集内的诸位女眷们原还眼红尤三姐儿能日进斗金,且又佩服尤三姐儿智谋机辩,总能想出各种各样的法子来捞银子。却着实没有想到尤三姐儿竟然能大方到请她们入股共赚银子。一时间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更不知道尤三姐儿在打甚么主意。 尤三姐儿又能打什么主意呢?不过是学着后世企业经营上的融资上市罢了。如今这个世道,想要上市是没什么可能了。不过邀请大家融资进来,利益均沾的同时也是风险平摊的意思。 当然,尤三姐儿作为陈园的创始人以及决策人,要占据绝对的“控股权”也是必须的。 至于贤媛集内的其他诰命们,也须得在其砸钱入资之前把事情分说明白——想要凑份子赚钱可以,却也只能享受年底分红,至于经营权决策权,却是不要惦记了。 诸位诰命们原本就是眼红陈园日进斗金的阔绰,如今见得自己能分一杯羹去,哪怕是没有经营决策权,也都乐得无可不可。登时便打点了自己的嫁妆梯己过来参股。 尤三姐儿趁此机会又揽入一大笔巨资。好在她早已想好了后续的投资计划。便在各家诰命融资过后,将各项投资搬上议程。 第一件事,便是以镜花缘的名义成立了一份“女报”。说是“女报”,其实也不过是仿照此时的邸报而制的一份共深宅女眷们阅览的小报罢了。上头的信息也无非就是京中时兴的衣料款式,首饰花样,八卦秘闻,章回话本等等,内容堪比后世的时尚杂志。 因着贤媛集的会长乃是太子妃,理事并会员们也都是各位皇子妃以及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世家贵女。所以尤三姐儿在提出成立《镜花缘报》的时候,众人且没想到那么多,也没担心过舆论如何。反正这份报纸也并不对外男开放。 既然有了报纸,自然少不得要拉招商广告。 尤三姐儿索性先同贤媛集内的诰命夫人们交代一声,看各位诰命是否愿意让自家的陪嫁铺子在报纸上打个广告什么的。至于剩下来的空版,才去外头招商竞标。 这部分的收益因着《镜花缘报》才刚刚创刊,既未见得报纸发行量也未见得广告效益,所以来“投标”的商家也都是将信将疑。尤三姐儿便将头三期的广告刊位半卖半送,且算是酬宾了。 而后尤三姐儿又提议各家诰命女眷们将自己手上的嫁妆铺子的客户信息拿出来,大家彼此共同成立一个商业联盟。到时候既可互通有无,也能守望相助,形成一个比较稳定的产业链…… 总而言之,当尤三姐儿忙的昏天暗地,好不容易将手上的人脉与各项资源整理明白整合成型的时候,外头早已是夏去秋来,叶染金黄。 还是陈氏提醒了尤三姐儿一回,尤三姐儿才猛然想起,原来快到了宁国府操办喜事的日子。 宁府贾珍替儿子求娶了一位寒门小户之女。此事早在两家交换庚帖之后便已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 许多世家勋贵不明就里,都曾暗暗打探过此事缘由。因此秦氏女同东宫的那点子瓜葛,早已成了长安城内不宣而知的秘闻。 太子殿下还曾因此被圣人训诫过一回。好在陈珪早有计议,君臣二人暗中筹谋了一回,倒也让此事不了了之。不过太子殿下仍旧因为此事对宁国府多有不满,认为贾珍行事冒撞,不堪大用。 太子殿下的口风一漏,满长安城内的人都在嘲笑宁府贾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两家早已交换庚帖八字定了姻亲,木已成舟,容不得贾家反悔。这一门亲事还得如约举行。 第一百一十五章 因着秦氏女不可言说的身世之密,宁府迎亲当日宾客云集,其络绎不绝竟比昔日贾母生辰还要热闹些个。 不过大家捧的都是谁的颜面,在座宾客堂课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自觉心中的小盘算不足为外人道。 尤三姐儿因着陈园并贤媛集一事,倒在京中诰命贵女之间颇有人缘儿。因而这日虽是宁府迎亲办喜,然尤三姐儿这位娇客却也少不得同各家女眷寒暄热络,忙的不可开交。 凤姐儿年后小产,将养了大半年的工夫,早已恢复如初。因着今日是宁府筹办喜事儿的大好日子,宁府又人丁稀少,尤氏生恐迎亲当日招待不过来,恐失了礼数叫人笑话,便向贾母说明,请凤姐儿过来帮衬些个。至于李纨,一则世人皆避讳守寡之人不祥,不好冲撞了喜事,二则李纨身怀六甲,着实也不方便出来走动。 贾母因着陈家素来与太子亲厚,且尤氏又是个温柔贤惠,言语爽利的性子,颇喜尤氏的为人。此刻闻听尤氏所求,自然不会不应。 至于凤姐儿此人,因素日最喜揽事办,且好卖弄才干,况且因着年后小产一事,失了贾母的欢心。又因着给自己的陪嫁丫头开了脸儿送与贾琏做姨娘,自觉在家中失了颜面,此刻更是巴不得遇见这事儿——也好叫荣宁两府之人瞧一瞧自己的手段能为,免得众人都将她当做软柿子拿捏,将来不好钤束。 因此迎亲这一日的寒暄贵客款待来人,凤姐儿倒是态度热忱谈笑风生,且比尤氏这个正经婆婆还要紧张一些。 一时迎亲队伍家来,且在宁府正堂拜了天地入了洞房。王熙凤少不得带着自家妯娌跟着入了洞房陪着新娘。 那秦氏女小名儿可卿,生的果然是一副冰肌玉骨,花容月貌。且言语温柔,举止风流,别说是贾蓉那个毛头小子,便是贾府一众妯娌姑嫂都忍不住看的呆了。 尤三姐儿冷眼瞧着秦可卿含羞带怯却落落大方的应对着众妯娌的寒暄,心下想着秦可卿在书中的结局,少不得唏嘘长叹。 至晚间家去时,陈氏因说起白天席上有各家女眷打探起二姐儿、三姐儿的年纪并终身大事,尤三姐儿方回了神,向陈氏说道:“妈只管二姐姐一个人便罢。我如今还小,且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便是有朝一日我真的要谈婚论嫁时,我也须得挑选一个合我心意的郎君。否则便是貌比潘安,富过石崇,我也不肯嫁的。” 陈氏素来便知道三姐儿是个有主意的人。不过婚姻大事总得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要尤老太太并尤子玉这些时日在自己耳旁的旁敲侧击,陈氏少不得笑道:“哎呦呦,你如今事情做得大,心也愈发大了。从来只听说这婚姻之事须得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让你自作主张,私定终身?倘若传将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笑话?我不笑话别人就不错了,哪里还怕人笑话我?”尤三姐儿接了一句,便笑道:“何况她们就是笑话我也不怕。个家门另家户,谁若是有那个闲心,先管好自己的日子。否则便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有一百句话等着她。” 陈氏闻言莞尔,开口说道:“这事儿你别跟我说,我也管不了你。待我明儿回家一趟,少不得同你舅舅说道说道。都是他招的,把你养成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将来嫁不出去,便让你舅舅养你一辈子才好。” 尤三姐儿闻言,嘻嘻地笑道:“我哪里用得着舅舅养活,我自己便能养活我自己的。不光是我自己,便是妈和姐姐弟弟也能养活的起。” 陈氏越发的笑道:“是啊,你如今可是长安城内声名赫赫的巨商豪富。世人都赞你是脂粉队里的英雄,便是一万个男儿也不及你这一身的本事。我如今在外交际寒暄,谁家诰命不羡慕我的命好。既有了那么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如今又有了你这么个好闺女。下半辈子且不用愁了。” 尤三姐儿笑眯眯的猴儿进了陈氏的怀中,搂着陈氏的脖颈笑道:“这话算是说对了。妈且不要着急,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陈氏闻言,越发欣慰的拍了拍尤三姐儿的胳膊。因说道:“天色不早了。你今日闹了一日也该累了。快回房洗漱安歇罢。” 尤三姐儿笑着答应了。一时告辞而去。回房洗漱安歇,一夜无话。 目今且说秦可卿入门没过几天,荣国府又打发人来报喜,只说贾珠之妻李纨生了一个六斤二两的大胖小子,贾珠一房总算有了香火继承。 尤三姐儿对此毫不意外,且命人以上等封封赏了荣府前来报喜之人。陈氏也着人送了一份贺礼打发人送到荣府。 洗三之日各家诰命女眷皆来道喜。 一时看着李纨之子洗了澡,大家彼此称赞了一回吉祥话,便到了厅上说话儿。尤氏且拉着李纨的手儿笑道:“你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李纨闻言苦笑,心底有千百句的苦汁子,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抱着襁褓里的哥儿笑道:“幸好我如今还有这么个哥儿陪着,否则我竟不知这剩下的日子该如何是好。” 尤氏闻言长叹。想了想,话锋一转的道:“听说你将身边的那些个姨娘通房都打发了?” 李纨闻言长叹,因说道:“我一个人苦命也还罢了。何况要拽着她们陪我呆在这里。趁着年纪还轻,手内又都攒了些银钱,便放她们出去,将来再寻个老实人过日子,过好过歹也算是我的一份心了。” 尤氏听了这话,默然半日方才拉着李纨的手笑道:“这话也是。你如今既有了哥儿,只要安心将哥儿抚养成人。将来出息了给你挣回一个诰命来。也不枉你吃了这些苦熬了这些年。” 李纨要笑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口内说道:“我如今也是这么想的。过好过歹,不过是命罢了。”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便抱着孩子出去款待女客。凤姐儿看着襁褓里的哥儿,少不得想起自己那没缘分的哥儿来,登时一阵心酸眼馋。便笑着迎上来要抱。 李纨对着凤姐儿这个妯娌,私底下也是有些百感交集的。只是面儿上倒还有说有笑的。眼见凤姐儿要抱孩子,李纨少不得依了凤姐儿,且把哥儿小心翼翼地放入凤姐儿怀中,又教她该如何抱孩子。 凤姐儿感觉着怀中襁褓的重量,只觉着又轻又软,又沉甸甸的。抱了一会子,就将哥儿还给李纨。却是笑着找到了尤三姐儿。两人寒暄几句,竟是提起了陈园。 原来王熙凤也是有意要入贤媛集的。只是她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又忙着哄贾母高兴,哄贾琏心回意转,这才作罢。 如今后宅之事皆以安插妥当,便是当日被逼无奈送到贾琏房中的几个陪嫁丫头也都死的死,撵的撵,只剩下平儿一个臂膀倒是忠心耿耿,且能帮她操持家务的。凤姐儿这才安下心来,便又把主意打到了陈园的上头。 尤三姐儿知道以凤姐儿的心性,必然是想凑这个热闹的。甚至还想着参与贤媛集的日常管理以彰显自己的本事。 尤三姐儿对此不置可否。她相信以凤姐儿的才智手段,必然能够胜任某些职位。不过前提却是凤姐儿须得明白朝廷律法,知道什么叫遵规守纪,否则便是害人害己。尤三姐儿只是个生意人,她可不想做出引火烧身或者引狼入室的蠢事。 凤姐儿当然不可能知道尤三姐儿的一番顾虑。闻听三姐儿愿意将自己引入陈园的时候,凤姐儿已然很高兴。再听到三姐儿甚至愿意在恰当的时候将自己引荐给贤媛集的理事会,凤姐儿更是喜出望外。握着三姐儿的手连连道谢。没想到尤三姐儿话锋一转,却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好叫琏二奶奶知道。因着贤媛集的理事会需得操持贤媛集内的各项事务。更需要在朝廷危难之际集钱粮赈济百姓辅佐朝廷。所以贤媛集内的理事不但要读书识字,更要熟读朝廷律法典章,如此才能更好的管理事务。我熟知琏二奶奶心性为人,知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在这些俗务上应该难不倒你。只怕您在书写律法上略有不如,倒是被人驳了回来,反倒面子上不好看的。我想着不如琏二奶奶平日里多学些读书识字,多看一看朝廷律法,有备无患。” 说罢,尤三姐儿又冲着王熙凤歉然一笑,开口解释道:“我虽然是贤媛集的创始人。可如今贤媛集内说的上话的却是各位皇子妃乃至太子妃的。我人微言轻,实在不好多言。还请琏二奶奶见谅。” 王熙凤听了尤三姐儿一番话,心下便凉了半截儿。她出身王家,家中原本也是信奉女子无才便有德。所以她们王家的女儿都不曾读书识字,最多也就识得账本子罢了。 如今陡然听闻三姐儿如此说,王熙凤心下便有些不自在。不过她向来都是个不服输的要强之人。心下沮丧,面儿上却丝毫不露,仍旧满面春风的笑道:“三妹妹放心罢。你这一番话是为了我好,我岂有不知。今后在家,我一定好生读书。绝不会让你在举荐我时被其他人笑话的。” 话音儿未落,又向尤三姐儿亲亲热热的笑道:“三妹妹还是称呼我嫂子罢。你我之间这么投契,何必口口声声的琏二奶奶,反倒生分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尤三姐儿闻听凤姐儿所言,倒是顺其自然的改口叫了句“琏二嫂子”。凤姐儿欣然笑应,还要开口说什么,只见尤氏笑眯眯的迎了上来,笑着说道:“外头已经快开席了,你们不去席上坐着吃酒听戏,跑到这角落里咕叽什么?” 尤三姐儿闻言一笑,起身说道:“不过随意闲话几句,这便过去了。” 尤氏又笑道:“我知道你不爱吃席,总怕吃不饱。待会子席散了,你跟着母亲和二姐姐随我到东府去,我特地预备了你最爱吃的几道菜。还有一坛子好惠泉酒,咱们母女姊妹也趁此机会好生聚一聚。” 凤姐儿闻言,接口笑道:“哎呦呦,知道你们母女姊妹的感情最好。这错眼不见,便找过来了。不但有好酒好菜,还能一起亲香说话儿。见的我们都是孤零零一个,竟成了没人疼的了。” 尤氏听了这话,少不得朝着凤姐儿的腮上拧了一把,开口说道:“你若是喜欢,待会子席散了你也跟着过来散淡散淡。别说我不疼你。今儿我单请你,并不请别人。也省的你们府里去的奶奶太太多了,你还得跟在一旁伺候着。半点儿清闲不着。” 凤姐儿闻言,果然心动。想了想,开口说道:“你要是诚心请我。那我便同太太说一声儿。待会子席散了,我先忙完了这边的事儿,再过去找你们。只要你们别烦我是个不速之客就好。” 尤氏拉着凤姐儿的手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家里的好酒好菜已经预备妥当。你若是不来,我可不依。” 众人说笑了一回,便至席上听戏吃酒。 至晚筵宴尽欢而散,陈氏果然带着两个姐儿随着尤氏到了宁府。贾珍并不在,也不知道跟着谁家子弟到哪儿鬼混去了。只剩下贾蓉秦氏小夫妻两个,向着陈氏母女请过了安,正要走时,只听尤氏笑道:“蓉小子先走罢。让你媳妇留下来,人多了说话热闹。” 贾蓉闻言,只得笑应。且吩咐了秦氏几句好生服侍长辈们,这才躬身告退。 陈氏便拉着秦可卿的手儿,一长一短的问些家务人情。 秦可卿生的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心思也是极为灵透乖觉。嫁入贾家不过几日光景,不但长辈们喜欢她温柔孝顺,平辈们喜欢她和睦亲密,就连下人们也都百口称赞。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算素性真的温柔和善,然其手段心性也觉不一般。 比如尤氏,在秦可卿入门之前还有些芥蒂不满,这才几日工夫,便喜欢的不拘到哪儿都带着她。婆媳两个形影不离,倒像是一双亲姊妹似的。 陈氏见状,少不得也对秦可卿多了三分亲昵。秦可卿虽然出身寒微,却也知道陈家在京中的显赫之势。更晓得自己的婆婆对继母继妹有多百依百顺,她也想趁此机会讨好陈家众人,少不得温言款语,服侍备至。其诚惶诚恐之盛情备至,连陈氏都忍不住笑道:“你快坐下说话儿。咱们家没那么多的礼数。也不喜欢长辈们吃饭,媳妇们地下站着伺候的规矩。你越是这么着,我越发不自在。况且今儿要忙活那府的洗三礼,你也累了,还是快些坐下歇息一回,咱们也好安安稳稳的说说话儿。” 陈氏如今上了年纪。行事却愈发宽和慈爱。一席话说的秦可卿感动备至,险些连眼圈儿都要红了。她其实是做好了备受刁难也要笑脸迎人曲意逢迎的准备的。却没想到陈家家大业大,却不是那样盛气凌人的。 众人眼见秦可卿如此模样儿,也都忍不住叹息一声造化弄人。好端端的一位贵人之女,谁曾料到会有今日之事? 一时酒菜齐备。尤氏看了看天色开口笑道:“这个凤丫头,说是咱们先走一步,她后头就赶过来。也不知道在那边磨蹭什么,到这会子还不来。” 正说话时,只听门外小丫头子通传“琏二奶奶来了”,尤氏笑着忙命快请,且带着秦可卿迎了上去。只听一阵笑声先人而至,紧接着凤姐儿便笑道:“我来迟了,还望见谅。” 尤氏见状,少不得笑道:“你怎么这早晚才来?可是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不愿叫你过来?” 凤姐儿闻言,忙开口辩白道:“老太太太太知道我要过来,自然是愿意的。还嘱咐我务必痛快玩乐一日,这才不辜负你的心意。只是抱怨我心眼儿太实诚。人家一请,我就到了。还要空着手儿上门,这多不好。于是又命厨房做了几道拿手菜,叫我带过来,也是个添菜的意思。还让我同陈夫人并姊妹们赔罪,就说她们并不过来了。” 陈氏闻言,笑着谢过。因又说道:“老太太太太实在多心。不过是自家女眷们筵宴小叙一回,哪里用得着这么客套。” 众人说笑着便入了席,边吃边聊,倒是十分尽兴。不必细说。 只说转眼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将上来。各家各户也都添置了过冬的新衣。 宫中圣人年事渐高,又因着节气的缘故,身子骨儿越发不好。前些时日染上了一场风寒,拖拖拉拉到如今都未曾痊愈。上朝时经常咳嗽不止,下朝后庆幸有太子随身服侍,也是看着圣人不许他耗神太过,亏损身子的意思。 这么一来,朝中大事倒是越发倚重太子监国处理。太子早在十多年前就有监国的经历,此事对他来说游刃有余。况且太子也不贪功揽权,每每小事即命内阁六部从权依例处置,或有大事抉择不明,太子先过目奏折,然后抛却无用辞藻精简一番,将事情三言两语总结明白。最后又命朝中大臣想出至少三条的解决方案,再交由圣人独断。 他自己却忙着亲自侍奉汤药,服侍圣人。又以圣人病中必定想念儿子为由,将大大小小十多个皇子都叫到了宫内,年岁大一些的就排班排点儿的服侍圣人,年岁小的就由奶母带着陪圣人说话聊天。至于圣人喜欢的后宫妃嫔嘛……太子当然不许圣人病中还要如此劳累,自然是有多远撵多远。不过因着他并不介意皇子在龙榻前服侍的缘故,就算后宫妃嫔有所不满,却也不敢出口抱怨,也编排不出什么不好的言辞来,只能暗暗恨在心里。 圣人大病这一场,原本心下还有些唏嘘,不得不承认自己“廉颇老矣”,精力体力都大不如前。也曾担心太子并其他几位成年的皇子会不会趁着他生病的时候做出什么事来。如今看来,个人私底下的小动作虽然不少,但有太子压制着,却也没撕破脸的闹到他的面前。 至少众人前来侍疾的时候,全都摆出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模样儿,不必叫他烦心。 自古以来都说天家无父子天家无亲情,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然而圣人生了这么一场大病,倒是越发感觉到自己有个好儿子。不但在朝事上能帮衬辅佐自己,就连在感情上也能照顾自己的心意,还能将弟弟们照顾的如此周全…… 圣人每每在床上养病的时候,因着太子不肯叫他批阅奏折耗费精神,圣人自己又闲不住,只能闭目瞎想。想来想去,倒是想到了一件事儿,却是没同太子说,而是趁着太子侍疾至晚回宫歇息的时候,连夜将自己的心腹大臣章怀玉叫进宫中。如此这般商议了一番,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的分别。 圣人召章怀玉连夜入宫,此事并非秘闻。一时间满朝文武功勋显贵尽知此事。 次日一早,太子下朝之后亦得人通风报信,心里还很纳闷。他如今得高人提点,私底下面对圣人的态度再也没有从前面对君王时的诚惶诚恐,而是一个儿子面对父亲的态度。既然如此,太子殿下心有疑问,自然有什么说什么。于是当他伺候圣人服药之时,便提起了此事。 其实今日按班服侍圣人的乃是三皇子和四皇子。太子当初排班的时候就有言在先,只要轮到了哪位皇子侍疾,哪位皇子当日可不必上朝点卯,从早到晚就陪在圣人身边。即便是太子自己也是如此。 昨夜圣人召章怀玉入宫,所有人都知道。但是老三老四憋了一上午愣是没敢开口询问。生怕圣人怪罪他们一个窥探帝踪。唯有太子不管不顾,随口问出来。 圣人闻言就是一乐,开口说道:“到底是你心思直率,也没藏着掖着,就这么问出口了?” 太子闻言莞尔,不但回应了圣人的话,还借题发挥的埋怨道:“跟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开门见山。您就是平日里思虑太过,身子骨儿才越发不好的。如今病了一场,也不好生休养。” 说罢,将空着的玉碗转身放到一旁,从甜白瓷碟中拈出一颗蜜汁青梅,向圣人笑道:“父皇喜欢吃青梅。可是您的脾胃不和,总吃青梅胃酸,反倒不好。这是我叫人用蜂蜜玫瑰花泡的青梅,酸酸甜甜的倒还开胃。您尝尝。” 圣人笑眯眯的接过青梅放入口中。果然味道酸甜甘醇,不但去除了青梅的青涩酸味,且没有蜂蜜桂花的甜腻。而且还多了几分玫瑰花的清香,吃起来爽口清甜,要有嚼头。 圣人一个没忍住,又伸手拈了两颗,就见太子立刻吩咐人将蜜汁青梅端下去了。 圣人顿时就有些不高兴,“怎么还端下去了?” “这可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凡事都要节制。再说您都已经吃了三颗了,便是嘴里有药苦味儿,这会子也都去了。再吃下去,待会子可怎么吃午膳呢?” 圣人唉声叹气的叹了一声,摇头说道:“老了老了,反倒是做不得自己的主儿。连吃颗青梅都要看人的脸色。” 太子对此恍若不觉。坐在榻上替圣人捏了捏腿,口内说道:“父皇总在床上躺着,浑身必是酸疼的。儿臣近日同人学了几招,给您按按。觉着怎么样?” 力道手法比起专业的按摩师傅来当然不怎么样。不过圣人享受太子的这份孝心,仍旧说道:“很好很好。” 又问太子为什么不将这师傅荐入宫来。 这便是没话儿找话儿了。 太子闻言莞尔,倒是开口说道:“儿臣倒是想这么做,只怕言官御史知道了,非议儿臣罢了。” 说罢,这才向圣人明言,原来他这几手是跟户部侍郎陈珪学的。陈珪因着陈老太爷年事已高,平日里总会觉着浑身酸疼,特地钻研医书学了几手,平日里就给陈老太爷按按。 圣人闻言,少不得笑了笑,开口说道:“你同他关系倒好。” 太子闻言也笑,倒是没说什么。 父子二人又闲话了一回,圣人仍旧对方才那碟蜜汁青梅念念不忘,开口说道:“这样罢。咱们父子两个做交换,你把梅子还给我,我便告诉你为什么招章怀玉入宫。” 太子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的直接说道:“那您还是别说了。蜜汁青梅这会子肯定没有。眼见到了吃午膳的时辰,倒是可以煨一道蜜汁火腿。不知道父皇喜欢不喜欢?” 圣人病了这许多天,就属太子管他吃食管的最厉害。倒是许多日子不见荤腥。此刻闻听有蜜汁火腿,登时把蜜汁青梅丢到脑后,忙的笑道:“火腿自然是好的。” 一时吃过了午膳,太子殿下又扶着圣人在外头散淡一回消消食,这才服侍着圣人回内殿小憩一回。 趁着圣人午睡的工夫,太子殿下也在暖阁内批阅奏折。等到圣人下午转醒,他就能把朝臣的建议告知圣人,很不必拖到晚上,耽误圣人休息。 冬日的暖阳透过糊着明纸的窗扇撒入殿中,父子二人一个睡觉一个办公,倒也有几分安宁惬意。 章怀玉入宫之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其后圣人病体初愈,又休养了一些时日,仍旧回到朝中处理事务。包括太子在内的众多朝臣也都渐渐忘了这件事情。 岂料直到大年节下宫中赐宴之时,圣人突然在御宴上发了大招,他竟然当着皇子皇亲满朝文武的面儿宣布他要退位,让太子继位。 消息一经传出,别说是满朝官员,便是民间百姓也都吃了个大惊。 第一百一十七章 圣人突地在年夜宴上提起退位之事,别说满朝文武皇子皇亲,便是太子殿下自己个儿都没有准备。 脑子嗡的变成一片空白,太子殿下瞠目结舌地站在原地,还是太子妃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伸手推了太子一把。 太子殿下回过神来,猛然起身离席,至场中躬身跪拜,一脸正色的恳请圣人收回先前之言,并且极力表白自己的忠心耿耿,绝无僭越之心。 太子殿下话音刚落,陈珪也离席上前,躬身跪请陛下收回旨意。太子殿下与陈珪都有了动作,太子门下一脉大臣也都反应过来。不管是不是暗自窃喜,自觉有了盼头的,这会子也都忙着躬身跪拜,附和太子与陈珪之意,恳请陛下三思而行。 其他几位皇子见状,不拘心下如何作想,此时此刻也都按捺住了。全都跪下来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圣人居高临下耳聪目明,自然也能看出宴上各人的心思。不过他既然瞒着太子与诸位皇子做下这等决定,又命章怀玉在暗中筹谋许久,必然不是心血来潮。所以他并不理会这些臣子的请愿,反而摆手说道:“朕意已决。自朕去岁抱病,朝中由太子监国,太子一言一行朕皆看在眼中。非常不错。” 圣人说到这里,不觉看了太子一眼。却发现太子正愣愣的看着他,面上不掩关切之色,登时心中一暖。因又想到自他病后太子监国,每日不但要处理朝廷上的事务,还得抽出时间来陪在他的身边亲侍汤药。为了照顾他的心情,又将所有兄弟召入宫中陪伴他,可是他的那些兄弟们却在暗中给他使绊子,做出各种小动作,只想看着太子出错,想方设法的要抓太子的把柄…… 世人皆言天家无亲情,圣人也是从那时候过来的。不过他那时候还小,一切有太皇太后保驾护航。等他记事的时候,已经贵为九五之尊。纵然少年登基,面对朝廷上的内忧外患,他也有压力。不过他好歹还有太皇太后帮衬,且名正言顺,境遇到不至于像太子这般为难。 自己的儿子自己疼。 圣人一方面是心疼太子的腹背受敌,一方面也是害怕其他几个儿子作大发了,有朝一日自己山陵崩时,他们几个没人压制,兄弟相争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况且自己年事已高,不论是精力还是体力都不如以往。与其恋栈权位死死不放手,非得耗到最后一刻,莫如退一步捧太子上位。如此一来太子能名正言顺继承皇位,其他几个儿子有自己镇着,也能消停下来。而自己放了权力一心养老,只怕还能多活几年…… 圣人少年登基,秉性坚韧素来乾纲独断。此刻既已下定主意,也不会听从臣下的劝谏。他固执己见,非要行退位之事。甚至明令内阁首辅章怀玉操持一切事宜,且命礼部按照太子的身量制作龙袍冕服,又命礼部户部预备退位大典与继位大典,只待年后便退位让贤。 圣人一口气下达多封旨意,砸的满朝文武皇子皇亲都晕头转向的。连这一个年都不曾好过。他自己却施施然的窝在后宫享受人生。 因着朝廷突然出了这么个大风暴。虽是大年节下,贤媛集倒也紧急组织了一次例会。其中太子妃为了避嫌等事,未曾亲至。六皇子妃不知出于何种考虑,也未曾来。不过三皇子妃、七皇子妃、八皇子妃、十一皇子妃、十二皇子妃并四位异性郡王妃及郡主县主乃至各家诰命却都来了。大家亲亲热热的坐了一回,说笑几句,方才散了。 貌似面儿上未有什么动静,不过尤三姐儿能明显感觉到,某些阵营开始挪动脚步。原本在私下并无太多交往的其他皇子门下的诰命贵女们,也有同尤三姐儿热络闲话儿的。 当初尤三姐儿言笑时提及的夫人外交,此刻似乎有隐隐成形的趋势。 待众人散后,尤三姐儿马不停蹄地赶到了陈家。因着太子殿下即将继位的缘故,身为太子心腹重臣的陈珪在朝中显得越发炙手可热。至少这大年节下过来拜访的仕宦亲贵家的马车,都排到了巷子外头。所谓门庭若市鲜花着锦,说的便是这样的场面了。 尤三姐儿并没有打扰在外院儿寒暄贵客的舅舅陈珪,直接吩咐小子们将马车抬进二门上。一时小子们鱼贯退下,早有粗使婆子抬着轿辇到了偏院儿。三姐儿下车换轿,一路摇摇晃晃进了内宅。先到上房给老太太舅母表嫂表姐请安,又说了一回闲话。至晚饭的时节,陈珪方才脱开身返回内宅。 舅甥两个一见面,少不得相互调侃了几句。陈珪知道尤三姐儿刚从陈园回来,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将尤三姐儿邀到了内书房。 一时献茶毕,又上了几样点心。尤三姐儿一壁吃茶一壁将贤媛集的动向一一说明。陈珪沉吟了一回,方才笑道:“他们倒是乖觉。只不知是真心投靠还是假意如此。” 尤三姐儿闻言,不以为然的笑道:“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太子殿下原本就是正统,何况其为人仁孝贤德,英明睿智,监国这许多年来,也不曾出过差错。倘若说那些个臣子之前打着从龙的歪主意,这会子圣人金口玉言,尘埃落定。他们也该看明白形势了。会有一些墙头草想要望风而动,也属寻常。不过舅舅的思虑也对。反正太子殿下如今已是稳操胜券。那咱们也就稳坐钓鱼台,管他是真心投靠还是假意奉承。俗话说得好,不见兔子不撒鹰。理会那些做什么呢?” 陈珪闻言莞尔,忍不住点了点尤三姐儿,开口说道:“好你个鬼机灵。居然还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倒是把你舅舅和太子比成什么了?” 尤三姐儿闻言,捂住额头嘻嘻一笑。 展眼便过了正月。朝廷上全都在忙着圣人退位并太子继位之事。虽说圣人目前身体康健又是主动退位,按说筹办大典用不着那么着急。无奈圣人自己催得紧,竟然乾纲独断把继位大典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日。礼部大臣与宗人府的大臣没有办法,只好加班加点忙的脚不沾地,才将一切事宜都预备妥当。 至于继位大典当日之势如何隆重,文武百官如何思虑,暂且不必细说。 只说太子殿下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年号为建元,大赦天下,大肆封赏。他将自己的父皇封为太上皇,父皇的嫔妃也都水涨船高,被封为太妃太嫔。太子妃顺理成章封为皇后,其他几位皇子也都被封为王。 其中三皇子被封为忠康亲王,六皇子被封为义忠亲王,七皇子被封为义贤亲王,九皇子被封为义孝亲王……十二皇子被封为忠顺亲王。 而一直远在辽东一带戍守边塞的二皇子则被封为忠勇亲王。因着辽东一带常有蛮夷寇边的缘故,忠勇亲王已经有好几年没能回京。当然这其中也有忠勇亲王素性耿直,最讨厌京中皇子相争人心叵测,勾心斗角的缘故。再者忠勇亲王少时体弱多病,圣人曾找神僧给他算过命,说他命中不该呆在皇城。于是圣人便将忠勇亲王迁出宫中,一直养在平亲王的府中。忠勇亲王因在皇叔府中长大,自然而然便亲近皇叔家的几位堂兄堂弟。所以他自二十岁随同平亲王抵达辽东,一呆好几年也不爱回来。 这回上皇退位,太子继位。所有外省亲王并节度使等都得回朝拜见新皇。平亲王与忠勇亲王一家人也在辽东局势安稳之后,开始着手回京之事。 估计大概在四月份就能抵达长安。 目今暂且不说忠勇亲王回京之事。只说尤三姐儿这个后世穿来的人在听到六皇子被封为义忠亲王,十二皇子被封为忠顺亲王之后……心下颇有些一言难尽的情绪。 不过此等心结不足为外人道。尤三姐儿也不会蠢到将这些事情拿来信口胡说。因此陈氏等人虽然好奇尤三姐儿为什么在听到众皇子封赏的消息后表现的如此异于平常,但百般询问无果,也只得不了了之。 却说太子殿下在封赏过诸位皇子妃嫔之后,却并未按照某些臣子设想的那般,再次封赏群臣。不过太子门下心明眼亮之人却是明白太子这种按兵不动的手段。 虽然俗话总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太子继位的情况同前人多有不同,在继位之后的手段,自然也不好太过仿照前人。 如今圣人年事虽高,但圣体康健。考虑到圣人少年登基,素来乾纲独断,建元帝并没有在继位之后大力扶持自己的门下。而是继续重用上皇老臣。尤其信任上皇心腹——也就是内阁首辅大臣章怀玉。每遇朝廷大事重要举措,更是亲至上皇跟前聆听圣意。态度恭谨孝顺,且比身为太子之时更甚。 上皇骤失权柄,原本还有些不适应,每每怅然若有所失。却没想到太子登基之后,不但对他的态度愈加亲昵,而且每遇重大决策之前都会跑来请教他的主意。时间久了,上皇不但没了失去权柄的惶恐,甚至还觉着这种无事时轻松自在,有事时还能发挥余热的状态着实不错。 便也不去纠结权柄之事。一时间父子两个倒是越发的默契起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展眼便是暮春。 是日,尤三姐儿正在房中盘算着陈园账目,陡然闻听外头院儿里一阵笑声,尤三姐儿隔窗看时,却见是跟着尤氏陪嫁到宁府的银瓶儿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同小丫鬟们说笑。 尤三姐儿撂笔笑道:“说什么呢这样高兴,也叫我听听。” 银瓶儿回头,忙上前欠身见礼,口内笑道:“东府里赖大家的孝敬我们奶奶几盆儿白牡丹。我们奶奶爱的什么似的。因又想着二姑娘三姑娘平日里最爱这些花儿朵儿,便匀了两盆儿给三姑娘。恰好又想着好些时日没能家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索性便带着奴婢们家来探望老太太太太。现下正在上房里陪着老太太太太说话儿呢。吩咐奴婢来请二姑娘三姑娘一道儿过去说话。” 尤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先是谢过尤氏,因又调侃道:“大姐姐这花儿送给二姐姐,算是遇见了知音。可若是送给我,我整日里不是想着怎么吃,就是想着怎么磨成香粉。这么好的花儿落在我手里,岂不是叫我辣手摧花么?” 一句话说的众人掌不住笑了。尤二姐儿从房中出来,也忍俊不禁的道:“我当是谁在逗小丫头们笑。却原来错眼不见,竟是三妹妹又在说笑话儿了。“ 尤三姐儿嘻嘻地笑道:“怎么是说笑话儿呢?我可是认认真真地在头疼呢?二姐姐你来的正好,快些帮我想个主意,这一盆白牡丹花儿究竟怎么用才好?是研磨了做成香粉,还是配着一只野鸡炖成牡丹鸡吃了?” 尤二姐儿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开口说道:“我可不管你这些煮鹤焚琴的主意。我这便告诉大姐姐去。叫她快些将花儿搬回去,免得落在你手上,成全你的辣手摧花。” 姊妹两个说说笑笑,一路到了上房。先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又同尤氏四姑娘厮见过,各自落座时,便听尤老太太问道:“你们姊妹两个说什么这么开心?” 尤二姐儿闻言莞尔,登时便将尤三姐儿商量着怎么祸害那盆儿牡丹的话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尤三姐儿见状,登时凑趣的说了好一番歪理来佐证自己的话没错,那牡丹生了长了就该吃了。反正花开花谢终有时,落到泥土里跟落进肚子里也没什么区别。 听得众人好气又好笑,连尤氏也忍不住笑道:“三妹妹这一张嘴可真是没的说。我们府上也只有琏哥儿媳妇能同她对上几句了。” 因尤氏说到荣府中人,尤老太太少不得又打听了些荣府的家事。尤氏便笑道:“说到这里,倒是当真有一桩家事可说。却是那边府里嫁到江南林家的那位姑太太没了。老太太心疼姑太太,发了话要将外孙女儿接到身边教养。月初的时候派人下江南去接,前儿那位林姑娘入了京进了府。我昨儿没事儿过去瞧了一瞧,哎呦呦,那个模样儿气度,真真儿是没的说。便是我们府上的几位姑娘,都不如她。” 旁人听了这话犹可,唯独尤三姐心下一动,刚要脱口问些什么,猛然醒过神来。不免住了口,话锋一转的笑道:“说到那位林姑娘。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听说她父亲现任巡盐御史,已有两年了。原本上皇时的规矩,这巡盐御史都是一年一换的。不过当今觉着盐课上一年一换,少不得会让人心浮动,不能安于值守。造成盐课上人浮于事,且容易滋生贪腐。又不好追责。遂同上皇商议,倒有改制盐课的意思。改一年一换为三年一换。” 尤三姐儿说的乃是朝廷上的动向,这些动向背后所代表的各方势力的交锋,在座的诸位女眷自然不懂。不过大家倒是听明白了一件事儿,只听尤老太太开口笑道:“哎呦呦,倘若真是这么着。这位林老爷倒是了不得了。原本盐政就是个肥缺儿,即便是一年一换,还有多少人眼红。倘若能一连接任好几年,那还不吃的盆满钵满?” 尤三姐儿闻言便笑,“那也不一定。当初一年一换的时候,凡有官员到任,不过是捞一笔银子就走。继任的官员补不上亏空,自然要把责任往上头的上头推,朝廷碍于法不责众,倒让他们成了定例了。如今变成三年一换五年一换,虽说表面上看去是赚得多了些,可他独得了好处,外头人瞧着眼热,暗地里使个绊子下个脚儿的,他这肥差还能不能坐的稳当,那就全凭本事了。” 尤三姐儿这一番话说的轻松明白,可众人听得却不明白。尤氏想了想,忍不住问道:“三妹妹这话的意思,这巡盐御史的任期长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儿了?” 尤三姐儿笑了笑,并没答应。话锋一转,开口笑道:“好不好的,都不与咱们相干。大姐姐还是说说那位林姑娘罢。究竟怎么个好处?改日你把她约到宁府去,我也瞧一瞧?” 尤氏笑道:“那位林姑娘,不拘容貌气度,便是才情也是没的说。小小的年纪,却已经读完了四书,说话儿也是有条有理的,倒是比宝玉还强些。” 既说到了宝玉,少不得又把林姑娘到府那日宝玉摔玉之事拿来当做笑话儿讲。 这回不但是陈氏母女不以为然,便是素喜巴结荣府的尤老太太都忍不住撇嘴说道:“不是我这老太婆背地里说人。你们那两府的爷儿们也太不像了些。尤其是那个宝玉,外头瞧着白白净净聪明伶俐的,怎么总喜欢做些不着调的事儿。成日间厮混内帏,好端端一个爷儿们,弄得浑身脂粉气息。现如今还当着客人的面儿发疯,叫人家怎么下的来台?这可不是大家子弟的教养。” 尤氏听了这一番话,不觉笑道:“老太太只觉着这件事情不妥当。却不知道稀奇的事情还有呢。你说老太太眼巴巴的派了人往江南去接林姑娘,可是这么长时间那边府里却没人给林姑娘收拾出房舍来。偏等人问到老太太的头上,老太太方才说要林姑娘跟着她住,宝玉住外头,林姑娘住在碧纱橱里。因着林姑娘素性体弱怯寒,要等到天气和暖入了夏时,再给林姑娘收拾房舍呢。” 尤氏这一番话出口,众人都听得瞠目结舌。陈氏素来是个火爆性子,闻言便挑眉说道:“这也太不像话。世人皆说男女七岁不同席,这两个孩子虽然还小,可再怎么着,也都是异性的表兄妹,如今却在一个屋里住着。倘若传将出去,这成什么了?” 尤老太太沉吟半日,却是开口笑道:“只怕这位老太太想的却是两家并做一家。最好弄成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既是这么着,也就无需理会那些个礼教大防。” 陈氏闻言,越发皱眉的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该这么着。哪里还有世家贵族的体统。” 尤三姐儿闻言冷笑,因说道:“他们贾家本来就没什么规矩可言。” 说到这里,倒是越发想起了一件事儿,且向尤氏笑道:“既然老太太把林姑娘接到身边教养。不拘是春天夏天,少不得要给她收拾房舍。如今那府里两位姑娘,并你们府里的惜春姑娘都在老太太跟前儿养着。从前小时还好,如今姑娘们大了,宝玉也大了,一处挤着反倒不便。你是不是也该想个法子,将你们府上的姑娘接回去住。俗话说长嫂如母,老太太辈分高,身份且贵重,有她教养女孩儿们自然是好。可若是老太太年迈体弱,精神不济,你这个当嫂子的也不好偷懒。免得叫人在背地里说嘴,编排你这个当嫂子的不体恤妹妹。” 尤氏先前倒还真没想到这一茬。此刻闻听尤三姐儿所言,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世人都赞妹妹伶俐。只从今日这一番话便可得知,你这行事说话儿,倒是比我还周全些个。也多亏了你提点我,否则我还想不起来呢。” 尤老太太也附议道:“三姐儿这话很有道理。你们那位四姑娘好歹也是宁府的嫡出,是你老爷的亲妹子。如今却跟那边府里的庶出姑娘一个待遇。叫外人瞧了,确实不怎么好。便是你们府里,也凭白低了一等不是?” 尤氏笑了笑,因说道:“等会子我家去,便叫下人们收拾出房舍来。只是这会子倒不好突然提起接人的话茬儿。免得言语冒撞,反倒得罪了那边府里的老太太太太们。还是等着老太太给林姑娘收拾房舍的时候,我一并提起罢。” 众人闻言点了点头,陈氏也笑道:“这是老成之言。不过你闲来无事,倒是可以将四姑娘接到宁府小住几日,或者给她送些女孩儿们喜欢的东西。再请两个教引嬷嬷调、教四姑娘的规矩。外出交际的时候也该多带着她些。姑嫂两个相处的好了,也有你的好处。” 尤氏点了点头。因笑道:“我省得的。” 一时尤氏家去,果然命下人在后院儿挨着会芳园的一处小小巧巧的精致院落里收拾出两间厢房,一间做书房用,一间做闺房用。且带着儿媳秦可卿亲自布置了房内帘幔陈设,又开了库房挑出好几件儿古董摆设放在屋内。 贾珍家来时看的莫名其妙,少不得开口问道:“你这是折腾什么?” 第一百一十九章 尤氏正拽着儿媳秦可卿在房间里商量着挂床的帐幔用什么花样儿好,闻听贾珍如此询问,少不得开口笑道:“这不是那边府里接了林姑娘入京么。我想着两府的姑娘们也都渐渐的大了,老太太养着这么些个孙子孙女在身旁,难免有些精力不济,不能看顾全面也是有的。既如此,莫不如将咱们四姑娘接回来住。大家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贾珍闻言,不以为然的皱了皱眉,随口说道:“我瞧着惜春小妹妹在老太太跟前儿挺好。既有长辈教养,又有同辈的姑娘们玩耍习学,倒是比在家里自在。” 尤氏摇了摇头,开口笑道:“老百姓还有句俗话呢,说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那府里便是再好,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倘若老爷觉着四妹妹在那府里教养好,只让她跟着姊妹们一起读书也还罢了。晚上的时候还是回来睡。到时候她想请姊妹们过来吃茶观花,也有地方不是?她是咱们府上的嫡姑娘。吃穿用度自然不能同那府里的庶姑娘相同。否则咱们府里成什么了?” 贾珍听了这话,不免笑着说道:“你倒是多心。外人谁会这么想呢?也罢,终究是你们内宅妇人之事,你自己掂掇着办罢。” 说罢,又笑问贾珍道:“什么时候开饭,我都饿了?” 尤氏闻言,登时笑着调侃道:“也没见谁家老爷进门就吵着饿的。难道您老人家在外头吃花酒捧小戏儿的时候舍不得花银子,所以人家连一口饱饭都不给你吃?” 贾珍听着尤氏的调侃,登时便有些下不来台。他讪讪的瞧了儿媳秦可卿一眼,好没意思的说道:“当着儿媳妇的面儿,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尤氏闻言,但笑不语。转身吩咐一旁立着的银碟儿道:“去叫厨房的人传膳,就说你老爷饿了。” 银碟儿一时答应着去了。尤氏想了想,又吩咐银瓶儿道:“昨儿晚上那道炸鹌鹑做的不错。你去厨房吩咐一声,就说再做一道。再配上一坛好惠泉酒,老爷要吃的。” 贾珍闻言,接口说道:“再叫厨房煨一道火腿炖肘子来。这两天总觉得脾胃不和,想吃些烂烂的,好克化的东西。” 说话时,尤氏早拉着秦可卿继续商议屋内的帘幔挂什么花样子的。贾珍听了一耳朵顿觉无趣,摆了摆手径自出了房门,转道儿往姨娘屋里去了。 次日一早,尤氏先到荣府给老太太和两位太太请安。因提起想要接三位姑娘并林姑娘回那边府上玩一天。贾母并邢王两位夫人自然不会不答应。反倒笑向尤氏道了句“烦你劳心”。 尤氏得了贾母应允,又说了一回闲话,大家彼此才各自散了。尤氏从贾母上房出来,顺道又探望了李纨母子并凤姐儿,略说了一会子话,凤姐儿少不得向尤氏打探尤三姐儿近日可好,又问她怎么这些日子都不来府上逛逛。可是觉着府上的丫鬟婆子有怠慢之处云云。 尤氏听了这话,便笑道:“这就是你多心了。我那妹妹成日间不是忙着这个,就是忙着那个。根本闲不下来。她这些日子不来,必定是打春后花圃里的花儿朵儿都开了,她少不得去瞧一瞧,心中有数,也好打算镜花缘的买卖生意。你也是知道的。如今镜花缘里的胭脂水粉是咱们长安城中最有名儿的。多少诰命夫人乃至宫中娘娘们都爱的什么似的。三妹妹也是惦记着这些事,生怕一时疏忽了反倒不好。” 凤姐儿笑道:“三妹妹素来是个干大事儿的人。这些我都知道的。不过是几日不见她,心里着实想念,所以白问一句罢了。不过说到三妹妹,我倒是想起你们家的二姑娘了……她如今可有了人家儿?” 尤氏闻言,心下倒是猜着了几分,摇头笑道:“还没有说人家。咱们都是一家子的亲戚,我也不必瞒你。她的事情你也是知道一二的。年前刚退了亲事——” 尤氏一句话还没说完,凤姐儿又抢着笑道:“那样不着调的人家儿,退了也就退了。不是我这个外人说闲话,这一门亲事早该退了。以二姐儿的容貌品格儿,便是嫁到王府里也不差什么的。偏生遇见那么个要家世没家世,要人品没人品的不长进的主儿。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还想带累坏了咱们家的姑娘,也不瞧瞧他可配娶这么个天仙似的女儿不配?” 凤姐儿一壁冷笑着,一壁拉着尤氏的手说道:“我如今倒是有一户人家儿要说给二姐儿。这个人,不拘家世门第,还是容貌品行,那可都是万里挑一的主儿。便说那是个四角俱全的人物,也是丝毫不为过的。倘或这一门亲事成了,你可得好生谢谢我这个媒人才是。” 尤氏听得十分心动,忙低声问道:“究竟是那户人家,你说来我听听?” 凤姐儿便笑道:“四大异姓王里头的北静王爷水溶,今年十七岁,他的容貌品性家世才学可不必我多费唇舌了罢?满长安城里谁不知道的。这么个四角俱全的人物儿,可配得上你们家的二姑娘?” “哎呀原来是他呀!”尤氏听了凤姐儿的话,喜得无可不可,登时拉着凤姐儿的手笑问道:“倘若当真是他,那便是再无不妥的。你要是真能说成这一门亲事,要我怎么谢你都成。” 凤姐儿满面得意的笑道:“这件事儿还是北静王太妃先同我婶婶提起的。只说在陈园的时候便见过你们家二姐儿几面。觉着她容貌品格儿且没的说,难得性子和顺安分随时,倒是很合老太妃的意。老太妃倒是想直接去尤家提亲的。只是生怕唐突了反倒不美。遂托我婶子先去陈家打探打探口风儿。因昨天北静王太妃去王家拜访的时候,恰好我也去拜见叔叔婶婶。听了这么一耳朵,原本还打算你今儿不过来,我也要过去的。偏巧你又来了,可见这才是天缘凑巧。” 说罢,因又问及尤氏怎么想起今天过这边府里来。 尤氏回过神来,少不得跟凤姐儿提了提想要接惜春回去住的话茬。凤姐儿沉思一回,开口笑道:“这事儿倒是不急。你若是信得过我,便听我的信儿就是了。你也知道,老太太最是喜欢热闹的,所以才把姑娘们都养在身边。四姑娘更是襁褓之时就被抱过来了。老太太养了这么些年,如今你冷不丁的便要带她回去,老太太听了难免心下不舒服。还是暂且看看罢。” 尤氏闻言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原本想着姑娘们都大了,都挤在一处反倒不便。何况如今还来了一位林姑娘。越发紧凑了。” 妯娌两个说笑一回,便有王夫人打发小丫头子来传话儿,凤姐儿见状,少不得起身辞别尤氏。 尤氏笑着从凤姐儿房里出来,转步往四姑娘房中去。 彼时四姑娘正在书房里画画儿,闻听丫鬟说她嫂子来了。登时起身见礼。尤氏笑着将四姑娘拉到身边坐着,口内笑道:“……给你收拾了屋子并书房,却不知道你喜好什么,所以来问问你的意思。你今儿先跟我过去瞧瞧。看看还要添置什么?” 四姑娘年纪比林姑娘还小一岁,玉雪一团煞是可爱。闻听尤氏所言,登时疑惑的歪头问道:“为什么要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了,迎春姐姐探春姐姐怎么办?” 尤氏便笑道:“不是叫你回去。只是给你拾掇出房舍罢了。你是我们宁府嫡出的大姑娘,现如今在这边府里住着,不过是为着有长辈们教养规矩罢了。等到你们姊妹年纪大了,你宝玉哥哥也大了,大家彼此一处住着多有不便,到那时你就回去住。不过白日里想回来同姊妹们读书玩乐,那也随你。” 惜春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又同尤氏说了一会子话,被尤氏带着去寻了迎春探春并林黛玉。彼时宝玉也在房中同林黛玉玩九连环。闻听尤氏欲带着几位姑娘到宁府玩耍,少不得吵着也要去。贾母见状,便也劝着尤氏带宝玉一道过去。 尤氏无法,只得立等着宝玉换了衣裳。姑嫂姊妹坐了一辆车,宝玉坐轿子跟了过去。 宁府那边秦可卿早已吩咐小丫头子预备了吃食玩意儿,只哄着姑娘们玩儿。眼见宝玉也跟着过来,尤氏便指着宝玉向秦可笑道:“那是你宝叔叔,虽说你是侄儿媳妇儿,到底比他大了几岁。就陪着他玩一回罢。” 秦氏只得笑应。 这厢尤氏则趁姑娘们玩耍的时候,带着惜春到了她的小院子,看过了闺房与书房,又问惜春还喜欢什么摆件儿玩意儿,也好慢慢的添置。 惜春自幼长在荣府里头,吃穿用度皆同两个庶出姐姐一样,哪里见过这样的待遇。早已喜得无可不可。闻听尤氏垂问,更是连连点头笑道:“这已经很好啦。再没有什么不妥的。” 又拽着尤氏的手儿问道:“等我回来了,能邀请迎春姐姐探春姐姐和林姐姐过来住吗?” 尤氏闻言笑道:“那是自然。你是咱们宁府的嫡出姑娘。别说是邀请自家姊妹家来玩耍,等你随着我出去见的人多了,结交了别家的闺中密友,也可以下帖子请她们过来玩儿的。” 第一百二十章 因着尤氏婆媳款待热忱,三春并黛玉宝玉都是尽兴而归。 次日尤氏家来同祖母陈氏提起凤姐儿所言,尤老太太喜得无可不可。口内百般念佛。又拉着二姐儿的手儿笑道:“我就知道你合该是个有福气的人。如今怎么着,照我的话去了罢?” 二姐儿早已羞得满面通红,扭扭捏捏的低垂了臻首,只顾摆弄着衣带不语。 唯有尤三姐儿觉得有些不妥,皱眉问道:“前儿在陈园同各家诰命们吃茶,我恍惚听谁提了一嘴,说北静王府正在同江南甄家的嫡次女议亲。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不会错的呀?” 尤氏闻言一愣,旋即笑道:“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兴许他们两家议了一回,觉得并不妥当也未可知。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自然要百般慎重,有几家是一说即准的呢?” 尤三姐儿想了想,并没说话。倒是尤老太太忙的问道:“既说是相中了咱们家的二姐儿,也不知北静王府什么时候派人来提亲呢?“ 尤氏快言快语,连忙笑道:“北静王太妃也是怕唐突的意思,先央了王子腾的夫人到陈府打探口风儿……” 一句话未尽,尤老太太登时愣住了。她有些不自在的看了陈氏一眼,因笑道:“自古以来儿女的婚事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位王夫人倒是奇怪的很,怎么不来咱们尤家打探消息,反倒去了陈家?这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众人闻言,都不答言。唯有尤二姐儿通红着小脸儿眸光奕奕,一门心思想着将来之事。 岂料王子腾的夫人从陈家出来后,此事竟没了下文。陈氏耐不住老太太并二姐儿的催促,只得家去问个明白。这才知道原来是陈珪不同意这门亲事,笑言婉拒了。 陈氏闻言猛地一怔,拽着长嫂冯氏的手急切的问道:“怎么给拒了呢?这么个四角俱全的人物,还是四大异姓王之一,那北静王我也见过,端的是人品贵重,温文尔雅,难得的少年俊杰。哥哥怎么就没看上人家呢?” 冯氏闻言笑道:“你哥哥也说了,这北静王哪儿哪儿都好,只亏在这身份上。四大异姓王之一,听起来倒是尊贵得很。可是朝廷对待这几个异姓王究竟是什么态度,妹妹虽在内宅,却也应该有所耳闻才是。你哥哥的意思,也是不想同这些勋贵老臣走的太近,免得将来在圣人跟前儿不好办事。” 说到这里,冯氏不觉压低了嗓音,下意识的看了看周围,虽然这些奴婢都是心腹之人,可冯氏还是止不住的悄声说道:“这话我也只跟你透露一句。听说朝廷……有削藩的意思。” 最后几个字,冯氏说的声音很轻,险些叫人听不见了。 说完这几句,冯氏又是一笑,先看了看小姑子,又瞧了瞧二姐儿三姐儿,这才说道:“咱们陈家本来起于寒微之时,你哥哥因缘凑巧得了当今的器重信任,才能在官场上扶摇直上,短短几年升至二品大员。这其中固然有你哥哥能力出众,能替当今办事分忧的缘故。却也是因为你哥哥出身寒门,身后的势力不大,当今才敢放心启用。如今朝廷上有四王八公,有那些个功勋老臣,全都是联络有亲同气连枝。说句不好听的话,倘若他们有个什么心思,当真联起手来,圣人也要头疼。你哥哥就是为了更好的替陛下尽忠,才在儿女的婚事上极为小心。桡哥儿娶了徐子川家的长女。这徐子川虽是翰林出身,可官位在你哥哥之下。婉姐儿更不必说了。因着当年同裕泰商行的胡东家定了亲事,胡东家虽是商贾之身,但孙子胡晋中却是国子监的监生,去岁还考中了举人。等到明年恩科时若能金榜题名,婉姐儿也要嫁过去了。” 冯氏话没有说的太透。不过听话听音儿,陈珪连自家儿女的婚事都操办的如此谨慎小心,更何况是外甥女儿的婚事。按照尤家的家世门第,原本就配不上北静王府。可是北静王太妃为了拉拢陈珪,竟然连江南甄家的女儿都推了,还央求王子腾的夫人跑到他们陈家来打听口风儿? 北静王府这是想干什么? 陈珪即便是用膝盖想想,都知道北静王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可惜他没那个心思同这些异姓王勋贵老臣们周旋。只要面子上过得去也还罢了。反正他升官发财靠的是当今圣人,又不是这些功勋旧臣! 二姐儿即便不如三姐儿知道朝廷动向,却也是冰雪聪明之人。闻听舅母所言,登时明白了舅舅的一番心思。她有些怅然的看了舅母一眼,低头不语。 冯氏瞧着二姐儿恍恍惚惚仿佛被霜打了的花骨朵儿的小模样儿,莞尔一笑,拉着陈氏的手说道:“不过你哥哥素来疼爱二姐儿三姐儿,只把她们当成自己亲闺女待的。又岂会不操心两个姐儿的婚事。因此他除了叮嘱我时时留意,自己个儿也在外头留神打探过。倒是当真替二姐儿看好了两户人家儿……” 陈氏闻听此言,忙催道:“哪两户人家,嫂子快同我说说。” 冯氏便笑道:“其中一人你也是知道的。便是当年老爷请来教姑娘们弓马骑射的那位梁红玉梁姑娘的亲哥哥梁凤饶。他本是六皇子的门下,现如今是朝廷正四品的抚远大将军。当初老爷跟六皇子下江南办差,同这个梁凤饶也打过几次交道。人品才学自然没的说,难得他们家有个规矩,却是男儿四十没有子嗣的话,方才能纳妾。咱们家二姐儿素性腼腆温柔,耳根子又软。老爷的想法我也明白,找个家境简单的人家儿嫁了,安安稳稳的过小日子。到时候再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娃,岂不美满和顺?总比嫁到什么公府侯门,眼睁睁看着丈夫跟小妾姨娘厮混的强。”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倒是心下微动。她自己是吃过小妾姨娘的亏的。更何况这么多年看着哥哥独宠嫂子一个,自然羡慕非常。倘若那个梁凤饶当真如哥哥所言,而且还有本事的话,让二姐儿嫁到梁家倒也不错。 再者说来,梁红玉那个丫头她也见过,气量颇大,倒与三姐儿有些相似。何况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也不是个难缠的人。唯一令人悬心的只有一点…… “那个梁凤饶今年多大岁数了?怎么还没娶亲,该不是他有什么毛病罢?” “这是哪儿的话呀。”冯氏忍俊不禁,因笑道:“这位梁将军今年左不过二十一二的年纪。因他父母去的早,只跟他妹妹相依为命。这么些年跟在六皇子身边办事,后来又入军中打了几场仗,攒了些资历,升到了抚远大将军。却是把自己的婚姻大事给耽误了。我倒是觉着人大些也有大些的好处。至少会疼人不是?” 陈氏点了点头,因又问道:“还有一户人家儿呢?” “就是内阁首辅大臣章怀玉的小儿子。今年十七岁,是国子监的监生。性格方正,人品才学也都还好,唯一美中不足的……那是个庶出。”冯氏想了想,又补充说道:“不过章家乃是书香仕宦大家,他们家可当真是一门清贵。从章大人的祖父那一辈起,一直到章大人的几个小儿子,全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因着是诗书仕宦大家,人多规矩也多。” 冯氏自己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这么多年在婆家有公婆体谅,丈夫独宠,儿女孝敬,倒是对这种大家大族的人家儿敬谢不敏的。她自己还是倾向于梁家,不过这又不是她的闺女说亲,外甥女儿到底还是隔了一层。冯氏也不好说的太透。 若说起内阁首辅章怀玉,即便陈氏一介深宅女眷,也是听过对方的赫赫大名的。跟上皇称得上是总角之交,辅佐上皇六十余年,据说上皇得意他比得意太子还甚。当初上皇突发奇想的想要让位于太子,别人谁都不知道,唯有章怀玉一个人知道。不光知道,还在暗地里帮着上皇办了不少的事儿。连当即都被瞒的滴水不漏。可见上皇对章怀玉的器重信任,更可见章怀玉这个人的城府手段。 陈珪替尤二姐儿说的这两门亲事;一个梁凤饶是六皇子的心腹门人,一个章怀玉是上皇的心腹重臣,前者是当今愿意示好重用的人物儿,后者是当今不得不去示好重用的人物儿。 而陈珪身为当今陛下最器重信任的臣子,如果真的同这两家结成了婚事,其背后的影响简直可以说是不言而喻。想必不管是六皇子一脉,当今一脉,还是上皇一脉,都会对这样的婚事乐见其成。 最关键的是陈珪不光照顾到顶头上司和同壕战友的想法,他还照顾到了尤二姐儿的心性为人。他选的这两户人家,梁凤饶是人品好有能力,章家是家风好,不拘尤二姐儿嫁到了谁家,将来都不会吃苦。 能将自家晚辈的婚事盘算的这般面面俱到,陈珪也真是苦心孤诣,想破了脑袋了。 陈氏母女都是心思通透之人。虽然错失了北静王府这么一门姻亲,着实叫人扼腕叹息。不过一想到朝中局势,果然北静王府也就是看着光鲜,其实那也是个大坑。 倒是梁家与章家这两门姻亲,可以好生盘算一二。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当晚陈氏带着两个姐儿家去,少不得向尤老太太提及娘家的决定。 尤老太太闻听陈珪婉拒了北静王府,心下大不自在。且向陈氏唠叨了几句,说什么儿女婚事本该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能听外家的主意。又命陈氏下帖子请北静王太妃家来吃茶,言语之中竟然还有先斩后奏的意思。 陈氏懒得搭理老太太,便又提及陈珪选中的梁家与章家的婚事。尤老太太见事不可违,只得熄了心思。转而盘算起同梁家章家结亲的好处来。尤老太太素来便是个喜好富贵权势之人,知晓章怀玉乃内阁首辅满门清贵,自然倾向于同章家结亲。 不过陈氏同尤三姐儿细细商议过后,反倒是觉着梁凤饶才是二姐儿的良人。后又问了问尤二姐儿的意思。尤二姐儿原本就是个耳根子软,心里头没主意的人。大多时候都是妈和妹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今见陈氏和尤三姐儿一味的称赞梁凤饶的人品才学,又称赞梁家素有男子四十无后方能纳妾的规矩,便也下意识的倾向于梁家。 尤二姐儿既表了意,陈氏自然要回明嫂子的。尤老太太想要攀附章家的心愿落空,自然大为不满。少不得当着儿子的面儿挑拨了几句。弄得尤子玉也有些不自在。 可惜陈氏素性专断,虽面儿上三从四德,但凡遇着大事,却从来不肯由旁人做主。何况此事关乎二姐儿终身,陈氏更不会拿着二姐儿的婚姻大事给尤家牵线搭桥博富贵。 当下便以六皇子的势力弹压尤子玉一回,又晓以利害,明说梁凤饶虽出身寒微,好歹是六皇子最器重的人,且为人忠厚有本事,年纪轻轻已是朝廷正四品的抚远大将军。那章家虽然家大业大,同二姐儿议亲的只不过是族中庶子,虽是国子监的监生,也不过是白身一个,哪里有正四品的女婿得力? 一番言语辖制的尤子玉没了脾气,此事终算了局。 目今暂且不说尤梁两家议亲之事。只说尤氏得了娘家来信儿,知道二姐儿同北静王府的婚事不成,少不得过那边府里告诉凤姐儿一声。彼时凤姐儿正在王夫人房中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三春并黛玉也都在一旁坐着。眼见尤氏过来,姊妹们少不得起身厮见过。 尤氏细听了一回。方才知道是王夫人的胞妹——现今住在金陵城的薛家姨母之子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被王子腾唤取进京。凤姐儿正与王夫人商议该如何向应天府去信打点。 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况且此事又涉及到王夫人的娘家私事。尤氏且不好多待,便带着姊妹们至李纨房中说话儿。 一时凤姐儿议完事出来,也转步到了李纨屋里。姊妹妯娌间说笑了一回,各自散了。尤氏先嘱咐四姑娘回房歇息,她一会子过去,这才随着凤姐儿回房。 献茶毕,略寒暄一回。尤氏少不得提及两家婚事作罢之事。先向凤姐儿道了一回谢,又向凤姐儿赔了一回不是。凤姐儿也不过是受人之托,眼见事情不成,倒也不恼。只拉着尤氏的手儿笑道:“这有什么。谁家议亲不是挑挑拣拣,看中了才罢。何况两家又没有换庚帖议八字儿的,更不必如此。不过二姐儿没同北静王府议亲,倒是看上谁家了?” 尤氏少不得又提起梁凤饶之事。凤姐儿也是知道这个人的。虽不是功勋老族,却也是一方新贵。况且身后靠着六皇子,且受当今的信任提拔,也算不错。少不得道声恭喜。 妯娌之间说了一回话,便有小丫头子回说“琏二爷回来了”。尤氏登时起身告辞。凤姐儿也不挽留,只起身笑道:“得闲儿了你就过来,咱们也好说说话儿。” 尤氏笑着答应了。不必细说。 如今却说王子腾唤了妹妹外甥一家进京,原本是想着就近约束外甥,好生管教一回。竟没想到妹妹一家还未动身,他自己却得了圣人的钦点,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原本的京营节度使却由回京续职的抚远大将军梁凤饶继任。 梁凤饶既是回京任职,且算是安稳下来。是日面圣过后,少不得打点了土仪拜礼,先到义忠亲王府拜见旧主六皇子,又到陈家拜访陈舅舅,其后才至尤家登门拜访,算是初次拜见岳家。 两家人见过面后,梁凤饶便托请了陈珪之妻冯氏做媒上门提亲。人是陈家挑的,又是陈氏母女自己个儿相中的,何况其人身后有义忠亲王撑腰,又深得圣人看中,年纪轻轻便是朝廷手握兵权的四品大员,尤老太太与尤子玉便是心有不甘,总归满意大过其他。两家既然如此作想,其后交换庚帖合八字儿,也不过是走一遍形式罢了。最后择定于次年九月完婚。 二姐儿终身有靠,陈氏暂且松了一口气。旋即又把主意打到了尤三姐儿的身上。见天儿的逼问尤三姐儿对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什么盘算,烦的尤三姐儿不胜其扰,只得百般寻了借口各处躲藏。 恰好这日宁府中梅花盛开,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因又思及三姐儿最喜这些花儿朵儿,少不得也下帖子给二姐儿、三姐儿、四姑娘。只不在一天罢了。 荣府中诸位长辈得知尤氏此举,倒是愿意女孩儿们多了能一处说笑。贾母便笑道:“既是家宴小聚,倒是人多更热闹些。我瞧着就让她们一天过来。就算她们姐儿年轻,不愿意跟咱们这把老骨头说笑,有迎春她们姊妹陪着,也就是了。” 尤氏闻言,少不得笑道:“老太太这是哪里的话。她们姊妹们若能有机会陪在老太太身边,却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只是我想着咱们家里人小聚,为的便是没有外人,好生乐一乐的。倘或叫了她们姊妹来,老太太太太们还好,几位姑娘和凤丫头少不得又要招待她们姊妹,宝玉也拘束,反倒不能尽兴的玩一回。” 贾母经此一提,少不得也想起男女大防之事,因笑道:“这倒是。我只顾着咱们热闹,却忘了这些事儿。” 又拉着尤氏的手儿笑道:“还是你想的周到。可见是真心惦记着这些小姑子小叔子们。我听说你在宁府也给四丫头预备了房舍?” 尤氏便笑道:“好歹也是我们家老太爷的幺女。我这个当嫂子的,平日里也帮她不上,唯有在这些琐事上费心罢了。” 贾母听了这一番话,满口的赞叹不绝。因又指着王熙凤笑道:“我如今老了,精力不济,家里的事儿也不管了。凡事都由你太太和凤丫头张罗着。周到不周到的也还罢了。只是孙女儿们如今都大了,一处挤着倒也不便。我原想着将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挪到你二婶子房后的三间小抱厦居住,让珠儿媳妇陪伴照管。你既在那边府里张罗好了房舍,便将四丫头领回去罢。平日里叫她时常过来,且别委屈了她。” 尤氏闻言,只得笑应了。又带着惜春谢过老太太。 说话时便有薛姨妈带着宝钗过来问安。尤氏且起身见过薛姨妈后,贾母便指着宝钗向尤氏笑道:“这是你二婶子的外甥女儿宝钗。今年十三岁,现住在咱们府上。倒是个伶俐的孩子。待人说话倒是比咱们家的几个丫头强。” 薛宝钗闻言,便向尤氏欠身见礼。尤氏伸手握住薛宝钗的手,打量一回,赞了一回。薛姨妈因问起众人聊什么这么开心,王夫人少不得将尤氏下帖子请人之事分说明白,尤氏趁势又邀了薛姨妈母女同游。薛姨妈推辞不过,也就应了。 众人且在贾母上房说了一回闲话儿,直待吃过午饭,方才各自散了。尤氏跟着惜春回房,看着她收拾了几套家常穿戴的衣裳,这才带着惜春家去。 因尤氏早有准备,除替惜春拾掇了闺房书房之外,仍命家中针线上的人按照惜春的身量尺寸裁剪了几套新衣,又命人按照京中时兴的花样儿打了几套精致小巧的头面。尤氏自忖在穿衣打扮上不如儿媳精致,遂将一应事务尽皆托付给秦可卿。此时呈上的衣衫头面自然贴合惜春的心意。 带着惜春在房内看了一回,眼见时辰不早,尤氏便拉着惜春的手儿笑道:“天色晚了,你先歇息一回,摆饭的时候我再派人叫你。你哥哥外头赴宴去了,晚上家来你就见着了。” 惜春低了头一一应是。尤氏又嘱咐了几句“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便是告诉你侄儿媳妇也行。丫头婆子们不好了,你也告诉我。” 殷殷嘱咐了半日,这才去了。 是夜贾珍家来,得知尤氏已将惜春接回家住,很不以为然。又听尤氏说明儿要款待荣府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过来赏梅花,不免笑道:“这才是正经。” 然而到了次日一早,荣府的主子们却没闲心来宁府逛逛。只因宫中传出了消息,因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圣人思及宫中女婢入宫多年,不曾得见父母音容,倘使父母年迈在家,因思念儿女成疾致病,“皆是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遂下旨择拟后宫遣放三千宫女出宫还家,孝敬父母,男婚女嫁,繁衍子嗣。 此旨一下,朝野万民尽皆称颂圣人之仁德慈爱。然而有人笑便有人哭。至少荣府的主子们接了圣旨却是想笑都笑不出来的。 盖因荣府二房长女元春,亦在其列。 第一百二十二章 荣府嫡长女贾元春,乃是二房政老爷的长女,因她是正月初一日所生的,故名元春。其后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方从了这个“春”字。让宁府嫡长女并荣府长房庶女依从荣府二房女儿的字取名,固然是因为元春年长,却也更是贾母溺爱长孙女,对其寄予厚望的缘故。 虽然尤三姐儿并不觉得生辰八字儿能决定命运,不过显然贾母并不这么想,她将元春养在身边,自幼便教她知书达理,其后又将她送入宫中做女史。为的也不过是想让元春在宫中扎挣几年,也好入了贵人的青眼,给荣府博一场大富贵出来。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放三千宫俾出宫,那么些翘首以盼的女儿不选,偏偏就将元春给划到了遣散出宫的名单上。可怜贾元春这个荣府出身的嫡出女儿,在那“见不得人的去处”苦苦熬煎了那么些年月,也不过是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不但凭白蹉跎了好韶光。还让荣国府沦为满长安城内仕宦勋贵们的笑柄。 “……都说大姑娘是有大造化的贵人。昨儿我去那边府里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也见了大姑娘一面。那通身的气派倒是没的说,难怪都说宫里的嬷嬷会□□人。只是可惜了了,好端端一个国公府出身的嫡姑娘,倘若是积极后便出阁,这会子不说膝下儿女成群,也早该成了诰命夫人了。哎……”尤氏一壁说着,一壁捧着装点心的攒盒示意二姐儿、三姐儿拈果子吃,“你说连咱们这样出身的人家儿,都知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老太太和二太太也都是明白人,怎么却看不破这个道理?可怜那大姑娘被遣送出宫,现在躲在家里哭成个泪人儿似的。” 二姐儿素性温柔和顺,慈悲心肠。听了这一番话,也跟着唏嘘感叹了一番,方才说道:“既是被遣送出宫,能够阖家团圆,共享天伦,承欢父母膝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何况大姑娘今年左不过才二十出头,又有这样的身家背景,只要荣府老太太二太太肯留心,再挑个如意夫婿也不难。” 二姐儿自从退婚之后,因着惧怕外头流言蜚语,一向不爱在人前说话。每日躲在家中不是做针线便是读书练字,小小年纪倒是越发沉静了。当初陈氏和三姐儿还十分忧心,生怕二姐儿一时想不开左了心性。索性和梁凤饶的婚事定下来后,二姐儿又渐渐回转过来。虽不似三姐儿那般爱说爱闹,倒也愿意在人前走动说话了。 如今闻听尤氏提及大姑娘的现状,尤二姐儿心下顿时起了同病相怜的情绪。她耳根子软,心肠也软,最听不得这样红颜薄命的事儿。闻听荣府老太太、政老爷和二太太为了家中富贵就能狠心的将大姑娘送入宫中伺候人,更是一面心惊一面庆幸,还好自己的家人不是这般。 尤氏也知道二妹妹这般心思,忍不住苦笑道:“老太太和二太太倒是整天张罗着要替大姑娘寻个如意夫婿,又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儿呢。现如今贾家不得当今的意,满长安城内的勋贵仕宦谁不知道?那些个世家官宦,端的是捧高踩低烧热灶的性子。眼见贾家如此落魄,况且大姑娘又有个在宫里伺候人的名声,那些个世家最爱面子的,又哪里肯让自家的出息子孙求娶大姑娘。下剩的那些人家儿倒是有意提亲,偏偏老太太二太太都看不上。现如今高不成低不就的耗着,转了年,大姑娘就二十一了。更成了老姑娘了。” 尤氏谈及此处,少不得也想到了自己。阴差阳错蹉跎了那么些年,也只能嫁到宁府做继室。虽说宁府当家太太的名声听上去不错,可天底下的继母又哪有好当的?也不过是外头不知里头的事儿,花花架子表面光鲜罢了。 尤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倒是心下一动。她想到荣国府素来与四大异姓王交好。如今正赶上北静王议亲,倘若元春能小上几岁,说不准这门亲事当真能成。 却不知道贾元春出宫之后,贾母倒是真有此意。甚至还以“女大三抱金砖”为由,想要试探北静王太妃的口风儿。怎奈北静王府得了世交的提点,知道朝廷有削藩之意,如今早已自顾不暇,他们连比荣府家大业大的江南甄家的嫡出女儿都婉拒了,又哪里会退而求其次,顾全荣府的名声脸面? 最终北静王太妃只得亲自入宫向宫中一位深得上皇眷宠的老太妃请安,并且替自己的儿子做媒求娶那位老太妃所出的康宁公主,又将已逝北静王的兵权虎符交了上去以示忠心。上皇与当今议论过后,觉得北静王年未弱冠又一直养在京中,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这才罢了。 北静王乃少年俊杰,面容秀丽且身份尊贵,难得性情谦和友善,霁月光风,是长安城内出了名儿的风流人物,康宁公主能得这么一位良人做驸马,自然十分愿意。 而北静王府经此一举保住了自己的异姓王爵位,能够在朝廷下定决心削藩的时候转危为安,也十分满意。况且康宁公主虽然贵为公主之身,然其相貌清丽,品性谦和,深得其母之风范。同北静王在婚后也是琴瑟和鸣,和顺美满。竟是再无不妥的。 目今暂且不提北静王与康宁公主婚后顺遂,也不提贾元春谈婚论嫁时的尴尬状况。只说新皇登基,后宫妃位空虚,上皇为永保江山,绵延子嗣计,着令宗人府并天下各州府挑选贤良淑德女子入宫,且因新皇遣散后宫女眷致使后宫伶仃之故,除选聘妃嫔外,在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宫中女官,充为才人赞善之职。 此旨一下,满朝文武皆歌功颂德,称赞上皇体恤儿子,且赞圣人隆恩浩荡。暂且不理论长安城中各世家官宦如何盘算,只说在荣国府暂住的薛家母女闻听此事,却是喜得无可不可。薛姨妈更是握着薛宝钗的手直叹“苍天有眼”。以他们薛家的背景家世,原本不敢肖想宫中选聘妃嫔之事。岂料圣人又降不世出之隆恩,再选宫中女官。薛家倒是可以运作筹谋一番,倘若能借此入宫。兴许三年五载之后,也能入了圣人的眼,一跃飞上梧桐木。 诸如那位义孝亲王的母亲莲太妃,当初不也只是浣衣局的女婢。现如今母凭子贵,不也成了高高在上的太妃? 那薛宝钗今年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的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因当日有他父亲疼爱,原本就有青云之志,素昔因着自己身为皇商之女,虽心有大器,却不能尽力施为。又因家中哥哥不能成才懂事,体贴母亲,支撑家业,宝钗也唯有将书字抛却,只留心针黹家计,为母亲分忧。 如今探得这等鲤鱼跃龙门之富贵,薛宝钗自然不愿错过。然薛家三口孤儿寡母的上京,既不识得京中权贵人家儿,更不识得宫中贵人。倘若无人帮衬,着实寸步难行。 母女两个商议一番,先给远在外省公干的胞兄王子腾去了封家信,又向胞姐王夫人央求讨情儿,希望荣国府能代为打点斡旋。一应花费自然由自己所出。薛姨妈更是拉着王夫人的手儿殷殷嘱咐,“倘若此事能成,必有重谢。” 然王夫人心中记挂着长女元春的婚事,哪里有心情替妹妹外甥女儿张罗这些外务人情儿。更何况她将薛姨妈母女千方百计接入京中,为的也是同老太太打擂台,竭力促成“金玉良缘”的婚事。她盘算着薛姨妈乃孀寡之身,那薛蟠素来又是个不成器的。倘若能替宝玉将宝钗求娶进门,将来薛家百万家财,岂有旁落的道理? 因着王夫人心中有这么个打算,自然不肯替宝钗筹谋此事。只是她碍于薛姨妈的面子情儿,又不好推脱的。只得面儿上答应,转过头便将此事丢到脑后。不但没有尽心操持,反倒贪墨了薛姨妈给她的几万两疏通银子。 王夫人原本以为自己将此事瞒的滴水不漏,却不曾想此事早被贾母得知。贾母虽然年纪渐长,但是心里明白得很。她本来就想将两个玉儿凑成一对儿,今后也好叫姑爷林如海在仕途上帮衬宝玉。却不曾想儿媳妇目光狭隘,只因当年同敏儿的些许芥蒂,便将这一桩大好姻缘推之门外。还将个商户之女当成宝贝似的接到家里同她打擂台。 贾母心下不屑,面儿上却不显露。好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即便有王夫人从中作梗,她却背地里使了把劲儿,使得宝钗过了初选。并且还通过贾珍的关系疏通了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希望他能在复选的时候高抬贵手。 贾母心下盘算的倒也精明。她是想着将薛宝钗送入宫中,一来能打破王夫人“金玉良缘”的盘算,二来嘛……倘若薛宝钗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变凤凰,自己这个从中出力的恩人也能承上一脉香火情。如今元春出了宫,自家在宫中再没个得力的人,倒也不妥。何况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联络有亲,宝钗入宫得宠虽不如元春这个亲孙女儿得宠给荣府的好处多。但薛家门第低贱,在朝中毫无背景人脉,薛蟠又是个靠不住的纨绔子弟。 有这样的家世兄弟做累赘,即便宝钗能侥幸得宠,想要在后宫站住脚儿保住位分,没有贾、王两家的倾力支持,也是不成的。 贾母将此事前前后后盘算过一通,越发下定了主意。但她也不是做好事不留名儿的人,命贾珍打点了戴权之后,贾母立刻将此事告知薛姨妈母女。并且言语中暗暗提到王夫人出工不出力且从中贪墨拿好处之事。 虽然贾母是点到为止,但薛姨妈并薛宝钗也不是鲁钝之人,自然听得明白。虽然心下不大自在,但薛家母女仍旧谢过贾母的好意,又情真意切的表白一番。方才安心等着入宫复选。 原本以为就此便可高枕无忧。岂料不过几日,薛宝钗却因为复选落选,被人送了回来。 贾母心下大为诧异,之后又着人暗暗打探了一回,方才知道新皇虽然性情谦和仁孝,然睿智英明实乃不世明君。且最不喜下官有欺上瞒下,贪赃枉法之举。 那薛宝钗虽然品格端方,容貌秀美,但圣人无意间却从旁人口中听说其胞兄在金陵时却有打死人命之事。小小年纪便敢如此嚣张跋扈草菅人命,此时令圣人十分不喜。因此他不但御笔亲批否决了薛宝钗的复选资格,还口谕传诏金陵应天府重新查办薛蟠一案。 朝中早有言官御史清贵一流看不惯勋贵世族的嚣张跋扈,同气连枝。闻听圣人着令金陵应天府重新查办薛蟠一案,登时拟了奏疏弹劾薛家倚财仗势,打死人命,又弹劾金陵应天府知府贾雨村与九省统制王子腾官官相护,藐视律法,满口神鬼之说,断案儿戏…… 圣人原本以为此事不过是薛家私事,并未想到其中还牵扯出这么多朝廷官宦徇情枉法的不堪之举。待闻听贾雨村堂堂一介朝廷四品大员,竟然以扶鸾请仙之说胡乱判了案子,并以此向贾、王两家示好之后,登时龙颜大怒。当朝便革去了贾雨村的乌纱官袍,按律追究。更是下旨严斥王子腾与贾政,并且官降三级,以儆效尤。 经此一事,当今深知吏治不清,朝廷不宁,百姓不安,社稷不稳的严重性。遂暗下决议,务必要肃清吏治。 如今且不说朝上因此事如何动荡,只说薛宝钗因胞兄旧事暴露被逐出皇宫,倒是深受了一番打击。在家淌眼抹泪的哭了好几日。 王子腾并贾政因薛蟠之事惹得圣人大怒,且又官降三级,顿时成了京中官宦同僚的笑柄。虽不至于因此迁怒于晚辈,却也对薛蟠生出了几分芥蒂。 贾母不曾想自己的宝贝儿子因着薛蟠一事吃了瓜落,心下越发不满薛家母女。 薛宝钗也不曾想以自己的天分才情,最后竟沦落至此。虽然暗恨自己没有个好兄弟做臂膀,但她终归不是自怨自艾之人。在家消沉了几日,倒也重振旗鼓。 于是不过几日间,荣国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金玉良缘”之事。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因新皇登基,除大赦天下大肆封赏之外,照例仍旧会开一届恩科,以显当今皇恩浩荡,崇才尚贤之德。 建元二年的恩科开在二月初。春寒料峭,寒风朔骨,想要科举的士子们却得穿着单衣在这样的天气和简陋的考场中熬煎整整九日。有些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忍不住这样的熬煎,在考试中途就因生病昏厥被差役抬出考场的,则算是放弃了这一年的科考。寒窗十载甚至几十载的光阴,一朝成浮云。 考场禁止答卷的锣声响起,等候许久的监考官并差役从长长的游廊尽头经过,将一份份考卷糊名收起。 陈桡有些受不住寒气的搓了搓手,在差役收完他的考卷之后,收拾东西离开考场。陈家的马车奴仆都守在考场之外,眼见陈桡出来,一窝蜂的拥上来披大氅的披大氅,送手炉的送手炉。 厚厚的大毛衣裳披在身上,立刻隔绝了外头的寒风瑟瑟。陈桡躬身刚要上马车,就被身后的人叫住了。 “不知凤举贤弟此番下场可有把握?”来人也披着一身华丽的鹤氅,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青花瓷铜手炉,笑眯眯问道。 陈桡回过头来,也笑着拱手说道:“原来是胡世兄。瞧胡世兄气色如此之好,想来今次下场必定能有所斩获了。” 胡晋中闻言,眉宇间掩不住得意之色的笑道:“好说好说。如无例外,开榜之后你也该改口叫我姐夫了。” 陈桡听了这一番话,心下越发高兴。陈、胡两家的婚事已经定了好几年了,碍于陈婉年纪还小,况且胡家执意要胡晋中考取进士之后方能迎娶陈婉过门,两下里着实拖延了好几年。如今陈桡听到胡晋中如此信心备至,少不得也笑道:“俗话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看来胡世兄倒要占全了。” 胡晋中大概是考的真比较好,一直笑的合不拢嘴。开口说道:“凤举贤弟天资聪颖,且长于实务。又有徐大人亲手调、教,想必今年金榜题名也不在话下罢。” 陈桡微微一笑。他为人素来低调务实,不喜夸夸其谈。凡事即便有十足把握,对外也只谦逊八成。何况现下只是刚刚考完,还没有到放榜的时候,陈桡更不会夸下海口说自己必定高中。因此陈桡只是含笑说道:“这倒也说不准。也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 正说话时从两人身侧也走过来一行人。为首的一个闻听陈桡谦辞之言,不免冷笑道:“凤举兄这话也太过谦逊了。谁不知道凤举兄的父亲便是当朝赫赫有名的陈珪陈大人。如今是新皇登基,陈大人简在帝心圣眷优容,如今他的独子下场科考,又岂有不中之理?依在下之拙见,倒是觉得凤举兄必定高中。届时还要讨一杯喜酒吃才是。” 那人说话时刻意高扬了声量,顿时引得周围的举子士人为之侧目。 陈桡细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直接说道:“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梅世兄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在怀疑这一届的恩科有舞弊之嫌?梅世兄青口白牙信口乱说,不知敢不敢承担说了这些话的后果?” 那梅世兄闻言一凛,旋即悻悻的笑道:“不过是随口玩笑一句罢了。凤举兄又何必认真恼怒起来。” 陈桡闻言莞尔,看了一眼周围的学子,笑眯眯说道:“此事与我无关,我也犯不着恼怒。不过是替梅世兄庆幸罢了。毕竟这一届恩科的主考官乃是当朝内阁首辅章怀玉章大人,章大人出身诗礼大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为人谦和高风亮节,况且又是桃李满天下。以章阁老的胸襟,自然不会同梅世兄计较。倘若换一个人,好端端的竟受了梅世兄这一番指责,才会认真恼怒的罢?” 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位姓梅的考生顿时吓得面色如土。他有些忌讳的看了陈桡一眼,也不敢再多说,趁着旁人都还没回过神来,灰溜溜的走了。 胡晋中一脸如沐春风的看着这一幕,仍旧不忘笑口常开的道:“还是凤举贤弟通情达理。否则今日之事换了旁人,还不恼羞成怒的直接告到章大人面前去。” 陈桡看了胡晋中一眼,又看了看人群之中,意有所指的道:“有章世兄在此,哪里还需要我多嘴多舌的?” 众人闻言看去,这才看到人群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相貌俊雅,举止风流,端得出彩人物。此刻正阴沉着一张脸看着那姓梅的士子离去的方向。 闻听陈桡所言,那人勉强勾了勾嘴角,拱手说道:“家父秉性中正,绝对不会做那徇私舞弊之事。有些人自己才学不够,就喜欢随意揣测旁人,真是荒谬至极。” 说完,只向陈桡并胡晋中二人草草寒暄了几句,便按捺不住的走了。 胡晋中幸灾乐祸的勾了勾嘴角,冲着陈桡笑道:“这叫什么呢?不长脑子说人家老子的坏话,偏偏叫人家儿子听见了。果然是现世现报在人眼里。” 言罢,又同陈桡寒暄了几句,这才各自上了马车,分道回家。 陈家众人早已准备好了热汤沐浴,只待陈桡家里,立时妥妥帖帖的服侍着陈桡洗漱休息。 陈桡这一觉儿足足睡了一天一夜,方才醒转过来。徐氏忙端来了灶上温着许久的人参鸡汤。陈桡满满的喝了三大碗,又命人炖了一道火腿炖肘子就着碧梗饭吃尽了,方才畅然笑道:“这九天在考场里考试,我什么都不想,就想着赶紧考完回家就有肉吃。就着干馍馍想肘子,你可不知道,那滋味就甭提了。” 徐氏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且服侍着陈桡穿戴已毕,两人抱着哥儿一齐至上房请安。 彼时陈老太爷陈老太太陈珪并冯氏都在,正讨论着陈桡的科举成绩如何。陈珪自己就是捐官的人,没经历过这样。便想着等陈桡缓过神来带着他拜访岳家,听听徐子川的意思。 陈家众人听了陈珪的主意,自然都是深以为然。 一时见了陈桡进门,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忙着嘘寒问暖,搂着大孙子一会儿说瘦了,一会儿又说单薄了。陈桡陪着祖父祖母说了一回话,这才跟着父亲一齐到了徐家拜访。 徐子川自己的儿子早在上届科举中便已高中,如今正在翰林院点卯。陈家父子登门的时候,徐家父子也在讨论女婿/妹夫的科举成绩。 陈桡经历过这些年的失败,这一次科举倒是很有把握的。他将自己的策论八股文章等全部默给岳父和大舅哥,两人拿着陈桡的文章在书房里研究了半日,从文章本身的辞藻论题到主考官的喜好都琢磨了一遍,这才信誓旦旦的下了决断—— “十有*必能高、中的。” 虽然还没到开榜的时间,但是陈家父子听到了徐家父子的断言之后,也都松了一口气。毕竟这可是科举资深人士的评价,必须要有参考价值啊! 陈家父子一高兴,便在徐家摆酒唱戏的喝了大半日。直到掌灯时分,这才醉醺醺的家去等放榜。 没过几日朝廷放榜,陈桡与胡晋中果然都名列在榜。陈桡是二甲第七名,胡晋中是二甲第十一名。两人的成绩都算得上不错。而且陈桡因为陈珪的原因,在高中之后还被当今钦点为翰林。也算得上是清贵文官中的一员了。 至于胡晋中虽然没被点为翰林,但是有胡家在暗中周旋,还有陈珪这个老丈人坐镇,外放州官的时候直接被分到了晋商的大本营山西。相信上有陈珪这个老丈人提携,下有本家裕泰商行的财力支持,胡晋中的外放三年也不过是积攒资历的三年。到时候三年考核凭个上上,也都在意料之中。 不过当务之急却还不是胡晋中要出京赴任,确实胡、陈两家要给一双儿女操办婚事。而婚事便定在了五月初。 陈桡身为朝廷重臣,当今最信任的心腹大臣,他的独生女儿要出嫁,满朝文武功勋卿贵包括当今圣人自然都会有所表示。 而胡家虽然不比陈家位高权重,但晋商之名广传天下,裕泰商行更是晋商之中的翘楚。他们家长房嫡长孙在高中进士后要娶妻,迎娶的还是户部侍郎陈珪家的独生女儿……所有跟裕泰商行有交情没交情的本着捧热灶的心,也都趋之若鹜。 圣人还在朝会的时候,特地写了一封“天作之合”的手书赐予陈珪。并且还笑着说等陈家办喜事的时候还要派太子和太子妃过去凑个热闹。 圣人话说到这里,倒是心下一动,不免想起前尘往事,开口说道:“朕记得你们家桡哥儿成婚的时候,朕和皇后是亲自去的。还有诸位皇弟们也都去了。如今到你们家姑娘嫁人,朕却要派太子和太子妃过去。倒像是占了你的便宜似的。”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再一次体会到当今圣人对陈珪的宠信亲昵。少不得艳羡嫉妒的看了陈珪几年。 陈珪早已习惯当今圣人同他私下相处时的不拘一格。然君臣两个在朝上这么着,却是头一回。陈珪当时都愣住了。旋即醒过神来,只好上前不动声色地将话回转过来。 然而不管圣人如何兴致勃勃,陈、胡两家如何张罗筹划,一件突如其来的祸事,还是搅乱了两家的安排。 就在科举放榜后不要半个月的时间,京中悄悄传出一则流言,却是说此次恩科有人营私舞弊,考场不公。更有人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流言因此越演越烈,最终竟发展到没有考中的举子聚集起来跪坐于礼部门前请愿的程度。 此事一出,朝野震惊。圣人更是龙颜大怒。责令刑部与大理寺严查此事。倘若有人营私舞弊,务必严惩。倘或无人舞弊,朝廷也由不得市井流言轻易诽、谤。务必要查出传播流言之人,狠狠处置,以儆效尤。并下令让这一届报名恩科的举子全部重新考试。考场就放在大明宫,已经考中进士的举子考场就在勤政殿,没有考中的举子考场则在太和门,这一次由圣人亲自监考。考试结束后全部考官和考生都不许走,当场判卷。 因身处流言漩涡之中,陈家与胡家的婚事也少不得耽搁一二。只待勤政殿重考之后,再作计较。 第一百二十四章 因为这一次的殿试重考有圣人亲自盯着,所有的监考官更是在考卷糊名收上来以后当堂审阅。然后将自己为什么会挑选出这份考卷的原因附在考卷之后,最后挑选出来的上榜者的试卷也由圣人亲自过目。等到揭开糊名唱榜的时候,一甲前三名的人选中,榜眼和探花并没有变,状元却成了二甲第一名的章梦麟。而原先的状元却因为发挥失常的缘故,沦落到二甲第七名。 二甲和三甲同进士的人选虽然偶有差别,但大多数是排名的先后顺序略有不同,原榜中只有不到五人在复试中落榜。而这几人原本的名次就是岌岌可危。 将仅有的这几名原先上榜之后又落榜的士子的考卷挑出来仔细审核,发现这些人虽然落榜了,但所写出的文章也是可圈可点,不过是审核考卷的监考官不一样了,所以在主观上略有参差罢了。更有人因此脱颖而出——比如说陈珪之子陈桡的试卷,不但辞藻精妙言之有物,更在文章中引用了数据佐证论点,显而易见是平日里时常观看朝廷邸报,甚至同其父时常讨论朝政之故。 这样的素质涵养,别说选入翰林院点卯,便是直接外放到外省为主政地方官,也是绰绰有余的。 更有章怀玉之幼子章梦麟,他的文章引经据典,言辞锋利,某些观点更是令人拍案叫绝。似乎是因为有人污蔑其父营私舞弊的缘故,章梦麟心中憋着一口怨气,一改章家为人处世写文章时的中庸低调,谦谦君子之风,笔锋大开大合咄咄逼人,虽然失了些君子稳健的风度,但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简直叫观者酣畅淋漓。 又有剑走偏锋的,比如说某个名叫胡晋中的士子,因其出身晋商,平日里耳濡目染者皆是商贾之间的货值南北互通有无。他在阐述文章论点的时候,便将商家的某些处世之道引入文中,其论点之新颖,论述之详尽务实,也叫人为之深思。这样的人如果调、教的好了,虽说不至于成为清正之名臣,但足够成为朝廷之栋梁…… 简而言之,这一次的恩科含金量十足,别说没有先前市井传言的舞弊现象,其水准之高,简直可以排得上本朝科举选才的先列。 圣人眼见这样的结果,心下不觉大松了一口气。毕竟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次恩科,倘若当真因此而爆出什么科举舞弊的丑闻,就算朝廷愿意严惩,可事情传言出去,究竟损伤了圣人的颜面。 如今能证实科举没有舞弊的情况,圣人轻松之余,龙颜更怒。着令锦衣军统领赵弼和接受此事,务必彻查究竟是谁在污蔑朝廷重臣。 消息传出的源头很好查,赵弼和不过将这些闹事的举子抓起来问了一遍,就找到了当时考完试后,跟陈桡等人争执的一个姓梅的举子。 事后调查这个姓梅的举子,才发现这人跟陈家倒还有些瓜葛。原来这举子姓梅名泓,乃是江南人士。出身贫寒,却有些才学。因当初得了金陵薛家二房老爷的周济才有银钱上京赶考。那薛家二房老爷看中这梅举子的才学,不但资助他读书,还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薛宝琴许配给梅家。两家因此定了姻亲,可惜薛家二房老爷不上一年病死了,只留下一个老妻并一双儿女,尽是老弱之人。薛家二房的买卖营生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那梅泓却一举中第,摇身一变成了举人。此后一直拿着薛家资助的银钱在京中进学。即便得知薛家二房老爷没了,却也毫无表示。梅泓的同窗好友乃至授业恩师更不知梅泓与金陵薛家二房的小姐有亲,竟好有意替梅泓做媒的…… 赵弼和看了这些资料,便断定梅泓是个品性不端之人。不过赵弼和心下也狐疑,在他看来,像梅泓这样的人,见到权势富贵之人巴结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在背后诽谤朝廷重臣?何况他诽谤的还是当朝内阁首辅章怀玉章大人? 抱着狐疑的心态细查,赵弼和这才发现,原来当日梅泓之语不过是落榜之后的嫉妒之谈。之后被陈桡当面告诫了几句,吓得脸都白了,立刻缩了回去。不过这句话却被有心人听了去,之后在落了第的举子中故意散播些谣言,引起群情激愤。而他们也不过是想浑水摸鱼,实在不济也能给圣人添堵的。 而这些有心人的身份,经过赵弼和抽丝剥茧按图索骥,也都查个明白。之后入宫向圣人复命。圣人听后气急而笑,待赵弼和走后立刻命人带着证据去找太上皇告状。 事情闹的这么大,太上皇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过太上皇心腹众多,早在圣人还没查出什么名目的时候,太上皇便将前因后果查个明白。眼见新皇气呼呼的过来请安。太上皇莞尔一笑,开口说道:“这件事儿老三干的是过分了些。你想怎么惩治他?” 新皇还没来得及告状就被太上皇一句话给噎住了。闻听太上皇所言,圣人挑眉问道:“父皇早就知道了?” “也没比你早多少。”太上皇尝了一口今年新贡的新茶,笑眯眯说道:“章怀玉这个人,看着是有谦谦君子之风。但他能担任这么多年的内阁首辅,却也不是性情高洁就行的。有人把矛头指向他,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这倒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事儿。” 圣人闻言,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再次落座以后,却心平气和起来。太上皇见了,不免笑道:“老十二昨儿入宫,因说他前儿带着人去城郊打猎,好容易猎到一只獐子,立刻进宫孝敬朕了。恰好你这时候过来,吃了午饭再去罢。“ 圣人点了点头。父子两个吃了一回午膳,又说笑一回。圣人这才告了辞。 如今暂且不说圣人如何惩处背后搅事的那一干人等。 只说朝廷复试过后,因陈桡与胡晋中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再无别事可提。两家的婚事便又提上了日程。 胡晋中与陈婉的婚事原本是定在五月初的,因耽误了这几日,时间便有些凑不上。两家又不想太过匆忙委屈了一双儿女。遂坐下来商议过后,最后还是决定重新推算良辰吉日。圣人不知从何处听到这件事,更是着令钦天监的人算了一个好日子给两家。还美其名曰这日子沾了皇家的贵气,“那一双小儿女必定顺遂和满,再无不妥的。” 这话虽然是圣人和陈珪的私下调笑。不过圣人从来金口玉言,有他这么说,陈珪自然知道这日子是再无不妥的。当下千恩万谢的谢过了圣人,捧着钦天监给挑的良辰吉日去寻胡家。 胡家虽然早就知道陈珪在圣人跟前儿得意,却没想到圣人连这些琐碎小事都能顾及得到。心下越发喜欢,也对陈家愈发敬重。一双小儿女的婚事最终定在了六月初六这日。 定亲多年终能娶得美娇娘。更是这种洞房花烛金榜题名的双喜之事,不独胡家众人,就连胡晋中自己个儿也美得冒泡。每日闲在家中只顾着掰手数日子。要么就是找寻各种借口去陈家相约陈桡。 众人眼见胡晋中这么个毛头小子的模样儿,越发好笑。 如今却说因着两家定亲的消息早就传开了,四月初旬,便有各家各户过来送礼。其中除常来常往的皇子皇亲仕宦卿贵之外,便属江南盐课林如海林家的表礼最为丰厚。 陈珪为官多年,自然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陈、林两家虽然勉强算得上是姻亲,却一直没打过交道。之前年节下的礼尚往来,也不过是维持着同僚亲戚的情分罢了。直到上皇退位,新皇登基,并且有意将巡盐御史这一职位由一年一任改为三年一任,或者是五年一任的时候,林家的年节之礼才突然丰厚了起来。 陈珪知道林家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果然林如海稍后送节礼时附上了几分书信。先是正常的寒暄热络。直到两人用书信往来了几回,林如海才话锋一转,提及想要回京之事。 陈珪也知道江南盐道是一个烂摊子。如今圣人有意整顿吏治,江南盐道虽然是个肥缺儿,却更是个烫手的山芋。林如海是个聪明人,所以在察觉到朝廷的动向后急于脱身。然荣宁二府早已因着秦可卿一事被圣人嫌弃,此事虽不能宣诸于口,但长安城中有头有脸消息灵通的人家无有不知。 王子腾也因着当年薛家之事被圣人官降三级,此刻自顾不暇,也没工夫理会林如海的事情。 林如海虽然有同僚好友,但若论及简在帝心,谁也比不上陈珪。所以林如海索性将希望全放在陈珪的身上。希望对陈珪晓之以情动之以利,最终由陈珪在圣人面前替他斡旋。这样的把握才是最大的。 陈珪原本不打算掺和江南官场那一摊烂事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三皇子为了给当今添堵算计到他的头上。倘若他不能礼尚往来,一则不是尽忠的道理,二则自己憋气委屈发不出来,三则也叫满朝同僚小看不是? 于是陈珪三思而后,便拿着林如海的书信入了宫中。 第一百二十五章 陈珪既入了宫中,不知同圣人商议了什么,暂且不表。 只说十五日的大朝会上,因内阁大学士曹大人告老还乡,内阁空出缺来,圣人便命朝中大臣推举显德有才至人继任大学士的位置。最后经由吏部推举,便以巡盐御史林如海才干优长,连年考核皆为上上之故,擢升其为内阁大学士,即日赴京到任。 林如今既升官入京,江南盐课的肥缺便又空了出来。朝中各方势力知道圣人有意改、革巡盐御史任期一事,知道此时便是插入江南官场的好时机。自然各不相让。 最终圣人听取了朝中重臣的意见,钦点了御史台的孙文昭继任巡盐御史。 这个孙文昭乃是永嘉三十二年的进士。本是内阁首辅章怀玉的门生。表面上是太上皇一脉的人,现如今效忠陛下,实则却跟三皇子一脉走的很近。他的一个娘舅家妹子,现如今就是三皇子的爱妾。 如今圣人点了孙文昭继任巡盐御史,在不知就里的人眼中,便是圣人虽继位登基,但并无同太上皇争锋的意思。可若是知情人眼中,只怕就要各自盘算开来。至少在圣人和陈珪看来,听到这一则旨意,三皇子必定能笑出声来。 不过现下笑的开心,并不代表以后也能笑得开心。毕竟笑到最后的人,才是胜利者。 不过此乃后话,暂且不表。 如今只说林如海在江南得了旨意,便知道是陈珪在圣人跟前儿求了情。登时喜得无可不可。他在盐课上呆了这些年,自然知道这里头的水深得很。旁的暂且不说,只说历年积攒下来的亏空一项,倘使朝廷认真追究,就够人喝一壶的。 林如海素性机敏,才干优长,他既觉察出圣人有查清吏治的心思,便知道圣人绝不会放过盐课这一块。因此他急于抽身,竟在孙文昭还没上任之前,就做好了交接的准备。甚至连祖宅并一应族人奴仆都打点好了,又命人先上京收拾房屋,只待孙文昭到任之后,桩桩件件交接妥当,立刻带着家中大小赶赴京城。 一路舟车劳顿,林如海并阖家大小抵达京都的时候,已是八月中旬。还有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因林如海此次上京之为了赴任内阁大学士,因此林家的世交故旧以及林如海的同窗同僚分别治了酒席给林如海接风洗尘。其中尤以贾家为最,只在林家的船只刚刚靠岸的时候,贾母便打发了贾琏和贾宝玉带着家下仆人并拉行李的车马亲自来接。 按照贾母的意思,是怕林如海多年不曾进京,林家祖宅多年无人居住,难免空旷寥落。不妨先在荣国府小住几日,待林家收拾妥当,再搬回去不迟。 林如海见状,少不得感谢荣国府的盛情。不过他早已吩咐林家老仆提早进京收拾房舍,这会子当然也婉拒了荣国府的好意,又有林家老管家闻得主人到京的消息,自然带了人来接主子。贾琏见林家果然思虑得当,倒也不好多说。 林如海思及他同贾母的约定,少不得认真观察了宝玉,且又考校了一回学问。宝玉素昔厌恶读书,专在内帏厮混,如今长到十二三岁上,却不曾有一天认真上学。他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哪里能经得住林如海这个探花老爷的考校。撑不上三五句话的工夫,宝玉便露出腹内草莽的端倪来。 林如海见状,心下便有些不喜。然他在官场上沉浮的久了,城府自然是有的。虽然不喜宝玉,面儿上倒也不至于显露出来。至多便是不再考校宝玉的学问,转而向贾琏问起贾母安好,大内兄、二内兄安好云云。 贾琏也是个不喜读书的脾气。但是他这些年帮着二房管家,这些外场上的事情倒还应付得来。两个人一来一往的说了些话,便到了长安城外的十里亭。 早有林如海的世交同僚在十里亭内治了酒,给林如海接风。 林如海盛情难却,少不得同贾琏告了辞,因又提及安顿好后便到荣国府给贾母请安。贾琏无法,只得笑应。贾宝玉更是巴不得就走。 两方人马分道扬镳,林如海在十里亭内同诸位同僚吃了几杯薄酒,便又齐齐转战长安城内的大酒楼。这一顿接风宴直到晚间方才尽兴。 次日一早,林如海梳洗过后,先到吏部续了职,得知三日后即刻面圣回话,少不得又同吏部的同僚寒暄一回。 至家去后,便预备了丰厚表礼到陈家拜访以及当面道谢。陈珪与林如海虽然神交已久,但见面却是初次。相互厮见后,林如海少不得提及陈珪在圣人面前替他美言之事,话里话外十分感激陈珪的仗义相助,言辞之中亦多有歌功颂德之意。 陈珪在朝中便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此刻有意同林如海交好,两人自然谈的十分投契。以至于不知不觉便到了午饭时分,陈珪便邀林如海一道用膳。且吃过了一回茶,林如海方才意犹未尽的告了辞。 从陈家出来以后,林如海又命人预备了表礼去拜访荣国府。 荣国府上上下下都知道林姑爷这次回京,却是为了继任内阁大学士的。眼见林家如此权贵,自然要好生巴结奉承一番。至于如何热忱款待,不过是家宴小事,倒也无需多说。 既然到了荣国府,林如海少不得要见一见女儿。贾母当然也不会拦着林如海同黛玉叙一叙父女之情。且命鸳鸯引着林如海到了林黛玉的闺房。 多年不见,父女两个自然要好好叙一叙别后离情。然而话还没说几句,宝玉便不管不顾的冲了进来,拉着黛玉的手儿要玩九连环。还同黛玉房中的丫鬟动手动脚的调笑起来。 林如海不曾想宝玉如此年纪,竟然闯女儿至闺阁如入无人之地。而门口站着的丫鬟婆子也不知道拦一拦。因想到礼教大防世俗森严,林如海登时青了脸色。 只是碍于初次登门,林如海倒也不好发作。只得冷冷的看了宝玉一眼。 宝玉被看的心下一突,登时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黛玉。 黛玉同宝玉从小儿一处长大,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当真是言和意顺,两小无猜。眼见他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黛玉忍不住就是一笑,纤纤玉手在脸上刮了刮,这才同林如海说笑着替宝玉回转起来。 林如海冷眼看着女儿同宝玉的亲密行止,登时也没了同女儿闲聊的心思。恰好贾母打发人来请林如海、黛玉、宝玉过去吃饭。便也将这些事儿岔过去了。然林如海打量贾母房中的丫鬟同自己女儿说话时的言行举止,越发觉出自己女儿在荣国府的待遇并不如自己想象的一般。 待晚间家去后,林如海再也忍不住心中猜疑和怒火,且命林黛玉贴身丫鬟雪雁的老子娘以想念女儿为由,将雪雁从荣国府接了回来。 林如海便向雪雁一一问了林黛玉在荣府的旧事,待听到黛玉戴孝入京,荣府上上下下却穿金戴银谈笑风生毫不避讳,林如海便十分愠怒。他与贾敏少年结发,虽然夫妻缘浅,但却是举案齐眉,从没红过脸儿的。如今闻听荣府上下如此怠慢贾敏的孝期,林如海焉能满意。 其后又从雪雁口中得知宝玉摔玉,王夫人对黛玉不满,入府第一日便说了些有的没的敲打黛玉,以及王夫人将薛姨妈母女接入京中,意欲促成金玉良缘之事,荣府下人多赞宝钗而鄙薄黛玉之事,桩桩件件触目惊心,听的林如海登时勃然大怒。忍不住拍案斥道:“好大的脸面,他们竟然敢把我的女儿同一介商户贱女相提并论!” 怒过之后,林如海不免又问及宝玉为什么能随意出入黛玉的闺房,雪雁便又提了林黛玉刚入京中,荣国府没有安排房舍,只命林黛玉在贾母房中的碧纱橱住,宝玉住在外头。其后两人习惯了同坐同卧,也无人阻止之事。 林如海当日只黛玉进京,一则是贾敏辞世,黛玉无人教养,且江南官场上的事儿叫他分心无暇,不得不将女儿送到荣府以求自保。之所以让黛玉只带着王嬷嬷和雪雁两个人,也是怕林家的人去的多了,教荣国府不喜。却没想到一时大意耽误了自己的女儿。竟叫荣国府如此轻慢自家女儿。因又想到贾宝玉虽然是贾母的心头肉,但论及身份,也不过是二房的幼子,并无煊赫家世,且为人又不上进,自己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这么个纨绔子弟,荣国府便该感恩戴德烧高香才是。如今竟然敢做出首尾两端,脚踩两船之事。竟还想以商户之女压过自己的女儿…… 林如海越想越气,先是怒斥雪雁王嬷嬷不能敬忠职守,其后又恨贾家欺人太甚。 事已至此,林如海再也没了同贾家联姻的心思。他不可不信自己一个堂堂的内阁大学士,还不能给女儿找个四角俱全的夫婿。那贾家二房既然不想娶他们黛玉,那也不必娶了。不是觉着商户好么。那就跟商户联姻去罢。 林如海心生愠怒。然他为官多年,城府深沉。虽然动了悔婚的心思,却还记着当年与贾母的书信来往。生怕稍有不慎落了口实,会损了爱女的清誉。 林如海不想受制于人,便只得先发制人。反正荣国府中有关“金玉良缘”的流言早已沸沸扬扬,林如海索性帮他们添了把火。不下几日工夫,原本只在荣国府内传言的“金玉良缘”便传遍了长安。 林如海趁势便向贾母请辞,要将女儿接回林府教养。顺便向贾母讨要当年来往的书信。 贾母闻听林如海如此举动,自然十分不愿。林如海因又说道:“这儿女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虽然是宝玉的祖母黛玉的外祖母,终究不是他们的亲生父母,做不得宝玉婚事的主。况且这成亲之事也要看你情我愿。既然二太太那么喜欢薛家的宝姑娘。还说什么金的必须有玉的配。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在下虽非君子,但这点儿成人之美还是有的。” 贾母眼见林如海如此,倒还想辩白什么,奈何林如海主意已定,再说下去,只怕结亲不成反结仇。贾母碍于林家官运亨通,倒也不敢执拗太过。何况这件事情原本就是贾家没理在先。贾母无可奈何,只得取出当年来往的书信等等,眼睁睁看着林如海将黛玉接回去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下且不说林如海将女儿接回家去,宝玉得知此事,如何哭闹不休。只说转眼便进了九月,尤二姐儿同梁凤饶的婚事却是定在九月十六日。 因着尤二姐儿在姻缘一事上颇有不顺,且先头儿更是经历了退婚之苦。虽然长安城内知道缘由的人家皆不以为意,但世间总有那一等犯了口舌之人。不管青红皂白,只以妇德妇训说事。虽然碍于陈家的势力,不敢当面如何,难免就要在背地里编排上几句。 陈珪虽然不喜旁人乱嚼舌根,但也堵不了悠悠之口。只得憋着一股心气儿在尤二姐儿的婚事上。务必要给她选个四角俱全的夫婿。更要替尤二姐儿置办出丰厚嫁妆,不但能让二姐儿风光出嫁,更叫世人都羡慕二姐儿的婚后顺遂。 倘若不是大婚一事须得由尤家一力操办,陈家不好自专,只怕二姐儿成婚那日的排场且要更上一层楼。 如今二姐儿成婚,当今与诸位王爷虽未曾亲自道贺,然亦打发了人来送贺礼。已是义忠亲王的六皇子思及梁凤饶为自己心腹臣子,为了替臣下撑场面,又因梁凤饶无父无母,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为表亲近之意,义忠亲王索性代替梁凤饶的父亲坐到了天地桌旁。受了新郎新妇的孝敬茶。 众人看在眼中,更加明白梁家的底蕴前程。 也愈发羡慕陈珪的眼光独到,八面玲珑。 至于尤家,虽然扼腕于二姐儿不能嫁到北静王府替自家长脸。不过圣人有意削藩的消息虽然捂得严实,但朝中百官沉浮宦海这许多年,最擅长的莫过于望风而动,揣摩圣意。用民间的一句俗话来形容,就是长了毛比猴子还精。 先有功勋仕宦从当今的只言片语中忖度出端倪,后有陈珪并东宫属臣皆对四王的示好敬而远之,又有北静王太妃进宫求娶公主,北静王在大婚之前以兵符作为聘礼换取一己平安等诸般事宜,众人自然也觉察出一些暗潮涌动。 尤子玉为官多年,虽然比不得某些老臣奸猾老道,但久在京城为官,见识的多了,城府眼界自然不少。他从朝廷与勋贵之间的诸般动向中管中窥豹,自然庆幸陈珪心思明白,态度果毅,亦庆幸自家忍住了贪念及时抽身,否则这会子不尴不尬的,倘若圣人动了雷霆,自家岂不是要牵连进其中。哪里还有今日的风光得意? 因着这些琐事,尤家对梁凤饶这个女婿越发欣赏喜欢。三朝回门的时候,尤老太太特地嘱咐陈氏要好生张罗款待,务必要让二姐儿和女婿满意才是。 只有他们满意了,这一门亲事才更加和睦。今后尤家也更好借助梁凤饶的势力人脉。 尤家母子素来都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性子,陈氏嫁入尤家多年,早已习惯。好在这对儿母子虽然贪图富贵,关键时候倒也拎得清。陈氏眼见如此,方才不予理论。 不过梁凤饶与二姐儿三朝回门,倒是要好生预备一番的。 陈氏这么想着,果断拉来了正在房中算账的尤三姐儿。一面吩咐尤三姐儿帮她张罗家事,一面又老生常谈,提起三姐儿的婚事来。 “……现如今你姐姐也风光出嫁了。我这颗心也放下了三成。下剩的唯有你和你弟弟。你弟弟年岁还小,过了年也才到进学的年纪。你老爷不是个聪明人,把孩子交给他教养,我也不放心。莫如将宝哥儿送到家学上,一来能同这些世交旧故家的孩子多多走动,将来入朝为官,也是守望相助的意思。二来宝哥儿更你侄子年岁相差不大,他们叔侄两个作伴读书,有你舅舅和你表哥盯着,我也放心。” 尤三姐儿先前听着陈氏催她嫁人之事,少不得兴致寥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后听见陈氏提起表哥意欲让侄子陈昭进学读书,不免吓了一跳,忙开口问道:“舅舅和表哥想让昭哥儿也跟着进学念书?恐怕也忒早了些。昭哥儿今年才三岁,正是贪玩儿的年纪。哪里能坐下来认真读书?” 陈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白了尤三姐儿一眼。开口说道:“还不都是你这孩子挑唆的。前些日子我回娘家,听你舅母说起,却是你跟你舅舅提的什么幼子院。专门将三岁到六岁大的孩子聚集起来,教他们读书识字,玩乐做耍。你舅舅听了你的话,倒是记在心上。当晚就将你表哥叫进书房。两个人叽叽咕咕大半夜,也不知道怎么打算的。转过天儿就张罗起来了。” 陈氏说着,忍俊不住的看了尤三姐儿一眼,因又说道:“别说你舅母一头雾水,便是我如今也听不懂了。小孩子家玩耍起来,左不过也就是那些淘气事罢了。哪里还需要专门请人来教的。也忒不靠谱。” 尤三姐儿闻言一笑,开口说道:“怎么不用人教呢?妈却不知道,这玩也是一门学问。有些人玩的好了,受益终身。有些人玩不好了,自然也害人害己。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趁着这会子教他们玩时也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耳濡目染,倒是比他们大了再填鸭教学的强。” 陈氏听不懂什么叫填鸭教学,待听明白了尤三姐儿的解释,忍不住笑道:“就你这丫头刁钻。人家说话是引经据典,你偏偏喜欢自己编纂些典故出来。” 一句话说完,话锋一转,又提起三姐儿的终身大事来。听得尤三姐儿只嚷着头疼,慌忙将陈氏推出房去,口内还不忘拉着陈舅舅当做挡箭牌的道:“舅舅想要弄这个幼子院,原是我的主意。我可不能在旁看着,总要想法子帮一帮手儿。免得叫那些不懂不明之人乌烟瘴气的弄了一遭,反倒坏事。” 陈氏被尤三姐儿推搡着出了房门,也知道尤三姐儿不喜听她念叨这些婚嫁之事。只得说道:“你就推罢。推得了一时也推不得一事。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不着调,成了老姑娘也不嫁人。” 说罢,又隔窗向三姐儿叮嘱道:“明儿你姐姐和你姐夫回门。你可别忘了我交代给你的事。” 尤三姐儿闻言,冲着陈氏嘻嘻一笑,分明就是死皮赖脸的表情。气的陈氏翻了个白眼,只得去了。 暂且不说尤三姐儿如何策划幼子院之事。只说次日尤二姐儿与梁凤饶三朝回门,尤府上下果然热忱款待。吃过了梁凤饶与二姐儿孝敬的一杯茶,尤子玉且带着女婿至书房说话,尤老太太则拉着尤二姐儿的手一长一短的闻着小夫妻的新婚之事。 一问梁凤饶对二姐儿可好不好,又问梁家的下人奴仆可都信服当家太太,再问小姑子可好不好相处等事。 尤二姐儿含羞带怯,一一的答应了。尤老太太眼见尤二姐儿成婚之后越发腼腆温柔的性子,心下担忧,且摒退了众人,又叮嘱尤二姐儿要好生保养身子,尽快给梁家生个大胖小子云云。 “孙女婿父母缘浅,家中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人丁也太寥落了些。虽说梁家有男子过四十无子方能纳妾的家规,可男人的心思,总没个准数。什么是纳妾呢?唯有进了户籍,明公正道摆酒唱戏抬进门来的才叫妾,那些主子们兴之所至拉着睡了一觉的那都不算什么,左不过是些通房丫头罢了。我观孙女婿也是个有规矩体统的人,可男人在内宅里头,总归是个没脑子的,倘若有些下贱坯子执意算计,却也容易。你如今刚刚进门,趁着小夫妻两个还一盆儿火热的时候,好生保养好生怀上不但孙女婿高兴,你没了的公公婆婆也高兴。到时候你在梁家也更立得住了。如若拖延个三年两载的怀不上,倘若真让那些下贱坯子钻了空子,这世间再没有娘家压着女婿不让留后的道理。你如今年轻,性子又软,又是新婚的媳妇,祖母这话虽然不好听,却是最有道理的。这女人嫁人以后,任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子嗣和嫁妆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子……” 尤老太太是积了古的老人家儿,年纪轻轻便守了寡,一个人把儿子拉扯那么大,还能整治的尤家蒸蒸日上,自然也是有她的本事的。这一番话虽说听上去逆耳,倒也是情真意切的替二姐儿考虑。 陈氏在旁听了,也是深以为然。拉着尤二姐儿的手嘱咐道:“你祖母的话当真不错。你可要记着。家去后好生保养,我这儿还有两个调理身体的方子,待会子你同我回房拿了家去,也吃上几剂。” 尤二姐儿听了这一番话,羞得脸面通红,臻首死死的垂在胸前,细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一时出了尤母上房,陈氏带着尤二姐儿回了正院。 尤三姐儿和四姑娘方才被老太太“撵出”上房,虽然不曾亲耳听闻老太太、陈氏同尤二姐儿说了些什么,但想也想的到。眼见尤二姐儿从上房出来时恨不得烧将起来的双颊,更是心下暗笑。 母女姊妹三人在陈氏房中调笑了一回,直到老太太派人来传膳。尤二姐儿和梁凤饶在尤家吃过了回门饭,便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坐车家去。 因着尤二姐儿十分听从尤老太太和陈氏的劝谏。待回家后悉心保养身子,不上三个月的工夫,果然怀了身孕。 梁凤饶早年丧母丧母,只同妹妹相依为命。因着这一段经历,梁凤饶越发在意自己的小家。在同二姐儿婚后,也幻想着自己能尽快有后嗣,却也不曾想到竟然真的这么快就当了父亲。 闻听喜讯之时,梁凤饶猝不及防,登时傻愣住了。呆愣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心下狂喜的不知该怎么表现,眼见尤二姐儿在床上轻抚小腹满是温柔欢喜的模样儿,登时将尤二姐儿一把拦腰抱在怀中转了两圈,吓得二姐儿脸色都发白了,娇声叱喝梁凤饶放她下来。 梁凤饶也不以为意,只将尤二姐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上。自己也单膝跪坐在榻上,满脸傻笑的盯着二姐儿的肚子。 因着年长之时才能娶得这么一位美娇娘,不但容貌标致性情温柔,难得家世门第都不俗。梁凤饶早在娶妻之时便将二姐儿捧在手中如珠如宝。这会子眼见二姐儿给她怀了孩子,更是兴头的手足无措,整个人怔怔的坐在二姐儿身前,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只得连声吩咐家下人小心再小心的伺候着,一会子问渴不渴,一会子问饿不饿,一会子又问想吃什么…… 看得尤二姐儿忍俊不住,一面暗搓搓的笑梁凤饶傻,一面却忍不住的心甜意满。 如今且不说梁凤饶与尤二姐儿这对夫妇如何言和意顺,期待新生儿。只说转眼到了年下。朝廷意欲封笔休假之时,却从粤海传来了捷报。 原来却是自从陈珪建议朝廷开海禁,与周边属国往来通商以后,便时常有海寇聚集粤海一带,劫掠海商船只财物,更有甚者杀人灭口。 粤海海军总督卫钧奉皇命戍卫海防,虽然时常带领麾下水师剿灭海寇,保护海商。但千日防贼总有疏漏之时。更何况自粤海一带的海寇在我朝海防境内遭受重击,大多数早已退出粤海,只在海境之外徘徊。等着我朝海商行船出海,远离粤海之后,海军势力鞭长莫及时才现出行踪掳掠海商。 虽然海商皆聘朝廷战船护卫,但海寇的船只利炮也很强大。且行踪飘忽,行事机警,倘若遇见护卫船只多的商队,便放过,倘若遇见护卫船只少的商队,便一哄而上。根本不给粤海海军一举剿灭的契机。着实让人头疼。 后来还是海军总督麾下的一员小将出了个主意。因这员小将年纪轻轻,且素性爽侠,喜好结交三教九流人物。所以他便向海军总督卫钧献计,只说这些海寇穷凶极恶,烧杀掠夺无恶不作。然其既然劫掳了海商财物,总要有销赃的地方。而这些海寇在海上行踪不定,但陆上销赃之地必定有迹可循。当务之急,却是想方设法找到海贼的销赃之地,之后便借机与其搭上关系,加入海寇打入其中。只要摸清了海寇的老巢,届时便能一网打尽。 海军总督闻听这员小将之谏言,且同麾下幕僚商议一番,深以为然。这小将既然出了主意,且仗着自己年纪又轻,三教九流无所不识,更是立功心切,便自告奋勇,意欲去当这个卧底。 那海军总督卫钧因儿子同这员小将有旧,在这小将带着荐书来投他的时候,便很照顾。况且这员小将的脾气性格也颇投他的眼,他只把这小将当做自家晚辈看待,此时见他要做这等危险之事,自然不允。 其后那员小将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卫钧,果然轻身而去。足足花了约有一年的时间,才成功取得这些海寇的信任,摸到了海寇的老巢,且同粤海海军里应外合,不但将这些海寇一网打尽。亦且将那海寇藏纳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财富和军备物资等等搬回粤海。 粤海海军得此大捷,一时惊动天下。粤海总督卫钧在回到岸上之后,立刻动笔写了封请功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入京中。且将在粤海清缴的各种财富物资送回京中献给圣人。 消息传入京中,满朝文武皆惊。圣人更是惊喜的无可不可。连忙下旨犒赏三军。且命海军总督卫钧随同一应物资班师回朝。 圣人意欲御驾亲迎,且为诸多将士庆功。 第一百二十七章 粤海大捷班师回朝乃是朝中大事,文武百官如何张罗筹措内宅女眷自然不知。 尤三姐儿忙了几日工夫,且将幼子院一事做出了策划案,于陈珪沐休的时候送到陈家。舅甥两个在书房内谈论了好一会子,待诸事一一妥当了,又有上房陈老太太打发人来传饭,二人这才出了书房。 如今已是大年节下,合该是一家团聚的日子。偏生婉姐儿嫁人,早已随着夫君到任上去了。陈老太太虽然知道女大不中留,眼见人去闺阁空,到底有些意兴阑珊。 陈珪见状,少不得搜肠刮肚说了千百个笑话儿来哄老太太高兴,尤三姐儿也在旁凑趣。因她掌管陈园之事,又弄出个什么贤媛集来,集合了满长安城的诰命贵女在一处,妹妹闲聊起来,多是些家务人情,因而最知道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此刻说书版的念叨给老太太听,说话犀利,鞭辟入里,别说老太太,便是房内其他人,也都听住了。 冯氏见状,拉着尤三姐儿的手便笑道:“我最喜欢咱们家三姐儿的脾气性格,便是谈吐也爽利。不像有些人家的女孩儿,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弯弯绕的我听了都头疼。也不知道将来是谁家有福气,能娶了这么个媳妇儿去。” 自打二姐儿的婚事定了,所有人都把眼珠子放到了她的身上。话不过三句,必定提起婚姻大事来。尤三姐儿早已习惯了。只是想想自己现在的年纪,要是搁到现代,也不过是个才上初中的学生。这会子就要念着终身大事了,果然凶残。 尤三姐儿长叹了一声,只得说道:“我还小呢,且不操心这些事儿。” 陈老太太闻言莞尔,笑眯眯说道:“也不小了。过了年都十四了,也该张罗起来了。倘若再晚一些,恐怕仓促之间,且找不到什么好人物来。” “那就不嫁。反正我是不会凑合的。”尤三姐儿心平气和,笑眯眯道:“想让我嫁人,这人的家世品貌,必定我相中了才行。否则不论他貌比潘安,才比石崇,我也不愿意。” 陈珪闻言一乐,忍不住问道:“那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婿,也说来叫我们听听。” 冯氏急忙啐了陈珪一口,推搡着说道:“你这当舅舅的,不说管着她,也不该纵着她才是。历来儿女婚事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相看的。倘若传将出去,这可怎么得了?” 说完,又数落尤三姐儿道:“你这孩子也是。打小儿便知道你性子野,且又心高气傲。却也不能这么离了格儿。要总是这么着,小心将来嫁到婆家会吃亏。” 陈氏听了嫂子的话,也不免附和道:“嫂子可不知道,三姐儿如今心气儿高着呢。历来我劝她多多留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不是敷衍我便是随口支吾过去。我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打定了主意不想嫁人罢?” 这话倒是说到尤三姐儿的心坎儿里去了。她笑眯眯的看了众人一眼,开口说道:“我没想着一辈子不嫁人。不过也没想着即刻嫁人也就是了。我原就是个贪图享乐之人。好容易来世上一遭,自然要好生享受一番。现如今在家里当姑奶奶,吃穿用度一应不愁,且有买卖要经营,过的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既是这么着,我又何苦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放着好端端的姑奶奶不当,偏上赶着给人家当媳妇?倘若碰上讲情理的也还罢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倘若遇上个不懂事儿的,仗着自己是婆婆是小姑子就想钤束我,算计我的嫁妆和娘家势力,还想让我替他们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将来兴许还得给他们教养姨娘生的庶出子女……我这么一通忙活,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栖身之地,抬头看见的又是四四方方的天儿,跟我现在的日子未有不同。我却耗尽了半生经历给人家架窝,委屈着我自己,舒服了其他人,我又是何苦来哉?这么赔本的买卖,自然得碰上个能让我心甘情愿倒贴的人我才乐意。所以更不能操之过急。更得让我亲眼相看了才好……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尤三姐儿慢条斯理的徐徐开口,这么一套长篇大论下来,听得所有人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压根儿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应对。 沉默半晌,还是舅舅陈珪率先回过神来,猛然爆笑,指着尤三姐儿拍案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我陈珪的外甥女儿。这一番话说的果然痛快。咱们陈家的女儿,生来就该享福的。别说是嫁到婆家了,便是嫁到了天王老子家,咱们家的姑娘不给别人亏吃也还罢了,怎么能受别人家的气!” 闻听陈珪所言,陈老太太、冯氏姑嫂气的了不得。冯氏恨恨的捶了陈珪一粉拳,口内斥道:“哪里有你们这么霸道离格儿的人。自古以来,女儿嫁人相夫教子原本就是分内应当。你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尤三姐儿笑嘻嘻的看着慌脚鸡似的舅母,忍不住笑道:“舅母怎么还骂我呢?同为女儿家,您应该助着我才是。连舅舅一个大男人都肯助着我,这就说明我的话还是不错的。” 冯氏闻言气急败坏,指着陈珪说道:“你舅舅就是个没成算的人。他又不是女儿家,怎地知道女儿家的苦。这世道原本就对女儿苛责不已。便是循规蹈矩,仍旧有人犯口舌的非议不休。何况你又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真是想气死我们不成?” 尤三姐儿闻言,又笑眯眯的看向陈氏。陈氏只得说道:“我从心里是认同你的想法。不过你舅母说得对,世人总是对女儿家求全责备。你若是太离了格,最终吃亏的倒是你自己。还是乖乖听话,好生找个四角俱全的人家儿,把自己嫁了罢。” 尤三姐儿会心一笑,又看着舅舅说道:“看来这世间不光是男人约束女人,便是女人也要为难女人啊!” 舅舅了然点头,心有戚戚焉的附和道:“可不是么。倘或认真算起来,这女人总是要比男人厉害一些。要不然世人形容谁不好惹时,怎么都说母老虎、母夜叉呢!” 一句话成功惹怒了陈家三个女人。众人柳眉倒竖,忍不住对陈珪口诛笔伐。 陈桡并徐氏这对小夫妇原也年轻,不好当着长辈的面儿插口,只得在旁但笑不语。倒是昭哥儿年纪还小,并不懂得其中“利害”,只以为众人是在嬉笑,登时喜得拍巴掌叫好。 众人见了,少不得面面相觑。最终笑将出来。 因着尤三姐儿的一席歪话,陈家诸位女眷愈发担心三姐儿的姻缘。每每意欲在暗中盘算替三姐儿相看时,偏又叫三姐儿一眼看穿。尤三姐儿素性恣意,并不是个委曲求全的人。但她也知道家中长辈的好心,不忍太过叛逆致使家人担心。思来想去,莫如以事实说话,先行打消众人将她如压仓货般急于清仓的想法,再图其他。 于是陈家众人在外头相看各世家优秀子弟,尤三姐儿也在暗中打探各家的后宅阴私。等到陈氏拿着谁家小爷的名姓儿来与三姐儿相商之时,三姐儿便也抽出一叠纸来,上头记载的便是各家子弟逛青楼喝花酒包养外宅甚至各家婆媳不和争斗姑嫂妯娌相互构陷的私密之事。总之不论陈氏选了那位四角俱全的人物,尤三姐儿总能挑出种种不如意来。 不下两个月的工夫,尤三姐儿这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一招横扫千军,便将长安城中所有仕宦勋贵家的子弟一网打尽。气的陈氏众人险些在外省寻觅良人的时候,尤三姐儿终于出了下一招。 她拉着陈氏的手语重心长的分析道:“妈和诸位长辈之所以在长安城内替我选择人家儿,为的便是知根知底。况且舅舅一家都在长安,有舅舅看顾着,将来我嫁过去不至于吃亏。这些盘算是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可饶是如此,都能叫我查出这些不堪来。可见人心之叵测,难道换了外省人心就能变得不同?到时候咱们不熟悉他们的秉性脾气,岂不是眼睁睁等着受骗上当找亏吃?届时两虎相争,妈是认真要我死,还是想逼我弄死别人?” “……”尤三姐儿的话太过凶残,以至于陈氏都不知该如何反应。 尤三姐儿继续说道:“世人皆以为女儿在世,就应当相夫教子,以夫为天。妈和长辈们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不想我太过不同受世人褒贬。这是你们疼爱我的意思。不过女儿任性惯了,倘若不能依照自己的意思活着,一辈子循规蹈矩也不过是个活死人罢了,又有什么趣儿?” 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陈氏忙照着地上啐了一口,呸的骂道:“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也不嫌忌讳。你既知道我们是为了你好,又何必这么倔强。听我们的不就是了。难道我这个当妈的,还会害了你不成?” 尤三姐儿莞尔笑道:“妈自然是对我好的。只是我如今还小,还没玩儿够,原也不必这么着急忙慌的嫁人。再者说来,女儿家过早的嫁人生子,身子都还没发育完全,更会亏损自己的身子。还容易受人欺负,当真没有半点儿好处。” 第一百二十八章 尤三姐儿利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打消了家里人想将她清仓出库的盘算,为自己挣得了几年的清静时光。却不晓得她这里对婚嫁之事避之唯恐不及,却有人巴不得赶快找个四角俱全的人托付终身,也叫自己尽快脱离现今的尴尬局面。 那便是荣国府的大姑娘贾元春。 贾元春以世家贵女之尊,却被家人送入宫中当女史去服侍人,硬生生熬煎了这么些年,原本以为凭借自身的容貌才学,必定能入贵人的眼,得一场大造化,结果却因荣宁两府触怒了新帝的缘故,在新皇登基后就被大赦出宫,许她各自婚嫁。 这种事儿倘或放在寻常人家,只怕高兴的很不得给圣人立刻长生牌位。然放在荣国府身上,却是多年盘算一朝落空,不仅没挣得大造化福泽家人,更叫荣宁两府成为满长安城内的笑柄。连带着也影响了贾元春的姻缘——与贾家来往频频的皆是长安城中勋贵人家,这些人家说好不好,便是子孙不孝没能在朝上站得住脚,其祖上也都是开国功勋般的人物儿。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样积古的世家旧族,同宫中贵人们自然多有沾亲带故。 既是这么着,哪怕是为了颜面计,谁家也不肯娶一个在宫里服侍过妃嫔的女史为族中大妇。如若不然,等着每年进宫朝贺之时,倘或有人起了坏心,当场来一句“当初元春服侍的好”云云,谁家的脸面能过得去。 因此就算元春品貌俊秀,才学不俗,性情也还好,家世门第也算没得挑,但贾母为其张罗婚事时,自觉门当户对的人家儿仍旧是谢绝婉拒。下剩的那些希图攀附贾家势力的人,贾母并贾政夫妇又看不上。这一来二去,自打元春出宫到现在都快两年了,这婚事仍旧没个眉目。可见世态炎凉,荣宁二府之人也算是尝到了。 因着此事乃由荣宁二府触怒圣人所起。而荣宁二府之所以会触怒圣人,也不过是因着当初宁府为了攀附圣人,硬娶秦氏女为媳,以及王子腾与贾政联手帮忙薛家抹平旧事引起的。 当初贾珍意欲求娶秦可卿为儿媳巴结贵人,此事贾母也是同意的。最后虽然惹得圣人芥蒂,然终究是血浓于水,如今圣人虽不爱搭理宁国府,却也并不为难。再加上秦可卿虽然来历不明,但品貌性情言谈举止无一不好,两府上下人等皆赞其善。 可是薛蟠一事却惹得王子腾与贾政二人被贬受斥,也叫圣人认真厌恶了王家与贾家。这种因着外人牵连了自己儿子和孙女的事儿,贾母自然是满心的不高兴。再加上林如海因着“金玉良缘”断了“木石姻缘”,贾母更是看薛家众人不顺眼。 更何况圣人当初既得知薛蟠之事,且命刑部严查,户部生怕牵扯其中说不清楚,立即以薛家行为不端以次充好为由,褫夺了薛家的皇商名号。 薛家号称百万之富,然自从薛蟠之父身死,各省买卖承局总管伙计欺负薛家母子不谙世事,早已生了坏心趁时拐骗起来,致使薛家生意一落千丈。如今又为了平复王子腾与贾政被贬受斥的怒火,自然也要打点一番。一来二去,百万之财早已消耗了少半。。 既没了皇商的名号,又没了手里的银子,还因着外甥的旧事牵连了老爷和元春的前程,桩桩件件累积下来,原本对“金玉良缘”之事十分看好的王夫人也不觉默然。 她因贾敏之故不喜林黛玉,所以反对老太太想要“两个玉儿亲近”的意思。更是在林黛玉入府之时说了那么些话做了那么些事。她原本是不后悔的,却没想到林如海在江南盐课上熬了那么些年,眼瞧着不行了,最后却巴结上陈府的门路转眼进京入了内阁。 现如今林黛玉摇身一变成了一品大学士之女,因其家世不俗,品貌才学更是一等一的出挑,京中意欲提者趋之若鹜。而自己看好的薛家却日渐露出败落之势。王夫人因思及近日府中传言的“宝姑娘八字太硬,克父克夫”之说,心下亦起了疑虑。 荣府传言尘嚣甚上,薛家母女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当年她们刚入贾府时,因着与王夫人好,各处又打点的好,阖府上下皆赞宝钗“行为豁达,品貌端庄”,又说黛玉是“孤高自许,目下无尘”。那时薛家母女便知道贾府下人的口舌厉害,却没想到这才几日的工夫,自家也切身领会了。 薛宝钗身为商贾之女,却自幼得父亲喜爱,教其读书识字,认为其比奶兄还“强过十倍百倍”。薛宝钗亦因其从小博览群书,虽在为人处世上手段圆滑,口口声声“安分随时,以针黹为要”。但其秉性里却有一股子傲气,即便身处公府仕宦之家,也处处要强,从不肯落人褒贬。 此刻闻听荣府下人蜚短流长,她哪里受得住。整日里闭门不出,郁郁寡欢。倘若是在平日,早有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前来探望,这会子却也没人理会。 薛姨妈眼见如此,虽然心疼女儿,但思及薛家没了皇商的名号,生意也一落千丈,如今就算另有打算,也找不到比宝玉更好的良人了。再加上金玉良缘之说早已传遍长安。倘若薛宝钗能如愿嫁入荣国府还好,倘或不能,岂不是连宝钗的闺阁清誉也都有损? 投鼠忌器之下,薛姨妈只能对贾府的流言故作不知,仍旧带着一双子女在荣国府中住下。只在每日探望王夫人的时候,每每提及“金玉”之事。 王夫人虽然因着府中的流言蜚语心存芥蒂。但金玉之说原本就是她先提出来的,薛家母女上京住进荣国府一事,也是她最先提及。如今就算有了反悔之意,碍于两人姊妹情分,却也不好操之过急。只得从长计议。因此王夫人一味以贾母的态度来搪塞薛姨妈。贾母不喜薛家的态度显而易见,薛姨妈见状,虽心下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盼望着贾母在木石良缘早已成空的情况下,退一步接受金玉良缘。 然而薛家母女都未想到,贾母在林如海接走黛玉不久之后,便以膝下荒凉,孙女儿们太少不够热闹为由,从保宁侯府接来了史湘云。 史湘云乃是贾母娘家的侄孙女儿,因其父母早亡,从小被叔叔婶婶抚养长大。同宝玉亦是青梅竹马。又因其秉性率直,快人快语,颇受贾母的喜爱。贾母怜其年幼,时常便将她接到身边。因此史湘云同荣府上下极熟。 若说起来,因着史湘云的脾性好,薛宝钗同她也是极为投契的。两个人素来以姊妹相称,直比亲生姊妹还亲近些个儿。薛宝钗更是每每在世人面前称赞宝钗,恨不得自己真有这么个姐姐。 其言语可爱之处,确比林黛玉那个惯会拈酸吃醋耍小性儿的人好多了。 然而再好的姊妹,倘或牵扯上两女争一夫的事儿,总归尴尬。贾母竟在这个档口儿接来了史湘云,薛家母女深思起来,心里总有那么一丝不舒服。 好在史湘云过府之后,每日仍旧大说大笑,爱玩爱闹,待人接物同以前未有不同。薛家母女这才渐渐的放了心。 如今却说史湘云来了贾家,同姊妹们好一阵说笑之后,因未见宝玉,少不得问道:“爱哥哥怎么不见?” 贾母便笑道:“听说他的一位好友跟着班师回朝的粤海水军回京了。他们几个商量着要给那位好友接风洗尘。一连几日都是早出晚归的。你再等会子,他也该回来了。” 说话时众人不免又提及这位从粤海立了大功回来的少年将军柳湘莲。要说这个人,原本也是世家子弟,从小父母双亡,又不爱读书,专门喜欢客串风月戏文,吃酒赌钱,耍枪弄刀。众人原本以为就他这么混日子,长大了也没什么出息。却没想到这人在几年前竟突发奇想跑到粤海参了军,又立了那么一份大功劳。如今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军功累积竟成了大将军。在庆功宴上又得了圣人的青眼,可见前程可期。 据说现如今长安城中打柳湘莲主意的世家勋贵多而且多。毕竟柳湘莲虽然比不上仕宦勋贵家的老臣底蕴多,但其相貌俊美,又因军功升官,手上且有着兵权。况且他出身粤海水军,机谋善断,对海战之事也颇为熟悉。 如今圣人正盘算着削藩一事。北静王年少聪敏,知道自己人单力薄,早已窥得圣意交出兵权,东平郡王西宁郡王虽然还未交出兵权,但这几年愈发低调的戍守在外,悄无声息,暂且扎不着圣人的眼。唯有戍守在西海沿子的南安郡王,其人在西海一带经营多年,然西海匪患却屡禁不绝。南安王府的女眷在京中更是活跃……如今朝中上下虽无人敢明言,但也都知道,圣人倘或真要削藩,必定会拿南安郡王开刀。 这么一来,从粤海归来的这些人必定有掌权之机。而粤海总督卫钧兵权在握镇守西海,轻易不得挪动。下剩的便只有在这一战中立了大功,且又展露出不俗手段的柳湘莲了。 而此时此刻,被京中世家认为是好女婿人选的柳湘莲也在头疼。 第一百二十九章 柳湘莲当初不言不语的跑到粤海,原是觉着自己爱慕人家的小姐,然家世门第品貌才学却不相匹配。所以才孤注一掷的拿着卫若兰的荐书拜于粤海总督麾下,准备以军功挣前程。 而今他在粤海磨砺多年,配合粤海水军剿灭海寇老巢,军功自然是有了,连带着家财当然也有了。 万事俱备,可当他想要登门提亲的时候却犯了难—— 原因无他,只因陈尤两家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他总不能贸贸然跑到人家面前开口就说“我是为了你家三姑娘才去参军的,而今我锦衣归来,还望公将三姑娘许配给我?” 这也太过唐突了。 可要是想个法子徐徐图之的话,柳湘莲又怕来不及。毕竟尤陈两家意欲在京中世家子弟当中给尤三姐儿择婿的消息,早就已经沸沸扬扬的传遍了长安。柳湘莲只怕自己稍晚一步,心中爱慕之人就名花有主了。 思前想后,柳湘莲最终还是决定开门见山。他且备了一份厚礼,先到粤海总督卫家拜访了上峰大人。其后又求请卫总督替自己保媒 粤海总督卫钧这次能率大军班师回朝,风光庆功,皆有赖于柳湘莲运筹谋划,里应外合。面对爱将如此请求,卫钧自然乐意成人之美。 几日过后,卫夫人果然亲自登门至尤家提亲,陈氏早被尤三姐儿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虽说卫夫人所提之柳湘莲乃京中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然陈氏仍旧以须得同家人商议为由,并没有当场应下。 尤陈两家为了给三姐儿挑选出四角俱全的合适夫婿,几乎将京中仕宦人家优秀子弟品评个遍,这一点卫夫人自然知道。因此她并不以为意。两人又说了一回闲话,卫夫人这才告辞不提。 如今且说卫夫人去后,陈氏忙的回到内宅,且向众人提及卫夫人替柳湘莲保媒之事。 尤老太太自二姐儿嫁给梁凤饶之后,一直想将三姐儿嫁到诗书大家。如此一来,尤家既能同手掌兵权的武将做姻亲,又能同清贵的诗礼大家做姻亲,将来在朝中自然更有立足之地。 怎奈三姐儿自己不给力,挑挑拣拣,不拘是翰林清贵还是钟鼎之家,总不肯轻易应允。那陈家又十分宠溺三姐儿,见她不喜,便不再强求,任由三姐儿使性儿。看的尤家母子越发气闷,却也无可奈何。 如今好容易来了这么个柳湘莲,家世清白,人口简单,上无公婆钤束,下无姑嫂制衡,难得更是功勋彪著,得圣人青睐有加。据说当年在海寇窝里当内应之时,更是利用职务之便搜刮了好些金银珠宝,乃至在海商一事上也吃了不少红利。家底端的丰厚。况且其人又知情知趣,并不是一味古板酸腐之人,更擅长吹笛弹筝,客串风月戏文,想来也不是个草莽粗鲁之人。 总而言之,虽非底蕴雄厚的诗礼大家功勋老族,却也算得上前程可期的朝廷新贵。倘或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倒是更附和陈家在择婿时的标准。 尤老太太与陈氏商量了一回,都觉得这人还算不错。待晚间尤子玉家来时,且同他商议了一回。尤子玉也是满口道好。至于次日带着尤三姐儿回至陈家时,陈家得知柳湘莲的家世品貌,也都觉得不错——至少附和三姐儿之前歪派世家子弟的那一番话。这才问及尤三姐儿的意思。 尤三姐儿是读过原著的。自然也知道原著里柳湘莲眠花宿柳的性子。尤三姐儿并不觉得柳湘莲乃是良人。何况她与柳湘莲不过见过两面而已。这么些年不曾再见,天知道柳湘莲会变成什么模样儿。 她可没兴趣嫁给一个陌生人。 尤三姐儿思及此处,斩钉截铁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愿意。 尤陈两家长辈们都觉得尤三姐儿这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压根儿就没有嫁人的意思。不过尤三姐儿毕竟同其他姑娘不同,她有房子有地有买卖营生,而且还交际广阔颇有人脉,还能在朝廷公务上帮衬自家舅舅表哥。便是将来一个人过日子,也照样能得到家族的照拂风光得意。 因此哪怕明知尤三姐儿在故意搪塞,陈家众人还是乐意纵容的。正如三姐儿早先说过的,姑娘还小,这会子使小性儿的不肯嫁人。兴许过两年也就好了。 然而尤三姐儿没有嫁人的心思,柳湘莲可是有娶妻的打算。 眼见卫夫人登门提亲之事被尤家婉拒,柳湘莲可等不得那许久。他索性在陈珪沐休之日直接登门拜访,开门见山的提出求娶之意。又将自己如何爱慕贵女,如何自觉匹配不上毅然参军,又如何豁出命去争功立业,精打细算置办家产之事原原本本和盘托出。只明说自己是为了三姐儿才有今日。恳请陈舅舅能将外甥女下嫁。倘若三姑娘肯嫁,他这辈子必定对三姑娘爱如珍宝。倘若三姑娘不肯嫁,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也不会再寻觅他人…… “她一年不肯嫁,我等她一年;三年不肯嫁,我就等她三年;倘若她不肯嫁我却嫁旁人,我便终身不娶;倘若她不幸……我就出家做和尚去……” 柳湘莲一番话掷地有声,登时连陈舅舅都被震住了。着实没想到柳湘莲年纪轻轻,竟然如此执着长情。 旋而陈舅舅反应过来,又觉得不对劲。毕竟在三姐儿口中,她与柳湘莲不过见过两面。又不是从小一处长大的青梅竹马,大家彼此品性习惯各有不知,怎地柳湘莲就能为了三姐儿,做出这么些事来? 此事也不怪陈舅舅阴谋论。实在是柳湘莲的作为着实令人震惊不解。 然柳湘莲面对陈舅舅的质问,倒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觉着自己与尤三姐儿乃是命定之缘,即便是只见了两面,却也可将生死相许,终身托付。 柳湘莲思及此处,因笑道:“这世间早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之说。我之倾慕三姑娘,大抵也是如此罢。” 说罢,柳湘莲又正色说道:“陈大人请放心。某对三姑娘情真意切,愿倾我所能,以全部身家聘之。倘若有朝一日,我负了三姑娘。便叫我净身出户,一身所有全部归于三姑娘。” 说罢,且从怀中掏出一封礼单递与陈珪。上头琳琅满目记载着的都是柳湘莲这些年在粤海打拼挣下的身家。因着他年纪小,在明面上积累之家财自然比不过底蕴深厚的勋贵老族。然世人皆知当兵打仗最发横财,柳湘莲在海寇老巢里盘桓多年,暗中积蓄的宝贝自然也有惊人骇目之处。 陈珪手上拿着这一份礼单,沉默半日,不免感叹起柳湘莲的心性手段。因又笑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这门婚事不成,我又将此事宣诸于口?” 柳湘莲赧然一笑,开口说道:“下官原本就是个有一日过一日,从不计算将来的性子。如今且为了三姑娘,方才费心筹谋。倘若三姑娘肯下嫁于我,这些自然都是三姑娘的。倘若三姑娘不肯下嫁,些许外物于我倒也没什么用处。” 直到此时,陈珪听着柳湘莲这一番话,方才有些动容。他不言不语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我们家的三姑娘,从来恣意任性。倘若是她不肯做的事情,旁人再是逼迫,也不过是无用之功。你若当真喜欢她,也该想法子叫她认同你才是。” 柳湘莲闻言皱眉,苦着脸说道:“可是三姑娘素来只在内宅,即便是为了三姑娘的声誉着想,晚辈又岂能随意接触三姑娘?” 陈珪闻听柳湘莲听到他的认同之后立刻改口自称晚辈,不觉暗笑柳湘莲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脸皮。不过他倒是欣赏柳湘莲这种痛快圆滑的性子,当下提点道:“你为了女儿家的名誉,不肯随意亲近。这是你的好处。不过事在人为。只要你肯想,总归有法子的。” 柳湘莲闻言,果然细细思忖了半日。然后满脸茫然的看着陈珪。 陈珪突然说道:“听说你从前喜串风月戏文?” 柳湘莲不知陈珪为何提及此事,只得硬着头皮说道:“确有此事。不过这都是年幼之时恣意胡为罢了。倘若大人不喜,我今后改了就是。” 陈珪便笑道:“这倒也无妨。世间之人多有偏爱者。有人喜孤本典籍,有人喜珠宝金玉,更有人喜吃酒唱戏,左不过是怡情之用。你既喜欢客串风月戏文,我们家三姑娘倒也喜欢没事儿写歌戏折子话本子的。倘若将来这门婚事能成。这也算得上是你们夫妻二人的相处之道。” 柳湘莲闻言,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只听陈珪继续说道:“不过你方才所言甚是。历来世人对女儿家求全责备,开口闭口不是妇德便是女训,讨人嫌的很。偏我们家三姐儿并不理论这些个。如今我瞧着你小子,倒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没准儿你们两个还真合得来。既是这么着,我倒也愿意成人之美。如今倒有个机会,可叫你当面问一问我们家三姑娘的主意。只不知你能否放得下少年将军的颜面,来配合我一番。” 柳湘莲闻言大喜,登时满口的答应道:“愿意,晚辈自然是愿意的。还请世伯明言。” 好么,又顺杆子爬了一步。 陈珪似笑非笑的看了柳湘莲一眼,将心中筹划徐徐道来。顺道也想试探柳湘莲一回!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三十章 烟花三月春光如许,是日沐休,陈珪便以不可辜负春光为由,在家里摆酒唱戏的意欲好生痛快一日。 这不年不节的却要吃酒听戏,陈氏接到帖子的时候便有些狐疑。唯有尤三姐儿知道自己这舅舅素昔便是个爱玩爱闹恣意享受的,并不觉得如何奇怪。正好她这几日在家里呆的烦闷了,虽说听戏吃酒也没什么好玩的,但到外家逛逛,也算打发闲时。 母女两个计议着,便换了衣裳备了些尤三姐儿新鼓捣出来的水果花瓣馅儿的点心并新款的香粉到了陈家。 彼时陈老太爷陈老太太正在院儿里晒日阳。竹子编的摇椅上铺着薄薄的锦褥,放在后花园子里,边儿上摆着一壶新贡的绿茶。茶香氤氲,颇为闲惬。 冯氏并儿媳徐氏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陪着老太爷老太太说话。徐氏怀里抱着昭哥儿,昭哥儿怀里抱着一个大柚子。眼见陈氏母女过来,昭哥儿登时撇了柚子,张手儿冲着三姐儿要抱。 冯氏见状,少不得笑道:“也没见咱们家三姑娘是个有耐性的人。偏这些个小孩子们最喜欢她。你们家的宝哥儿也还罢了,那是见天儿照面的。连我们家的昭哥儿,多少日子才见一回,见了她也亲的什么似的。我这当祖母的倒不如她了。” 三姐儿闻言,一壁将昭哥儿抱在怀中颠了颠,一壁笑言道:“这就是我天生招小孩子们的眼缘。此乃命也,外人羡慕不来的。” 一句话哄的众人都笑了。陈老太太因想起陈珪请来的那般小戏儿,不免说道:“这回请来的什么云吉班。听说有两个新来的,唱腔身段特别好。一曲《游园惊梦》竟比琪官儿还好。待会子我可要好生听听。” 尤三姐儿最是不爱听戏的。闻听陈老太太所言,也不以为意。仍旧拿着大柚子哄昭哥儿,又向徐氏笑问道:“表哥怎么不见?” 徐氏笑道:“跟父亲在外书房议事儿呢。这都一个晌午了,也没出来。我们也不敢过去打扰。” 尤三姐儿闻言,点了点头,因说道:“既是这么着。我也不过去了。反正用膳的时候也见到了。” 说罢,因又提起镜花缘新晋推出了两款香粉保湿的效果不错,恰好适合春天使用。“我带了几盒过来,景泰蓝的是外祖母的,黑漆填金的是舅母的。碧玉盒装的是嫂子的。嫂子先试试,倘若用的好了,再来告诉我。” 说罢,且命丫鬟蓁儿将几盒香粉交与一旁立着的丫鬟。 徐氏见状,且拿了一盒过来,轻轻掀开盒盖,果见里头的香粉轻白细腻,异香扑鼻。微微挑了一指甲在手背上涂抹开,果然滋润非常。徐氏爱的什么似的,一面在手上把玩一面说道:“果然还是三妹妹制作的香粉最好。我如今用了三妹妹的东西,再用旁的,都不入眼了呢。” 尤三姐儿闻言,登时笑道:“那便用咱们自家的。话说都是自家的东西,倘若连咱们自己家人都不用,那可怎么使得。” 众人闻言,又是一笑。吃过了一回茶,便到午膳工夫。陈珪父子果然从书房出来了,且请众人至内院用膳。 月台上早已搭了小戏台子。请来的小戏子都在一旁的厢房里装扮着。一时席开戏上,陈老太太点了一出《游园惊梦》。 幽幽缓缓的管弦锣鼓声声落下,扮将上的小戏子粉墨登场。那一举手一投足,纵然尤三姐儿是个不懂戏的人,也不得不说这小戏儿的唱腔身段儿果然不俗。 一曲终了,尤三姐儿因多吃了几杯薄酒,且向众人告了辞,起身更衣。蓁儿蔚儿身为姑娘的贴身侍婢,自然紧跟随着。 一时出了院子,顺着游廊穿过月洞门,便入了后花园子。烟花三月百花盛开,园中花香扑鼻,十分怡人。 尤三姐儿不觉在花丛中放慢了脚步。只听身后有人叫道:“三姑娘且留步。” 尤三姐儿乍然听闻男子清越之声在身后响起,少不得吓了一跳。待回身看时,只见方才在戏台子上唱《游园惊梦》的小戏儿就站在自己身后。离得进了才发现这人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着实不是那等柔柔弱弱之人。 蓁儿蔚儿吓得花容失色,差点尖叫出声。还是尤三姐儿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柳将军?” 柳湘莲不曾想到经年过后,尤三姐儿竟然还记得自己。登时喜不自胜,连忙点头说道:“正是。” 说完,不待尤三姐儿追问,径自躬身说道:“在下冒昧相见,着实唐突。可唯有如此,才能得见于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尤三姐儿闻言,倒是有些好奇的问道:“你想见我?为什么?” 柳湘莲闻言,双颊越发烧得慌。他期期艾艾的看了尤三姐儿一眼,这才说道:“实不相瞒。在下对姑娘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今日冒昧相见,着实希望姑娘能给在下一个机会,允许在下求娶姑娘。” 说罢,不待尤三姐儿反应过来,一股脑的将如何爱慕尤三姐儿,如何自觉不配跑去参军,又如何挣下功勋家业之事和盘托出。末了,又向尤三姐儿说道:“在下对姑娘一片真心。还望姑娘明白。” 说完,因又想起陈舅舅提起三姐儿脾性,柳湘莲又说道:“我知道姑娘素性傲然,并不以为女儿天生就该守在后宅相夫教子。恰好在下也是这般想法。倘若姑娘愿意,在下希望同姑娘共结连理之后,能够同游天下。即便是姑娘有自己的买卖营生要照看,在下也只有支持的道理。还请姑娘明鉴。” 尤三姐儿一脸茫然的看着柳湘莲。实在不知道他这一番话从何说起。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跟柳湘莲也不过只见了两面。如果说柳湘莲就因为这两面而一见钟情,从而做出这么多事情来…… 尤三姐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她倒是记着原著中的尤三姐儿对柳湘莲也是只有一面之缘,之后便诅咒发誓的要嫁给这个人。婚事不成又拔剑自刎……这么说起来,这两人的性子倒有些共同之处。 只可惜她并非原著中的尤三姐儿。对待终身大事也不会如此草率。因此哪怕柳湘莲此刻表现的如此情真意切,尤三姐儿也不会轻易应了他。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又看了看身前的柳湘莲,只得说道:“你既得知我对婚姻一事从来不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应该知道我此时并无婚嫁之心。为了将军自己考虑,在下以为……” 柳湘莲生怕尤三姐儿说出什么拒绝的话来,立刻截口说道:“我知道三姑娘素来有主意。我也没有强求姑娘的意思。只是希望姑娘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姑娘天资聪颖,长袖善舞,且素有谋略,便是不愿嫁人,亦可安稳于世。然人生在世,总有买卖营生之外的事情要做。譬如游览三山五岳,瞧一瞧这锦绣河山。姑娘从小长在京城,并未看过外省风光。倘若只因嫁人之后有诸多麻烦,就把自己困于这方寸之地,又与嫁人后困守内宅有何不同?” 尤三姐儿闻言一怔。 只听柳湘莲继续说道:“我只愿今生能娶到姑娘,届时你我二人共游天下,琴瑟和鸣。不拘姑娘喜欢什么,在下都会尽力帮助姑娘达成心中所愿。”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尤三姐儿前世是个单身狗,这辈子碍于世道所限,并无与外男结交之经历。因此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被人如此告白过。 此刻闻听柳湘莲真情剖白之言论,哪怕尤三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这会子也少不得有些赧然羞涩,手足无措。 然她亦深知听其言,观其行的道理。此刻柳湘莲说的极好,但婚姻之事事关终身,却不是旁人几句好听话就能敷衍过去的。何况自己与柳湘莲只不过见了两次面,本不相熟又怎知人心叵测? 再者说来,就算柳湘莲如同书中一般霁月光风,素性爽侠,但婚姻一事,却并非人品好就能过的下去的。诸如后世芸芸众生,男婚女嫁者又有几人是从根儿上坏透了的。可后世的离婚率却还是居高不下。 原因无他,且不过是脾性不合而已。 尤三姐儿原就是个任性恣意的脾气。这些年为了自己能过的舒坦些,折腾了不少买卖营生,还帮着舅舅表哥做了无数事情。为的就是叫众人明白自己的好处,将来谈婚论嫁或有其他事关终身的大事上,众人肯听一听自己的意思。 如今陈舅舅肯相帮柳湘莲来见自己,当面诉衷肠,便可知陈家长辈们是顾忌自己的想法的。更加表明陈舅舅并陈家长辈们都觉得柳湘莲不错,所以才应允他当面陈情。 至于柳湘莲贵为将军之尊,朝廷新贵,为了见自己仍旧愿意扮作小戏粉墨登场,虽说是他性子里天然一段不拘小节,但亦可看出柳湘莲对自己还是比较在意的。 尤三姐儿左思右想,最终仍旧决定给柳湘莲一个机会。却不知自己该如何判断两个人合不合适在一起。毕竟世道苛责,礼教森严,尤三姐儿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总不好跟后世女儿一般,成天同柳湘莲腻在一起谈恋爱罢? 将此般烦恼说与母亲,反被陈氏笑话了一句“矫情”,因又说道:“早知道你是个藐视规矩的性子,却不知道你竟然如此离经叛道。怎么着,还没嫁过去,便想着该如何相处了?也没见谁家的姑娘都跟你似的,说不想嫁的时候是真不想嫁,说不害臊的时候又真不害臊。” 尤三姐儿将头埋在抱枕里翻了个白眼,虽说她穿越多年,竭力被这世道同化。但有些想法却是浸在血液里刻在骨头上的,并非时移世易,便能抹轻易掉。 正如陈氏永远无法理解她的“离经叛道”,尤三姐儿也永远无法接受那些男人的三妻四妾,抬姨娘通房养庶子的行为。 尤三姐儿猜想即便是自己有朝一日嫁给柳湘莲,倘若柳湘莲意欲纳小的话,她或是和离或是阉了柳湘莲,绝对忍不下那口恶气。 陈氏闻听尤三姐儿这些孩子气的话,差点笑断了肠子捂着肚子直哎呦。笑了半天,到底是爱女之情占了上风,少不得笑言劝道:“你放心罢。只要有你舅舅在,咱们陈家的闺女没人敢欺负。即便他柳湘莲来日风光得意手握重权,你舅舅想要收拾他,却也容易。” 顿了顿,陈氏又说道:“不过我瞧着那柳家公子倒是个情真意切的人。听你舅舅说,他愿意倾其所有的来娶你,还说什么倘若来日负了你,愿意净身出户云云。这世间男儿大多薄幸,能做到这般的,也算不错了。” 尤三姐儿没有言语。 陈氏瞧着尤三姐儿倒在床榻上认真纠结的模样儿,便知道尤三姐儿果然动心了。趁热打铁的又劝道:“何况以你这性子,原就不爱那些家长里短的算计。倘若嫁到高门大户,亲戚妯娌们多了,哪有个舌头不碰牙的,你又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脾性,到时候闹得全家不宁,反倒不好。如今柳湘莲父母双亡,又无姊妹妯娌挂碍,亲戚们最多也不过是年下时各家略有个礼尚往来。倒是难得清静。更难得他是真心娶你为妻,并不是贪图你舅舅的势力。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有这么个好人儿愿意娶你疼你,把你捧在手心儿里,你也得知足。小心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当一个人死咬着牙关坚持己见的时候,不论旁人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可若是这个人自己先松动了立场,给人以可乘之机。那别人无论说什么,亦能轻易的左右她的心。 尤三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虽说没啥恋爱的经验,但每日网上播的,电视演的,什么桥段没见过?倘若柳湘莲一味的甜言蜜语哄着她,尤三姐儿还真未必信。 正是柳湘莲这般将全部身家附上的“世俗”举动,才叫尤三姐儿觉得踏实安心。 这也并非是尤三姐儿拜金势利,实在是柳湘莲一番举动彻彻底底击到了尤三姐儿的软肋。毕竟从那个物质社会混过来的人都晓得金钱的重要性。在那个连《新婚姻法》都明确划分了婚前财产的时代,倘或有这么一个人,长的帅,多才多艺,有钱,有前途,绝对的优质股,还对你一心一意想要用全部身家来娶你,并且在婚前就签下了“如果以后负心就净身出户”的协议…… 想一想就觉得安全感爆棚了吧? 就算这个人是相亲认识的,只要他没啥隐疾毛病,也不是骗婚哒,你也愿意给他个机会吧? 至于柳湘莲是不是有隐疾毛病,又会不会骗婚,这一点在陈舅舅允许他粉墨登场来见自己的时候肯定都打探明白了。毕竟陈舅舅可不是个办事儿不靠谱的人。尤三姐儿同陈舅舅“共事多年”,自然对此清清楚楚。 柳湘莲可不知道尤三姐儿这番纠结徘徊,不过他早年同三姐儿打过两回交道,深知尤三姐儿并非那等喜好风花雪月才子佳人桥段的怀春少女。更知道尤三姐儿不是紧守礼教的闺阁女子,因此他便通过陈舅舅,想方设法的讨好三姐儿。 或是撰写一些他早年云游天下时的奇闻异事,或是写一下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还会写一下当年他在粤海海贼窝里的所见所闻。柳湘莲幼时不喜读书,文采自然说不上好。不过他谈吐诙谐,言之有物,写起话本来也是内容详实、逻辑清晰,别说尤三姐儿愿意看,便是负责转交的陈舅舅并陈表哥也时不时的翻阅一二。 除此之外,仍旧趁闲暇之时自己亲至各处搜罗一些精巧稀奇,十足用心的小玩意儿讨尤三姐儿的欢心。因他从小儿便在长安城各处游荡,哪里有好东西,哪里有好吃食他都知道。每每见到了尝到了,时时不忘给尤陈两家送上一份。 当真给人以虽他日日相处,但却形影不离的错觉。 这份用心与精心,尤三姐儿便是在后世时,也未享受过的。天天日日都是如此,有道是从细微处观人,柳湘莲这般耐心细致,又叫三姐儿如何不动心,如何不满意? 倘若说未曾相处之前,尤三姐儿只对柳湘莲品貌家境感到满意,只对其愿意倾全部家当求娶的心意感到动容。那么这半年下来,尤三姐儿便当真喜欢上这个人,甚至开始幻想两个人在一起后该怎么过日子。 柳湘莲花了半年多的时间,让尤陈两家尝遍了长安城内的好酒好吃食,收遍了手工精巧的小玩意儿。原本还打算下半年往长安城外附近州县走一走,却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圣人却下旨任命他为抚远将军,赐其麾下亲兵五千户,掌管操练西海水师之职,即刻到西海沿子赴任。 圣旨一下,即便柳湘莲心下有千般主意,此刻也都不作数了。且他自知此去西海沿子必得南安郡王重重阻碍,南安郡王一脉坐镇西海几十余年,早已将兵政大权悉数揽在手中。只怕上上下下早已打成铁桶一般。然圣上有意削藩,削的便是各大异姓王手中权柄,又岂会眼睁睁看着南安郡王拿着朝廷的俸禄供给在西海一带圈地为王? 所以柳湘莲此番上任必是危机重重。这些后果柳湘莲事先早已料想到。但他却无意推诿,盖因他深知男儿立世,总要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所谓忠君爱国,敬忠职守,便在必须为之一类。 更何况他少年入伍,拼命挣得功勋,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高官厚禄,手握重权,有资格迎娶自己心爱的女人。现如今事到临头,他又岂会退缩不前? 世人皆道“艺高人胆大”,柳湘莲自诩武艺高强,心性不俗,即便西海沿子是虎穴龙潭,只要给他兵,他照样能降龙伏虎。 多说无益。只说柳湘莲自接到圣旨后,立刻在家中收拾行李,整顿兵卒,准备赴任西海。虽心中有爱慕之人求娶之意,但此去西海祸福难料,柳湘莲还真不敢唐突上门,免得自己战死西海凭白连累了三姐儿的名声。更想着三二年后自己得胜归来,届时三姐儿也恰是豆蔻年华,到时英雄求娶美人下嫁。那才叫一段佳话。 柳湘莲心下盘算的好,却没想到当尤三姐儿得知柳湘莲要远赴西海之时,却通过陈舅舅的口示意柳湘莲上门提亲。 柳湘莲闻听此信,登时怔愣住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闻听尤三姐儿有下嫁之意,柳湘莲登时多年夙愿得偿,喜得无可不可,恨不能立时娶了尤三姐儿家来。 然他更明白此去西海安危难料,倘或因此有个好歹,又该如何回报三姐儿此时不离不弃之情?因此他执意不允,只求自己平安归来时,自然要风风光光的迎娶三姐儿。倘若他回不来,倒也不耽搁三姐儿谈婚论嫁。 想的倒是妥善,可惜话传到三姐儿耳中,直接骂了声“狗屁不通”。 尤三姐儿懒得同柳湘莲一来一往的磨缠没完,直接同负责传话儿的陈舅舅说道:“我懒得跟他掰扯。舅舅只去告诉他,我尤三姐儿虽不是个会殉情的主儿,却也并非是碰了难处就缩头儿的冷情冷性之人。这会子叫他来提亲,他只管照办就是。提了亲再去打仗,倘若得胜归来,我等他娶我。倘若他死在西海,我另嫁旁人。不拘怎么打算,都是我自己的事儿,并不与他相干。倘若他再歪缠,当心我恼了这门婚事直接作罢。管他死呀活呀的。我还不乐意嫁了呢。“ 陈珪听得忍俊不住,回头只得将尤三姐儿的话原原本本当面告诉柳湘莲。因又说道:“我说外甥女婿,你可得醒着点神儿。我们家三姐儿可不是寻常闺阁少女。她那心性脾气,最是说一不二专断独行的主儿。这会子你若是不能依了她,只怕这门婚事当真就不成了。” 柳湘莲急的了不得,只得冲着陈珪鞠躬作揖的道:“好叫您老人家知道,晚辈自然晓得三姑娘乃是刚烈贤惠之人。但晚辈此去西海,祸福难料,着实不敢耽误了三姑娘——” “唉,外甥女婿这话就有点儿杞人忧天了。你说此去西海沿子祸福难料,我怎么就不觉得?” 陈珪一句话,登时说的柳湘莲怔愣住了。不觉满面狐疑的看着陈珪。 只见陈珪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说道:“虽说南安郡王在西海沿子经营多年,颇有些势力。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南安郡王府虽在西海一带一呼百应,归根结底,还不就是仰仗朝廷每年供给军备粮饷,以此邀买人心么。却不知朝廷每年拨给银钱,为的是叫西海沿子的将士们安心打仗,剿灭匪患保国安民。而今南安郡王坐镇西海,每年拿着大把的银子却不能替朝廷替圣上分忧,致使流寇时时寇我边境,糟蹋无数生民。朝廷与圣人当然不能容忍南安郡王这等尸位素餐之行径。遂派尔等赶赴西海操练兵将,整肃军纪,不知我说的对也不对?” 柳湘莲怔怔的眨了眨眼睛,方才点头。却不知陈珪提出这些世人皆知的事情做什么? 柳湘莲心下正画弧,却见陈珪又是一笑,继续说道:“南安郡王身为朝廷敕封的异姓王,当初奉太宗皇帝旨意镇守西海,此乃大义。他掌兵权,名正言顺。但自从南安郡王到了西海,为了收拢权柄,不断做出邀买人心之事。这就是朋党。既有邀买人心,必有排除异己。这么一来,倘或再有打仗立功之事,将士所建之功与所得之赏必定不能公平。否则又怎能体现出朋党,体现出邀买人心的好处?长此以往,则必定会引起某些不喜朋党之争的耿直将领的反感。再者说来,这世间最是人心叵测。你觉着你是邀买人心,旁人未必觉得你给的就是他要的。人心总有不足,既有不足必定有所不满。所谓欲壑难填,莫过于此。因此外人瞧着西海沿子是铁桶一块,我却觉着里头暗潮涌动,离分崩离析也不远矣。” “……外甥女婿此去西海,倒也用不着想太多。我告诉你个巧宗儿,只要你肯照办,保管能安安生生漂漂亮亮的完成圣人的吩咐。而且还兵不血刃,不说半点儿危险都没有,至少到不了刀剑相向那一步。你觉着如何?” 柳湘莲被陈舅舅一番话忽悠的眼眸清亮,闻听陈珪所言,登时起身冲着陈珪长鞠一躬,满脸希翼的问道:“还请大人教我。“ 陈珪抚须不语。只等柳湘莲再三央求之后,突然笑的贼兮兮的看了柳湘莲一眼,方才高人之相尽毁无疑。他好整以暇的轻咳两声,开门见山的说道:“想知道啊!想知道就赶紧去尤家提亲。什么时候哄得我们家三姐儿高兴了。什么时候再来我这儿讨主意罢。” 一句话说完,没等柳湘莲反应过来,直接端茶说道:“来人,送客!” 柳湘莲被陈珪一番举动弄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又见外头守着的陈礼当真进来撵人,只好哭笑不得地退了出去。 路上碰见了来给父亲请安的大舅哥陈桡。柳湘莲少不得将方才之事和盘托出,却见陈桡也是幸灾乐祸的笑道:“活该。谁让你违拗我们家姑奶奶的意思了?这会子也得叫你知道知道厉害。还没娶我们三姐儿进门呢,就敢不听她的话。合着你当初说的那些‘倾其所有愿娶三姐儿’,什么‘只听她一个人的话,娶了她再不看旁人一眼,从此琴瑟和鸣,言和意顺’的话都是假的不成?亏我们都信了?” 柳湘莲被陈桡这番挤兑下来,登时急的脸上冒虚汗,忙开口剖白起来。陈桡看着急的火上蚂蚁似的柳湘莲,方才笑道:“这还差不多。既然我父亲叫你上门提亲。你照着我父亲的意思办就是了。难道只需你情深意重,就不许我们家三姐儿不离不弃?看你风光得意时,就愿招你做女婿,看你陷入危难,就袖手旁观。把我们陈家当做什么了?也难怪我父亲和我妹妹都恼你。你也忒把人看轻了。” 说完,也不等柳湘莲回话,挥了挥衣袖径自去了。 只剩下柳湘莲一个人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陈桡潇洒而去的背影。不知怎么就觉得心里热热的。险些落下几滴热泪。 因着陈家舅舅并陈家表哥那一番话,柳湘莲最终下了决心,准备好了各色彩礼,绑了两只早在粤海时便捉了,如今正养在自家后院儿的两只大雁,且请了媒人到尤家提亲。 自打柳湘莲流露出意欲求娶之意,为了讨好岳家与舅家,早把长安城大大小小美食酒肆逛了个遍。尤陈两家得了柳湘莲的孝敬,也跟着享受了不少好吃食小玩意儿。这般“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情形下,眼见柳湘莲来提亲,尤三姐儿自己又愿意,众人自然无有不满,乐呵呵的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既允了提亲,尤家且将尤三姐儿的生辰八字交付媒人带回柳家,因柳湘莲父母双亡,并无嫡亲长辈替他操持婚事。柳湘莲生恐怠慢三姐儿,便请了一位出嫁到长安城外的姑母帮衬操持。其姑母得知侄儿出息,又知尤家乃是官身,陈家更是富贵权势,十分乐意结交这样的姻亲。当下大包大揽,张罗打点,十分细致。又着高人合了八字,自然是天作之合。 合完八字又走文定之礼,便定在来年二月初二,意为龙抬头,好兆头。 民间素有文定之时女方须以自己亲手做的针线作为回礼的习俗。尤三姐儿虽自幼习学女红,但她的针黹女红着实不怎么样。勉强也就能缝个荷包,裁个抹额的程度。 如今要回文定之礼,只做抹额荷包却是不行的。柳家早已送来了柳湘莲的身量尺寸,尤三姐儿怎么也要裁制出一套衣裳才算合理。这倒着实难为了尤三姐儿。平日里打算盘噼里啪啦再不出错的一双手,这会子拿起针线来,不管怎么认真仔细,绣出来的针脚花样儿都是歪歪扭扭的。 气的尤三姐儿火冒三丈,恼过之后,却还得捡起针线继续做活儿。 这厢尤三姐儿在家里同针线缠磨,那厢柳湘莲却不得不启程赶赴西海沿子。 不过他此时夙愿得偿,心有挂牵,自然行事更为稳妥小心。生怕一个错漏,自己伤了痛了并不要紧,赶不回来迎娶三姐儿,那才是大事儿。 临走之前,柳湘莲少不得再次登了陈家的门儿,认真讨教陈舅舅口中的“巧宗”究竟为何事? 陈珪果然倾囊相授。只告诉柳湘莲牢记三条:第一条便是预想取之,必先予之。到了西海沿子,先莫做出势不两立的架势来。要懂得和光同尘,先安抚住南安郡王,在西海水师中站住脚,再谋后事。 说到这时,陈珪且从桌案上拿起几沓书信递给柳湘莲,口内笑道:“这是我托宁国府的贾珍写的几封书信,你到了西海沿子分别转交给南安郡王并其他几位将军。你要知道荣宁二府皆是功勋老族,四王八公更是同气连枝,联络有亲。虽说荣老国公宁老国公已经仙逝,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各个军中承认荣宁二公香火情的大有人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能有个人情在。” 柳湘莲恍然大悟,十分感激的接过陈珪手中的那叠书信,小心收好。 陈珪继续提点道:“这第二条就是隔岸观火,挑拨离间。” “老话说得好,做糖不甜做醋酸。你如今奉承皇命赶赴西海□□水、师,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你是为了圣上削藩去的?因此就算你表现出和光同尘的意愿来,不拘是南安郡王,还是西海沿子的那些将军们,都不会认真信你。既是防着你,军中大事大权自然不会让你参与进去。你也用不着费尽心机的打入其中——且不过是白费力气。” “你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操练好西海水师。”不等陈珪说完,柳湘莲信心百倍的接口说道。他刚要继续表忠心表决心,就见陈珪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径自说道:“操练个屁。你此去西海沿子是为了跟南安郡王争权。他又不傻,要是能让你顺顺当当的操练成水军,圣人还用得着费尽心力的削藩?” 柳湘莲闻言哑然,只得虚心求教,“还请舅父大人教我。” 陈珪便道:“到了西海沿子。你只需要做到一件事——公款吃喝。顺便在喝酒的时候奉承跟你喝酒的那个人。怎么好听怎么来,最好吹的他天下第一古今无双。末了再感叹一下他生不逢时,能力与功劳并不相匹配……这当中的度你自己把握。且不要叫人察觉你在刻意挑拨就是了。” 陈珪说完第二条,不等柳湘莲消化,又说道:“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千万记得明哲保身。”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话说自柳湘莲赴任西海之后,尤三姐儿留在京中,每日或做些针黹女红,或盘算买卖账目,或到陈园交际往来,忙忙碌碌,与从前并无二致。 展眼又是年下。家家户户换门神、洒扫房屋,预备年货,不肖多记。如今只说尤二姐儿怀胎十月,终久生产。且在大年初一这日生下了一个足有五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喜得梁凤饶差点没把弓箭挂满了房梁檐角,打发家下人到各府上报喜讯的时候,尤老太太闻听此事,少不得也合掌念佛。 陈氏且命人以上等封封赏来报信的梁家下人,又忙着打点东西亲至梁家探望女儿和外孙。 一时到了两家,梁凤饶早早迎出门外,看到岳母并三姐儿,早已笑的合不拢口。口内百般的夸赞自己的儿子如何伶俐可爱,如何像他。 陈氏听着梁凤饶罕见的聒噪,忍不住笑的说道:“你如今有了儿子,自然是好事。也别忘了我闺女才是。” “万万不会,万万不会。还请岳母放心。二姐儿能给我生个大胖儿子,便是我们梁家的大功臣。自此以后,我对她只有更好的,再不敢有半点儿不好。”梁凤饶一面说着,一面请二人进门。 天寒地冻,屋内笼着炭火倒是温暖如春。陈氏、三姐儿并梁凤饶在熏笼前驱散了寒气,方才踏入里间。 彼时尤二姐儿正在炕上逗弄哥儿。哥儿被一张红绫子底儿绣百子千孙图的小襁褓包着,正睡的香甜。瞧见陈氏三人站在门口儿往里看,尤二姐儿不免笑道:“妈和妹妹也来了。快来看看我们家哥儿,长得可好了。” 众人依言向前,悄悄打量着襁褓内的哥儿。端详良久,尤三姐儿悄笑道:“姐夫说我大侄子向他,我瞧着倒不像。这眉眼像极了姐姐。看他皮肤红红的,将来长大了一定粉白可爱。” 尤二姐儿闻言就是一笑。因着刚刚生产过,脸上还有些浮肿,又未曾涂抹脂粉,看上去自然不如往日的肤白如雪,冰肌玉骨,但她此时是有子万事足,看向哥儿的眉眼尽是温柔慈爱,浑身散发着初为人母的柔和魅力,险些叫梁凤饶看住了拔不出来。 转眼就是洗三。同梁家、尤家、陈家有旧的世交官宦家的女眷们得知此事,自然都来庆贺。便是不能亲至的诸如义忠亲王府,并其他几位郡王、皇子、公主、郡主府也都打发了家下人来送礼。就连宫中圣人并太上皇得知喜讯,亦打发了人来庆贺。 这一日梁府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其喧嚣热闹,自然不必细说。 因梁家哥儿乃是生在大年初一的好日子。诸多女眷少不得称赞这日子好,哥儿托生在这日子里,将来必定有大造化。 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性子的,说话间便提到了荣国府的大姑娘。盖因贾元春也是大年初一的生辰。有人便笑道:“便是哥儿托生的日子好,也得梁大人梁夫人疼爱儿子,为了儿子的前程好生打算才是。要不然的话,便是托生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的生辰上,也不过是蹉跎岁月,空耗时光罢了。比如那荣国府的大姑娘,还是公侯小姐出身呢,好端端地却被亲生父母送到宫中做起伺候人的事情来。心里打的什么盘算还以为旁人不知道不成?只可惜到了最后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如今都二十来岁的年纪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还是没嫁出去。也不知道要被家人留到多早晚才是个头儿。” 世人皆知荣宁二府同气连枝,宁国府的当家夫人便是尤家大姑娘,同梁夫人却是姊妹。今日尤二姐儿给哥儿办洗三,尤氏并凤姐儿也过来了。闻听这一番话,少不得依言看过去。却见说话那人却是忠顺王妃。 忠顺王妃眼见尤氏打量她,不免笑道:“珍大奶奶可别怪我说话直率。你也知道我不是冲着你。实在是你们荣国府的凤凰宝二爷欺人太甚。按说他一介富贵公子,平日与什么人来往,原不是我们这些妇道人家能议论的。可他什么人不好结交,偏偏要来勾搭我们府里的琪官儿。那琪官儿虽然为人卑贱,但因唱腔好,颇得我们王爷喜欢。原还想着等他年纪大了,便抬举他留在王府戏班里作个先生。也是顾他终身的意思。谁知道你们家宝二爷不知怎么说的他竟然偷偷跑了,急的我们王爷什么似的,只好派人到了你们那府上,亲自问了宝二爷才罢。话说回来,我倒恍惚记着这位宝二爷当年衔玉而生,你们家老太太乐得什么似的。又是斋僧又是布道,非得说你们家哥儿有大造化,折腾的满京城沸沸扬扬。这么一想,你们家有大造化的人也多……” 忠顺王妃一壁笑着一壁说着,因她说的都是实话,纵使尤氏凤姐儿又羞又臊,倒也说不出什么。其余人家的女眷们听见了,虽心下好奇,面儿上却都心照不宣的粉饰太平,都赞其梁家哥儿的玉雪可爱来。 一时筵宴散了,众人各自家去。王熙凤回到荣国府,也少不得向老太太太太们请安。贾母便提起今日梁府洗三之事。凤姐儿思虑再三,终究没有提起忠顺王妃之事。凤姐儿这样伶俐之人都不敢提,尤氏更不会自讨没趣。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忠顺王妃在两家洗三宴上嘲讽荣国府之事终归不胫而走。 王夫人听到流言纷纷时,险些气了个倒仰。气过之后,又搂着贾元春痛哭,只叹自家没有福气,连累女儿也跟着受人耻笑。 贾元春心下更苦。早年被父母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苦熬了那么些年,好容易能出宫还家,虽说多年辛苦白白蹉跎。但要是贾家肯在她刚刚出宫的时候就替她张罗婚事,而不是抱着什么“奇货可居”的心思,她也不至于又空耗了这么些年。倒成了京中仕宦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现如今连宝玉在外头惹了事,也叫人拿出来说嘴。贾元春倒是也想哭,可惜泪干了尽了倒是哭不出来。 王夫人抱着女儿哭了一会子,便听门外丫鬟通传说“宝姑娘三姑娘来了”。 王夫人闻言,立刻拿着手帕子擦了擦眼泪。未等同贾元春说些什么,只见门口帘拢响动,宝钗探春早已进来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眼见王夫人抱着贾元春哭的泪人儿一般,宝钗与探春面面相觑,忙的上前劝慰。 王夫人眼见如此,忙拿出手帕子擦了擦眼泪,开口问道:“这早晚的,你们姊妹怎么过来了?” 宝钗闻言,少不得笑道:“我们刚从宝玉那处来,且过来瞧一瞧姨妈和大姐姐。” 纵使没有元春封妃建大观园诸事,但宝玉生性风流,喜欢在内帏厮混的毛病儿始终不改。因此同原著中一般发生了结交戏子,金钏投井,忠顺王府派人来兴师问罪之事。贾政果然也将宝玉打了个半死。至于原书中宝钗送药一节自然也有。只不过并非是从蘅芜苑到怡红院,而是从梨香院到贾母院儿中宝玉的卧房。 因着宝玉仍旧跟着贾母住,贾母素来又不喜欢宝钗,自打黛玉被林如海接回家去,贾母又接了湘云来时,便将湘云安置在碧纱橱内。寝食起居皆同黛玉在时一般。一双小儿女原本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今日则同起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谈亲密处,更比黛玉同宝玉亲近了十倍。 更何况同黛玉当初只身上京来贾家不同,贾母从史家接来湘云,史家上下却都知道的。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养在叔叔婶婶身边。其叔继承了湘云之父的爵位,自然要好生抚养史湘云。且要替她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事。 然而史湘云的为人,说是心直口快,某些时候言谈举止却很叫人尴尬。至少背地里编排史家婶婶对她不好的话,史家夫人虽碍于童言无忌,难免伤心。 如今贾母有意将湘云同宝玉配成一对儿,史家夫妇自然是愿意的。毕竟湘云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儿,宝玉又是老太太的眼珠子,这两个人配成一对儿,便是亲上加亲。纵使稍有不如意处,外人也无法排揎史家不好。届时史家夫妇只需替史湘云操持一副嫁妆,便再无不妥了。比不得将湘云嫁给旁人,史家夫妇还得操一辈子的心。按照史湘云的性子,只怕嫁过去稍有不如意时,还会抱怨他们夫妇如何如何。 而在贾母看来,史家虽然不如林家有前程权势,但史湘云好歹是功勋大家出身的闺秀,又是自己的侄外孙女儿。平日来往的自然也都是仕宦人家的女眷。这一门亲事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既然两家都有意,这回贾母将史湘云接了过来,便不容她轻易离开。而保龄侯府在京中虽名声不显,但功勋之族,便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史家一门双侯,纵使后继无人,在京中的权势富贵,也不是薛家这等商贾之户能够攀比的。 因而史湘云在荣国府的待遇也同当年遭受流言蜚语的黛玉不同。至少贾母在得知林家因和悔婚之后,对府内流言一事管得异常严谨。虽不禁止金玉之说,却也不容人编排湘云。且湘云素性爽利,快言快语,又知道奉承荣国府当权得脸之人,如今住在荣国府上,自是越发的如鱼得水。 薛家母女看在眼中急在心上,偏偏从前最主张“金玉良缘”的王夫人,如今待她们母女却是不冷不热的。现如今“金玉之说”早已尘嚣甚上,薛家母女便是想要抽身,此刻却也来不及了。因而只能硬着头皮每日来给王夫人请安。只盼着王夫人能念在素日旧情的份儿上,别忘了自己的承诺。 宝钗来此原是为了请安说话儿,偏偏王夫人与贾元春有心病,闻听此言,误以为宝钗和探春必定是知道了外头忠顺王妃议论贾家姑娘的话,过来劝慰的。王夫人还好些,贾元春登时羞得脸面绯红,尴尬异常。 她也顾不得同姊妹们寒暄,径自推说身上不好,想歇一歇,“恕不能相陪了。” 王夫人见状,也只得说道:“你姐姐今儿早起便嚷着头疼。她既想携着,咱们也别在这里烦着她。且跟我去罢。” 说罢,便领着宝钗探春出了元春的卧房。探春见状,脸上稍显尴尬之色,倒是宝钗,仍旧满面笑容,不动声色。倘若是从前,王夫人必定称赞宝钗是沉稳随时,有大家风范。 今日见了,却不知怎么竟觉得薛宝钗小小年纪城府太深,倒不如湘云言语爽利,快人快语的好。 当下且不说王夫人如何作想,只说尤二姐儿自打生了哥儿,便有子万事足,每日在家保养身子,只抱着哥儿不撒手。那梁凤饶幼年没了父母,从小儿跟妹妹相依为命,如今骤然有了子嗣,也爱的什么似的。每日下朝直接回家,便是有人请他吃酒他都一径回绝。夫妻两个言和意顺,当真是再无不妥之处。 京中仕宦人家眼见如此,少不得羡慕非常。只觉着陈家的女儿命都好,娘家这般撑腰护短,夫家又都是这般情深意重的正经人家儿,女儿在世,求得不过是子女双全,夫君敬重。尤二姐儿虽说在婚事上略有波折,如今倒是苦尽甘来了。 尤家众人眼见二姐儿夫妻两个顺遂和满,倒也高兴。然而高兴过后,尤老太太又止不住替大姐儿担心。因说道:“一转眼大姑娘嫁到宁国府也有几年了。现如今连二丫头都有了哥儿,那边府里的珠大奶奶琏二奶奶也都有了。怎么大姑娘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陈氏闻言,少不得劝道:“儿女缘分都是命。老太太也莫要心焦,我相信咱们家大姑娘是有福分的。这会子没有,想是缘分未到。缘分到时自然就来了。” 尤老太太闻言,仍旧是忧心忡忡地叹道:“承你吉言罢。怕只怕大丫头没有这个福分。依我的意思,改日且叫大姑娘家来一趟,再请个好大夫给她诊诊脉才好。如若不然,我总放不下这颗心。” 陈氏默然半日,突地说道:“依我看来,大姑娘嫁到宁府这许多年都没消息,兴许也不是大姑娘的毛病儿。你瞧着宁国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姬妾丫鬟,咱们家大姑娘又不是那等不容人的,怎么也不见旁人怀上呢?” 尤老太太心下一动,看着陈氏皱眉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陈氏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地说道:“兴许是女婿上了年岁,子嗣凋零也是有的。” 尤老太太闻言一怔,愣了半日,喃喃说道:“这话是怎么说呢。我瞧着珍大爷虽然有些年纪,到底比你老爷还年轻力壮。你老爷娶你进门儿的时候已过不惑。有了宝哥儿的时候更是年近半百。珍大爷今年左不过三十来岁,怎么就不行了呢?” 陈氏便笑道:“也没说不行。只不过是我的些许猜测罢了。并不作数的。” 说话时只听外头小丫头子通传说“三姑娘、四姑娘并几位姨娘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尤老太太并陈氏闻言,登时住了口。 只听门口帘拢响动,尤三姐儿、四姑娘、兰姨娘并其他几位姨娘鱼贯而入。 众人且向老太太并陈氏请过安后,各自落座。有小丫头子献茶。尤老太太眯着眼打量着如今已经十一二岁,越发出落的清秀可人的四姑娘,笑眯眯的冲着陈氏说道:“你说这时间过的也快。我倒还记着她们姊妹刚来家时的样子,你说这才几年,竟也当娘的当娘,许了人家儿的许了人家儿。现如今倒只剩下四丫头了。这两年也该相看起来了。” 四姑娘听了这一番话,忙羞得低下头去摆弄手帕子。倒是一旁的兰姨娘激动的看着老太太,俄而又满脸希翼的看着陈氏。 陈氏便笑道:“四姑娘今年也有十二了吧?这么说来,倒是该相看起来了。” 兰姨娘连忙接话道:“都仰仗着老太太太太的恩典。” 陈氏闻言,又是一笑。打量着兰姨娘,开玩笑似的闲问道:“四姑娘是你的亲生女儿。不知道你这个当娘的,是怎么打算的?” 兰姨娘闻言一愣,下意识看了四姑娘一眼,连忙说道:“奴婢不过是个姨娘,见识浅薄,哪里知道什么好坏。一切都听从老太太太太的意思罢了。” 陈氏又笑道:“这话可不好说。我虽是她的母亲,到底她不是我亲生的。有些事情,咱们还得说开了好。都说谈婚论嫁时想找个四角俱全的人家。可天底下有哪有那么多正正好好儿的事情?说是门当户对,可家世匹配得上,人品才学未必匹配得上。人品才学匹配得上,容貌气度却也未必能匹配得上。有人说亲,看的是家世门第,有人说亲,重的是人品为人。便是我们家的两个姐儿,说的人家看着不错罢,却又都是孤苦伶仃,家里没什么人的。所以这谈婚论嫁,当真不是说说就行的。总得你们自己愿意了,想明白了,嫁过去才能好生过日子。你们说我的话是不是这个理儿?” 说罢,陈氏便笑着看向尤老太太并兰姨娘。 兰姨娘见陈氏乃肺腑之言,并非虚虚客套。顿时也愣住了。尤老太太却盘算着该给四丫头寻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对尤家最好。 在儿女婚事上,兰姨娘并四姑娘是宁可相信陈氏的人品,也不敢相信尤老太太的眼光。闻听此言,兰姨娘只得向着陈氏欠身一躬,再次说道:“历来儿女婚事都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姑娘自然也不例外。一切全由太太做主。” 陈氏现在一听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句话就觉得头疼,她瞧了瞧一旁的尤三姐儿,登时笑道:“可千万别这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是好的,可婚姻大事,却也得审慎考虑才行。我虽是四姑娘的嫡母,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这四姑娘的脾性如何,我倒真不如你清楚。你既是她的姨娘,这辈子自然是为了她好的。我瞧着这件事情,你们母女两个倒是可以回去商量一番。等拿定了主意再来告诉我,只要能说得上门当户对,我尽力替你们筹措便是。” 兰姨娘与四姑娘闻言,自然是感恩戴德的道谢。 陈氏瞧着这对母女诚惶诚恐的模样儿,摆了摆手,指着尤三姐儿说道:“这倒是实话。你们见天儿在家住着,也知道咱们家三姑娘是个什么脾性了。连她那般离了格儿,我都纵着。何况你们,原本是知道规矩体统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展眼便到了二月初二,乃是尤三姐儿并柳湘莲文定之日。尤家声名虽不显,但柳湘莲乃是功勋新贵,陈家又是简在帝心,更何况尤三姐儿自打筹办了陈园,在京中之交际人缘一向最好,如今赶着她与柳家小定,长安城内世家勋贵皆登门道贺。就连皇后娘娘都打发了小太监来前来观礼。 这一日尤家屏开鸾凤,褥设芙蓉,张灯结彩,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热闹喧阗到如斯境地,当真不必多说。 因着柳湘莲尚在西海沿子不能归来,此番自是柳湘莲的姑母带着文定之礼上门。柳家姑母素日住在长安城外,向少同城中显贵人家打交道,自然也不曾见过三姐儿当面。 如今趁着小定之日暗暗打量着侄媳妇,但见尤三姐儿身上穿着对襟大红袄,下罩缂丝留仙裙,身形袅娜,云鬓凤钗,言谈举止落落大方,说不尽的风流疏阔,直叫人为之心折。 柳家姑母难免便有了些拘谨,口内夸赞了几句,忙将文定之礼呈上,亦不过是些金戒指金镯子金项圈并衣裳料子以及聘书,尤三姐儿则回了自己耗时几个多月才完成的针线。 尤三姐儿的针黹女红并不算好,但她素喜打扮,且善于画工设计,这套衣裳的剪裁倒是不错。众人捧在手中,也少不得赞了回心思灵巧,又吃过了戏酒,至晚方散。 文定之后便是下聘请期,因着三姐儿尚未及笄,柳湘莲又在西海沿子不得归来,况且民间素有大婚之前一个月方才请期下聘之说,倒也不急。 不过尤陈两家倒是开始张罗置办起三姐儿的嫁妆来了。 尤三姐儿自小便开始打点母亲的嫁妆并自己的买卖营生,早已习惯了事必躬亲。眼见两家替她置办嫁妆,倒也觉得新鲜,时不时凑上去掺和一二。急的陈氏直跳脚,口内骂道:“我的小祖宗,你将谁家姑娘自己张罗嫁妆事儿的,你也忒不害臊。快些躲了去罢。莫要叫外人看了笑话。” 尤三姐儿见状,只得嘻嘻的去了。 因着尤三姐儿终日在家无所事事,反倒给陈氏添乱,陈氏少不得撵了她出去,或叫她到陈园看着,或叫她到梁家探望二姐儿,或到宁国府探望大姑娘。总归不叫她清闲。 尤三姐儿又是个喜欢热闹的性子,眼见陈氏撵她出去,便也乐得东家逛逛,西家逛逛。哨探哨探各家的风闻趣事。 另一厢,柳湘莲在西海沿子也时常送来书信并各色玩意儿哄三姐儿开心。如今两人已过了文定,便是相互往来也算不得私相授受。更何况尤三姐儿素来不受礼教约束,眼见柳湘莲来信,她便也时时去信。时日长久,两人虽未曾见面,倒也愈加熟悉。 倏忽便入了七月。因尤三姐儿的生日便是七月初七,况且今年又是及笄之年,尤陈两家更为重视。早在五月份,便开始筹措三姐儿的及笄之礼。因嫌尤家本宅狭小而宾客众多,陈氏同家人商量之后,索性定了主意,并不在本家设宴,而在陈园内预备及笄之宴。世人皆知陈园乃是尤三姐儿一首创办,如今名动京城,意义非凡,倒也十分理解。 因着陈家权势显赫,简在帝心,尤三姐儿又许配给京中最出色的柳将军,众人为表盛情,自六月下旬,长安城中勋贵仕宦人家送礼者便络绎不绝。 直到了七月初七的正日子,更是鲜花着锦,门庭若市。圣人与皇后静极思动,且常服出宫,也到了陈园凑热闹。皇后娘娘更是亲自替尤三姐儿簪了发,其隆宠之盛,简直叫人红了眼。 非但如此,就连宫中太子殿下并太子妃,以及诸位亲王皇亲等接来观礼。满堂宾客堂客见了,满口称赞三姐儿好福气,只说这般恩宠,便是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因着身份贵重,帝后夫妇唯恐自己在时众人放不开,只等着尤三姐带了簪,又略用了一杯薄酒便摆驾回宫。诸多亲王显贵也并未坐到重席。即便如此,仍叫人羡慕的无可不可。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只在三姐儿及笄礼过后,陈园的生意又好了一倍不止。 这倒让素来财迷心窍的尤三姐儿高兴了好些时日。看的陈氏摇头暗叹,也不知道这丫头到底随了谁。 悠闲之日光阴短。展眼便是夏尽秋来。且说这日尤三姐儿忽地接到了尤氏请她过府的帖子,尤三姐儿因向陈氏禀报过后,便换了衣裳坐车过去。 到了宁国府方才知道,却是荣国府的三姑娘静极思动,突发奇想要结诗社,所以请家里姑娘们都来凑个热闹—— “她姊妹性子腼腆,又知道你素来最擅长这些,便想向你讨教一二。只是又不好意思当面打扰,便托到了我这儿。我想着你这些日子在家闲着终也无聊,莫不如跟着姊妹们一起打发闲时罢了。”尤氏一壁说着,一壁将冰灞过的果子递给尤三姐儿。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只得向尤氏笑道:“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在这些诗词的能力有限,你叫我跟她们姑娘一道儿去作诗,莫如叫我家去算账痛快些。“ 尤氏听了便是一笑,一旁陪着的秦可卿也跟着笑。尤氏笑道:“你只当着是姊妹们坐下来一处玩玩罢了。何必那么认真。再说了,到底是三姑娘百般的央求我请你来,你便是不看着你姐姐,只看着你们二位都是三姑娘的情分,也该过来不是?” 说罢,又要带着尤三姐儿到荣府给老太太太太们请安。 尤三姐儿见状,也只得罢了。仍旧跟着尤氏婆媳并四姑娘到了荣府,彼时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儿、林姑娘、宝姑娘、史湘云、元春、迎春、探春都在贾母上房陪着老太太说话儿。 瞧见尤氏婆媳带着姊妹们进来,一时起身相互厮见过,各自落座。贾母便向尤三姐儿笑道:“多早晚也不见你来,可是嫌我们这里招待不周,丫鬟婆子们怠慢了?” 尤三姐儿连忙摇头,因又笑道:“我倒是想来的,只是最近一段时间家里正忙,并不得空罢了。” 贾母便笑道:“是了。你如今已是有了人家儿的人了。虽说还未及笄,后头的事儿暂且说不上。但嫁妆也要预备起来了。” 说罢,又向尤三姐儿笑道:“我记得你是七月初七的生辰,可对?” 尤三姐儿笑道:“老太太真真是好记性。” 贾母摆手说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哪里还有得好记性,也不过是能嚼动的吃一口,睡一觉,闷了同你们说说话儿,做个睁眼的瞎子罢了。” 尤三姐儿但笑不语。并不知道贾母因何说出这一番话来。只得留心在众人身上,但见贾母说完话后,史湘云脸上闪过一抹冷笑,元春、探春面露了然之色,迎春无动于衷,宝钗李纨不动声色,凤姐儿面露讥笑之情,不免有些计较。 然而人多口杂,倒不容她多嘴,只得暂且按捺住了。 一时贾母面露疲乏之色,众人见状,即刻起身告辞。各自回房。 尤氏便带着秦可卿、惜春、尤三姐儿去寻凤姐儿。至房中凤姐儿且命平儿倒茶,尤氏便问道:“今儿倒是怎么了?好端端地,老太太怎么说出那一番话来?” 凤姐儿便笑道:“若说起这件事儿来,倒还真是一出好戏。你们猜是怎么着……” 凤姐儿口齿伶俐,登时便娓娓道来。 却原来自从林如海进京接回黛玉,又有元春被放出宫,再无省亲之事。倒也顺便蝴蝶了大观园中许多琐事。 然事有更改,人心不变。自打木石姻缘烟消云散,而云玉之说尘嚣甚上,薛宝钗虽对林黛玉再无敌意,却对史湘云尴尬起来。 两人昔日原是最好的姊妹,如今却为了一个宝玉生分起来。不但如此,前两日宝姑娘偶然听得一段宝玉房中小丫鬟心生爱慕之事,原本倒也什么,却没想到宝姑娘慌乱之下却将此事推给了史湘云,只说是在园中同史湘云捉迷藏云云。 可惜史湘云并非书中之黛玉,她因着贾母喜欢,自己又向来懂得拉拢人心,颇得一干下人效忠。薛宝钗嫁祸之事一出,登时便有人向史湘云通风报信。史湘云素性心直口快,更是眼里不揉沙子,便在晚上用膳时,当着贾母的面儿,看是说笑,实则口口声声逼问到宝钗脸上。 饶是宝钗素来不动声色,那会子也忍不住臊的满面通红,只得以玩笑掩饰。 凤姐儿说的口干舌燥,直饮下半盏平儿献上的温茶,且用手帕子擦了擦嘴角,方才笑道:“哎呦呦,你们是没瞧见那天的情景。那宝丫头平日里多稳重大方,那日脸红的——”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外有小丫头子通传说“姑娘们来了”,凤姐儿连忙住口,起身迎了出去。只向众人笑道:“呦,这么齐全,怎么像是下了帖子请来的。” 探春闻言便笑道:“自然是有事情要烦劳琏二嫂子。只怕嫂子不给颜面,所以请了这些人来替我壮胆罢了。” 探春口内这么说,眼睛却看着尤三姐儿。众人心知肚明,不觉莞尔。 只听凤姐儿笑道:“哦,不知三妹妹有何事求我?”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探春来寻凤姐儿,名为请凤姐儿做她们诗社的监察御史,实则却是囊中羞涩,所以想请凤姐儿出钱做这个东道。 凤姐儿也是明白的,不必众人开口,登时命平儿拿了五十两银子出来做东道,顺带又扯出李纨吝啬,一年进项三四百两,却不肯拿些银子陪小姑子们玩耍。李纨也顺势讥讽凤姐儿话多无赖,两人一来一往的打了回机锋,便有探春向尤三姐儿提起请她入社之意。 尤三姐儿秉性世俗,只爱买卖生意,一向不在这些诗词歌赋上留心。此刻倒也无意入社,便以不长于此为由,婉拒了探春。探春见状,倒也不好强求。便笑向尤三姐儿讨教该如何筹办诗社等事。尤三姐儿一手操办陈园,又创建贤媛集名动京城,与这些人事管理上倒是颇有研究,今见探春相问,三姐儿并不藏拙,倒是一五一十说了许多真知灼见,登时被探春奉为圭臬。 贾府姑娘们都围着尤三姐儿商议结诗社之事,一时连宝玉也来了。宝玉生的风流俊俏,性子也风流俊俏,最喜在内帏厮混,从小儿便跟着姊妹们坐卧不禁,因而贾府姑娘们都不以为意。 唯有林黛玉近因被林如海接了家去,又聘请宫中出来的嬷嬷教养规矩,这会子倒也知道男女大防。然此刻房中众姊妹均在,倒也无需避讳太甚。 宝玉进门便笑道:“听说你们要结诗社,林妹妹三姐姐可都来了?” 没等林黛玉开口,凤姐儿便笑道:“你林妹妹倒是来的,只你三姐姐一向不在诗书上留心,倒不来了。” 宝玉闻言,不觉遗憾的跌足长叹,满是可惜之色。 史湘云见了,不觉打趣笑道:“这会子倒是能说能动了,再不是前儿被打的躺在床上直哎呦的模样儿。可见是宝姐姐的那粒丸药的功效了。倒也不枉宝姐姐大暑热的天儿,托着一丸药从梨香院赶了过来。” 一句话落,宝玉讪讪而笑。宝钗则面上笑容不变,仍旧笑看史湘云打趣道:“我那丸药的功劳到底有限,哪里比得上云妹妹哭的眼睛都肿了的功效呢?” 林黛玉冷眼瞧着宝钗和湘云因着宝玉唇枪舌战,不免想到当日自己也因着众人拿她比宝钗而心生酸涩,登时大为没趣。 宝玉也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呆呆地看着众人,倒不知该如何解劝。 一时又有薛姨妈打发香菱来给宝钗送东西,尤三姐儿一眼见了香菱,便想起书中那一段因由,少不得拉着香菱的手儿问道:“这就是当年那位、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小丫头吗?” 宝钗闻听尤三姐儿这么说,不觉红了脸。虽说当年贾雨村徇私枉法,以鬼神之说判官断案一事得圣人震怒,贾王两家皆因此受了牵连,但贾史王薛到底是仕宦功勋之族,不过运筹打点一番,终究也没伤了筋骨,便是薛蟠也因着王子腾的出手,开脱了干系。 但薛家因为此事没了皇商的差事,贾王两家也因此失了帝心,终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因而众人时常都不去提它。便是香菱,若不是她性情温婉,实在惹人怜惜,众人只怕也会迁怒于她。 如今忽见尤三姐儿当面询问,宝钗心里有忌讳,难免多想了几分。 史湘云则幸灾乐祸地看了宝钗一眼,不过她素来又同香菱好,闻听尤三姐儿所言,立时答应道:“就是那个小丫头。她也是个爱诗的。” 尤三姐儿故意点了点头,又向香菱询问她的家乡年纪,生身父母等等,香菱皆摇头不知。 尤三姐儿便叹道:“我因着时常在外照顾买卖,倒也知道许多地方的风闻轶事。倒是恍惚听见了一桩事情,兴许同香菱的身世有关……” 尤三姐儿一句话未落,在座的姑娘们登时围过来仔细打听。就连香菱自己个儿也一脸希翼地看着尤三姐儿,眼巴巴地模样儿十分可人儿疼。 尤三姐儿便笑道:“若说起这件事来,倒是还得提起那位不靠谱的贾雨村贾大人。诸位可还记得那位贾大人刚进京的时候,陪同他进京的贾夫人却并非是贾大人的原配,原不过是个以妾氏扶正的丫头罢了。这干系便托在这个丫鬟的身上。只因她没脱籍之前,乃是江南姑苏城中甄家的丫鬟……” 尤三姐儿说着,便将姑苏城中甄士隐一家的旧事娓娓道来。因着她口齿伶俐,素来又喜好编纂戏文话本,便是寻常之事经由她的口中说来,都是抑扬顿挫,引人入胜。更何况此事关乎香菱的出身,众人更是听住了。 只待尤三姐儿原原本本地交代完,众人这才呼出一口气,林黛玉便说道:“倘若真是如此,那贾雨村也着实可恶。” “可不是么。既得了那位甄老爷的知遇之恩,如何不说报还,反而要做出落井下石之事?怪不得圣人命吏部革了他的官职永不录用。这人着实可恼。”史湘云也愤愤不平地道。旋即又揽着香菱说道:“倘若香菱真的是乡绅人家的小姐,却被拐子拐了才遭受这么些磨难。我们若不知道也罢了,既然知道,就该派了人到江南姑苏城寻那位甄家太太才是。如此也能使人家母女团圆,倒是一桩大功德。” 说罢,又冲着宝钗笑道:“宝姐姐素来仁心仁德,连自己新裁的绫罗衣裳都能给人家做装裹。这会子也必定尽心的。说来这倒也是你们薛家弄出来的一段因果。” 宝钗闻言。只得笑道:“云妹妹素来不喜佛家之言,如何今日也说出因果来了?” 湘云但笑不语。 因着尤三姐儿这一番话,众姑娘们难免将注意力转到香菱的身世之上。宝玉向来是个怜香惜玉的脾气,又同姊妹们好,便是香菱,倘若不是碍于她是薛蟠的房里人,宝玉也是极乐意亲近的。 这会子听得众人商议着该如何证实此事,宝玉当下便自告奋勇,要差人到江南姑苏城中去找人。香菱并不曾想宝玉如此热忱,倒也热泪盈眶的道谢。更忘不了给尤三姐儿叩头道谢。却被尤三姐儿拦住了。 “也不过是叫我多费几句口舌罢了,哪里担得起你如此大榭。倒是我此前并没见过你,否则早该想起此事,也不会耽搁如此之久了。”尤三姐儿扼腕叹息道。 她虽是穿越而来,然此前全部精力都忙着该如何挽救自己的命运,如何叫陈家、母亲、二姐儿和她自己有立足之地,甚至要帮着尤氏在宁国府立足,桩桩件件都得耗费她全部心神,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好在今日被尤氏拽着来到荣府,又恰巧碰上薛姨妈打发香菱来找宝钗,她才猛然记起香菱的身世。因此便道:“因着我们镜花缘的胭脂香粉比寻常市卖的好,因此各省的商人每年都在我们铺子上进货。其中尤以京城及江南富庶之地卖的最好。所以我们镜花缘每个月都要通过裕泰商行的商队往江南送货。我想着打发人去江南找人之事倒也不必做的特意,毕竟长安的人远去姑苏,人生地不熟的,只怕也不好打探。莫如叫裕泰商行在姑苏分号的人在那边打探妥当了,直接将人送到商队里,跟着商队回京。你们觉得我这主意可妥当?” 众人闻言,自然都赞三姐儿的主意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 尤三姐儿既已应下此事,果然便放在了心上。至晚家去后,且打发二门上包吉家的小子传进镜花缘的管事,隔着窗扇如此这般的吩咐一回,那管事一一的应了。回去后自去打点,如何派人到江南姑苏一带,如何打探甄家消息,如何将甄家主母并丫鬟接入神京,皆不消细说。 如今只说荣国府的女儿们结了一回海棠社,其后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人各自还了席。因着如今史湘云与薛宝钗的关系并不如原著中那般好,所以史湘云意欲还席一事,倒也未同薛宝钗商议,只随意吩咐灶上做了两桌席面罢了。倒是薛宝钗自己办了螃蟹宴,林黛玉在林府办了几桌席面请姑娘们玩,贾惜春也在宁国府下了帖子请姑娘们玩闹。至于大姑娘元春,虽说心中郁郁,难得姊妹们都有如此雅兴,倒也凑趣还了一桌席。宝玉也跟着还了一桌席,唯有迎春二姑娘凑不出手来,众人素日都知道她的脾气性格,也都不去理论。 因着众姊妹结社时曾向三姐儿讨教过规矩等事,此番众姑娘还席,虽说尤三姐儿并非社中人,众人也都请了她。尤三姐儿先还推辞两回,后见推辞不过,倒也跟着凑了热闹。只最后也在家中还了一桌席罢了。 贾母眼见家中女孩儿们如此热闹,倒也难得来了兴致,因吩咐鸳鸯叫了凤姐儿来,只说她也要还姑娘们一桌席面。且命鸳鸯给了凤姐儿二十两银子,命凤姐儿好生操办。凤姐儿闻言,自然乐得奉承。旋即又舌灿生花地打趣了老太太只肯给二十两银子的“吝啬之举”。哄的贾母直嚷着要撕了她的嘴。 众姑娘都在下面坐着,也跟着赔笑。一时又有人来回话,只说什么刘姥姥来了。 贾母耳聪目明,少不得询问刘姥姥是谁?凤姐儿见状,便将早些年施恩一事娓娓道来。碰巧贾母正想寻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便命平儿去请刘姥姥来上房。 刘姥姥秉性良善,心思通透头脑精明,自然奉承得荣府的姑娘奶奶们十分高兴。因此虽未有游大观园之事,贾母倒也留着刘姥姥祖孙在荣府上住了两日,且叫刘姥姥享受了一回人间富贵,临走时倒也得了不少好处。 其后尤三姐儿至宁府探望尤氏时,遇见了惜春,惜春仍对刘姥姥念念不忘,还十分惋惜当日尤三姐儿没来,且没瞧见那一日的热闹。 尤三姐儿虽未能亲眼瞧见,却也从书中得知刘姥姥入荣府的大概情形。更知道贾家女眷们如何刻薄打趣人家,因此并不觉得如何热闹。当然这也是她同贾家众人三观不同所致。 至于尤氏看着尤三姐儿和惜春闲聊,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却是从宫中出来的元春终于有了人家了。 “哦,可是许给了西宁郡王家?”尤三姐儿随口问道。 尤氏十分诧异,因说道:“你是如何得知?须知我也是昨儿过那边府里给老太太请安,才从凤丫头嘴里知道的。” 尤三姐儿闻言一笑,心说这有何难。只要知道荣府老太太和二太太攀龙附凤的心思,便知道她们必将元春当成奇货可居,必得许配个王侯之家方可罢休。 然京中仕宦功勋人家屈指可数,同贾元春年龄相当的更是早已婚配,因此贾元春只有给人当继室这一条路可走。最近又只有西宁郡王妃殁了,各家都不忘打点丧仪登门祭奠。恰逢这会子元春又有了人家,不是要嫁给西宁郡王做继室,还会是怎么个情形呢? 尤三姐儿对此事心知肚明,尤氏身在局中,更是体会的深刻。因此她并不用三姐儿解释,瞬间便明白过来。又想到自己也是阴差阳错耽搁了这些年,不免起了些同病相怜之心。 不过转而一想,又知道自己同元春并不相同。自己虽是在继母身边养大,但继母待她却比生身母亲还要尽职尽责,两个继妹也是知冷知热,帮衬得上。 倒是那位大姑娘,好端端地国公府的小姐,硬生生被自家父母耽搁成这副模样,如今看来,便是姊妹兄弟,也都是指望不上的。这么想来,倒是不如自己命好。 尤三姐儿可不知道尤氏心中还有这么些感叹,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却也是旁人借她的口问的,这会子且由她向尤氏打探道:“你们家的蓉哥儿和他媳妇也成亲几年了,怎么到如今也没个消息?可找太医瞧瞧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尤氏闻听三姐儿所言,只得笑道:“他们是小年轻的夫妻,况且成婚也没几年,即便是没个消息,也是情有可原。我倒是不想催急了她,反叫她心心念念着。” 尤氏说到这里,少不得又拉着尤三姐儿的手笑道:“你是不知道,我那儿媳妇虽说样样都没的说,只有这一样,心思忒重,素来要强。旁人倘或跟她说了什么,哪怕是无意的一句话,她也要在心里掂量几个过子才罢。哪里搁得住这样大事儿,只怕更要多想了。” 尤三姐儿见尤氏真真切切替秦可卿考虑,忍不住笑道:“姐姐倒是真心对她好,竟不像是婆婆,倒像是亲妈了。” 尤氏闻言莞尔,也跟着笑道:“我自己没福,不能生。虽说我是管家的太太,上头并无公婆钤束,当中也没有妯娌姑嫂念叨,但终究也是吃过这个苦头的。既然如此,又何必以此逼迫蓉哥儿媳妇。空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虽非圣人,倒也不忍心这么着。” 尤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登时笑道:“可见那秦氏当真有夫妻。能遇着姐姐这样的婆婆,将儿媳当成自己女儿的疼爱。” 说话时,只听外头有小丫头子通传说“蓉大奶奶来了”,尤氏与尤三姐儿便住了口。 一时秦可卿进门,身后跟着一个身穿青色比甲的老嬷嬷,手内还拎着一个食盒。见了尤氏并尤三姐儿,登时躬身见礼,口内道福。 秦可卿便指着那黑漆填金的食盒笑道:“那边府里有人进了两篓子鹌鹑,琏二奶奶命厨房炸了,吃过觉得不错,特地给太太送来一盘。” 尤氏闻言,便向凤姐儿打发来的老嬷嬷笑道:“你们琏二奶奶当真有心了。正好儿我近日总觉得嘴里没味儿,就想吃这一口儿。” 说罢,又命大丫头银瓶儿抓了一把钱赏给那嬷嬷,口内笑道:“请嬷嬷吃酒。” 那嬷嬷见状,满脸赔笑着道谢。并不敢接过赏钱,还是尤氏又让了一回,方才伸手接了,口内仍不忘百般的奉承尤氏婆媳并尤三姐儿。 尤氏因想到尤三姐儿来时送的一些胭脂香粉并鲜花做的点心,仍命银瓶儿取了一些叫那老嬷嬷带回去,权作回礼。 一时老嬷嬷去了,尤氏便拉着秦可卿的手儿让她坐下。众人闲话一回,到不曾提起子嗣之事。唯有最后尤三姐儿看似不经意的向尤氏笑道:“你也是知道我舅舅的,平日里没什么喜好,就喜欢请宫里头医术好的御医家来给老太爷老太太舅母表哥表嫂等人请平安脉。这一回不知从哪儿听说太医院新近来了一位脉息特别好的老太医,乃是圣人特地请了来给太上皇并宫中几位老太妃请脉的。我舅舅觉着好,百般的求了圣上,只等着那位老太医给宫中贵人们请完脉后,也请到家来给咱们把把脉。母亲因惦念着姐姐,便想着到那日姐姐也家去瞧一瞧……” 尤氏听了这一番话,登时笑道:“这倒是件好事儿。既是圣人特地寻了来给太上皇诊脉的老太医,必定是一位神医。这样的机会倒是可遇不可求。等到那一日我必定去的。” 说完,视线落在秦可卿的身上,又笑道:“到时候你也跟着去。咱们婆媳两个好久没有出门子,这回家去逛逛,也好散淡散淡。” 秦氏闻言,只得笑应。 尤三姐儿见事已成,便不再多谈。转口说些家务人情的话来,又提及长安城内的风闻趣事,她素来口才好,谈吐风趣妙语连珠,直听得尤氏婆媳住了神,一时惜春四姑娘也来给嫂子请安。见众人说的热闹,更是舍不得走。 尤氏见状,又拉着尤三姐儿吃过了晚饭,才放她回去。 没过几日,陈珪果然请了一位面生的老太医来家诊平安脉,尤氏因早得了消息,果然带着秦氏登门。 只等着那位老太医一一诊过了脉,各自开了保养方子,立时告辞。 尤氏婆媳则留在陈家说笑一回,吃了顿饭,眼见时辰不早,方才家去。 至于那位老太医回宫复命时说了什么,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展眼又至冬底,裕泰商行下江南的商队再次返京,跟在商队里的镜花缘的管事则在安顿好伙计们后,立刻入尤府向尤三姐儿复命。只说尤三姐儿命他们找的,那位姑苏甄家的太太已经找到了。这回也跟着进了京,现如今就被安排在镜花缘的后院儿内住着。立等着三姐儿的示下。 尤三姐儿闻言,登时吩咐管事的好生款待甄家太太,不可怠慢。自己则坐车到了宁府,先同尤氏说了一回,姊妹两个又到了荣府,且寻了薛姨妈宝钗母女告知此事。 香菱幼年被拐,吃尽了苦头,哪里想到还能有这一番境遇,登时哭的泪人儿一般。薛姨妈母女见了,也少不得安慰几句。 一时又有荣国府的姑娘奶奶们得知消息,也忙过来安慰香菱。史湘云双手一拍,大说大笑的道:“哈哈,这回可好了,香菱也找到了自己的亲娘。我就说么,以香菱这般的品格容貌,原不该是个丫头。果然便是个乡绅家的小姐。那些个拐子当真可恨,竟然叫香菱受了这些年的熬煎。还好尤家三姐姐是个好人,帮着香菱找到了自己的亲爹妈。如若不然,香菱兴许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呢。” 史湘云说完,又拉着香菱的手问道:“可不是那位甄家太太现在何处,何时能叫她们母女团聚呢?”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便笑道:“人已经从江南接过来了。现如今就在我那镜花缘的后院儿里住着。这回过来,也是想同薛太太并宝姑娘商议一番,该如何安排她们母女见面才是。” 毕竟香菱乃是乡绅之女,并非是寻常百姓家的丫头,也不是贱籍出身的家生子儿。倘若之前没寻着亲生父母也还罢了,如今有机会认祖归宗,又怎么还能不明不白的给了薛蟠做妾,总要薛家拿出个说法才行。 这厢薛姨妈和宝钗倒也明白尤三姐儿的意思。按照她们的原本意愿,不过是一个女孩儿罢了,怎么样都使得。可现如今却碍着薛蟠这么个呆霸王,生怕一时处理不好反遭了儿子哥哥埋怨,再生出是非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薛家母女因担忧薛蟠那个呆霸王混账起来不管不顾,又怕此事耽搁下去,再有人弹劾他们薛家以良为贱,思前想后,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得先叫香菱和母亲团聚,其他琐事之后再提。 尤三姐儿见了,倒也不再催促。因考虑到薛家女眷之清名,只安排那封氏孺人来荣府拜见过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然后再同女儿团聚。 彼时贾母并荣府上下都已知晓香菱之事。少不得唏嘘感叹一回。待封氏孺人上门求见,又得知那甄家早已败落,就连甄老爷也跟着和尚道士出家去了,只留封氏孺人并两个丫鬟守在娘家,每日以针黹度日。 贾母向来就是个怜贫惜弱之人,倘若眼不见也还罢了,此时见到甄家母女如此凄惨,少不得起了怜悯之心。便叫封氏孺人也在荣府里住下,好生同女儿亲近一番。又见封氏孺人身上穿戴虽干净整洁,但皆是簇新赶制的衣裳。便猜到封氏孺人必定生活窘迫,这身衣裳穿戴只怕也是到了京中之后,镜花缘的管事给做的。乃命鸳鸯开箱子翻找些家常不穿的衣裳首饰赠与封氏孺人,又赏了香菱二十两安家银子方才作罢。 荣府其他主子们见状,当然也有赏赐馈赠,且不必多说。 如今只说那薛蟠家来,因得知香菱之母寻女上京,更知道香菱本非贱籍,乃是官绅人家女子,如今既已证明身世,合该脱了贱籍跟她母亲家去。薛蟠登时便怒了。 他原本就是个弄性尚气之人,当初为了挣香菱打死人命,其后又为了此事牵扯出那么多罗乱,累的王子腾贾政贬官罚俸,连自家的皇商身份也都没了。几乎成了长安城内众人嗤笑的话柄。如今又见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个封氏孺人,自称是香菱的妈,要带着香菱走,薛蟠哪里肯依。不但不依,反而破口大骂道:“既入了咱们家的门,便是咱们家人。就是死了,那也是咱们家的鬼。便是民间还讲究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那香菱是我花银子买来的丫头,我还摆酒唱戏明公正道的纳了她做房里人。现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老货,仗着尤家肯撑腰,就来算计我们薛家?我今日宁可打死她,也断断不会让她出了咱们薛家的门儿。” 一时又骂尤三姐儿多管闲事,“咱们家的丫头,与她尤家什么相干。要她来操这没用的心。管的也忒多了。你们是好性儿的人,我可不管。再说了,她凭什么说那老婆子就是香菱的妈?要知道香菱可是我在金陵买下的,又不是在姑苏。” 言罢,又数落薛姨妈和薛宝钗性子太绵软,竟任由旁人拿捏。连个家里的丫头都做不得主儿。 薛姨妈与薛宝钗见薛蟠犯了浑,一时越发气急。薛宝钗便道:“哥哥好歹听妈一句劝。那香菱再好,左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只让她跟了她母亲去,我们也积德,也得个安静。到时候再挑好的给你使唤也就是了。现如今那封氏孺人已到了府上,拜见过老太太和太太们了。老太太太太们皆是慈悲心肠,哥哥倘若不依,传将出去只叫她们怎么想呢?” 薛蟠听了这话,越发赌气的说道:“我就知道,妹妹你只想着讨好老太太和姨妈,也好得了她们的青眼,成就你跟宝玉的好事。所以就不管你哥哥的颜面。既是这么着,我也不说什么。可你再怎么急着讨好老太太姨妈,也不该拿你哥哥的房里人送出去做人情。那宝玉就这么好?” 薛宝钗不妨薛蟠说出这一番话来,早已气的怔愣住了。赌气的坐在床边直哭。薛姨妈见状,越发心疼女儿,一壁搂住宝钗一壁指着薛蟠骂道:“真真是个混账东西。哪里有你这当哥哥的这么说妹妹。外人作践我们娘儿们也罢了,现如今连你也这么着。我还活着做什么,不如跟了你爹爹去也还罢了。到时候把这个家让给你,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我也管不了了。” 薛蟠也不过是气急了才胡乱说话,眼见母亲和妹妹都被他气得淌眼抹泪的,登时便端了三分气。只是碍于颜面,不好当面赔不是。索性一摔帘子跑出去了。 薛姨妈见状,只得搂着宝钗劝道:“好女儿,你千万别跟你哥哥一般见识。那就是个混世魔王。你放心,还有我呢。这事儿由我做主,总不会让他任意妄为就是了。” 薛宝钗闻言,也只是淌眼抹泪的哭,并不答言。 翌日,薛姨妈果然吩咐香菱打点包袱跟她到贾母上房给老太太请安。香菱见状,便知道薛姨妈有放她回家的意思,登时便要给薛姨妈母女叩头。这会子薛蟠还未曾谈婚论嫁,更不曾娶得夏金桂进门,也就没有磋磨香菱之事。香菱原本就是个呆傻的脾性,此刻感念薛家母女的恩德,自然恋恋不舍。 一时跟着薛家母女到了荣禧堂,拜见过贾母大太太二太太并奶奶姑娘们,眼见封氏孺人在旁坐着,母女两个更是抱头痛哭。 贾母见着香菱带着的包袱,便知道薛家母女之意。少不得笑言道:“香菱是个好的,如今能跟她母亲团聚,这也是天意。不过这香菱既然早给了蟠儿做房里人,正所谓女儿家要从一而终。只须得给她脱了贱籍便罢,倒也不必送她家去。这也是让她终身有靠的意思。倒不知你们觉着我老婆子这话如何?” 贾母说着,且满面慈祥的看着封氏孺人和香菱母女。母女二人听了这一番话,倒也是面面相觑。 甄家自当年葫芦庙那一场大火,早已败落了家业。其后甄士隐跟随道士走了,封氏孺人带着两个丫头在娘家过日子,也少不得看着娘家人的脸色。按说起来甄家早已是败落了,即便是有个乡绅小姐的名分,却还不抵荣府的丫鬟们体面得脸儿。 今封氏孺人又在荣国府住下,眼见荣府主子们怜悯惜弱,薛家母女也都是明理之人,况且自家女儿早已被薛家摆酒唱戏的纳了做房里人,也并非是完璧之身。既这么着,与其把女儿接回去不知该如何过活,还不如就在薛家安安心心做个姨娘也还罢了。 封氏孺人思前想后,少不得依了贾母的意思。薛家母女见状,更是颇为喜欢。 只说尤三姐儿日后从尤氏的口中得知此事,倒是不以为然。她毕竟是穿越而来,知道香菱在薛家的下场,当然以为香菱是早早脱离苦海才好。但俗话有云,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既然香菱母女都觉得留在薛家好,她一个外人倒也不好多说。 不过香菱如今除了贱籍,倒也是良家女子。按照朝廷律例,良妾也是受律法保护的。并不能如贱妾一般随主家打杀辱骂,无人理会。 何况以薛家如今的身份,既没了皇商的差事,又将百万家财空耗泰半,就算有王子腾和贾家的照拂,但这两家自身都已没落,虽还维持着外头的架子,终归比不上原著中的体面风光。想必以夏家的精明势力,也不会看上这样的薛家这样的薛蟠了吧? 倘若薛家能换一位主母,以香菱这般安分守己的痴性,想必也能安稳度日。 倘若不能,到那时再从长计议也就是了。 第一百四十章 如今只说香菱经由贾母相助,由贱妾变为良妾,况且又寻到了声声母亲,致使母女二人终得团聚,了却了一段心事。自然喜的无可不可。 另一厢薛姨妈并薛宝钗思前想后,因思忖此事乃贾母一力促成,况且贾母又最是个怜贫惜弱的性子,为了使贾母高兴,也是彰显此家仁厚的意思,薛家母女同薛蟠商议后,便拿出些银钱来安置封氏孺人——这也是不想封氏孺人久居贾府遭人嫌弃,又不想封氏住在镜花缘遭人诟病的意思。 薛家从前乃是皇商之家,家有百万之富。其后薛父身亡,薛家只剩下孀寡幼儿,皆不通经济世故,因而被家下活计并掌柜们期满,家中买卖多有损耗。等到薛家母女进京后,因着薛蟠打死人命一事,更是连连的破财消灾,到了最后更是连户部的差使都被褫夺。几番折腾下来,早已不复当年风光。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家再是捉襟见肘,也并非那等青黄不接之人家儿,这会子想要安置封氏,倒也并不费力。 那薛大呆子早先得知香菱寻到母亲家人,可能会被接走,心中十分不舍,同母亲妹妹大闹了一番,郁郁之余,更是在心中暗骂尤家多管闲事。骂过之后,却又后悔不该冲母亲妹妹撒气。次日醒过味儿来,又少不得百般的开解哄劝。他原是个粗苯之人,也不大会说什么花言巧语,只懂得大把的银子撒下去置办东西哄母妹开心。一会子要给母妹裁制新衣,一会子又要替宝钗炸金项圈。薛姨妈并薛宝钗不堪其扰,只得说道:“你且消停会子罢。有这会子赔不是作揖的,昨儿为什么说出那样噎人的话来?” 薛蟠哄着脸面憨憨一笑,搓着手讪讪道:“昨儿那不是气急了么,所以才口无遮拦。妈和妹妹是知道我这脾气的,你们多担待些罢了。” 薛家母女眼见薛蟠这么滚刀肉的模样儿,倒也无可奈何。略沉吟半日,只得说道:“你若认真懊悔,我说一件事儿,你依了便罢。” 薛蟠闻言,还以为薛姨妈和薛宝钗又要对送走香菱之事旧事重提,当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说道:“你们且说便是。” 心下却暗暗想着即便这会子把香菱送走,他还是会想个法子把人抢回来。 却不知薛姨妈开口,说的却是替封氏孺人安置房舍的话儿。 薛蟠乍听这话倒还一愣,旋即回过神来,得知美人不走,自家也不过是多耗费几两银子帮忙安置岳母,薛大呆子登时喜得无可不可,连忙着人在外头满街串巷的寻房舍,最后终在离荣宁街后头不过二里远近的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舍,小小巧巧共十余间,却是前庭后院俱全。用来安置封氏孺人并几个丫鬟婆子,却是最恰当不过。 那薛蟠既买定了宅院,又置办了各色家具摆件儿,不过月余左右,便将一应事务筹办的妥妥当当,也将那封氏孺人从荣国府接到了小花枝巷,亲眼相看过了。 那封氏孺人且没想到自己历经女儿被拐,家宅被烧,相公疯走,家人嫌弃致使暮年失所,颠沛流离这么些年后,居然还能找到女儿安享晚年。登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待回至梨香院后,更是淌眼抹泪的向着薛家众人道谢,口口声声念佛不已。 其后又被薛家母女引着去给老太太请安。封氏也不忘谢过老太太。贾府众女眷闻听封氏口风儿,方知道封氏有乔迁之喜,少不得预备了贺礼送上。凤姐儿窥着贾母的心思,更是满口笑言道:“既是母女团聚,又是乔迁之喜,更有女婿这么孝顺,这桩桩件件可都是值得庆贺的事儿。” 凤姐儿话音未落,薛姨妈便接口笑道:“这么大喜的事儿,自然是要庆贺一番的。我们也想趁着乔迁之日,摆酒唱戏的热闹一番。只不知道老太太太太奶奶和姑娘们肯不肯赏脸。” 凤姐儿闻言,没等旁人开口,径自抢白道:“别人我不管,我是必定去的。连贺礼都送完了,要是不去吃以回席,我岂不是亏了?” 一句话没说完,早哄得众人都笑了。贾母指着凤姐儿笑道:“你们瞧瞧她这一张嘴,真真是谁也说她不过。” 凤姐儿见状,更是凑趣的走到贾母身边坐下,搂着贾母的胳膊“悄声”说道:“老太太不要说我,您的礼原是最厚的,您也该去才是。如若不然,可就便宜了她们了……” 贾母没等凤姐儿把话说完,又是好一阵的笑。搂着凤姐儿便道:“你这个促狭鬼呦,跟你姨妈也是这么算计。也不怕你姨妈笑话咱们府里的太太奶奶们小气。” 薛姨妈立刻笑着接口道:“怎么会呢。倘若老太太能来,才是给我们颜面,倒是比送什么礼儿还叫人高兴的。” 贾母听了这一番话,便说道:“既这么着,我便赏一赏脸。多早晚乔迁摆宴,也告诉我们一声儿罢了。” 薛姨妈便笑道:“下个月初五便是良辰吉日,宜破土乔迁,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若是有暇,还请赏光儿才是。” 众人闻言,自然笑应。 因着封氏上京寻女还是托了尤三姐儿的照顾,这回薛家办乔迁,自然少不得要给尤家下了请帖。 彼时尤三姐儿正在忙着打点年下的账,陈氏却在上房陪着老太太说闲话儿,顺道商议四姑娘的婚事。闻听薛家派人来请安送帖,陈氏便忖着和香菱之事有关。待见了薛家送信儿的婆子,得知此番请席为的却是给香菱之母安置房舍,不免庆贺一番乔迁之喜。尤老太太在旁倒也问了几句闲话,待得知香菱母女之际遇跌宕,少不得也跟着感叹一回。只等打发走薛家来人,倒是同陈氏嘲笑道:“果然是商贾粗鄙人家儿,并不懂得规矩。不过是替自家妾氏的母亲安置了房舍罢了,倒也值得这么大张旗鼓的。我听说他们家当初纳妾的时候,也是这么摆酒唱戏昭告天下的。我竟不知这天底下还有儿子没娶妻,先急着纳妾的道理?依我看来,那妾倒也是个有手段的。否则哪里能哄得那家人如此待她?真不知道将来谁家的闺女遭了殃嫁到他们家,如此宠妾灭妻之举,可有的气受了。” 陈氏闻言莞尔,只得笑向尤老太太道:“那个叫香菱的女孩子我也见过几面,倒还不错。配上那个薛大傻子,倒是可惜了了。” 尤老太太闻言冷哼,开口说道:“这人好不好的,也都看命罢了。倘若命不好,人便是夸出花来也不作数。我是不理论的,明儿请席我也不去。倒是丢不起这人。” 说罢,又向陈氏说道:“你也不许去。也不许叫三姐儿去。好端端地,败坏了咱们家的清白名声儿。” 谁家正经的女眷要和别家的妾氏往来?尤其那薛家还是个商贾之家,说出去凭白低了门楣。 陈氏见状,也不好同尤老太太对峙,只得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这件事儿到底是三丫头牵线办成的,这会子她们母女团聚,三丫头去吃一杯谢恩酒,倒也是应当。老太太若是不喜欢,我只不叫三丫头去也就是了。不过贴子既送了来,咱们也不好不理会——好歹当中还牵扯着荣国府,到底也是大姑娘的妯娌。依我看,等到了那一日,咱们尤家照样送上贺礼,便叫三姐儿托病不去也还罢了。” 尤老太太闻听陈氏提到荣国府,不免追问道:“听你这意思,到了那日荣国府的老太太太太们也是去的?” 陈氏便道:“那是自然。不独是老太太太太们,便是奶奶姑娘们和大姑娘婆媳也都要去的。听说林姑娘史家姑娘也会去,只是凑个热闹罢了。” 尤老太太心下一动,因着大姑娘嫁到了宁国府,女婿倒也帮衬了尤子玉的前程。尤老太太心中是很在意这一门亲事的。更不愿意得罪贾家众人。此刻闻听史老太君并邢王两位夫人以及府上的姑娘们也都去,尤老太太不免松动了主意。口内笑道:“既是这么着,也不过是自家人寻个机会热闹热闹罢了。倘若咱们认真不去,倒也显得生疏了。” 陈氏便是一笑,并没答言。 尤老太太思前想后,终是决定要去。 陈氏见状,更是莞尔。 第一百四十一章 展眼便到了初五日一早,封氏乔迁,各家预备贺礼前去道喜,也不过是自家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可记叙之处。 唯独饮宴之上,荣府的姑娘奶奶们打趣香菱,只说她既有几分宁府里小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必定也如蓉哥儿媳妇一般,是个有后福的。 秦可卿的身世乃两府机密,除紧要主子外,余者并不知晓。因而香菱母女听了这一番话虽然欣喜,但也只是想着讨个口彩罢了,私下并不在意。 然而说者无心,却有人认真把这一番话放在心上。过后果然因此生了一番风波。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目今只说秋末冬初,展眼又是年下。各家各户都开始张罗过年的事宜。采买年货,置办节礼,就算是陈园要给贤媛集的会员们预备年礼等事,也不过是照着以前的旧例依样画葫芦,桩桩件件皆是有条不紊,并没有什么特别事值得一提。 唯一让尤三姐儿比较惦念的,便是柳湘莲回京续职的事儿。 柳湘莲身负皇命到西海沿子操练水师,这一去就是二年。虽说二年里书信不断,各色礼物更是精挑细选,但两地相隔总比不过一地相守。更何况此去西海危机重重,只怕那南安郡王也不能容他。 然而长安与西海沿子远隔千里,尤三姐儿足不出户守在京中,即便心系湘莲,也只能从舅舅的口中哨探一些消息。并不能全解忧虑。如今得知柳湘莲安然回京,倒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陈氏打量着尤三姐儿魂不守舍,心有所属的模样儿,忽的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连账本子都拿倒了?” 尤三姐儿回过神来,随口笑道:“并没想什么。不过是想着今年吃年酒时请哪一班小戏儿来家罢了。” 陈氏笑着打趣道:“哎呦呦,我竟不知我这个听着戏曲儿就能睡着的闺女,什么时候也盘算着听戏的事儿了。让我猜猜看,你是真的想听戏,还是想着那个会唱戏的人。” 陈氏说的,自然就是那个相貌英俊,举止风流,又偏爱串戏喜欢风月戏文的柳湘莲了。 尤三姐儿闻听母亲打趣,倒也并不曾如寻常闺阁女儿一般红了脸,只是大大方方的应道:“便是有些想念,也不过是寻常事罢了。妈不是常说女大不中留嘛,又担心我在家里呆着恣意惯了,不想嫁人。这会子我遂了您的愿,您合该高兴才是。做什么打趣我呢?” 陈氏看着尤三姐儿这么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模样儿,登时好气又好笑,纤纤玉指戳了戳尤三姐儿光滑饱满的额头,口内咬牙切齿的道:“真真你个小蹄子,就知道跟我磨牙。” 尤三姐儿嘻嘻的一笑,搂着陈氏笑眯眯说道:“这才叫有其母必有其女。咱们娘儿两个都一样,最不爱那些扭扭捏捏矫揉造作的模样儿。” 陈氏闻言又是一笑,搂着尤三姐儿感叹道:“真真是光阴易逝。这才多早晚工夫,你们姊妹两个竟是一个嫁人生子,一个展眼也要嫁了……” 陈氏一壁说着,一壁仔细端详三姐儿,还不忘笑着打趣道:“你姐姐性子还好,温柔腼腆,耳根子软,虽自己立不起来,好歹有个女婿肯把她放在手心儿里疼,可见也是个有后福的。倒是你这爆炭性子,真真随了我。连不擅长针黹女红这些细碎事儿也都随了我……” 尤三姐儿闻言赧然一笑,略有些心虚的看着架在窗下尚未绣完的嫁衣。 虽说富贵人家多有针线上的人,但历来女儿出嫁大多是自己动手缝制嫁衣,唯有针线特别不好的才会请老裁缝或者针线上的人出手。 尤三姐儿乃后世穿越而来,虽然并不十分迷信,但也愿意遵从古礼,为自己缝制嫁衣。况且她的针线女红虽然不如二姐儿细致鲜亮,但也并非是拿不出手。况且她又偏爱新意,鼓捣出来的花样子也都是令人耳目一新。 这回替自己裁制嫁衣,虽说出活儿慢了些。但嫁衣之彩绣辉煌,精致鲜亮,却远在众人之上。 只可惜做工太慢,将将过了年余时节,也不过裁制了大半,恐怕还得有半年才能裁制成功。 也不知那柳湘莲等不等得了这许久。 此刻被岳母念叨着的柳湘莲正在宫中面圣。 柳湘莲得陈珪提点,在西海沿子经营两年,一直秉持着面儿上和光同尘,私下挑拨离间的营生。 如今两年过去,便是冰冻三尺水滴石穿,南安郡王一脉早已不复当年的团结一心。便是面儿上还能保持和睦,私底下也是芥蒂横生,暗潮涌动。只待圣上各个击破,必定能使其土崩瓦解。 最重要的是柳湘莲还借此良机掌控了南安郡王麾下不少兵马——只因众人眼见南安郡王逐渐式微,遂心生贰志,或有明里暗里向圣人效忠的,或有盘算着另立山头儿的,或有打着忠贞之名另行苟且之事的,甚至还有打着官军名号同匪类勾结的,人心反复,世事无常,倒是越发显出柳湘莲的胸无大志,不争不抢。 因而柳湘莲便也成了众人交好争抢的对象。又有暗地里向圣人效忠的将士从中斡旋,桩桩件件琐事下来,倒也让柳湘莲从中获利,逐渐掌控了南安郡王麾下泰半兵马。 圣人自然也对柳湘莲的应对十分满意。更知道柳湘莲此番回京,除续职以外,自然还要与陈珪家的外甥女儿完婚。 一个是自己的心腹重臣外带私交好友,另一个又是自己颇为倚重的少年武将。圣人有意替两个臣下做脸儿,兴致一起,心念一动,便想到了戏文上经常说的圣人赐婚之事。 圣人既有此意,便先将陈珪召入宫中,如此这般说了一遍。陈珪知道此乃圣人意欲给两个小辈体面,自然欣然应从。柳湘莲更是再无不可。 圣人见状,心下大快。当即命钦天监挑选良辰吉日,最终将柳湘莲与尤三姐儿的婚事定在来年的七月初七。既是鹊桥相会良辰吉日,又是三姐儿的生日。 陈珪与柳湘莲见此,当即躬身跪谢。 圣人又御笔亲书,写了“天作之合”四个大字,赠与柳湘莲。又笑向陈珪道:“既是爱卿的外甥女儿,又同朕有那般缘分。待到成婚之日,朕少不得也要替她预备一份嫁妆的。” 圣人金口玉言,待消息传到宫外,登时引起朝野一片哗然。 第一百四十二章 闻听圣人竟然亲自为柳湘莲并尤家三姑娘挑选成亲之日,并金口玉言,要替三姐儿“置办嫁妆”,京中权贵仕宦人家顿时又惊又羡。只觉得尤家的三姑娘好大的福气,不但能嫁得如意郎君,况且又得圣眷,真真是比皇家的公主还要体面风光。 一时间向柳家、尤家并陈家登门道贺者趋之若鹜,皆赞当今是个体恤臣下,仁德厚爱的明主。 因着圣人发话要替尤三姐儿置办嫁妆,此事自然是要交给内务府办理的。内务府闻得圣人旨意,因不晓得尤家三姑娘的嫁妆该以何种闺阁置办,少不得再次进宫讨圣人的示下。 还没等圣人拿出个主意来,偏偏住在后宫养静的太上皇也得到了消息,老圣人静极思动,倒也起了凑热闹的心思,便将圣人叫到了后宫,细细问个明白。 自打上皇退位之后,虽说秉持着从前在位时的习惯,有些时候喜欢事无巨细的打听前朝之事。但当今并非原著中的那一位,他天资聪颖,身份贵重,养尊处优,虽说年长之后被兄弟相争之事扰的方寸微乱,险些犯下大错。但幸好得陈珪相助,一路以王道之路有惊无险的走上九五之尊,况且又是被上皇亲手扶上去的。又因他的身份乃是嫡出,从小被老圣人带在身边抚养,又以太子监国,原本就得了世家勋贵们的倾力相助。因此外朝内宫并无太大的分歧,再加上当今的性格阔达,与上皇父子情深,也不像原著那位对上皇临政之事深感不满和畏惧,因此父子两个倒是十分默契。 此刻见上皇消息灵通,兴致又好,当今索性把事情推给上皇,意欲讨上皇的示下。 太上皇久在深宫养病,虽说有当今硬性规定,每月都有儿孙入宫探望,但他的儿女们大的大,小的小,要么早已成家立业连孙子都娶了媳妇,下剩的纳妾之事根本就不必太上皇亲自过问,要么就是还没到开府及笄之年,因此宫中已经有几年没有过喜事。 太上皇这会儿想到尤三姐儿想到陈珪,便少不得想到当年元宵佳节上初次见面之事——在宫中贵女几乎都是大方得体,规规矩矩的模子下,那尤家三姑娘倒是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况且他与太子父慈子孝,这么些年能安安稳稳的没什么隔阂芥蒂,那陈珪在当中倒也出力不少。上皇消息灵通,自然深知此事。倒也十分欣赏陈珪。 再加上尤三姐儿前些年在长安城中建陈园,成立贤媛集,号召都中仕宦亲贵家的女眷联合起来做慈善,桩桩件件不但为朝廷分忧,更是有助于民风教化。圣人此前也下旨嘉奖过几回。难得又碰上这一回尤三姐儿出嫁,不妨添些笔墨,来一个喜上加喜。 太上皇思及此处,颇有些意味深长的笑道:“既然是恩典,那就做足了也罢。不妨封她个县主,再赏些封邑也还罢了。” 圣人闻听此言,登时抚掌笑道:“父皇所言甚是。只是这么一来,倒是苦了柳卿,堂堂丈夫,品阶倒还不如发妻了。” 柳湘莲自入京续职后,已升至正三品都指挥使。原本尤三姐儿嫁过去后,应当以柳湘莲的品阶封为正三品淑人。如今宫中赐了县主之尊,倒是摇身一变成为正二品了。论品级倒是正正高出柳湘莲两集。 “夫纲不振,夫纲不振啊……”当今一想到尤三姐儿进门后的效果,登时哑然失笑。 太上皇却是想到了那年上元节时,尤三姐儿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就敢智斗匪徒一事,忍不住笑言道:“既是娶了尤家三姐儿,便该料到此事才对。朕瞧着他只怕是甘之如饴。” 当今闻言,故作愕然的看了眼太上皇,口内笑道:“竟没想到父皇身处宫中,竟然也知道这三姐儿的风闻。” 君臣两个说笑了一回,用罢午膳,眼见太上皇有歇晌之意,当今方才退出后宫。 归至勤政殿,当今且把上皇之意告知内务府与礼部。众人闻听上皇居然有意封尤三姐儿为县主,并且还要封赏实食邑,不免愕然。 盖因皇室子女无数,便是拥有皇室血脉的公主、郡主倘或不得宠,也未必能在成年嫁人后被赐实食邑。如今尤三姐儿不过是一介五品京官儿之继女,不但被圣人赐婚,上皇封为县主,居然还能得享实食邑,虽然只有八百户,但也足以见得圣眷之浓。 又因圣人在给尤三姐儿的旨意中除了那些“性资敏慧,柔嘉淑顺”的字眼之外,还明明白白嘉奖了尤三姐儿创建贤媛集后不断做慈善的善举,长安城内为之轰动,一时间申请入会的帖子,以及贤媛集在陈园召开例会的次数又多了不少。 不过这些事情在尤三姐儿看来都并不要紧了。她如今最为紧要的就是好生备嫁——因着上皇突然赐封她为县主,她早先备嫁时所绣的嫁衣因着品级规制的缘故,必定用不上了。还好内务府和礼部奉皇命为她置办嫁妆,倒也不必她再辛辛苦苦地重绣嫁妆。 只是可惜了自己小一年的心血,嫁衣绣的这么好,只怕也穿不上了。 尤三姐儿十分可惜的看了眼自己已经绣成大半的嫁衣,最终决定还是把她绣完。就算大婚之日穿不上,也要留着压在嫁妆箱子底儿,这毕竟是她辛苦备嫁的象征,很有纪念意义的。 另一厢尤家也在想法子给尤三姐儿添嫁妆。 因着尤三姐儿自己就有买卖田地,她手下的陈园和镜花缘更时名动天下。所以当初备嫁的时候,尤三姐儿就已经说了不必家里给她多费心,她只要带着自己的私房嫁过去就好。 然此一时彼一时。谁也没想到尤三姐儿在出嫁之前会突然被圣人封为县主,又着礼部和内务府替她置办嫁妆。 眼见尤三姐儿如此煊赫得意,尤老太太并尤子玉也动了心思。虽说尤三姐儿的私房梯己从来不少,连陈氏也主张尤家不必太过铺张的替三姐儿预备嫁妆。然世上素有锦上添花之说。倘若尤三姐儿只是以尤家继姑娘的名义嫁到柳家,尤氏母子自然不会多说,不过按照府上的旧例将尤三姐儿打发出门子也还罢了——甚至都不必花费那么多。毕竟尤三姐儿乃是梯己丰厚之人,也未必看得上尤家的这些银子。莫不如留下来给宝哥儿攒家底儿。 可现如今尤三姐儿摇身一变却成了县主,况且还是有实食邑的县主。那么情况就要另当别论了。俗话说香火情香火情,便是香客要求神拜佛还知道烧香上供的,何况是凡夫俗子。 因而尤家母子思前想后,到底秉持着烧热灶的心思,将给尤三姐儿置办嫁妆的钱从公中的三千两补为五千两。除此之外,尤老太太还从自己的私房里拿出五百两银子给三姐儿压妆。 这可是件新鲜事儿,连大姑娘和尤二姐儿出门子的时候都没有过的礼遇。 然而尤三姐儿对着尤老太太这般礼遇,却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为尤家的继女,尤三姐儿并不想接受尤家多给她那两千两银子,也不想接受尤老太太给她这五百两压箱银子。原因与银钱本身并没多大关系,只是怕大姐姐和二姐姐不患寡而患不均。届时姊妹间为了这点子小事反生了芥蒂,倒不好了。 然而长者赐不可辞——至少尤老太太并不允许三姐儿推辞,陈氏当着尤老太太的面儿,也笑劝三姐儿接了银子谢过老太太。 私底下则向三姐儿说道:“既然是老太太和你老爷的心意,你也不好推辞。至于大姑娘和你二姐姐那边,倒还有我,并不需要你来费心。你只安心备嫁也就是了。” 尤三姐儿见状,也只得罢了。一壁在家里安心备嫁,一壁操持着过年的事宜。尤陈两家都因着三姐儿的婚事越发的喜庆,连带着这个年也觉得比往年更热闹些。 不过也不只是尤陈两家觉着热闹。尤氏并贾珍带着儿子媳妇回家来拜年的时候还特地提起了荣国府来的一大堆亲戚。据说有珠大奶奶的寡母和妹妹,薛家二房的一对兄妹,以及邢夫人的弟弟弟妹外甥女儿一家。 一大帮人都在进京的路上遇见了,约好了似的到荣国府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趁着年下热闹,便将李纨的寡母妹妹并薛家二房的宝琴姑娘留下来住。其后宝玉又看上了邢夫人的外甥女儿,百般的央求老太太将人留在府中。邢夫人的弟弟一家原本就是为了上京投奔邢夫人的,当然乐见其成。 几家姑娘们凑到一处,年前倒还结了一回诗社,在后花园子里又是赏雪又是作诗,还烤了一回鹿肉。热闹的什么似的。 “……只可惜你如今在家备嫁,竟凑不上这个热闹了。”尤氏挽着三姐儿的手笑言道。 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倒也稀奇,不为别的,只是好奇薛宝琴与薛蝌为什么进京。在原著中这对兄妹之所以进京是为了借助荣国府的势力逼迫梅翰林家完婚。可是因着前些年学子闹恩科舞弊之事,那梅翰林早已被革了功名,永不录用,两家的亲事也断了。按说薛蝌兄妹并没有进京的理由。那么这会子进京,又是所为何事? 尤三姐儿正暗自沉吟,忽又见尤氏满面狐疑,欲言又止的看着她。尤三姐儿不觉收了遐思,笑言笑:“姐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难道你我之间,还要这般支支吾吾的。” 尤氏闻言便是一叹,握着尤三姐儿的手说道:“按说你又不是贾家的人,况且正在备嫁,我原不该拿这件事儿来烦你。只是我心中着实难安,又不好告诉别人。也只有同你说说,讨个主意罢了。” 尤三姐儿见尤氏这般的郑重其事,越发好奇,笑着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痛痛快快说出来也罢了。就这么蠍蠍螫螫的,更叫我着急。” 尤氏见状,只得说道:“……你也知道香菱那丫头是个好的,这事儿倒也是她告诉我的。” 当下,尤氏便将那一桩令人存疑之事娓娓道来。 自打香菱同母亲封氏母女团聚,薛家又出银子替封氏安置了房舍,这一家人倒是消停下来,安安稳稳地,再没出什么罗乱。 事情还是从两个多月前开始的。因着香菱的品貌不俗,府里上上下下多有称赞香菱长得像蓉哥儿媳妇的。然而这话也不过是大家私底下传传,这么些年了并未有人如何当真。 怪就怪在三两个月前,小花枝巷里突然搬进来一户人家,因着都是新搬来的邻居,那家和封家倒也逐渐有了走动。慢慢的亲近了,那家人便开始打探封氏娘家的状况。话里话外都在询问封氏和蓉哥儿媳妇的关系,又问封氏有无姊妹,当年统共生了几个女儿,除香菱之外还有没有走失或遗弃的。还在言语中挑唆着封氏想法子同小蓉大奶奶认亲,还说什么只要认了亲,还愁没别的好处。好在封氏秉性忠厚温婉,又因这些年的经历十分谨慎,并不听从旁人的蛊惑。且将此事告诉了女儿。 香菱得知此事后,虽不晓得对方来历,却也寻了空子把这件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尤氏。只因她感念尤三姐儿助她母女团聚之情。所以事无巨细,都想告诉一声儿。 众所周知宁府的小蓉大奶奶是营缮郎秦业从善堂抱来的女婴,身份家世不明。贾珍当初更是怀疑秦可卿乃当今之骨血,所以才不管不顾的非要替贾蓉求娶秦氏,就是为了以此巴结上当今圣人…… “我听到这件事儿后,总是觉得不妥当。心里特别慌。”尤氏说到这里,脸都有些白了,她死死拽住尤三姐儿的手,低声问道:“你说不会有什么祸事罢?” 尤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也有些狐疑,她想了想,问尤氏道:“这件事儿贾珍知道不知道?” “我自然要告诉他的。他总说没事儿,可我还是担心的不行……”尤氏长叹一声,开口埋怨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件事情不妥当。他偏偏脂油迷了心窍,不肯听我的劝。如今我只怕——” “应当不打紧。”尤三姐儿笑着打算尤氏的话,笑着说道:“按说这件事儿,我舅舅也是插过手的。贾珍虽然不是个靠谱的人,但我舅舅总不会弄错罢?更何况圣人那般英明,既然事关己身,岂有不彻查明白的。这么多人经手查证过的事儿,我不信还能翻出什么花样儿来。” “再说了,世人皆知宁国府娶的是秦氏女,并不是尚主。咱们问心无愧,倒也不怕有人捣鬼。” 尤氏看着尤三姐儿一脸镇定,浑不在乎的模样儿,倒也渐渐的放下心来。 然而等尤氏夫妇走后,尤三姐儿却是立刻到了陈家,跟舅舅说明此事。她怀疑有人意欲拿此事做文章,至于会不会牵扯到尤陈两家,这会子还不得而知。 陈珪闻听三姐儿所言倒是一怔。完全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多年,竟然还有人想借此生事。不过他到不在乎这些,只笑向三姐儿道:“安心备嫁就是了,这些还有我呢。哪里需要你们操心。不过是一桩毫无根据的家长里短罢了。” 然而话是这么说,陈珪却在三姐儿走后即刻命人查探此事。他如今位高权重,简在帝心,况且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虽说并无朋党之争,但在长安这一亩三分地儿上,能让他办不到的事情倒还不多。 诸如这般琐事,倘若办的周全也还罢了。既然在陈珪面前露出端倪,距离水落石出便也不远了。 果然,不过几日工夫,驻守长安的锦衣军便以守株待兔、顺藤摸瓜的方式查到了幕后主使——陈珪原本还以为此事同皇后脱不了干系,然而查到最后,竟然叫他查到了当年跟圣人正皇位争得最厉害的三皇子,如今的忠康亲王府上……说起来倒也算得上是老对头了。 而忠康亲王之所以做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倒也并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借此膈应膈应陈珪和当今,免得成日看他们两个君臣相得,成天秀恩爱。找的人也是府中一位得用的管事嬷嬷家拐三拐四的远亲,哪怕事情暴露倒也找不到忠康亲王府的头上。 这事儿说破天了也不过是忠康亲王府的下人家的亲戚爱聊八卦,成了能给陈珪和圣人添堵,不成也不过是传出去都叫人笑话的无伤大雅的鲁钝之举。算准了陈珪就算查得出来,就算知道忠康亲王的不怀好意,碍于其身份地位,以及太上皇的颜面,也不好追究的太厉害。 摆明了就是耍无赖。 得悉前因后果的陈珪当真是哭笑不得。思前想后,真是不方便出手报复。只得进宫向圣人禀明状况。圣人闻听这事儿也是匪夷所思,将陈珪好言安抚后,且入后宫向老圣人告状。 彼时太上皇正和几位太妃太嫔在宫中听曲儿,听到圣人这一番告状,当即好气又好笑,立刻将忠康亲王宣进宫中一顿臭骂。压着忠康亲王给圣人道歉。 岂料忠康亲王对着太上皇唯唯诺诺半句不敢违抗,要他道歉时却不干了。不但不道歉,还梗着脖子跟圣人乱喊,直为自家闺女抱不平。 “……正经儿的侄子侄女儿不见疼,反倒对个外四路的野丫头好。不但封县主,还赏实食邑。怎么不想想自己的亲侄女儿还守在家里吃月俸呢。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现如今连个五品京官儿家的拖油瓶都不如了。虽说那是侧妃生的庶出姑娘,到底也留着咱们皇家的血,怎么就连个五品京官儿家的女儿都不如了……” “……不过是府里下人的亲戚多说了几句家长里短,竟然也把挑唆人的大帽子扣到我的头上。合着我是你们君臣的出气筒啊?我这亲王当的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废了我这王位,贬黜我为庶民流放出长安得了。反正我也没脸在长安城内混了……” 得了,遇上这么个愣装混不吝的主儿,圣人和太上皇也是没辙。非但不能逼着忠康亲王认错,还得好生安抚。然并卯,就算是苦口婆心说了几百篇话,论数尤三姐儿成立贤媛集的功绩,人家忠康亲王进宫来就为了折腾,就为了膈应人,咬死一句“就算是王府里的狗都比寻常百姓家的狗尊贵,何况是庶出的姑娘”,直接把圣人嘴里千百句话都噎了回去。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年纪胡子一大把了哭着在宫中撒泼打滚,太上皇也有点儿受不了。当即命圣人下旨,也册封了忠康亲王家的庶出女儿为郡主。 圣人见状,索性大笔一挥,秉持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打算,直接把几位皇兄皇弟皇姐皇妹皇叔父皇伯父皇姑母家的适龄庶出女子皆按品级侧妃。倒是赶着过年来了一出大赐天下的热闹。 旨意一下,满长安城内的皇亲贵胄皆百口称赞圣人仁德,倒是真有了些普天同庆的意思。 然而一道从西海沿子八百里加急传来的驰报却打破了长安城内的这一片其乐融融。 第一百四十三章 如今且说西海沿子传来八百里加急军情驰报,只说番夷寇边,南安郡王带领大军浴血杀敌,不料却中了敌方的埋伏,兵败被俘。 现如今番夷扣押着南安郡王要与朝廷议和,并且大言不惭,欲效仿汉唐时聘娶公主和亲,使两国永结秦晋之好。倘若朝廷不答应,他们便要杀了南安郡王祭旗,然后再挥师北上,直取京都。 番邦的国书随着西海沿子的军情驰报一同入京,顿时震惊了朝野上下。当今圣人更是龙颜震怒。于大朝会上怒斥番邦小国夜郎自大,区区弹丸之地,竟欲挑衅朝廷之威。 文武百官见状,更是群情激愤,武官纷纷站出来请战,直言要领兵回击,直破番邦王庭,将其王庭上下押回长安向陛下请罪。文官亦是慷慨激昂,纷纷站出来指责番邦蛮夷的不通教化。 这也是当今自继位后休养生息,致使国泰民安,国库丰盈,又竭力肃清吏治,坚持精兵练兵,所以百官并不惧战之故。 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如今朝廷每年足有三分之一的赋税都被圣人拿出来练兵,倘若遇到这等番夷挑衅之事,兵部都不能站出来为朝廷、为圣人分忧。那么国家何必浪费这么多银钱练兵?长此以往,只怕军中和兵部的威严也是尽丧。 当今圣人眼见文武百官众志成城,也颇为欣慰。然出兵之事干系重大,况且其中还牵扯到南安郡王的性命安危。世人皆知朝廷有削藩之意,为避免有心人指摘朝廷欲借剑杀人,所以才不肯答应番邦的和亲请求,致使南安郡王惨死他乡,更不想让其他三王并功勋老族心生唇亡齿寒之悲,素来爱惜羽毛珍重自身的圣人并不想草率行事。 朝中百官想来也知道圣人的顾虑,事关朝廷颜面,以及南安郡王的性命之危,孰重孰轻? 兵部和军中将领是考虑到自身,所以不得不站出来请战。可是对于文官来说,站在主战这一边会得罪南安郡王甚至是异姓王和功勋老族,倘若真的因此叫另三位异姓王心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而出了什么罗乱,恐怕还要背上这个责任;而站在主和这一边又会得罪圣人,并且还会落下个怯战不作为的话柄儿……唯有另辟蹊径,又实在没有解决问题的两全之法。当真是进退维谷,叫人无法轻易开口表明态度。 就连素有急智的陈珪都没有说话,众人论及长袖善舞揣摩圣心者还不如陈珪,当然更不敢说话。 圣人无法,只得暂且退朝。待文武百官鱼贯退出勤政殿后,又命掌宫内相宣陈珪入御书房觐见。 陈珪见状,只好向围在身边打探口风儿的同僚拱了拱手,跟随小太监再次返回宫中。 君臣两个在御书房商量了什么,外人自然不得而知。只知道陈珪出宫之后,圣人转道儿便进了后宫,寻老圣人说话儿。 彼时南安太妃也递了牌子入宫,正在向几位地位尊崇的老太妃老太嫔哭诉。 南安太妃年纪虽大,却并不是个糊涂不知事的人。朝廷有意削藩,自然把四大异姓王看的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其中北静王刚及弱冠,自忖心机手腕不如圣人,早早交了兵权娶了公主以示其忠。如今虽不能手掌大权,但每日清闲读书安享尊荣,倒也乐得逍遥。 下剩的东平、西宁两位郡王为人低调,虽然不想把手中权柄拱手让人,也不想做的太出挑惹了朝廷的眼。于是便在圣人以练兵为由四处安插耳目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家行事却是越发谨慎起来。到了这一二年间,就连自家女眷都向少同京中往来。只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上安安稳稳的逍遥自在。 为由南安郡王权柄最重,声势最为煊赫。不但坐拥十万精兵,更戍守西海沿子这等膏腴之地,正可谓是羽翼丰满。说句不当的话,倘若一时有个不满想要揭竿而起,也并非没有一拼之力。 因此朝廷也最为忌惮南安郡王这一脉。那会儿南安王府气运正旺,阖家上下皆以此为荣。这会子陡闻噩耗,府里的男丁女眷才知道慌了。深悔往日行事太过嚣张扎了人的眼。待到西海沿子的驰报并藩国的国书一同入京之后,南安太妃更是急忙入宫寻太妃太嫔们求情,生怕圣人铁石心肠,存了借刀杀人之心对南安郡王不管不顾。 南安太妃甚至在私底下怀疑,这次南安郡王带兵领战却中了埋伏兵败被俘乃是圣人从中作梗。要不然怎么南安郡王在西海沿子多年无事,偏偏在朝廷想要削藩之后就出了事呢? 南安太妃越想越不安心,又不敢将心中揣测说与人听。只好趁早入宫寻太上皇老太妃们求情。然本朝有制后宫不得干政,宫中的老太妃老太嫔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得陪着南安太妃哭了一回。 老圣人听不得这些个后宫女眷哭哭啼啼的事儿,索性避了开去。跑到上书房看儿孙们读书。 圣人的脚还没踏进后宫,便有各处的耳报神传来消息。圣人闻言莞尔,登时吩咐轿辇摆驾上书房。父子两圣人陪着儿孙们读了一回书,考校了一回学问,方才转步进了御花园。 春寒料峭,园中百花凋敝,唯有簇簇寒梅傲雪迎霜。一阵冷风扑面,缕缕幽香萦绕鼻端,叫人为之一振。 父子两个说闲话儿似的提起了南安郡王兵败被俘的事儿,太上皇因问朝廷意欲如何处理此事。圣人便将朝中百官群情激昂纷纷主战的意思说了,当然也没忘提及朝廷担忧南安郡王安危之事。 老圣人轻笑出声,慢悠悠说道:“民间有句话叫做文死谏,武死战,本属应当。可惜什么事情但凡跟朝政党争牵扯起来,就变了味儿了。” 顿了顿,老圣人又笑道:“昔年南安郡王与老祖宗一同打天下,雄姿英发所向披靡,何等英勇。如今儿孙不宵啊!” 圣人扶着老圣人的胳膊缓缓往前走,没有说话。 老圣人便说道:“朝廷早有削藩之意。现如今南安郡王兵败被俘,那些个文官武将嘴上不说,私底下也必定议论纷纷,都观望着呢。南安郡王虽不成器,其祖上到底是替朝廷建过功的。况且他又是因战被俘……能让他回来就叫他回来罢,总不能叫外头议论朝廷刻薄寡恩。” 反正南安郡王这回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即便是被赎回朝,恐怕也没有颜面再掌西海兵权了。 既然如此,朝廷也用不着把事情做绝了。 圣人闻言沉默了一回,方才问道:“父皇的意思……是想答应和亲?可宫中并无适龄的公主——” 即便是有,他也舍不得拿自己的女儿去填南安郡王的坑。至于效仿汉唐时期随便封个宫女为公主糊弄人的事情,圣人也没想过。盖因自本朝建朝以来,吏治清明,军备强悍,一直效仿前明“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之策,圣人年富力强刚刚继位,更不想因这些微末之事败坏了自己的清名。 要不是南安郡王之事牵扯甚广,圣人恨不得直接摔了那番邦小国递来的国书,钦点兵将挥师西海,直捣其王庭。 太上皇笑眯眯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口说道:“春寒料峭,这天色瞧着和暖,风地里站久了,还是觉得寒浸浸的。咱们也回去罢。” 圣人见状,心中恍然,遂住口不谈此事。仍旧扶着老圣人回宫歇息。 南安太妃此行入宫并没能见到老圣人,郁郁而返。待家去后也不肯消停,四处登门拜访游说朝中老臣在圣人跟前儿替南安郡王求情。 彼时南安郡王兵败被俘,番夷小国以此要挟朝廷以公主和亲之事早已闹得人尽皆知。满长安城内沸沸扬扬,尤其是家有适龄女孩儿的皇亲国戚,更是如临大敌。生怕朝廷会为了赎回南安郡王而牺牲了他们家的闺女。因此频频入宫觐见,当着老圣人、圣人并几位太妃太嫔、皇后妃嫔的面儿,话里话外的打听圣意。其中以忠康亲王最为忐忑。他刚因着朝廷册封郡主一事跟圣人老圣人闹了一回,这会子偏又出了番邦小国意欲求娶公主和亲的。 明眼人都知道圣人雄才大略,决计不肯向番邦小国忍气吞声。即便这会子碍于南安郡王的安危而忍一时之气,过后也必定要找补回来的。到那时嫁到藩国的公主的下场可想而知。 忠康亲王为人清高自傲,但是对待家小却向来爱如珍宝。他生怕圣人会以此事拿捏为难他,登时寝食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带着妻女入宫给老圣人请安,这回倒是没忘了跟圣人站在一边儿,言之凿凿的主张出兵扬威,要给那夜郎自大的番邦小国一个教训。 话锋一转又口口声声地提及“解铃还许系铃人”,明里暗里的表示就算朝廷有和亲之意,也不用把视线放在公主和拥有皇室血脉的郡主的身上。至少南安郡王府自家就有适龄的姑娘…… 太上皇和当今看着忠康亲王一副“宁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无赖模样,登时就有些忍俊不住。 当今也觉得无奈。他虽不喜忠康亲王,但是自问对几个侄子侄女儿还是一视同仁的。更不会做出牺牲自家侄女儿和亲来换取南安郡王性命之事。 他这些个皇叔皇弟皇姐皇妹们,还真是杞人忧天。 不过眼见长安城内众皇亲贵族们皆是人心惶惶,圣人少不得当着众人的面儿,表明自己着实没有以皇室公主郡主和亲之意。 圣人金口玉言,众人自然放了心。消息传到宫外以后,很快便听闻南安太妃有认义女之意。 这会子不年不节的认什么义女,南安太妃此举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南安郡王好歹是朝廷四大异姓王之一,就连圣人都不敢直言不顾南安郡王的性命安危挥师西海,众人自然更不好多言。 不过南安郡王府明明有适龄的女儿却不肯出面和亲,又舍不得南安郡王的性命意欲叫别家的女孩儿顶替,这一番作为着实不是仁义之举,难免惹人非议。 然而这会子南安郡王府早已是焦头烂额,倒是顾不得这些流言纷纷了。 消息传到尤家的时候,尤三姐儿也是大为震惊。她记得在原著中虽有南安郡王兵败被俘,探春被南安太妃认为义女和亲出嫁的情节,却已经是在故事的最后了。可现在却突然提前了好些年…… 尤三姐儿不知道是不是换了圣人登基后产生的蝴蝶效应。 不过这会子荣国府的贾探春还没及笄,想必南安太妃不会凶残到认一个没及笄的小姑娘为义女,让她代替自己的女儿去和亲。贾政夫妇就算再是冷情冷性,只怕也做不出这样令人诟病之事。 但就算不是贾探春,也会有张探春,赵探春。这时间最不缺的就是卖女求荣的父母,以及红颜薄命的女儿。 “……这也真是造了孽了。你说男人在外头打了败仗,跟女儿家有什么干系?偏偏要拿妙龄女儿出去和亲换人。这不就是擎等着送死呢吗?”陈氏一壁收拾着宝哥儿的小衣裳,一壁跟尤三姐儿叨叨。 她也是生儿育女的人,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苦楚。民间嫁女,便是嫁到外省都觉得不舍,何况如今要嫁到番邦小国。民风民俗皆有不同,况且那蛮夷之辈又不通教化。“倘若一时挨了夫家的欺负,娘家想仗腰子都使不上力。” 陈氏说了一句话,复又庆幸起来。还好自家的女孩儿要么嫁人要么订了亲,只剩个四姑娘年纪尚小,即便是这两年相看起来了,也得过两年才能成事儿,倒是用不着操这个心了。 否则以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心性手段,还真备不住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情来。 陈氏这么一想,不免又想到南安太妃欲认义女的缺德事儿。“说是要拿公主和亲换王爷,南安郡王府的昭仪郡主今年不是刚好十六岁嘛。为人子女者,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今长辈身陷囹圄,晚辈要克尽孝道也是理所应当。但是南安郡王府明明有适龄的女孩儿,却因为舍不得自家的女儿反倒要去祸害别人家的女儿。眼睁睁瞧着无辜女孩儿替他们去遭罪,却留着自家的闺女在繁华之地安享尊荣?还真是恬不知耻。” “……依我说,倘若那南安郡王略有一点儿气性,就该战死在西海沿子。而不是叫那番邦小国拿着他的性命来要挟朝廷。也算是替自家的后人积些阴鸷。” 尤三姐儿闻听陈氏这一番话,也跟着一声长叹。 当今圣人雄才大略,自继位后便是厉兵秣马,肃清吏治,可见其野心勃勃,绝不是安稳守成之君主。 以圣人的心高气傲,就算这会子爱惜羽毛同意了和亲,只怕换回了南安郡王之后,也会起兵复仇。到时候那和亲的少女可就惨了。 由此可见,南安太妃干的事儿着实缺德。也难怪陈氏忍不住痛骂出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因着此事关乎南安郡王性命安危,南安太妃并不敢耽搁太久,挑挑拣拣,最终通过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引荐,选中了通判傅家的女孩儿认作义女。 若说这通判傅试,原系贾政的门生,因平素最擅于阿谀奉承投其所好,颇得贾政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这傅试有个妹子,名换傅秋芳,生的花容月貌,很有几分姿色。那傅试便盘算着借助妹子与豪门贵宦联姻。自己也能得些助力。怎奈那些豪门贵宦嫌弃傅家根基浅薄,并不肯认真求娶。那傅试为了待价而沽,便将妹子从豆蔻年华耽搁至二十四岁,原还打算着借此攀上宝二爷,便是做个姨娘侍妾之流,也算是荣国府的姻亲。 目今陡然传出南安郡王兵败被俘,南安太妃意欲认义女和亲之事,傅试更是起了心思。毕竟南安郡王府的势力比贾家还强些,倘若能因此攀附南安郡王府,不但解了南安太妃之忧,更是忠君爱国,替圣人分忧,对自家百利而无一害。 因此傅试便向贾政献言,自己有献妹之意。那贾政也有意同南安王府交好,听了傅试这般深明大义,更是喜得无可不可。登时便命发妻王夫人登门拜访南安太妃,如此这般娓娓道来。 那南安太妃得知傅秋芳花容月貌,且通诗书,又是六品通判家的官宦女儿,自幼教养不俗,便也十分动心。特地腾出空儿来见过一回,更是满意。 两下里一拍即合,南安郡王府且摆酒唱戏的认了义女,又向朝廷请封傅秋芳为郡主,准备送往西海沿子同藩国和亲。 当今虽不喜欢南安郡王府如此投机取巧,怎奈南安郡王府与傅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说起来,傅试此举倒也是替朝廷分了些忧难。事已至此,圣上倒也没什么说的。且封了南安太妃的义女为安平郡主,不日启程和亲。 与此同时,且下旨任命柳湘莲为天子使臣,护送安平郡主并和亲仪仗到西海沿子,顺道接手西海沿子的军务。 柳湘莲领旨后,即刻收拾行装准备出京。临行前还不忘登门与尤三姐儿辞别,只说自己在成亲之前必定归来。又问尤三姐儿可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他回来时带给尤三姐儿。 尤三姐儿见着柳湘莲这般的浓情蜜意,少不得心下一甜。两人柔声拜别之后,尤三姐儿因想到被家族牺牲远嫁和亲的傅秋芳,忍不住又是一叹。 正所谓红颜薄命,不过如是。 陈氏消息灵通,早也得知此事。忍不住又把南安郡王府骂了一回,“真真是没想到,平日里到各家赴宴,见着南安太妃时,看她慈眉善目和声细语的,哪里能想到她如此心狠。为着自家的荣华富贵安稳康泰,竟不管别家女孩儿的死活。那傅家更是缺德,自家的闺女自家不心疼,活生生送给别人去作践……” 傅家姑娘被南安太妃认作义女送去和亲之事,于长安城中的仕宦人家而言,也不过是一颗小石子打破了水面,略起了几分涟漪,待水面恢复平静之后,也就无人再提。 该是议亲的议亲,该是论嫁的论嫁,该是摆酒唱戏的仍旧摆酒唱戏,醉生梦死。 年事过后,凤姐儿小产了。因着她平素争强好胜,讳疾忌医,即便是小月亦不肯好生将养身子,没过几日,复又添了下红之症。王夫人见状,便只命凤姐儿好生调养,且将府中事务暂交给李纨、探春、宝钗处置。 尤三姐儿得知凤姐儿抱病,登时打点了表礼登门探望。 彼时尤氏婆媳也在凤姐儿房中探病。闻得尤三姐儿来访,众人起身笑道:“你也来了?” “听说风姐姐病了,我怎么不来?”尤三姐儿说着,快步走到床前,向扎挣着想要起身的凤姐儿说道:“快别起来,当心起猛了头晕。” 一时平儿献茶,凤姐儿便握着尤三姐儿的手说道:“多谢你还来看我。” “你我之间,何必说这些外道的话。”尤三姐儿一壁说着,一壁替凤姐儿掖了掖被脚儿,叹息道:“素日我们都劝你,你也不肯听。便趁着这一回,把身子养好了罢。” 凤姐儿闻听尤三姐儿这一席话,登时又想起来自己那无缘的儿子,忍不住低头垂泪。 平儿在旁也跟着劝。没说几句话的工夫,只听外头小丫头子通传说“宝二爷、史大姑娘来了。” 一时帘拢响动,宝玉和史湘云掀帘而入。 瞧见屋里这么多人,史湘云登时便笑道:“我原想着过来瞧瞧琏二嫂子,没成想珍大嫂子、尤三姐姐和蓉儿媳妇也在。你们多早晚来的?” 众人笑着同史湘云寒暄一回。尤氏便笑道:“你这是从哪儿来?方才我们到老太太屋里给老太太请安,怎么没瞧见你们?” 史湘云便笑道:“我同爱哥哥在书房里读书来着。因嫌弃外头吵闹,遂撂了诗书,过来瞧瞧琏二嫂子。” 秦氏闻言,掩口调笑道:“可见是你们扯谎了。既是宝玉要读书,外头只怕鸦雀不闻,谁还敢吵闹呢?” 史湘云冷笑一声,脱口便道:“你这话可是说错了。别说是站在外头吵闹,只怕再过几天拿我们杀鸡儆猴的日子也有着呢!” 一句话落,众人面面相觑。凤姐儿笑道:“云儿妹妹怎地这么大的火气?快坐下说话儿,都别站着了。” 说罢,又笑着吩咐道:“平儿,上茶。” 一时献茶毕,史湘云与宝玉坐了。大家彼此稍稍问了几句凤姐儿的病,便闲谈着说起长安城内的风闻轶事,八卦各家流言。 宝玉少不得又想起傅家女儿远嫁和亲之事,因叹道:“早听说他们家的姑娘乃琼闺秀玉,最是个才貌双全的人。却不曾想如此红颜薄命……” 说罢,因又恨恨地说道:“国家有难,满朝文武不晓得挺身而出,却逼迫一个弱女子去和亲。那南安太妃也是可恶,既舍不得自家的女孩儿,为什么要牺牲别人家的姑娘?历来文臣死谏,武臣死战,原本是理所应当之事。偏他们能做出舍弃弱质女流,换自己平安喜乐之事。当真叫人寒……” 宝玉一番话尚没说完,凤姐儿连忙说道:“快别说了。你也不怕叫老爷听见。仔细他捶你的肉。” 宝玉听了凤姐儿的话,方才恨恨的住了嘴。 众人连忙将话锋一转,提起别的事来。尤氏便笑问道:“再过几日便是宝玉的生日。你们府上又有的热闹了。” 史湘云闻言却是心下一动,拉着尤三姐儿的手笑道:“我倒是想着咱们姐妹们也好久没有聚过了。不如趁着宝玉的生日,咱们也起一回诗社罢。” 尤三姐儿笑道:“我又不会作诗,云妹妹当真是难为我了。” 话音儿未落,只见李纨、探春、宝钗等人打发小丫头子来请平儿,只说有事相商。平儿闻言,先是看了凤姐儿一眼,得了凤姐儿的示下,方才歉然告退。 史湘云瞧着平儿离去,便是冷笑一声,开口说道:“瞧着罢。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顿了顿,故作狐疑的向众人笑道:“如今琏二嫂子抱病,二太太请珠大嫂子和三姐姐管家理事,倒也无可厚非。我只不知道,怎么连宝姐姐也跟着管起事来?她又不是咱们家的人。” 史湘云素来心直口快,天真烂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然而众人却不好答言,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都不理论。 史湘云倒也没有叫众人回答的意思。话音一转,却是又缠着尤三姐儿,请她来参加诗社。 尤三姐儿十分推辞不过,也只得应了下来。 一时探春、宝钗等人议事毕,同平儿闲话了一回,方才因得知尤氏婆媳并尤三姐儿都来探望凤姐儿,遂也跟着平儿家来。众姑娘们莺歌燕语,相互厮见了一回落座,探春便笑向尤三姐儿道:“多早晚也不见三姐姐过来一回,难道是我们府里的人冲撞了姐姐不成?” 尤三姐儿便笑道:“哪里的话。只是我这一阵子事忙,并不得空罢了。” 尤三姐儿这么一说,众人便想到尤三姐儿备嫁之事。当下少不得打趣开来。 尤三姐儿只得笑道:“有这会子你们笑我的,咱们且等着,早晚也有我笑回来的一天。” 第一百四十五章 尤三姐儿只不过是随口说笑。却不知道自己一番话,竟是触动了两个人的心事。 这二人便是薛宝钗与史湘云。 尤其是薛宝钗,过了年便已经十八岁了,倘若是在寻常人家,别说许了人家嫁人,只怕连儿女都有了。可怜她苦等这么久,却连个准信儿都得不着。 至于史湘云,虽说也有年少慕艾之意,但她素来仗着有史家撑腰,况且有贾母照拂,倒是不比薛宝钗急切。 宝玉的生日在四月二十六。因着如今是太子继位,且与上皇十分和睦,宫中也未有太妃驾薨之事,民间当然不禁摆酒饮宴并嫁娶之事。 所以这一年宝玉的生日亦如往年般热闹。 是日一早,荣国府门前便是门庭若市车马喧嚣,前来拜寿送礼的络绎不绝。 尤三姐儿是看过原著的,自然知道这一天不光是宝玉的生日,同样也是薛宝琴、邢岫烟、乃至平儿的生辰。 遂于当日置办了四份寿礼,其中送宝玉的乃是文房四宝,宝琴、岫烟的乃是自家做的针线,平儿亦有表礼两端。 众人接了寿礼,自然又是好一番的道谢。相比其他姑娘们的热闹欢喜,现今管着家事的探春未免有些尴尬。看着邢岫烟笑道:“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的生辰,我怎么就忘了。” 说罢,连忙命丫鬟通传底下人,再备一份表礼送到迎春房中。 邢岫烟不曾想尤三姐儿原是外客,竟然如此细心,还记住了自己的生日。登时握着尤三姐儿的手感激的一笑。又因尤三姐儿道破了自己的生辰,探春又另备了贺礼,邢岫烟也少不得到各房里让让。 探春便笑道:“这倒是有些意思。一年十二个月,月月都有几个生日。人多了,便也凑巧,不是这两个一日,便是那三个一日的。” 众人知道探春的意思,便也凑趣的细数起个人的生辰。又因林黛玉如今住在自家,况且又有父亲疼爱,袭人也并未说出什么“不是自家人”的闲话。 一时筵席齐备,宝玉再次给老太太王夫人磕了头,献了酒,众人方才入座。 因着长辈们皆在席,众姑娘们倒不敢如原著一般放肆,然屏开锦绣,褥设芙蓉,酒戏喧嚣,倒是别有一番热闹。 酒过三巡,果然又有小丫头子前来通报,只说史湘云贪了几杯酒在后花园子的石凳上睡着了。众人闻言,皆起身离席,入了园中。果见那史湘云如同海棠春睡一般活色生香。 林黛玉当即便吟出了“醉眼芳树下,半被落花埋”的古诗,众人皆赞应景。宝玉倒是担忧史湘云在石凳上睡熟了着凉,连忙把人叫醒。口内更是一叠声儿的催促小丫头子端醒酒汤来。 众人冷眼瞧着宝玉十分殷勤小心的模样儿,不觉一笑。 宝玉的生辰过后,保龄侯夫人登门拜访贾母。言语间不免提起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意。 史老太君当然也有此意,只是历来儿女婚姻大事,皆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贾母虽然疼爱宝玉,到底不好越过贾政夫妇。恰好这日贾政沐休,贾母便命小丫头子将贾政叫到后头来,当面询问贾政、王夫人的意思。 王夫人当年一力主张“金玉良缘”,便是前些日子凤姐儿小产,王夫人也央了宝钗帮忙打理家事,其心意自是昭然若揭。 但保龄侯夫人却恍如不知一般,仍旧满面春风地向贾政夫妇提及两个小儿女的婚事。 因着太子继位后肃清吏治,整顿军务,虽有提携寒门之举,但是每欲重大举措仍旧倚重功勋世家,因此朝中泰半功勋都比原著中过的更加风光。 保龄侯身为功勋老臣之后,况且自身又向来低调谨慎,当差勤恳,也颇得圣人器重。 与之相比,同荣宁二府走的比较亲近的王家却因为薛蟠一事触怒圣颜,自那年王子腾被圣人贬官罚俸之后,一直都没缓过来。 至于薛家更不必说,若说从前还有些声势,如今被褫夺了皇商的名号,也不过是寻常商贾人家罢了。 论家世门第,当然比不过一门双侯的史家。 保龄侯夫人眼见王夫人态度莫名,少不得笑道:“若说起来,云儿和宝玉两个从小儿一起长大,性情脾气自然都是知根知底。况且云儿又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儿,老太太平日里疼她亦如宝玉。倘若这一门亲事能成,便是亲上加亲,老太太也安心,我们也能放心。今后宝玉在仕途上若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地方,我和老爷自然没的说。只会把宝玉当初自家的姑爷。便是他的几个表兄表弟们,也都懂得守望相助之礼。” 换言之,倘若这门亲事不成,那也休怪史家今后对荣宁二府敬而远之了。 隐隐听出保龄侯夫人的言外之意,贾政不免微微动色,下意识看向王夫人。他是知道王夫人属意宝钗的,也觉得宝钗安分随时,堪为良配。 然薛宝钗的脾气秉性再是出挑,也无法改变薛家的门第衰微。更何况薛宝钗还有那么个不省心的哥哥。为了抢夺个丫鬟都能打死人命惹出这么大的祸患……倘若宝玉娶了宝钗进门,同那薛蟠成了连襟儿,今后别说在仕途上能得些帮衬,只怕不忙着给薛家善后就是极好的了。 最关键的还是保龄侯府……如今史家在朝上的势力虽然比不上赵弼和、陈珪这等潜邸旧臣,但与诸多空袭爵位,并无实权的仕宦贵族相比,倒也称得上是器重有加。 现今史家主动登门提亲,盘算的便是“亲上加亲”的好意。贾政心知史家此举倒也不是看重宝玉的人品学问,不过是觉着史家与贾家乃是姻亲,史老太君又是史湘云的嫡亲长辈,将自幼父母双亡的史湘云嫁给荣国府,便是托给史老太君照顾,也省的史湘云婚后过得不如意了,外人议论史家苛待先哥哥的孤女。不过是为了名声上的好看罢了。 倘若自己婉拒了史家的提亲,以史家人的脾性,倒也未必会恼羞成怒。不过两家的交情只怕要冷淡下来了。毕竟如今史家与贾家的走动也不多。 至少比不上同为姻亲的王家。 贾政思及此处,不免有些犹豫,颇舍不得史家的门楣与势力。 须知如今的贾家可不是原著中那个有女儿在宫中为妃,所以自家也能鸡犬升天的贾家。元春被圣人“恩送”出宫,贾家的爷儿们又接连遭了圣人的嫌弃,子孙晚辈又多不成器,现如今的荣国府早已沦为长安城内的笑柄、 这个结骨眼儿上,可着实缺不得史家的帮扶。 贾政不漏痕迹地皱了皱眉,一时间又想起当年贾母意欲撮合两个玉儿——现如今林如海进京入阁,早已是风光得意的龙图阁大学士,深得圣人器重。倘若宝玉能与林姑娘结亲,只怕今后在仕途上就无需担忧了。如今想来,到底还是母亲盘算的深远。 贾政心下长叹,面儿上却是不显。欣然应下了这一门亲事。 事已至此,纵然王夫人心系“金玉”,也是无可奈何了。 得到荣国府的肯定答复,保龄侯夫人也十分满意。当即便带着史湘云家去,等待荣府上门提亲。不消多说。 如今只说保龄侯夫人走后,宝玉要和湘云结亲的消息便在瞬间传遍了荣国府上上下下。 薛家母女从小丫鬟的口中得知消息,登时便如晴天打了个焦雷一般,不敢置信。 第一百四十六章 薛蟠醉酒归家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梨香院内丫鬟婆子们窃窃私语,鬼祟不安的神情。因着他吃酒烂醉,并不想酒臭气味腌臜了母亲妹妹,遂不曾至薛姨妈房中昏定问安,直接转步回了卧房。 将将进门,口内便已大声嚷着命香菱端茶送水,伺候洗脚。 彼时香菱已闻得荣国府宝玉与保龄侯府史大姑娘意欲定亲的消息,自然晓得此时对薛宝钗有何影响,不免替宝钗委屈担忧,正坐在窗下上淌眼抹泪的哭。 闻听薛蟠家来,香菱忙擦了眼泪起身相迎,又命小丫头子端清水来,亲自伺候薛蟠洗脸洗脚。 薛蟠这会子尚未娶妻,况且又才经历过香菱认母险些被带走之事。自觉宝贝失而复得,因此又多了几分新鲜。也时常命人裁制新衣裳打造头面首饰的哄人高兴。 这会子眼见香菱眼圈儿红肿,明显哭过的样子,早已吃的醺醺然的薛蟠不觉皱了皱眉,粗声粗气的问道:“大好的日子,你哭个甚?难道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香菱忙摇头,想了想,还是说道:“并不是有人给我气受。我只是替宝姑娘报不平儿罢了。” 若说薛蟠原本只有三分在意,听到此事关乎自家妹妹,也变成了十分在意。登时立着一双眼睛问道:“我妹子怎地了?难道还有人敢给她气受不成?” 香菱见问,果然便将荣国府意欲同保龄侯府提亲,替宝玉求娶史大姑娘之事娓娓道来。 薛蟠听了这话,登时气上心头,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好他个荣国府,居然敢仗势欺人,欺负到你爷爷头上。也不看看马王爷有几只眼。” 一面叫骂,一面气的站起身来,因着双足还泡在脚盆儿中不得动弹,薛蟠越性儿一脚将脚盆儿掀翻,洗脚水顿时泼了满地,还脏了香菱的衣裙。 香菱吓得花容失色,薛蟠却赤足湿脚趿着鞋径自出了房门,顺着抄手游廊来到薛姨妈的卧榻,推门而入时,迎面便看见薛姨妈宝钗母女二人正抱在一起淌眼抹泪的哭。 眼见薛蟠怒气冲冲地撞进门来,薛姨妈母女二人吓了一跳,忙起身问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薛蟠气的满面紫涨,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铛一般叫嚷道:“我早就说过那宝玉在外头就是个拈花惹草的性子,你们都不肯信我,行动护着他。如今又是怎样,明着跟妹妹说什么金玉良缘,闹得阖府上下满长安城内沸沸扬扬的,背地里却要娶了史家的姑娘亲上做亲,这可把咱家妹子置于何地?都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难道妈和妹子就想这么忍了不成?依我说,反正事情都这样了,咱们也别忍了这口气,越性儿闹他个鱼死网破,大家干净。” 一面说着,一面抓起一根门闩就跑,口内还喊打喊杀的,只说要闯到后院儿抓住宝玉打死干净,“也免得他败坏了我家妹子的清誉,转过头去又勾搭别人家的姑娘!” 薛姨妈不妨薛蟠如此鲁莽行事,慌忙起身拦着薛蟠劝道:“我的儿,你可消停些罢。你要是这么闹下去,两家的亲戚还怎么处?” 薛姨妈不说这话还好,说了这一番话,薛蟠气的越发火冒三丈,扯着脖子喊道:“他们贾家都已经这么欺负咱们薛家了,妈何必还想着亲戚情分?这会子撕破脸了,大家彼此也该掰扯掰扯清楚。既花了咱们薛家的钱,又不想娶咱们薛家的人。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薛蟠说着,越性甩开了薛姨妈的手,冲出梨香院的西南角门儿,穿过夹道,径自进了王夫人的正房东院儿。 门口儿当差的老婆子眼见薛蟠横冲直撞的,急忙上前拦阻,生怕薛蟠冲撞了府内的姑娘们。 又因府内早已传出宝玉要和史家姑娘定亲的消息,这些老婆子们便忖度着薛家失了势,言语间越发的怠慢不恭。 薛蟠本就是个鲁莽暴躁的霸王脾气,便是别人敬他三分,他还要暴露些骄矜本色。哪里堪得这些下人如此挤兑。 薛蟠登时气急,一脚便揣在阻拦他的婆子的肚子上,将他婆子深深踹到在地,捂着肚子直哎呦。薛蟠指着他便骂道:“狗眼看人低的老娼妇,也敢要你薛大爷的强。也不瞧瞧你是个什么德行,以为你家主子跟史家订了亲,我们薛家就没了法儿吗?我今儿先打死你这老娼妇,再跟你们家主子理论。” 说罢,薛蟠登时便挥着手里的门闩重重打了那婆子两下,疼的那婆子哀嚎痛哭,声嘶力竭。 外院儿这一番动静太过吵闹,早已惊动了屋内的人。彼时贾政就在王夫人房中,夫妻二人正商量着宝玉成亲的事儿。闻听这一番吵闹,登时出了门来。 就见薛蟠正踩着自家的婆子作威作福的喊打喊杀。贾政原本就不喜薛蟠顽劣,草菅人命,此刻眼见他如此粗鄙不堪,越发冷了颜面。开口斥责道:“蟠儿,你这是做什么?岂有在长辈家中如此胡闹的道理?” 若说旁日,薛蟠恐怕还敬他这姨父三分。此刻贾家都已经欺负到薛姨妈和宝钗的头上,薛蟠也顾不得那许多,当即冷笑道:“姨父,你也不必在我跟前儿装出什么长辈的嘴脸。我只问你,当初是姨妈写了信给我母亲,提出什么金玉良缘,把我们全家诓骗入京。又借着什么亲上做亲两家做一家的由头,白缠了我们薛家不少钱到外头放印子钱。当初姨父被圣人贬斥,姨妈打着给您疏通关系的幌子从我们薛家借了五万两银子,元春大姐姐嫁到西宁王府,姨妈还打着给大姐姐置办嫁妆的借口,从我们家借了两万两银子,前些日子又借着让我妹子帮忙给你们荣府管家理事的借口,明里暗里讨去了几千两银子,现如今你们贾家说不娶我妹子就不娶了,要娶什么公门侯府家的小姐?我也不同你理论,只想问问你们贾家借我们薛家的银子该怎么还?” “总不会是人也不娶了,钱也不还了罢?” 薛蟠一番话落,贾政夫妇登时变了脸色。贾政不敢置信的回头看着王夫人,脱口问道:“你竟然在外头放了印子钱?” 王夫人神色惴惴,连忙向贾政剖白道:“老爷别听他小孩儿家家的胡说……” 薛蟠嗤笑着打断了王夫人的话,“您二位是长辈,可别想着随意蒙骗过去。倘或不能给我个说法儿,咱们越性便闹到老太太跟前儿。我倒想问问,难道荣国府世代功勋的好家教,就是打着亲事的名义骗亲戚的钱不还不成?” 薛蟠说了这一番话,仍旧觉得不解恨,越性便把从前的事儿全都叨叨出来。因着薛家与王夫人走动亲密,况且荣国府又向来都是欺上不瞒下的德行,薛蟠倒也知道许多王夫人的“机密要事”,什么放印子钱包揽诉讼卖官鬻爵的,甚至还有几件人命在手上。 薛蟠便把这些话和盘托出,明仗着这些把柄威逼贾家依照约定娶了自家妹子,“否则咱们大家就闹个鱼死网破,你们也别存着侥幸。只要宝玉敢抛弃我妹子娶了别家的女孩儿,我就敢时时刻刻守着他,只瞅着你们不注意的空儿越性打死他了事!” 总而言之,那贾宝玉倘若想撇开她妹子迎娶别家的姑娘,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贾政王夫人都没想到薛蟠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登时便僵住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荣国府向来都是个四面透风的地儿,那日薛蟠到荣禧堂大闹一回,威逼贾政夫妇替宝玉求娶薛宝钗的事儿没出几天,京中消息灵通的人家儿就都知道了。 荣国府再次成了长安城内仕宦勋贵之家茶余饭后的笑柄。当然也有人嘲笑薛家的姑娘嫁不出去,就此赖上了贾家。 不过“金玉良缘”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何况薛蟠又是出了名儿的呆霸王脾性,因而就算薛家名声因此又坏个彻底,也没人计较在意了。反而借着此事没少褒贬荣府二房的人。 “……素日里沽名钓誉,故作清高,原以为他是个多光风霁月的人。现如今瞧着,倒也是个打着结亲的幌子诓骗亲戚钱财的无赖。这也是公门侯府的家教?便是平民百姓小门小户之家,稍有些脸面体统的,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贾政才智平庸,性情却是迂腐清高,又喜欢仗着祖上姻亲的势力交结党羽,提携门生。每每替那些阿谀奉承之辈谋求好缺儿,致使真正有才学之士报效无门,只得屈居于苦寒之地慢慢熬煎。如此张狂之举早已惹得同僚侧目。偏他自己还若无所觉,成日里忠君爱国,满口的道德文章。叫人腻歪不已。 如今且出了呆霸王大闹荣国府之事,将二房那些个阴私龌龊全都洒落于人前,也叫那贾政掩面而走颜面无存,众人自然乐得隔岸观火,落井下石。 别说这些外人,便是有意把史湘云嫁到荣国府的史家听说了这些龌龊私密事,也少不得掂量再三。只要把这门亲事作废,另寻良人了。 毕竟亲上加亲放在寻常是好事儿,也能一举解决了史湘云这个麻烦。不过明知道荣国府二房就是个火坑,偏偏要把侄女儿往火坑里送,那就不成了。 为了不落人褒贬,保龄侯夫妇只得再次登门拜访,当着贾母的面儿了结此事。 贾母并没想到此事到了现在,明明贾政夫妇都已经同意了,却又在薛家身上横生枝节。 好端端的阁老女儿,侯门贵女娶不上,偏偏被一介商贾之家缠的脱不开身。一心想要为宝玉打算的贾母也是郁郁寡欢。当下便想劝着史家夫妇再思量思量,又说什么两个孩子从小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是知根知底儿的,性情模样儿自不必说,便是公公婆婆也都是自家的长辈,倘若能亲上做亲,岂不比外头另配的要强得多? 王夫人在旁陪坐,也跟着劝和。 保龄侯夫人听了这一番话,只能赔笑道:“老太太的意思我都明白。我原也是想着亲上做亲。只是有一句话……虽不当说,但老太太是长辈,我们当小辈儿的在您跟前儿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保龄侯夫人说到这里,又是一笑,意味深长的道:“倘若湘云是我的亲闺女,这门亲事说了便说了。有老太太照看着,我们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可是现在……当真是不好说了。” 贾母当然听懂了保龄侯夫人的言外之意。默然半日,也只得应了。 两家亲事就此作罢。保龄侯夫人且同贾母寒暄了一回,便推脱家中还有事务需要料理,告辞去了。 待保龄侯夫人去后,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并没多说什么。 反倒是王夫人自己形容讪讪,这会子知道自己的盘算不如婆婆,然事已至此,倒也无可奈何了。 史家来退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府内其他人的耳中。邢夫人虽然不喜二房夫妇,但她素来疼爱宝玉,闻听此事,倒也跟着唏嘘不已。只觉着宝玉虽好,奈何姻缘不好。一品阁老家的嫡出女儿并功勋侯府的贵小姐哪个不比商贾家的女儿强,偏偏她那弟媳妇脂油蒙了心窍一般,就看上了哪个宝姑娘。 她就不觉得那个宝姑娘有什么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成日家装模作样充款儿拿大,一点儿也没有年轻女孩儿天真活泼的样儿。 真真跟她那姨妈似的,心计深得很。 当然邢夫人之所以对薛宝钗心怀偏见,估计也有当日凤姐儿小产,王夫人只命李纨、探春、宝钗共同搭理家事却越过迎春的事儿。 不过迎春自己都不理论。她这个万事不管的继母当然无话可说。 史家既然退了婚事,薛蟠又那般的言语威胁,贾政跟王夫人一时都有些束手无策,又不想遂了薛蟠的意,此事便僵住了。反正宝玉年岁还小,便是再拖个两三年也不差什么。他们贾家拖得起。 贾家拖得起,薛家可拖不起。薛蟠急的什么似的,又见贾政夫妇滑不留手,无奈之下,只得找到自己的狐朋狗友问计。能跟薛蟠交好的,大都是些混酒混钱的无赖痞子,哪里能有什么好主意。只是打着给薛蟠出主意的幌子骗酒骗肉。到了最后,钱没少花,什么事儿都没办成。 薛蟠急的了不得,最后只得抓住薛蝌缠问。彼时薛蝌正忙着筹划大事,虽然有心相帮,面对荣国府这等庞然大物,却也使不上力。便给薛蟠出了个主意,让他去寻舅父王子腾求救。又告诉薛蟠置办些厚礼贿赂王子腾的夫人子女。 薛蟠得了薛蝌的指教如奉圭臬。急急忙忙的回家筹备重礼,登门拜访。 若说起来,薛蟠平生最怕的就是他这个舅舅。从来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能绕多远就绕多远。这会子为了妹妹的终身大事,倒也顾不得什么了。 一时到了王家,王子腾因着这个不靠谱的侄子贬官罚俸,到了如今都没能重新赢得圣人的器重,心下难免对薛蟠有些芥蒂。 不过王子腾为人当官儿上虽有种种不好,却向来护短重情,对家人也从来都是宽容的。此刻见薛蟠为了妹妹的终身大事如此着急,倒也觉得欣慰。再加上薛蟠以重金说服了王子腾夫人和表兄王仁帮他说项。王子腾便应下了替薛家向荣府提亲之事。 既得了王子腾的应承,薛家母子心下大定。安安心心地回家等着消息。 没过几日,却闻得二房的薛蝌不知怎么走通了宫中关系,竟然又得回了皇商的差事。此事一经传出,薛家上下皆是又惊又喜。当真没想到薛蝌素来温厚腼腆不爱高谈阔论的性子,竟能办成这样大事。 当下薛家母子便置办了酒席给薛蝌庆功。同时也是感谢薛蝌给薛蟠出了主意,终能解决了宝钗的终身大事。 酒过三巡,薛姨妈忍不住询问薛蝌是如何办成此事。薛蝌赧然一笑,娓娓道来。 却原来当初户部以薛蟠行为不端为由褫夺了薛家皇商的差事,以及王子腾贾政皆因此事被贬官罚俸。此事传到金陵之后,薛家阖族皆惊。金陵城内其他几户大商贾闻听此事,也都趁机落井下石。薛家的生意顿时便一落千丈,再不复当年风光显赫。 薛蝌是个有主意的人,况且自父亲死后他便打理二房的生意,很明白这其中的道道。更知道那些大商贾背后都有朝廷大官撑腰,他们既想要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必然不会给薛家喘息的机会。 薛蝌眼见事不可违,便把主意打到了京中。试图走通宫中的门路,再次得回皇商的差事。并且想要把二房的生意转移到京中。于是便带着妹妹薛宝琴先上了京。四处寻情找门路。最后便找到了伺候太上皇的一位宫中老内监的身上。 自打太上皇退位以后,因着日子过得越发滋润,人也就越发的念旧。薛家的祖上紫薇舍人也是有从龙之功的勋臣。怎奈后世子孙不肖败落了家业。最妙的是这些功勋仕宦之家子孙不孝败落家业的有而且多,上皇自己却是子孙成器,而且儿孙满堂,都非常的孝顺——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因此上皇越发的念起旧情。那些个当真犯了朝廷律法不能宽恕的也还罢了,诸如薛家这等无关痛痒的,既有人求到了头上,上皇倒也乐得高抬贵手以示仁厚。 便在当今问安的时候略略提及此事,当今也是个颇知情谊之人。念在上皇如今越发的不管朝政,一心安享尊荣,偶尔才提及这么个不动根骨的提议,当今又怎能不允。 于是这皇商的牌子兜兜转转又落在了薛家的头上。只不过是从大房转移到二房身上罢了。但于整个薛家来说,却是极为体面的。 薛蟠母子听了薛蝌这一番话,少不得拍案称绝。薛蟠自己就是个不爱打理家事的人,又向来知道他这族弟秉性忠厚,是个十分可靠的人。便借着酒意,想把自家的生意也托付给薛蝌料理。 薛家母女不妨薛蟠竟然提出这样的建议,不免有些迟疑。薛蟠却不管这些,握着薛蝌的手笑道:“你是知道哥哥我的。最不耐烦这些个事儿。那些老伙计买办们仗着我年轻不知事,在账上弄的那些个的鬼蜮伎俩,我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同他们理论。可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弟弟你如此成器,我便将这副家业托付给你帮忙料理。也总比便宜了外人强。” 薛蝌闻言,连忙推脱不已。薛蟠却不管薛蝌的态度,十分蛮横的将自家的买卖营生都交了出去,因笑道:“改日我就叫账房到你那儿交账。弟弟你是个明白人,今后咱们两家的家业都靠你了。你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尽管和我说。就算哥哥我不成,不是还有咱舅舅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不叫你吃亏就是。” 薛蝌无法,也只得应了。 没过几日,王子腾夫人果然不负薛家之望,亲自登门拜访史老太君并王夫人,替宝钗提亲。 事已至此,贾母早已心灰意懒,只好把宝玉的婚事全权交给王夫人这个当娘的。王夫人又素来唯王家马首是瞻,此刻见嫂嫂亲自来提亲,虽然有些不甘不愿,也只得应了。 王子腾夫人知道王夫人是因着薛蟠威胁一事心怀芥蒂——别说是王夫人这个姨妈,就是她这个舅妈见了薛蟠的混不吝也觉着头疼。然而头疼归头疼,既收了人家的好处,王子腾夫人也想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的。便笑着劝王夫人道:“你也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林姑娘与史大姑娘虽好,终究跟咱们宝玉没有缘分。况且咱们家的姑娘也不比公门侯府的小姐差什么。既是安分随时,又能劝着宝玉上进,况且又是你的嫡亲外甥女儿。倘若是她嫁给宝玉,肯定跟你这个婆婆是一条心。倒是比什么外四路的姑娘更强些。” 王夫人闻言,默然半日,方才慢慢的说了声“这自然是好的。” 王子腾夫人不负重托,自然满意而去。 没过几日,王夫人便请了媒人上薛家提亲。其后一应事宜也都是王夫人亲自操办。 薛家这边,因着薛蟠万事不懂,薛姨妈便将替宝钗打点嫁妆之事托付给了薛蝌。薛蝌倒也勤勤勉勉,不必细说。 贾家这边和薛家刚订了亲事,便穿来保龄侯府也给湘云订了亲,看中的仍旧是卫家的小子卫若兰。此人便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王孙公子,才貌双全。最是个四角俱全的人物儿。史湘云嘴上不说,心下也是十分满意。 史家并卫家的婚事刚定,便听说龙图阁大学士林如海也有意替自家爱女选婿。世人皆知林家乃五世列侯,况且子嗣伶仃,到了林如海这一辈儿,也只有林黛玉这么一个女儿,更是爱如珍宝。况且林黛玉具稀世俊美,秉绝代姿容,样貌出身样样出挑,如今闻得林家消息,长安城内但凡有适龄公子的仕宦勋贵人家皆有意求娶。便是王公亲贵,皇子皇孙也有动心的。 只是林如海向来疼爱女儿,再者也厌倦了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既不想自己卷入是非当中,也不想女儿受此磋磨。只愿寻一个四角俱全的良人,能够与黛玉琴瑟和谐,安稳一世。 如今且不说别家闲事,只说转眼进了六月,盛夏炎炎。远赴西海沿子护送郡主和亲的柳湘莲功成而返,顺便还带回了被爪哇国依言放还的南安郡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柳湘莲奉命送郡主和亲,接手西海沿子各项军务,桩桩件件料理妥协之后,迎了亲的西海藩国依言将南安郡王放回。 征战沙场几十载,偏偏一时大意遇了阴沟里翻船,还得靠朝廷和亲换回己身安危,南安郡王也知道经此一事后,自己在西海沿子威信全无,况且当今也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收拢军权的好机会。 心灰意懒之下,南安郡王索性处处配合柳湘莲,将自己所剩无几的兵权交接妥当,准备以此向圣人展示自己的忠心安分,期望回京之后还能做个安享尊荣的世家勋贵。 一行人马如期回京。面圣叙职过后,柳湘莲第一桩事便是到陈、尤两家登门拜访。一则是拜谢舅舅陈珪给出的主意,二则也是再议下聘之事。 按照民间风俗,一般下聘都是在婚期前的一个月内。柳湘莲与尤三姐儿的婚期乃是定在七月初七。如今已是六月初,算来日子也正好儿了。 两家坐下来看好了黄道吉日,最终择于六月二十八日下聘。 是日一早,柳家便请了媒人并全福人等到尤家下聘。昔年柳湘莲求娶之时,曾说过愿倾其所有求聘三姐儿,此誓言虽不曾故意张扬,京中但凡消息灵通人家皆无所不知。如今眼见柳家终于下聘,也秉持着八卦之心,悄悄派了家中下人出门观望哨探。 柳湘莲誓言既出,当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面。他自幼父母双亡,家中并无长辈,原本是打算着托付在京郊居住的一位姑母帮忙打点婚事,岂料圣人与老圣人心血来潮,偏要凑这么个热闹,又命内务府并礼部按照县主之制替三姐儿操办婚事。 如此一来,便是柳家这方面也都由内务府并礼部全权筹办了。倒是越发显出皇家的天恩浩荡。自然也便宜了柳湘莲。因而柳湘莲只在家中统计了自己的聘礼,且将聘礼单子交与内务府罢了。 内务府负责筹办此事的官员接过柳家的聘礼单子,略略扫了一遍,不觉瞠目结舌。只见上头光是聘金就足足有九万九千两,下剩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四季衣裳、糕点酒品、上等药材更是不计其数。更有一件大红珊瑚摆件,高足有两尺,红光灿烂,晶莹夺目,乃是当年圣人感慨柳湘莲功勋彪著特地赏下的,现如今也放到聘礼中了。林林总总算下来,至少也得有小二十万两。 可见柳湘莲当日所说的倾其所有求娶三姐儿,并非虚言。 聘礼送到尤家的时候,尤家上下亦觉得体面风光。毕竟夫家出的聘礼越多,便表明对自家的姑娘越看重,娘家人自然更满意。前来观礼的各家人等见了,也都啧啧称叹。满口的夸赞尤家又找了个好女婿,不但才貌双全,更难得对尤家的姑娘情深意浓,全心全意。 尤老太太并陈氏早已被人奉承的笑不拢口。一并连尤陈两家的族人都觉得颜面有光。一时间京中权贵人家议论纷纷,都比照着柳家下聘的规格衡量其他人家。更有不少女方家族因此嫌弃南方聘礼少而出言反复闹出笑话的。不消多说。 七月初七乃是迎亲的正日子。因着尤三姐儿一手操持了陈园并贤媛集,京中略有头有脸儿的仕宦女眷无有不识,这会子遇上三姐儿出嫁,各家女眷们纷纷登门添妆,致使尤府门前门庭若市,宾客往来络绎不绝。 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七月初二送嫁妆。 之所以提前了这么些天送嫁妆,完全是因为尤三姐儿的嫁妆太多——除开内务府奉命按照县主规制置办的那一份嫁妆之外,尤三姐儿自己也是有买卖田地的,别的暂且不说,只陈园并镜花缘这两项胭脂香粉的女人营生,还有那一股海运上的红利,一年的利润足以让京中所有人眼红。再加上尤家锦上添花置办的一份嫁妆,舅舅陈珪又素来最疼爱三姐儿,把她当做自己女儿的。虽然当年林林总总也替三姐儿置办了不少,可这一回到了正日子,陈家又拿出了一万两的压妆银——这事儿陈家阖府上下都是议论过的,因着感念尤三姐儿这些年帮衬舅家,没有人提出异议。 除此之外,还有嫁到宁国府的管家太太尤氏,嫁到梁将军府的尤二姐儿,单单是这两个人的添妆加起来都够小户人家给自家闺女置办嫁妆的了。再加上揣摩着圣人心思办事儿的皇亲国戚皇子皇孙们、与尤陈两家交好的人家、以及京中官宦之家送来的添妆。林林总总加起来也足以称得上是百万之富了。 因而尤家光是送嫁妆也送了足足有三四天——第一天送的便是内务府置办的按照县主规制预备的嫁妆,其中房舍田产、家居摆件、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珠宝头面、药材衣裳等等皆有品而来,抬在最前面的还是圣人与老圣人亲自赏赐的添妆,以及圣人亲写的那一副“天作之合”的字。第二天送的则是尤陈两家自小儿便给三姐儿预备的各色家具摆件儿等等。第三天送的则是尤三姐儿并尤陈两家给置办的其他嫁妆,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珠宝头面、药材衣裳自不必多说,都是早早便准备下的。再加上陈园并镜花缘在尤三姐儿的打理下日进斗金,尤三姐儿时时不忘拿赚来的钱买房置地,使钱生钱,利滚利,如今摆出去虽说没有十里红妆,但重要的是嫁妆箱子之内的东西大多为房契地契银票账本子乃至各色香料香粉的陪房等等。内涵颇为丰富。到了第四天,送的便是京中各仕宦人家,乃至外省各地与镜花缘有买卖往来的人家儿送的添妆,以及柳湘莲下聘时的聘礼——尤家半点儿没收,全都放在嫁妆之中被尤三姐儿带回尤家了。 林林总总这么些东西,虽说尤家秉持着财不露白的心思,早已压了再押,恨不得每只嫁妆箱子里都打了暗格,可架不住东西多,仍旧送了这么些天。使得京中其他人家啧啧称叹之余,也不忘回敬先前某些因嫌弃夫家聘礼少而有反复的人家儿—— 既觉着自家给的聘礼少,也不瞧瞧你们家能不能置办出尤家的嫁妆。 暂且不说别家闲话,只说转眼就到了七月初七的正日子。 是日一早,尤家上上下下不待天亮就起身,陈氏早已张罗着家中下人预备起来。就连尤陈两家的族人也都趁着天没亮到了。几处人马凑到一起便商量着该怎么为难迎亲的队伍。众人皆想着当年尤家大姑娘和二姐儿出嫁的时候,尤三姐儿的“丰功伟绩”。这会子轮到尤三姐儿出嫁,他们也不能太轻饶了柳家人。 笑笑闹闹着将将过了天大亮,柳湘莲便带着迎亲的队伍上门接亲了。只听见门外吵吵闹闹吹吹打打,好不热闹。门房早已得了主子们的示下紧闭房门。拥堵在门前 柳湘莲知道此乃旧俗,倒也不急。只在外面嚷着叫开门。尤家陈家的小子都在门内使坏,一会儿叫柳湘莲吟诗作赋,一会儿叫柳湘莲吹笛弹筝,直等到柳湘莲站在门前吹完了一曲《凤求凰》,又命他回答别个问题。一直闹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接连起哄的讨要了四五轮红封,觉着差不多了,这才命顶门的小子们开门放行。 将将抽了门栓,柳湘莲并结亲的人便一窝蜂的挤了进来。大家彼此笑笑闹闹地说了一回话,柳湘莲忙将凤冠霞帔并各色催妆礼奉上,由着全福太太送到了里边给尤三姐儿梳头上妆。 这厢尤三姐儿且在房内不紧不慢的梳头绞脸画眉毛,房内坐着各家的女眷们叽叽喳喳地,隔着窗缝儿往外头瞧。只听见外院儿远远的传来各种笑闹的声音,还有鞭炮和各色乐器的声响,热热闹闹地。 众姑娘们一边嬉笑着讨论迎亲的人,一边笑着打趣尤三姐儿。尤氏、尤二姐儿并跟随着相公到外省赴任的婉姐儿都到了。婉姐儿还带来了自己的哥儿。还没桌子高的哥儿跟在宝哥儿的后头跑来跑去,搂着婉姐儿的腿奶声奶气的唤娘,又搂着三姐儿的腰唤姨娘,粉雕玉琢煞是可爱。 一时吉时将近,尤三姐儿被扶着到了前边叩拜父母长辈。吃过了女儿女婿敬的茶,陈氏拉着尤三姐儿的手百般的嘱咐些相夫教子的话,因又想到自己自从先夫去后,她带着两个女儿回家改嫁,一晃儿也过了这么些年。如今她有夫有子,两个女儿也长大嫁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尤老太太尤子玉倒是心情颇好,满面红光的嘱咐了柳湘莲并尤三姐儿几句,又劝着陈氏莫哭。 这一番折腾便到了吉时,因着尤家并没有适龄的哥儿,便叫陈桡背着妹妹出门上了花轿。 柳湘莲得偿所愿娶得新人,早已乐得合不拢口。一路坐在高头大马上风流睥睨,意气风发,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春风得意。 尤三姐儿头上盖着红盖头坐在花轿内,只觉得轿子一上一下地,一颗心也一上一下地。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稳稳地落在地上。有人扶着尤三姐儿下轿进门跨马鞍,又有人往手里塞了一根红绸子。 尤三姐儿只觉得面前红彤彤地,只能看到脚下方寸的一块地,她觉着自己就跟牵线木偶一般,被人扶着一一拜过了天地入洞房。 大红盖头被喜秤挑了起来,抬眼便看到柳湘莲一身吉服手内拿着喜秤站在面前,俊俏的脸面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一双漆黑如点墨的眸子牢牢黏在尤三姐儿的身上,愣愣的连话都说不出半句。 尤三姐儿下意识的也垂了头,不知怎么就觉得脸上烧得慌。 房内有女眷们的笑声响起,尤三姐儿抬眼,只见柳湘莲的姑母并柳姑母家中的几个表姐妹都在房中。正冲着尤三姐儿笑。除此之外,房内还站着全福太太和蓁儿蔚儿,以及柳家的两个丫鬟。 柳家姑母上前替尤三姐儿介绍自家的几个女孩儿,全福太太则上前请柳湘莲夫妇喝合卺酒。吃过了合卺酒,柳湘莲还得到前面去招待客人,临走前笑向尤三姐儿道:“厨房内预备着点心,你要是饿了,就告诉丫鬟给你取,好歹吃些垫垫肚子。” “……我还要在外面招待一会子才来,你若是觉得乏了,就先换下凤冠霞帔,我让姑母和几位表妹陪着你说话儿。我去去就来。” 面对柳湘莲的殷殷嘱咐,尤三姐儿抿嘴一笑,柳家姑母并全福太太都笑着打趣柳湘莲,“果然是有了娘子的人,好生会疼人。” 柳家姑母的几个姑娘们也看着柳湘莲直乐。 柳湘莲的面儿上通红通红的,慌慌张张地去了。 只留下柳家姑母并几位表姑娘陪着尤三姐儿说话。 因着柳家姑母帮衬着柳湘莲筹办婚事,尤三姐儿从前是见过柳家姑母的。知道这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虽不像京中许多仕宦人家的女眷那般八面玲珑,却也十分古道热肠。她教养出来的姑娘们自然也肖似其母。对着尤三姐儿都有些束手束脚的。只会问尤三姐儿渴不渴,饿不饿,吩咐丫鬟们预备茶水糕点上来。 还好尤三姐儿自己便是个舌灿生花很会调节气氛的人,没几句话的工夫,众姑娘们便亲亲热热地说起话来。 尤三姐儿笑着问起众人的名字,因又说道:“……及笄之后舅舅给我取了字惟馨,取自明德惟馨之意。不过家里人并相熟的姊妹们还是叫我三姐儿。你们也这么叫我便是了。” 陈珪在及笄之后给尤三姐儿取了字,当着外人的面儿是说取自明德惟馨之意。不过对着尤三姐儿,陈珪却是促狭的笑道:“所谓惟馨,亦是唯心。舅舅希望你今后也能随心所欲,恣意过活。咱们家的女孩儿,合该如此。” 尤三姐儿很是感念舅舅这一片心意。她也对自己的名字甚为满意。只可惜亲朋好友早已叫惯了三姐儿的排行,一时半会儿的都改不过来。能改过来的也觉着叫三姐儿的字没有叫排行亲近,因此并不愿意改口。至于外人,当然也没必要知道尤三姐儿的闺名。所以舅舅陈珪花了大心思才给三姐儿取的字,一时竟沦落成英雄无用武之地。 不过后来尤三姐儿也想明白了。她觉着没人叫她的字也好,到时候她只让柳湘莲一个人这么叫,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当然,此等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 说说笑笑间,外客尽皆散了。柳湘莲带着一脸的傻笑回了洞房,柳家姑母并姑娘们莞尔一笑,全都退了出去。将房间让给柳湘莲并尤三姐儿这一对儿新婚夫妇。 柳湘莲便笑着坐在床榻上,挨着尤三姐儿,视线却盯着洞房内的一对儿凤凰花烛,沉吟了好半日,方才面色绯红的问道:“……你洗漱了吗?” 尤三姐儿闻言,脸上也跟着一红,低头说道:“还没呢。” 顿了顿,又描补道:“刚刚陪着姑母和几位表姑娘说话来着。” “都说什么了?”柳湘莲下意识问道。 问完又觉着不对,想了想,细不可闻的说道:“要不,咱们先洗漱?累了一天也好歇一歇,待会子躺下了,咱们再慢慢的聊?” 一句话没说完,脸红的什么似的。一双眸子却是分外的清亮,定定地落在尤三姐儿的脸上。 尤三姐儿看了柳湘莲一眼,突然笑出声来。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柳湘莲,轻声应道:“好。”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夜颠鸾倒凤,到了次日一早,柳湘莲并尤三姐儿自然起的晚了。好在柳家人丁单薄,除柳湘莲一个外,上无公婆需要侍奉,下无姑嫂需要周旋,因而两人虽起的迟些,倒也并无妨碍。 洗漱穿戴毕,柳湘莲并三姐儿先开了祠堂祭拜柳父柳母,其后方才回房用早膳。 令尤三姐儿没有想到的是,桌上的饭菜竟然全都是依着三姐儿的口味做的,一碗掺了绿豆熬的碧粳粥,一碟豆腐皮的包子,还有几样点心小菜,虽不十分丰盛,倒也精致可口。且有家常气息。 柳湘莲一壁替尤三姐儿盛粥,一壁看着尤三姐儿笑道:“也不知道家下厨子的手艺你吃不吃得惯。” 尤三姐儿接过柳湘莲递过来的甜白瓷的粥碗,笑着说道:“这已经很好了。” 说罢,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个豆腐皮的包子咬了一口,笑着说道:“很好吃。” 柳湘莲闻言,方才拿起碗筷同尤三姐儿一同吃起来。 欣然饭毕,众丫头们撤去碗筷,柳湘莲又命府内大小管事人等前来拜见大奶奶。 因着柳家人丁简单,又是暴发新荣之家,除了一两个老管家嬷嬷以外,下剩的都是柳湘莲近二年慢慢采买进来的。此刻面对主子,自然恭谨勤勉,因此并不必担忧刁奴欺主之事。况且以尤三姐儿的家世门第,脾性手段,也用不着担心这个。 管事嬷嬷们散后,柳湘莲又携着尤三姐儿的手进了内院儿的小书房,从多宝阁上搬出几本账几张房田地契并一大串钥匙放到尤三姐儿面前,笑着说道:“这是我那些年在南边儿剿匪的时候得的东西。有些是在战场上得的珠宝金银,古玩字画,还有些这几个铺子,也是我在南边和西海沿子置办下的,不过是利用职务之便,卖些西洋玩意儿罢了。你都收着罢。” 尤三姐儿接过柳湘莲手内的账,略翻了翻,便有了一番计较。当下便笑道:“这么一大份家业,倘若是寻常打仗剿匪,只怕攒不下罢?” 柳湘莲赧然一笑,搂着尤三姐儿的纤腰笑道:“这都是天缘凑巧。因着我那些年在海寇窝里作内应,为了取信于人,自然要做些事情。到后来骗过了那窝贼寇,便也知道了岛上藏宝之地。所以我就趁着朝廷发兵剿灭海寇之时,略藏了些东西……天可怜见,我这一番拼搏也是为了养家糊口不是。” 顿了顿,柳湘莲又笑道:“我知道,若论起治世经济,我不如你。可我身为男儿,总要赚钱养家才是。你只把这些家当收着,我才安心。” 说罢,看着尤三姐儿并不赞同的模样儿,柳湘莲笑言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无人管教。素来便是个随性恣意的人。从不肯为银钱上的事情费心。今日有一个钱,便花一个钱。明日囊中羞涩,再想法子淘澄钱度日的主儿。若不是遇见你,只怕我这一生也不过是萍踪浪迹,身无长物。现在能身居高位,娇妻在怀,都是托了你的福。既我当初说过要倾其所有的娶你为妻,到如今合该说话算话。你且不要退让,反正从此以后你我二人便是一条心,你是当家主母,管家理事更是理所应当。” 尤三姐儿见状,倒也不再推辞。只得收了房屋地契账本子。 第二日乃是三朝回门。陈氏一大清早便张罗开来,等到柳湘莲并尤三姐儿上门的时候,一应家事早已打理妥当。 尤老太太在上房搂着宝哥儿说话。因着尤三姐儿回门之事,尤子玉并宝哥儿皆告假在家。尤氏一族的许多长辈兄弟妯娌姑娘们也都来了。闻得小夫妻两个登门,尤家的子侄们全都迎到了门上,其热忱周全实在叫人受宠若惊。 尤三姐儿则在二门内下了轿,家下婆子丫鬟们见状,全都迎了上来,簇拥着尤三姐儿进了内院儿。彼时尤家其他几房的姑娘妯娌们也都迎在院在,见了尤三姐儿的影儿,全都亲亲热热的凑了上来,口内姐姐妹妹的叫个不停。 直簇拥着尤三姐儿进了上房,拜见过尤老太太并陈氏,又见过了其他几位长辈,这才落座上茶。 众人都知道柳湘莲深受皇恩,且位高权重手揽大权。这回南安郡王因着战事在西海沿子失了利,被撵回京中养老,只怕今后西海沿子一应大权都要落在柳湘莲的手上。 众人皆知西海沿子乃是膏腴之地,西域藩国与本朝商贾皆在此往来贸易,互通有无,现如今圣人又鼓励海商,早已在江南一带恢复了市舶司,西海沿子地处便利,原本也应该恢复市舶司,怎奈南安郡王把持大权,圣人才不肯让利于藩王。如今南安郡王兵败被俘,又因和亲被赎回京中,并不能在西海沿子作威作福,圣人收拢大权之后,只怕要在西海沿子重开市舶司,到时候必定鼓励通商。他们这些人想要借此捞着些利润,又怎能不巴结柳湘莲夫妇? 所以今日尤三姐儿三朝回门,尤家的人才来的这么齐全。 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尤三姐儿心下好笑,面儿上却与这些人虚与委蛇。这大喜的日子,她总归是不想惹出堵心的事儿。好在她素来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虽不想应承众人什么切实利益,可她一番舌灿生花妙语连珠,倒也哄得众人十分尽兴。 将将吃过了回门宴,夫妻两个便以回门时不得太晚唯有起身告辞,这些人也家去细细思之,才明白尤三姐儿话说的漂亮,可是什么有用的都没说。登时愕然气愤,直骂尤三姐儿心性奸猾。 不过这些外人心里如何作想,尤三姐儿从来都不在乎。夫妻两个且等到回门之后的第二天,又到了陈家拜见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哥表嫂。 舅舅陈珪将尤三姐儿视如己出,陈家众人也对尤三姐儿爱如珍宝。在尤三姐儿的心中,虽说母亲早已带着她们姊妹嫁进了尤家,可是她却始终觉着自己是陈家人。对尤家并非没有感情,终究不像在陈家这般恣意顺遂。就好像是在别家做客和在自家的区别。 这回到了陈家拜见长辈兄嫂,尤三姐儿也比在尤家回门时更加随意自在。陈老太太更是搂着三姐儿小声的问了好些闺房秘事,舅母冯氏、母亲陈氏、尤二姐儿并表嫂也在旁凑趣说笑,气氛其乐融融,比照尤家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光是在内宅的尤三姐儿又这样的感受,便是在外间陪着舅舅表哥说话的柳湘莲也有这样的感觉。 小夫妻二人在陈家一直呆到了日薄西山,吃过晚饭方才家去。彼时二姐夫梁凤饶和表哥陈桡还拍着柳湘莲的肩膀约定了下一次吃酒的时间。柳湘莲笑眯眯的应了。上了马车之后就开始跟尤三姐儿报备。乐得尤三姐儿抿嘴直乐。 暂且不说小夫妻两个如何甜甜蜜蜜。只说自三姐儿嫁人后,陈氏也给四姑娘定了亲事——因着缮国公府的诰命夫人又亡故了,按照尤老太太并尤子玉的心意,原本是想将四姑娘配给缮国公做继室的——别的暂且不说,那缮国公可不是贾珍丧妻时的而立之年,现年孙子都有了的缮国公早已是耳顺之年,而四姑娘转了年才十五岁。陈氏可丢不起这个人。也不想被人议论她这个当继母的卖女求荣。 故此连消带打好生劝了几回才打消尤氏母女的心思,陈氏生怕尤老太太并尤子玉再心血来潮的弄出什么幺蛾子,索性打点了精神把四姑娘的婚事敲定下来——也并没有定什么公门侯府世家贵胄子弟。定下的却是一位祖籍江南,前来京中科考的举人。今年不过十七岁,乃是陈珪好友徐子川的门生。生的眉清目秀,举止温柔清隽,而且家道殷实,据说家中有良田五百顷,织机两千架。就算此次不能高中,待四姑娘及笄后嫁过去了,也必定不愁吃穿。 有徐子川的夫人在中间保媒拉纤,况且尤家又是诗书仕宦之家,这一门亲事很快就敲定了。男方家的长辈为了表示诚意,更是亲自上京拜访尤家众人。 兰姨娘没想到陈氏平日里对四姑娘冷冷淡淡,到了人生大事的节骨眼儿上竟然如此费心筹谋,倒比四姑娘的祖母亲爹还强些。当即感恩戴德的领着四姑娘前去叩头。 四姑娘小时候不喜这个嫡母,只觉得嫡母生性厉害,自打她嫁入尤家,自己和姨娘便没了好日子。然而过了这么些年,陈氏不但供她读书识字,竟然还能架得住尤老太太和尤子玉的撺掇,给她选了这一门好亲事。 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四姑娘也是泪眼涟涟的叩拜陈氏,口内终于改唤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唤的陈氏恶心的不行。连忙将兰姨娘和四姑娘打发出去了。 因着陈氏给四姑娘定下了亲事,倒也触动了家来探望的尤氏。 尤氏回家去后,也开始给惜春张罗起来。毕竟惜春只比尤府的四姑娘小一岁,今年也有十三了。 宁国尤氏开始给姑娘相看人家,消息传到了荣国府,贾母自觉不好无动于衷。便催着邢夫人王夫人给迎春、探春相看起来。因着迎春房中还住着一位邢岫烟,贾母少不得顺口过问几句。 邢夫人对迎春之事不大上心,倒是替邢岫烟相中了薛蝌。毕竟薛家素有百万之富,薛蝌如今也担着皇商的差事,况且薛蝌不比薛蟠霸道混账,倒也是个眉目俊秀,斯斯文文的好后生。最重要的是薛家家道殷实,薛家兄妹人品又厚道,倘若邢岫烟嫁了过去,邢大舅便是过去打抽丰,估计薛蝌看在姻亲的面子上,也不会做的太过分。 届时邢夫人便可以甩了弟弟这一家累赘,岂不是两全其美? 邢夫人算盘打的够精,当下便寻到了薛姨妈提出两家结亲之事。薛姨妈因着宝钗即将嫁入荣国府,倒也乐得做一门亲上加亲。再者说来,薛姨妈也是见过邢岫烟的,知道这个女孩子不像她姑妈那般吝啬刻薄,倒是个容貌秀美,品格端方的好姑娘。况且知书达理,心性豁达,唯有在家世上稍显不如。 不知道薛蝌侄儿愿不愿意。 第一百五十章 还没等薛姨妈向薛蝌问明心迹,宁国府突然传来了噩耗——却是住在城外道观炼丹修道的贾敬宾天了。 彼时贾珍父子并贾琏等爷儿们皆不在家,唯有尤氏一己料理此事。因着贾敬乃是吞服丹药而亡,尤氏恐内中别有缘由,只命人先到玄真观,将一干道士全都锁了起来。自己也忙忙带着家中管事媳妇们赶到城外,一壁请太医到观上看视贾敬,一壁飞马快报与贾珍父子,一壁命人通知各家亲友。又张罗家下人等将贾敬的遗体装裹好了送到铁槛寺停放。又请钦天监择期入殓…… 消息传到柳家的时候,尤三姐儿不觉微怔。她记着原著中贾敬是死在宝玉生日后的第二天,当初见宝玉生日后宁府一直安然无事,尤三姐儿原本还以为此事不会发生。却不曾想刚刚过去两三个月,贾敬终是没了。 贾敬既死,按照朝廷律例,贾府直系众儿孙辈须得守孝三年,因此宁国府中贾珍、贾蓉、惜春都得守孝三年,荣国府中贾琏、宝玉、迎春、探春等身为子侄辈,亦应守孝一年。 尤氏原本正着手替惜春相看人家,如今遇见了这样的事儿,那些有适龄公子的好人家儿当然不肯白白苦等三年,少不得向尤氏道了一声恼,只将婚事作罢,便趁着男未娶女未嫁,另行聘娶罢了。 尤氏见状,虽是无可奈何,却也只得罢了。毕竟贾敬骤亡,惜春身为贾敬嫡女须得守孝,这会子也不适合再谈婚论嫁。好在惜春今年还小,便是再守上三年孝也不过是十七岁,恰是论嫁之年。 尤氏这么想着,只得将婚事暂时搁置。待除孝后再议。 宁府子孙须得守孝,荣国府众子侄辈亦然。邢夫人原本就对迎春之事不甚在意,王夫人更是另有盘算,不欲将探春轻易许配,只是碍于尤氏替四姑娘相看起来,她们身为嫡母的,倒不好一点儿动作都没有,免得叫外人褒贬。如今正遇着贾敬亡故,邢夫人王夫人借故便将婚事撂下。 迎春素来都是个唯唯诺诺地木头性子,见父母不提,她也不问。唯有探春是个心下有计较的人,偏偏她身为闺阁女儿,婚姻大事且不好自己出口询问,也只得郁郁闷闷,纠结在心。 邢夫人不肯替迎春费心筹谋,倒是念念不忘薛蝌与邢岫烟的姻缘。且托了薛姨妈当这个媒人。 薛姨妈倒是乐得促成此事,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薛蝌兄妹早已不是原著中千里迢迢上京投奔荣国府的那一对兄妹,薛家大房也不再承袭皇商的差事,就连荣国府和王家也都没了原著中的赫赫权柄。 现如今薛蝌管着薛家二房的泰半营生,况且又从户部领会皇商的差事,且巴结上了太上皇身边伺候的老太监,这一份家业恰是发展壮大之迹。虽然邢岫烟品貌端庄,无有不妥,无奈家中着实借考不上,依照薛蝌自己的盘算,他是想娶一位官宦人家的女子为正妻,如此一来,也好借着岳丈家的势力做好买卖营生。毕竟皇商皇商,倘若不能在朝中找到助力靠山,这一桩生意终究不能做的长远。 因而薛蝌最终还是婉拒了薛姨妈的保媒。 薛姨妈见状,虽然遗憾,却也无可奈何了。 薛宝钗见状,倒是心下一动。私底下背着众人悄悄向薛姨妈说道:“妈只想着替薛蝌兄弟保媒,怎地就忘了哥哥。若说亲上加亲,难道哥哥就不如薛蝌兄弟不成?” 薛姨妈闻听此言,心下略微沉吟,便笑道:“我的儿,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哥的脾性,那就是个没龙头的马。邢家姑娘那般娇花嫩柳的模样儿,我可舍不得说给你哥哥。这岂不是糟蹋了人家?” 话虽这么说,然薛姨妈心中也是嫌弃邢岫烟的父母家人的。在她心中,薛蟠便是再不妥当,也该配个四角俱全的人物儿。邢岫烟百般都好,只可惜被她那一双父母拖累了。 薛宝钗见薛姨妈这么说,自然忖度出薛姨妈的心事。在宝钗的心中,原是不觉得自己的哥哥是个助力的,岂料当日荣国府有意悔婚,偏偏却是哥哥薛蟠力挽狂澜,终将此事定了下来。才免去自己金玉良缘尘嚣甚上,宝玉却另娶他人的尴尬境地。 打从那日起,宝钗十分感激哥哥。这次见了邢夫人意欲给邢岫烟说媒,她在荣国府内时常接触岫烟,自然知道这是个品貌端庄,性情豁达,且通诗书的好姑娘。虽说家世略嫌累赘,可是娶妻娶贤,依照薛家如今的门楣家底,以及薛蟠呆霸王的名声,只怕京中但凡好一点儿的人家儿都不愿意把姑娘说给薛蟠。能够看上薛家的,要么家世不行,好么就是父母想要借此机会攀附荣国府的势力,到时候盲婚哑嫁的娶了一个姑娘进门,也不知其品性如何。只怕还不如邢岫烟呢。 薛宝钗思及此处,不免略劝了一句,“我在府中住着,每日同姑娘们读书做针线,也时常品度众姑娘们。那邢家姑娘虽说家世不如众姑娘们,难得那一份品貌才学,言谈气度,却是不亢不卑,我瞧着很是不错。妈也是知道哥哥的脾性的,在外头读书不成,也不会打理营生,倘若能娶一位贤妻,也好管着他。将来再生养个一儿半女的,为母则强,既能叫孩子们诗520小说孩子们学习。将来倘若能走读书仕途这一路,再走走荣国府和王府的门路,咱们家也算是转换门楣了。这便是知根知底儿的好处了。倘若是外头相看的,素味平生的人家儿,咱们也不知道他们家的女孩儿家教如何,若是再娶个性情骄矜不妥的,岂不是搅得阖家不宁?” 薛姨妈听到宝钗这么说,不免心下一动。 薛宝钗见着薛姨妈暗自沉吟不语,便知道她把这一番话存在心里了。当下也不再多言。 且说至晚间薛蟠家来,薛姨妈趁着吃晚饭的时节,便向薛蟠支支吾吾地打听着他对邢家姑娘的看法。 薛蟠倒是知道薛姨妈有意替薛蝌保媒拉纤的事儿。闻听薛姨妈问他,倒也不曾多心。当下便说道:“倒是听妹妹和宝琴妹妹赞过那邢家姑娘品貌才学都好,只可惜家世太差,薛蝌兄弟如今担着皇商的差事,还要经管薛家两房的田地买卖,想要寻个家世雄厚些的岳家,也是情理之中。” 薛姨妈又问道:“我不是问你薛蝌兄弟,我是问你,你觉着那邢姑娘如何?” “我?”薛蟠瞪大了一双眼睛,粗声粗气的问道:“妈问我做什么,我又不能娶她。” “怎么就不能了。你不是说她性情容貌都好嘛。既然如此,你如今也该相看人家了,为什么就不能是她。难道你也觉着邢姑娘家世不好?”薛姨妈笑问。 薛蟠嗤笑着摇了摇头,直截了当的说道:“这可不是我能不能看上人家的事儿。人家只怕看不上我。” 薛蟠在这一点上倒是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以邢岫烟的品貌才学,就算不嫁给薛蝌,想要嫁个诗书官宦人家儿也不是问题。毕竟她怎么说都是荣国府长房夫人的内侄女儿,京中有的是攀龙附凤的人家儿想要借着邢岫烟攀附荣国府。 薛姨妈与宝钗见状,不觉相视一笑。薛姨妈向薛蟠说道:“你只说你想不想娶邢姑娘罢了。其他的事儿,自然有我去操办。” 薛蟠想了想,突地脸面一红,少不得向薛宝琴期期艾艾的问道:“……那个邢姑娘,倒是长得好不好看。” 薛宝钗十分无语,只得含笑应是。 薛蟠又问,“比之香菱如何?” 薛宝钗只得说道:“梅兰竹菊,各有千秋。” 薛蟠听了这话,倒也不再盘问别的,也不觉得邢夫人向薛蝌提亲,薛蝌婉拒后自己娶了邢岫烟会不会损失颜面,十分干脆的向薛姨妈说道:“既是这么着,就由妈定罢。” 薛姨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薛蟠。过后果然寻了时机试探邢夫人的口风。 邢夫人得知薛蝌拒绝了自家的提议,当即又羞又恼,恨不得迁怒薛家母女。此刻闻听薛姨妈又替薛蟠保媒。她知道薛家大房的家业要比二房丰厚,虽说自薛父死后薛家大房的生意日渐损耗,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此刻没有百万之富,五六十万还是拿得出来的。更何况薛宝钗即将嫁入荣国府,到时候两家更是亲近,此刻亲上做亲,似乎比跟薛蝌结亲更强一些。 再怎么说,薛蟠的嫡亲舅舅还是朝中大员王子腾呢! 邢夫人思量一回,只觉得此事更好。于是便将薛姨妈的话转述给邢岫烟的父母。邢大舅夫妇冲着薛家的百万之富,倒也十分乐意。两家人坐到一起议论了一回,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消息传开后,阖府上下都来道喜。唯有邢岫烟自己,因素日听闻众姊妹议论薛蟠脾气暴烈、弄性尚气,倚仗着家世打死人命,又十分宠爱小妾之事,心中忐忑难安。只是面儿上不敢表露出来。每每在闺中越发犯愁。又因着秋末冬来,天气冷将上来。邢岫烟又为了打点府上的丫鬟婆子们典当了冬衣,这么一愁一冻,越发的添了病症。不下几日功夫,竟然倒在床上起不了身。 众姊妹听闻此事,全都过来探望。因着邢岫烟如今跟迎春住在一处,迎春并探春姊妹又住在王夫人房后的三间小抱厦内——如今邢岫烟住的便是当日惜春之所。 房内狭小,众姊妹人又多,再加上跟着姑娘们伺候的大丫鬟们,满满当当地站了一地,愈发显得吵闹。 众姊妹思及病中之人不喜喧闹,探视过一回便各自去了。唯有宝钗待众人走后悄悄留了下来,且给莺儿使了个眼色,只见莺儿彻身而出,一时便抱着一个石青色哆罗呢的包袱进来。薛宝钗打开包袱,只见里面恰是一套冬衣。 邢岫烟原是心里有事的,见了这衣裳,不觉面色绯红一片,讪讪无言。 薛宝钗便笑道:“昨儿哥哥家来,只拿了这么一个包袱进来。我和妈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好端端地拿了这么件儿衣裳做什么。就听他说让我把这衣裳交给你,也不许我和妈多问。我没法子,只要听了哥哥的话。如今却只好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邢岫烟见问,沉默半日,眼见房中并无外人,只得悄声将自己典当了冬衣之事告诉宝钗。因又狐疑道:“我只命小丫头悄悄拿了出去典当的。不知怎么竟叫人知道了。” 宝钗早已知道荣宁二府下人最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专会架桥拨火,看人下菜碟儿。别说家世潦倒如岫烟,便是当初只身上京的林黛玉,以及金玉良缘险些破灭时的自己,又何尝少受了这些人的褒贬委屈。 此刻闻听邢岫烟一席话,宝钗少不得握着邢岫烟的手儿笑道:“我说呢。怎么哥哥素来开门见山的脾气,这回竟遮遮掩掩的起来。原来当中还有这么个缘故。看来你果然是跟我们家有缘分,长安城内这么多家典当铺,你哪家没去,偏偏去了我们家。又偏偏被我哥哥知道了。悄悄地把这衣裳取了回来让我转交给你。可见你合该就是我们家的人,这人还没嫁过去,衣裳倒先过去了。” 邢岫烟被宝钗打趣的面色通红,只听宝钗又笑劝道:“难得我那哥哥,素来粗心大意的,偏在你的身上竟留心至此。如今只是庆幸,还好你在这里也没几日的熬煎。只等着好日子到了嫁过来就好了。你别听他们私底下议论我哥哥怎么不好,你只看着我和妈,咱们姊妹相交这么些年,自然没什么说的。便是我哥哥,他在外头是个没笼头的马,在家里却最是伏低做小的。如今你只耐着些烦儿,忍了这一时,也便好了。” 邢岫烟闻得自己与薛家的婚事定了,原本都有些万念俱灰。此刻听到薛宝钗这些劝解,又听到薛蟠这般体贴,心下不免有些动容。倒也渐渐去了心底排斥之意。 第一百五十一章 闻得薛蟠欲娶邢姑娘,最高兴的莫过于香菱。 要说这香菱,天生便是一副痴性子,每日最喜谈诗作赋。原著中便曾为了作诗向林姑娘讨教学问,此时因着林如海未死上京,且接了林黛玉家去,香菱不好隔府叨扰,又不敢太聒噪宝钗,唯有在结诗社时寻机向林姑娘□□一番。或者每逢史湘云过府时问一问史湘云。到后来史湘云因着“金玉良缘”一事同宝钗起了嫌隙,香菱也就不敢十分聒噪史湘云。好在到后来邢岫烟并李家姊妹们也住进荣国府中,香菱便时常向邢岫烟讨论作诗。 邢岫烟乃是天生的闲云野鹤,疏懒脾性。出身贫寒,却能安贫乐道。虽因机缘巧合处于繁花锦绣之中,却也不曾被这繁华迷了眼。颇有一段“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的豁达恬淡,随遇而安。 因而见香菱前来讨教作诗,邢岫烟也从不以香菱侍妾的身份便薄待她,两个人偶尔谈论些诗词文章,竟颇有一种君子之交的风度。 如今香菱闻得邢岫烟要成为他们家的主母,怎能不欢喜若狂。逢人便笑道:“这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儿。这回我们家也有了作诗的人了。” 因着邢岫烟在荣府中住了多日,众姊妹们都知道岫烟的脾性,就连宝玉也时常推举邢岫烟并非他们这一流的俗人。此刻闻听喜讯,宝玉并没有像原著一般替香菱担忧,只是叹息一回红颜薄命,这么个超凡脱俗的人物儿竟然嫁给了薛蟠那么个俗人。转而又想到邢岫烟嫁过去后倒是可以同香菱作伴,一起吟诗作赋,倒也是份难得的雅事。 当下且不说宝玉如何唏嘘,只说薛宝钗探视过邢岫烟便回了梨香院。至家中便将岫烟之窘迫同母亲念叨了一番。母女两个坐在一处叹息一回。至薛蟠家来后,得知此事,不以为意的笑道:“荣国府中豪仆欺主,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别说是邢姑娘这般全家上京来投奔的穷亲戚,便是他们自家的姑娘们,难道就少受了气?什么二姑娘的奶母偷姑娘的金头面玉镯子到外头吃酒赌钱,什么管账房的管事媳妇欺负三姑娘人小面嫩,一边架桥拨火一边撺掇赵姨娘跟三姑娘闹……我虽然不是里头的人,可这些事儿却瞒不住我。妈和妹子既觉着邢姑娘在府里住的不好,说亲的时候就把婚期定的紧一些,叫她快快搬出来就好了。” 说罢,薛蟠又笑道:“反正她们邢家也置办不出什么嫁妆来。也用不着虚耗光阴。” 薛蟠的话虽糙,意思倒是不错。薛姨妈并宝钗商量过后,也觉得此事甚妥。 次日便到荣国府内找邢夫人商量起来。邢夫人巴不得邢岫烟快点儿嫁出去,她也好甩了这份累赘,因此欣然同意。倒是邢大舅夫妇听了薛家的话,知道薛家对邢岫烟这个媳妇儿很是满意,不免横生枝节,想要在聘礼上讹诈一些。当即便开口向薛家讨要一万金的聘礼。 一万金便是十万两银,薛家就算有几十万之富,也不会拿出这么多钱置办聘礼,更何况以邢家的门楣家世,薛姨妈自忖肯应下这一门婚事就算不错了,哪里还肯花那么些钱。 至于薛蟠自己倒是手底下散漫惯了,原本不以为意,不过是见薛姨妈和宝钗都很拦阻,他并不想为着此事同母亲妹子起了争执。只得由着母亲和妹子去了。 邢家原本就是狮子大开口,想着能讹多少便讹出多少,反正也是“过了这个村儿再没这个店儿”。早也想到薛家并不会认同他们家的要求。邢大舅倒是不以为意。耐着性子同薛家跟做买卖议价似的,将一万金的聘礼一点点磨成三千两——这倒是公府侯门替自家庶女置办嫁妆的标准。如今一文不名的邢大舅能得着三千两的聘礼,倒也心满意足了。 两家的婚事终于敲定下来。下剩的便是请期纳征等事,最后将婚期定在了来年的三月初三。 薛蟠的终身大事终于定了下来,薛姨妈跟宝钗都送了一口气。然而邢岫烟却觉得越发的没脸见人——只因邢家向薛家讨要聘礼之事早已在府内传的沸沸扬扬。多少丫鬟婆子都在背地里褒贬邢家做事不妥当,邢岫烟身处流言之中,只觉无地自容。 薛蟠素来粗心大意,从不在这些细微末节上留心。这会子却突然开了窍儿一般,也不跟别人多说,只在房中暗暗嘱咐了香菱。等到香菱打着作诗的名义去寻邢岫烟的时候,便将薛蟠嘱咐她的话和盘托出—— “大爷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请姑娘莫要在意这些事儿。姑娘总是要嫁到咱们家的,届时过了门儿,姑娘便是薛家的当家主母。到时候薛家的家事都交给姑娘处置。不要为了这几千两银子的事儿烦心……” 邢岫烟听了香菱这一番转述,倒是越发的哭笑不得。 薛家与邢家的婚事终于尘埃落定。因着贾敬身亡,荣宁二府皆要守孝。虽说府里的主子们仍旧吃酒唱戏并不在意孝期之忌,但也不好明着做出办喜事儿的样子。薛蟠少不得命家中下人将薛家在京中的房舍修葺一番,一则是为了自己娶亲,二则也是为了宝钗发嫁。 薛蟠自忖在打理家事上不如薛蝌精心,且把此事托付给薛蝌。薛蝌早就知道薛蟠与邢岫烟议亲之事。眼见薛蟠并不介意自己曾经婉拒过邢家的提亲,待自己更是亲厚信任如常。倒也十分安心。当下对薛蟠的嘱托更是尽心。 要说薛蟠此人,倒也是个奇人。对外人素来都是颐指气使,弄性尚气,甚至还有些草菅人命的陋习。但面对自家人时却又是另一幅面孔,不说千依百顺,倒也时时记挂。原著中娶妻之后更是成了畏妻如虎的面团儿。 说来倒也是曹工笔下的一段奇闻。诸如贾赦、贾琏、薛蟠这等人物儿,虽说劣迹斑斑,却是糟烂之中还秉持着一抹良知。叫人即便是恨的咬牙切齿却还抱着一丝好感。偏偏如贾政、王夫人这等浪费笔墨每多盛誉之人,一个将女儿送入宫中,和亲远嫁,一个看似慈悲却心狠手辣,大观园中多少女儿皆因此命丧黄泉。便是最温柔小意体贴女儿的宝玉,得知金钏投井、晴雯之死,也不过是痛哭了一回,过后便丢开不管。其冷心冷性,着实叫人心寒。 暂且不说别家闲话,只说尤三姐儿与柳湘莲新婚燕尔,当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柳湘莲因想着尤三姐儿素来是个拘不住的人,只是碍于闺阁女儿不好总是外出,方才守在后宅。如今两人成婚,整日相守,尤三姐儿不免提起当年柳湘莲意欲讨好岳家,便在长安城内四下搜罗吃食玩意儿的过往。柳湘莲闻弦歌而知雅意,登时便起了兴致,且带着尤三姐儿每日在京中游荡,专挑那等风景如画、吃食可口的地方游玩。 欢乐之时韶光短,转眼便过了月余。柳湘莲婚假告罄。因着圣人早就属意柳湘莲掌管西海沿子诸项军务,当日便趁着南安郡王兵败被俘,朝廷送郡主和亲之迹命柳湘莲接掌军务,料理诸事。只待柳湘莲与南安郡王交接妥当,回京完婚,朝廷给柳湘莲的任命也下来了。只叫柳湘莲过完年后即刻赴任。 而如今已经是冬底了。屈指一算,也没有多少天的空闲。 夫妻二人本是新婚,柳湘莲这回到西海沿子赴任,必定要带着三姐儿同去。尤三姐儿早也料到此事,当日备嫁时就已经开始着手料理陈园、镜花缘并其他的田地买卖。如今万事大都安排妥当,哪怕尤三姐儿外出去个三年五载,家中生意也能有条不紊,安然运转,倒不必尤三姐儿太过操心。嫁过来后虽说多了柳家的内务需要料理,但柳家乃是新荣之家,况且京中的生意买卖也不多,大都是在西海沿子和南边儿,柳湘莲只命心腹打理,然后每年查账收银而已。如今尤三姐儿接手生意,自然也是萧规曹随,不必费心。 外头的事儿都处置的这般柔韧有余,后院儿的事儿就更不必说。因着尤三姐儿刚嫁过来没多久,大多数的嫁妆都还封存在内库不曾开箱,这会子倒也不必再开了。直接将所有不用之物安放在库房里,下剩的或摆在房中登记造册,或打点妥当准备带走。除此之外,尤三姐儿还得张罗家下人等预备过年的年货和节礼。这是尤三姐儿进门的头一年,万事都得有个好头儿才行。 好在尤三姐儿管理陈园的时候早已历练出来。此刻虽然觉得琐碎,到底不如管理贤媛集时的千头万绪。因而尤三姐儿不慌不忙,却将事事安排妥当。 柳湘莲瞧着尤三姐儿轻轻巧巧的便将偌大一个家管理的有条不紊,再无平日散漫慌忙之象,越发钦佩起尤三姐儿的手段。 因着柳湘莲位高权重,又掌管着西海沿子的军务,这一年过年时登门拜访的仕宦同袍不计其数。宾客如云门庭若市,险些踏破了柳家的门槛儿。尤三姐儿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也要好生招待。天天都忙着请人吃年酒,如此一直忙过了正月二十后,方才渐渐清闲下来。 夫妻二人且在家中歇息半月,等出了正月便动身启程。 春寒料峭,江山万里仍旧是一片朔雪银光。一行人等既出长安后便一直往西,一路走走停停。每到一地,柳湘莲还不忘带着尤三姐儿游览一番,品度当地之风土人情。也不忘采买些土仪特产,并不十分赶路。 如此一来,等到众人抵达西海沿子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了。 一别半载,西海沿子倒是一如往昔。因着南安郡王兵败被俘,再回来后也是心灰意懒,将手中权力悉数交出,以保自己后半生的安稳尊荣。南安王府在西海沿子的势力便因此土崩瓦解,再加上圣人的趁势收揽,此刻的西海沿子便如铁桶一般,众志成城忠君效主,再无当日的胡乱气象。 闻得柳湘莲夫妇到任,西海沿子文官武将皆递了拜帖上门,西海郡太守更是设宴欲替柳湘莲接风洗尘。柳湘莲与尤三姐儿接了帖子,在家休整了一日后,方才登门赴宴。 西海郡太守闻得门子通报,亲自迎出大门将柳湘莲接了进去。尤三姐儿的轿子却直接被太入了内仪门,太守夫人带着各家诰命迎在门口儿。 待尤三姐儿下轿站稳,太守夫人言笑晏晏地迎了上来,握住尤三姐儿的手赞了一回,因说道:“我等虽在西海偏远之地,却对县主之名如雷贯耳。县主以一己之智筹办贤媛集,不但促成京中仕宦女眷守望互助,互通有无,更是筹办慈善为国效忠,实乃女中豪杰,不让须眉。我等慕名已久,今日一见,县主风采翩然,果然盛似闻名。” 尤三姐儿闻言一笑,少不得谦辞一回。笑言道:“我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然一人计短,贤媛集能有今日作为,也是大家众志成城的缘故。” “那也得有一个人牵头才行。”太守夫人笑着说道:“县主不必自谦。我等对县主推重备至,又何尝单单为了贤媛集这一桩事儿。” 众诰命们闻听此言,纷纷附议。更是对尤三姐儿交口称赞。 说笑间众人簇拥着回席归坐。献茶毕,太守夫人又笑着替尤三姐儿介绍各家诰命。尤三姐儿一一厮见过,众人且坐下说话儿。少不得又将三姐儿贤媛集的事迹赞了一回,太守夫人便笑道:“若说起来,也不怕县主笑话。自京中贤媛集事迹名扬天下,外省各地诰命纷纷效仿。我等也不能免俗。只是地处偏远,比不得长安城内的众诰命们见多识广,不过是聊尽心意罢了。索性今儿遇到了正主儿,县主可别嫌我们烦,总得好生讨教一回。” 众诰命们听了这一番话,纷纷附议。太守夫人又趁势邀请尤三姐儿入集,尤三姐儿初来乍到,当然不会拒绝众夫人的一番好意。欣然答应下来。众人见状,心下欢喜之余。气氛也是越发的和睦。 内宅气氛正酣,外院儿西海太守与众文官武将们也趁着吃酒之余,纷纷向柳湘莲打探起圣上的心思。 世人皆知圣人素有雄才大志,自登基后更是肃清吏治,厉兵秣马。如今又逢西海藩国寻衅滋事,圣人虽碍着南安郡王的安危忍了一时,只怕他心中咽不下这口气。 如今又命最擅长海战除寇的柳湘莲掌管西海沿子诸般军务,从中可窥得圣人有动兵之意。 只不知什么时候出兵罢了。 柳湘莲冷眼瞧着席上众人皆磨刀霍霍、跃跃欲试的模样儿,心中也是好笑。 因着南安郡王兵败被俘,圣人龙颜大怒,少不得下令追查。便将西海大营内素有一干仗着是南安郡王亲信就尸位素餐,成日里吃酒误事懒得练兵的将领罢职贬黜,又将一干同流合污的文臣罢官,全都清理出去。现如今剩下的这些官员将士们,全都是一心奔着建功立业,一雪前耻去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方有意讨好,一方有意结交,这一顿接风宴自然是尽兴而散。 次日一早,柳湘莲梳洗毕,陪着三姐儿用过了早膳。门上小厮早已备好了马匹,只待柳湘莲出门时用。 虽说柳湘莲在西海沿子已经经营数载,背后又有圣人的支持,早已将西海大营握入掌中。可这一回却是他升任西海大营统兵元帅后第一次巡查海防,柳湘莲觉得今儿恐怕要耽搁到很晚,于是趁没走之前,特地嘱咐尤三姐儿道:“今儿我恐怕不能回来的早。倘若到了掌灯时分我还没回,你就自己先用膳罢。不要为了等我饿着自己。” 尤三姐儿听到柳湘莲这般体贴叮嘱,不免笑道:“你放心罢,我省得。” 夫妻两个又说了几句话,柳湘莲方才出门。 尤三姐儿待柳湘莲出门后,便召集了府中大小管事买办们,以及外头铺子上的管事来问话。 尤三姐儿在闺阁中尚且创建了陈园和镜花缘,如今嫁为人妇,且比在闺阁中更方便走动掌事,这么好的机会,尤三姐儿可不会白白浪费。 如今她初到西海,尚且不知道这边儿的买卖行情,于是在跟柳家的管事买办们询问过府内的生意后,又打发了心腹陪房到外头打探消息。 自己却饶有兴味的召了家下厨娘进屋问话。很想知道西海沿子这边的饭菜与长安有什么不同。 厨娘闻听主母问话,登时激动的无可不可。她也有心在主母面前显示一番,登时便将西海沿子当地的特色菜报菜名似的说了一通,又自告奋勇,要给三姐儿烧制出一桌特色风味来。 尤三姐儿见状,登时便命厨娘好生置备。 至掌灯时分,柳湘莲果然未曾家来。尤三姐儿自己吃过了一顿颇有当地特色的菜馔,用命厨房预备了几道柳湘莲爱吃的菜备在灶上,然后去书房看书。 大约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柳湘莲方才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 尤三姐儿一面张罗着小丫头子舀水洗漱,一面吩咐厨房传膳。等到柳湘莲洗漱毕换了衣裳,热腾腾的饭菜立刻摆上桌。 柳湘莲眼见桌上的菜都是自己爱吃的,还特地预备了一坛好惠泉酒,供柳湘莲吃酒解乏,不免笑道:“这果然是娶了娘子的好处。从前我在这边儿住着,那些下人可没这么细致。” 说完,又问尤三姐儿晚上吃了什么。 尤三姐儿笑着应答。然后坐下来陪着柳湘莲吃了几杯酒。夫妻二人又说了一回私密话,方才就寝安歇。 其后月余,柳湘莲便一直这么忙忙碌碌。三姐儿在内宅倒也不清闲。一面打理柳家的内务,一面想着在西海沿子开一处镜花缘的分号。同时又开了几家铺面,专做将南边的瓷器茶叶丝绸贩卖到这边儿,然后将这边儿的西洋机括玩意儿贩卖到南边的生意。至于购田置地等事,更是题中应有之意。 太守夫人倒在此事上帮衬了三姐儿不少。因着西海郡太少在此地经营多年,况且又是正管着各地经济政务,对生意上的事情也比柳湘莲更为熟稔。这回尤三姐儿要在这边置地,太守夫人便自告奋勇,要替三姐儿做这个中人。 尤三姐儿盛情难却,又见太守夫人虽是帮衬自己找寻了好地,但卖主却是任期已到,正准备回京续职,手内又缺钱求门路的官宦之家。此刻要卖地,也并非是畏惧柳湘莲并西海郡太守的势力迫不得已,而是急需凑钱回京。尤三姐儿命陪房查看了一番,果然以颇为优厚的价格从卖主的手中买了地。 卖主早已做好了急卖良田对方趁势压价的准备,并不曾想三姐儿竟然如此仁义,并没有趁机压价,反而是以行价买下了自家的地。 卖主因此尝到了甜头,索性又问三姐儿要不要买房舍。倘若要买的话,自家在西海倒有一座别苑,本是此地的海商置办下来的,后来那海商家的海船在海上遇了风暴,满满两船的货都付之东流。海上家里也败落了。卖主便因此购置了这套宅院。 如今卖主要回京续职,只怕以后也不能再来,只是可惜这处宅院精致,并不想急促卖出。因此便想得了卖地的钱走通门路到别处任职后,再慢慢的寻找买主。 恰逢尤三姐儿出手大方,人又厚道。卖主索性便有了将别苑趁势出手的主意。 尤三姐儿对置办房舍一事倒并不急切,不过她手中恰好有闲钱,又见那处别苑果然是精致别致,异域风情浓厚,更叫人耳目一新。便也采买了下来。 其后又命家下人等监工修葺一番,准备在这边建造一处陈园别苑。 太守夫人并西海一众文武官员诰命们闻听此事,皆笑言要来捧场。 尤三姐儿自是欣然笑应。 便在尤三姐儿忙着做生意的时候,柳湘莲也带着西海大营一众将士们巡查海防。如今恰值盛夏,乃是各路海上出船贸易的时节。不独海商们繁忙,便是海上流窜的各路匪类也都紧盯着各路商船。柳湘莲现如今镇守西海大营,当然不会允许这些海寇扰乱边境。因此他每日带着西海水师出海巡游,更找了眼线盯着各处贼寇,一有机会便直捣黄龙,剿灭海寇。缴得的战利品除战船军械以外,只扣下一部分留作军用赏赐,剩下的全部送回长安。上贡于陛下。 当今圣人得知西海沿子连连大捷,登时扬眉吐气。便是朝中文武官员亦是与有荣焉,纷纷上折子为圣人歌功颂德。又有户部最为开心,因为柳湘莲上贡的这些珠宝金银等除了一部分珍品纳入圣人内库之外,下剩的全都送进了国库。 使得国库愈加丰盈。朝廷办事也不必衡量再三,捉襟见肘。 圣人特地下旨嘉奖柳湘莲。柳湘莲接过圣旨后,却是不骄不躁,仍旧按部就班的清缴海寇。没过多久海上贼寇为之一清。除了某些有藩国势力在背后支持的海寇仗着坚船利炮严守阵地,下剩的小蟹小虾要么龟缩起来避其锋芒,要么直接加入了有背景的海寇势力。 柳湘莲心知肃清海寇之事到此时便可告一段落。下剩的那些海寇财力雄厚,军备精良,又有番邦之国撑腰,行动即便,随时可隐匿于番邦海军之中。并不是寻常方法就能击破的。如今能将他们赶出边防海境,已然十分不易。想要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只怕不能。 不过这些海寇能隐匿起来等待时机,以为朝廷的商队出了海境边防之后就能任意宰杀的想法却是大错特错。柳湘莲在肃清海境之后,便仿照先时在南边儿的做法,将西海水师整编成几路大军。分别护送各路商队到番邦之国进行贸易。而这些海商为了得到西海水师的保护,也必须将每一趟收益的一成交与西海水师,算作酬劳。 当然,倘若海商们舍不得这笔银子,也可不雇佣西海水师而自行雇佣护卫。西海水师则只保证海商船队在海境之内的安全。超过边境线意外的安全,就不再西海水师的护卫之内。 这些个海商每次出海行船,都得雇佣一大批的护卫保护自己,然每每遇到军备精良拥有坚船利炮的海寇却半点用处都没有。如今见西海水师愿意担负起护卫之责,而自己要花费的也不过是每一趟收益的一成,哪里有不愿意的。 登时便有无数海商想法设法的往柳家递帖子,险些将柳家的大门都踏破了。 而西海水师的将士们也能因此多得些俸禄,倒也对柳湘莲感恩戴德。 如今只说尤三姐儿闻听西海水师要保护商船抵达藩国的消息,不免打起了那些西洋科技的主意。 要说尤三姐儿虽是后世穿越而来,却是文科出身,更不懂得那些坚船利炮的制作原理。但是她却深知这些东西的厉害之处。于是便向柳湘莲谏言,可以让西海水师利用职务之便,在藩国之内鼓动那些掌握技术之人投奔朝廷,以金银官位许以利之。 为了能说动柳湘莲,尤三姐儿还以西洋镜和长安城内最受世家权贵追捧的大块玻璃举例,洋洋洒洒地说道:“咱们觉得那东西稀罕的了不得,却不知那些东西看着漂亮,也不过是从砂砾中鼓捣出来的。原料如此低廉,制好的西洋镜和大块玻璃却如此金贵。倘使咱们也能得知这些制作方法,何苦叫外人赚了这钱去。” 说罢,又提起藩国的坚船利炮和各色火器,“……虽说现如今还看不出什么来,假以时日,人家的坚船利炮钻研愈精愈厉害,及时咱们的人多刀剑精良,只怕血肉之躯也难以抵挡火炮的威力。” 柳湘莲如今管着西海大营,剿灭海寇时也与那些番邦之国打过交道。并非是没有见识的人,对尤三姐儿的话也是深以为然。 次日到西海大营练兵时,果然便将这些筹划逐一说出,西海大营的将领们虽有人对柳湘莲的危言耸听不以为然,但财帛动人心,只要长脑袋的都能知道西洋机括的利润。哪怕是冲着金银财帛,众人也对柳湘莲的话欣然应从。 于是护送各路海商抵达藩国进行贸易的西海水师们又多了一个任务。 因着此乃长远之计,是为社稷谋将来。柳湘莲在西海大营安置了一番后,又特地给圣人写了封折子。奏折当中柳湘莲尤其着重描绘了此事对于朝廷武力和财力的重要性。为保万一,柳湘莲更是在写完奏折之后给舅父陈珪去了封家信,悉数此事对于户部的影响—— 因为在柳湘莲的筹谋下,是想着从番邦挖来人才后,视其能力分与各部,保证朝廷能尽快消化掉这些人。尽快将藩国之能化为己用。 奏折抵达京师后,果然引起了朝中大臣们的热议。虽然历朝历代又秉持着朝廷不与民争利的原则,但此事明显不再“争利”的范畴之内,况且柳湘莲又打着利国利民的旗号,这些个功勋大臣们见了,也不免动心。 朝廷上下皆有利可图,此事当然顺利通过。 消息从长安传到西海沿子的时候,柳湘莲恰因另一桩喜事欣喜若狂。 你道如何,却是尤三姐儿有了身孕。 第一百五十三章 尤三姐儿成婚一年就有了身孕,这让没有准备的两个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尤其是柳湘莲,幼年父母双亡,家中又没有个兄弟姐妹,虽说柳家还有些姻亲,往来也不频繁。因而柳湘莲才养成了小小年纪就萍踪浪迹,四处云游的脾性。这些年下来虽然至交好友遍布天下,可终究是家不成家。唯有娶了三姐儿之后,才感受到有家的好处。 现如今尤三姐儿又坏了身孕,等到几个月后,他就能当爹了。 自此有了骨肉血脉延续下来的心情非常微妙。柳湘莲激动的眼圈儿通红,呆愣了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连肚子都没显出来的尤三姐儿在床榻上坐着,又向郎中询问了妇人怀有身孕时要忌口注意的东西。甚至还铺纸研墨的写了好几张明细,就将府里的厨娘并贴身伺候尤三姐儿的丫鬟婆子叫起来细致的叮嘱了一回。 这个不许吃,那个不许喝,那里又不许去……尤三姐儿歪靠在拔步床上看着柳湘莲喋喋不休的模样儿,忍不住笑道:“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你不要这么蠍蠍螫螫的,弄得我都紧张了。” 柳湘莲回头便笑道:“这可是咱们柳家这一辈儿的头一个,可不得紧张些么。再说我又是第一次当爹,自然紧张。等今后再多几次这样的事儿,兴许我就能好些。” 柳湘莲骤然得此喜讯,兴头儿的了不得。连说话都口不择言起来。 尤三姐儿听的直笑。站在院子里听训的丫鬟婆子们也抿着嘴儿笑。柳湘莲却不在乎,仍旧命账房赏了阖府上下仆从小厮丫鬟婆子们三个月的月钱,也算是同喜同乐。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们见状,登时跑到院子里给老爷太太磕头道喜。 柳湘莲笑的合不拢嘴,忙忙地又写了两封家信,命人快马加鞭的送回长安。通知尤家和陈家。 尤三姐儿看着这么傻兮兮的柳湘莲,忍不住笑的摸了摸依旧平坦的小腹。 这可是我的第一个孩子。他还那么小,以至于仍旧窈窕的身材根本看不出任何行迹。 那么脆弱的生命,理应受到最好的珍视与保护。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丝为人母的慈爱。 为了确保自己能安心养胎,尤三姐儿甚至将西海别苑的生意都撒手了,一心守在家里吃吃喝喝保养身子。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尤陈两家的长辈们接到柳湘莲的家书后,也高兴的了不得。 要不是家里还有宝哥儿要照顾,陈氏恨不得即刻备了车马到西海沿子来照顾三姐儿。 即便是不能亲自来,陈氏仍旧嘱咐哥哥从宫中请了两位最擅长保胎安胎的嬷嬷,送到西海,一壁又搜寻了好些宝哥儿小时候穿的旧衣裳送了过去。 盖因小孩子的皮肤最嫩,即便是用最细软的布料裁制新衣,也极容易刮出红痕。要是穿干净的旧衣裳就不同了,不但衣裳舒服,而且穿百家衣也有积福的好兆头。 待尤陈两家准备的嬷嬷、衣裳以及其他物件儿玩意儿送到西海沿子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了。 彼时尤三姐儿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窈窕身姿变得丰腴,除此之外倒并没有其他的变化。也不像某些妇人似的害喜严重。能吃能睡,日子过得比未怀孕时还悠闲。 同尤三姐儿的悠然相比,柳湘莲在公务上倒是繁忙了许多。随着西海水师护送海商到藩国进行贸易并且以高官厚禄利诱藩国能工巧匠的事迹在番邦异国传播开来,西海沿子也慢慢聚集了很多不远千里前来投奔的能人。 这些人当中或有真才实学,或有鱼目混珠者,有些是被西海水师以利益勾回来的,有些是知道消息后自发赶过来的,都是为了拼一个前程。 各地能人汇聚西海,并且前来投效之人仍旧是源源不断。这些人不管自己有没有真本事,上门投效的时候可都身负着能让朝廷另眼相待的技能。别说是众人此前都为之眼馋的会做自鸣钟,大块玻璃的匠人们,诸如柳湘莲最看重的打造坚船利炮并各种火器的匠人也都屡见不鲜。 还有一些人带着自己毕生设计的各种配方,可是在本国却得不到上位者的支持,甚至被人耻笑的。闻听朝廷有意招揽能人,也都抱着一丝希望前来投效。 柳湘莲来者不拒,将来人分成几波,一部分送往船厂,一部分送往将作监,还有一部分则安置在西海沿子新置办的几个作坊里。后者主要研发的大都是些西洋机括摆件儿、大块玻璃、穿衣镜此类能赚钱的东西。 为了鼓励研发,柳湘莲甚至重金相许,只要这些个匠人能将东西鼓捣出来,卖出好价钱,朝廷也不会吝啬奖赏。 正因着这诸多琐事,忙的柳湘莲根本就没有机会陪伴尤三姐儿。很多时候柳湘莲披星戴月的回了家,身怀有孕的尤三姐儿早已睡了。等到第二天柳湘莲早起回营的时候,尤三姐儿却还没醒…… 柳湘莲心内十分惭愧。可是一想到圣人的器重和自己的职责所在,又不好怠忽职守。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柳湘莲在公务的进展上还是十分顺利的。那些能工巧匠之所以投奔朝廷,为的不过是功名利禄。如今柳湘莲许他们官位金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没几个月的工夫,这些自带绝技前来投奔的匠人们便有了长足的进展。至少令朝廷上下都为之眼馋的大块玻璃和金自鸣钟都出来了。 下剩的镶金嵌宝设计花样儿等事宜还有朝廷本土的匠人们帮忙,这么东西合璧下来,最终鼓捣出来的金自鸣钟居然比番邦进贡的还要精美华贵。 而这一年西海沿子的赋税也因为柳湘莲的种种鼓励海上贸易的举措,以及朝廷置办的金自鸣钟作坊和玻璃作坊的缘故,比去岁翻了至少五倍。 简直是南安郡王镇守西海时五年的赋税总和。以及今年朝廷税收的三分之一。 当西海沿子派来上贡的人抵达长安的时候,满朝文武都被西海沿子的变化震惊了。早知道柳湘莲在海战上无往不利,却没想到柳湘莲在经济治世之道上还有这般天赋。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文武百官唏嘘一回,转而又把话题扯到了户部尚书陈珪的头上。 而柳湘莲在派遣将士护送赋税和贡品抵达长安的时候,还带来了一款工巧匠设计的“万邦来朝”的金自鸣钟作为年礼上贡给陛下。这款金自鸣钟长宽各三尺,仿照沙盘之立体模式,用金玉雕刻出大明宫勤政殿,镶金嵌宝的人物造型栩栩如生,各种琳琅满目的番邦贡品更是叫人啧啧称奇。而随着金自鸣钟上好发条之后,体内的八音盒装置自然能模仿出朝廷接待番邦来使时在大明宫内奏出的礼乐。身穿龙袍的皇帝高高在上,身穿官服的文武百官皆列坐在下,番邦来使或者站在殿外等待召见,或者坐在殿内欣赏歌舞。而勤政殿的中央还有乐师舞姬奏乐起舞,其人物形象刻画的纤毫毕现,简直就跟活过来了一样。 当这款工艺精美,造型奢华的镶金嵌宝“万邦来朝”金自鸣钟送到长安的时候,登时引起了长安城内众豪富的追捧。 圣人见状更是大喜,在收到这款金自鸣钟的第一时间,便将此物送给闲居在后宫的老圣人把玩。同时朝廷意欲在西海沿子设立市舶司之事也提上了廷议。圣人亲自下旨,准备在来年开春后便命官员赶赴西海设立市舶司。 为了表彰柳湘莲的功勋,圣人又下旨封原西海水师统兵元帅柳湘莲升任西海节度使。 柳湘莲年及弱冠便身居二品高位,满朝文武皆眼红羡慕。却也不得不承认,意柳湘莲如今的功勋政绩,担当西海节度使还真是当然不让。 且不提长安城内文武百官如何作想,因着尤三姐儿身子更重,不好折腾,柳湘莲也是头一年上任西海节度使,圣人亲自下旨叫柳湘莲镇守西海沿子,不必上京续职。 于是夫妻二人便在西海沿子过了一个新年。 虽说只有两个人,但西海沿子众文官武将以及柳湘莲交好的人家儿也需要礼尚往来。又因着尤三姐儿身子沉重不好登门拜访,再加上如今柳湘莲又是位高权重,于是西海沿子众官宦豪族皆趁着年节之时登门拜访,自从大年初三一直到正月二十几,天天都有人来,忙忙乱乱的倒也不觉得冷清。 年事过后,柳湘莲的公务却是越发的忙了。要操心西海沿子各项作坊的运营状况,甚至是与户部的合作事宜,还要操心新年后即将设立的市舶司等事宜,还有柳湘莲最看重的打造坚船利炮以及各种火器的事情,以及西海水师巡查海防,操练兵将的事宜……林林总总百业待兴,有时候忙的柳湘莲家来时都已经是后半夜两三更了。 尤三姐儿整日在家安胎养身,见不得柳湘莲如此辛苦,索性便学起了药膳之道,准备替柳湘莲好生滋补一番。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转眼又进了七月份。 尤三姐儿发动了。 彼时尤三姐儿正与柳湘莲用早膳,将将吃了两口粥。肚子突然疼起来。 一阵一阵的疼痛让尤三姐儿瞬间溢出了浑身的冷汗。整个人也承受不住的往下坠。柳湘莲登时慌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强上前一步,打横抱起尤三姐儿进了早就准备妥当的产房。 自己却被四个稳婆推了出去。 柳湘莲慌的手足无措。听着产房内传出来的阵阵惨叫声,柳湘莲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窗下门前团团乱转。到后来索性不忍了,站在窗下大声喊道:“三妹莫怕,我就在外面。我在外面陪着你……” 产房内的接生婆子和送热水的丫鬟们听了,都忍不住笑。 唯有尤三姐儿疼的浑身直抽,脑子浑浑噩噩的,本能地听着稳婆的话湿着劲儿。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见满屋里一阵欢呼声,稳婆大声的报喜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是一位健康伶俐的小公子……” 尤三姐儿这才松了一口气,旋即眼前一黑,就觉着浑身的力气都如潮水一般不知退到了哪里,整个人好似咸鱼般躺在床上,浑身上下汗津津的,连喘气都费劲儿。 守在外面的柳湘莲却是欣喜若狂,忙拦着从产房里出来的嬷嬷问道:“三妹怎么样?哥儿怎么样?” 嬷嬷满面堆笑的说道:“老爷放心罢。母子均安。” 柳湘莲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说道:“我能进去了罢?” “这可使不得。”嬷嬷慌忙拦住,开口说道:“刚生了哥儿,房内腌臜的很。得收拾妥当了才行。” 柳湘莲木然点了点头,想了想,隔着窗子喊道:“三妹你好生歇息,我先出去挂弓箭。一会子再来陪你。” 说罢,又拽着廊下的丫鬟婆子们好生嘱咐了一通,又命厨房传膳,喋喋不休了好一会子,方才带着小子们出去挂弓箭。 同时也打发了家下人等到各处报喜。 等到柳湘莲再次回来的时候,尤三姐儿正守着哥儿躺在床上。 小小的哥儿被一张大红色的襁褓裹着,红彤彤地,正安然睡着。尤三姐儿枕着胳膊躺在哥儿身边,一只手轻轻的拍着襁褓。 柳湘莲看到这一幕,只觉得一颗心都化了。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轻轻坐下,握着尤三姐儿的手悄声说道:“劳累你了。” 尤三姐儿微微一笑,轻声回道:“说什么呢。” 柳湘莲又道:“我已经派人快马加鞭往长安城送信儿了。” 尤三姐儿点了点头,又笑问道:“你想好了给哥儿取什么名字没有?” 自打尤三姐儿怀了身孕,柳湘莲每日必翻一回书,说是要给哥儿取个最好的名字。只可惜转眼过了几个月,柳湘莲却还没有定下名字。到如今孩子都生了。也不知道柳湘莲有没有个章程。 柳湘莲闻言,便笑道:“想好了。《楚辞》中曾有诗云怀瑾握瑜,咱们家的哥儿就叫怀瑾,小名儿瑾哥儿。你觉着怎么样?” “瑾哥儿,瑾哥儿……”尤三姐儿念叨了几遍,不觉笑道:“我觉着很好。” 寓意也好,叫着也好听。 就在尤三姐儿生了瑾哥儿的第三天,陈氏便风尘仆仆的从长安赶了过来。 她是算计着尤三姐儿的预产期过来的。除了想早点儿见见三姐儿,也是为了帮衬三姐儿办好满月礼和白日。 毕竟柳湘莲父母双亡,家中并没有个可靠的长辈。之前尤三姐儿备嫁时还有积古的宫中老嬷嬷照顾,如今孩子生下来了,倘若再让老嬷嬷帮着办满月,就不怎么妥当了。 而尤三姐儿刚刚生了哥儿,还得做月子。实在不能劳累。 母女两个多年不见,自然有一番私密话好说。陈氏稀罕宝贝似的先看过了自己的外孙,当晚便跟尤三姐儿住在了一间房内。反倒将柳湘莲撵到了客房去住。 “……你舅舅一家人,除了老太太老太爷年纪太大了不能劳累,剩下的也都往这边赶了。瑾哥儿满月之前必定能到。你大姐姐二姐姐也都能到。你四妹妹去年嫁了人,应该是从江南往这边儿赶。我因急着动身过来,就没带宝哥儿。宝哥儿在家闹了好一场,非得要跟过来。最后还是你老爷发了话,他随后跟着你老爷过来。你老爷和你舅舅都告了两个月的假。要不是圣人打量着你舅舅和女婿的颜面,只怕都不能允了这次的休假……” 夜凉如水,陈氏尤三姐儿并肩躺在床上,陈氏絮絮叨叨地说着长安城内的各家人事,尤三姐儿便在陈氏不急不缓的声音中慢慢熟睡。 陈家众人并尤家父子果然敢在瑾哥儿满月的时候抵达了西海沿子。陈珪同时还带来了圣人赐给瑾哥儿的一只镶金点翠的长命锁。 陈桡抱着那么一点大的瑾哥儿颠来颠去,一面打量着瑾哥儿的眉目一面在柳湘莲面前笑道:“怪不得世人都说外甥像舅。你瞧瞧瑾哥儿这眉眼鼻子,果然跟我特别像。” 柳湘莲看着陈桡的模样儿,简直就有些无语了。 也不知道是家学渊源还是怎么着,陈桡年少时节还存着几分君子如玉的温润拘谨,如今年岁渐长,这性子倒是愈发趋近了其父陈珪。又因他乃翰林学士出身,况且又是清流名士徐子川的女婿,为人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岳父的大儒风范,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愈发的朗朗如明月。 就连圣人都忍不住赞了几回。只说陈桡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更赞陈珪是“后继有人。” 柳湘莲对着这么一个继承了舅父性情的大舅哥,自然十分没脾气。 因着柳湘莲位高权重,前来参加瑾哥儿满月礼的陈珪父子更是简在帝心,瑾哥儿在西海沿子扮的满月礼也十分热闹。 宾客如云门庭若市,前来道喜者络绎不绝。尤其是西海水师的高层将领以及西海郡的五品以上的文官们,都到齐了。 陈珪冷眼瞧着满月宴上赫赫扬扬的这一群人,骇然想起了当年在西海沿子拥兵自重的南安郡王。 陈珪素来都是个未雨绸缪、谨慎小心的脾性。他从来谋的都是家族的长久基业,而并非是一时的煊赫风光。 虽然熟知圣人并非是多疑寡恩之人,但西海沿子远在长安千里之外,如今在柳湘莲的治理下,又是兵强马壮,钱粮丰盈。尤其是柳湘莲最为重视的坚船利炮各种火器,随着近一年来西海水师屡屡打败了前来寇边的海寇们名扬天下。 朝中很有一等人眼红西海沿子的膏腴,纷纷在圣人跟前儿进言。 虽说圣人身旁还有陈珪替柳湘莲不断斡旋作保,可随着西海沿子的兵马越来越强,赋税越来越丰厚,再加上那些有心人的撺掇进谗,还真不知道圣人会不会生出猜忌之心。 陈珪想到这里,便趁着满月宴后,将柳湘莲叫进书房。直截了当的问他,“你在西海沿子也呆了小三年了。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 陈珪原本以为自己会听到两种说法,一种是柳湘莲舍不得自己创下的基业,不想离开这里。一种是柳湘莲有长远之计,会想出安抚陛下的方法。 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柳湘莲在微微沉吟之后,竟然开口问道:“舅父,如果我想挂印而去……不知道您怎么看?” 陈珪闻言大骇,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柳湘莲沉默一回,开口说道:“其实我早有这个打算了。舅父您也知道,我生性惫懒,原不曾考虑过入朝为官。之所以会有今日的功绩,全都是为了三姐儿之故。可是我却发现……” 柳湘莲便将三姐儿怀孕时自己却因为公务缠身不能陪伴在三姐儿身边,甚至反倒要劳累三姐儿给自己做药膳补身之事娓娓道来。末了真情实意的说道:“我如今已是位高权重,也没有辜负陛下的信任。便是这会子告老还乡,也不算是半途而废。况且以我如今的能力,也可以保证三姐儿母子不受旁人欺压,不必为银钱之事烦心。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恋栈权位……人生苦短,倘若不能与相爱之人厮守终身,便是创下偌大功绩,又有什么用处。” 说的陈珪哑口无言。万万没想到柳湘莲居然还有这般想法。 倒是省了他的口舌了。 只是柳湘莲这般想法虽然是为了同三姐儿长相厮守,终究还是不妥当的。 只因当今并非是“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枭雄人物。自从圣人登基以来,只要是曾经辅佐过他且没犯下大错的人,如今都是位高权重,或者安享尊荣之人。 当今如此器重柳湘莲,甚至不惜在他弱冠之年便许以高位,肯定也是对柳湘莲寄存希望的。 如今柳湘莲为了能与发妻长相厮守挂印而去,知道的会说一声人品风流,不知道的只怕要猜测圣人是无容人之量。 陈珪是想保全自家人万世长安,却也不想伤害了圣人。于是便向柳湘莲谏言道:“等我这次回京便向圣人谏言,把你调回长安……如今西海沿子打造坚船利炮并火器之事,已见成效。圣人有意让各省效仿西海沿子。更有意在京中也建造火器营。恰好兵部尚书杨大人因年事已高,自觉精力不济,几次递了告老的折子,圣人已经有了应允之意。这么一来,兵部尚书之职便空了出来。我可以向陛下建议,让你接手兵部,同时负责掌管新建的火器营。圣人必定答应……” “到时候你带着三姐儿和瑾哥儿回了长安,兵部尚书除了战时之外,平日里几乎没什么事儿,你也可以清闲下来了。” 这主意倒是正中了柳湘莲的心愿。他欣然应了下来。 只是碍于瑾哥儿如今年纪太小,禁不住奔波劳苦,希望能等到宝哥儿过了周岁之后再返回长安。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况且柳湘莲在西海沿子任节度使,任满五年再调动,更符合朝廷的规矩。 第一百五十四章 满月宴后,尤陈两家人择了日期回程。 柳湘莲也将同舅父商议之事向尤三姐儿和盘托出。 尤三姐儿并没有想到柳湘莲这般心思细腻,居然为着早几个月前的事儿惦记到如今,更是思虑着挂印请辞,只为了能挪出时间来陪伴她们母子,不免感动非常。 当下便握着柳湘莲的手说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后宅之事,怎么及得上你的功业要紧。倘或你是为了我们娘儿两个才如此,我倒是不能心安了。” 柳湘莲闻言一笑,开口说道:“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我的性子你也知道,素来闲散惯了,并不耐烦这些个官场上的琐碎事儿。况且咱们家现如今赫赫声威,正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舅舅身居高位又掌管着户部且不说了,如今桡表兄也入了圣人的眼,显见着就要受重用。再加上二姐夫掌管着宫中戍卫,负责圣人的安全,我又镇守西海沿子,每日过手的银子就跟淌水儿一般,更是兵强马壮。朝中早有一干小人眼红咱们家,总想着在圣人跟前儿进谗言。虽说圣人英明睿智,亲贤臣而远小人,又有舅舅在旁帮衬,可时日长了,终究不是稳妥之事。莫不如趁此机会抽身一步,回到京中圣人眼皮子底下,既能安享尊荣又能富贵清闲,这可不比费力操心且不讨人的好儿强上许多?” “再者说来……”柳湘莲说到这里,不免搂住三姐儿的肩膀笑道:“当初我曾说过,等婚后咱们两个还得浪迹江湖,各处游玩。偏偏如今俗务缠身,想要与你携手同游,可要等到哪年呢?” 尤三姐儿听了这一番话,又是感动又是难为情,只好投入柳湘莲的怀中,红着脸儿说道:“你既有了主意,我只听着便是。只是有一点,倘若你将来后悔了,可不许怪我。” 柳湘莲好笑的摇了摇头,因说道:“你也太把人看小了。这么点子事儿,况且又是我自己下的决定,何况埋怨别人。” 说道理,柳湘莲还是那副光风霁月,疏懒爽侠的脾性,高官厚禄这种事儿搁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夫妻和顺,儿女康健来的重要。 夫妻两个既已定了任期满后续职回京的打算。这会子倒也该趁早准备。 尤三姐儿在西海沿子购买的房舍田地倒是不必转手,反正将来二人都有云游天下的意思,到时候没到一地都有自家的宅院住着,总比住在客栈官邸来的自在。下剩的铺子买卖倒也不必关了,只派心腹之人在这边儿理事,每年将收益账本送回京中即可。 至于花了重金修葺的西海别苑,原本是想做陈园的用途。如今两人要走,倒也不必费事了。尤三姐儿直接把这宅院转给太守夫人,用作众女眷诰命们相聚的场所。 太守夫人十分羡慕京中陈园的各项营生,主动向尤三姐儿提及,“且不必完全转手。莫如咱们两个合作,我负责在这边儿打点照看,你且将京中陈园里有什么,你也照办到别苑里。可好?” 尤三姐儿对于太守夫人的提议略有心动,不过想到此时世人对女子求全责备,而陈园的意义又别有不同,尤三姐儿生怕自己不能亲眼盯着,闹出事后反而连累了众女眷的清誉,只得委婉拒绝。 不过尤三姐儿却将陈园的经营理念和该注意的地方同太守夫人详详细细说了一回,至于太守夫人想如何打点,则不再尤三姐儿的考虑之中。 太守夫人见状,只得罢了。 另一厢柳湘莲也开始将西海沿子的各项军务放手给心腹下属,并且在火器营里留意人才,准备等到回京续职时将这些人都带回京中,奉圣人之命建造京畿火器营。 又打发心腹随从回京中收拾房舍,免得宅院久无人住,寥落潮湿。 等到柳湘莲和尤三姐儿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安排好家里家外的事儿,便也到了瑾哥儿的周岁宴。 西海节度使的嫡长子办周岁,当地文武官员自然竞相而来。 是日柳府门前车马如龙,宾客如云,当地有头有脸者皆登门道喜。便是远在京中的圣人也掐算着日子赐下周岁礼,顺便赐下擢升柳湘莲为兵部尚书,即日回京续职的旨意,命使臣跟随告假的尤陈两家人等赶制西海沿子。 消息传到柳家的时候,柳湘莲忙命家人撤去酒席摆了香案跪接圣旨。 待吏部官员宣读圣旨后,众人齐齐贺喜。上上下下莫不欣然踊跃,言笑鼎沸不绝。其后瑾哥儿在抓周的时候抓到了笔墨宝剑,众人更是连连奉承,只说瑾哥儿将来必定能“雏凤清于老凤声”。 听得柳湘莲与三姐儿笑不拢口。 却说瑾哥儿的周岁宴后,柳湘莲便与三姐儿打点行李,准备回京。 朝廷派来接任柳湘莲的官员也抵达西海,柳湘莲归心似箭,倒是与那官员痛痛快快的做了交接。 一个细心听教,虚心学习,一个心无藏掖,霁月光风,况且两人都是圣人的心腹之臣,又是神交已久,此番相聚倒也是言谈和契,互有尽让。尤其是继任而来的官员,在其任上也是个兴利除弊的人物,只是治世经济之道不如柳湘莲这般醒目,如今附耳聆听柳湘莲的切身经验,继任官员登时惊为天人。恨不得能与柳湘莲日日把酒,好生讨教一番。 待到继任的官员彻底明白了西海的情况之后,柳湘莲也到了回京的日期。因考虑到尤三姐儿身为女眷,瑾哥儿又年纪太小,还有尤陈两家的长辈们也不好太过劳累,柳湘莲索性便乘船入海,绕道杭州,途径运河直达神京。 至船靠岸后,尤陈两家早已打发了人来接。柳湘莲便向岳父、舅父等人拜别,只说家去梳洗一番好生歇歇,待面圣过后再去两家登门拜访。 陈珪与尤子玉等自是欣然应从。 众人各自家去,柳湘莲与尤三姐儿好生梳洗一番,当夜便安置下来。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柳湘莲先是到吏部续职,又递了牌子入宫面圣。圣人心悬爱将,即刻便命入宫。 君臣两个在勤政殿内对奏一番,说的便是如何在京中设立火器营一事,柳湘莲且将自己在西海沿子的诸项动作都跟圣人一一交代明白,因着事杂话多,这一聊便聊到了掌灯时分。圣人不但留了午膳晚膳,临出宫前还带着柳湘莲给老圣人请了安。 老圣人还记得柳湘莲进宫的那一只“万邦来朝”的金自鸣钟,对这个年及弱冠,就能将筛子一般的西海沿子治理的铁桶一般,不但银子赚的淌水儿一般,还整治的军中兵强马壮。因此倒对柳湘莲颇存了几分印象。 这回见了真人,少不得也称赞几句。柳湘莲恭谨拜谢,方才退出宫中。 次日一早,柳湘莲、尤三姐儿便带着瑾哥儿按照礼数先回了尤家。尤老太太年事已高,早不能外出。倒是头一回见到瑾哥儿,稀罕的了不得。昔年还是豆丁模样儿的宝哥儿也长成了翩翩少年,如今师从徐子川,也在族学上念书。 听说明年就要下场了。众人都怕耽误了宝哥儿文数,以至于这回瑾哥儿举办周岁宴,宝哥儿百般的央求父亲母亲,尤子玉和陈氏都不曾带了宝哥儿家去。 如今眼见三姐姐回京,宝哥儿更是黏了上来。一边同尤三姐儿说话,一边稀罕的看着小侄子瑾哥儿。 尤氏并尤二姐儿得知尤三姐儿回京,一个带着相公继子儿媳孙子,一个带着相公儿女也早早的登了门。登时见男丁在前堂,女眷在后宅,都热热闹闹地叙起别后旧情。 母女姊妹多年不见,自然有许多的话说。说着说着,不免就提到了各家的长短。 一别经年,长安城内风景如旧,可人却不同。就拿贾府来说罢,自出孝后,王夫人便张罗起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原本想着宝玉成婚之后能想着建功立业之事,却不曾想宝玉之顽劣一如以往。从不肯认真读书,每日只管在家中同姊妹丫头们胡闹。宝钗也劝不听,只得随他去了。 “说来倒也奇怪,世人都知道宝姑娘同宝玉房里的袭人好,晴雯不喜欢她。那袭人也是百口的称赞宝姑娘显德。却没想到宝姑娘嫁过来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发了袭人那丫头。反倒将莺儿和晴雯开了脸儿,给宝玉坐了房里人。你没瞧见袭人走的时候淌眼抹泪的可怜模样儿,跪在老太太和二太太的院子里哭着说什么宁可一头碰死了也不出去。二太太素性都是喜欢她的,那会子竟然也没说一句话,由着宝姑娘把人撵走了。” 尤三姐儿听了这话,并不意外。只笑着说道:“这便是机关算尽,却没算到人心叵测,反复无常。” 尤氏闻言,不免想起那些年府内的一些流言,嘲讽似的勾了勾嘴角,说道:“都说袭人是宝玉跟前儿一等一的得意人儿,别人倒也罢了。偏生宝玉的心肠也那么狠。好歹是伺候了一场的屋里人,怎么连句话也不说。没的叫人心寒。” 不过宝玉向来都是如此,众人虽说心寒,倒也不觉得意外。 除了宝玉和宝钗,史湘云在尤三姐儿赴西海上任的第二年也嫁人了。嫁的正是卫家的小子卫若兰。如今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小日子倒也过的和和美美的。 尤三姐儿想到原著中卫若兰战死沙场之事便发生在西海沿子,如今西海沿子早已被柳湘莲治理的固若金汤,朝廷各边也有精通战事的将领镇守,况且自新皇登基后,兴利除弊,肃清吏治,厉兵秣马,连卫若兰之父都不曾战事,想来也不会出现卫若兰战死致使史湘云流落风尘之事发生。 四姑娘惜春也在出孝之后被尤氏许配发嫁了。嫁的便是冯唐将军的长子冯紫英。这些个心腹老臣原本就是一条心支持圣上的。原著中没少给皇帝添麻烦,甚至还策划出行刺谋反之事。如今赶着太子登基,与太上皇关系和睦,这些功勋老臣便也越发死心塌地跟随圣人。再加上有些人家儿子孙成器,并没有发生原著中四王八公十六侯皆倾颓败落之事。便有某些子孙不成器的诸如宁荣二府这一类,倒也可以安享尊荣。 在这一点上圣人倒是颇为仁德中正,并不如原著那位刻薄寡恩。 不过令尤三姐儿没想到的却是薛蟠与邢岫烟这一对儿欢喜冤家。却说那薛蟠本是个呆霸王,邢岫烟又素来不争不抢,如闲云野鹤。众人当初闻听这一门亲事,皆叹邢岫烟是一朵鲜花查到了牛粪上,又恐薛蟠是粗鲁之人,只怕婚后会给邢岫烟气受。 却没想到那薛蟠看着唬人,竟是个银样镴枪头。婚后不下几个月,便被邢岫烟治的死死的。若说那邢岫烟,也从来都是温声细语,没个高声说话的时候。偏偏薛蟠就怕她,即便是见了邢岫烟皱一皱眉,薛蟠都不敢喘一声大气儿。 “……前年生了个姐儿,把那呆子乐得什么似的。如今又怀上了,是来年四月份的产期。得知你回京了,她原本也想过来的,奈何身子重,她婆婆和那薛呆子都不许她出门,这才罢了……” “……去年老爷要给二姑娘说亲,说什么看上了大同府的孙家。祖上乃是军官出身,原是咱们家的门生,又有世交。叫什么孙绍祖的……后来朝廷查处贪官,查出这姓孙的不但吃空饷,贪墨了皇上买战马的钱,听说这当中还有大老爷的干系……好在咱们家世交众多,都说的上话,圣人又顾念着咱们家祖上的功勋,只贬职罚银,倒没有如何处置。那姓孙的倒被斩了头……二姑娘的婚事便也没了着落。我瞧着可怜,索性也替她相看了人家儿,是齐国公家的长房庶子,打小儿是在主母身边养大的,为人老实敦厚,家中主母也慈善,因着是一手养大的,待他比亲儿子也不差什么。如今到了适龄之年,便也想替这庶子相看个姑娘。家世当然要门当户对,性情也很重要。最主要的是不能娶个性子太左强的,免得闹得阖家不宁。我听了这消息,倒觉得这条件跟咱们家二姑娘很是相配……” “……三姑娘比之二姑娘更有不如。因着她生的好,为人又精明。去岁宫中大选的时候,便被二老爷二太太送进了宫。跟她大姐姐一样,现如今也在女史的位子上熬煎着。也不知道多早晚才能熬出来……你说二老爷二太太究竟图个什么,家里又不愁吃穿,难道子孙不成器,送个闺女便好了?当今又不是宠爱飞燕合德之流的昏君。便是看中了探春,又能怎么样呢?” “……林姑娘也嫁了,林姑父做主嫁给了丞相袁阁老家的小孙子。袁家世代书香,乃诗礼大家,袁阁老又是国丈,这一桩婚事自然是门当户对。那袁家的小公子也是容貌俊秀,天资超逸之辈。小小年纪进学读书,十七岁就中了进士。现如今在翰林院奉旨待招,清贵得很。我瞧着也唯有这样的郎君才配得上林姑娘……” 尤三姐儿细细听着尤氏与尤二姐儿的念叨,忍不住一阵恍惚。 没想到一别经年,红楼中的女孩儿们竟然都各自成家,有了不同的生活。 尤三姐儿不免有些唏嘘。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结局总比原著中那凄凄惨惨的样子要好。毕竟日子就该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细水长流,方是人生。 尤三姐儿这么想着,恍惚间又听到家下来进来通传些什么。待要细听时,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犹如清脆的风铃一般,那笑声又远及近,还夹杂着几声孩童的吵闹声,只见一个打扮的炫彩辉煌,犹如神仙妃子般的妇人一手领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姐儿,一手抱着个两三岁的哥儿,一阵风般的进了门来,开口便笑道:“我来迟了。你们可别怪我罢!” 尤三姐儿定睛一看,竟然是荣国府的琏二奶奶王熙凤。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尤氏便起身笑道:“你这个破落户,不是说今儿有事情需要料理,怎么又来了?” 王熙凤便笑道:“倘或是别人家回京,我少不得要等着礼数过几日登门。既是三妹妹家来,我又怎么能不来?” 说起来,王熙凤倒也想着那年小产时尤氏姊妹登门探望她,劝她的那些话。要不是有众人相劝,还有尤三姐儿替她请了好大夫治病,她也不会大彻大悟,将养好身子后顺利生了个哥儿。 现如今在府里正是扬眉吐气,得知尤三姐儿家来,王熙凤岂有不来之礼?不但尾随尤氏婆媳来了。还把巧姐儿和哥儿都带来了。也是让巧姐儿和哥儿见见姨母的意思。 王熙凤怀中的哥儿生的粉雕玉琢,真真是继承了父母长相之所长,俊眉修目,顾盼生辉,隐隐间已露出倾世的容色。 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叽里咕噜转个不停,看到尤老太太怀里的哥儿,不免眼睛一亮,指着瑾哥儿奶声奶气的道:“我要跟弟弟玩儿。” 一句话没说完,跟在尤二姐儿身边的哥儿和秦可卿身边的小子都吵着说道:“我们也要跟弟弟玩儿!” 众人忍俊不住,尤氏便搂着孙子笑道:“傻小子,那是你的舅舅,可不是你弟弟。” 说话间,几个孩子早已簇拥到尤老太太的身边看着瑾哥儿。瑾哥儿年纪还小,正是爱睡觉的时候。眼见着众人“虎视眈眈”地瞧着他,登时便打了个哈欠,闭目睡了。 几个哥儿瞪大了眼睛打量瑾哥儿半晌,瑾哥儿仍旧淡定的睡着。众人都不依了,一窝蜂的跑到各自的母亲身边告状,只说“小弟弟不理我”。 众人各自忍笑,好容易劝了一回,小孩子们仍是吵吵嚷嚷的叫人头疼。尤老太太没有法子,又恐众人吵嚷吵醒了宝贝重孙子,只得向宝哥儿央求着要他带着弟弟侄子们到园子里玩儿。 宝哥儿眼见瑾哥儿睡了,也不耐烦听女眷们说话,立刻带着小子们走了。 尤三姐儿只见四五个小子们犹如过境的狂风一般呼啸着离去,不免瞧了瞧仍旧在老太太怀中睡着的瑾哥儿。 世人皆言高堂俱在,儿女双全,夫妻和睦,高官厚禄为大团圆。 如今尤三姐儿端坐家中,就这么说说笑笑地同姊妹亲人闲聊说话儿,每个人都过的极好,每个人都笑的极为爽快。成群的小孩子在宅子里外跑来跑去,清脆的声音将偌大宅院渲染的越发热闹。 明天还要去陈家拜见最疼爱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母表雄表嫂,还有身子还不到自己腰高的小侄子小侄女,大家都是好好儿的,顺遂安康……想想都觉得心满意足。 尤三姐儿正想着陈家众人的时候,门子再次进来通报,只说陈大老爷带着阖家上下都来拜访。便是陈老太爷并陈老太太也都来了。众人闻言,慌忙起身迎出院子。 舅母冯氏与表嫂徐氏扶着精神健硕的陈老太太进了门儿,陈家的小侄子小侄女都在后面跟着。陈老太太没等尤老太太抱着瑾哥儿迎到跟前儿,就朗声笑道:“许久没见我们家三姐儿,老身在家急的了不得,实在等不住了,只好登门了。失礼之处还请老亲家不要见怪。” 说罢,连忙将尤三姐儿搂到怀中细细打量了一番。尤三姐儿经年不见外祖母,但见陈老太太除了头发霜白,人却越发硬朗健谈,不免含泪的喊了声老太太。 陈老太太瞬间便红了眼圈儿,连连说了几句“好”,仔细端详着尤三姐儿笑道:“你也长大了,是做母亲的人了。” 尤老太太抱着瑾哥儿上前,笑着回道:“这是哪里的话,整日里想着老亲家过来坐坐都不能呢。咱们一家人,何必说这外道的话。我倒是觉着咱们今儿热闹极了,说好了必定要乐呵一回,不醉不归才是。” 说完,又把瑾哥儿小心翼翼地送到陈老太太的怀中。 瑾哥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双漆黑的眸子牢牢地盯着陈老太太,歪着脖子细细打量,尤三姐儿上前接过瑾哥儿,教他叫人。 瑾哥儿转了转眼珠子,咿咿呀呀的叫了一声,也听不出什么,陈老太太却是高兴极了。满口儿的称赞瑾哥儿聪慧。 众人簇拥着进了正房,相互落座。闹吵吵的说着话。 一时小丫头子来传午膳预备妥当,询问何处摆膳。 尤老太太便道:“就在这边儿厅上。” 陈老太太开口说道:“且叫他们爷儿们也在廊上摆膳罢,都是自家人,况且大都是嫁了人的媳妇,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人多了吃饭也热闹。既是团圆了,索性便团圆起来。” 尤老太太欣然应从。 于是便打发贴身大丫头到前边儿传话。又命丫鬟婆子在屋内屋外摆膳。 自打四姑娘嫁了人,并跟随着夫君到外省上任后,兰姨娘越发的没了心事,一心一意守在陈氏的旁边伺候。此刻见众人极有兴致,兰姨娘便自告奋勇的张罗丫鬟婆子摆膳。又命人在院子当中搭建了小巧戏台。想着众人兴致正浓,没准儿想要听戏吃酒。 将将打好了戏台,外院儿的爷儿们便谈笑风生的进了院子,除两位老太爷外,下剩的爷儿们且给两位老太太请安见礼,女眷们都已经避到了屏风后面的小花厅里,唯有尤三姐儿抱着瑾哥儿上前给两位老太爷叩头,再给老爷尤子玉并舅父陈珪叩头,又与众人厮见过,略说了一回闲话儿,阖家大小的爷儿们们方才起身出了上房,坐在廊下摆好的席面上。 女眷们也都回了席上落座。 一时菜上齐备,府里养的小戏子们也都装扮上了粉墨登场。咿咿呀呀丝竹盈耳,唱的便是那一曲《永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