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试玉》 第一章 诡异的冠型饰 2 谁都知道哦嘘是什么意思 冬雪方霁,阳光淡淡地映照在清冷潮湿的水泥地上,照在那些摊放着青花瓷、铜镜、玉器、碑拓、竹刻以及印有三四十年代摩登女郎月份牌的牛皮纸或塑料布上。寒风沙沙卷起残叶,在空中旋转。几只觅食的麻雀,倏忽飞落。 玉琅古玩市场直到中午时分仍人影寥落。摊主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一个操着河南口音的摊主,正与一个浙江人,高一声低一声地用夹杂着家乡话的普通话闲聊。 这些皮肤黝黑的摊主,别看他们其貌不扬,也没有读多少书,但从事了这个行业,对于中国历史年代的熟悉程度,决不比大学教授差。假如与前来光顾的游客大谈雍正、康熙、乾隆和窑口、雕工,更是说得头头是道。地摊上,有清花瓷、铜镜、老玉和脚炉漆盘之类,古意盎然。而绘有三四十年代美女的月份牌和一幅幅水乡题材的水粉画、水墨画,悄然煽起人的怀旧意识。 龙大魁手里拎一只黑皮提包,踩着潮湿的枯枝残叶出现在地摊边,彳亍了一圈。谁也不理睬他。淘古董的多是闲人,都像他这样若无其事,似看非看。故作矜持的摊主,也绝不会像卖罗卜青菜似的招徕客人,他们深谙“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道理。 龙大魁似乎有些性急,径直走近最西头的摊位,打着哈哈道: “阿陶,好久不见,生意兴隆啊!” “哟,龙头,是你?真是千年难得虎瞌睡呀!”阿陶斜睨了一眼,只管低头整理那些瓷器杂件,“你也出来拣漏?” “不,我是特地来找你的。”龙大魁压低了嗓音说,“有件好东西,想让你帮我过过眼。” “哦,真的?” 阿陶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他本来长得精瘦,蹲在地上显得愈加委琐,但一双网着皱纹的乌黑的眼睛很锐利,射向龙大魁。 龙大魁不由分说把他拖到一边,背着人,拉开提包。里边塞着一团旧报纸,打开就报纸,露出一只锦盒。 阿陶忍不住伸手,要将锦盒取出来,仔细看看里面的东西,却被龙大魁挡住了。他不想有任何张扬。这里人多嘴杂,一点小事都会弄得沸沸扬扬的。他迅速把提包拉链拉上,附在阿陶的耳边轻声几句,想请阿陶去聚兴楼喝杯酒,驱驱寒,顺便把这件宝贝看看。 阿陶望望天,一脸滑稽相,夸张地说: “今天西边没有出太阳呀!” “咳,你不要大惊小怪,吃顿饭算什么!” “算了吧,龙头,我还要做生意呐!” “做生意,就不吃饭啦?” 阿陶曾经是龙大魁手下的工人。几年前,万向金属材料厂转制成民营企业时,大魁让一大批工人买断工龄,自谋出路。身为车间主任的阿陶,也是其中之一。阿陶本来还心存幻想,觉得大魁或许会留下自己,谁知连半句暖心的话都没有听到,就被炒了鱿鱼。 迫于无奈,阿陶在古玩市场摆起了地摊。 好在他祖父做过古董生意,从小耳濡目染,他也学到了不少。下水摸爬滚打几年,摔了跟头,吃了鼻酸,练了筋骨,慢慢地就摸到了门道。尤其是对高古玉十分精到。有一次,博物馆副馆长李安浦来古玩市场讲课,从口袋里拿出十几件玉器当场测试,阿陶居然不假思索地指出,其中的一件战国玉佩是新仿做旧的,让李安浦都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从此两人就交上了朋友。 “龙头,省了你这顿酒钱吧。”阿陶说,“我这个人吃亏就吃在有脾气,喜欢弄堂里拔木头——直来直去,不像有些人老是给你拜脚跟。那,你究竟是让我识真伪,还是说价位?” 龙大魁倒也丝毫不忌讳,笑道: “当然都要。” “我说的话,你相信?” “不相信,为啥来找你?告诉你,这东西你看见了,要吓一跳的!” 龙大魁低声说,锦盒里是一件玉器。不过不是普普通通的玉器,而是一件良渚时期的冠形饰。 “冠形饰?!” 阿陶惊讶地叫出声。真奇怪,最近这段时间,竟陆续出现了好几件冠形饰。尤其是在“鉴宝”节目里出现的那件,引起人们很大的议论,却不知究竟是谁的。这不能不让人猜测,还会有更多冠形饰出现。果然,连龙大魁也拿来了一件! 龙大魁忙示意让他轻点。提包里确实藏着冠形饰,丝毫也不容怀疑。浅黄色的玉面晶莹剔透,打磨得非常光滑。真的,最关键的地方,还镌刻着一具神人兽面纹呢。 “我查过良渚玉器图录了,它跟图录上的冠形饰没什么两样,也许更加精美!” “你相信图录了,还问我干什么?”阿陶故意刺他,“我要是说假的,你会以为我故意促狭,我要是说真的,你以为我捣浆糊。龙头,假如真的是良渚冠形饰,走私到海外的话,不卖个一二十万美元,就见鬼了。可要是假的,嘿嘿……” “值多少?” “一二十百元都没有人肯拿!” “真的?” “嘿,亏你当了这么多年老板,鉴宝里的那一件,不是给了五十万的参考价?现在不只房价节节上升,青菜萝卜也涨价,古董的价格怎么会不跟着涨呢?” “那,我的这件不会输给他的。”龙大魁喜形于色。 “这是你一厢情愿。”阿陶冷冷地说。“再说,也要看怎么卖。有本事,青菜也能卖出肉价钱,没本事,蚀得一屁股两豁拉!” “阿陶,你我是自家人,所以这东西一定请你看看。你也不要顾面子,凭良心讲嘛,真就是真,假就是假。鉴定费,少不了你的!”大魁不管他话里夹着什么骨头,伸手就往口袋里掏钞票。“你知道,大魁从来就不是那种小鸡肚肠!” “嘿,我能要你的钱吗?”阿陶笑着摆摆手,说道:“龙头,不瞒你说吧,这几年我在古玩市场风吹雨打,辛苦是辛苦,衣食却不愁了,口袋里有几个小钱的。” “那你开个口,要什么?” 阿陶却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咦,你的城府倒是变得越来越深了!” “让我开口说话不难,但有一个条件,你必须告诉我这东西的来历,是别人送给你的,还是从哪里淘来的?” “这……”大魁不由踌躇起来,“这跟真假没有关系吧?” 阿陶却很顶真:“谁说没有关系?就是有关系。” 他说,弄清来历是辨别真伪的第一关。冠形饰是古玉中的神圣之物,大都出土于良渚文化墓葬。氏族首领生前在祭祀时佩戴,死后便作为随葬品。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到现在,陆续有出土,有一些甚至还流散到了大英博物馆、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芝加哥博物馆,成了他们的宝贝。不过近几年,仿造的玉琮、玉钺和冠形饰不断冒出来,悄悄地在市场流转,价格的起伏也比较大。 前几天,就有个香港人手提一只豪华皮箱,里面装着一只多节玉琮,特意来到玉琅市场,让阿陶估估价。阿陶没有说什么,他已经开口说它至少值一千万人民币。玉质倒还不算错,可是仔细看看,内膛有刀具切刻的痕迹,土沁和包浆也明显是做出来的。跟图录上的玉琮很像,又有什么屁用?哼,想钱都想痴啦! “阿陶,你不肯喝酒,那我们去茶楼坐坐,在这里说话不方便呀。”大魁对冠型饰的来历避而不谈,“走吧!我的车就停在前面。” “谢了,龙头,”阿陶无论如何不愿挪动脚步,斜睨他一眼,“你就让我这下岗工人多赚几个钱吧。下了两天雨雪,刚刚放晴,生意还没有开张呢……” “算了,你既然不肯给面子,我就勉强啦!” 龙大魁离开古玩市场时,听见了阿陶在大声驱赶麻雀: “哦嘘!哦嘘!……” 在谷安,谁都知道哦嘘是什么意思。 第一章 诡异的冠形饰 1 一直到今天,李安浦仍然说不清,自己的博物馆副馆长乌纱帽被搁在一旁后,上苍有所恤念,使他意外地获得了一件冠形饰,还是因为得到了冠形饰,才殃及职务? 冠形饰的古朴与精美,足以令人为了拥有它而甘愿舍弃其余的珍藏。当然,要透过它的色泽与质感,懂得它深沉的内涵,犹如懂得心心相印、惜惜相爱的情人——这才叫赏识。 更深人静时,李安浦离开电脑,独自倚靠在沙发上,借着从窗户外透入的幽光,打开锦盒,用手指轻轻抚弄这件宝贝,顿时浮起一股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心绪,也夹杂着一阵隐痛。 这,是一件良渚晚期的玉器,历经漫漫4000多载岁月,至今仍晶莹剔透。打磨得非常光滑的浅褐色玉身上,敷施着土沁的痕迹。用灯光一照,则呈现云霓般的纹理。冠形饰上,醒目地镌刻着神人兽面纹。常见的冠型饰是素面的,惟独它有纹饰。这纹饰非常奇特,也很洗练,上部为人形,重圈环眼,巨口大张;下部为兽形,蜷曲的鳞爪和兽腿作匍伏状,兽头在挣扎中显示驯服。整个儿构图,充满了逼人的魅力。 李安浦很清楚,这图案,是良渚人的神徽,是良渚时代神秘文化的象征。神徽含有深邃的宗教意义,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祭祀的礼器。那么,良渚先人究竟在实际存在物上作了怎样的衍化呢?兽形又究竟是哪种动物的抽象?历来众说纷纭。不见角、须、鬃、尾,仅有五官的神兽纹,便扑朔迷离。何止是扑朔迷离?冠形饰透出的那股神异的力量,更默默地将人震慑。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饕餮、混沌、穷奇和梼杌,可谓声名远扬。不过,他们都是负面人物死后的怨气所化,形象之丑陋不难想象。位居四大魔兽之首的是饕餮,光看这两个繁琐的象形字,就让人觉得是魔兽无疑。 史实果真如此吗? 被图案化了的饕餮,曾出现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上。《左传?文公十八年》载:“缙云氏有不才子,贪于饮食,冒于货贿,侵欲崇侈,不可盈厌,聚敛积实,不知纪极。不分孤寡,不恤穷匮。天下之民,以比三凶,谓之饕餮。”杜预注曰:“贪财为饕,贪食为餮。”这从根本上定了性,饕餮乃贪食恶兽。饕餮纹即兽面纹。引申出去,就可用以比喻那些贪婪者、凶恶者。 饕餮纹并不仅仅出现在青铜食器或酒器上。古代的建筑材料,也会采用饕餮纹装饰。比如饕餮纹瓦当,多为半圆形,图案浮雕比青铜器上的简约,但远观的效果不错。在古代家具上也有以饕餮纹作装饰的。 事实上,饕餮纹的出现,比商周时期早得多。 博物馆的库房里,藏有几十件良渚玉器,都是陆续从本地西樵山、俞墩山等几个遗址发掘出土的。其中有玉琮、玉璧,有玉管、玉珠,也有冠形饰。那件冠形饰,也有纹饰,与李安浦手里的一模一样。精美的神人兽面纹,仿佛从一个范子里出来的。 半年前的一天,李安浦的办公桌上,出现了一件放在锦盒里的冠形饰。它被送到市博物馆的一个专题展,展览了半个月,然后与另外几件文物一起拿回来。拿回来时才发现,库房铁柜里的冠型饰居然还在,旁边配有一张写着“西樵山m24”字样的标签,根本没人动过。两件冠形饰一模一样,完全是孪生兄弟,甚至连标签都没什么差别! 这太令人匪夷所思。 李安浦尤其感到震惊。 他明白,突然冒出一件冠形饰,绝非小事。问过保管部主任老周,老周一口咬定说,他从来没有单独拿过冠形饰。送出去的就是这件,根本不可能搞错。但是,无论如何已经错了。难道它是孙悟空身上的毫毛,吹一口气就变出来? 居然不是盗失,而是多余,实在太诡异了!但博物馆的玉器多余与缺少,是一样性质的错误。多余甚至比缺少更复杂。两件冠型饰看起来一模一样,任何人都拿不出任何证据证实桌上的那件是仿品,而库房里的是真品。也许恰恰相反,真的已经被假的调了包?这就不仅仅是错误,更是疑案了! 博物馆馆长顾凯立即向局领导汇报,局里组织力量反复调查了十来天,什么线索都没有找到。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中央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中,出现了一件冠形饰。持有者是一个神秘人物,派了一个代表来作鉴定,他向主持人透露,这件宝贝是受朋友委托拿来的,对于来历,当然不便言说。有人从屏幕上辨认,那人是谷安某家房地产公司的业务员。他没有读几年书,除了钞票,什么都不收藏。 完全是凑巧,与此同时,李安浦也拥有了一件冠形饰。 冠形饰是阿陶帮他从玉琅古玩市场淘来的。阿陶告诉他说,这东西是一个外地的朋友推荐给他的,来路很正当,给几个朋友看过,招来了不少羡慕的目光。 阿陶完全是一番好意,李安浦心里明白。他端详着冠形饰,伸手再三抚摸,实在挡不住玉色的诱惑,悄悄把它收藏了。一个从事博物馆工作的人,顺便收藏一两件看中的东西,违规却并不违法。何况是在古玩市场淘来的,摆在家里,又不拿出去张扬。 谁知,阿陶嘴快,没几天就泄露了秘密。 文物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管文物的人,不准收藏古玩。收藏古玩的人,不管文物。讲得俗一点,黄鼠狼是决不允许靠拢鸡棚的。李安浦作为业务副馆长,掌握着一串库房的钥匙,比别人更容易接近那些一级、二级乃至国宝级的藏品。他当然不应该拥有冠形饰,可是他偏偏有了,而且跟库房里的那件几乎一样。 尽管李安浦做事很低调,谣言却仍然像蝙蝠一样四处乱飞: “谁说他书呆子,文物贩子常常跟他来往呢!” “难怪他老婆说要买房子,三室两厅还嫌小。” “多出的一件,真的还是仿的?” “你说假,可是人家都拿出去展览啦!” “啧啧,实在不得了!要是他用手里的赝品调换库房里的,那谁还弄得请?” 有人甚至推测说,央视“鉴宝”节目中出现的那件冠形饰,就是李安浦的。他当然不便出面,才委托别人。“鉴宝”的五位专家,有四位认为冠形饰是真品,给了五十万元的参考价,只有一位还有疑问,暂且保留自己的意见。这样一来,冠形饰怎能不身价百倍? 李安浦欲哭无泪。明知道这是污蔑,是栽赃,然而他即使是跳到了鼋湖里,也洗不清楚。 外界的人也许不清楚,博物馆的库房护卫森严,是要远远超过监狱的。设了一扇又一扇防盗门且不说,还有与公安局联网的警报装置,别说是人了,就连一只黄鼠狼在里边流窜,都逃脱不了红外线的监视。他掌握着钥匙,这并不假,可是他的钥匙必须与宋丹霞手里的那套钥匙同时使用,才能打开库房的门。冠形饰突然多出来的那些天,宋丹霞早已请了产假,在家里生儿子,钥匙交给了保管部主任老周。老周将它锁进了保险箱,一次都没有动过。 恰恰在这个时候,多出了一件冠形饰。 一件又一件冠形饰冒出来,弄得人莫名其妙。 冠形饰是良渚时期氏族首领羽冠上佩戴的饰物,在普通墓葬中是绝不可能出土的,数量极少。有纹饰的就更少了。它的文物价值,你想说有多高,就会有多高。或许也能卖钱——越来越多的古玩商和藏家把目光盯住了良渚玉器。在海外,走私出去的良渚玉器已经被炒到了天价。国内的古董市场,也不时有人在违法经营。 谷安市博物馆成立至今,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多出一件冠形饰,比丢失一件冠型饰更蹊跷,用“惊天动地”来形容,也不为过。 省文管委派专家来作了鉴定,谁知他们的看法不一致,真伪仍难以定夺。但至少可以确定,他们的库藏文物保管制度执行不严,这个责任推卸不了。很快就发了内部通报,让全省文博系统都引以为戒,并及时开展库房安全大检查,防患于未然。 还没有谁拿出证据说李安浦是玩弄职守。然而,一件冠形饰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孪生兄弟,又该作如何解释?今后外面会不会在冒出更多的仿制品,扰乱文物管理?难以预料。业务副馆长的责任,是铁板上钉钉——明摆着的。 李安浦不想推卸责任。 他本来可以装聋作哑,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摆在桌上的冠形饰,只是复制品,跟库房里的完全是两回事。可他憋着一股劲,无论如何也要弄个水落石出。周围总有人会挑自己的岔子,他们巴不得多出几件这样的事。冷静地说,这跟自己的性格不无关系。业务馆长当得过份顶真,往往免不了会认死理,不懂得圆通。遇到那些连历史年表都背不出的,拉起来就批评。这无疑会得罪人。如今的社会,捣糨糊、和稀泥也是一种不可忽略的本领呀。 让他打破脑袋也想不通的,不是自己被突然停职,而是库房里的摆放得好好的一件冠形饰,竟然闹出了“双玉案”。是有人故意恶作剧,还是存心栽赃于自己?难以解释。莫非,它真的是有灵性,穿越漫漫四千年时空,从西樵山飞越而至? 位于谷安西郊的西樵山,是良渚文化时期先民们的聚居之地,也是他们的祭祀之地。遗址的形状是一座数米高的土山,被学者们称之为“中国的土筑金字塔”,堆筑的形态,居然与埃及尼罗河畔的金字塔十分接近,连年代也差不多。所出土的玉器、石器、陶器,无疑对于史前文明研究具有极高的价值。 想当初,那件冠形饰还是自己从西樵山遗址44号墓葬里发掘出来的。得到这件宝贝时,李安浦是考古队队长,每天风餐雨宿,皮肤被晒得乌黑,老婆说他快变成黑炭球了。他倒是觉得,只要有好东西出土,辛苦点根本无所谓。 野外作业完成后,他回到馆里,正在整理卡片,局长突然把他找去谈话,说局里商量了,考虑到你这几年工作很努力,也很出色,决定任命你为博物馆副馆长,主管业务。 李安浦愣了一下,竟有点不知所措。 而在几个月前,也是局长找他谈话,说党组商量了,考虑到种种原因,决定让你配合有关部门开展调查,暂停行使副馆长职务。 他同样有点不知所措。 如今想起来,六年前让李安浦当上副馆长的,是冠形饰。如今让他把乌纱帽搁在一旁的,也是冠形饰。 他突然发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梦境。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着边际,令人难以捉摸。但,他似乎没有痛苦感。咳,人生仅仅是一个过程,谁也逃不脱这或简单或复杂或短暂或漫长的过程。任命某个职务的过程,人人都可能有,然而被“暂停”的经历却不是人人都有。也许,少了这顶乌纱帽,反而轻松自如。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点阿q。 也就在这天,他在网络上创立了自己的博客——“得失村人”。总该有个情绪宣泄的渠道吧。 第一章 诡异的冠型饰 4 这天下午,杭州古玩专家宋翰林突然打电话来,要李安浦代他去看一件东西。他说自己要为文物杂志写一篇文章,交稿的时间实在太紧,一时赶不过来。请李安浦无论如何帮帮忙。 宋翰林大半生从事文博工作,担任过博物馆副馆长,后来当了文物商店副总经理,经营上很有一套。退休以后,精力不减当年,依然热衷于搞经营、玩收藏、做研究,尤其熟悉各类良渚玉器,写了不少文章,在文博圈子里很有些影响。李安浦跟他是老相识了,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在心目中却始终把他作为老师,对他十分尊重。宋翰林委托的事,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前些时候,他和几位收藏家创办了一家远古文化博物馆,陈列的史前文物中,不仅有良渚文化时期的玉器、石器、陶器等,还有十分罕见的异型器——从未见诸书刊、难以名状的骨器、玉器。 异形器上也有原始刻划字符。 那些原始刻划字符,大多由简单的短线段、弧线通过并列、垂直、交叉等组成不同的形状。如果说陶符的刻划部位,几乎都在黑皮陶罐的沿口或罐身,而异形器上的刻符则出现在动物胛骨上、石器上,甚或出现在玉器上。有些刻符还与良渚时期最典型的人兽纹同时出现。他们发现了十几件器物上有“台地立鸟”图案,这种图案只在良渚博物院的一件玉璧上见过。由于尚在草始阶段,更多的一时还难以破译,但已有一些刻符能看出人、鸟、兽的象形,辨认出水(川)字。 究竟是真是伪?究竟是不是记录语言的符号?它们具有怎样的学术意义?一切尚在探索之中,过早地下结论于事无补。事实上民间人士的研究各方面局限颇多。但,不管怎么样,良渚文化异形器上的刻划字符——所有关心中国文字史的人,都无法漠视这个现象。 “一句话,”李安浦爽快地说,“去哪里?” “就在谷安市。他们会主动来找你的。”宋翰林嘱咐说:“你就在博物馆等着好了。” “好的,没问题!” “当然,凭你的目光看几件东西,还不是轻而易举吗?” “宋老师您过奖啦。我能跟您比吗?” “哪里,哪里……” 果然,一多会儿,就来了一辆奥迪轿车,司机彬彬有礼地进门来,请李安浦上车,离开博物馆,在大街小巷绕了几圈,驶进了一个新建成的高档住宅区——锦绣花园门口。一路上彼此沉默,没有说任何话。李安浦从来没有到过这里,觉得有些陌生。 司机很客气地把他交给一个身穿制服的保安,就走了。 保安将李安浦带进一套宽敞的房子里,引入客厅,也走了。 奇怪的是房子里空无一人。 李安浦不知道自己是该坐着,还是该站着。他仔细打量着四周,房子似乎刚刚装修好,摆放的古典家具精美、富丽。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放一张红木圆桌,桌上铺设着白色的丝绒。丝绒上有一只锦盒,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也许,宋翰林请他帮忙过眼的,就是这件东西? 李安浦耐心等待了一会,仍然不见有任何人来招呼他,心里不免觉得更奇怪。这里的主人是谁?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端详着锦盒,踌躇片刻,终于忍不住伸手打开盒盖。心想,我还是先把东西看了吧。 打开盒盖,一件冠形饰呈现在面前。 李安浦顿时吃了一惊。 怎么……又是冠形饰? 努力控制内心的波动,他又认真看了一次。它与自己收藏的那一件冠形饰,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也是有纹饰的。 他默默地注视着冠形饰,又小心翼翼将它取出锦盒,拿在手里,对着光线仔细观察。玉器上的神人兽纹是古朴而精细的。但如果刻意挑剔,从未有一件东西,让他看得如此专心致志,如此神情紧张。尽管是寒意尚存的初春,他的额角上仍沁出了一层汗水。 随即,他又将冠形饰摆回原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咳……” 就在这时候,客厅的门打开了,匆匆走出来一个从没见过的中年人。他十分抱歉地向李安浦拱拱手说: “李先生,真是对不起,连续接了两个电话,被事情耽误了,没有到门口来迎接您!” 随即,把一只厚厚的信封摆在了李安浦的手边。 李安浦瞥了一眼,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却不露声色,问: “这冠形饰……是你的吗?” 中年人不言可否地朝冠形饰呶呶嘴,笑道: “李先生是专家,这样的宝贝很熟悉呀。” “工作之便,见过一些。”李安浦坦率地说,“就在最近,我至少还见过两件,跟它是一模一样的。” “哦,难怪宋翰林先生说,只要把您请到,真伪就清楚了。能请您鉴定一下吗?” “当然能。”李安浦点点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尽管说。” “请先说说这冠形饰的来历。” “这……为什么呢?” “不鉴定来历不明的东西,也算是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吧。”李安浦十分自信地笑笑,说,“外面,不管是古玩市场还是私人收藏,良渚玉器越来越多,难免会有仿冒。它的出处就很重要。” 中年人淡然地摇摇头。 李安浦是个聪明人,眼睛一转,顿时省悟了: “你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哦,看来你也不是它的主人!” “谁是它的主人,这,你就不必多管了。”中年人委婉地说,“我们把事情办好,就够了。” 李安浦摇摇头。 “那,你就把它作为传世品来鉴定嘛。”中年人诡谲地笑笑说,“几经周折,才转到这里。它最初是在哪儿出土的,很难说得清楚了,不过有一点是明确的,离不开太湖流域吧!” “嗬,你把它当作和田老玉了?” “据我所知,传世品是有的。玩良渚古玉的,明清时期就很多,总会传下来。乾隆皇帝当年不是也很喜欢玩良渚玉器吗?还有不少流传到了海外,至今仍在欧美的博物馆……” “这些是常识,一点也没错。不过,我还是要多一句嘴,请你转告这件玉器的主人,最好少玩这种东西。”李安浦一股劲上来了,有些执拗,说出了一句冲撞人的话,“它不是毒品,也不是枪支弹药,可是弄得不好,会影响前程的!” “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也许不知道,十几年前,俞墩遗址失窃了几件出土文物,其中有玉琮,也有冠形饰。这个案件至今还没有破,有关会议上常常会提起。做我们这一行的,谁不想洁身自好呢?……” 中年人伸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 “谢谢你,李先生,从你的话里我已经得到了答案。这是你的报酬,拿着吧,不必客气。保安在门外等你,他会送你上出租车的!” 这下子,轮到李安浦发傻了。中年人硬塞给他一只厚厚的信封,像是一只烫手的山芋,拿也不好,丢也不好。 他暗自嘀咕,在人们的心目中,宋翰林历来是个很清高的人,埋头做学问,不屑于与商贾为伍。可今天他委托自己所做的,好像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看来,人是会变的。那,冠形饰会不会变呢? 在这里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锦绣花园的。 那只信封,记得是被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口袋。他紧紧捏住信封,手指上渗出了一层汗水,心里是别一种滋味。这钱,竟让他生出了些许犯罪感。说真的,充当专家,收一点鉴定费,这类事并不是没做过。但理智告诉他,眼前的这笔钱是怎么也不能收的,于是乘那人不注意,把信封悄悄留在了门外的鞋柜上。 假如不是这样做,今晚会失眠的。 第一章 诡异的冠型饰 3 龙大魁真的是想要弄清冠形饰的真伪。 万向金属材料厂——现在成了万向金属材料公司,在转制时甩掉了包袱,轻松了几年,最近却不太顺当,业务科接连遇到了两单退货,这给明年的生产笼上了一层阴影。龙大魁心里明白,企业转为私营,姓了龙,很多人说自己占了大便宜,其实,我只拿到一个空壳。从产品到设备都老化了啊。假如不尽快将产品更新换代,以后的日子肯定很难过。市场竞争是残酷的呀。然而,至少要投入一千多万元改造设备,才能拿出慢走丝切割线新产品,战胜竞争对手。年底年初,银根愈发紧缩,银行的贷款几乎是人人争抢的唐僧肉。 在银行碰了鼻子之后,他不得不动起了冠形饰的脑筋。 事实上,这样的东西他手里还有几件。假如它们是真的,拿到拍卖会上,必然能拍个好价钱。不过,把它们作为抵押,或许可以贷到更多的款子。可是,银行岂肯轻易放贷?必须有人确定它们的真伪。 前些日子他想去请博物馆的李安浦鉴定。连汽车都发动了,突然改变了主意。冠形饰是出土文物,听说博物馆库房里突然意外地多出了一件,弄得草木皆兵。拿到博物馆去,等于抓一把虱子往头发里放。若是有人问你,这宝贝从哪里得来的?盘根究底,牵丝攀藤,你怎么回答?弄得不巧,还会套上一顶走私文物罪的帽子。再说,李安浦眼下的处境并不好,他愿意帮你作鉴定吗? 他随即改变主意,先去找阿陶试试。 谁知,热面孔碰到了冷屁股。 凭心而论,当初把那些年纪偏大的工人请出金属材料厂,确实有些绝情。然而不这样做,又怎么甩掉沉重的包袱?金属材料厂不就是因为吃大锅饭,才运转不下去的吗?俗话说,量小无君子,无毒不丈夫。龙大魁不喜欢优柔寡断,该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决不手软。至于阿陶要不要留,曾经确实犹豫过,但最后还是咬咬牙,把他列入了名单。一旦留下了,跟他平起平坐的人怎么办?一个人会牵扯到一批人,企业甩包袱的事情怕就做不下去了。 没想到,阿陶至今仍然记仇! 但,这也让龙大魁愈加坚信这样一个道理:经营古玩是能赚钱的。假如阿陶穷得像瘪三,他会不理睬自己吗? 龙大魁毕竟不是等闲之辈,眼睛一转,便有了新点子。 他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给了何海,约定半个小时后在城东大道的星巴克咖啡厅见面。 何海是一个头子十分活络的房产销售商,不管是城区的小高层还是郊区的别墅,只要他插手了,就一定能炒得很热。他当然也获利丰厚,家里光宝马7系车就有两辆。最近这两年,他已经不满足于销售,开始炒地皮、做楼盘了。在老城区大刀阔斧拍下了几片地皮,名爵豪邸之类的广告做得满天世界都是。前些时候,由于资金周转困难,龙大魁曾经向他求援,何海连疙楞都没有打,就拿出了两百五十万。比银行利息高一倍,也算是蛮优惠了。 当龙大魁走进咖啡厅时,发现何海的身边坐着画家杨不二和一位容貌俊俏的陌生女孩。这女孩正轻声说着什么,跟杨不二挺亲昵,杨不二好像也很愿意听她说话。 龙大魁坐定后,试探地说: “何董,你不是说想要收藏点东西吗?我这里有一件宝贝,想不想看看?” “蹩脚的东西你不要拿出来,看坏了眼睛。”何海一副财大气粗的架势,“你知道我最近在玩石头,新修的海漪园,天南海北的奇石足有几百件,光是一块灵璧石,用超长卡车从安徽运回来,走了十几天。白天公路上还不准走,他娘的!……” “我都听说了,你哪天也该让我去海漪园开开眼界呀。不过,我的这一件,你也可以看看。” 龙大魁不露声色地将锦盒摆在了他的面前,同时把征询的目光投向了杨不二。 “哟,你从哪里弄来这个好东西?” “英雄不问出处。嘿嘿,这宝贝有点意思吧!” 杨不二在一旁看着冠形饰,也露出赞许的神色。 何海屏住呼吸,仔细打量着冠形饰,不由有些心动: “你——真的想出手?” 大魁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最近资金短缺,”何海沉吟道,“金行长倒是答应给我两千万,不过是口头上的,恐怕还要攻攻关才行……” 大魁说:“他懂不懂古玩?” “怎么不懂?家里的博古架上,光明清官窑瓷器就有好几件。上个月,有个古玩商上门找他,想收购一件青花梅瓶。谁知他说那梅瓶是景德镇后仿的,根本不值什么钱,让古玩商碰了个软钉子。老克勒,事先把所有的瓷器都换下了,厉害呀!” “这冠形饰,你觉得怎么样?” “要把它变成钱,没那么容易吧。不二,你说对不?”见杨不二未置可否,何海继续说,“看看成色还挺不错,可是现在为了钱,什么都能做假,连老娘也可能不是真的呢!” “何董,你是行家,我能把假东西拿出来骗你吗?这冠形饰的的确确是从地下出来的,少说也该是一级文物。谁要不相信,再拿一件同样的给我看看!” “哈哈,大魁,这又不是掼拳头卖梨膏糖,一旦被人识出是假的,万向轴承公司的门都要砸烂的!这是一块小小的玉,又不是皇帝的玉玺,谁稀罕呀!” 龙大魁急了:“那这样行不行,你只管先把它拿去,日后我们一起找个可靠的专家做鉴定。如果是真品,你贷到的款子转给我一部分;如果是赝品,那两百五十万我连本带利立刻还给你。” “这么爽快?”何海嗬嗬笑了,“看来你真的是缺资金!嗨,今天的何海,钱的事情还是事情吗?” “那你帮帮我呀。” “大魁,你是捧着金饭碗讨饭吃!老实告诉你吧,我看中的不是冠形饰,而是另外一件东西。” “咳,我大魁有什么你看得中的东西,尽管拿走!” “果真?” “果真!” “嗬,大魁你可千万不要说大话。我要的东西,你是绝对不肯轻易放手的呀。” “是……什么?” “地皮。” 何海射出一道锐利的目光,盯住大魁。 听到地皮二字,大魁顿时脸色发白。万向金属材料公司的前身金属材料厂,是一家老厂,靠近市中心,交通十分方便。厂区旁边有一片空闲的土地,那是当年缺乏资金盖厂房而搁下的,让员工种植了一片香樟苗木,早已卖了几批。转制的时候,大魁打了小算盘,加了几万元,把这片土地也拿下了。地皮是宝中之宝,即使将来工厂开不下去了,把这块地皮卖掉,也足够让所有的人养活三年五年的。 果然不出所料,这几年外来人口急剧增长,谷安城区规模越来越大,房价节节攀升。房地产成了最赚钱的行当。不少人看中了那片土地,一心想开发小高层公寓楼。沿街做商铺,售价更高。假如引进几家连锁商业品牌,那还愁什么?龙大魁不是傻瓜,很清楚那片土地有着怎样的升值空间,所以咬住牙关不肯松口。没想到,何海也在动这片土地的脑筋。也许,他觑觎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龙大魁沉思了片刻,冷冷地说:“何董,我这片土地,可是人人皆知的老虎肉,你真的想吃?” “在这个城市里做房地产的,谁不想吃?不过,我何海吃不下的,别人就连想都不用想!” “你想做房地产,改变用地性质,国土局哪里会批得准!再说,现在都要公开拍卖,没那么简单……” “这个世界,不怕办不成事,只怕不想办事。哼,把厂房连土地一口吃掉,你看我有没有办法!” 龙大魁心想,这家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想让我万向公司破产?瞎了你的狗眼!这片土地真要开发房产,我才最有资格,可是我不干。房子盖好了卖掉,赚再多的钱,也是一次性的,办工厂却能长期延续,哪怕自己不在世界上了,工厂还会传给子孙。正因为如此,我才千方百计地筹集资金,让产品更新换代。 这时候,杨不二的手机响了。他听完电话,跟何海打招呼说,有一个香港人要买几幅画,想与雨娟告辞先走。 何海大大咧咧地说:“那,我不送你们啦,不二,过几天去我的海漪园聚聚!” “好,你要的画,我会按时完成的。” 杨不二由雨娟挽着手臂走后,何海与龙大奎又唇枪舌剑了一番,终于达成了协议。只要那片土地转让或者开发,何海有优先权——至少也要让何海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何海答应帮大魁解决融资难题,至少在五百万以上。但是到期后必须连本带息一起归还,哪怕拖一天都不行。否则,以厂房带土地一起抵债。 何海走后,龙大魁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也急着离开,差一点把冠形饰忘在了咖啡厅。 第二章 我是哦嘘 1 圆圆的夕阳,犹如一枚熟透了的柿子悬挂在天边,红得那么纯粹,那么深沉。 一个皮肤黝黑、肌肉丰隆的小伙子,独自坐在弯弯的小河畔,专心致志地做着黑皮陶贯耳壶。脚边已经摆好了几只,可他看着壶口两侧的耳朵,觉得不顺眼,撇撇嘴,又开始做新的。 他蓬头跣足,长长的头发用麻线綰成一束,悬在脑后,使额角上描画的纹饰愈加引人注目。那黑色的纹饰,如鸟,似鱼,寥寥几笔,却有一种飞翔的动感。 居住在西樵山下的人,男子满十五岁,女子满十三岁,额角上都要画上鱼鸟纹——在若干年以后的史书上,把这叫做“雕题”。平日里毫无交往的人,只要看见熟悉的鱼鸟纹,不用说话,就知道是同一个部族的,相互之间就可以说上话了。 小伙子的双手很灵巧,他仅仅借助于一个树枝打磨成的木轮和几支颇有弹性的竹片,就能让乌黑油亮的泥土在手里乖乖地变成各种各样的陶器——鱼篓形罐、宽把带流杯、贯耳壶、匜形罐、陶鬶……当然这也是若干年以后学者们所起的名字。莫看它们还只是潮湿的陶坯,却充满了灵性,呈现古朴端庄的原始之美。他特别擅长做贯耳壶。原因很简单,家家户户都喜欢用它来汲水。在贯耳壶两侧的耳朵里穿上绳子,轻轻抛向小河,一壶清澈的水就提上来了。 此刻,他一边做贯耳壶,一边扫视河边的稻田。年轻的目光是清澈而锐利的,能投射得很远。 那几块水稻田,是一代又一代的西樵山人用双手开辟出来的,尽管支离破碎,面积也不大,但是旁边有清澈的小河,有自流井,用水灌溉很方便。每年春天人们用三角形石犁头耕翻的田脚也成熟了,泥色乌黑发亮,犁起来很松软,所以禾苗生长得十分旺盛。眼下已纷纷结穗,沉甸甸地垂下头,散发着清香。嘴馋的鸟雀发觉了,吱吱喳喳地飞过来,竞相啄食饱满的稻穗。 “哦嘘!哦嘘……” 他从脚边捡起一块泥巴,大声吼叫着,向鸟雀扔去。他的吼叫声很响亮,鸟雀哄的一下逃走了。他舒了一口气,重新埋下头,把全部精神沉浸在泥土和水的世界里。 短暂而漫长的一天里,从早到晚,他在河边反复地说这句话:“哦嘘!哦嘘!”别的什么都不需要说,事实上也没有谁听他说。他和他的贯耳壶,也只需要手指与泥土的亲昵触摸。每天有那么多的黑皮陶罐,那么多的鸟雀与他作伴,他丝毫也不觉得寂寞。说真的,整天哦嘘哦嘘驱赶着鸟雀,假如鸟雀不来,又会牵记它们。 他生出来就没有名字,所有的人都习惯地喊他“哦嘘”,包括他的阿爸阿妈。听到“哦嘘”,他总是高高兴兴地答应“哦——”然后赤着一双大脚,啪嗒啪嗒地跑过去。 “哦嘘”,叫起来是多么响亮,多么爽脆啊! 他想,以后有了儿子,就叫他小“哦嘘”。 他知道,过一会儿鸟雀仍然会飞来,他仍然要喊着哦嘘扔泥巴,但他不厌其烦。在所有人的心目中,鸟雀是令人羡慕的,也是令人崇敬的。它们具有人类难以企及的本领——能展开飞翔的翅膀,接近神圣的照耀万物的太阳,倏忽来回。人,谁不想鸟儿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啊,可是一双脚刚离开地面,就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驱赶鸟雀,仅仅是希望它们嘴下留情,给人们留点儿粮食。种稻子不容易啊。不过,假如有鳄鱼游到稻田里来,光是喊几声“哦嘘!哦嘘!”就不顶事了。鳄鱼很凶猛,一眨眼功夫,就会把稻穗都糟蹋殆尽的。西樵山的人们全都赶过来,才能把鳄鱼赶走。 泥土掺入了水,在灵巧的双手中变成陶器。晾干后,再用浓烟熏过几次,然后放进熊熊烈火中烧一个昼夜,焖一个昼夜。经过烈火洗礼的陶器,闪烁出引人瞩目的玄黑色。这种黑皮陶的做法,不知道已经传了多少代人。哦嘘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的祖父……都是做黑皮陶的行家里手。大王——鱼鸟氏族首领祭祀时所用的器物,几乎都是他们家做的。其他人家都不如他们家做得好。他手里正在做的贯耳壶,就是准备在秋天大祭时用的,所以格外小心。 黑皮陶的成型不容易,烧制就更难了。全靠多年积累的经验,去控制火焰温度,才能使陶器烧成后,在外表罩上一层漂漂亮亮的黑衣。为了让它既黑又亮,他们家有一套祖传的办法——烟熏。在烧之前,用浓烟反复熏染,让烟色渗入坯体。烧成后拿出来,又用干燥的草叶细细打磨。这样,黑皮陶怎么能不是漆黑铮亮,甚至带有铅色光呢?每一个人看见了,都从心底里喜爱。 哦嘘今年刚满十七岁,身体健壮,脑子聪慧,一双手尤其灵巧。在西樵山,提起做陶器,没有谁的手艺能够超过他的。不管是不是在干活,女孩子都喜欢围在他的身边转。不过,他最中意的人——水,却老是躲在别人的背后,把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瞄着他。他看见那双眼睛,心里就漾起一股甜津津、麻酥酥的感觉。 其实,要说他有多大的绝技,那也未必。他心里明白,不管是谁,只要能做到一点,把黑皮陶看得比任何器物都神圣,不计时日,不惜工本,就能做一件,成一件。 陶器表面的黑衣,黑得那么纯净。他觉得,这黑色,就像是自己生来就有的乌沉沉的黑头发、乌溜溜的眼珠。也许,在西樵山,只有水的眼睛才比这更明亮诱人。 他已经记不起来自己这几年做黑皮陶器,究竟做成了多少只。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如陶色一样黑,又被风吹得像泥土那么粗糙,可是,从没想过要在黑皮陶器上留下点什么。 不知怎么,今天他在驱赶啄食稻谷的鸟雀时,突然想到了。 哦嘘是一个平凡的小伙子,怎么能把名字刻在给宫殿里使用的贯耳壶上?何况,哦嘘能算是名字吗? 那,应该刻什么呢? 他灵机一动,主意就有了。 给贯耳壶刻上鱼鸟纹,就像额角上的鱼鸟纹一样。 对,就是它! 脉管里的血液顿时为这个想法而迅疾涌动。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他动手刻了起来。 转眼之间,手下的鱼鸟纹,或出现在贯耳壶的颈部,或出现在贯耳壶的腹部,一两只,三五只。可他仔细看看,不太满足。于是又拿起一只贯耳壶,奋力刻画。壶身上很快出现了鱼鸟纹。鱼鸟纹并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十个。它们颇有韵律感地纵横排列成行。尽管由于贯耳壶壳子太薄,刻下的线条无法深下去,却简洁而生动。 这就够了。 他左看右看,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比起脚边的壶,手里的这一只,可是美得多了。排列成行的纹饰,像鸟,也像鱼,像是在飞翔,也像是在遨游。 “哦嘘!——” 他不由放开喉咙,朝着西樵山大声地喊叫。他要让自己跟着这些鱼儿鸟儿,升向天空,跃入水中。 哦嘘绝对不可能想到,四千多年以后,一支十几个位文博专家和工作人员组成的考古队来到西樵山遗址,发掘良渚文化墓葬。足足花费了两个多月的辛勤劳作,终于有了预想中的收获。一天傍晚,他们围着一大堆待整理的黑皮陶残片,稍事休息,顺便欣赏这些由哦嘘和哦嘘的后人制作的具有实用性的艺术作品。 黑如漆,亮如镜,声如磬,既像蛋壳一般薄,又有变幻的造型。西樵山的黑皮陶器,弥散着先人的智慧之光。艺术构思的精妙,足以让现代人叹为观止。 最初,草莱初开的人们在摸索中学会了用竹子编成篮子或者筐子装东西,可是篮和筐都有缝隙,怎么也不能盛水。后来,人们从筐篮的编织得到了启发,将拌削好的泥土搓成泥条子,一圈圈盘筑成了器壁,再用泥浆胶合起来,并且抹平沟缝,使它显得均匀而结实,有的还留下好看的装饰花纹。仿照篮和筐的模样做成的陶器,什么东西都能盛。这样,先人们的生活水平得以大大提升。 文博专家在一件贯耳壶的沿口下,发现了一个别致的鱼纹。这很引人瞩目。可以肯定,是刻划符号。凭着现代人的智慧,他们很快还原出了四千年前的一个场景——先祖们在吃完了一尾鲜鱼之后,意犹未尽,为残存的鱼骨所触动,于是让长者用尖利的竹枝在贯耳壶上刻划。壶壁上顿时出现了一条抽象的鱼。仔细看去,那寥寥几划组成的鱼儿,其实是一个“吴”字,一个最原始的“吴”。不是吗,在吴方言中,吴与鱼至今还发同一个音。从某种意义上说,吴文化其实是鱼文化,吴文化的根,原来就是在鱼儿游弋的泱泱湖水中啊! 赞叹之余,你一言我一语地展开了热烈的争论。 其中一个名叫李安浦的,激情洋溢地讲了很多。他说,先人们在五千年前就懂得了实用与美观的和谐结合,懂得了线条的夸张,懂得了个性的宣泻,实在是了不起。他又说,制作黑皮陶的先人,我们怎么能称之为无名氏?他们应该有姓氏,有名字,也许还会有原始的文字。我们的百家姓哪里来的,不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吗? 这些,自然是后话了。 现在,我们还是把目光投向四千多年前的西樵山。 第二章 我是哦嘘 2 西樵山,也被称作西樵国,西樵城。 当然,这都是后来的考古专家给它的名字。据说它在宋元时期叫渔樵山,意味着这里是最适宜打渔砍柴、安逸生活的地方。有人还以明代张瑞图的一副对联“整顿乾坤将相,归休林壑渔樵”作注解。也有一种最通俗的解释,因为它在谷安的西郊,山上有很多树木,所以叫西樵山。 其实,西樵山没有山岭,也没有岩石,只是一座高高的土墩。四周布满了沼泽和森林的平原,到处长着常绿的阔叶树:枫香、鹅儿杨、青冈栎和松柏。在树木的映衬下,土墩显得很挺拔,老远就能看到它那巍峨的身影。一条河流在它的脚下环绕,更加衬托出它的静穆和圣洁。要是站在土墩上,一群飞翔的鸟儿就在脚下追逐。仰天而望,会觉得白云离自己那么近,仿佛伸手就可以捉住。 土墩是人们用双手堆筑而成的。 这个浩大的工程已经做了多久?三年,五年,八年?还是更长时间,哦嘘不曾去计算,其他人(包括巫师)也不会去计算。干活比计算更重要。最初,人们只是在平地上取土,渐渐地,取土区往下深陷,又向两端延伸出去,变成了一道河床。这里本来就有小河,很快与新开辟的河床连成一体,绕过高大巍峨的土墩,蜿蜒东流。 如果说西樵山是鱼鸟族修筑的城池,那么,蜿蜒东流的河流就是它的护城河了。 阿爸说,不要看它是小河,它跟外面的大湖相同。它一直往东流,能够流入大海呢。大海,知道吗,天下没有比大海更宽阔的水面!大海中居住着老龙王和一大群虾兵蟹将,热闹得很呐。咳,要是能到大海去看看,死了都值!可惜,它太远了…… 年复一年,几乎每天都有人往土墩上运土,然后一层层夯实。没有谁逼迫,都自觉自愿地劳作,而且不肯偷懒耍奸。土山需要的泥土太多了,能为这圣洁之地运土,让人的心也变得很圣洁。 是的,到今年秋天大祭时,山顶的宫殿就该完工了。 宫殿建造得非常气派,用树桩夯得结结实实的红烧土做地面,挖了深深的柱洞,把一排粗大的柱子架起来。柱洞的底部,垫一两块木板作为柱础,那是为了克服土质松软的困难。西樵山的人们很聪明,在宫殿的木架中采用了榫卯,让它能抗得住飓风的摇晃。房屋的墙面,则是以编织的芦苇和竹子涂抹泥土,拍击、烘干,显得十分结实,哪怕到了雨季也不至于被暴雨摧垮。人们还用芦苇、芦席、竹席和草束盖屋顶,让旺烈的太阳晒不进去,雨水也淋不进去。屋内的地面上,用碎陶片、小砾石、砂粒和蛤蜊壳的碎末掺进泥土,仔细夯平,再在上面铺垫泥沙,夯实、烘烤,使它坚硬平整,下雨天也不会感到潮湿。 宫殿的大门外,有一大片平整的场地。平整得让人只想在那儿打滚。秋天,西樵国的大王将在这里举行隆重的祭天仪式,让苍天护佑西樵国风调雨顺,百业兴旺。 整个部落的人,都期盼着这一天的来临。 哦嘘家的小屋,就在土山下不远的地方。每天他做黑皮陶时,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土山。他不做黑皮陶的时候,也会跟大家一起,运送泥土上山。 记得有一次,阵雨刚过,天穹分外晴朗,他站在土山上,向远处瞭望,竟清楚地看见天地相交处一片迷迷茫茫,闪烁着动人的光彩。海!那不正是海吗?听老一辈人不止一次地讲过,大海在天地的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大海里有比山还高的风浪,一个接着一个翻卷。敢于去大海里航行的人,才是英雄! 他的脑子里顿时涌出了一个令人激奋的念头。 是啊,为什么不去当一回英雄,到大海里去闯一闯? 难道你不想当英雄吗?!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唱起了鱼鸟族人人都会唱的歌,使劲瞪圆眼睛,凝视着给人无限诱惑的远方天际,止不住一阵心跳。这个主意是多么令人激奋啊!阿爸不也说,要是能到大海去看看,死了都值? 他知道,家里是有一条独木舟的,祖父的祖父当年伐下一棵大树,花费了毕生精力,刳木为舟。可是他年老体衰,再也无法驾船下海。祖父年轻时,曾经几次想下海,都被险恶的风浪逼回岸上。在哦嘘出生的那一年,祖父终于下决心将独木舟划到了海里。谁知,才走出几个时辰,一个滔天巨浪劈头盖脑地打来,独木舟訇的一下就倾翻了。也许,他的独木舟是撞到了龙宫的屋顶上…… 这一切,都是听阿爸讲的。阿爸身体常常有病,记性却非常好。多少年以前的事情都能原原本本地讲仔细。 祖父死的时候,哦嘘还很小,一点也不懂事,他甚至记不起祖父的模样。可是,他继承了祖父绝不肯服输的脾性。脉搏里奔流的滚烫的鲜血,跟祖父一样刚烈。 转眼间,哦嘘也十七岁了。这差不多到了祖父葬身大海时的年龄。刚刚成年的哦嘘,内心充满了豪情壮志,觉得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力量无穷。他不甘心仅仅在土山上遥望大海,死了就葬在土山下。他要做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在独自一人做贯耳壶的时候,他常常幻想着,总有那么一天,要把自己制作的贯耳壶放在独木舟上,然后划动木桨,沿着家门口的这条河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路探寻,一路前行,只要坚持不懈地往前走,必定会找到大海的。让独木舟在大海的风浪里跌宕起伏,这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情啊! 也许,到了大海的彼岸,用独木舟上的贯耳壶还能换回许多鱼鸟族没有的东西呢。他对自己的贯耳壶,始终怀有绝对的信心。鱼鸟族人喜欢的陶器,别的氏族一定也会喜欢的。 然而,这想法刚在心头冒出,就被使劲压住了。咳,要是阿爸晓得了,非把自己的脑袋揍扁不可。这不是要把自己的小命白白地往海水里扔吗?再说,巫师讲了,在秋天大祭之前,任何人都要抓紧做准备,不能离开西樵山一步。 看,就在小河的对岸,那几间常常关着门的草屋里,有四五个长者,带着十几个年轻人,每天埋头制作玉器。他们无一不是由巫师精心挑选出来的技艺高超的工匠。巫师还亲自督工,不仅不允许粗制滥造,连点滴瑕疵也必须立即去除。 巫师是鱼鸟族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十分受人尊敬。每当鱼鸟族要举行重大仪式,或者遇到什么大事,总得请他占卜预测凶吉。灵验得很呐!在堆筑西樵山的这几年中,每逢进入难以把握的关口,巫师便点燃一个大火堆,取出不知哪儿找来的两块龟甲,一边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一边将它们交叉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灸烤。 烤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噼啪”的声响,立即把龟甲抽离火堆。龟甲上,已经裂开了奇怪的纹路。 巫师闭拢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神传达给他的旨意,他已经从龟甲的纹路上看出来。鱼鸟族要做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只要掌握神机的灵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嗬嗬!好专心啊!” 哦嘘陷入了沉思默想,怎么也没料到,随着一阵稳实的脚步声,巫师竟出现在他的面前。真神,仿佛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似的! 白发苍苍的巫师已经五十出头了。在整个氏族里,他的年龄不是最大,却也算是老人了。此刻,他并不说话,只习惯地瞥了一眼,看见哦嘘的身边已经摆放着几只贯耳壶。 哦嘘搓搓手,让指缝里粘着的泥屑掉落到地上。他憨厚地笑笑,算是与巫师打过了招呼。 巫师只是从这里路过,可是目光一落到贯耳壶,就舍不得移开了。那些贯耳壶做得太精美了。瞧,壶身上居然还刻着鱼鸟纹,尤其是刻画了很多鱼鸟纹的那一只,真够漂亮的!由于它的漂亮,竟让旁边的那几只显得有些粗陋。 他注视着,忍不住问道: “这鱼鸟纹,是你刻的吗?” 哦嘘点点头。 “你说,你为什么要刻这些?” 哦嘘摇摇头。 巫师不再追问。他知道哦嘘是个心灵手巧却不会说话的人,点点头、摇摇头,已是他的全部回答。 巫师小心翼翼地端起贯耳壶,唯恐碰坏了壶身的刻文,看了又看,他毫不犹豫地说: “这壶,我拿走了。” 哦嘘习惯地不作声。巫师要拿走,只能让他拿走。本来就是准备让他拿走的呀。他只是不太明白,巫师究竟是喜欢贯耳壶,还是喜欢贯耳壶上的刻文? “哦,你阿爸身体有病,也该回家了。” 哦嘘还是没有作声,眼睛里却流露一丝疑惑。 巫师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他突然抬起脚,蛮不讲理地踢向地上那几只贯耳壶。顷刻间,破碎的贯耳壶又变成了一堆毫无生命的泥土。 “你干嘛踢我的宝贝!你,你!……” 哦嘘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朝他瞪起眼,一边跺脚,一边带着哭音大声叫喊。他知道对巫师是不该这样的,可贯耳壶是花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心血做成的呀!他觉得巫师的大脚,是踢在自己的身上,每一块骨头都被踢得生疼。 巫师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口气非常严厉: “哦嘘你听清,以后壶上不准再刻这样的鱼鸟纹了!刻了一只就足够了,鱼鸟纹是可以随便乱刻的吗?” 哦嘘垂下了眼睫。过了好一会,才狠狠地抬起头。 巫师早已像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太阳敛尽了最后的一束光芒。暮霭从河边的苇草丛中悄悄升腾,纠集在一起,愈来愈浓,把四周的一切都遮挡得无法辨认。几只虫子却迫不及待地唱起了夜曲。 哦嘘用手背抹去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 第二章 我是哦嘘 3 哦嘘的阿爸卧病不起,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一直在发烧,额角热得烫手。神志忽而迷糊,忽而清醒,忽而手舞足蹈,嘴里不停地说起胡话: “蛇怪来了……快,快躲开,不要让它咬人!嘘……” 所有的人都想拼命把他狂乱挥舞的手揿住,可是怎么也揿不住。 “我打!打!把蛇怪打死……” 家里人都不知所措,他完全是着了魔。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前天午后,阿爸独自一人驾了独木舟去鼋湖里抓鱼。这对于他是熟门熟路的事情。可不知怎么的,钻进茂密的芦苇丛,晕头转向地绕了几个圈子,竟钻不出来。独木舟像是进了迷魂阵。 谁都知道,他是抓鱼的好把式,三天两头下鼋湖抓鱼。手持一根削尖了的竹竿,瞄准在湖里游动的鱼儿,飕地丢过去,再大的鱼儿都乖乖地成为他的猎物。拿回家里,就是全家人的美餐了。可是实在很怪,这天下午湖上风平浪静,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也不见野兽出没,偏偏他会在芦苇丛里迷了路。假如风大浪急,也许会出点事。 一直到黄昏时分,几乎是筋疲力尽了,阿爸才算找到回家的路。跨进门,就像一棵稻禾似的,无力地倒下了。 他唯一没有忘记的,是手里始终拎着用苇叶串起的两条白鱼。带回家,把它们放在火堆上烤熟,再凑一些采摘来的野果,一家人的晚餐就够了。假如到了秋后,不仅野果子越来越多,稻谷也成熟了,可以吃的东西就更丰富了。但假如不捕鱼,就会饿肚子。阿爸说什么都不能让家里人饿肚子。 可是,这一次他真的发觉自己有事了。被阿妈扶起身,他愈加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只能歪歪斜斜地躺倒,再也起不来。 阿妈估计他是太劳累了。往日里,只要静静地躺下,歇上一两天,就能恢复健康。于是给他烧了热鱼汤,喂了两口,想让他发发汗。哪曾想,他一口也喝不进去。昏睡了大半天,病情竟越来越重,到了第二天早晨,连起来走几步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妈醒悟了,着急了。她明白,这不是太劳累,而是中了邪毒啦。鱼鸟族的人们常常说,鼋湖最深的地方藏着各种各样的精怪,特别是长蛇精,你看它嗤嗤一声溜进了芦苇丛,却依然在施展魔力。一旦用尾巴将人的灵魂缠住,就再也逃脱不了。 难怪他说胡话时,一直叫喊“蛇怪来了……” 哦嘘也着急了。阿爸在鼋湖上被邪魔的罗网罩住了,再也无法逃脱。 那该怎么办呢? 阿妈心想,看阿爸眼下的情势,硬挺是挺不过去的。面前只有一个办法,请求巫师上门来医治。 鱼鸟族巫师的医术是很高明的。在西樵山,几乎所有的人身体不适,都会请他看病。假如连他觉得回天乏力,别人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办法。这已经是大家的公认。 阿妈赶紧出门去请巫师。 哦嘘回到家不久,巫师也跟着阿妈进了门。 巫师低下头,仔细观察着昏睡中的阿爸,又伸手抓住他的右腕,搭上脉搏。蹙得很紧的眉头,久久没有舒展。过了好一会儿,巫师才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对阿妈说: “俗话说,邪气蕴结,化变为毒,他确实是在鼋湖里中了邪毒。这种病来势凶猛,变化多端,假如不及时制止,不仅会丢了性命,还会传染上家里人呐!” “那……还能有救吗?”阿妈急得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快救他,快救救他!……” “哦,听我说,鱼鸟族的神会护佑他,躲过这一劫的。”巫师看看她,沉着地说,“你也要相信他自己的造化。” 巫师伸手从发髻里取出了几支砭针。砭针是用玉料打磨而成的,一头尖细,一头略圆。也许是长久地浸润了巫师的灵气,显得柔和透亮,令人生出无限的信赖感。巫师熟练地将砭针在掌心里擦了几擦,在阿爸身上找准天庭、丹田和足底的几处穴位,捻起砭针,屏住呼吸,柔中有刚、轻重有致地灸了起来。 哦嘘在一旁,屏住呼吸,惊异地看着巫师的一举一动。 被砭针灸了以后,巫师又让阿妈端来热鱼汤,亲自给阿爸喂了几口。很奇怪,刚才阿爸一口都咽不下去,现在却顺利地喝了半陶碗。哦嘘发现,阿爸的呼吸也渐渐平稳了。原本他的身体一会儿像一只弓似的紧绷,一会儿像一只猫似的蜷曲,现在竟也渐渐舒缓了。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浮现一些红晕。 如果说刚才巫师踢坏自己的贯耳壶,哦嘘心里还有些怨恨,此刻却全都忘记了。不能不相信,巫师的医术很厉害。 巫师咳嗽一声,舒了口气,对哦嘘说: “孩子,你跟我出门去,到鼋湖边找几样草药,回来放在陶罐里,给他煎成汤水,马上喝下去。你阿爸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哪怕撬开嘴,也要让他把草药汤喝完,喝得越多越好。” “嗯。”哦嘘点了点头。“那我现在就去……”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你还小,不懂得应该找到什么样的药草……”巫师转过脸,又对阿妈说:“让他安静地躺着,谁也不要去打搅他,他很快就会醒来的。” 在巫师的指点下,借着月光,哦嘘很顺利地从湖边采集到了一大捧药草。这些药草,平日里悄悄地在岸头上生长,几乎没有谁注意,没想到能够救阿爸的命!哦嘘把药草打成一捆,抗在背上,急着想往家里去,给阿爸熬汤。 巫师却一把拉住他,对他说: “哦嘘,你知道,你今天做成了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吗?” “我?” 哦嘘看着巫师,懵了。除了埋头做贯耳壶,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还会做成什么。 巫师笑着说:“就是贯耳壶啊!你在贯耳壶上的刻文,我刚才又仔细看了看,我想如果拿去给大王看,大王也会喜欢的。明天,我就让人把它烧出来,一丝一毫也不能损坏。” “真的?”哦嘘很感意外。 “真的。”巫师肯定地点点头,“今年秋天的大祭,它将和玉琮、玉璧、冠形饰摆放在一起。” “那太好了!” “不过,哦嘘你要记住,凡是最好的东西,只能有一个,不能有第二个。从现在起,你要忘记贯耳壶上的鱼鸟纹,再也不要去刻这样的花纹了。懂吗?” “把它忘记?” “对,把它忘记。不能再刻鱼鸟纹了。如果再刻了同样的鱼鸟纹,灾祸一定会降临到你的身上的!”巫师说,“鱼鸟纹是多么神圣啊!” “哦……” 哦嘘不由倒抽了一口气。 巫师瞪圆眼睛,神态显得十分严肃,丝毫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最好的东西,只能有一个,难道他正是因为这样,才毫不吝惜地踢烂其它的贯耳壶? 巫师的话语里,分明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把哦嘘心里的一点儿欣喜全都驱散了。他实在不懂得最好的东西为什么只能有一个,不是越多越好吗? 可是,他没有任何理由不相信巫师的话。在鱼鸟族,连大王都愿意听他的呀!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远远的,不知谁在唱歌。这歌儿在哦嘘听起来,一点味道都没有。 第三章 蠢蠢欲动 1 早晨,博物馆工作人员在展览厅一边布置杨不二的水墨画展,一边天南海北地议论。杨不二对自己的个人展览寄予很大的希望,精心挑选了六十几件作品,让雨娟专门设计了一个漂亮的标签。他觉得博物馆的标签用作文物展览是可以的,用作水墨画展太缺乏艺术感。作品摆放的位置也调整了几次,似乎仍不太满意。 博物馆终究是博物馆,即使随意闲聊,在里面工作的人们也聊得与众不同。不知是谁,昨晚在电视里看了韩日两国足球队的比赛,发现韩国足球啦啦队“红魔”居然以蚩尤为象征,画着红色鬼脸,作为战胜日本队的法宝,上班后心里还窝着一团火。 “哼,真不要脸,他们怎么配得上战神蚩尤?” “这个世道,就是谁脸皮厚谁占便宜!他们端午节申遗尝到了甜头,现在还想把蚩尤作为始祖申遗呢!” “咳,我们的那些申遗官员,早点撤了拉倒!” “告诉你,我还看过一本韩国历史小说《蚩尤天皇》,在那本书里,蚩尤成了大韩民族的祖先,在争夺中原的涿鹿之战中,蚩尤征服了轩辕黄帝,让黄帝屈膝投降呢!” “狗屁,有这样信口雌黄的吗!” “…………” 李安浦骑自行车去玉琅古玩市场绕了一圈,上班迟了一点,拎一只黑包悠悠晃晃路过展览厅,听见了他们义愤填膺的议论,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可是他不想插嘴,没有那份心思。 自从暂停行使副馆长职务以后,他的办公室没有作变动,工作挂在保管部。然而,由于那件冠形饰的缘故,他不宜再插手保管部的事情。眼下要做什么,馆长顾凯没有给他明示,似乎也不便明示,别人也不来找他,他就落得清闲。 人就是这样,眼睛瞎掉了,耳朵会变得格外灵敏;关住了一扇大门,会找到几扇窗户。忙惯了的李安浦偏偏不会享受清闲。这几天,坐到了电脑前,琢磨着要写篇把文章,往一家人文杂志投寄,同时也贴在自己的博客“得失村人”上。博客里的文章越来越多,点击量也不断增加,让人颇有些满足感。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泰伯奔吴的题目来。 吴国的建立,人们通常认为是从“太伯之奔荆蛮,自号勾吴”开始的——这也正是吴文化的开端。那么,泰伯和仲雍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地奔吴呢?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解释,是说他们为了遵从父王的旨意,将继承权让给弟弟季历,然后再传位给季历的儿子昌。泰伯和仲雍宁可不要王位,而去往几千里以外的荆蛮之地,与当地人一样断发纹身,刀耕火种,显示了难能可贵的高风亮节。古往今来,研究吴史、吴文化者都同意这种“让权说”,极少有人提出疑义。 然而仔细想想,问题就来了。“让权说”这样的解释合理吗?难道不是今天的人们强加于泰伯、仲雍的? 不妨先从地理空间上分析。 从黄土高原的歧山,到长江以南的太湖,即使是直线距离也有三四千里,路途遥远而又坎坷不平。兄弟二人带上随从,在荒无人烟野兽出没的崇山峻岭、丛林草莽间踩出一条路来,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遇到的困难必然会超出人们的想象——哪怕是今天,那依然是险途。再打一个比方,假如身后有敌军追来,为求生欲望所驱使,或许他们会铤而走险,然而为仁义道德计,似乎不必刻意历尽艰险,从中国的西北边陲一路窜奔到东南沿海地区。他们只要在离故乡不远的地方寻找生存之处,便可以成全父王和季历了。 再来看自然环境和风土人情。 泰伯他们自幼生活在干旱少雨、刚直粗犷的黄土高原,突然来到温润潮湿、湖荡环绕的太湖流域,水土不服且不必说,语言、风俗、宗教和生活方式等等,也会都有很大的差别。然而,他们居然甘心情愿地遵从当地的风俗习惯,与荆蛮人一样,断发文身,以表示再也不会回到自幼生活的渭水流域去。在这片荆蛮之地上,他们与老百姓一起辛辛苦苦地引水入江,种植水稻,并且授予礼仪,教化人民,赢得了百姓们的爱戴,被推崇为首领,及至由他们创建了历史上第一个国家——勾吴。这似乎已成为信史。然而,这样的解释是否过于理想化呢?是否涂抹了太多的王权意识和救世色彩呢? 无疑,司马迁当年是站在黄河流域是唯一的皇权中心和文化中心的立场,才提出泰伯奔吴“让权说”的。 事实上,中国的文明是多元一体的,不仅仅起源于黄河流域,也起源于长江流域、珠江流域、辽河流域……早在六千多年前就能够利用自流井灌溉,种植水稻的吴越先人,为什么要来自黄土高原以黍稷为食的泰伯和仲雍来教会自己饭稻羹鱼?早在五千年前就人工堆筑大祭台,制作了精美的玉石礼器的先民,为什么要他们来作原始的启蒙? 这似乎难以解释。 那么,泰伯奔吴究竟原由在哪里? 李安浦想,应该用“寻根”一词来回答。寻根是人类的一种最原始最本质最普遍的情感。恰恰是源于血缘的文化认同感,促使他们不辞艰险,长驱数千里,来到先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太湖流域,并很快与荆蛮之地的人们融为一体…… 其实,所谓的荆蛮之地,在良渚时期并不比中原地区落后。历史老人总是留给我们很多误会。 嗯,这个题目完全可以写一篇好文章。 李安浦反剪着双手,踱进了办公室。 散淡的一天又开始了。 让他到博物馆工作,也真叫是阴差阳错。在大学里读的是旅游管理专业,课余时间喜欢摆弄照相机,拍摄了不少以风光为题材的作品,有几件还侥幸得了奖。毕业后回到谷安市,博物馆正扩建新馆,很需要补充人才,文化部门的一个领导看了他的档案,心想,考古发掘是旅游的前导,没有重要文物景点,拿什么搞旅游?会摄影,不是更适合做展览、整理资料吗?于是用钢笔沙沙地批了一行字: “请人事科安排该同志去博物馆工作”。 李安浦的命运就这么被一行文字决定了。 进了博物馆,李安浦才发现自己对那儿的一切是陌生的。尽管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一时难以适应。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相信自己脑子不笨,别人能学会的,我凭什么学不会?何况,自己在中学和大学里的古文底子一点也不差,对文博专业的兴趣,就慢慢培养吧。 李安浦确也煞费苦心地钻研业务,在半年多时间里,把人家要整整读四年的书,硬是啃了下来。哪怕啃得生吞活剥,毕竟算入了门。不过,说起来学费也没有少付。 有一次,李安浦在玉琅古玩市场闲逛,心想或许可以捡捡漏,与一个 操江西口音的女瓷器贩子攀谈了几句。那女人很干练,也很灵巧,居然给李安浦留下不错的印象。她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印有“古玩杂件瓷器字画黄梅”的字样,还有临时居住地的电话号码。 那天,不知怎么,鬼使神差似的,李安浦跟随她拐弯抹脚地来到了一个居民小区,走进底楼由汽车库改装的宿舍。黄梅神秘兮兮从床底下拉出了一只纸箱,满箱都是用旧报纸裹着的形态各异的瓷器。 尽管李安浦心存戒备,也十分挑剔,可是当黄梅将一只瓷器放在手上时,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黄梅轻描淡写地努努嘴说:“你看看,这是我老家村子的墓坑里出来的……” 杯身线条柔和细腻,大红底款清晰规正。仔细分辨手绘的花卉,釉下彩和釉上彩浑然天成。老天爷,成化斗彩杯呀! 李安浦读过有关成化斗彩瓷器的资料,知道那并非等闲之物。明宪宗是一个很短命的皇帝,仅仅在位23年,然而非常奇怪,那个年代制作的瓷器,艺术生命似乎不受政治风浪的颠踬,成化斗彩奇迹般地跃上了辉煌的顶峰。明万历年间的《神宗实录》如此记载:“神宗时尚食,御前有成化彩鸡缸杯一双,值钱十万”。啧啧,当时就值十万雪花银,到了今天,岂不是要飚到天价? 黄梅竖起一个指头,笑道: “初次见面,交个朋友,你给我这个数,就行了。” 她要价一千元,这相当于李安浦一个月的工资。但他毫不犹豫地掏出钱,把斗彩杯带走了。 回家后,李安浦抚摸着斗彩杯,越看越觉得开心。他想,这女人,究竟是精明还是爽快? 斗彩杯在家里藏了几个月,恰好博物馆请杭州古玩专家宋翰林来谷安市讲学,李安浦借机请他鉴定一下。 宋翰林端详着斗彩杯,说:“你先告诉我,这杯子是从哪儿来的?” 李安浦如实地把来历讲了一番。 宋翰林沉默了半天才说:“如果是好东西,你可以花三百万买进,然后五百万卖出……” 李安浦没有听懂他的话。眼前的这一件,算不算好东西? 宋翰林笑了:“其实,你不用找我,自己就可以鉴定。你想过没有,成化斗彩当年就是宫廷珍品,怎么会流落到瓷器贩子手里?她轻易转卖给你,难道真的是白痴?” 李安浦像是被人抛上了半空,又在几秒钟内落回原地。是啊,一千元买一件斗彩杯,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买卖?可当时怎么就没认真想一想呢? “辨真识伪,是藏家面前的一个永恒的课题。赝品与真品,往往只有细微的差别,有的赝品甚至比真品还要真。在什么都能克隆的年代,凭借经验和目光无疑是不够的。哪怕你读过多少鉴赏宝典,仍然难免闪失,这方面,我也是有教训的……” 宋翰林说,就在前几天,海关截得了一批打算运往美国的战国时期古玉,上上下下都被惊动了。公安局特地派车过来,请宋翰林去作鉴定。他左看右看,比照了半天说,仔细看了玉的质地和纹饰,都确信无疑是战国的玉佩、玉环、玉玦。这下子是撞上文物走私大案了。 公安局紧急传唤了玉器的主人。 玉器主人急得脸色都发白了,再三申明,谁敢吃了豹子胆,拿脑袋开玩笑?他跺着脚说: “我绝对保证,这些出口的东西都是仿制品!现在科技水平高了,什么东西不能仿真?” 为了说明自己没撒谎,他立马让海关、公安请宋翰林一起,去了他开办的玉器厂。到了那里,宋翰林不由大惊失色。仓库里摆放的成品,车间里正在加工的半成品,全都是按照原物仿制的,仿制得丝丝入扣,常人根本就无法辩识。 宋翰林感慨道:“人,往往是欲望的奴隶。天地间有多少事不是充满诱惑又险象环生的呢?被欲望牵着鼻子走,藏家就很容易走眼。这些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收藏家。有的人到处钻营,结果失手太重,连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李安浦明白了许多。 大约从这时候开始,李安浦与他的联系渐渐增多,还几次去杭州登门请教。从他那里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在心目中,宋翰林成了一个不曾拜师的老师。 与此同时,他仍然跟黄梅保持一些交往。黄梅确是一个精明的古玩贩子,手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流转,令人真伪莫辨。只要买家掂得出分量,还是能从她那里淘到宝贝。买到蹩脚货,只能怪自己目光不凶。应该承认,黄梅是下功夫读了些书的,跟古玩有关的史料,信手拈来,却也显得很熟脱。古玩这个行当,女人掌柜的很少,但即便是许多男人也未必能达到她的程度。渐渐地,李安浦竟对她产生了某些好感。他觉得在黄梅那里付出些学费,并不吃亏。黄梅还挺大方,有几次李安浦和朋友们在一起,请客吃饭,她都抢着付账。而不像别的女人,只消用媚笑和娇态就足以让男人乖乖地掏腰包。 不能不承认,她很有点与众不同。 没多久,一个失手,斗彩杯竟摔成了三块。 李安浦并没有丢弃,而是将它捡起来,裹在一个纸包里,再也不愿示人,只偶尔倾听瓷器碎片在摩擦中散发出金属般的声响。这声响能给人某种启示。 宋翰林的话固然不错,不过,回头再想想,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不被欲望牵着走呢? 第三章 蠢蠢欲动 2 李安浦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副《晨晓图》立轴。霞彩、淡雾、碧水、渔舟,构成了宁静的水乡意境。这是杨不二几年前送给他的,说实话,今天看起来,作品显得有些稚拙。最近,杨不二正筹备在博物馆举办“江南春”水墨画展,拿出来的六十几件作品就成熟得多了。在李安浦的眼睛里,杨不二并非科班出身,却颇有天资,这些年他的确也很刻苦,是一块可琢之玉。所以应该给予无私帮助。 “人啊,能够战胜欲望的智慧,才是大智慧……” 此刻,面对《晨晓图》,他喃喃自语。 作为颇有影响力的良渚文物鉴定家,宋翰林的一个签名,往往能决定一件玉器究竟是价值连城,还是一钱不值。央视的“鉴宝”节目时不时的也会请他去,以专家的身份在电视台评点藏品。露了几次面,知名度就更高了。所以,在藏品价位越来越高的时候,不少老板纷纷把他作为堡垒攻打。不过,李安浦认为他做得还是比较稳妥,不像某些人,看见了红包脚步就迈不动了,一不小心就失去原则。无欲则刚,有容乃大,是对如何做人设定了极高的标准啊。 他沏了一杯龙井,任袅袅茶香在杯口萦绕,拿起一本《历代古玉图谱》,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图谱中,很少见良渚玉器的纹饰。看来,编写图谱的人观点太偏窄,没有把良渚玉器当一回事。其实,早在春秋时期,就有良渚玉器出土。清代初年,皇宫里有人懂得它的价值,开始大量的收藏。甚至连那位风流皇帝乾隆,也酷爱良渚玉器,为了显示自己的才华,他专门赋诗题词,镌刻在许多玉器上。 从清朝末年至民国初年,大量的玉器在杭州附近的良渚、安溪、瓶窑一带出土。据说当时有一个洪姓村民,竟一下子掘到几担玉器,其中有玉琮,也有玉璧,上品居然有上百件之多!古董商人们的嗅觉非常灵敏,蜂拥而至,前来收购。结果就坏事了,大部分的玉器流散到了欧美和日本。有一个人竟编写了图文并茂的《美国收藏良渚文化玉器》,作为他的研究论文,把中国的研究者气得鼻孔冒烟…… 正看得入神,有人推门而入。 一看,原来是阿陶。 在玉琅古玩市场摆摊的阿陶,遇到什么难题,常常上门来讨教。假如手里淘到好东西,也会让李安浦先过过眼。 “嗬,阿陶呀,好久不见啦!”李安浦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我要去阎王爷那里报到,怎么可能不先通知你?免得你心里一直把我牵挂。” “看你得意的样子,淘到好东西了吧?” “嘘……” 阿陶示意他把声音放低,随即关上门。自己动手拿杯子,取茶叶,泡了一杯普洱,这才稳稳当当地坐在了李安浦的对面。尽管每天风吹日晒摆地摊,他却很会赶时髦,外面许多人追捧普洱茶,他特意买了一盒送给李安浦。谁知李安浦说自己只喜欢喝龙井或者碧螺春,普洱茶动都不动,留着待阿淘自己上门来享用。 阿陶不露神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件白玉蝉。 李安浦接在手里,凝视片刻,赞叹道: “嗯,汉八刀,开门见山的汉八刀!” “不瞒你说,是在玉琅市场淘到的。运气不错吧?” “你这家伙,门槛越来越精了。谁转让给你的?” “黄梅!那女人生意做大了,专门开了古玩店,东西不少,什么时候我带你去看看。她看见别人会骗,看见我却不敢。” 李安浦笑笑,黄梅的情况他是知道的。 阿陶得意洋洋地说:“昨天晚上,我朝着玉蝉看了又看,嘿,发觉它像一个字。” “哦,你说,它像什么字?” “像一个‘且’字。” “且?”李安浦顿时来了兴趣:“嗯,有点道理。” “且字的原意是什么?是祖,祖宗的祖——也就是男根,你看这长圆形的玉蝉,跟你大腿根根里的那东西不是一模一样?” “嗬嗬!……”李安浦不由笑了,“怪不得你神秘兮兮的,把办公室门都关起来!” 阿陶的解释是颇有意思的。所谓祖,就是“且”的祭祀。生殖崇拜,是生产力低下时最重要的崇拜。到了父系社会,就是男根的崇拜。而蝉的羽化,恰好切合了人们来世再生的意愿。所以,玉蝉常常被作为死者的琀玉随葬。 阿淘见李安浦赞同自己的观点,越说越起劲: “你有没有去看过四川乐山大佛?他是一座坐佛,可有人发现,旁边的山岭是一座卧佛,卧佛的身体当中还竖起一座宝塔,那是什么?不明打明是男人的生殖器嘛!” 李安浦笑了:“阿淘你真的是很有研究。男人的那根东西,没有比它更雄伟的了!” “我从来不收春宫画,不过,藏几件白玉蝉,还是蛮有味道的。” 两人喝着茶,说笑了一阵,李安浦说: “阿陶你今天不会只为了白玉蝉,到我这里来的吧?” “当然,无事不登三宝殿嘛!” 阿陶于是把龙大魁想请他鉴定冠形饰的事,讲了一遍。 “我觉得很奇怪,这大半年,古玩市场出现的冠形饰越来越多。十几年前,俞墩山遗址失窃过两件冠形饰,可现在,光是我的眼睛看到的,就已经不止两件了!这个星期,又有外地人拿了几件出来,除了冠形饰,还有玉琮呐。” “真的?” 李安浦不由一怔。 “哪会有这么多冠形饰!” 是的,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的冠形饰,太不正常了。自己的那件冠形饰,是阿陶转让的,价钱并不贵,4800元。当时他也暗忖,斗彩杯的教训是便宜无好货,好货不便宜。连五千块都不到呀!然而,仔细看过玉料、器型、土沁,色泽,尤其是精细的纹饰,几乎找不到跟出土的东西有什么区别,他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现在听阿陶这么一讲,他顿时心生疑虑。冠形饰不断地流向市场,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有人在大量仿制,二是偷盗了遗址里的墓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即使是专家也难免看走眼。偏偏央视的鉴宝节目也出现了冠形饰,要么是冠形饰唬弄了专家,要么是电视台唬弄了观众…… 昨天他跟黄梅打过一次电话。黄梅说,市场上良渚古玉陆续出现,价位也不断上升。我的手里就有几件,你抽空过来看看。只要你中意,尽管拿走。没想到,阿陶走在了自己的前头。 李安浦沉吟着,也把宋翰林让自己去锦绣花园看那件冠形饰的事,告诉了阿陶。 “嗬,怪了!”阿陶觉得很蹊跷,说:“龙大魁也让想我看冠形饰,这两件事,是不是有关联?” “难说。反正,我们先留个心吧。也许,过几天还会冒出什么新花样来呢。” “你知道锦绣花园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他不说,我也没有问。听口音,不像是谷安本地人,可是跟谷安关系很密切,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李安浦摇了摇头。他只记得是门牌上有东区三十八栋的字样。显然,有点儿身价也有点钱的人,才会住锦绣花园的独栋别墅,并且喜欢用跟“八”有关联的号码。 “他们搞得那么鬼兮兮,肯定不会有什么好把戏。”阿陶沉思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西樵山那边一大片土地,说是要被批租了,台湾来的大老板要办工厂,生产笔记本电脑的。市里领导陪那个老板看了地方,手一挥,就圈了一千多亩土地。” “怎么会呢?西樵山的考古价值很大,不管是哪个老板要土地,都不该批租的!” “安浦,你又书呆子啦!跟招商引资比,你这西樵山考古,还能算几斤几两?” “不,不会批租的,不应该批租的。”李安浦固执地摇着头,“难道谷安市没有别的土地了?” “土地当然有。可西樵山风水好,前面还有那么大的鼋湖。招商引资,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呀!” “哼,办厂,又不是造度假村!只要有地皮,交通方便一点,不就行了嘛!” 说话间,杨不二和雨娟敲门进来了。 阿陶说:“你们谈吧,我先走了。” 李安浦拦住他:“你急什么?小杨又不是外人。他在博物馆办画展,你也该为他捧捧场。” 第三章 蠢蠢欲动 3 杨不二和雨娟是为了给哪些人发请柬,来找李安浦商量的。他们几个人在一起,很快列出了一个名单。雨娟匆匆先走,说是去准备请柬,然后请人帮忙一家家分送。 李安浦与杨不二有十几年的交往,可是直到最近,杨不二为了画展约他喝酒,他才认识雨娟。 雨娟是杨不二的助手。她不是谷安人,起初圈内很多人对她不熟识,但杨不二常常把她带在身边,不少事由她操办——包括在博物馆的水墨画展,她也确实精明干练,不能不让人刮目相看。 杨不二曾告诉李安浦,这几年雨娟给他的帮助,比任何人都大。 说起来,已经是四年前了。春节刚过去,一次很偶然的机会,他去湖滨市参加书画家们的聚会,在环翠宾馆作画。有一个女孩很老练地指挥服务员,为画家们提供方便。她身材娇小,谈吐举止却很有学养,不知怎么就把杨不二的视线吸引住了。 后来才知道,她叫雨娟,是环翠宾馆的办公室主任。 或许是杨不二在书画家中年纪最轻,在他作画时,雨娟不时站在他的身边,为他递纸端水,又专注地看他,眼神里若有所思。 一来二往,两人就相识了,彼此还很能谈得来。 活动结束后,杨不二热情地邀请她到谷安去玩玩,雨娟很大方地答应了。没多久,她果真和一个小姐妹来作客了。在杨不二的画室里,她认真地欣赏了他的作品,还很中肯地提意见说,假如落款再考究一些,效果会更好。这其实是婉转的批评。换了别人,杨不二会不太高兴。可是,说实在的,杨不二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女孩对艺术作品如此有见地,不由对她暗暗钦佩。 杨不二陪着她们游览了水乡古镇,一路上谈论艺术,谈论江南风情,谈论生活观念,相互间越说话越多。 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雨娟,跟杨不二一样,生肖也属马,只是小了一轮。她喜欢书画艺术,也能画上几笔,但她最大的特长,却是待人接物——这显然是在宾馆工作中锻炼出来的。不管来了什么身份的人,都能十分自然地交往。她有极好的外语基础,在宾馆更有机会接触许多著名画家。她想去哪位画家的府上,总是受到欢迎,绝对不会吃闭门羹。而这些,恰恰是杨不二所缺少的。 不久,杨不二又去湖滨市举办个人画展。雨娟早早出现在开幕式上,热情地为他接待客人。画展开得很成功,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可以说,这是杨不二举办的画展中最成功的一次。也许是雨娟陪伴左右的原因,他信心十足,感到从未有过骄傲。 雨娟也很为他高兴。 她不仅热情,也很坦率。在与杨不二朝夕相处的日子内,他们渐渐变得无话不谈。有一天,她把自己的境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原来,雨娟有男朋友——或许可以称作丈夫,因为他们已经登记结婚,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办理婚仪,丈夫就去国外留学了。转眼间有了三年。这三年间,丈夫只回来过短暂的两次,平常就靠网络聊天维系着不浓不淡的感情。一个人留在湖滨市,难免感到寂寞,她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工作,千方百计地在工作中寻找乐趣。 杨不二也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她。他结婚多年,儿子也已经十岁了。从内心说,妻子的文化程度并不高,在艺术创作方面帮不了他的什么忙,但他们在乡下结婚后,毕竟度过了共同的艰辛经历,他不能忘记,也不应该忘记。 有一天,杨不二请雨娟喝咖啡,天南海北地聊了很久,他忽然说: “雨娟,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你这样为我作出牺牲,值得吗?” 雨娟沉思片刻,才笑笑说: “从小我就去少年宫学画画,想成为一个画家,可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实现这个愿望的,如果……如果凭着我的努力,能够使你在艺术道路上走得更快一些,成为一个很有造诣的画家,我想这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啊!这怎么能说是牺牲呢?” 听了她的话,杨不二心里十分感动。人海茫茫,得一知己足矣!雨娟太无私了。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不仅仅精神上获得无穷的动力,对外交往联络方面也将有极好的帮手,他就完全有信心让自己成为一个卓有建树的画家。 雨娟陪着他,一家又一家地串门。那些遐尔闻名的画家,没有谁摆出大画家的架子,见到雨娟,都表示十分欢迎。杨不二拿出自己的作品,十分虚心地请他们指教。他们都有几十年创作经验,无论是结构布局,还是设色用笔,或者是题款印章,随便讲上几句,就能使杨不二得到很大的启发。正是由于雨娟,杨不二获得了不少机会,艺术生涯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 记得有一次,他带上两支东北老山参作礼物,由雨娟陪着,去往画家米祚之的家,正儿八经地举行了拜师仪式。杨不二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向老师磕了三个头。雨娟在一旁,用照相机拍下了这一刻。 米祚之说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已经公开宣布不收学生了。可是因为雨娟再三推荐,又仔细看了杨不二的作品,颇为喜欢,才欣然接受了杨不二做学生。 那天他兴致很高,特意从房间里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几件八大山人的真迹,让他们欣赏。这些佳作,平时可是秘不宣人的。 米祚之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八大的作品了。文革以前,我曾经收藏了很多八大的真迹,咳,那时候的价格实在太便宜了,便宜得让人难以想象!可惜,文革中我被批斗,画也被冲掉了很多……仅存这几幅,可以说是八大的神品,画得太好了!” 最让他引以为自豪的,是八大山人的一本花鸟册页,册页上还题写了苏东坡的《喜雨亭记》,堪称一绝。家里能拥有一件这样的藏品,别的东西便相映见拙了。 “小杨啊,我十几岁开始就学写颜真卿的小楷,现在题写画面,还是靠当年下的那些功夫。你也应该好好地练练书法,特别是颜真卿的小楷,对你会有帮助的!” 杨不二把米祚之的话记在了心里。其实,雨娟也暗示过自己应该把题款写得更考究些,这是一幅作品不可或略的部分。 这几年,他不仅刻苦习画,还常常练书法,以完善水墨画的题款。这次在博物馆举办水墨画展,他特地和雨娟一起,挑选了几幅书法作品一起展出。 雨娟走后,杨不二和阿陶在李安浦办公室又聊了一会。 李安浦说:“小杨,我建议给谷安画院也发几份请柬。毕竟是同道,听听各种意见有好处。” 显然是因为文人相轻,同道相妒,谷安画院的几个画家,对杨不二的作品常常颇有微词。对于他单枪匹马闯市场的做法,也总是不看好,所以彼此平时很少交往。此刻,杨不二犹豫了一下,觉得李安浦的想法是对的,点头表示了同意: “那,也好。” 他想请李安浦在开幕式上发言,李安浦却摇摇头,说: “这,你就不要为难我了,还是请米祚之先生发言比较合适。他是你的老师,德高望重啊。” 李安浦想,杨不二在艺术创作上确实提升不小,有雨娟的帮助,这几年在人情社交方面也颇有长进。不过,凡事有得必有失,他的后花园是不是会起火,就难说了…… 第三章 蠢蠢欲动 4 “大魁,如果有人给你送钱,你敢不敢要?” “嘿嘿,那得看是谁啦。” “是我!” “你?你给,我就拿。给多少?” “唔……一百吨原材料,两条流水线,三个车间。还有嘛……” “还有两百万货款?” “是啊,算起来,超过一千多万,数字不算小吧。” “董事长,你真逗……” 龙大魁笑得前仰后翻。 晚饭后,他跟林光祖坐在咖啡厅,你一眼,我一语,已经聊了一会儿。空气中弥散的烟雾里,夹杂些许酒气和汗味。龙大魁站起身,咔地用打火机给林光祖点燃了一支烟,俏皮地望望,期待他继续往下说。 林光祖眯缝的眼睛里射出锐利而又狡黠的光亮,逼视着他: “都说天上没有掉下来的馅饼!可现在真的掉馅饼了,你就不怕它很烫手,敢要?” “你敢给,我当然敢要。”龙大魁笑笑,打着比方说,“我们厂现在饿着肚皮,就巴不得掉下馅饼来呀!” 他们俩建立业务关系已经有好几年了。在别人眼里看来,除了经营的产品有些相近,彼此在各方面都很不搭调。一个是年逾古稀见多识广的台湾商人,一个是血气方刚莽莽撞撞的民营企业家;一个是资产数以十亿计的公司董事长,一个是转制后步履维艰的小厂厂长;一个是历经沧桑,老谋深算;一个是雄心勃勃,跃跃欲试。然而,他们偏偏建立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今天,林光祖跟着龙大魁走进咖啡厅,坐在那儿,就是迟迟不肯走。 龙大魁前几年就为林光祖做配套,用他供应的铜线深加工,做慢走丝切割线,一部分返还给他。这种用于加工模具的耗材,市场需求量很大,用废以后回收,还能重新加工。当然技术要求很高,不是哪家企业都能胜任的。随着it行业的迅速扩张,产品的前景越来越好。与此同时,有不少厂家因为质量跟不上而被淘汰。 龙大奎并不笨,他明白,自己的万向牌慢走丝切割线,信誉还算不错。假如能兼并几家企业,将产能翻一番,至少在长三角这一带,就独霸天下了。如今这个世界,谁一家独大,谁就能掌握市场定价权。有了定价权,还愁什么呢?只是眼下,龙大魁不得不发愁。他愁的是资金不足,难以实施宏伟的扩张计划。 恰恰在这时候,林光祖想扔给他一个大馅饼。 前一阵,老头儿半真半假地透露过一些风声。但龙大魁觉得玄,他真是嫌钱太多,藏在枕头下搁得生痛呀?! 林光祖精明过人,龙大奎是比别人更加清楚的。记得两年前,有一次在他办公室,恰好遇到一个供应商上门结算煤款。燃料课、总务科、会计师都一一在发票上签字,只待林光祖审核通过,就可以付款。林光祖沉吟片刻,却把发票压下了。供应商很焦急,接二连三地递香烟,林光祖摆摆手,不慌不忙地说了话:最近煤炭降价了,甲级电煤每吨下降50元。你给我们的是甲一级,每吨只降了24元,难道不是同步下降吗?4000吨电煤,可不是相差一点点啊!供应商忙说,每吨可以再降20元的。林光祖说,你比国家发改委还厉害呀?随即把发票搁到一边,只顾和龙大奎说话,再也不理睬他。 前一阵,外界悄悄流传一条消息,林光祖身上的那地方有点不顺——他常常尿急,进了厕所却尿不出来,尿了又总觉得没尿尽。这其实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常见的状况。不过,因为林光祖在谷安企业界颇有名声,关于“不顺”的消息,人们就传得很多。 龙大奎自然也听到了。他抛出线缆厂,究竟是跟尿尿“不顺”有关,还是跟生产不顺有关? 此刻,林光祖见他沉默不语,又逼近一步: “你小子胆量不小,换了别人,早就腿软了。” “董事长,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究竟是要我租,还是要我买?” 他们两个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千多万,是瑞晶公司下属线缆厂的全部资产加原材料,还有陆续拖欠的货款。龙大魁做梦都想不到,林光祖会轻易地抛出来。 台湾人与国际市场接轨比较早,尤其是代工做it产业,积累了不少经验。然而,近年来由于成本迅速上涨,工价更甚,连王永庆的企业也顶不住压力,悄悄迁往大陆。各方面都很成熟的新竹工业园,景气也明显不如以前。很多人把工厂搬过来,占据长长的it产业链。流水线上拿出各种元器件、线路板、显示屏或者品牌整机,从移动电话、数码相机到笔记本电脑,应有尽有。潮水般涌来的年轻人在这些工厂里打工。假如看到他们在大食堂里排队用餐,简直难以用一个准确的词汇形容这个族群的能量。林光祖是到谷安投资的台商中的佼佼者,他不是干得很不错嘛,为啥要突然改变自己? “无所谓。能租就租,能买就买。你手头紧,过个半年一年再付,怎么付,都没关系。”林光祖轻描淡写,仿佛那只不过是一间汽车库。“不过,馅饼怎么吃,你得拿一整套方案出来!” “我会的,董事长。”龙大魁笑了,“你打电话给我之前,我就想了很多。大魁没有任何优势,只有一条——年龄比你轻,即使输掉一回两回也不要紧。” “输?为什么要输?瑞晶公司的词典上没有这个字!” 大魁故意捅向老头儿的软肋,老头儿果然涨红了脸,吼叫起来。这几年,瑞晶公司在谷安全市的台资企业中始终排名第三。因为年龄的关系,他让出了台商协会副会长的位置,却咬定宗旨:“我不做老大,可也决不做老四!”谁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稍不留神,名次就可能往下掉。对于他,面子或许比金钱更重要。 刚才,在董事长办公室,林光祖特意给大魁看了资金流量表。上个月,他们花一个多亿引进了一条新流水线,账面上还剩二亿八千万尚未确定用途。往常,如果按龙大魁的性子,扭转头就走人。瑞晶公司不差钱,却也不能这样盛气凌人啊!可是,他谦恭地听着林光祖的每一句话,没半点流露。谁让自己缺钱,腰杆子硬不起来呢。何况,今年陆陆续续拿了他二百万元的铜线,一分钱都没付。 林光祖扫视他一眼,嘴角边掠过一丝讽意。大魁心里在想些什么,根本隐瞒不了。 “董事长,”大魁说,“说句真话,不是谁都敢要这个馅饼的,也不是谁都吃得下这个馅饼。” “当然。这要好胃口,也要好脑子。” “难怪你就看中我了?” 林光祖“嘿嘿”笑了。他很清楚,在所有配套厂中,“万向”规模最大,产品质量最好,但资金的困难也最突出。 龙大奎突然调转话头,说:“董事长,听说你以前在台北和高雄,曾经是娱乐界的明星,有这回事吗?” 林光祖笑笑,不置可否。沉吟片刻,才说:“怎么你也关心我的过去?” “我不过是很好奇啊。台商圈子里的人说,你以前演过戏,拍过电影,主持过节目,很了不起。后来投身企业,又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啊!” “哪里!”林光祖叹了一口气,“咳,你不晓得,娱乐界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风光。那些男女艺员在舞台上很漂亮,很潇洒,也能赚许多钱。可是一旦生了,或者年老珠黄,日子就难过啦!” “真的?” “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咳,回想起来,我当年确实在娱乐界风光过,名声不小。追随者——如今叫粉丝,总是跟了一大帮。不瞒你说,年轻时爱享乐,也玩得天昏地暗。可是冷静下来,才发现一切都是空的,什么都留不下来。” “正是这样,你就改行了?” “咳,一言难尽啊……”林光祖又深深地叹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复杂神情。“哪天有空了,我再跟你讲吧!” 第三章 蠢蠢欲动 5 “大奎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年纪轻,太孟浪,什么都不在乎,光离婚就离了四次。现在的妻子已经是第五任啦!” “哦,是吗?” “离婚,结婚,结婚,离婚,就这么折腾了几十年。别人以为我老是另寻新欢,其实,赚来的钱全都折腾完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苦的啦。可那时候,娱乐界就这个风气……” “…………” 咖啡厅,林光祖和龙大魁的谈话依然在继续。 对于林光祖所讲的台湾娱乐界那些事,龙大魁觉得很新鲜,很惊讶,但并不完全理解。他想,这或许是“做一行,怨一行”吧?他厌倦了舞台上的生活,才转行到工商界,可以让自己活得自在些。可是,工商界难道就没有形形式式、尔虞我诈的毛病了吗?商人之间的竞争,或许比娱乐界的竞争更厉害。 看来,他今天丢出这份馅饼,绝不是因为头脑突然发热。 龙大奎呷了一口高山茶,任香烟在指缝间燃烧。他知道,跟林光祖在一起,是不能不动一番脑筋,玩一些技巧的。 他故意不正面回答林光祖的某些问题,让自己的思绪游离,想起了下午跟阿陶的一番口角。 阿陶特地找上门来,打探万向公司究竟有什么重要变化。他听到外面有消息说,万向公司资金十分困难,又贷不到款,不仅技术改造项目泡了汤,还要搬迁。在搬迁以前,又有一批员工将被裁减,跟阿陶他们的命运几乎一样。这还不是最紧急的。让阿陶担忧的,是包括香樟林和万向公司厂房在内的那片土地,将转换使用性质,与何海联手开发房地产项目。何海巧妙地在其中插了一手,慷慨地答应给他垫资,帮助他在谷安西郊找地方建造一片新厂房,面积比原来的厂房大得多。甚至还答应拿一笔钱出来,帮龙大魁垫支应付款。 听到这些消息,阿陶连摆地摊都心不在焉了。他的家就在万向公司旁边,原来的职工宿舍楼。一旦轴承公司要搬迁,这里变成房地产开发,宿舍楼怕也要保不牢。假如正常拆迁倒好了,可是摊上何海这种昧着良心做事的人,一百多家住户会有好日子过吗? 有半个谷安城的人知道,去年,何海“樵城公馆”卖出的一幢楼,缺斤短两不算,夏天下雷雨还滴滴哒哒漏个不停。有一户人家刚刚花二十几万元装修好的房子,地板翘裂,墙壁污秽,真皮沙发泡在了水里,根本就无法入住。他们几次给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申述,消保委派专人协调处理,新闻媒体也作了报道,不知磨了多少嘴皮子,他仍然把责任往施工方一推了之。 阿陶不信佛,不信神,可是他总觉得,这几个月发生的一切变化,似乎跟神秘的冠形饰有点关联。你看,每一个经手过冠形饰的人,都他妈的不太平! 他怎么也丢不下这个疑团。疑团在心里翻滚,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他只想弄出个究竟。 阿陶是很认真地观察过这件冠形饰的,然而再想想,却又惶惑起来。如今,无论是偷盗还是仿制的手段,都越来越高明了。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形都会发生。不过,真的假的,对他来说已经并不重要。这东西不是宝贝,而是变成了浑世魔王。假如不是浑世魔王,怎么能把平静的一池水都搅得混浊了? 下午,龙大魁坐在董事长办公室里,正反反复复看着一份设计图纸,谋划万向金属材料公司的远景,也在为遇到的困难发愁时,不速之客阿陶突然上门来。 “龙头,你好悠闲呀!” 龙大魁不愿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嘲弄道: “阿陶你这家伙,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请你鉴定,你非要搭什么臭架子,现在回过神,又想来看玉器?” “嗨,不瞒你龙老板说,有人请我去锦绣花园看过东西了,”阿陶全然是大言不惭、满不在乎的样子,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了龙大奎的对面,顺便拿了桌上的一支烟。“看完了,还请我去聚兴楼吃鱼翅。一顿饭,真花了他不少钱呐。” 龙大奎把打火机丢给他,说:“哦?那,你对他怎么讲?” 阿陶这句话,是半真半假。他确实抽了个空来到锦绣花园,想把东区三十八栋探个究竟。谁知道,他忘了自己是个摆地摊的,模样太委琐,穿着打扮也太土,更说不清楚要找谁,保安哪里会准许他进去呢?正在和保安拌嘴舌时,无意中发现,一辆崭新的奥迪轿车从三十八栋门口缓缓地驶了出来。 阿陶连忙让到一边。 他看见,坐在驾驶座上的人,似乎也在很注意地打量自己。旁边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俏丽入时的女人,正在很妩媚地笑着。偏偏奥迪轿车驶到跟前,一下子煞住了。车窗无声地下移,露出了一双目光犀利的眼睛,朝着阿陶冷冷地看了两眼,似乎含着几分威慑,几分讥讽,随即车窗又徐徐关上了。 阿陶已经看清,坐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是黄梅。黄梅隔着玻璃,也朝他注视一眼。 阿陶像被击了一巴掌,倒退几步,随即离开了住宅区。 他心想,真奇怪,黄梅怎么跟他做起了生意?这女人真厉害,用无孔不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驾驶奥迪车的人,似乎在哪儿见到过。对了,好像是银行金行长的小舅子?那冠形饰到底是他的,还是金行长的?娘的,有钱的人姓金姓钱,没有钱的人就姓陶姓土,这世界也太不公平了! 这一节故事,阿陶没有向龙大魁透露。 “龙老板,你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历来有个规矩,不拿来历不明的东西。”阿陶狡黠地笑着说,“那个人很相信我的话,一心要跟我交朋友,说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它的来路。他又说,还有几件好东西,下次还想请我过眼呐。” “真的?” “我跟你说话,哪句是假?”阿陶叹了口气说,“好了好了,不跟你扯远了,龙头,依我看,这冠形饰也不是你的,是从别人那里转手过来的。转来转去的,这东西就变成浑世魔王了,搅得很多人不安生,恨不得哦嘘把它赶走!” “阿陶,”龙大魁说,“当初我不该让你离开金属材料厂的,假如你还留在我身边,能帮我多少忙啊!” “你哪儿需要我这样的人帮忙?龙头,听说厂房、土地什么都要卖掉,是有人造谣吧?” “嘿,这怎么可能?” 龙大魁淡淡地一笑,把目光收回到手里的图纸上,又把图纸扬了扬。显然他没什么兴趣再听阿陶的什么高见。有这几份图纸,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 阿陶鉴貌辨色,说要去摆摊,起身告辞了。 如果说,阿陶的话带着刺,让龙大魁很感丧气。林光祖约他见面,仿佛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无论如何让他感到欣喜。尽管龙大奎不能不留几分心眼,始终忖度着林光祖秘而不宣的意图。林光祖当然不是傻瓜,怎么可能白白地把一千多万资产扔给自己?既然他不按规矩出牌,肯定是有特殊理由的。看来他真的希望跟自己合作,并提供有关便利。他出钱,我出力,这些事一大半是为他干的。 转念一想,对于一个饿瘪了肚皮的人,吞食的欲望被勾起了,为了活命,该吃的就要吃,还该有什么异议?这就叫胆小的饿死! 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林光祖承认了自己从前在娱乐界干过,甚至一次又一次离婚。那一段经历,对于他似乎有些不堪回首。这至少意味着,今天他对自己的态度是真诚的。要知道,在别人面前他是从不吐露的。想到这些,龙大奎觉得轻松了许多,这些天心里的纠结,仿佛一下子被捅开了。与此同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蠢动…… 离开咖啡馆的时候,他连连拱手说:“林董,你对我的好,大魁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林光祖十分含蓄地看着他:“年纪轻,要把握好机会。时不再来啊!” 第四章 一生要离几次婚 1 在谷安,很少有人知道,林光祖原来的名字不叫林光祖,而是叫崔百岁。他最初不是做企业的,而是从事娱乐业。 说起来,话就长了。 大约是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泡歌舞厅、夜总会、咖啡厅渐渐成了台湾的一种时髦,从台北到高雄,从台中到花莲,四处流行开来。在很多人看来,一个男人假如连这种地方也不去,那他不是个呆子,就是个无能之辈。从国际大饭店、国际大舞厅开始,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像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每到夜晚,到处是衣香鬓影。即使是阮囊羞涩的大男孩,也常常聚集在戏院附近的冰果室里,一边品尝一杯柠檬水,一边羡慕地注视那些进出娱乐场所的人们。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台北的街巷深处由霓虹灯点缀的招牌,闪烁着神秘而诱人的光彩。汽车、摩托车和三轮车,接二连三地驶来,走出许多衣冠楚楚的人们。 他们当中,有许多是民国38年(1949年)从大陆来到台湾,用各种办法把工厂办起来,然后迅速发家的老板。在酒店里吃饱喝足后,一边剔着牙缝,一边神采飞扬地走进了装修豪华的歌舞厅。他们无法回到夜夜寻欢作乐的上海百乐门,可是脑子里却充满了对当年灯红酒绿生活的迷恋,于是在心目中把台北的西门町当成上海的“大世界”。他们觉得,在今日公司消费,买许多漂亮的物品,吃一顿美味的菜肴,然后走进夜总会听歌,把钱花在歌星身上,无疑体现了自己不凡的身价。 随着台湾娱乐业的兴旺和自身演技的不断提高,年轻的崔百岁,名声也不断上升。他明白,自己生逢其时,遇到了赚钱的好机会,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赚钱上,可他偏偏忘记了自己是有家室的人,太太冯倩倩带着女儿住在高雄,不仅要工作,还要照顾家务,可是常常见不到丈夫的面。他很少回家,即使回来也停留半天一天,随即又走了。 他觉得,观众的鲜花和掌声,比太太的吻更让人心醉。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夫妻之间的感情正日渐疏远。直到有一天,太太冯倩倩突然跟他提出,准备带着女儿离开台湾,去香港念书,这才让崔百岁大大吃了一惊。他当然不同意离婚,可是太太决心已定,宁可一个人带孩子,多吃一些苦,也不愿忍受与丈夫若即若离的关系。 崔百岁无法说服太太,更无法阻止她这样做。于是给了她们一笔钱,好让她们在香港好好地过日子。 太太冯倩倩和女儿到了香港以后,崔百岁心里时常牵挂,曾经专程去看过她们。太太很礼貌地接待了他这位客人,可是崔百岁心里明白,他们之间的婚姻已经无法继续下去了。 离婚以后的三年,是崔百岁最不如意的三年。事业上有许多不顺利,感情上的挫折又接踵而至。尽管有一些拍摄电影的机会,可是毕竟只是配角,剧团的演出也颇不正常,加上离婚时付掉了不少钱,母亲身体不太好,看病吃药都得花钱,使他的生活出现了窘境。 这天晚上,他无所事事,去台北圆环国生戏院看电影。看完电影觉得肚子有点饿,便去吃消夜。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山东老乡于知顺。于知顺是一家夜总会的经理人,与娱乐圈的人非常熟悉。两人一边吃消夜,一边攀谈了起来。 于知顺问崔百岁,你近来在忙些什么。崔百岁告诉他,刚刚离开邵氏电影公司,没找到合适的位置,眼下还在休息。于知顺一听,连忙劝他去歌舞厅“做秀”。 “别人不管张三李四,都可以出来做秀,你为什么不做呢?我对你还不了解?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好,个人单独表演的节目很多,要是你去做,一定会成功的!” 崔百岁笑笑,很坦率地回答道: “我并不是不去做,是因为当了两年兵,与歌舞厅脱节了,也没有谁熟悉。总不见得毛遂自荐,说我在军中得过奖,还在邵氏拍过电影……我做不出来。” 于知顺说:“那让我来做啊!” 崔百岁注视着他:“你?” “对呀!我现在就是节目经理人,别人的节目都可以排,你的节目为什么不可以排呢?” “那行啊!” 随即,于知顺跟他讨论了一个办法。因为许多老板还不认识崔百岁,所以价钱开得过高,老板不会要,价钱开得低了,崔百岁也不愿意接收,不妨采取客串的方法,暂时试一试。待老板看了演出效果再谈价钱。崔百岁觉得他讲得有道理,点头答应了这个办法。 很快,崔百岁进了国生戏院隔壁的真善美西餐厅表演。每天晚上在晚饭时间(七点半以后)和消夜时间(十一点以后)表演两场。崔百岁表演了两个节目。第一个是小人物狂想曲,把自己想象成乐队指挥,而台下的观众则是他的乐队。他以各种幽默滑稽的动作,让观众发出会意的笑声。同时又连唱带跳地表演了一首英文歌曲。第二个节目是别出心裁地设计的《出水芙蓉》,他穿著西装上场,却反串角色,扮演一个洗澡的女人。他完全是以出色的演技,将浴中的女人表演得惟妙惟肖,而且没有任何色情的成份。每次只要他上场,总会引起满堂笑声。 演出结束后,歌厅的郭经理把崔百岁叫到后台,对他说,目前这里的演员,有的是按月付工资的,每月约两万块钱;有的是按节目付工资的,800元至1000元不等。由于你刚出来做秀,报酬不能太高,当然也不能太低,每天给1000元,你看怎么样? 崔百岁计算了一下,按照当时的牌价,2800元可以买一两金子,每天1000元的工资应该是不低了。 他前后在“真善美”表演了一年,既做个人节目,也当主持人。不久,对目前的经营状况保留着较多看法的郭经理离开了“真善美”,决定自立门户,在国生戏院底楼的国生酒店开设一家歌舞厅,并且诚情邀请崔百岁去那儿演出。答应不仅给他工资,年底还可以有股份红利。 崔百岁答应了,在他那儿干了一年。一年后,觉得老是这样干难以舒展才华,也不是个办法,于是离开了国生,去往台中的南夜夜总会参加表演。没有多久,他又离开“南夜”,来到了台南饭店夜总会。 就这样,他开始了跑江湖式的演艺生涯,不断地接受各个场所的邀请,按照每十天一个档期的方法,在台湾四处巡回演出。 他在歌厅里的演出,获得了很多的掌声,也获得了很多的红包,经济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变。正是在这段时间内,他又认识了一位名叫杨春琴,后来成为第二任太太的女孩。 杨春琴是桃园大溪人。全台湾的人都知道,大溪是出美女的地方。杨春琴果然长得貌若天仙,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说崔百岁艳福不浅,拍拖上这么漂亮的女孩。这让崔百岁心里很是得意。 结婚后,杨春琴为他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 崔百岁在歌厅的演出和电视、电影的拍摄都很顺利。他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响,钱也赚得一天比一天多。然而,钱多了并非好事情。世界上有许多麻烦是因为缺钱引起的,但也有许多麻烦却是因为钱太多引起的。 当时有不少女孩子迷恋着崔百岁,向他暗送秋波。他才二十几岁,是一个有血有肉,充满激情的男子,当然不会像柳下惠那样坐怀不乱。尽管家里有天仙般漂亮的太太,依然有好几个女孩子使他暗暗心动。 在一家舞厅里,他结识了一位名叫苏秀绵的女孩。她是台湾鹿港人,长得也许不比杨春琴漂亮多少,可是她的魅力足以将崔百岁心猿意马,渐渐疏远了与太太的感情。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杨春琴很快就知道了崔百岁与苏秀绵关系密切的情况。她无法忍受丈夫的不忠,却又阻止不了他继续与苏秀锦交往,便很干脆地对崔百岁说: “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到了尽头,也不必拖下去,还是断了吧。” 从内心说,崔百岁并不愿意跟杨春琴离婚。但事实上他与苏秀绵的感情也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他无法正面回答太太,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对,只能承认理亏。 按照台湾的法律,男女离婚以后至少要等待半年,才能重新结婚。他和苏秀绵的婚姻,断断续续地拖了将近一年,才算解决问题。 再一次结婚的那天,崔百岁特意在台北的一家饭店里举行隆重的婚礼,邀请了演艺界的许多朋友出席婚宴。他的好朋友刘光超则责无旁贷地前来做婚礼的司仪。 刘光超穿了一身西装,满脸笑容地走上台来,开口就说: “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今天都是喜气洋洋,我当然更高兴,因为今天是我的好朋友崔百岁先生的大喜日子,他又要当新郎了。一般地说,一个人一辈子结一次婚,已经很不容易了。可崔百岁先生与众不同。在这里,本人很荣幸地告诉诸位,我已经参加了崔百岁先生的两次婚礼,今天是第三次婚礼了……” 结婚礼堂里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 但刘光超却敛住笑容,顿了一顿说: “我希望今天是为崔百岁先生主持的最后一次婚礼。让我们祝愿崔百岁先生和苏秀绵小姐白头偕老,永浴爱河!也祝愿我刘光超不再第四次为崔百岁先生主持婚礼……请各位举杯——干杯!” “干杯!” “干杯!……” 礼堂内涌起一片浪潮般的笑声和掌声。崔百岁也和新娘一起,举起了酒杯,可是他实在忍不住要发笑,把满口的酒水都喷到了新娘白色的婚纱上。于是参加婚礼的人们闹得更加起劲了。 平时,刘光超与崔百岁搭档演出,总是笑料不断,然而他们心里明白,这是为了想方设法逗观众们笑。今天却跟平时不一样,被逗趣的不是别人,而是台湾赫赫有名的崔百岁。连崔百岁自己也觉得,今天实在是太让人高兴,太让人难忘了。 可是,令人遗憾的是刘光超不再主持第四次婚礼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 第四章 一生要离几次婚 2 简直像鬼使神差一般,起初感情很好的苏秀绵与崔百岁,结婚几年后,终究还是因为性格不合分了手。 崔百岁与苏秀绵是由于偶然的机会,在歌舞厅认识的。起初觉得她喜欢唱歌跳舞,性格活泼开朗,跟自己非常合得来。可是结婚后才发现她不像名字那么绵软,而是个性十分好强,家里的衣食住行,什么事情都要听她的安排。说实在,在这方面,崔百岁是比较随和的,离过了两次婚的人,对于如何与太太相处,毕竟也积累了很多的经验。只要留够了抚养母亲的费用和自己的零花钱,剩下来的钱,他都愿意交给太太安排,自己也省心了许多。好在他每天的进项足够开支,根本不用担心像以前那样,花几块钱都要算上半天。 然而,他们的矛盾恰恰又是在钱的问题上爆发的。 导火索源于崔百岁的嗜好。 他与好朋友刘光超一样,有一个难以改变的嗜好,那就是赌。 演出的空余时间,艺人们无事可做,便聚集在一起打麻将,推牌九,一桌一桌的赌局,往往能从下午延续到午夜。满屋子都是烟雾弥漫、人声嘈杂。崔百岁平时过日子挺节省,可是只要一上了赌桌,精神兴奋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即使输了几十万、上百万,他也能置之度外,一心想东山再起。 然而,太太苏秀绵很不赞成他这样做。 她一心希望过舒适而安稳的日子。结婚后,两人把家安在了鹿港,很快有了一个女儿,崔百岁给她起名崔佩珊,把她当作最珍贵繁荣宝贝。遗憾的是,只要崔百岁沉醉于赌博,一切便都变化了。他不仅仅常常不回鹿港看望妻子和女儿,即使放假回来,也想方设法外出参与赌博,夜不归宿。他在歌舞厅或者影视圈中所赚的钱,不可谓不多,可是往往付之东流,这使苏秀绵非常恼火。她不止一次地警告崔百岁说: “告诉你,以后再也不许出去赌了,要是你今晚还赌,从今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 “知道了,老婆大人,你以为我还是个三岁的小孩子?” “这样的话,说过多少遍啦!” “咳,我的好太太,你也辛苦了,和佩珊早点儿休息吧……我去歌舞厅演出,演完以后很快就回家。” 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走出家门,想起赌桌,太太的话就完全丢在了脑后。 崔百岁自己心里其实也很明白,赌博绝不是一件好事情,一是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都扔在了水里,二是白白浪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更不好的是夫妻之间的感情受到极大的影响。谁会愿意让一个好容易才重新建立起来的家庭毁于一旦呢? 然而,台湾演艺界多少年来积聚的风气,已经难以改变。尤其是那些老艺员,早就对练功之类失去了兴趣,只要不上台演出,什么事情也没有。闲得发慌,就想出去寻找刺激。许多人如果离开了赌博,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 崔百岁和他最要好得人心朋友刘光超一样,只要一看见赌局,两条腿就迈不开步子了。坐在了赌桌旁,不管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都可以丢到一边,跟他毫无关系。 终于,因为他过于迷恋赌博,太太忍无可忍,与他发生了十分激烈的争吵。摔凳子,摔碗盏,摔玻璃镜子,闹得呯呯乱响,把左邻右舍都惊动了,不知道他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两人的感情原本一直很好,然而一次又一次吵架,再好的感情也会产生裂痕,乃至无法弥合。 一气之下,崔百岁只能又离婚。 要赌博很容易,要赌气也很容易,可是要离婚,就不那么简单了。这根本不是赌气能够解决问题的。作丈夫的,必须为太太与女儿安排好一切,包括房子、生活费、教育费,以及其它各种各样的费用,那可是一个很大的数字。平心而论,崔百岁手头不缺钱,以前挣了不少钱,也曾经用其中的一部分置办了房子和地皮,作为固定资产。可是一旦要妥善处理离婚事宜,才发觉自己的积蓄其实并不多。加上赌博又输了一些,他的口袋里并没有多少钱。 他终于省悟过来,赌博并没有让自己赌垮,接二连三的离婚,却几乎要让自己离垮了。 这一次,他除了把换洗的衣服和舞台上表演所用的服装装进了箱子,其它东西一样也不拿,全部留给了苏秀锦。然后默默地看了女儿一眼,转身离开了鹿港的家。 他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而且都是女儿。想起父亲曾一再对自己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崔家已是七代单传,非常希望百岁能够为崔家生养一个儿子。如果有两个三个,那就更好了。谁知一连结了几次婚,却生养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甚至连那四个女儿,也都一一跟随太太去了,真是令人黯然神伤。 不,他不仅仅只有四个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想起儿子,心头不由一阵发热。 说起来,这是他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前几年,当他还没有与苏秀绵结婚时,曾经与一位名叫陈春子的女演员偷偷相好。她到处演出,生活颇不安定,很想依附于崔百岁。知道崔百岁离婚了,目前还是单身,尽管在和别人拍拖,成不成并不一定。她试探了几次,崔百岁的回答往往是含混的: “春子,我跟你好,跟别人有什么关系呢?” 春子追问急了,他又说: “我都跟你在一起几个月了,怎么还不相信我?” 陈春子想,百岁确实对自己不错,几乎是百依百顺。两人同居了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也确实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谁知,他们没有来得及谈婚论嫁,就发现怀孕了。陈春子很快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无法公开是崔百岁的儿子,只能跟着母亲的姓。崔百岁给他取名为陈阳光。 儿子从小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崔百岁很少见到他,可心里他始终惦记着这个侥幸得到的儿子。尽管这是一个非婚生儿子,但毕竟是崔家的血脉。咳,算起来崔家七代单传,到陈阳光已经是第八代了…… 与苏秀绵离婚后,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四处为家的流浪汉。吃饭和住宿都在宾馆里,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不需要照顾别人,也没有谁来管束他,要多少自由就有多少自由。然而,当他从灯红酒绿的夜幕下走出来,厌倦了沾满了铜臭味的鲜花、掌声和逗笑时,却发现自己只是孤家寡人,竟然是那么的孤独! 当初,他在苏秀绵和陈春子之间,作出了艰难的选择。结婚后,渐渐断绝了和陈春子的往来。好几年没有与陈春子联络,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也不知道儿子陈阳光究竟怎么样,真想念他们啊! 他渴望拥有一份真正的感情。可是一次又一次的婚姻失败,使他对自己的究竟该怎样重建家庭生活失去了信心。他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寻找真爱,也不知道究竟要不要再次结婚。 这种漫无目标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多。 就在这时候,崔百岁在演艺界的声誉,却如日中天。许多剧团竞相聘请他去当主角,不少歌舞厅聘请他去主持节目,电影公司、电视公司的片约也是接二连三。前前后后参与拍摄了很多部片子,在一些片子中担任男主角。他的充满幽默、调侃、滑稽和风趣的节目,受到了许多观众的欢迎,尤其是受到了不少退伍的老兵的欢迎,报酬自然也不低。 第四章 一生要离几次婚 3 民国38年(1949年),国民党退居孤岛。滞留在台湾各地的老兵很多,几乎成为一个特殊的社会群体。 他们离开大陆越久,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就越强烈。凭良心说,由于他们当年在战场上打过仗,受过伤,吃过苦,国民党政府给予他们的待遇还算是不错的。到年龄退伍以后,他们一般都住进了“荣民之家”,差不多每个月有两万元的退休金,如果是当官的,还要多一些。按理说,过日子是没有什么困难了,可是他们精神上却十分空虚。你想,孤零零的一个人,既没有家眷,也没有子女,更没有任何亲戚,每天面对的就是冷冰冰的床铺、板凳,还有与自己一样渐渐老去的老兵,不能不令人感到厌倦。白天还好过一些,到了夜晚,谁都会感到异常寂寞。将人久久折磨的思乡之情实在无法排遣。 他们之中几乎谁都挨过枪子,吃过弹片,身体有伤病,行动很不方便。唯一可以消遣的地方,是台北的西门町。或者去今日公司逛百货商场,吃点心,买一些日用品,或者去歌舞厅听歌,捧歌星,认干女儿,“吃豆腐”。他们并不吝惜钱,打仗的时候连性命都不吝惜,干吗把钱看得那么重?简直把口袋里的退休金全都花掉,才算心甘。 这,给艺员们提供了赚钱的机会。 歌星在舞台上演出,一曲《我的家在大陆》,勾起了老兵们无限的思乡之情;一首《苦酒满杯》,让老兵们热泪盈眶。尤其是女歌星的演唱,总是让老兵们感慨万分。显然是由于担心民众的情绪太波动,对社会的安定不利,台湾当局有一度明令禁止了《苦酒满杯》、《三年》等好多首歌曲,不准演唱。 但即使如此,西门町依然红火,而且不断地流行“红包场”。以往观众给歌星捧场,是献上一束鲜花,演出结束时,歌星可以凭着收到的鲜花去向歌舞厅老板算礼金。然而很快人们觉得这样太麻烦,还不如干脆直接给歌星塞红包。全盛时期,整个台北有十几家大型歌舞厅,每一家每晚有10万元的红包可以发,据说一连二十年不衰退,谁能计算得出吞掉了“荣军”们多少红包? 崔百岁假如没有电影公司的片约,就在西门町的歌舞厅里做主持,或者是演出滑稽节目。老板给他很高的报酬。与歌星们不同的是,除了每天一万多元的底薪之外,也可以收到红包。于是他口袋里的钱迅速地增多,有时多得连自己都弄不清楚。 坦率地说,在这段时间内,也不是说没有碰到过让他心跳加快的人。 有一次,在台北演出,他住在统一饭店,有一位柜台小姐吴美惠对他的印象很好,看见他进门就热情地招呼,需要做的事情都为他安排得很妥贴,让人心里感到十分舒服。 显然她已经超出了为一般客人服务的水准。 崔百岁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她是基隆人,目前独身,不知道是离婚了还是没有结过婚。但她有一个三岁的儿子,长得十分讨人喜欢。 一来二往,两人就熟悉了。 感情发展的速度超出了崔百岁的预料,没有多久,他们之间便无话不谈。崔百岁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坦率地将自己的几次失败的婚姻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美惠。 美惠听罢,沉默了好久。心里想,这个崔百岁虽然是个四处跑码头的艺员,为人却很坦诚,很风趣,演技也很高。假如与他生活在一起,一定是整天都会有笑声的。尽管他以前的路走得不太顺当,可是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并不影响以后怎么过日子。只是……只是自己作为一个单身妈妈,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儿子,她倒是暗暗担心年幼的儿子会成为两人感情之间的阻碍。 崔百岁了解美惠的心思,十分真诚地对美惠说: “我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什么也没有。你有一个儿子,真是太好了。美惠,你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儿子吗?我结了三次婚,没有一个儿子,现在还没有结婚,就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这儿子是老天爷给我的啊!我们崔家已经是七代单传啦……” 这时他才知道,美惠的儿子是一个私生子,生出来以后从来没有报过户口。崔百岁与她谈婚论嫁时,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给这个私生子报上了户口。 从心底里说,他非常渴望有一个儿子,让崔家的香火续下去。这是父亲临终前未了的心愿。现在美惠带了一个儿子过来,而且愿意把他改姓崔,实在是太好了。 他与美惠商量,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崔升东。 美惠确实是一个非常贤惠的女人。她不仅尽到了做妻子的责任,帮助崔百岁把家庭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十分孝顺婆婆。父亲故世后,崔百岁发觉自己一年到头忙于演出,在台湾各地到处奔波,对母亲照顾得太少太少,心里总是感到非常歉疚。母亲一年比一年老去,身体也越来越差,崔百岁将她接过来,和自己住在一起。他原本有一些担心,怕美惠与她难以相处,谁知美惠在生活上处处想着母亲,照顾得比他还周到,婆媳之间显得十分和谐。 仅在这一点上,崔百岁对美惠就非常感激。 民国64年(1975年),年迈的母亲突然中风,半边身体受到影响,手脚难以动弹,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她要上厕所、洗澡或者换洗衣服什么的,做儿子的总有许多不方便,全都由美惠服侍,吃药打针之类的事情,也完全不用崔百岁操心。 老人常常会便秘,用了开塞露之类的药物还是难以解决问题。遇到这种时候,美惠一句话也不说,戴上塑料手套,在厕所里帮助她一点一点地扣出来。丝毫也不嫌脏。老人逢人就说: “我是前世有福,修到了这样一个好媳妇,对待我真是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啊!” 就这样,母亲在病榻上躺了两年多,崔百岁几乎没有操什么心思。他照常外出演戏,家里的事情全部交给了美惠。可惜母亲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差,丝毫也不见好转,崔百岁和美惠请医生作了详细检查,央求医生尽最大努力,挽救她的生命。 医生告诉他们,老人患子宫癌有一段时间了,而且癌细胞逐渐已经转移到了肺部。 崔百岁大吃一惊,急忙将她送进了台北长庚医院。 医生又一次作了检查,告诉崔百岁说: “太晚了,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只能尽人道,给她一些药物,让她慢慢地过去。” 崔百岁的心情十分沉重。他和美惠一起,轮流陪妈妈住在医院里,日夜照顾她。尽管明明知道癌症发现得太晚,他依然抱着一丝幻想,也许医生能够创造奇迹,让母亲的病情得到缓解,甚至像以前那样健康。只要母亲的身体能恢复健康,花再多的钱他也愿意。 有一天,妈妈的精神似乎比平常好一些,把崔百岁叫到病床边,眼睛 里闪出异样的神色,轻声喊着他的名字说: “百岁啊,做小辈的,只要孝顺老人,就是好,不在乎是不是自己亲生的。我……我虽然没有亲儿子,可……” “不,妈妈,你是我的亲妈妈!” “百岁,我知道你对妈妈好。可是,有些事我还是要告诉你,不然,什么都来不及了…… 崔百岁已经听懂了她的含意,忙阻止说: “妈妈,你不要说了,百岁都懂。百岁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的养育之恩的,我永远是你的儿子。医院里要做的一切,我都会做好的,钱也准备好了。” “百岁……” 妈妈却轻轻摇了摇头。 崔百岁不由得一怔。 第四章 一生要离几次婚 4 妈妈临终前在病床上想要说什么,其实崔百岁早已猜到了。 从前,崔百岁曾经听家里的工人说过,他是日本妈妈生的。他问过爸爸,爸爸生气地瞪圆眼睛,决不许他胡说八道。他心里有疑问,可始终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后来渐渐长大,爸爸也去世了,他无意中打听到,抚养自己成长的妈妈,果然只是养母。自己的生母是一个日本人!自己身上有一半是日本血统! 他费了很多周折,才从爸爸的几个朋友那儿,证实了这个传言。 原来,当年父母亲都在韩国汉城生活,经营着一家诊所“德生堂”。由于母亲不会生养,一心想要孩子的父亲,竟然瞒着她,偷偷地与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那个日本姑娘,最初是来德生堂应聘做服务生的,父亲对她颇有好感。但是没有留下她,而是推荐给了他朋友的公司。暗地里,彼此有了来往。 他们很快就有了孩子——这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崔百岁。 生下孩子后没多久,日本姑娘就辞掉工作,回国去了。听说她在日本嫁了人,从此再也没有与崔显扬联系过,也没有来看过孩子。只有养母像亲生儿子一样爱着百岁,含辛茹苦把百岁抚养成人。 崔百岁从心底里敬爱自己的养母。他觉得自己与母亲从来就是血肉相连的,与人家没有什么差别,而且比别人和母亲的感情更深厚。从小在养母的悉心照料下长大,心目中只有这样一个母亲,对于生母的模样,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何况,生母在他的脑子里没有丝毫的印象,在他嗷嗷待哺时,她就将他交给父亲,割断了与韩国的所有联系,返回日本去了。现在,即使让她站在面前,崔百岁也觉得她与马路上遇见的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妈妈,你好好养病,身体要紧。有我百岁在,你还担心什么?你看,还有美惠服侍你呢!” 妈妈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崔百岁又去歌舞厅演出了。晚上,节目还在进行,他突然接到太太带着哭声的电话,说妈妈已经去了。 崔百岁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顾不得一切,立即赶往医院。 妈妈趟在病床上,神色是那么平静安祥。可她紧闭着双眼,再也不会睁开了。崔百岁失声痛苦,无法控制自己的泪水…… 许多朋友闻讯后,都赶往医院,帮助崔百岁一起料理母亲的后事。看他显得十分伤心,劝他千万要节哀,别影响了自己的身体。 好朋友们的话使崔百岁很感动,可是母亲的离去,毕竟让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他觉得每天这样在歌舞厅里说噱逗唱,想尽了办法搞笑,实在是太无聊。金钱对于自己也完全失去了吸引力。连母亲都没有了,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 转而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被解脱了,没有任何负担,也没有任何追求,唯一的想法是要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将自己的身心融合于大自然之中,让大自然的绿水青山弥合心头的伤痛。 于是,他背起行囊,既不告诉太太,也不告诉朋友,独自一人漫无目标地开始作环岛旅游。累了找个地方休息,睡醒了又走向野外。 太太好不容易在台中市找到了到处流浪的崔百岁。 她几乎找遍了台湾全岛,足足寻找了三个月,总算打听到了丈夫的下 落。 “好了,该回家啦。要散心也散够了,要玩也玩够了,你还想怎么样?”见面时,太太竟显得意外的平静,“我看你应该去工作了。” “我,我……” 崔百岁无话可说,只能趁势跟她回到了家里。起码有几个月乖乖地听从老婆,说东就东,说西就西。 一年中,他与美惠有了一个女儿,取名为崔佩欣。到现在,崔百岁已经有了五个女儿。 在这段时间里,崔百岁又继续去歌舞厅表演。演出受到很大的欢迎,收入依然像从前那样多,可是时间一久,他喜欢赌博的老毛病忍不住又犯了,而且一发而不可收。 有一天晚上,他演完节目后没有回家,鬼使神差般地走进了赌场,与几个赌徒一起玩牌九。那天晚上,他喝了两杯高粱酒,一双眼睛红红的。一开始下手不重,输了几局,赢了几局,几乎是平手。后来,他就不耐烦了,一下子加大了赌注。旁边有人喝彩,有人撺掇,也有人悄悄地劝阻,可是他头脑发热了,不管谁说什么,都毫不理会。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成倍地下赌注。 接连几局,他都赢了。 看见自己面前的钱堆成了山,他高兴极了。根本没想到,此刻已是深夜,他在赌桌前足足坐了三四个小时,早就该回家了。 一会儿输,一会儿赢。不管是输还是赢,他都被刺激得无法自抑。后来,他发觉自己的牌运在走下坡路,一连几局都输了。可是心里想着要翻本,根本不肯罢休。赌注实在下疯了,怎么也收不住。此刻,连扒下身上的衣服押上,都在所不惜。 当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张钞票,而且已经写下几张欠条时,他才颓然垂下头,今夜自己是彻底输了。 他一口气输掉了将近两亿元新台币——这相当于一千多万美元!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输掉这么多的钱!也许是赌场内的人故意做好了圈套让他上当,也许是自己热血冲头,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就弄不清东南西北?明明知道已经输掉了几百万,早就该悬崖勒马,可是还拼命地想反本,结果陷于绝境,无法自拔,酿成了一场噩梦…… 假如没有这件事,留在家里陪着太太和孩子,该有多好。可是,世界上哪儿都没有卖后悔药。 直到好多年以后,崔百岁还不敢回想当时一败涂地的惨状。偶尔想起,仿佛胸口插进一把尖刀,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疼痛,只觉得淋漓的鲜血汩汩地往外涌。 赌输回家后,崔百岁竭力隐瞒消息,装得如无其事。他无论如何不愿让美惠知道自己输掉了这么多的钱。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美惠很快听到了这个消息,她简直是吓坏了。 两亿新台币,这是一个多么大的数字啊,许多人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的钱,崔百岁居然在一个晚上就把它输得精光!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的演出收入也许是不少,可那是辛辛苦苦靠本事赚来的血汗钱啊!而且家里根本没有很多积蓄,开销却很大,还要养育孩子,哪儿拿得出两亿元钱来?如果他去向大耳窿借贷,以后慢慢归还,光利息就很惊人,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尽管结婚后她曾一次又一次原谅过丈夫,可这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原谅他的过错了。 崔百岁知道自己十分理亏,赌性一起来就丧失了理智,太不象话。等到省悟过来,已经太晚了。他明白自己错了,在太太面前确实是不可饶恕的。换了别人,绝对不会赌得这样昏头。他试图跟美惠解释,甚至痛苦地留下眼泪,希望能得到谅解。可是,美惠一扭头离开家,怎么也不愿理睬他。她已是铁石心肠。 既然不能得到太太的谅解,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婚。 他实在不愿意再提起“离婚”这两个字。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离婚,真是让他离怕了。然而不离婚,又该怎么面对充满委屈的太太?又该怎么把产生了裂痕的家庭维持下去呢? 一直拖了一年多,太太美惠才答应在离婚证书上签字。 从此,崔百岁又是孤身一人,到处飘泊。在漂泊中,他很快学会了喝酒。每当心情很不好的时候,无法向人诉说,就关起门来独自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以此解愁。 然而,什么样的酒都帮不了他的忙。 一个人,往往到了走投无路之际,才会深刻地反省自己。 第五章 独木舟之恋 1 十七岁的哦嘘坐在一条崭新的独木舟上,手里握住一根树枝,试了试它的韧劲,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笑容。 鼋湖的东岸,那片神秘的森林里,长满了参天大树。在松树、桧树和麻栎树的枝桠间,虬曲的藤蔓相互缠绕,遮天蔽日。墨绿的苔藓在潮湿的地皮上肆意蔓延。这里,时常听见野兽出没的声响,但是猕猴、花面貍、貘、獐子和竹鼠,在密林深处相安无事。人们一般都不敢闯进去,尤其是孩子。 家里曾经有过一只独木舟,那是祖父的祖父留下来的,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四处伤痕累累,却依然很结实。 听阿爸说,当初,祖父的祖父在森林里艰难地伐下一棵粗壮的柏树,用坚硬而笨重的石器,花了好几年时间,才将它刳成一条小舟。他又将树枝巧妙地刳成木桨,用来划船。于是,他可以像水禽一样漂过宽阔无边的湖面,像鱼儿一样游过湍急的河流了。 在鱼鸟族,谁都可以用独木舟。独木舟属于大家。就像雕琢出的玉琮、玉冠形饰属于大家一样。然而,有一次,祖父突然驾着独木舟外出漂泊,竟被大海的风浪淹没,再也回不来,让每个人都痛惜不已…… 西樵国的人们常常叨念哦嘘的祖父。他死的时候年纪很轻,死得那么英勇,让所有人都感到钦佩。不过,人们并没有因为死了人而望洋兴叹。大家仍然动手做独木舟,常常驾着独木舟,去鼋湖里捕捉鱼虾。满载而归时,就互相比赛,看谁捕捉的鱼虾多,看谁将独木舟划得更远。有了闲暇,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不甘寂寞,就开始比赛划船的速度,以赤裸的肌肉和雄健的力量来博得少女们的青睐。 这些日子,哦嘘也偷偷地做成了一只独木舟。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阿爸阿妈,还有心里一直爱着的女孩水。 阿爸的身体恢复了一些,但是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在家里歇息。他们知道哦嘘在做贯耳壶,做了一只又一只,连大王都夸奖他做的贯耳壶是最漂亮的。然而,并不知道他一有空就往茂密的森林里钻。日复一日地用石锛、石斧砍砸着一棵一抱半粗的树木。哪怕是在做贯耳壶的时候,脑子里也在想着独木舟。 做独木舟,当然是很讲究技术的。他首先要选准柏树——柏树的木质软硬适中,长时间浸泡在水里,也不会酥软。哦嘘费尽力气把它砍伐下来,然后摆在太阳里晒干、风头里吹干,使树身变得干燥一些,便于砍凿。除了石器,火也是他的工具。他常常用火石敲打出火苗,点燃树枝,烧烤树身上需要挖掉的地方,把那儿烧焦。有些必须保留的地方,为了不至于烧焦,他用一个十分简单易行的办法——涂上一层潮湿的泥浆,火苗烧到那里,就退却了。 烧焦、凿挖,烧焦、凿挖,要反反复复经过不知多少次,耗费多少精力,一棵大树才渐渐凿成了独木舟。这样的独木舟,只有一人宽,除了乘人,还可以摆放一些东西。稳稳当当地行驶在湖面上,即使有风浪,也不怕倾翻。 十七岁的哦嘘,最大的心愿是要超过自己的祖父。他很勇敢,从来不怕在森林里遇上野兽。他也很细心,离开那儿的时候,必定要用树枝把它严严实实遮住。 这,可是哦嘘心里最大的秘密呢! 断断续续地做这件事,已经忘记做了多久。不管做多久,他都会坚持的。如今,独木舟终于要完工了。哦嘘抑制着内心的兴奋,埋头做最后一道工序,在船头的两侧刻画鱼鸟纹。这,就像他在贯耳壶上刻画的鱼鸟纹一样。 “啪嗒!……” 刚刚开始刻画,忽然听见不远处有树枝折断的声响,随即又是闷闷的一声“咚”。 哦嘘十分警惕,竖起了耳朵仔细分辨。心想,是不是什么东西坠落在地?森林里时常有野兽出没,前几天他一抬头,就看见树梢上盘旋的花蟒蛇,足足有贯耳壶那么粗!他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不敢去打搅它。好久好久,蟒蛇才缓缓地游走了。现在这是什么声音呢?也许,是一只野猫…… “哦嘘,哦嘘!……” 哦嘘驱赶了几下,见没有反应,迅即拿起弓箭,朝着发出声音的方向,飕地射了一箭。 呼啸的箭似乎没有射中任何物体,落在了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四周归于寂静。 咳,是自己听错了吧? 哦嘘舒了一口气,重又专心刻画鱼鸟纹。 他有些不明白,巫师为什么不准自己在贯耳壶上刻鱼鸟纹?可我偏偏要刻画,还要刻画在独木舟上呢。有了鱼神和鸟神的保佑,哪怕是遇到了倾覆之灾,也能安然无恙! 今天,对于哦嘘是一个非常值得庆贺的日子。 这个日子已经渴盼得太久太久。 他的独木舟终于要下水了。 哦嘘伸出手,看看指节间布满的瘢痕,又看看体型修长,散发着木料清香的独木舟,心里涌出了一股难以遏抑的成就感,连自己都觉得了不起。是的,他超越了祖父的祖父,独自一人做成了独木舟。他还想超越祖父,去遥远的大海漂游。哪怕遇到预想不到的困难,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是男子汉,就应该有这点志气! “哪天,该让水也过来看看……”他自言自语道,“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做成了独木舟,哦嘘迫不及待地要试水。于是,他费力地把独木舟拖出森林,让它沿着坡岸,慢慢滑下了鼋湖。 独木舟果真很听话。它吃水浅,掉头灵活,能够在小河浜中自由进出,也能驶入宽阔的湖面。哦嘘用树枝划水,控制着它的平衡。恍然间,他仿佛一只鸟儿,伸展翅膀,轻巧地掠过湖面。 独木舟渐渐驶入浩瀚的鼋湖。 风,扑面而至。与无边无垠的湖水相比,独木舟实在是太渺小了。它忽而被推上汹涌的浪尖,忽而又跌入低陷的波谷。有时失去了影踪,一会儿又从奔腾的波浪里钻了出来。 哦嘘驾驭着独木舟,神态自若地望着前方。涌涌而来的风浪,无情地拍击着颠荡着船儿,湖水早已将船身上下浇得精湿,也许它随时都有倾翻的可能,但是哦嘘不怕。他凭借自己的勇气和娴熟的划船本领,悠然划过波山浪谷…… 假如不能征服鼋湖,又怎么去往遥远的大海呢? 宽阔深邃的大海,以无穷的奥秘,给人极大的诱惑。没驾驶过独木舟的人很难想象,在苍茫无际的海面上,要让孤零零的独木舟穿越波浪,需要多么坚忍不拔的毅力呀!然而,在历尽了艰难险阻后,胜利抵达彼岸,这样的喜悦是什么都无法替代的。 哦嘘的独木舟在鼋湖里绕了一圈,很快就靠岸了。 今天他只想试水,不愿再湖里久留。 毫无来由的,他的心里浮起一股烦躁的情绪,很不安宁。究竟是为了什么,却说不清。但无论如何,他应该回到河边去了。 他对自己的制作是满意的。功夫不负有心人,独木舟很听话,假如在舱里装一些东西,仍然是稳稳的。也许,这几天该多做点贯耳壶和别的陶罐,拿出去一定要让大家看得眼睛发亮。 他使劲地把独木舟从原路拖回森林,再次用树枝和藤蔓遮盖,盖得严严实实。一直到去大海的那天,他都不想让谁知道这个秘密。一旦泄露了,很可能被阻拦。 想起自己的秘密,一颗心就遏制不住的砰砰乱跳。 他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回到小河边,打算坐下做陶器。一抬头,不由惊呆了。眼前四处是烂泥,一片狼藉。这几天做好的一堆贯耳壶和黑陶罐,竟遭受飞来横祸,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几乎连一个都不能派用场了。是谁捣的鬼? 哦嘘伤心得差点落下眼泪。 在几个踩成稀泥的陶罐上,他发现了野猪的蹄印。 远远地,正传来喧哗的人声…… 第五章 独木舟之恋 2 西樵国遭遇了一场战争。 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驱逐战,发生在人与野猪之间。为了河边那片人工种植的水稻田成熟的稻穗,双方竭尽全力,展开了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争夺。 战争是从黄昏时分开始的。当时,有人突然发现,从森林里呼呼蹿出来七八条野猪,似乎是一大家子。它们也许是好多天没有吃到食物了,肚皮饿极了,撒开蹄子,扬起鬃毛,在稻丛间疯狂地奔跑、撒野,肆意啮咬稻棵。 “野猪吃稻啦!快来人呀,野猪吃稻啦!……” 那人惊惶的呼喊,把西樵国的人们都惊动了。大家接二连三地从家里跑出来。 看见野猪们横冲直撞地糟蹋稻田,人们谁不痛心?稻田里那些沉甸甸的稻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动人的光彩,散发着诱人的清香,眼看就要到嘴边的粮食啊!现在被野猪冲进来,这么肆意践踏,那可全完了!冬春该吃什么呀! 所有人都紧急动员起来,挥舞手里的树棍和石块,呐喊着,追逐着,拼命把野猪往远处驱赶。 “打呀!把野猪打出去呀!” “哦嘘!哦嘘!……” “千万不要放它们过来!” “吼!吼!……” “……” 谁知,那些野猪兽性发作,根本不顾人们的威胁。它们糟蹋了稻田不算,还使劲拱下脑袋直往村子里冲。这情形让人们更加着急。村里的小孩和老人哪儿是野猪的对手呀?他们要是被野猪拱翻了,咬伤了,那可是闯大祸啦! 在西樵国,只要发生了什么事,根本不用动员,所有的男人都会冲出来,一个也不缺。他们手里拿着可以作为武器的树枝、木棍、石块,发出尽可能有震撼力的呐喊,驱赶野猪。有几个年轻人,挥舞尖锐的石锥,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与野猪靠得很近。他们明白,只要刺倒了一只野猪,余下的野猪见了血,就会四散逃走。 可是野猪没那么傻,面对人们的驱赶,它们愈加疯狂,呲牙咧嘴,冲着年轻人大声嚎叫,吓得他们连连后退。 看到这幅情景,哦嘘早已把自己的那点损失丢到了一旁。几只贯耳壶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是尝过挨饿的滋味的。野猪糟蹋了稻谷,整个西樵山的人们都得挨饿呀。 一转眼,他看见大王和巫师也都冲到了田边。 按照鱼鸟族人亘古以来就有的规矩,只要氏族里遇到了什么事,大王和巫师总要冲在前面,哪怕有生命危险,也毫不犹豫。他们的崇高威望,正是这样建立起来的。他们带了头,其他人谁还会做怕死鬼,一个个紧跟着向前冲。 此时此刻,灾难当头,不允许谁有半点犹豫。哦嘘的阿爸身体刚有些好转,举起树棍一路急跑,止不住气喘吁吁,脸色苍白,可他一步也不肯落后。 谁知,凶悍的野猪早已被惹怒了,根本不把人们的追赶放在眼里,跑在前面的那一只突然扭转身,后面跟着的也纷纷向人群冲过来。 人们好不容易结成的防线,顿时被冲溃了。 大家互相呼唤,互相保护。幸亏躲闪及时,才没有人被野猪踩伤。但野猪依然很猖獗。 夜幕渐渐降临,四周的景物模糊一片。 一场斗智斗勇的驱逐战,仍然在继续。野猪们发出恐怖的嚎叫,疯狂地乱蹿。此刻,千万不能跟这群眼睛发红的家伙硬拼。谁只要被它们尖利的牙齿啮咬一下,不是死,就是伤。可是,不把它们驱赶出去,西樵山的损失就太惨重啦! 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把它们赶出去。 “哦嘘,哦嘘!你在哪里?” 一个脆亮的声音在呼喊他。在嘈杂纷乱的叫喊声中,他依然能分辨得很清楚,精神不由为之一振。 那是水,水在寻找他! “水,我在这里,在这里!……” 哦嘘张开喉咙大声回答,顿时昂扬起一股斗志。他顺手操起一根树棍,快跑几步,也想投入驱赶野猪的行列。可向前跑了几步,又收住了。他冷静地思索一下,发觉一根树棍一块石头,对于驱赶这些被激怒的野猪,已经毫无用处。即使是一堆树棍,也不能发挥大的作用……不,有用处——不是可以把它们点燃成火把吗? 哦嘘灵机一动,在暮色中费力地找到两块火石,反复捶打了好几次,“啪啪”,火焰终于燃烧起来。 一支火把高擎在了他的手里。 又一支火把高擎在了他的手里。 火把转移给了水。 水又将火把转移给后面跑过来的人。 笼罩着暮霭的原野上,很快出现了无数支火把。火把汇聚在一起,驱赶了黑暗,摇摇晃晃中照得四周通红一片。人们敲打着可以发出声音的竹筒,叫喊声愈加撼天动地: “哦嘘!哦嘘!……” “吼!吼!……” “杀呀!……” 熊熊燃烧的火把在原野间舞动着,汇聚起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天穹都映亮了。 野猪们终于露出胆怯的神态,纷纷落荒而逃。 第二天早晨,天空一片瓦蓝,太阳把鼋湖映照得波光粼粼时,西樵国的人们在宫殿前的广场上,载歌载舞,欢庆击退野猪、保护家园所取得的伟大胜利。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就在去年的早春,这里也遭遇过野猪的突然袭击。不仅几间房屋被拱倒,还撞伤了两个老人,叼走了一个婴儿。后来,所有的男人都出去寻找,找了几天,却没有发现婴儿的下落。多少个日日夜夜,西樵山笼罩在悲恸的阴影里。 这次,七八只野猪蜂拥而至,被大家赶走,既没有伤了人,也没有损坏了房屋,丰产的粮食被糟蹋了一些,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尽管部落里的人们心里明白,如果不抓紧打猎捕鱼,采集野生稻和野果子,冬春很可能要饿肚子。 但,西樵国的人们从来不愁眉苦脸。 苍天送给了他们一个美丽富饶的鼋湖。鼋湖里,永远有取之不尽的水产品——不仅有鲤鱼、甲鱼、鲫鱼、黑鱼、鲨鱼和青鱼,还有螃蟹、蚬子、螺蛳和蛤蜊。“横行将军”螃蟹看起来很凶猛,把它抓住,放在黑皮陶罐里煮熟,那滋味是最鲜美的。他们掌握了一个规律,某些看起来很艳丽很迷人的东西,未必好吃,说不定还有毒。某些看起来很丑陋很素朴的东西,却可以成为好朋友。 几乎用不着教,哦嘘从小就懂得用石箭簇在鼋湖中捕捉鱼类,将它们拿回家,作为美食。吃完一条鱼,那好看的鱼骨,还能挂在身上,作装饰品呢!捕捉的本领是天生的,就像西樵国的孩子一个个天生会游泳,谁扔在湖里都能噗通几下。 出人意外的是哦嘘没有去宫殿那里,和人们一起欢庆。他宁肯躲在河边,独自一人埋头制作陶器。前些日子做的贯耳壶,被踩掉了好几个,想起来就心疼。只能慢慢地补做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傻,更有些孤独,但是一个人默默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心甘情愿。他想,有朝一日驾着独木舟,漂流在茫茫大海中,连人影都看不见,不知道要经历怎样的孤独呢!守不住这点孤独,还谈什么去大海漂游? 昨晚,回到家里,阿爸问他: “是谁想到点燃火把的?真是个聪明办法呐!” “呃……” 他打了个疙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把野猪赶走了,就行了。 阿爸说:“我看你好像有心事,是谁欺负你了?” “我好好的,谁也没欺负。”哦嘘说,“野猪把好多陶罐踩烂了,我要补做几个。” 阿妈在旁边插嘴道:“孩子长大了,你看嘴唇上都有黑黑的胡须了,今年寒里,就该和水成亲啦!” 哦嘘一愣,说:“早呢,不着急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说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不是这样过来的?以后多生几个孩子,我们家就能人丁兴旺了。”阿爸不由瞪圆了眼睛,呵斥道,“我像你这么大,早就有你啦!” 妈妈也说:“早生儿子,早得力。” “我……知道了。” 哦嘘垂下头,再也不啃声了。阿爸说他有心事,确实有,可是这心事跟娶媳妇生儿子是两回事,只能藏在自己心里,谁也不能告诉。一旦泄露了秘密,就糟糕了。 阿爸阿妈知道他看中了那个名叫水的女孩,他们也觉得水是最可爱的,一心想把水娶回来做儿媳妇。水,真像是一汪水,从头到脚清清亮亮的。身材娇小而又丰满,呈现水波似的曲线。尤其是那一双清澈的眼睛,格外讨人喜欢。水也喜欢哦嘘,老远看见哦嘘,就害羞地低下头,满脸绯红,犹如霞光映在了湖面上。 第五章 独木舟之恋 3 在西樵山,伙伴们谁都知道哦嘘和水很要好。显然,要不了多久,水就会嫁给哦嘘了。他们常常当面逗他: “哦嘘,你快冲过去,跟她亲一亲呀!” “要去你去!” 哦嘘故意板着脸说。 伙伴们谁敢去?他们转过身,拔腿就跑。跑了一段路,又躲在树后,偷偷地看。只见哦嘘已迫不及待地向水走过去。水羞红着脸,有些羞涩地笑笑。大家顿时齐声叫喊: “哦嘘,水!哦嘘,水!……” 在一阵嬉笑声中,哦嘘和水拔腿就跑。 哦嘘跟水从小在一起玩耍,一起长大。到了十五六岁,仍然常常面对面坐在河边,玩对拔草的游戏。各人寻找一根韧性十足的草茎,相互勾住,用力往身边拔。假如谁的草茎先断掉,谁就算输。水的力气不如哦嘘大,却很会用巧劲,三拉两拉就磨断了他的草茎。哦嘘一心想赢她,只顾用蛮力,谁知她轻轻一松手,哦嘘没防备,噗通一下,仰面摔倒在地,惹得水咯咯地笑了。 哦嘘又气又恼,急忙爬起来,伸手去挠她的胳肢窝。水被他挠得痒痒的,抓一把泥土,猛地朝他腿上一撒,抽身就跑。 “咯咯咯……” 脆亮的笑声,银铃般地在河面上缭绕。 哦嘘可不愿轻易放过她。他撒开步子,追着她婀娜的身影,跑进了绿荫笼罩的森林。 水终于被哦嘘追上了。 或者说,她本来就等候着哦嘘的臂膀。 那天,他们在森林深处的草地上紧紧搂抱。哦嘘袒露出结实而又充满弹性的胸膛,任水欣赏。水伸出手,亲昵地抚摸着他,那犹如石头一般光滑、坚实的肌肉,让她说不出的崇敬,也有说不出的喜爱。 面对水的爱抚,哦嘘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心里一股熊熊的火焰很快被点燃了,越来越旺烈,让人无法控制。他情不自禁地把水紧紧搂在怀抱里。水吊住了他的脖子,忘情地吻他,嘴里发出喃喃的呻吟。原始野性的冲动,挟带着无穷的热力,从他们的心底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一波高似一波,如烈焰也如波涛,将他们全都淹没,全都吞噬,又全都融化…… 狂欢以后的疲乏,让这一对赤裸裸的年轻人进入了酣睡。直到醒来,他们仍紧紧地相拥相楼。 哦嘘和水已经好多次做过这样的事。 他们的淘伴,到了十六七岁,也都这样做,谁也没有禁忌。假如一个男孩子不去追逐女孩,反而被人觉得很奇怪。 按照西樵国的规矩,男子长到十六岁,女子长到十四岁,就应该成亲了,他们生的孩子越多,就越受到称赞。假如孩子能顺利长大,能顺利成亲,做父母的就更加值得称赞。可惜,很多孩子不到成亲的年龄,就被野兽叼走了,或者被莫名的疾病害死了。 哦嘘当然也想成亲。在睡梦里,不止一次地梦见自己和水亲亲热热地在鼋湖里游泳,又手拉着手在湖岸上奔跑。他把自己比作泥土,泥土离开了水,是怎么也做不成陶器的。可是,哦嘘总觉得,一旦成了亲,自己就像是一条缆绳拴住的独木舟,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漂游了。 他多么想做一个闯荡大海的男子汉啊! 然而,要独自去闯荡大海,不能每天跟水在一起,心里又有说不尽的牵挂…… 水,愿意让自己出去闯荡吗? 哦嘘几次想问她,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他明白,驾着独木舟去大海,确实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也许完全可能像祖父那样,连人带独木舟都葬身鱼腹,再也无法回到西樵山。然而,一想起大海,满腔的热血就火一般燃烧,让他坐卧不安。难道,哦嘘你是个怕死鬼?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吗? 在大海和水之间,没有两全之计,他必须做出艰难的选择。 左思右想,哦嘘决定先把自己的秘密告诉水。这样的大事,再也不能瞒着她了。 这天下午,哦嘘终于不想再坐在那里独自做陶罐了。他采一片嫩绿的苇叶,含在嘴里,娴熟地吹响: “呜卟——呜卟——” 悠长的声音还没有消失,河边就出现了水的身影。哦嘘朝她摆摆手,水也朝他摆摆手。哦嘘神秘地笑笑,水也神秘地笑笑。 他们是那样的默契,不需要多说一句话,就什么都懂了。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进了森林。 一会儿,她已经蹦蹦跳地走在了他的前头。 显然是熟门熟路,水走进了森林中的一片隙地。那是被伐倒了几棵粗大的树木后留下来的,地上布满了茂盛的杂草。只有仔细观察,才可能发现,那片杂草已经被人的脚步踩出了小路,中间有些隆起,一堆树枝很随意地覆盖在那里,把什么都遮掩了。 水嘻嘻一笑,伸出手,呼的一下就把覆盖着的树枝和藤蔓掀掉了。 一只崭新的独木舟呈现在他俩的眼前。 “哦嘘,你是让我来看这个的吧?” 哦嘘不由大吃一惊: “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做的事,能瞒得过我吗?”水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神色,“哼,我就看你什么时候讲出这个秘密!” “水,我,”哦嘘支支唔唔,“我……” “好吧,你说吧,为啥要偷偷摸摸做独木舟?为啥谁也不肯说?你的心里一定有鬼!” “我发誓,我心里没有鬼,什么鬼都没有!” “没有鬼?昨天你一个人驾着独木舟偷偷下湖,为什么不叫上我?” “你怎么知道?”哦嘘慌了。 水不说话,嘿嘿笑着,把手伸进衣襟,掏出了一支竹箭。那竹箭切削得十分尖利,像野兔、松鸡、野羊之类的动物,只要被它射中,就再也逃脱不了。 哦嘘恍然大悟。昨天躲在树丛后面的,踩断树枝的,根本不是什么野兽,原来是水呀! “做独木舟的事,我早就知道啦!你还想瞒着我!” 水终于说出了原委。 原来,她不止一次悄悄地跟在哦嘘的身后,跑到森林里,想弄清楚他究竟在干什么。她甚至躲在大树背后,看他专心致志地用石刀石斧,丁咚丁咚地砍出独木舟的轮廓。他干得太认真了,丝毫也没有察觉。但,水没有跳出来打搅他。昨天,她把哦嘘射过来的箭捡起,就悄悄地走了。水知道哦嘘的脾气,他不愿意讲的事,就是逼死他,他也不肯讲的。可她相信,总有一天,哦嘘会把秘密告诉自己的。 哦嘘凝视着水,鼓起勇气说: “水,那我就什么都告诉你吧。我的心里有一个愿望,做独木舟,就是想实现这个愿望……” “那,我能帮助你实现这个愿望吗?” “能。除了你,别人都不能!” “不骗我?” “绝对不骗!” “真的?” “真的!” 他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搂抱在了一起。 哦嘘滚烫的嘴唇久久吮含住水的嘴唇,怎么也不肯分开,水几乎都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她依然舍不得放开。 在天和地之间,在蓬勃茂盛的草地上,两具澎湃着青春热血和纯真欲望的身躯,抛弃了身上遮掩的一切,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们心中一股熊熊的火焰又很快被点燃了,越来越旺烈。滚烫的身躯流着汗水,赤裸裸地挤压着,翻滚着,以最原始、最本能的方式相互占有,互相宣泄,表达着语言无法表达的感情。 水觉得哦嘘是那么强壮有力,自己被一波一波的潮流推送到了顶点,她终于忍不住叫出了声。 草地被他们压出了深深的印痕。天上的片片白云凝滞不动,遮住了阳光。合欢树上的鸟儿啭鸣几声,悄然飞走了。 “哦嘘,哦嘘!……” 哦嘘忽然感觉到远处传来的一阵阵呼唤。他抬起头仔细辨别,却又不那么明晰。呼唤声来自森林密处,还是海天深处? 不,哪儿也不是,只是自己的内心…… 第五章 独木舟之恋 4 哦嘘绝对不会想到,在4200年以后(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就在他竭尽全力制作独木舟的地方,鼋湖流往大海的一条水路上,发生了一件令人无法预料的事:由于水路严重堵塞,船主不得不自己动手,忍痛用斧头将一条新船击沉,终于让出了通道…… 那时黄梅季节的一个午后,天气突然变得闷热难忍。乌沉沉的云层压得低低的,扑面而至的风力夹带着浓浓的水腥味儿。狭窄的鳗鱼河顿时波涛汹涌。 一列长长的船队正破浪向前。紧随船队的是一条昂首翘尾的新机船。机船后艄,男孩光着脊梁躺在溜滑的船板上,全神贯注地玩着魔方。那魔方也真调皮,扭来扭去扭了半天,还是不能复原。手倒是有些酸了。他不由泄气了,抬起头,发现在后艄掌舵的父亲,脸色阴沉,眼睛里流露焦躁的目光。他这是怎么啦? 几分钟前,他还在责备儿子:“你呀,光知道顽皮捣蛋,一点也不懂事!在岸上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上了船又不肯干活……” 奔流的鳗鱼河出现了弯道。左边是岸滩,右边是村庄,又有一条躬身而卧的石拱桥锁住河面。这便是船工们常常皱眉头的“喉咙口”。鳗鱼的喉咙口,可想而知是多么狭窄。偏巧,劈面又漂来了几十米长的木排,弯弯扭扭地占据着水道。 挂着拖驳的轮船在喇叭里发出了警告:“木排,木排,注意档位,靠边行驶……”儿子听见父亲也在扯开嗓子大声叫喊。可是,风力在加大,鳗鱼河的浪涛让船队和木排都变得不可驯服。只听见“嘭!”的一生,木排已经撞上了新机船。船后舱的人碗橱里,发出乒乒乓乓的乱响。儿子被震得一下子从船板上跳了起来。 前面,拖驳和木排接二连三地碰撞。没想到,一方木排散了架,又粗又长的木材顷刻间像煮面条似的氽在了河面上,四处漂流。 鳗鱼河是一条古老的交通要道。有人计算过,它的运输量至少相当于三条铁路线,西去东来的船只昼夜不停。此刻,因为天气骤变,很多船只为了躲避风浪,急匆匆赶路,谁也不愿意放缓速度,遇到障碍仍到处寻求突破,结果把水路堵塞了。偏偏迎面还有船只驶来。一支烟功夫,鳗鱼河上集结了几百条大大小小的船只。最讨厌的是那些挂机船,仗着船小灵活,犹如马路上横冲直撞的黄鱼车,不顾一切地往缝隙里钻,想突出重围,结果却更加把河面堵得水泄不通。 父亲一跺脚,狠狠地啐了一口:“糟糕,堵档了!” 儿子一听,心里也紧张起来。要知道,阿爸弄了好多年的船,不怕风浪,只怕堵档。有了风浪,赶快躲进避风港,一堵档,却像是鸟失翅膀鱼失鳍,怎么动弹不了。阿爸说过,鳗鱼河好比是人的血脉,一时一刻也不能断的啊! 儿子十五岁了,人长得不高,却又黑又结实。他在谷安城里读书,当寄宿生,十天半月也见不到阿爸的面。阿爸的船老是在水上走,偶尔送来吃的用的,说不上几句话,又装货运货去了。这些天刚刚放暑假,儿子不愿意一个人呆在家里,就想到船上去,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和阿爸一道干活。阿爸非但不答应,反而刮了他一顿“南瓜”。决定把他送到舅舅家里去,让舅舅监督他补课。舅舅在水上交通监理所工作,水上的船只都服他管,还管不了一个初中生?儿子一听,既担忧,又高兴。舅舅是自己最钦佩的人,说不定还能乘上舅舅的汽艇,在鳗鱼河里威风威风呢! 阿爸望子成龙。今天,他宁可放一趟空船,也要将儿子送到他舅舅家里去。如果一切正常,下学期儿子就可以转学了。有人管束总比放任自流好。谁能想到,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半路上却杀出了程咬金——鳗鱼河堵档! 老天爷也来凑热闹。一阵轰隆隆的闷雷响过,雨点就像是炒蚕豆似的,大把大把地从云端里撒下来,在河面上激起无数水泡,也在船板上溅起片片水雾。浑浊的波涛像是发了疯的野牛,到处乱奔。 这时候,被堵在鳗鱼河的船只越来越多,起码已经排成了三里路长。吵架的,骂娘的,掼竹篙的,闹成一片。是的,每条船上都装满货物,谁的心里都很焦急。拖延时间,就等于把钞票往鼋湖里扔啊。可是,河面上堵的死死的,连一尺空隙都没有。除非你插上翅膀,才能通过。 “嘀嘀!……” 突然,远处出现了一阵清脆的汽笛声。汽笛并不响,终究盖过了风雨和人声喧哗,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循声看去,那是一条蓝色的汽艇,艇身上“港监”二字非常醒目。站在甲板上的是一个头戴大盖帽,身穿浅黄色制服的中年人。儿子不由兴奋地叫了起来:“嘿,舅舅!舅舅!” 舅舅是“水上警察”。只要他们赶来了,排档航行就有希望了。 儿子爬到艄棚上,使劲挥着手,很想引起舅舅的注意。可是舅舅连望都没朝这里望一眼。他只顾威严地在喇叭里发出命令: “上水船只,一律向后倒退三百米!按次序倒退!下水船注意,谁也不准枪档!……” 人们迟疑着,嘀咕着,但还是服从了命令。没有别的办法,要想顺利排挡,上水船只有向后倒退,让出一条水道,放下水船先走。 然而,鳗鱼河的风浪太大了,肆无忌惮地将人捉弄。上水船好不容易退了一段路,让出的空间立即被下水船填满了。后面,急急匆匆赶路的船队仍只顾涌来。排挡出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越排越乱,越排越挤。机器声、磕碰声、叫骂声此起彼伏,闹成一片。嘶叫的风雨浇湿了人们身上的衣服,却使肝火更旺。 舅舅丢掉话筒,快步走出汽艇。数不清的船只你挤我压,吱嘎作响。人们纷纷向他投来焦灼的目光。如果不及时排挡,不仅造成经济损失,说不定还会有人命事故。真急人啊! 他绷着脸,默默地顺着一条船又一条船往前走。有人恳求他,有人责备他,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舅舅!”孩子高声喊道。 舅舅终于听见了。他点点头,走上新机船,伸手拍拍孩子的后脑勺,沉思片刻,说:“带上你的书包,先到舅舅的汽艇上去,我要和你阿爸商量点事……” 孩子疑惑不解。他们商量什么秘密事,不让我知道?不过,舅舅的汽艇实在太吸引人,顾不上多想,他就兴匆匆背上书包,在一片黑压压的船群中,去寻找汽艇。走了好几条船,才想起刚才玩的魔方还丢在船板上,赶忙返身去取。 当他来到自家船上,才发觉气氛有些异样。阿爸和舅舅面对面站着,高一声、低一声地争论着什么。他一愣,不由闪到一旁。 “时间紧迫,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刚刚打好的新船,下水还不到一年啊” “我知道。可是沉了一条船,就能使航道畅通,还是值得的。我保证,明天就把它打捞起来,原式原样地修复……” “你……也太狠心啦!” 孩子大吃一惊。什么,舅舅想沉船,沉我们家的新机船? 这条船来之不易啊!阿爸早先跑运输时,用的是一条又小又破的旧船,机器也老了,一熄火就朝它干瞪眼。他两手油腻,满脸黝黑,日日夜夜跑个不停,硬是赚到了一笔钱,把旧船换成了新船。船上什么都有:电视机、收录机、自行车、漂亮的被褥,艄棚上还有一盆火红火红的山茶花!可现在,他们竟要把这条船往鳗鱼河里沉! “用小的牺牲换大的利益,还是划得来的。眼看风雨交加,天色也不早了,如果不及时排挡,今晚所有的船只就只能堵死在这里。明天什么时候能排挡,也很难说。你看,还有更多的船从四面八方涌来,堵塞的时间越久,排挡的难度就越大啊!” 舅舅耐心地跟阿爸讲道理。 “沉了船,出现空隙,就可以排挡了。眼下,这是争取时间最好的办法……说真的,我也心疼这条新船,可它正好在狭窄的弯道口,只能沉它。再说,只有它是空载,损失最小。放心,我会赔偿的……” 阿爸没有作声,从船舱里找出一把雪亮的斧头,沉重地托在手里,犹如托着千吨巨闸。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好半天才从紧紧扣咬着的牙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沉!” 急骤的风雨无情地扑打着鳗鱼河。河水哗哗地涌入船舱。船,终于沉下去了。河面上只留下几个浑浊的漩涡…… 一个小时后,堵档被排通了。当无数条船儿发动机器,重新起航时,无不长长地拉响汽笛,响沉船致敬。喇叭声组成的交响乐,完全盖过了风雨和波浪的喧嚣…… 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1 傍晚,副市长许廷高在鼋湖宾馆宴会厅宴请一个香港企业界访问团时,被一位名叫诸葛飞的长者缠住,多喝了两杯五粮液,觉得脸颊酡红,心跳明显加速,不过脑子里依然很清醒。他知道,越是在这样的场合,越是要有自制力。 诸葛飞一边彬彬有礼地向他敬酒,一边询问: “许市长,有一个台商名叫林光祖的,在你们这里投资做企业,不知市长知道不知道?” “林光祖?”许廷高回答,“哦,你说是瑞晶公司董事长,长得鹤发童颜的林光祖?他们公司是做电子元器件的?” “哦,他完全可能是鹤发童颜……”诸葛先生点点头,含着歉意道,“不瞒许市长说,算起来,我跟林光祖已经有几十年没见面了。当初在高雄读国中,我们是同窗,又一起服兵役,一起玩,好得像是兄弟一般。不过,后来我去了香港,转而去了美国工作,再回到香港办公司,彼此间的联系就中断了。我有几次去高雄找他,都没能碰面。最近才听说,他的企业迁移到贵市了,恰好我有机会来访问……” “是啊,有很多人在台湾难得见面,在我们这里却成了合作伙伴。这,就是谷安成为投资热土的一个理由啊。”许廷高办事素来以干练著称,他满有把握地笑着说,“您请放心,不超过一刻钟,我就会让林光祖先生跟您通上电话。” 果然,刚过去十分钟,秘书就拿着手机匆匆走来,随即将手机交给了诸葛先生。 “我是林光祖啊!没想到你到了谷安……” 听到耳边传来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诸葛飞先生顿时惊喜得焕发出年轻人才有的那种神采。“呵呵,谷安市政府的办事效率,确实是一流啊!崔百岁,崔百岁!很久没有人叫你崔百岁来吧?” “是啊,是啊!这么多年,你把我都忘记了……” “哪里会?你我是什么关系?……” 宴会已经进入高潮。大厅内杯觥交错,人声鼎沸,诸葛飞接过手机,与林光祖讲了些什么,谁也不曾注意,或许在乱纷纷中,他们自己也不知讲了些什么,听见了些什么。 许廷高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哑然笑了。 这些年,他跟林光祖是打过不少交道的。林光祖跟眼前的这位诸葛飞差不多年龄,但是看相貌要年轻得多,而且显得很有活力,根本没有古稀之年的颟顸之态。尤其在高尔夫球场,用身手矫健来形容他,绝不为过。从台商圈子里传出的轶闻说,林光祖鹤发童颜的秘密,是常常有年轻美貌的女孩子陪伴。女孩子是谁,无从追究,不过有一点很肯定,常常在更换。他简直是比昔日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胜出一筹。当然,这里有很多夸张的成份。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连林光祖自己也在公开场合承认,雄风不衰、永葆活力的缘由,只是充满哲理的四个字——用进废退。 他的话,总是激起一阵笑声。 凭心说,偶尔的许廷高也会想到一个难以把握的学术问题:性危机。 如果稍稍留意,可以发现谷安的一些茶肆、酒吧、发廊,暗淡灯光下,那些曲线玲珑、穿着入时的女孩,在华灯初上时,伸手招招,让出租车在她们的身边刹住,然后扬长而去。不管在别人的眼里,她们浓妆艳抹,昼伏夜出,并拥有何等暧昧的称呼,终究以自身的方式存在着,成为不可忽视的现实。 记得一位社会学家曾经忧心忡忡地发表文章说,大批离乡背井的打工仔,每年只能与妻子团聚一两次。即便是那些台资企业的白领,也很难一想回家,就飞过海峡去。他们不正常的性事,必然会酿成社会隐患。这绝非危言耸听,性别比例严重失调是非常可怕的。那些肆意游荡的男性荷尔蒙足以颠覆许多东西…… 许廷高想,看看这些年纷纷来到谷安的外乡人,再想想长三角、珠三角,有多少外向型经济发达的城市,比谷安的流动人口更多?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车流、人流,能够握手点头的人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他会从一张张陌生的脸,猜测着他们的来历。二十来岁的大致来自四川、河南、陕西、江西或是苏北。中年人则有很多携妻带子是从海峡对岸过来投资的。也时常出现白皮肤、黑皮肤的老外。应该承认,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们固有的生活方式的,是从海峡对岸飞过来投资置业的台湾人。用闽南方言演唱的歌曲《爱拼才会赢》之类,居然被很多本地人唱得丝丝入扣——假如连这首歌都不会演唱,可就老派了。 在这样的城市中,只要你肯努力,就可以赚到足够的钱。与此同时,每天又有无穷的压力。因为一旦你想到别人的钱比你多得多,你口袋里的钱就变成了薄薄的纸片。 是的,细数这个星球的城市,哪一座不是由田园乡村渐渐演变而成的呢?无论纽约、上海、东京,还是巴黎。是汽车的轮子碾出了四通八达的通衢大道,又驼来了一座高似一座的摩天大厦。人类的伟大,或许就在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构筑让生活更美好的家园。 显然,在生活中,道德的自我约束,无疑比司法惩罚更加有意义。人,毕竟是有思想、有控制力的动物啊。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要使人的基本权利和尊严得到保障,必须创造一定的客观条件。诸如关心他们的夫妻团聚、子女教育、福利待遇和住房等等。正视现实,寻找一条合情合理合法的途径,也时非常重要的…… 领导干部们并非天天正襟危坐,板起脸来作报告。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在闲暇时也会相互开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林光祖的经验难免成为他们的话题,说性爱确实是青春不老的滋补品。但,这种口头上的腐败,没有人会上纲上线,纪检委没依据,也管不着。大陆和台湾终究有许多差异,台巴子们所做的某些事,道德纲纪难以处罚,只能由他们任性。而为了招商引资,政府官员们可以表示理解,甚至无奈地默许,自己却是绝不会模仿的。往浅处讲,是做干部的素质,往深处讲,那毕竟是要以牺牲政治生命为代价的啊。 这,大概是林光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因素之一。 还有更重要的因素,是林光祖最近与政府部门始终纠葛不断,让许廷高的心里颇不舒畅。 说得简单点,是瑞晶公司的厂区,已经被规划局纳入了文化广场的建设用地,他却一会儿说厂房搬迁成本太高,难以承受,一会儿又说要做房地产,建造高档写字楼和酒店式公寓,希望政府能给予土地置换。负责动迁的部门跟林光祖交涉了几次,磨破了嘴皮,可怎么也推不动。他要么不肯松口,要么开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天价。 他振振有词地说: “我们瑞晶公司的土地,签定了七十年批租合同,刚刚过去了十二年,大红图章没有褪色,政府凭什么要轻易毁约?当初我们来考察时,许市长还是规划建设局的局长,如果不是他推荐这个地块,我们早就跑到别的地方去啦!” 瞧,他居然把责任都推到了许廷高身上! 文化广场列为今年政府实事工程,将成为谷安城市建设的一大亮点。它位于新城区的核心部位,旁边已有十几幢高层建筑,大多用于行政与商务办公。其间建造一个包含展览、影视、图书、文博的建筑群,同时安排绿地与广场,供市民休闲游览,在人代会上征求意见时,获得了一致的赞赏。大家都说,这是民生工程,为老百姓造福。 许廷高在政府常务会议上说,尽管我们谷安的财政还不太宽裕,但是为了给老百姓造福,提高城市的文化品位,多花点钱是应该的,宁可在其它方面勒紧裤腰带。 应该承认,由于城市建设发展得太快,总是会在某些方面突破规划。当初批租给瑞晶公司地块时,哪儿会想到,这里日后要成为城市cbd呢?可是,转眼间,一切都摆在了面前,现实逼着你承认原来考虑不周到,如今必须改变原有的格局,哪怕为此付出代价。看来,长痛不如短痛,不狠下决心还真的不行。 没想到,林光祖摆出了不合作态度,存心要做钉子户。这实在令人懊恼。 许廷高心里自然明白,在各级政府都把引进外资额作为重要考核指标的时候,像林光祖这样的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邻近一些县市,纷纷提出“亲尚、安商、富商”的口号,明确表示对外商(当然也包括台商)“不说不”。姿态不可谓不高。林光祖恰恰是摸准了这一点,才接二连三地给他出难题的。 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2 就在最近,林光祖送给许廷高一份报告,要求政府批准瑞晶公司二期工程立项。二期工程总投资额为三千万美元,将建造一家组装笔记本电脑的工厂。对于外资项目难以突破的谷安市,这个消息无疑是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然而,林光祖又提出,二期厂房应批租一千亩以上土地,董事会再三商议,认为必须在鼋湖东岸选址,与他的一期厂区遥遥相对,一条红线把西樵山也圈了进去。发改委已经表露出准备立项的意思。但在政府办公会议上,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站出来表示反对。他理正词严地说: “西樵山遗址的文物考古意义,绝不是一两个外资项目能比拟的。谁破坏了遗址,谁就是千古罪人啊!” 许廷高觉得这个意见很对。文脉是不可复制,不可再生的,从城市规划的角度看,再好的外资项目也不允许与之冲撞。 小小的西樵山,沉寂了多年,如今竟同时被各方人士看好。市长权衡左右,一时难以决策。林光祖的报告,只能搁置一旁,看来得到批准的可能已微乎其微。 此刻,由于诸葛飞先生提起,许廷高联想到了文化广场遇到的动迁难题。很多往事也一下子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谷安的招商引资刚刚起步,跟如今是无法相提并论的。那时不仅仅是职能部门,连政协、宣传部、妇联、档案局等等也下达了硬任务,不仅与每人的奖金挂钩,还可以根据合同利用外资的比例,给予一定金额的奖励,以此来调动干部的积极性。家里有港澳台海外关系的,都被动员起来了。 林光祖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前来考察的。 当时接待他的招商干部,无疑是全力以赴的。酒也喝得酩酊大醉了,歌舞厅也招过三陪小姐了,优惠政策也都拿出来了,十八般武艺样样不缺,总算与林光祖成功签约。瑞晶公司作为首批前来投资的台企,理所当然地免除了很多规费,地价也是最低的。随即,又引来了好几家与他们业务有关系的企业。 凭心而论,林光祖作为一个最早进入谷安投资的台商,对于推进谷安市的外向型经济是有一定功劳的。作为投资者,他也颇有得益。这些年在谷安赚了多少钱,他心里有数,不断拓展的厂房也是标志——这或许正是人们所说的双赢。但,任何真理都是有时间地点限制的,真理过头一点儿,就可能成为谬误。 许廷高清楚地记得,当初在划定红线的规划图纸上签字时,他没有任何犹豫。这是一片“飞地”——明明是在城郊镇,却一直由隔着一个宽阔的鼋湖的鼋湖村农民种植,他们常常抱怨乘船过来干活不方便,遇到台风季节,湖上的波浪像狂奔的白毛牯牛,翻船死人的事屡见不鲜,只能让来不及收割的稻谷烂在田里。然而老祖宗遗留的乱麻一团的问题,总有它存在的理由,不是谁想理清就能理清的。作为国有土地,规划成工厂区,才算是顺理成章。 那个时候绝不会想象,偏僻冷清的鼋湖沿岸,十多年以后居然会成为城市新区的核心。一座宽阔的公路桥飞架设在湖边上,不仅便利了交通,更给城市增添了雄伟的一景。土地价格犹如三伏天温度计的水银柱,唰唰地往上升。 毕竟时过境迁,瑞晶公司的厂区夹杂在一片端庄秀美的办公楼中,让人觉得不伦不类。何况,这家生产电子元器件和铜材、线路板,整天与镀锌、镀镍工艺打交道的企业,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污染源。有政协委员写了提案,说我们既要金山银山,更要绿水青山;有了绿水青山,才有金山银山。还列举了一大串数据,希望政府加强治理,乃至将其搬迁。政府对此不能坐视不管。 林光祖是一个商人,商人永远追求利益的最大化。由于是政府请他搬迁,他趁机多要补偿,也在预料之中。但是他乘机漫天要价,咬住不放,同时以三千万美元的二期工程作诱饵——或者可以说威胁,试图牵着政府领导的鼻子走,那就有些不讲理了。 宴请香港访问团的活动,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气氛非常热烈。诸葛先生临走时说: “许市长,跟您相识,真是三生有幸!可惜今天太匆忙,过几天我专程再来拜访。” 许廷高握着他的手,笑笑说: “好啊,随时欢迎您。” 鼋湖宾馆是一座新建的中西合璧的五星级宾馆,由一座主楼和三座副楼组合成欧式建筑,霓虹闪烁。一派江南风情的庭院里则有人工湖、拱桥、花圃和竹林,环境十分优雅。 把香港企业界访问团的客人送走后,餐厅里依然人头攒动,杯觥交错。停车场上仍几乎没有车位。这,无疑是谷安经济发展兴盛的一个象征。假如宾馆门可罗雀,gdp就上不去了。 许廷高想让自己理理纷杂的头绪,信步走向人工湖的环湖小道。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让他颇有些惊讶的现象——庭院里,石阶上、桥堍下,喷水池边,三三两两地散坐着休闲纳凉的人们。他们有的啪啪地摇动扇子,有的嘻嘻哈哈逗着孩子玩,有的随心所欲地敞开衬衫,躺在那儿,尽情享受安逸。几对年轻人躲在树荫下,沉醉于亲密的两人世界。他看出,这些人不是宾馆的客人,而是附近村里的农民。鼋湖宾馆这个半开放的庭院,竟成了他们休闲的最佳去处。 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两个身穿制服的宾馆保安。他们不客气地挥挥手,让这些人赶快离开。躺在石阶上的人拍拍身上的尘土,嘀咕了几句什么,怏怏地走开了。 许廷高心里咯噔了一下。 眼前的这个现象,耐人寻味。来往于鼋湖宾馆的,多是政要和企业界人士,出于尊严的需要,大堂门口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可是,衣冠不整者还是大摇大摆走进了庭院。 鼋湖宾馆,是为了营造招商引资环境而建造的,设计档次很高,花费不少钱,也动迁了不少农房,终于成为谷安建设现代化城市的一个标志。它与世世代代居住在四周的农民,难免会产生差异和矛盾。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批租,农民纷纷改变生活轨迹,他们对于自己家园的留恋,却丝毫也不愿消逝——要知道,鼋湖宾馆的主楼,就盖在他们的宅基地上!这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原本是一片墓地,不少人家的祖坟就在这里。如今却荡然无存…… 绝大多数市民的物质生活没有根本差异的状态,是城市社会的稳定与和谐的基础。这跟现代都市社会中的消费主义,是截然不同的。我们是不是应当在现代城市重建一种集体生活和集体文化,建构出一个没有“浪荡者”的都市?孤独感是现代城市最基本的心理体验。在城市中,个体获得了自由,却丧失了归属感。你看这些失去了土地的宁民,他们生活在城市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祖祖辈辈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从表面上看起来,他们不缺吃,不缺穿,也显得挺悠闲。人是一种集体性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应当保有一种温情与平和。今天,我们该用怎样的方式,能让他们在城市生活中找到归属感呢? 这,恐怕是一个需要很多人来研究的课题。 作为分管城市规划的副市长,许廷高心里很清楚,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已经超出了人们的想象。即使是老谷安人,有些地方几个月不去,便变得不认识了。仅仅在三四年前,很多人还没有想到,普通老百姓会拥有私家车。可是现在,买一辆十来万元的轿车作为代步工具,已根本不稀奇。随之而来的,是道路显得狭窄了,停车场不够用了,交通管理人员缺少了。有一天,他看见一位柱着盲杖的老人,蹒蹒跚跚地探索着,独自朝前走。不时有急速的自行车和晃晃荡荡的黄鱼车擦身而过,还有年轻人肆无忌惮的嬉闹追逐,很担心他该如何越过十字路口。即使是正常人,走路时也必须左顾右盼,提心吊胆。还有一次,在医院门口,当绿灯亮起时,汽车缓慢地依次通过。他看见一个跳下路肩急于走向对面的男子,竟伸手狠狠拍打汽车,责备它挡住了去处。幸好司机没有跳下车与之吵闹,否则马路顷刻间就会堵塞。 显然,走路不仅要用双脚,更要用脑子。 在追求巨变、追求政绩的状态下,如何照顾各方利益,处理矛盾和冲撞,势必成为一大难题。 他忽然省悟,文化广场的规划中安排了群众艺术馆、图书馆、书城和博物馆的项目,还是有些缺憾的,比如对大众参与的自娱自乐的场所仍考虑得不够。有哪片场地能让他们跳健身舞、练太极拳、扭秧歌,卿卿我我地谈恋爱,而不需要付一分钱呢?在某些人看来,这或许是低层次的需求,然而随着城廓的扩大,越来越多的农民一转身成为城市居民,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地人涌入谷安,这是一个新的阶层。他们的文化需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的啊。还有,城市建设过多地考虑汽车行驶,行人与自行车却显得步履艰难,这也该加以重视…… 一转眼,他又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亲昵地挽着一个老外的手臂,正迎面走来,边走边窃窃细语。老外笑着,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女孩也不失时机地回吻了他。渐渐走进,他发现老外的额头上刻着深深的抬头纹,从年龄看,几乎已是女孩的父辈,两人的动作却分明告诉别人,他们是情侣,甚而是夫妻。 许廷高想,从前在谷安,马路上出现一个老外,往往是要被围观的。如今不仅各种肤色的老外见怪不怪,很多年轻女孩甘愿嫁给他们。跨国婚姻丝毫也不稀奇。 时代的变化太大了。 坐上轿车,司机按照惯常的线路往他家里的方向走,没走多远,他突然一摆手: “等等,我先去办公室!” 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3 许廷高在办公室给副秘书长梅江和规建局马局长分别打了手机,叮嘱他们,搬迁瑞晶公司的事,一天也不能拖延,必须抓紧处理。该坚持的原则也不能动摇。 谷安市有一条规定,所有领导干部,不论正副职,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准关机。哪怕是凌晨一二点钟接到电话,该办的事情也要立刻办好。谁的电话打不通,唯谁是问。 打完电话,他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让纷杂的心绪安宁下来。 不知怎么,从与台商林光祖的纠纠葛葛,他想起了自己这些年经历的许多往事。 许廷高出生于锺州县的一个普通市民家庭。父亲很早就因肺病故世,母亲用日夜踩缝纫机赚来的钱,含辛茹苦地供他读书。所以,他深知任何一点成果都来之不易。高中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省城的建筑学院,攻读规划设计专业,在学校里就入了党。凭他的条件,毕业以后完全有可能留校任教,但他考虑到母亲年事已高,身边不能没有人照顾,果断地要求回家乡工作。 家乡锺州是一个农业县,很小,也穷,靠稻杆子过日子,多年来发展迟缓,几乎谈不上什么城市建设。他被派到县建筑公司当技术员,画画图纸,打打杂。如果工地上人手紧缺,甚至还会去搬砖头,递泥桶。就这样干了四五年,才被调到建筑设计室,做一些跟专业有关的事情。 与他同时分配到县城的大学生,几乎都进了政府机关。但,每当机会女神青睐,莫名的干扰也伴随而至。在大学入党前,他曾向党组织坦诚地报告社会关系,说有一个叔叔至今仍在台湾,尽管没有任何联系。这样的事,是绝对不能隐瞒的。为此,他被党组织多考验了几个月。好在他勤奋学习,又热心公益活动,各方面评价都不错,入党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然而,许廷高的头脑太单纯了,根本不懂得那个台湾的叔叔,始终是政治前途的极大障碍,哪怕他从入党的第一天起,一直对党组织保持绝对的忠诚,始终没有动摇过。 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保守的锺州县城,终于也感觉到改革开放的热风从南方吹来了。领导们都想放开手脚,组织人马大干一番,像他这样有专业知识的大学生顿时显得很紧缺。然而,许廷高依然迟迟不被重用。原因说简单也不简单,他有复杂的社会关系,被定为“内控分子”。允许他干事,却不能干大事。许廷高再木知木觉,也不会什么都体会不到,这让他心情很郁闷。 更让他郁闷的,是六十六岁的母亲,在本该享清福的年龄,突然发现患了乳房癌,而且已经是晚期。许廷高想尽一切办法给她医治,都无法奏效。给母亲办完丧事,许廷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心里愈加觉得难言的空虚。 是的,他的社会关系很清楚,偏偏有一个叔叔在台湾!那个时候,台湾就是国民党的代名词,必须永远处于敌对的立场。直到好几年以后,许廷高才弄明白,他的叔叔跟国民党根本不是一码事。解放前,叔叔因为失业,急于寻找饭碗,经人介绍,考进了国民党军队办在南京的一所汽车学校,当了一个小小的驾驶兵。谁知道,几个月后,因为解放军势如破竹,直向南京逼近,根本就没弄清楚什么,他就跟随溃退的国民党军队上了轮船,驶往台湾岛——这是1949年,也就是台商们常常说的民国38年的事。从此以后,叔叔与大陆的家人天各一方,音讯不通。直到今天仍然不知是死是活。 许廷高从来没见过在台湾的叔叔,只听父亲讲起,他们兄弟几个常常一起疯玩,有一次去湖里游泳,要不是叔叔水性好,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才没有淹死。叔叔吃了几口鼻酸,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除此以外,父亲再也不提有关叔叔的片言只语。特别是在文革烽烟四起,人人自危时,更是噤若寒蝉。 在他心目中的叔叔,只是一个极其的模糊印象,说不上好还是坏,然而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他的命运,难以摆脱,让他心里常常有些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无论如何,许廷高可不能因为是“内控分子”而不做自己能够做的事。显然是从母亲那里继承的秉赋,他兢兢业业,勤恳踏实,什么事情到他手里,没有完不成的。即使连续几天加班加点,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加上是科班出身,专业水平也比一般人高。 终于,他脱颖而出,被调到规划建设局,先是当科员,副科长,科长,随即升任副局长。 许廷高知道自己的岗位来之不易,所以格外珍惜。 记得有一次,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找上门来,自我介绍说是台湾的退伍老兵。因为谷安很适合居住,便拿出多年的积蓄,前来购买了一套住房。他觉得在这儿安度晚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再也不想回台湾去了。他诚恳地说: “我孤身一人,没有妻小,没有实业,也没有牵挂,住在谷安感到心情非常舒畅。唯一的缺憾,就是过三个月就要去公安局,在台胞证上签章一次。我在大陆居住满一年时间,就必须回台湾一次,否则不给我签章。我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那么精力充沛,跑一趟公安局已经感到累了,回一次台湾更是感到疲劳……” 许廷高替他与公安局联系,希望能够减少签章的次数,能否允许他不回台湾去,长期定居在谷安? 公安局的答复很婉转,说这样做是上级部门规定的,谁也无权更改。事实上,这也是海峡两岸关系的特殊性决定的。相信老人能够理解这一点。不过,老人居住在谷安,我们会提供各种方便,并保证他的安全。 得到这样的答复,尽管有些遗憾,但老人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色,显然他是有思想准备的。 是的,如今不管你是什么民族、什么职业、什么政治信仰,只要不触犯法律,就可以在谷安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不会来干涉你。亲商、安商、富商,让新谷安人享受同等的权益,这是谷安市政府的承诺。确实,很多外地人来到这里,仿佛在家里一样,深感自由自在。值得一提的是每年有不少大学毕业生,如候鸟似地飞来,成为外企白领。他们说,在这里更能选准人生的坐标,实现自我价值。 开放,并非抽象的概念。构筑起一个舞台,让愿意前来的人们舒展自己的才华,尽情表演,这就是开放。将人拒之千里之外,从来不是谷安人的性格。 在别人眼里,许廷高这些年可谓一帆风顺。然而只有他自己才明白,能踏上仕途,并且颇有政声,不仅靠出众的才华和非同一般的勤奋,更靠不为别人所知的承受力。每一个岗位,动力与阻力都是并存的。越是作出成绩,越有可能冒出莫名的诬告、损毁乃至指控,精神脆弱的人或许会被压垮。但,假如毫无挫折,也难以成才。 不过,春风毕竟吹来了,“内控分子”的帽子一下子被吹掉了。没有多久,恰逢换届,原来的局长由于年龄因素退居二线,他特意推荐许廷高当接班人。 刚刚接上班,事情又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许廷高接到一纸调令,让他去离开家乡锺州,去五十公里以外的谷安市当规建局长。用组织部领导的话说,干部异地交流,更有利于工作。许廷高无法弄清深层次的原因,也顾不上去弄清,一天也不拖拉地去报到了。 领导干部手里确实握着不小的权利,往往能左右一个或一群人的命运。然而他们也总是感慨身不由己,身不由己的应酬忙碌,身不由己的言辞表达,身不由己的升降沉浮。 就这样,许廷高在紧张忙碌中过去了好几年。个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才能体味。 回想起来,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最大的功绩,是将鼋湖畔的五平方公里土地,规划成了工业小区,并且在很短的时间内,实现了“七通一平”。外资企业对这里的环境很满意,各方面的服务也很到位,便纷至沓来——其中包括林光祖的瑞晶公司。这对于迅速提升谷安市的经济总量,产生了根本的作用。 但,许廷高毕竟是冷静的。所有的成绩都归功于谷安的主要领导,没有他们的决策,许廷高纵然像孙悟空似的,拔一把毫毛都能变成小猴子,也难以舒展本领。何况,讲到底是大气候好了。党中央改革开放的决策,太英明了。 当时,外界也有很多风言风语,说许廷高经常跟不少台湾商人混在一起,难怪以前他要被“内控”。与他亲近的朋友好心地劝他,那些台湾人鬼精得很,口袋里都藏着某些太平洋群岛小国的护照,什么斐济、萨摩亚、基里巴斯,有些国家名字听都没有听到过,一看苗头不对,就能哧地溜走,谁也管不着。可你怎么办? 这些舆论传到许廷高的耳朵里,他无声地笑笑,不置可否。 在潜意识里,对“台湾”两个字确实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忌讳,他想躲避,却躲避不了。偏偏还要笑脸相迎,热情地帮助台湾商人选址,做各种各样的服务,哪怕他们提出某些令人无奈的要求,例如考虑到风水地理,坚持要政府出钱,将直行的小河改成弯道,把厂门开在不该开的地方,旁边做一个奇形怪状的蓄水池等等…… 为了不影响招商引资,许廷高始终坚守一条,自身必须清白。凡是涉及政府利益,原则永远保持得很好。 鼋湖畔有一片飞地,位于城郊镇,却由鼋湖镇的农民种植,四面环水,交通很不便利,田间管理也很麻烦。几年前,一个台湾商人看中它,反复去看了几次,说要开发湖畔度假村。后来才知道,那个台巴子的祖父曾经是这片土地的地主,1948年他去了台湾,土改时这片土地被没收,临终前仍念念不忘。 许廷高仔细了解原委,与几个部门再三商量,决定不批准这个项目。前几年,招商高于一切,捡到篮子里的都是菜。现在却不同了,必须挑挑拣拣,不该接受的,就坚决不接受。他认为,商业投资是商业投资,政治原则是政治原则,两者扯在一起,难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难怪一些招商干部说,台巴子很难弄,尽管他们也提供不可小觑的税源,让不少人有就业机会,但无论如何比不上欧美企业规范。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谷安县在遍布全国的“造城”热潮中,顺利地升格成了谷安市,还专门开辟了一个高新技术开发区。城里城外热火朝天,到处都在搞基本建设。上级更重视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要求县市班子中必须配备一定数量的大学毕业生。 许廷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脱颖而出,被推举为副市长,分管城市规划建设。 他感觉到了肩膀上的担子,也感觉到了权力的分量。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失去理智,知道自己以前在大学里学的东西,早已不敷所用,便设法争取了十几个上海同济大学建筑系进修的名额,带头去充电。年纪老大不小了,像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坐在教室里读书,端着盆子在食堂里排队,睡集体宿舍硬板床,颇有些不习惯。然而,他终究适应了,也确实学到了许多东西。 再回过头来看看这些年做的事,才发觉规划始终滞后于建设,在实施过程中,也往往由于人为因素而轻易改变。比如鼋湖沿岸的工业小区,曾经得到了多少领导的表扬,迎来了多少参观者啊!然而,仅仅十年,规划上的失误就暴露无遗。尤其是土地批租,常常跟着项目走,一个批件,就能将原有的规划打破。这,恐怕还不能用“形势发展得太快”作为理由来解释…… 当初认为做得很漂亮的事,后来却证明是拙劣的;当初并不叫好的事,后来却被称为有独创精神。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作出正确判断,实在需要经验和高智商。 此刻,在林光祖的项目面前,他也发觉,光谨慎从事已远远不够。看来应该找人咨询一下。 唯恐忘了,他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西樵山遗址——土地批租”,旁边重重地画了一个问号。 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4 四 许廷高轻车简从,突然来到博物馆,径直走进李安浦的办公室,这让李安浦始料未及。 李安浦与许廷高并不陌生。早在许廷高当规划局长时,遇到哪片地块哪个项目是否妨碍文物保护,常常要听听李安浦的意见。李安浦完全是业务干部的思维方式,不懂得虚与委蛇,也不会讲情面,总是直言不讳,该反对的时候绝不说赞成,该赞成的时候,也不会满是溢美之词。这难免得罪人,恰恰许廷高很欣赏这一点——或许因为许廷高也偏重于业务,跟他在性格上有共同之处。 许廷高毫不客套,自己拉一张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李馆长,你给我上上课,西樵山遗址究竟有多大价值?” “你千万不要叫我李馆长,我已经被停职了。”李安浦半开玩笑半认真,“你需要什么资料,我给你送去就是了。” “这么说,你是心里有气,不欢迎我到博物馆?” “哪里!我这个人当什么,都是这鬼样子。你不嫌我这里寒酸,我还能说什么?” “你是在批评我,不关心博物馆吧?这里的建筑是陈旧了些,几十年没有变化,我们应该考虑重建一座新的博物馆。这件事,关系到一个城市的文化形象呐。” “建造新博物馆,我第一个举手欢迎!文化广场是不是也包括博物馆的项目?” “规划是有了,不过,考虑到建设经费,可能要往后挪两年才开工。政府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啦。” “咳,就怕一拖再拖,永远没有建成的期限。” “不会的,这点我可以保证。”许廷高说,“如果不执行,规划做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两人闲扯了几句,才言归正传。 提起西樵山遗址,李安浦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绝对不打一个疙楞。他说,这个遗址已经发掘了两次,每次都有重大发现。第一次,是发现了一个面积达数万平方米的土台,出土了大片夯土层、夯窝、成排的柱洞,还有几个祭祀时用的土坑。这处罕见的建筑群遗址,具有中心祭坛和神庙的性质,可以称之为宫殿。很多人认为,宫殿里居住着王和贵族。作为建筑基础的木柱,直径都不小。看得出,那是一种以木头和泥土构筑的住宅。经过测定,这种木构建筑具有相当强的抗风能力,几乎能抗御七八级强度的大风呢。 第二次发掘,发现了大型墓葬。墓葬中,不仅有保存完好的人体骨架,残留着彩绘痕迹的葬具,并且出土了丰富的随葬器物——包括陶器、石器和玉器等。尤其是玉琮和冠形饰,精美得令人惊讶。专家们分析,墓主是一位集神权、军权于一身的巫师和军事首领,在当时具有很高的政治和经济地位。 对于墓葬中的人体骨架,李安浦尤其看重。 “许市长,你是知道的,教科书上说,我国奴隶社会的开始,是在公元前21世纪的夏朝,距离今天大约4000年。可是我们在西樵山遗址的发掘中,发现了大量集体杀殉现象。那些殉人很有意思,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双腿成捆绑状,有半数下肢被砍去,人体骨架旁找不到任何随葬品。经过碳14鉴定,距今已有5000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奴隶社会标志之一的杀殉,最早出现在5000年前,而不是4000年前!这决不是小事,是要改变教科书的说法的呀。你说,西樵山遗址有多么重要!秦始皇兵马俑被成为世界奇迹,那是陶土做的,西樵山遗址的殉人,却是活人殉葬,而且比它早得多……” 李安浦滔滔不绝地说,司马迁的《史记》中,有关于黄帝大战蚩尤的记载:“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黄帝与蚩尤的战争进行得异常激烈,黄帝先是五战五不胜,后来与炎帝联合起来,倾尽全力才将蚩尤战败并擒杀之。古史传说中的蚩尤部落集团,或者说蚩尤所统率的九夷族,正是创造了良渚文化的吴越先民。太湖流域——包括西樵山遗址出土的大量良渚文物,就是确凿无疑的依据。 他的介绍,让许廷高听得津津有味。 “安浦,谢谢你给我上了一课,不过,我还是不过瘾,麻烦你跟我走一趟,一起去现场看个仔细。” “这没问题。” 说走就走,李安浦陪着许廷高,绕西樵山走了一圈。 说真的,从上次发掘到现在,他也好长时间没来了,四周变化不小。瑞晶公司的厂房呈扩张趋势,尤其是新建的污水处理车间,已贴近西樵山遗址保护区的红线。鼋湖边,大桥下,除了宾馆大楼,形态各异的高层建筑物也难以遏制地冒了出来。西樵山原本并不小,假如算上它的控制区域,面积就更大了。可惜这些年悄然无声地被蚕食,成了孤零零的一个土墩。土墩上,勤快的农民种了豇豆、番茄、鸡毛菜,有的甚至把湖羊都牵了上去,任它们乱啃乱刨。围墙上书写的大红标语“保护文物遗址,严禁施工作业”,简直形同虚设。 西樵山上,还有一座黄墙黛瓦的昙华寺。寺庙并不大,一间大殿几间禅房而已,门前露天置放的铁鼎里,整天香烟缭绕。看得出,无论是僧人还是信徒,供奉都很虔诚。然而,每天人来人往,对于遗址保护肯定是不利的。 “咳!”李安浦忍不住叹口气:“许市长,你知道我脾气不好,说话太冲,可是看到这副模样,骂娘都不解气啊!” 许廷高说:“今天,当着我的面,你在这里骂个够!我让秘书把你骂的东西整理成文,拿到市长办公会议上,读给大家听听。有时候,骂人也有它独特的效果。” “你让我骂,倒骂不出口了。再说,凭我现在的身份,也许做隐士是最合适的。” “别胡说了。现在是什么时代?经济大潮汹涌而来,即使是竹林七贤,也会办什么公司,投资创业了!你看谷安那些搞音乐的,要么开琴行卖钢琴,要么忙着做培训、作考级,心里都在想着赚钱……” “许市长,你可真有一针见血!”李安浦也不由笑了,“按照你的意思,我也该与经济搭界?” “不,我这样说,只不过是反对你当隐士。你是一个文化人,搞经济完全是浪费才能,也未必能干好。” 许廷高讲的是真话。这些年引进、培养了不少招商引资的干部,却忽略了文化人才的培养。像李安浦这样的文化人,在谷安市找不到几个。不少年轻人进了文化部门,却耐不住寂寞,守不住自己的专业,只想往外跳。甚至甘愿去招商,觉得有滋有味。 这几年,谷安流传着一个笑话。据说,这个笑话最初还是从谷安的台商圈子里传出来的。 笑话说,一个韩国人、一个台湾人和一个谷安本地人在鼋湖边乘凉、聊天,不知怎么的,说起了要比一比究竟谁最有经济实力。爱面子的韩国人,首先把高价的三星手机丢到了鼋湖里,他骄傲地说:“我们韩国什么不多,就是手机多!”台湾人也不示弱,甩手把台湾代工的笔记型计算机丢进了鼋湖里,十分自豪地说:“我们台湾什么不多,就是笔记型计算机多!”最后轮到了谷安人,他看了看自己身上好像没带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于是念头一转,伸手把台湾人推进鼋湖里,大声地说:“我们谷安什么也不多,就是台商多!” 笑话归笑话。从这背后,也可以看出古城谷安追随时代,正发生着深刻的变化。那些台商,起初还玩些技巧,比如以美国、加拿大或日本企业的名义,甚至是某些太平洋群岛的名义,转来大笔资金,批租土地,注册公司,兴建工厂。那时候,他们对大陆的投资,以劳动密集型产业为主,主要是纺织成衣、制鞋、皮革加工、塑胶制品、日常用品、玩具以及农产品加工等等。“台湾接单,大陆加工,香港转口,海外销售”,是他们的基本营运方式。在他们的口袋里,确实也藏着那些小国家的护照。台湾岛毕竟容量小,太拥挤,很多人不能不外出留学、经商、移民,去往世界各地。在这方面,大陆的青年人起步得晚一些。所以对他们的到来,抱着十分欢迎的态度,只要是来投资的,总是欢迎,并且尽可能地满足需求。渐渐的,台商们公开了自己的身份,不再是什么开曼群岛、维尔京群岛居民——原本就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啊! 许廷高说:“不管你当不当博物馆长,西樵山的保护工作,责无旁贷。” 李安浦无声地笑了。 许廷高很认真地问:“安浦你说,要保住西樵山,究竟用什么办法最好?” 李安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依我看,一句话,无为而治。谁也不许动它,让它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四千多年不就这样过来了?老祖宗的东西一点都没破坏。要是一动,下来的事就难讲了。” “我们的城市建设规模愈来愈大,要原封不动,恐怕做不到。”许廷高摇摇头,“那么,等而求其次呢?” “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只好进行抢救性发掘。与其遭受破坏,不如主动发掘,也许会有些成果……” “哦,抢救性发掘……” 许廷高不由陷入了沉思。随即又说: “安浦,走,我们去昙华寺看看!” 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5 他们走进了昙华寺。 听到门口的人声,慧良和尚迎了出来。他四十来岁,穿一身半新的袈裟,僧帽芒鞋,似乎是刚刚从哪里回来。 “许市长,李馆长,”慧良双手合十,笑道,“真是难得,难得!赶快请坐定品茶吧!” 慧良说,他时常在电视里看见许廷高市长,所以一见面就认出来了。跟李安浦却是老相识。西樵山两次考古发掘,李安浦都会偷闲进庙,看望这位中年出家的僧人,与他聊天。 慧良俗姓柳,原本也是个文化人,在北方某县的文化馆当创作员。由于喜欢发表个人见解,不愿随波逐流,为了几篇文章中的锋芒,和周围的许多人日渐不睦,乃至遭受不公正待遇。夫妻关系竟也因此破裂。最终,他决定舍弃尘世中的一切——包括那些浸透血汗的文章和对于故土的眷恋,削发为僧。 一路往南,云游了好几处寺庙,才来到西樵山昙华寺。 当时的主持留他暂住了几天,见他诵经做课十分专心,又颇有些文化,记忆力也相当好,验过了僧牒,就收下了他。不多久,便委派他在正殿负责接待香客,登记捐赠。这件事,本来是由监院慧秀担当的。慧秀很聪明,有很强的社交能力,结识了谷安市企业界的许多老板,他们的资助,让昙华寺维持旺盛的香火。每年光是大年初一烧头香的捐赠,就非常客观。然而,慧秀竟也受到某些人的影响,纵使俗念萌生,有好几个周末竟然脱去袈裟,头戴假发,去城里享受鱼肉美酒,甚至忘乎所以地跑进卡拉ok,潇洒一番。这种违背戒律的行为,终于被主持察觉。主持毫不犹豫地将他驱逐了出去。于是慧良接替他,当上了监院。再后来,年逾八旬的主持圆寂,慧良就将昙华寺的一切都操持起来。 事实上,昙华寺从来清净而又简陋,只有一两个僧人,带着几个小沙弥晨钟暮鼓。 佛祖是慈悲而宽容的,他生活在无心层面,却允许慧良以宗教为业,给有心的生活层面带来善果。 李安浦与慧良和尚有很多共同语言。他们常常会从六根清净,议及灵魂和肉体,议及物质生活质量。慧良和尚宁可告别世间的一切诱惑,在庙宇中与黄卷青灯为伴,这让李安浦很钦佩。他有时也难免暗忖,如果换了我,能否削发为僧,以青灯黄卷为伴而心满意足?李安浦无法回答,心里却浮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他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过文章,题目是《幸福感与事业心》。生活中的幸福感各不相同,选择也各不相同。有的人视劳碌为享受,有的人为享受而劳碌,有的人形为心役,有的人玩世不恭。我们这些依赖于文牍会议,享受俸禄的人,是没有冻馁之虞的。可是偏偏会去做许多似是而非的事,还常常以牢骚来排遣内心的不平衡。也许,一个人未必真的要出家,但是以六根清净的心态干事业,却能无坚不克? 他突然想起了宋翰林。 前些时候,无意中看见宋翰林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赏宝”栏目,一副至高无上的权威模样。可是,即使在荧屏上,他也能感觉出那个收藏者拿出的冠形饰,未必是真品,宋翰林却评点得活龙活现,还给了一个不菲的估价。宋翰林似乎在做“托儿”,一个高级托儿。在情感上李安浦不愿怀疑宋翰林,宋翰林毕竟是高古玉的权威。然而,理智告诉他,娱乐大众的电视节目从来不会把“严肃”二字放在第一位。市场经济犹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文物专家一再批评假古董,却有人不断制造假古董,这仅仅是因为彼此的视角不相同吗? 假古董现象由来已久,却无法根绝。为什么?恰如黑格尔所说,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只要真品天下闻名,难免没有赝品传世。不是吗,假如真的把司母戍鼎、成化斗彩鸡纹杯或者王羲之的《雨后帖》摆在公众场合,很多人仍可能无动于衷。 在江南水乡,水是躯体,也是灵魂。人与水自古以来和谐相处。拱桥、驳岸、水巷、河埠,无一不是人与水合作的成果。水镇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水道,舟来楫往,便于交通,同时又是天然的蓄水池和洗涤池。河湖勾画着水乡风景,也奇妙地调节着气候。充满了阴柔之美的水文化千秋万代地养育着我们。生活在水乡,人们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民居建筑乃至服饰和饮食风格,都与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或许正是水乡成为旅游亮点的重要因素。然而,随着旅游业的迅速升温,传统特色正逐步丧失。假古董的不断冒出来,就是一例。 谁也不会否认,水乡古镇开发的成功,就在于文化内涵。究竟是华贵精美还是雄厚大气,是风雅古朴还是爽朗粗犷,是现代新潮还是传统怀旧?与人的脸面一样,完全取决于内在因素。但人们的审美情趣往往会由于经济利益的策动而变化。不是吗,这几年由于经济利益的刺激,业界竞争愈演愈烈,不少古镇急于求成,陷入了过度开发的怪圈。越来越多的汽车取代了欸乃小船,酒楼饭店的泔脚水污染了河流的清澈,拉客的摊贩扰乱了街巷的宁静。有些地方干脆把河道填平了,修筑马路,建造豪华的宾馆饭店,还有许多哗众取宠、似是而非的出售假古董的摊点…… 如果说,昔日乡镇企业的无序开办,曾造成了自然生态的失衡,假古董的泛滥,同样会造成文化形态的对立与冲撞。也许,许多人心里也有难言之隐,也不想这样做,但世界上的事情难免会走向反面。 咳,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上,靠一张嘴巴是说不成金刚不毁之身的啊! 小沙弥无声地端上了茶水。 在袅袅的茶香中,他们随意交谈。 慧良和尚说:“许市长,如果我没有猜错,您一定是为了西樵山遗址的开发而来的?” “是啊。”许廷高点头说,“西樵山要开发,也要保护,究竟如何处理两者矛盾,是一个难解的课题。我和安浦上来,就是想听听慧良法师您的意见。” “许市长,你太看重我们啦!我们出家人,讲的是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无污无染,来去自由,精神上毫无滞碍,也就能进入大彻大悟的境界。如果心境受外境影响,追求形色声味,念念不忘相,必定烦恼不断。”慧良和尚沉思着,神色平静地说,“不瞒许市长说,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四处奔走,想为昙华寺寻找一块安静的处所。日后,西樵山只会越来越嘈杂。” “慧良法师,您比我们考虑得早了。”许廷高颔首说,“昙华寺在遗址的直接保护区里,晚搬迁不如早搬迁。” “我们是想早日搬迁。” “这方面,政府会提供支持的,您尽管放心。” “善哉,善哉!”慧良忙合十致谢。 “眼下还有什么困难吗?” “这……” 慧良迟疑了一下才说,他走了好几个地方。可是,适合建昙华寺的宁静之处,至今没有找到。 许廷高宽慰他说:“这您不用急,我让宗教局和规划局的领导也帮您一起想想办法。” “那太好了。” 李安浦却叹了口气,说:“要说最难的,还是西樵山遗址保护。因为它不仅不可能产生经济效益,还会影响别人赚钱。这些年,人们赚钱都赚疯了,谷安市短短几年里出现了不少家产几百万、上千万的富人。可是越来越多的人感到不满足……” 慧良和尚表示赞同:“是啊,平日里我们看到谁低下了头,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四处寻找,总会猜测他一定是丢失了什么贵重物品。极少有人会说是丢失了自我。终日忙忙碌碌,为命运所驱使的自我,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的自我!” “我认识的一位企业家告诉我说,每月赚一千元时,他能睡十个小时;每月赚一万元时,能睡七八个小时;可是每月赚十万元时,每晚就只能睡五六个小时了。”许廷高也颇有些感慨,“人们拼命追求的财富,可以买来富丽,却买不来愉悦;可以买来舒适,却买不来安静;可以买来豪华,却买不来幸福……” 慧良和尚说:“人是不可能不服从于自己的目的,所以,人往往是他自己的仆人。也许,当一个人一无所求时,就没有任何约束,就能自由自在了。” “可是,世界上没有绝对的自由自在。”李安浦摇摇头说,“生活在商品化社会,必须有非常超脱的精神支柱,才能抗得住物欲横流。这一点,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得到的啊!” 许廷高不由笑了:“嗬嗬,真没想到,今天我们在昙华寺讨论哲学命题了!” 慧良和尚说:“西樵山本身就是一部历史,一部哲学呀。” 李安浦叹息道:“许市长,我有点悲观,这部本来很完整的历史,会被人搞得支离破碎……” “你这不是当着我的面批评我嘛!” “我哪儿敢?”李安浦瞪圆眼睛说,“你刚才不是让我骂个够吗?我还刚刚开始骂呢!” 慧良和尚说:“安浦是个肯讲真话的人,就是有时偏激了一些。” “偏激不怕,矫枉才能过正呀!”许廷高笑了,“墨守成规的人,才每天追求四平八稳。” 李安浦感叹道:“不过,到了慧良和尚这里,再偏激的人也会安宁下来的。” 慧良和尚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第六章 寻访西樵山 6 晚上,李安浦打开电脑。 他为宋翰林新近写的博客吸引住了。 宋翰林博客的题目是《异形器上的仓颉——汉字源始的民间探索》。说是民间探索,却显得挺专业的。 ……汉字的根伸向哪儿,它的源始何在?历来有许多争论。大多古文献都说汉字是由仓颉创造的,许慎的《说文解宇》试图作出圆通的解释,认为伏羲作八卦“以垂宪象”,是启发人们根据不同的事物去作不同的符号。神农氏“结绳而治”,但庶事繁多,结绳不能满足。黄帝时代,“双瞳四目”的奇人仓颉诞生了。他仰观星象圆曲之势,俯察龟纹、鸟羽、山川,乃至手掌纹路,终于造出了文字。 仓颉,黄帝时期造字的一位史官。确切地说,他只是整理文字的一个代表性人物。《荀子?解蔽》记载:“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壹也。”鲁迅先生在《门外文谈》中也说过:“在社会里,仓颉也不是一个,有的在刀柄上刻一点图,有的在门户上画一些画,心心相印,口口相传,文字就多起来了,史官一采集,就可以敷衍记事了。中国文字的来由,恐怕逃不出这例子。”汉字的出现,其实并非仓颉一个人的功劳,而是由许许多多像仓颉这样的人共同创造的。仓颉不过是文字起源的代名词。所以,研究汉字如何起源的意义,远远大于是谁创造了汉字。 考古发掘,是释疑解惑、证实历史的一种最好方法。殷墟甲骨文的发现,动摇了《说文解字》中有关文字起源的解释,对于“六书”理论,也提出了质疑。在江南,在太湖流域考古中,不少良渚文化遗址出士了带有记事符号的陶器。专家们把这些符号称之为“原始字符”。仔细分析,有些确实很接近文字。说起来,最早是在1935年,考古学家何天行在浙江良渚发现过刻有十几个符号的黑陶盘,经过与甲骨文、金文中的符号对照、分析,发现其中七个符号在甲骨文中有同形字,三个在金文中有同形字。可惜,当时受到种种局限,没有将研究深入下去。此后,考古中不断发现有原始刻符的良渚文化器物。赵陵山遗址一件陶盖上的纹饰,布局均衡,流畅细腻,意象神圣,被称之为“源极图”,是良渚先民思维智慧的结晶。近些年,浙江良渚博物院组织了专题研究工作,仅仅七八个月,就收集到器物五百多件,刻符六百多个。有一些刻符,一眼就可辨别出花、鸟、龙虾、鳄鱼、毛毛虫的形状。有一个图案像是咬了一口的苹果,令人联想起了伟大的乔布斯。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民间人士也醉心于这个课题。杭州的收藏家们在热心人士的支持下,创办了一家远古文化博物馆,陈列的史前文物中,不仅有良渚文化时期的玉器、石器、陶器等,还有十分罕见的异型器——从未见诸书刊、难以名状的骨器、玉器。 异形器上也留下了仓颉的印痕,这不能不引起人们高度关注。 那些原始刻划字符,大多由简单的短线段、弧线,通过并列、垂直、交叉等组成不同的形状。如果说陶符的刻划部位,几乎都在黑皮陶罐的沿口或罐身,而异形器上的刻符则出现在动物胛骨上、石器上,甚或出现在玉器上。有些刻符还与良渚时期最典型的人兽纹同时出现。他们发现了十几件器物上有“台地立鸟”图案,这种图案只在良渚博物院的一件玉璧上见到过。由于尚在草始阶段,更多的符号一时还难以破译,但已有一些刻符能看出人、鸟、兽的象形,辨认出水(川)字。 远古文化博物馆的创办者们,凭借自己的藏品与研究,十分兴奋地说:这是中国殷商甲骨文的祖形,中国文字的源头在良渚文化时期!骨器上有文字,玉器上也有文字。中国印玺的历史源头找到了,也是在良渚文化时期!印面既有图纹,也有文字。 究竟是真是伪?究竟是不是记录语言的符号?它们具有怎样的学术意义?一切尚在探索之中,过早地下结论,于事无补。事实上,民间人士的研究各方面局限颇多。但是不管怎么样,良渚文化异形器上的仓颉——所有关心中国文字史的人,都无法漠视这个现象。 专家们历来认为,汉字体系的正式形成是在中原地区。汉字是独立起源的一种文字体系,不依存于任何一种外族文字而存在,但它的起源不是单一的,经过了多元的、长期的磨合,大概在进入夏纪年之际,先民们在广泛吸收、运用早期符号的经验基础上,创造性地发明了用来记录语言的文字符号系统。 可是,随着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理论被越来越多的人们接受,汉字源始的课题,也迅速与良渚文化结缘。良渚文化历史悠久,博大精深。七十多年来,考古学家们从环太湖良渚遗址中发掘出大量文物,见到了很多刻划象形、图腾和几何形的符号,这些符号,对于研究良渚时期有无原始文字,良渚刻划字符在中国文字起源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提供了无比珍贵、不可忽视的资料。 根据已经发表的良渚刻划符号资料分析,这些符号可以分为单个符号、串连在一起构成句子的文字符号、串连在一起的图画符号等类型。多为陶器上的刻划符号。最著名的,是澄湖遗址出土的贯耳黑陶罐,腹部并列刻有四个被李学勤先生释为“巫钺五俞”的符号。有学者认为,这四个字符,“如果自左至右读,它们似乎记录了距今4000多年左右的澄湖地区一个以鱼为图腾的强大的部落联盟,曾经征服吞并了许多与之毗邻的擅长造船的氏族这样一个重大历史事件;如果自右至左读,这似乎是一个以鱼为图腾的部落曾经制造了一批玉戚的记录。”并且认为它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原始文章”。 美国哈佛大学赛克勒博物馆收藏的一件黑陶贯耳壶,圈足内壁刻有多字陶符,也很是为考古学家、文字学家们看重。饶宗颐先生曾经考释说,“乃有关古代奇肱民之记载”,并认为这“是相当成熟之文字记载,与甲骨文为同一系统,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但是也有学者怀疑,觉得有可能是当年购买这件陶器时,“为利所驱使者作伪,以抬高‘身价’”,或者是“可能属于一种走入歧途的原始文字。” 玉器上刻划的单个符号,主要是与陶文“炅”有关的符号,如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收藏的一件筒形玉琮和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玉琮上,均刻有字符“”,即上边为日形的圆圈,下边为火形的符号。上海博物馆收藏的一件玉琮上,刻有火形的符号。符号下部犹如人字形似的分开,有的学者称之为鸟纹,有的学者称之为云纹。 但,迄今为止,几乎所有关于刻划字符的报道中,都没有涉及到异形器。也就是说,杭州的远古文化博物馆的发现尚属个案。原因何在?有人作出了如下两点解释: 一是很多良渚文化遗址,与农田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遗址本身就在农田里,被发现了是遗址,没有发现就是农田。而农田面积远远地大于遗址面积。许多遗址都是在意外发现后才被“抢救性”发掘的。农民往往是发现“宝贝”的第一人群。出于种种可以理解的因素,在长期的市场流转中,许多文物被民间收藏家收藏。这个数字很难统计,可以估计高于博物馆收藏。某些品类或许博物馆尚不具备。 二是经过几十年的刻苦学习、研究,民间鉴赏家的专业水平,已经不亚于专家。他们大多不是富裕的人,不想跟自己的钱“较劲”。他们的鉴赏能力是在实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所以他们特别用功,特别谨慎,特别注重比对,认真向高手请教,虚心汲取经验教训。相比而言,他们比专家们少一点陈见,少一点主观,少一点条条框框。 正是如此,民间研究者们大胆地提出了“疑似红山文化玉玺文字”(距今5300年——)、“良渚文化甲骨文祖型”(距今4200年——)、“昌乐骨刻文”(距今4000年——)、“殷墟甲骨文”(距今3700年——)的概念。认为这已经构成一个完整的脉络。中国文字的萌发、形成与发展,是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 中国的文明起源一样,是四面八方的星星之火,汇聚成神州大地的燎原烈火。汉字的源始也是多元一体。所以,每一个有理智的学者,都必须摒弃“中原文化中心论”、“黄河中心论”,承认良渚文化字符也是汉字的重要源头之一。 何况还有实物佐证。 应该看到,良渚时期的刻划字符,并没有专属的器类以及刻划部位,表现出相当多的随意性。它们是先人的某些特殊的记事符号,具有标志的作用。因而不难推测,它们出现在民间收藏家所说的“异形器”上,也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对于“异形器”的鉴别和研究,还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但已经预示,“异形器”蕴藏着意想不到的秘密。 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个机构牵头认证,也很少有人愿意站出来表态支持。远古文化博物馆很想向某个国有博物馆无偿捐赠一批藏品,却得不到回应。满怀希望登门拜访,不仅连一杯茶水都难以享受,藏品更是不屑一顾。显然,这不是对人的冷漠,而是对于民间人士参与考古研究的冷漠,对于文字源始探索的冷漠。 当东方文明的曙色刚刚吐露,先人们揉揉惺忪的眼睛,走出懵懂,迎接黎明的时刻,以刻划字符表达内心的感觉,无疑是很大的进步。他们都是“前仓颉”。一个字符或许含有不同的意思,只有“前仓颉”,才能解释清楚。字符的主要功能是帮助记忆,在某种特定场景下,为了引发记忆,必须由当事人作解释。一旦脱离那个场景,或者“前仓颉”有所遗忘,这个字符就会失去何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刻划字符号植根于文化背景关系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即便是那些有所组合的多个刻符,意义较为丰富,仍处于文字产生之前的起源阶段,尚不能称作文字。但无论如何,史志不曾记载的“前仓颉”,功不可没。 关于中国文字起源的研究,正在极其艰难地进行。惟其难,才需要多种力量参与。在汉字源始的研究中排斥民间人士,显然是愚蠢的。随着考古发掘与研究的深入,随着不同器物、不同刻划字符的发现和释读,解决汉字源始问题的阳光,终究会穿透云翳。 李安浦读过宋翰林的博客,又把它收藏了。也许过一些时候读,还会有新的理解。与此同时,他联想起了宋翰林这个人,是收藏家、鉴定家,还是学者、研究员?似乎什么都是,却又什么都不是。他的兴趣很广泛,每个领域都能说几句,甚至都想把手伸进去。不过,从字里行间不难看出,宋翰林似乎在发牢骚,为了他和他的朋友们创办的远古文化博物馆,并没有受到很高的重视。他把自己摆在民间人士的位置上。退休了,或许应该算民间人士了?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他们想给一家国有博物馆捐赠文物,竟然不受待见。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在许多人眼里,宋翰林早已不算权威?或者,他们所研究的课题,在专业人士看来,根本就不值得一提? 李安浦想来想去不明白,只好把疑团丢在了一边。心想,“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才须待七年期”,慢慢来吧。 第七章 不安分的岁月 1 时序向前推移至1932年冬,韩国汉城。 汉城这个称呼沿用了韩国古代历史王朝的用法。2005年1月19日,汉城市市长李明博才宣布把汉城的中文名称改为“首尔”。 天气出奇地寒冷,层层大雪覆盖着这个东北亚城市的大街小巷,行人都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脖子,急匆匆往家里走。处于日军统治时期的韩国,经济萧条,局势很不稳定。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春节即将到来,总该准备一些年货,阖家老小团聚时美美地吃上一顿,可让人担忧的是,市场上总是买不到东西,货架上空荡荡的,即使偶尔看见急需的物品,价格也高得叫人咋舌。 旅居韩国汉城的崔显大,此刻已经是这里一个小有名气的中医。他所开设的那家诊所“德生堂”,深受病家的欢迎。主要原因是前两年韩国流行痨病时,他曾经用中医中药救治了不少重症病人,收费也很公道。如今,“德生堂”经营挺正常,一天收入有几包大米,家里终于有些积蓄了,不至于捉襟见肘。 然而,在崔显大看来,日子过得依然并不顺心。 崔家已经接连六代单传,他急切地盼望妻子能生下一个儿子,使崔家的香火后继有人。可是自从结婚后,妻子却始终没有怀孕的迹象。作为有些名气的中医,他可以治病救人,对这件事竟一筹莫展。 他的祖籍是山东掖县。1928年,二十多岁的他满怀信心,跟着亲戚闯世界,不顾一切地来到了汉城。谁知道,人地生疏,又没有一技之长,一下子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他便去了一家中国餐馆当跑堂。干这种活,只要脑子机灵,手脚勤快,就不会觉得太累,每天三顿吃饭的问题也容易解决。可是崔显扬心里想的,不仅仅是吃饱喝足。他自幼对医学很感兴趣,希望将来能当一名中医,虽然不必像华佗、扁鹊那样享有盛誉,却也能治病救人,悬壶济世。这样,活在世界上才很有意思。而且,论收入也要比当跑堂高出许多。 当时,谁都以为崔显大的想法太离奇。且不说学中医需要名师指点,更要刻苦钻研积累,在日军统治下的韩国,百业凋敝,你一个举目无亲的中国人,凭什么去拿到行医执照呢? 韩国的医学,其实是在继承了传统中医和传统印度医学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韩医的治疗方法和技巧,基本上属于传统中医的范畴,医生们学习内经、本草、伤寒论、诊断、方剂和四象医学,即中国的道教理论,蒙元时期,韩医开始自成体系。到了朝鲜王朝时期,才得到较快的发展。但那时在日军统治下,各方面条件很差。 崔显大心里自然明白,在韩国当中医,比在中国当中医困难很多倍。但是,既然自己有这样的理想,就应该努力为此去奋斗。否则,只能一辈子给别人当跑腿。他问自己,崔显大你能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说起来,他在国内曾经自学过一阵子中医,有一定的基础。最重要的是有兴趣。来到韩国以后,尽管每天忙着干活,仍然千方百计地找各种医书细细阅读,一有机会就向懂行的人们请教。当跑堂挣得的钱,别人都买酒喝了,或者去声色场所消费殆尽,他却悄悄地买医书,买药材,关起门来钻研。 对中医的极大兴趣激励着他,促使他孜孜不倦地钻研。 可是,行医执照一连考了三年,费了很大的力气,却都没有考上。 有人笑话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也有不少朋友好心地劝他不要太盲目,说道: “你年纪还轻,有的是力气,在餐馆里干下去,多挣些钱,以后讨一个老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不,不。” 崔显大摇摇头,不说一句话。他的个性生来就很倔强,不到最后时刻,是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努力的。想当一名中医的念头,始终在他的脑海里盘旋,即使连连受挫,依然无法阻挡早已下定的决心。 也许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到了第四年上,崔显大真的创造奇迹,如愿以偿考到了行医执照。这让很多人都感到惊讶,也很为之钦佩。尽管老板再三挽留,他还是坚决辞去了中国餐馆的工作,靠朋友帮忙,拼凑了一些钱,在汉城紧靠闹市区的地段,开设了“德生堂”中医诊所,如愿以偿当起了医生。 当医生需要声望,尤其是中医。一个刚刚出道的年轻人挂牌行医,难免门可罗雀。一度,连让一家人糊口的钱都挣不到。 然而,崔显大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遇:韩国痨病(肺结核)流行。很多人出现午后低热、乏力、食欲减退、盗汗等症状,甚至咯血、胸痛。当肺部病兆急剧进展播散时,还出现高热。这种在今天看来是十分普通的疾病,在那时却令人望而生畏。加上医药费昂贵,许多人因为无力医治,或者医治不及时,丧失了性命。一时间,人们谈咳色变,社会上出现了恐慌情绪。除非万不得已,都不敢出门。 看着汉城的大街小巷不时有出殡的队伍,有悲伤欲绝的哭泣,有病人四处求医的奔忙,崔显大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隐痛。他觉得,既然做了医生,自己就应该为那些病人多想想办法。他经过反复实践,终于找到了自己独特的医疗方法,不是靠价格昂贵的抗生素药物,而是采用价廉效高的草药,为病人治疗。 他不辞辛劳,到处寻找可以治病的草药,日以继夜地摸索配方。病人花费的钱不多,却能很快恢复健康。于是许多原来在别的医院治疗的病人,也纷纷转到他这儿来看病。 崔显大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名医。 “德生堂”三个字,也仿佛成了专治肺痨病的代名词。 依靠不倦的努力,他的钱包渐渐鼓起来,很快购置了房子,也顺利地娶妻成家。贤惠的妻子也是跟随父母亲移居到汉城的中国人,她一边料理家务,一边帮助崔显大看管诊所。夫妻两人勤勤恳恳过日子,很快改变了生活拮据的状况。 日子好过了,又一个矛盾出现了。他很想要有一个孩子,偏偏老天爷始终不肯赐予。 这几年间,这位名医想了很多的办法,吃了不少的药,却不能使妻子生下一儿半女。他始终不能当上父亲。这成为他的一块很大的心病。 他明白,看来她是不可能生育了。 转眼间来到韩国已经是第五年了。他是一个很有传统观念的人,心想,不管怎样,也要有一个儿子,使自己成为父亲。否则,单传了六代的崔家,将会在自己身上中断香火,这怎么对得起列宗列祖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大年初七,一家人还沉浸在春节的忙碌和喜庆中,他果真从医院里把一个儿子抱回了家。 儿子躺在襁褓里,白白嫩嫩,一双小眼睛闪烁机灵的神采,很是讨人喜欢。妻子虽然不能拥有自己亲生的儿子,可是抱养一个儿子,也算了结了心愿。虽然她对儿子的来历有几分疑惑,仍非常愿意竭尽全力,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把儿子抚养成人。 看着儿子雪白粉嫩的脸蛋和乌溜溜的眼睛,崔显大心里更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完全忘记了连日来的辛劳。 其实,关于儿子的来历,他隐藏起了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除了说是从医院里抱回来的,其它什么都避而不谈。 不管怎么样,已经连续六代单传的崔家,终究增添了一个男丁,崔家的香火兴旺有日,祖宗的在天之灵足以告慰! 尽管儿子并不是妻子亲生的,崔显大还是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方式,邀请了在韩国的所有亲朋好友,为儿子办了满月酒,着着实实地热闹了一番。随即,又给儿子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崔百岁。 百岁,百岁,长命百岁。他把自己对未来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子的身上。 直到很多年以后,崔百岁才从在家里做工的工人那儿知道,自己并不是妈妈生的,而是父亲与一个日本女子的私生子…… 民国三十四年(公元1945年)初,苏联红军和美英军队分几路攻入德国。5月8日,由于苏联红军攻克柏林,德国不得不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份,美国人在日本广岛和长崎丢下了原子弹。苏联也随即对日宣战。中国人民迅速掀起了对日反攻的浪潮。8月15日,给全世界无数老百姓带来灾难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终于以日本天皇签署投降书,宣布无条件投降而告结束。 从电台里听到这个梦寐以求的好消息,崔显大无心再安坐在诊所里。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中国十几年了,平日里省吃俭用的他,立即兴高采烈地带着妻儿,拿出积蓄,回国观光。 他们乘坐海轮,先是来到了上海,住进了外滩上赫赫有名的理查饭店,逛了有名的南京路。随即又到天津、北平等地游览,把想看的景致都看了个够。 第七章 不安分的岁月 2 年幼的崔百岁是第一次跟随父母亲出门。 在他的眼里,中国大陆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一切都与汉城很不一样。尤其是繁华的上海,那涌动着波涛的黄浦江,那霓虹灯闪烁的外滩,那奔驰着各种各样汽车的大马路,让人感到非常亲切。 理查饭店真的是很古老,1846年由一个名叫理查的英国人建造,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作为上海开埠以来首家西商创办的饭店,是当时上海乃至全中国最豪华、最著名的饭店之一。据说原先并不在这里,后来搬到韦尔斯桥的北堍,又经过重修,处处显示这个英国商人很凶的目光。饭店内的陈设具有维多利亚时代雍容华贵的气派,其中有一个举行礼仪活动的孔雀厅,布置得金碧辉煌。 理查饭店内开设了理查餐厅和理查酒吧,楼梯边的墙上,悬挂着美国好莱坞影星的照片,很能吸引人。这家饭店的房间宽敞得惊人,据说当年它曾经入住过访华的爱因斯坦、卓别林等名人,还为慈禧太后六十大寿举行过隆重的祝寿仪式。只须跨过几步,就是有名的外白渡桥。 崔百岁看到酒吧里挂着一幅照片。那在理查饭店创办时的那个冬天,有人站在它的楼顶拍摄的。是一张黄浦江两岸的雪景,稀稀朗朗的房屋,枝叶脱落的树木,空荡荡的街巷,用“荒凉”二字来描写丝毫也不过份。这座崭新的巴洛克式建筑,外面是一周低矮的篱笆,一个身穿破棉袄的黄包车夫,只顾低着头匆匆拉客。 在汉城,父亲曾一再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们是中国人。我们虽然居住在汉城,但是我们的家在中国,在山东,一个靠近大海的地方。那儿大片大片的土地肥沃得很,插一根筷子到地里也能发出芽来,出产的麦子和苹果比哪儿都好。 但是由于他们在山东已经找不到任何亲戚朋友,也就没有去山东观光。妈妈的老家是在广东省的南海,可是她很早就嫁给了崔显扬,对故乡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一家人也没有去广东,而是去了被称为十里洋场的上海住了几天。 显然是去上海观光的缘故,崔百岁对上海的印象非常深刻,他觉得这个靠近大海的城市,有很多值得留恋的地方。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长大以后,乃至在他一生漫长的岁月中,会与上海和上海人发生许许多多的联系…… 崔显大返回汉城后,继续经营他的德生堂诊所,心里却开始筹划要迁回中国定居,也许上海是最合适的地方。妻子也说,我们是中国人,还是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去,才自由自在。他唯一的愿望是妻子再给他生一个儿子,可是迟迟未能如愿。看来崔家真的是七代单传了。那么,只盼百岁好好读书,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也当一个悬壶济世的中医。看得出,百岁口齿伶俐,脑子聪明,似乎什么都能学会。有时候又挺调皮,常常模仿着父亲的姿态说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然而他没有想到,儿子根本就不愿当中医,儿子未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尽管,自己机灵、精明、会算计的商业素质,和擅长于跟各方面的人打交道的本领,儿子都能很好地继承。 他更没有想到,1948年,当他准备再次与妻儿一起回中国时,共产党和国民党的战争,进入了关键时刻,蒋家王朝迅速衰落,局势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已经难以回来了。 转眼间,崔百岁就十五六岁了。 与同龄人相比,这个孩子似乎长得矮小一些,可是身体很结实,也十分活泼机灵,什么事几乎不用多讲,一点就通。街坊们都说这孩子聪明能干,尤其是模仿的本领很强,能说会唱,将来一定有出息。然而,让父母亲无可奈何的是他怎么也不愿学医,读完小学和初中后,竟去了汉城的陆军军官学校念书。 难道将来儿子要在韩国做一名小军官吗? 可儿子渐渐长大了,颇有自己的见解,从小宠爱有加的父母,已经难以左右他的意愿。 但,崔百岁最终还是听了他的话,从韩国回到台湾,进了军队。 生性活泼的崔百岁,喜欢唱歌跳舞,整天嘻嘻哈哈的。他似乎有语言天赋,尽管从小生活在汉城,却因为学得快,不仅会讲韩语,还会讲英语、日语、台语和中国各地的方言,不管什么南腔北调,都学得很像一回事。两年以后,长官们看他对艺术很有兴趣,便不再继续留他在连队,而是派他到装甲师的康乐队去。 崔百岁一到康乐队,就组织起了一个“克难乐队”。说是乐队,却没有什么乐器,也没有钱购买,于是他们自己动手,用啤酒桶、空炮弹壳和其它废旧材料,做成了可以上台演奏的乐器,听起来声音还不错,很受士兵们的欢迎。 这是一个克难的年代、贫困的年代,也是非常崇洋却又土里土气的年代。能够看到文艺节目,获得欢乐,士兵们就感到很愉快了,军中康乐队那些虽然粗糙却充满激情的节目,成了人们良好的精神食粮和心灵的润滑剂。而参与这些活动的崔百岁,更加劲头十足。 妈妈随着崔百岁留在了台北,并且在华侨新村买了房子。父亲也很想回到台北,可是又丢不开在汉城的德生堂诊所,决定一个人暂时居住在那儿,过一段时间再回来。 没有多久,崔百岁从装甲师调到了第九师,也是在康乐队。但干了两年,觉得不大对自己的胃口,又设法调到了歌剧队当演员。他生来喜欢自由自在,不愿意被任何东西束缚。好在舞台技艺不错,别人就对他另眼相看,允许他出点格。每一场演出,他都以诙谐幽默的风格、娴熟自然的演技,赢得满堂的欢笑声和掌声,心里就很满足。 最令人感到骄傲的是在一次三军康乐比赛中,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崔百岁,竟然击败所有的对手,被评为最佳男主角,得到了一面金光闪闪的奖牌。有多少人希望自己能得到最佳男主角的称号,为之付出了辛勤的劳动,却名落孙山。 崔百岁没有想到自己会得奖,做梦也没有想到。但是不管怎样,能够在层层竞选中得到这么个大奖,毕竟是让人高兴的。要知道,三军中高手如林,有多少人盼望着要得到这个奖,却名落孙山。他尽管年纪很小,名不见经传,居然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谐星崔百岁的名字顿时响亮起来。 转眼间,到了民国40年前后,正是台湾政局不稳,经济困难的时候,国防部下达一个命令,要求所有的文化队“以队养队”,康乐队必须经常外出公演,争取票房收入。 记得那一天,他们在嘉义县忠堡乡演出时,有两个当地客家人心理变 态,竟然乘着没有人注意,前来偷窃女兵的内衣裤。也真是凑巧,恰巧被崔百岁撞见了。他大喝一声“住手”,立即冲上去抓那两个客家人。客家人见识一个小兵,伸手就要打他。哪儿知道,崔百岁从小在韩国学过和气道等拳术,到了部队也学过格斗,两个客家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对打了一阵,两人都被打伤,灰溜溜地逃走了。 崔百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没多久,居然有两三百个客家人手里拿着锄头镰刀,从四面八方涌来,要报仇雪恨。他们将剧院团团围住,大声喊叫着,要康乐队把那个打伤人的肇事者交出来,否则决不罢休。只要交出肇事者,就没有其它人的事。 可是,康乐队怎么能够把崔百岁交出去呢? 客家人相互之间很团结,一呼百应,转眼之间就聚集了几百人。大声叫喊着: “把人叫出来!快!……” “我们客家人不是好欺负的!……” “不交出肇事者,誓不罢休!” 队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想,假如交出崔百岁,别说是让他们用手里的农具打,每人吐一口口水,也足以把崔百岁淹死。但要是不交人,他们把剧院围得紧紧的,谁也无法离开。 情况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 队长左右为难,考虑了半天,只能采取紧急措施,让大家集合在一起,把所有的东西准备好,随即设法调来了两辆消防车。康乐队的人员全部集中在消防车上,打算靠高压水龙头的威力,冲出包围圈。只要客家人再蛮横无理,就坚决用水龙头冲。 结果,那些客家人看见消防车,都不敢上前去阻拦——他们知道一旦阻拦,吃亏的还是自己,很快就散开了。 一场纠纷,就这么平息了。 一个星期以后,康乐队又来到嘉义县兴中乡戏院演出。崔百岁在台上表演时,无意中发现,有两个观众很像是那天在忠堡乡与自己打架的客家人。哦,他们是不是又要来找康乐队的岔子? 崔百岁十分警惕,连忙叫来了两个士兵,把那两个可疑的客家人押到了后台。 看得出,客家人心里很有些害怕。他们连忙解释: “我们只是随便来看戏的,并不知道你正好在这个团里,再说靠我们两个人来寻仇,也不是你们的对手啊!” 崔百岁笑着说:“既然这样,也算是我们有缘份,大家交个朋友好了。” 真叫是不打不相识,崔百岁与两个客家人互通了姓名,其中一个名叫阿狗的,年纪与崔百岁相仿,觉得他颇有本领,流露出羡慕的神色,非常想跟着他学儿点本事。 几天后,康乐队又转移到水上乡演出,阿狗他们说那儿有亲戚,便随团一起去了水上乡。在那儿,还热情招待崔百岁和团里的不少演员,请他们吃喝。大家说说笑笑,把以前的那些不愉快全都忘记了。 第七章 不安分的岁月 3 就在崔百岁到处演出,感到无忧无虑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劳累过度的父亲突然中风,半边身体无法动弹。一个电报打到台北,妈妈十分焦急,立即赶到汉城去照料他。请当地的医生看过,吃了许多药,才有所恢复。可是汉城寒冷的天气对他的健康并不利,母亲决定将他接到台湾养病。 父亲的病,一养就是两年,似乎一直都比较稳定。然而到了第三年的时候,病情却有所加重。特别是他的血压常常会升高,吃了很多药都难以控制。随着年龄的增大,脾气似乎也比以前倔了许多。 父亲躺在病床上,常常叨念着自己的独生子崔百岁,希望他能够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做儿子的身在军营,还四处演出,根本无法回家看望患病的父亲,这让人无可奈何。 做儿子的也很想尽孝道,好好服侍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有一天晚上,崔百岁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心想回家去看看,向长官请假却偏偏没有被批准,于是只能偷偷地从营房里溜了出去。 当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了。父亲早已入睡,他坐在父亲的病床边,耐心地等候着,直到父亲醒来,才轻轻叫了他一声: “阿爸,我是百岁呀!我好不容易才赶回家来。你的身体……感到好一点了吗?” 崔显大看见儿子坐在身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喘着气说: “百岁啊,你什么时候来的?今天你别走了,在这儿和我多说说话,我们崔家只有你一个儿子……我……”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头晕,使他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妈妈明白,他的血压突然间又升高了。 崔百岁赶紧去叫救护车,将父亲送进了松山疗养院。 万万没有想到,当天下午三点半,父亲就溘然离开了人世。临走时,他似乎有满腹的话想和儿子说,可是儿子回来得太晚了,他心里的话无法说出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崔百岁感到万分的痛楚,心里就像是刀绞一般。他流着眼泪,与母亲一起将他安葬。 料理完所有的后事,才想起自己是偷偷地跑出营房的,根本没有请假。这已经顾不及了。他只觉得自己在许多地方对不起父亲。本来还想寻找机会,回报父亲对自己的爱,现在却一切都成为不可能。从此以后,只有自己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了…… 把父亲的丧事料理完毕,又把母亲安排好日常生活,崔百岁才决定返回营房。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把军队的纪律都丢在了脑后。但是即使马上回去,也逃不了受处罚。那么,还是干脆主动地到宪兵队去自首,随便他们怎么处置吧。 果然,军法无情。即使他投案自首,宪兵队也没有对他有任何宽容的表示。先是把他关押在看守所,接着又以“违犯军法”的罪名,判了他两年徒刑。 关在监狱里,失去了自由,生性活泼的军人实在觉得这是煎熬,难以忍受的煎熬。他时刻想着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精彩,那么的诱人,晚上做梦常常梦见父亲拉住自己的手,在病床边和自己说话。父亲讲了很多很多,醒来时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不过,他还是运气好的,只吃了一年的官司,就被提前释放了。在判刑期间他还经常参加艺工队,去监狱内的油漆工厂、火柴厂为打工的犯人演出,尽管每天下午五点之前必须回到监舍,可这毕竟要比整天面对冷冰冰墙壁要好得多。 终于熬到释放回家,他像飞出了笼子的鸟儿一样,感到兴高采烈。现在,他可以正式退役了,尽管因为吃了官司,拿不到一分钱的退役金。能获得自由,是最大的愿望。未来的日子怎么过,全都是未知数,他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崔百岁一时没找到工作,在台中街头流浪。 他身上没有几个钱,可是住旅社却每晚要花五十元,而且十二点钟之前不能回去——他拿不出有效证件。假如警察来检查登记册,肯定会来找他的麻烦。 一天晚上,他在市区的马路上漫无目标地游荡,经过自由路的时候,忽然看见前面的黑猫酒吧前围着一大堆人,吵吵嚷嚷的,不知道在干什么。黑猫酒吧是一家装潢十分漂亮的娱乐场所,只允许美国人出入,本地人即使有了钱也无法进去。 崔百岁很快挤进了人群,不由吃了一惊。 只见一个美国黑人一手拎着啤酒瓶,一手正野蛮地殴打着一位台湾的女孩子。看样子,那女孩子是酒吧的服务小姐。黑人嘴巴里骂骂咧咧的,伸出拳头,粗野地朝着女孩子的身上乱打,打得她无处躲藏,只能双手抱着头,蜷缩在地上,实在是太可怜了。 四周围观的人很多,却一个也不敢站出来为她说话。 崔百岁忍无可忍,一个男人居然在这儿殴打女孩子,逞什么英雄?而且你是美国人,凭什么要殴打中国人?真是太无理了!即使女孩子有错,也不应该这么打她呀! “喂!你……住手!不许打人!” 他一时不知道从哪儿涌出的勇气,跳上一步,挥舞拳头就向美国黑人砸了过去。 黑人见崔百岁人长得不高,单枪匹马与自己搏斗,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可他没料到崔百岁是学过拳术的,又十分勇猛,一点也不怕死。黑人招架不住,不由得倒退了几步。 这时候旁边的许多台湾人也愤愤不平,冲上前来支持崔百岁。黑人一下子变得势单力薄起来。 突然,黑人砰的一声把手里的啤酒瓶砸断,抡起锋利的半截瓶子,疯狂地乱挥。嘴巴里叽里咕鲁地骂着人,一边挥舞瓶子,一边往后退却,随即逃之夭夭。 人们围了上来,纷纷夸奖崔百岁做得对。被崔百岁救下来的女孩子连忙跪在地上,向他磕头,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谢。 崔百岁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笑了笑,劝她赶快回家去,免得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他自己也感到有些累,该去旅社歇歇了。 到了旅社,他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鲜血,仔细一检查,原来是右臂被黑人的啤酒瓶子划伤了。怎么会划伤的,他丝毫也想不起来。他没有钱去看医生,弄点红药水抹抹,再用纱布包扎一下,往床上一趟,也就算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旅社的服务生告诉他,有一个女孩子来找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他出去一看,原来正是昨夜的那个女孩。女孩说: “大哥,昨晚看到你浑身是血,回家后连忙寻找衣服,好让你换掉。可今天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住的地方。”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大哥,你住在这里不方便,如果不嫌弃的话,不妨住到我们家里去,我们家虽然不宽敞,总是要比旅社自在些。” 崔百岁知道,凭自己的身份,住旅社确实也不合适。于是听从她的话,住进了女孩子的家。女孩子原来是酒吧的服务生,现在也不去那儿上班了,整天陪伴着他。他这才晓得,女孩子比自己大好几岁。看起来似乎对自己很有点意思。 然而崔百岁不能老是这样混下去,他对自己说,必须赶快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工作,挣一份工资,慢慢求得以后的发展。 半个月后,他告别了女孩,跑到一家戏院门口,看见贴着一张招聘灯光小工的广告,立即去报了名。 他很快被一家歌舞团录取了。 从此以后,崔百岁进入了演艺圈,正式开始了当艺员的生涯。 不久,不愿满足于当灯光小工的崔百岁,又跳槽进了彩虹歌舞团当演员。这个剧团人数不多,阵容却比较强大。他们四处演出,从台北跑到台南,从台中跑到高雄,既逍遥自在,又有可观的收入,与在军队内刻板紧张的生活完全是两回事。 尽管崔百岁在部队里获得过最佳男主角称号,那是一个令人骄傲的荣誉,可坐了一年多的监牢,毕竟令人伤心,不愿再提起。所幸一切都成了过去,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 来到彩虹歌舞团,更让崔百岁感兴趣的是剧团里有许多长得很漂亮的女演员,她们为他的风趣幽默所吸引,一有空就与他打打闹闹,康乐队里哪儿可能有这样的乐趣呢? 就这样过去了不少日子。 崔百岁发现,自己确实很适应演员的浪漫生活,整天唱唱跳跳,没有什么约束,也没有忧愁。即使在舞台上,也能随心所欲表演。崔百岁担任丑角,他果然也有幽默滑稽的天赋,只要他一出场,还没有开口说话,稍稍做几个动作,观众们看见他嘻皮笑脸的样子,就忍不住捧腹大笑了。他特别有说话的天赋,常常以南腔北调的方言,充满了笑料的话语,逗得观众们哈哈大笑,连眼泪都要流出来。 剧团因为他的加盟,票房收入比以前明显增加,比起别的剧团只能靠女演员的大腿舞来吸引人,演出效果好得多,团长自然对他格外看重,还让他担任舞台监督,负责管理演出事务。 他们外出演节目,总是十分认真。有一次来到台南的一个偏僻小镇,那儿有家关庙戏院,舞台条件也算是过得去。谁知老天不作美,傍晚时分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不肯停。观众出奇地稀少,崔百岁从台上看下去,只见前排坐着三个人,后排坐着一个老头。演员们问他,今天演不演。他想了想说,还是要演的,不能休息。虽然观众没有演员多,可他们特地冒雨来了,我们要更加卖力地演给他们看才对呀。 于是照样演出。 冬天的夜晚本来就黑得早,又是下雨天,坐在前排的三个观众看了一半,就陆续走光了。只剩下后排的那位老头,还默默地坐着。 这时候,又有人问崔百岁:“要不要算了吧?” 可是他依然觉得不能结束,即使是一个观众,我们也应该演完。没想到,所有的节目都演完了,那个老头还是不肯走。崔百岁感到十分奇怪,忙上前去问他: “老人家,你还想看什么节目呀?” 老头说:“我早就打几个磕睡了,我正等你们演完,把大门关上呢!” 原来他是关庙戏院看门的! 不久,崔百岁与一个名叫冯倩倩的女孩相识了。两人一见钟情,从坠入情网到结婚,这个过程只花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冯倩倩长得挺漂亮,她的父亲是空军军人,家里的经济条件也比较好。 但是崔百岁从小无拘无束惯了,玩心很重,尽管已经结婚,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庭,却不愿因为有了太太而失去自由,宁可整天嘻嘻哈哈地混在歌舞团里,即使回家也往往呆不住——这终于导致了他与冯倩倩的感情隔阂。 在歌舞团除了上台演出,空闲下来的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他就慢慢地跟那些老艺人学会了麻将和牌九。在演艺界,参与赌博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在台湾各地公演的过程中,他恰好遇到了香港邵氏电影公司的一位导演。导演颇有目光,认真地看了他演的节目后,觉得是一个可以造就之才,很快与他签订了为期四年的基本演员合同。这时候,崔百岁已经答应台北中央酒店去那儿表演一年,想延期这份合同。尽管这样,导演仍然表示同意。恰好国联公司的董事长李翰祥先生也看中崔百岁,希望他加入国联,去那儿当演员。崔百岁很遗憾地告诉李翰祥,自己已经和邵氏签定了合约,所以只能表示歉意。 没想到,正当他很想好好舒展自己的才华时,却再一次收到了服兵役的通知书。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他必须进部队服役,非去不可,一点余地也没有。 他有口难言。当初为了推迟几年服兵役,曾经在办理身份证时做了手脚。谁知道,年龄提前得太早了。即使已经当过兵,已经退役了,按照身份证上的年龄,他还应该服役。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崔百岁很懊恼。 若干年以后,当他厌倦了当兵,厌倦了娱乐圈,寻找到机会经商办企业,进入经济界时,他才真正懂得,什么叫做兵不厌诈。 从经商开始,他不再叫崔百岁了,而是成为林光祖。林,是妈妈的姓。尽管他不是妈妈亲生的,妈妈却是他最亲的亲人。他不想再用崔百岁的名字,希望自己脱胎换骨,开创一番新的天地。 不过,从内心说,他还是很感谢父亲。父亲终究给了他经商的头脑。当然,他也超越了父亲。否则,世界上就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了…… 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1 石田久夫是接受了一个多月的“断食疗法”之后,来到中国当日方总经理的。具体地说,是从东京飞到上海浦东机场,又驱车来到谷安的。转眼间,已经有了四年多。 断食,在中国有一个传统的说法,叫做“辟谷”。在那些天里,他每天从早到晚只吃海带汤里放些酱油和红糖的清汤,然后再喝一杯柿茶。靠这些东西提供的热量,他维持着生命,似乎活得很好,根本就不显得没精打采。储存在肠子里四十几年的宿便,竟然全都排了出来。他按照医生的嘱咐,作了仔细的观察。先是像剥了壳的鹌鹑蛋,接着呈现裙带菜状,最后是黑色沥青状,断断续续的,差不多排了半铅桶之多。医生说,每个人都会排这么多,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努力坚持。令人感到奇异的是他的肾结石,就这么奇妙地排除了。不仅如此,整个五脏六腑就像完全更新了似的。 于是,他果断地把每月的5号,作为断食的日子,以空腹之躯工作八九个小时。这一天,恰好是松野化工制品有限公司职工们发薪水的日子。在别人看来,这无异于自我惩罚。石田久夫却觉得,这样做不但有利于健康,还能树立自己的威信。 今天又是5号。不用吃饭,时间突然增加了许多。午后,在电脑上浏览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赶紧寻找中方经理龙海光。他急着要定下h原料的进口订单。库存的原料只够用两个月,如果不立即确定购买合同,势必影响下一季度的生产。光用集装箱海运的时间,就要一个月。如果遇到热带风暴之类的问题,很容易被延误。 “总经理先生”,翻译邱世生踏进门,就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谦恭地站在一旁。“龙海光先生不在公司,是骑自行车出去的。听说是去外经贸委开会。最近他几乎每天都有会议……” 石田久夫鼻孔里哼了一声,明显露出了不满。他拎起手机,拨了几个号码,却又使劲往沙发上一扔。他最讨厌开会。 邱世生忙说:“他估计您会找他,留了话,大概三点左右会回来。哦,对了,今天晚上在鼋湖宾馆的舞会,我已经安排好了。请了一个女孩做您的舞伴。她在大学读的是外贸专业,日语说得很流畅……” “不,今天不跳舞了!我没有这份心思!” “总经理先生,这……”邱世生一愣,笑道,“还是去吧。您不是常说,即使勉强也要行动,毫无顾忌地行动吗?跳跳舞,对您的身体是有好处的!又是周末……” 不只是他标准的东京口音,还是得体的恭维,使石田久夫的心情和缓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急躁。邱世生这老头儿实在太机灵,眼珠一转,就能看清人家肚皮里有怎样的五脏六腑,是不是在“辟谷”。松野公司能在中国大陆发展得比较顺利,他确实也出了不少力。快七十岁的人了,还在很认真地干着,也不容易啊!咳,要是他一直在松野服务,要是他不坐那几年牢,那不知…… 从办公楼的南窗望下去,是四个宽敞的互相配套的车间。他的眼睛不错,即使不用监视器,也能看见工人们在忙碌。厂区的中间,是一条花圃夹峙的甬道,平坦而又整洁。甬道的这一端,耸立着三根旗杆。可是每天只升起一面旗帜。旗帜为白色绿地——由英文字母g?y?g巧妙地组成图案,成为这家在谷安的中日合资企业的标志。 “嘀嘀!嘀嘀!……” 突然响起的几声清脆的喇叭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向窗外看去,只见一辆银灰色的超豪华丰田车徐徐驶来。车牌很陌生,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辆车。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上似乎有一个日文标记。 几分钟后,轿车里的客人走进了石田久夫的办公室。客人显得很年轻,从模样看还不到三十岁,自我介绍是日本某株式会社驻沪办事处副总干事,专门经营长江三角洲一带所需的化工原料。 “我是尾雄,慕名而来,请多多关照!”尾雄一边鞠躬,一边递上名片。“石田先生是长辈,我心仪已久!” 石田久夫忙给他让座。 邱世生已不失时机地送来了咖啡,当然只是一杯。石田先生今天是不会喝咖啡的,尽管那香气如此诱人。 石田久夫想,这尾雄先生来得恰到好处,仿佛知道我正期待h原料!好哇,就跟他谈谈吧。在这里与日本同行聚会交谈,也不失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呀! 邱世生送了咖啡后,便垂手伺候在旁边。他了解石田的脾性,随时都可能想起什么事,让他去办理。这位老翻译,是处处显得训练有素的。 他出生于台湾高雄。早年在名古屋大学留学时,就是一个优等生。可惜由于健康的原因,没有毕业就回到了中国。在上海当过几年私立中学的教师,昭和十六年,松野株式会社在上海有了分公司,他去应聘担任翻译,很顺利地被录用了。“松野”是石田久夫的祖父创办的企业,从名古屋郊区的一个小作坊,发展成为一家在东南亚有好多家分公司或合资公司的民用化学品企业,包含着几代人的心血。邱世生似乎与石田家三生有缘。既为石田久夫的父亲当翻译,也为石田久夫当翻译,不止是翻译,他还是特别助理。因此,对他是不必有什么戒备的。尽管跟尾雄交谈时,完全不需要翻译。 当石田久夫个尾雄谈得十分投机时,龙海光回来了。也许是骑车急了些,额角上渗出了汗珠。 他中等身材,戴一副黑框眼镜。天生黝黑的皮肤被岁月镂出深深浅浅的皱纹,但浑身上下仍然透露出江南人的那种机敏、聪慧和干练的气质。如果不点明身份,乍一见面,谁都会以为他是一个车间技术员。事实上,他曾经在一家化工企业当过几年技术员,后来晋升为工程师。不过并非科班出身,无机化学和英语都是自学的,大致是出于兴趣。没想到现在全派上了用场。 也许是因为一心钻研技术,他跟堂弟龙大奎走的路子不一样。龙海光的最高职务,只是负责一线生产的副厂长。自然不能像龙大奎一样,先是当厂长,然后在企业实行转制时,自己成为老板。他当上松野公司的中方总经理,是政府派遣的。领导找他谈话,把任务交给他时,他感到很意外,根本就没有思想准备。 踏进办公室,未及寒暄,尾雄就起身告辞了。送走客人,石田久夫对他说:“龙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裁减一批工人。” “什么,你说要裁减工人?”龙海光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是的。”石田久夫回答得很肯定。 石田久夫递给他一支七星牌香烟,自己也点燃了一只。慢条斯理说:“企业辞退员工,是天经地义的事。最近各方面都不景气,这样做对节缩公司开支大大的有好处啊!” “不,不能这样做!”龙海光明确地表示反对,“石田先生,您这样的考虑是欠周到的。我们公司的员工本来就配置得比较紧,始终处于满负荷运转状态。即使跟日本松野本部相比,人员定额也并不宽裕。可是,员工的收入,就差多了!” “龙先生,您是去日本松野培训过的,知道那里的工人连上厕所都要小跑步,可我们这里并不是如此。” 龙海光笑了:“我们的工人,既要操作又当力工,每年要承担两千吨原料的搬运,两千吨成品的集装箱装箱,还要加工再生产品,劳动生产率一点儿也不比日本松野低。开支却节省了百分之三十四!” “可我们的成本仍然……” “从目前看,生产成本确实可以再降低。我考虑了几个方案,也正想跟您探讨。特别是h原料的进口,大有文章可做。我们是不是开一次董事会,就一些重要问题——包括您刚才提出的裁减员工的问题,认真讨论一次?” 石田久夫不假思索地说:“好呀。我们尽快确定一个时间,越快越好!” “明天下午,怎么样” “哈伊!” 石田久夫刚一答应,便发觉又一次被龙海光掌握了主动权,不免有些懊丧。 他明白,龙海光那看似随和宽厚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难以驯服的心。四年前的春天,龙海光等一行七人,飞往日本松野培训。准备在两个月的时间内,掌握塑料发泡、化学配方设计和机械操作技术。谁知道,才上了几堂课,龙海光就掏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了一百多个问题,连珠炮似地向授课老师提问,竟然一下子把授课老师问懵了。有一个关于h原料的配方题,不讲还清楚,讲了反而让人听糊涂。 龙海光忍不住站起身说:“对不起,先生,您这样不对,有很大的漏洞!” 授课的日本技术员怎么肯随便认错? “是你在讲课,还是我在讲课?坐下,请不要乱插嘴!” “不,按您这样讲,不仅会增加成本,质量也未必确保。我以前有过这样实践……” “你既然都懂,那还来培训什么?”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毫不客气地争吵起来。翻译邱世生觉得有些尴尬,在旁边悄悄扯着龙海光的衣袖,劝他别吵了,这样会把事情弄僵的。龙海光却毫不理会。 谁也没注意,松野的董事长石田太郎先生正默默地站在后排,把他们的争论听在了耳朵里。好一会,他才站起身,走到龙海光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龙先生,您是对的,有不同意见就大胆提出来。很抱歉,耽误了各位的时间。” 随即,他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让邱世生给大家翻译。授课的技术员见情势不妙,赶紧溜走。 第二天,换了一位技术水平很高的工程师来上课。龙海光提出的一百多个问题,全都得到了圆满解答。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培训结束后,石田太郎请龙海光他们到自己的家里作客,还亲自陪着他们,逛了东京银座。不久,派儿子石田久夫来到谷安,担任合资企业的日方总经理,并提议龙海光担任中方总经理。邱世生在公司内参与股份,跟随石田久夫来到谷安,充任特别助理。 时间过得很快。凭心说,松野在谷安的发展是顺利的,获得了可观的利润。按照石田太郎的设想,准备将在韩国的一家分公司关闭,所有资产转移到中国来,再创办一家独资公司。可是石田久夫并不积极。他觉得,在中国办企业,并不像老爷子想的那么简单。 不出想象,董事会一开始,双方就互不相让。 石田久夫采取了主动进攻的策略。昨天一天的断食,并没有影响他敏捷的思维和雄辩的口才,嗓音依然是那么宏亮。用他自己的话说,犹如北海道的渔夫。加上邱世生在翻译时恰到好处的帮衬,使他的发言每一句都显得很有力。 龙海光是以守为攻。他熟知石田久夫的性格,。遇事很容易激动,也比较急躁,一有什么刺激就会蹦跳起来。但他也绝不是有勇无谋。石田提出的裁减员工的建议,就显出了他的策略。只几个回合,龙海光就明白,他其实并不是真的要裁减员工,而是要以势压人,逼着龙海光妥协,在另一个领域里取得胜利。 昨天,龙海光已经问过石田,那位叫尾雄的日本人,是不是来推销h原料的。石田含糊其辞,没有正面回答。龙海光心里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见尾雄乘坐的那辆丰田车贴着特殊标识,尾雄的身份和来意,已不言而喻。 果然,由于龙海光不同意裁减员工,其他几位董事也表达了相同的观点,石田久夫有些恼怒了。他重重喝了一口咖啡,尽量克制着,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关于h原料,国际市场供货偏紧,价格上浮,这是谁都应该知道的。年初每吨1360美元,三个月后上升至1450美元。目前仍然是上升趋势,很可能突破1500美元……我认为,应该及早落实货源,大量采购,避免不应有的损失。” “我非常同意石田先生的看法,在购买原料时多动一些脑筋,是我们公司的经验。每年消耗两千吨原料,这个数字很可观。”龙海光把目光投向石田久夫,“昨天尾雄先生的报价,我们能接受吗?” “哦……”石田久夫一愣,忙说,“是的,我正想在董事会上提出。不过我也听说,龙先生前几天已经和英国ls公司上海总部联系,洽谈了购买h原料的事。相比而言,ls公司的原料不仅价格比较高,运输也不方便,不如直接从日本进口。” “石田先生更容易接受日本朋友的建议,这一点我完全理解。就像我和邱先生是中国人,要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一样。”龙海光注视了邱世生一眼,“但是我们既然办起了合资企业,在一道共事,我们就必须为松野中国公司的利益着想,因为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 与会的人纷纷点头。 “国际市场波动很大,h原料的价格不断上涨,确实超过了以往。英国ls公司上海总部今天已经传来了报价,每吨为1445美元,略低于日本市场的价格,但是比德国价格高6.3美元。” “ls公司的价格,看起来便宜了一些,但是因为运输线路长,从海上走,时间也不容易控制。运费也必然高于日本产品。这笔账,我想各位算起来比我更清楚。” “不,正是要算这一笔账,我才提议购买ls公司的原料。”龙海光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的计算器页面,熟练地按动,“ls公司在香港有一家分公司,在上海有中国总部,货可以从香港进入黄浦江码头,再运到谷安,这是最方便的。何况,ls公司是老牌公司,有国际声誉,我们虽然与他们交往不多,还是值得一试。” 石田没有作声。他伸出手,也按起了电器计算器。带着荧光的绿色数字在荧屏上闪烁变幻,一会儿就凝滞不动。 “哦……”他沉思片刻,不能不为之动心。真的如龙海光所说,运费是节省的。由于原料质量可靠,成品出率高,收益会比较显著。“好吧,ls公司我也可以考虑。可我担心,他们会不会误期?” “只要签订合同,就不会有问题。”龙海光显得很有把握。“石田先生不必多虑。” 按照惯例,没有人反对,这个议题就算是通过了。 这时候,邱世生表示要发言。他说: “刚才谈到了维护公司利益的问题,我想补充几句。有人给总经理信箱发e-mail,在采购辅助原料时,发现有受贿现象。也就是说,付出了高于市场的价格,然后接收回扣。龙先生,你知道这事吗?” “真有这样的事?”龙海光不由一怔。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了。 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2 李安浦坐在电脑前,慢条斯理写着他的博客,不知怎么,今天的思路有些不畅。呷了一口茶,醒醒脑,心里忽然一动,随即打开抽屉翻弄,在笔记本、钥匙圈、名片等一大堆杂物下,找到了一封信。 这是一个中式信封。右上角贴着印有中华民国邮政字样的邮票。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写的都是繁体中文,排列也是老式的那种。 想起来,这封信还是阿陶给他看的。看过了,随手往抽屉里一丢,没有还给阿陶。 阿陶自小喜欢古玩,有事没事就跑博物馆。他跟李安浦十分投缘,经常前来请教。从厂里出来摆地摊后,找李安浦的次数就更多了。 记得那天,他悄悄来到李安浦办公室,手抖了几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李安浦。 “这是从台湾寄来的……他说,他过几天要来谷安,找几个文化人聊聊。我认识的文化人,只有你啦……” 李安浦一怔:“谁寄给你的?” “哦,是我的表叔。” “你的表叔?他是台湾人?” 李安浦觉得有些滑稽。十几年前,跟今天很不一样。那时候,港台那边的人看不起寒酸的大陆亲戚,把去往港台的大陆人鄙夷为“表叔”。没想到,阿陶的表叔是台湾人。 “他在台湾是什么老板,想来谷安投资吗?” “这……我也说不清楚。” 阿陶一脸茫然。 他对于这位表叔的全部了解,就是这封信。去年三月,患癌症的母亲在逝世前几天,突然回光返照,告诉阿陶说,他们家在台湾花莲有一个丽表婶,年龄跟她相仿,只比她大半年。1949年从上海跟丈夫去了台湾,从此音讯全无。文化大革命前夕,丽表婶却突然寄来了一封信。幸亏投递员也沾着一点亲,没有声张,母亲收下信件后,看了一遍就销毁了,并且执意不让父亲回信,这件事才算过去了。文革中造反派也没有来找过任何麻烦。不知怎么,母亲临终前竟突然提起这件往事。恰恰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阿陶收到了表叔的信。 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处都在谈论改革开放。可是,来大陆探亲的台湾人还很少,来谷安投资的企业家也不多。不管怎么样,谁都得小心翼翼。 一个多月后,阿陶的表叔真的来到谷安。他矮而稍胖,皮肤白皙,看来因为不节制饮食,肚皮已经明显地腆出来了。圆圆的脸上戴着一副碳素眼镜,说一口闽南腔调浓浓的普通话,很有些儒雅风度。 阿陶陪着表叔,来到博物馆。一见面,表叔就握着李安浦的手说: “李馆长,久仰,久仰!我听阿陶介绍,你给了他很多指教和帮助。我叫黄春明,但不是那个台湾乡土作家,完全不是!哈哈!……我也写过小说,编过电影,还在台北的一份报纸做过主笔,不过都搞得不太成功……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叙谈叙谈。您再帮忙约几个本地的画家,最好是画人物和水墨山水的,好吗?” 黄春明显得自来熟。他十分尊重李安浦,说一切都由您安排,包括邀请哪些客人,定哪家饭店,点哪些酒菜。当然最后必须由他埋单,决不允许李安浦请客。 阿陶在一边也说:“李馆长,这次你就听我表叔的吧!” 在谷安,能够称得上文化人的,其实并不多。李安浦掰着手指排队:老画家米祚之,他的儿子米诚,画家杨不二,书法家倪府田,《谷安报》记者兼作家文栋,自己也算一个。加上阿陶和黄春明,也就八九个人吧。 席间,大家频频举杯,谈笑风生,原有的拘谨和生分很快就消解了。黄春明非常健谈,一会儿讲蒋介石的长子蒋经国小时候怎么被视作“问题少年”,后来去美国留学,移民局又怎么把他列为不受欢迎的人,驱逐出境。一会儿讲那个恃才傲物的怪人李敖,怎么多情,又怎么无情。他所讲得这些,对于生活在小城谷安的人来说,显得新鲜而有趣。 作家文栋喝了几盅酒,脸颊一下子涨红了,心里兴奋,话语也多了。下午,他特意将自己去年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签上名,托阿陶送给黄先生,请黄先生多多指教。谁知,黄先生读了一个多小时,一见面就说了几条意见,令他耳目为之一新。 “如果你的视角再拓新些,更能成大器!”黄春明思忖片刻,又说,“你再努力一下,两年后,我可以帮你在台北出版一部小说集。但必须在两年以后。” 他没有说明理由。但是文栋觉得,他肯定是让自己在这两年内再努一把力,写得更成熟些,心里很是感激。玩了十几年小说,出书的酸甜苦辣他是尝够了,他曾狠狠地啐一口,以后再也不出书了!可是,写了书没办法出版,这样的作家还有什么屁用!没料想,阿陶的这位台湾表叔颇具慧眼,答应帮助自己出书。文栋悄悄地观察着黄春明的神色,似乎找不到什么狡诈的成份,一举一动,多的是文人的儒雅。看来他是慎重的,要不,也不会说在两年以后。 文栋不由站起身,向阿陶敬了一杯酒。往常,文栋虽然跟他有些交往,但心目中没有将他当一回事。今天却不能不对阿陶刮目相看了。 阿陶端起酒杯,将满满的一杯五粮液倾入喉咙口。他嘿嘿地笑着,显得分外豪爽,又有难以掩饰的得意。 酒喝到了酣畅处,黄春明才说出了自己此行的来意。他说,他在台北福州街黄金地段开办了一家博雅斋画廊,希望能把诸位画家的佳作拿去,开一个水墨画展。 “是博雅斋,不是不雅斋——这名字可不能听错啦!嗯,考虑到海峡两岸的情况不同,加上飞过来飞过去不方便,诸位的作品我只能在台北装裱,不管能否卖掉,都拿不回来了。所以,还是一次性买断,免得有什么后遗症。至于价格嘛,我们一起商议……” 阿陶插嘴道:“价格总归好商量的!” “是的,我初来乍到,对大陆的行情一无所知,全靠大家指教。尤其是米老先生,您是前辈,很想听听您的高见!” “其实我也不知道行情。”米祚之笑笑说,“我的画存得不多。这些年政府部门拿了一些,作为对外交往的礼品,给我一些报酬。我本身有工资,所以从不计较……” 米诚听了,却喜形于色。他也向父亲学画,却进步不快,这几年正渐渐转向书画交易,很想去海外开办一家画廊,所以比较关注台湾香港等地的画廊经营情况,曾读过多本台湾出版的《雄师》美术杂志。他拉了拉坐在一边的杨不二的手臂,说: “我爸爸的画,特别是江南水乡题材的水墨,在港台最吃香了。你的作品,也有这一路的,可以给他。我看,我们完全可以出到这个价……” 他在桌子边伸出手,迅速比划了一下。 杨不二笑笑,没有说什么。 大约在两个月后,谷安的几位画家收到了一份印刷精美的请柬。请柬上这样印着:“台北博雅斋画廊定于夏历八月初十(阳历9月22日)举办大陆江南水乡水墨画展,恭请莅临指教。备有茶点。”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份漂亮的画折,每一面都选印了米祚之、米诚、杨不二等几位画家的代表作。虽然是拍摄照片后缩小的,并不比原作逊色多少。 李安浦和文栋虽然不是画家,也收到了一份。 文栋看见他,叹息一声说:“可惜台湾海峡还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否则真想去那边开开眼界!” 李安浦说:“你以后有机会去的。他不是答应你要出书吗?” 文栋抚摸着手感极好的请柬,端详着模压的花纹和烫金的文字,说:“要是在台湾出一本书,也能印得这样上档次,就好啦!” 他读过台湾女作家朱少麟的《伤心咖啡店之歌》。 朱少麟1966年出生于台湾嘉义,辅大外文系毕业后,在政治公关公司工作。这位从未写过散文和小说的女孩子,第一次写下的长篇小说,就获得了很大的成功。李安浦到博物馆工作后,已经很久不读长篇小说了,这部小说拿到手,却欲罢不能,竟然在短短两天内全部读完,而且觉得颇有收获。对于台湾一代年轻人在当前社会架构、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下的质疑心态,确实有了不少了解。 别的不说,光是这位台湾新进女作家以独特的语言描绘台北的璀灿夜色,就足以让人震惊: “一片灯光大海熠熠生辉的壮丽景观,像一只闪耀着千万个金色鳞片的巨兽的,像集合了无数星斗明灭着无数命运的,像一片碎钻海洋的,台北。” 随即她又借助主人公的嘴,说出了更为深刻更为形象的一段话: “你看这片灯海像不像钻石?每颗灯代表一个人,每个人代表一堆货币,我书读得不多,但是市场经济原理我还懂。货币像是山坡上的石子,哪里有凹洞它们就自动滚向哪里,滚得越多带动越大量的货币,聪明的人就挖够大的洞,让一大片的山坡的货币都滚进去……” 形象化的比喻,显示了台北人在人口爆炸、资讯爆炸、金钱梦爆炸,经济竞争十分激烈背景下的心态。竭力追求经济利益,努力出人头地,是自由经济主导下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不容置疑的人生目的。假如不愿如此,就势必流落为社会边缘人。 “而活着的生命啊,在长存的天地里是何许的短暂渺小,穷其一生地迸发光亮,以为自己达到了什么,改变了什么,事实上连痕迹也不曾留下。人是风中的微尘。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盘之争,那些自由之争,即使争到了,又算什么呢?人不过是风中的微尘。来自虚无,终于虚无。还有什么好苦恼执着的呢?就算是什么也不苦恼执着,结果还是一样,生命本身,和无生命比起来,一样地没有意义。” 女作家借助于主人公马蒂的语言,对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影响台湾的存在主义,作了一番深刻的探讨,并由此展开了对生命意义的追问。也许在她看来,存在主义的虚无,并不导致悲观,而是对人生的一种彻底了悟。同时,作家也对作为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基础的“自由”,作了艰辛而深入的探索。 他不由想,以马蒂为典型的台湾新新人类,走进伤心咖啡店,以一杯咖啡的代价,经历了人生最混乱丰富的过程,看见了人间最浪漫壮丽的感情,也目睹了世界上最孤独无情的人、挣扎着寻找生命意义的漫游者,无可救药的暗恋者,他们都敢于用生命作赌注,来换取一个出口。即使找到了名为自由的出口,但这自由,仍是那么微妙。“自由是什么?”“自由并不存在,这两个字只是人类跟自己开的一个玩笑”。“自由像风,只存在于动态中……” 几十年来一直构筑自由经济的台湾社会,充满了激烈竞争。那样的激烈,或许不是生活在大陆的我们所能体味的。显然是因为受经济利益的驱策,台湾人竭力寻找生存的空间,岛屿毕竟太小,向大陆拓展才是一种最佳的选择。当两岸的人们超越寻亲寻根的起点,冲决一切政治藩篱,大胆地开始民间经济交往时,必然会造成一股谁也不可阻挡的投资热潮。 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3 再一次见到黄春明,是在几个月以后。节令已经进入深秋,恰好一股寒流南下,气温骤降。 黄春明一边搓手,一边呵呵地嘘着气,说台北即使是冬天,也没有这么冷的。温度难得降到了摄氏8度左右,气象台会赶紧通知防寒保暖。他活到四十几岁,还是在加拿大看到过雪,可是感觉上也没这么冷。 他又让阿陶陪着,来拜访李安浦。 他说,这次来谷安,是想来投资办实业的。 “我自己当然没什么钱。台湾的文化人,跟大陆差不多,可是我的身后有财团的支持,拿个千把万美元,根本不成问题。好在有阿陶和您在这里,靠诸位朋友的帮忙,我一定能把实业办成!” 李安浦注视着他,仔细听他把话讲下去。听起来,他的口气不小。 到处都在洋溢改革开放之风。市委政府领导一再号召,要千方百计改善投资环境,吸引外资。连文联和作协、美协、音协的头头们也蠢蠢欲动,想创办几家中外合资企业。看看经济界那些人每天忙于招商引资,活得有滋有味,文化人再不增加店经济头脑,还自作多情地抱住清高不放,不迟早要饿死?既然黄春明主动上门,哪里有不欢迎之理? 很快,黄春明在谷安办起了一家博雅印刷包装有限公司。他亲自担任这家总投资880万美元的台商独资企业董事长兼总经理。所有的登记注册验资审核手续,都是由阿陶一手经办的。阿陶不清楚的地方,就来向李安浦请教,或者由李安浦出面,向外经贸委、商检局、银行或税务部门打招呼。事实上,招商部门也有人专门做服务,给投资企业开一路绿灯,几乎没遇到什么麻烦。 阿陶很想进博雅公司当个副总经理,至少能当个课长吧?他向李安浦透露了这个想法。李安浦说,这还不容易?阿陶确实也该进这样的企业沾点洋气了。孰料,黄春明始终没有松口。 阿陶却也不吵不闹,仍然很起劲地为他的表叔跑腿。究竟他们之间有什么默契,李安浦不得而知,他也不便过问。 博雅印刷包装有限公司是租用了谷安开发区的标准厂房创办的,省去了批租土地和基建施工的程序。从国外购买的设备运到后,经过安装调试,员工培训,很快就开工了。 开工典礼请到了谷安的几位领导和有关部门的头头脑脑。市长亲自为公司剪了彩。李安浦、杨不二、文栋和米诚等人也被邀请去参加庆贺欢宴。阿陶当然像主人一样,热情接待他们。 文栋知道自己不胜酒力,拼命抵挡,才没有失态。但是走起路来像是踩着棉花,不知道深浅了。阿陶更是洋相百出,眯缝着小眼睛到处向人敬酒,不管认识不认识,都敬上一杯。甚至看见餐桌的亭柱也说“干杯,干杯!”可是举起酒杯,却灌到衣领里去了。 李安浦到车间里转了一圈。 他看到那些从四川、湖南、陕西招募来的打工仔打工妹,一律穿着浅蓝色的工作服,在机器边笨拙地操作。虽然经过短期培训,干得也很努力,可毕竟还不够熟练。彩色的塑料粒子从嘴巴似的漏斗里喂进机器,到了流水线的另一端,就变成漂亮的包装袋了,而且印上了卡通图案和广告文字。李安浦想,这倒是有点儿童游戏的味道。不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这样游戏,恐怕就不会感到有趣了。讲得残忍些,这些工人无非是机器的延伸,甚至是机器的附庸。他们必须时时刻刻将机器服侍好,稍一疏忽,机器就给你颜色看。如果不为每个月一两千元工资,总是这样简单、机械、枯燥地操劳,还有多少乐趣可言? 文栋一会儿也过来了。他到博雅公司来,既是作为记者来采访,也很想用作家的目光观察生活,构思一点台资企业题材的小说。这方面的作品写的人太少。转了一圈,他才发现,假如夏衍先生在世,说不定可以写出《新包身工》之类的文章。那些打工仔、打工妹住在简陋的工棚内,每天工作12个小时,吃得也很粗糙,简直没有文化娱乐活动,真让人感到可怜。谁会关注他们?谁会为之呼吁?哪个外资企业老板不是为了赚钱,才到中国大陆投资?我们的劳动力价值太低了! 平心而论,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台湾人唱着那首闽南语歌曲《爱拼才会赢》,跨过海峡,蜂拥而来大陆投资。他们中有很多人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心态,以半生经营的积累作一番打拼的。这里的道理很清楚,他们是私人企业或家族企业。每一分钱都连着他们的血肉。 台资企业的干部在谷安工作,三五年会轮换一次,回到台湾或去别的公司。在岗位上,他们每个人都很辛苦,也颇有压力。也许为了让他们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总部给他们的待遇也是优渥的。只要不出意外,升官发财都是能估计到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在一线劳作的员工,必然会受到剥削。马克思的那句名言:“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 开业宴会仍然在继续。杯觥交错间,黄春明携同一位身穿旗袍、手持托盘的礼仪小姐款款而行,来到每一张圆桌前。托盘里,装的是一大堆红包。黄春明给每位来宾送上一份。文栋见别人都满面笑容地收下了——这种场合似乎也不便拒绝,于是也说声谢谢,伸出了手。 说真的,他到处采访,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看见黄春明这么公开地送红包,心里难免忐忑不安。他揣摩着市里的某些领导是否也收了红包,他们的红包是不是比别人大一些?但是几桌主宾席设在小包厢里,文栋根本无法看到那里的动静。 红包上印着两只金光闪闪的元宝,和“恭喜发财”的字样,实在很有点刺眼。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蹊跷了。 市文联组织十多个作家和记者采写一部《企业家列传》,文栋也领到了一个任务。对象是建设银行古行长。行长姓古,却很年轻,今年只有三十四岁,一脸的春风得意,说什么话都是理直气壮的。 这天,文栋应邀去建设银行古行长那里采访。白天古行长忙,安排在晚上,而且是去他家里。 踏进门,只见宽敞明亮的大客厅内,放着一套红酸枝家具,古色古香。书案上,摆放一对白地婴戏蒜头瓶,不知道是不是官窑的。看来这位行长是很风雅的,也颇有些品味。看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可以想见他在古玩收藏方面是下过几分功夫的。 在听古行长介绍他如何发挥金融职能,支持重大工程建设,如何为储户提供优质服务,如何提高员工素质,神采飞扬,侃侃而谈时,文栋一边记录,一边将目光投向墙上的一幅山水中堂。他不由暗暗吃了一惊。这不是《步壑看松图》吗? 苍松,山石,卷云,烘托着一位手持藜杖、举目凝望的老人。整个画面弥散着超乎物外的脱俗之气,古朴而又宁静,很有些玄对山水的魏晋风度。多么熟悉的作品啊! 如果不是记忆系统出差错的话,文栋应该肯定,这幅画曾经在黄春明下榻的宾馆客房见过一次。作者为米祚之。当初米祚之不愿意出让,可是黄春明说服了米诚,答应给一个好价钱,让米诚送过来。米祚之缠不过儿子,只好松口。 那天,文栋曾在宾馆客房里仔细欣赏过这幅画,觉得完全是米祚之的力作,难怪他不肯出让。无意中,他又发现,红木画轴的右端竟然有一道裂痕,实在美中不足啊。好在作品是上乘的,或许说是完美的,画轴有点儿瑕疵无伤大雅。没有想到,这道常人不注意的裂痕,却勾起了文栋清晰的记忆。 也许是见他盯住《步壑看松图》看得走了神,古行长察觉了,不由呵呵笑道:“我只是附庸风雅而已。不过,平心而论,这幅作品还是很有艺术价值的。” 文栋说:“是啊,好的作品总是百看不厌!” “有机会,我也帮你弄一幅。我有一位台湾朋友,对中国书画很有研究,收藏很多。托他弄一幅,应该是举手之劳。” 文栋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感觉到了古行长说的台湾朋友究竟是谁,此刻却不便点穿。“台湾”这个词,虽然不像以前那样令人闻风色变,可是作为共产党的国企领导,私下里与台湾人接触,并且接受他们的馈赠,恐怕还是犯忌的。或许在这方面,搞经济的人要比搞意识形态的人来得开放?可也不能越过底线呀! “那个台湾人,确实是个人物,又懂艺术,又懂经济。”古行长说,“他在谷安办了一家企业,已经投产了。最近又准备批租土地,建别墅,建度假村,很有点气魄的。大陆的文化人,就没有这番大手笔,说是下海下海,口号喊得应天响,可是刚下去呛了两口水,赶紧像只落汤鸡逃上岸来,哈哈……” 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4 尽管有所争议,h原料的采购方案,还是定下来了。龙海光与ls公司上海总部洽谈,并且签订了合同。第一批先发300吨,一个月之内运抵上海口岸。 在松野公司,龙海光和石田久夫始终是有分工的,他负责日常生产管理和员工培训,石田负责产品的开发和销售,特别是海外市场的开拓。原辅材料的采购,本来就属于龙海光管辖的范围。但,那天董事会上邱世生提出,发现辅料采购有受贿行为,这很令人吃惊。 石田久夫当即说,组成调查组,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龙海光毫不犹豫地表示同意。他还提议,调查组组长由邱世生担任。如果查出问题,必须严肃处理,谁也不准姑息。 这几年,龙海光在与石田久夫的接触中,对他逐步了解。可以这么说,两人是友好的,又经常吵架。既感到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却又谁也离不开谁。石田久夫拼命工作的劲头,使龙海光很感动。公司产品不断更新,海外客户迅速增多,产品销售业绩逐步上升,石田久夫在这方面的作用是别人无法替代的。这正是体现了合资企业的优势。人们常说,日本人是经济动物,日本民族是兼容并蓄的民族。由大和人、中国人、马来人、蒙古人、朝鲜人渗透汇融而成的民族,经历了明治维新,经历了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艰苦奋斗,终于使日本成为令世人瞩目的经济强国。石田久夫的身上,不正是体现了这个特点吗? 就从“断食疗法”这件小事上,也可以看出他顽强的自我控制能力。但他的性格比较复杂,总是显得多疑、急躁。比方说,同是中国人,他宁可与信赖邱世生,却跟龙海光公事公办。h原料采购方案定下后,他仍偷偷留了一手,与尾雄约定,下个月去日本横滨谈判。 公司设有原料课,具体负责原辅材料的采购。原来的课长是日本人,前些时候调回总公司了。现在的课长姓文,是谷安报记者文栋的叔叔,龙海光历来对他的印象不错。难道,他竟会收受回扣?听邱世生的口气,似乎是我纵容的,矛头明显是针对着我。那么,将计就计,让邱世生去负责调查吧! 谷安有一条新开辟的马路,叫新湖路。这一带,成了白领阶层常常光顾的地方。你看那些西餐酒吧、日本料理、韩国烧烤和台湾茶坊,每一家门面都装潢得极有异国格调。柔美的灯光、低沉的音乐、俊俏的门僮,无不显现与谷安本地文化迥然不同的特色。进门的客人,手里提着笔记本电脑,嘴里操着闽南方言,一看就知道来自台湾。个子不高,西装革履,头发梳理得十分熨帖的,很可能是日本人。这里也常常可以看见碧眼金发的老外,或者是肤色如紫檀木一般的非洲客商。无疑,是他们让谷安人感染了欧美和东南亚的生活方式。 石田久夫有了空,会去那里的居酒屋消磨一个黄昏,就着清酒,品尝生鱼片和牛肉火锅。居酒屋的店面并不大,门口挂一个布帘,里面有吧台、桌子和让客人盘腿而坐的榻榻米。老板娘会用不太熟练的日语,十分热情地招呼客人。纯米酿造的清酒是原瓶从日本运来的,无色透明,芳香爽口,还有一丝粘稠的感觉。 清酒一开始喝,只觉得清淡如水,清婉似风。喝得多了,才会发现它后劲很足,给人以一种微醺却又清醒的感觉,那种清淡也就变得耐人寻味。“浊酒一杯家万里”,仿佛自己不在离家很远的谷安,又回到了东京新宿的歌舞妓町。 除了去居酒屋,石田久夫还喜欢跳舞。 他觉得,经过一周紧张工作以后,周末进舞厅跳上几个小时,既能调剂精神,又有利于健康。无论如何比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好。由于要照顾子女读书,他的太太留在日本,打算过一段时间才到中国来。生活未免显得单调。邱世生千方百计为他安排业余生活。每个周末去鼋湖宾馆跳舞,很少有例外的。舞伴、汽车、饮料,一应俱全,就像平时工作,考虑得非常周到。不过,石田久夫的私生活挺严肃,跳舞只是跳舞,从不寻花问柳。他注重工作,竭尽全力要把松野公司办好。这不仅是自己的愿望,更是父亲和祖父的愿望。 邱世生唯一顾忌的是龙海光对自己的不信任。一天到晚围着石田久夫转,难免有谄媚之嫌。一旦两个总经理之间有什么误会和分歧,龙海光常会投来怀疑的目光,似乎自己不像是中国人。然而,可假如不这样,又能怎么样? 邱世生理直气壮地作了调查。 跟原辅材料有关的单位,他带队一一作了调查。调查结果完全出人意料。所谓在购买辅助材料时故意超出市场价格,接受对方回扣的事,纯属子虚乌有。个别供销员在购货时,确实有一些毛病,吃请的现象比较常见,甚至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公司。但是接受回扣的情况,并没有发现。龙海光再三跟供销员讲清楚,常在河边走,也要不湿鞋。合资企业的供销员,脊梁骨尤其要挺得直,别让人家看不起。社会风气不太好,吃回扣的事屡见不鲜,可是我们千万不能伸手。要让日本人知道,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是堂堂正正的! 邱世生发觉自己进退维谷。 那封e-mail是有的。用化名发来,不知道是谁写的。或许仅仅是因为跟原料课的某些人过不去,发泄私愤。现在,实说或者谎说,都不是好办法。在中日双方两位总经理面前,都交待不过去。他不免踌躇,那该怎么办呢? 按理,邱世生早已过了退休年龄,该回台湾颐养天年了。可是,他自有难言之隐。太太前些年就离世了,有三个儿女,也都分别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后代。在别人看来,他什么都不用管,自己享受生活就好。孰料,他早年有一个私生子,在台北读大学,尚未毕业,每年都得有一笔不小的开支。偏偏三个儿女知道他有这回事,也知道他留一手。他们逼着老头,你要给私生子,我们不反对,可是一碗水要端平,给他多少,我们也要多少。否则,法庭上见! 邱世生没办法。一切都是自己年轻时作的孽,认吧,不认也不行。他在台湾有房子,也有一些积蓄。他实在缠不过儿女,干脆把房子卖掉了,把积蓄分光了,从此不跟他们见面,落得耳根清净。这,也正是他这把年纪还到谷安为松野服务,甚至把松野当作家的根本原因。 松野总算待他不薄,每个月的薪水也够用了。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想,只要健康允许,就这样过下去。再过几年,就进养老院,耗完最后的年月。不过,想干好事,却总会遇到一些不如意。看来确实是年纪大了,做很多事会捉襟见肘。 无奈地沉默了几天,终于拖不下去了。性急的石田久夫不允许调查不见下文。这天一上班,就把邱世生叫到办公室。 “邱先生,看样子你真的是上年纪了,反应很迟钝。现在,该怎么收场呢?” “我,我……”邱世生嗫嚅道,“这件事全都怪我,不该在董事会上急匆匆提出。” “我知道,你是为了表示对松野的忠诚。谁不知道,你是最忠诚的呢?可是我又该怎么处理跟龙海光的关系?松野在谷安,是一家中日合资企业,你难道不懂吗?” “是的。我也害怕别人在背后点点戳戳,骂我‘汉奸‘。可是,我完全为了维护松野的利益啊。我这把年纪了,还能图什么呢?” “要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我早就……” 恰好在这时候,龙海光走进门来,爽朗地笑道: “石田先生,在楼下就听见您喉咙响。请别生气,生气可要破坏断食疗法效果的啊!” 他说得很幽默,沉闷的气氛顿时被打破了。龙海光又说:“邱先生坚持原则,为公司做了好事,应该感谢他呀!” “感谢?” “是啊!邱先生他经过调查,澄清了事实,发现了弊病,就可以堵塞漏洞。我们之间可能造成的隔阂也被排除了,不正是一件好事吗?”龙海光说,“我已经通知他们了,今天下午,我会去原料课开会,一定要健全制度,严格执行。不管是谁,都不准吃请,更不准拿回扣。一旦发现有毛病,处理绝不手软……” 石田久夫不由笑了:“哈哈,龙先生真实一个有胸怀的人啊!” 邱世生垂手站在一旁。他万万没想到,龙海光居然会在石田面前为自己辩护。一瞬间,他不知该说什么。几滴眼泪禁不住地滑下了皱得像核桃似的脸颊。 “老邱,别忘了,今天又是周末了。”龙海光笑道,“晚上鼋湖宾馆的舞会,你安排好了吗?我想和太太一起,陪石田先生跳几曲,可以吗?” “求之不得嘛!”石田久夫也哈哈笑了,“忙碌了一个星期,是该放松放松啦!” 邱世生慢慢转过身去。两条腿像灌了铅,步子很重。他发觉自己真的老了。 第八章 人世自有忠奸 5 周末的晚上,文栋一个电话,把李安浦请到了城郊的梦之缘歌舞厅,说是让他松松筋骨,活跃活跃思维。 电话里,他把在古行长家里看到《步壑看松图》的事,简单讲了一下。李安浦也觉得很蹊跷。看来,是黄春明把画送给了古行长。他为什么要把准备放在博雅斋的作品送人呢? 踏进门,就让人感到气氛很不一样。才在包厢里坐下,两位穿着黑色无袖裙衫的小姐,就扭着腰肢,莺声呖呖地靠在了他们的身边。脸上涂抹得桃红柳绿自不必说,不知从哪儿散发出来的香气,浓得几乎能把人熏倒。歌舞厅的音乐,低音区处理得特别好,深沉雄浑的节奏震撼着地板,让人心跳加快,血液急速奔流。声控的灯光也有节奏地闪烁着。但是灯光比别的歌舞厅更加暗得诡秘。 李安浦觉得有些不适应,不由想起了前几天去上海看过的一场话剧。 那是北京人艺的林连昆等著名演员演出的《红色的天空》,由赖声川导演。整个戏是在不设定结构、主题、目标的开放空间里,以即兴创作的方式,由演员一起来完成的。林连昆饰演老金,演得很本色。除夕之夜,老人院里的伙伴们在一起联欢。唱着年轻时代的歌,未免生涩。有人因为感伤而拂袖而去,那也是一种表演。老金的节目挺意外,他说他打算表演出家里的一张照片。记得那天他在家里发呆(当然是在很多年前的遥远的大陆),妻子慧芳进门来看见了,伸手揽住他,也和他一起发呆。女儿放学回家,来不及扔下书包,也说我们一起发呆。大黄狗进了门,虽然不会说话,也蜷伏在他们的脚边,一脸呆相。这张全家人一起发呆的照片,二十多年来始终存放在他的心底,怎么也无法忘却…… 最朴素的符号,勾画出了最纯粹的情感。经过岁月沉淀的情感,依然是那么纯粹,纯粹得令人心灵震颤。这是神来之笔啊! 林连昆演得很本色。所有年近古稀的演员都很本色。 台湾著名导演赖声川博士将他的戏诠释为“一个充满生命、音乐、幽默的旅程”,李安浦本以为,这一定是涂抹了西方色彩的。谁知它很中国化,一群在老人院里的外省人,只是以固有的方式,慢慢走向生命的末端,却在行进中告诉我们,夕阳和朝阳有着一样的美丽。为什么人们只会赞美春天新芽长出来,却不会赞美秋天生命的枯萎、凋零、腐烂?喜剧的语言和形式,透露着沧桑与悲凉的凄美意境。 坐在剧场里他,注视着舞台中央那棵极有象征意味的枯树。它悄悄地抽出绿色枝叶,终于长得一片茂盛。而台边的计时器,则奇妙地显示着时光的流逝,以分分秒秒的紧迫产生对生命的压力…… “先生,请你跳舞,可以吗?” 黑衣小姐中的一位,走上前来,打断了李安浦的沉思。她抓住他的手,嫣然一笑,拉着他站起身来。李安浦略一迟疑,搂住了她纤细而富有弹性的腰肢,随着一曲《你也许不懂我的心》,跳起了轻快的“中四”。 黑衣小姐很主动地将身体贴近他,一团丰满有意无意地擦向他的胸口。他一低头,发现这位小姐薄得几乎半透明的裙衫里,居然没有胸罩,一双浑圆的轮廓依稀可辨,令人不禁心旌摇荡。但,李安浦始终是很看重自己的名声的,一双手始终放在应该放的地方,不敢做非分之举。 一曲跳罢,竟感到额角上沁出细汗了。 就在旁边,米诚和一位小姐有说有笑,配合得十分默契。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了,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回到座位上时,不知他说了几句什么,那小姐竟然一头钻进他的怀里,撒起娇来。 米诚跟她逗了一会,走过来,对文栋和李安浦说: “今天是黄老板请客,一切全都他买单,你们尽管放心玩,想怎么就怎么。” “哦,他也来了?” 米诚嘴巴一呶,指了指过道另一端的包厢说:“他早就来了,走,我们去见见他!” 包厢里的灯光同样很暗淡。他们三人进门时,却没有看到左拥右抱的景象。黄春明独自一人倚在沙发的软靠背上,眼睛望着电视机里播出的泳装少女嬉水的图像,似乎在思索什么。 “李馆长,文记者,好久没见了!请坐,请坐!我正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跟你们商量呢!” 原来,黄春明果然有了新的投资计划。他准备在风景秀丽的鼋湖畔批租土地,兴建博雅休闲度假村。他不愿意毫无创建地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跑,一定要独辟蹊径,所以请李安浦和文栋一起来策划,设计一套能吸引越来越多的外商休闲娱乐的项目,这里的关键在于文化内涵。他只字不提阿陶,仿佛这位表侄与他毫无瓜葛。 米诚在一边说:“要想赚大钱,也只能独辟蹊径。谁都不笨,什么桑拿,保龄球,水疗spa,人家都在搞了,再搞就没意思了。我看,有两项是肯定能赚钱的……” “真的?”文栋不解地眨着眼睛。 米诚故意敛住笑容,装得一本正经地说:“一是红灯区,二是赌场。要不,跑马场也行!” “呸,你这家伙把我们当猴子耍呀?”文栋狠狠地啐他一口,“就只想往歪路子上走!” “我说错了,说错了……不过,想赚钱,做人家不敢做的事,做人家不会做的事,看起来是歪路子,其实才是正路子。我告诉你,我在办签证,很快就要去马来西亚了。我要在吉隆坡办一个画廊,黄先生给了我很多指点呢!谷安的书画家,没人做得到吧?” 文栋前些时候听说过他想去国外办画廊的消息,没想到米诚并不是吹大牛,真的有行动。 听到他们的对话,黄春明没插嘴,只是宽容地笑着说: “今天其实是借个由头,请你们出来放松放松。我来大陆一年多,当初是两眼一抹黑,全靠你们鼎力相助,才有了今天。也算是借机会表示我的谢意吧!在这里,你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今天也别想着写文章和画画了,只有美酒佳人!……” 说话间,又有几个妖艳迷人的女孩走进门来。 ………… 几天后,李安浦终于弄清楚,建设银行的古行长和黄春明交上朋友,是米诚牵的线。黄春明把米祚之先生的作品送给古行长,获得的回报,是1200万元人民币的贷款。 古行长虽然年轻,却并不感情用事。他专门派人认真调查了“博雅”的来龙去脉,包括黄春明身份的确认、博雅斋画廊、博雅印数包装有限公司的情况等等。前些日子,有部分工人不堪忍受“非人的待遇”——男女职工居住在一间大厂房里,中间只隔着一道布帘子,超工时劳动、食堂饭菜不洁、价格昂贵以及奖金拖延,联名向报社和电视台申诉,希望有关部门主持公道。劳动部门派人与黄春明交涉,责成他尽快改善工人的待遇。黄春明什么都答应了,却仍然按兵不动。当然,这不属于古行长的职责范围。他需要认真思考的是这家公司是否有能力还贷。1200万元人民币,毕竟不是一笔小数字啊。 古行长恰好有一个去日本考察的机会,行程已经确定。临行前,他关照信贷科长,如果核实无误,尽快给“博雅”办理贷款手续。前提是必须用博雅公司的资产做抵押,千万不能轻率。 听说古行长要出国,黄春明给他准备了礼物——十件书画作品。其中大多是谷安本地书画家的作品。本来黄春明还有一只装满了日元的信封想交给他,但他谢绝了。古行长知道,黄先生完全是出于好意,书画作品可以作为礼品,但是钱万万不能收。即使不讲金融纪律,就算是个人交往,收钱也是非常不合适的。 一晃,又是几个月过去了。这天,李安浦开完馆务会,回到办公室,阿陶敲门进来。开口就问: “你知道黄春明这几天在哪里?我打了无数次电话,都找不到他!” 李安浦忍不住嗬嗬笑了。“也真怪,侄子找表叔,找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把,我也有好一阵没跟他见面了!想当初,是你牵的线,我才跟他认识,现在变得倒过来了!” 阿陶告诉李安浦说,他找黄春明是有一件急事。女儿年底就要出嫁了,很想有一套金首饰。听人家说,台湾的金首饰便宜,做工也精致,就准备了两万多元钱,托黄春明去买。黄春明在台湾和大陆之间来回跑,办这种事是方便的。阿陶找他,黄春明一口答应,于是随手把钱交给他。谁知女儿心眼活络,一会儿要项链,一会儿要手链,一会儿要日本款式,一会儿又要意大利款式,花样百出。阿陶只有一个宝贝女儿,没办法,只能听她。便急着来找黄春明,告诉他要改变式样。哪里想到,怎么也联系不上。 李安浦说:“你也真有钱,嫁女儿买首饰就花几万!” “咳,打肿脸充胖子啊!”阿陶苦着脸说,“半辈子的积蓄都在里头了!人家总以为台湾来了个表叔,财大气粗,我一定沾了许多光。不少人还托我找工作……狗屁!他送给我的一件西装,还是垃圾货,翻开看,里边绣着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叫什么龟田秋二,呸,说不定还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呢!” “你也讲得太严重了吧?”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看见你,才发几句牢骚。咳,人嘛,有钱就是亲戚,就是朋友,没有钱什么狗屁也不是!……” 在阿陶寻找黄春明的时候,刚刚从日本考察归来的古行长,也在向人打听黄春明的去向。博雅公司的秘书告诉他,黄总前几天去台湾休假了。什么时候回来,没人说得清。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一两个月,也许还会去美国和欧洲。 古行长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按照黄春明给的台北住址的电话号码,拨打了几次,回答都是“您拨的号码已取消,请查询!” 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不祥之兆,立即驱车前往鼋湖。博雅度假村工地,一片寂静,除了几间简陋的工棚,一台搅拌机,丢得横七竖八的水泥桩子,简直看不出有什么施工的迹象。夕阳正在西坠,在晚风里摇曳的苇草涂上了一层惨红的血色,显得分外萧瑟,让人禁不住打个寒颤。 古行长呆住了。他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难道……一切都是圈套? 李安浦后来才知道,黄春明究竟是不是阿陶的表叔,谁也不知道。一表三千里,用一个表叔的称谓是很容易的。他的那家博雅公司,用的都是二手设备,进口时报了很高的价格,其实整个企业资产,连200美元都不到。他在台北,早就债台高筑…… 第九章 我心向海 1 十七岁的哦嘘,心里像装着一盆火,热焰腾腾,烤得他坐立不安。他等不及西樵山秋天的大祭,便决意把独木舟划向大海。 大海是多么的令人向往啊! 他亲手做成的独木舟上,放着几只黑色的陶器,几块火石,几件衣物,还有两根用树枝做成的划桨。这,就是他全部的装备了。他将依靠这些最简单的装备,走过鳗鱼河,再沿着东去的河流进入大海。 他丝毫也不担心自己会挨饿。一路上,可以采摘岸边的各种果实,可以打猎。到了大海,更有无数快活地游弋的鱼在等待着他。如果连填饱肚子的食物都寻觅不到,去大海还能干什么? 太阳刚刚露出脸蛋,东天的云彩像玫瑰花似的又红又紫。宽阔的鼋湖湖面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晨雾,仿佛笼上一顶纱幔。岸滩边,丛生着一长片望不到边的野茭白,嫩绿色的剑叶随风轻拂水面荡起细微的波纹。大概是几尾草鱼,正“吧嗒,吧嗒”地啃吃嫩茭叶。仔细听去,苇叶在风中的摩擦声,伴随着浪涛拍岸的声音,是那么和谐。 此刻的西樵山显得十分安谧,安谧得没有任何声息。 当哦嘘偷偷地离开西樵山的时候,以留恋的神色回头望了望。只有水站在森林边,给他送行。曙色里,仍可以看出水的腹部微微隆起,她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假如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水也要跟她一起去大海。 她噙着泪水,紧紧搂住哦嘘说:“哪怕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道!” “你真傻!”哦嘘笑了,也紧紧搂住她,“怎么会死呢?等我回来,我们在一道会更加开心的。” 除了水,谁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壮举。 水舍不得他离开,却又无法阻拦他。哦嘘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拦不了。于是悄悄地把一串石珠挂在了他的脖子里。石珠是她亲手打磨的,每一颗都是那么晶莹圆润。看起来,就像是一颗颗晶莹的水珠。 哦嘘咬紧牙,好不容易挣脱了她的拥抱,跳上独木舟,还故意不朝身后看一眼。走了好远,他才发现脸颊上还有水的泪痕。 此刻,义无反顾的哦嘘绷紧了浑身黝黑的肌肉。血,在脉管里沸腾。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发出嗬嗬的声响,双臂似乎有使不完的劲。远方的大海是那么诱人,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他将独木舟划向大海。 不过,真的上了路,心里又生出很多牵挂。就这么离开了水,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叫人舍不得。鼻子一酸,眼眶里竟也有些湿润。 独木舟顺利地穿过鳗鱼河,轻盈地漂流在东流的河水间,渐渐向东方移动。西樵山的一切,很快淹没在夜幕背后了。被森林覆盖的陆地,熟悉的家园,还有阿爸阿妈和伙伴们,都愈行愈远。 哦嘘是有心眼的,为了不被人发现,特意选择凌晨离开西樵山。临行时,他告诉阿爸阿妈,我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很快就会回家的,你们根本不用担心。 阿妈的眼睛里流露出忧虑的神色。 阿爸毕竟是男人,他宽厚地说:“儿子,你长大了,出去见识见识也好。不过要记住,怎么出去,就怎么回来!” 他点点头:“嗯。” “去大海不容易,会吃很多苦。不能忘了,自己是一个男子汉!” 他又点点头:“嗯。” 一切都如想象中那么顺利。特别是瞒住了巫师,要让巫师知道了,出来阻拦,那可就麻烦了。 使劲向前划了一阵,哦嘘感到有些累,不由放慢速度。抬起头,发现发现天色变了。乌云涌涌地在空中聚合,把亮色遮掩得严严实实。一阵闷雷以后,雨点便不可遏止地从云壑间哗啦啦地扑打下来。雨点很大,也很密,顷刻之间,独木舟下的河水成了灰暗色。小舟上毫无遮掩,所有的东西——包括自己的浑身上下,都被雨水打湿了。 雨点似乎没有减弱的趋势,有一阵他简直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双划桨的手,却没有停歇。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他放开嗓音,大声唱了起来。这声音来自丹田,冲出喉咙,无遮无拦地在旷野里回荡。被风一吹,传得很远,比独木舟划出的水波远得多。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调动起来了。 唱完了,似乎意犹未尽,他又大声叫喊: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这,与其是给自己壮胆,还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行。嘿嘿,天上下一点儿雨,能算得上什么呢?他明白,只要一桨一桨往前划,自己去海上航行的理想就完全能够实现,哪怕路途中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艰难险阻。 雨水湿润了他的嘴唇,带来一丝凉意。他深出舌头舔了舔,忽然间有些懊悔,咳,只顾匆匆忙忙地走,竟忘记往陶罐里灌米酒。在海里航行,喝点米酒,多带劲呀! 不由咕噜一下,往喉咙里空咽了一口。 西樵国的人们,很早就懂得种植水稻,也很早懂得用稻米来酿酒——一直到若干年以后,太湖流域的人们才传说,有一个名叫仪狄的人,是造酒的祖师爷。那是不对的。哦嘘的家里就有不少酿酒的陶器,有煮料用的陶鼎,发酵用的大口尊,滤酒用的漏缸,贮酒用的陶瓮等等。每次酿酒时,阿爸阿妈先是把稻谷放在水里浸泡,用旺火蒸煮,再发酵成酒醪。年少的哦嘘常常是等不及过滤掉酒糟,就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有一次还醉成了一团烂泥。不过,他的酒量也就这样练出来啦!在西樵国不会喝酒,怎么能算是男人呢? 想到这里,哦嘘不由笑了。 他不擅长说话,可是双手灵巧,脑子十分活络。凡是听过的事、做过的事,都往心里记,不容易忘掉。此刻,他一边划桨,一边想起了阿妈讲过的西樵山故事。 阿妈说,西樵山的前面,原本是一望无际的平展展的荒地,到处生长着杂树杂草,常常有野兽出没。后来,一群人为了逃避水灾,从东南方过来,看中了这片土地,开始动手垦荒种田。他们很勤劳,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终于用汗水种出了一片好庄稼。田畈里,饱满的稻穗黄灿灿的像金子;绒球似的棉花,像蓝天里的朵朵白云。人们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一个个心里甜滋滋的。 谁也没想到,西樵山上有一个很深很黑的山洞。山洞里住着一条浑身是毒疮的乌龙。不管白天黑夜,它总是呼噜噜、呼噜噜地睡懒觉。一天,乌龙突然从你梦中醒来,睁开凸出的眼球,朝着山下一望,不由十分惊讶:“喝!谁在我脚下动了土,把我挠痒痒的树枝搞掉了?好大的胆子!非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不可!” 它恶狠狠地说着,口吐恶气,飞卷出洞。一刹那,狂风四起,天昏地暗。人们根本来不及阻挡,金灿灿的水稻和雪雪白的棉花就被乌龙糟蹋得遍地狼藉。 “那后来怎么办呢?”哦嘘急忙问。 “别急,听我慢慢讲下去……” 勤劳的人们日夜不停地干活,种出了这一片好庄稼,却被乌龙横蛮地糟蹋掉了。他们为自己的劳动果实心疼,无不留下了眼泪。可是,光哭又有什么用?大家咬紧牙关,动足脑筋,又种下了一季庄稼。眼看着庄稼越长越茂盛,人们期待着好收成的时候,乌龙又突然醒来了。它瞪圆喷火的大眼睛,张开血盆大口,狂笑着飞出了山洞。 西樵山山下的村子里,有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他是一个靠打猎为生的神箭手,实在忍受不了乌龙的肆虐,横下一条心,要与乌龙决一死战。他用树枝和兽筋做成大弓,又用石块制造造了三支最锋利最坚硬的箭镞。 这天,乌龙又在山下肆虐翻滚。小伙子忍无可忍,屏住呼吸,瞄准在空中翻滚的乌龙的眼睛,一箭射去。“咯嘣”一下,准确地射中了它的左眼。乌龙感到十分疼痛,怒吼了一声,从云端俯冲下来,呲牙咧嘴想一口吞掉神箭手。神箭手不慌不忙,拉开大弓又是一箭,不偏不倚射中了它的右眼。乌龙惨叫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神箭手没有罢休,瞄准它的脑袋,射出了第三支石箭镞。乌龙疼得浑身痉挛,尾巴拼命一甩,把西樵山的大山头都削平了,变成了一座小山。它绕地翻滚,把山前的平地滚出了一片大湖,这就是鼋湖。鼋湖里的大鼋,原来是乌龙变成的呀…… 从此,老百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湖岸边的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湖里的鱼虾一年比一年养得肥。湖滩上,长出了大片大片的芦苇,芦苇丛中,有许许多多的野鸡野鸭,生活得自由自在。 哦嘘问:“阿妈,这故事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真有那个射死乌龙的小伙子吗?” “是啊。这样的小伙子,才是英雄啊!” “阿妈,我也要做这样的英雄!……” 哦嘘脱口而出。不过,这句话也发自内心。他满腔热血地驾着独木舟去大海,其实不为什么,也正是想试试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能不能成为英雄。 但,离开了西樵山,离开了水,心里不免空荡荡的。 第九章 我心向海 2 哦嘘饿了,肚子咕咕直叫。肚子一叫,浑身上下就感到没有力气了。 从离开西樵山到现在,他只顾划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月亮不知躲藏到哪里去了。夜幕下的水面灰蒙蒙的,漫无边际。放眼望去,四处影影幢幢,好像藏匿着无数妖魔鬼怪,随时都有可能跳将出来,把人吞噬。可是,令人兴奋的是在绿荫中,能够听到秋虫的鸣叫。“啾啾”、“嚓嚓”、“嘟……嘟……”似乎还有金属发音器般的“铃铃”声。有单声部,也有多声部;有弦乐,也有管乐。没有太多跌宕起伏,但主题很是清晰。它们仅仅用一双薄翼与两条腿的摩擦,在奏响各自的心曲,忽徐忽疾,如怨如慕,却颇具丝竹的神韵。 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也不知道要划上多少个日日夜夜,才能看见大海。 哦嘘感到有些孤独,也有些茫然。 独木舟上没有带什么吃的,也不可能带很多。但这并不要紧,依靠一双手,他就能设法喂饱肚皮——下河去抓几条鱼,或者在岸上采集一些野果。心里空落落的,却很难办。 在西樵山,清清亮亮的河里,一年四季总是游动着各种各样的鱼儿。他从懂事起,就和一群半大的孩子脱得光光的下河去捉鱼。他们没有任何捉鱼的工具,全靠一双手,却总是不会空着回家。捉鱼不难,首先是要把水搅混,等鱼儿们四处逃窜了,他们就顺着河边水草往下摸。河里的东西真多,有河蚌、螺狮、螃蟹、虾子、甲鱼、鲶鱼、鲫鱼、黄鳝……说不定也会在岸边的洞里抓到一条滑腻腻的水蛇。哦嘘却不怕蛇,在他看来,蛇跟别的鱼没啥两样。 哦嘘最拿手的是捉昂刺鱼。昂刺鱼通常只有巴掌大,腹部微白,两鳍黄褐,一有风吹草动就扎进水草里。它的两鳃各有一根长刺,要是不小心戳到刺尖上,手指肿起来,好几天都不褪呢。可是哦嘘不怕,他动作轻巧地摸上去,找准位置,一下子就捏住了昂刺鱼的两鳃,任它在手里活泼泼地乱跳。 拿回家,那可是上等的美味呢。 现在,他只能在独木舟上自己犒劳自己。 哦嘘把独木舟靠在了岸边,悄悄跳下河去。毕竟是初秋,河水已有些凉意。他熟练地把双手伸进岸边的草丛里,一边搅动,一边探索。草丛里空荡荡的,好像连一条小毛毛鱼都碰不到。 他很沉得住气,向前趟了几步,继续伸手摸索。 忽然,右手碰到了什么滑溜溜的东西,不由一阵欣喜。还没有回过神来,发觉中指被什么咬住了,隐隐地疼痛。他大叫了一声“哦嘘”,想把那疼痛赶走。谁知,反而被咬得更紧了。他下意识地拎起手,嗬,一只好大的甲鱼! 这甲鱼真大,青黑色的背甲,雪白的圆肚皮,恐怕一只大陶罐都容不下它。脱离了水面的甲鱼,拼命挣扎,嘴巴却仍然死死咬住哦嘘的手指,怎么也不肯松开。 一阵钻心的疼痛,迫使哦嘘只想把甲鱼扔回河里,等它松口时,再猛地把它抓住。谁知,甲鱼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故意跟他较劲,嘴巴越咬越重。 紧急中,哦嘘想起阿爸曾经讲过,甲鱼咬人很厉害,是咬断了指头都不肯轻易松口的。除非要等到星星出来,它才会张开嘴巴。今天下雨刚刚停,哪儿会出星星呢? 他灵机一动,顿时有了办法。随即用左手拔了一根芦苇,让牙齿帮忙,咬下了一截。他瞄准甲鱼的鼻孔,使劲把这截芦苇捅了进去。也怪,甲鱼马上松口了。 鲜血淋漓的手指头终于被解放了。 哦嘘没有轻易地放过甲鱼,一手拎起,狠狠地摔向独木舟。啪的一声,甲鱼被摔得肚皮朝天,青黑色的脑袋缩回了甲壳。但,不多一会,它的四只脚慢慢伸出来,笨拙地把身体翻了过来,脑袋又试探式地往外伸。哦嘘不容它乱动,又一次狠狠地把它扔下。 收拾甲鱼并不难,难的是取火。刚刚下过雨,哪儿去寻找干燥的树枝呢?连半干半湿的都难找。费了好大的劲,眼睛都薰得留下眼泪了,总算用火石在岸边点燃了一堆火。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在甲鱼身上用泥土涂抹了厚厚的一层,然后把它放到火堆上,慢慢地烤。 火力不旺,烟味倒是很浓,甲鱼烤得很慢。等它渐渐透出诱人的香气时,哦嘘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过,他很有忍耐力,又翻来覆去地烤了一阵,才开始享用。 他手脚麻利地将涂在外表的泥土揭下,里面露出甲鱼雪白的肚子,冒着袅袅热气。嘿,这样的美味,上哪儿去找呀? 哦嘘很快将甲鱼吃得干干净净。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一阵睡意袭来,也顾不得再去捉鱼了。他想,今晚就好好地在岸边睡一觉,待明天早晨,再想办法填饱肚子,然后上路。 他确实累了,乏了,困了。刚才一路划桨,力气用得太猛,一点也不肯歇息,现在停下来,又吃了东西,一双眼皮就很不听话地黏合拢来,怎么也睁不开。划桨的手,也渐渐地麻木了。他的身体却像是生出翅膀,轻盈地飞腾起来。 ……哦嘘眯缝眼睛,遮挡住强烈的阳光。他看见,在碧蓝的一望无际的海边,有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正静静地蹲在沙滩上。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显得十分专注。 海风迎面吹来,稍微有些凉。那女孩前额下垂的秀发不经意间被撩起,让哦嘘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很黑,睫毛很长,可是在她紧蹙的眉宇间似乎透露出淡淡的忧伤。哦,她究竟是谁?为什么那娇小的身躯会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哦嘘从空中飞落而下,无声地来到了女孩身旁。 女孩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仍旧低头凝视着沙滩。哦嘘越是靠近她,越是感觉到她流露的忧伤。就这样,他们默默地蹲在沙滩上,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 终于,哦嘘忍不住开口了: “你是谁?你蹲在这里做什么?等人吗?” 女孩缓缓地抬起了头:“我在等你到海边来啊。” “等我?” “是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水呀!” 哦嘘的心一震,老天,果真是水! “水,怎么是你?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惊讶极了,一叠声地问。 水却一言不发,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从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哀怨,也看到了不甘。哦嘘突然涌起一种心痛的感觉,伸出手想拥抱她。可是,水轻轻一闪,他扑了一个空。 哦嘘心里十分焦急,又赶紧追上前去。哪儿想到,水就像是一个影子,无法触及。他不甘心,继续追赶,水又变成了一条鱼儿,“噗通”一声,就跃到了海里,悄然游动。顷刻间,便在波浪间消逝得无影无踪。 “水!水!……” 哦嘘大声叫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不顾一切地挣扎着,紧随她往海里跳去…… 哦嘘突然醒了。他发觉自己原来是做了一场梦。 一钩下弦月正清冷地挂在天上。独木舟孤零零地靠在岸边。草丛里,虫子在低一声高一声地鸣叫。 梦境中的一切让他心里愈发孤单。 他又想起了阿妈。 阿妈曾经说,开天辟地的时候,大地上还没有人类。只有一个叫作女娲的神。在某一天早晨,她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发觉自己一个人实在太孤独,于是用黄土捏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的模样。捏成的那些人是没有知觉的,这不要紧,她吹一口气,泥人就获得了生命,活蹦乱跳地四处跑。他们是女娲的孩子,与女娲一道过日子,让她的脸上整天充满了阳光。 女娲用黄土捏了好多人。后来,她终于有些厌倦,觉得一个又一个地捏泥人太麻烦了,于是想出了一个办法,牵一根绳子在泥水里舞动,绳子一举,就出来一个人。这样做人很容易,但是,由于女娲捏人没有花多少力气,那些人日后只能平平淡淡、庸庸碌碌地过日子。而女娲亲手捏黄土所造的人,才可以顶天立地…… 哦嘘一边听,一边纳罕地问: “阿妈,那……我是不是女娲用绳子挥出来的呢?” 阿妈说:“不,你是阿妈生出来的。你是阿妈的儿子。” 阿妈不承认哦嘘是女娲的孩子,不管是手捏出来的,还是用绳子挥出来的。她很喜爱哦嘘,阿爸也很喜爱哦嘘。当然还有水,还有水肚子里的孩子…… 哦嘘觉得阿妈讲的话一点都不假。他也不相信自己是女娲没费力气做成的。不过,他知道泥土也是生命,就像他做成的贯耳壶一样,闪烁着生命的黑色素。有些泥土可以做成精美的陶器,有些泥土可以长出茂盛的稻谷,有些泥土却永远只是泥土,让人的脚步踩着,让太阳晒着,又让风吹着四处扬起…… 哦嘘想让自己成为一件精美的陶器。 他不愿意让这种孤独感延续下去。他大声叫喊,让自己振作起来: “哦嘘!哦嘘!……” 第九章 我心向海 3 天色渐渐地透亮了。 青白色的曙光照着河道两岸的芦草,照着孤单的独木舟,照着孤单的哦嘘。四周看不见一个人影,甚至连一只野兽都没有。 天青青,水涟涟, 哦嘘,哦嘘,哦嘘…… 我捉鱼,你耕田, 哦嘘,哦嘘,哦嘘…… 鸟儿高,鱼儿肥, 哦嘘,哦嘘,哦嘘…… 哦嘘站起身,放开嗓子,唱了一首很久没有唱的歌。长长地呼啸一声,重又让独木舟上路。 一切还刚刚开始。 他是坚韧的,默默鼓励着自己,不辞辛劳地前行。每天划着独木舟,起早贪黑往东,一路上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却没有一丝反悔之意。饿了,他采集野果子、捕捉鱼虾,千方百计地填饱肚子。困了,就在路边睡上一觉。他忘了寂寞,忘了辛苦,也忘了在西樵山的一切。只是觉得这些日子过得很长,比任何时候都长。 歇息下来的时候,他会琢磨自己航行的方向。心想,所有的河水都流入大海,只要顺着东流的河水,百折不饶地向东走,哪怕走几段弯路,也一定能进入大海。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海,在天和地相接的地方向自己呼唤。这让人心跳加快,脸颊发烫。双臂总是有用不完的力气,即使手掌心磨出了血泡,也根本顾不得。 早晨,他面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奋力划桨。到了夜晚,天空中的北斗星,也能给他指引方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往前走,遇到过风雨雷电,也曾迷失路径,森林里野兽的嚎叫使他感到势单力薄。偶尔的,他会怀疑自己,就这么傻傻地划着独木舟,独自去看大海,值得吗?难道大海真的要让自己付出全部的智慧和勇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世界上的许多事,并不是都有充足的理由,也并不都能作出解释。想当年,父亲也驾了独木舟,去寻找大海。他究竟有没有找到?大海在他的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不知道。但他终究是去寻找过了。为了大海,哪怕死,也值得骄傲!显然是因为父亲勇往直前,哦嘘才紧随其后,也悄悄地做了独木舟。 哦嘘没有一丝一毫退却的念头。 他也没有退却的理由。 男子汉绝不能退却。哦嘘暗暗对自己说,除了阿爸,整个西樵山的人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我必须要做第一人。不管遇到什么,都要勇往直前。一定要让水肚子里怀着的孩子,为我感到骄傲! 记得有一天,他和水在鼋湖边的树林里追逐,玩得累了,两人一起坐在岸边的树桩上,水悄悄拿出几根像刀豆一样的绿色荚子,放在了哦嘘的鼻孔边,一定要让他闻闻。哦嘘说: “这是什么东西呀,能吃吗?” “不能吃的,是让你闻的。” 哦嘘闻了闻。那荚子散发出一种酸溜溜的特别的气味,随即鼻孔里一阵发痒,再也忍不住了: “啊嚏!……” 好响亮的一个喷嚏啊。紧接着又是一个,“啊嚏!”差一点儿让他绷断了裤带。 水不由噗哧笑了,笑得前仰后翻。可是,还没有笑罢,“啊……嚏!”她竟然也发出一个声音拖得长长的愈加响亮的喷嚏。 哦嘘笑得抖动肩膀,一头伏在了膝盖上。 “谁让你捉弄人?哈哈,你自己也被捉弄了吧?” 水好不容易才止住喷嚏,说:“这是合欢树的荚子,怎么样,打了喷嚏,感到很舒畅吧?” 哦嘘说:“你让我长知识啦!” 这次驾驶独木舟上路,哦嘘也准备了一把绿色豆荚——合欢树的荚子。此刻,他觉得有些疲乏,于是找出几个荚子,放到鼻孔边闻闻,顿时一阵酸气袭来,他实在忍不住了: “啊嚏——” 一个喷嚏打得酣畅淋漓,精神顿时为之一振。 一天,又是一天。 一夜,又是一夜…… 在孤独中逝去的时间,似乎特别漫长。终于,在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早晨,哦嘘和他的独木舟从从河道里进入了一个宽阔的港口,沿着港口继续向前,又不知走了几天,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片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水面。 他眯缝眼睛,凝视这从未见过的景色。 难道,这,就是日思暮想的大海?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它的水面是那么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际。从来没有看见过,完全超出了想象。 哦,大海!这是真正的大海啊! 哦嘘感到有一股难以遏抑的兴奋在胸中涌动。 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竟他有点不知所措,也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力。他好不容易才把独木舟靠在一片突兀的礁石边,怔怔地看着陌生的四周。 在哦嘘的脑子里是没有海天一色、浩瀚无垠这些词汇的。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大海的模样。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片梦境,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离奇,却又是那么真切。哦嘘无论如何要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片比鼋湖大了不知道多少倍,根本就望不到边沿的水面,正是朝思暮想了很久很久的大海。自己果真把独木舟驶进了大海。这丝毫也不是梦。 “訇!……” 汹涌地扑向礁岩的海浪,让他一愣。 在他的面前,飞珠溅玉、银涛拍天的海,毕竟跟湖有着很大的不同。放眼看去,海水似乎是在遥远的地方蕴蓄、聚集,沉稳地向前推送,渐渐形成皱折。皱折的深处仿佛涌出一群野马,它们嘶鸣着扬起鬃尾,直冲岛礁,岛礁偏偏挡住它们的去路。于是,波涛轰鸣着,四处迸溅。 汹涌的波涛是难以找到规律的。看,远处有一片雪白的浪涛,正以汹汹然不可阻挡之势排闼而来,奔腾中夹杂呼啸。 这让哦嘘的精神为之一振,全身的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 哦嘘很想放开喉咙,纵情呼喊。可是,他发觉那点儿声音,在浪涛声中实在太微弱了,连自己都听不清。 蛮力无穷的浪涛直扑脚边的礁岩,訇地溅起万千水珠。他下意识地趋避,左脚却重重地撞在了嶙峋的礁石上。定下神来,浑身上下早已被扑面而至的海水打湿了,膝盖那儿竟渗出了殷红的血丝。 这是大海给他的见面礼呢。 哦嘘的眼睛里不由噙了一层泪水。不过,心里没有痛楚,而是充满了激奋和喜悦。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放纵心情,只有呼喊。于是扬起双臂,运足丹田之气,朝着大海大声喊道: “哦嘘!哦嘘……” “哦嘘!哦嘘——” 呼喊声很快被涛声淹没了。 他也感到自己累了。 海浪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拍击礁岩,前赴后继,没有任何疲惫的迹象。说不清有多少年了,也许从大海存在的那天起,海浪就这么执拗地任性地啮咬陆地了。它们使高耸的山峦变成海中岛屿,使光滑的火成岩变得犬牙交错,使坚硬如铁的石峰变得百孔千窍。海浪是百折不回的,即使在烈日的炙烤下化成蒸汽,蔚为浮云,一有机会却又凝成雨滴,重新返回大海的怀抱,锲而不舍地扑向礁岩。 啊啊,这就是大海! 它雄健而又娴静,凶猛而又雍容,匆促而又绵长,不计时日地从事大自然赋予的使命。那么,它究竟是为了让畏怯者变得勇猛,浅薄者变得丰厚,还是仅仅以与生俱有的惯性,实践生命的原动力?是在看似机械地重复中时时更新,还是仅仅为了显示自己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或许,早潮与晚汐,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在人们心目中所谓的深远意义,对于海浪其实仅仅是一种自然状态,一种惯性,一种与生俱有的本领。 海浪啮咬礁岩的最后成果,是沙。那黄如金屑软如苔的细沙,大片大片地在海滩边散落,堆积。 哦嘘赤足走在细软的沙滩上,感受着平滑的摩挲,那些难以计数的微小的颗粒,原先或许是危崖巉岩,经受了海浪成千上万年的洗礼,才如此洁净如此精细,像一幅锦缎似的在海浪的边缘铺展——没有哪一种天翻地覆的巨变能与之相比。 海边空荡荡的,没有树木,没有船儿,也没有人影。仅有几只黑色的鸥鸟在盘旋。他期待着,寻找着。咳,要是能够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该有多好呀! 四周一片空寂。不知怎么,哦嘘觉得有些失望。终于到达目的地的欣悦,没多久就消散了。 一阵孤独感重又涌上心头。 也许,眼前看到的一切,仅仅是大海的外表? 是呀,应该把独木舟划向大海深处。那儿才是真正的大海。 哦嘘浑身的鲜血又开始发烫了,没有哪一种冒险能让人有如此抑制不住的冲动。咳,可惜水不在这里。要是她也在划着独木舟,和我一起在海边,那该多么有意思啊!还有在她肚子里的孩子,让人牵肠挂肚的孩子。你快快出生,快快长大。将来,也跟你的阿爸一样,当一个勇于闯向大海的英雄! 他没有发现,天色骤变,一大片黑压压的乌云正向海面压来。像一片树叶似的独木舟随即摇晃不停。还没有来得及想什么,一股巨大的浪涛翻滚而至,将独木舟倾翻了。他被抛扬起来,又重重地摔落,失去任何依凭,陷入了黑暗的深渊。 哦嘘在黑暗中挣扎着。他呛了几口水,差点儿窒息。但他的脑子仍然是清醒的。伸出两只手,拼命想抓住什么。幸运的是,不多一会儿,他从黑暗中钻了出来。挣扎了许久,双手终于又抓住了独木舟…… 第九章 我心向海 4 地球在无休无止地转动,谁也阻挡不了它固有的步伐。很快,4500年过去了。 二十一世纪初的一天,一辆电视片摄制组专用的吉普车,长驱二千余里,风尘仆仆而来。车盖上,醒目地髹漆着四个大字“夸父追日”。一个追字写得极有动感,这正是电视片的片名。他们确实也很有点夸父追日的态势,沿着逶迤的海岸线,径直奔向东南沿海采访。 事实上,前些时候他们已经去过大洋彼岸的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拍摄到了七只奇特的石锚。那些石锚放在了一家海洋潜水用具商店的门口。商店老板鲍勃先生说,他是去浅海寻找贝壳时,无意中发现了这些像面包像热狗也像球的大石块,感到很有趣。他的朋友韦恩先生,不久后也找到了几块人工打制的中间有空的石块,把消息告诉他。鲍勃很想把这些从未见过的石块送给妻子,作为特别的礼物,可是又讲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便去请教专家。 一位名叫莫利亚蒂的教授,对此大感兴趣。他很快弄清楚,这些石磙子最初是用于筑路和农业生产的,后来用于压船,或者作为石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并不是美洲大陆上的东西。他根据石锚长期泡在海水里生成的锰结石,细细作了一番研究,竟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给中国航海史学家房仲甫写了一封长信。 他说:“如果能够确定是石锚,将使最早发现美洲大陆的先驱地位给予伟大的中国人民。” 随信,他还给房仲甫先生寄去了五块岩样。 意大利人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事,早已成为定论。这位热那亚呢绒作坊匠师的儿子,曾经与西班牙国王签订“圣达菲协定”,一旦发现新大陆,国王将成为这片土地的统治者,而他除了得到海军司令、总督的头衔,还可以得到从领地运回的财产的十分之一。 1492年,航海家哥伦布启航西行,去寻找梦想中富遮的东方,谁知抵达的是根本不为人知的美洲大陆。他在船上喝了大多的雪利酒,误以为到达了东方的印度,于是把当地土著居民称为印第安人。这件事很偶然,却开辟了一个新的历史时代,让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体系得以邂逅。 在十年间的三次艰辛远航中,哥伦布果然到达了牙买加、波多黎各诸岛和中南美洲地带。当然他获得了巨大的荣誉。从此,哥伦布成了发现的代名词。 如今,七只奇特的石锚却向大航海家提出了挑战。 中国专家将岩样作了测试,他们确定为泥灰岩,在台湾岛和亚洲西太平洋列岛均有分布。 另一位名叫皮尔森的美国石锚专家也认为,美洲大陆没有这种岩石,唯一的可能是从亚洲来的。从石锚的外形看,带有明显的中国特征。 这位资深的海洋航行专家和收藏家,拥有大量中国新石器时代以来的陶瓷器。明清时期的青花瓷盆、梅瓶和笔筒,林林总总,在博古架上散发着动人的光彩,简直像博物馆的一间专室。遗憾的是酷爱中国文化的皮尔森,竟然一次也没有来过中国。 皮尔森颇有把握地说,数千年前中国的先民就乘船航海,考察了美洲。他们渡过太平洋,到达盐湖城、大峡谷,又南下墨西哥。乘船回到中国后,写了一本书,这就是《山海经》中的《大荒东经》。书里,对盐湖城、大峡谷和墨西哥的风情都作了真实的描述。 他的话不无道理。 《山海经》中,确实有关于黑齿国、扶桑、黍食、啖蛇、使蛇等等的记载。这与中美洲地区玛雅文明史前期及初期已有水利农业、人造梯田,以玉米和谷物为食物来源,以羽蛇——飞翔着的蛇为图腾崇拜可以相互印证。查阅《列子?汤问》,也可以看见有这样的描写:“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渤海泛指着大海,从中国东部海域往东行走足足一年的海路,到达的“汤谷”或者“大壑”,就只能是美洲地区的峡谷了。 现代人常常用今天的时空观,去衡量古人对桀骜不驯的海洋的驾驭和征服。总以为他们乘坐独木舟,没有大马力发动机、导航仪和通信工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飞越太平洋的。这就犯了一个很难饶恕的错误:忘记了人自身的作用。须知,在没有发明技术装备延长自己的五官四肢之前,人的肌体潜能未曾耗减,发挥出来,简直是难以估量的。挪威人类学家托尔?海尔亲身做过一个试验。他不是仅仅利用一只木筏,便独自一人在太平洋上漂流三个多月,从秘鲁远航到波利尼亚群岛,几乎走过了太平洋最大宽度的一半吗? 当然,无数与独木舟为伴的人战胜不了险风恶浪,悲壮地葬身于鱼腹。他们在史册上不可能留下丝毫痕迹,既无名,也不英雄。但是,海上仍然有人不畏艰险,前赴后继…… 一只装有信件的漂流瓶,或者一只渔民养殖海产品所用的玻璃球,随着西北风,漂往大洋彼岸,那是常见的事情。远道而来的朋友们,却要用自己的电视片,揭示石锚在三千年前远程漂流的深刻内涵。这是一个多有意思的题材啊。 航海生涯,激发起的是人们独立不羁、追求自由的意志。在浩瀚的海面上,人们凭借自己的坚毅和智慧,勇敢地漂泊于惊涛骇浪之中,冲破畛域的束缚,尽情舒展抱负。 那么,先民们出海后,如何经过朝鲜半岛、日本群岛、千岛群岛、阿留申群岛,再由阿拉斯加半岛沿海岸行驶,直抵中美洲大陆,与那儿的印第安文化相融合呢? 这,实在是一个充满了诱惑力的待解之谜。 《山海经》、《淮南子》、《尚书》等等典籍,对此有一鳞半爪的记载,但是从来语焉不详,费人猜想。足可征信的,便只能是越来越多的出土文物了。 李安浦陪着摄制组的朋友们一起参观了几处太湖流域的良渚文化遗址,那些“中国的土筑金字塔”。谁能想到,良渚文化遗址中出土的玉琮,那典型的礼器上镌刻的神人面纹,居然与奥尔梅克文化的器物纹饰十分相像。太令人震惊了。 摄制组的朋友给李安浦欣赏了从美国某博物馆拍摄的照片。诸多充满了美洲大陆原始风情的器物,让人一下子联想起热情而剽悍的印第安民族。然而,两件直筒形陶器上的人面纹饰去,却是那样的似曾相识。重圆表示眼睛,连接眼睑的桥形凸面是额部,宽鼻勾出鼻梁和鼻翼,宽嘴刻画出双唇——这,不活脱脱是良渚玉琮上的纹饰吗? 还有好几件石雕和木雕的器物,让李安浦很快联想起了殷墟妇好墓出土的人形佩和人形玉饰,联想起了殷商文化的饕餮纹——青铜器上的基本装饰母题。 李安浦的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一位名叫德?歧尼的法国汉学家,曾经在二百多年前的一份报告中说,他在中国古代史书中发现了中国僧人慧深和尚在公元5世纪就到过扶桑国的资料。经过考证,扶桑国不是别处,正是美洲大陆墨西哥。他的惊人发现,在国际学术界引起了轰动。但是有人表示怀疑,认为慧深到达的是日本,慧深回来后向人们描述的扶桑国的情形,恰恰与中国、朝鲜、日本地情形差不多。然而又有学者搬出了《梁书》,说内中记载的扶桑国情形,与墨西哥有惊人的相似,与日本却相去甚远。 放在李安浦眼前的照片,远远超越了关于慧深和尚的争论。难道奥尔梅克文化不只是受到了中国殷商文化的影响,还受到良渚文化的影响?不只是三千多年前的石锚漂洋过海到了中美洲,甚至比它早一千多年,就有精美的玉器漂流到了太平洋彼岸?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摄制组的朋友们再三地研读着良渚玉器。那些由五千多年前的先民打磨得十分光滑,又镌刻着精美纹饰的玉琮,浮动晶莹的光泽,令人叹为观止。在没有金属切削工具的时代,拥有如此奇妙的工艺品,太超乎想象了!他们也感觉到了玉琮与奥尔梅克文化之间的隐秘联系。然而,每一个人都在极其谨慎地思索着…… 一会儿,他们又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白纸,纸上,是100多个奥尔梅克文明时期的字符。李安浦一看,那些笔画结构大多似曾相识:也、第、禾、荀、戈、玉、水……不是分明跟跟中国的甲骨文一模一样吗?如果说个别字符相似属于巧合,大量字符有共同之处,就不能不让人思索它们的渊源关系了。在中国,镌刻于龟甲兽骨上的文字,最早发现在公元前二千年。到了商代,它已经相当成熟和盛行了。 耐人寻味的是,这恰恰是石锚漂洋过海的时候,也是奥尔梅克文明兴起的时候! 随即,他们用动画的方式,在电视屏幕上演示了石锚漂流的模拟图。中国——朝鲜半岛——日本——阿拉斯加——俄勒冈海岸——加利福尼亚……那些殷商时代船只的遗物,在三千年前正是沿着这条路线,作长途旅行的。谁也说不清它们到底走了多少时间,又为何沉没在大洋彼岸的海边。石锚的岩隙间镂刻的悲壮故事,早已在沉沉海水中消解殆尽。然而,这该是一次怎样令人神往的豪迈雄壮的长征啊! 李安浦很感慨:“我们这座貌不惊人的西樵山,原来也跟世界文明连在一起啊!” 第十章 何为政绩 1 许廷高去省城参加城市建设工作会议时,有人给他透露了一个目前尚是绝密的消息——省委组织部最近即将对谷安市的班子进行一次调整,调整前的考察很快就要派员进行。这意味着领导班子棋盘上的许多棋子将会作上下左右的移动。 机会往往就是在调整中产生的。 这,许廷高当然明白。在官场上,升迁和贬调永远是一个敏感的话题,班子里所有的人嘴巴上不说,却都心照不宣。他暗忖,按照自己的年龄,提拔的空间已微乎其微。能够保持这个状态,过几年平稳过渡到人大、政协担任副职,已经算是不错了。这并非胸无大志,而是有自知之明,让自己不要忘乎所以。 某些同僚,片面追求政绩,常常会捅一些漏子,却以“开拓性”自诩。他们恰恰还总是能遇难呈祥。许廷高不擅于如此,也不屑于如此。 但,作为时刻处于公众视线里的领导干部,有处处维护自己良好形象的意愿,是不言而喻的,至少不能让别人任意贬诋吧——或许,这也算是明哲保身。不管怎样,最近一段时间应该谨慎处事,千万不能有什么失误。何况,消息归消息,空穴来风也是常有的。 很多事情,他没往心里去,顺其自然吧。 会议结束回谷安后,整天忙着贯彻落实,分解指标,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忽然想起西樵山那片土地批租的事,规建局至今没有传来任何回音,这让人感到奇怪。现任局长小马的性格跟自己很相像,办事风风火火的,怎么会拖拉起来? 他拨通了马局长的手机。 马局长迟疑了片刻,才说: “许市长,林老板前些日子去了澳洲,一直到昨天才跟他联系上。搬迁厂房的事,他还是不肯降低要价。我觉得他是乘机要挟,那些条件开出来,也太离谱了……” “哦……” 马局长在电话里愤忿地说,林光祖在经营管理上很一般,却很有政治手腕,尤其擅长于跟政府打交道。这个老克勒,早在台湾高雄开厂时,就借当地政府征地修公路的机会,狠狠敲了一记竹杠,接着就把工厂搬迁到了大陆。否则,工厂说不定早已倒闭了。 “许市长,这家伙太恶劣了,简直是趁火打劫!给了他那么多便宜,还……” “那么,新厂区他还想要吗?” “怎么不想?我们的工业区在国道旁边,离高速公路出入口也很近。毫无疑问比他原来的位置好,面积也大了很多,可他故意提出要西樵山附近的地块……” “他想要的那个地块,绝对不能给他。”许廷高把自己去西樵山调查的情况,简要地讲了一下。“给了他,我和你可就成了千古罪人。老祖宗留给我们谷安的,也就这么点遗产啦!我已经让梅江告诉国土局,这片土地必须严格控制起来。” “那……许市长,你看该怎么办呢?” “小马,这件事要抓紧落实,拖的时间长了,对文化广场建设肯定会有影响。”许廷高沉稳地说,“我相信,林光祖很快会松口的。他无非是要多诈几个钱罢了!” “是的。” “我们要跟他算经济账,更要算政治账,这里头把握分寸很重要。要做到有理、有礼、有节——原则问题是千万不能妥协的,但是也应该讲究方法。” “我知道了。”马局长领悟了他的意思,“许市长,我一定在最短时间里把问题解决好。” 刚刚放下电话,秘书打了个内线进来,说是瑞晶公司的林光祖陪同一位诸葛飞先生前来拜访,请求许市长在百忙中予以接见。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这让许廷高颇感意外。 他思忖了片刻,说: “好吧,请他们进来!” 林光祖陪同的,正是前些时候见过面的香港人诸葛飞先生。 彼此寒喧了一会儿,诸葛飞道出了来意,说: “许市长,我这次来谷安,完全是私人访问,为了多交一些朋友。林董他们今晚有一个酒会,想恭请您光临,地点嘛,也在那天您请我们的湖滨饭店……” 许廷高非常有礼貌地笑笑说:“很抱歉,今晚我已经有约了,要不,改天我来请吧!” 诸葛飞不免失望:“那……” 林光祖却在一旁不依不饶: “不行,许市长,您哪怕日理万机,也该到一到场,给我们一点面子嘛。今天晚上,来的都是海外投资商,他们的资本比我大得多呢。他们很想结识许市长,同时也了解谷安市的有关政策。您要是不到,大家都会很失望的呀。” “那……”许廷高察觉到了他在话语中给自己施加的压力,忙笑笑,转过话锋,“诸葛先生真的也想来投资了?好啊,看来你对我们谷安情有独钟啊!” “许市长料事如神,我们确实想来投资!” 诸葛飞不再绕圈子,点头说,返回香港的第二天,他就召开了董事会。有感于林光祖老板的大力推荐,更有感于许市长的人格魅力与办事效率,他们公司有意在谷安投资设厂。如果考察顺利的话,他们可以首期投资五千万美金,在这里建造一间生产液晶显示器的工厂,所引进的设备,将是全球第一流的。 林光祖补充了一句:“诸葛先生和鄙公司的二期是配套的。以后,我将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 许廷高说:“作为一个对利润敏感的企业,你们必须追求低成本和高效率,否则就会输给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竞争者。如果你们的成本上升的话,谷安怎么才能留住你们?” 诸葛飞笑道:“许市长很坦率哦!确实,我们在越南和其他国家有一些投资。在何处开厂,取决于总体成本,因为廉价的劳动力本身,不足以补偿基础设施薄弱、物流问题和由于政治原因和政府效率低下造成的耽搁。我认为,谷安的发展道路很明智,鼓励更多的研发、积极加强供应网络,以及提供高效的服务。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台湾和大陆文化相近,让我们可以更容易相互理解。” 许廷高点点头,说:“我想问一个和工作无关的问题,你喜欢在谷安生活吗?” “我,当然喜欢。” 林光祖接过话题,说:“这个题目要我来回答,这里就像是我的第二家乡。谷安在稳步发展,现有的企业吸引更多的企业,新来的企业吸引更多的新企业。我想,只要政府把握好战略,谷安的发展会芝麻开花节节高。谷安的每一步发展,都会带来生活质量的提高,因为企业数量的增加带动了对服务业的需求。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伙伴可能会因为谷安的优越条件,而在这里建营运中心。” “好啊,我举双手欢迎!” “谷安为我们的发展提供了难得的机遇,这里有聪明的年轻毕业生,有不断增长的国内市场,还有迅速提高的生活质量。打个比方说,我在温哥华的房子价格是从来不变的,而在谷安,房价每平方米的价格从4000元飙升到10000元。这让我更加坚信,谷安是一个充满机遇的地方。” “想不到,你们这两个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在谷安市有这么重要的合作!”许廷高朗声笑道,“好啊,诸葛先生,相信你的项目一定能成功!需要我帮您做些什么吗?” “嗬嗬,哪能劳驾您许市长?俗话说,嫁人不能选错郎,投资不能选错地方。有您这句话,我就什么也不愁啦!在海内外华人中,谷安市以亲商、安商、富商著称,才云集了各路投资商……” “我……”诸葛飞注视了林光祖一眼,欲言又止。 许廷高说:“有什么想法,您请放开说。” “恕我直言,许市长,我们也有一些担心,就是怕遇到和林先生一样的麻烦。” “林先生的事情,其实一点也不麻烦,相信很快就能解决的。”许廷高望着林光祖,脸上露出微不可见的笑容。“具体如何补偿,建设局马局长已经跟你协商了,新厂区的地址他也帮你推荐了,得请你多多支持。政府工作千头万绪,说到底,是协调、处理各种各样的社会矛盾,很需要各界的理解和支持呀!” “大事都由您把握着,只要企业不受损失,我还能怎么样呢?”林光祖似乎不愿谈这件事,咳嗽一声,说:“许市长,诸葛兄的许多朋友,在港台的it行业里都是龙头老大,他们把风向杆竖在哪里,肯定会有一大批相关企业涌过来。我们是四五十年的交情了,会玉成这件事的!再说,还有您许市长鼎力支持哪!” 许廷高开玩笑说:“好,假如诸葛先生的项目能落户谷安,我请你喝茅台酒!” “真的?” “你不相信我的话?” “许市长的话,哪敢不相信?”林光祖忙说道,“茅台酒倒是不必了,我已经准备了金门高梁。今晚你要是光临我们的酒会,就是给我林某最大的面子了,也许会有大项目进来呢!” “有项目进来,当然好啊!” 正谈笑间,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许廷高一听,是副秘书长梅江,想扼要地向他汇报文化广场项目的进度,特别是设计、施工单位的招标投标情况。 “半小时后,你到我办公室,”许廷高全然是命令口吻,“同时通知国土局、建设局、外经委的负责人,一起过来!” 第十章 何为政绩 2 尽管心里不太情愿,许廷高还是出席了林光祖举办的商务酒会。人,常常会身不由己。 考虑到方方面面,他把建设局、招商局和外经贸局的几个局长也一起带去了。临走时,灵机一动,又打电话通知了李安浦。他估计林光祖会谈到西樵山的事,没有人比李安浦更懂得西樵山。 李安浦听说是参加林光祖举办的宴会,在电话里连连推辞: “许市长,我这个人随便惯了,不登大雅之堂的。再说,喝了酒还会过敏,浑身皮肤红得像烧熟的虾……” 许廷高朗声笑道: “嗬,你担心是鸿门宴?不会的。你的任务是认识认识跟你不相同的人,不要老是把自己关在文物仓库里。你要让他们明白,谷安是有文化的。文化是软实力嘛!” “那……好吧。”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便推辞了。 设在鼋湖宾馆的酒会,规格并不低,气氛却意外地轻松,甚至带有一些老朋友聚会那般的随意。看来真的像林光祖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为了联络感情,交朋友。 林光祖特地拿出从台湾带来的两箱58度金门高梁,热情招待各位宾客,而且摆出了一醉方休的架势。他如数家珍地向谷安市的几位领导介绍,金门高梁是用金门特产旱地高梁和当地甘甜的泉水、纯净的空气,承袭传统古法所酿造的白酒。 “我不必为它做广告。可它确实是风味独特,清香醇正,甘润爽口。许市长,你至少应该尝尝……” “好,给我斟一杯!” 许廷高是有备而来,他本来有些酒量,但从不显露。在有节制地将火辣辣的液体灌入肠胃时,脑子始终保持着清醒。看看旁边,那些来自台湾、香港、日本、澳洲的客商们,你敬我邀,推杯换盏,已经一个个脸色酡红,精神豪爽,妙语连珠。酒确实具有独特的魔力,刚进门时的那些陌生、拘谨和客套,转瞬间都被酒力驱散了。 他暗忖,酒本来只是一种液体,一种饮料。可是,一旦被引入人际交往后,就成为情感的特殊黏合剂,就超越了它的自身。全国各地都有各地的名酒——贵州的茅台、四川的五粮液、安徽的口子窖、江苏的今世缘、浙江的女儿红,谷安农村老百姓也用稻谷酿酒,叫作“九月白”,味道很甘醇。如今又能品尝到来自台湾的金门高粱。在一个地方能品尝到各地的酒,无疑是象征着地域文化的融合。看来,曹操的诗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最应该体味的,还是他对历史文化的感慨。 作为主角,林光祖一边喝酒,一边用夹杂闽南话的普通话,讲着各种各样的笑话,与客人逗趣,丝毫也不涉及宴会的主题,也许他真的不想让宴会有什么明确的主题。 “你们还记得不记得,那时候台湾也规定,谁都必须厉行节约,凡是公务活动请客吃饭,只能用梅花餐——四菜一汤,在桌上像一朵梅花,谁也不准许违反。所有的军工教人员,一律不准出入风月场所,什么舞厅啦,酒吧啦,都不准进去。如果被查获了,将记过一次,情节严重的,要受到更加严格的处分……” “哈哈,规定是不错呀,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很难管得住呀。” “是呀,从台北到南部出差的军工教人员,吃过晚饭后,常常被邀请去歌厅看表演——参与健康的娱乐,可不受约束哟!” “什么叫健康,什么叫不健康,谁能分得清?” 提起看表演,诸葛飞也来了兴致。他说: “许市长,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有一个才华出众的演员,名叫许不了。许不了本来是一个孤儿,最初在魔术团当学徒,因为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就认魔术团团长叶柏华为义父,取名叶伯乐。有一次,魔术团正在演出期间,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叶伯乐突然失踪了。义父叶柏华感到很奇怪,连忙派人四处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两三个月后,中国电视公司播出了闽南语连续剧《白蛇传》,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个失踪了很久的叶伯乐,居然在电视剧里出现了!他扮演的是许仙身边的一个书童,名字叫许不了,竟演得非常出色。 从此,人们都记住了他。 叶伯乐从小没有读过几天书,缺乏文化,甚至连剧本都无法看懂,可是很有天资,脑子格外聪明,只要给他讲过的台词,他一会儿就记住了,在台上演得活灵活现。随着电视连续剧的播映,许不了的名字越来越响亮。观众们往往不是为了看男主角许仙,而是为了看许不了。于是,叶伯乐干脆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许不了。大名“叶伯乐”反而渐渐被忘记了。 然而,许不了有一个毛病,就是太喜欢喝酒。最初因为口袋里没有几个钱,常常喝那种劣质的米酒。价格很便宜,酒性却很凶烈。劣性酒喝上了瘾,天天都手不离杯。他成名以后,收入大大增加了,可是依然不习惯喝葡萄酒、啤酒和洋酒。 制片人杨登魁看中了许不了的才华,为了使他能够有健康的身体,在艺术上更上一层楼,千方百计劝他戒酒,甚至派了两个人专门监视他,不准他继续喝酒。许不了口头上答应了,心里却依然离不开酒。别人要限制他,他就把酒倒红茶中,看起来像是喝茶,很方便地混了过去。等到医生发现他的肝脏越来越差时,已经来不及了。 肝脏硬化所造成的痛苦,让许不了难以忍受,只好请医生用吗啡来止痛。最初,他要登台演出前,必须打一针吗啡,两个小时以后再打一针,但后来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再往后,一旦离开了吗啡,他根本就无法登台演出。许不了的演出实在太艰难了,他在前台表演,后面有护士等候着他,演了十分钟,马上到后台打一针吗啡,喝一口酒,然后继续上台。在后台休息时,脸上有无数黄豆大的冷汗滚下来,嘴里嘶嘶地倒抽冷气。可是,剧场外面的海报却写得非常诱人…… 诸葛飞感慨地说:“后来,许不了带着无法排解的痛苦,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三岁,连婚都没有结。如果有人好好照顾他,是不会这么惨的啊!” 许廷高点点头:“人啊,很多时候不是为自己活的。尤其是那种有名声的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不过,造成许不了这种悲剧的,怕是复杂的社会因素。” 李安浦不擅酒,喝了两小杯下去,脸颊上便浮起酡红,也没什么拘谨了。听他们天南海北地乱吹,他也来了兴致,说: “我也来讲一个故事,一个假画赛过真画的故事。” 见许廷高点点头表示赞许,李安浦开始说了: “郎世宁你们不会不知道,意大利人,清朝宫廷画家。有一个叫金二爷的,听说的人就不多了。他是吃皇粮长大的,前辈有人在内务府掌管御马……” 几句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住了。 李安浦说,清光绪二十六年的时候,宫廷里藏有一幅郎世宁的《百马图》,一度曾被太监偷出宫外,金二爷获悉后,借来临摹过。到了民国年间,有一个专门做假字画生意的人梁某,遇上了穷困潦倒,在什刹海摆地摊的金二爷。无意中得知,金二爷有两把刷子,作画的技艺并不低,对于郎世宁《百马图》的评价更是一针见血。梁某思忖一下,决定以三年为期,聘请金二爷仿制《百马图》。支付的酬劳,是每月三十元生活费。这可相当于金二爷在北京政府当差时的薪水呢!那个时候,这些钱养一个八口之家,还绰绰有余。 靠了这些钱,金二爷不仅不再摆地摊,而且续了弦,有了家室,生活过得很安逸。不到一年,两幅仿制的《百马图》就画成了,精美得无可挑剔。可是他故意拖延着,一直到了三年期限,一天也不早,一天也不晚,终于把画交出来。交画时,又向梁某索要了二百元酬劳。 梁某在这两幅画上,补了题跋,钤了乾隆的五颗印玺,又按照宫廷格式做好装裱。很快,有人以三千元的价格,买下了其中一幅。梁某心中暗喜,论成本只有两千元呀。 “还有一幅卖给谁了呢?说来也有趣,卖给了陈璧君。陈璧君是谁?汪精卫的夫人。她十分喜爱字画,自己会画上两笔,鉴定字画也有些眼力。她觉得,这《百马图》上的一百匹马,无论行、静、俯、卧、奔,每匹马的全身各部位都画得比例匀称。乾隆的印玺、诸位大臣的题跋、笔记印色也都浑然天成。尽管把画拿去给她看的人,坦率地告诉她画是赝品,谁知她刚愎自用,怎么也不相信。不管三七二十一,付了半价,把《百马图》拿下了。半价是多少?五千元。 “后来,汪精卫为了拍希特勒的马屁,将这幅《百马图》作为希特勒五十大寿的礼物,送到了德国柏林。希特勒是洋盘,他哪儿知道,这幅画根本不是郎世宁的作品!” 一段故事,听得众人唏嘘不止。 “是啊,假作真时真亦假呀。” “张大千当年也常常仿石涛山水,连黄宾虹都误以为是真迹呢!” “这金二爷也不容易,仿得比真的还真!” “…………” 许廷高不由暗忖,显然是由于利欲的驱使,人们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千方百计地以假乱真。李安浦的故事,真是耐人寻味。其实,何止是书画界、文物界呢?在这个世界上,任何领域都可能有作伪,都可能有赝品,都会诱人上当受骗。谁都想不被人唬弄,练就一副火眼金睛,然而这又谈何容易? 宴会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金门高粱几乎让人们全都成了豪气冲天的“酒国英雄”,手一抬,头一仰,总要见杯底。两个小时后,所有的人都醉醺醺的,大声地说着笑话、大话、胡话、蠢话。尤其是那个诸葛飞,搂住了李安浦的肩膀,称兄道弟,推杯换盏,缠住他,反反复复地要讲西樵山出土的古玉器。李安浦本来是跟酒没缘分的,今天似乎也破例了。几杯下肚,走路摇摇晃晃,不能不扶住桌子。嘴巴里究竟讲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也许,惟独两个人始终保持清醒。 一个是许廷高。 一个是林光祖。 第十章 何为政绩 3 许廷高是一个好学的人。为了更好地适应工作环境,避免不该有的失 误,他要求自己尽可能多地了解台湾,特别是经济和文化方面的情况。毕竟隔着一道海峡,半个多世纪没来往啊。 去年,许廷高终于有机会参加一个组团,去台湾访问。 在一个星期中,他们一行数人乘坐汽车绕着台湾岛走了一圈。 最令人难忘的,是东海岸的风光。高速公路沿着一条海岸线蜿蜒伸长, 放眼看去,忽而是数百米高的悬崖峭壁,崖壁直接切入太平洋;忽而是坦荡无垠的平地,海浪猛烈地拍打堤岸,激起银白色的浪涛。据说,这条东海岸公路是当年来自大陆的一万多名台湾老兵用炸药、简陋的工具和血肉之躯开凿出来的,施工中还死亡了不少人。 在途经宜兰的时候,他们有机会去了一趟苏澳港。这个港口,也是上世纪六七十时代在东海岸建设的,曾经列为台湾经济十大成就之一。令人人意外的是,因为某种特殊关系,又找了一个祭拜妈祖庙的借口,他们的汽车居然顺利地通过卫兵的岗哨,进入台湾海军军港。那座妈祖庙,恰恰位于军事要塞的区域内,显然是因为先有妈祖庙,再有军事要塞,森严的军规对前来祭拜的人们也只能网开一面,这很耐人寻味。也许,去妈祖庙祭拜的人们,仅仅可以看到军港的外貌,不能考察到要塞的内幕。 沿着台阶攀上山头,站在妈祖庙的旷场上,在蒙蒙细雨间朝下望去,只见停泊在港口的许多艘军舰髹漆成蓝灰色,向空中伸出的炮筒遮盖着防护套。偶尔才有一两个士兵走动,军舰显得了无生气。 同行的朋友拍了好几张照片,居然没有受到干预。许廷高对军事设施并不关注,却对宜兰这个地名发生了兴趣。宜兰,温馨而又女性化,湛蓝的太平洋,便依偎在她的怀抱里。有人将她比喻为成熟而美丽的少妇,说她的眼睛非常明亮,能一直看到美国西海岸。也许,这是指宜兰的空气清澈、海水明净吧? 在东海岸的景观中,有一个白色的北回归线标志塔。假如把双脚跨在北回归线两侧,意味着分别踩着热带和温带两个地区。它又是有直射阳光和没有直射阳光的分界线,所以如果在“夏至”这个瞬间插一根竹竿在北回归线上,会立竿而不见影。 极目远眺,浩瀚的太平洋漫无边际,蔚蓝的大海深不可测,令人心旷神怡。注意观察,不难发现北回归线标志塔后有一些“外省军人”的墓碑。他们长眠于此,一生的最大遗憾,是永远也无法跨越海峡,回到大陆故乡,见到日夜思念的亲人。 许廷高他们来到垦丁时,正是冬季,沙滩上不见一个泳客。这处为了纪念清代光绪年间至此垦荒的壮丁而命名的公园,空旷而又萧条。放眼望去,除了北面是山岭,其余都是湛蓝的大海。东面为太平洋,西有台湾海峡,南临巴士海峡。最南端的岬角鹅銮鼻,与台湾海峡与巴士海峡分界处的猫鼻头遥遥相对。在鹅銮鼻上,屹立着一座高达18米的灯塔。陪同游览的朋友说,十九世纪中期,由于各国的船只途经鹅銮鼻近海时,常常会在外海触礁翻覆。清廷迫于美、英、日列强的压力,投资修建了这座鹅銮鼻灯塔。中日甲午战争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它曾经被炸毁,又先后在原址修复,如今仍然在使用。 假如站在灯塔上,可以看到宝岛南端起伏的丘陵和平坦的台地,饱览海天与珊瑚礁林交融的瑰丽景色。绿岛悬于海中。 许廷高面朝东北方,凝望着迷蒙在淡淡雾气里的绿岛。 《绿岛小夜曲》的旋律,悄然在耳边回响。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摇呀摇, 姑娘哟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呀飘,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 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情意随那流水, 不断地向你倾诉…… 也许,那才是引人入胜的仙境? 台湾朋友却告诉他说:“不,你根本不知道,当年绿岛是关押政治犯的地方呐!” “真的?”许廷高不由瞠目结舌,这首以“绿意盎然”的台岛为背景,描写恋爱中男女浓烈、绵长、起伏情绪的歌曲,曾经陶醉了多少年轻人,居然跟政治监狱连在一起? 朋友说,《绿岛小夜曲》这首歌曲,孕育于1954年一个仲夏夜的晚上。原本要用在一部电影中,但是没有成功。后来,菲律宾的一家唱片公司把它灌成唱片,没想到很快风行起来,随即流传到马来亚、印尼一带。马来亚的报纸披露,歌曲来源于一名杀人犯在狱中写给女友的一封情书。依附了凄美故事的歌曲,更加博得人们的同情和喜爱。几年后,迅速在台湾的大街小巷流行起来。谐星崔百岁当年在歌厅里,也常常和搭档一起演唱这首歌曲,赚到了不少钱。 一度,这首歌被台湾的安检部门认为不妥,因为歌词里写道:“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呀摇。”当时台湾当局的危机意识很强,他们认为歌中的船,指的就是台湾,在月夜里摇呀摇,不是暗示着颠覆吗?尽管如此,这首《绿岛小夜曲》依然传遍台湾,甚至传遍了东南亚。只要有华人居住的地方,到处争相传唱。 前些时候,又有人拿出证据,否认《绿岛小夜曲》与政治犯或杀人犯有关,在台湾媒体中引起了很大争议。其实,承载着爱情甘霖的优美旋律,早已超越了这一切。犹如人们凝望中的绿岛,不管它曾经如何,在人们的心目中终究是旅游胜地…… 在台湾的几天里,许廷高最感兴趣的是听了刘兆玄博士的一次讲话。 这位台湾玉山科技协会理事长,在全球华人知识经济共同体的题目下讲述了他的人才观。 “我以我比较熟悉的例子来说,台湾过去这一段时间,高科技的发展最得益于两种人才的漂亮结合,造就了台湾今天的成就。二十多年前,我在台湾新竹清华大学做理学院院长的时候,参加了一个高层的教育会议,里面最重要的一个议题,就是人才流失问题。我当时提出这个问题,大家都哈哈大笑。我说人才没有流失,全台湾最好的人才都去了美国,这像是把人才存储在美国那儿,假如我们自己争气的话,我们建立起内部的吸引力,能够让这些人才连本带利地回来。大家哈哈大笑,因为当时一年几千个跑掉了,能回来的非常少。但是看后来十五年到二十年的发展,就拿新竹科学园区为例,可以说完全印证了我的说法…… “人才可能是未来两岸都会感觉到欠缺的。事实上,我们会共同发现,这是要竞争的部分。可以反过来讲,如果我们能在人才培养上有很好的合作机制,我们就可以理解后来很多很多的问题,化竞争为合作。” 他在讲了物流、金融流和人才流的观点后,又说: “我曾经在香港的一个会议上,第一次提出了‘全球华人知识经济共同体’的想法,得到了很好的回应。这个想法基本上是说,我们应该把全世界各地华人经济体的高科技相关的人和产业组成一个联盟,建立一些密切联系和合作的机制,来促进资讯、知识、人才、资金的交流,当然商机就在后面。这种交流,在比较少的政治干扰的情况之下,可以良性互动形成一个全球华人的知识经济共同体……” 作为学者,他站得高,看得远,所提出的问题耐人寻味。 许廷高看到的一份资料说,2000年时,台湾著名的新竹工业园区内,留学归来人员一共有4108人,其中绝大部分是留美学生。他们参与设立的园区公司达113家。在园区二十多年的发展过程中,这些留学归来的人员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他们所带回的科学技术和经营理念,在园区内逐步扎下根来,并抽枝长叶,带动并提升了台湾高科技产业的整体发展。 所以,人们把新株竹科学工业园区称为美国“硅谷”的翻版。 在台湾五六天,喝金门高粱、品尝海鲜是不稀奇的,让许廷高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卤肉饭。 想起最初品尝卤肉饭,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 当时,有一位朋友请客,到一家台湾人开办的小酒楼聚会。席间上了一碗浇着碎肉汁的油汪汪的白米饭。他特意说,这可是王永庆最喜欢吃的东西呢。随即讲起了台塑大王的“扣门”。有一次,王永庆与同事去外地出差,在一家早餐店里喝豆浆。老板问他们,豆浆里要不要加鸡蛋,他告诉随行的主管,你们加好了,我的不加。当豆浆送上来,喝了几口,王永庆却让老板把碗端回去加鸡蛋。主管们大惑不解。王永庆笑着解释道:“蛋和豆浆一起放下去,蛋占掉了豆浆在碗里的位置。我喝掉了几口豆浆再加蛋,不是比你们多喝了豆浆吗?在事业经营上,也有同样的道理!” 其实,卤肉饭是台湾最大众的食物。把不管是哪个部位的猪肉绞碎,加上调料红烧,连同浓浓的汤,浇在饭上,既能充分利用肉料,又能吃饱肚子。而且,味道也不错。 很多人不清楚,被美国《富比士》杂志评为“全世界最富有的华人”,富可敌国的王永庆,为什么别无嗜好,仅仅是吃一碗卤肉饭?原来,小时候,他的家里很穷困,每天清早,他要挑起两只水桶,赤着脚,一步步翻过屋后两百多步的山坡,到山下去汲水,然后顺着原路回来。往返五六趟,把家里一天要用的水都准备好,才匆匆忙忙赶六里山路上学去。小学毕业后,他就离乡背井,到嘉义的一家米店当学徒。十五岁时,父亲借了钱,让他开米店创业。显然是具有经营的天才,他很快就增添了碾米设备,并且将邻近一家日本人开的米店挤垮。日本人下午五点钟就停工,他却要忙到晚上十点半。日本人洗热水澡,他却在水龙头下洗凉水澡,即使是冬天也不例外。他算过,洗凉水澡可以每天节省三分钱,这相当于贩卖三斗米的利润。这个洗凉水澡的习惯,还给他带来了强健的体魄。前些年,在台塑举行的运动会上,他总要亲自带队跑五千米,不能不让人钦佩。 为什么是“磨铁”? 的感言 为什么是“磨铁”? 第一次听说“磨铁”,是在一位某大牌出版社编辑的邮件里。我刚刚出版了一部30万字的书,又发去几十万字的稿子。她叹着苦经:如今的图书市场,无论现实题材、历史题材,大都销售萎缩,很难做到盈利。出版社是不准许编辑赔钱的,要么获奖,要么挣钱,要么给挣面子……她建议我跟文化公司联系,其中就有“磨铁”。 于是,与磨铁不期而遇。 一个多月前,《千年试玉》准备上线,“磨铁”责编盛年问我:为什么要触网?也有写手问:为什么来搅混水?我也问自己:为什么年逾花甲还要跟年轻人打对阵?一连串问题,几句话说不清。为钱?为名?为满足发表欲?不,什么都不是。最后想想,无非是要改变自己。一个墨守成规,总是走老路的作家是没出息的。让自己的心态变得年轻些,体验一种从未有过的写作方式,有什么不好呢? 我已经出版了60种和文化读物,今年又有几种列入计划。书都能卖掉,可惜大多只是印几千册。这部《千年试玉》与以往的作品很不一样,花费的精力也大得多,只是希冀赢得更多的读者。回想起来,起意写这部长篇小说,已是七八年前,几经反复。不说十年磨一剑,也总归是调动了自己四十年的工作积累、六十年的人生阅历,把仓库里的珍宝都拿出来了,且像年轻人一样埋头苦干了很多日子。可以保证,其中有大量的材料是第一手的,别处很难见到。我不喜欢野狐禅,主张真材实料、真情实感,让读者有所收获。我也不喜欢王婆卖瓜,相信读者的眼睛雪亮,能读懂文字中蕴含的苦心孤诣,是不是物有所值。既然这样,那么,恳请诸君遵守契约,花几个铜板,读一读“磨铁”上的网文,而不是为了省钱,读那些盗版的东西。契约精神,是现代人应该遵循的一种自由、平等、守信的精神,这就不用我多说了,对吧? 在当今的世风下,生态已成为一个严峻的课题。诚然,作家离不开世俗的欲望,也难以抵挡光怪陆离的诱惑。一个有良知的作家与普通人之间的区别,或许只在于他在卷入世俗生活的同时,从不放弃强烈的自我意识,总想高扬精神的旗帜。这种自我意识带来折磨,带来痛苦,好作品恰恰就在其间诞生。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应该像推动石块上山的西西弗斯。西西弗斯是理想主义者,更是荒谬的英雄。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以自己的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不断推石上山,周而复始,坚持不懈,于是创造了一种精神奇迹。 “磨铁”构筑了一个很好的平台,读者、作家、编辑,在这个平台上组成完整的互动之链。桂林一叶不是西西弗斯,但犹如加缪所说:“爬上山顶所要做出的努力,就足以使一个人的心里感到充实,”借助“磨铁”,桂林一叶正努力攀登。 感谢每一个支持桂林一叶的朋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