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 1、伊始 银白色的闪电劈裂夜空,轰然一声惊雷之后,淅沥的细雨骤然变作倾盆大雨,浇打在白淑殿前冒雨盛开的蔷薇花上,落了一地残红。 “阿倾……阿倾你还记得我都与你说过些什么?”床榻上,女子呼吸微弱,声音沙哑,原本秀丽的脸上病态尽显,只有左眼角的一颗泪痣红得耀眼,像是要倾尽全力释放它毕生的风华。 她一手拉住榻边孩子的手,眼皮无力地抬起,却是竭力凝视着那孩子,似要将她看入眼里刻入心底。 十一岁的晏倾君身姿娇小,面色苍白眼神茫然,她连连点头,随即眼泪滚珠般爬了满脸,“娘,我记得,都记得!” “不……”女子深叹了口气,失望道,“你现在就没记住……” “娘,是阿倾不对!娘说过,这世上没有人值得我哭。我不哭,不哭!”晏倾君迅速用袖子擦去眼泪,睁大了眼不让眼泪继续流下来,哽声道,“娘,你看阿倾没哭了,你别生气,你别丢下阿倾一个人!” 女子缓缓阖目,微微叹息道:“阿倾,你看娘病了,病得无可救药……” “娘,娘……阿倾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晏倾君的眼泪还是无法抑制地流下来,无助地拉着女子的手臂恳求道。 女子微笑着,抬起不停颤抖的手,一点点靠近晏倾君的小脸。晏倾君见她吃力,忙把身子倾了倾,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 啪——女子手上猛地用力,一个耳光甩在晏倾君脸上。 “我与你说过什么?”那一巴掌几乎用尽女子全身的力气,她整个人跌在榻上,大口喘着气,这一句诘问带着几许凄厉。 晏倾君本欲扶住女子的手僵住,原本蓄在眼里的泪水也在瞬间收敛,红着侧脸,呆愣在原地,嘴角撇出一抹莫名的笑意。 今天,三月初三,她十一岁的生辰。 眼前这女子,是她的母亲,自她出生便伴在她身边十一年。 十一年来,她是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倾君公主”,她是东昭王御笔亲封“一笑倾君”的倾君公主,她是这宫里人人讨好巴结深畏于心的倾君公主,无人敢欺无人能欺。 因为她有这样一个母亲,教她如何察言观色,如何审时度势,如何取舍得当。从小到大,她教她的东西数之不尽,她反反复复对她说的话,却永远只有那几句。 她说,阿倾,这宫里,宫墙再深,深不过人心,永远不要轻信他人,娘也不例外。 她说,阿倾,富贵荣华人人趋之若鹜,大权在握让人不惜代价不折手段,你要敌败众人,必须比他们更加不择手段! 她说,阿倾,所谓情爱痴缠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是富贵在左、大权在右时填补虚空的奢侈品罢了,眸中含情的男子最不可信。 她说,阿倾,你唯有靠着自己攀上权利顶峰才能翻手云覆手雨使人生置人死,才能安享富贵幸福恣意地活着! 她不遗余力地教她如何在皇宫里更好的生存,甚至到了如今,她那一个耳光,也是因为她“求”她了,她从来都教她,求人不如求己。 晏倾君看着奄奄一息也不忘“教”她的娘,嘴角的笑容愈发肆意,刚刚才敛住的眼泪却泛滥地流下来。她倏然站起身,猛地扯去床榻上的帷幔,推倒榻边的花瓶,白淑殿内的桌椅茶具…… “你骗我!骗了我十一年!”晏倾君清亮的声音哭嚷着,身形移动,疯了般砸掉殿内所有能砸去的东西,“说什么只有手握大权才能翻手云覆手雨使人生置人死,说什么只有在权利顶峰才能安享富贵幸福恣意地活着!如今谁都不敢动你,你呢?不是一样会死?你算人心算权谋有本事你算天意!有本事你别死!” 女子无力地躺在榻上,大口喘着气,双唇抖动,却未吐出一句话来,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晏倾君,眸子里波涛汹涌,泪水滑落枕巾。 “你不是我娘!”晏倾君的双手不知何时染了血,伸手擦去眼泪时蹭在脸上,蹭过眼角与那女子眼角一无二致的泪痣,刺眼的猩红。她站在床榻不远处,转过身,不再看女子一眼,冷声道:“我娘不会如此狼狈如此无用!我娘不会轻易放弃轻易言死!你若就此死了,再也不是我晏倾君的母亲!” 语罢,她固执地睁着大眼,不让眼泪再次流下来,固执地仰首,倨傲地向殿门走去。 雷鸣电闪,雨势渐大,在殿内都听得清清楚楚。晏倾君正要打开殿门,雨声中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传唤:“皇上驾到!” 2、第二章 在我人生最美丽的华年,我始终不明白,为何他们要依着母亲所预料的步调分毫不差地走过我的生命。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我的情人,选择了同样一种方式离我远去——背叛。 ——晏倾君 第一章 昭明十八年,春。 细雨连绵,淅淅沥沥地下了接近半个月。夜浓,白淑殿前的大簇蔷薇花仍旧火云般绽放,细雨繁花前,站了名素白衣衫的女子。 晏倾君手里端着一只透白的玉瓷酒壶,双手微动,凛冽的醇香随着倒在花间的甘酿充溢在空气中。 雨夜里东昭国的皇宫,本该是静谧安然,却突然响起了轰雷。 雨势渐大,酒香不散。 晏倾君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又是三月初三,又是雷鸣电闪大雨倾盆。每年的三月初三,她都会在母亲最爱的蔷薇花丛里洒上一壶同样是她最爱的蔷薇酿,今年,看来要被雨水冲走了呢。 四年前母亲丢了性命,也丢下她一个人在这宫里,每年为她祭上一壶佳酿。 “阿倾……” 晏倾君拿着酒壶,正要转身入殿,雨夜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唤。她眨了眨眼,看清雨幕里的来人,悠然一笑,“子轩,居然这个时候入宫?” 站在她身前的男子白色的长袍上绣了精致的兰花,因为雨水浸染湿透,黑发贴在素白的脸上,更显得面部棱角分明。 “知道你逢春雷便睡不好觉,刚好从白子洲回来,便过来看看你。”奕子轩声音有些沙哑,注视着晏倾君,墨黑的瞳仁眼波流转,尽管面色憔悴,却掩不住再见到她的喜色。 晏倾君低首浅笑,拉住他的手臂,快步走到屋檐下,睨他一眼,佯作责怪道:“明日一早随太子哥哥入宫不也一样么?如此趁夜偷偷入宫,若是被人发现,可是连累了我的名节……” 说着,她伸手推殿门,却是被奕子轩阻住。双手被他握在掌心,春夜里阴寒的雨水好似带了温度。 “怎么?”晏倾君略略扬眉。 笑意在奕子轩脸上一闪而过。他放开一只手,从衣襟间抽出一条帕子,细细地为晏倾君擦去面上的雨水,柔声道:“随我出去走走。” 声音虽是轻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拉着晏倾君便往外走。 “在下雨呢……”晏倾君小声道。 “一会儿便停了。” 晏倾君笑了笑,服顺地跟在后面,尽量放轻了脚步。东昭皇宫,夜闯入内私会公主,还不怕被人撞见地带她去殿外,也只有他奕家大公子有这个胆子有这个能耐了。 大雨真如奕子轩所说,下了少顷便停得干干净净,突来的雨水使得宫内的侍卫退守暗处,此刻还没得及归守原位。 宫内禁卫军的分布和当值安排本来就是奕家管理,晏倾君不担心他们会被发现,即便是发现了,有点心思的人见到奕子轩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只是,奕子轩一路不语,面上倦色难挡,她从中看到隐隐的冷然,心中有了猜测,开口问道:“你这么早就回了,是不是白子洲一行,发生了什么事? 白子洲是东昭国东南面的一处海岛,已经荒废二十余年,大约半个月前,太子晏与她说父皇下令,由奕家主持,重建白子洲。一来开采白子洲上的稀有资源,二来那海岛重修之后,还能容数千人居住。她本来以为奕子轩一去,肯定要耗费数月时间,没料到才半个月就回了。 “白子洲的事我交给奕承了。”奕子轩沉声回答。 奕承是奕子轩的弟弟,晏倾君本想多问问白子洲的事,奕子轩却回头,突然道:“子时早过,现在是三月初三了。” 晏倾君一怔,三月初三,是母亲的忌日,也是她的生辰…… “阿倾,你十五岁了。”奕子轩拉着晏倾君的手紧了紧,将她的五指握在掌心,说话间,尾音带着微不可闻的叹息。 十五岁,母亲过世四年。晏倾君微笑,所有人都以为这四年来她的改变是因为所受的打击太大。奕子轩,是想劝她忘掉过往? “子轩,我半个月前就和太子哥哥说好,明日他带我出宫玩一圈,当是我十五岁生辰的礼物。现下你回来了更好,我们三个许久没在一起好好叙一叙了,他说旭湖上又开了家汝坊,那里的歌女唱歌,很好听呢。”晏倾君抬首欢笑道。 “可明日……” “我知道,贡月国来使,太子哥哥肯定没法和我出去了,你也不得空吧。”晏倾君想了想,道,“那明日晚宴后可好?你们到我白淑殿来?” 奕子轩面上的表情明显地僵了僵,没有答话,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阿倾,挽月夫人……”奕子轩迟疑地开口,声音轻细,最后几个字竟是被夜风吹得微不可闻。 晏倾君蹙眉,挽月夫人,说的是她过世的母亲。 “她……什么?我没听清。” “她若知晓我半夜带着你到处乱闯,定会责怪。”奕子轩回头一笑,眸子里的光似暖阳一般,他伸手蹭了蹭晏倾君有些发红的脸蛋,“是我疏忽了,天气阴冷,你刚刚还淋了雨,我送你回去。” 晏倾君微笑颔首,不由地想到母亲曾经教过的话,那些权争,那些势斗,那些“生存法则”。那些,四年前开始她便不想再信了,如今她不争不抢,同样活得恣意,同样觉得幸福,为何要去费尽心机的斗? 恰好二人到了门口,奕子轩从腰间取下一串璀璨的琉璃珠,递到晏倾君眼前,笑得温煦。 晏倾君怔了怔,看清那串琉璃珠后,诧异道:“你……” “阿倾,生辰快乐。”奕子轩的声音温柔地像是要掐出水来,将琉璃珠又递近了几分。 五彩琉璃珠,五颗琉璃晶莹剔透,色彩各异,无日无月却散着幽幽荧光,墨黑的绳结尾端各挂了一颗,颗颗依偎串串相连,外表看就不凡,所代表的意义同样不凡——这是奕家祖传之物,除却嫡长子,便只有当家主母方可佩戴。 “阿倾,你十五岁了。” ——奕子轩的一声叹息,仿佛又响在耳边。十五岁,是及笄之年,婚嫁之岁。这次她才真正明白那话中的意思。 *** “公主,这额间的……要洗去么?”茹鸳看了一眼又怔在铜镜前微笑的晏倾君,掩嘴轻笑着问道。 晏倾君回过神来,看入镜中,伸手触了触额间浑圆的朱砂,还有些酸痛。几天前她与太子哥哥打闹,不小心伤了额头,昨夜奕子轩送她回来,刚刚点灯就被他瞧见了,笑着替她点了颗朱砂,说是遮丑。 “奴婢看是不用了吧?昨日的青紫被遮得干干净净呢,若是洗去了,待会倾云公主定会特意取笑一番,而且啊,这可是那个谁谁谁……亲自点上去的!”茹鸳一眼瞧见晏倾君今日心情大好,又见四下无外人,一时忍不住逗趣了一番。 晏倾君斜睨她一眼,道:“就你嘴贫,出去出去,这妆我自己来上。” “待会晚宴上太子和奕公子都会到呢,奴婢可不敢偷懒。”茹鸳动作轻快地拿出各种脂粉,嘴角的笑意藏不住。 虽说陛下已经许久未曾留意到公主,连生辰都有意忽略,可她主仆二人仍是在这皇宫里完好地生存了下来。转眼公主及笄,她一早看到那串琉璃珠便明白,公主要嫁了,嫁的还是东昭国内声名最旺的奕家公子! “公主,依奴婢看,今夜的晚宴之后,倾云公主嫁出去了,接着肯定就是您了!”茹鸳一边替晏倾君挽发,一边笑嘻嘻道。 晏倾君瞥了一眼桌上的琉璃珠,笑道:“今日的晚宴,贡月国的来使替国主选后,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倾云?” “太子殿下说的啊!上次太子殿下不是和您说皇上与贡月国主,定下的皇后人选是倾云公主么?奴婢全听见了。”茹鸳在晏倾君发间插了一根簪子,面上神采飞扬。 晏倾君低笑,不语。 “反正倾昕公主已经许了余家长子,倾云公主和亲,最多半月便嫁了,接下来就该公主您了!您看,这五彩琉璃珠奕公子都给公主了,事情还能有变数不成?”茹鸳娇俏地挑眼,扫了一眼即便是在屋内仍旧熠熠生辉的五彩琉璃珠。 “世事无常。”晏倾君笑着拍了拍茹鸳的脑袋。 茹鸳躲了过去,打开手边的脂粉盒,嬉笑道:“什么世事,到了奕公子那里,都是小事一桩了!奕公子一向待公主好,您看,这脂粉都是他去白子洲前特地送来的呢。” 茹鸳说着,打开盒盖,笑着替晏倾君扑了薄薄一层粉,“即便是有什么无常啊,奕公子也定然会悉数解决掉的。” 茹鸳笑得眯了眼,细细看着晏倾君。其实,公主即便是不妆点打扮也是漂亮的,尽管这么些年将她的锐气折了许多,不再锋芒毕露的公主,却多了一种内敛的美。 十年,她随着公主一点一滴的变化,长大,及笄,会看着她嫁人,会看着她出这皇宫! “啊,奴婢差点忘了!”茹鸳放下手里的粉盒,转身从梳妆盒内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晏倾君,“今日公主歇息的时候,奴婢在窗台边捡到的,应该……是奕公子掉下的吧?” 纸笺是阖上的,还带着淡淡的兰花香,晏倾君扬了扬眉头,翻开来,隽秀而大气有力的几个字。 ——“倾八千城池,携万里云锦,独愿与君好”。 茹鸳一眼瞅见,捂着嘴偷笑。与“君”好,说的不正是她家公主么?这奕公子,果真内敛,表白的方式都与众不同…… 她正要多打趣几句,蓦地瞥见铜镜中晏倾君刚刚还红润的脸,苍白如纸。 宫灯通明,灿若星辰。 三月初三,贡月国来使求婚,意在为贡月国主求得贤后。贡月与东昭之间虽说有祁国与商洛两国相隔,却是数代交好,纷争甚少,和亲之后,两国必定更加亲厚。 如今东昭国主晏玺膝下有七子五女,比起其他四国,可说是枝繁叶茂。五位公主中晏倾君排行第三,刚到及笄之年,上头有倾昕倾云两位公主,皆是二八年华。 茹鸳低眉敛目,合礼地替晏倾君倒上一杯酒水,放下酒壶,静然跪坐在一边。坐回原位时她稍稍抬眼,看了看晏倾君右侧的倾昕倾云。两位公主一位身穿素白绣银丝曳地长裙,一位明紫绣暗花束腰纱裙,头上金步摇,腰挂和田玉,只一眼便贵气非凡。再看自家公主,再简单不过的淡黄色裙杉,连簪子都是银质的,最出挑的不过隐起的水袖。 茹鸳暗暗地叹口气。 倾君倾君,能得“倾君”二字,岂会是普通公主?当年挽月夫人圣宠正浓,倾君公主何尝不是名扬天下?宫中谁人敢欺?可如今, “一笑倾君”的倾君公主,仿佛明珠蒙尘,收敛了所有芒光。 当然,现在的公主,才更像普通人,她更加喜欢。 “茹鸳,我去与太子哥哥说几句话,你看好带来的东西。”晏倾君突然回头,微微笑道。 茹鸳忙颔首应允,顺势扶晏倾君起身。 宫灯摇曳,百官齐至,矮长的雕花木桌左右相对,只留出中间一条丝毯铺出的大道和正前方的一块空地。晏身着月白色长衫,丰神俊朗,举着酒杯笑意连连地与身旁几人说着什么,一见晏倾君缓步过去,对着她眨眨眼,举杯对着旁人道:“晏先行离开一会,各位继续继续。” 说着喝下酒,出了人群迎着晏倾君过去。 温文有礼,从不自持身份而过分倨傲,言谈之间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王者之气,让人不敢轻视;处事有分有寸,圆滑老道,比起其他几位皇子,甚得民心,在旁人看来,太子晏,几乎毫无缺点。 晏倾君垂下眼帘,不再多想。晏刚好到她身前,笑道:“倾君找我,何事?” 晏倾君见他笑得欢愉,也随着笑道:“太子哥哥,不知子轩可有时间对你说起,今日晚宴后,去我白淑殿一聚。” 晏显然是未曾听过奕子轩提起,怔了怔便笑答道:“好。” “嗯。”晏倾君点头,沉默片刻,见晏并未多话,笑道,“那我先回去,记得宴后白淑殿见。” “倾君……”晏唤住她,一眼扫过她腰间的琉璃珠,嘴角浮起揶揄的笑意,“倾君就快嫁人了。” 晏倾君回头笑了笑,宫灯下面色桃红,看在晏眼里像是女子含羞。 这头茹鸳本是安分地等着晏倾君回来,哪知被晏倾云唤过去替她斟酒。茹鸳面带微笑,顺从地给晏倾云倒酒,剥坚果,心中却是暗骂。 这倾云公主,貌美如花,毒如蛇蝎。她性子极为要强,凡事都想争个第一,偏偏每次都被她家公主压得连翻身的想法都不敢有,最近几年才算是扬眉吐气了,每每见到公主便想方设法地冷嘲热讽,还好她马上便嫁出宫了。 “茹鸳啊,我刚刚瞧见,倾君妹妹今日是点了朱砂?”晏倾云的模样本就妩媚,今夜又特地打扮过一番,笑起来更是媚气十足。 茹鸳却没有抬眼看她,恭顺地低眉道:“前日公主意外伤了额头,因此点了朱砂遮丑,说免得让使臣看了笑话。” “哦……”晏倾云拉长了尾音,听来心情特别好,又道,“待会你与倾君妹妹说说,就说姐姐……怕是看不到她出嫁了,哎……” 那一声叹息,似幽怨似惋惜,夹杂着掩饰得极为拙劣的得意。她这是炫耀自己就要嫁作皇后? 茹鸳心中一阵厌恶,却是不露情绪地应声:“奴婢知道了。” 随着东昭国主晏玺带着数名后妃入席,晚宴在一片“万岁”声中开始。 觥筹交错,君臣同乐。 宴近尾声,茹鸳轻声在晏倾君耳边问道:“公主,怎么那使臣也没见有什么动静?这皇后还选不选了?” “当然选,你且看着。”晏倾君从宴席开始便一直垂首不语,此时听到茹鸳的问话才淡淡地答了一句。 茹鸳虽然心有疑虑,却不多问。 说是“选”后,到底怎么个“选”法? 最后一支舞随着乐音消散而落幕,舞姬退去,茹鸳悄悄瞧了许久的贡月使臣终于有了动静。他捋着雪白雪白的长须,对着主座的晏玺跪拜之后,朗声道:“陛下的几位公主皆是天人之姿,端庄贤惠,老臣眼拙,实在不敢妄论高低。” “哈哈,倾昕朕已经许了人家,只剩下两个丫头适选而已,贡王爷看准哪个,说一声便是。”晏玺年近五十,声音洪亮,精神矍铄。 一声“贡王爷”,让一直垂首敛目的晏倾君稍稍抬眼。这次的使臣,居然是贡月国年近六旬的老王爷…… 贡元再次行礼,称领命,随后捋着胡须笑吟吟地向着倾云倾君的方向走过来,双脚稳稳停在两张矮桌前。 倾云倾君连忙起身,对方是贡月国的王爷,更是长辈,一站一坐显然不合礼数。 贡元看了一眼倾云,又瞥了一眼倾君,弯身作揖道:“贡元有幸,代我贡月国迎娶新后——倾……” 轰—— 天空骤然一声巨响,七色的夜花绽放,将皇宫照得如白昼一般。宴席上的众人被焰火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纷纷仰首观望。 宫灯不知何时熄灭,姹紫嫣红的各色芒光随着烟花的绽放在众人脸上映现,直至最后一朵艳红色的礼花渐渐陨落,皇宫被暗黑笼罩。 众人刚刚看过焰火的眼,再看向宫灯未点的宴席,更显得夜色如墨。 浓黑的夜里,稍稍一点光亮就尤为抢眼。正好有那么点微光,红、黄、紫、橙、绿,极为微弱的五种颜色,吸引了众人的眼球。刚刚下过暴雨的天,乌云还未散尽,应该是无星无月才对,可除却那五种芒光,同时亮起的月牙形的淡淡荧光,几乎让人以为自己花了眼…… 待到双眼适应了黑暗,宫灯也渐渐点起,众人才发现,刚刚那微光竟是来自倾君公主。几百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在晏倾君身上。 “公主……”茹鸳抓住晏倾君的手,压低了声音道,“公主,你额头的朱砂……为何会发出新月状的光亮?” 晏倾君的手心早就沁满了冷汗,并未答话,不知从何时开始,一直凝视着左前方的奕子轩。奕子轩却是垂着眼,好像并未察觉到她的目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再倒一杯,再喝下。 “父皇,今日是君儿的生辰,贡王爷又不远千里来我东昭国,儿臣也想给众人一个惊喜,因此事先未向父皇禀报,请父皇责罚!”晏突然起身,跪地请罪。 主座的晏玺显然怔了怔,将目光从晏倾君身上收回,随即笑道:“是朕的疏忽,儿有心了,只是打断了贡王爷,还不快快赔礼!” “殿下莫要多礼!”贡元见晏要对自己行礼,连忙大跨了几步,扶住他道,“如此绚丽的烟花,要多谢太子殿下一番苦心才是!” “倾君亦要多谢太子哥哥的生辰礼物。”晏倾君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清灵如泉水。她稍稍移动步子,离了原座,向着晏玺跪地道,“父皇,倾君四年未过生辰,今日收到大礼,着实高兴。受人之礼,理该相还,更何况今日贡王爷在此,倾君愿献舞一曲,以偿众乐,还请父皇恩准!” 晏玺眉头皱了起来,沉吟半晌道:“准!” 晏倾君避过茹鸳,对着身边的宫女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茹鸳正在不解,只看到晏倾君面带微笑、施施然走到宴席中,晚宴前隐起的水袖如刚刚在夜空绽放的烟花似地散开来。直到耳边响起熟悉的古月曲时,她惊得后退了两步,面色煞白。 古月曲,顾名思义,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一只舞曲,曲为赞月。曲音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随后雨滴渐大,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万物枯败,悲怅呼啸,残虐令人心悸,极烈之后风平浪静,云散月出,乐声似纱,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 而与古月曲相对的,是一支挽月舞。 于细雨绵延时唤月而醒,于狂风大作时呼月而出,于风平浪静时挽月而留。 晏倾君淡黄色的水袖长裙在空中描绘各种姿态,身姿随曲而动,长发随身而溢,时而如春雨滋润万物,时而如夏风清爽拂面,时而如秋叶萧索飘零,时而如冬雪潇洒肆意,身形鬼魅般幻化,灵动如月中仙子。 昭明三年,便是凭着一支挽月舞,宫女白梦烟惊为天人,一举得到晏玺宠幸,随后以东昭国从未有过的晋升速度步步高升,被封作挽月夫人,享尽独宠近十年。 又是一支挽月舞,奉“月”为神的贡月国以铸铁之术为交换,先后遣来上百名舞女向挽月夫人习舞,却始终无人能及夫人神韵,舞未学到却送出铸铁秘术。 然而,无论是挽月夫人还是这支名震五国的挽月舞,早在四年前的那个雨夜……随风而逝。 一曲作罢,晏倾君飞扬的舞姿戛然而止。她阖目,面色静如止水,跪拜谢恩。 宴席上一片静谧,不,应该说是死寂,毫无生气的死寂!刚刚激昂磅礴的舞乐似乎根本从未响起,曼妙的舞姿也从未存在。晏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地上的女子,奕子轩紧抿双唇,面色微白。晏玺则倏然站起身,一手甩掉手中的酒盏,落地生花。 茹鸳使劲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再用力掐了掐胳膊,确定自己不是在梦里。可是,不过一个瞬间,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公主额头的朱砂为何会发光,还会变作新月状?要知道,奉“月”为神的贡月国,对“月”几乎是迷信,虽说一枚新月便可能让那王爷改“选”公主为后,凭公主的才智应该能找到借口推脱才是……可她跳上一支挽月舞,不是摆明了让贡月使者选她?公主不是要嫁给奕公子么? 奕公子的五彩琉璃珠,公主额头的朱砂,落在窗边的纸笺,铜镜中公主蓦然变白的脸色……所有的线头在茹鸳脑中滚成一团,混乱不堪,最后只剩下两个字。 完了! 3、第三章 昭明十四年,享尽荣宠十数年的挽月夫人因病过世,随之,从小被捧在掌心、宠上云端的倾君公主一夜之间跌落泥中,再无人问津。 常人所理解的“爱屋及乌”,挽月夫人在世的时候被晏玺演绎得淋漓尽致。可四年前的一场大雨,将所有的缠绵缱绻洗刷得干干净净。无论是香消玉殒的挽月夫人,还是与夫人有着相似容颜的倾君公主,突然成为那位传闻中的“专情”国主的禁忌,连二人的名讳都无人敢在晏玺面前轻易提及。 曾经骄傲如孔雀般的倾君公主渐渐地淡出宫人的视线,直到今夜,突如其来的一支挽月舞,让人恍惚以为时光倒流回十五年前,又看到当年盛世荣光下一舞倾君的挽月夫人。 晏玺的禁忌,宫人当然知晓,初看挽月舞时的惊艳,随着古月曲的消逝化作惊诧,再见到晏玺愤怒地砸了酒杯,皆是惊恐地抖了三抖。 可作为贡月国使臣的贡元是不知道的。在黑暗中乍然见到晏倾君额头突然亮起的“新月”,他心中的皇后人选就已经有了动摇,再看这一支挽月舞,此刻晏倾君在他眼前简直就如月神化身一般。他惊喜得连晏玺的动作都未注意到,只是愣愣地看着晏倾君。 晏玺因着突然涌起的怒气而通红的面色渐渐平复,紧锁的花白双眉渐渐舒展开来,随即笑了起来,乐呵呵道:“今夜这酒杯还真是滑手……” 一边马上有宫女跪下,颤悠悠道:“奴婢该死!请陛下责罚!” “自行下去领罚!”晏玺沉声道。 “陛下,老臣欲代我贡月国主求得倾君公主为后,不知陛下可愿割爱?”贡元突然转身,向着晏玺跪下,咬重了“倾君”二字。 宴席上这才恢复了些许生气,隐隐起了议论声。 一直跪在地上的晏倾君稍稍抬了头,看入晏玺眼里。 晏玺重新拿了一只酒杯,在手中摩挲转动。他细细看着晏倾君的脸,眼前渐渐勾勒出十五年前在自己眼前言笑晏晏的女子,同样的年轻,相似的美貌,连眼角那颗殷红的泪痣都如出一辙。 “依朕看……”晏玺拉长了尾音,顿住,见到晏倾君的眼中闪起一片涟漪。他轻咳了一声,眸中竟有了快意的笑,缓缓道:“贡王爷请起,君儿能得贡王爷慧眼赏识,是她的福分!” 晏倾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只这一句话,她便知道了结果。她侧首看向晏,见他正好长吁一口气,再看奕子轩,他如初来时一般,拿着酒壶仍在喝酒,嘴角却是带上了意味不明的笑意。 半月来第一个雨停的夜晚,潮湿,净凉。 晏倾君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仿佛高入云端的宫墙,缓缓闭上眼。四年来的第一战,输了,输得真干净! 她不想相信自己的判断的。直到酒筵前,她见晏时还特地隐起了水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怀疑。 和晏十几年的兄妹,四年来他无处不在的照拂,她不想怀疑。和奕子轩四年的朝夕相处,递过琉璃珠时他眼中的情意,她不想怀疑。她亲眼所见父皇待母亲百般好千般爱,抱她在怀里说她是他最最疼惜的倾君公主,她不想怀疑。 直到现下尘埃落定,她不得不承认,不得不面对。他们一个有意伤她额头,一个亲手画上朱砂,赠她脂粉赠她琉璃珠,只为诱她入局。 她一支挽月舞,想要挽回父皇对母亲的哪怕半点情念,望他念在昔日对她手下留情,可终究,曾经的情比金坚,如今仿佛石沉大海,消失得连半点涟漪都无。 晏玺又高举着酒杯在说些什么,晏倾君垂眼冷笑,只觉得耳边尽是微风拂过的声音,竟是半点都听不进去,只是最后一句,她听得清清楚楚。 “看来三月初三,真是大好的日子啊,哈哈……朕便趁着这大好的日子,再撮合一件喜事。子轩,你看朕的云儿,可配得上你?” “倾云公主德才兼备,子轩心仪已久。” 晏倾君尽力止住双眼的酸涩,僵直着脊背不让自己抬头,不让他人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今夜是倒春寒吧,否则,怎么突然就冷了起来? 她记得昨夜奕子轩拉着她的手在宫中漫步时,尽管大雨刚停,风声瑟瑟,可丝毫未觉得冷…… 是啊,三月初三,真是大好的日子! 是她的生辰,是母亲的忌日,是她被许为一国之后,奕子轩抱得美人归的日子! 晏倾君垂首间瞥见自己的手,紧紧地握住了鹅黄色的水袖,微微颤抖着。她想放手,刚刚松开五指又马上抓住。她笑了笑,不是放不开,不敢放而已,她怕一旦放手,自己会忍不住顾不得此时的处境,立刻扇自己两个耳光! 她居然容忍自己到了这般窘迫的境地! 早就料到了不是么? ——倾八千城池,携万里云锦,独愿与君好。 那“君”字不是指她晏倾君,而一“倾”字,一“云”字,却是指的倾云公主。纸笺不是奕子轩给她的,而是晏倾云在与奕子轩谈条件。 茹鸳整个人呆若木鸡,眼看着晏倾云与奕子轩跪地领旨谢恩,看着百官齐声恭贺,看着晏倾君僵直着背脊站在贡元身边。 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晏倾君,十岁的晏倾君。高扬着的眉头,闪着精光的双眼,桀骜逼人的笑容,明明比她还小了一岁,那浑然天成的气度,却是皇宫里最耀眼的存在。 她还想起四年前的三月初三,磅礴的大雨中僵直的背脊与今日何其相似?那时她的公主呆立在雨中,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死死抓住她的手臂,问她:“你说,争来又有何用?到头来不过一把黄土……权势再大,能大得过天么?” 那时的晏倾君十一岁,她十二岁,却听不懂公主所讲的话。只是倾君公主的锋芒一夜收敛,仿佛夜空里的星斗,陨落得毫无痕迹。直到今夜…… 茹鸳看着她,宫灯下身影模糊,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明明近在咫尺,却让她有了疏离感……她突然有些怕了,五年前的倾君公主,好像又回来了…… 晚宴散去,皇宫再次恢复平静。茹鸳跟着晏倾君回白淑殿,一路无言。今夜发生这么多变故,她不明所以,却不敢多问。 白淑殿门口站了一人,月白色的袍子,腰间的玉牌清光流转。 “太子哥哥居然还记得到白淑殿来,倾君真是受宠若惊。”晏倾君语调微扬,笑着缓缓开口。 茹鸳忙上前开殿门,掌灯。 晏随着晏倾君入殿,扫了一眼她的淡黄色水袖长裙,微微笑道:“穿着水袖裙,倾君,你早便决意在今晚献舞一曲?你我真是不谋而合。” “是啊,早知如此,你也不用煞费苦心,在我额头弄什么‘新月’,又是焰火,又是五彩琉璃珠,就为了让贡元注意到我了。” 若非琉璃珠背后所代表的意义让她一时恍惚,怎会察觉不到奕子轩给她点上的朱砂有问题?若非宫灯全灭,暗处才会发光的琉璃珠和额头上的朱砂,怎会引起贡元的注意? 晏倾君微笑着坐在贵妃塌上,笑得一如往日的温柔,不露破绽。 晏随便找了个座椅坐下,同样笑道:“倾君,我设计你是我不对,可是,既然你也有意嫁到贡月,就不会怪哥哥了吧?” 晏的眸子黑不见底,酝酿的笑意吞噬了瞳仁里原有的光亮,看向晏倾君,却似隔了一层迷雾,再不见往日的清涤流光。 晏倾君敛目,眉目间尽是笑意,扬声道:“当然,太子哥哥真是倾君最‘好’的哥哥。连嫁到贡月为身份尊贵的皇后太子哥哥都替倾君考虑到了,我又怎么会怪你?” 晏居然因着晏倾君这句话怔住,却也只是一瞬,便接着笑道:“那就好。你早点休息,我明日一早再来看你。” 语毕,他转身欲要离开。 “太子哥哥,”晏倾君突然开声叫住他,低笑道,“你可记得,三年前的三月初三,你在这白淑殿前说过什么?” 三年前的晏倾君十二岁,挽月夫人过世一年。她备好了蔷薇酿,再准备了几盘糕点,人刚刚出了白淑殿,便被倾昕倾云和几位小皇子围住。 各种讽刺挖苦,嘲笑谩骂,甚至要命人毁了蔷薇花丛。晏倾云更是指责她在皇宫内私设祭台,要押她去讯仁府。 是晏来了,是晏把她护在身后,是晏不惜与众人撕破脸,在白淑殿前怒吼:“都给本太子滚开!谁敢动倾君一根头发,就是跟我晏作对!” 此刻晏倾君略有疑惑地看着晏滞住的背影,恍然觉得那些过往只是她闲暇时的一场梦。 晏的身形顿了许久,最终轻笑道:“三年前?时间太久,不记得了。” 语罢,提步跨出白淑殿,身影迅速融在夜色中。 晏倾君扶着木椅坐下,垂首。 一直惊在一边的茹鸳双眼通红,快步到晏倾君身边,哽咽问道:“公主,今日……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倾君慢慢抬起头来,面上略有倦意,嗤笑道:“茹鸳,你还没看明白么?” “直到公主跳挽月舞,奴婢才想到,那纸笺上的字迹……是倾云公主的……”当时她太过高兴,想当然的觉得纸笺出自奕子轩之手,看到晏倾君变作苍白的脸还问了一句,晏倾君笑着打趣她说是粉涂得太厚,她就没放在心上…… “可是……公主额头的新月又是怎么回事?”茹鸳还是不解。 “朱砂是奕子轩点上的,你用的脂粉是奕子轩送来的,单用是无妨……可两者合用,呵呵……”晏倾君拨开遮在额前的散发,自嘲道,“茹鸳,半月前他们就在算计了。” “就是说……”茹鸳顿了顿,理清思路,缓缓道,“半月前他们就想让公主嫁去贡月,所以太子殿下有意伤到公主的额头,奕公子点朱砂,也算好我们出席晚宴会用上脂粉。再在晚宴现场放焰火,熄宫灯,让贡王爷注意到公主……” “嗯。”晏倾君颔首。 “公主既然早有察觉,为何……” “为何不使计应对?我也是在看到纸笺后才发现端倪。”那时她茹鸳已经替她打过粉,况且,那时她还想看看,究竟是自己多疑还是——这皇宫,当真无人可信! 晏倾君接着道,“此事最终的决断权在父皇手里,他要送我走,我逃过今晚又能如何?” “所以公主才跳挽月舞……” 茹鸳的声音越来越小,太子殿下今日的这一场安排,皇上不可能全不知情。挽月舞,若能勾起皇上对挽月夫人的念想,说不定会改变主意。若他仍旧要公主嫁,公主也能凭这一支舞在前去贡月前赢得声望…… 晏倾君转身笑看着她,无谓道:“既然他们都想我嫁,我嫁便是。只是,父皇一道圣旨就可以解决的事情,让我这么被算计一轮,心里想着不怎么舒坦罢了。” “是啊,陛下既然想让公主嫁,一道圣旨便是……”茹鸳说到这里,两眼一亮,忙道,“公主,您不觉得蹊跷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让公主出嫁?陛下和贡月国主最初定下的人选必定是倾云公主!公主,或许……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茹鸳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圣旨已下,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哪能还有变故…… “公主,其实能做贡月国的皇后,也挺好啊!晚宴前奴婢还跟您分析过呢,做了皇后,就无人敢欺了!那些忘恩负义的人,不要也罢!”茹鸳话头一转,故作轻松地安慰晏倾君。 晏倾君冷笑,不置可否,起身道:“明日再说罢。” *** 芳草萋萋三月天,和风暖阳,柳絮飘飞,似雪一般。突然,花儿散了,绿叶凋零,柳絮当真化作飞雪铺了整个天地。 映天的素白,狂风大作,雪如云锦沉沉压下来,几乎淹没雪地里最后一抹生气。 突兀的血红在雪地里拉出斜长的痕迹,不稍片刻又被大雪掩盖。寒风阵阵,冷入骨髓,女子只一身单薄的白色亵衣,沾了血,染了泪。她原本藕色的棉袄裹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身上,染了片片殷红,如冬日盛开的梅花一般。 “阿晏,阿晏我们回家……”女子勉强站在雪地里,两手扣住男子的双手,几乎用尽了力气拖着他向前。 男子眉间结起了絮白的冰凌,脸上黑色的泥红色的血,双唇没有丁点颜色,只有微微颤抖的长睫昭示着所剩不多的几许生气。 女子双手冻得通红,两颊挂满泪,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整张脸上只有左眼角的泪痣红得沁眼。她无措地爬起来,跪坐在男子身边,两手抱起他的脑袋窝在胸口。 风不止,雪不停,雪地好似无边无际,只有这样两个人依偎着。女子眼里的泪早已停下,她掬起一把雪,待那雪融化,擦在男子脸上洗去他面上的脏污,循环往复。男子面上的脏污终于洗净,女子微微笑着,在他身边躺下,挪了挪身子窝在他怀里,喃喃道:“阿晏,我们,一起死……” 晏玺蓦地从梦中惊醒,睁眼见到微暗的灯烛,窗外刚好飘过几瓣凋谢的梅花花瓣。 “来人!”晏玺花白的眉头紧紧拢起,低唤了一声,马上有宫女在榻前跪下。他看都未看一眼,下了榻,自行穿了件外衣,沉声道:“传倾君公主!” 4、第四章 晏倾君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双腿有些酸涩,御书房内的灯烛闪闪烁烁。她低着头,正好看到红烛清晰的倒影,清晰到一滴滴似泪般滑落的蜡水都能数出颗数来。 晏玺侧身站在窗口处,蹙着眉头,花白的胡须未让他显老,反倒多出一种帝王专有的威严,更衬得御书房内寂静无声。窗外夜风瑟瑟,花叶簌簌。他突然转过身,凝视着晏倾君,眼睛里映出的忽明忽暗的烛光使得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 晏倾君垂着眼,素白的脸上未施粉黛,额上的朱砂未褪,与她左眼殷红的泪痣两相呼应。晏玺突然咳嗽着笑了一声,道:“君儿,你长得……越来越像梦烟了。” 晏倾君沉吟半晌,答道:“儿臣是母亲的女儿,自然与她长得像。” “性子却与她不像。”晏玺撇开眼,背着手转身走到书桌边坐下,又咳嗽了几声,才微微笑道,“你没什么想问朕的么?” 晏倾君注视着地上晏玺的影子,高直的王冠被烛光拉长,原本削瘦的身形甚至显得有些佝偻。 “父皇,您是否给太子哥哥与晏钰哥哥设了一场比试?”晏倾君始终未抬眼,声音平静。 晏虽说是太子,却是七位皇子中最小的,晏钰身为长子,平日最爱与他一争高低。 “何以见得?”晏玺眼神一亮,极有兴致地问道。 “父皇若想让儿臣去贡月国,直接下令便是,拐了那么多个弯,是因为您放手不管。初时与贡月国主定下的皇后人选是倾云,因为某个原因,您临时给了他们这场比试,晏钰哥哥选倾云,太子哥哥选的却是我。”晏倾君微微一笑,“倾云容貌出众,民间声望不差,背后又有耿家的势力支持,她嫁去贡月,贡月国主自是满意。因此晏钰选倾云,可太子哥哥却选的我。可惜儿臣并非贡月国主的意属人,因此太子哥哥便施计在我身上弄些与‘月神’有关的东西……因为贡月国迷信月神。最后,太子哥哥赢了。” “你说这是比试,那战利品是什么?”晏玺兴致更浓,缓声问道。 晏倾君低笑,“白子洲。二十多年前白子洲独立为国,物资富饶,被我东昭纳入囊中后空废了这么些年,如今重修,说粗俗了,就是一块肥肉。父皇起初让奕家来负责,可奕家毕竟是外姓,父皇不放心,因此想要转手给晏钰哥哥。既然是肥肉,太子哥哥怎会让晏钰哥哥轻易吃了去?于是与晏钰哥哥有了这场比试,要证明他比晏钰哥哥更有能耐来管制白子洲!” 晏玺笑着颔首,算是默认晏倾君的说法,随即又道:“那你再说说,儿凭什么认为你比倾云更适合去贡月国?又凭什么说服朕让你——一个失宠多年的公主去贡月国?” 晏倾君的长睫抖了抖,所谓的“和亲”,表面来看增进两国关系,另一方面也是互相牵制。嫁过去的公主,对贡月来说是“人质”,对东昭来说,既然选择一个真正的公主,便有可能是“细作”,有任务在身。可她一个没有母系家族为牵绊,失宠多年而未必感恩于晏玺的公主,他怎么会放心让她去完成任务? “不知道。”晏倾君如实回答,她手中的信息有限,着实想不到自己嫁去贡月的理由。 “哈哈……”晏玺突然扶着雕花木桌大笑了起来,夹杂着几声咳嗽,转首,注视着晏倾君的眸子蒙了雾气般,“君儿,几年未与你说说话,果然是长大了,这心思,比起梦烟,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晏倾君平视着地上晏玺的影子,不多语。晏玺站起身,踱着步子缓缓到了她身边,布满皱纹的手抚上晏倾君左眼的泪痣,幽幽道:“若是幼时就有如此心思,有些事情,是不是会看得更清楚点?” 晏倾君心中咯噔一下,她稳了稳呼吸,问道:“不知父皇何意?” “四年前,梦烟不足三十岁,君儿……”晏玺的声音带着古怪的笑意,渗着几许寒冷,“你真的相信,她会那么容易病死?” 晏倾君觉得头皮一麻,一口气突然堵在胸口。她咬住下唇,甩了甩脑袋,抬眼盯着晏玺,目光灼灼,低声问道:“还请父皇多加指点!” 晏玺刚好背着光,面上的一片阴影显得脸色尤为阴沉,可偏偏他笑着,便衬得那笑容很是诡异,但他也只是笑着,不再多说。 晏倾君蓦地从地上站起来,大步向外走。门被打开时,一阵冷风吹入,刮起她的长发和衣袂。她在门口处停住脚步,突然一声冷笑,“父皇,今后儿臣无法常侍左右,父皇一定要保重身体。” 晏玺看向她纤细单薄的背影,略有疑惑地皱起眉头。 晏倾君接着道:“您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 七日后,绣着“昭”字的明黄色旌旗迎风飘扬,猎猎作响。晏倾君凤冠霞帔,妆容华重,拜过皇家祠堂后跪在昭阳殿,与晏玺及皇后辞别。 东昭国的婚俗,有“哭嫁”一说,可晏倾君从头到尾面带微笑,连眼都未眨一下。直到踏着红毯,一步步走到朝阳门时,笑容才僵了僵,随后却愈发灿烂,因为那里站了一个人。 奕子轩素白的袍子上绣着兰花暗纹,温煦的三月阳光下仿佛散着吐蕊时的芬芳。东直门的空地,往日有公主出嫁,都是外戚送嫁所待的地方。今日,那里其实站了许多人,年老的,年幼的,笑容满满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有些甚至还拿帕子抹着眼泪。 晏倾君笑看着,真好看,这副假惺惺的模样真好看。 那些人,除了奕子轩,她一个都不认识。挽月夫人本就是孤女,哪里来的这些亲戚?不过是为了好看,充充场面罢了。 “公主……”察觉到晏倾君想要转方向,一直在身后的茹鸳连忙偷偷拉住了她的长袖,压低声音唤了一句。 许是皇宫里喜乐声太过磅礴,那声叫唤并未传到晏倾君耳里。她仪态端庄地、一步步地走到奕子轩身前。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尺,却是海角天涯。 奕子轩的眼微微眯起,看向晏倾君,却不像在看她,而是看着往事浮光掠影般在眼前滑过。 那女子娇俏欺人,那女子巧笑嫣然,那女子梨花带雨,那女子面含桃红……如今,那女子笑容肆意,眸光冰冷,站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一个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三月的阳光本是柔和的,可阴雨连绵的天气持续了大半个月,今日突破云层洒在暗红色宫墙上便让人觉得猛烈,再衬上晏倾君火红的嫁衣,竟有些刺眼了。 晏倾君定定地注视着奕子轩,阳光的折射下,凤冠上的珠帘发出七彩的光,掩住了眸子里的神色。她的双手抬起,正打算说话,奕子轩旁边突然钻出一人,对她笑得娇媚,“差点耽搁时辰了,我来给妹妹送行。妹妹此番远嫁贡月国,尊为皇后,好好保重!” 晏倾君一眼扫过晏倾云紧紧扣住奕子轩的手,轻笑道:“姐姐来得正好,有件东西,妹妹应该还给姐姐才是。” 奕子轩面色微变,晏倾云双眼一亮,五彩琉璃珠?那本来就该是她的!当然得还给她! 晏倾君一手伸进长袖中,摸索了许久,才在晏倾云热切的目光中取出一物。 晏倾云面上的期盼转眼变成失望,甚至还溢出几抹阴冷。因为她拿出来的,不是五彩琉璃珠,而是一张纸笺。她一眼便认出那纸笺,是自己暗中传给奕子轩的,现在,居然在晏倾君手里! “呐,姐姐的字,越发好看了呢。”晏倾君笑着将纸笺递给晏倾云,漫不经心道,“上次子轩到我这里,落下这个,姐姐的东西,应该物归原主才是。” 晏倾云闻言,气得面色发白,瞪着晏倾君,伸手打算接过纸笺。 “啊,不对……”晏倾君像突然想起什么,巧妙地一个转手,缩回就快到晏倾云手里的纸笺,“既然是姐姐给子轩的,应该还给子轩才是!” 说话间,拿着纸笺的手递到了奕子轩眼前。 纤细的手指上,大红的蔻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素白的纸笺在微风下轻轻颤动,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往情却在指尖缓缓流逝。 那一年,是谁一身白衣徐徐,在镜湖边柳树底,对她盈盈浅笑;那一月,是谁日夜相守不离左右送汤喂药,笨拙地唱着曲调怪异的歌曲哄她入睡;那一日,是谁手指西方,对她柔声蜜语,“阿倾,你看云之彼端,你为落日我为彩霞。奕子轩定不负卿。” 奕子轩轻笑着,接过纸笺,指腹滑过冰凉的蔻丹。 “对了,倾君在此恭祝姐姐与奕公子百年好合!姐姐,倾君相信,奕公子——”晏倾君笑起来,与晏倾云说的话,眼神却是落在奕子轩身上,“定不负卿!” 四字落音,晏倾君反手转身,艳红的喜服在空中滑出优美的弧度。她微微仰首,目不斜视,大步走出宫门,走出过往,走向另一个,完全出乎她预料的世界。 *** 红妆蔓延数十里,一派华丽繁荣。 东昭国送嫁队伍有近五百人,贡月国迎亲队伍五百人,合计上千人,浩浩荡荡地一路向西。 东昭与贡月东西相望,中间隔了祁国与商洛国,从东昭去贡月,穿越两国交界处的一条祁洛山脉便是。 天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此时的晏倾君站在华丽的金色马车前端,接受五百名东昭军最后的礼拜。过了这雨山坊,前面就是祁洛山脉,也就意味着出了东昭国界。送嫁队伍到此为止,拜过倾君公主后举旗回朝。 夕阳下,明黄色的“昭”字大旗蜿蜒着越走越远,似乎在昭示着晏倾君与东昭国的距离。 “公主这边请。”一边的贡元弯身引路,晏倾君还未正式与贡月国主成礼,唤声“公主”比较合礼数。 “谢王爷。”晏倾君收回目光,微微屈膝还之以礼。 贡元满意地瞅着晏倾君,笑得眉毛弯起的弧度都加深许多。这女子,且不说额头的新月,单单会一支挽月舞就能笼络不少人心。幼时又声名远播,如今这模样长得也比倾云公主耐瞧,他那皇帝侄儿定会爱不释手! 晏倾君察觉到他的眼睛在自己额头扫过,微微偏过脑袋。那朱砂刚点上去时,是无论如何都抹不掉的,可三日之后自动脱落,也是无论如何都留不住的。 “公主可要饮些水酒?” 他们在雨山坊稍作歇息,夜里还是要赶路的。祁国和商洛两国正在交战,趁着双方休战过了祁洛山才好。 “用些茶水便好。”晏倾君微笑着回答。 贡元给下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恭敬地拿了茶水过来,茹鸳忙接过来给二人倒好。 茶香扑鼻,茶水甘苦,带着清新的回甜。贡元喝了一口,瞥了一眼刚刚升起的弯月道:“二十八……咦,倾云公主,应该是今日出嫁吧?” 晏倾君眼神闪了闪,笑应道:“是啊,姐姐今日出嫁,嫁给奕家长子奕子轩。” 茹鸳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悄悄瞪了一眼贡元,想要他停住话头。哪知他仍是接着道:“对对对,那日可是贵国陛下亲自赐婚。倾云公主贤良淑德,品貌兼优,奕大公子也是谦谦公子一表人才,真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贡元见晏倾君笑容愈甚,开口还想继续。茹鸳在旁边一急,忙拿着茶壶倒水道:“王爷不如说说贡月国的陛下,让公主略有了解,过去之后也更好适应。” “茹鸳!”晏倾君的声音里带了责备,这种场合,不是她的身份可以插话的。 “公主莫要责怪,这丫头说得对!”贡元见晏倾君有了怒气,开口解围。茹鸳忙赔礼,垂首往后退了几步。 贡元也未在意,笑道:“陛下是怜香惜玉之人,公主这番品貌,陛下必定宠在心头啊!” 晏倾君微笑着,作出羞涩的垂首姿态。贡月国的新主,若她未记错,登基五年,今年刚满二十五。长得什么模样未曾听说,倒是对“月神”的迷信,比起他那个荒淫无度的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听闻有一年疫病突发,那国主不是拨款赈灾,寻医研究治疗疫病的方子,而是在月神台不吃不喝七个日夜求月神保佑。 所谓鬼神信仰,从来都是上位者用来统治百姓的手段,可是连帝王都被迷了心智,一味迷信,国之将亡! 思及此,晏倾君心头一跳,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未能抓住……很关键的东西…… “不过陛下最近劳心于东北矿产的开采,若是一时冷落公主,公主也莫要见怪。”他那侄子的后宫……五年时间已经有了近千名嫔妃,还是提前与晏倾君道个醒…… 晏倾君却是只注意到他的前一句话,“陛下最近劳心于东北矿产的开采”。 据她所了解,贡月为五国中最小,可是矿产丰富,且手握炼铁秘术,曾经依仗这两个优势强极一时。 只是近两代国主迷信神力,大肆修建“月神”庙宇,甚至妄得长生。时至今日,贡月其实不如表面那般风光,由她来猜,怕是岌岌可危吧? 祁国商洛空有矿产,无炼铁之术,东昭用挽月舞换来炼铁之术,却苦无矿产,与贡月之间又有祁国商洛相隔,挥鞭策马地打过去“抢”也是不可能,于是,贡月就在这样微妙的平衡中得以生存。 这平衡一旦被打破…… 晏倾君心中一亮,觉得闭塞了几日的脑子突然通透起来。原来……如此么? 贡元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晏倾君只是客套地微笑。暮色微薄,一行人回到原地准备出发,晏倾君回到马车上便闭目沉思。 茹鸳以为自己刚刚的多嘴让晏倾君生气了,安静地侯在一边也不敢打扰。 车轮滚滚,马匹嘶鸣。 晏倾君将最近发生的事前后想了一次,再把自己曾经不解的地方一一列出来。 为什么晏倾云要暗送纸笺与奕子轩谈条件?为什么晏玺选一个亲生女儿去和亲,却又选了一个没有旁骛牵绊与他没有父女之情的女儿?为什么晏不计后果地与她撕破脸让经营了四年的“兄妹情”轻易毁于一计? 只要一个假设成立,这些“为什么”全部有了理由! 晏倾君突然睁眼,眼里摄人的光亮让正犹豫着如何哄好她的茹鸳心头一紧,本能般问了一句:“公主……怎么了?” “茹鸳,收拾东西!”晏倾君面色如霜,霍然站起身沉声吩咐。 茹鸳被晏倾君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看公主的面色知道定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可是,收拾东西,她们要干什么? 晏倾君自顾自地在马车里翻找起来,收拾东西,趁着还来得及,走人! 那一个可能成立的假设,是必然成立的!她的出嫁,根本不是和亲! 5、第五章 “公主,收拾……收拾什么?”茹鸳不知所措地问道。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让自己冷静下来,道:“茹鸳,待会马车横穿祁洛山,你称我身体不适,让他们减慢速度。” 茹鸳已是心跳如鼓,连忙点头。不管公主想到了什么,要做什么,必然是有理的。 晏倾君俯身掀开车窗,只见窗外夜色如墨,山路崎岖,月光下树杈的影子如狰狞的恶兽舞动的双臂,夜风清凉,让她又冷静了许多。 她们被抛弃了,彻底的。 以和亲为名,以她倾君公主的一生为代价,不是为了促进两国关系的发展,而是从贡月下手,有借口打破平衡的五国关系。 在微妙的平衡中生存的贡月,矿产丰富的贡月,国之将亡的贡月…… 晏倾君所想的假设,便是东昭王曾经的掌上明珠在和亲途中死于非命! 祁国与商洛的交界处,贡月的迎亲队伍。地是祁国与商洛的,活着的人是贡月的,死了的人却是远去和亲的东昭公主。如此一来,三国如何脱得了干系? 和亲用晏玺的亲生女儿,中途出事不会有人怀疑是他亲自捣鬼。用晏倾云,身份显贵,背后有东昭三大家族之一的耿家,若她死,轩然大波不可能轻易平息,东昭得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可若晏倾云中途得到消息了呢? 明知自己会死,当然不会出嫁!因此送出纸笺与奕子轩谈条件,有了奕家支持,晏玺放弃她,便要重新考虑了。 再者,耿家的势力,用得好对晏玺有利,可是一个不小心让耿家人知晓,他们必定认为晏玺轻视打压耿家,心中不平。 换作她晏倾君呢?一个没有势力的公主,死便死了,没有任何人为她追究晏玺。贡月国主意属的人选不是她,那让来使注意到她便是! 所以晏在那场比试中自信满满地选了她。他与她近处多年,还有一个奕子轩帮他,要引她入局,轻而易举。 对奕家而言,奕子轩娶了倾云公主,做上驸马,与皇家联姻,与耿家联姻,朝中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对晏而言,奕家强大,代表的就是他的强大,还有谁敢觊觎他手中的太子之位? 夜风疾速而阴冷,刮过晏倾君的双眼,她竟觉得有些酸涩。她不由地冷笑,这样想来,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多么圆满的结果。她的父皇,她的哥哥,她的情人,一个为了国家大利,一个为了稳住地位,一个为了家族大义,牺牲她一个小女子算什么?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只是要她一条性命而已,她为数不多的亲人爱人们就能得偿所愿。 可惜,她从来不是懂得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人! “公主,好了!”茹鸳手脚麻利地收拾好贵重物品,跟了晏倾君这么多年,她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她就能明白要干什么。公主说收拾东西,那便只能是收拾马车内的值钱的东西了。不管原因如何,过程是怎样,她只要跟着公主便是。 晏倾君接过茹鸳打点好的包袱,对着她重重点头。 茹鸳微笑,转身出了马车。即便曾经亲耳听见挽月夫人教公主,皇宫内能信的人只有自己,即便公主想要相信的两个人同时背叛她,到如今,公主还是信她的! 晏倾君亦转身,准备换一身衣物。凤冠霞帔早在出了皇宫后便换下来,可今日受五百送嫁东昭军礼拜,穿得很是华丽,不适合出逃。 祁洛山三日时间便可攀过,这三日,定会有所谓的“意外”让她“不小心”地客死他乡,她必须趁早离开才是。 晏倾君正想着,突然嗅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随之肩头一紧,脖间冰凉,一把银亮的匕首正对喉间。 “公主?”女子的声音沙哑虚弱,响在晏倾君耳边。 晏倾君身子僵直,心中微微一惊,莫非直接派刺客杀了她?不可能!没有人看见的暗杀,怎么可能将责任推到其他三国身上?更何况这女子身上带血,听声音是受了重伤,应该是误打误撞地过来。 “换衣服!”女子见晏倾君不答,也不再追问,只看她模样气质也无需多问了,是出嫁的东昭公主无疑。 晏倾君眼角抽了抽,莫非她是被人追杀,想借着她公主的身份躲过一劫? “姑娘的刀子可否松一些,否则我要怎么与你换衣服?”晏倾君镇静道。 女子显然滞了滞,一面放开匕首一面冷声道:“你若敢叫喊,马上没命!” 车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晏倾君刚刚被放开的肩膀又被人扣住,能感觉到刚刚离开喉间的匕首几乎划破她的皮肉。 茹鸳一进来便见到自家公主被满身血污的女子用匕首制住,忙用双手捂住了快要破喉而出的大叫声,惊恐道:“你……你想要干什么?” 那女子眼神精明透亮,浑身是伤却不见乏力,防备地盯着茹鸳,冷声道:“马车为何慢了下来?出去!让他们加速,以最快的速度驶出祁洛山!” 茹鸳见到女子手中的匕首已经割破晏倾君的喉咙,白嫩的皮肤渗出的血让她惊慌地浑身发抖,连连点头,“好,我听姑娘的,姑娘你……你莫要伤了公主……” 茹鸳慌忙地出了马车,晏倾君脖间的匕首这才放下,感觉到背后冰冷的眼神,她快速地脱下外衣,取下发间的簪子——这公主,她倒也不想做。 那女子穿上晏倾君的衣物,迫她穿上自己的,看了她的发髻一眼便自己动手挽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再将面上血渍洗净,从容地找了块薄纱掩面。 晏倾君有一瞬间的恍惚,这女子,身形的确和自己相似,连利落的动作都与自己如出一辙。模样清秀,不是倾国倾城却也算得上小家碧玉,只是比一般女子多了冷冽的杀气。 她若一直在这里,自己如何出逃?出祁洛山之前,必定会有一场骚乱。 这想法刚刚在脑中掠过,马车突然加速狂奔起来,车外呐喊声四起,夹杂着马匹受惊的嘶鸣声。 “保护公主!保护公主!” “不是之前发过信函,说我等是迎娶东昭公主的队伍吗?” “大爷的,好像是祁国和商洛突然打起来了!停下停下,待他们交战之后再过去!” “来不及了大人!人马太多不好折返,若不快速前行,会被两方大军夹在中间!” “东昭公主在此,他们还要开战不成?停下!” “大人!听闻有祁国刺客刺杀商洛的大将军成功,商洛军愤难平,追击刺客到此,人马太多祁国定是以为他们趁夜偷袭!双方战势正凶,我等避无可避,赶紧离开才是!” …… 马车就在几人的大声争执中忽而快忽而慢,最后终于是停了下来。并非听从命令停下来,而是暗中飞来的暗箭将车夫射地滚下马车。 晏倾君静坐在马车内,沉声道:“你就是那刺客?” 那女子不答,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冷毅非常。她忍着伤口的剧痛到了车窗边,掀开窗帘看了看外边,那面色便愈加惨白,冰冷的眼神突然柔软,留着眼泪嘴里呢喃着“爹爹”便要出马车。 “嗖嗖”几声,女子身形一让,刚好躲过擦身而过的一支箭头。晏倾君忙拉过她,怒斥道:“现在外面战况混乱,你出去干什么?” 晏倾君显然高估了女子的力气,用力过猛,使得她枯枝般倒在地上,哭嚷道:“爹爹!爹爹不可死在他的手下!他也不可死在爹爹手下,他们不可以打起来!我得出去阻止!” 爹爹? 晏倾君微微垂首,自己与这女子换衣服时,腰间的琉璃珠也变作她腰间的蓝田玉,那玉上有一个“封”字。 祁国封佐封老将军的名头,五国内,对政事稍有了解的都有耳闻。祁国的占地仅次于东昭,与东昭,商洛,南临,贡月四国都有接壤。二十年前,祁国国力衰退,边境战事繁多,全靠这位将军二十年如一日奋战卫国,保得祁国一片安宁。 这女子身上的玉佩,伸手气质,再一口一句“爹爹”,应该是那封将军的女儿不错。只是不知两军交战时,她怎么会满身是伤的出现在她的马车内。 那女子毕竟是习过武,摔在地上不过片刻便重新站了起来,执拗地往外冲。 若她穿着倾君公主的衣服冲到双方交战的现场,这队人马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她更是无法脱身了。思及此,晏倾君眼疾手快地拽住那女子,岂料马车内突然滚起杀气,晏倾君感觉身上一阵剧痛,天旋地转间竟是与那女子一起从马车上跌在地上。 马车被两柄银晃晃的大刀劈得四分五裂,一队蒙面黑衣人出现在夜色中,与迎亲的贡月军打了起来。 战鼓声如雷鸣,前方是厮杀着的祁军与商洛军,后方是打斗着的贡月军与黑衣刺客,晏倾君与女子几乎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那女子跌在地上后迅速甩脱晏倾君的手,快速奔向祁国与商洛的战场。后方的黑衣刺客中马上有人跟着那女子追了过去。 晏倾君心中一惊,那群刺客是冲着她来的!呵,是晏玺派来的?还是晏与奕子轩? “公主!”眼看一名刺客追上那女子便是一刀,战场内响起突兀的女子尖叫声,晏倾君抬首只见到茹鸳挡在女子身前挨了一刀,便如秋叶凋零般无力倒在地上。 晏倾君一声“茹鸳”差点破喉而出,却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不可喊不可喊!此时喊出口,暴露的是自己的身份!天色太暗,形势紧张,茹鸳才会将那女子认作她,等一会,再等一会就好了,茹鸳一定不会死! 晏倾君安慰着自己,双眼还是忍不住酸涩。她不出声,却是不受控制地向茹鸳的方向奔过去。 母亲不止一次告诉她,奴是奴,主是主。她生就是公主,奴才生就是服侍她为她生为她死的。她从前深信不疑,对手下的奴才冷言冷语。他们对她笑是谄媚,对她面无表情是无礼,对她出言不逊者,罚,胆敢顶撞者,死! 所以昭明十四年,她失宠后,幸灾乐祸者不计其数,只有一个茹鸳,自始至终留在她身边,默默地看她哭看她笑,称她“公主”。 十年,她即便冷血,也非草木。 硝烟四起,呐喊震天,火光烧亮大片夜空。晏倾君想要尽快到茹鸳身边,前方却有马蹄声想着自己奔来。她抬眼,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分析来者身份。花白的胡须,夜色里野兽般幽亮的双眼,满满的紧张之色,是封佐。她穿着那女子的衣服,茹鸳将那女子认作她,封佐也将她认作他的女儿。 那女子与晏倾君的方向不远,在她看来,封佐也是向着她靠近的。她显然已经忘了自己正穿着晏倾君的一身衣服,一面躲闪着黑衣人的攻击,一面向封佐靠拢。 “阮疏!”商洛军中突然传来一声高唤。晏倾君一眼瞥过去,是身着银白色大将军盔甲的年轻男子,商洛的大将军商阙?女子本要刺杀的对象?这样亲密的叫唤,两人倒不像敌对的。 封阮疏的身形僵了僵,却并未放缓。黑衣人似是已经察觉到刺杀对象与他们所知晓的倾君公主略有不同,交换神色后放缓动作,马上又有贡月军斗上来,将他们引开。 晏倾君眼睁睁看着不停有人踩过茹鸳倒在地上的身子,一股热浪直冲入顶,再也顾不得分析局势,管他封佐封阮疏商阙之间是什么关系,管他是有人策划此番混战还是巧合碰上,现在她只想到茹鸳身边看看,看看她的伤有多重,赶走那些踏过她身体的混蛋! 四方争斗,没有人注意到焦急着想要赶到茹鸳身边却一直被绊倒的晏倾君。 还有一丈远,她就能抱着茹鸳命令她不要死。晏倾君却跌倒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她看到了,看到地上的茹鸳,半个身子几乎被人劈成两半,看到她睁着双眼,直直地望向天空,眼角还有未滑落的泪,看到她的嘴型,是一个“公”字。 变故来得毫无预兆,却理所当然。是她不听母亲的话,是她轻易信了人,是她身居高位却妄想过普通人的生活,被人设计被人利用被人出卖,所以茹鸳死了。 “啊——!”一声惨痛的尖叫从交战声中突围而出,晏倾君茫然地抬头,见到封阮疏的面纱刚好被夜风刮走,不远处封佐的心口被长箭刺穿,从马上跌了下来。 封阮疏尖叫之后,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着远处持弓的商阙,眼里的泪混着脸上的血,滚滚而落。那表情,是愤怒,是哀怨,是爱恨纠缠? 黑衣刺客再次缠住封阮疏,她反身一扑,整个身子倾向剑端。 晏倾君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血,衣服上的血是封阮疏的,手上的血是茹鸳的,脸上的血是身边兵将的。死人,这么多的死人,全部在她身边…… 十五年来,她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无力无能,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绝望。 “阿倾,生在皇家,身在宫中,人便再无‘情’字可言。阿倾,想要活下去,你能信的,你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挽月夫人的话突然响在晏倾君耳边,沙哑,带着点冰冷的声音。 想要活下去,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晏倾君不再看向茹鸳所在的方向,而是趁着旁人未注意到,看准一个缺口便匍匐着爬了过去。 身边有断掉的胳膊断掉的腿,不时有人受伤,倒在她附近,死在她眼前。附近的火焰如同狰狞的大笑欲要将这世界吞噬,耳边是呐喊是哭叫,眼前是血是尸体,鼻尖是腥臭是焚香。 三月的夜晚,冷风如刀。 原来——这就是战争。 你没站在最高处俯瞰生死,就匍匐在最低处承受灾难。 晏倾君笑了起来,笑容苍白而虚无,火光下竟隐隐的有几分狰狞。 今日她匍匐在最低处,终有一日,她会站在最高处! 她要走出这修罗场,她不会死的! 可是疼痛袭来,晏倾君被迫翻了个身,只见到银晃晃的大刀砍向自己,接着,身子要被撕裂一般,疼痛到欲哭无泪,疼痛到无法呼吸,疼痛到无力思考。 原来这就是疼,这就是痛。她要记住,记住今日这支离破碎血肉横飞的画面,记住今日这无声呐喊无力哭泣的狼狈,记住自己是怎样一步一步沦落至此!她,不会死,不能死!这一切的一切,她都要记住!然后,再也不犯这些愚蠢的错误! 6、祁国卷 鲜血,疼痛,挣扎,反抗,自愈,坚强,强大。我以为,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 ——晏倾君 第六章 晏倾君觉得眼皮很重,脑袋很沉,身子像是落在了世界的最底层,压抑着吐不出气来,眼前暗沉无光,耳边却是有声音的,来自许多年前的声音,穿插错乱地响起来。 “公主,奴婢茹鸳,愿终身侍奉公主左右。” “阿倾,你看云之彼端,你为落日我为彩霞。奕子轩定不负卿。” “都给本太子滚开!谁敢动倾君一根头发,就是跟我晏作对!” “阿倾,你看娘病了,病得无可救药……” “四年前,梦烟不足三十岁,君儿……你真的相信,她会那么容易病死?” “求我有什么用?你救得了她一条性命,救得了这宫里所有奴才的命么?茹鸳,你进宫这么些年,睁眼看看!主就是主,奴就是奴,要么你爬上主子的位置呼风唤雨,要么你蹲在奴才的位置任人宰割!” “太子哥哥真是倾君最‘好’的哥哥。连嫁到贡月为身份尊贵的皇后太子哥哥都替我考虑到了,我又怎么会怪你?” “倾君在此恭祝姐姐与奕公子百年好合!姐姐,倾君相信,奕公子——定不负卿!” “你不是我娘!我娘不会如此狼狈如此无用!我娘不会轻易放弃轻易言死!你若就此死了,再也不是我晏倾君的母亲!” “父皇,您一定要好好活着!活着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她,会回去的! 晏倾君心中剧痛,压抑许久的各种情绪在梦中轰然爆发,像是要将她撕得四分五裂放肯罢休!她猛地睁开眼,纷乱的声音终于退去,随之,意识逐渐清醒过来,身子上的疼痛也清晰可察。 还能感觉到疼痛…… 活着,她居然还活着! “小姐醒了!”思甜一见昏睡了好几日的女子睁了眼,喜上心头。 晏倾君眼前像是蒙了一层水雾,模糊不清,凝思聚拢飘散的意识,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明黄色的帷幔和雕刻这飞凤的红木床架。 她又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能用明黄色,能用飞凤……她居然,还在皇宫里? “忆苦,你快去禀告太后,说封小姐醒了!”思甜忙转身对杵在榻边一脸冰冷的年轻女子说着,自己快步到了桌边拿起药碗,庆幸着那药刚好凉下来。 晏倾君刚刚还混沌的脑袋瞬时清明。那甜腻的声音给了她两个讯息:第一,她的确是在皇宫,却不是在东昭皇宫,她可不记得自己有个皇奶奶;第二,那声音唤她“封小姐”,莫不是把她认作封阮疏? 晏倾君的手游移到腰间,空空如也。 “小姐可是在找这个?”思甜一手拿着药碗,另一手拿起晏倾君枕边的一块碧玉,递在她眼前。 果然是那块“封”字玉佩…… “小姐放心,这是封家祖传之物,奴婢们自然会为小姐护好。物什固然重要,却是比不得小姐的身体,奴婢先喂您喝点药,稍后太后许会过来一探。” 听那甜腻的女声的语速轻快,吐字如珠,晏倾君微微抬眼,便见着十三四岁的女子,一身清绿色的宫女装,黑发一左一右地团成团,系着绿色的丝锦,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天真气息。 思甜见晏倾君双眼清亮,面色红润,暗暗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奴婢思甜,奉命照顾小姐。小姐在战中重伤,皇上为了保住小姐性命,特地下旨准小姐进宫方便御医治疗。现下小姐是在贤暇殿,距小姐在战场昏迷已经半月了。” 晏倾君一字不落地听着,暗道这宫女倒是心思玲珑,知晓自己刚刚醒来对着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心中会有疑虑,便一点点地解释给她听。 想到这里,她突然想到茹鸳,心中一沉,闭眼。 “小姐可是哪里不适?稍后便会有御医过来,小姐快快先把这药喝下。”思甜见她面色突变,暗自责怪自己多话,舀了一勺汤药递到晏倾君嘴边。 晏倾君从前最讨厌的便是喝这又苦又浓的汤药,每次都是茹鸳在她身边又哄又劝的才勉强喝下一碗……她再次用力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眼底恢复平静,服顺地咽下药。 听这思甜所言,她是被当做封阮疏没错了。可是,即便她与封阮疏的身形如何相似,这张脸……怎么可能认错? 晏倾君忙摸了摸脸,除了左眼角处微微刺疼,其他地方仍是滑嫩完好。 容貌未毁。 那是怎么回事?祁国赫赫有名的封大将军之女,怎会无人识得? “小姐放心,御医说过,定会竭尽所能还小姐的花容月貌。眼角的伤必然会除得干干净净。”思甜软声安慰,见一碗药已经见底,拿帕子擦了擦晏倾君的嘴角,起身将药碗放回原位。 晏倾君趁势将这宫殿打量了一眼。殿外春光明媚,殿内窗明几净。虽说比不上她曾经的白淑殿大气华丽,却也简单舒适,别有一番端庄素雅。 “扶汝太后驾到!” 宫人尖细的声音让晏倾君将眼神收了起来。祁国国国主幼年登基,璋华、扶汝两名太后辅政。眼下过来的扶汝太后,传闻脾性温润,贤惠大方,是那年幼皇帝的生母。晏倾君不知封家与扶汝太后有什么渊源,“封阮疏”一醒来她便赶了过来…… 思甜和殿中其他宫人已经跪下行礼,晏倾君睁着眼躺在榻上不动。 “哎,可怜了好生生的丫头,怎么……”扶汝太后生得一对柳眉,唇薄脸尖,妆容精致,体态纤细,一脸心疼地快步入殿,未有停顿地向着晏倾君所在的床榻走过去。 “啊!” 眼看扶汝到了榻边,一面说着,欲要握起晏倾君的手,晏倾君突然坐起身,抓起身后的枕头就朝她扔了过去。 满殿的宫人,见到晏倾君的动作皆是面色大变,刚刚才起身,立马齐齐跪下。榻上的晏倾君胸口的衣襟被血渍浸染,显然是伤口崩裂,她死死咬着唇,两眼通红,不停地流下眼泪来。 “太后息怒!封姑娘怕是刚刚醒来,神智还未完全恢复才会冲撞了太后!”思甜面色惨白地跪在地上,往前挪了几步,磕头打破一室的静谧。 扶汝回神,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服,笑道:“御医呢?” “微臣在!”地上穿了藏蓝色官袍的老者挪着膝盖出列。 扶汝退在一边的木椅上坐下,眉头微蹙,担忧道:“快来看看这丫头,哀家看着还真是有些神志不清,不是说只是皮肉伤么?” “微臣遵旨!”老御医起身,躬着身子靠近晏倾君。 晏倾君仍是流着眼泪,不停摇头,身子往后退,无措地看了看四周,抓起被子往他身上砸,又抓起榻上的玉牌,手伸到一半,没有扔出去。 “思甜。” 扶汝给了思甜一个眼神,思甜会意,站起身到榻边柔声道:“小姐莫要怕,这是御医,来给小姐医病。小姐的身子不疼么?您给御医看看,就不疼了。” 晏倾君的脸许是因着疼痛而苍白到没了颜色,下唇被她咬出血来。她疑惑地瞥了一眼思甜,将手里的玉牌捂在胸口嘤嘤地哭,盯着扶汝低声呢喃道:“血……血……” 老御医见状,恍然转身道:“禀太后,微臣看封小姐的神色,怕是在战场受了刺激……太后今日又穿了红衣,她才会反应激烈。” 扶汝微微颔首,柔声道:“那哀家不近她身就是。”说罢,竟也不恼怒,自行退了几步,在圆桌边坐下。 扶汝一走远,晏倾君果然安定许多,御医把了脉,皱着白眉,小心问道:“小姐,除了受伤的地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晏倾君茫然地摇头。 老御医略有疑惑,又问了一句:“小姐……可还记得自己的名讳?” 晏倾君茫然地摇头。 一边的扶汝将榻上晏倾君的表情尽收眼底,露出几分怜悯,暗道这丫头莫不是被吓傻了?祁洛山一战,她终究是个女子,亲临战场还重伤而归,若非援军及时,十条性命都不够她丢的。 “那小姐可知道你现下身处何方?”老御医有了与扶汝太后同样的想法,试探地问道。 晏倾君的眼泪已经在脸上风干,眼里起了一丝波澜,轻声启齿,疑惑道:“皇……皇宫,太后……太后?” 下一刻,晏倾君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跪在榻上对扶汝太后磕头,惊恐道:“参……参见太后,我……小女……民女……” 扶汝见她反应过来,怔了怔,又见她吐词不清,怕是心神还未稳下,忙微笑道:“罢了,快快平身躺下,莫要让伤口裂得更厉害了。” 晏倾君感激地谢过之后,老实地躺在榻上,连御医问一句她便答一句。末了,连御医对着扶汝躬身道:“回禀太后,依微臣所见,封姑娘是刺激过度,损了记忆,以前的事情恐怕都不记得了,好在神智并未受损,或许待她修养些时日,便都记起来了。” 扶汝了然地点头,怜惜道:“哎,忘了也好,忘了也好。” 晏倾君微微阖目,暗暗吐出一口气。那日在战场,她亲眼见到封佐被一箭射下马,恐怕性命难保,封阮疏更是自己撞向刀口,十之八九命丧当场。她昏迷半月,也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让这祁国的人将她误认封阮疏,更不知东昭那边在这半月内可有动作,在弄清事态之前,佯装失忆是最好的法子,即便日后她的身份遭到质疑,她从未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封阮疏”,这帽子是他们给自己扣上的。 “璋华太后驾到!皇上驾到!” 晏倾君刚刚松口气,以为度过一劫,尖细的传唤声又将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璋华太后,祁国国先帝的正宫皇后,出身名门,稳坐后位二十余年。外传两位太后相处和谐,共同辅佐幼主。至于祁国的皇帝,除了名讳,她只知道“幼年登基”这四个字。看来封佐在祁国的地位果然不同凡响,女儿重伤可以住在皇宫让御医亲治,刚刚醒来两名太后连着皇上都赶过来看了。 晏倾君合算一番,咬紧了牙关忍痛下榻,随着众人行礼。扶汝过来时她为了装作反应不及,未下榻行礼,此刻却是装不得了。 “这就是封家那野丫头?”璋华太后的语气并不是讽刺,而是威严。一句“野丫头”让贤暇殿瞬时静了几分。 晏倾君心中亦是一顿,扶汝称她为“丫头”,璋华在前头加了个“野”字,果然,两人之间是不和的。而且,这一个“野”字,让她大概猜到了为何自己会被认作封阮疏。 “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与扶汝的温软不同,璋华的话,只要开口便带着股皇家特有的傲气。这种气息,晏倾君太过熟悉——从小优越的生存环境、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必有的气息,譬如十一岁之前的她。 晏倾君顺从地抬头,平视着不对上她的眼,却也没有有意避开,眼角的余光便轻易地瞟到她的模样。 高眉大眼,妆色雍容,却遮不住眼角岁月的痕迹。相较之下,扶汝的年轻貌美,与她生生隔了一辈人似地。 “这模样,真真娇俏动人,哀家看了都打心底的喜欢,怪不得扶汝这么心切地赶过来看一眼。”璋华缓缓笑着,眼角的细纹越发醒目,“皇上,你说呢?” 晏倾君一早便瞧见璋华身后的那抹明黄,明明应该是皇宫里最为耀眼的存在,到了他身上,好似隐匿了万丈华光,且隐地干净彻底,不留痕迹。 “朕来瞧瞧。”少年皇帝的声音轻快悦耳,声刚落下,人已经到了晏倾君眼前。 十四五岁的模样,眉眼微弯,唇红齿白,带着股青嫩的稚气,弯着身子看入晏倾君的双眼。 晏倾君见他对着自己微笑,笑得和善温柔,真如孩子一般,没有半点帝王之气,只是那双眼里,黑色的瞳仁沉得密不透光,像是要将人的灵魂都漩进那一汪死水般的深潭。她没有躲闪,一躲一闪甚至半躲半闪她就输了!她坦然地、略带迷惘地与他对视,直至看到到他眼角微不易见的弧度。 “果然比这宫里的美人都要美。”祁天弈连连颔首,不吝赞美,转首间脸上浮起带着孩子气的天真笑容,“可是与母后一比,云泥之别。” 女子重貌,被人称“美”,还是在迟暮之年,与一个年纪轻轻充满活力的女子对比,即便是知晓他人有意讨好,那讨好吃起来也是甜的。璋华没有例外地露出舒心的笑,刚刚的盛气凌人淡去许多。 “皇上又贫嘴了。”璋华笑得慈祥,一面坐下,一面拉着祁天弈的手轻拍道,“皇上啊,哀家知道你天性善良,又心怀天下,对臣子更是护忠心切。当初这封家小姐重伤回都城,皇上情急之下才下了圣旨恩准她入宫。可现下,哀家看她的伤已经好了大半,皇上想想她的出身……哎,皇上还是尽早送出宫的好。” 扶汝见祁天弈入殿便未看自己一眼,面上已经露出不悦,再一听璋华的暗示,面色白了白。 她扫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上的“封阮疏”,笑着站起身,扶起晏倾君道:“丫头有伤在身,还是先起来。”说着拉晏倾君在榻边坐下,转首对璋华笑道:“姐姐是忘了她为封将军之女,还身受重伤吧?连御医刚刚诊脉,这丫头在战场受的刺激太大,连自个儿是谁都忘得干净,如今封家只剩她一人,若是送出宫……姐姐让她孤身一人要往何处去才好?” “封将军之女……”璋华敛眉沉吟半晌,才幽幽道,“举国皆知,封将军苦战沙场二十多年,未曾娶妻,他有个女儿,哀家未听说过。倒是听说他倾心于哪家一个庶出的小姐,为了她才终身不娶。” 扶汝闻言,倏地站起身,面上的笑容再挂不住,冷眼睨着璋华。 晏倾君垂首,这一席话,让她对自己刚刚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璋华太后说自己是“野”丫头,鼎鼎大名的封将军之女会被人认错,只因为封阮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私生女……或许瞒了十几年,从未有人见过,是以,这些人会只凭一个玉牌定了她的身份。至于那“庶出的小姐”,扶汝反应这么大,与她有何关系不成? “你……”扶汝咬牙,说不出话来。 璋华继续道:“这样一个出身不明身份卑微的私生女,如何留在宫中?” “数百名将士作证,封将军的确有独女封阮疏养在边疆,姐姐如何能说她是出身不明?”扶汝扶汝冷眼盯着璋华,字字铿锵,“封将军二十年如一日恪守边疆,功绩赫赫,战死沙场为国捐躯,哀家怜其孤女无所依靠,收为义女!如此,可够身份留在宫内?” 扶汝这一招显然在璋华意料之外,却也不见她有太大反应,缓慢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才悠悠道:“皇上啊,哀家前日看了本德顺从民间搜集来的册子,写的都是十几年来在民间最受追捧的故事。其中有一则,哀家怎么看怎么眼熟,说是一个普通的下人,恋上了家里的小姐,奈何小姐家世显赫,入宫做了娘娘。那下人有出息的很,为了能再见小姐,参了军,最后还做上了将军,苦守边疆数十年,每年只有受昭进宫才悄悄见那小姐一眼。最后为了小姐终身不娶,战死沙场。哎……皇上,你说如果给这故事写个续,将军死后突然出来个私生女,那小姐迫不及待就认了私生女做义女,你说说看,那看书人会怎么臆测呢?” 扶汝早已气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你……你这是……” “哀家这是怎么?”璋华仍是微笑道,“莫非妹妹知晓这故事中的人是谁?” 扶汝撇过脑袋,只对着皇帝怒道:“皇上!封阮疏必须留在宫里!” “皇上,宫里连一个普通宫女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这么个野丫头留下来,皇上还是好好斟酌。”璋华气定神闲。 烫手的山芋丢给了祁天弈,一个要她走一个要她留。少年皇帝为难地皱起了眉头。 晏倾君垂首,有些不耐。时隔多年,她再次见到宫里的明争暗斗,这戏码她一眼便看穿,不怎么精彩,所以她想躺下休息。她留在宫里,或者说今后富庶的生活是必然的,根本无需担心。 封佐领兵这么多年,名扬五国,必然在军中威信极高。封阮疏的存在,是安抚并拉拢封佐手下亲信的最好棋子,这些人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璋华不过是借她刺激刺激扶汝罢了,顺带断了“封阮疏”交给扶汝的可能性,再者,还能试探试探这少年皇帝。她不会让扶汝收她为义女,平白把“封阮疏”背后封家亲信的势力给了扶汝;也不会做出恶母□□的模样,强要“封阮疏”。把最终的决策权推给祁天弈,自己免了一身骚,还能试试他是否真如表现出来的这般“单纯”吧? 思及此,晏倾君发现,这场戏还是有看头。有着那样一双眸子的祁天弈,她不认为会是简单的人。若他想将戏演足了,就得顺着璋华的意思将“封阮疏”交给她,可那样便是直接给璋华添了一股势力。若他当真不简单,想要自己掌权,当然是将“封阮疏”纳为己用最好,可这样一来,会让璋华发现他的意图…… 晏倾君想瞧瞧,这位少年皇帝能不能使出什么绝妙的法子化解眼前这场僵局。 祁天弈仍旧紧锁着眉头,为难地看了看扶汝,又看了看璋华,在殿内来回踱步。最终他一手拍额,喜道:“朕知道了!” “皇上想明白了?” “如何?” 璋华与扶汝同时发问。祁天弈好像对自己想到的法子极为满意,愉悦地两眼发光,笑道:“德路,快快去把晏哥哥请过来!他一定能想到让两位母后都满意的法子!” 闻言,璋华与扶汝皆是沉默 一侧的晏倾君却是大惊。这一句话,生生将她从看戏人,拉到了演戏人的位置!她不动声色地往榻上闪了闪,将脑袋埋得更沉。 晏哥哥,莫非是他? 她在祁国唯一的故人,也是她扮作封阮疏最大的破绽,祁国内的东昭质子——五皇子晏卿。 7、第七章 晏倾君对晏卿的记忆,模糊到可以忽略掉它的存在。他比她长了三岁,被送出东昭时他十岁,她不过七岁。如今想来,只依稀记得她这位哥哥是极不得宠的,时常被人欺负,脑袋里唯一与他有关的画面是他离开那年,海棠花正好盛开,他却在树底哭得鼻涕邋遢,被其他几名年幼的皇子围着笑话“宽额大鼻,是东昭有史以来最最难看的皇子”。 那时她刚好路过,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瞥了他一眼,想着“的确够难看”便走了。 未想到时隔八年,竟还有机会再见。 只是今非昔比,晏卿在祁国的待遇显然比普通质子好得多,甚至比他在东昭过的日子好得多,看这两位太后和皇帝的态度便可窥见一二。 思绪飞转间,晏卿已经到了殿内行过礼,两名太后剑拔弩张的态势略有消弱。晏倾君听到祁天弈愉悦的声音问道:“晏哥哥快帮朕出出主意,封阮疏该如何处置才好?” 晏倾君始终垂首,只瞥到晏卿暗墨青色的衣摆。 “皇上,封老将军驰骋沙场十数年,建功无数,如今为国捐躯,只留下独女,自当好好安置。” 晏倾君心头微微一触,这声音清润如风,似染了清晨竹林里的露气,润人心肺,不急不缓地响在殿内,听起来尤为舒心。记忆里的晏卿是沉默的,总是垂首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畏畏缩缩,如今只听这一句话,便知晓他变化不小。晏倾君有些心痒,想要抬首看看她这位多年不见的哥哥了。 “可是……”祁天弈无奈又为难的声音,“两位太后……母后,您让晏哥哥再说说,说出个具体的法子吧!” 最后半句话里孩子似的娇气和依赖极其自然的流露出来,晏倾君从小见到的皇帝就是晏玺那般,喜怒不形于色、深沉而难以捉摸的,是以,不管祁天弈的噌状多么的自然而然,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皇上如此信任卿儿,卿儿你便说说你的看法。”璋华开口,带着淡淡的笑意。 晏倾君背上又是一寒,卿儿…… 转念一想,深藏在记忆里的东西又浮出水面,晏卿的生母是出自祁国送去的美人……具体身份她是不记得了,只知那女子生下晏卿后便去世了。若她与璋华有什么关系,倒也不奇怪。送走一个自己并不重视的儿子、一个祁国不会妄动的“质子”,还真像晏玺的行事作风。 “晏卿以为,封小姐不仅是封将军的独女,还以身探险,深入敌营,祁洛山一战的大胜,她功不可没,可说巾帼不让须眉。如此铁血女子,忠义之后,皇上当然该公告天下,大赏以激励军心。” 之前祁天弈让晏卿说话,还要对着璋华撒娇,显然晏卿是璋华的人。可他这番话说出口,并没有偏帮璋华,甚至直说封阮疏是封佐的独女,等于否认了璋华之前所说的“出身不明”,而璋华,沉默许久,没有反对的意思。 晏倾君终是没能忍住,假意撩发,扫了晏卿一眼。 只这一眼,她不得不感叹,民间俗语说女大十八变,莫非男子亦是如此? 眉如远山面如冠玉,眸含笑意眼含秋波,谦和温润的气息由内而外地随着墨青色的袍子流泄出来。 她一眼看过去时,他正好微微侧首,将眼神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像是沾了油水的春风,和煦,却没由来地让她觉得滑腻,更像是炎热的夏日昭阳殿外的阳光,不是赤辣辣,而是通透,通透得仿佛要穿过她的身子。 晏倾君对他那副表皮的好感瞬间消失地无影无踪。宫中人大抵都是如此,华丽的外皮下裹着深比宫墙的心。一如奕子轩,同样的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同样的举止有礼言谈有度,也同样,不可相信。 晏卿突然弯了弯唇角,看着晏倾君笑起来。这笑容,在其他女子眼里怕是魅惑至极颠倒众生,看在晏倾君眼里,却是让她心中戚戚。他那一笑虽是好看,却探不出眼底的情绪来,八年前他离开东昭时,她七岁,今日一见,他可会认出自己? 晏倾君露出怯弱的样子,双眼含羞地撇开,随后也礼貌地笑了笑。 “晏哥哥如此说,那朕封她个郡主如何?” 那两人一眉来一眼去,不过一个瞬间而已。祁天弈疑惑地问向晏卿。 一边的璋华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正要插话,晏卿已经答道:“皇上英明!” “那就绍风郡主,两位母后可还满意?”祁天弈面上的表情看来,显然是对自己出的这个主意非常满意。 扶汝见“封阮疏”不用出宫,颔首同意。璋华见晏卿不反对,也缄默不语,算是默认。 晏倾君抿唇轻笑。这皇帝还真是找到了一个好法子。封她为郡主,不是任何一个太后收作义女,她承的是皇恩,不是哪个太后的眷怜。扶汝只想保她在宫内,对这结果不会反对,而璋华,应该是因为晏卿才没有反对。 晏卿一个东昭国的质子,在两宫太后辅政,皇帝傀儡,外戚当权的祁国,能有一席之地,还真是……不简单啊。 祁国和安六年,祁洛山一役,大将军封佐战亡,独女封阮疏舍命立功。帝念封佐一生戎马,立功无数,其女忠义,不让须眉,特封绍风郡主,赐居宜沣殿。 *** 宜沣殿毗邻皇宫内唯一的沣水湖而建,殿后一座数十丈高的小山包,绿树茵茵,可说是依山傍水,风景独好。 经过一个月的调理,晏倾君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只是从胸口到腰间留了一条巨型蜈蚣似地大疤,好在衣物可以遮去。 这日她正对镜描眉,不由地再次触上左眼角。站在一边的思甜忙道:“郡主,您瞧,这伤果然好了,一点印子都没留呢。” 晏倾君微微闪了神,那不长不短的伤口,正好把她眼角处的泪痣剥落得干干净净。如今一点疤都没留固然是好事,可每次看到光溜溜的一片,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郡主,还是奴婢来吧。”思甜弯腰,笑着接过晏倾君手里的眉石,“您的右手还未痊愈呢,今日连御医过来再换一次药,三日后应该就可以拆纱布了。” 晏倾君服顺地坐在铜镜前,对着思甜微微一笑。半月前,她刚刚可以下榻,便“不小心”打碎了瓷碗伤了手腕,御医诊断,伤到手筋,好在强治及时,只是不能再动武而已。 “郡主,今日阳光大好,奴婢扶您出去晒晒太阳吧。”思甜顺手将晏倾君的发髻又理了理,想着这位郡主文慧大方,娴静淑雅,可“静”得过了些,时常能整日不说话。她料想着是没了记忆的原因,便借着闲暇的时候在她耳边说些她所了解的祁国,还有封老将军生平的一些事。 而绍风郡主显然也是爱听的,譬如此刻,她面露笑意,就着她的搀扶出了门。 晏倾君在殿前凉亭里的竹椅上躺下,微风拂面,她微微眯了眼。一个月以来,她竭力扮演者失忆的“封阮疏”的角色,再借着“失忆”的名头了解祁国,了解自己目前的处境。 一个半月前的“祁洛山”一役,开始于贡月老王爷去东昭之前,结束于老王爷带着她回贡月的途中。对“封阮疏”而言,过程大概是她深入敌营,先刺杀商洛的大将军商阙,若是成功则皆大欢喜,若失败,则引出商洛部分精锐……其中曲折原委,恐怕只有“封阮疏”一人得知了,具体的作战策略宫中的宫女也不可能知道。总之,结果就是祁国虽然损失一员大将,却大创商洛,连取五座城池,最后商洛不得不求和,将两国共有的祁洛山商道割给祁国,祁洛山也改名祁安山。 而对“晏倾君”而言,和亲途中遭遇突发战事,又被不明人等刺杀,命陨当场。东昭国主大怒,声讨三国,商洛赔上黄金万万两,祁国允诺祁洛商道无条件对东昭开方,而贡月,送上一座矿山。 思甜曾在她耳边惋惜,说那位曾经名扬五国的倾君公主死得面目全非,东昭国主见过后失声痛哭,尸身搁置了七个日夜方才厚葬。 彼时她听着“自己”的葬礼如何轰动,举国上下如何哀恸,笑得心都疼了。此时她看着湖面波光徐徐,居然有一丝庆幸,“晏倾君”不死,何来今日的“封阮疏”? “郡主,扶汝太后来了。” 思甜在晏倾君耳边低声提醒,她忙起身,行礼。 扶汝太后的性子,在宫中是出了名的温婉,不端架子不仗权势,到了她面前更是一副慈母模样,平日过来,连传到都免了。 只是今早还向她请过安,这会又过来,还真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明日是你父亲的七七之日……”扶汝拉住晏倾君的手,缓缓道。 祁天弈今年不过十五,她也就三十出头的模样,又保养得极好,模样很是年轻,笑起来像清秀的夏荷展尽了颜色。可此时她看向湖面,竟笑得有些沧桑,接着道:“明日皇上会准你出宫祭父,阮疏……你帮我送点东西到他坟前可好?” 晏倾君心中一动,不露声色地柔声道:“太后有事尽管吩咐便是,阮疏自然是乐意为太后尽力。” 扶汝闻言,欣慰地笑了,“东西我明日托人交给你,你替我烧给他便是。” 扶汝说着,竟微微红了眼圈。晏倾君握了握她的手,颔首。 *** 是夜,凉风习习。 晏倾君侧卧而眠,又听到隐隐约约的古琴声,似淙淙流水滑过耳边般,每个音符的相撞都让人心头微微一颤。她并不精通音律,却也听得明其中的哀思愁绪。 这琴音,从她入住宜沣殿便听见了,旁敲侧击地问思甜,思甜却说什么都没听见,可她眼底闪过的浑浊还是被她捕捉到。眼失清澈,便是有所隐瞒。 挽月夫人对幼时的晏倾君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着不能说出口的秘密,那秘密会随着人掩埋在黄土深处;而每座皇宫都有着不可窥探的秘密,那秘密会在某个角落溃烂消弭,遗失在历史长河中。 她不止一次地夜半起身,想要探出那琴音的来源,可宜沣殿背后是山,侧面是湖,另一面便直通皇帝的后宫。她尝试着往前走,琴音越来越弱,那不可能是后宫传出,而后山山头荒芜,不可能住人…… 寻过几日无果,晏倾君决定忽略那“秘密”,直至今夜,琴声里夹杂了缥缈的笛音。 外间的忆苦思甜已经熟睡,晏倾君披上披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四月杏花开,殿外开满了杏花,一支两支探头到院子里,平添春意。晏倾君发觉那笛音显然比琴音清晰,不止是乐音清晰,连声源都清晰许多。她凭着感觉寻笛音而去,竟是一步步走到了殿后的小山前头。 夜色深沉,山间雾气氤氲,黑蒙蒙地一片。晏倾君止住步子,略作沉吟,抬步向前。既然出来了,她不想空手而归。然而,还没走出几步远,那笛音戛然而止,晏倾君的步子也随之止住。 稀疏的树林子里头,不远处那人的身影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墨青色的衣袂勾勒出他修长的背影,仿佛于天地间茕茕孑立,冉冉孤竹生。 他突然回过头来,不着痕迹地收起手里的玉笛,轻笑着一步步向晏倾君靠近。 笑似春风拂面,雨打清荷。 晏倾君再次伸手拢了拢披风,上前几步道:“原来是晏公子夜来雅兴,在此处吹笛。正好我无心睡眠,便出来寻寻美妙笛音的主人。” 晏卿对晏倾君的出现并未流露出意外之色,笑着抬步,离她愈近。 他身上是带了一股墨香的,不浓不淡的一股水墨香,在一个极近的距离才会嗅到。这次晏倾君没有移开双眼,而是凝神定睛,借着月色将眼前的男子看得一清二楚。 温润的眼,俊挺的鼻,削薄的唇,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那神色,不再是初见是的温煦,而是不加伪装的深邃和——危险。 人越近,晏卿黑色瞳仁里沁出的一丝丝光亮便愈发清徐,似三月吐绿的芳草,丝丝绕绕像要缚住人的灵魂。 他含笑,半倾下身子,林间月下两人被抽长的影子重叠交错在一起。晏倾君皱起眉头,欲要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他却突然支起了身子,手上拿了一片杏花花瓣。 “杏花谢了啊……”晏卿低声一笑,带出说不尽的风华,“落在郡主肩头了。” 晏倾君报之以一笑,笑得灿烂,“多谢晏公子。” 晏卿的手指稍稍松开,杏花瓣随风而去。他侧过身子,眯眼看着弯月,缓缓笑道:“月如钩,好似钩出点秘密让我发现了。” 晏倾君也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着他的语气缓缓笑道:“是啊,这宫里的秘密……何其多。刚好,也让我发现了一个。” 晏卿挑了挑眉头,转眼正视晏倾君,笑问:“你是谁?” 晏倾君扬了扬眉,对上晏卿的眼,笑问:“你又是谁?” 8、第八章 林子里的风不大不小,刚好吹得树叶作响。天空不时有夜鹰飞过,嘶鸣着拍打翅膀。月光下的两个人距离很近,是情人间暧昧的距离,四目相对时,却不是情人间的爱恋的眼神。 “姑娘是不是该先回答我的问题?”晏卿笑容愈甚。 晏倾君毫不示弱,笑容似要生出朵花来,柔声道:“晏公子,莫不是这夜色太暗迷了双眼?我是封阮疏啊。” 晏卿的身子又近了些。晏倾君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靠近沉下来,她却不能躲。他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她便觉得时间顿时放缓了脚步,随着他的眼神贴着她的面颊一点点爬过。 她直视他的眼,面上笑容不变,心底却是讶异,讶异他眼中的神色。犀利的审视巧妙地融在墨黑的瞳仁里,一眼便把她看透一般,偏偏那眼里还能带出闲适的淡笑。即便是在父皇晏玺那里,她也未曾见过这种眼神,而晏卿,只有十八岁而已。 不对,“晏卿”十八岁,不代表眼前这个人十八岁。 若说在贤暇殿的初次见面,那个念头只是在脑中悄然滑过,那么,这个月夜相逢,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不是晏卿! 母亲说过,看人,只需看眼。记住一个人,是记住他的眼神。这样,不管何时何地,你永远不会弄错敌人与朋友。 看这人的眼神,八年前的晏卿,双眼迷朦,黯淡无神,身为皇子却不及平民,而这个人,从容优雅,气定神闲,与八年前天壤之别。再说长相,若说眼神可能在岁月的洗涤中完全变样,一个人的模样,不可能在八年间长得面目全非。今夜她瞧得仔仔细细,可没看出半点“宽额大鼻”的影子。 所以他问她一句“你是谁”,她丝毫没怀疑是他看出她倾君公主的身份,因为这个人,恐怕根本不曾见过她。 晏卿那一眼,不过片刻功夫便移开,他退了几步,垂首理着锦袍袖口,低笑道:“不错,今夜月光太暗,也让郡主花了眼,连晏卿都没认出来。” 晏倾君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是封阮疏,他亦不是晏卿。她放手,他亦放过。两人只当今夜什么事情都未发生,当然是再好不过。 “是啊,晏公子莫要见怪才是。夜深了,阮疏还是先行回去,公子若有雅兴,继续。”晏倾君温顺一笑,转身便走。早知道今夜出来会碰到他,还会被撞破身份,打死她都不出宜沣殿。 “不过……”晏卿突然开口,拉长了尾音,随即不紧不慢地戏谑道,“封阮疏从小在商洛长大,你想扮作她,是不是该再下点功夫?” 晏倾君停住脚步,心中微怒。这人,出尔反尔,变脸比翻书还快。她心下一横,干脆转首轻笑:“多谢指点,要不,你再多说点?” 今晚是哪里露了破绽,她大概猜得到。既然他不肯放过,她也不扭捏。封阮疏的过往,那几名宫女不知道,她无法套话。扶汝每次都说“忘了更好”,不肯与她多说,那她直接问这个“晏卿”就是。 “好处?”晏卿反问得理所当然。 晏倾君笑问:“你不想知道我如何看破你的身份?” “不怕我杀人灭口?” “朋友……怎么会杀朋友呢?”晏倾君挑眼,眸光流转,回答地理所当然。 晏卿笑得连眼角都弯了起来,显然对晏倾君的回答很是满意。他扬眉扫了一眼晏倾君横在胸口仍旧紧紧拉住披风的手,悠然道:“封阮疏为边境处的一名风尘女子所生,十几年来封佐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女儿,待到知道了,却一直逃避不肯见她。直至祁洛山一战,封佐允诺封阮疏,若替他完成任务便承认她的身份,甚至承认她那死去的娘的身份。” 晏倾君听着,暗暗心惊,连封佐与封阮疏之间的协议都知道,是璋华的势力探知,还是晏卿自己的? “封阮疏其实是在商洛出生,在商洛长大。”晏卿突然将话头一转,“你的手,可以放开了。” 晏倾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一直没敢放开。 今晚她的破绽,就在这披风上面。 她不知商洛女子是如何用披风,可东昭国,所有有系带的地方,朝右挽花。右是为“东”,而“花”,是浑圆的形状,好似朝日。挽花的手法其实略有复杂,可每个东昭子民从小便会,极其熟练。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出门时潜意识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披上披风时哪里会特地注意那个习以为常的动作…… 即便封阮疏不是从小在商洛长大,一个失忆的女子也不可能在没人教授的情况下挽出东昭才会有的花状来。所以,晏倾君一眼看见晏卿,便借着拢披风的手势想要遮住,岂料还是被他发现。 “晏公子真是观察得细致入微。”晏倾君很是真诚地赞了晏卿一句。 晏卿受用地笑眯了眼,“不若郡主演戏的本事大。明日郡主要出宫祭父,切记演得不露痕迹。” “多谢公子提醒,阮疏谨记于心。”晏倾君同样优雅地笑。 晏卿却是突然敛起笑容,担忧道:“不过……” 晏倾君诚挚地看着他,关心道:“不过什么?” “不过,明日会有名服侍你近十年的丫鬟来找你。” 晏倾君心中一阵悸动,第一反应便是茹鸳!又马上想到晏卿说的“你”是指封阮疏,而不是她晏倾君…… 晏倾君脸上的失落很轻易地落在晏卿眼里,他显然误会了眼前女子“失落”的原因,故作诧异道:“居然还有让郡主为难的事情。” 晏倾君的第二反应才是她如今假扮封阮疏,如果真是服侍了封阮疏的丫头找上门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郡主刚刚都说我们是朋友,其实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开口。”晏卿继续说着,带着温柔的诱惑。 晏倾君转首,笑得妖娆,“那你帮我杀了她。” 在这样一双通透的眼底,她不想伪装,也无需伪装。既然他主动提出,她却之不恭。 晏卿又开始用那种审视的眼神注视着晏倾君,好似要看出她这番话的真假,直至触到她眼底的冰冷,那一笑,云淡风轻,“好,这才够资格做我晏卿的朋友。” 语罢,转身离开,留了最后一句让晏倾君恨地牙痒的话,“郡主的贴身丫鬟楚月,服侍郡主近十年,温柔善良的你怎么忍心抛弃她一个人在宫外孤苦伶仃呢?” 晏倾君对着他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明明是想借着她弄个人进宫,偏生故弄玄虚地吓她一把,恶劣至极! *** 第二日一早,晏倾君带着思甜,大批兵将在宫门等候,一同前往将军墓。 将军墓在祁都郊外不远处,晏倾君听思甜说封佐是绝对的风光大葬,祁都附近的百姓纷纷聚拢,哭送百里。她对封佐的印象仅停留在祁洛山战场上策鞭而来的焦急模样,现在想想她会觉得好笑。若当真在意封阮疏,怎会不肯承认她的身份,还要她以身涉险? 这样的亲情,不要也罢! 当然,封阮疏还是比她幸运。至少封佐在战场上还一心救她,比起她那个用她的性命换来矿山金银的父皇好得多。 “郡主,奴婢扶您下车。” 马车停下来,封阮疏就着思甜的手下车。其实她的伤早就大好,无需搀扶,可弱不禁风的病女子,总是遭人疼惜的。 晏倾君出了皇宫便换了身孝服,因为昨夜的晚睡导致精神恹恹,看在他人眼里,倒真是重病一般。 封佐的墓前,齐刷刷地站了一排将领,银白色的盔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晏倾君眯了眯眼,交叠在长袖底下的双手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疼得她眼泪汪汪。 她推开思甜,红着眼眶噙着眼泪,蹒跚着一步步走到封佐墓前,照着思甜之前说过的祁国丧俗,重重磕了七个响头。随即祭酒,烧钱纸。 整个过程中,晏倾君一言不发,泪水跟掉了线的珠子似地,待到钱纸飞天,簌簌而落,便跪在墓前嘤嘤地哭了起来,接着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正被暴雨摧残的娇花,我见犹怜。 “郡主节哀!”一众将士齐齐面露痛色,拱手相劝。 晏倾君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打算“撕心裂肺”地哭一把,转首间瞥到一抹墨青色的衣衫,眼泪怎么都挤不出来了。 将军墓后是大片的树林,茵茵绿绿,将那抹墨绿掩住,可晏倾君还是可以肯定,那人正站在那里!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是如何扬起眉头看她哭得凄惨,如何弯起嘴角露出讥讽的笑,如何幸灾乐祸地等着看她哭得再狼狈一点。 于是她不想演下去了。被人围观看戏的感觉总是让人不舒坦的,今日她演到这个份上也就够了。 晏倾君擦干了眼泪,止住哭泣,起身微微行礼,哽咽道:“阮疏代爹爹感谢各位前来拜祭,感谢各位对阮疏的照拂,阮疏必定铭记于心!请受阮疏一礼!” 说着便深鞠一躬。 众将领有白发苍苍者,有正值壮年者,有年刚及冠者,有和封佐近二十年的战友,有被他一手提拔的将领,有随他南征北战的新军,听到“封阮疏”的哭声时已经是红了眼眶,再受她一礼,只能齐齐跪地道:“郡主节哀!我等必护佑郡主左右!” 晏倾君拿帕子擦着眼泪,嘴角却是微微掀起。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想让晏卿听见的,也是这句话。 日上中空,马车向着来时的方向急速行驶,奔向皇城。除非国丧,宫内是不许披麻戴孝的,晏倾君在马车内将孝服换下,穿了身素色的裙衫。 思甜哭得红肿的双眼还没恢复过来,想着郡主定是比她更难过,倒了杯茶水递在她手上,正想着怎么开口安慰,耳边马声嘶鸣,马车一阵剧烈摇晃。 晏倾君手里的茶水荡在手背上,烫起一片殷红,她却未丢下茶杯,反倒紧紧地握住。 今日的第二场戏,开幕了! 9、第九章 跪在地上的女子头发凌乱,浑身脏污,甚至隐隐散着一股子酸臭味儿。她一眼见到晏倾君下车,眼泪热滚滚地流下来,拿袖子擦去,才稍稍看得出一点原本的模样。 “小姐!小姐!”那女子几乎是连跪带爬地到了晏倾君身边,哭嚷声惹得祁都的百姓纷纷驻足观望。 晏倾君几乎要被这阵势惊得退两步,任她怎么算计,也不会想到“楚月”会以这么脏兮兮的凄惨模样出现在她面前。 看来,有人比她会演戏得多。 “小姐!不对……不对,是郡主!郡主,楚月终于找到您了!”楚月想要拉住晏倾君的裙摆,晏倾君却是被一边的思甜一扯,整个人退了几步,躲过她的手。 “你是谁?莫要冲撞了郡主!”思甜对着楚月横眉冷眼,接着对身边的侍卫喝道,“你们都是做什么的?这乞丐如何能让她近了郡主的身?” “姑娘,她自称是郡主以前的贴身丫鬟,整个人拦在路中央,所以……”一名侍卫出列,支吾着道。 思甜闻言,皱着眉头瞥了一眼楚月,不置可否地看向晏倾君。 晏倾君一脸茫然,喏喏问道:“你……楚月?” “小姐,你……你怎么了?连楚月都不认识了么?”楚月哭得一句话都断断续续,拉住晏倾君的裙摆,整个身子便靠了过去,“小姐,楚月从边疆徒步过来,总算是找到你了,呜呜……” 晏倾君眼神闪了闪,迷茫问道:“楚月……你、你和我一起长大的,可对?” 楚月连连点头,眼泪一串串的。 晏倾君的手再次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眶瞬时红了,蹲下身子抱住楚月,哽咽道:“楚月,楚月辛苦你了……” 她本是不想哭,眼泪居然毫无征兆地流下来。 茹鸳,倘若此时抱住的人是茹鸳该有多好。可惜她亲眼见到她几乎被劈成两半,亲耳听到思甜说战场上只救下她一个活口,她还活着,伴了她十年的茹鸳,却再也回不来了。 外人眼里,好一幕主仆情深、催泪相认的画面,思甜的眼眶又红了。 茹鸳在晏倾君的脑中也只是闪过而已,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抱着的人不是茹鸳。她死了,在战场上为了救“自己”死了。而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哭泣,是最不值得的事情。 泪眼朦胧中,晏倾君抬首,果然见到对面茶馆,临窗雅座边,青衫男子拿着茶杯看向她所在的方向。见晏倾君正看着他,将茶杯对着她的方向举了举,随即闲适地笑,优雅地喝了一口。 晏倾君咬了咬牙,垂下眼睑。如今是她弱势,不得不依附于他任他摆布让他看戏,且看日后,谁人笑到最后! *** 脏得与祁都路边的乞丐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楚月,收拾干净后,竟让晏倾君小小地惊艳了一番。 柳叶眉鹅蛋脸樱桃唇,最为突出的要数那双丹凤眼,眼波流转,盼顾生辉。 晏倾君装模作样地与她解释了一番自己的记忆受损,许多事情记不得,还有许多事情只有模糊的影子,譬如她楚月。再让思甜先下去把楚月的事给两宫太后通口气,明日一早她再带着楚月向两位太后请安,在宫中求得一职。 待到一切处理妥当,又是月上眉梢。 楚月暂时与思甜共处一间,晏倾君说忙了一整日,大家都累了,早早地打发她们退下,她自己亦是累地脑袋沾枕便昏昏沉沉地坠入梦乡。 梦里她居然见到晏卿了。十岁的晏卿,顶着颗大脑袋,宽额突出,比起小巧的嘴,鼻子大得有些抢眼了。几名皇子围着他嘲笑谩骂,他缩在海棠树底默默地哭,连一个怨愤的眼神都没有。 晏倾君的想法仍旧是“真够难看的”,再多了一句,祁国的“晏卿”,绝不可能是她在皇宫里见过的晏卿。 那么,是什么时候掉包的呢? 晏倾君觉得脸上冰凉凉的,滑痒痒的,像是有人拿着什么东西触她的脸。她心中一惊,睁眼。 晏卿手里的长笛适时地收回袖间,面上露出春风般的笑。 晏倾君睁眼便见着一个并不太熟悉的男子对着他笑,虽说他长得好看,笑起来煞是养眼,可大半夜的房中突然冒出的男子,还将她从梦中惊醒,想要欣赏也是没心情。再想到白日里被他追着看笑话的气恼,晏倾君不紧不慢地撑起身子,拿了件手边的外衣披上,挑眉笑道:“你还能笑得再难看点么?” 晏卿面上的笑容显然一僵,说他笑得难看,这女子算是第一人。 “见你白日里掐得那么辛苦,我趁夜过来给你送伤药,你不该感激涕零?”那僵硬在晏卿面上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笑得愈甚,轻挑地扫了一眼白日里晏倾君掐过的手臂。 晏倾君拉长了尾音,“感激……当然感激……” 她动了动身子,伸手拿起榻上一个包袱,一面解开一面慢慢道:“我还特地准备了点东西答谢晏公子呢!” 说着,手一扬,将散开的包袱扔在了晏卿身上。 晏卿离晏倾君距离太近,虽是动作极快,也没能完全躲过包袱里的东西,一股酸臭味让他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晏倾君见他那副表情,十分满意地笑了。那是楚月身上的衣服,她特地留了下来给他当“重礼”!谁让他故意把楚月弄成那副脏兮兮的模样,她抱了她许久,今日回来沐浴了三次才将身上的味道除干净。 “真是冤枉……她孤身一人从边境赶过来,还能干干净净不成?”晏卿漫不经心地弹了弹墨青色的长衫,复又坐回晏倾君身边,笑道,“更何况,若不是她那副模样,今日在祁都街头,那副主仆相认的情景,怎么能足够动人?” 晏倾君柔笑,“是啊,所以我说多谢晏公子。” “晏公子?”晏卿又靠了过去,微微扬眉,语调温柔,“妹妹何须与哥哥这般客气?” 晏倾君心中一惊,虽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必然瞒不住,可是也未料到他这么快便查出来了,十二个时辰都不到! “祁洛山一役,战场的女子只有三名而已。一笑倾君的倾君公主,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哥哥说的可对?”晏卿柔笑着,一手抚上晏倾君的左眼角。 那里,属于倾君公主的泪痣已经剥离,晏倾君并不否认自己的身份,反倒将身子靠了过去,娇嗔道:“是啊,妹妹本以为会在祁国孤身奋战,既然哥哥在,一定要好好照顾妹妹才是。” 晏卿垂首看着晏倾君,笑容飘忽,“有我在,妹妹当然不会有事。不过……” 他突然顿住,面露难色。倾君抬首看他,他表情一变,笑眯了眼,“明日,你带着楚月,先去丞千宫那里才好。” 按规矩,该是先去璋华太后的兴华宫,再去扶汝的丞千宫才是。他又在打什么算盘?不会有什么好事就对!晏倾君靠在他肩头笑得温柔,牙咬得不着痕迹,“好,都听哥哥的。” *** 晏卿。 晏倾君躺在榻上整理了一下以前无意听到、最近有意搜集的一些消息。八年前东昭与祁国有过一场战事,东昭惨败,祁国提出的条件便是以五皇子为质子,制约两国关系。 可实际上,这名不受宠的皇子当然威胁不到晏玺,他乐意为之。而祁国的意图,也不在制约东昭,因为晏卿的生母,是璋华的亲妹妹。 听闻璋华与妹妹出嫁前,两人感情极好,在祁国得知妹妹死讯,还恸哭三日。是以,晏卿到了祁国后,待遇优渥,甚至比那个不得势的小皇帝还过得逍遥快活。从他三更半夜在后山吹笛,还能潜入她的宜沣殿就能看出一二。 可是,他再得璋华信任,也始终是个他国质子。游走在两位太后和那小皇帝之间站对了队伍又能如何?终究是身处人下。 所以他舞权弄谋的真正对象是东昭才对,得到祁国的支持后想办法回东昭,背着五皇子的身份,还能争一争皇位。 如此说来,晏倾君那“倾君公主”的身份被他识破也不算差的结果,两个人都想在祁国得一方天地,借着这块踏板回东昭,有她这个真公主,将来还能替他那个假皇子打打掩护。这也是两个人关系的平衡点,现在她需要借他在祁国站稳脚跟,日后他也需她帮他一把。 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纽带比互相利用的关系更加牢靠。 这样一想,晏倾君安心满意地睡了。 第二日一早,晏倾君带着楚月向两名太后问安。 封阮疏的娘是风月女子,可怀了她之后便给自己赎了身,迁居商洛。楚月是在封阮疏五岁时被买回来照顾她,往后十年,几乎寸步不离。 晏倾君事前与楚月对了对基本的话头,详细的并未多说。反正她扮的失忆,两位太后只会问楚月,楚月又是晏卿有意弄进来的人,事先必然已经准备妥当,无需她忧心。 只是,两个人到了扶汝所在的丞千宫,三句话还未下地,祁天弈突然到了。 晏倾君被赐了座,楚月站在殿中,正打算接受盘剥,一听宫人的唱到声,齐齐向皇帝行礼。 祁天弈过来,只是例行的问安而已,扶汝并未表现得有多热络。 晏倾君暗道这对母子,还真不像母子。扶汝是祁国越家的庶出女儿,在她之前便有一位嫡出姐姐入宫,极为得宠。她在越家便不得宠,入了宫,虽说封了夫人,却未好到哪里,生下祁天弈后更是大病一场。璋华膝下本是有一皇子,奈何三岁时得了重病,早早便夭折了。先皇见扶汝重病无法养子,又怜惜璋华丧子,便将祁天弈交由璋华抚养,如此,十五年来扶汝与祁天弈只有生育之恩,却没有养育之情。 “母后,这是?”祁天弈蹙着眉头看垂手而立的楚月。 “皇上,昨日绍风郡主出宫,这丫头是侍奉了她近十年的贴身丫鬟。绍风心善,不忍心她一人在外孤苦,便带进宫来,这不,正给哀家请罪,想在宫中求份差事呢。”扶汝的语气里,还是隐隐透着因为祁天弈过来而腾起的欣喜。 祁天弈颔首,面上仍然是一副未曾散去的无邪表情,水色的大眼好奇地看着楚月,吟吟笑道:“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楚月紧绷着身子,极为羞涩地瞥了一眼晏倾君,慢慢抬头。 晏倾君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似不在意,实则极为仔细地观察着各人的神情。扶汝之前便见过楚月,自是一副端庄模样。令她惊奇的,是祁天弈的反应。 本来挂在脸上的无邪笑容,在见到楚月时突然僵住,眼里孩子般的稚气烟消云散,浓黑的瞳仁泛出深邃的光泽,面上的表情也瞬间坚毅起来。只看表情便只他在极力克制情绪,可是,那克制显然未起到多大作用,他猛然站起身,长袖推落桌上的茶盏,碎了一地。 10、第十章 “皇上恕罪!”楚月惊得面色发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祁天弈的反应显然也出乎扶汝的意料,她眯起眼,开始细细地打量楚月。不过片刻,她面上浮起了然的笑,却迅速拿手上的锦帕掩去。 只是那笑容里的一丝幸灾乐祸,纵然一闪即逝,仍是落在了晏倾君的眼里。这祁国皇宫里的,一个个都是演戏高手啊。她也不甘落后,忙起身自责道:“皇上,是阮疏教导无方,楚月刚刚进宫,不懂宫里的规矩,又千里迢迢徒步而来,身体虚弱,阮疏心疼便未加紧教导。冒犯皇上之处,阮疏愿代她受罚。” 祁天弈紧紧地盯着楚月,惊诧、犹疑、欣喜、阴鸷,各色的表情只是在面上一闪而过。晏倾君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因为不过眨眼间,祁天弈已经一脸无辜的愕然,略有歉意道:“快快起来,是朕一时失礼。” 说着抬步,慢慢到了楚月身边,面上挂起温和的笑,伸手勾起楚月的下巴,揶揄道:“都怪美人太美,让朕一时忘形了。” 楚月的脸刷红一片,垂着眼不敢看祁天弈,只喏喏道:“奴婢……奴婢谢皇上盛赞。” 祁天弈仍是笑着,干净得像个孩子,转首对晏倾君好奇道:“绍风郡主可是要去兴华宫?朕随你们一块儿去。” 晏倾君一听,心知璋华太后那儿,恐怕还有一出好戏,祁天弈提出一同前往,总比她一人应对璋华来得好。 “皇上请先行。”晏倾君垂首敛目恭顺地行礼,又对着扶汝道,“阮疏先带楚月拜见璋华太后,明日再专程来向太后赔罪。” 扶汝未有阻止,也未有不满,微微笑着颔首应她退下。 璋华太后所在的兴华宫比扶汝的丞千宫华丽许多,占地也显然比丞千宫广。两位太后的强弱,晏倾君在见她们第一次争锋时便窥见一二。再加上套着思甜的话知道前朝的情况,便更加明白了。 璋华出自祁国邱氏,大家嫡出长女,入宫便是皇后。而扶汝所出的越氏,在祁国的地位本是与邱氏不分上下,可扶汝那位受宠的姐姐,也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先皇赐死,随之越氏的势力也一落千丈。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越氏还是凭着牢固的根基给扶汝争了个太后的封号,只是比起璋华太后,终究是差了几分。 再加上祁天弈偏帮璋华太后太过明显,两者的地位明眼人一看便知。但两者的争斗也从未停息,或者说,不可能停息,除非哪一方完全失势。 晏倾君顶着封阮疏的身份入宫,扶汝偏袒她,璋华自然就不待见她,因此晏倾君每次过来,都万分小心,不出差池让人抓住把柄。可今天却因为晏卿亲手送了一个把柄给她抓! 晏倾君随着祁天弈到了兴华宫,行礼之后一眼瞥见在璋华身侧的晏卿,心中不快,面上却是笑得温婉。 “皇上怎地又回来了?”璋华手上套了金指甲,显得手指纤长,华贵非常。 “孩儿从丞千宫里出来,想到母后,发现想念得紧,当然得过来再看看您才行。”祁天弈语调顽皮,带着孩子般的执拗。 璋华对他这么明显的讨好之辞不知是当真受用还是有意装出母子和谐的模样,面上一片春风,只是侧眼见到晏倾君,变了脸色。 “听说绍风郡主昨日又带了名身份不明来历不明的女子入宫?怎么,哀家那般可怕?郡主先去了丞千宫,这是哪里来的规矩!”璋华前半句还带着讥讽的笑意,后半句则是阴森森的冷喝。 晏倾君早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与楚月一起齐齐跪下赔罪。祁天弈忙笑道:“母后息怒,莫要为不打紧的人伤了身子。” “都入宫一个月了还这般不守规矩!让哀家如何不气?”璋华怒道。 祁天弈又道:“母后,这事是孩儿不对……孩儿去丞千宫时,正巧碰到她二人,我见那丫鬟体弱,便带着她们先去了丞千宫休息片刻,这不,怕您生气,所以……” 璋华闻言,这才注意到晏倾君身后的楚月。她稳了稳气息,笑道:“皇上长大了啊,居然会体贴一个丫鬟……来,你过来。” 楚月未得吩咐,不敢起身,战战兢兢地挪着膝盖慢慢上前。 璋华微笑着,套着金指甲的手抬起楚月的下巴。 晏倾君本以为逃不了一番责罚,未料到祁天弈会帮她说话。听到璋华太后的话便略略抬眼,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随即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怎样一种表情?晏倾君肯定,她十五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如此复杂而精彩的表情。愤、怒、哀、怜、怨、惜……各种相互对立的表情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而那个人,是面对扶汝的尖锐面不改色、稳坐后位数十年、手握祁国大权的璋华太后。她眼角的细纹突然沧桑起来,连眼眶都红了一圈,却不知是为她脸上的哪种表情而红。 璋华定定地看着楚月,挑起她下巴的手颤抖起来,突然她一个转身,到了晏倾君面前,低声道:“这是服侍了你十年的丫鬟?” 晏倾君一听她略有阴鸷的语气便暗道不妙,却也只有答道:“回太后,是的。” 啪—— 猝不及防的一个耳光,扇得晏倾君耳边嗡鸣一片,脸上火辣辣地疼痛,一滴血顺着脸颊滑下。 璋华却是转身就走,没有再看晏倾君一眼,亦没再看楚月一眼,丢下满屋子的人快速地走了。 晏倾君迅速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短暂的茫然,伸手擦去脸颊沁出的血,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 虽然不知原因,但是结果很显然,这次她是彻底把璋华太后得罪了。不过不要紧,皇宫里,笑得最早的,通常,死得最快! “绍风郡主可还好?母后这……这……”祁天弈为难地看着晏倾君捂着的伤口,最后看向晏卿,像见到救星似地,“晏哥哥,你快扶他起来,再来看看她的脸,哎……母后这……朕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祁天弈无措的模样在白嫩的脸上显得格外逼真。晏卿带上是一贯温煦地笑,还有对祁天弈毫无破绽的敬重,微微颔首,到了晏倾君身边,躬身,伸手,扶她。 晏倾君弱弱地感激一笑,搭上晏卿的手臂,掩在他墨色长袖里的两指抓起一把皮肉狠狠地掐了下去! 晏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弯起嘴角,笑得更甚,一瞬不瞬地看如晏倾君眼里,眼神里是不易察觉的威胁,“放开”。 晏倾君仍是感激地笑着,不示弱地回视,“不放”! 晏卿的眼神凌厉了几分,“放开”! 晏倾君笑得更欢,眼神里是坚定,“就不放”!随即单手一转,几乎用尽了力气将那皮肉拧了一圈。 晏卿仍是笑,微薄的怒气隐在黑色的瞳仁里。若不是这么多人在场,早便用内力将晏倾君震了开去! “皇上,刚刚不是说有事要与晏卿商议?眼看便接近午时了。”两人的眼神一来一回不过是晏卿扶起晏倾君的瞬间,他放开晏倾君,极自然地拱手对祁天弈道。 晏倾君这才不得不松开手,佯装怯懦地立在一边。 “晏哥哥不说,朕倒是忘了!”祁天弈拍了拍脑袋,简单吩咐道,“都退下吧。”说着,打头出了兴华宫。 晏卿跟上,回头对着晏倾君温文有礼地笑,笑容里是只有晏倾君看得明白的阴冷。晏倾君也笑,笑得柔弱羞涩,末了,趁旁人不注意,给了他一个“活该”的刀眼。若不是他要弄个楚月进宫来,她怎么会被拖入这淌浑水?楚月到底有个什么用处,他还只字不提! *** 楚月顺理成章地在宫中做了名普通宫女,留在宜沣殿服侍绍风郡主。 晏倾君的脸被璋华太后一个耳光甩出几道伤口,祁天弈当日赐了不少伤药过来,又赐了各种绸缎首饰,还有些平日里见不到的稀奇物什,算是安慰。晏倾君看来,这对“封阮疏”已经是极大的恩宠了,毕竟人是璋华太后亲手打的,皇帝这番赏赐,多少有点默认她行为不当的意思。 丰厚的赏赐已经是恩宠,隔日,祁天弈居然亲自到宜沣殿了。 晏倾君温顺地坐在下座,一面低眉喝茶,一面不经意地扫祁天弈几眼。这个祁国皇帝,从她受封绍风郡主入住宜沣殿,从未来过。可现在,他正带着阳光的笑容,无比温和而好奇地问起她的起居。 晏倾君扮演的封阮疏,温柔、善良、少语。于是宜沣殿内很自然而然地冷场了。祁天弈干咳了好几声,思甜不停给他倒茶、换茶,却未见他喝上一口。 晏倾君暗暗地给思甜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唤楚月出来。她实在想不出祁天弈突然对她这宜沣殿好奇的原因,除了能让他一时失态的楚月。 果然,楚月一脸病容地出现在殿内时,晏倾君很轻易而清晰地在祁天弈脸上捕捉到一抹心疼,伴随着诡异的兴奋一闪而过。 从小母亲教她察言观色,皇宫里谁真谁假、谁在做戏谁是真性情,她耳濡目染,总能看出几分来。而祁天弈见到楚月时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 “给朕斟茶。”祁天弈一口喝掉半个时辰未动一口的茶水,对着楚月吩咐道。 楚月喏喏地应了,缓步到他身边,垂首,敛目,伸手,倒茶。 整个过程祁天弈的双眼未曾离她半寸,眼底清亮的愉悦光芒很是逼人。 楚月面露羞涩,浅浅笑着倒茶。 茶香清冽,似酒香醉人。楚月许是被醉倒了,放下茶壶退下时一个不稳,娇花般往地上倒了下去。祁天弈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搂住。四目相对,说不出的暧昧缠绵。 晏倾君只当什么都未看见,垂首,拿手指一圈圈玩绕纱裙。 原来楚月进宫,是这个目的。对外宣称她体弱,且正在病中,是为了配合之前她从边境徒步到祁都的说法。她此时正巧在祁天弈面前“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倒在地上,当然又是做戏了。 祁天弈对她毫不掩饰的好感,眼里的情意绵绵,只凭着这个,她多“跌”个几跤,或许两个人就“跌”得难舍难分了。 晏倾君在心底轻笑,若在平时,皇帝宠幸个宫女不是什么大事。可在这个关头…… 祁天弈马上成年,到了立后亲政的关键时刻。 亲政,意味着两位太后要交权了,在此之前,最重要的恐怕就是立后。立谁为后,必然会有一场兵不血刃的明争暗斗。 偏偏这么关键的时刻,晏卿弄进一个楚月,一个或许与祁天弈有什么“渊源”的女子,一个让扶汝太后幸灾乐祸的女子,一个让璋华太后当众失态的女子…… 晏倾君恭敬地起身侯在一边,悄然看着祁天弈一把抱起楚月,还唤着“传御医”,匆匆走向里间。 她微微拧起眉头,实在是好奇,楚月是什么人?或者,她代表的是什么人? *** 夜浓,宫闱深深。偏僻的宫殿内,灯烛昏黄。 “呵呵……”扶汝捂着唇角,咯咯地轻笑,比起白日里的端庄柔顺,透出一股难言的妖艳,“连这么个妙人儿都被你找到,真不枉我信你一场。” 立在一侧的男子笑得温润,敛目道:“晏卿承诺过,定不会让太后失望。” 扶汝半躺在贵妃塌上,满意地打量了晏卿一眼,笑得满面春风,“那下一步,你想做什么?” “太后心思细密,聪慧异常,自然是想到法子了。”晏卿微笑,一句话说地淡淡然,却无法让人怀疑其中的诚意。 扶汝婉转一笑,双眼微亮,略略惊诧道:“她有那么大能耐?” 晏卿浅笑,不置可否。 “此次选后,只能在越家或是邱家选出一女来,定不可再让那老妖婆得逞!如今出来这么一名女子,真是再好不过!哀家是再也等不得了,忍辱这么多年,这次定要将她连根拔起!”扶汝秀美的眼里浮起违和的阴毒,看向晏卿时又变作温柔地浅笑,“五皇子,不知你有何看法?” “如今璋华太后对皇上的戒心淡去许多,您与皇上部署多年,母子连心,必然马到功成。”晏卿面上不一层不变的温纯笑容,“晏卿当然竭尽所能,助太后得大业。” “好。”扶汝快意地拍手,眼神渐渐沉下来,许诺道,“那老妖婆得权一日,必不会放你回东昭。此事若成,皇上大婚之日,便是你回东昭之时!” “谢太后。”晏卿笑道。 “封阮疏……”说到晏倾君,扶汝为难地蹙起了眉头。 “太后不想拉她入局?”晏卿试探着问道。 “她毕竟是他唯一的血脉……” 扶汝垂下眼睑,意味深长地叹口气。晏卿沉默。扶汝抬首看向窗外,眼里突然闪起狡黠的光,嘴角的笑容诡异,“不过,欠他的,下辈子再还好了。” 11、第十一章 事情真如晏倾君所料想的那般,祁天弈来宜沣殿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不顾旁人眼色对她关怀备至。每来过一次,人走之后大量的赏赐紧跟着被送过来,当然,是打着赏赐“绍风郡主”的名头。不过几日,宫中纷纷谣传,宜沣殿恐怕会飞出一只金凤凰。 这金凤凰,有人说是皇上迷上了绍风郡主身边的宫女,对其百般爱怜,也有人说是低调温顺深入简出的绍风郡主虏获君心。 一月之后,祁天弈几乎日日溺在宜沣殿里,与楚月谈笑说唱。晏倾君每每识趣地找借口退下,坐在房内的窗边刚好能看见他们在沣水湖边的凉亭里,一个抚琴低唱,一个眯眼欣赏,好不惬意。 “思甜,你入宫多久了?”晏倾君随手抓了一只荔枝,慢慢剥开来。能在这个时候尝到新鲜的荔枝,还真是她沾了楚月的光。 思甜恭顺道:“十五年了。” 晏倾君有些意外地扫了她一眼。小宫女一般是六岁入宫,那她就是二十一岁了?看那副天真干净的脸,还真不像比自己大了六个年头。 “郡主莫要好奇,奴婢生就一副娃娃脸,看不太出来年岁。”思甜收到晏倾君的眼神,甜甜一笑。 晏倾君微笑,十五年,应该知晓宫中不少事情才是。 “皇上以前可曾对哪个女子……如对楚月这般?”晏倾君假作好奇地问思甜。自从上次在兴华宫把晏卿掐了一把,他就没再来找过她,也不知是不是积怒在心,真是小气。她无法从晏卿那里得到确切的消息,便只有看看思甜这里能否解开她的疑虑了。 思甜远望凉亭处,长叹了口气,惆怅道:“皇上天性好玩,还是皇子的时候奴婢就听说他时常与身边一名宫女溺玩,为此还受了先皇几次责骂。若说对女子好……皇上该是对那宫女最好。” 宫女? 晏倾君扬眉,问道:“你见过那宫女么?” 思甜连连摇头,“当时奴婢品阶还小,哪有资格站在皇上身边。” “那她人呢?”晏倾君仍是好奇道。 “好像……八年前投湖没了。”思甜又是一声叹息。 “哎,真可怜……”晏倾君应景地怜惜一番,转眸道,“好生生的一条命,为何要投湖呢?” 思甜眼神一闪,垂首道:“奴婢不知。” 晏倾君看出思甜有所隐瞒,却也不再多问。 “郡主,奴婢为您添点妆吧,今日一早丞千宫的人就来过,说扶汝太后召您过去用晚膳。”思甜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拿出一套全新的衣物。 晏倾君仍是柔顺地颔首,慢慢地吃掉荔枝吐下核。有些事情,总会一点点剥去外衣吞掉果肉露出最后的真相来! 凉亭内的楚月身上掠过一道凉气,打了个寒颤。祁天弈忙揽住她,柔声问道:“月儿觉得冷了?” 楚月连连摇头,丹凤眼里倒映着湖面磷光似的波纹,对着祁天弈微笑。祁天弈的眼神瞬时又柔了几分,看向楚月,那神情似要化出蜜来。他单手搂过楚月在胸口,一手抚上他的长发,五指在其中穿梭,滑过每一丝,没过每一缕。 “今后,你就陪在我身边,可好?”祁天弈眯着双眼看向烟雾弥漫的沣水湖,黑色的眸子似乎被湖面的雾气萦绕,混沌又溢满柔情。 楚月羞涩地缩了缩脑袋,嗔道:“皇上……” “你该唤我弈儿……”祁天弈的眼神并未收回,神色愈加安逸温柔。唤他弈儿,多年前他也让那女子这么唤他,落英缤纷时节,大雨滂沱之季,秋风扫落叶,冬雪覆皇城,只有她陪在他身边,唤他“弈儿”,欣喜的,无奈的,娇嗔的,恼怒的,一声声一句句,从未在他耳边淡去。 “弈儿……”楚月声音极细,试探地唤了一句。 祁天弈眼睫一颤,竟是红了眼圈,蓦地闭眼,垂首攫住楚月的唇。 瞧,她现在在他怀里,温顺地娇弱地心甘情愿地躺在他怀里,从不曾离开。 *** 傍晚时分,红霞漫天。 祁国在东昭西面,比不得东昭两面环海,天气湿润温和,晏倾君踱步出宜沣殿,不过片刻功夫,额间已经染上细密的汗珠。 她眯眼看了看落日,时间,果真是快得无知无觉呢。 春季时她还是失宠的“倾君公主”,在东昭皇宫内等着奕子轩从白子洲回来,到了夏季她却是“绍风郡主”封阮疏,赶着去见她在宫中唯一的“靠山”。 “见过晏公子!”思甜突然停下行礼。 晏倾君闻言,收回眼神看向前方,果然见到晏卿正迎面走来。 今日他穿了一身雪白色的袍子,藤兰暗纹在绯红的夕阳下一褶一皱。他步履悠闲又不失稳重,一步步地走近她,面上仍是习惯性的微笑,仿佛这世间最温柔最谦和的男子。只是,眼底的那丝若有似无的淡漠总是让晏倾君很适时地捕捉到。说适时,因为那双眼扫过晏倾君时,那抹淡漠就变成明显的揶揄戏谑,随即消散,恢复成他谦谦公子的模样。 两个本该陌生的人,一个扮演的是与世无争的谦和质子,一个扮演的是柔弱寡言的失忆郡主,碰上了,互相客气地笑笑,连寒暄都免了,便擦肩而过。 “郡主……”思甜小心地推了推突然怔住的晏倾君,暗笑莫不是郡主也被东昭五皇子的美貌震住。 晏倾君眨了眨眼,稳住心神,笑道:“走吧。” 刚刚,就在她与晏卿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不知他是以什么样方法说了一句话,语速极快,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到她耳里。 “有重臣上奏绍风郡主正值嫁龄,品貌出众,又建有大功,堪为一国之母。” 这句话听在晏倾君耳中,无疑是惊天一雷。后位之争,向来是有权有势的家族之争,在这祁国,其实也就是璋华背后的邱家和扶汝背后的越家之争。如今加上一个她,算什么?本来她只需在这皇宫里选择一个强者依附,而那强者,她已经选好了。若是淌进选后的浑水里,只有被利用的份,一不小心站错了边连命都保不住! “思甜,你之前是不是还说过,今日邱家长女和越家嫡女入宫?”晏倾君假意好奇地问道。 思甜颔首,“她们今日一早便受召入宫面见两位太后,这个时辰该是回去了才对。” 晏倾君恍然地点头,什么都未发生一般,继续向丞千宫行去。 若她所猜不错,今日扶汝诏她过去,便是提选后一事吧?或许,会委婉地交给她什么任务,助她越家女子得后位?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要扶她为后,除非扶汝想与越家决裂,信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背后只有封家旧部的“私生”郡主。 “疏儿,你来得正好!”晏倾君正想着,扶汝温柔宠溺的声音将她拉出思绪,忙屈膝行礼。 “快快随哀家去兴华宫。” 晏倾君一礼未成,便被急速赶来的扶汝扶起来,拉着她的手往兴华宫的方向走。晏倾君略为不解地瞥了一眼扶汝,见她面露焦急,神色凝重,柔声问道:“太后,可是发生什么大事?莫要急着赶路,伤身不好。” 扶汝闻言,步子反倒更急,面上浮起无奈,叹息道:“刚刚有人来报,皇上与璋华太后在兴华宫闹了起来,这、这让哀家如何不急?我们快些过去才是。” 晏倾君敛目,加快了步子。祁天弈与璋华闹?闹什么?真闹还是假闹? *** “为何不可立她为妃?” 一众人等刚刚走近兴华宫,便听到祁天弈执拗的质问,嘶吼着传出来。宫人个个面色煞白,有两名公公欲要关上大门,一眼瞅见扶汝带着晏倾君过来,齐齐地跪地行礼。 扶汝特地嘱了身边的宫人不必传到,晏倾君估摸着她是怕“打扰”了祁天弈与璋华的争吵。果然,璋华本来还压低的怒斥声,在殿外公公行礼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晏倾君只隐隐地听到了半句,“你怎么能有这个心思?她……” 兴华宫,宫内宫外一时静下来。 风止,夕阳洒金。 晏倾君这才注意到,除了一地的宫人,大殿外还跪了两名女子,只看背影,身姿纤细,看衣着,华而不俗,看发饰,贵而不奢。晏倾君侧目,看了看只剩半边脸蛋的夕阳,再扫了扫在地上身形已经有些许颤抖的女子,料想是今日一早入宫的越家和邱家的两名女子了。居然就这么跪在殿外,看那模样跪的时间还不短。 “从小到大朕听了母后多少话?十五年来无论你说什么,朕都听!外边那两个,你说要立哪个为后,就立哪个为后!只要让月儿做妃!”即便听到宫外的礼拜声,祁天弈好似并不打算停下来,沙哑着声音低吼道。 扶汝带着晏倾君一步步走近大门,面色凝重。璋华却是突然出了殿,面色不太好看,勉力挂着笑,直直地看着扶汝,沉声道:“皇上,你都快满十六了,还要与哀家耍孩子脾气么?看妹妹都被你吓到了。” 祁天弈没有应声。 璋华接着开口,声音低沉,甚至带着一丝阴鸷的威胁,“皇上!你今日只是闹闹小脾气可对?” 殿内安静,半晌才有微弱的声音传出来,“是。” “那还不出来见见你扶汝母后,安抚安抚她?”璋华的语气愈加阴沉。 祁天弈明黄色的龙袍这才渐渐地出现在阳光下。他双眼渗着血丝,面色泛白,双唇却是诡异的缨红,眼里泛着怒气,却是对着扶汝低声和气道:“母后,无甚大事,是朕一时冲动。母后先行回丞千宫,明日朕再向母后请安。” 扶汝疑惑地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两名女子,正要开口,璋华又道:“皇上,你看你今日一时气恼,罚得两个姑娘跪了大半日,让她们如何回府?要不今日就留她们在宫里住上一日,如何?” “是。”祁天弈低着脑袋,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 璋华挑眼扫过晏倾君的脸,笑道:“绍风郡主的宜沣殿最为空旷,风景独好,两个姑娘久想与绍风一见,今夜就让她们留在宜沣殿可好?” “是。”祁天弈的声音愈低,看都不看眼前的人一眼。 “那此事就此罢了!送婉儿和梅儿去宜沣殿。”璋华转首对着身边的宫人吩咐,随即看向一边的祁天弈道,“皇上若还有事,我们母子俩关起门来说。”见祁天弈呐呐地点头,璋华平视前方,声音威严,“其他人,退下吧。”说罢,转身进了大殿。 祁天弈本是紧随着她的脚步,想到什么,停了下来,回首道:“母后先行回丞千宫吧。”说罢,给宫人使了个神色,示意关门。 扶汝的面色已经难看至极,“哼”了一声,甩袖快步离开,晏倾君急急地跟上。 *** 扶汝气得不轻,一路上喝散了所有宫人,只留下了晏倾君。到了丞千宫,往日还算热闹的宫殿竟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人都没见着。晏倾君心中腾起一阵不安,却也无暇顾及,跟着扶汝进了殿。扶汝一入门便不顾形象地端起茶杯便灌了一大口,随即用力砸在地上,双眼瞬时红了一圈。 “疏儿,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哀家在皇宫里过的日子。”扶汝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那模样,虽说美人迟暮,却别有一番风韵。 晏倾君垂下眼睑,呐呐地安慰道:“太后宽心,今日可能是皇上心情不佳,所以……” “所以不顾我这个亲生母后的脸面?所以不管什么话都只肯跟璋华说?我何尝不是一心为他好?”扶汝拿出锦帕擦了擦眼泪。 晏倾君记得,上次她掩去眼中的那抹幸灾乐祸,也是用的这条帕子。祁天弈会为了楚月与璋华大闹,在她预料之中吧?更是她所乐见之事,所以那时她才有了那样的表情。那她现在还在自己面前演戏,看来是另有他意了。 “太后莫要忧心,您和皇上才是骨肉血亲,皇上是现在还小,不懂事而已。”晏倾君继续扮演着乖巧柔顺的郡主角色。 扶汝一手拉她坐在她身边,长叹口气道:“哎……血亲又如何?他从小到大就不曾亲近我半分,凡事只听璋华,处处与我作对。疏儿,反倒是你,乖巧懂事,又会体贴人……当年,是哀家对不起你爹,如今看到你就想好好补偿,是真真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 “谢太后抬爱。” 晏倾君欲要起身行礼,被扶汝拉住,叹气道:“疏儿,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年啊。” “哀家”变成了“我”,晏倾君凝神静听。 “我在姐姐之后一年进宫,为了争宠姐妹反目。随后姐姐被先皇赐死,我才发现争宠夺爱,空中云雾里花,皆是虚幻,哪比得上我与她十几年的姐妹情?”扶汝双眼看着窗外微薄的夜色,眸中流光反转,清冽耀眼,“自那以后我连弈儿也不争,由着他让璋华养大。可是,人在宫中,有多少由得了自己?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了整个越家,这太后之位,我也得坐稳当!疏儿,你能明白么?” 晏倾君轻轻颔首。 扶汝缓缓地拍着晏倾君的手,语重心长道:“疏儿是聪明的孩子。此前你也该看的到,璋华对你处处不忍。若我在宫中失势……哎……” 晏倾君懵懂地看着扶汝,好似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疏儿,你未曾在宫中生活,又没了往日的记忆,这争权夺势的利弊你是无法通晓。你只要记得,身在宫中,许多事情便由不得自己,即便是违了良心的事,也是要做的。你仔细看看周围,对你好的有几个人?我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一心为你好。可我一旦失势……你在这宫中,怕也是步步维艰。” “疏儿明白。”晏倾君感激地微笑。 “好了,夜深,你回去吧。”扶汝又拍了拍晏倾君的手背。 晏倾君行礼退下,出门,果然夜色已浓。丞千宫外居然仍是空无一人,晏倾君敛住心绪,快步离开。 扶汝与她说的这番话,她若信了,死在这祁国皇宫里那也是活该! 只是,她今日特意的一番拉拢和提醒,用意何在?而且,晏卿与她说到的“选后”一事,她只字未提。 夜色靡靡,静谧无声的祁国皇宫,恐怕就要风起云涌了。 晏倾君快步前行,已经隐隐看到宜沣殿闪烁的灯烛。她深吸一口气,加快了步子,却见到一人低着脑袋急匆匆地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她定睛一看,像是思甜,正要开口唤住,思甜也抬头见着她,高声哽咽道:“郡主!郡主你去哪儿了?” 思甜向来稳重,晏倾君还未见过她如此急切的模样,心中不由地咯噔一下,不解道:“思甜?你……” “郡主!您快随我回去。”思甜未等晏倾君的话说完,已经抓住她的手,哭道:“郡、郡主!楚……楚月她……死了!” 12、第十二章 楚月死了? 楚月死了! 晏倾君眨了眨眼,看清眼前思甜的神色,焦急得发红的双眼,惊恐得煞白的脸,从她黑色的瞳仁里还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与她一般面色发白。因为她比谁都明白,楚月的死,不可能与她这个绍风郡主脱开关系。 “怎么回事?”晏倾君沉声问道。 思甜哪顾得上分析一向柔弱的郡主怎会突然变得如此冷静,悬了半晚的心仍是噗通乱跳,无知觉地拽紧了晏倾君的袖摆,仓惶道:“奴婢……奴婢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傍晚带邱小姐和越小姐到了殿里,安排了晚膳,便带着几名宫女给二位小姐收拾房间。待到出来,两位小姐都不在了,奴婢见夜深,担心不已,便出去寻。哪知道……哪知道在湖边看到……” 思甜惊恐地睁大了眼,哭了起来,“看到楚月的尸体……浮在沣水湖面……” 晏倾君脚上步子不停,深吸口气,问道:“现在她们人呢?回来了么?” “嗯,小半个时辰不到,她们就都回来了。”思甜压抑着哽咽,轻声回答。 “有没说去哪儿了?” “没有。”思甜用力拉了拉晏倾君的袖摆,“郡主,她们都不肯开口说去了哪里,皇上来了也只是坐在殿里一句话都不说。还有,郡主您去哪里了?若是……若是说不出来……郡主,楚月手里死死拽着一只香囊,那香料是……是前些日子扶汝太后赏来宜沣殿的,只有郡主一人用……” 晏倾君的手不由地紧了紧,思甜跟在她身后继续道:“奴婢偷偷问过了,香料是商洛战败时进献的,皇上也赏过邱家和越家。” 晏倾君微微颔首,这意思就是,杀死楚月的凶手,最让人怀疑的是邱婉,越如梅,和她。 宜沣殿的宫人本就不多,稀稀拉拉地跪在左右两边,个个全身发抖。主座上的是祁天弈,明黄色的袍子今夜显得格外黯沉,使得他面上的阴鸷更加令人心悸。 晏倾君再次看到跪着的邱越两家的女子,一名怯弱的嘤嘤哭泣,一名镇定地挺直了背脊。她认不出哪个是邱家哪个是越家,步子稍稍向左,在紫衣女子身边跪下。 “你去了哪里?如何会留月儿一人在宫里?”祁天弈的声音里是压抑的怒气,阴沉沉的。 晏倾君垂眸,沉默半晌才哽咽道:“楚月身子一直未能调理妥当,所以……阮疏出去都是让她在宜沣殿内休息。” “朕问你刚刚去了哪里?”祁天弈咬牙问道。 晏倾君好似被他的话给吓到,身子一软,啜泣起来,“楚月……楚月呢?我要见她,见她……她怎么会、怎么会……” 她怎么会开口说她去了哪里呢? 扶汝借着怒气将身边的宫人都打发走,去丞千宫时更是一个人都没有,当她是傻子不成?这个时候她若说自己被扶汝太后召见,在那里待了大半个时辰才回,扶汝反咬一口说她撒谎,那不是成了她做贼心虚了? 必须拖到扶汝过来,若是她自己疑心,扶汝定会主动说她在丞千宫。 思甜本就随着晏倾君跪下,此时见她伤心的模样,挪着双膝将她扶住,轻声道:“郡主有所不知,宫中不可停……停尸,所以发现楚月就送出去了。” 晏倾君正想着要不干脆哭得晕过去算了,殿外传来唱到声,璋华和扶汝同时到了。 “今夜这是怎么回事?哀家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乱子,不就是死了个宫女么?一个个都跪着做什么?”璋华人还未完全入殿,一边说着一边扬声道,“婉儿,梅儿,绍风,都起来罢,发生什么事你们与哀家细细说来!” 璋华身后的宫女马上上前,将三个姑娘扶了起来。璋华的人也到了三人身前,毫不客气地坐下另一个主座。 宜沣殿小,三尊“大佛”同时驾到是晏倾君想都未想过的,也不会想着在上位处放三张椅。那落后一步的扶汝,莫非坐下座? 晏倾君微微侧目,见扶汝身边的两名宫女慌忙从下座抬了座椅在祁天弈旁边,扶汝也未介意的样子,洒脱地坐下,问向皇帝:“皇上,到底发生何事?” 祁天弈面色阴沉,给思甜使了个眼色,思甜便又将对晏倾君说过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扶汝掩嘴一笑,“皇上是否小题大做了?一名宫女而已,或许是失足落在沣水湖里了。璋华姐姐,您看夜都深了,两位姑娘今日入宫,折腾了整个下午,现在又担惊受怕,不若让她们早些休息了,明日再……” “朕这皇帝做来有何意思?”祁天弈倏地站起身,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大喝道,“朕只是让她们说说今夜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何以一个两个三个都缄默不语?朕想查出凶手还要经过两位母后的同意了?” 璋华和扶汝都未想到一向好玩的祁天弈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被他的大喝惊得面上表情一滞。还是璋华反应最快,笑道:“皇上,哀家不是说不可查,现在夜深,不若等着明日案审司给出线索来再查……” “然后给你们一晚的时间来算计着如何明哲保身随便找个替身来?”祁天弈丝毫未有退让的意思,红着双眼打断璋华的话,哽咽道,“母后,孩儿今日是如何求您?你又是如何答应孩儿?就算长得再像又如何……她终究不是‘她’,你为何、为何不让她留在……” “放肆!”璋华猛地一拍座椅,面色苍白,怒道:“皇上的意思是,这人是哀家找人杀的?在皇上心中,哀家就如此不堪连一个小小宫女都容不下?” “楚月手中拽着的香囊,里面的香料朕只送过两位母后。除了本就在宜沣殿的几人,今夜根本无人靠近!哈,那么巧?月儿戌时落水,刚好可能有香囊的三个人戌时都不在这殿内,没有一个奴才跟在身后?不必等什么案审司给的线索!今日朕就把话撂这里,谁说不出戌时三刻在哪里,摆齐人证物证,谁就是凶手!给月儿赔命!”祁天弈冷眼直视璋华,十五年来第一次说出这般狠绝的话来。 宜沣殿内吹入几丝凉风,吹不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满室静谧。 晏倾君垂首,快速地分析着目前的形势。 表面看来,楚月的死,是她们三人中的一人所为。排除她自己,剩下两名女子,无论是谁杀了楚月,后位无望。祁天弈怀疑是璋华为了斩除障碍而杀她,其实,这是最愚蠢的怀疑。 其一,论情论势,邱家都比越家更有可能争得皇后之位,璋华不会妄动,给对手留下把柄。 其二,璋华真要杀楚月,法子多的是,没必要让邱家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姐动手,还留下线索让人顺势而上。 那么,是扶汝有意嫁祸给璋华? 晏倾君心中一惊,想到扶汝刚刚与她说的话—— “你只要记得,身在宫中,许多事情便由不得自己,即便是违了良心的事,也是要做的。” “我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来看,一心为你好。可我一旦失势……你在这宫中,怕也是步步维艰。” 所以,扶汝早就料到今夜宜沣殿这场变故,说那番话,是让她看清形势,为杀了人的越如梅保驾护航? “婉儿今夜是奉了我的懿旨,去沣水湖采些荷花,戌时才会不在宜沣殿。”璋华的声势弱了些,率先开口解释。 祁天弈嗤笑,质疑道:“采荷需要夜深时去?且一个人都不带?” “皇上!”璋华低喝,双眼里是危险的暗示,“你是明白的!” “好,无论如何,戌时三刻,邱婉的确是在沣水湖附近,可对?”祁天弈一手指着左边粉色衣裳的女子,扬声问道。 晏倾君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才知晓自己右边的是越如梅,越如梅右边的是邱婉,而邱婉的裙摆,的确是有湿水的痕迹。 “是。臣女当时的确在沣水湖附近。”邱婉面色虽说苍白,比起在一边嘤嘤哭泣的越如梅,镇定得多。 “你呢?”祁天弈极其不耐地问向越如梅。 越如梅浑身一抖,哭地更加厉害,开口的“皇上”二字都断断续续。祁天弈烦躁地走到晏倾君身边,沉声道:“那你呢?”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她不可能实话实说,因为扶汝要的不是她实话实说。若她不照着扶汝的意思来,自己去了丞千宫的事,根本没有人证。扶汝一口否定,说她撒谎,那她便成了最大嫌疑人。 越如梅不说话,邱婉说她当时的确在沣水湖附近,不过是采荷。那么,要证明人不是越如梅杀的,便只有…… “下午疏儿与哀家出了兴华宫,就随我去了丞千宫。”扶汝突然开口,带着淡淡的闲适,无谓道,“到了戌时整才出来,这么说,戌时三刻,应该刚刚好经过沣水湖吧?” 果然。 晏倾君将脑袋埋得更深,做出惊恐的模样。 她出丞千宫,明明正好是戌时三刻。她察觉到丞千宫的不正常,特意走了近路绕过沣水湖,才能在亥时正好碰到出来寻她的思甜。 现在扶汝将她出宫的时辰提前,说她刚好路过沣水湖,无非是在暗示她,指证戌时三刻也在沣水湖的邱婉。 “我……阮疏、阮疏的确在戌时三刻经过沣水湖。”晏倾君声音怯弱,略带哽咽,“还看到、看到……” “看到什么?”祁天弈沉声低喝。 晏倾君身子一抖,潸然泪下,“看到邱姑娘与月儿争执。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只隐隐见到争执,可是……可是我看到月儿落水了,吓得魂都没了……” 皇宫里,没有情没有爱没有良心可言。在此之前,她连邱婉到底是哪个都认不出,可是抱歉,阻住她的路,她没有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别人的道理。 不远的东昭国,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将她平凡生活的美梦砸碎的人们,她唯一爱着的那个人,还在等着她回去! “你说什么?”璋华怒瞪着晏倾君,“你可知道说谎的后果?” 晏倾君瑟瑟发抖,泪如雨下。 “我没有!姑姑我没有!您要信婉儿,我怎么敢杀人?”邱婉的镇定不再,跪着挪动膝盖,扯住璋华的衣摆。 “那你是想说疏儿撒谎咯?”扶汝眉头一扬,年轻的脸上风姿尽显。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撒谎?”璋华一眼怒瞪回去。 这次一直微笑的人是扶汝。她无视璋华的怒瞪,惬意地拿起手边的茶盏,慢慢地饮了一口,才悠悠道:“有没有撒谎,皇上自有论断。” 说着,她放下茶盏,笑吟吟地看着祁天弈。 祁天弈的眉头纠结地拧在一起,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女子十五岁,可说长得似出水芙蓉,娇嫩非常。可男子十五岁,少了时间的历练,总是有些稚气未脱。此时祁天弈稚气的脸上还浮着厌恶与烦躁,似乎也无法判断出到底谁对谁错,一直不语。 扶汝见状,叹了口气,道:“没有验尸结果,恐怕今日是定不下结论了。哀家累了,先行回去歇息了。” 说罢,施施然起身,带着一众宫人,走了。 祁天弈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沉吟半晌,沉声道:“今夜,宜沣殿任何人等不许随意进出!全都给朕等着明日的结果!” 丢下这么一句话,祁天弈甩袖走人。璋华亦是闷哼一声,带着宫人离开。宜沣殿顿时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三个狼狈女子表情各异。 *** 夜沉沉,繁星满天。邱婉与越如梅在各自的房间里休息,晏倾君让思甜给她找了根玉笛,就打发她下去歇息,说是自己需要静一静。 思甜刚走,她便下榻,轻步走到窗边,推开。 夜晚的沣水湖很平静,波光粼粼。可就在一个时辰前,那里吞噬了一条人命,掀起祁国皇宫里的第一波大浪。 沣水湖的西面的确种了一片荷花,远处烟波浩渺,看不到尽头,几只木船搁浅在距凉亭不远处的岸边。想要渡船而过,船不就她,便只有她去就船了。 晏倾君手执玉笛,凭着记忆里的曲子,吹了起来。 她不精通音律,也不代表完全不懂。刚巧第一次听见晏卿吹起的曲子,她以前也是听过的,再刚巧,会吹笛的,不止是晏卿一个,不过是她吹得比较难听罢了。祁天弈说不许离开宜沣殿,可没说不许夜半吹笛。 少顷,晏倾君感觉嘴都开始发酸了,烦躁地放下玉笛,刚好听到一声低笑。 “原来你早就在了!”晏倾君咬牙,“为何不早些出来?” 她退了两步,让开身子。墨青色的人影倏地从屋檐上滑下,从窗口飞入殿中。 “妹妹吹得这般起兴,又能让宫中人知晓你痛失好姐妹的哀恸之情,多吹吹有益无害。”晏卿脸上万年不变的微笑。 晏倾君发现,自己活了十五年,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微笑可以如此可恶!只叫她想一拳挥过去将他那笑容打掉! “妹妹莫要生气,哥哥这不是来替你排忧解难了。”晏卿悠闲地踱着步子到晏倾君榻边,斜倚着身子就靠了上去。 晏倾君深吸几口气,眯眼笑道:“是啊,我就说哥哥不会那么小气,被妹妹掐了一把就不管妹妹的死活了。” 说着也到了榻边,扯住他的袖子,喏喏道:“哥哥快与我说说目前的情况才是。” 晏卿偏着脑袋,笑道:“今夜妹妹的选择,不是很对么?” 晏倾君挪了挪身子,把玩着晏卿墨青色的袖摆,漫不经心道:“所以,楚月的死,其实是扶汝太后的阴谋,嫁祸给璋华太后,让皇上与璋华太后不和。或者说,皇上其实是和扶汝太后一伙的,借着楚月的死与璋华反目。只要凶手是邱婉,她就做不了皇后?” 晏卿理所当然地点头。 “所以,我站在扶汝那边是对的?”晏倾君甜甜地问道,“或许,璋华还有什么把柄在扶汝手里?扶汝想借机将她连根拔起?” 晏卿双眼一亮,掐了掐晏倾君的脸蛋,“妹妹真是聪明。” 晏倾君笑问:“真是这样?” 晏卿继续理所当然地点头。 晏倾君垂下眼睑,沉默半晌,低笑,“我的哥哥啊……”她抬眼,直视晏卿,笑得愈加温柔,“你当妹妹我,是傻子么?” 晏卿这才正视晏倾君,笑得眯了眼。 13、第十三章 忙了整日,后半夜晏倾君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也只有在睡梦里,白日里平静得如同一汪死水般的心湖才会略起波澜,封存在脑中的记忆毫不留情地浮出水面,带着往昔的温文软语一点一滴地刺激心脏。 寅时睡下,卯时刚过晏倾君便醒了,天空微亮,她下了榻,临窗坐下。 从窗口看过去,仍旧是凉亭,是雾气腾腾的沣水湖。晏倾君几乎还能记得昨日在这里瞧着祁天弈与楚月你侬我侬的模样,一夜时间,已经物是人非。 正如几个月前的东昭皇宫,前夜她收下奕子轩给的五彩琉璃珠,还在母亲最爱的蔷薇花丛前对她说,瞧,没用她说的任何手段,她也活得好好的。隔夜她在百官面前自降身价献舞一曲,看着奕子轩时,他眼底的空茫冰冷,将那个三月的温暖敛得干干净净。 昨夜的梦里,她居然梦到他了。梦到她第一次见他,命他给自己捡纸鸢。梦到太子哥哥与他一起带着自己偷偷出宫。梦到他每每出远门归来,即便是深夜也会入宫来看她一眼。梦到他对着自己笑,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那宠溺的表情与祁天弈看着楚月时一无二致。 其实,会演戏的不止是祁国皇宫里的人,只是从前的她不想相信罢了。 “郡主,皇上今日定会召见。”思甜端了水盆进来,面色憔悴,一看便知昨夜怕也是一夜未眠,“奴婢服侍郡主收拾好了早些过去。” 晏倾君恹恹地点头。 “郡主莫要担心,皇上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找到真正的凶手,证明郡主并未说谎!”思甜轻声安慰。 晏倾君将脸埋在温热的水里,不由地冷笑。 真正的凶手? 昨日她的第一反应是越如梅,可事后细想,不可能是她。 扶汝想立她为后,第一个要保住的人就该是她,怎么可能让她以身犯险?而且,楚月是什么人?她能被晏卿看中,来扮演封阮疏的贴身丫鬟,又岂会是易处之辈?养在深闺的越如梅,凭什么是她的对手? 邱婉没必要撒谎,说自己在沣水湖附近,增加她的杀人嫌疑,那么,她所说无假。自己戌时三刻是在宜沣殿,为了扶汝才说了谎。剩下一个越如梅。扶汝一早预知楚月的死,甚至连时辰都算好了,要嫁祸给璋华,只需让她指证邱婉,而越如梅此时若在宜沣殿内,是最干净的。 偏偏她不在,她去了哪里?何以哭泣不语而不替自己洗去嫌疑? *** 宫女楚月溺死沣水湖,尸体被连夜送到案审司寻找线索,沣水湖一岸也从昨夜起便被侍卫围得严严实实。 一向乖巧心向玩乐的皇帝为了这名宫女愤怒非常,执拗地要求亲自审案拿出凶手。两名太后无奈应允。事发当日所有接近宜沣殿的宫人当夜便全部被带往案审司,而今日早朝过后,邱家越家两女以及绍风郡主被分开传召。 晏倾君最后一个才被宣入祁政殿,只见到邱婉和越如梅面色苍白地依次从殿中出来,猜不出里面到底发生何事。她掀起裙摆,一步一步,好似踩在自己心头,仍旧未能将加速的心跳踩下去。 “封阮疏参见皇上,皇上万岁!”晏倾君跪下行礼,声音平静。 祁天弈并未让她起身,也未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晏倾君觉得祁政殿内的空气瞬时沉了几分,重重压在眼睫上,使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用力掐了掐自己手心,深吸一口气,自行抬起头来,直视祁天弈。 今日,她必须一赌,在祁国是死是活,端看今日是输是赢! 祁天弈未料到晏倾君胆大到自行抬头,还敢直视于他,面上的玩世不恭还未来得及散去,被晏倾君收在眼底。他干脆也放下伪装的意图,冷眼睨着晏倾君。 晏倾君不躲不闪,微微笑道:“皇上,我知道杀死楚月的凶手是谁。并且,愿助皇上一臂之力!” *** “你去了哪里?哀家早便吩咐过,戌时务必老实待在宜沣殿!你身上背负的是什么?如今还要哀家来教不成?”扶汝气得双唇发抖,极力克制才压低了声音,却是掩不住声音里的嘶哑。 只要她留在宜沣殿内,身边有人为证,不会被人怀疑杀了楚月!只要“封阮疏”指证邱婉,事情会简单得多。 越如梅本就一副娇弱模样,此时哭得梨花带雨,跪在地上拉住扶汝的手道:“没……没有啊姑姑!爹爹与我说的,是昨夜务必寻机会远离宜沣殿,还不可让人知道,我便……我便躲去了后山。可、可是哪里知道回来时得到的是楚月被杀……我当时便感觉事情不妙,只能一句话都不说,等着您过来,只怕出了什么纰漏!” 扶汝一怔,沉声问道:“越琏与你说避人耳目远离宜沣殿?” 越如梅连连点头,“当时刚好邱婉姐姐也说太后有些事情吩咐,把身边的人都打发散了。我见她去了沣水湖边,便让身边的两个丫头去帮忙收拾房间,自己择了条无人的道上了后山。” 扶汝眯了眯眼,瞬时恍然,拉起越如梅,咬牙道:“晏卿!” 只能是晏卿,在其中动了手脚! “晏公子?”越如梅不解,却不再多问,不敢问,也不够资格问。 扶汝冷笑,看来自己信错人了。以为凭着越家和皇上,他聪明的话便知道投靠自己才是生存之法……罢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刚刚皇上与你说了些什么?” 越如梅擦掉眼泪,尽量平静道:“皇上说,届时我如实说话就好。反正绍风郡主会指证邱婉。事情还是如最初计划进行,请姑姑莫要担心。” 扶汝闭眼,深吐出一口气。 一个晏卿而已,不可能在她母子两边同时捣鬼! “走,去看看验尸结果。” *** “你说朕是凶手……”祁天弈放下手里的弹珠,抬眼,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晏倾君,稚气未脱的脸,泛起玩味的笑,“你若分析有理,朕,免你一死!” 晏倾君完全丢掉了扮作“封阮疏”时的羸弱胆怯,面上一片平静,淡淡地道:“楚月平日甚少出宜沣殿,除非皇上过来。昨日一早皇上为了她罚跪邱越两家小姐,楚月不会全然不知。她们当中任何一人去找楚月,她都不可能毫无防范悄无声息地随着去了,除非皇上邀约。香囊里的香料本就是进贡给皇上的,皇上自然也会有。宜沣殿附近往来的人,宫中人的行踪谁都可以查,唯独皇上的,谁敢查?谁敢怀疑?所以,杀楚月的人,是皇上自己,对么?” 这番话,她昨夜也问过晏卿。当时他脸上揶揄的看戏笑容渐渐沉淀,不置可否地问她:“那我呢?我有能力出入宜沣殿不被人察觉,香料可能是璋华太后赏的,而楚月,本就是我的人,我若让她出去,她亦不会有所防备。” “你?你只会隔岸观火,那些坐享渔翁之利的事,才是你干的!” “彼此彼此。” 晏倾君想着当时晏卿那一脸笑,恨得牙痒。她隔岸观火坐享渔翁之利的计划,早被他一个“楚月”搅得乱七八糟! “你说你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凭什么?”祁天弈沉吟许久,才慢悠悠地问出这句话来。 晏倾君未料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怔了怔。 他这是,默认杀了楚月了? 其实她是不确定的,可她得罪璋华在先,做假证在后,必须为自己赢得一丝生机,才有了今日的这次豪赌。毕竟,要杀楚月,还可以有许多其他方法,不一定要祁天弈亲自动手。 可他默认了,默认自己杀了昨日还拥在怀里甜言蜜语缱绻缠绵的女子。 所谓情爱痴缠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是富贵在左、大权在右时填补虚空的奢侈品罢了,眸中含情的男子最不可信。 母亲的话再次响在耳边。晏倾君在心中冷笑,果然啊,一个奕子轩,一个祁天弈,这世间男子,大抵如此,权为首,利为次,情之一字为何物? “凭我可以助皇上更顺利更快捷地达到目的。”晏倾君直面祁天弈,丝毫不掩锋芒。事到如今,没必要了。对当权者而言,有利用价值的人才能活得更加长久,而眼前这个不满十六的少年帝王,必将是祁国大权之争的最终胜利者! *** 兴华宫内,站的站,跪的跪,恐怕从未有过如此杂乱的场面。尽管人多事杂,宫内却是安静,如乌云罩顶一般,没有人敢大喘一口气、多说一句话。 宫里死掉一两个宫人,是再正常不过,从来都是默默地收捡了尸体烧作骨灰送回宫人家乡,算是落叶归根。可这次因为祁天弈的态度,使得楚月的死不得不受人重视,而重视的结果,令人惊诧。 “柳大人!你可查清楚了?这宫女到底因何而死?”扶汝犹自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 柳谙年逾四十,祁国有名的验尸官,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道:“回太后,昨夜送去案审司的宫女,身体浮肿,表面看似溺水而亡。可她体内有毒,是先中毒身亡,后被抛之沣水湖。” 晏倾君立在一边,恍然大悟。昨夜她就怀疑,当时邱婉就在沣水湖附近,若楚月真是落水而亡,不可能一点挣扎叫喊都无。而祁天弈会亲自动手,原因也在这里了吧……得亲自下毒! 主座上的扶汝面色却不怎么好看,按耐住情绪低问道:“中毒?什么毒?” “臣无能,未能研究透彻!已经连夜请连御医过去验毒,不过多久,定能查出所中之毒来!”柳谙小心地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活了四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同时面见两位太后和当今皇上! “怎么朕到今日才发现,宫里养的都是一群废物!”祁天弈倏地站起身,冷声喝道,“既然是下毒,来人,搜宜沣殿!” 扶汝一听祁天弈的吩咐,竟是惊得也随之站起身来,面上的惊惧犹疑在她抚了抚额头之后极为艰难地隐了去。她开口,声音虚弱,“皇上,哀家身体不适,你送我入里间休息片刻如何?” 祁天弈面上的怒气渐渐散去,转向扶汝的脸上天真而无邪,不解道:“母后,刚刚不是还好好的?等结果出来,朕亲自送你回丞千宫!” 扶汝面上的血色一寸寸褪去,秀美的面上表情凝滞,双眼空洞而无神。 晏倾君撇过眼,不去看她渐渐无神的双目。 祁天弈这一招,或者说晏卿这一招,真是高啊。 表面上倾向璋华太后,暗地里勾结扶汝太后。祁天弈毕竟是扶汝的亲生儿子,且母子二人合心拉下璋华,避免她一人独大,这是正常人的想法。可惜那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联手,决然不会走寻常路。只有这样,才能将人打击个措手不及。 楚月进宫便掀起小小波澜,连累她被璋华抽了一个耳光。那之后,她以为还会掀起什么大的波浪,不想皇帝自顾地宠着楚月,两位太后不闻不问,平静地过分诡异了。璋华太后见到楚月时,脸上那副表情,谁人都能看出楚月——或者说楚月所代表的那个人,与她渊源不浅,因为那个人她才纵容祁天弈宠着楚月,倒勉强可以解释。那么,扶汝呢?何以扶汝也会任由祁天弈在选后前期宠信一名宫女? 晏倾君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扶汝是有计划的。而这楚月是依着晏卿的意思弄进宫,也就是说,扶汝与晏卿,互通区直。 让楚月进宫,算到了楚月会得宠爱,再杀她嫁祸邱婉,使得邱婉丧失选后资格,于是越如梅自然而然地上位。这应该是扶汝打的如意算盘。 可惜算盘打漏了一颗,于是出了错。 昨夜越如梅不在宜沣殿,回来之后估计是发现自己上当,才一直哭个不停,逃避责问。 棋局出乱,究其原因,最容易想到的当然是与璋华“亲厚”的晏卿倒戈,倒打一耙。扶汝恐怕也是想得这么简单,毕竟,谁会怀疑到自己亲生儿子身上? 晏倾君与晏卿接触的时日并不多,可其实,他们是同类人。同样背着别人的身份想要在祁国站住脚跟,借助祁国的力量回东昭,所以他们要做的是寻找祁国最强大的依靠。连她都看得出来那个人非祁天弈莫属,更何况是晏卿? 倒戈的人不是晏卿,而是祁天弈。 所以扶汝现在才有会这种表情,她意识到,自己被祁天弈背叛了。 让晏倾君好奇的是,祁天弈打算用什么法子将扶汝逼进最后的死胡同?昨夜她这么问晏卿,晏卿用他那特有的滑腻腻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带着万年不变的欠揍笑容道:“有手有脚有脑袋,自己查去。” 今日,她就好好看看这出戏,会怎么演下去,又是如何收场! 连御医进兴华宫时,眼含惊惧,满面大汗,瑟瑟发抖地跪地行礼。 兴华宫内很安静,静到衣衫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连御医的禀报,他却是跪在地上,埋着脑袋,半晌,仍是吱吱唔唔的“那毒是……” “是”了许久,仍未“是”出个所以然来。璋华突然放下手里的茶盏,磕在桌上一声脆响,连御医浑身一抖,随即不停磕头,带着哭腔道:“太后息怒皇上息怒!臣唯恐所查有误,不敢、不敢妄下断言!” “连御医在御医院三十年,如今竟说不信自己的诊断,你这是在给哀家卖关子不成?”璋华含笑,不轻不重地睨他一眼,语含威胁。 “莫不是要两宫太后和朕都等着你?”祁天弈亦是不悦。 连御医吓得魂都去了一半,心下一横,说是可能死,不说,那可是非死不可! “回禀皇上!回禀两位太后!微臣连夜查出宫女体内含毒……是、是邪煞!”连御医说完,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再不抬起,亦不出声。 晏倾君微微不解,邪煞?从未听过有这样一种□□。可环顾四周看众人的反应,一个个受惊不小,只有璋华面带冷笑,祁天弈眉头紧拧,扶汝则仍是一脸木然。 晏倾君突然想到晏卿,他也是在的,站在璋华身边,好像特意隐去自己的气场,居然没有半点存在感。她一眼瞥过去,晏卿正好也看着她,笑意融入漆黑的瞳仁里,眉尖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晏倾君看懂了他的意思,是让她看好戏呢。 14、第十四章 正好先前领命去搜宜沣殿的一队宫人回来,为首的太监弯着腰,捧着手里的东西举在祁天弈眼前,恭敬道:“皇上!在越小姐房内搜出这个!” 光滑的缎布上绣着粉色的梅花,如雪中映血。缎布缠缠绕绕,是手制的一朵牡丹,却是梅花点绕。略略看去,也就是女儿家的手工制品,并不见异常。 “这是你的?”祁天弈开口问向越如梅。 越如梅抬头看了扶汝一眼,扶汝正要开口说话,祁天弈提高了声音加问一句:“这是你的?” 扶汝露出一抹苦笑,秀美的眸子如一汪死水,不起波澜。她瞥开眼,再不看越如梅,亦不看那缎布做出的牡丹花。越如梅顿时慌了神,眼眶发红,哭了起来。 祁天弈不耐地皱起眉头,烦躁道:“老鼠被踩到尾巴姑且嘶叫几声,越家女子,莫非是受个惊吓便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东西是不是你的?昨夜你去了哪里?你若再不开口,将越琏召进宫来一并审问!” 越琏是越如梅的生父,扶汝的大哥,越家家主,身居尚书要职。 越如梅算是明白了,今日恐怕难逃一劫。那牡丹,不是她的。可上面绣的梅花,与她身上的衣物、手里帕子上的一模一样,那梅花……是她亲手绣上去的,可那缎布,明明是送给扶汝太后的…… “昨夜,臣女去了宜沣殿的后山。”越如梅擦掉眼泪,声音尽量的平静。 “去后山做什么?”祁天弈逼问。 越如梅沉默。她只是依着扶汝的指示在戌时离开宜沣殿,如今知晓信息有误,却也无法申辩,否则就是在说自己与扶汝太后有串通有预谋。而那牡丹……显然里面镶了东西。在这个时候被搜出来,里面镶的东西能是什么?□□无疑。 “是臣女撒谎,其实臣女并未去后山。昨日皇上因为一个宫女罚我在兴华宫跪了半日,颜面尽失,我实在气不过。又恐她威胁我日后在宫中的地位,想要赶尽杀绝,因此换了身与邱婉姐姐相似的衣物,唤她陪我去沣水湖边,又怕直接推她入湖她会呼救,因此事先下毒,待她无力呼救时扔下沣水湖。臣女知道邱婉姐姐当时也在沣水湖,所以想要嫁祸。如今东窗事发,都是臣女嫉妒心起,还心狠手辣,想要在扶汝太后那里寻得庇护。臣女知罪,一切罪孽皆该臣女来还,与扶汝太后无关,与家父无关!请皇上明察!” 越如梅的一番话,说得极为镇定,有条有理。看扶汝太后的表情她便知道事情已经脱离的原本预计的轨道,而她也未有出面保住她的意思。既然如此,现在她能做的,只有将所有罪责往自己身上揽,免得脏水泼在扶汝太后山上,泼在越家身上。 “所以,这牡丹花,是你做好带进宫的?” 越如梅抬头,淡淡地扫了一眼那绣着梅花的牡丹状缎布,沉声回答,“是。” 一个“是”字,一锤定音。 *** 夜凉如水,宜沣殿后山,月光如玉,林间影影绰绰。 晏倾君两腿搁在树丫上,身子斜靠在身侧人的肩背上,眯眼俯瞰灯影闪烁的祁国皇宫。 很安静,可以听见风叶沙沙作响。很平静,只能看见昏黄的宫灯明明暗暗。安静下的无声挣扎,平静里的暗潮汹涌,这便是皇宫。无论是在东昭还是祁国,都是一样。 “喂,给我说说,那邪煞,是个什么东西?”晏倾君拿手里的玉笛捅了捅身后的晏卿,低声问道。 晏卿反手抽过晏倾君手里的玉笛,挑了挑她的长发,“哥哥不叫‘喂’。” “那你叫什么?”晏倾君转首仰望晏卿,徐亮的眸光一闪一烁,满脸天真。 晏卿微微垂下眼睑,注视晏倾君,双眼渐渐眯起,一点点靠近她,眼神愈发专注,像是要将她脸上的“天真”看破。晏倾君直面他,笑容愈甚。演戏,谁都会。只是晏卿的脸越来越近,几乎是以面贴面,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像是羽毛挠过,随之而来的是无法言喻的压迫感。 晏倾君不太习惯这种距离,不知不觉地向后倾,竟是忘了自己正坐在树枝上,身后一空,身子一个不稳就向后倒了去。 晏卿眼底闪过一丝戏谑的光亮,伸手揽住晏倾君的腰。晏倾君得了助力,向前一扑,环住晏卿的脖颈稳住身形,唇上突然一热,睁眼便见自己与晏卿鼻对鼻,唇对唇。 晏倾君睁大眼,怔住。晏卿眼角弯起,一声闷笑。晏倾君一恼,张嘴,一口咬了下去。 “东昭皇宫居然养出一只会咬人的猫。”晏卿擦了擦嘴角的血渍,漫不经心道。 晏倾君的肩膀被他扣住,睨他一眼,闷哼道:“不知哪里养出一只不会咬人只会叫的禽兽!” “禽兽能让猫替他咬人就够了,小野猫,你说是不是?”晏卿的手滑在晏倾君颈脖间,似有心似无意地掐住她的大穴,带着腻滑的笑容欺近。 晏倾君的身子僵住,她多动一寸,抑或晏卿的力度再大一分,恐怕自己的命就会送在他两指之间。 晏卿的模样是极好看的,明明是同样带着虚伪的面具,那模样,看来比奕子轩更加温润,又比晏少了官场的浮躁之气,即便是鼻对鼻的距离,都未能看出瑕疵来。 这样一个贴近非常的距离,晏卿凝视着晏倾君,眼眸里的情绪化作春水般的波纹隐隐流动。晏倾君与他对视,几乎要以为自己真是他无比珍惜真心相待的恋人,下一刻,唇被他吻住。 吻如春风拂面,温柔缱绻,带着晏卿身上固有的墨香渐渐侵蚀晏倾君的意识。晏倾君自知反抗无用,干脆紧紧地抱住晏卿的脖颈,整个身子靠过去,热情地回应。 春风般的吻瞬间变成夏日暴雨,热烈而不失缠绵。两人如同彼此深爱的情人,相拥热吻,却是睁着眼,一个溢满不加伪装的戏谑笑容,一个眼底是不愿服输的冰冷。 末了,晏倾君伏在他胸口,轻笑道:“你到底说是不说?天可就快亮了。” 晏卿一边把玩晏倾君的长发,修长的手指盘绕着发梢打圈,一边抬首远望皇宫,半晌,才慢悠悠地道:“邪煞……这毒,是祁国先皇赐名……” 晏倾君凝神静听,渐渐理出了头绪。 原来十五年前,祁国皇帝曾经中过一次毒,却并未声张,只是让当时御医院的首席御医来解毒。而那御医,就是现在连御医的生父。 最后毒是解了,可下毒之人却未能查出,先皇为人向来仁善,不欲多加追究,甚至开玩笑说那毒“邪不煞主”,“邪煞”因此而得,而下毒一事因为先皇息事宁人的态度不了了之。 所以,楚月之死事小,牵扯出的“邪煞”才是重头! “越如梅居然不知道邪煞,轻易承认了?”晏倾君侧目,怀疑道。 晏卿不屑笑道:“先皇中毒一事,当时都未声张。这么多年过去,越如梅当然无从知晓。况且,这不止是先皇的秘密,更是越家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随着先皇入土,不会有人再提……” 晏卿低笑,剩下的不欲再解释。晏倾君也猜得□□分,缓缓道:“扶汝当年还有个姐姐入宫,封的贵妃,且比扶汝得宠的多,却在十五年前被赐死……那毒,是她下的?先皇不是不追究下毒者,而是不追究越家吧。而且……我一直好奇,这祁国怎么会只有祁天弈一个皇子。喂!你说,是不是那毒的原因?” 晏倾君拿胳膊肘捅了捅晏卿,眨巴着眼等他回答。晏卿抬起手,摩挲她的眼角,薄唇微扬,“女子太聪明,不好。” “太笨,可是会没命。”晏倾君笑容明媚,愚蠢的人,如越如梅,自以为牺牲自己保住越家,却不知是将整个越家拉入火坑。 晏卿揽过晏倾君,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声音柔得要掐出水来,“我怎么舍得让妹妹没命。” 晏倾君垂眸浅笑,心里却像堵了一团棉花。若非越如梅一心想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说自己穿了一身与邱婉相似的衣物使她那日的谎言不被戳破,若非她及早看出问题,猜测到祁天弈的目标不是璋华而是扶汝,若非她还有一技之长,与祁天弈做了交易,她这条命,早被他亲手交给阎王爷了! 他居然还能面带笑容柔声细语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简直是……无耻! “其实,哥哥比较好奇……妹妹与皇上,做了什么交易?”晏卿突然皱着眉头,诚恳地看向晏倾君。 他也会有不知道的事情? 晏倾君坐直了身子,用滑腻腻的眼神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扬眉轻笑道:“有手有脚有脑袋,自己查去!” *** 丞千宫,夜色如墨,万籁俱静。 扶汝所居的主殿内灯烛耀眼,大红的蜡水泪滴般一颗颗滑落,凝固在烛台,滑出朵朵殷红的血色艳花。 扶汝一身大红的艳丽长裙,在微微闪烁的烛光下透着诡异的血色荧光。她跪坐在矮几前,尽管精心装扮过,面上的憔悴仍是一眼可见,仿佛一夜间苍老了十载。祁天弈斜倚在长椅边,脸上没有了伪装的幼稚,看向扶汝的眸子里带了淡淡的厌恶。 “皇上,我才是你母后!十月怀胎生下你的母后!”扶汝声音沙哑,夹杂着酸涩,“当年是为了保全你……我才会忍痛将你送到璋华身边,否则,哪来今日?” “朕知道。”祁天弈漫不经心地回答。 “皇上若想掌权……越家与邱家相比,与越家联手出去邱家,再除越家更为有利!”扶汝的声音有些颤抖。 “朕知道。” “璋华野心勃勃,巴不得你做一辈子傀儡!除去越家,她邱家一家独大,你想要亲政掌权只会难上加难!”扶汝的眼神绕过桌前的茶盏,睁大眼看着祁天弈。 那是她的儿子,怀胎十月,装病亲手送至她人膝下。她以为这次他母子二人联手除去璋华,忍气吞声十几年的日子便到了尽头…… “朕知道。”祁天弈冷笑。 “那你为何……” “当年邪煞的毒,是谁下的?”祁天弈突然打断扶汝的话,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阴沉,侧脸在烛光下一明一暗,显得格外阴郁。 扶汝身子一颤,他,居然知道?不可能,不可能…… “是你下的。却嫁祸给你所谓‘最爱的’的姐姐!”祁天弈仍是冷笑,“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么?父皇临终前亲口告诉我,若非他当年一时糊涂……” “那也是为了你!”扶汝倏地站起身,面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只剩一层厚重的脂粉,“若非我下毒,凭他祁潇自诩温柔多情,届时子嗣众多,哪里轮得到你继承皇位?” “是么?多伟大的母爱!”祁天弈讥笑,“为了我,将我送到兴华宫,任我受尽冷眼!为了我,下毒残害自己的姐姐,置家族于不顾!为了我,忍气吞声十几年,只待一招反击!那为何越琏从不肯听我半句话?为何越家的势力核心你从不让我碰触?璋华想让我做傀儡,你呢?何尝不是如此?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尤可陷害,我这个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扶汝的眼圈殷红,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尤为突兀,“好一位姐姐!我是庶出,她是嫡出,所以活该我在家中被责被骂,在宫中居其下位犹入冷宫。她命好,千人疼万人爱也罢了,我不怨!可她说什么‘姐妹情深,甚是想念’?八个字!就为这八个字,将我拖入这吃人不吐骨的后宫,让我与……与……” “与封佐天涯永隔?”祁天弈讥讽道,“所以,送朕走,是因为你的心不在父皇身上,自然是不待见朕。残害越贵妃是因为嫉恨,忍气吞声十几年?无非是想夺得大权,好在宫中呼风唤雨!” 祁天弈凝望着扶汝,黑亮的眸子里只有冰冷。扶汝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十五岁,她一直以为他还是那个会在重病时偷偷找她哭诉的孩子,是那个受了委屈偷偷爬上她的床求她抱他一宿的孩子,是那个悄悄扯住她的袖摆往她长袖里塞糕点的孩子…… “弈儿……”扶汝双睫一颤,眼泪流下来,刷去面上厚重的□□,“弈儿,你看清楚,我是你娘。这宫里有多少无奈又多少身不由己,娘不坐稳位置握牢大权,要如何生存下去?弈儿,待你长大些,属于你的,娘都还给你!你信娘,娘都是在为你盘算,你怎么能为了一个外人来算计娘?趁现在还来得及,弈儿……” “闭嘴!”祁天弈冷喝,打断扶汝动情的劝说,“你没资格这么唤我!要我信你?上次也是让我信你,结果呢?毁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所有机会!” 扶汝怔了怔,一个瞬间便回过神来,嘶哑着嗓音笑了起来,“哈哈……说到底还是因为她!那个贱人……你对她居然……” “闭嘴!”祁天弈突然动身到了扶汝身前,一手掐住她的脖颈。 扶汝一句话噎在嘴里没能吐出来,因为呼吸困难,面上通红,极为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你杀了我……越家不会、不会轻易……” 十五年前先皇中毒,就算是她下毒那又如何?如今人已不在,单凭越如梅承认那牡丹是她做的,凭牡丹里有邪煞之毒,不足证明十五年前的毒也是越家人所下。更何况,当时先皇以为是贵妃下毒,也只是秘密赐死而已,并未动越家分毫,到今日再来细究,不足以铲除越家! “你以为我手无证据,就动不了越家?”祁天弈轻笑,笑容邪肆,扣住扶汝脖颈的手并未松开,一手在腰间拿出一粒药,塞入她嘴里强迫她吞下,随后松开手,笑道,“作证的人,可是母后您。” 扶汝想要吐出那颗药,只呛得面色死白,一听祁天弈的话,更是不解地看着他。 祁天弈从袖间抽出一张纸来,慢慢摊开,举在扶汝面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罪妇越扶汝,十五年前暗通越琏,下毒谋害先皇……” “我……我何时写过这个东西?”扶汝还未看完全部,便知晓那是一封自己的“遗书”,失神地喃喃道。 她没写过,绝对没写过!可那字迹……明明是自己的字迹…… “母后好走!你那些哥哥侄女,马上下来陪您!”祁天弈冷声说着,甩袖便走。 “弈儿……弈儿我是你娘……”扶汝一把抓住他的明黄色龙袍,身子里的毒已经开始发作,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娘?您还记得当年您是怎么甩开我的?”祁天弈回头,淡淡地道。 冷喝,斥责,抛弃——在他的意识里,这就是“娘”,所代表的全部。 扶汝恍惚想起,记忆里孩子天真期盼的眼神,她会责备他懦弱无能,生病便只会哭,会在冬日的夜半赶他回兴华宫,会当着他的面把他塞到自己袖口的糕点踩碎……可这一切,只是为了避免璋华疑心不是么? “你还记得,你是怎样将我和她拆散?”祁天弈冷眼睨着扶汝,厌恶地甩开被扶汝拉住的袖子。 扶汝跌在地上,大红的裙衫铺了一地,宛如盛开的红莲。她喘着大气,低声地笑,“罪魁祸首是璋华!” “所以!你们一个个来,朕会帮她讨回一切!”祁天弈狠声道,未再看扶汝一眼,径直出了丞千宫。 *** 扶汝太后十五年前与越琏串通,给先皇下毒,毒虽解,却使得先皇子嗣单薄,心有愧疚,服毒自尽,留下遗书自认罪责。越琏下狱,于五月初五正午斩首示众。皇上念在越家三代辅佐有功,免诛族人,男充军,发配边疆,女为奴,分入各家。 越如梅残害宫女,与庶民同罪,与其父越琏一并斩首。绍风郡主口证有误,但情有可原,禁足三月。新后选定邱婉,于八月初五封后大典上正式封后。 事不出三日,尘埃落定。 是夜,祁国皇宫,仍旧一片平静。 “挽月夫人,是白子洲的白氏后人?”晏卿两指夹着黑子,随意在棋盘上放下。 灯光昏暗,未能掩住晏倾君面上一闪而逝的诧异。她不过是写出与扶汝一模一样的字迹来,竟被晏卿看出母亲的身世。 “白氏最擅各类模仿,小到字迹,大到各人说话的语气表情,不知妹妹在挽月夫人那里学到了哪些?”晏卿抬起眼睫,看住她,眸子里噙着忽明忽暗的光,像是黑暗里最光明的存在,让人几乎无法抗拒地想要回答他的问题。 晏倾君敛目,手执白子,微笑,“哪里,不过是上次扶汝让我在封佐坟前烧些东西给他,我留了个心,仿了仿那字迹罢了。” “妹妹自谦了,普通人怎能模仿地十成相似。”晏卿低眉浅笑。 晏倾君扬了扬眉头,自嘲道:“哥哥过奖了,若非普通人,倾君怎么会可怜兮兮地被禁足三个月。” “小野猫嫌闷了?”晏卿揶揄地笑。 晏倾君万分诚恳地点头,“这才不到三日呢,三个月,要妹妹如何过得?其实……”晏倾君拉长了尾音,笑得谄媚,“哥哥有办法让我出宫玩一玩吧?” 晏卿执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抬首微笑,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你想出宫?” 晏倾君正欲点头,晏卿低笑道:“三个月……其实倒不长,妹妹要准备起来,还会嫌弃时日不够。” “准备什么?”晏倾君见不得他故作高深莫测的模样,语气有些不善了。 晏卿笑容愈甚,“祁国封新后,封后大典邀请各国来使观礼。” “然后?” “然后……”晏卿两指摩挲着黑子,扫了一眼棋局,缓缓道,“贡月来使未定,商洛来使大将军商阙,东昭嘛——奕家公子奕子轩。” 晏卿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羽毛般滑过晏倾君心头,却是让她的心神为之一拧。正好晏卿手里的黑子落下,清脆一声响敲在她耳边。 奕家公子奕子轩。 接下来的一战,才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15、第十五章 “母后,这次孩儿的表现,您可还满意?”祁天弈笑得无害,倒了一杯茶送在璋华眼前。 璋华伸手接过,修长的金指甲在午后的兴华宫内熠熠生辉。她浅浅地饮了一口,眉间眼角尽是笑意,摸了摸祁天弈的脑袋,轻笑道:“皇上真是能干。不过,皇上当真不怨母后置扶汝于死地?哎,说到底,她才是你的亲生母亲。” 璋华摇着脑袋,惋惜地叹了口气。 祁天弈执拗地“哼”了一声,“从小到大,她可没关心我半分!八年前若非她骗我,燕儿姐姐怎么会离开我?孩儿这可是给燕儿姐姐报仇。” 璋华眯眼看着他,怀疑从眼底一闪而过,面上表情却是不变,放下茶盏缓声道:“皇上,日后有什么计划,是否该提前与母后商量商量?找来的那个楚月,可着实把母后吓了一跳。” “啊……”祁天弈吃惊,懊恼道,“是晏哥哥的主意,他说事后再与母后交代,戏才演的真,不会让扶汝怀疑。” 璋华敛目,沉吟片刻,才悠悠道:“那最后那张遗书呢?” 最初他们的计划里,可没那么顺利地除去越家。楚月之死,一来使得越如梅不可能为皇后,二来引出“邪煞”,由此牵出当年先皇中毒一事,再揪出先皇子嗣单薄,最后确定子嗣单薄与邪煞有关,捞出当年赐死越贵妃的真相,再借着邱家的势力一点点将越家捞空…… 这一出连环计,本来是耗时许久,耗力不小,可因为那张遗书,几乎是将越家一夜之间拉到…… “那张遗书?当然是晏哥哥在民间找的能人异士啊!”祁天弈笑容干净,理所当然道,“那夜我去丞千宫之前,晏哥哥找到我,说终于找到更容易的法子,但时间紧迫,事后再与母后细说,然后给了我那份遗书。他没跟母后说么?” 璋华细细打量着祁天弈的神色,见他侧首好奇地问自己,皱着眉头想了想,才恍然道:“这……好像的确与我说过,看母后年纪大了,竟是忘了。” 祁天弈担忧道:“母后可是近来身体不适?” 璋华摇了摇手,疲惫道:“只是昨夜雷鸣电闪的,一夜没能睡好。”说着,话题一转,道:“卿儿说那人已经被处死?” 祁天弈点头,“母后放心,交给晏哥哥的事,向来不会出错。” 璋华一面颔首,一面揉了揉额头,长叹了口气。祁天弈忙道:“母后好好歇息,孩儿先退下。” 璋华颔首,眼角的细纹不知何时深邃了几分。祁天弈出了兴华宫,举目望去,大雨之后的皇宫明净透亮,雪白的栀子花娇嫩欲滴,一派欣欣向荣之态。 祁天弈垂首低笑,璋华想要试探他? 这戏演了十五年,不到最后一刻,他怎么会轻易地摘下面具? *** 晏倾君斜倚在凉亭,有意无意地扯着白色的蔷薇花瓣,一瓣瓣丢入沣水湖内。花瓣漂浮在水面,随着浅荡的波纹渐渐远去。 实际上,祁国皇宫,比起东昭皇宫要大得多,单单这一泊一望无际的沣水湖,东昭皇宫里的“湖”比起来,相形见绌。还有宜沣殿后一座小山头,占地颇广,她和晏卿的住处,一山之隔。 禁足两个月来,白日里扯扯花瓣,夜里与晏卿下下棋,日子倒也过得惬意。 只是随着八月初五的日子渐近,晏倾君心中愈发不安。不是担忧,不是害怕,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使得心中愈发烦躁。 贡月,商洛,东昭,南临,四国中,只有南临向来与世无争,不会有来使参加封后大典。贡月的贡王爷,听闻上次大战后惊吓过度,重病卧榻不起,这次定然不会是他来,那便无所谓了。可是商洛的商阙,上次在战场上亲耳听到他亲昵地唤“阮疏”,必然是与封阮疏熟识,自己扮作封阮疏,被他撞见的话,定会撞破。最重要的,还有一个奕子轩。 “倾君公主”早在数月前“下葬”,东昭为此得到的好处不少,此时再冒出一个“晏倾君”,晏玺的为人,宁可再杀她一次灭口,也定然不会承认自己弄错自己的女儿,向三国赔礼道歉。 她无法确定,若奕子轩发现“晏倾君”还活着,会不会再杀她一次! 每每想到这里,晏倾君便觉得一阵烦闷盘亘在心头,如何都挥散不去。她手里撕扯花瓣的力度不自觉地加重,最后烦躁地扔下花梗。 思甜端了冰凉的酸梅酒过来,刚好见到晏倾君的动作,轻声安慰道:“郡主莫要嫌闷,咱宜沣殿还有个沣水湖可以看看风景呢,再过两个月便好了。” 晏倾君看了看湖面朦胧的夕阳,笑着接过思甜手里的酒壶,“天快黑了,去备些饭菜,早点用过晚膳,你早些歇息吧。” 思甜一愣,郡主近日歇息得越来越早了…… “郡主,可是……是奴婢哪里服侍不周?”思甜慌忙地跪下,她毕竟是扶汝太后一手提拔,之前越家一事,的确让她伤心许久…… 晏倾君怔了怔,扶起她道:“哪里来的话。我是巴不得每日早些歇息,晚些起床,好让这日子快些过去呢。快,去备些晚膳吧。” 不早些用膳,早些打发掉这群人,怎么能早点等晏卿过来。 *** 用过晚膳,天色正好暗下来。晏倾君早早便打发了宜沣殿的宫人,她装作困顿地模样躺在榻上假寐,将思甜也遣了下去,心中默默算着时辰,等晏卿过来。 也亏得她与晏卿所住的宫殿刚好隔了一座后山,晏卿过来才比去别处更加方便。以前她还好奇,即便晏卿会武,也不可能每次都能顺利躲过宫里的侍卫到她宜沣殿来。可直接穿过后山便不一样了。那后山荒芜,几乎都是野草古树,甚少侍卫巡视。 自从被禁足,晏卿隔三差五便会过来,下下棋,说说祁国的状况,东昭的历史,甚至对他手下的势力,也会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给晏倾君。 晏倾君心中透亮,在拉扶汝下台一战中,她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因此被那小皇帝看重。用人唯才,剥去她与“晏卿”之间微妙的“秘密”关系不说,单从小皇帝那面来看,她也是不可多得的一枚重棋。因此,晏卿有必要让她了解一些他们的实力。 很显然,接下来祁天弈的目标只剩下一个,璋华。 所以半个月后的封后大典,邱婉能否顺利成为祁国皇后,还要打个问号。最有可能的,一脚还没踏进皇家大门,就被身边的新郎官绊得个四脚朝天。 虽然晏卿没有直说,可事到临头,她必然无法全身而退。她也没打算全身而退。封后大典,三国来使,亲政大乱,这样大好的时机她不把握住,可真是浪费了。 但,前提是她的身份不被人戳破,她的命能留到祁天弈实权在手时。 所以,要怎么对付奕子轩? 奕子轩十二岁前一直在外学艺,自然是没见过真正的晏卿,也不会发现现在的“晏卿”并非本人。可是她活生生的晏倾君站在他面前,怎么可能不被认出来? 这两个多月她想了许多法子,装病,戴面纱遮面,甚至易容……然而,想要留在宫内,不被他人怀疑,又不被奕子轩发现,几乎是没有可能! 再想到晏卿还时不时调笑地问一句“是否想到应对的法子了”,每次她都不愿认输地瞪他说自有办法,结果想了这么久,仍旧没有头绪,晏倾君便一阵气闷。 罢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不了今夜对晏卿服服软,陪陪笑,请他相助。他必然是有法子的,否则也不会每次都一副等着她服输的看戏表情。 如此一想,晏倾君心头松了松,脑袋便有些沉了,意识也跟着混混沌沌。 本是想着就此睡去,可上次晏卿说过今夜会过来,现在什么时辰了?怎会还没动静……晏倾君想要睁眼看看殿外的月色,却觉得眼皮沉重,无论如何都睁不开,顿时心中警铃大作。她平日都是睡眠极浅,一惊便醒,哪会像此时连眼都睁不开…… 晏倾君动了动手臂,才发现浑身发软,暗暗庆幸察觉地早,否则今夜就是被人一刀砍了都感觉不到疼。 她艰难地移动手臂,用尽力气掐了自己一把,神智也似被她这一掐猛地回来一些。接着趁势蓄起力量爬起来,抓住榻边木盆里的湿帕子就捂住鼻嘴,扶着屏风踉跄地出了殿。 夏间夜风还算凉爽,被风一吹,晏倾君顿时觉得清明许多,被人下了迷药,谁下的?为何要下? 正在没有丝毫头绪的时候,耳边隐约传来打斗声。 晏倾君扶着廊柱走了几步,见到凉亭不远处,沣水湖边,四个身影缠斗在一起。距离太远,四人衣着看不清,却是显然的三对一,且招招狠辣,欲要置对方于死地。 晏倾君眯了眯眼,见被围攻一人手执长剑,挥舞间轻易地撂倒其中一人。招式太快,距离又太远,她只见到长剑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紧接着又倒下一人。 虽说那三人落了下势,已经倒下两个,剩下一个也显然不敌,却未听他叫喊援手。可见那三人并非宫中侍卫。至于孤身一人的那个,更不可能是宫中人了,他的身形招式……很眼熟…… 晏倾君静下心来仔细搜寻一番,脑中却是混混沌沌,刚刚的药力还未消散。 执剑那人突然利落地一个转身,到了对方身后,随即长剑一刺,连最后一人都倒下。 晏倾君突然想起那年初见奕子轩,她一手拽着断了的风筝线,一手遮住明媚的阳光,抬头看着高高挂在树梢的那只蝴蝶纸鸢。 “你就是奕子轩?快,帮我把纸鸢拿下来。” 那年她十岁,正蒙圣宠。那年他十二岁,恰好学成归来。 他踏着步子,疾而不乱地踩着树干顺势而上,一身淡蓝色的袍子随风蹁跹,接近树梢时几乎与蓝天融为一色。晏倾君一个眨眼,突然不见了他的人,连带着纸鸢一起没了踪影。她猛然转身,就见他在自己身后,拿着纸鸢对着她轻缓地笑。 此刻,沣水湖上的乌云突然散开,银白的月光俯照在那人身上,勾勒出他挺拔而修长的身形。他收好长剑,转身,冰冷的目光向着她扫过来。 奕子轩。 晏倾君的心跳,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快速而没有规律。她想过她会在祁国皇宫与他不期而遇,会在招待使臣的晚宴上被他撞见,会在封后大典上被他戳破身份,种种可能中,唯独没有今夜的不期而遇。她想不到他会提前来了祁国,且,身为刺客到了祁国皇宫,到了她的宜沣殿外。 怎么办? 晏倾君的第一反应就是入殿,可身上的药性未散,脚下虚软无力,当着他的面一步三跌倒失魂落魄地逃走么? 不,她说过,再不会容忍自己有那般狼狈的时候! 身侧的暗红色廊柱隐隐透着凉气,爬过衣衫穿过皮肤透入心底,晏倾君直直地靠住,不带任何表情地,看着奕子轩离她越来越近。 奕子轩身上没有沾血,却难免地带了点儿刚刚打斗时的血腥味。他盯着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女子,眉宇间结了霜般的冰冷,一手握住的剑仿佛随时就要出鞘,行着轻功飞速向宜沣殿靠近,面上的表情却在渐渐看清眼前女子的容貌时,变了。 16、第十六章 夏日的夜风很轻,染着不知何处飘来的栀子花香。 奕子轩本是行着轻功快速逼近宜沣殿廊柱旁的晏倾君,却在数丈远的地方突然慢了下来。随着他的身形渐进,晏倾君才发现他今日穿的并非黑衣,而是依旧的一身淡蓝色长袍,如雨后泛着薄雾的天空。 奕子轩与大多数混迹官场的“公子”们一样,时常带着温煦的笑容。但是,比他们不同的,是他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无需过多的伪装,因此,面对陌生人时,他的面上时常冷硬得仿佛写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然而,无论是冷硬是温煦,除了与她说些什么“定不负卿”这类假惺惺的情话时,晏倾君甚少见他感情外露。是以,此刻看着奕子轩脸上的表情,她竟不合时宜地想笑。 冷然,讶异,怀疑,怒意,哀色——最终沉淀为死寂,面无表情的死寂。 晏倾君的脚还是不受控制地挪了挪,她完全想不到,这个时候该怎么应付奕子轩。她身子刚刚一动,便触到一抹温热,随即那块温热抵住自己的后背,带着清淡的墨香。 晏倾君剧烈的心跳突然平复下来。晏卿,很是时候的来了。 一直以来,她看他周旋在两宫太后和皇帝之间,猜测着他在全局中所起的作用,其实,并未真正见过他处事的手段。今夜朗月清风,星光闪耀,真是他一展身手的好时机。要怎么躲过奕子轩,她是完全没主意了,既然他来了,便安生地看他是否使得出峰回路转的法子好了。 晏卿的一只手突然掐住她的腰,稍稍用力,她便觉得一股热力从他掌心化到体内,中毒的症状瞬时缓解了许多,至少可以随着他的步子走动。 晏倾君温顺地倚在他身侧,不欲反抗。随着他的前行,却是不得不垂下眼睑,唯恐自己的眼神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 他居然带着她,迎着奕子轩的面走了过去。嫌弃她死得不够快么? 晏倾君感觉眼前一沉,月光被人挡住,心跳又开始加速,几乎想要蹭在晏卿怀里遮住自己的容貌。 奕子轩沉默,晏卿沉默,晏倾君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晏卿到底想做什么?晏倾君因为紧张而焦躁,偏偏不敢表露出来,悄悄抬起手臂到了晏卿身后,掐了他一把。 “师兄。” 奕子轩突然开口,打破沉默。晏倾君心下一惊,晏卿……是奕子轩的师兄?也就是说,奕子轩是认识他的。也就是说,奕子轩知道眼前这个“晏卿”是假货!看他反应如此平静,说不定早就见过这个“晏卿”,说不定今夜皇宫一行晏卿也是知晓…… “师弟啊……” 晏倾君的思绪被晏卿的声音打断,她几乎可以想象出此时晏卿脸上的欠揍笑容。 “你瞧,我给你带了份厚礼。”晏卿说着,放开晏倾君,将她往前推了推,调笑道,“倾君,还不见过你的奕公子!” 晏倾君呼吸一滞,却在下个瞬间明白了晏卿的打算。 置之死地而后生,假作真时真亦假! 奕子轩与晏卿既然早便熟识,必然了解晏卿为人,甚至是他的行事作风。此刻晏卿大方坦荡地说她就是晏倾君,反而会让他生疑! 晏倾君瞬时松了口气,“她是晏倾君”,这个事实,也只有从晏卿嘴里出来才变得让人怀疑了。 “奕公子……”晏倾君很快地反应过来,拿出在东昭皇宫时的柔顺模样,凝望着奕子轩轻唤了一句。 对上晏倾君的眼,奕子轩显然眼神一颤,气息乱了几分。 晏倾君知晓,自己的模样声音,与奕子轩所熟知的“晏倾君”一无二致。但,从前她唤奕子轩,要么直接全名,要么“子轩”,从来不会用“奕公子”。 果然,奕子轩的眉头皱在一起,眼神迅速掠过她的脸,接着看住晏卿,微怒道:“我既然答应助你,便没有反悔之理。前阵子你寻到一名与齐国皇帝宠爱的宫女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入宫,如今又找来这女子,你是要把五国内模样相似的女子都找齐么?” 奕子轩怒气愈盛,晏卿却是一声低笑,“听闻师弟对倾君公主情根深种,师兄这也是一番好心……师弟当真不要她?” 奕子轩眉头皱得更紧,面无表情地撇开眼。 “既然师弟不领情,那便罢了。”晏卿扬了扬眉头,一手扯过晏倾君拥在怀里转身便走,还不忘打发道,“夜深,师弟小心出宫的路。” 晏倾君窝在晏卿怀里,回头瞥了一眼面色不佳的奕子轩。见他被晏卿摆了一道,她应该很是高兴才是。但此时她一点愉悦感都没有,危机过后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被愚弄了! 自从晏卿偶尔来宜沣殿“做客”,晏倾君便寻了理由让思甜搬出外间,在侧殿给她置了间卧房。这样她与晏卿相处起来方便得多。 两人一入了主殿,晏倾君便甩开晏卿的手臂,拧眉微怒道:“今日奕子轩会入宫,你是知晓的?是你让他入宫的!” 奕子轩身为东昭奕家的大公子,为自己着想为家族着想,也不会轻易以“刺客”的身份夜探祁国皇宫。他刚刚都说了“帮”晏卿,晏卿又来得如此“及时”,若说他之前不知情,她才不信! 晏卿斜眼睨着怒语相向的晏倾君,笑而不语。 “还有那下三滥的迷烟,也是你的杰作!”晏倾君越想越气愤,明知奕子轩会过来却不提前知会,知道她等着他过来,不会那么容易中迷烟,知道她会出殿看到奕子轩与人打斗,知道奕子轩会发现她,而她就无力地靠着冰冷的廊柱束手无策! 晏卿面上仍旧挂着笑,很是愉悦地欣赏晏倾君发怒的模样,半晌,才慢悠悠地道:“看来,妹妹对奕子轩……也用情不浅啊。” 晏倾君一怔,自己的情绪……外露了。 “是啊,我的确喜欢过他。”晏倾君捋顺气息,微微一笑,往晏卿身上靠了靠,柔声道,“怎么,你吃醋了?” “嗯。”晏卿诚挚而肯定地点头。 呸! 晏倾君在心中暗骂,面上挂着笑容,蹭到晏卿胸口,仰首道:“你与我说说今日奕子轩杀的是何人,目的何在,我也会喜欢你的。” “比喜欢奕子轩还多?” “嗯。”晏倾君诚挚而肯定地点头。 “可是我觉得……”晏卿笑看着晏倾君,欺近,轻声道,“我告诉你商阙与封阮疏的过往,你会更喜欢我。” 晏倾君双眼一亮,点头如捣蒜,拉长了声音道:“你都告诉我,我会更更喜欢你的。” 晏卿搂着晏倾君到榻边,笑吟吟地道:“封阮疏生在祁国,长在商洛。七岁那年结识乔装出游的二皇子商阙,十四岁那年两人私定终身。商阙还因为执意纳封阮疏为正室与商洛先皇争执,直到商洛先皇甍逝,长子继位,才允诺这位二皇子兼大将军,胜祁洛山一战,便给封阮疏正室之位。” 短短的一段话,听得晏倾君心惊肉跳。她没心思再与晏卿笑闹,推开他的手臂,正色道:“所以,商阙不仅认识封阮疏,还与她青梅竹马交情颇深。” 晏卿颔首,“你还记得封阮疏是怎么死的?” 晏倾君心中一顿,恍然道:“难怪……当时情况混乱,我穿着封阮疏的衣物,封阮疏穿着我的衣物,我与她身形又极为相似。夜色朦胧下商阙必然把她当做我,当时他唤了声‘阮疏’……” 那时她一心想着茹鸳,哪里会管商阙怎么唤。只知道回头时封佐已经中箭下马,封阮疏决然地扑向杀手的刀口,可以说,是自杀…… “喂,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假冒的?”晏倾君懒得伪装,拿胳膊肘捅了捅晏卿。商阙到底有没有认出她和封阮疏交换衣物? “我说了你会喜欢我?” “嗯嗯。” “表示?” 晏倾君靠过去,搂住晏卿的脖子,在他面上轻轻一吻。 “不够。”晏卿皱起眉头。 晏倾君仰首,毫不犹豫地地吻上他的唇。 “我告诉你奕子轩的来意,你会更喜欢我?” “嗯嗯。” “好处?”晏卿笑得眯了眼。 晏倾君堆起的笑容僵住,她喜欢他,他的好处? “没有。”晏卿无辜得摊了摊两手,抱歉道,“于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晏卿说着,掐了一把晏倾君的腰,身形微动,已经远离床榻,笑着摸了摸晏倾君刚刚吻过的唇角,一个翻身,推窗走人。 晏倾君坐在榻上,咬的牙齿咯咯直响,最恨不过自己不会武功把他给抓住! 啊啊啊,卑鄙!无耻!下流!无赖!流氓!禽兽! *** 半月时间转瞬即过,封后大典迫在眉睫。晏倾君眼里,皇宫却突然安静下来。秋风初送,黄叶凋零,宜沣殿像是这皇宫里唯一被人遗忘的角落,多数时候只有晏倾君和思甜靠坐在凉亭边看风起涟漪。 祁天弈没有动作,璋华没有动作,晏卿没有动作,奕子轩没有动作。 一切都如傍晚的沣水湖面一般平静,连夕阳折射在湖面上的波光都似要匿去锋芒,恨不得暗藏在湖底方才罢休。 有风,却不起浪。 明明是大权交接的关键时候,互斗两方突然偃旗息鼓,声势俱敛。或者,可以说是三方。隐在暗处不知身份不知实力的晏卿,实实可算得上一方。 奕子轩当年外出学艺,一去七年。若非从师名家,奕家不会送出这位长公子。往日她也好奇过,试探着问他,他对师门之事却从不多提。是以,得知晏卿是他的师兄,不诧异是不可能。 而短短数月相处轻易可见,晏卿此人心机,奕子轩怕也是比不得。 他表面帮璋华,暗地帮扶汝,实则帮祁天弈。在祁国十年,周旋在三方势力中游刃有余。然而,扶汝的失势打破原本三股势力的平衡,他一直以来的伪装不可能在身处深宫几十年的璋华面前毫无破绽。祁天弈狡猾的本质,璋华也该有所察觉。毕竟,能亲手除掉自己的生母,不是随便一个人都做地出来。 于是现下的平静变得诡异非常。 从上次见到奕子轩开始,她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以为接下来会异动不断。譬如邱家出点什么事,譬如准皇后出点什么事,譬如璋华与祁天弈之间出点什么事。可是,那夜死了三名不知哪里来的刺客后,什么都没有。 三名刺客来自璋华?祁天弈?到她宜沣殿外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奕子轩与商阙识破她身份带来的危机更让她费尽思量。毕竟那答案,说不定就是皇宫数月来风平浪静的答案,也是她下一步该如何行进的关键。 “郡主,夜间阴凉,奴婢炖了碗莲子羹,您喝着暖暖身子。”思甜入门,手里端着托盘,托盘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她见晏倾君又在桌边发怔,怕会打扰,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晏倾君看了看天色,夏末秋初,若是在东昭,天气偶尔还会闷热,可祁国的秋天,来得极早,冷得也极快。 “嗯,你先下去歇息吧。”晏倾君笑着拿过瓷碗,吹了吹莲子羹,小心地尝了一口。 思甜已经习惯了晏倾君的早睡,服顺地躬身退下。 早些打发那些宫人,本来是想要方便她与晏卿,可自从上次他走开,便未曾来过,也不知是有事太忙还是有意不来。他不来,她对这宫中的情况了解得更是少,宫里诡异的平静便愈发诡异。 思及此,晏倾君舀了一大勺莲子羹咽下。她也不是非得靠着晏卿的情报才能在这宫里待下去,他们俩,说不准最后要谁帮谁呢! 正想着晏卿,耳边适时地传来一阵笛音,晏倾君动作一滞,忙放下莲子羹,推开窗。 笛音絮絮绕绕,悠远绵长,吹的正是她第一次在后山撞见晏卿时的曲子。晏倾君心头一喜,料想是晏卿来找她了,轻手轻脚地推开殿门,果然瞧见沣水湖边站了一人。 晏倾君不明白他为何不直接入她的宜沣殿,可笛音相会,上次她也用这个法子唤他来过,便不加迟疑地往沣水湖走去。 夜凉如水,月洒银纱。沣水湖面上泛起了薄雾,连带着湖边人的身形也是模模糊糊,随着晏倾君的步子越近,那曲音愈加清晰,的确与她上次所听到的一模一样,可……那人的身形…… 晏倾君有些迟疑,那人……不太像晏卿…… 就在她迟疑的那一瞬,笛音戛然而止,沣水湖边的男子突然转过身来。 晏倾君心下一惊,居然是祁天弈! “燕儿……”祁天弈面颊酡红,双眼迷离,语调温柔,身形踉跄却是动作极快地向晏倾君扑了过来。 晏倾君下意识地后退,想要跑开,还未走出几步远便被他的双臂牢牢地扣住。 刺鼻的酒味扑面而来,祁天弈呢喃着“燕儿”,从后将晏倾君抱住,接着慢慢转过她的身子。晏倾君平复心绪,劝着自己,他不过是醉酒,将她认作其他女子而已。那“燕儿”,莫非就是祁天弈曾经宠爱的宫女?思甜说她跳湖自尽,恐怕就是跳的这沣水湖,是以,祁天弈会在这里喝酒吹笛……那么,上次在后山吹笛的,不是晏卿,而是他吧…… “燕儿,这酒……好喝、好喝……”祁天弈扔下玉笛,摘下腰间的酒壶,在晏倾君眼前晃了晃,咬字不清道,“燕儿也……也来喝……” 说罢,放开晏卿君,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打开壶盖。 晏倾君见空,连忙向宜沣殿的方向跑,却被祁天弈稳稳地抓了回来,掰过身子猝然一个吻袭下来。晏倾君不及反抗,辛辣的酒顺着祁天弈的吻渡到她嘴里,接着被他死死地抱住。 “燕儿,燕儿这酒好喝,就不生弈儿的气可好……”祁天弈说着,言语间竟有些哽咽。 晏倾君被那一口酒呛得连连咳嗽,在祁天弈怀里一点反抗余地都无,只能挣扎道:“咳咳……皇上,我……我不是燕儿,您认错人了……” 祁天弈好似听不到她的话,火热的吻堵住她的双唇,覆上她的面颊,游移到她脖颈,不满足地开始撕扯她的衣物。 “我不是燕儿,皇上!我不是你的燕儿!”晏倾君反抗无力,只能嘶声呐喊,那声音,却是越来越小,“我不是燕儿……我是……” 是……谁? 晏倾君?封阮疏?倾君公主?绍风郡主? 晏倾君原本清亮的双眼突然迷离起来,像是蒙上氤氲的雾,暗芒流动,却不见神采。本来反抗的双手亦突然停下,整个人安静下来。 祁天弈见怀里的女子不再挣扎,放柔了动作,钳制住她的双手亦慢慢放开,一面亲吻着,一面伸手到她胸前,慢慢解开衣襟。 秋风瑟瑟,晏倾君的外衣很快被剥落。她却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叫喊,不挣扎,不逃跑。她偏着脑袋,茫然地看向沣水湖面,眼都不眨地凝视着,蓦然间,流了满面的泪。 17、第十七章 沣水湖面上夜风净凉,却未能吹去远处迷朦的雾,未能吹醒岸边的人。 晏倾君木然地站在原地,好似感觉不到衣衫脱落的寒冷,任由身边浑身滚烫的男子吻住,抱住,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沣水湖面。 眼看祁天弈就要剥下她的白色亵衣,静谧的夜里一声剑鸣,窜出的黑色人影如离弦之箭飞快到了晏倾君眼前,到了祁天弈背后,横手一劈,祁天弈便软绵绵地倒下。晏倾君此时倒未见迟钝,敏捷地躲过祁天弈压下来的身子,伸手猛地推开眼前之人,怒道:“滚开!” 黑衣人剑眉微蹙,双眸冷然,却是浑身正气。他迅速地扫过晏倾君的脸,掩不住面上浓郁的失望之色,侧身捡起地上的衣物给晏倾君披上。晏倾君却是毫不领情,又是一把推开他,怒道:“滚开!” 他……挡住她的视线了! 黑衣人莫名,只见她缓慢地移动步子,往沣水湖走去。正欲伸手拦住,侧耳一听,有小队人马正在逼近。他收好长剑,担忧地看了一眼晏倾君,未多犹豫,翻身离开。 “那边!追!” 夜色中传来一声高唤,随即杀气涌动。 湖边又走出一人,墨绿色的衣衫几乎融入夜色中,看不出轮廓,一眼扫见倒在地上的祁天弈和向沣水湖走去的晏倾君,皱了皱眉头,沉声吩咐身后几人道:“扶皇上回去。” “是!” 那几人齐声领命,看都未看晏倾君便恭敬地架走祁天弈。 看着他们离开,晏卿的面色才缓了缓,解下身上的披风,迅速走到晏倾君身边替她披上。晏倾君仍是流着眼泪,执拗地朝着沣水湖走,却是被晏卿死死地抓住。 “倾君。”这是晏卿第一次如此正经地唤晏倾君,晏倾君却完全听不到似地,挣扎着要推开他,哭地愈发厉害。 晏卿面上一贯的笑容敛了去,将晏倾君扣在他怀里,轻缓地擦去她面上的眼泪,柔声问道:“倾君,你看到谁了?” 晏倾君空洞的双眼里渐渐有了神采,挣扎的力度也小了许多,却是死死地咬住唇,不肯回答。 晏卿将她打横抱起,垂首吻住她的唇,撬松她咬住下唇的牙齿,一面向宜沣殿走去,一面轻声道:“不说便罢了,我不问你。” *** 晏倾君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一个荒诞的梦。梦之前她还在琢磨着如何从祁天弈那里逃开,梦醒的时候她却像温顺的小猫一般趴在晏卿胸口。她抬首看去,昏黄的灯烛下,晏卿闭着眼,像是在浅眠,抱着她的手却未放开。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柔和安逸的表情,低眉阖目,呼吸平稳,嘴角是淡然的弧度,她也从未如此服顺没有心机地伏在哪个男子胸口,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嗅着他淡淡的墨香,感受他心口的温度。 她突然想起和亲途中路过某些小村时,日暮时分袅袅升起的青烟,那感觉,很温暖……竟与此刻,有那么一丁点儿相似。 晏倾君没有动,静静地打量晏卿没有任何伪装时的模样,没有那欠扁的笑容,果然,要好看多了,顺眼多了呢。晏卿却很不适时地睁了眼,幽黑的眸子看入晏倾君眼里,像是平静的湖面飘起涟漪,揶揄的笑意一圈圈荡开来,“醒了。” 也不知这“醒了”是在说他自己还是说晏倾君,他略略动了动身子,垂眼撇过自己胸口,“啧啧”地嫌弃道:“脏死了,算你欠我一件衣裳,日后可要十件奉还。” 晏倾君这才注意到他胸口大片还未晾干的濡湿,恍惚记起自己刚刚那个“梦”…… “你们给我下毒?”晏倾君支起身子,冷声问道。 晏卿无视晏倾君的冷言,嬉笑道:“你先告诉我……刚刚你看到谁了?” 晏倾君无心与他玩笑,得不到答案心中已是恼怒,再见晏卿一副看戏的表情,想着许是又被他糊弄了一次,怒气腾腾地随手拿起枕边的一根银簪子对着晏卿的肩膀猛地刺下去。 晏卿未料到晏倾君会突然动手,闷哼一声,推开晏倾君站起身,面露冷色。 “奕子轩?” “是又如何?与你何干?”晏倾君怒气不小,低声冷喝。 晏卿拔出肩头上的簪子,狠狠砸在地上,再扫了一眼肩上的伤口,低笑一声,抬起眼时眸中的冷然隐匿地毫无踪影,面上再次挂起晏倾君熟悉地笑,坐回榻边悠悠道:“祁天弈的酒里有刚刚制出的迷心散,吃了迷心散会让人产生幻觉,见到自己心中最最牵挂之人。” “你们给我吃这个做什么?”晏倾君怒气未散。 “我怎么知道你会大半夜地去沣水湖边?”晏卿无辜道,“本是想提前通知你,奈何近来杂事缠身,也未料到祁天弈会那么早便到了沣水湖。你一向心思谨慎,今日怎么……可是太过牵挂我?听到他吹的曲子,以为是我在殿外,便迫不及待地出去了?” 说到这里,晏卿脸上露出狡黠地笑。 事情被他说中,晏倾君无可反驳,捏起拳头就往晏卿的伤口上砸。晏卿一手抓住,顺势将她往怀里一拉,使得她伏在他胸口,轻抚着她的长发,半晌,正色道:“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若非商阙及时赶到,还让你被那小皇帝占了便宜去。” 晏倾君还是第一次听他用如此正经的语气与她讲话,还是在承认自己的失误,不由地抬起头来看他。 晏卿正好也低下脑袋看她,笑得眯了眼,“是不是觉得哥哥很有君子风度?” “呸!”这次晏倾君也不在心里嘀咕了,直接骂道,“无耻!” 晏卿倒也不在意,反倒笑得更开。晏倾君没有心思去琢磨他那笑容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支起身子正色道:“你说是商阙救的我?” “嗯,我赶到时他正好打晕祁天弈。” 晏倾君的确记得自己被祁天弈发现,还被他抱着渡了一口酒,接下来的事情便有些迷迷糊糊了。如果是商阙救的她,说明他也夜闯皇宫,到宜沣殿来……找封阮疏? “他知道我是封阮疏?” 晏卿若有所思地摇头,“可能,但不确定。上次祁洛山一战,商洛之所以大败,便是因为这位大将军在战场上突然理智大失,连自己都无法控制,跟更何况是手下将领?由此可推测,他当时许是认出穿着倾君公主衣物自杀的女子才是封阮疏,于是大受刺激。所以他这次到宜沣殿,或许只是确定……这宫中的封阮疏,不是他所认识的封阮疏……” “那他见到我,确定我不是封阮疏……为何不揭穿?” 晏卿低笑,“揭穿你,他有什么好处?” 晏倾君恍然,现在上至太后皇上,下至封家旧部祁国百姓,都知道她就是“封阮疏”。他身为邻国的将军,不宜插手他国事务,即便他插手了,有几个人会相信他的话?即便证明他所说无误,他也无法从中得到好处,吃力不讨好。不过是出于“侥幸”,他才会夜探宜沣殿,看看“绍风郡主”是不是他青梅竹马的封阮疏吧。 “那你给祁天弈下什么迷心散做什么?”晏倾君继续追问。 晏卿又是无辜道:“他找我要,我怎能不给?”说着,扬了扬眉头,不屑道:“祁国这小皇帝疑心奇重,楚月的毒要亲自下才放心,扶汝要亲自杀了才安心,连这迷药……也要亲自试用了才宽心。” 晏倾君剜他一眼,她也只是敢在心底嘀咕“小皇帝”罢了,晏卿倒是不忌讳,直接讽刺起来了。 “你们要用这药迷谁?” “你说呢?”晏卿笑。 “璋华?”晏倾君反问,嘲笑道,“她也真够可怜的,养了一条两条白眼狼。若非她,你也到不了祁国,一直以来她也算待你不薄。你就不怕把扳倒她,把祁天弈养大了,反咬你一口?” “他?”晏卿微笑,欺近晏倾君,“其实,比起他,我更怕你的反咬。” “我是不是要多谢哥哥看得起?”晏倾君笑得眉眼弯弯。 “你想回东昭?” “当然。” 在晏倾君看来,这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你听哥哥的,回东昭的日子,近在咫尺。”晏卿看入晏倾君的眼,眸色凝如无星无月的夜空,深邃悠远。 晏倾君微微一笑,果然,晏卿不会无缘无故地与她说这么多。 *** 晏卿给晏倾君的任务,说不上难,但也绝对不易。 封后大典将至,五国内,除了一向与世无争的南临未有来使,商洛、贡月、东昭,来的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是以,封后大典前三日,会在大祁殿内设宴,为几名来使接风。晏卿交给晏倾君的任务,便是在这接风宴上完成。 此刻晏倾君就端坐在大祁殿内,垂首,不时与身边的思甜说笑几句。照着“绍风郡主”的封号,若是在东昭,必然是坐个不起眼的位置。在祁国却不一样,先皇膝下只有祁天弈一子,祁天弈又还未正式立后纳妃,宫中内眷甚少,晏倾君便坐在了祁天弈左手边第一排。 晏卿正好在她对面,左边是奕子轩,右边是商阙。三人不约而同的不时将眼光扫过来,三人的表情……晏卿是万年不变的揶揄,奕子轩是若有所思,商阙则是凝重的哀戚。 晏倾君今夜才看清商阙的模样。皮肤黝黑,剑眉星目,虽为皇孙贵戚,在他身上却找不到皇家特有的孤傲,反倒是一股正直的阳刚之气充斥在眉间鬓角,连眼神都格外的坦荡。晏倾君暗自感叹,对面这三人,恐怕就是商阙最为直率。 而奕子轩…… 今夜他衣着普通,甚至比在东昭时还要简单。他所代表的毕竟是东昭,因此面上还是带着客套的笑。 晏倾君不由地思酌,他若知晓祁洛山一战,战场上除了倾君公主,还有一个后来被封为“绍风郡主”的封阮疏,如今见到“封阮疏”与“晏倾君”长得如此相似,怎会没有疑心?除非是晏卿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扰乱奕子轩的视线,而他今夜也显然在有意地观察她。 晏倾君倒也不太在意,反倒不时地接住他的眼神,对着他娇媚地笑。从前在他面前的晏倾君,是端庄的,是贤淑的,是温柔的,是倔强的,但身为公主,从不会不知自重地对着男子“媚”笑。 对视的次数多了,奕子轩面无表情地撇开眼,垂首,不再看向晏倾君,自顾地喝酒。 “三位公子不远千里参加朕的封后大典,朕甚是欢喜!来,今日就不讲究什么礼什么仪,一起和朕喝一杯!”祁天弈满面红光,稚气的脸上意气风发,举起酒杯来,仰面间将酒一口咽下,随即征求看法似地瞅了璋华两眼。 晏倾君未太在意三国使臣的反应,而是随着祁天弈的眼神,看向璋华。 她禁足三月间,自是未曾见过璋华的。解禁之后璋华又卧病在床,御医说不宜打扰,她也就不曾过去请安。今夜这晚宴,还是三月来第一次见着她。 憔悴。 这是一眼瞥见璋华时,晏倾君想到的两个字。三月不见,她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暴雨后的牡丹花,被摧残得七零八落。尽管妆容还是一如既往的端庄华丽,指端的金指甲也是同样的刺人双目,她那双眼里,凌厉的精光不再,像是枯萎的落叶,飘忽不定。 三个月来风平浪静的皇宫,可以发生什么事,让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形容不堪? 晏倾君不知前朝局势是否有变,即便是有,越家已除,凭着小皇帝暗中的一些势力,何以影响璋华影响邱家? 表面看来,无论如何,祁天弈都不可能是璋华的对手。可她今日的任务却是给璋华下毒,说容易,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接近璋华却不会被她怀疑的人,只需她一个大意便能完成任务;说难,因为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国太后下毒,稍有闪失,便不得好死。 可她今夜唯有冒险一搏,既然选择了祁天弈,在他面前已露锋芒,便没有退缩的机会。更何况,晏卿有胆量制毒,祁天弈有胆量试毒,她怎会没胆量下毒?尔虞我诈的宫廷里,从来没有轻而易举地成功! “郡主,您可是身体不适?”思甜见晏倾君一直未进食,轻声问了一句。 晏倾君回过神来,忙笑道:“未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有些紧张罢了。” “奴婢回宜沣殿帮您拿件披风吧,宴后夜深,郡主的身子肯定再受不得凉了。”思甜低声请示,想着许是昨夜郡主受了凉,今日一直在打喷嚏,还精神不振,她出门时却忘了带件披风,太过粗心了。 晏倾君只想着打发掉思甜,待会下手少了条眼线更方便,于是连连点头道:“快去快回。” 思甜刚走,晏倾君便瞥见奕子轩站起身,举杯,看住她,缓声道:“久闻绍风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屡立奇功,子轩仰慕已久,还望郡主不弃,与子轩共饮一杯。” 晏倾君懵住。 祁洛山一战,“封阮疏”也在战场,他果然是知道的。奕家大公子若有心想查,怎会不知祁洛山一战的战况? “奕公子谬赞,阮疏受之有愧。这杯酒,还是让阮疏敬公子,当是替公子接风之酒。”晏倾君微笑着,迅速掩去眸中情绪,不待奕子轩继续,便仰面将酒喝下。 酒刚下肚,晏倾君手持酒壶,利落地走出,施施然跪地道:“阮疏自重伤归来,得皇上太后眷顾怜惜,得封郡主之名,百般垂爱,却不知深浅,屡次惹得太后生气,还给皇上惹来麻烦,阮疏自知有罪,禁足之后不得机会向皇上太后亲自请罪,如今当着三位使臣及百官之面,妄得皇上及太后宽宏原谅。” 她等不得了,不知奕子轩是否认清她的身份,不知他会不会戳穿她的身份,不如早些动手,将现场的局势搅乱,先结束了今晚再说! 奕子轩一杯酒还未下肚便见眼前女子跪下,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静坐一边。 祁天弈对着璋华笑眯眯道:“母后,绍风这般诚意,您看……” “皇上,看来三月不见,疏儿进步得多了。”璋华亦是笑着接过祁天弈的话,随即对晏倾君道,“疏儿快快起来便是,哀家罚你,也是望你尽快适应宫中规矩。知错能改,哀家真是欢喜得很。” 晏倾君并未起身,跪着恭声道:“皇上及太后对阮疏的照拂宽容,阮疏感激不尽,但求今日能有机会亲自替皇上太后斟上一杯酒,以赎前罪。” “哈哈,来来,朕的酒杯正好空了。”祁天弈满面欢色,毫不犹豫地应了晏倾君的要求。 酒是祁天弈与璋华同饮,当着文武百官和三国使臣的面,斟酒之人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璋华当然不会反对。 晏倾君磕头谢恩,拿着酒壶便缓步上前,路过晏卿身边时,接到他一个鼓励的眼神,心中安稳了几分。 “皇上请用。”晏倾君恭敬地倒满祁天弈的酒杯,柔声细气。 祁天弈自然是不加犹豫地喝下,还声声赞道:“好酒!” 晏倾君微微一笑,挪步到璋华身前,心跳开始加速。酒没问题,酒壶没问题,酒杯没问题,问题在她的指甲里。迷心散藏在她的指甲里,只要在倒酒的时候,稍稍动下手指,让粉末染进酒水,她的任务便完成了。 她保持微笑,垂首,仍是能察觉到璋华眼底的冰冷从她头顶掠过,冬日的寒风一般丝丝扣入她的衣襟。 晏倾君悄声吸了口气,稳住双手,将酒壶微微倾斜,左手指尖停留在壶嘴处,不着痕迹地轻轻敲下去。细微的白色粉末散乱地飘下,入水不见,一杯酒满,晏倾君吐出一口气,欲要放下酒壶,左手却突然被璋华一手抓住! “太后……”晏倾君心中一顿,面上未露惊慌,不知所措地喏喏唤道。 璋华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哀家毕竟是老了,这年轻女子的手……哀家来仔细瞧瞧……” 晏倾君呼吸一滞,垂在一边的右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怎么办怎么办? 指甲上涂了蔻丹,表面是看不出什么异样,若翻过手来,必定能看到藏在里面的白色粉末。他们,还是低估了璋华的疑心!今夜这一赌,她输了不成? “太后!”眼见璋华就要翻过她的手背,晏倾君一声低唤,反手拉住她的手腕,紧张道,“太后您听,是什么声音?” 大祁殿外,隐隐约约地传来哄闹声,且愈发清晰。 皇宫大内,公然喧哗!璋华放下晏倾君的手,倏然站起身,沉声对身边宫人吩咐道:“去看看发生何事。” 不等那宫人领命出去,便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入殿中,还未说话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皇上!太后!奴……奴……” “混账!发生何事外殿如此喧哗?”见那人吱吱唔唔半天未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璋华甩袖怒道。 跪在地上的太监不停磕头,哭丧道:“回太后!奴才……奴才们……在、在沣水湖……发、发现……” 发现什么? 那太监的声音突然低下来,随后殿内只剩下他一人的啜泣声。 尽管后半句声音极低极细,在座众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整个大殿因为那句话死寂无声。晏倾君同样惊得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那太监说,在沣水湖上,发现一具被弃的死婴。 18、第十八章 晏倾君的第一反应便是抬眼看向晏卿,见他眉头微蹙,顺着她的眼神看过来,眨了眨眼,再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也不知情。晏倾君略一沉思,今夜她本就是依着晏卿的指示行事,他没必要骗自己。 大祁殿内的空气由上而下沉沉的压下来,逼得殿中谁人少许加重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有那么一瞬,太监跪在地上啜泣的低声仿佛根本不存在,整个大殿陷入漩涡般的诡异静谧,挑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 “哪个宫里的奴才不知检点竟能做出这等有辱宫廷之事来?还不速报案审司?”璋华声色俱厉,直吼地宫人一抖一瑟,磕头连连称是,随即她莞尔一笑,悠悠道,“这等肮脏之事,污了哀家的眼是小,莫要惊到三国使臣才是,哀家敬各位一杯,宫中丑事,莫要见笑。” 声音语调由威严凌厉到柔腻温文,极其自然,殿内的诡异瞬时烟消云散,气氛活络起来。晏倾君不得不暗赞,璋华不愧在深宫数十年,反应如此之快,这样的大事被她轻描淡写的“奴才不知检点”一带而过,将事情与她与祁天弈撇得干干净净。 晏倾君微微侧目,瞥到祁天弈。相对璋华的圆滑老道,祁天弈一言不发,面色略有苍白。他那只手,被璋华扣住,隐隐颤抖。 真是……有意思? 这宫里有秘密。晏倾君不是到今日才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这秘密会自行送上破绽来。恐怕晏卿也未想到吧?否则他也无需动用自己私人的力量,让奕子轩出手了。 那夜奕子轩在她宜沣殿外杀人,她无法断定出三人是谁派去的,可宫中势力,无非璋华一股,祁天弈一股,晏卿作为同时被璋华与祁天弈信任的人,需要用奕子轩来杀那三人,那秘密,恐怕他也在查! 八年前,祁天弈宠信的宫女投湖自尽,投的是沣水湖。三月前,祁天弈宠爱的楚月被人害死推入沣水湖。半月前,奕子轩出现在沣水湖,有意或者碰巧地杀了三名刺客。三日前,祁天弈在沣水湖畔吹笛,以乐思人。今夜,沣水湖面惊现死去的婴孩。 沣水湖,会有什么秘密? 殿外的喧闹很快平息下来,晚宴继续,表面仍是和乐融融,可经此变故,太过和乐反倒使得气氛更为诡谲。人人都心惊,人人都怀疑,人人都想询问细节,偏偏无人敢多提此事。三国来使更是不闻不问,维持着表面的平和。一场晚宴便在大部分人的强颜欢笑中勉强结束。 *** 月明星稀,宜沣殿一如往日,安静怡然。 晏倾君回去时,宜沣殿的宫人已经换了一批,连思甜都被换走。她佯装不知情,好奇地问了几句,才有宫人唯唯诺诺地说发现那婴儿的第一波人都被案审司带走查问去了。晏倾君再深入点问,譬如到底何时何地发现的婴儿,便问不到答案了。她佯装受惊的模样打发众人散了,自行回房。 他们不说,她自有办法去查! “出来!”刚刚回房,晏倾君便低唤一声。 房梁上果然窜出墨绿色的影子,在晏倾君面前站定,伸手蹭了蹭她的脸,笑道:“真是最了解哥哥的妹妹。” 晏倾君撇开脑袋,剜了他一眼,“今日没心情与你逗趣,快,说说你那里得来的消息。” 晏卿收回手,看了看愈发浓郁的夜色,低声道:“孩子才出生不久,在竹篮里漂在沣水湖面。” “怎么死的?” “手法拙劣,显然是被人扼住气门,窒息而亡。” 晏倾君的眼皮抖了抖,压抑住心中的异样,她该早就习惯了,在东昭皇宫,那些后宫嫔妃们为了争宠,未出生的已出生的,只要拦到自己的去路,哪个不是想方设法地除? “你想插手?”晏卿凝视她,眯起双眼。 晏倾君笑道:“主动与被动,哥哥难道更喜被动?” “真是好妹妹。”晏卿笑起来,毫不掩饰面上赞赏的表情,伸手轻抚着晏倾君的长发,顺势将她捞在怀里。晏倾君只觉得额上一沉,眼前一黑,身子轻盈如羽毛,整个人都挂在晏卿身上,耳边轻风阵阵,待到落地时,两人已是在沣水湖岸偏僻的一角。 晏倾君微微一笑,与聪明人行事,废话都少说许多。 他们想查出沣水湖的秘密,今夜便是最好的时机!再晚些,秘密恐怕就埋在皇宫最深处,再也挖不出来了! 晏倾君快步行近一旁的竹筏,一面走着一面笑道:“你说待会我们会不会被人困死在湖面上?”他们想到了同一处,若猜测无误,沣水湖恐怕危机重重。晏卿还带着她一个毫不会武的女子,便更是危险了。 晏卿扬了扬眉,低笑道:“如此美佳人与我同死,死而无憾了。” 晏倾君回头,笑,“是啊,拉个极品禽兽做陪葬,死而无憾!” 沣水湖一如既往的雾气腾腾,一叶扁舟飘于湖面,渐渐隐于夜色中。 “喂,”晏倾君拿手里的竹竿捅了捅躺在竹筏上的晏卿,可怜兮兮道,“小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当真划不动了,你要在这危机四伏的时候让我们受困湖心么?” 晏卿两手作枕,垫在脑勺后,悠哉地跷着两腿,阖着的双目慢慢打开一条缝,看向迷朦的夜空,懒懒地道:“不会。” 他不会划船,晏倾君还是信的。否则他无需找奕子轩来查沣水湖的秘密,今夜也无需拉她一起渡湖,只是…… “那你站起来助我一把总是可以的吧?”晏倾君委屈道,“我一人之力,找到天明也未见有结果。” “怕水,站不起来。”晏卿淡淡回道。 晏倾君怀疑地扫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脸,闭着眼,从神色上是看不出这话里的真假,可他晏卿会有怕的东西?还坦率地承认?无论如何,从这人嘴里出来的话,她是不会尽信的。 晏倾君故作愤怒,用竹竿猛敲水面,大片水渍溅在晏卿身上,却只见他身子颤了颤,继续悠哉地躺在竹筏上,不言语。 晏倾君只得作罢,老老实实地继续,毕竟若是引来外人,她不会武,弱势的是她无疑。她需他武力相护,他需她划船渡湖,今夜他二人才有机会共上同一条船。如此一想,晏倾君心里顿时平衡许多。至于她为何笃定晏卿今夜会泛舟湖上…… 半年前她入住宜沣殿,夜间不时会听见琴音,却找不到源头,后来因着同时出现的笛音让她与晏卿第一次正面交锋。那时她以为是晏卿引她露出破绽的阴谋,因为那夜之后琴音便消失不见。可是,既然当时吹笛之人不是晏卿,而是祁天弈,此事自然另当别论。琴音,来自何方? 她住在宜沣殿这大半年里,每次在凉亭遥望,春日也好,夏日也好,如今的初秋也好,对岸永远是雾气腾腾。沣水湖边除了她的宜沣殿,就是一片后山,而湖边有小船,尽管几乎腐朽,至少能说明,以前是有人用过的。对岸是何处? 晏卿与她说过,除去扶汝的一计,的确是小皇帝假意与扶汝共谋,接着倒打一耙,将扶汝打击得措手不及。表面上看,也的确如此。但是,倒推一把,从扶汝的立场来看,祁天弈当真与她一伙,他们合谋设计楚月的死,让邱婉无法做得了皇后,然后呢?皇后之位虽说重要,但不代表,失去一个后位就能扳倒邱家!扶汝亦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忍辱十几年,若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不会做打草惊蛇之事。所以楚月之死只是整个阴谋的开始,却未料到刚刚开始便栽了跟头,将自己赔了进去。那么,扳倒璋华的整个阴谋是什么? 她曾问过晏卿,晏卿说不知道,她以为他有意隐瞒,如今看来还当真未曾骗她。扶汝凭什么自信可以扳倒璋华? 在今夜之前,所有的疑点都是迷迷糊糊似是而非,凌乱而没有头绪。那个死婴,松动了死结。 “在竹篮里漂在沣水湖面”——倘若孩子来自对岸,倘若她一直怀疑的秘密就在对岸,倘若那秘密与璋华息息相关,死结,似乎有了解开的可能性。 她能想到的,晏卿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二人无需多言,一起到了湖边,一起上了竹筏,一起渡湖,一起寻那个秘密。 晏倾君一边尽全力划动竹筏,一边捋清思绪,正在沉思间,一股大力拉住她。她一个趔趄,不偏不倚地倒在晏卿怀里,正要开骂,感觉到几股寒气从头顶闪过。 暗器! “嘘。”晏卿将手指比在她嘴边,快语轻问道,“识水性?” 晏倾君点头。挽月夫人出自白子洲,白子洲四面环海,怎会不识水性。母亲会的,她自然也会。 晏卿轻笑,搂紧了她,两人一个翻滚,落到了湖中。 湖水冰凉,晏倾君的手被晏卿牢牢抓住。晏倾君有些恼怒,刚刚还说“怕水”,现在就搂着她“投湖”了!晏倾君踢了身后的晏卿一脚,借力甩掉他的手,自顾向前游去。 二人先前用竹筏渡湖,已经行出许远,但是,即便白日里的沣水湖都雾气浓重,更不说夜晚了。晏倾君无法确定这里离对岸到底还有多远的距离,晏卿……应该查过。 晏倾君回头,打算问问他,举目望去,居然不见人影。她心中一紧,潜入水下再看一番,仍是没有! 夜里的水下能看到的距离有限,晏倾君毫不犹豫地向落水的地方游过去,不知是太久不曾游水不太适应,还是心中的忐忑让她心跳加速。晏卿……是抛下她了?还是当真怕水——不识水性? 直至看到晏卿黑沉的身影,晏倾君的一颗心才缓缓放下来。至少她这唯一的盟友不是抛下她,而且,居然……没有骗她。 他僵直的身子在往湖底下沉,墨绿色的衣裳在水下如同水草在他身边围绕,面上的苍白成了深水里唯一清晰可见的颜色,眼角安然的弧度让晏倾君突然觉得不真实。倘若……倘若自己不去救他,那样一个嘴角怀着狡黠笑意永远看不透是真是假的男子,那样一个代替五皇子晏卿进入祁国皇宫而不露破绽的男子,那样一个周旋在两宫太后与阴险皇帝身边却得以全身而退的男子,就此消失在五国内! 然而,所有的想法不过在晏倾君的一个眨眼间掠过脑海。她还是去救了,动作极快地游到晏卿身边,抱住他的身子,吻上他的唇,将仅剩的一口气渡给他。他要死,也不能这个时候死! 晏卿僵硬的身子在触到晏倾君的那一瞬,如浸了水渍的纸张一般柔软下来。他反手抱住晏倾君,粗重地吻住她的唇,攫取她嘴里所剩无几的空气。晏倾君气恼地推开欲要推开他,若当真溺水,此刻哪会有力气抱住她!亏得她不辞辛苦地回来救他,居然是装的! 晏卿却是不由晏倾君的动作,将她搂得更紧,吻得愈凶,一面划动着迅速向前。待到晏倾君一口气几乎憋了过去,新鲜的空气迎面而来,她连忙睁眼,自己与晏卿,居然碰上“礁石”了。 晏卿未给她太多的反应时间,捞着她便爬上礁石。就在二人三步远的地方,是一处小岛。 “无耻的骗子!”晏倾君狠狠地瞪了晏卿一眼,甩开他的手,稍稍纵身,便跳到了岛上。 “怎么舍得骗你,我的救命恩人。”晏卿立马跟上,揽住晏倾君的腰,掐了一把。 晏倾君气结,不欲与他多语。 晏卿又调笑道:“当真未曾骗你。在你心中,哥哥就那般无用?因为怕水而远离水?” 晏倾君仍是不语,试图在一团漆黑的孤岛里寻到丝缕光亮。 “可哥哥还是胆子小,到了水里就不敢动了。但毕竟是习武人,一口气比常人要长,你一来,自然唤醒我了。”晏卿似笑非笑地在晏倾君耳边解释,突然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语气暧昧,“你是第二个将我从水里救起来的人。” 这么关键的时刻,晏倾君没心情与他“谈情说爱”,正要推开他,反而被他一手拉在身后,她抬眼,不过眨眼的时间,眼前齐刷刷地站了十数名黑衣人。 “敢闯禁地者,杀无赦!”黑衣人中,为首一人低沉大喝。 晏倾君浑身一抖,这批人,穿的不是一般的夜行衣。黑亮的衣质,如鱼儿的鳞片,在夜色下反射出徐徐光亮。高挽的发髻,肃穆的神色,腰间熠熠生辉的黄金腰牌,无不彰显着来人身份不俗。 “祁国皇族夜行军。”晏卿用极低的声音在她耳边解说了一句。 晏倾君心中更是诧异。皇族夜行军,居然当真存在的? 传闻当年这片大陆一分为五,东昭,南临,祁国,商洛,贡月。五国为保皇权,互制盟约,将天下绝学集于一处,共同培养出一批秘密军队,保护各国皇族,称为夜行军。夜行军只听令于皇族当权者,每每宫中政变,会在最后关头出现以保大局。是以,数百年来,五国皇族从未更名改姓。 然而,传闻终究只是传闻,所谓夜行军,从未有人见过。晏倾君在东昭皇宫十五年都未曾听说东昭有夜行军,连挽月夫人也从未向她提及。如今,这批人站在她面前,晏卿告诉她,他们就是夜行军,而且,语气不似玩笑。 “看准机会,走。”晏卿不重不轻地捏了捏晏倾君的手,濡湿的手心渗出暖人的温度。 晏倾君静心凝神,看着晏卿抽出腰间的软剑。 软剑轻薄,未干的湖水顺着剑尖滴落,月光银白,反射在剑身流光潋滟。 晏倾君微微后退两步,给晏卿让出空间。 为首的黑衣人未料到居然有人认出他们的身份还敢公然挑衅,料到来人不会简单,缓慢而慎重地抽出腰间长剑。他身后十数人也随他抽出剑,杀气骤敛。 两方对峙,谁都不肯出第一招,唯恐露出破绽落了下势。 压抑。 晏倾君不知晏卿是否预料到会遇到这批高手,但她相信,他不会输,前提是没有她这个累赘。当然,真到了生死关头,晏卿会拿她做挡箭牌也说不定。 月亮渐渐东沉,昭示着黎明的到来。晏倾君觉得不可再僵持下去,要打的是晏卿与这十几人,怕落下势的也是晏卿与这十几人,与她无关!她提起湿重的长裙,转身就跑! 晏倾君这一跑,显然打破了双方的僵局。黑衣人中马上有人破阵而出,追了过去。晏卿长剑一扫,身随剑动,将那人拦了下来。 随即,混战。 晏倾君只回头看了一眼,晏卿的墨绿色身影和十几个黑色身影乱成一团,她完全看不清招式,便也作罢,继续往前跑。 毕竟是敌众我寡,晏倾君没跑出几步,身前还是站了两人拦住去路。 没武功!晏倾君再次憎恨这个事实! 那两人没有给晏倾君太多憎恨的时间,举剑便刺了过来。 躲,比不上人家的速度,跑,后路要她命的人更多!晏倾君下意识地闭眼,等待疼痛,等来的却是一阵清新的墨香。晏卿将她抱住,挡在她身前,后背结结实实地替她挨了一剑。鼻尖的墨香已经被血腥味取代,晏倾君震惊之余,只听到晏卿沉声唤道:“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你们要杀她?” 十几名黑衣人显然动作一滞,也就是这一滞的时间,晏倾君拔腿就跑,晏卿快速转身,再次与他们撕斗。 不知是不是晏卿的那句话起了作用,竟无人再追上晏倾君。她一面跑着一面思量,她娘的确是白子洲的人没错,可她是族长的外孙女?这种危机关头,真亏晏卿脑子转得够快! 这孤岛其实不大,晏倾君估摸着,也就与兴华宫的占地差不多,因为她跑出没多远,就看到了孤立的宫殿。 没有门楣,没有宫灯,没有大红漆门,凄冷的夜里不似宫殿更似废弃庭院的屋子里吹出阵阵阴风。晏倾君走进两步,才发现不是没有宫灯,而是未点燃。她深吸一口气,放轻了步子。 刚刚的血腥打斗与晏倾君身处的极静宫殿,仿佛是两个不同时空的世界。晏倾君耳边听不到一丝声响,眼前看不到一丝光亮,小心谨慎又不敢放慢了速度,更不敢放过眼前任何物什。 好不容易走过前厅,晏倾君总算是看到丁点昏黄的烛光,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未料脚下一拌,几乎栽了个跟头。她回头一看,打了个寒颤,扳倒她的是人的身体,是一名宫女。她蹲下身子,触了触那宫女的鼻息,还活着。 晏倾君起身,继续向着光亮处走去。地上不时会看到倒下的宫人,不知是被人用药还是打晕,未免耽误时辰,她并未逐一查看。 烛光闪烁,初秋,还有些小虫扑腾着翅膀在纸窗上投下黑灰色的影子。 终是只差临门一脚,不管什么人,在即将面对一个自己期待已久的真相时,心里总会有些难言的紧张的。晏倾君捋了捋衣服,理了理被湖水弄乱的发髻,深吸一口气,伸手,推门。 门未上锁,只是虚掩着,一推即开,寒风入房,烛光暗了暗。 晏倾君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到眼前这一幕,突然不知该如何挪动双腿。 19、第十九章 房内临产时的血水还未端走,浓重的血腥味充斥在每一寸空气中。整个房间凌乱不堪,瓷器是碎的,桌椅是坏的,花草是败的,琴弦是断的,然而,使得晏倾君惊在原地的不是这些,而是房内唯一的一张床榻。 榻上白色的被褥白色的纱幔,染了血,一片一片,一点一滴。晏倾君看的不是榻上的血,而是人。 那是……一名女子。 瘫坐在角落里,凌乱的发髻,染血的亵衣,苍白而无生气的脸,她就那样坐着,凝望着唯一闪烁的灯烛,一动不动,仿佛时间不曾流逝,仿佛那灯烛是这世界唯一的存在。 晏倾君谨慎地一点点走近,才渐渐看清她的模样。漂亮的丹凤眼,精致的鼻子,失色的唇,尽管面色惨白、神行俱失,仍是掩不住天生的灵韵。如清晨娇花上沁出的第一滴露水,如雨后浩瀚苍穹下勾出的唯一一抹烟云,如春日青翠竹林里轻声鸣唱的灵雀,只可惜,是一只被束住翅膀的灵雀。 她的双手被铁链锁住,拷在榻边的横梁上,双脚都带着沉重的脚镣,这样轻柔的女子,搭配上那般沉重的绣铁,分外的违和。 她突然转首,漠然地看着晏倾君,双眼里的一抹神采稍纵即逝,复又看回那支灯烛。 晏倾君移步到了榻边,小心地坐下,仔细地看入那双与楚月极为相似的丹凤眼,轻声问道:“燕儿?” 听到这声叫唤,瘫坐在榻上的女子才有了一丝动容。她的双睫颤了颤,缓慢地转首,疑惑地看着晏倾君,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极了秋日里随风而散的蒲公英,干净美好,却破碎。她眼里的疑惑如同水蜻蜓点水,掀起微小的波澜后,眼底恢复平静,渗出泪水来。 晏倾君试着将身子往靠近她的方向挪了挪,她却是带着哭带着笑,往角落里缩了缩。 “你是……来杀我的?”女子的声音沙哑无力,却不柔弱,反而带着冷硬的倔强与不屑。 “不是。”晏倾君淡淡地回答。其实她还未想好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女子,她不过是想主动找出这皇宫里的秘密,以免陷于被动,沦为他人棋子。她猜到或许沣水湖的对岸会住了一名神秘的女子,那琴音是女子的,孩子是女子的,那女子还与璋华和祁天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她未能想到这女子竟会是投湖“死”掉的“燕儿”。 她为何诈死?为何被囚在孤岛?那婴孩是谁的?为何会死? 各种疑惑如破堤的洪水,在她看清女子容貌的时候在心底泛滥,以至于一时之间,她除了简单地回答女子的话,找不到提出这些疑惑的切入点。 “那你是……来救我的?”女子再次发问,声音里带了淡淡的期许。 晏倾君仍是淡声回答:“不是。” 即便她料到了,沣水湖对岸可能住着一名神秘女子,也未曾料到,会是如此惨状。她这样被铁链锁着,过了多久?从八年前“投湖”开始?即便如今见到她可怜的模样,她也没打算救她。她自身且难保,还不会善良到怜悯其他女子,自惹麻烦地去救她。当然,若她有值得她冒险的价值,另当别论。 “你的孩子……死了。”晏倾君最终决定以孩子为切入点,毕竟她是因为孩子才确定沣水湖对岸有问题。 女子的双睫又颤了颤,眼泪随之滚落,笑容诡谲,“我知道。呐,看我这双手……” 她举起被铁链锁住的手,苍白的十指,清瘦得骨节分明。 “刚刚出生的孩子……他还那么小、那么小,小到我两只手指就能掐死。”她漂亮的丹凤眼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好似在说一件完全与她无关的话,脸上的笑容苍白而诡异。 晏倾君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迅速窜到头顶,头皮发麻。 皇宫里,为了争权夺势,陷害她人的骨肉,残害自己的骨肉嫁祸她人,如何狠绝的手段都不稀奇。可是,眼前这样一个柔弱而纤细的女子,既然被囚在孤岛,有何好争?有何好抢?居然亲手掐死自己的骨肉…… 晏倾君疑惑地看着她,一来疑惑她为何杀自己的骨肉,二来疑惑她被人锁住双手双脚,如何掐死孩子后放在竹篮里让她顺着湖水飘走。而且,殿外那些被打晕或者被迷晕的宫人,是她下的手吧? 女子显然读懂了晏倾君眼底的疑惑,颓然地靠在床榻边,笑道:“想不到我会杀自己的孩子?所有人都想不到,可那个孽种!如何能存活于世?” 咬到“孽种”二字,女子又哭了起来,却不闻啜泣,只是眼泪一串串地流下,“这宫里,什么情什么爱都是笑话!我知道,你不是来杀我,不是来救我,是想在我身上捞点好处可对?滚!” 晏倾君心道还真是个明白人,看着女子的眼,轻轻一笑,“既然姑娘如此清楚皇宫里的形势,我也不与你多说废话。想要我救你出去,可以。我问你的,你老实答我。” 女子眼里的泪已经止住,这才正视晏倾君,思量半晌,施然笑道:“你是绍风郡主?” 晏倾君心下一顿,未料到她会猜到自己的身份,看来,她并非当真被囚得与世隔绝。 “宫中无妃嫔,除了绍风郡主,何人能穿得上商洛贡布?”女子挑眼扫过晏倾君的身子,不屑道,“自身难保,还想救我,以为祁国皇宫是什么地方?” 晏倾君眉尖一动,是她小瞧这女子了。不过正好,她也讨厌与愚笨的人合作。 “我既然有能耐找到你,避过夜行军见到你,有胆子说救你,自然有我的门道。条件,摆在你面前,你对我坦诚,我救你出去,是否愿意,姑娘一句话便是。”晏倾君明眸浅笑,吐字如珠。 女子听她说到“夜行军”,面上的不屑才收敛了一些,却是沉默着,并不多语。 晏倾君斜眼打量她,被囚多年,刚刚还情绪波动的又哭又笑,却能迅速反应过来,清醒地分析眼前人的身份来意,再做出判断,的确不是普通女子可以做到。但是,即便是雄鹰被折断了翅膀,也只能看着天空暗自垂泪,更何况是锁在深宫的女子? “除非……”晏倾君拉长了尾音,眸光流转,低笑道,“你不想出宫?莫要告诉我,你用竹篮使得那孩子的尸体漂到沣水湖对岸,不是想让人发现你的存在?” 女子垂下眼睫,的确,她不想再在这里不人不鬼地活着,死也好,活也好,她要离开! “你当真能让我出宫?”她仍是有些怀疑。 “若有心,有何不可?”晏倾君巧笑。 女子仍是垂着眼睫,片刻,抬起头来,坚定道:“好。你想知道什么,问便是。” 晏倾君失笑,如此爽快的女子,不错。 “你是谁?”晏倾君侧目,盯住女子,目光灼灼。 这“燕儿”,若真是名普通的宫女,何以诈死?何以被囚在此处?何以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引得他人注意? 女子面色一白,失神地眨了眨眼,半晌才道:“宫女燕儿。” “为何被囚于此?” “犯错受罚。” “既然被囚,如何逃脱如何杀死婴儿放逐湖中?” 这个问题直接得有些残忍,但晏倾君并未觉得问不出口。她既然有胆子够狠心杀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没有勇气说出过程来? 燕儿许是未料到晏倾君的问题会如此直白,怔忪了一瞬,随即冷笑,“他们锁着我,总不能生产的时候还锁着。我求饶,要看孩子,他们一时忽略我会武,被我趁机打晕。接着我掐死孩子,放他入湖,回来时被人发现,重新锁了起来。” “你会武?”晏倾君狐疑地将她扫了一眼。 “是。” “谁教的?” “夜行军。” 晏倾君敛目,夜行军只听皇命,说是夜行军,就是间接说祁天弈的准许了。 “孩子是谁的?” 晏倾君一步不让,声声逼近问题的关键。燕儿却是面色突然一凝,执拗地睁眼看着烛火,不过片刻眼圈便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咬着唇不肯说话。晏倾君撇开双目,继续冷声问道:“你与祁天弈,与璋华……是什么关系?” 燕儿的双唇被她咬得半点血色都无,身子都开始颤抖,却始终不肯说话。 “我再问你,你-是-谁?”晏倾君身形一闪,挡住燕儿一直死死盯住的灯烛,逼迫她看着自己。 燕儿鲜红欲滴的眸子里再次涌出泪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宫女-燕儿!” 晏倾君冷笑,“若是普通宫女,犯错?最多赔命一条!要囚,也不会囚在这金屋般的宫殿里!若是普通宫女,祁天弈怎会准你习武?若是普通宫女,扶汝太后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助她除去璋华太后?” 最后一句话,激得燕儿浑身一抖,无措地扯着衣衫蜷缩在角落里嘤嘤哭了起来,“你莫要逼我……逼我……” 晏倾君睨了她一眼,讥讽道:“我不逼你。看你这副模样,救出去,浪费我的力气!” 说罢,她转身就走。房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晏卿笑容徐徐,抽了抽腰间的剑,得意道:“十二个,全解决了。” 晏倾君未能从燕儿嘴里逼出话来,正在懊恼,见到晏卿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脸,心想定会被他嘲笑一番,心头更是不快。然而,转念一想……晏卿这话的意思? “走吧。”晏卿好似并未看到房内的燕儿,眼里就只有晏倾君一人一般,温柔地拉起她的手,带着她便要出门。 “慢着!”燕儿突然一声高唤,随即失神地喃喃道,“要不……要不你们杀了我!杀了我也行!我……我不要再在这里活下去,一刻都不要!” 晏倾君笑着扫了晏卿一眼,狐狸……还是老的狡猾……燕儿之前不肯讲出实情,恐怕也是对晏倾君的实力有所怀疑,于是有所顾忌,可晏卿一入门便说杀了十二名夜行军,那是变相地表明他们的实力。 “最后一次问你,你是谁?”晏倾君转过头来看她,面色严肃而从容。 燕儿已然放弃最后一丝挣扎,软泥般靠在床榻上,失神道:“祁燕。” 晏倾君与晏卿对视,都在对方眼底抓到一抹诧异,她……姓祁? 祁燕被铁链锁住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擦去脸上的泪水,整个人死气沉沉,冷笑道:“我是璋华的亲生女儿是祁天弈的亲生姐姐是祁天弈那孩子的亲生母亲,够了么?” 祁燕抬起头来,盯住晏倾君,死气的双眼里像是突然点燃了两支蜡烛,绝望在燃烧,水泪在翻滚。 她,是这皇宫里,最肮脏的存在。 *** 晏倾君与晏卿看了看眼前幽长的地道,对视一眼,都在夜明珠的幽光下见到对方坚定的表情,接着相互睨了一眼。晏倾君故作害怕地拉住晏卿的手,躲在他身后,这么危险的地方,她可不会打头阵。晏卿低笑一声,反手握住,顺着她的意思走在前面。 这是祁燕告知他们的一条密道,据说通往祁天弈后宫的一片花园。天色已经半亮,他们没有竹筏再回到宜沣殿,即便是有,也是不能用的。今夜之事,不可让祁天弈知晓。十二名夜行军,祁燕会说是她杀的,晏卿打开了她的铁链,让她假意受伤晕倒。三人都担心祁天弈下了早朝便会过来,因此只大略说了计划便匆匆离开。 祁燕说这地道中暗器颇多,让他二人小心。晏卿一路抓着晏倾君的手,走得轻松惬意,一点都不担心的模样,最多扬扬眉头,步伐诡异地绕绕道。晏倾君心下明白,他是在避开暗器。可是……第一次过来,她未能瞧出任何端倪,他却能轻轻松松地绕过,再想到他一口气杀了十二名夜行军,晏倾君对晏卿的真实身份,是越来越好奇了…… “喂,听说,最初的一批夜行军,是聚集在白子洲培养的,而数十万夜行军共同的师父便是白子洲的族长,如此代代相传。所以当时你说我是白子洲族长的孙女,那些人才没用再动手要杀我?”晏倾君笑眯眯得扯了扯晏卿的袖角,一脸好奇地问道。 “嗯。”晏卿应了一声,又带着晏倾君绕过一块石砖。 “所以,其实和白子洲族长有关的人是你吧?精通玄门暗数,一眼辨出夜行军,知晓他们的弱点,一人除掉十二个……你不会是族长的外孙吧?”晏倾君巧言轻笑,佯装打趣地问道。 晏卿突然回过头来,眯了眯眼,“不怕我把你丢在这里?” 晏倾君受惊地往晏卿怀里钻了钻,可怜兮兮道:“这么乖巧聪明举世无双的妹妹,哥哥居然舍得丢下。” 晏卿瞟了一眼晏倾君,明眸皓齿,大眼汪汪,两腮粉红,嘴角微瘪,真是真得不能再真的可怜模样。他撇开眼,眼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不得不承认,比起晏倾君,他还是差了一点儿的。他会无耻会无赖会耍流氓,唯独不会和这女人一样——装可怜,还装得……让他有些心痒…… 晏倾君扬着小脸,猝不及防地被晏卿浅浅地啄了一口,只见笑意在他眼里淌过,随即被他拉着继续向前。 “流氓!”晏倾君低声骂了一句,虽是低声,在空静的地道里却是分外清晰,显然是有意让晏卿听到。 晏卿的步子顿了顿,干脆稍稍用力,将她拉入怀里,对着她暧昧地笑笑,顺势掐了一把她的腰。 晏倾君躲不掉,推不开,垂下眼睑努力研究着,怎么能比晏卿更流氓而不使自己吃亏让他占便宜呢? 20、第二十章 是夜,星辰满布,安静怡然。 “喂,今日祁天弈没传见你?”晏倾君扯了扯刚刚入宜沣殿的晏卿。 “他为何要传见我?”晏卿一面走向榻边,一面回头挑眉问道。 晏倾君理所当然道:“没传见你?你不觉得今日皇宫里平静得太过诡异?” 不管是璋华太后,还是祁天弈,两方都像没事人一样,好像那死掉的婴孩当真只是与二人无关的宫女偷偷生下来的。今日一早,两人从那密道里走出来,也未有被人发现的迹象。 晏卿未回答,神秘地笑了笑。 晏倾君剜了他一眼,欠抽! 晏卿到了榻边,动手开始解衣物。晏倾君拧眉道:“你做什么?” 晏卿不语,不紧不慢地宽衣解带,脱下外衣、里衣,轻挑地睨着晏倾君,双眸含笑,好似……还带了淡淡的桃花色,接着,全身的上衣都被他除去,露出结实的胸膛。 晏倾君一眼扫到那抹小麦色,本能地垂下眼睑。转念一想,越是这么避开,越是助长晏卿的流氓气焰!她干脆笑着抬眼,惬意地在身边的木椅上,学着他的轻挑模样好不避忌地将他□□的上身打量了一遍,随即拧着眉头,正要讽刺几句,晏卿却是一头栽在榻上。晏倾君眼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他手里向自己飞过来,伸手接住,是一只瓷瓶。 “给我上药。”晏卿的声音难得的听起来有几分疲惫。 晏倾君这才想起来,昨夜晏卿替她挡了一剑的……在暗道里见他生龙活虎还有闲情占她便宜的模样,她便没有放在心上。不过…… “好处?”晏倾君扬声笑问。那一剑,可不是她求着他挡的,她没必要因此心有愧疚,觉得给他上药是理所当然。 晏卿竟也没有气恼,转过脑袋对着晏倾君,却是闭着眼,沙哑着声音道:“你不想知道宫中的情况?” 晏倾君双眼一亮,满是得色地起身,踱步到榻边坐下,面上的笑容却在看到晏卿背上的伤时僵了僵。 剑伤很深,与她胸口的刀伤走势刚好相反,不过都是从肩胛骨到腰间,可是晏卿这伤显然比她的要重,血肉全部崩开,深可见骨,还有的地方因为没有及时上药渗出脓水来。想来夜行军那一剑当然是比战场上的普通兵士要厉害,当时她受伤都昏迷了许久,晏卿居然一直忍到晚上才到宜沣殿来找她上药…… 晏倾君抿了抿唇,收起之前的轻蔑态度,倒来一盆水,准备替晏卿清理伤口、上药。 那伤口显然是被晏卿用内力强制绷制过,现下他放松,便不停地渗出血来。晏倾君养在深宫,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外伤,连她自己身上的伤都是在几乎愈合之后才看到,无论是清理伤口还是上药,以前都是不曾做过的,是以,今夜做起来有些笨手笨脚。 “你为何要救我?”晏倾君似埋怨似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说呢?”晏卿的眼眯开一条缝,似笑非笑地睨着晏倾君,声音低哑。 晏倾君撇开眼,不答。 晏卿低声一笑,“妹妹何时变笨了?还是……”晏卿顿住,滑腻腻的眼神在晏倾君身上打了个转,语调也转了个弯,“想在我这里得到不同的答案?” 晏倾君咬牙,双手微微用力,压了晏卿的伤口一下。晏卿的身子一僵,疼地只差呲牙咧嘴。晏倾君轻笑道:“哥哥今夜还是安分点儿,妹妹我小肚鸡肠,小心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将之前吃的瘪一并讨回来! “没良心的小野猫!”晏卿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晏倾君只当没听见,开始上药。晏卿救她,无非因为她是这皇宫里他捏有把柄的重要棋子之一,至少目前他留着她还有其他用处…… “喂,宫里的情况!”晏倾君推了晏卿一把,有意无意地蹭在他的伤口附近。 晏卿额头渗出冷汗来,咬牙,闭眼,再睁开,艰难地扯出笑容,侧首对着晏倾君道:“好……你轻点。” 晏倾君谄媚的连连点头。 “小皇帝昨夜与璋华一起离开,到了兴华宫便不曾出来,今日一早对外称身体不适,却未宣御医。” 晏倾君恍然颔首,难怪她与晏卿的孤岛一行会那么顺利……现在,璋华是否知道那孩子是祁燕与祁天弈的?是否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岛上是那种境遇?祁天弈是否知道那孩子是祁燕亲手杀的?是否知道岛上的夜行军已被人尽数杀死? 恐怕那两人正在兴华宫对峙吧…… 不过,比起这对伪母子的对峙,她更关心当年到底发生何事,祁燕身为公主为何会被囚在孤岛? “哥哥……”晏倾君的声音柔得像要掐出水来,笑容轻得像是云端的雾,“此前妹妹听说,璋华有过一名皇子,三岁那年早夭,刚好扶汝重病,先皇便将祁天弈给璋华抚养。这祁燕,刚好比祁天弈大三岁,其实,那皇子,是璋华偷龙转凤的结果吧?” 昨夜时间紧迫,祁燕并没有太多时间细说。可是只有璋华做过偷龙转凤之事,所有的疑题才有了合理的解释。祁燕被囚,因为身份尴尬。扶汝便是知晓璋华这间丑事,才找来楚月,许是想要抖出祁燕的存在,这对邱家必然是致命的打击,璋华在初见楚月时,那脸上的精彩表情也找到了原因。而之前晏卿给她的迷心散,就是想让璋华在接风宴上自曝丑事! 祁燕这么大的死穴摆在那里,八年来璋华却未除去,只能说明这位太后是舍不得的,既然舍不得,必然对她愧疚挂念,用了迷心散,不知那接风宴上会出什么大乱子…… 祁天弈这招,果然够狠! 晏卿并未回答,晏倾君便当做他是默认了,继续道:“八年前先皇甍逝,八年前燕儿投湖,其实也就是那一年祁燕才被囚到孤岛,也就是那一年先皇才发现祁燕的真实身份?但是妹妹不明白,璋华若偷龙转凤,好不容易偷来的‘龙’,怎么会轻易早夭?可若是人为,没有先皇的力保,祁燕不可能活下来,那么,先皇怎会时隔多年才发现祁燕的存在?” 晏卿趴在床榻上,低笑变成了闷笑,提醒道:“莫要忘了,还有一个扶汝。” 晏倾君心中一顿,只这一句话,便明白了大半。 常人若是做出偷龙转凤之事,必定将祁燕送出宫外,离得越远越好,可璋华偏偏留在身边让她做了名宫女,怕是谁都料想不到的吧?所以先皇发现那皇子并非亲生,于是杀掉,却在七年后才发现女儿就在身边?最了解自己的,是敌人。最先发现祁燕的,恐怕是扶汝,她使了什么法子让先皇发现这件事? “先皇在位时,宫中三件大事。一是他被人下毒,之后查出越贵妃所为,赐死。二是皇长子重病,早夭。三是太子被宫人虐打,宫女燕儿畏罪自杀。”晏卿懒懒地吐出这么几句话,顿了顿,继续道,“下毒一事,前后原委你已经清楚。皇长子,当时连太医都未宣,连尸体都未进皇陵。而所谓太子被宫人虐打……”晏卿低笑,“祁天弈听扶汝的话,自行向先皇告状。其实那事是璋华所为,祁燕却替母亲顶罪,自认毒打太子。先皇自然要杀她,璋华为了保住后位,不可能承认自己毒打太子,又不忍见女儿处死,情急之下说出祁燕的身份……” 晏卿停下,未再说下去。晏倾君忙追问道:“然后呢?” 晏卿笑,眨了眨眼,“我怎么知道?” 晏倾君心头一堵,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晏卿佯作讨饶道:“乖妹妹,当时我刚好在兴华宫外玩耍,才不小心看到这么点内容。后来祁燕投湖,我便以为是真死了,毕竟,这事若是传出去,先皇颜面何存?” 晏倾君想了想,若晏卿一早便知道祁燕未死,也就不用随她冒险去那孤岛了。 “于是他不忍杀女?又不想丑事传出去丢人,就把祁燕囚起来了?”晏倾君不可思议问道。这位先皇,还真如传闻中一般“仁善”,此事若是落在晏玺手里,祁燕早在八年前便魂归西天了。 不过……晏卿会对祁燕的死丝毫不怀疑,同样也说明,这事落在他手里,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会杀! 晏卿与晏玺一样,天生的无心无情。 “嗯,既然祁燕未死,说明当年先皇心软了。”晏卿回答。 晏倾君微微颔首,对外宣称投湖自尽,实则送到孤岛,将那里设为禁地,保住女儿性命,又不会使得皇室丑闻外传。扶汝知情,却因为先皇的命令,未能找到最好的机会将祁燕的存在揭露。璋华心虚,多年来恐怕是不敢踏上那孤岛半步,生怕被扶汝抓到把柄。而唯一可以在夜行军眼皮底下接触祁燕的,就只有祁天弈一人。偏偏他对祁燕怀了其他的心思……无论是扶汝还是璋华,恐怕都想不到祁天弈会爱上自己的亲姐姐…… “看来小皇帝是真喜欢祁燕呀。”晏倾君眉眼微弯,恍然笑道。 “哦?” “祁燕在手,哪需要什么迷心散?既然用了迷心散,便是不想让祁燕的存在暴露,说不定……想要除了璋华之后,彻底洗掉祁燕的身份,让她光明正大地入住后宫。” 反正宫女燕儿已死,要换个身份,再容易不过了。而且,若非当真喜欢,也不会让亲姐姐怀了自己的骨肉。只是他未曾料到,祁燕会杀了孩子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吧? 晏卿微笑,不置可否。 “哥哥……”晏倾君又是一声柔唤,用他的衣裳盖住伤口,坐在地上靠住床沿,脑袋搁在交叠的手背上,刚好正视晏卿,“妹妹有个法子,让你助祁天弈扳倒璋华的同时捏住祁天弈的把柄,而我,顺利回东昭。” “哦?”晏卿眯着眼,笑看晏倾君,很是期待地等着她的后文。 *** 沣水湖的弃婴,经查是原丞千宫的一名老宫女与一名侍卫生下。为何杀?如何弃?无人过问。 皇宫再次热闹起来,筹备了数月的封后大典马上将之前的愁云惨雾吹得烟消云散。不仅是皇宫热闹,祁国都城同样喜气洋洋。 今日,邱家长女邱婉嫁入皇宫。大红的地毯从皇宫内直接铺到了邱家大门口,万人空巷,围在皇后必经的官道上,远远见到三十二人连抬大轿缓慢行进,听见宫廷喜乐,便齐齐跪地,大呼“千岁”。 宜沣殿,永远是最安静的一隅。 “今日一行甚是凶险,哥哥也不安慰妹妹几句?”晏倾君换了身衣物出来,理了理发髻,悠悠道。 晏卿斜睨了她一眼,把玩手中的玉笛,懒懒地道:“主意是你出的,哥哥有言在先,若出事,我可不会救你。” “真无情。”晏倾君毫不避忌地讽刺。今日之事,无论胜败,对晏卿有利无害,而于她而言,却是生死之搏。今日之后,璋华与祁天弈胜负已分,她这个被父亲兄长情人同时抛弃的倾君公主若败了,他会把所有罪责推在自己身上,自然是不会救的。 晏卿挂上一副“多谢夸奖”的笑容,低声道:“妹妹还是快些,小皇帝快来了。” 祁天弈过来时,宜沣殿的下人已经全部屏退,晏卿亦已挂上最为儒雅最为温和的笑容,“不知皇上可否满意?” 祁天弈面色略有憔悴,少了平日伪装的稚气,满面漠然地打量着眼前女子,扫过她的面容时眼底掀起一阵波澜,随即隐去,淡淡地道:“很像。晏哥哥找到的□□不错。” 晏卿微笑。 女子丹凤眼,嘴角噙着淡笑,跪下行礼,“阮疏参见皇上。” 祁天弈身形一晃,拧着眉头,打着手势示意女子起身,轻笑道:“郡主不但擅仿字迹,还擅长模仿她人,来不及制出迷心散,便只有出此下策了。待会的封后大典上,莫要出了岔子才是。” “皇上放心,阮疏必定竭力而为。” 女子软语浅笑,几乎让祁天弈恍了神。 他与璋华之间,从发现死婴的那一晚已经彻底决裂,他想除掉璋华的同时保住燕儿,封后大典是最后的契机! 或许今日不是最好的时机,或许这不是最稳妥的法子,但是……等不得了! *** 上古神话里,祁国是蓝花楹妖在等待爱情时流下的一滴绝望之泪。祁国皇后的凤袍不是大红,而是蓝紫色。而封后大典,便是由皇上亲自在皇后额头点上一朵蓝花楹,赐凤印。 文武百官由东宫门到祁皇殿,站了整整齐齐的两排。而站在殿内左右两边的皆是位高权重的重臣,还有三国来使。绍风郡主因宜沣殿外沣水湖边的死婴受了惊吓,卧病在榻,今日未能出现。 晏卿立在奕子轩身边,眯着眼,勉强看到宫门出停下的凤轿,接着一袭蓝紫华服的女子渐渐走近,所过之处百官无不恭敬躬身。 祁天弈坐在大殿正中央,金灿灿的龙椅衬得他面色愈加严肃。他怔怔地看着前方愈行愈近的女子,双眼空洞无神,却在瞥见一名宫人伏在晏卿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时泛起波澜。 “晏卿。”祁天弈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几乎被冲天的喜乐声盖过,可在场众人还是听见了。有几名大臣面露惊讶,皇上没有再如孩子一般亲密地唤那质子“晏哥哥”。 晏卿一怔,垂下脑袋,只当未听见。 “晏卿!”祁天弈的手握紧了龙头,沉声一唤,带着在众臣面前从未表露过的帝王之气。 晏卿将脑袋埋得更深,仍是不语。祁天弈身边的小太监很是识趣地弯身,轻步到了晏卿身边,晏卿略一犹疑,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小太监仔细听着,微微颔首,快步到祁天弈身边传话。 殿内很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屏息,想要听见到底发生何事,却只见到祁天弈的面色一点点苍白,眼神也渐渐沉淀,倏然站起身,甩袖便走。 “皇上!”坐在后殿的璋华不知何时掀帘而出,一声厉喝,祁天弈的身形顿了顿。 璋华继续道:“皇上,现在是封后大典!婉儿马上便要入殿,皇上想去哪里?” 祁天弈垂首,肩膀上好似有着无形的重物沉沉压下,使得他的双腿重如千斤。 这是封后大典,稍后封阮疏就会装作燕儿的模样,将这大典破坏殆尽!能否揭出璋华的前丑,邱家犯过的重罪,能否顺利剔除掌权之路上最后的、最大的阻碍,就看今日一举!若他走了……事情还如何继续? “皇上!请三思!”晏卿终是出声,蹙起的眉头里满是对他的暗示。 祁天弈闭了闭眼,封后大典,璋华,邱家,皇权,天下…… “皇上!请三思!”众臣跪地。 良久,祁天弈向前踏出的步子终是退了回来,缓缓转身。璋华见状,面色缓了缓,恢复作一如既往的端庄。祁天弈突然笑了起来,赤红的眼斜睨着她,嘲讽道:“封后大典?有太后在就够了!要朕做什么?反正,八年来你们都听她的!封后大典,与朕有何关系?” “皇上……”璋华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祁天弈,他竟要选在封后大典这个于他二人而言都极为重要的时刻、当着文武百官各国来使的面,公然与她决裂么? “皇后非朕之喜,百官非朕之臣,万民非朕之虑,这天下……是谁家天下?”祁天弈冷笑,盯着璋华,声音是极尽压抑的低沉,“母后,儿臣早该想到,你怎会轻易放过她……哈哈,这天下你想要对么?给你就是!封后大典,与朕无关!” 语罢,不管不顾地甩袖离开。 “你……你……”璋华气得不轻,手指着祁天弈的背影,浑身颤抖,她一手捂住胸口,不停喘着气,对着宫人怒道,“还不快……快去……去把皇上唤回来!唤回来!” 被祁天弈这一举动惊得完全不知作何反应的宫人这才瑟瑟抖抖地领命退下一批。璋华的身子勉强稳住,狐疑地盯着晏卿,颤抖着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与皇上说了什么?” 21、第二十一章 磅礴的宫廷礼乐将殿内的死寂掩盖得恰到好处, 邱婉身着蓝紫色的袍子,已经越走越近, 隐约可见她面上傲然的笑意。祁皇殿内的众人却是忧心忡忡,忐忑不安, 都在等着晏卿的回答。 晏卿敛目,沉吟半晌才道:“沣水湖面黑气腾腾,火光冲天。” 璋华的面上施了妆,看不清脸色的变化,那双眼里的萧瑟却如泄了洪的大水一般泛滥开来,本就被宫女搀扶的的身子瞬时软了大半,差点倒在了地上。 “太后息怒!”苍老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自带了一番威严, 是殿内为首的一名老者,白发苍苍,拱手出列。 是邱家当家人,邱壑, 璋华年过半百的父亲。 璋华的眼神这才清澈了些, 勉强支起身子。她不可倒下,即便火光烧尽一切,即便燕儿再死一次,她不可倒下,她倒下了,身后的邱家怎么办?她不可倒下,即便是废了祁天弈这个皇帝, 她这太后之位不可丢!丢了她几十年来苦心经营算什么?她不可倒下,越家已除,只需让邱婉坐稳后位,诞下子嗣,邱家的地位无可动摇。而后位,只差一步了……一步之遥…… 璋华的表情坚毅起来,挺起脊背,仪态万千地踏上台阶,俯视众人,“今日……” 才刚刚吐出两个字,璋华的表情突然凝滞住,怔怔地看着祁皇殿入口处,红了眼眶。 那身着淡绿色纱衣的女子,凤眸潋滟,嘴角带笑,一点点遮住蓝紫色华服走近的身影,一步步地走入殿中,仰着脸,唤她:“母后。” *** 浓烟冲天,常年弥漫在沣水湖面上的浓雾渐渐染了黑灰的颜色,祁天弈几乎是在众宫人的围裹下跌跌撞撞地到了密道的入口。 “都给朕滚开!全部退下!”祁天弈大怒。 “皇上,太后吩咐……” “太后太后!朕是皇上!你们也认为这天下是太后的对么?你们听朕的还是听太后的?”祁天弈面色发白,焦急地踢了一脚离他最近的太监。八年,这句话藏在心里八年,从未说出口。他扮演着乖巧稚气的幼年皇帝,周旋在两宫太后之间,从未如此勃然大怒,从未坦荡地随心所欲,从未无所顾忌地表露真性情,但……够了!尽管输赢只在今日一战,够了!是输是赢,他不在乎了! 宫人都被祁天弈的阵势吓到,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祁天弈冷哼一声,一个侧身,消失在密道入口处。 密道直通入祁燕的房间,殿外火光冲天,殿内浓烟四溢,祁天弈入房便见到榻上晕倒的女子,匆忙地抱住便往外跑。 孤岛无人,他依着她的意思,遣散了所有的宫人,不留下一个夜行军,不给她带上锁链,只要她乖乖地,在这里等着他……可她居然…… 是璋华杀她灭口还是……她放火自焚? 火势并不如远处看来那么凶猛,至少祁天弈顺利地出了那唯一的宫殿,在沣水湖附近找了处湿润的草地将女子放下,轻轻拍打她的脸颊,急声唤道,“燕儿,燕儿……” 女子娥眉紧蹙,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来,轻轻咳嗽着,却并未睁眼,咳嗽过后沉睡般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 祁天弈舒了口气,凝视这女子的睡颜,轻手轻脚的在女子身边躺下,将她的脑袋搁在自己肩头,一手作枕,仰望着蓝天白云,喃喃轻笑道:“燕儿,我们就在这里……不回去了。” 祁天弈嘴边带着莫名的满足笑意,偏着脑袋,蹭上女子的发髻,“燕儿,你许久不曾这般安静地待在我身边了。” 有多久了呢? 从他第一次在沣水湖边偷偷吻了她,她见到他,便像当初他见到璋华一般,能躲就躲。 他喜欢她,他从来直言不讳。那次他对她说爱她,她像受了惊的刺猬,从身到心地将自己包裹起来,再不让他触碰半分。 可是,他只是说实话而已。 从他出生,她便在他身边。春暖秋寒,夏雨冬雪,亲生母亲惊恐地将他从丞千宫赶出来时,是她在寒风里拿着披风等他,捂暖他的手脚,哄他入眠。塞给扶汝的糕点被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踩碎时,是她浅笑着喂给他一块完好无损的糕点,说有她陪着。被璋华毒打生病时,是她在他身边,一勺勺的哄着他喝药…… 她是他见过的,最美,最温柔,最善良的女子。他爱她的美,爱她的温柔,爱她的善良,何错之有? 错只错在他居然奢望扶汝那廉价的母爱,听信她的话向父皇告状。 于是,他仅有的一点幸福也被那帮人剥夺了!那时他想,她若死了,他便陪着她一起去。他们没杀她,却生生地将她拖离自己的世界。 他竭尽全力地讨好璋华,只有在她心情甚好的时候,才会默许他去看她。他偷偷地敛权,开始动用为数不多的夜行军。他周旋在两个同样令他讨厌的太后之间,想方设法地让她们互斗。所有的所有,不是为了那万万人之上的宝座,他不过简单地,想要有一天,她可以回到他身边,再也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燕儿……对不起。”祁天弈幽深的眸子里浮起轻薄的水雾,侧身揽住身侧的女子,将脑袋埋在她颈窝,轻声道,“燕儿,原谅我好么?以后我再也不碰你,再也不锁住你,你说什么我全都听你的……燕儿,不管你是否原谅我,你是我的,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祁天弈闭眼,抱住女子的双手越来越紧,“燕儿,今日封后大典,你知道有多无趣么?一群我讨厌的臣子,一个我厌恶的老妇,一个我只见过两次的虚伪女人。燕儿,就是他们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你知道我听到这里起火,有多害怕么?连你都不要我了,要离我而去,那我争了这么多年,是为什么呢?” 许是被抱得太紧,女子轻微地咳嗽了几声,眼睫动了动。 祁天弈稍稍松开手,想要吻上她的额头,动作到了一半突然止住,放开她,重新窝回她的颈窝,“燕儿,今日我出来,便没打算再回去。他们那么肮脏,我在他们中间多呆一刻都觉得脏,我就想在你身边。” 就像小时候,牵着她的裙摆,缩在她的颈窝,就像无数次踏上这孤岛,她会做好满桌的饭菜对着他嫣然巧笑,会摸着他的脑袋劝他莫要与两位太后置气。他只想平淡的、安静地待在她身边,恋人也好,姐弟也罢,只要她在他身边…… 然而,后来……她为何要躲着他?为何要惧怕他?为何要用武力伤他?为何想要逃离他? 她也嫌弃他。 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便怒火中烧,无法控制自己,他要把她留在身边,他给她下毒,他把她锁在房内,他一次又一次地……侵犯她…… 她有了身孕。他觉得那是上天赐给他的第二份温暖,只要他早些除掉扶汝和璋华,除掉所有知道“祁燕”存在的人,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将她留在身边。 可是孩子死了。被她亲手掐死了。 她温柔得从来不曾与人恶语相向,她善良得替抛弃她的璋华顶罪,她怎么会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 不要紧,他不怪她,只要她在,就够了。 是他错了,是他把她逼得歇斯底里,是他把她的温柔善良都变成了怀疑怨恨,是他折断了她的翅膀,给了她满身的伤…… “燕儿,下辈子,我们莫要生在帝王家,莫要生在同一屋檐底下,我要比你早出生几年,找到你,好好的疼你,把亏欠你的,都弥补给你……”祁天弈未说完的话被一只温软的手堵了回去,他惊喜地仰面看身侧的女子,“燕儿,你醒了。” “下辈子在哪里……要弥补,弈儿,也该这辈子。”女子表情淡淡地,许是被浓烟熏过,声音嘶哑。 祁天弈愣了愣,随即大喜,一把拉起女子,快步道,“那我带你走。今日绍风郡主会扮作你,揭穿邱家曾经干过的丑事,还你一个公平!若他们成功,这皇宫就是我的了,再也没有人会拆散我们……” 女子跟在祁天弈身后,却是一语不发。祁天弈心中凉了凉,不舍地放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不碰你……” 女子突然笑了,拉起他的手,柔声道:“好。” 祁天弈怔住。 “我随你一起走。”女子又笑了笑,拉着祁天弈往右面的角落行进。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手心温润的暖流,祁天弈几乎无法思考,连如何移动双腿都快忘记,茫然地以为自己正处梦境,她笑着对他说愿意随他走……她主动地拉住他的手…… “不走么?”女子回头。 祁天弈连连摇头,走,当然走,只是他太过兴奋,连脚下都是虚软的。 “殿内着火了,我们坐船走吧。”女子牵着他,到了岸边的一颗大树边,树底泊着一条小船。 祁天弈觉得眼前都一切都不真实,他为何会在小岛,又打算在小岛上作甚,眼前为何会有小船,燕儿为何会愿意随他走……一切都迷迷糊糊却又理所当然一般,他不敢多想,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将美梦打碎,只连连点头,随着女子的意思坐上船。 “弈儿乖乖地坐着,我去解开绳子。”女子笑着,摸了摸祁天弈的脑袋。 祁天弈的燕窝蓦然一热,他的燕儿回来了,她总是会摸着他的脑袋说“弈儿乖乖地吃饭”,“弈儿乖乖地睡觉”,“弈儿乖乖地吃药”…… 女子利落地解开绑在大树上的绳子,突然从树后抽出一支竹竿,用力推了小船一把。 秋风瑟瑟,小船顺流而下,祁天弈发现自己与女子越来越远,才猛然回过神来,怎么、怎么又是他一人? “燕儿、燕儿……”祁天弈茫然地呢喃着,他做了什么?梦这么快便醒了么? “好好活着,乖……下辈子吧……”女子笑着,扔掉手里的竹竿,转身就走。 祁天弈想要站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刚刚一动,便一个趔趄倒在船上,本来近在眼前的小岛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浓烟愈盛,火光冲天。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祁天弈眼中的温热变作滚烫,灼痛双眼。 他的燕儿,骗了他。给他下药让骗他上船,亲眼看着她奔入火场,亲眼看着她死在他面前。 这是她给他的惩罚么? 她不肯原谅他,让他看着她死,却无能为力。她把他丢在这世界,孤单一人,还让他好好活着。 隐忍了许久的绝望泪水喷涌而出,他想喊,却出不了声,想动,却连抬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只能绝望地凝视着越来越远的孤岛上火焰如艳红的莲花盛开一般将小岛吞噬,而迷雾渐渐遮住眼帘,遮住他毕生,唯一的温暖。 就这么……完了么? 满是火光的废墟里,女子一面掏出帕子擦去面上的异物,一面快步行进,刚刚在脸上的柔弱、疼惜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坚毅而冷然的笑意。 迷心散不是来不及制,而是大部分都用在了祁天弈身上而已。 好在她这边一切顺利,不知祁皇殿里,真正的祁燕,进行得如何了? 现在她已经成功了一半。晏卿教了她如何避开暗道里的机关,现在她在火势蔓延到房内之前赶过去,从密道里出去便是! 殿前殿后都已经着火,晏倾君拿湿帕子捂住嘴鼻,迅速地绕过地上的火堆,连走带跑地赶回房内。 开密道的机关在祁燕的床榻上,可那榻上的被褥已经着火,晏倾君找好角度,用力将着火的被褥掀开,看到铁环模样的开关,一个旋转,密道的石门打开了。 晏倾君心中一喜,快步钻了进去。 夜明珠萤绿色的光芒忽明忽暗,密道里净凉阴暗,晏倾君放下帕子,呼吸顺畅许多,转身想要关住暗道的石门,转了几次开关却是不动。顾不了那么多,现在必须迅速出去才是。晏倾君依着记忆里晏卿告诉她的步伐,一路畅通无阻。 洞外的光线透过最后一道门隐隐照进来,晏倾君扣住最后一个开关,旋转。 意料中的洞门大开并未到来,石门纹丝不动。 晏倾君再转了转,仍是未动。 ——“燕儿,今日我出来,便没打算再回去。” 晏倾君心中一凉,祁天弈那个疯子!定是他将密道的开关给毁了!那便只有冒险潜水到对岸了!晏倾君迅速做出判断,欲要折回,密道里却已是浓烟弥漫,遮住了夜明珠的光亮,昏暗如同漆夜。 这样的光线,看不到地上的砖块,折回必然踩到暗器机关! 前无出路,后无退路,浓烟呛鼻,今日,竟是要困死在这里么? 22、第二十二章 封后大典, 皇帝刚刚独自一人拂袖而去,众人还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 突然出现一名妙龄女子,面若桃李, 眼带秋波,穿着一身浅绿色的宫女装,众目睽睽之下气定神闲地入了祁皇殿,淡然笑着,叫唤向来端庄淡定的璋华太后,“母后。” 祁皇殿内的空气瞬时因着这突如其来的女子沉沉压下来。 “母后。”祁燕又唤了一声,轻轻浅浅地, 却刚好敲在璋华心头。 “何处来的宫女?竟在此胡言乱语!”邱壑低喝一声, 对着璋华拱手道,“封后大典即将开始,还请太后下令,将这疯癫的宫女赶出殿外!” “母后!”祁燕加重了语调, 一瞬不瞬地盯住璋华, 单手不经意地搭在小腹上,问道:“您知道这两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么?” 璋华极为勉强地站住,细长的金指甲抠入手心,对邱壑的话充耳不闻,却是注视着祁燕削弱的身子苍白的面容,极力控制才使得眼泪没有掉下来。 “您看……”祁燕举起双手, 撩开长袖,笑容破碎,“您看,我的手腕,这血色的手环,是不是比您手指上的金指甲还要美?” 璋华一眼扫到祁燕手腕上被铁链勒出来的血痕,身子晃了晃,扶住额头,一声低咽几乎破喉而出。 “母后,女儿告诉您,我是怎样被人下药,被人锁住,被人凌辱可好?”祁燕轻蔑地笑着,不知是在笑自己,是在笑璋华,还是笑立在一边面如死色的邱壑。 “大胆宫女!出去!”邱壑已然等不得璋华的反应,上前拉住祁燕的手便要往外拖。祁燕用力挣脱,身形不稳,跌坐在地上。 璋华像是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大唤一声:“不!” 她蹒跚着走下台阶,泪如雨下地跑到祁燕身边,抢下她被邱壑拉住的手,哭喝道:“你莫要动她!莫要动她!谁都不许动她!谁都不许伤她!” 璋华蹲下身子将祁燕搂在怀里,无比疼惜的姿势,紧了怕伤到她,松了怕被邱壑抢走一般。 邱壑面色发红,不知是急是怒,百官在此,还有三国来使,他不可逾距,但……璋华就此承认祁燕的存在,今后,何以在皇宫立足?邱家何以在祁国立足? “太后!”邱壑郑重地唤了一声,躬身作揖,“太后请看清眼前之人,莫要被妖孽迷了心智!求太后下旨铲除孽障,方可保我祁国国泰民安!” 方可保邱家百年基业! 璋华失了魂般,抿唇不语,眼里的泪却是不停滑下。 “不知哪里来的妖孽!迷惑皇上,使得皇上中途折走,如今又来迷惑太后心智!还不快快押下去!”邱壑大喝一声。 虽是在祁皇殿,皇帝不在,太后不语,邱壑身为丞相,又是太后的父亲,有权有势也有那个胆魄敢在这个时候直接命令宫人! “呵呵……”祁燕突然笑起来,推开璋华,自行站起身,冷眼睨着她,讥诮道,“母后,您又要杀女儿一次么?您害了女儿几次呢?要杀,为何不早些杀呢?” 祁燕嘴角含笑,却是泪水盈眶。已经有几名太监上前欲要押她出去,她让开身子,自行出殿,裙裾却冷不防被人抓住。 “不……你不会死!燕儿你不会死!”璋华起身,将祁燕护在身后,豆大的眼泪滑开厚重的妆容,她大吼道,“哀家说过,谁都不许动她!她……她……”璋华侧身,一手抚上祁燕的侧脸,哽咽道,“这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祁燕眼里蓄起的泪水终是滑下,滑过璋华指尖的金指甲,滑落殿内冰冷的暗黑地面,仿佛还能听见落地之声。 “爹……”璋华凝视邱壑,用了一声几十年来未曾用过的称呼,“爹,她也是你的外孙女,你看看,她和娘长得多像?我们欠了她十八年……十八年,我十八岁的时候已登后位,享尽荣华富贵,可是她……” 璋华泣不成声,宝贝地抱着祁燕。 邱壑神情未变,拱手作揖道:“来者身份可疑,请太后明察!” 祁燕一声冷笑,用力推开璋华,踱步到邱壑身边,笑道:“身份可疑?丞相大人?外祖父?身为宫女,奴婢因为太后宠爱,三岁便养在兴华宫!正巧三岁那年,先皇在太后宫中大发雷霆,先后传唤大人及大人的长子入宫,随后皇长子病死,太后被禁足半年。半年后皇上出世,先皇将皇上交给太后抚养,七年,燕儿几乎寸步不离!八年前,皇上状告先皇,遭太后毒打……” “够了!” “够了!” 邱壑与璋华同时开声,邱壑那一声显然底气不足。 “母后,燕儿从小到大不曾求过母后一件事情,今日燕儿恳求母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我是谁?我为何会做宫女?为何会出现在此?”祁燕眼眶微红,字字铿锵。 璋华从未当着百官的面如此失态,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流下,刚刚得知沣水湖火光漫天时她还能理智地分析,即便是再牺牲祁燕一次,也不可让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白白浪费!但此刻,看着她面色苍白,满身是伤地走到自己眼前,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母后”,想到沣水湖面上那名被人生生掐死的死婴…… 璋华只觉得面对祁燕的每一刻都是凌迟!多年来欠她的点点滴滴,如今一分一寸地凌迟她的心,她怎么能,再亏欠她半分?怎么可以,再将她丢弃? 璋华拥住祁燕,哽咽道:“好……好……都听你的。让他们都知道你是谁,谁也不敢再……再欺负你。” 璋华擦去泪水,平静下来。邱壑突然跪地,对着璋华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老泪纵横。 祁燕同样跪下,磕头。 璋华硬逼回去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哭着,对邱壑道:“我为邱家做的……够多了!爹,我这一生都在为他人而活……邱家需要一个皇子巩固地位,我听你的话,偷龙转凤,让燕儿做了下作的宫女。姐姐死后传来信笺让我务必尽力照顾好她刚出生的孩子,我大权在手第一日便是想办法将晏卿要了回来。你说我不可去看燕儿,以免露了破绽,八年来我一步都未近过沣水湖……” 她求了先皇三个日夜才求来祁燕的一条生路,却只能借着祁天弈的嘴知道她过得如何,甚至在知晓死婴的存在之后,都不敢踏上孤岛一步……只敢在兴华宫内一遍又一遍地威胁祁天弈…… 铁锁,凌辱,孩子…… “我不能再让她受苦……”璋华眼角的皱纹不知何时如沟壑一般横亘,她满是疼惜地凝望祁燕,只有公布她的身份,只有让全天下都知道她这位长公主的存在,今后,她才不用再被藏在孤岛上,不用一个人孤苦伶仃,不会……被那禽兽不如的畜生欺负! 邱壑布满皱纹的脸已经看不出任何表情,颓然跪着,他明白,这一跪,再也起不来了。他再也起不来了,邱家,再也起不来了。 宫里的喜乐早便停下,邱婉亦是早便站在祁皇殿外,临门一脚,却终是跨不过来。 璋华站起身,扶起祁燕,面向百官,神色凛然,“她……是我祁国的长公主祁燕!” 满堂静谧。 *** 晏倾君看了看渐渐黯沉的密道,不到房间入口处,不知会踩中几次暗器,运气好躲过两三次,可七次八次的,必死无疑! 怎样出逃? 晏倾君的一颗心几乎快从嗓子眼蹦出来,呼吸不畅带来的连连咳嗽并未影响她的思绪。事到如今,只有拼死一搏了! 她借着最近的稀薄烟雾,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越往前,烟雾越浓,光线也就越暗,她无需走完全程,只需走到一半便可! 孤岛虽说不在湖心,可也未与任何地方有交接。所以,这暗道必然有一部分是建在水中,如果她能打破暗道的墙壁……只需凿出半身宽的距离,她便能挤出去! 晏倾君一面思酌着,一面快速前行,直至实在看不清前路,两眼都呛出泪来,抽出袖中的匕首。 凭她一人之力,要短时间内将这铜墙铁壁般的密道凿开,几乎是不可能!她再次暗骂自己不会武,毫不犹豫地踩上一块砖! 寒气四面而来,破空之声响在耳边,晏倾君极力地压低了身子,暗器还是滑过后背,还有一支正好镶在她左脚的脚踝处。她忍住疼痛,摸索到刚刚暗器发出的地方。 既然藏有暗器,不可能一次只藏几枚。既然藏了许多枚,石壁必然比其他地方空薄,凿起来,也容易得多。 匕首是晏卿给她的,据说利可断金,晏倾君一刀一刀地砸在暗器所在的那块地方,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 祁皇殿内一个个瞠目结舌。 祁燕说的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璋华与邱壑说的话,他们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掩埋了十八年之久的秘密被璋华亲自公布了出来。 所有人都明白这代表的是什么,但……戏到如今,如何落幕? 封后大典变成了认亲大典,揭秘大典,自毁前路大典? 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出声,只静观还会有何变故。晏卿却在此时突然站出来,拱手恭声道:“太后,卿儿还有几处不太明白。” 晏卿一副极其苦恼的模样,未等璋华回话便问道:“太后的意思,是十八年前,您找来一名男婴将长公主调换?十五年前病故的皇长子并非皇室血统?八年前‘宫女燕儿’投湖自尽,实则是为了掩人耳目?” 璋华双目无神,只怔怔地回答:“是。” 累了,她累了。斗了大半生,争了大半生,她得到了什么?被夫君厌恶,被家族利用,一次又一次牺牲唯一的女儿,被她怨恨…… 晏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语。璋华拉着祁燕,面色决然,再次强调道:“她年满十八,她才是我的女儿,是祁国的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姐姐!” “谁说她是朕的亲姐姐?”祁天弈的声音突然传到大殿内,带着浓重的讥讽与无情的冰冷。 璋华怔住。 “绍风郡主助朕查案有功,加封公主!”祁天弈不知何时回来,从偏殿走入,不疾不徐地走上台阶,坐回龙椅,悠悠道。 “阮疏叩谢皇恩!”祁燕甩脱璋华的手臂,跪下谢恩。 祁天弈示意眼前女子起身,目光死寂,冷声道:“祁燕在所居孤岛纵火,自焚……身亡!邱家蓄谋混淆皇室血统,虽事过多年,却是不争之事实……” 璋华不敢置信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沣水湖……自焚……身亡…… 未等祁天弈的话说完,她急步奔出殿外,远远地瞧见沣水湖的方向浓烟冲天…… 众人只见得她面色煞白地眺望远处,随即晕倒在殿外。 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场除了祁天弈,除了晏卿,除了祁燕,无不面面相觑。 *** 三代繁盛的邱家私换龙种,混淆皇室血统,其罪当诛。十八年前的重罪因为绍风郡主惟妙惟肖地扮演祁燕,使得璋华太后近乎崩溃,自招其罪,重病卧榻,邱家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崩塌。而立功后被封为绍风公主的“封阮疏”就此名扬五国,民间纷纷传言,唯有当年白子洲白氏儿女方可模仿他人一言一行到难辨真假的程度,以至于璋华太后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未能认出。 半月后,更有人放出消息,确定封阮疏为当年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再半月,五国内几乎无人不晓,当年名声鹊起的白氏传人,便是祁国的绍风公主——封阮疏。 故而,有仰慕者纷纷到祁国皇宫求亲,祁国内的佳公子便不多说,求亲者中,最为抢眼的当数三人:商洛曾经的大将军、如今的睿王爷商阙;与世无争的南临第一大家殊家公子殊言;五国中国力最强的东昭太子——晏。 23、第二十三章 深秋时节, 冷风瑟瑟,枯叶飘零。 在祁国度过的第一个秋日, 寒冷非常,这让在天气温和的东昭待了十几年的晏倾君非常不适, 再加上一个多月前又是受伤又是中毒又是落水,身子显得格外怕冷,她几乎日日闭门不出。宜沣殿少见宫人出入,连思甜都只在送饭的时候入殿,接着被她打发出来,说是困顿,要休息。 待到一日秋阳明媚时, 宜沣殿的窗终于被打开。 晏倾君斜倚在窗口, 习惯性地眺望沣水湖面。 就在一个月前,那里一场大火,烧掉了皇宫里最大的秘密,烧掉了祁天弈满面的稚气, 烧掉了一个女子惨然的前半生。 当日她好不容易从密道里钻了出来, 身上中的暗器却是有毒的,几乎去了大半条性命才游回岸边,上了岸便晕得便不省人事。中毒、落水、受凉,她大病一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宣御医,靠着晏卿的药养了一个多月身子才渐渐痊愈。 一阵风吹来,晏倾君还是觉得冷, 伸手正要关窗,一道黑影遮住阳光,木窗自行关上,随即眼前多了一人。 “白日里都敢来,胆子越来越大了。”晏倾君睨了晏卿一眼,伸着脑袋看了看殿门,确定她之前是关上的,起身缓步往桌边走去。 “哥哥这不是关心妹妹么?见你晚上精神欠佳,便挑了白日里过来。”比起晏倾君的苍白的面色,晏卿显得尤为精神,灵韵的双眼里蕴藏着无限生气。 晏倾君随手拿了桌上的一只梨,咬了一口,等着晏卿的后话。 晏卿见她满不在乎的神情,眯了眯眼,笑道:“妹妹没什么想问我的?” “有。”晏倾君干脆而肯定地回答。 “那怎么不问?”晏卿打量着她啃梨的模样,笑。 “没好处给你。”晏倾君理所当然道,“干脆不问了。” 晏卿低笑一声,“今日不要你的好处。” 晏倾君放下梨,狐疑地瞟了他一眼,“当真?” “当真!”晏卿一副谦谦君子的表情,回答得极为肯定。 “听说璋华最近病得糊里糊涂,在梦里大骂先皇?”晏倾君也不扭捏,直接问道。自封后大典那日,璋华一直重病,到了这几日,听闻兴华宫日日鸡飞狗跳,她好像……疯了? 晏卿嗤笑道:“她骂先皇懦弱无能,明知扶汝给他下毒,却不给越家定罪,还骂先皇伪善狡猾,知道祁燕活着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便假意成全她,将祁燕关在孤岛,再骂先皇只知吟诗作乐,任由邱家坐大,野心猖狂……” “看来她是真疯了……”晏倾君摇头,即便她是太后,这种辱骂先皇的话,若不是疯了,怎么会说出口来…… “疯癫之人,才敢讲真话。”晏卿讥诮道,“虽说皇宫之事向来肮脏,可是,能乱到这个地步……祁国皇宫,怕是其中翘楚。” 晏倾君当然明白,凡事皆有因果,祁国皇宫的“因”,很大一部分就在那位“宽厚”“仁善”“赋才”的先皇身上。若是换作晏玺,被冤枉的越贵妃得死,真正下毒的扶汝同样得死,再趁势削越家大权,而祁燕与璋华,一样是死,还能借机收邱家权势……不过,再往前推一点,如果是晏玺,根本不会给越家与邱家猖狂的机会。 晏卿翻开茶杯,两眼注视着慢慢倒下的茶水,低笑道:“其实也多亏璋华,这几年若非她一心辅政,祁国……恐怕更乱。真是可惜,这样一个英明一生的女人,被你整得疯了。” 晏卿一脸的惋惜与同情,晏倾君鄙视地白了他一眼,也不知是谁顶着“晏卿”的名头骗了她这么些年。 “祁燕呢?”晏倾君转了话头。璋华是疯是病是死,她不在乎,皇宫里的女子,哪个没有故事?哪个不可怜?她还没有闲情去同情一个扇过她一耳光的女人。 “好好的在宫外。” 晏倾君满意地颔首,当初她所说的让晏卿捏到祁天弈的“把柄”,当然就是指祁燕。 她二人互换身份,一人对付璋华,一人对付祁天弈。璋华面前的祁燕是真,所以只需少量的迷心散,让璋华情绪更加激动而已,也不容易引人怀疑。而祁天弈面前的“祁燕”是假,用量自然要大得多,晏倾君再将脸上的妆容稍作修饰,在中了迷心散的祁天弈面前,不容易露出破绽。 两个人都事先服下解药,再将迷心散撒在衣物上,只要璋华和祁天弈接近二人,就不怕不中毒。 除了迷心散,那日晏倾君的颈窝里还有让人浑身无力的毒。祁燕说祁天弈最喜靠在她颈窝,只要她不反抗,他必定会老实安静地靠在她身侧。是以,那毒下得不着痕迹。 拐了这么多弯,无非是想让“祁燕”死在祁天弈眼前。对祁燕而言,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的自由。对晏卿而言,有祁燕在,就是拿着祁天弈最大的弱点。对她晏倾君而言嘛…… 让她去扮“祁燕”,绝不可能扮得毫无破绽,她借着祁燕名扬五国,而且…… “祁天弈选的人,是晏吧?”晏倾君笑眯眯地问。 晏卿学着晏倾君的模样对着她撇嘴笑了笑,优雅地拿过她手里的梨,咬了一口,挑着眼皮懒懒地道:“你早便估算好了,多此一问。” 商洛的商阙,南临的殊言,东昭的晏,对祁天弈而言,“封阮疏”的出嫁,便是他镶在他国的一颗棋子,东昭国力最为强盛,晏又是太子,“封阮疏”日后或许就是东昭的皇后,这比去商洛或是南临,好处自然是多得多。 “你确定……要嫁给晏?”这会换作晏卿凑近晏倾君,眯眼问道。 晏倾君又拿了桌上一只梨,咬下一口,随意道:“不嫁他,我如何回东昭?” “南临殊家呢?”晏卿注视着晏倾君,眼神突然深邃起来,几点光亮在眸中似明似暗,“南临向来不参与其他四国的任何争斗,明哲保身也好,养精蓄锐也好,实力不容小觑,或许……还在东昭之上。妹妹可知,这南临殊家的殊言,是什么人物?” “上次祁天弈说过了。”晏倾君一边吃着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南临殊家,短短十年内在南临迅速崛起,根基不够牢靠,潜力却是惊人。那殊言,就是殊家的当家人,据闻年轻貌美多才,可惜外人从不曾见过。” “哥哥以为,这般神秘的人物,有挑战性的南临,会更合妹妹胃口。”晏卿笑似春风。 晏倾君剜了他一眼,嗤笑道:“未有人见过就说他貌美,年纪轻轻就身为当家人……莫非还是八九岁的黄口小儿时便打理殊家?民间这种以讹传讹的谣言多的去了,我可不信。更何况,我的目标向来是东昭。” 晏卿恍然地颔首,笑着用他滑腻腻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才缓缓开口道,“原来如此。其实……你为何一定要回东昭?” “那你又为何要回东昭?”晏倾君反问。 晏卿不语,晏倾君亦不再问,两人突然沉默下来。 他二人之间,本就是互相利用,没有谁必须对谁坦诚。这种利用关系,或许仅限于祁国皇宫之内,或许在东昭还有机会延续,即便是延续下去,他们之间的,也仍旧是利用,只是利用而已。 “倾君,既然你执意回东昭,有些话,哥哥便不得不与你说。” 这是晏卿第二次这么正经地唤她“倾君”,晏倾君不由地也正经起来,问道:“什么?” “你行事,有两大硬伤。”晏卿一笑,刚刚的正经烟消云散,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第一,自负。第二,急于求成。” 晏倾君的眼睫颤了颤,等着他继续。 “封后大典当日一计,虽说一举数得,可环环紧扣,无论哪个细节出了问题,你的结果——只有一个‘死’字!”晏卿看着她,面上是揶揄的笑,眸子里的神色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单说最后,若非我及时到湖边把你捡了回去,被人发现你晕倒在沣水湖边,会是什么下场?若非邱壑刺杀祁燕未果,几次要求璋华灭口未果,有自知之明地暗中疏散邱家势力,邱家要倒,也非一夜之间的事。若璋华没有重病,手握邱家余力,她要捏死你,轻而易举。” 晏倾君垂眼,上次被奕子轩除去的三名杀手是邱壑的人,她一直以为是璋华的人。而邱家的动态,晏倾君是之后才想到,当时她只是想当然地觉得祁燕暴露,邱家必倒,却未想过时间的长短问题。她有些心虚,晏卿说的,不无道理。错她知道,但面上还是不肯服输,笑道:“但是我成功了。” “留着性命,想回东昭,你的脑袋能想出的法子多的是,无需急于冒险。东昭皇宫……”晏卿一声低笑,“你该是比我清楚。这祁国只有两个不太精明的太后和一个刚刚长成的小皇帝,可东昭……单单一个晏玺就不易应付,还有六名皇子,两名公主,三大家族,你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幸运……” “你这是在担心我?”晏倾君眉眼一挑,打断了晏卿的话。 晏卿面上的笑容突然明媚起来,“妹妹知道就好。哥哥可不想下次再见,见到的是一具尸体。” 是怕在东昭少了个得力的利用对象吧? 晏倾君白他一眼,手里却是一空,刚刚咬下几口的梨又被晏卿抢了过去。 “你手里不是有么?为何要抢我的?”晏倾君自知抢不过他,只能不满地瞪着他。 晏卿不语,笑意盈盈地对着晏倾君刚刚咬下的地方咬了一口。 晏倾君一句“无耻”正要骂出口,突然想到什么,面上的怒气化作温柔的笑,往晏卿身边挪了挪,诺诺道:“哥哥啊,说到东昭,妹妹一直忘了一件事。” “什么?”晏卿惬意地尝着梨。 “英明神武的哥哥,使了什么法子让奕子轩居然没有怀疑我的身份呢?”晏倾君脸上是天真而好奇的表情。 “其实很简单……”晏卿笑得莫测,将刚刚咬过的梨递到晏倾君嘴边。 晏倾君怒火中烧,又想知道下文,极不情愿,却是面带笑容地咬了一口梨,晏卿才缓缓地开口道:“若你是晏倾君……正常女子,谁会嫁给自己的亲哥哥?” 拐着弯说她不正常? 不对! 晏倾君突然站起身,怒瞪着晏卿。她是在知晓祁燕的存在之后才想出的这一策略,可奕子轩早在封后大典前半月便到了东昭,还见过她。也就是说,早在她之前,晏卿便与奕子轩商量,说她会嫁回东昭! 也就是说,即便她没有冒着生命危险救出祁燕,想方设法名扬五国引来晏求亲,晏卿也已经想好了让她嫁回去的办法! 又被他愚弄了! 晏倾君气得捏起了拳头,面上表情却是不变,反倒温柔地笑起来,坐回晏卿身边,“妹妹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嗯?” “既然哥哥早便打算让我嫁回东昭,想的法子,也是对外宣称我是白子洲族长的孙女对吧?可是,即便如此,哥哥如何可以确信,晏会来求亲呢?” 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代表的是夜行军的敬让。倘若如晏卿所说,除了祁国,贡月、商洛、南临、东昭,四国的夜行军都已经游离皇族的掌控,那么,谁能娶得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便极有可能聚拢夜行军这一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这股力量,想要的人会很多。但是,聚拢夜行军,娶了“封阮疏”,是极有可能,却不是绝对肯定。东昭三大家族,六位成年皇子,晏卿凭什么认为会是晏来求亲?凭什么认为晏会冒着危险把太子妃的位置给一个邻国公主? 她使出这一计的时候只能估算到东昭必定会有人来求亲,具体是谁可是想不到…… “其实原因很简单……”晏卿又将刚刚咬过的梨放在晏倾君嘴边。 晏倾君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口。晏卿笑眯眯地道:“告诉你的话……好处?” 晏倾君的嘴角抽了抽,“你刚刚说今日不讨好处。” “嗯,对,我刚刚说过。”晏卿诚恳而正经地点头,咬重了“刚刚”二字,脸上浮起无赖的笑。 晏倾君恨得牙痒,趁着晏卿还未行着轻功走人,一脚踩上他的脚背,用尽全力绝不放开地踩。 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你!踩死五国内最卑鄙最无耻最无赖的禽兽! *** 名扬五国的绍风公主,最终决意嫁与东昭太子晏。祁国皇帝为表歉意,送南临殊家、商洛睿王各十名美人。 十月十八,冬雪初落,公主出嫁,十里红妆铺都城。 从开始上妆,晏倾君嘴边便是掩不住的笑意,人生苦短,她何其有幸,竟能风风光光地出嫁两次。 不过这次与上次略有不同,祁国去东昭,最快最方便的是走水路,一条坞溪横穿两国。晏倾君只需坐船,从上游行至下游,到了营城再转马车,最快七日便可到东昭都城。 此刻晏倾君拿出一套衣物,转身递给身侧的女子,眉宇间尽是欢愉之情,乐道:“燕儿果然好身手,只是天气阴冷,快些换身衣物为好。” 祁燕面上一片淡漠,接过衣物,转身到了屏风后。 “将我扮作宫女?”屏风后,祁燕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 晏倾君颔首道:“是。届时我会说是特地找晏卿要了名熟悉东昭的女子做贴身丫鬟,因为来自民间,事后才上船。你出逃一事,晏卿可有察觉?” “现在应该是知道了。”祁燕淡淡地道。 晏倾君满意地点头。当初在孤岛上,祁燕既然主动说骗祁天弈说那十二名夜行军是她杀的,可见她武功也不差。只要晏卿不在,应该是没人可以拦住她。 至于她为何带走祁燕,一来自己身边缺一个会武的人,二来,祁天弈这个弱点拿在自己手中,可比拿在晏卿手中让她安心。因此最初与祁燕谈条件时,她便与她说好,不仅救她出宫,还救她出祁国。 “燕儿,你今后留在我身边,如何?”晏倾君说出自己盘算已久的话来。 “燕儿只喜自由。” “我会给你最大的自由,你只需用你的武力保我平安,我保你不被祁天弈找到。” “他亲眼看着我死,怎么可能会找我。”祁燕冷笑。 晏倾君悠悠道:“当初我从孤岛出逃,想必你也听说了,中毒、大病,因为在出逃途中出了意外,破坏了密道才危险地逃了出来。” 自从封后大典之后,祁天弈几乎半步不近沣水湖。但谁都说不准他日后会不会突发奇想地到孤岛上去看看,若是发现密道被毁,必然会心有疑虑…… 祁燕也听懂了晏倾君的弦外之音,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让我从晏卿身边逃走,岂非陷晏卿于不义?” 一旦祁天弈生疑,必然找到当初策划一切的晏卿,若能交出她便罢了,若交不出…… 晏倾君嗤笑一声,“与他那种老奸巨猾之人讲义气?燕儿,我现在遗憾的可是没法看到晏卿知晓你出逃时脸上的表情。”被他算计了那么多次,也该轮到他被算计一次了,祁国的烂摊子,就算她送他的临别礼好了。 祁燕没有回应,晏倾君又道:“我既然有能力将你从孤岛上救出皇宫,再从皇宫带你出祁国,必然有能力保你不被祁天弈找到。即便是找到了,也能保你不被他抓回去!” “好。”祁燕坚定道,“日后奴婢便是公主身边的落霞。” 晏倾君托腮,看向船坊外奔流不息的河水,笑得两眼弯弯。 一个武功高强、脑袋不笨、忠心耿耿的丫鬟,可遇不可求。 东昭啊,越来越近了,比起晏卿发现被她算计后的表情,她更加迫切地想知道,她的太子哥哥,掀起盖头的那一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24、第二十四章 你说, 如果没有欺骗,如果没有背叛, 如果没有阴谋,如果没有家族, 如果没有利益,如果没有爱情,我们还是我们。我说,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晏倾君。 第二十四章 冬季坞溪水量涸少,水流却是湍急,再加上雨雪之后狂风大作, 船又刚好是顺风而行, 从祁国上流到东昭下流,行船速度比料想中快了许多。但是也因为偶尔的风雨使得船只搁浅,如此算来,还是耽误了回东昭的日子。 而且, 因着不太好的天气, 晏倾君本想看看沿途风景的心情被破坏殆尽,只能每日窝在坊内,好在有个祁燕在,闲来与她详细讲讲东昭的风俗习惯以免她日后露出破绽,时间也不算太难熬。 思甜她并未带着,虽说那丫头也算机警聪慧,可自己在她面前一直是懵懂柔弱的“封阮疏”, 东昭一行,她是不打算再装下去,留着一个什么都不清楚的贴身丫头,还是略有麻烦。 祁燕无从知晓她的真实身份,每每对她说到东昭的风土人情,可以看到她眼底滑过的狐疑,但她从不多问。 晏倾君对她这个习惯很是满意,免了她又捏造些原因来欺这瞒那,毕竟目前为止,她还不打算让祁燕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船行至第五日,再次遇到狂风,临岸停下。晏倾君不曾走过水路,久在船上还是有些许不适,本想趁夜让祁燕带着她到岸边的小镇上玩转一圈,哪知船上来了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商阙一身黑衣,发髻高挽,精神抖擞,坐在桌边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祁燕早便察觉到了来人,本欲起身将晏倾君护在身后,哪知被她用力一推,到了屏风之后。 “落霞,去厨房拿几样小菜,再拿一壶好酒来。”晏倾君那一推,动作很是随意,顺势起身,话是对祁燕说,双眼却是含着笑意看着商阙。 “是。”祁燕心有疑虑,转念一想,来人恐怕是在封后大典上见过自己,便淡淡地回答,恭顺地垂首出门。 商阙垂着眼眸不知在沉思什么,并未注意悄然离去的祁燕。 晏倾君淡淡地笑着,在商阙对面坐下。商阙倒出的茶水热气腾腾,映得他的眸色都带着水漾的暗纹。他并未喝茶,沉默半晌后,从腰间取出一件物什,五指摩挲着,沉声道:“倾君公主……果然好胆识。” 晏倾君的眼睫颤了颤,不露声色地柔笑道:“不知王爷今日到我船上做客,有何指教?” “商阙前来,有一事相求。”商阙直截了当道。 晏倾君敛目,笑道:“倾君与王爷之间,何需用上一个‘求’字。倾君用了王爷心爱之人的身份,王爷非但没有揭穿,还很是配合的去祁国求亲,倾君感激还来不及,哪里受得起王爷的‘求’。” 商阙轻轻一笑,面上的表情却并未柔和,笑意也未达眼底,他将右手放在桌上,摊开五指。 晏倾君抬眼,见他刚刚捏在手中摩挲之物,是一块羊脂玉。 玉色温润,凝白如脂,在烛光下发出微微荧光。 晏倾君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封”字玉佩,虽说是不同的玉种,可乍一看去,竟是与这个极为相似的,连“封”的字迹都几乎一模一样。 她不解地看向商阙。她记得思甜说过自己身上的是封家的祖传之物,那商阙手里的,又是什么? 商阙将那玉块放在桌上,笑容涩涩,道:“封佐从来不肯承认阮疏是封家的女儿,阮疏自小的愿望便是得到父亲的认可。祁洛山一战,正是她十五岁的生辰。她去找我,我以为……”商阙低笑一声,带着三分自嘲,三分酸楚,继续道,“这玉块,本是我做来哄她开心。那块真正的‘封’字玉,在你身上吧?” 晏倾君想了想,点头称是。 “今夜我来,想让公主割爱。”商阙垂下眼睑,眸中的哀色被掩了去,低声道,“公主想用阮疏的身份完成心愿,商阙不愿多问。但那“封”字玉,是阮疏毕生所求之物,我只是不希望,落在她人手里,成为争权夺势的工具……” “很肮脏是吧?”晏倾君嗤笑,打断他的话,利落地从腰间抽下玉佩放在桌上,“还你。” 不伤利益之事,让一让,无所谓,更何况,这的确不是她的东西。只是,商阙今夜过来,目的不会这么简单吧? “还有什么话,王爷直说便是。”晏倾君看了看天色,她可不是坐在这里听他怀念封阮疏的,人都死了,拿块玉回去又能如何。 商阙自嘲一笑,“公主如此干脆,我直说便是。”他抬起眼来,直视晏倾君,“既然倾君公主已回东昭,是不是……该把阮疏还给商阙了?” 晏倾君心下一惊,他这是何意? “王爷自可说得直白些。” “阮疏毕生心愿是得到封佐的认可,做回祁国人。她的尸身,怎可留在东昭?”商阙的声调平平,却带着不容质疑的诘问。 晏倾君突然觉得,自己又碰上了一个疯子。 第一个是祁天弈。将祁燕锁住、伤害,却又口口声声说爱,说听她的话,为了她几乎将半个江山都丢下。可是,既然爱,又为何要伤害?折断她的翅膀将她锁在身边,不顾伦理不惜让她怀了自己的孩子,逼得好生生的女子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最后为了自由连幼时拼命袒护的璋华都背叛。 第二个就是眼前的商阙。明知封阮疏的毕生心愿是得到封佐的认可,封佐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他既然爱她,何以当着她的面,亲手杀了封佐?待到她死了,再来讨回她的心爱之物,甚至连尸身都想要回去。 是她太愚蠢还是世人太疯狂?他们所谓的“爱”,或许穷其一生她都无法理解。 “好。”晏倾君的沉吟不过片刻,便答应了。 商阙爱也好不爱也好,要求合理也好无理也罢,暂时她还需要用封阮疏的身份,当然得答应。至于能否将封阮疏的尸身还给他,要看日后“封阮疏”这个身份,能带给她多少好处了。 商阙许是未料到晏倾君会回答得如此干脆,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收起晏倾君放下的“封”字玉,“公主行事,果然干净利落,商阙静待佳音。” 晏倾君看着他毫不犹豫地投身落在坞溪中,打了个寒颤,随手拿了件披风便往外走。 祁燕自然是知晓晏倾君的备菜拿酒只是想打发她走开,因此见晏倾君一人出门,便跟了上去。 “你为何会背叛璋华呢?”晏倾君正走向船头,寒风凛冽,吹乱她的发髻,她突然回头问祁燕,眼底是孩子般的单纯不解。 祁燕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淡淡地看了一眼晏倾君,冷声道:“即便不是我,她亦只有死路一条。孤岛上,那么多次刺客,全是邱壑派来的,可见他想除掉我,她却不肯。长此以往,邱壑必然想办法架空她的权利,说不定会直接倒向祁天弈,以求自保。” 说到“祁天弈”,祁燕的声音颤了颤。晏倾君只装作未发现,缓步到了船头。 祁燕所估无误,邱壑的势力倾斜,晏卿也与她说过。 “落霞也想问一句,若公主认为我不会背叛母亲,也就不会有此一计,既然一切都在公主算计中,为何还要多此一问?”祁燕走到晏倾君身侧,侧首看着她。 晏倾君对上她的眼,想了半晌,摇头道:“有时候,推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很多事情掺杂了感情,便不可用常理来推断。所以,我是不确定的,只是在赌而已。” 所以晏卿说她急于求成,用她的一条命去赌回到东昭的机会。 祁燕微微一笑,“其实是因为,此事若放在公主身上,公主未必会背叛自己的母亲吧。” 她看着晏倾君,被大风吹得眯起的眼底微光闪烁。 晏倾君闻言,弯起眼角,对着她干笑了两声。她突然发现,身边有个聪明的丫鬟也是件令人讨厌的事。 “你看,我已经看到都城的灯火了。”晏倾君避开祁燕的话题,转首看向东面,笑容坚定。 “落霞不明白,为何公主急切到东昭,嫁人……未必是件好事。”八年的囚禁,在她看来,没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眼前的女子却显然期待着快点到都城。嫁了人,换了座牢笼罢了。 “走吧。”晏倾君未回答,拢了拢披风,“天冷,这么关键的时候,你我可不要倒下了。” 祁燕见她转身就走,服顺地跟上。 大船暂时在岸边停靠一晚,明早便重新启程,难得一个安静的夜晚,清冷净凉,却注定热闹非凡。 晏倾君才抬脚走了几步,便被祁燕的一股大力拉了回去,听她高喊道:“公主小心!” 晏倾君身子一歪,险险地躲过几枚暗器,随即暗夜里窜出几个黑衣人的影子。祁燕一把将她推回船头的栏杆边,横在腰间的软剑出鞘,大喊一声“刺客”便与那几人争斗起来。 那一声叫喊中气十足,刺破夜空,却并未起到晏倾君预料中的作用,四周仍旧是静悄悄的一片。 难怪今晚格外安静!恐怕是有人给船上人下药了! 祁燕并不远离晏倾君,如暗夜流光一般在几人之中穿梭。 晏倾君数了数黑衣人的数目,抓紧了袖间的匕首,是谁,要杀她? 身为晏倾君有人要杀不足为奇,可是身为绍风公主,祁国不会杀,要嫁去的东昭不会杀,刚刚来访的商阙不会杀,贡月与南临更与“绍风公主”素无瓜葛,是谁想在她嫁往东昭的途中杀她? 祁燕被铁锁锁了近一年,刚开始动作有些生涩,十几招后显然灵活许多,一人对上五人也未见吃力,反倒是那几名黑衣人先后受伤。祁燕不忘手上的招式,一面沉声问道:“死还是活口?” 当然留活口! 晏倾君的话未说出口,五名黑衣人已经察觉到打不过祁燕,齐齐撤退。 祁燕手持软剑,倾身欲要追过去,就在这个空当,其中一人突然折回,窜到晏倾君身边,抓住她的手臂便要拉她走。好在晏倾君早有准备,抽出匕首对着他的手臂便是一刀。 这匕首仍是晏卿给她的那把,上次便是凭着它从密道里凿出空洞,跑了出来,“其利断金”,还真不是假话。 那刺客的手臂随着晏倾君的动作滚落在地上,他另一只手捂着手臂痛苦地倒在地上。剩余的四人见情况不妙,两人与祁燕继续争斗,两人抽身来带着受伤那人便跳入坞溪。 “算了。”晏倾君见祁燕对剩下二人穷追不舍,唤了一句。 祁燕动作一滞,那两人也见势逃走。 祁燕不解地看着晏倾君,再给她少许时间,定能将这二人擒下。晏倾君看着地上的断臂,面色有些发白。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染了血的匕首,塞回袖间。 “回去吧。”晏倾君无视祁燕的疑惑眼神,垂首,绕过断臂,自顾向前走。 活捉刺客的目的是问出他们是谁派来的,可刚刚打算抓住她的那名黑衣人,她在他身上嗅到一股味道。 淡淡的兰花香。 与兰花有关的东西,便是与奕家有关。奕子轩为了方便与她暗中联系,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所以,现在,曾经结伴出宫玩闹的讯号,变成了杀她的讯号。曾经护她在身后的太子哥哥,就要娶她为妻。而曾经许诺要娶她的奕子轩,要杀她。 25、第二十五章 关于刺客一事, 晏倾君没有多说,祁燕也不再多问。 翌日, 送亲的船只继续前行,那队人马竟也未发现自己夜间被人下过迷药, 好似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地朝着东昭的方向行进。 祁燕自那夜起便与晏倾君同卧一榻,以免又有人暗中来袭。 晏倾君倒不是那般在意。奕子轩既然只派了五人过来,显然是未料到她身边有祁燕这样一个高手,而且,那些人能退则退,应该是未得到必杀令。趁夜来袭,下的迷药也不是太重, 第二日便完全察觉不到, 说明即使成功,他不想留下太重的痕迹,可是既然失败,已经打草惊蛇, 未必会再来第二次。 最重要的, 从这次刺杀中,晏倾君捕捉到一条信息。 她与晏几乎从小长大,与奕子轩亦是相处多年,晏与奕子轩,无论公事还是私事,从来都是站在同一边,说白了, 就是奕家看好的储君人选是晏,又因为有个晏倾君,奕子轩与晏便走得更近了。 然而,如今,晏要娶她,奕子轩却要杀她? 这在从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其他皇子来杀她,而奕子轩的人前来救她,这才是正常现象。 晏倾君能想到的唯一解释便是,晏与奕子轩,闹翻了! 所以奕子轩明明知道她或许是晏卿安插在祁国皇宫的一枚棋子,要嫁给晏也未出面阻止。当初他问晏卿,何以确定晏会前来提亲,晏卿说原因很简单。的确是很简单,一旦晏与奕子轩闹翻,晏失去了奕家的支持,等于少了半条手臂,求权心切,见南临殊言和商洛商阙都求亲与她,便信了市井谣言,把那么重要的一个攀拉关系的太子妃位给了她吧? 不管晏与奕子轩之间发生了什么,即便是他与晏作对,早在祁国时便已经知晓她是要嫁到东昭的,为何这时才要杀她? “落霞,你习武几年了?”晏倾君发现祁燕似乎很抗拒“燕儿”这个称呼,便依着她的自称,即便是四下无人时仍旧唤她落霞。 “八年。”祁燕熟练地给晏倾君布好饭菜,放好碗筷,未有停顿道,“我以为会武,日后有机会逃出皇宫,所以求着祁天弈找人教我习武。” 祁燕的声音仍旧是冷冷的,连说到“祁天弈”时的一丝波动都消失了去。晏倾君见她立在一侧,看了一眼旁边给下人准备的简陋吃食,起身一并端到桌上,随口道:“我是公主,你也是公主,身份本无贵贱之分。你用武力保我平安,换我保你不被人发现,更无高低之分。扮作丫鬟不过是掩人耳目,你不必委屈了自己。” 祁燕敛目,未多犹豫便坐下,与晏倾君一并用膳。 “那些刺客,到什么程度会让你有所忌讳?”晏倾君想知道祁燕的武功厉害到什么程度。 祁燕咽下一口米饭,淡淡地道:“东昭皇宫内,不出意外,除了夜行军,无人能出我之右。” 晏倾君惊讶地看着她,才学了八年,她居然敢放此厥词。 “夜行军的武功,招数诡异,一般人,即便功力与我相当,也输在招式上。教我的那十二人,各专一项,我承袭下来,普通的夜行军,也未必是我的对手。”祁燕仍旧淡淡的,夹了一口菜。 “佩服。”晏倾君拿手托腮,毫不掩饰羡慕之色,再次懊恼了一把自己的手无缚鸡之力,同时不太情愿地发现挽月夫人没教过她,若无其事淡定非常地说出一件惊诧旁人的事来,更具震慑效果。 接下来的几日总算平顺下来,东昭境内的天气比祁国好地多,未见风雨,日日阳光灿烂,行船未受阻碍,那刺客也未再出现。一切都顺风顺水,船到了营城,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由码头整整齐齐地列到一里开外,满目的银白大红交替,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祁国风俗,女子出嫁前三日不可面见生人,晏倾君身为准太子妃,从上到下几乎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也就是因着这个风俗,晏倾君才有了“嫁”回东昭的想法。 她在祁燕的搀扶下缓缓下船,眯着眼看了看长龙般的的迎亲队伍,眼角轻泄出笑意来。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土地熟悉的东昭军,她终于,回来了。 *** 两日后,东昭都城。 晏倾君未曾想过,回到东昭,第一个遇见的熟人,不是晏,不是奕子轩,亦不是晏玺,而是晏倾云。 她一身五彩丝缎,发髻上的金凤簪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久仰绍风公主大名,今日终是见着了。”晏倾云在宫门口,迎上刚刚下了马车的晏倾君,容颜娇俏,声音清韵,拉过晏倾君的手,柔笑道,“公主舟车劳顿,且随倾云去栖云殿里休整一番。” 晏倾君一直羞涩地垂着眼,服顺地任由晏倾云拉住她的手,缓缓地向她的栖云殿走去。 离开祁国时,她自持在东昭皇宫十几年,对东昭的局势再了解不过,更是想到晏卿带着欠抽笑容的愚弄,不想在他那里继续吃瘪,于是忍住没问他半年来东昭的情况。 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看来,还真是至理名言。 且不说奕子轩与晏闹翻她不知情,眼前这晏倾云,明明在半年前应该嫁给奕子轩,如今却仍是一副少女装扮,住在皇宫的栖云殿,说明她还未出嫁。半年前发生过何事?晏玺亲自下旨赐婚怎会到此时晏倾云还未出嫁? 当时她若软磨硬泡地厚着脸皮问晏卿,他必然会告诉她的。可现在,只能靠自己慢慢摸索了。 “公主先在此处稍作整顿,稍后……”晏倾云掩嘴一笑,美目流光溢彩,“父皇会召见公主。刚刚入宫父皇便急着召见,可见他对公主是喜欢得紧。” 见眼前女子眼神一乱,晏倾云忙道:“公主莫要紧张。公主身怀绝技,名扬天下,倾云也想见识一番呢,想必父皇也是好奇得紧,才会这么急着见公主。公主可是近日来父皇主动召见的唯一一人呢。” “阮疏听闻皇上卧病在榻,所以……”晏倾君故作迟疑地开口。晏与奕子轩之间的事她不知情,可晏玺的情况她还是清楚的。早在她出嫁贡月国时晏玺的身体就不怎么好了,而晏之所以急着纳太子妃,一个方面便是为了“冲喜”。 “所以公主今日只需讨得父皇开心便好,父皇必不会为难于你,公主放心。”晏倾云极为得体地安慰眼前女子。 晏倾君微笑着颔首,沉默半晌,见晏倾云没有离开的意思,给祁燕使了个眼色。 祁燕上前,屈膝行礼道:“祁国风俗,新嫁娘出嫁前三日不可见生人,还请倾云公主屈尊先行离开一会。” 晏倾云这才恍然大悟的模样,笑着又说了几句便离开。 晏倾君见她离开,整个脸便沉了下来。 她敢堂而皇之地嫁回东昭,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晏玺重病。晏玺对几位皇子的婚事向来不多插手,任由他们凭着自己的手段揽获势力的支持,或许在他看来,真正的胜者,才有资格袭承他的皇位。因此,晏虽是太子,却比任何人都明白,除了成为众矢之的,这个“太子”之位并未给他更多的好处。 晏玺以前都不关心皇子的婚事,如今重病,按着晏倾君的推测,更加是不闻不问了,最多在婚礼现场出现一瞬。只要顺利嫁入太子府,给她一晚与晏相处的机会,她自然是有法子暂时瞒住自己的身份。 可是,婚礼还在三日后,晏玺却要见她! 这让晏倾君有点乱了阵脚,因为完全猜不到晏玺为何要见她,也不知接下来的事情可否按照自己计划中的来处理。 “不必担心,大不了我带着你杀出皇宫。”祁燕突然开口,仍是淡淡的声音,还带着点冷然。 晏倾君抬首看着她,突然明白为何祁天弈会爱上自己的姐姐。这姐姐还真是……可爱。 *** 晏倾君稍作休整,沐浴后换了身衣物,再次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问了祁燕几次,确定没有破绽了,才随着一众人等到了昭华宫。 祁燕被晏玺的贴身太监刘总管拦在了殿门外,对着晏倾君客客气气地道:“皇上病体,不宜人多喧闹,只召见绍风公主一人。” 刘总管不愧是久在晏玺身边的宫人,一句话说来气定神闲,让人连反驳的力气都提不上来。 晏倾君对祁燕点了点头,便自行入殿。 昭华宫是晏玺的寝宫,从他重病开始,几乎未出宫门一步,近一月都未早朝,朝廷仍旧井井有条,可见晏玺处事手段非常。 晏倾君垂着眼,默默地告诉自己,在比自己强上百倍的晏玺面前,无论如何都不可泄露情绪,无论发生什么事,谨记将母亲教她的那些东西发挥地淋漓尽致!一定可以过这一关! 昭华宫的殿门随着晏倾君入内,缓缓关上。晏倾君可以瞥见自己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随着殿门的关闭渐渐消失不见,加速的心跳,在某个瞬间几乎停滞下来,她快速地后退,侧身,险险地躲过突然从侧面刺来的一剑。 若非瞥见阳光下的剑尖投在地上的阴影,此时她已经被削掉了半个脑袋! 凛冽的杀气只在一个瞬间在殿内肆意,晏倾君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便见到银白色的剑光向着自己劈过来,本能地紧紧闭眼,抽出袖间的匕首挡在门面上,“叮”的一声,晏倾君微微睁眼,见到长剑竟被匕首砍地断成两半! 晏倾君心下明白,这人不是要杀她,否则即便这匕首锋利到可以将剑折断,剑身所带的内力也会将她震飞! “皇上,阮疏不知东昭皇宫的规矩,若有不合礼数之处,请皇上责罚。”晏倾君并未看见晏玺在何方,却只能出此下策,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声音里带了哽咽。 殿内的杀气来得快去得快,晏倾君未见到刺她之人的身影,殿内便迅速恢复平静,若非躺在地上的半截剑尖,晏倾君都要怀疑刚刚的惊险是自己的错觉。 “白子洲族长的外孙女?”晏玺略显苍老的声音终于响在殿内,晏倾君垂首,只能判断出这声音来自里间,她隐隐啜泣着,并不回答。 “朕倒是知道白子洲的族长有个儿子……咳咳……“晏玺咳嗽了几声,带着讥诮,“还未听说有个女儿能给她生个外孙女……” 晏玺的声音越来越近,晏倾君能察觉到他从里间慢慢走出来,心头紧了紧,更努力地挤出几串眼泪来,“这是民间传言,阮疏也不明白我与白子洲的族长有何关系,为何民间会有这种传言……请皇上明察!” “哦?惟妙惟肖地模仿他人,到了真假难辨的地步,连璋华太后都因为你而放弃多年的苦心经营……民间因此传言你是白子洲族长的后人,也不足为奇。”晏玺苍老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突然音调一转,冷然道,“有胆子当着百官的面冒充他人质问当朝太后,怎么到了朕面前,受了轻微的惊吓就哭成这样?” 晏倾君心中重重一抖,几乎身形不稳,晏玺果然是晏玺,对付普通人的手段在他这里是行不通的。只是戏已经开演,容不得她中途变脸。 “皇上明察!阮疏未上过什么大场面,得我皇青睐照拂,才有机会为国效力。阮疏自知所为无愧于心,当然无须惧怕。但初到东昭……往日阮疏花了好些时日才弄清我祁国皇宫的规矩,今日初入宫中便见圣驾,是以……是以……”晏倾君带着哭腔,小心措辞,一眼扫见明黄色的龙袍在眼皮底下晃荡,无形的压力由上至下,迫得她又将脑袋往下埋了几寸。 “逆天刀?”晏玺举着的手,本是要抬起晏倾君的下巴,突然被她手中的匕首吸引了主意力,转移了方向,拿过晏倾君手里的匕首。 如此好用的匕首,晏倾君虽是不舍,却也不得不给。而且,逆天刀? “说,你和白玄景是何关系?”晏玺的声音突然冷冽起来。 晏倾君心中一顿,蓦然想起曾经看过白子洲的文献。逆天刀,好似是白子洲族长的随身宝器之一?这名字如此气魄,晏倾君从未想过,这把小小的匕首会与那宝器扯上关系。 白玄景又是谁?她所知晓的,白子洲最后一名记录在册的族长,名白炼,也就是谣传中她的外祖父,早在白子洲覆灭之时殒命。晏玺刚刚说白子洲族长没有女儿,反倒是有个儿子,莫非白玄景,便是那白炼的儿子? “皇上,阮疏在一次重伤中记忆受损,前程往事,许多都不记得了。皇上所说的白玄景,阮疏并未听说过。”晏倾君心中猜测,并未在面上流露出半分怀疑,啜泣着低声道。 “那这匕首,哪里来的?”晏玺沉声逼问。 匕首是晏卿给她的,可是显然,这是证明她与那族长有关系的有力佐证,此时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从阮疏醒来便一直在身边,阮疏也不知何人给我的。”晏倾君喏喏道。 晏玺看着外表并不起眼,刀刃却是利光闪烁的匕首,眯了眯眼,“你不会武?” “听身边的丫头说从前是会的,重伤后内力尽失,又伤了手腕,便用不得了。” “咳咳……”晏玺咳嗽,带着突然温软下来的笑意,“朕就说,白子洲的传人,怎可能不会武?” 晏倾君心中默默松了口气,不再咄咄逼人,说明她的话,晏玺是信了几分的。 “失忆之症,可有看过大夫?”晏玺突然关心起“封阮疏”的身体了,俨然一副慈祥模样。 晏倾君一直垂着脑袋,此时细声道:“传过的。御医说记忆能否恢复,要随机缘。阮疏只对曾经的贴身婢女楚月有些许印象,其他是不记得了……” “商阙呢?” 晏倾君心中一抖,封阮疏和商阙青梅竹马,晏玺必然是查过的。 “皇上可是说商洛的睿王爷商阙?”晏倾君一面问着,一面寻思着该如何作答,若说记不得这个情人,反倒记得个小丫鬟,好似有些不合常理,便缓缓开口道,“上次在封后大典,阮疏是见过他一眼,可能……以前认识吧,看起来很是面善。” 晏玺沉沉地应了一声,又咳嗽起来。 “退下吧,朕乏了。咳咳……” 晏玺的咳嗽声渐渐远去,晏倾君闭了闭眼,阴冷的冬日,她背后却是大片濡湿,连手心都是冷汗。 看来,“白子洲族长外孙女”的身份,晏玺知道是假,但因着她手里的“逆天刀”,怀疑她与白玄景关系匪浅。那么,与白玄景有关的人,是晏卿吧?否则他哪里来的逆天刀。 晏卿啊晏卿……待他回来再细细查证。现在她要面对的,是即将到来的大婚! *** 绍风公主受皇上单独召见,之后昭华宫里便传出话来,“绍风公主温柔可人,朕甚喜,吾儿好福气。” 只这一句话,给这个本就引得无数人好奇的“绍风公主”平添了一道光环。自从昭明十四年挽月夫人过逝,这是皇上第一次对一名女子毫不掩饰地褒奖。 宫中人对太子的大婚更是不敢怠慢,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皇宫、乃至整个东昭都热闹起来。无人不知太子晏娶了一位名扬五国,且深得皇帝喜爱的太子妃。 婚礼当日,太子府被达官贵人围得水泄不通,太子府外的流水席更是聚集了不少欣喜的百姓。 深觉自己冒险娶了“封阮疏”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连父皇都称好,这“封阮疏”是白子洲嫡传血脉的谣传恐怕是千真万确。 婚礼从迎新娘,到成礼,到酒筵,顺顺利利,使得近来诸事不顺的晏心中尤为舒坦。此刻他一身喜福,满面红光,高举酒杯正与人欢言,瞥见对面桌上奕子轩冷然的脸,嘴角撇出一抹冷笑,拿着酒杯走了过去。 若说此前他对娶封阮疏为太子妃,心中还略有忧虑,那么在晏玺见过封阮疏,并传出那么一句话来之后,种种担心一扫而光。若封阮疏白子洲嫡传血脉的谣传有误,怎么可能骗过晏玺的眼?再好不过的就是晏玺对他这位太子妃很是满意,无形中又给他添了些筹码。 “子轩,你我二人好久未曾共饮一杯,今日是我大婚,子轩是否该敬我一杯?”晏一过去,那桌众人便齐齐起了身。 奕子轩举杯,透亮的眼底浮起笑意,答道:“殿下保重。” 晏面上的笑容僵住,本来高昂的兴致被他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压去大半。保重?保重什么?太子妃就要娶进门,还能有何变故不成? 奕子轩率先喝下酒,晏则是拿着酒杯狐疑地盯着他。一旁官员见二人之间气氛微妙,忙举杯道喜,将话题岔开。 晏面上喜色未褪,心中却是隐隐不安起来,想要问清楚奕子轩那四个字的意思,却知道不合时宜,且,他未必会告诉自己。 封阮疏的身份,即便不是白子洲的嫡传血脉,能讨得父皇开心,也不算他失策。封阮疏的模样,他之前寻人找来画像看过,虽说不上倾国倾城,却也是算得上小家碧玉,给他做太子妃,不会让他面上无光。封阮疏的性子,从她在祁洛山立了大功被封为绍风郡主,随后又助祁国皇帝除去璋华太后便可知晓,定不是普通女子。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娶封阮疏,定不会吃亏。 可是,奕子轩那句“保重”,犹如冬日在他心头泼了一盆凉水,之前笃定的一切突然变得虚浮起来…… 晏抚了抚因为喝了太多酒而犯疼的额头,眨了眨眼,看清安顺坐在床榻边、一身喜福盖着大红盖头的女子,一步步走了过去。 26、第二十六章 红烛融泪, 滴滴滑落烛台。 热闹的太子府丝竹声散尽,喜庆的气氛却在满室的大红映衬下愈演愈烈。 晏大手一挥, 散去扶住他的丫鬟,对着房内准备服侍完礼的婢女沉声唤道:“都退下!” 几名婢女见太子大醉, 面上还隐隐有不悦的怒气,匆匆放下手里的东西便恭敬地退下了。 晏双颊酡红,眸子里像是有迷醉的雾气。他眯着眼,蹒跚着靠近安静坐在榻边的女子。保重?这太子妃,能将他晏吃了不成? 想到这里,晏加快了步子,踉跄着到了晏倾君身边, 猛地扯开她的大红盖头。 灯芯恰好在此时爆破, 轻轻一声响,在房内却分外清晰。晏再次抚了抚疼痛的额头,这新娘的喜冠下,串串珠帘掩住了面容, 可他依稀能看到她的模样, 好似……有些……眼熟? 晏倾君一直低眉顺眼,听到晏入屋的脚步声,听到他遣走几名婢女,听到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然而,他只是掀开了盖头,便迷惑地站在原地, 低头眯眼看着她,不动了。 窗外落起了东昭冬日的第一场雪,雪花纷飞,灰黑色的光影纷纷投在贴着大红肿值闹酱吧稀7磕谖屡绱海踔了孀诺浦虻娜季。萌擞行┰锶取3聊牧饺耍沟闷漳难挂制鹄础 晏倾君等了半晌,见他仍不打算有动作,干脆自己动手,掀起了珠帘,抬眸笑看晏。 晏本就一动不动站住打量晏倾君,她这一动作,使得他对上她的眼。晏背脊一僵,眼中的迷离之气尽数散尽,手里握着的大红盖头飘然落地。 “你……你……”晏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指着晏倾君,往后退了几步。 “太子殿下……”晏倾君一脸懵懂地看着惊得面色煞白的晏,无辜地抚着双颊,“可是……可是阮疏脸上有什么东西吓到太子殿下了?” 自从回了东昭,晏倾君在旁人面前、特别是在熟人面前说话,声音总是压着些许的,此时她却不想了,特地扬高了声音,还带了股媚气。 晏怕是自己酒气未醒才看错了人,努力眨眼,再使劲摇了摇脑袋,重新看向眼前人,面色又白了几分。片刻,他恍然想到什么,一个箭步过去拉起晏倾君到了桌边,低吼道:“洗脸!洗干净了!” 他明明见过“封阮疏”的画像,怎么可能弄错!她不是也冒充过璋华太后的女儿么?这副模样,定然是她故意的! 晏倾君掩住眸中的暗笑,无辜地摘下喜冠,掬起清水慢慢洗面。 随着晏倾君面上的脂粉一层层洗去,晏的气息愈发不稳,待到晏倾君干净的脸上还挂着水珠,抬首,用清澈灵透的眸子看着他,还对着他拉出一个温柔而略带羞意的笑容,晏只觉得那笑容生生将自己的脖子掐住,呼吸都凝滞了片刻,一个转身间连桌上的水盆都被他打翻。 “太子殿下,这……这……” 晏倾君无措地看着洒了满地的水,晏面色苍白地再看了她一眼,握紧了拳头匆匆离开。 晏倾君眼见他气急败坏地跑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紧紧地带上,好似还上了锁,挂在面上的懵懂表情瞬间收敛了起来,憋了半晚的大笑从喉咙里低低地溢出来。她脱去喜服,躺到柔软的榻上,想着刚刚晏的表情,捂住被子便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不知怎地眼角竟有些湿润。晏倾君默默地鄙视了自己一把,高兴过头而已。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接下来,该好好想一想,在东昭的第一步棋,到底该往哪里下了。 *** 翌日,太子府中几乎无人不知,那位传说中的绍风公主新婚当夜便将太子殿下吓地出了新房,随后失宠于后院。于是猜测迭起,其中多数人认为靠谱的就是,这位有着白氏嫡传血脉的绍风公主,虽说擅于模仿他人假扮他人,换多少张脸都随着自己意愿,可自己原本的面貌,恐怕是极其“惊”人,以至于向来稳重的太子殿下被吓出了新房。 而三日后,晏传出话来,太子妃水土不服,面上起了大片红疹,可能传染他人,未得他允许,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太子妃所居的清轩阁。 晏倾君百无聊赖地左手执黑子,右手执白子,自己给自己下棋。 晏入房时,带来房外的一阵冷风。晏倾君略略抬眼,瞥到他手上的一筒画卷,随即敛目,装作未发现他入房的模样。 “你是何人?”晏面色阴冷,猛地将手里的画卷朝晏倾君砸了过去。 晏倾君一个侧身,险险地躲过,双目含泪,“小女封阮疏,太子若是……若是不喜便罢了,何故……何故如此待我?” 晏狐疑地扫了她一眼,冷笑道:“封阮疏?你不妨看看那画卷!” 晏倾君这才弯腰捡起地上的画卷,慢慢摊开来,看清那画上的女子,笑意由心头腾起,几乎破功,在脸上露出笑容来。 署名“封阮疏”的画像,画上的女子赫然是她留在祁国皇宫的思甜,不过将思甜的模样画得秀美一些,穿了一身迤逦华服,让晏倾君想笑的不是画中女子的长相,而是她发上戴的簪子和手里抱的东西。 画中的“封阮疏”头上戴了一支金簪,是一只灵雀的形状。而她手里,抱着一只乖巧的小兔子。这在旁人看来,是再正常不过。可在晏倾君眼里,那灵雀,是为“禽”,兔子,不就是“兽”么?画像无疑是晏卿做过手脚,可他这么画出来,是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是禽兽了?还真是无耻! “这画卷……不知太子殿下何处得来?画下是小女的名字,可画中人……的确不是阮疏。这是阮疏在祁国的贴身婢女,若太子殿下不信,自可再去调查一番。”晏倾君佯装微怒,转过身子,背对晏,面上已经是绷不住,笑了起来。 “画卷是我千金购得,还能有假不成?”晏沉声低斥。 晏倾君敛住笑,倏然转身,面露怒色,冷声道:“太子殿下!小女再不济,也是皇上亲口御封的绍风公主,身后的是我封家数十位将军,是祁国帝王之尊!阮疏区区小女子,颜面事小,可阮疏嫁入东昭,代表的是整个祁国!太子殿下若是不喜阮疏,冷落在侧阮疏定不会有半句怨言,但,太子殿下现在怀疑阮疏的身份,是否在怀疑祁国将公主的婚嫁之事当做儿戏?怀疑祁国不顾体统,只为戏弄殿下一番?” 晏被晏倾君突如其来的严肃怔住。 “阮疏自嫁入太子府,便终日自闭在房内,太子殿下命阮疏不可出门,阮疏便足不出户,太子殿下说阮疏面上染了红疹,阮疏便配合您的谎言常戴锦布掩面,今后太子殿下的话,阮疏也会尽量照做。阮疏退让,是顾忌两国颜面,不代表没有底线!太子殿下若是怀疑阮疏的身份,自可传书我祁国陛下,请他来一验真假!”晏倾君一番话,说得双目泪光闪闪,一脸委屈。 晏敛了敛气焰。这几日是他太过心焦,可是谁人能想到,自己千辛万苦娶进门的太子妃,会与自家亲妹妹长的一模一样?这“封阮疏”,除了少一颗眼角的泪痣,神态表情皆与晏倾君一无二致!而且看奕子轩那反应,定然是知晓的,否则不会在婚礼当日说出那么幸灾乐祸的两个字!那么,从奕子轩的态度推测,眼前之人不可能是晏倾君才是……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怀疑,这世上竟能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先不论这女子的身份,只凭她这长相……他晏,娶了一名与自己亲妹妹长得一模一样的太子妃!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外人会怎样看待当初他对晏倾君的感情?岂不是都以为他对自己亲妹妹怀了什么龌龊心思! 她是祁国公主,还因着白子洲嫡传血脉名扬五国,若是刚刚娶回府上便出了意外,他很难全身而退。可是“水土不服”只能是暂时的说法,日后她的真面目必要示人,且待父皇身体好些,必定会传召,见到与晏倾君一模一样的太子妃,会作何反应?他想都不敢想。这太子妃到底该如何处置,亦是找不到好的法子,偏偏他与奕子轩闹僵,此事连个商量的对象都找不到。 “你刚刚说……我的话,你会尽量照做?”晏脑中灵光一闪,若是封阮疏配合,此事还是有法可解…… “只要不累及无辜,伤及祁国国体,出嫁从夫,阮疏当然听从夫君的话。” 听到“夫君”二字,晏的嘴角抽了抽。 “夫君有何要求,尽管提出便是。”晏倾君一脸正经地继续道。 晏敛了敛神色,施施然坐到晏倾君对面,声音软下来,“你入祁国以来,还未有人见过你如今的相貌。既然你会假扮他人,今后,这张脸,你便忘了,如何?” 晏倾君故作沉吟,道:“奕公子出使祁国时,是见过我的。” “这个我来处理。”晏见她没有反对的意思,又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温文之色,“至于那个你从祁国带来的丫鬟……” “殿下放心,她必会替我保密。”晏倾君插话道。 “那好!公主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与晏道明。”晏的话客气起来,微笑着起身欲要离开。 晏倾君一直垂着眼,问了一句:“不知太子殿下想要什么样的脸?” “不管什么脸,只要不是现在这张!”晏恨声道,径直出门。 晏倾君坐回棋盘边,挑眉看着井井有条的棋局,微微扬起嘴角。最为艰难、最为危险的第一步,成功了。 身为太子妃,在东昭顶着一张她人的脸面,不可能瞒过日夜相对的太子。但是若一切都是太子授意,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 绍风公主嫁作太子妃第七日,照东昭皇族礼俗,东去雪海边的迎阳寺祈福,受东方海平线上第一抹阳光的洗礼。 由东昭都城到迎阳寺,往返十日路程,冬季雪大路滑,恐怕要半月才能再回都城。皇上病在榻上,朝中许多事都是晏处理,自不会离开都城半月之久。是以,这一路以皇后为首,“封阮疏”为主,倾云公主相随。 皇后向来端庄,不喜与人争,也没有多少皇后架子,一人独处一辆马车,在前方走得安安静静。 晏倾君本是与祁燕一辆马车,可中途晏倾云挤到她的马车上,很是熟络的与她扯东扯西。 虽是姐妹,晏倾君与晏倾云却向来不和,无论是在她得宠时还是失宠后,两人都是对不上眼的。对她突然贴过来,晏倾君很是不适,却仍是要装出温柔贤淑的模样,听着她的话,不时地捂嘴巧笑。 “子轩上次去祁国,给我带了这个,你看,祁国民间的工艺,比东昭皇宫的工匠还要好呢。”晏倾云举起手里的一串银打手镯,叮叮直响,对着晏倾君笑得甜蜜。 晏倾君随意地扫了一眼,附和着点头。 “子轩说祁国风景奇好,有许多东昭见不到的花树,有机会真想过去看看。”晏倾云一脸天真单纯地笑着,羡慕道,“他说祁国西南方向,可以看到蓝花楹呢,子轩最喜欢蓝紫色了……” “子轩去祁国时你见过的吧?宫中那么多人,或许你未注意到,这次若非他太忙,定会随我们一起的……” 子轩子轩子轩…… 晏倾君觉得自己左耳右耳全是晏倾云一句又一句的“子轩”,心头平静的温煦开始沸腾,烦躁不已。 “不知公主为何还未与奕公子成亲?” 这是一句不合时宜亦不合身份甚至有些逾礼的问话,晏倾君实在受不住晏倾云继续再耳边聒噪着“子轩”,一个没忍住便脱口而出。 这一问,晏倾云果然安静下来,漂亮的眸子里浮起淡淡的惆怅,长叹口气道:“若非奕大人突然过世……” 晏倾君瞬时明了,原来是奕子轩的爹过世,才将婚事拖了下来。这么看,他过世,也就是在自己出嫁途中了。 她没再说些安慰晏倾云的话,本来她在外人面前就是寡言沉默的人,更不想安慰她后她又开始说她的“子轩”如何如何,干脆一路保持沉默。 一行人到迎阳寺时,已经是五日后的夜晚。 白色的雪覆盖了大半个山头,他们在山脚停下,打算第二日一早再上山。 冷月当空,晏倾君摸了摸脸上的人皮面具,为了从晏卿那里蹭下这个,她可没少吃亏!她遵守与晏的约定,换了张脸,平淡无奇的长相,不容易让人记住,更不容易引人注意。人皮面具戴久了,多少有些不舒服,可现在还不可摘下。 她推开窗,顶着寒气伸出脑袋,看了看迷朦的夜色。她遣祁燕出去,此时已近后半夜,居然还未回来。 正想着,房门被人推开,祁燕身上沾满了雪花。 “她果真出去了。”祁燕入门便低声道。 晏倾君忙起身,给自己加了件衣物,正色道:“走。带我跟上她!” 祁燕点头,拉住晏倾君便行起轻功。 寒风凛冽,祁燕动作极快,更使得风如刀割,晏倾君咬牙,眯眼注视着前方的身影。 晏倾云生来养尊处优,好逸恶劳,平日里,只要出她的栖云殿,即便是几步路程,也要人抬轿的。这次她明明可以不来,却不怕辛苦地跟上,必然是有所图!所以她让祁燕盯着她,居然真有了发现! 晏倾云披着厚重的狐裘,白色的身影在夜色中并不隐蔽,显然是未想到深更半夜,这么冷的天里会有人跟踪她。 山路越走越窄,亦愈加崎岖,晏倾云并无退色。晏倾君跟着祁燕,踏步如猫,没有半点多余的声音。 如此一前一后地行了半个时辰,祁燕突然道:“前方有灯光。” 习武人的五感自然是优于常人的,晏倾君颔首,示意她继续跟上。 晏倾云似感觉不到累,一直向前,还加快了步子。晏倾君也随之慢慢见到漆黑的山林里隐隐透出的光亮。前方的晏倾云突然身形一顿,停了下来,祁燕亦迅速停下。 晏倾云的身形顿了半晌,突然转头,往晏倾君所在的方向走来。晏倾君心下一跳,祁燕拉着她向上飞起,停在一处陡崖上。直至晏倾云面色雪白地路过两人,祁燕欲要再次跟上,晏倾君及时的拉了拉她的袖角,“去刚刚晏倾云所在的地方,看看她到底看到什么了。” 是什么让她不惧劳顿劳累跟来了迎阳寺?是什么让她不顾危险,趁夜冒雪独自一人上山?又是什么让她在花费了那么多精力之后,只看了一眼便面色苍白的匆匆离开?这山上有什么?她刚刚又看到了什么? 祁燕随着晏倾君的意思,搂着她跳下陡崖,安稳落地,随即迅速向前。 晏倾君趁空,抽出手,揉了揉被寒风吹得刺疼的双眼,以便稍后能将眼前物事看得更清楚。 前方有一处庭院,院落中有一只小竹屋,屋前是大片枯萎的蔷薇花丛,蔷薇花丛边有一颗杏树。寒风瑟瑟,漆黑的夜里,前方庭院一片雪白。 祁燕察觉到晏倾君浑身一僵,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晏倾君笑,摇头。 没什么。 不过是想到一些事情罢了。 譬如曾经有人在她生辰的时候问她,若非生在皇宫,她想要怎样的生活。彼时她放下一切算计,倚靠在那人肩头,眯眼看着缓缓下沉的落日,说她若非公主,希望生在平静安定的小村,有属于自己的小竹屋,她喜爱竹香。竹屋前有母亲最爱的蔷薇花,有她最爱的杏树,有灿烂的凌霄花…… 晏倾君揉了揉眼,这寒风不仅使人双眼刺疼,还会酸涩呢。 “再近些!” 祁燕颔首,又近了几步,低声道:“屋内有人,若再近,恐会被发现。” 晏倾君点头,眯眼仔细看着前方竹屋。 莹白的纸窗上,投着两个人的身影。一人端坐,一人拿碗执勺,从碗中舀了一勺什么,动作温柔地递在对面那人嘴里。 女子的投影娇小柔弱,男子的投影高大挺拔。只是看着投影,也不难察觉男子动作里的小心翼翼,不难感受到竹屋里的迤逦甜蜜。 晏倾君失笑,真是……温馨到令人艳羡的一幕。 “谁?” 不过是冷笑的声音大了些,屋内马上传来一声冷斥。 晏倾君忙道:“快走!” 27、第二十七章 祁燕身形如电, 飞快地窜出幽黑的山林。竹屋内的声音冷喝之后,一个身影飞窜出来, 毫不迟疑地追上祁燕的身影。 晏倾君捂住嘴鼻,直至肉眼所见处已经看不到两人踪影, 她才放开手大口喘气,一面还不敢松懈,加紧了步子,连走带跑地往小屋行去。 刚刚她一把将“祁燕”推开,让她“快走”,祁燕应该马上便明白自己是让她引开奕子轩,未有迟疑便飞身融入夜色中。而她隐住呼吸, 奕子轩被祁燕分散了主意里, 应该察觉不到附近还会有人。只有趁他离开,她才能进那小屋一探究竟。 竹屋的窗上女子的投影已经消失,灯烛也暗了几分,但越往前走, 越能清晰地看到庭院里的布局, 万物凋零,枯叶残雪,晏倾君只觉得一片萧条,未多看一眼,便急急走向大门。 门是虚掩着的,晏倾君不欲耽误时间,一把推了开去。 蕴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昏黄的灯光更显得屋内暖意十足,晏倾君几乎以为自己在一个跨步间便由冬入夏,长睫上凝起水汽,入眼所见,躺在榻上的女子却是裹着厚重的裘衣,背对着她,听见动静也未转过身来。 晏倾君眯眼看着她的身形,心中刚刚平息的波澜犹如重新被狂风推起,一波波荡开。这个答案,她不知自己该以何表情,以何心态来面对。 可以肯定的是,只有榻上的女子在这里,此前的许多疑问才有了合理的解释。 譬如当初在祁国皇宫,奕子轩见到与“晏倾君”一模一样的自己,会轻易觉得晏卿是在骗他;譬如商阙明知“公主”的尸身会入皇陵,却无礼地要求她送出封阮疏的尸身;譬如晏见过她的相貌之后,根本未曾试探过她是否是“晏倾君”。 只因为,“倾君公主”未死! “封阮疏?”晏倾君自觉时间不多,直入主题。 榻上女子的身子颤了颤,静谧的空气中,可以听到她猝然紊乱的呼吸声,可她并未起身,也未有回答晏倾君的趋势。 “你毁容了。”晏倾君瞥了一眼她的背影,淡淡地道,用的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这竹屋完全是照着“晏倾君”的喜好做出来,可以断定刚刚喂她喝药、追着祁燕离开的男子是奕子轩。奕子轩悉心照料,晏倾云气急而去,只能说明旁人都将她当做了“晏倾君”。当日战场上她二人换了衣物,她在祁国能用“封阮疏”的身份,因为无人见过真正的封阮疏。但她封阮疏要在东昭用“晏倾君”的身份,只有一种可能性——容颜尽毁。 她记得当初东昭地区对外宣称倾君公主的尸身面目全非…… 面目全非的不是她晏倾君,而是眼前的封阮疏吧。所以奕子轩才会将她当做“晏倾君”安置在这里。 “你不想看看我是谁?为何会知道你的身份?”晏倾君扬声问道。 榻上的女子终于有了动静,却仍是未转过身来,嘶哑着声音缓慢道:“我的身份,公主拿去用便是,还来找我作甚?” 死气沉沉的语气使得晏倾君的眼皮跳了跳,最难对付的人,是连求生欲望都没有的人。可眼前之人,当真一点活下去的想法都没有?晏倾君轻轻一笑。 “我来,是帮封姑娘完成心愿。”晏倾君关上门,踏着轻缓地步子慢慢靠近封阮疏,“当然,是有条件的。” “生无所恋,姑娘请回。” 封阮疏的声音再不如初见时的空灵动人,而是粗陋沙哑,晏倾君猜测着,或许是大火所致?那她的脸,莫非是烧毁…… “封姑娘何必自欺欺人,若是生无所恋,我相信以姑娘的性子,必定早便了结了自己,不会苟延残喘到如今。”晏倾君淡笑。当日封阮疏既然有胆子自己扑向刀口,可见她并非贪生怕死之人,若心中没有执念,没道理如今毁了容貌没了声音几乎被人禁锢在此,仍旧活着。她若想死,只需说一句自己不是“晏倾君”,绝不会有人拦她! 封阮疏裹着厚重裘衣的身子,如同缠绕了千万银丝的茧,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灯烛明明暗暗,静下来的住屋内,竹香四溢,太过暖人的温度使得晏倾君的背上渗出汗渍来,她静立半晌,见封阮疏仍无动静,看了看天色,不知祁燕可以拖延奕子轩多久。 “看来是我所猜有误,打扰姑娘了,告辞!”晏倾君沉声告辞,转身便要走。 封阮疏却突然道:“你要什么条件?” 晏倾君回头,巧然一笑,“对封姑娘而言,极为简单的一件小事。” *** 晏倾君回到住处时,满身是雪,浑身僵冷。山路走到一半是突然下起鹅毛大雪,虽说这样使得住处的守卫退了大半,方便她躲闪回房,却也将她冻得够呛。 入了房她便脱下披风,换了身干净衣物,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暖手。想了想,祁燕回来定然也是这副落魄模样,便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衣物替她备好。 待到日初东升时,祁燕才在晏倾君心急火燎的等待中回来。 “燕儿……”晏倾君一时心急,唤了她的本名,又觉得自己不该情绪外露,稳了稳心神,才淡淡地道,“落霞,可有受伤?” 祁燕苍白着脸,一句不语。 以前晏倾君是不知奕子轩的武功到底有多厉害,可是在祁国皇宫,她是亲眼见着他以绝对的优势杀了三名黑衣人的,况且,他还是晏卿的师弟,同出一门,晏卿可以手刃十二名夜行军,奕子轩恐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祁燕身上的雪入了房便开始融作水滴,随着她的身子,一路蔓延到桌边。晏倾君想过去扶,祁燕却是撑在木桌上,对着桌上的木盆“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晏倾君心中一紧,祁燕却是淡淡地道:“无碍,不用担心。”她一眼瞥到榻上晏倾君替她备好的衣物,眸子里闪过一片涟漪,快步过去拿着衣物便闪到了屏风后。 “此人的武功套路,与夜行军同属一宗。”祁燕冷淡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晏倾君一愣,这个消息倒不太让她惊诧。毕竟她早便相信晏卿与那白子洲族长脱不开关系,说不定就是白炼的孙子白玄景的儿子,奕子轩又是他师弟,武功承自夜行军也不足以为奇了。 “若非他中途想到自己可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心急岔气,我未必能顺利回来。”祁燕继续道。 晏倾君微蹙眉头,轻声道:“稍后你莫要随我上山了,在此好好养伤。” “那……” “如今我已是举国皆知的太子妃,谁还能明目张胆的取我性命不成?且迎阳寺是皇家寺院,守卫森严,其中不乏高手。你若负伤随我前去,让人看出破绽反倒生疑。” “那好。”祁燕刚好换了衣物从屏风内出来,到了榻边便直直地躺下,“你自己保重。” 晏倾君扫了她一眼,从袖间拿出一瓶药,“这是伤药,你用来试试看。” 匕首,画卷,人皮面具,各种伤药,各类毒药,临别祁国之前,晏卿倒是替她考虑得周全,只是,不知他何时会回东昭来,向她讨回“好处”? *** 冬日雪后的阳光,透亮得刺眼。雪地里折射出的莹润光芒更让人不由地眯起双眼,一行三辆马车,在车轮辘辘中缓缓上山,在雪地里留下细长的印记。 沐浴,跪拜,念佛,一切皆在皇后的主持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只剩最后一日,太子妃在朝阳初生的时候面朝雪海中一尊巨石佛像跪拜,诵经,接受第一道阳光的洗礼,礼成之后一众人等马上回宫。 是夜,星月无光,唯有大片白雪在夜色中散出幽幽荧光。 晏倾君推开窗,任由寒风吹入房内,打了个喷嚏。 “奕公子,可算是来了,再不来,阮疏也不等了。”晏倾君又打了个喷嚏,看向几乎在眨眼间推门而入的奕子轩。 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晏倾君,还未说话,晏倾君接着道:“无需问我,昨日把你引开的,的确是我身边的丫鬟。至于奕公子的‘竹屋藏娇’,阮疏也的确是一个不小心发现了。” 当初在船上他派来那批人被祁燕打了回去,他自是知晓她身边有个武功高强的丫鬟,昨夜再与祁燕交手,探出武功套路,也便能猜出来者就是自己身边那个丫鬟了。这件事,她瞒不住也不打算瞒。 “他让你们过来,目的。”奕子轩冷眼扫过晏倾君戴着人皮面具的脸。 晏倾君不解道:“他?奕公子说的哪个他?阮疏不太明白。” “真正的封阮疏早便不在人世了吧?否则怎么可能……” “与倾君公主长得一模一样?”晏倾君接过话,低笑道,“这个嘛……你去问那个‘他’便是,阮疏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奕子轩认为她是晏卿找来代替“封阮疏”,安插在东昭的一枚棋子,还特地找了名与“晏倾君”长相相似的女子。既然他这么认为,她顺水推舟便是。 奕子轩看向晏倾君,眸中闪过一抹戒备的怀疑。晏倾君又笑道:“奕公子若是想要杀人灭口,可要慎重。阮疏那丫鬟就在山下,若是我无法平安回去,那……奕公子觉得,凭她的身手,可否多找一条性命来给阮疏陪葬?比如那竹屋里的……” 奕子轩眸中浮起怒气,冷声道:“那还请太子妃注意言行,莫要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否则……” “奕公子放心。”晏倾君关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纸窗,回头轻笑道,“其实,阮疏是想帮公子一把的。” 奕子轩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敛目,等着她的后话。 “阮疏精通一些常人不会的本事,想必奕公子也有耳闻。”晏倾君淡笑着看入奕子轩的眼里,缓缓道,“听闻倾君公主回国之后便由公子安排在山脚处,悉心照料。想必公子对她是关心的很……可惜她不仅容颜尽毁,而且自闭心门,半年来一语不发。但是么,昨夜她对我讲了讲她是如何到的战场……” “你想说什么?”奕子轩冷然地盯着晏倾君,打断她的话。 晏倾君捂嘴一笑,扬眉道:“奕公子可想有朝一日,倾君公主恢复成原来那个晏倾君?” 奕子轩的长睫一颤,黯淡的眸子里突然亮起点点星光,闪烁起伏,却仍是沉默不语。 晏倾君漫不经心地悠悠道:“听公主说,出征和亲前曾有人千里迢迢赶回都城为她庆生,且给了她误认为意在‘求亲’的信物,结果呀,那天烟花儿灿烂,心花儿枯萎,那天呀,有两个人同时选择了一条路,那天呀,月比往日亮风却比冬日冷……” “你想要什么?”奕子轩再次打断晏倾君的话,微微闭眼,淡淡问道。 晏倾君笑,“对奕公子而言,极为简单的一件小事。” *** 迎阳寺一行,因为风雪阻路,耗时大半月。太子妃还因为途中受寒,回了太子府便卧病在床。倾云公主与太子妃相处甚欢,见她身体有恙,不时出宫探望。 晏倾君病恹恹地窝在被褥里,乖巧地喝下祁燕喂给她的药。 “果然,有内力就是好。同样是受凉,你还受了伤,怎么就我一个人生病。”晏倾君这次是真病了,倒不是掩人耳目的计量。这病一场,时不时对着那令她生厌的晏倾云不说,还把自己的计划给耽搁了。 祁燕被晏倾君嘴里孩子气的话给逗笑了,“练武时的辛苦,你自是不知。” 晏倾君瘪了瘪嘴,拣了一粒梅子塞到嘴里,“今夜你就在这里歇息好了,隔壁那卧房太冷。”说到这里,晏倾君暗骂了一句晏小气,一墙之隔,祁燕的房间里连个暖炉都没有。 祁燕正要回话,一个带着笑意的男声插了进来,“她在这里歇息?本太子去哪里为好?” “太子妃心善才会有此一言,奴婢不敢逾距。”祁燕忙放下药碗,起身行礼。 晏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金丝绣线长衫,丰神俊朗,格外精神。他挥了挥手,示意祁燕退下。 祁燕给了晏倾君一个眼神,晏倾君颔首,她便恭敬地再行一礼,随后离开。 晏拿起祁燕刚刚放下的药碗,舀了一勺汤药,送到晏倾君嘴边,笑道:“自入我太子府以来,冷落疏儿了。” 晏倾君不动声色,吞了一口药,柔笑道:“是阮疏福薄,一直身在病中。” “今日御医说疏儿的病已经无碍。”晏笑得温润。 晏倾君羞涩地撇开眼。晏其人,她再了解不过,表面温文儒雅,处事稳重,实际性子较急,心机有却不够深,但偶尔会有点小聪明,想他人所不敢想。 于是,他终于想到,或许眼前之人,才是真正的晏倾君?今夜要来试探一番? “本太子定会好好待疏儿。”晏单手挑起晏倾君的下巴,含了春水般的眸子情意绵绵地看着她。 晏倾君仍是带着人皮面具,表情却是逃不出常人眼底。她面色不变,眸子里尽是羞意,避开晏的正视,眼皮却是不受控制地跳了跳。 今夜,晏想……圆房? 28、第二十八章 晏倾君羞红了两颊, 垂着眼不看晏。 晏放下手里的药碗,别有意味地扫了一眼晏倾君, 起身欲要吹灭榻边唯一的灯烛。晏倾君恬然开口道:“殿下,这□□戴的时间久了, 极为不适,睡前……必须取下来。” 晏对晏倾君的这一要求,显然是在意料之中,笑着点头应允。 晏倾君看了看刚刚祁燕便打好的一盆水,徐步走过去,慢条斯理地取下面具,再将面上擦洗干净, 对着晏拉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晏的面色还是不自觉地白了白, 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他马上调整好神色,笑着过去,欲要给晏倾君解衣。 晏倾君眸中含羞, 任由晏慢慢解开衣带, 突然想到什么,柔声道:“对了,前几日在迎阳寺,我碰到奕公子。” 晏的眼神闪了闪,眼神里透出探究之色。晏倾君继续道:“之前……阮疏不敢问殿下,为何不喜我的这张脸,奕公子告诉我, 原来……” 晏倾君惋惜地叹了口气,握住晏的手,“殿下节哀,阮疏自是比不上倾君公主,但是必定会与倾君公主一样,追随殿下左右,好好地服侍殿下……” 未等晏倾君的话说完,晏的手像是被烫到一般,突然抽了开去。晏倾君一愣,惊愕道:“殿下……莫非是阮疏哪里说错了……” 晏挤出几分笑来,“没有。是我乏了,我们早些休息可好?”说话间,打量着晏倾君的眼神里仍是有掩不住的狐疑,注视着晏倾君面上每一丝表情变化。 “嗯。”晏倾君未露破绽的羞涩点头。 晏再次动身打算吹灯烛,晏倾君突然紧张道:“殿下,我……阮疏的发髻还未散下……” 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仍是笑道:“那你快些,我等着。” 晏倾君乖巧地点头,挪步到铜镜前,慢慢摘下发髻上的簪子,再将发髻打散。身后的晏斜眼睨着她的一举一动,眸中的情意绵绵早化作一片冰冷。 “呀!”晏倾君突然一声低唤,回过头来,轻皱这眉头看着晏,“不小心打翻了胭脂膏。” 晏的身子突然一颤,愣在了原地。 晏倾君忙回头收拾好,慢慢起身,徐步到晏荀身边,面上羞红一片,伸手开始替晏宽衣解带,动作轻柔,整个身子慢慢地靠了过去。晏却是一把推开她,死死地盯着她的脸。晏倾君惊恐地摸上面颊,左手在眼角处擦下一片殷红,懊恼道:“应该是刚刚的胭脂膏不小心沾到眼角上了,殿下……” “今日你好好休息,让落霞过来陪你吧。”晏将晏倾君解开的衣带自行扣好,拍了拍两袖,面无表情地匆匆离开。 晏倾君面上的惊慌懊恼在晏离去后化作冷然的笑意,眼角多了颗泪痣便受不了了,居然还找她圆房来试探她? *** 祁燕本是已经睡下,被心情甚好的晏倾君闹醒,硬是拖她到自己房内躺下,还口口声声说“太子殿下吩咐的,怎能不听”。待两人并头躺在榻上,晏倾君却突然安静下来,而祁燕也睡意全无。 她侧目,看了一眼双目微阖、呼吸平稳的晏倾君,轻叹口气道:“原来你不是为了嫁人。” 晏倾君未语,好似睡着一般。祁燕继续道:“那你为何到东昭来?” 这是到了东昭后,祁燕主动问晏倾君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她为何了解东昭的风土人情,没有问她与商阙说了些什么,没有问她在东昭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没有问小竹屋里的是什么人,只问了一句她为何会到东昭。 当初向祁天弈提亲者,不乏家世门第人品皆好的年轻公子,她却偏偏选了东昭,选了太子妃,这个最为闪耀,却最为危险的位置。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显然无意做太子妃的模样,否则今夜…… “就为了找奕家公子要那几本医册?”祁燕低声问道。 医册,乃御医院御医出诊开方的记录。晏倾君只在无意间与她说过是奕家公子给她的。这种医册应该是保存在宫中的秘档才是,她不知晏倾君使的什么法子让奕子轩想办法给了她,足足十余册,极为厚重,晏倾君说她不懂医,却是看得津津有味。 “落霞,你何时这么多话了。”晏倾君的半个脑袋捂在被子里,嘟囔道,“真是个让人讨厌的发现。” 祁燕看了她一眼,闭眼,再不言语。 晏倾君却是慢慢睁开眼,徐亮的眸光在双眼里忽明忽暗,她似轻叹似呢喃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来找一个人。” *** 晏玺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太子晏得到消息便立刻带太子妃前去昭华宫。晏玺龙颜大悦,当即留了新婚二人在昭华宫,并传了还未及笄的两名小公主及倾云公主共用晚膳。 晏倾君从入了昭华宫便谨言慎行,本以为最多半个时辰便可离开,哪知晏玺突然说要一起用膳。晏自是高兴,晏倾君却是暗暗叫苦,唯恐自己一个不慎露出破绽来。 晏玺今日的确是高兴,面上是未曾露出的和颜悦色,声音也比往日洪亮许多,笑着命宫人搬来圆桌,带着两名小公主围坐在圆桌边。 晏倾君看了看满桌的宫廷佳肴,团团圆圆的木桌,桌边和乐欢笑的人,突然想起,母亲过世之前,晏玺也是时常抱着她与母亲在一张圆桌上吃饭。 “疏儿的身体可有好些?”晏玺笑看向封阮疏,幽黑的眸子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暗芒。 晏倾君压低了声音,微笑颔首:“回父皇,好多了。” “是朕疏忽了。儿,稍后让钱御医随你回府,替疏儿把把脉。”晏玺面露慈色,笑吟吟地道。 钱御医是御医院的首席御医,从来只给帝后看脉。 晏忙道:“疏儿刚到东昭,身子略有不适也属正常,父皇莫要忧心。” 晏玺略带深意地瞥了一眼晏,再看向晏倾君,缓缓道:“疏儿此前还说自己患过失忆之症,刚好让钱御医一并看看。” “嫂嫂还有过失忆之症?”晏倾云惊诧道,“难怪平日里少言少语,看来我与嫂嫂多讲些话是对的。” “阮疏的身子已然大好,让父皇忧心,妹妹忧心了。”晏倾君浅笑着,贤淑的太子妃模样。 晏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晏玺突然道:“失忆之症……也好了?” 晏倾君暗道果然如此,软声道:“回父皇,那部分记忆并未影响阮疏如今的生活,因此阮疏并未刻意去记起,想来……阮疏之所以会忘,那些前尘往事,定然是有不愿记起的,那便……就此忘了吧。” 晏玺扬了扬花白的眉毛,眸光依旧深邃,微微颔首,随即转眸看向晏,“儿,朕身子大好,邀了商洛的睿王前来品酒,三日后安排他住在太子府如何?” “儿臣求之不得。”晏连忙答道。 晏玺笑着颔首,轻咳了几声,便唤大家用膳。寝不语,食不言,用膳的过程异常安静。晏倾君扫了一眼晏玺身侧那两名乖巧的小公主,见晏玺不时地给她们夹菜,露出慈祥的笑意,心中一阵冷笑。他无论是身为帝王、身为父亲、身为情人,都是做得极为出色,何时该深藏不露,何时该慈眉善目,何时该情意绵绵,他都拿捏地十分精准。为何到她身上便出了意外?随着母亲的过世,恩宠全无,甚至连一条性命都不肯留下。 与晏玺同桌用膳,除了他本人,众人皆是吃得小心翼翼。晏倾云倒未过分拘谨,因为她在晏玺面前扮演的角色从来是天真单纯而懵懂。晏倾君不着痕迹地扫过她面上的轻笑,不得不说,这样的角色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更受男子欢迎。 “嫂嫂,我见你生病以来消瘦了许多,特地嘱人做了几套衣裳,待会随我去栖云殿看看可好?” 末了,晏倾云抓住晏倾君的手高兴道。 对这倾云公主,晏倾君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可她现在是“封阮疏”,而且是贤良淑德的“太子妃”,怎么会拒绝妹妹的一番好意? 她笑着点头,晏接话道:“那我待会策马回去,留下马车给你。” 晏倾君没有拒绝的理由,仍是笑着点头。 晏玺好似对这三人之间和乐融融的画面很是满意,面色又红润了几分,却突然地轻轻咳嗽起来。 晏忙起身道:“父皇还需多多休息,儿臣先行告退。” “父皇好好歇息,倾云也随太子哥哥退下了。”晏倾云行礼。 晏玺挥了挥手,示意众人离开。有宫人牵着两名小公主离开,晏倾君随着晏与晏倾云退下。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待会坐马车回来便是。”出了殿,晏丢下这么一句话便急匆匆地离开。 晏倾君百般不愿地随着晏倾云到了栖云殿,敷衍地拿了几套衣裳,再出来时天已擦黑。 冬日的寒风,一阵接着一阵地袭来,又是夜间,晏倾君更是觉得冷了。入宫前晏让祁燕留在马车内,此刻她身后跟了两名栖云殿的宫女送她出宫。 夜晚的东昭皇宫仍旧是一片安静怡然,却让晏倾君没由来地觉得凄凉。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她在这里生活了十五年,她熟识这里的每一个人,而如今,认得她的恐怕只有这里的砖砖瓦瓦。 感触不过是在瞬间闪过,晏倾君马上凝好神思,加快步子向宫门走去。她有些后悔未坚持带着祁燕了,毕竟那晏倾云往日与晏的关系也算不上好,接近她这个太子妃的目的着实可疑。况且之前奕子轩还曾派人杀她,虽说现在她已是举国皆知的太子妃,可奕子轩出于什么目的要杀她她都无从知晓,更是无法判断他是否放弃了,若他与晏倾云合谋,而她此时又落单…… 思及此,晏倾君更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冷,连身后跟着的两名宫女也让她觉得不安全了,唯有加快步子,早些出宫,到了祁燕身边便好了。 “娘娘,出了这个宫门便是了,奴婢们只能送到此处。” 晏倾君身后的宫女屈身行礼。晏倾君忙回头笑着,柔声道:“你们回去便是。” “奴婢们目送娘娘出宫。”两名宫女齐声回答。 晏倾君不多说什么,尽快出了东直门。 东直门两边皆有侍卫看守。皇宫内的守卫向来是奕家负责,晏倾君对他们亦不放心,好不容易提心吊胆地走了出来,见到前方太子府的马车,匆匆走过去,松了口气,一声“落霞”还未唤出口,颈间酸疼,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 迷迷糊糊中,晏倾君见到晏卿似笑非笑地睨着她,讥诮道:“早便与你说过莫要太过自负,莫要急于求成。自以为了解晏了解奕子轩了解晏倾云,以为奕子轩不屑勾结晏倾云,以为晏不会屈尊回头找奕子轩合作,以为晏倾云的笨蛋脑袋设计不到你,狗被逼急了都会跳墙,你在晏面前气焰太盛,奕子轩亦早不是你曾经了解的奕子轩,晏倾云只需在其中推波助澜便可拉倒你。我还未回去你便死了,真是没用。” 晏倾君来不及疑惑他说出来的话为何会与自己心中所想一样,只看到他那张欠扁的脸就恨得牙痒,想要怒吼一句“是生是死关你何事”,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心中一急,便去踩晏卿的脚,哪知晏卿突然变作透明人,越飘越远。晏倾君追了过去,一脚踩空,惊得睁了眼。 刺鼻的药味,夹杂着诡异的兰花香…… 晏倾君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是在奕家。冬日还能嗅到兰花香,东昭内只有奕家能使得兰花在冬日盛开。她眨了眨眼,才在昏黄的烛光下找到一个人的身影,苍白的胡须,半面伤疤的脸,鹰般阴鸷的眸子,冷冰冰地盯着她。 “你取下东西之后,放在这药盆里,然后迅速带着她出去,三日后再过来。”那人开口说话,声音尖锐,虽说他盯着晏倾君,却显然不是在与她说话。 晏倾君全身虚软,极为费力地转动脑袋,才在左面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 穿着兰花暗纹的淡蓝长袍的奕子轩。 “出剑要快,火速剥下,皮不滴血,才不会影响我的药效。”那人的声音继续,听起来格外阴凉。 晏倾君再眨了眨眼,看清房内的布局。简单的一桌两椅,桌上放了木盆,应该是那药味的来源,那白发苍苍的怪人就坐在木盆边,一边说话,一边往里面倒着什么。奕子轩站在她的左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房间的最左侧有一张榻,榻上躺了一人,晏倾君看清那人时,吓地心头抖了抖。 那张脸……坑坑洼洼,狰狞可怖,只看到红色的血丝,完全辨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封阮疏。 当日她与封阮疏谈的条件,便是让她开口说话,假意顺从奕子轩,并教她一些“倾君公主”的习惯。而她拿着这个条件,再与奕子轩做交易,换来御医院的十几本医册,如今医册里的内容她还未研究透彻,回到东昭的第二步棋才刚刚落下,她却失足于此。 出剑要快,火速剥下,皮不滴血…… 想到刚刚那怪人说出来的话,再看着封阮疏面目全非的脸,晏倾君瞬时明白奕子轩要抓她来做什么,她无力地向后躲了躲,身子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 奕子轩。 晏倾君想喊,却出不了声。只看着他抽出腰侧的长剑,银白的剑光刺疼她的眼。 奕子轩注视着眼前的“封阮疏”,看着那张取下□□后与晏倾君极为相似的脸,对上她的眼,有那么一瞬,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是如此熟悉,连眸子里的光,都与那女子曾经看着他时的一模一样。 但是,他的阿倾被他亲手推入地狱,毁了。 现在,他要把她拉回来。眼前这女子让她肯开口说话,让她愿意回到奕家,也必然可以让她的脸恢复到原来的模样。 只要他剥去她的面皮。 只要他剥去她与阿倾一模一样的面皮,鬼釜神医便能恢复阿倾的容貌,这是唯一的机会。 奕子轩举剑,逼近。 晏倾君睁大了眼,眼底的泪执拗地不肯流下来,因为惧怕而哭?她晏倾君不该如此胆小。因为眼前的男子而哭?从头到尾,不值得! 银白的长剑在昏黄的烛光下挽出漂亮的剑花,在晏倾君眼前闪过,随即,由额头到下颚,冰冷入侵。 29、第二十九章 晏倾君几乎是本能地闭眼, 沿着发际线的半边脸是冰冷的刺疼,但接下来, 预料中剥皮撕骨的疼痛并未到来,而是听到“叮”的一声, 冰凉锐利的剑尖离开脸颊。 “老徒弟,到了东昭来,居然不通知师父一声。不通知师父便罢了……”静谧的屋内响起略略扬起的圆润声音,带着揶揄的笑意,随即音调一转,带着冷意的低笑,“居然敢动师父的人?” 晏倾君如同沉溺在深水里的心猛地透了一口气, 冰冷的心尖蓦然被那熟悉的语调温软地触到。她睁眼, 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人。 晏卿。 仍是一身墨绿色的长袍,如同水草一般在夜色中漂游,俊朗的脸棱廓分明,眸子里依旧是温煦的笑, 如二月初开的蔷薇花蕊, 带着别样的清新。尽管隔着一层破碎的纸窗,只是在他刚刚打破的缝隙里见到他的身形,晏倾君仍是清楚地看着他仿佛从天而降,随风而来,踏月而至。 本来坐在桌边满面阴沉的“鬼釜神医”面上大惊,张大了嘴巴,忙站起身, 拍了拍两手,嘟哝道:“我……我先走了!跟你师兄说他看错人了!我可没到东昭来!” 那人说着,匆忙收拾好药箱,连蹦带跳地从正门跑了。而晏卿刚好破窗而入,奕子轩冷睨着他,扔下手里的断剑。 “师弟你若看中这张脸,师兄下次多送几张来。”屋内药味太重,晏卿嫌弃地拿手扇了扇,迅速地抱起瘫坐在地上的晏倾君,“我的人师弟还是少动为妙,否则……小心悔不当初。” 晏卿动作虽快,语调里仍是慵懒的笑意,抱起晏倾君便离开小屋,消失在夜色中。 奕子轩略有失神地踱步到榻上女子身侧,坐下,疼惜地抚上她的面颊。 *** 晏倾君窝在晏卿怀里,又嗅到熟悉的淡淡墨香,紧绷的神经猝然放松,双手却是紧紧地反抱住温暖的身子,双眼蹭过晏卿的胸口,擦去刚刚强忍着不曾流出的眼泪。 抱着她的人,尽管身份成谜,目的不明,尽管从一开始与她就是互相利用,或许哪一日便分道扬镳反目为敌,尽管狡猾成性,卑鄙无耻下流还无赖,可比起那些口口声声爱她却无时无刻不在伤害她、虚情假意道貌岸然的“君子”要安全得多。 “真没用。”晏卿讥诮,竟与晏倾君梦里的语调一模一样。 晏倾君一手抓住晏卿的手臂,用尽全身剩下的力气掐了下去,这次他未再变作透明飘然远去。 “无良!”晏卿吃痛,低骂了一句,不客气地将晏倾君扔在一棵树下。晏倾君靠在树干上突然笑了起来,一面擦掉眼泪一面笑看着晏卿,笑容是甚为少见的干净,双眼更是从未有过的透亮,“你会疼?看来不是做梦。” 晏卿的嘴角抽了抽,斜睨着她,扬眉道:“这次哥哥我可是特地从祁国赶过来救你,你说,你该拿什么回报我?” “诶?我可以说话了!”晏倾君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可以出声了。 晏卿鄙夷地扫了一眼她的兴奋模样,叹了口气,无奈地摇头道:“回了东昭,染了东昭的傻气。” “你给我用过解药了?”晏倾君虽是可以说话,却发现身上仍是无力。晏卿继续无奈道:“奕子轩点的哑穴,过了时辰自然便解了。身上的软骨散,还需半个时辰方才好。” 晏卿说着,到晏倾君身边坐下,捡了根树枝无趣地挑拨地上的积雪。 冬日雪后,入眼处尽是一片雪白,刚刚晏卿走过的雪地里,留下一串整齐的足迹。晏倾君坐在雪地上,觉得有些冷,晏卿身上倒是暖和,便往他那边靠了靠。 晏卿无视晏倾君的友好举动,往旁边挪了挪,晏倾君不甘心地再靠过去,晏卿又挪了挪。 “哥哥……”晏倾君突然一声叫唤,柔肠百转,她扯了扯晏卿的袖角,可怜兮兮地道,“妹妹知道错了,这次定然吸取教训。” 晏卿转眸看她,微肿的双眼通红的鼻子,眼角还有残余的泪渍。他轻笑,“哦?哪里错了?” “不该自以为是,不该急功近利,不该自大轻敌。”晏倾君诚恳而严肃地答道。明知奕子轩对她有杀意,却仗着自己真实的“晏倾君”身份不放在眼里,却不知也有“有口难言”的时候。明知太过刺激晏,会让她怀疑自己的身份,却仗着计划顺利,任由他疑心陡生,到了要除她以免后患的地步,却不知计划一日未真正开始,便有无数的横生枝节。自以为是地认为晏与奕子轩二人同样骄傲的性子,不会再与对方合作。急功近利地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使自己失去了对奕子轩的利用价值。自大轻敌地认为晏倾云不会是她的对手。 于是,今夜她险些被奕子轩剥了脸皮送了半条命,倘若晏卿未及时赶到,她即便是送命也怪不得别人。 这些错误她必须承认。但,错不可怕,失败亦不可怕,即便是今日当真被人毁了容貌,也不可怕。只要她认识到自己的错,明白失败的原因,吸取今日的教训,那便是成长。 挽月夫人不止一次地对她说,最可怕的不是一次又一次地跌倒,而是跌倒之后再也爬不起来。 “好妹妹,你还太小……”晏卿一手抚上晏倾君发际线上凝固的伤口,指尖带了温润的春水一般,使得晏倾君脸上凝固的鲜血渐渐融开,连疼痛也淡去许多。 晏倾君讨好地笑着,蹭了过去,道:“莫非……哥哥你是千年老妖?那阴阳怪气的老大夫为何会是你的徒弟?” “他?”晏卿摸了摸鼻子,笑得狡猾,“他与我打赌,输了,就是我徒弟了。” “什么赌?”晏倾君好奇道。要知道,能有“换脸”的医术,这五国间恐怕只有那位行踪必定性子诡异的“鬼釜神医”,而他居然甘愿拜晏卿为师,着实让她好奇。 “想知道?”晏卿又挂起招牌笑容。 晏倾君正想点头,想到数次都被他戏弄,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说不说随你,反正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不如我们也来打个赌?”晏卿突然贴近晏倾君,双眼闪亮地注视晏倾君。晏倾君看着他的笑,只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写着两个字——奸诈! “我若输了,今后任你差遣。”晏卿笑得眯了眼。晏倾君反问,“那若我输了呢?” “你输了,很简单。”晏卿暧昧地拉过晏倾君抱在怀里,低笑道,“以身相许。” “不干。”与他这种无赖打赌,那她就真是染了傻气了。 “为何?”晏卿不解地看着他,那眼神好似在说无论输赢都是他吃亏,为何不干? 晏倾君剜了他一眼,“人与兽类怎可苟合?你都承认自己是禽兽了,我看你该去找只母狐狸给你以身相许。” 晏卿笑容愈甚,很是肯定地点头称是,随即从怀里拿出一只小瓷瓶,悠悠道:“这是来自鬼釜神医的灵药,止血除疤去印,更能让肌肤如雪,宛如新生,乃世间女子苦苦相寻的无价之宝。” 晏倾君摸了摸自己发际线上虽浅却长的伤口,双眼亮晶晶地看着那药。晏卿继续道:“只给母狐狸。” 晏倾君瞪了那药一眼,不要便是,反正这伤不明显,而且,东昭皇宫能除疤去印的药也不少,那什么“肌肤如雪宛如新生”,她可不会上当! “我那老徒弟,邪医无人能及,百年一遇的鬼才,死人医活活人医死只有想不到没有他医不到。嗯……可以借人一用。”晏卿漫不经心地道。 晏倾君心下一喜,若是有了鬼釜神医,所有事情便容易得多!此次恐怕是因祸得福了! 晏卿拿着药瓶,双手作枕,仰着脑袋看向无星的夜空,重重叹了口气,可惜道:“如此奇才……只能给母狐狸用。” 晏倾君微微倾身,靠在晏卿胸口,甜腻地唤了一声:“哥哥……我知道母狐狸是谁了……” “哦?母狐狸是谁?”晏卿惊讶地垂首看晏倾君。 晏倾君默默地咬了咬牙,小女子能屈能伸! “晏倾君。”晏倾君笑得温柔。 “谁是母狐狸?”晏卿又问了一句。 晏倾君笑得甜蜜,再次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晏倾君!” 晏倾君是谁?人名,代号而已,她可不认识。 晏卿满意地点头,将药瓶塞在她手里,“要找老徒弟,让祁燕去城北破庙送一坛酒。” 提到祁燕,晏倾君马上想到离开祁国时扔给他的烂摊子,心虚地笑得更欢,忙换了话题,“哥哥这次怎么会这么巧到东昭来?” “巧?”晏卿不悦地皱眉,“听说我那老徒弟到了这里,我可是装病日夜兼程地赶过来。” “东昭有何要事么?”晏倾君好奇问道,此时他显然还不能用“晏卿”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来。 “嗯,非常紧要的事。”晏卿沉声郑重道。 晏倾君仰脸等着他的后话,晏卿突然埋首,对着晏倾君的嘴亲了一口,笑道:“救一只垂死挣扎的母狐狸。” 晏倾君干笑两声,心中却是翻了个白眼,专程来救她?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事,她可不信他会做! *** 晏卿将晏倾君送回太子府时,天已蒙蒙亮。晏倾君未见到祁燕的身影,隐隐有些担心,不知他们使出什么法子使得祁燕未在宫外等她? “祁燕的身手,不是普通人能对付。”晏卿一入房便无赖地滚到晏倾君的榻上,悠哉道。 晏倾君想想也是,许是见她整夜未归,出去寻了。 晏卿在榻上,翻了个身,动了动鼻子,最后满意道:“嗯,没有男人的味道。” 晏倾君剜了他一眼,随意道:“你接着打算去哪儿?” “回祁国。”晏卿闭着眼,偏着脑袋使得声音有些沉闷,“再不回去,该被小皇帝发现了。” “何时回去?” “半个时辰后。” “这么快?” “母狐狸活过来了,我当然得速速回去。” 晏倾君给了他一个白眼,“你何时到的都城?” 晏卿阖着双目,自是看不到她的表情,老实答道:“两个时辰前。” 晏倾君怀疑地瞥眼看过去,见他鞋上泥土厚重,还未来得及清理,他向来喜净,莫非,当真是两个时辰前刚好赶到奕家?而救了她之后,这么急着赶回去,千里迢迢到东昭一趟,当真是没有其他目的? 晏倾君本想接着问几句,却发现榻上男子的呼吸已经沉重而平稳,居然……睡着了。 30、第三十章 祁燕回来时晏卿已经离开, 她发色微白,满身是雪, 见到晏倾君安然地待在房内,双眼里的凛冽显然软了几分, 却只是淡淡地道了句:“原来你没事。” 一句话刚刚落地,她的眉头便拧了起来,走到晏倾君身边,盯着她左半边脸上额头到下颚的发际线,冷声道:“你受伤了。” 晏倾君点头,问道:“晏可有为难你?” “没有。”祁燕仍是盯着晏倾君发际线上的伤口,“他与我说你去了倾云公主那里, 会从较近的西宣门出来, 让我去那里等你。我想着他所说有理,便过去了。可等了大半个时辰未见你的人,偷偷进宫发现你已不在,只好在都城里找了一遍。” 祁燕的一番话说得淡然轻巧, 好似一个晚上的冒雪寻找, 就如喝口凉水那般简单。 晏倾君帮忙拍着祈燕身上的雪,只缓缓道:“日后我们多加小心。” 她并未打算解释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解释不清,祈燕也未必想知道。 祁燕果然未问,再看了一眼晏倾君的伤口,点点头便回了自己房间。 晏卿走了,祁燕回来了, 晏倾君又给自己上了一次药,再带上人皮面具。最初的那张在奕家被奕子轩揭走,晏卿离开时又留下了两张,说是免得她又被人“扒皮”,多一张备用。 收拾好一切,晏倾君躺在晏卿刚刚躺过的榻上,了无困意,干脆翻了个身,从被褥下取出在医册上抄下来的八张药方,还未仔细看,便听到推门声,立刻将药方塞到枕下,转首见到晏正缓步过来。 “听说你被人救了,谁救的?”晏这么问,便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与奕子轩合谋陷害晏倾君,可他面上半点愧色都无,一句话问出口,那表情,好似晏倾君回答他是理所当然。 晏倾君一声冷笑,不语。 “倾君从战场上救回来后,一字不语,每日将自己关在房内,不见任何人。父皇见状,便干脆对外称倾君已死,以免她破相嫁到贡月,遭人欺负。”晏漫不经心地玩转自己拇指上的玉指环,缓缓地道,“既然对外称她死了,皇宫里自是不能再留,因此在迎阳寺附近给她安排了住处。她的病反倒因此好转,七日前随着奕家公子回府。奕子轩对倾君一往情深,而我又与倾君从小一起长大,自然是想见到她恢复相貌的。或许恢复相貌后,她便不会再排斥见到外人……” 晏倾君淡笑地听着,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令她自叹弗如。 “疏儿深明大义,应该能理解我与奕公子的做法吧?反正你也得戴着人皮面具过活。”晏抬头,看入晏倾君的眼里,眸子里带了三分戏谑七分笃定。 晏倾君面色不变,柔笑道:“当然理解,奕公子与太子殿下,真是情深意重之人啊!” 晏别有深意地扫了她一眼,慢慢踱步到她身侧,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突然一手擒住她的下巴,眸子里冷芒尽显,“你的演戏功夫,越来越厉害了,晏倾君!” 晏倾君眼含笑意地看入晏眸中,并不打算掩饰情绪。她先前之所以在晏面前肆无忌惮地刺激他,便是仗着不怕被他看破身份。 即便晏知晓她是晏倾君,也决计不敢将自己的身份透露出去。他二人已行过夫妻之礼,在东昭百姓眼中,不管是否圆房,礼成便是夫妻。若“绍风公主”实际上是倾君公主的消息传了出去,未来天子居然有一位亲妹妹为太子妃,伦理不容,不知会有怎样的蜚短流长。而她名扬五国,又身为祈国公主,晏也不敢轻易动她,少了一个奕家为盟再多一个祁国为敌,他同样承受不起。 因此她自信满满地以为晏只能暗地叫苦,却无法有所作为,却想不到他还有毁她容貌这一招…… 现在他对付她的唯一机会都被破坏,她还怕他什么? 盲目自信不可取,畏首畏尾同样要不得。 晏倾君一手推开晏,面色坚定,眸光冷冽,轻笑道:“太子哥哥,你害了妹妹几次?该拿什么来还呢?” 晏怔在原地,未料到晏倾君会无惧无怕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更未料到,事隔五年,锋芒再露的倾君公主,同样能刺疼他的双眼! “太子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房外突然而来的声音让晏从怔忪猛然回过神来,他平定心绪,开门道:“何事?” “孙公公在前厅等候,说皇上传太子殿下及太子妃速速入宫!” 门口之人是晏的贴身侍卫李舜,晏皱起眉头,转身拉着晏倾君的手臂,带着她往前走。 “可有说是为何事?” “皇后娘娘与倾云公主,身中剧毒!” 晏猛地止住脚步,回头,冷眼盯着晏倾君。 *** 皇后与倾云公主突然中毒,浑身青紫,全身无力,且脉搏愈渐微弱。御医诊断为慢性毒,约摸半月前中毒,在体内隐而不发,可究竟是什么毒,以何为解,众御医却是束手无策。直至钱御医研究了整晚,头发都白了近半,才查出,此症状在三十多年前的白子洲医书上曾有记载,毒为浮欢,取白子洲特有的木浮草与虚欢花制成,中毒半月后发作,全身呈木浮草的青紫色,随即脉息微弱,直至无声无息地死去。 半月前,皇后与倾云公主正在迎阳寺,而刚好,随行之人,有一个与白子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封阮疏”。因此,一大早,太子晏与太子妃便被传入宫中。 晏倾君一听事情始末,马上从晏玺赐坐的木椅上起身,跪在昭阳殿正中,正色道:“父皇,阮疏没有给母后及倾云公主下毒。” 短短一句话,声音不高不低,语调不卑不亢,清清浅浅地响在殿内,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父皇,既然母后及倾云公主中毒的时间正好是在迎阳寺,而所中之毒又是出自白子洲,当时能接近母后与倾云公主、又与白子洲有关系的人里,只有阮疏一人。阮疏知晓,在场恐怕不少人都认为是阮疏所为,但是……”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抬首,一一扫过奕、耿、段,三家当家人的脸,接着正视晏玺,声音轻缓而有力,“即便阮疏当真流着白子洲的血,如今白子洲已灭,只余一片荒芜,而此刻阮疏跪在这里,是东昭太子妃,是祁国绍风郡主,着实没有冒着抛弃身份背弃国家的危险给母后和倾云公主下毒。” 东昭三大家,奕家,耿家,段家,数百年来在东昭屹立不倒,以稳定的三足鼎立之态维持着皇权。奕家如今的当家人是奕子轩,耿家为一名六旬老者耿御山,段家年过四十的段衔,三人面上皆是波澜不惊,垂首不语。 晏倾君磕头道:“请皇上明察!” 晏玺皱起了眉头,看向晏。 晏怔在原地,脑中的思绪尤未理顺。跪在地上的女子,倘若是封阮疏,当然不会没有任何动机下毒,可她是晏倾君!她刚刚亲口承认自己是晏倾君!给他的母后下毒,让他的太子地位更加危险,给晏倾云下毒,因为她是奕子轩的未婚妻? 无论如何,她是晏倾君,便有了无数下毒的动机。 可这些动机,他知道却无法说出口。此刻,他是出来推晏倾君一把还是拉她一把?作为晏倾君,他不想放过她,想趁此机会推她至死!可作为他的太子妃,他不该做出连旁人都不会相信的推断,说是“封阮疏”下毒…… “父皇,阮疏性子温顺善良,自从来了东昭几乎一直卧病在榻少问世事,儿臣相信她不会不顾身份做出出格之事。”晏做出决定,拱手和声道。此时落井下石,只怕会把自己这个落石之人也连累了进去…… 晏玺花白的眉毛微微拧住,眸间却未见难色,只是路作沉吟便沙哑着声音道:“疏儿起来吧,没有人怀疑是你下毒。” 晏倾君感激一笑,磕头谢恩,随即起身。 啪—— 纸包落地,一声清响,带着地表冰冷的温度敲在众人心头。 晏倾君面色一白,从她袖间掉落的纸包已然被人捡了去。 钱御医将那纸包打开,面带讶异地仔细看了看,连忙拿开,跪在地上道:“皇上,这……这正是浮欢,白色带紫,粉末粒大如砂,香味甜中带涩,入水却是无色无味,成毒!” “父皇,这毒是阮疏自带防身之用,绝非投毒以害母后及倾云公主,否则哪会带在身上?”晏倾君急急解释。 殿内众人面上仍是一片平静,眼底却先后泛起狐疑之色,防身之用的毒,怎会用慢性毒? 晏玺半眯着眼,眼神在殿内飘忽,一时游移到三家家住身上,一时游移在“封阮疏”与晏身上,甚至不时地看看木桩般立在一边的宫人,却未言语。 “皇上,倾云公主求见!” 一名宫人入殿禀报,晏玺咳嗽了两声,招了招手,示意让晏倾云进来。 晏倾云以纱掩面,仍是未能遮住面上深重的紫气。她被两名宫女搀扶着入宫,极为勉强地要跪下行礼,晏玺扬手,“免了。今日云儿过来,想说些什么?” “父……父皇……”晏倾云声息微弱,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便开始大口喘气,眼神飘向奕子轩,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看都未看自己一眼。晏倾云眸中一冷,深吸一口气,回视晏玺,吃力道:“云儿觉得……觉得下毒者……未必是、是太子妃,也有、有可能是另……另一人……” 奕子轩猛然转首,盯着晏倾云,眸子里像是藏了扣在弦上的冷箭,眸光尖锐而冰冷。 晏玺半眯的眼终于慢慢睁开,暗芒闪烁,轻轻招手,沙哑的声音里是难掩的苍老,“送太子妃去怡园。子轩和儿留下,其他人可以先退下了。” 晏倾君被人抚着起身,暗暗地看了一眼殿中剩下的人。晏玺晏晏倾云,奕子轩。 晏倾云嘴里所说的“另一人”,当然就是指被当做“晏倾君”安置在迎阳寺的封阮疏。她是第二个有可能接近皇后与晏倾云,而且与白子洲有关的人。 如此看来,“晏倾君”未死、安置在迎阳寺一事,此刻在殿内留下的人、已经中毒的皇后,都是知情者。 *** 封阮疏是头戴斗笠被奕子轩抚着入殿的。一见到几乎是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晏倾云的眼神便执拗起来,她无法明白,为何奕子轩放着她这个娇美的未婚妻不要,却对那个毁了容的丑女人念念不忘! 上次她好不容易寻着机会去了迎阳寺,本是想偷偷地跑过去赶她走,哪知竟看到奕子轩正温柔地喂她喝药……自从半年前回到东昭,“晏倾君”几乎一语不发,不管他人说什么做什么,只如痴傻般呆在一边,留着这么个木头人,她忍忍也就算了!可她突然就好了,还跟着奕子轩回了奕家,父皇居然对此不闻不问!如此下去,奕子轩守孝一年期满之时,她还能顺利嫁去奕家? “父皇,上次……上次去迎阳寺,云儿和母后……去看过她……”晏倾云喘着气,唯一露出的双眼渗着血丝,“而且……而且云儿听说过,挽月夫人便是白子洲的人,那毒……那毒又是出自白子洲,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她配的!” “君儿,云儿怀疑你给她下毒,对此你可有何说法?”晏玺的目光又开始游移,始终未有落在封阮疏脸上。 封阮疏身穿暗紫色长裙,斗笠周围的黑纱掩住脸上的表情,遮住大半个身形。她跪在地上,不语。 “不……不说话就……就是默认!”晏倾云此时已经被赐了坐,见到“晏倾君”,中了毒的身子也有了力气。 “君儿,你娘……教过你配毒?”晏玺轻问,目光落在封阮疏的双手上。 封阮疏仍是不语。 “阿倾,你回答皇上的问话,只要说你未曾下毒便好。”奕子轩在封阮疏身侧轻语。 封阮疏沉默。 “除了……除了她,谁……谁还会想……想要我的性命?”晏倾云笃定是“晏倾君”心怀怨恨,才下毒报仇! “君儿,你是想默认罪名?”晏玺拧眉。 奕子轩在一旁不停的柔声道:“阿倾乖,回答皇上的话,阿倾乖……” 然而,无论旁人说什么,“晏倾君”好似听不懂听不见,始终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沉默不语。 *** 怡园是皇宫西院内靠北的一块大花园,园中模仿民间宅院的模样造了几件厢房,间间相连,却甚少人住。 晏倾君带着祁燕到了怡园,马上有宫人忙前忙后地收拾出一间空房来,衣物、被褥、各类用具一应俱全。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晏倾君打算休息休息,安静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园子又热闹起来。 晏倾君低笑,果然,留住在宫里的“闲杂”人等,便被打发到怡园来了。 待到宫人散尽,天色已晚。 祁燕入屋,放下手里端着的水盆,淡淡地道:“隔壁的人全部走了,只留下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 晏倾君听着,微微敛目,轻笑道:“那便当她不存在。落霞,今夜你得带我去几个地方。” 她在宫里的时日不多,必须抓紧所有的机会! 祈燕微微皱眉,点头。 夜色愈浓,星月无光。祁燕仍旧保持着她不闻不问的优良作风,只管听晏倾君的话,向左或向右,前进或后退,带着她躲开宫内巡逻的禁卫军。 “停!”晏倾君在一处矮小陈旧的宫殿前喊了停,从祁燕的背上滑下来,塞给她一只药管。 下三滥的迷烟,不得不说,有些时候很管用。 祁燕对着殿内吹了一口,半晌,侧耳听不见内屋的杂音,对着晏倾君点了点头。 “帮我看着!”晏倾君说着,未来得及看祁燕一眼便入了殿。 祁燕抬头看殿门上的匾额,“书宫处”,若与祁国区别不大,这里应该是记录收藏每年入宫宫女档案的地方? 这头晏倾君已经入殿,踢了踢地上晕倒的宫人,拿起油灯,拨亮灯芯。 陈旧的屋内,暗红色的木架排排竖立,在微弱的灯光下透出斜长淡墨的剪影。木架上整齐的摆放着册册宗卷,按照年份有序排列。 晏倾君从左到右地扫了一眼暗红的木架无数的宗卷,心跳不由得开始加速。 终于,近了。 终于,开始了。 终于,接近真相了。 她唯一爱着的那个人,她在喝下迷心散后在沣水湖面上看到的那个人,她千方百计地回到东昭要找的那个人,宫女白梦烟,宠妃挽月夫人,她的母亲——她想,或许,还活着的。 31、第三十一章(修) 为何挽月夫人过世后晏倾君一夜失宠, 再不被晏玺多看一眼?幼时的晏倾君是不太明白的,只当是自己对晏玺没了利用价值, 所以她这“父亲”也便弃她于不顾。这与母亲教她的道理相符,所以她从未多想。 然而, 和亲贡月时,晏玺那似是而非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让晏倾君去和亲的种种好处,晏想得到,晏玺怎会想不到?既然想得到,为何与贡月选定的人还是晏倾云?又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在中途换上她, 还一意置她于死地?既然让她死, 为何在“晏倾君”被救回东昭后留着她一条性命,对外宣称她的死讯,实则让她被奕子轩照顾着活下来? 这一切,都不符合晏玺的行事作风。 她在祁国时只是淡淡地怀疑, 觉得母亲的死另有玄机。正如当初晏玺问她, 她会那么容易病死? 教她如何在宫中生存的母亲,教她模仿他人字迹、动作、表情的母亲,熟悉白子洲各类奇药的母亲,怎么会那么容易“病”死? 若说在祁国时,她只是执着地想要回来,让背叛过她的人看看,她晏倾君不是一摧即残的娇花, 不是任人摆弄的棋子;想要回来,凭着一己之力让晏玺看看,她晏倾君身为女子,可为女子不可为之事,亦可为男子不可为之事;想要回来,查出母亲的死因,解开她心头最大的一个结。 那么,当她看到“晏倾君”还安然地活着,并未如她想象中的,即便活着也会被晏玺杀人灭口,她的脑中突然闪现一种想法。 或许,她的母亲挽月夫人并未死? 如果母亲未死,晏玺的一切做法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从母亲死去那日便开始冷落她,因为晏玺知道,挽月夫人最疼的便是自己的女儿,所以他想通过冷落她,让挽月夫人于心不忍而回宫。送她去和亲,让她生死一线,同样是想逼母亲出现,甚至在劫后留下被认作“晏倾君”的封阮疏,同样是因为还残留着母亲因为“她”而出现的奢望。 这么说来,母亲未死,是极有可能的。 至于晏玺怎会失策使得母亲轻易混出宫,为何非要用她来逼母亲出现,而母亲为何要出宫,为何将她丢在这深宫里不闻不问,又为何明明活着却眼睁睁地见她挣扎在生死一线,晏倾君不愿多想。 她只需知道,或许,母亲还活着,只需相信母亲还活着,面对着东昭皇宫里的明争暗斗,她便有了无穷的力量与信心。 只要找到母亲,她母女二人联手,这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以惧怕的? 此时晏倾君举着油灯,站在一排排的暗红色木架前,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她的母亲是白子洲后裔,然后呢? 想要探寻事态的发展,必先抓到起根本。 挽月夫人的根本在哪里?只有从她入宫时的宗卷开始查起。上次她让奕子轩带她入宫便想查,怕他疑心才将心头窜起的小火苗硬生生压了回去。 晏倾君踏着轻缓的步子,慢慢地在木架之间挪动,双眼迅速地在木格上写着年份的纸笺上移动。 宫中宫女分为两种,一种是五岁便被选入宫的年幼宫女,便于在各类司房学习技艺。一种是从宫外选进的普通宫女,都是年满十五,却不过十八。 昭明三年,白梦烟因为一支挽月舞而得到晏玺的青睐,从此长宠不衰。而昭明十三年,晏倾君十岁时,母亲曾经与她说过,她第一次见到晏玺是在二十年前。先帝在位三十六年,从昭明十三年向前推二十年,就是昭园二十九年,那么,母亲入宫便是在昭园二十九年。 晏倾君拿着油灯,迅速移步到贴着“昭园二十九年”纸笺的木架前,开始搜寻“白梦烟”的名字。 然而,晏倾君上上下下看了不下五次,仍旧没能找到熟悉的名字。她透过窗间缝隙看了看天色。 能在御前献舞,必然是宫中歌舞司的舞姬。舞姬都是五岁便进宫,从小培养。因此,母亲应该是出生于昭园二十四年。她果断地走到最前排,集中精神从“昭园二十四年“的宗卷开始找。 烛光昏暗,光影闪烁,晏倾君睁大了眼,暗沉的光线下一个个名字看过去,只觉得双眼疼得就要渗出血来,却不敢松懈半分。 她趁着上次在迎阳寺时,给皇后与晏倾云下毒。那毒,其实并非浮欢,而是祁国蓝花楹所制的花粉,再让祁燕潜入宫中在二人的饮食里给点刺激性的药物,使得她二人呈现浑身发紫,酸软无力的中毒症状,实际上只需三日那症状便会减轻。 昨日花粉毒发作,今日她被宣进宫,故意掉下浮欢让人生疑,再借晏倾云的嫉妒之心,预料到她不会放过封阮疏,审问压后,她必然会被留在皇宫,身为太子妃,还未定罪,当然不可能被压入大牢,最多是找几个宫人看着。 她就趁着这一夜的时间,让祁燕带她寻找线索。 也正是因为算好了花粉毒的发作时间,心心念念的想着今日的计划,昨夜她才会一时得意,大意之下让晏和奕子轩钻了空子,差点死在奕子轩的剑下。 好在晏卿及时出现。 想到晏卿,晏倾君的眼神没由来的颤了颤,恰好眼前一亮,熟悉的名字一闪而过。 晏倾君连忙摒弃杂念,定睛看回刚刚扫过的地方。 白梦烟。 晏倾君欣喜地拿下陈旧的纸卷,小心翼翼地展开。 白梦烟,祖籍白子洲。出生于昭园二十四年,徐城。昭明三年入宫,为宫女。同年,替歌舞司舞姬献舞于贡月来使接风宴。 短短的一句话,让晏倾君的脑中突然的白了一块。 与自己估算的不同。 如果母亲是在昭明三年入宫,而不是昭园二十九年……昭明十三年,她最多认识晏玺十年,为何与她说第一次见晏玺是在二十年前? 若当真是在二十年前便见过晏玺,她一个五岁宫外的孩子,如何见到晏玺?且晏玺那时候十七岁,连太子都不是……如何与母亲遇见并且让母亲印象深刻? 晏倾君正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是母亲骗了她还是这宗卷作了假,门外响起轻细的敲门声。晏倾君明白是祁燕在提醒她时间不多,放好宗卷转身就走。 无论如何,她要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白子洲、徐城。 若想找母亲,这是线索之一。 “燕儿,去另一处。”晏倾君跟在祁燕身后,压低了声音严肃道。 祁燕微微凝眉,看了看天色,点头道:“要快些。” 语毕,干脆将晏倾君背了起来,随着晏倾君的指示在宫中穿梭。晏倾君庆幸宫中禁卫军的巡视时间并未发生多大改变,加之祁燕的轻功不错,两人如暗夜里无声掠过皇宫的轻燕,飞快地落在自己的目的地。 晏倾君用了同样的方法入殿,而这次进的,是御医院。 上次她拿到的那些医册,便是从昭明三年到昭明十四年期间,后宫嫔妃的用医用药记录。在她的印象里,母亲的身体向来极好,只是在最后的两三年间才突然生病,并且病情不得好转。既然母亲的死因、或者说是死是活都有问题,当然要从当初的“用医用药”上来查。 但是那十几本医册,有挽月夫人记载的也就两三册,药方六张,而有“倾君公主”记载的,只有两张,她不懂医,有那八张药方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晏卿说可以借“鬼釜神医”一用时她才会那般兴奋。 但是,那药方还不齐。 母亲生病两三年,期间除了她自己的药,晏倾君的药,还有一个人的药,是她亲自经手——晏玺。 晏玺的医册她当然是不敢找奕子轩要的,要了他也未必会冒险给她偷出来,因此只能她亲自来拿了。 晏倾君再次举着油灯,在木架中穿梭。晏玺的医册用的是明黄色的表皮,放在木架的中间,最显眼的地方,因此,晏倾君很容易便找到了。 昭明十一年母亲开始生病,昭明十四年过世。晏倾君着重找这三年的记录,很快便翻到了几张药方,但时间不多,看一眼她也记不住,干脆双手用力,将那几页药方撕了下来。 “封姑娘。”祁燕在门外唤她。只听一声木门响,她也进来了? 晏倾君刚刚将晏玺的医册放回原位,便身子一轻,被人搂住跳在屋顶的木梁上。 “大人,今个儿这么早,可是有何急事?”门外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倾云公主的病情好转,身上的青紫褪了大半,精神也好多了,刚刚钱御医再仔细看了看,原来是花粉过敏,不知是不是迎阳寺后的冬梅开得太盛。”回话的声音相对苍老。 “这是好事呀!” “好事……好事……好事?”相对苍老的声音几乎带了哭音,“倾云公主的确是好了!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病情加重!今日凌晨便昏迷不醒!我与你说,莫看皇后娘娘并不得宠,可若是出事,也休要以为咱御医院可以全身而退!” 晏倾君与祁燕对视一眼,这件事,显然是在她意料之外的。 本来那花粉毒是她下的,今日病情好转,两三日后症状全消,不管是她还是封阮疏,都没了下毒的嫌疑,自然会被放出宫,所以昨夜她才匆忙地让祈燕带自己找想要的东西,而这几日内商阙又会入宫,她可以兑现对封阮疏的承诺。 那么,皇后那毒…… “落霞,别躲了,放我下去吧。”晏倾君冷声道。 祁燕不解地看着她,并未动。她若下去,势必会被二人发现。 “你拿着,这个。”晏倾君将刚刚从医册上撕下的几张药方塞到祁燕手里,低声沉着道,“我先下去,引开他们,你带着这个偷偷出宫,回太子府,我枕下还有几张药方,你拿着去城北破庙找一名绰号‘鬼斧神医’的老头子,记得带上一壶酒,将这几张药方同时交给他,让他找找,这些药方里可有何玄机。” 祁燕皱眉,晏倾君继续道:“怡园必然已经被包围了,我们一夜未归成为他人把柄,必定有人会诬陷我,说皇后的毒是我下的,你随我回去只能与我一起被囚。” 祁燕面露惊诧,这些结论,晏倾君从何而知? “落霞,我没时间与你解释太多。如今我的命便在你手里,去城北破庙,拿到答案,我便是活,否则……不过,我若死了,你就完全自由了。”晏倾君握紧了祁燕的手,微微一笑。 当初她让祁燕留在自己身侧,其实是有着几分威胁的意思,什么保住她不被祁天弈发现,都是些门面话,实际上是在说,她若不肯留,自己便会通知祁天弈她的假死。祁燕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子,怎会听不出那话中话。如今她身在险境,祁燕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她死了,祁燕还活着的事实,祁天弈未见得会到何时才发现。 祁燕的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晏倾君的话,只是捏紧了手中的药方,未多犹豫便一把将晏倾君推了下去。 “谁?”门外二人正欲进门,便听到一声巨响,连忙推开门,见到太子妃狼狈地摔在地上,面色惊惶。 *** 晏玺倚靠在怡园正厅的主座上,身侧是太子晏,奕子轩,以及刚刚恢复一些的倾云公主,晏倾君跪在地上,低首不语。 “这一夜,你去了哪里?”晏玺拿着茶杯,茶盖与杯身敲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某些人凌乱的心跳。 晏倾君并未抬头,沉默。 “既然此前皇后与云儿中的并非浮欢,现下,云儿的花粉过敏好了许多,为何皇后却是病情恶化?钱御医,你与太子妃说说皇后的病情。”晏玺对沉默战术似乎有些烦腻,不耐地搁下茶杯。 “臣领命!皇后娘娘本就身体虚弱,即便此前是花粉过敏,臣可以肯定,这次中的,真真是浮欢之毒!此前臣用银针试毒,皇后娘娘和倾云公主身上并未发现毒素,臣以为是浮欢毒性不显,可今日皇后娘娘突然昏厥后,血液中是含毒的。” “所以母后是在今夜才中毒!”晏接过话,狠声道,“你今夜刚好不在,若说不出去了哪里,众人会如何猜想你也该知道。还不快快回答父皇的话?” 晏的脸已经黑了大半,若说此前他还怀疑是晏倾君下毒报复,此时他可以肯定,晏倾君是被人陷害。 昨夜母后毒发,他连夜赶进宫,刚巧奕子轩今夜当值,刚巧路过怡园,刚巧发现太子妃不在房内,而他的“晏倾君”乖乖地待着,洗清了下毒的嫌疑。 刚好在昭华殿里晏倾君身上掉下一包浮欢。带毒,身在宫内,夜不归宿,矛头齐齐指向晏倾君,实则是指向自己! 自从他与奕子轩闹翻,奕家便转而支持大皇子。他身为太子,依靠的便是东昭立嫡不立长的规矩,而与奕家翻脸后,他身后最大的势力便来自母后。若皇后死了,毒还是自己的太子妃所下,太子妃又是自己苦心拉拢的祁国势力…… 晏倾君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晏苍白的脸,再瞟过奕子轩的面无表情,不得不说,奕子轩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着实厉害。 皇后死,凶手是太子妃,晏苦心经营的两股势力便因此被生生扯断。 “疏儿,莫要怕,你乖乖与父皇说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为何会在御医院被人发现?”晏蹲下身子,倚在晏倾君身侧,紧紧地扣住她的手臂,低声在她耳边骂了一句,“你想死么?” 晏倾君微微笑了笑。 她当然不想死,她的命可珍贵着呢。但是,为了保命,她此时既不能撒谎,又不能实话实说……毕竟对方虚实,她无法得知。 “父皇。”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抬头正视晏玺,沉着道,“阮疏只想说两件事。第一,浮欢既然是慢性毒,而御医也不是刚好在昨天白日里验过血液无毒,是以,母后未必是在昨夜被人下毒。第二,昨夜阮疏一时无眠,无意中走到御医院,便想要进去看看,岂料被人发现……阮疏对东昭医术向来仰慕,这点……奕公子应该略有了解。” 众人的眼神齐刷刷看向奕子轩。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却并未解释。 晏倾君说完一席话,身子一软,趁势倒在晏怀中,“含情脉脉”地看住他,阖动双处俺,无声地说了一句:“我死,皇后死。我活,皇后活。” 暂时,她这条命,还得靠晏来保住了! 晏心中一动,晏倾君这样说,意思是她有办法解毒? 想到她身上本就有浮欢之毒,有解药也不足为奇,晏忙起身,对晏玺行礼道:“父皇,疏儿说她昨夜受凉,现下脑袋昏沉,需得休息片刻。父皇被惊扰了大半夜,不若先行回宫歇息,儿臣必会让疏儿交代出事情始末来。” “父皇,云儿也会留在此处,好好开导嫂嫂的。”晏倾云插话道,“云儿与嫂嫂相处甚近,相信嫂嫂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这会这么审她,恐怕是吓着她了。” 晏玺拿起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眸子里噙着透亮的光,将在场众人前后扫了一眼。 晏倾君感受到那眼神,只觉得自己心头如同湿润春日里的木头一般,长了许许多多的小毛,难受,不适,像是被他一眼洞穿了所有把戏,□□裸地站在他眼前,莫名地心慌。 “朕累了,最迟明日,若还没有个结果,朕不会再当家事处理。”晏玺阴沉着脸,背手离开。 晏倾云马上去扶晏倾君,晏倾君扫了她一眼,虽然仍是掩着面纱,但她面上的青紫几乎已经散尽。 “奕公子,晏有一事相商,可否挪步一叙?”晏冷眼看向奕子轩。 奕子轩沉默转身,去了偏厅。 晏倾君看着二人的背影,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到了关键时刻,她的太子哥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好骗。其实吧,浮欢的解药,她是没有的,她也没指望他真能救她性命,只要他能给她拖延些时间便够了。 那两人刚入偏厅,未等奕子轩坐下,晏便回头,看入奕子轩的眼,神色肃穆,一字一句道:“我的太子妃,才是你的阿倾!” 32、第三十二章(修) “我的太子妃, 才是你的阿倾。” 晏低沉的一句话后,冷眼盯着奕子轩, 等着他的反应。奕子轩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绕过他的身子, 在雕花木椅上坐下,摘下了身上的五彩琉璃珠。 “奕子轩你挺清楚了!她才是倾君,货真价实的倾君!”晏见他那反应,咬牙强调了一遍。 “想要我救她?”奕子轩黑色的眸子映出琉璃珠五色的光芒,流光溢彩,低笑道。 “你不是想要倾君好好地活着?想要她容貌未毁,如往日那般快乐地活着?现在我告诉你, 隔壁毁容的那个才是封阮疏!而嫁到我太子府里的‘封阮疏’, 是真真正正的晏倾君!”奕子轩的反应在晏意料之中,却仍是让他有些焦躁。 他明知此时说出晏倾君的身份来,是最让奕子轩怀疑的时刻,可唯有如此, 才能拖延他行动的时间! “你觉得我会信?”奕子轩抬眼, 睨着他,眸色里夹杂着细微的嘲讽。 晏皱眉道:“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这样说,你必然会怀疑。但是,奕子轩,你与倾君相处四年,你若真心爱她,难道连眼前二人谁真谁假都分不清?” 奕子轩冷笑, “若她是晏倾君,她不仅好好的活着,而且容貌未毁,所以当初你所做的事就可以当做未曾发生过?若她是晏倾君,几日前你还与我达成协议,说愿意送掉太子妃的一张脸以弥补我与阿倾的损失,现在变成了什么?” 晏一时语塞,当日他与奕子轩合作,将晏倾君送到奕家,是想毁掉她那张脸,无人再会认出她的身份来,还能送奕子轩一个人情。哪想得到今日自己竟是要亲自将她的身份告知奕子轩,前几日的举动,无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到如今,无论谁是晏倾君,在奕子轩眼里,他都罪无可恕。 “我也不怕承认,我便是认出了她的身份,才想要毁去她的脸,否则,若是让外人知道我娶了亲妹妹,让我颜面何存?”晏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奕子轩讥笑,“哦?当日在书房内,太子殿下可还说与阿倾兄妹情深,当初不该设计我和她,使得阿倾容颜尽毁消极厌世,更使得我与她嫌隙陡生,再不复当初!” 晏急得手心都沁出冷汗来,只觉得百口莫辩。事到如今,除非晏倾君亲自站在奕子轩面前说出她的身份,否则,恐怕他是永远都不会信! “好!你不信便罢了!”晏咬牙,嗤笑道,“奕子轩!你爱的人当真是阿倾?你以为你当真了解阿倾?你如此笃定太子妃并非倾君,无非是因为她与你四年以来熟悉的倾君相去甚远。但是,奕子轩,你昭明十四年才正式回宫,在此之前,你见过倾君几次?你见过挽月夫人在世时倾君的模样么?你与她相处四年,我却是与她一起长大,你所了解的晏倾君,不过是热战之后偃旗息鼓的假象!” 奕子轩墨色的眸子里微光闪烁,随着晏的话语,渐渐泛出冷意来。他闭眼,再睁开,眸中又是一片平静,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不会荒唐到嫁给自己的亲哥哥。” “哈……”晏听到这句话,突然笑了起来,“荒唐?这只能代表你当真是从未了解过她!你以为当初我为何执意置她于死地?便是不想留下这么个祸害!若如最初的计划救走她,她的个性,绝不会感念你救命之恩,一旦让她活下来,翻身之际,报复之时,绝对的不择手段!别说是嫁给我,就算当初是父皇去求亲,说不定她也肯嫁!” “你确定?”奕子轩嘲笑道,“那隔壁的‘假’阿倾,刚刚回来时心灰意冷毫无生存意志,若如你所说的了解阿倾,为何刚开始你未怀疑她是假的?” “那是因为挽月夫人过世后倾君便变了个人似地,我也未料到她会毁容重伤,当然无法笃定她的反应。况且当时我派去的杀手无一人存活,贡月的老王爷病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商洛和祁国都对战况三缄其口,我哪知还会有一个封阮疏?她又穿着倾君的衣服,带着你的五彩琉璃珠,旁边是茹鸳的尸体,身形还与倾君极为相似……” “那你现在有何证据证明她不是阿倾?”奕子轩笑问。 晏抚了抚额头,无奈道:“隔壁那阿倾,自从回来一句话都不曾讲过,她没有哪里不像倾君,却也没有哪里像倾君!可我那太子妃,长得与倾君一模一样,在我面前放肆的模样与当年的晏倾君一模一样,甚至亲口承认她就是晏倾君!” “她亲口承认?”奕子轩轻笑,“亲口承认你便信?太子殿下未免太好骗了。那她现在是不是对你说,你若救了她,她便会替皇后解浮欢之毒?所以你才急冲冲地来替她说出她的身份?” 晏怔住。 “殿下可曾想过,这或许只是她的缓兵之计?呵……这女子还当真聪明……我便暂且不动她,且看她如何来解浮欢之毒!”奕子轩收起五彩琉璃珠,起身便走。 晏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蹙起眉头。 皇后中毒一事,并未如有些人所想的闹得满朝皆知,而是随着倾云公主的痊愈,许多人对皇后的病情猜测重重,即便是知道实情的,也三缄其口。 自入宫以来,皇后从未争宠,与晏玺相敬如宾。而晏玺,即便是在独宠挽月夫人的时候,每月也会去皇后的宫里几次。两人之间是否有情,旁人无处揣测,可以肯定的是,晏玺不会轻易让皇后出事。 东昭三大家,之所以相安无事,几百年来前所未有地和谐共拥皇权,很重要的原因之一便是三大家在东昭虽举足轻重,其下门生无数,却鲜有从武者。晏玺将最为重要的兵权一点点聚拢,牢牢握住,到如今,便只剩下皇后兄长马青手上的一股兵力较为庞大。 因此,此次皇后中毒,没有晏玺旨意,谁都不敢外传。而晏玺一直对此事闭口不提,三大家之首的奕家同样是避讳的态度,朝中更无人敢出头多问。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皇后的“浮欢”毒症状愈发明显,命悬一线,而御医院众人对白子洲的毒,可说束手无策。晏玺终于放出话来,先且不问谁是凶手,谁能给皇后解毒,便算大功一件。 晏倾君与封阮疏二人同时被留在怡园,两人都称略略懂得一些白子洲的医术,会尽力解毒以表自己清白。 “你真会解毒?”封阮疏沙哑着声音,问向躺在软榻上的晏倾君。 晏倾君扬了扬眉头,“不会。” “那三日后……” “你怕死?”晏倾君笑问。 封阮疏沉默,半晌才道:“我只是替你担心。三日后,见到商阙,我心愿已了,死便足矣。而你,若未能解毒,晏玺必然会将罪责都推在你身上给皇后的家人给朝廷一个交代,而祁国也未必会管你。” “啊……封姑娘也知道我此次极为冒险,若不是为了让你我都能在这个时候进宫,我也不必给那二人下花粉毒,不会让人钻了空子真下了浮欢,使我身陷险境。”晏倾君把玩着垂在胸口的碎发,抬头看着封阮疏,两眼亮闪闪的,“我为你牺牲这么多,不若你重新许我一个条件?上次因为你回府,奕子轩可是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要进宫,目的也不止是帮我吧?”封阮疏冷声道。 晏倾君笑笑,“封姑娘看起来也不笨。那便自行去找商阙吧。” 说罢,懒懒地躺下。 封阮疏半晌都没有动静,晏倾君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不得不起身道:“罢了罢了,我与你开玩笑呢。” 说着,从身上拿出一张□□,扔给封阮疏。 “但是,封姑娘必须答应我,今夜你去见商阙,不论发生何事,与我无关。”晏倾君正色道。 封阮疏看了看□□,点头。 晏倾君起身,招呼封阮疏过去,替她戴上□□,整理一番后,竟与镜中的自己一模一样。封阮疏狐疑地看着她,她瘪了瘪嘴,“这本来就是给我准备的,总不能换张面具换张脸吧,当然长得一样了……” 封阮疏略作迟疑,点头,问道:“他住的凝紫宫在哪里?” “出了怡园,向左,直走,左拐,第二个长廊,右走,第三间宫殿,这个时辰必然点了宫灯,很好找。”晏倾君随手拿了纸笔,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画出一张简略的地图来,交在封阮疏手里。 封阮疏略略瞟了一眼,拿紧了地图,转身便走。刚到房门口,她突然停了下来,轻声道:“其实,奕子轩……对你很好。” 说罢,不等晏倾君反应,便开门离去。 夜晚的怡园很是安静,封阮疏说自己未免露出破绽,从来不要身边有人照顾,因此怡园只有她一人留下。现在封阮疏不在,祁燕又被她打发走了,现下便只剩她一人了。 想到祁燕,晏倾君翻了个身。 她已经出去两日一夜,一点消息都无,虽说这是她离开的最好机会,可是以她对祁燕的了解,她不会走……那么,是鬼斧神医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三日后,祁燕若还不能回来,她便要另谋出路了。 还有奕子轩,他与大皇子合谋,既然胆大到了直接给皇后下毒的地步,整个计划必定不会只有目前她看到的一部分。下毒,不过是第一步,即便是皇后真死了,她这个太子妃也因此获罪,对晏的势力是极大地折损,也不至于让他从太子的位置上下台! 可是,奕子轩的下一步会是什么?她若能想到,便不会如此被动了…… 还有挽月夫人一事,晏倾君将那几年母亲的异动想了个遍,除了生病时会自己熬药,着实想不出有何异常来……至于那入宫时间,到底是母亲骗她,还是那记载有误,同样是无迹可寻…… 不对! 晏倾君突然想起什么,猛的惊醒过来,却是对上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 那人就站在那里,月光如水,洒在他淡蓝色的长袍上,隐约还可见到袖角精致的兰花暗纹。他双手背后,微微垂目,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晏倾君的左眼角。 晏倾君歇息时会将□□揭去,她知道,自己此时正是他“心爱”女子的模样,只比“她”少了颗泪痣 “奕公子,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晏倾君笑得娇俏,扬声问道。 奕子轩转身,自行点亮了房内的油灯。灯火一辆,晏倾君便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她找了件衣服随意披上,下榻,在他所坐的桌边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阮疏真是受宠若惊啊,奕公子莫不是走错了房门?” 奕子轩嘴角带笑,微微勾起,眼睑垂下,掩住眸中神色,从袖口拿出几张纸来,放在桌上。 晏倾君眉心一跳,桌上的,几张是她从医册上抄下放在太子府中的药方,还有几张是前几日她刚刚撕下的…… “身为邻国公主,潜入御医院,撕毁皇上的医册,你可知……这是犯的什么罪?”奕子轩声音低沉,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威胁。 晏倾君干笑了两声,奕子轩继续道:“你的那名丫鬟,想要她死……还是活?” 看到药方时晏倾君便料到祁燕在他手中,但她不露声色地保持着微笑,看着那几张药方不语。 “你刚刚问我找你何事……你可想知道,明知你是他的人,为何我会让你到东昭来?”奕子轩笑看着晏倾君,眸中微光闪烁,未等晏倾君回答,声如弦乐,“听闻当初祁国皇帝除去扶汝太后,你功不可没。” 晏倾君已然明白奕子轩要做什么,却还是娇笑着问道:“你想如何?”。 奕子轩从袖间再拿出一张纸,推到晏倾君眼前。 晏倾君看了他一眼,将纸张摊开来,一眼扫下去,眼里的疑色渐渐凝重,随后转为浓重的讥诮。 “奕公子……真是够狠啊!”晏倾君折起那纸张,“他是我夫君,我为何要帮你?” “我以为,他既然让你到东昭来,必然教过你,夫君与性命,孰轻孰重。”奕子轩将桌上的药方一一收起,叠好,放回袖口。 晏倾君故作沉吟,半晌,才点头道:“如今阮疏四面楚歌,能得奕公子青睐,自是求之不得。只愿奕公子不是出尔反尔之人,事毕,让阮疏全身而退。” “奕家人从来说话算话。”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起身便要走。 “哦?”晏倾君讥笑,当初是谁说“定不负卿”? 一句话硬生生咽了下去,变成一句“听闻奕公子与太子殿下情同手足,如今却是没有半点儿手下留情,这话,阮疏真是不太敢信……” 奕子轩刚好打开门,寒风袭来,吹入他冷然的一句话,“他伤了阿倾。” 晏倾君的眼被那寒风刺得眨了眨,怔忪了片刻便连忙跟上奕子轩。封阮疏不会这么快回来,万一他此时不是离开而是去向隔壁…… 奕子轩毕竟是习武之人,晏倾君略一怔忪便耽误了时间,未能跟上,正欲喊他一声,封阮疏的房门已然被他推开。 (修文导致这章少了点字数,不得不补上,请见谅~~~~~~~~~~~~~~~~~~~~~~~~~~~~~~~~~~~) .............................................................................. 33、第三十三章 晏倾君只觉得一阵寒风没有任何阻碍地吹得自己的心头抖了抖, 而之后,突然觉得自己的紧张很是莫名。 那屋子里的, 是他的“阿倾”,即便是不见了, 也是他的“阿倾”不见了,他自会去找她,听她的解释,选择信或不信。她为何要跟上?她为何要怕他发现她不在?即便他的“阿倾”被发现是假的,与她何干? 晏倾君笑了笑,却也未打算回去,只是放缓了脚步, 跟着奕子轩入了房。 然而, 出乎意料的是,封阮疏已经回来了。 晏倾君站在奕子轩略后一点的位置,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他看着的方向, 正好看到封阮疏躺在榻上, 如初见她时的那般,背对着来人。 “阿倾。”奕子轩站在原地,极为小心地轻步向前,一声低唤好似梦呓。 榻上的封阮疏不语,只是将被子拢了拢,整个脑袋缩了进去,露出些许黑色发丝。奕子轩缓步到她身边坐下, 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阿倾乖,好好休息,过几日我便接你出宫。” 封阮疏未露出脸,奕子轩也未掀开被子,只是略有失神地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长发,好似连站在门口的晏倾君都未发现。 晏倾君微微皱眉,只觉得三人之间这场景,很是诡异……正要转身离开,奕子轩却是起身,面无表情地路过晏倾君身侧,出了房。 晏倾君有些莫名,他不该把她当做危险人物赶出这房间么?既然他不赶,她便留下好了。 她转身,反手关上门,睨着封阮疏,好奇道:“你居然这么早便回来了?” 封阮疏躲在被子里仍是不言不语,晏倾君走到榻边,漫不经心地道:“那人皮面具还没摘下来吧?戴着它睡觉……封姑娘还想更难看点?” 封阮疏这才动了动,起身,晏倾君便看到她满面的泪痕。 “如何取下来?”封阮疏的声音有些冷,让晏倾君想到祁燕。 “用温水敷面,不用多久便能取下了。”晏倾君很是好奇她与商阙发生了什么,无赖地坐在榻边,不打算离开了,看着她打水,洗面,慢慢取下人皮面具,露出狰狞可怕的脸。 “看到奕公子是如何待你的了?”封阮疏的声音柔了许多,带着几丝嘶哑,“自从我被救回东昭,一直是他在照顾我。当时我重伤,每次醒来便见他在身侧,端食喂药,都是亲力亲为。那时我精神受创,整日只知哭泣,他每每陪着我日夜不眠,哄我莫怕,找来乐师给我抚琴。到后来我住到迎阳寺,那么远的路程,他每月必会过来一次……” “他那么好,你嫁他好了。”晏倾君轻笑道,“反正他都是对你好。” 封阮疏并未生气,只是叹了口气,“公主,是奕公子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晏倾君不语,静待她的后话。 “我到了东昭,虽不说话,甚少与人接触,有些事情还是能听到一些。我回来时,正是奕公子之父办丧事的时候,那之后,他便是一家之主,不停地在我与公事之间忙碌,却从未轻易怠慢、放弃哪一方。旁观者清,亲眼所见才明白,对许多人而言,身上的担子太重,想要两面兼顾,的确不易。日子久了,我便想,或许……商阙每日也是在这样的悔恨中度过,却连一个弥补的对象都没有。” “所以是奕子轩让你原谅了商阙?”晏倾君嗤笑,“你原谅他便罢了,莫要把你的思想强加在我身上。” “我只是在说许久以来心中所想的罢了。”封阮疏慢慢爬上榻,慢慢地躺下,双眼直直的看着榻顶的纱幔,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我看着奕公子,便学着在心中画了一柄秤。一边是你,一边是奕家,他要选秤杆偏向哪一边呢?一边是我,一边是商洛,商阙要选秤杆偏向哪一边呢?接着我便在自己心中放了柄秤,一边是爹爹,一边是商阙,从小娘对我格外严格,唯一的期望便是得到爹爹的认可,爹爹,是我半生努力的对象。我与商阙同样是自小相识,相知相恋相随,他是我这一生的挚爱。我用力地掂了掂,突然发现,两者是同样重要,若一定要选,我会选谁呢?” 封阮疏转首看住晏倾君,轻笑道:“我以为,在奕公子心中,你与家族,于他而言,同样重要。所以他才会不知疲倦地在两边来回奔波。” 晏倾君对她的话不置可否,想是这么久来无人说话,封阮疏在心头憋了许多话想要说出来发泄一番,那她便不打断,听着就是。 “可是商阙……”封阮疏动了动脑袋,偏头看向窗外月色,嘴角含笑,眼泪却是一颗颗掉下,“商洛月凉,每每驻足望南,祁国路遥,暗无天日,但我从未想过放弃。我的这双眼,我的骨血,不止是我的,还融着我娘半生的期望。我想,终有一日,我会长大,如娘所愿,变成爹满意的模样,亲自走到他面前,让他因我而骄傲。这样的念想我背负了十几年,可是被他毁了。他说他爱我,远甚于他的生命。然而,他也爱他的商洛,远甚于我……” 封阮疏突然沉默下来,垂着眼睑,看着月色的眼底情韵流淌。那张狰狞到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脸,如同被暴雨摧残过的雍容牡丹,花叶凋零,雨水四溢,狼狈沾泥,却仍然丢不失那一抹与生俱来的骄傲。 半晌,她继续道:“所以我才羡慕你,倾君公主,至少在奕公子眼里,你与奕家同样重要,而我在商阙眼里,永远比不得他的商洛。” 晏倾君不知今夜封阮疏去找商阙发生了何事,对她这番结论,她只想问一句。 “封姑娘,我问你,带着人皮面具,商阙认出你来,用了多长时间?”晏倾君的笑容柔和,坦荡地看入封阮疏眼里。 封阮疏看着晏倾君,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即眸光一亮,却是沉默。 晏倾君嗤笑,“只是一眼?一个动作?一句话?” 封阮疏似乎已经明白晏倾君的意思,垂下眼睑。 “我再问一句,我站在奕子轩面前,封姑娘觉得,若我不说,他究竟要到何时才肯信我是晏倾君?” “人有不同,事有不同,情形亦有不同……” “既然如此,我与奕家对奕子轩而言,你与商洛对商阙而言,又何来可比性?”晏倾君巧语反问。 封阮疏闭上眼,无言语。 晏倾君起身打算出门,打开房门后,突然回头道:“之前对姑娘的诺言已经兑现,我不管今夜姑娘身上发生何事,姑娘要生也好死也好,再与我无关。姑娘若有什么其他想法,还请看清形势,莫要连累到无辜人!” 看她今日说的这番话,若是有了轻生的念头,死在这怡园内,她可是有口难辩…… “公主放心,阮疏软弱过一次……今后,再也不会了。”封阮疏的声音恢复到坚硬而沙哑,随着语音落下,晏倾君关上房门的“嘎吱”声也消散。 *** 回到房中,晏倾君躺在榻上,将目前的形势整理了一番。 回东昭,发现封阮疏,利用她拿到医册,未料药方不全,给皇后和晏倾云下花粉毒,使得她与封阮疏同时进宫,于她而言,可以搜得母亲更多的资料,于封阮疏而言,兑现对她的承诺,让她见商阙一面。 这里不得不提到商阙。她当初之所以答应封阮疏助她见商阙一面,便是笃定晏玺会让商阙到东昭来。而她笃定的原因,便在回东昭的第一日,晏玺与她的一番对话。 她太过了解晏玺,没有目的的动作,没有用处的废话,在他那里都不可能存在。 而她手握逆天刀,让晏玺确定了自己与白子洲有关,更与他嘴中那“白玄景”有关。他想更进一步地问,却因为自己的“失忆”之词而断了线索。 接着他问自己可记得商阙,她的回答是有些印象。当时晏倾君就觉得,晏玺想通过她知道“白玄景”的消息。 而想在她身上套到“白玄景”的消息,必然要让她恢复记忆,要让她恢复记忆,照御医的说法,多接触曾经熟悉的人事许会有帮助,而商阙,是“封阮疏”青梅竹马的情人。因此,晏玺会想法子让她与商阙接触,是在她意料之中的。 但是,商阙已经入宫一个日夜,晏玺却没有任何动作,可能是宫中太乱,晏玺才搁浅了安排她与商阙相处,也可能是晏玺……发现了什么。 譬如她是晏倾君。 想到这里,晏倾君往被子里缩了缩。她这可怕的父皇,不动声色地洞悉一切也不无可能。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 入宫之后,若照她的计划发展,拿到想要的东西,皇后与晏倾云的毒也被发现是误诊,而商阙也已入宫,安排封阮疏与他见上一面不是难事。她的整套计划便完成。 可奕子轩从中插了两脚。 第一脚是与晏晏倾云合作,使得她在计划开始的门槛上跌了一跤。好在晏卿及时赶到,也算是因祸得福,有了“鬼斧神医”,她研究那些药方便方便得多。 第二脚便是这次,皇后当真中毒。她以为他把她当做晏的党羽,晏卿的双翼,要置她于死地,于是将摊子丢给晏,争取时间等着祁燕回来。可今夜奕子轩却入宫,请她相助。 由此可推,要么奕子轩最初便没打算杀她,将她逼到死角方好利用;要么他本想借此除掉自己,却因为晏的话变了策略,那么,他便还有一股不明势力,即便不用她晏倾君也可以将晏戴了二十多年的太子光环摘下来! 以晏倾君对奕子轩的了解,他不是将成败寄托在他人身上的人,这么大的事,没有完全的把握必定不会轻易走第一步。所以,目前的局势,应该是后面一种!奕子轩背后还有一股势力,在支持他对付晏! 至于那股势力来自何方…… 晏倾君稳了稳心神,连忙起身,掏出刚刚奕子轩给她的纸张,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提笔。 两日后,皇后甍,其兄马青以“皇上重病,太子临危,除内奸,抵外患,护皇权”为由,举兵直逼都城,东昭陷入几十年来的首次内乱,太子府被重兵包围,太子妃涉嫌给皇后下毒,投入天牢。 34、第三十四章(修) 天牢内空气混浊, 暗沉无光,冬日更是格外的潮湿阴寒。晏倾君蜷缩在角落里, 脑袋昏沉,迷迷糊糊地梦到自己身处春日, 窝在挽月夫人怀里吵嚷着要摘花捉蝶,挽月夫人抱着她在她脸颊上重重地亲了一口,笑道:“好,娘去给你捉,阿倾乖,在这里等我。” 等她,等她, 等她…… 晏倾君心头一阵酸涩, 眼前的画面蓦然转到昭明十四年三月初三,母亲过世的那个夜晚。 暴雨倾盆,雷鸣电闪,整个白淑殿阴暗潮湿, 一如晏倾君心中轰然坍塌的某个角落。 她不明白, 教她一切、无所不能的母亲,怎么会突然病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明明她会毒,会医,却握着她的手,说她病了……病得无药可医…… 她长到十一岁,从未哭得那般的歇斯底里。 无论母亲说什么, 她都听,她都学,她都做,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依赖,即使母亲不断地告诉她,谁都不可信,她还是会依赖她,如同花蕊依赖花瓣,鸟儿依赖翅膀。 “你若就此死了,再也不是我晏倾君的母亲!” 她嘶声大吼,绝望地威胁,她不愿看着她当真死去,高昂着头颅倨傲地不肯留下眼泪,走出了白淑殿。 那时晏玺去了,并未留她,反倒是关上了殿门。 殿外雨势未弱,晏倾君看见十一岁的自己哭倒在空地上,细小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却是咬着牙不肯出声。 “公主……公主您随茹鸳起来可好?”茹鸳哭着过去拉她,也随着她跌倒在尽是雨水的地上,“公主,我们去看看夫人,夫人……夫人这个时候,定是想见公主的,公主您起来……” “不去!她骗我!她死了便不是我娘,我为何要去看她?争权夺势,有什么用?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不去!不去!” 晏倾君看着幼年的自己在雨中哭着说出影响了自己整整四年的话来,只想冲过去摇醒自己,让自己快些入殿,看看晏玺与母亲说了些什么;告诉自己不争不抢便会当做没有价值的废物扔在战场任人宰割!无权无势便无法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被人踩在脚底肆意蹂躏! 但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瘦小的茹鸳蹲下身子,将她抱住,而她远远地看着,心急地跑过去,却永远也到不了自己身前…… 直至耳边突然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开门声,晏倾君心下一惊,猛地醒过来,睁眼见到穿着深蓝色禁卫军服的四名男子。 “皇上召见,请太子妃随我等出去。”其中一人拱手恭敬道。 晏倾君尤未从梦里清醒过来,眨了眨眼,深吸几口气,平定了情绪才起身,随着他们出去。 又是夜晚的东昭皇宫,一如既往的静谧安宁,掩盖了一切的明争暗斗腥风血雨。晏倾君到了昭华宫,刚刚入门,便瞧见晏跪在地上。 “父皇!那信不是我写的!太子玉印也是捏造的!儿臣是冤枉的,请父皇明察!”晏急切地给晏玺磕了个头。 晏玺手里拿着一张淡黄色的纸笺,隐隐可见墨色透出来。他低咳了两声,轻笑道:“奕家反目,母后遭人毒害,太子妃为敌国细作,吾身处危难,父皇重病命悬一线,遭人胁迫,不若举兵返都,保父皇,护太子……” “父皇!父皇!儿臣怎会做出这等蠢事?明知马青此时举兵必败无疑,会将自己逼入绝境,哪会写这么愚蠢的信给他?父皇明察!那封阮疏会模仿人的字迹,信上的太子玉印必定也是她模仿的!是她与奕子轩勾结,诬陷儿臣!”晏再磕一头。 晏玺只是半睁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并未多语,直至瞥见晏倾君在地上无声息地跪下,才微微抬眼,苍老的嗓音道了一句:“儿,你说,是她与奕子轩合谋诬陷你?” “是!”晏怒瞪晏倾君,“是她……” 晏话未说完,晏玺摇了摇头,看向晏倾君,沉声道:“绍风公主,你来告诉他,是谁‘诬陷’他。” 说到“诬陷”二字,晏玺语调微扬,带了淡淡的笑意。 晏倾君并未抬头,低声道:“是太子殿下自己。” “你……”晏面色惨白,咬牙吐出一个字,便被晏玺打断,“告诉他原因。” “太子殿下输了,出局了,这太子,便没资格做下去了。”晏倾君平静道。 “输在哪里?”晏玺继续问。 晏倾君低笑,“譬如此刻,太子殿下还没明白过来。马青只有这么一封信,怎可能轻易举兵?奕子轩即便与太子殿下反目,转而支持大皇子,怎敢捏造祸国之信?而我……身为他的太子妃,为何不帮他,而是帮一个外人?” 晏失神地看着晏倾君,眼中如火的烈焰渐渐消散,转而看向晏玺,喃喃道:“父皇,儿臣自问循规蹈矩,从未犯过大错,即便您要废,也无需如此设计……” “瞧,太子殿下又不明白了。皇上这是一石二鸟之计,既能顺理成章地废太子,又能借机收回马青手上的兵力,还能最后考验太子殿下一番,无需自己动手,只用坐享渔翁之利。可惜啊……太子殿下仍是那么地……” 愚蠢! 最后两个字晏倾君没有说出口,反是对着晏笑了笑。 那夜她推到奕子轩背后有一股不明势力,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晏玺!奕子轩不笨,放眼东昭,谁的权势大得过晏玺?忠心于他才是奕家最好的选择!他会与晏闹翻,与其说是因为她晏倾君,她更愿意相信是奕子轩察觉到了晏玺对晏的不满,及早抽身。 晏也未让他失望。整个计划,直至马青起兵,他才有所察觉,毫无反击之力! “父皇……”晏喃喃地唤了一声,眸中泛起绝望之色,低笑道,“父皇,我以为我尽力做到了最好。幼时你眼里只有挽月夫人与晏倾君,长大了你任由我兄弟几人明争暗斗,我每次都不会让父皇失望……” “因为你有一个奕子轩。”晏倾君冷笑。 “父皇,当初杀倾君,是您的授意,否则我怎会和奕家闹翻?”晏显然见不得晏倾君的得意模样,有意地说了这么一句,瞪了她一眼。 “东昭需要一个依靠他人的太子么?”晏倾君反诘。 “咳咳……”晏玺终是咳嗽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晏,缓声道,“儿,你可知,自从绍风公主嫁到太子府,你都做了些什么?” 晏面色一白,急道:“父皇!您……您知道,她……她是……” “她是君儿又如何?”晏玺低笑,苍老的双眼透亮如雄鹰之目,尖锐而具霸气,“娶了亲妹妹又如何?她敢嫁你,你还怕了她不成?儿,连一名女子的胆魄都及不上,仅此一点,你便坐不得朕这皇位!” 晏面上的表情急速变幻,有悲有怒有悔有恨。 他做了什么? 自从新婚那夜发现“封阮疏”与晏倾君长得一模一样,他便乱了阵脚。先是千方百计地重新查了一次“封阮疏”的消息。怀疑她就是晏倾君,便与奕子轩商议要毁她容貌。接着为了母后的毒,上当去找奕子轩摆明太子妃的身份,白白受了一番嘲笑,再接着,眼睁睁地看着母后中毒而亡,茫然无措…… 终于,晏自嘲地低笑,磕头,“儿明白了!儿自知不及父皇万分之一,仅求父皇留我一命,待我看看,日后取代父皇之位的,会是何等人才!” 晏玺又是几声咳嗽,疲惫地摆了摆手,“去利州吧,皇宫……不适合你。” 晏磕头谢恩,再不看任何人,面无表情地出了殿。 晏倾君侧首见到他紧握的双拳,有那么一瞬,觉得晏玺应该斩草除根。人总是在逆境中成长,而她,不想在日后多一个成长起来的敌人。 “君儿……”晏玺招手,示意晏倾君过去。 晏倾君垂首,起身,缓慢地向晏玺靠近。 刚刚他既然让自己向晏说出那番话,便是知晓自己的身份了。她不知晏玺是何时认了出来,不知自己是在哪里露了破绽,也不知自己在宫里的动作,有多少落在他眼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斗不过这只老狐狸! “君儿,是朕小瞧你了。”晏倾君刚好在晏玺身边跪下,晏玺笑着伸出手来,揪住晏倾君的人皮面具,“撕拉”一声撕了下来。 晏倾君觉得满面疼痛,整张脸都开始发烫。 “居然让你在我眼皮底下闹了这么久……”晏玺低笑,“闹够了么?” 当然……没有。 晏倾君疼得咬牙,心中这么想着,却并未回答。 晏玺一手抚上她发烫的面颊,柔声道:“君儿,当初设计你去贡月和亲,的确是因为朕的暗示。朕老了啊……” 晏倾君垂首轻笑,他想说他老了,所以急着选出适合的继承者,所以不断地布局考验各位皇子的同时,竭尽所能地聚拢皇权? “君儿,朕倒是真未想过,你会以这种方式回来。”晏玺低笑道,“你回来,可是怨父皇的抛弃,晏的伤害,奕子轩的背叛,想要报复?” 晏倾君沉默半晌,抬首轻笑道:“倾君以为,只有弱者会在被抛弃、被伤害、被背叛的时候想着为什么要抛弃我、为什么要伤害我、为什么要背叛我。倾君该想的,是如何不被抛弃,如何不被背叛,如何不被伤害!报复?比那些人过得更好,便是最好的报复。” 晏玺本就清亮的眸光又耀眼了几分,看着晏倾君,眸中隐隐地透出几分欣赏,点头道:“其实当初儿与奕子轩商议,是在中途劫走你,找个替身代你死。是朕暗中借了儿胆子,让他杀你。如此,你也不怨朕?” “父皇是心系母亲,倾君可以理解。”晏倾君低眉敛目柔声道。 好吧,她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说得很是违心,但人在屋檐下,必要的时候还是得低低头。 晏玺的双眼危险地眯起,“你……居然知道。” 晏倾君不语,看来晏玺并不知道自己在宫中查过母亲的综卷和撕走了他的医册。 “君儿,你娘在哪里?”晏玺突然激动地扣住她的肩膀。 晏倾君心中微抖,她本来是试探试探,晏玺这么说,便是母亲当真未死? 想到这里,晏倾君的身子不由地开始颤抖,嗤笑道:“父皇,倾君若是知晓母亲在哪里,此刻便不会在这里了。” 晏玺面上透出失望之色,微微叹息道:“咳咳……朕也是老糊涂了。” “倾君也想问父皇一句话。”晏倾君沉声道。 晏玺笑了笑,“问吧。“ “现在倾君再次站在父皇面前,父皇,您可会再杀我一次?”晏倾君抬头,目光闪亮。 晏玺一怔,低低地笑了两声,“君儿,你既然敢站在这里,问朕这句话,便是有了让朕不杀你的条件。朕倒想知道,你打算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晏倾君略略一笑,悠悠道:“父皇,您一直在找母亲,倾君说得可对?凭着父皇的实力,找了四年还未找到,倾君想,再花上十年,也未必能找到。” “所以?”晏玺很是期待地看着晏倾君,满是病容的面上有了一丝明媚。 “让倾君来找。”晏倾君沉声道,“父皇留着倾君一条性命,三月内,倾君势必找到母亲。” 晏玺看着晏倾君笃定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眸子里忽明忽暗的光一闪一烁,他凝视晏倾君,却不言语。半晌,他撇开眼,看着殿内的烛台。 “君儿,猜度人心,你比许多人都擅长。”晏玺轻笑道,“朕的心思,你也猜对了。” 晏倾君心头一松,暗暗地吐了口气,晏玺继续道:“你先回答朕,这逆天刀,是哪里来的?” 晏玺从袖间抽出匕首,眯眼细细地打量着它尖锐的刀锋,眸子里沉淀了许多晏倾君看不懂的情愫。 “这刀……”晏倾君凝视着烛光下发出微微银光的刀锋,笑了起来,“逆天刀,其实是哥哥给我的。” 不过一个瞬间,晏倾君突然发现,在东昭的日子,光亮起来。 “哥哥?”晏玺显然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身在祁国的儿子。 “五皇子——晏卿。” 她斗不过这只老狐狸,那……再加一只小狐狸呢? 三日后,马青举兵被困徐城,太子被废,发配利州。经此一变,东昭皇晏玺身心俱创,卧病榻上,对分别多年的五皇子尤为牵挂,赠祁国黄金万两,云锦八千,良驹六千,召五皇子晏卿回国。 35、第三十五章 太子被废, 随之五皇子晏卿马上被召回国,一时之间朝廷内议论纷纷, 莫非皇上心目中的储君人选实则是自小便被冷落的五皇子? 东昭的冬日总是比较短,春光不知不觉中覆盖整个皇宫。 从昭华宫内大开的窗间看去, 苍穹一碧如洗,柳芽青翠,花蕊初绽。 晏玺半躺在侧殿的软榻上,微微眯着眼,明明看向那春色,却好似透过春色里的薄雾,看着别处的浮光掠影。晏倾君安静地立在他下侧。 “君儿, 你过来。”他缓缓招手, 声音略显虚弱。 晏倾君瞥了一眼他手边的酒壶,见他不经意地拿起,倒酒,心尖颤了颤, 却不得不听他的话, 到他身边。 “君儿,喝了。”晏玺举杯,将酒递到晏倾君眼前。 晏倾君嗅着充斥鼻尖的酒香,看着溢满酒杯的剔透水酒,眨了眨眼,低笑道:“父皇对倾君,就这般不放心?” 晏玺听她这么问, 笑了起来,“君儿,朕的几个儿女,你认为……谁最不可信?” 晏玺不就是在说她最不可信么?晏倾君腹诽,面上却是笑了笑,“那倾君又凭什么相信,找到母亲之后,父皇会给倾君解药?而不是用倾君的命来威胁母亲?” 依着晏玺的性子,这酒必然是毒酒,担心她出宫或是找到母亲之后逃之夭夭。 晏玺闻言,微微蹙眉,半晌才道:“君儿,朕以为,你是朕诸多儿女中最了解朕的一个。既然你说了三个月便能找到梦烟,我便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但三个月后,你若找不到,你该明白,你要回到你该走的路上去。” 晏倾君冷笑,她该走的路,就是死? “父皇,您的意思,这毒三个月后发作?” “三个月,无论你是没有找到梦烟,还是找到她却不肯回宫,毒发无解。”晏玺脸上仍是一副慈祥的表情,好似眼前的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他所说的,又是极为普通的一件事,“若找到梦烟,带她回宫,朕自会给你解药,以东昭晏氏的皇族之名担保。” 晏倾君凝视着晏玺手里的那杯酒,话已至此,由不得她不喝! 晏倾君接过酒杯,未多犹豫便仰面喝下。无论如何,先留住性命再说…… “君儿,父皇老了……”晏玺突然一声叹息,意味深长地看着晏倾君,“父皇只有两个心愿,其中一个便是再见你母亲一面,可是即便你找到她,她也未必会随你回宫,莫要怪父皇狠心。” “倾君明白。”晏倾君放下酒杯,轻笑道。 晏玺满意地看着晏倾君喝下酒,微微颔首,咳嗽了两声,问她:“既然你要找梦烟,你可知,现在你该做些什么?” 晏倾君隐去眸中情绪,直面晏玺,淡淡地道:“有三件事。” 晏玺颔首,等着她的后话。 晏倾君继续道:“第一,如今倾君身为太子妃,太子被废,迁居利州,太子妃理当同行。所以倾君必须想法子留在皇宫。第二,皇后中毒一事,矛头直指太子妃——我。父皇要给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必须找出凶手。所以倾君得想法子找到‘合适’的下毒者。第三,倾君该尽快搜集母后的资料,试图从中找到更多线索。” “与父皇说说你的对策。”晏玺饶有兴致地凝视着面带淡笑的晏倾君, 晏倾君仍是微笑着,有条不紊地道:“第一件,倾君本就不是‘封阮疏’,那随行的太子妃,倾君以为,如旧法炮制。第二件,皇后中毒,也非倾君所为,奕家既然下毒,便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即便这是父皇授意。第三件,母亲的资料,倾君已经查过了,还需父皇给出更明确的指点。” 晏玺微笑,花白的眉头愈渐舒展,缓声道:“代替你的人选好了?” “此事无需父皇操心。”晏倾君沉声道。 “那奕家……”晏玺低笑,“你可知,将下毒一事推到奕家身上,有何后果?你想让奕子轩上当……不容易啊……” “父皇此言差矣!”晏倾君义正言辞道,“毒本就是奕家下的,何来‘推’这一说法?况且,如此做来,也是帮了父皇一把。” “何出此言?”晏玺虽是反问,面上却是满意的笑,好似早便料到了晏倾君的答案。 晏倾君顿了顿,道:“倾君记得,马青娶的是耿家女儿。其实……父皇打算削弱三大家在东昭的势力了吧?” 尽管年近迟暮,尽管重病在身,这个天生的舞权弄势者也不会放缓自己的动作,放弃自己的追求。三大家在东昭数百年历史,很大程度上保证了东昭的繁荣。然而,历代都有三家之争,也在极大程度上束缚了东昭的国势。直至晏玺上台,三大家之间是从未有过的和谐,但他若死了呢?晏玺之所以千方百计地考验历练几个儿子,便是希望挑出一名最出色的储君。 然而……他那几个儿子还真没几个及得上他哪怕五分!因此他才忧虑,担心一旦他甍逝,三大家反噬,皇权旁落。所以在他有生之年,抓紧兵权不够,还要最大程度地削弱三大家的势力方才放心。 而马青“叛变”,表面看来只是聚拢兵权,耿家却或多或少地受了影响。削三家势力,这只是个开始。若奕家当真承认给皇后下毒,第一个倒的,便是这三大家之首! 晏玺又开始咳嗽,对晏倾君的问话不置可否,只是喃喃地道了一句:“奕子轩不是儿。你看得出朕的打算,他同样看得出,不会轻易上当。” 晏倾君低眉敛目,笑道:“此事无需父皇操心。” “哈哈……好一个无需父皇操心的倾君公主!”晏玺笑得双眉发颤,语气里毫不掩饰对晏倾君的赞赏之色,看着她的眼神却是淡淡苍凉,“可惜……终究是个女儿。” 晏倾君垂首,沉默半晌后才道:“至于第三件,父皇,倾君想知道父皇与母后的过往。” 晏玺面上的笑渐渐凝固,盯着晏倾君的眼神愈渐尖锐,透出寒气来。 “母亲是在十五岁那年入宫,否则她身上白氏擅长的东西何处学来?”晏倾君平静地道。这便是上次她突然想到的问题,可是…… “可是我十岁时母亲无意中与我说,与父皇相识二十年了。”晏倾君正视晏玺,问道,“二十五岁的母亲与父皇相识二十年,可见母后在五岁时便结识父皇。倾君想知道母亲的身世。” 普通女子,如何在五岁时结识皇族,且就此结下不解缘? 晏玺眸子里的暗光突然快速地闪烁起来,如同深海里的暗潮,汹涌澎湃,表面却仍是一片平静。他笑了笑,笑容苍老,显得有些憔悴,低喃道:“你十岁时,她便与你说过,与我相识二十年了?” 晏倾君不解地拧眉,晏玺居然不知道? “你去找吧,最好……她还活着。”晏玺倏然起身,咳嗽了两声,背着手,走了。 晏倾君敛目,晏玺不肯说,这条线也断了,那便只有等祁燕了。 *** 皇后中毒一事,皇上并未交给案审司,而是亲自调查。尽管每日都会召“太子妃”问审,“太子妃”却是拒不认罪。因太子妃身份特殊,关系到东昭与祁国的友好和睦,皇上下令,重新彻查此案。 晏倾君从昭华宫里出来,在天牢门口见到了奕子轩。 他站在石门边,轻薄的阳光倾洒而下,淡蓝色的兰花印纹仿佛散着幽幽花香,腰间的五彩琉璃珠熠熠生辉。 天牢内暗不见天日,天牢外春色盎然。光明与黑暗,一线之隔。奕子轩就站在那一线之间,微眯着眼,淡淡地看着慢慢走近的晏倾君。 晏倾君微微笑了笑,紧贴在面上的人皮面具有些干燥,使得脸上生出些许细纹。她同样淡淡地看着奕子轩,一点点走近,到了他身侧,低声问了一句:“落霞呢?” 信她写了,太子玉印她刻了,晏也倒了,再过几日便去利州,祁燕居然还未回来! 奕子轩垂下眼睑,未语。 晏倾君心中一阵不安,瞪了他一眼,抬脚便走。奕子轩却是突然伸手,将她拉住。晏倾君觉得手心一凉,耳边是奕子轩轻风般刮来的声音,“可保你一命。” 五彩琉璃珠。 晏倾君触到手心的东西,马上便明白过来。她抬眼,冷睨着奕子轩,讥诮道:“施舍?现在还不是时候!” 说罢,拽紧了手上的琉璃珠,抬手,嫌弃地扔在了地上。 五彩的琉璃珠,四碎之后在阳光下发出七色的光来。 晏倾君身后跟了四名宫人,两名禁卫军。天牢门口也是站了一列的禁卫军,此时的眼光都落在那迤逦的七色光芒上。奕子轩同样看着那四散的碎片,面无表情,随即笑了笑。 “阮疏手粗,不小心弄掉了奕公子这么好看的珠子……还请公子,莫要见怪,日后必定偿公子一串。” 晏倾君声带歉疚,眼里的嘲讽藏在了下垂的眼皮底下。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太子妃”与奕子轩擦肩而过,而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意外挂掉了奕子轩的那串琉璃珠,于是“太子妃”正在赔礼。 奕子轩仍是凝视这那一地的碎片,动了动身子,众目睽睽之下弯身在碎片前,掏出帕子,慢慢地将碎片捡了起来,裹在帕子中,塞到胸口,淡淡地说了一句“送她进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奕子轩走开,晏倾君才看到他身后的人,眼前一亮。 “落霞,长话短说!” 一入天牢,各种呻吟怒骂声传来,晏倾君低声与祁燕说话,也不怕引得旁人注意。 “鬼斧神医看过药方,说从每个药方里抽出一味药来,便成了一种举世无双的‘毒药’。”祁燕的声音仍旧是冷冰冰的,没带多少感情,说话干脆而利落,“有可能是‘毒’,也可能是‘药’。因为那方子还缺了一味药,若加入‘暗霜’,则是剧毒无解,服下后虚弱致死。若加入‘明昧’,则是‘九死一生’,断气九日后获新生!” “就是诈死?”晏倾君的声音有点颤抖。 一定是诈死!让晏玺以为她死了方可出宫,九日后便重新醒过来! “嗯。”祁燕淡淡地回答,“但是‘暗霜’易寻,‘明昧’难得,是白子洲的奇草,宫中不可能养活。” 晏倾君沉默,迅速地分析。若母亲诈死,还缺一味“明昧”,无法从宫中得来……若母亲诈死,不可能在钉死的棺材里过了九日再自行撬开棺盖,必然是有人帮她。若这个人给她“明昧”,再将她从棺材里救出来,便说得通了! 那么这个人是…… 白玄景! 晏玺在找母亲,同时也在找白玄景。母亲出自白子洲白氏,白玄景是白子洲族长的儿子,若说两人相识,也不足以为奇! 那白玄景到底在哪里,恐怕得等晏卿回来了!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摒去杂念,晏卿回来之前,还有些事情得处理掉。 “你这几日……” “我很好。”祁燕打断晏倾君的话,低声回答,“被奕子轩围了好几日,药方也落在他手里。本来已经出逃,入宫找你,你却入了天牢。我只好折回,再去找奕子轩。” 晏倾君微微颔首,难怪这么久祁燕才回来…… “倾君。”祁燕突然唤了一声。 晏倾君诧异地回头,看着一身禁卫军装的祁燕。 “奕子轩说这些药方是挽月夫人与倾君公主的。”祁燕淡淡地道,“所以,其实你才是晏倾君吧?所以你回到东昭,反倒用起了人皮面具。” 晏倾君低低一笑,连祁燕都想得到,原来奕子轩早便知道了…… “我带你杀出去!”祁燕突然拉住晏倾君的手,指尖冰凉,手心却是温软。 晏倾君扑哧一笑,祁燕好歹也是名公主,外表看来柔柔弱弱的,开口闭口就是“杀”,真是有点儿违和。 “落霞,上次我给你的东西还在么?”漆黑的天牢里,晏倾君反手握住祁燕的手掌。 祁燕低应了一声。 “给我浮欢。” 本来那些毒药伤药都是晏卿给的,祁燕临走前,她都给了她一半。现在她身上的浮欢被人收走,祁燕身上却是还有一些的。 祁燕难得地多问了一句:“你要……” “证明我不是下毒者!” “我们没有解药。” “奕子轩有。” “那如果他不肯……” “晏卿马上就回了。” 祁燕沉默,半晌才道:“若他也不肯救你呢。” “不会。”晏倾君肯定道。若说第一次在祁国的孤岛上,他替自己挡了一剑,是为了他们的行踪不被泄露,第二次他将中毒受伤的自己从沣水湖边捡回去,是为了他们的计划不败露,第三次从奕子轩的剑下将她救起呢? 他可不是“顺便”做好事的人。不管是“专程”来救她,还是“顺便”救她,都代表她活着,对他是有好处的。此次回国,救她只是举手之劳。至于回国之后他要如何顶着”晏卿”的身份逃过老狐狸的眼睛,若没想好法子,他也不会是“晏卿”了。 翌日,太子妃为证明自己并未给皇后下毒,亲自服下“浮欢”剧毒。皇上下令将其放出天牢,留在怡园以观后续。同日,东昭军快马加鞭传来消息,五皇子晏卿回国途中遭人暗袭,命丧当场! 36、第三十六章 晏倾君自服下“浮欢”后, 一直昏昏沉沉,浑身渐渐地染上诡异的紫色, 几乎大半日里意识都在虚无的梦境中,偶尔清醒的时候还暗暗地嘲笑这宫里的御医, 上次会笃定花粉毒就是“浮欢”。若真是“浮欢”,晏倾云哪里来的力气跑去说下毒者是“晏倾君”。 待到第二日,整个怡园静到令她觉得窒息。她勉强睁眼,迷迷糊糊地见到祁燕坐在自己身侧,略有担心地拧眉。 祁燕的模样本是极为清秀,如同夏日里洁白的莲花,一颦一笑间自有一番风韵。此时皱着眉头, 有些难看…… 晏倾君笑了笑, 本想嘲笑几句,哪知说不出话来。 祁燕见她睁眼,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模样,淡淡地说了一句:“刚刚传来消息, 晏公子……死在回东昭的路上。” 晏倾君努力眨了眨眼, 确定不是自己幻听,随即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能。 不说他那么厉害的武功,单单就他那脑子,也不可能被人算计,死在回国的路上! “尸体已经运了回来,停在西直门外。”祁燕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晏倾君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 突然地坐了起来,扯住祁燕,示意她带她出去。祁燕连忙上前拥住她软如稀泥的身子,轻声道:“夜深人少再去。” 晏倾君觉得自己定是被那“浮欢”毒得糊涂了,此时那里的人不会少,自己身中剧毒,也没有立场没有身份去看晏卿的尸体。只是,没亲眼看到……打死她都不信晏卿会死! “隔壁那女子……”祁燕缓慢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晏倾君听见,“被奕子轩接走了。” 晏倾君嗤笑。 他早便知道自己才是晏倾君,而隔壁那人是封阮疏,却仍旧与她谈条件,当着她的面唤封阮疏为“阿倾”,让她因为下毒而入天牢,现在又将封阮疏接出宫,或许,打算一直这么自欺欺人下去? 封阮疏与她说,在奕子轩眼里,她与奕家是同样重要的,她不想反驳,也不屑反驳,但此时,她是在利用这一点,逼奕子轩面对现实,在两者中做出选择。 其实也是她在赌,赌奕子轩会来给她解药。一旦他来给自己解药,便意味着浮欢之毒他也有,而他手握解药,却不给皇后解毒,已是大罪!他身为奕家家主,此举会给奕家带来怎样的重创,可想而知。 晏卿曾说她自负而急于求成,那么这次她给自己留了两条后路,其中之一就是晏卿。可是……他死了? 思及此,晏倾君心中一惊,睁眼,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是夜幕降临,银月如钩,挂在半空中,夜幕上星光闪耀,煞是美丽。她正要找祁燕带她去看“晏卿”的尸体,霍然发现自己身处殿外,靠在一只廊柱边,身上披了件厚重而暖和的披风,带着淡淡的兰花香。 晏倾君因为“浮欢”而迷糊的意识瞬时清醒许多,微微侧首,便见到奕子轩坐在她身侧的台阶上,不知看着何处出神。她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见到一簇荫绿的蔷薇花丛。 那花丛太过熟悉,日日夜夜,它曾伴了她十五年。 原来她现在在白淑殿前。 晏倾君再扫了一眼坐在台阶上的奕子轩,记起他正式回都城那年,她十一岁,他十三岁。 挽月夫人在世时曾经教她,身为公主要举止端正,不可席地而坐。所以挽月夫人过世之后,晏倾君如同跟她赌气一般,每日都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玩书本,玩树叶,玩小虫…… 那时奕子轩是晏的伴读,时常随着他一并过来,见到她邋遢地坐在地上,面无表情的脸上就会露出些许笑容来。 “公主,坐在地上,不合规矩。”终于有一次,奕子轩先晏一步,将她扶起来。 “什么规什么矩要那些做什么?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坐地上就坐地上,喜欢躺床上就躺床上!现在我就喜欢坐地上!”晏倾君笑着推开奕子轩的手,执拗地坐回地上。 “反正白淑殿也不会有人过来,没人发现,子轩,我们也坐地上试试看吧?”晏的小脑袋凑过来,未等奕子轩的回答,便坐在晏倾君身边,笑嘻嘻地拍了拍冷硬的地面,“好凉快!” 奕子轩狐疑地扫了两人一眼,也笑着在台阶上坐下。 从那以后,他每次来白淑殿,总会时不时地坐在殿前的台阶上,譬如此时。 晏倾君说不出话来,微微喘着气,冷眼睨着奕子轩。奕子轩察觉到她的眼神,转首看她,喜色从眸中一闪而逝。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撩去晏倾君眼前的碎发,接着从袖间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到晏倾君嘴里。 晏倾君吞下,心口像是被注入一股暖流,渐渐流遍全身,无力感瞬时消散许多。 “阿倾,这是你想要的‘浮欢’解药。”奕子轩的声音清清浅浅,如同月光一般净凉,“待会我送你出宫。” “太子妃畏罪潜逃?”晏倾君嗤笑,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说话的力气。 “嗯。”奕子轩颔首。 “我不走呢?” “阿倾,‘封阮疏’的身份,于你无用。”奕子轩缓缓站起身,垂首看着她,缓声道,“宫中凶险,即便你洗脱了下毒之罪,随晏去了利州,晏也不会放过你。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一切,五国内,除了东昭,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多谢好意。”晏倾君低笑。 “那尸体,是晏卿的。”奕子轩没有征兆地转了话题,晏倾君心中一颤,他继续道,“不是‘他’的。” 晏倾君这才想到,奕子轩从来不会唤晏卿为“晏卿”,而是“他”,所以他所说的“晏卿”的尸体,应该是真正的晏卿。 “你和他一伙的?”晏倾君直觉他与晏卿是不和的,否则在祁国三人碰面时,晏卿不会是那种态度。 “不是。”奕子轩肯定地回答,“我是想说,倘若他回来,我不会给你解药。” 所以晏卿不会回东昭,也在奕子轩意料之外? “阿倾,奕家……至今为止,三百五十八年。”奕子轩背过身去,好似正看着不远处明明暗暗的宫灯,背影寂寥,继续道,“去年的三月初三,我是奕家的嫡长子。现在,我是奕家第十六代家主。” 晏倾君似乎已经料到奕子轩想说些什么,转首,闭眼。 “奕家三族内的血亲,五百三十二人,算上记录在册的家丁三千六百七十一人,门客两千九百六十四人。”奕子轩的声音清淡,不掺杂任何情愫,如沾染在叶间的露水,轻薄剔透,“奕家倒下,阿倾,聪颖如你,能明白那代表的是什么。三百年的家业,不可毁在我的手上。” “所以就要我死?” “我只是送你走。”奕子轩转过身来,凝视着晏倾君,微微拧眉,“倘若要你死,今夜我不会给你送解药。” 晏倾君不语。奕子轩继续道:“待在皇宫内,有何好处?” “我既然回来,自然有我的打算,无需奕公子挂心!”晏倾君冷笑,“奕家家主是奕公子你,不是我晏倾君!我无须为你的责任做出任何牺牲!落霞!” 晏倾君突然一声高唤,空中窜出黑色的人影,迅速将晏倾君抱在怀里,行起轻功。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显然在奕子轩的意料之外,他面色一凛,看准眼前人,追了过去。 “刺客!抓刺客!” 祁燕的动作并不轻,有意地召来禁卫军的注意,皇宫内瞬时点起火把,大批禁卫军涌了过来。晏倾君回头,见到奕子轩迅速地折转方向,匿在夜色中。 晏倾君与祁燕二人最终在昭华宫不远处被劫了下来,禁卫军高举着火把,将二人围在中间。晏倾君拉着祁燕,跪地高声道:“求见皇上!” 晏玺亲自出了昭华宫,身边还有耿家与段家两名家主,宫人很快在宫外设了座,晏玺在上位,两位家主在右,四周围了一圈禁卫军,晏倾君与祁燕跪在正中。 “你的毒……解了?”晏玺皱着花白的眉头,沉声问道。 “回皇上,解了。”晏倾君轻声道。 春夜的东昭皇宫,突然静得没有半点儿声响。数十道视线聚集在晏倾君身上,有疑惑、有惊讶、有不解。这位亲子服毒的“太子妃”,突然就解毒了,且行踪诡秘…… “是奕家公子送来的解药。”晏倾君沉吟片刻,低声道。 简单的一句话,引得在场数十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晏玺面色不变,问道:“你为何夜半在此,形同刺客?你说是子轩替你解毒,他人呢?” “我不知何故会被他带走,喂我吃下解药后,身边的婢女来找我,他便走了。”晏倾君仍是轻声道。 “有何证据?”晏玺继续问道。 “没有。” 两个字落音,当场的气氛顿时松下来许多。没有证据,凭口说白话,有谁会信? “浮欢之毒,不仅我一人有,且,皇后的毒,不是我下的!”晏倾君抬首看向众人,面色坚定,目光灼灼,咬牙启齿道,“封阮疏愿以死明志!” “以死明志”四个字刚刚落音,便听一声长剑出鞘声,银白色的剑光在夜色中一闪而过,众人纷纷闭眼,却听见“叮”地一声脆响,睁眼只见到“封阮疏”脖间殷红的血和落在地上的长剑,还有夜色中缓步而来的奕子轩。 春风很柔,如轻缓的低吟拂过心头,风中的男子面色如玉,步子略浮,慢慢地走到晏玺身前,跪下行礼。空气中突然腾起莫名的无奈与萧瑟的失望,不知从那个角落里迸发出来。 晏玺微微皱眉,问道:“子轩,你为何深夜入宫?” 奕子轩垂首,半晌不语。 “疏儿说,她的浮欢解药,是你给的?”晏玺继续问道。 奕子轩扫了一眼晏倾君,眼神如春日新发的绿芽,清新,却也带着易折的轻脆,他垂下眼眸,低声道:“是。” “你有浮欢的毒……和解药?” “是。”奕子轩闭眼。 晏玺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耿家与段家两名家主面面相觑。 “皇后的毒,是你下的?”晏玺的声音蓦地沉下来。 夜色寥寥,静寂无声。 星辰满布的夜空突然飘来几片乌云掩住了星光,银月都躲在云后,闪烁的宫灯霎时显得明亮了一些。 没有人注意到这细微的变化,所有人,包括晏玺晏倾君在内,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奕子轩,生怕漏过他嘴里的哪怕一个字。 可奕子轩仍是沉默,仿佛入定一般,不动,也不语。 突然,一声大唤打破沉默。 “着火了着火了!” 远处陆续传来宫人惊慌的大唤,不一会便有禁卫军快速到了晏玺身前跪下,急道,“参见皇上!栖云殿失火!” 僵冷的气氛犹如紧绷的弦被一挑而断,一泻千里。众人侧目看去,只见西面的天空火光冲天,浓烟弥漫,仿佛给暗红色的天幕掩上一层黑纱。 晏倾君冷眼睨着奕子轩,她知道奕子轩不会轻易认罪,却未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片刻之间便找到了拖延局势的最好办法。只要拖过今夜,明日会有什么变故,谁还说得清? 晏玺意味深长地扫了二人一眼,起身,沉声道:“救火!” 晏倾君被人送回怡园,奕子轩也出宫,明日再审。 “倾君,我们这算……成功还是失败?”回到房内,祁燕低声问了一句。 “当然是成功。”晏倾君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急急地喝下,“只要毒不是我下的,管他是奕家还是其他什么人,与我无关。” “其实,刚刚他不出现,我也会救你。他知晓我的身手,未必猜不到。”祁燕面上冷漠,阻住晏倾君继续倒茶的手。 晏倾君眸光一闪,嗤笑道:“这种时候,比的不过是谁对自己更狠一点!他既然悉心照料毁容的‘阿倾’,必然是心有愧疚。既然肯出手给解药,就该算好了我和晏玺做挖好了坑等着他跳。既然舍不得我死,跳了第一次,便会跳第二次。” “所以你逼他现身。”祁燕垂眼,淡淡地道。 “毒本就是他下的,我凭什么替他顶罪?”晏倾君冷声道,“伴君如伴虎,他该随时做好被老虎反扑的准备!一个不小心被老虎吃了,也只能怪他无能,怪不得我这微不足道的诱饵。” “贱人!”一声尖锐的厉喝突然插入晏倾君与祁燕的对话中,房门被人踢开,晏倾云满面怒色地站在门口,抬脚便入了房,对着祁燕喝道,“贱婢!滚出去!” 晏倾君闻言,怒由心生,执起手上的茶杯狠狠地砸了过去,“我身边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 晏倾云躲不过那茶杯,一声惊叫,茶杯砸到额角,迅速地红肿起来。 祁燕拉了拉晏倾君的袖角,示意她收敛气焰,对着晏倾云微微行礼便退下。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捋了捋气息。晏倾云私下里本就是个刁蛮跋扈的性子,挽月夫人死后她也吃过不少暗亏,只是懒得与她计较,但她那么骂祁燕,让她没由来的压不住怒火。 “是我瞎了眼,居然这么晚才认出你的身份来!子轩待你那么好,你却一心置他于死地,晏倾君,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晚上可能安睡?”晏倾云怒气冲冲地到了晏倾君身前,大嚷着质问。 晏倾君笑了笑,觉得自己方才与她置气,真是给自己降格了。 “当初你去和亲,奕老爷病逝,他守了整夜灵堂,第二日听闻边疆战事,丢下那么一大家的人快马加鞭往祁洛山赶,大半月的往返路程,他五日便回来!回来晕倒在地上还抱着面目全非的你死死的不放手!”晏倾云满面地心疼,瞪着晏倾君的眼低却是怒火燃烧,“你倒好!好生生地活着,让他拖着大病的身子对着一个外人嘘寒问暖,你却风风光光地嫁给晏,拉得他太子之位不保,现在连一心待你的子轩也不放过!” 晏倾君坐在桌边,看都不看晏倾云一眼,始终沉默。 “你隐瞒身份嫁给太子哥哥,无非是想要刺激他对么?你想方设法回东昭来,无非是想要报复他们对么?可是你凭什么报复?”晏倾云秀美的脸上浮起狰狞的妒色,嘲讽道,“不就是凭着子轩对你的那份情?他舍不得让你死,所以必须在你与奕家之间做出选择,在自己的原则面前做出让步!你这是无耻的利用!” “利用又如何?”晏倾君站起身,轻笑,睨着晏倾云,“当初他设计我去和亲,何尝不是利用我仅对他有的信任?何尝不是利用我对他四年来的依赖?何尝不是利用我对他的情?那如今我利用他对我的不舍,何错之有?” 晏倾云见她还能义正言辞地反驳,气得满面通红,找不出措辞,高高地举起右手,一个耳光扇下来。晏倾君准确无误地将她的手腕擒住,甩开,讥笑道:“姐姐心肠好,懂得疼惜他人,怜爱他人。妹妹可没他人这么好的命,当初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没有任何人来可怜我疼惜我!妹妹奉劝姐姐一句,泛滥的同情心也得用的恰到好处!愚蠢的人,在这皇宫里,是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 晏倾云无言辩驳,怒瞪着双眼泪水便流下来。她不明白,这样一个可怕的女子,为何会从小赢得父皇的宠爱,亦不明白,她失去父皇的宠爱之后,为何还能赢得太子哥哥和奕子轩的青睐,甚至到了如今,她不知廉耻地嫁给自己的亲哥哥,不择手段地陷害奕子轩,奕子轩还是要为了她放弃自己的原则…… “姐姐可以走了,妹妹要休息了。”晏倾君懒懒地扫了一眼晏倾云,赶人。 晏倾云擦掉眼泪,转身离开。 晏倾君略有失神地坐在桌边,半晌,面无表情地躺上榻。 只要皇后的毒与她无关,她又依着晏玺的意思给奕家使了绊子,任务完成,结果如何轮不到她来忧心。她该想的,是如何在三月内找到母亲。 本来唯一的线索只剩下晏卿那边的“白玄景”。她自信满满地以为晏卿会回国,毕竟身为皇子,还是一个没有太子的东昭国皇子,对他那种爱权爱势的人来说,这个身份再适合不过。否则他也无需苦心假扮质子,周旋在祁国两宫太后和幼年皇帝之间。 可是,眼看目的达到,只缺临门一脚,他却突然跑了! 这只无良心无节操的烂狐狸,又将她耍了一道!如果不是五皇子晏卿,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最重要的,他不回来,找母亲的最后一条线索都断了! “倾君!”祁燕不知何时入房,一声轻唤里难得的带了点儿紧张的情绪。 晏倾君睁眼,问话还未出口,祁燕便将一张纸笺塞到她手里,“刚刚园内有人,我追了过去,那人便用暗器给我扔了这个。” 晏倾君疑惑地拿着纸笺,展开来,一颗心突然窜到了嗓子眼,双手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纸笺上,只有两个字。 ——阿倾。 普通的两个字,很多人曾经这样唤过她。 但,那是挽月夫人的字迹,是母亲的字迹,是她永远不会认错无法被人模仿的字迹! “落霞!”晏倾君觉得自己浑身都开始颤抖,连声音都止不住地带了颤音,紧紧地拽住祁燕的衣角,低声道,“落霞……快!我们准备去南临!” 37、第三十七章 祁燕一怔, 扫了一眼那纸笺上的两个字,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不明白晏倾君为何突然决定去南临。 “东出云锦南出纸墨!”晏倾君将纸笺拽在手里,话刚落音便打算起身。 祁燕闻言, 明白了晏倾君的意思。东昭盛产精美的云锦,而五国内所用的纸张几乎都出自南临。刚刚那纸笺纸面光滑,触感如丝,初时她未注意到,被晏倾君这一提醒,方才想到,即便是在祁国皇宫, 也未曾见过的。 “而且‘下为南’。”晏倾君又补充了一句, 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祁燕颔首,“阿倾”二字特地写在纸笺的下方,既然是“南”,这纸质又如此特别, 自然是直指南临了, 但是…… 祁燕抓住晏倾君欣喜地有些无措的身子,微微蹙眉道:“倾君,你冷静些。你要现在走?” 晏倾君怔了怔,反手握住祁燕的手,点头道:“现在!马上!” “可是……” “落霞,现在绝对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晏倾君毫不犹豫地道。 祁燕见她如此坚定的神情,未多问, 拨亮了灯芯,随着她一起收拾东西。 晏倾君凝神,今夜走,便是想走得出奇不意。 今夜自己的罪名还未完全洗脱,结果需等明日续审,晏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会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出逃吧? 但是她不得不逃,否则即便她出宫找母亲,晏玺知晓她的行踪,必定找人盯着,不仅是自己,将来找到母亲也是处处受制于人! “栖云殿失火,倾云就在隔壁,禁卫军今夜遇过一次刺客,一次失火,忙碌过后应该会精神松懈,你带着我出宫……有几成把握?”晏倾君一面换上黑衣,一面与祁燕低声道。 祁燕并未回答,只是拉着晏倾君,踏着轻缓的步子便往外走。 月已下中空,刚刚“热闹”过的东昭皇宫显得尤为静谧,月光清亮,树影婆娑。 晏倾君被祁燕背着,趴在她耳边低声指路。祁燕之前便在皇宫里探过几次路,这次二人的动作明显比第一次娴熟且更有默契。而经过大半夜折腾的禁卫军,果然都有些精神不振。 二人顺利地躲过禁卫军,到了偏西的一处宫墙边。晏倾君皱着眉头,仰首看了看那暗红色的高墙,勉强见到暗光流淌的琉璃瓦,低问道:“你背着我……翻得过么?” 祁燕未语,同样抬首看了看宫墙,抓紧了背上的晏倾君,深吸一口气,运功,发力。 噼啪—— 两人险险地落在了宫墙上,却是踢下一大片琉璃瓦,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晏倾君暗叫糟糕,祁燕背着她一跃而下,接着传来禁卫军大唤“抓刺客”的声音。 “我们被人盯上了!”祁燕低声道。 晏倾君正想着她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祁燕又加了一句:“不是禁卫军。” 晏倾君本能地回头,心下一惊。她们身后跟了几名黑衣人,动作轻盈,身手敏捷,个个都盯着她二人急速奔过来。 是谁的人?晏玺?奕子轩? 无论如何,既然逃了,还被发现了,干脆竭尽所能地逃一次!反正被抓回去的后果都是一样! “落霞……”晏倾君正欲对祁燕说什么,余光扫到她们正在行进的方向,怔了怔,忙道,“落霞,你去哪里?” 祁燕难得的有些羞赧,略有歉意道:“我只记得这条路。” 这是往城西的一条路,当初“鬼斧神医”待的就是城西破庙,可偏偏,也是往奕家所去的方向。晏倾君脑中灵光一现,既然到了这里,说不定躲在奕家反倒更安全! “我们去奕家。”晏倾君做出决定。 祁燕点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奕家的大门自然是入不得,晏倾君指着路,让祁燕在大小胡同里来回穿梭,虽说无法将身后那几人完全甩掉,可是也能拉出点距离来。待到二人七弯八绕地到了奕家后门,晏倾君再次回头,见无人跟上,稍稍吐了口气。 晏倾君正要唤祁燕越过一处院墙,祁燕突然放开她的手,让她从她肩头滑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腰间长剑倾身刺了过去。晏倾君不是习武之人,五感比不得祁燕,待到看清祁燕的动作时才知道发生何事。 就在她们停下来时,一只黑色的人影从奕家的墙头窜了出来,虽不知是否是冲着她们来的,可两人在此,必定会被人发现,因此祁燕抽出剑来先下手为强。 但是…… 晏倾君看着互斗的两人,低唤到:“落霞!住手!” 祁燕一怔,收住招式,连连后退到了晏倾君身边。 从奕家出来的黑色人影显然不是祁燕的对手,祁燕收手后她仍是向后大退了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封姑娘!”晏倾君眯眼看着眼前女主,虽说用黑色纱布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眼,她不会认错。 封阮疏闻言,身形一滞,见到是晏倾君,尖锐的眼神方才柔了几分,收起长剑正要向两人走过去,漆黑的夜空蓦然亮如白昼,奕府内人声吵杂,可听见凌乱纷杂的脚步正向后门涌来,夹杂着着急的低唤:“姑娘不见了!快找!” 晏倾君看了一眼封阮疏,不知她今夜为何会想要逃出奕家,可是现在这个状况,奕府她是不能躲了。 正在此时,刚刚尾随晏倾君与祁燕身后的几名黑衣人再次出现在视野里。晏倾君与祁燕对视一眼,互相点头,祁燕便迅速地揽住晏倾君,两人再次行起轻功。只是这次,二人当真是毫无方向地乱闯。 晏倾君自小便养在皇宫,偶尔与晏出宫,熟悉的也就是奕家这一块。去南临是要出南面城门的,便任由祁燕带着她往南面逃。而封阮疏不知何故的,也跟上二人的步伐。 是以,她二人身后跟了三批人。 一个封阮疏,几名皇宫里追出来的黑衣人,大批奕家追出来的家丁。 晏倾君只觉得面风如刀,割得她眼都睁不开了。祁燕刚好背着她在一处高楼的瓦片上行进,她心中不安,忍不住的回头。这一回头,让她本来悬在嗓子眼的心剧烈地跳了跳。 从上往下看去,追她们的可不止三批人! 大批的禁卫军,不知从哪些角落里涌出来,由四面八方向中间靠拢,也不知追的到底是不是她二人。 “落霞,折向北面。”晏倾君记得,北面有一处广无边际的静兰湖,是都城著名的烟花之地,她曾磨着晏与奕子轩让他们带她在白日里去过一次。 祁燕不着痕迹地换了方向,可她带着晏倾君,速度始终是受些影响,那几名黑衣人身手也不差,眼看离热闹的船舫聚集地还有短短半里路程,硬是被那几人拦下来,团团围住。 封阮疏突然拉住晏倾君,低声道:“挟持我!” 晏倾君一愣,再仔细看那几名黑衣人,其中一人的身形分外眼熟,是……商阙? 他追着她们做什么? 晏倾君管不得那么多,抽出匕首扣住封阮疏,低问道:“几位侠客紧追不舍,不知所为何事?” 黑衣人中的一人站出来,正是晏倾君觉得眼熟的那人。他摘去脸上的黑布,轮廓分明的脸在月色下散出几许寒光。 晏倾君垂下眼睑,扫了一眼封阮疏,追着她们的人果然是商阙! “让开!”晏倾君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冷喝道。 “杀了我。”封阮疏突然低声道,“杀了我或许能让他分神一小会。” 封阮疏的声音里是止不住的哀伤,被夜风一吹即散。 “上次我让他带我走,他不肯……”封阮疏继续在晏倾君耳边低语,“倾君公主,他这次有任务在身,不会轻易放过你,莫非你会在意我一条小命?” 晏倾君心中一亮,原来如此。 商阙有任务在身,因此带着人深夜潜在皇宫内。刚刚她与祁燕出逃,引来禁卫军,刚好暴露了他们的存在。禁卫军一向是奕家管制,所以商阙追着她们,想抓到她威胁奕子轩。 奕家人是冲着封阮疏而来,大批的禁卫军,恐怕是冲着商阙来的。凭着晏玺的能耐,商阙的动作,他不可能毫不知晓。事先便做好准备,瓮中捉鳖才是他的行事作风! 但是,为何封阮疏会在今夜刚好出奕家?为何封阮疏要帮她? “奕公子待我很好……若非他,我早在一年前便死了。”封阮疏继续低语道,“我不想继续背着你的名头接受他的好。今夜本是想就此离开……可是既然撞到了,倾君,我欠奕公子的,一并还给你了!” 晏倾君一听,唯恐她又会自行撞向刀口,来不及思考,手中的匕首已经离开封阮疏的脖颈。 封阮疏微微一愣,笑容如秋日凋零的野山花,萧瑟而凄凉,“既然你不肯杀我,我替你拖延时间。你看好机会,逃便是!” 说罢,封阮疏一手抢过晏倾君手里的匕首,指向自己的脖颈,对着商阙大声道:“商阙!放了她们!” 商阙幽冷的眼神突然闪烁起来,直视着封阮疏,并不言语。 晏倾君与祁燕交换了一个眼色,祁燕微微摇头。这几人,武功不差,她只身一人都难以对付,更何况加上一个晏倾君?即便是侥幸胜过了,刚刚那批追着她们的禁卫军恐怕也就到了。 “商阙,承人之情,必竭力还之,这是以前你教我的。”封阮疏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哽咽道,“她们不过是两名女子!阮疏欠她们太多,我不怪你杀了爹爹,不怪你一年来对我不闻不问,不要求你带我走,也不奢望你为了我舍弃你的商洛,现在,就算是念在你我十年的青梅竹马,放过她们好么?” 封阮疏被浓烟熏过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在急烈的夜风中如同断断续续的割木之声。 商阙黑色的衣袍被风刮起,坚毅的脸上表情隐忍,眉头渐渐皱起,握着剑的手突然放松,从腰间取了枚暗器向封阮疏投过去。 封阮疏手上的匕首被打落,那暗器一个弧度,连带着她腰间的长剑也随之落地。 就在商阙动手取暗器时,祁燕看准时机拉住晏倾君,举剑刺向刚好拦住她们二人的黑衣人便打算逃,晏倾君顺势洒了一把刚刚偷偷握在手心的毒药。 商阙见状,运功欲要追上,封阮疏突然取下了掩面的黑布。 银白色的月光斜倾在封阮疏面上,狰狞的伤口,凹凸不平的面皮,如同枯老的树干,偏偏那是一张人脸,被烈火灼伤的脸,还渗着伤口愈合后的黑红色,整张脸上,唯独那双眼清凉透彻,如同旱地里的一泓清泉。 所有的杀气瞬时收敛,无论是商阙身上的,还是随行几名黑衣人的,他们齐齐看向封阮疏的脸,惊诧不已。许是夜风太大,商阙的步子不稳,往后退了几步,本是紧紧握着长剑的手开始剧烈颤抖,眸子里的坚冰如同干涸龟裂的地表,一分一寸地裂开,破碎。 也就是众人这一个失神,祁燕带着晏倾君飞快远离。 商阙却是站在原地,不再打算去追,只怔怔地看着封阮疏,满目通红,半晌,才从牙缝里飘出两个字来——“阮疏。” 封阮疏的眼泪顺着凹凸不平的脸大雨般落下。她撇过脸,不再看任何人,面无表情地向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晏倾君带着祁燕到了湖边,一望无际、数不胜数的船舫,不绝于耳的丝竹之声,莺燕温柔的缱绻唱调,往来不息的商客,无不昭示着东昭的繁华。 “走。”晏倾君拉着祁燕,随便找了间船舫就想上去。 祁燕扯住她,她回头一看,刚刚奕家的那群家丁,不知为何没有追着封阮疏,反是将她二人围住。 晏倾君轻笑,看来奕子轩来了。 祁燕再次抽出长剑,让晏倾君待在她身后,眼神冰冷地扫向众人。 奕家的几十名家丁毫不怯弱,不带犹豫地冲了过来,祁燕将晏倾君往后一推,只身迎上去。那一推,却是将晏倾君推到一人怀中,淡淡的兰花香扑面而来。 晏倾君被奕子轩扣住,飞身离开一片混乱的静兰湖。 *** 夜色如墨,不知何处来的一片乌云掩住星月的光辉,山林间一片漆黑,隐约可见山头上相视而立的两个模糊人影。 晏倾君一手挡住狂风,眨眼看向山下。 这山头,她来过。晏与奕子轩曾偷偷地带她出宫,到这山头来看日出。 “你想拦住我?”晏倾君偏头看着奕子轩,风太大,使得她的话有些断断续续,“你昨夜不是还要送我走么?现在我走,只要你放我出东昭。” 奕子轩并未看向晏倾君,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安静沉睡的都城,衣发翻飞。 “刚好,我走了,你继续将罪责推在我身上,说是被我设计今夜才会说出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来!”晏倾君说着,从袖间掏出一个瓷瓶,扔给奕子轩,“呐,这是迷心散,可迷人心智,届时你就说被我暗算中毒了。干脆我再亲自写封信,说毒是我下的,刚好我今夜‘畏罪潜逃’,无需连累你的奕家,也无需你想尽法子脱罪。” 晏倾君微笑,她相信奕子轩已经想好了法子脱罪,但是,有哪个法子比再将罪责推在“绍风公主”身上更方便? “将罪推在‘绍风公主’身上,东昭便有了讨伐祁国的借口。”奕子轩仍是看着夜色,淡淡地道。 晏倾君轻笑道:“晏玺真要‘讨伐’,借口多的是,不在乎多我一个。” “你就此离开,太子妃无故失踪。” “会有人找么?会有人关心么?”晏倾君仍是笑,她晏倾君也好,“封阮疏”也好,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人会在意。 “你将罪揽在自己身上,便伤不到奕家半分,也伤不到我半分。” “那不是正好?”晏倾君笑得更欢,“不伤你,又能如我所愿,再好不过了。” “阿倾。”奕子轩突然转过脸,看着晏倾君,微微皱眉,眸子里闪着不解的暗芒,低问道,“你回东昭,究竟是为了什么?” 晏倾君一怔,突然吃吃地笑了起来,“奕子轩,你莫不是与其他人一样,以为我是回来报复你们?” 狂风渐弱,不过片刻便消失无踪,半点儿风声都无。奕子轩淡淡地看着晏倾君,看不出眸中神色,半晌才道:“阿倾,我承认,晏说得对。我只认识最近四年的你。所以现在的你,我认不出来。” 晏倾君撇开眼,看向无边夜色。 “我认识的阿倾,善良贤淑而安静,偶尔调皮,喜欢出宫玩闹。”奕子轩的眸子里泛起柔光,看着晏倾君,却像看着别处,缓声道,“所以我以为你与我一样,是讨厌身份束缚的。年轻气盛时我对所谓的家族,所谓的身份极为不屑,自负地以为只要我想要的东西,便能争到手。可是,阿倾……后来我才知道,我娶不得你,给不了你幸福。而你一人在宫中的生活,会更为艰难,所以我才会同意晏的计划,送你去和亲,想要借机送你出宫。” “可是中途出了意外,晏想要杀我,所以你和他反目?”晏倾君笑问。 奕子轩垂下眼睑,并未回答,而是继续道:“三月初三,我去皇宫找你,我想带你走……可是阿倾,父亲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我身上,若没有我,奕家元气大损。那时我以为,送走你,是对你,对奕家最好的法子。” 晏倾君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静静地听奕子轩的话。 “我以为,你懂的。”奕子轩再次看着晏倾君,略微一笑,“当时那张纸笺……” “我知道。”晏倾君抬眼,含笑对上奕子轩的眼,“细如尘的奕大公子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遗漏?多亏了那张纸笺我才知道你和太子哥哥的计划。所以我就该对这施舍的纸笺感恩戴德?” 奕子轩眼神一闪,沉默不语。 “你以为我会恨你的欺骗和利用,想要报复才回到东昭?”晏倾君逼近一步,凝视奕子轩,目光灼灼。 奕子轩闭上眼。 “你以为我愿意帮你,是为了报复晏?而昨夜的设计是为了报复你,报复奕家?”晏倾君再逼近一步,已然到了奕子轩跟前,笑道,“其实我从未恨过,我沦落到那般落魄境地,谁都不能怨。” 要怨只能怨她自己信错人,要恨只能恨自己不够强大,错的是她,所以被任何人欺骗利用伤害都是自找的! “既然无怨无恨,为何……” “为何对你不再有情?”晏倾君又一步逼近,挑眉讥笑,“真是抱歉。这都怪那坏事的纸笺和你漏洞百出的计划了。倘若当时你一心骗我到底、将我推上绝路,我会欣赏你的狠绝无情,心无旁骛方可成大事;倘若你为了我不顾奕家带我出宫,我会欣赏你的情深意重,倾心相报,不负真心。可惜你一边放不开家族利益,一边斩不断私心挂念,这等优柔寡断之事,只会让我——瞧不起!” ~ 38、第三十八章 夜风徐徐地刮了起来, 卷走晏倾君话末的余音。 乌云恰好在此时散开,清幽的月光由上而下倾泻而出。星光闪烁, 奕子轩的眼里却是黯沉死寂。 衣翻飞,发缭乱, 他沉静得好似要融入夜色中,凝视着晏倾君,不言不语。 晏倾君退后了几步,轻笑道:“如此说来,你可明白了?此番回东昭,我不为报复。今夜那一出,不过是配合父皇。我没有你与晏倾云那么好运, 背后有家族为倚靠。我要在父皇眼皮底下活下来, 就必须是一颗有用的棋子。现在我不想做棋子!要么你放我走,要么你抓我回去再次置我于死地,你选吧。” 奕子轩凝视着眼前女子三分娇柔三分妖娆的笑脸,眼神几番变幻, 最终, 空洞无底般的黑色眸子隐去一切情愫,他侧过身子,撇开眼,轻笑道:“你明知道结果,何须让我来选。” “那麻烦奕公子快些送我下山!”晏倾君的这句话里没有揶揄,她是当真想快些下山,晏玺不知何时会发现她出逃, 拖延一刻便多一份危险。 奕子轩再次看了晏倾君一眼,伸出双手将她揽住,行着轻功下山。 山间树影婆娑,枝叶沙沙作响,奕子轩一路不语,晏倾君嗅着曾经熟悉且让她安心的兰花香,微微阖目。 今非昔比,往事成灰。 从山上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大批禁卫军正往北面聚集,想是追捕商阙而去。刚刚还繁华热闹的静兰湖已经一片慌乱,隐约可见细小的人影四处逃窜。 直至下山,凄迷的夜色中好似一切平静。 奕子轩放下晏倾君,背过身子,淡淡地道:“今夜大批禁卫军抓捕宫中刺客,你要走,明日吧。四个城门口,我会打点。” 话刚落音,抬脚便走。 晏倾君抬眼看着他很是削瘦的背影,眨了眨眼,无言。正要离开,那背影突然停下来。 奕子轩转过身子,又折回来,从袖间掏出什么,挂在晏倾君腰间,未等她反应过来便翻身离去。 晏倾君垂首,见自己腰间多了一串微弱的光亮。月光下折射出五彩的芒光,夜色里清亮透眼。 是五彩琉璃珠。 晏倾君摘下来,放在手里看了看。被她砸碎的五彩琉璃珠,奕子轩不知用什么东西一块块地粘了起来,表面不再莹润,如凹凸不平的地表,可那五彩的荧光并未减弱,照亮晏倾君微湿的手心。 禁卫军几乎尽数聚集在都城北面,晏倾君往南走,街道空旷,了无人烟。 这个时候城门已关,之前是想着有祁燕在身边,可带她出城。可现在,也不知祁燕可有顺利逃脱。莫非真要等到明日再出城? 虽说奕子轩说他会去打点,可自己的行踪,她不想被任何人知晓。 晏倾君小心翼翼又漫无目的地走在静谧空旷的街道上,琢磨着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这个时候出城。夜风有些冷,晏倾君抱紧了双臂,加快了脚下动作,却是脖间一疼,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晏倾君摸了摸后颈,风不大,挂不起沙石才是,环顾四周,也未发现什么人,她凝神,继续加快动作,腰间又是一疼。 这么被砸一下,倒不会特别疼,可刚好砸到穴位,全身都像被刺了一下,分外难受,晏倾君只当什么都未发生,继续向前。 “谁?”这次晏倾君眼疾手快,将砸过来的东西接了个正着,是枚被啃过一口的野果,晏倾君一眼扫到,嫌弃地扔下。 野果还未落地,她的人便被拥在温软的怀里,随即耳边是许久未曾听到的揶揄调笑,“妹妹很冷?” 那只拥住她的手正好顺着她的手臂停在她胸口,晏倾君心中一恼,抬脚重重地踩了下去,“你不是死了?还回东昭做什么?” “妹妹生气了?”晏卿欠扁的笑容出现在晏倾君眼前,未等晏倾君踩上他的脚背,双手一动,已经将晏倾君打横抱起。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拖长了尾音笑道:“没有……哥哥没死,妹妹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生气呢……” “哦?”晏卿笑得温煦,凑到晏倾君耳边低声道,“你看看我们正去向哪里?” 晏倾君这才抬起埋在晏卿怀里的脑袋,眯眼看去,自己正离着大批禁卫军聚拢的静兰湖越来越近。晏卿带她去那里,送羊入虎口? 一颗心虽是悬了起来,晏倾君脸上的表情却未露出破绽,仍是微笑着,往晏卿怀里钻了钻,柔声道:“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晏卿低笑,“看戏。” 二人在偏北的一家民宅屋顶落下,周围火光闪耀,民宅下甚至还有举着火把的禁卫军。晏倾君本还略有紧张,见晏卿一副悠哉模样,坐在屋顶上啃野果,便随着他身边坐下,又想想,万一被人发现了,他扔下自己逃跑可就糟糕了,反正便宜早被他占过了…… 晏倾君笑得温柔,往晏卿怀里钻,紧紧地拉住他的胸前的衣襟。晏卿对她这一动作毫不反感,笑眯眯地拥着她,还往她手里塞了个野果,房屋下剑拔弩张,房屋顶上两人真似看戏一般。 晏倾君没有晏卿那么好的眼力,努力眯眼看着前方才瞧出端倪来。 商阙几人已然在一只大船上,几千禁卫军虽说将他们持弓围住,可是倘若他们出逃速度够快,应该可以顺着静兰湖到坞溪。但目前的局势看来,商阙并未行动。 晏倾君转眼看向禁卫军这边,密密麻麻的火把里,从持弓的那一对人里,清晰地看到一人出列,手里还挟持了一人。 出列的那人,应该是奕承,奕子轩的弟弟。而他挟持的人,是封阮疏。 难怪奕子轩明知道封阮疏并非晏倾君,仍是带她出宫,原来……另有所图啊。 “如果是你,救封阮疏,还是自己出逃?”晏倾君窝在晏卿怀里,话刚刚问出口便觉得自己失言,晏卿不会有什么“心爱”的女子,即便是有了,这个局势,自己不逃也未必救得下封阮疏,他的答案是毋庸置疑的。晏倾君干笑两声,“你当我没问。” 晏卿掏出一枚野果,堵住她的嘴,低笑道:“那如果是你,希望商阙救你,还是出逃?” “留下一个封阮疏,一步受制,步步受制。如果是我,宁愿商阙杀了我算了,要么不被人发现弱点,一旦被人发现,还是尽早解决了以免处处受人威胁。”晏倾君拿下野果,笑看着前方对峙的两方人马。 “你不会怨他?”晏卿眸中闪过几抹光亮,含笑看着晏倾君。 “沦落为他人手中人质,是自己无能,怨不得别人。” 夜风清徐,吹散晏倾君话中的讥诮,此时她含笑看着他人两难抉择,轻言生死,却未料到有朝一日,时过境迁,今日这一番对话,一语成谶。 “商阙!快些把东西交出来,否则莫怪佳人香消玉殒!”奕承比奕子轩长得更为清瘦,眉眼与奕子轩还有些相似,只是显得太过青嫩,且话一开口,便能辨出此人性情暴躁。 封阮疏掩面的纱布早已不在,残陋不堪的脸生生露在他人眼前,她颤抖着双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商阙立在船头,双手背后,湖风轻柔,衣发纷乱。 四目相对,十年青梅竹马,往昔岁月如过眼云烟在二人之间蒸腾,消散。 商阙薄唇微动,封阮疏噙着泪,微微摇头。 奕承的剑就在封阮疏颈窝边,见她还敢动,将长剑逼近了几分,封阮疏却是趁此机会将整个身子向前倾,长剑割喉。 晏倾君只见到封阮疏突然倒地,商阙突然飞离船头,投入静兰湖中。她猛地从晏卿怀中坐直了身子,惊诧道:“封阮疏……死了?” 前方的禁卫军迅速分为三队,一队开始射箭,一队奔上船舫,追逐商阙先前所在的大船,一队投入静兰湖,想要抓住商阙。 “他刚刚让她等他。”晏卿低声道。 晏倾君撇过眼,虽然刚刚自己说封阮疏死了的好,可看到她再次送向刀口,心中还是没由来的不舒坦。 “戏看完了,走吧。”晏倾君拉了拉晏卿的手臂。 “还有尾声呢。”晏卿拉住她的手。 晏倾君再次眯眼看去,三队人马已经纷纷向着湖面追过去,封阮疏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好似沉睡一般。静兰湖边突然浮上一名男子,浑身湿漉漉的,一步步地走近那尸体,将她抱着,拥在怀里,随即起身,僵直着脊背向着东面离开。 晏倾君撇过眼,不再看那背影,将脑袋埋在晏卿怀里,低声道:“困了。” “妹妹此番出宫,想去哪里?”晏卿戳了戳她的脑袋,调笑道。 晏倾君不耐地打掉他的手,闷闷道:“哥哥既然那么疼妹妹,不如将我送出南面城门?” “好。”晏倾君话刚落音,晏卿便毫不犹豫地答应,随即二人如轻燕般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风和日丽,春光正好。 晏倾君斜眼睨着正与人买马车的晏卿,见他笑容儒雅的转过身来,连忙换上一副温婉笑容,“哥哥好不容易来了东昭,快些进城吧,不用管妹妹了。” 晏卿摇头道:“不可不可,妹妹孤身一人,哥哥当然得送你一程。” 晏倾君笑道:“我去南边小镇而已,三日便到了。” “这么巧,我也要去南边,正好顺路。”晏卿笑着对晏倾君眨了眨眼。 晏倾君咬了咬牙,继续笑道:“那哥哥去南边做什么?” “护送妹妹啊。”晏卿掀开马车车帘。 晏倾君冷下脸来,“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妹妹何须与哥哥见外?”晏卿一个跨步先行跳上马车,笑眯眯道,“哥哥保证送妹妹安全抵达目的地,分文不取!” 晏倾君瞪了他一眼,她算是明白了,他是赖上她了! 晏卿见晏倾君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无奈摇头道:“哥哥本是去南临,好心好意送妹妹一程,既然妹妹不领情,你我分开也可。只是听闻东昭南方地霸土匪尤其多……” “走吧。”晏倾君为待他多语,自行上了马车。 他真是去南临也好,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才说去南临也好,一路有个高手的确安全许多,况且,她对南临诸多不熟,晏卿却不一定。而且,从他嘴里还能套一套白玄景的消息,说不定对找到母亲会有帮助。 “你如何知道我要去南临?”上了马车,晏倾君直接问道。 晏卿笑了笑,眼神停在她腰间。 “无耻……”晏倾君骂。那张纸笺便放在她腰间。 “你为何突然到了东昭?去南临做什么?”晏倾君又问。 晏卿半躺在马车内的小榻上,双手作枕,两腿翘起,像是未听到晏倾君的话。 “既然不回东昭,你装作‘晏卿’作甚?”晏倾君不放弃。 晏卿仍是不答,睡得露出些许笑容来。 “你接近我,有何目的?”晏倾君再问。 晏卿突然起身,一把拉过晏倾君,侧个身子将她压在身下,低声道:“几月不见,如此多话。” 晏倾君还想说什么,被晏卿一个吻封住唇。她推了推晏卿,不管用,正要一口咬下去,晏卿已经离开她的唇,偏着脑袋闭眼睡下。晏倾君被他压得无法动弹,努力闭眼,再睁眼,扯出一抹干笑来,是她忘了,还没研究出一个能比晏卿更流氓而不使自己吃亏让他占便宜的法子来! 马车飞快南行,晏倾君假意低咳,晏卿动了动身子,放开她,侧卧一边。 晏倾君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尽管一夜未眠,此刻她仍是毫无睡意。 南临。 若将五国比作女子,东昭是举止有礼的大家闺秀,祁国是温柔可人的小家碧玉,商洛是英气豪迈的铁骨巾帼,贡月是异域迷人的妖娆舞姬,南临,则是飘然出尘的无争仙子。 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国家,会有怎样的秘密?母亲为什么抛下她诈死出宫?为什么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给她消息? 许许多多的为什么,都在南临,等着她。 39、第三十九章 那颗倾君公主独有的泪痣被我亲手剥落后, 我不信情,不信爱, 不信任何利益以外的东西。然而,以十为百, 你用百年向我证明,曾经有个人,爱我如生命。 ——晏倾君 正是春光烂漫时,越往南走,天气便愈发缓和,春暖花开,恣意盎然。 南临在东昭都城南面靠西, 可以直接走陆路, 横穿交界处入境,也可由陆路到达宁城后换船过昭日湾,经港口入南临。 “当然先陆路再海路,正好经过雪海, 我还未见过南面的雪海是何等美景, 难得南行一次,当然不可错过。”晏倾君看着指出晏卿说这两条线路,指着地图毫不犹豫地道。 晏卿掐了掐晏倾君的脸蛋,笑道:“行海路,费时更久。” “不怕不怕,我去那里也没什么急事。”晏倾君笑得天真,“不过是觉得南临太过神秘, 想要去见识见识罢了。” 晏卿双眼含笑,扫过晏倾君,好似把她肚子里的那点小心思全都看个透彻,却并未反对,只是收起地图,掀开马车帘,叹了口气道:“到时候了。” 说着就伸手抽掉晏倾君发髻上的一朵簪花,扔了出去。 虽然对他这种做法表示理解,晏倾君仍是挑了个他看不见的角度,瞪了他一眼。 此时此刻,东昭皇宫里,太子妃失踪的消息必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晏玺也必然已经找人出来寻她,所以他们特地行至祁国、东昭、南临交界的压岭关,在那里将她从宫中带来的大部分钱财四散,再由鸭岭关到宁城,打算海渡至南临,一路上“一不小心”散落些宫中饰物。届时晏玺查到的“线索”纷繁复杂,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也猜不出到底她往哪个方向出逃。 可是,即便是为了混淆视线,也不必将身上值钱的物什散得一干二净吧?待她到了南临莫不是要一贫如洗? “妹妹莫要担心。”晏卿像是猜到了晏倾君心中的想法,回头笑吟吟地道,“有哥哥在,哥哥这里有的是银子。” 晏倾君的眼角抽了抽,她之所以选择海路,就是念到晏卿怕水,等到了海上,或许可以寻机甩掉这只动机不明安危难辨的狐狸。好在除了首饰,她还带了许多银票。 思及此,晏倾君往胸口摸了摸,往日塞着银票的地方……空了! “喂!”晏倾君拍桌而起,横眉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无非是仗着她不会武,五感比不得他内力深厚的人,居然做起小偷偷她的银票! 晏卿无视于晏倾君的盛怒,很是满意地扫了一眼一身朴素且面带怒色的晏倾君,无辜道:“这可与我无关,前几日下雨,你扔了一身满是泥水的衣物,当时我还劝你莫要浪费,你却不听。” 晏倾君一怔,那日找客栈时下起大雨,弄得她浑身脏兮兮的分外难受,脱下来的衣物便一并扔了。她长到十五岁,完全没有“银子”的概念,若不是现在想起来首饰都被晏卿散尽,她若离开他,没了银钱会寸步难行,她都快忘记自己怀里还收了一叠银票了。 晏卿见她略有懊恼的表情,笑容愈甚,滑腻腻的眼神落在她腰间,泛出几抹尖锐的光亮来。晏倾君马上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一手拉下腰间的五彩琉璃珠握在手心,撇过脸不再看他。 “因为是奕子轩送的?”晏卿轻笑。 晏倾君看向窗外,不语。 “你不觉得,留着太过危险?”晏卿坐到晏倾君身边,握住晏倾君拽着五彩琉璃珠的手。 晏倾君抽开手,顺势将胳膊肘往后一撞,磕在晏卿胸口,将他推出几寸远,娇笑道:“奕子轩不是哥哥的师弟么?哥哥还怕我引来奕家人对付你不成?” 晏卿看着晏倾君紧握五彩琉璃珠的手,扬了扬眉头,转个身子躺在榻上,不语。 晏倾君突然想到什么,温柔地笑着,蹭了过去。 “哥哥……”晏倾君扯了扯他的袖角,“你告诉我那把逆天刀哪里来的,等到了宁城,我就把这个扔了!” 晏倾君亮了亮手里的五彩琉璃珠,晏卿眯眼瞧了瞧,无甚兴趣地翻个身,懒懒地道:“你扔了这个……对我有何好处?奕子轩不是我师弟么,我还怕你引来奕家人对付我不成?” 晏倾君跟着爬上榻,不以为然道:“那不一样,有了这个,凡是奕家势力插足的地方,对你至少是礼让三分!哥哥你告诉我白玄景在哪里,我就把这个送给你。” “白玄景?”晏卿翻身正对晏倾君,睁眼挑眉道,“没听过。” 晏倾君心中一顿,娇噌道:“那你给我的那把匕首哪里来的?” 大半月的相处,晏倾君发现晏卿是吃软不吃硬的,对他撒撒娇远比发火来的有用,于是这半月来几乎把她这半生的“娇气”都耗尽了。 晏卿撇嘴笑道:“捡的。” 晏倾君一恼,翻个身背对晏卿,问了半个月,那滴水不漏的嘴巴永远说那把匕首是“捡的”。晏卿倒是来了兴致,一手撑起脑袋,尝试着掰过晏倾君的身子,低笑道:“不若你先告诉我,去南临作甚?” 说着,一手游移到晏倾君腰间,迅速抽出那张纸笺,躺回原位,一面看着一面叹气道:“阿倾……这两个字,能看出什么?” 晏倾君心中一动,看来是自己的猜测出了岔子。 若“晏卿”是白子洲的后人,不可能看不出这两个字中藏着的秘密。 白氏既然擅长模仿他人,自然有一套不容易被他人模仿的诀窍。“阿倾”二字,看似普通,实则一横一撇都用了技巧,外人即便是模仿了母亲字迹中的“形”,也仿不出那“神”来。就算是她晏倾君尽得母亲真传,也写不出一模一样的两个字来。 倘若白玄景与“晏卿”关系匪浅,既然将那么重要的逆天刀交给他,为何会连最基本的“仿字”晏卿都不知道…… 莫非那刀真是捡的? 思及此,晏倾君心中一阵烦闷,又断了一条线索! “二位,宁城到了。”未等晏倾君答话,年老的车夫掀开车帘,一眼瞧见二人正并卧于榻上,老脸刷的红了一片,忙放下车帘低声道,“前面便是港口,但是人员盘查向来严格,没有东昭或是南临的行商证,是不会让外人上船的,二位可以下马车了。” 晏倾君无谓的起身,理了理衣物。与晏卿讲所谓礼仪廉耻,那是让自己吃亏,这么远的路,马车上只有一张小榻,若是一路硬坐着,到如今骨头恐怕都散架了。 晏卿嘴角挂着笑,先行下车,随即转身,扬手将晏倾君抱下马车。 老车夫再次转过脸,晏卿在他手心塞了一锭银子,便笑吟吟地拉着晏倾君往港口的方向走去。 南临能“与世无争”,外界少闻消息,与其“与世隔绝”的对外政策是息息相关的。南临的每个边界入口处,守卫极为森严,他国人口,除非从商者,决不放入,而本国人口,除非从商者,决不放出。 即便是“商者”,南临的控制也很是严格,商人皆是经过筛选,出国门只“从商”,不涉外事,而入得国门的商者,也因为南临的排外,探不出多少消息来。 晏倾君想着晏卿既然早便打算去南临,应该是安排好了一切,也便没有过多担心。可是到了港口,见他只是在那领头人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随即那人看向自己,上上下下扫了一眼,随即恭敬的弯身,请他二人上船,晏倾君还是唏嘘了一把,这未免……太过容易了? “喂,你是南临人?”晏倾君在晏卿身后,扯了扯他的袖角。 晏卿这次倒未打太极,很是大方地承认,“不错。” “你从商?”晏倾君继续问。 “你看我像商人?”晏卿回头,笑得雍容,一身墨绿色的袍子在阳光下衬得他面相愈发儒雅,眸子里滑过的一丝狡猾却逃不过晏倾君的双眼。 她剜了晏卿一眼,不与他多说,他不想说的话,她可套不出来。 晏倾君一上船便见到数十名黝黑的壮汉不畏辛苦地来回搬着货物,不用看就知道是云锦无疑。除了她所上的船只,港口还停了近十艘大船,数十艘小船,有上货也有卸货的,还有空船停置的,来来往往的人,瞅见晏倾君的时候,无论是眼神还是动作都滞了滞。 在这港口见到女子,还是第一次。 晏倾君埋下脑袋垂着眼睑,暗想早知应该换一身男装,随着晏卿的步子快速离开那群人的视线。 正午时分大船离开港口,一切比晏倾君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无需骗到行商证,无需掩藏身份,无需编造谎言,她就这么光明正大顺顺利利地迈出了了踏上南临之路的第一步。 船上有厢房,但据晏卿说他以为只有自己一人,于是只订了一间。晏倾君很是怀疑地扫了他一眼,却并未抗议,反正在马车上二人也算是日夜相对,晏卿流氓归流氓,还从未强迫她做过什么事。 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碧色蓝染,海天一线。 晏倾君伫立船头,迎着西南看去,快则十日,慢则半月,她便能到南临惠城,再向西北方向行上十日,便可到南临都城。 虽说她不确定那纸笺是否来自都城,可是东昭和祁国皇宫都没有的纸张,在她看来,只有南临皇宫会有了。而且,母亲既然引她到南临,届时定会再给她下一步的暗示。 晏倾君瞥了一眼正眯眼看着远方斜阳的晏卿,挪着步子往他身边靠了靠,柔声道:“哥哥,最近南临有何要事?” “发现了?”晏卿低笑道。 晏倾君颔首,同船的所谓“商者”,个个年轻貌美,面带贵气,倨傲逼人,且稍稍观察得仔细一些便会发现,他们并不全是来自东昭。 “南临只有一名小公主。”晏卿垂首在晏倾君耳边低语道。 晏倾君了然颔首,无奈地叹了口气,“真是……无聊。” 五国之间的往来方式,不是战争便是和亲。除去南临,四国内,每年都会互送美人,廉价点的公主,譬如东昭,晏玺有五个女儿,送出一两个到他国和亲再正常不过。尊贵点的公主,譬如南临,恐怕是……招婿吧? “皇位虚置十年,只待公主长大,招婿为皇!” 晏卿后面一句话才让晏倾君心头一惊。 皇位虚置十年?换在他国,皇帝一月不早朝朝廷便该大乱了,南临的皇位……居然可以虚置十年,而国内仍是风平浪静?凭什么? 且,招婿为皇?即便是只有一名公主,也只听过立女皇,招皇夫,还未听过有人将皇族地位拱手相让,使得江山易姓的! “你想去娶公主啊,难怪丢下经营了这么些年东昭五皇子身份。”晏倾君虽是惊诧,情绪却未流于表面,只是懒懒地睨了晏卿一眼,淡淡地道,“五国内多少真英雄佳公子,你丢掉八年的经营孤注一掷,无身份无地位,不怕娶不到公主前功尽弃?” 说到这里,晏倾君笑得有些幸灾乐祸,“更何况,我可不信南临朝廷会如表面那般平静,没有一两个势力惊人的,不是有个什么南临殊家么?那位公子殊言,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大权旁落在一个外人手里?” 晏卿听着她的话,眸光闪烁,笑容愈甚,正要回答,船尾处突然传来大叫声:“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快来救人快来救人!” 晏卿神色一变,拧着晏倾君便往船尾赶去。 数十名水手动作自是赶不上晏卿,晏倾君睁眼,只见到一名华服男子在海中扑腾了几下便不见了踪影,一名书童模样的男子急得面色发白,大喊道:“快来人啊!救人啊!” 晏卿对着晏倾君低声道:“救他。” “要救自己去,这深海可不比沣水湖,我……”晏倾君本非良善之人,自然不肯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可话未说完,便被晏卿一手扔到了海里。 水手们这才赶了过来,看着被扔到海里的女子和船上一脸无谓的男子面面相觑。 晏倾君入海便吞了口咸水,全身的怒气都被晏卿这一动作激发了出来,偏偏对他无可奈何,只能将怒气转为游水的力气,往刚刚那男子落水的地方游了过去。 怒归怒,晏倾君的理智还是在的,晏卿比起她,恐怕更为凉薄无情,那落水人若是没用,恐怕他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更不提让她下海来救了。 *** 日落,暮色沉沉,碧蓝的海水被洒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阿嚏!”虽说换了身干净的衣物,夜晚的寒气仍是爬过晏倾君濡湿的长发浸入体内,这是她救起那名男子后打的第九个喷嚏。 相对晏倾君,那落水男子的身体显然要好得多,虽是湿漉漉的一身,却面色红润,很是抱歉地看着晏倾君,拱手道:“多谢姑娘仗义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阿嚏!”晏倾君又打了个喷嚏。 晏卿坐在一边笑得温润,拱手道:“公子多礼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哪里哪里,今日若非姑娘,在下可要葬身雪海了!姑娘此番怕是要病一场,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那男子说着,从腰间拿出一串珠玉放在桌上,推到晏倾君眼前。 玉串珠圆玉润,色泽纯净透亮,晏倾君正想着可以卖一比不少的银子,以后便不用依赖于晏卿,还未伸手去拿,连着打了三个喷嚏,再睁眼,玉串已经被晏卿拿了去。 “公子这般,可是小看这位姑娘了。”晏卿轻柔一笑,“此番,便当是我三人交了朋友,相交一场,怎可染上铜臭?” 那玉面公子一听,很是同意的点头。他收回玉串,拱手道:“今日有幸结识两位,在下之福!这位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更是没齿难忘。可否请教芳名?” 晏倾君不着痕迹地睨了他一眼,这公子,模样还算清秀,虽比不得晏卿,却胜在看起来敦厚老实,踏实可靠。好吧,这敦厚老实踏实可靠,在她看来,就是透着一股……傻劲儿。 不过晏卿煞费苦心的攀上关系,必定是有缘由的。 晏倾君吸了口气,正要回答,晏卿已经淡笑道:“这位是穆姑娘。穆护梨。” 晏倾君一听,就差眉头打结了,母狐狸? “护梨?”那公子问了一句。 “嗯,她从小爱吃梨。”晏卿回答得一本正经。 晏倾君捏紧了拳头。 玉面公子了然地点头,接着问道:“不知公子该如何称呼?” “他姓秦。”这次晏倾君没有给晏卿说话的机会,快速接过话来,笑吟吟地道,“单名一个字——受!” 40、第四十章(修) “他姓秦, 单名一个字——受!” 晏倾君说话间,弯着眉眼笑眯眯地看着晏卿, 得意的扬了扬眉尖。 晏卿一口茶正送到嘴边,闻言, 怔了怔,眼底含笑地看了一眼晏倾君,唇角勾起,反倒笑得愈加开心。倒是那玉面公子,很是不解地拧起眉头,片刻后恍然大悟道:“秦公子的爹娘定是希望秦公子健康长寿,是以犬寿’为名。” “阿嚏……”晏倾君一个喷嚏, 晏卿接着赞道, “公子真是才思敏捷!” “在下姓……呃。”玉面公子顿了顿,方才缓缓道,“在下冉升,今日有幸结识穆姑娘, 秦公子, 二位可是去南临?不若一路同行?” 晏倾君眸光一亮,扫过他腰间还沾着水渍的新月状的清透白玉,有那么一刹,忘记了晏卿之前的种种恶行,笑意盈盈地眸子里闪过一丝狡猾,与晏卿对视了一眼。 “如此甚好,我三人互有照应, 一路也不会烦闷。” 晏卿兴致盎然地回答,晏倾君笑容温柔,赞同地颔首,冉升见二人如此和气易处,露出一个憨厚而明朗的笑。 *** 除了冉升这个意外,船上的日子安逸而怡然,一切顺风顺水,直至十余日后抵达惠城。 冉升这些日子与晏卿晏倾君相处甚欢,时常没事便找晏卿下下棋,说些对南临的了解。在他看来,“穆姑娘”是位极其温柔安静而羞涩的姑娘,譬如每每他与“秦公子”对话,她都会静静地在一边听着,偶尔忍不住插上两句,“秦公子”一说话,她便温柔的笑笑,随即羞涩的不再出声。 可是,他的一条命是这位姑娘救的,不能因为人家温柔善良便就此不提。 因此,一到了惠城,冉升便毫不犹豫地请二位到他所知晓的惠城最大的酒楼,欲要好好地答谢一番。 “原来公子是只身一人啊,那日唤着救你的小公子呢?”晏倾君缓步而行,下船时低声问了一句。 冉升怔了怔,干笑了两声,摸了摸脑袋道:“那是我的书童,不过我带着他,好生无趣,既然二位刚好也是去都城,又不嫌弃在下同行,我便将他打发走了。” 晏倾君微微一笑,再不多语。 惠城算是南临的南方大城,最大的酒楼也建得很是气派,又赶上了“选婿”这个非常时期,酒楼内很是热闹。 三人在一间包间落座,晏倾君很是温柔地让冉升自己点菜,晏卿微笑着不语。 “棒打莱阳梨,百花蜜渍梨球,五禽戏宝珠梨,紫糯酿八宝雪梨盅……” 晏倾君一听,面上的笑容愈发干涩,默默地剜了晏卿一眼。 这冉升点的菜,全是梨! “这位客官,真是抱歉,惠城不产梨……” 冉升兴致盎然的还在想“梨”能做何撑的上台面的菜来,已经被小二打断,面色尴尬地看了看晏倾君,为难道:“可是这位姑娘……呃,她爱吃梨……” 晏倾君埋首,无奈地眨了眨眼。 “客官,您这桌的酒菜小店已经为您准备好了,包您满意!”小二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客官稍等片刻,菜马上就上来!” 说着,小二已经乐颠颠地离开。 冉升茫然地看着晏卿,“可是……秦公子……” 晏卿同样不解地摇头。晏倾君怀疑地扫了他一眼,继续装作温柔娴静的模样,不语。 “近来东昭与商洛祈国好似略有不和,不知冉公子可曾听说?”晏卿很是客气地给冉升倒了杯茶。 冉升皱着眉头,摸了摸脑袋,缓缓道:“好像……好像是听说过。据说祁国嫁过去的太子妃突然失踪,刚巧那太子妃与商洛的王爷相熟,还给东昭皇后下毒。而那位王爷又趁乱偷了皇宫里的宝贝,恐怕是两人串通。再者,东昭的五皇子在回国途中遇袭,捉到的刺客也是来自商洛……东昭与商洛的大战,恐怕无可避免。” 冉升说着,接过晏卿手里的茶壶,给晏倾君倒了杯茶。 晏倾君正分析着冉升的话,晏卿叹气道:“那太子妃为了一己之私,陷祈国于不义,还点燃东昭与商洛战火,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此话……” 晏倾君一听,脚法准确地踩上晏卿的脚背。 “五国局势,可是小小一名女子可以左右?哥哥未免太看高这位太子妃的能耐了。”晏倾君仍是笑得温柔,脚下却是踩得用力。 冉升忙道:“护梨姑娘此话有理,即便那位太子妃未曾帮商王爷,刺客刺死东昭皇子事真,东昭与商洛一战同样是无法避免……” 晏卿突然笑了起来。晏倾君闭了闭眼,不知这呆呆的冉升为何突然把“穆姑娘”的称换成了“护梨姑娘”。 “冉公子,那日可能是你听错了。我不叫护梨……”晏倾君笑得勉强。 冉升一惊,“啊?我还记得秦公子说你自小爱吃梨……” “那是他与你开玩笑呢,爹娘给我取名时怎么可能知道我爱吃梨。”晏倾君竭力地保持笑容。 冉升恍然大悟地点头:“姑娘说的有道理……”想到自己几日来都弄错了救命恩人的名字,冉升面上有些尴尬,正犹豫着着要不要重新问她的名字,小二已经开始上菜。 晏倾君本就不习惯走水路,这半月已近极限,此刻她看到满桌的珍馐佳肴,想着船上那干巴巴的海食,暂时将所有思绪抛在脑后,一脚踢开晏卿的脚背,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冉升还在为了之前弄错“穆姑娘”的名字而郁结,晏卿则是笑吟吟地看着晏倾君,偷偷地踢了她一脚。晏倾君怒目看过去,他眨了眨眼——与前前夫同桌而食,味道如何? 晏倾君瞥了一眼冉升,再看向晏卿,笑得眯了眼——敢泄露我的身份试试看? 尽管她非常不愿承认,这位看起来老实憨厚,反应比常人慢半拍的人会是自己的“前前夫”,可事实摆在眼前——贡冉升,贡月第二百五十代国主,身带新月翠白玉,憨厚到只隐去了自己引人侧目的姓氏,报上了真名。 依着晏倾君从前对那贡月国主的了解,迷信、贪婪、好色、无为,脑袋里勾勒出的是一名昏庸无能的酒肉皇帝,可这贡冉升,将她之前对他的印象全然推翻。 谣言果然不可尽信,这么一个耿直而憨厚的冉升,说迷信与无为便罢了,她想象不出他贪婪与好色的模样。 至于这位国主为何会到南临来,答案不言而喻。 而晏卿为何要和他套近乎——南临公主选婿,不会没有门槛吧? “小女可否冒昧地问一句,我看公子也非生意人,不知此次到南临都城,所为何事?”晏倾君开始套话。 冉升一见少语的姑娘主动问话,忙回答道:“我还从未到过南临,好不容易过来,便打算借着这个机会游山玩水一番。” 晏倾君诧异道:“此前听闻公主招婿,我看公子才貌,还以为……” 冉升面上一红,忙摆手道:“在下虽说有收到信物,但是自知不才,只是借此机会到南临一游,并未打算入宫。” 信物? 晏卿的目的是这个吧? “既然秦公子有意,我便将信物给他了。”冉升继续道。 晏倾君心中一顿,原来已经下手了。 “对了,在下一直有件事不甚明了。”冉升皱眉。 晏倾君柔声道:“公子不若说出来,让我兄妹二人一并为公子出出主意?” “对的,就是这兄妹……”冉升有些支吾道,“既然……既然二位是兄妹,为何一穆姓,一秦姓?” 晏倾君的眼皮不着痕迹地抽了抽,当时只顾着嘴快了…… 晏卿笑着不答,等晏倾君自行解围。 晏倾君眉眼一挑,马上有了答案,拉过冉升,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其实……我告诉你,你可莫要对旁人说,更不可在哥哥面前说起!哥哥他是……”晏倾君抬眼看了看晏卿,双眼含笑,声音里却是饱含同情,“捡的!” 捡的——他不是很喜欢这两个字么? “啊……”冉升低呼道,“捡的?” “是啊,寒冬腊月的,爹娘将他从泥坑里捡回来的,衣服都没穿……” “啊……”冉升又是低呼,小心翼翼又满是同情还要假装无意地扫过晏卿。 两人虽是低语,对于内力深厚的晏卿而言,与正常音量并未有多少差别。他脸上温纯的笑容已经微微变了模样,说不出是僵硬还是无奈,只低声唤了句:“结账。” 冉升一听,做贼似地坐直了身子,看着晏卿的眼里仍是万分同情,爽快地掏出一锭银子。刚刚那小二却是上前来,笑呵呵地恭敬道:“三位的酒菜早便有人预定,并且付了现银。三位吃好了直接离开便是。” 晏倾君略有诧异地看向晏卿,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显然此事是在他意料之外,但随即他面上浮起了然的笑。 冉升则以为是他二人不愿让他付银子,提前付了款,暗骂自己脑袋笨手脚慢。 三人出了酒楼,找了间客栈,打算留宿一晚,明日继续赶路。房间又是有人替他们定好的,房钱也是提前付过了。晏卿表示不知,冉升表示不解,晏倾君倒不反感有人为他们铺好路,可是……这种一切都在他人掌握之中的感觉,很不好。 晏倾君快速地入房收拾好东西,换了身衣物,敲响了晏卿的房门。 “当真不是你捣的鬼?”晏倾君狐疑地扫了一眼晏卿。 他一直跟在在她身边,没必要事先准备好饭菜订好客栈,而且,这种“体贴”的事情,怎么都不像是这种卑鄙无耻下流的禽兽做出来的。 可是,明知不可能,她还是忍不住要问。 今日在酒楼也好,在客栈也好,老板都是别有深意地扫过她一眼后说已经有人订单付钱。她还记起在宁城港口那人也是从上到下扫过自己一眼方才放行的,那时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女儿装扮引人侧目了,如今看来,好似也不是那么简单。 这些安排,显然都是针对她。 晏卿果然无辜地摇头。 晏倾君想到在酒楼里他眼中的了然,不太信他完全不知情,但也知道他不想说的话,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的。于是干脆地剜了他一眼,自行离开。 那个安排一切的人,总不可能提前预料到他们会在哪家酒楼吃饭,会在哪家客栈歇脚。要知道到底是针对谁,一试便知。 夕阳洒金,给南方安静的惠城平添几分温宁。 “老板,住店。”晏倾君换了家客栈,晏卿紧随其后。 那老板与之前那店家一样,略略扫了晏倾君一眼,笑逐颜开道:“姑娘的房间已经准备好,您随小人来便是。” 晏倾君神情一滞,故作怀疑道:“老板,小女在南临并无亲故,不知是何人替我订下房间?” 老板笑道:“小人收人钱财,自当守诺,姑娘的问题,还恕小人无法回答。” 晏倾君出店,欲要换一家客栈。 “你跟着我做什么?”晏倾君对着身后的晏卿低吼,她不信他毫不知情! 晏卿无奈地叹口气,“你来南临是要做什么?” “找……” 找母亲…… 晏倾君一怔,或许这一切,都是母亲安排的? “为何你不想想,或许是有人真心实意地为你好?”晏卿拉住晏倾君的手,使得她不得不放缓了步子。 晏倾君又是一怔。 的确,她之所以如此气恼,着急的想要知道幕后人,便是因为今日这一切,让她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圈套。明明自己是受母亲的指引到南临来,遇到今日之事,第一反应不是母亲替自己安排好了一切,而是……阴谋,是有人要害她! 下意识的不去相信,不抱有期望,便不会失望。下意识地怀疑一切不同寻常的现象,戳破阴谋才能更好地保全自己。下意识地自己保护自己,因为只有自己能保护自己,只有自己会保护自己。 “危险!”晏卿突然一声低唤,将晏倾君拉在怀里,迅速行起轻功。 晏倾君犹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便察觉一股杀气迎面而来,随即被晏卿身上的墨香挡了下去。 到底是谁? 谁在安排一切?谁在南临还要杀她? 晏倾君眯着眼看向后方,绯红的夕阳下,数十名黑衣人如同暗夜蝙蝠,身形敏捷,动作奇快地追踪而上。而她紧紧搂住的晏卿,背后流出的血已经渗入她十指的缝隙。 “来者功力不浅,人数不少,我打不过。”危急关头,晏卿的语调里仍是带着几分揶揄的笑,“稍后我给你找匹马,你一路向北,十日便可到都城。” 晏倾君收回眼神,抬头看晏卿,见他面色发白,额头隐隐透出黑色来,忙问道:“暗器有毒?” 晏卿没有回答,渐渐迷乱的眼神却给了晏倾君答案。 晏倾君心中一紧,抱紧了晏卿,正色道:“前方有马。” 街道上的人被突如其来的杀气惊得四散,正有一批没来得及牵走的马在前方嘶叫。晏卿将晏倾君放上马,晏倾君抱着他的手却未松开。 “不会骑马,一起逃。” 晏倾君不放手,晏卿随着她一并上马,挥着马鞭高喝一声,马匹绝尘而出。 “追上了!”晏倾君的脑袋埋在晏卿肩头,紧盯着深厚那队人的动作。 “倾君……”晏卿的声音已经有些迷糊,晏倾君极为勉强才听清,“放开我……你……会骑马的。” 晏倾君凝神,倘若此时她推晏卿下马,不说他身上的毒,如此快的马速,跌下去也必然是重伤。 夕阳西下,薄暮沉沉。 绯红夕阳折射出暗黄色的剑光,黑色的人影夹杂着蕴暖的夕阳散出违和的冰冷煞气。晏倾君紧张地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心跳,只紧紧地盯着,看着那剑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突然,晏倾君的右后方,一只玉令飞窜而出,随着玉令飞出,慑人的剑光瞬间收敛,为首的黑衣人抓住那令牌,一个手势便止住了其他人的动作。 尽管刚刚只是匆匆一瞥,晏倾君还是留意到了令牌上的字。 一个“殊”字。 南临殊家。 十年间迅速崛起的南临殊家。 年轻貌美多才却不被外人所见的殊家家主。 半年前曾经向身为“绍风公主”的她提亲的殊家家主。 殊言。 若说之前她只是惊叹于殊家的崛起速度,好奇于殊言其人,惊诧于他无缘无故向自己求亲。那么,今日,他彻底挑起了她对他的兴趣。 一切思绪不过在眨眼间滑过脑海,尽管还未见到出手扔出玉令的人,可晏倾君见身后那群人停下动作,暗暗地舒了口气,转过身子看向前方,只见马匹如离弦之箭,直直的向前方悬崖冲过去。 “晏卿!”晏倾君用力地摇晃晏卿,他好似已经毒发,整个身子靠在晏倾君身上,晕了过去。 马速太快,晏倾君若是放开晏卿扯住缰绳,晏卿便会掉下马,说不定会被乱蹄踩死,倘若她抱住晏卿任由马匹向前,他二人便会掉下悬崖,而这悬崖有多高,她无从知晓。 41、第四十一章(修) 紧急时刻, 哪容得晏倾君有半分犹疑,不等她做出选择, 黑马一声长鸣,带着晏倾君与晏卿跌下悬崖。 晏卿的意识好像因为危险的临近略有复苏, 将马匹用力踢了一脚,借力攀到岩壁上,一手紧紧地抱住晏倾君,一手抓住岩壁上的野草。 春日草浅,哪有经得住两人的力道。晏卿也不过在峭壁上停息了一瞬,野草被拔根而起,两人再次掉了下去。 晏倾君只觉得耳边风如电掣, 疾利地刮过□□在外的双手。脸颊埋在晏卿胸口, 只嗅到混杂着血腥味的墨香,还有死亡临近时的无力与恐惧。 怎能在这里死去? 怎能在这个时候死去? 怎能这般轻易的死去? 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抱住晏卿身子的同时睁眼。这种时候不可慌乱不可恐惧,否则送掉的就是自己的命! 晏卿显然已经毒发, 贴着她的身子透凉如冰, 刚刚抓过野草后便再无动作。她不会武,身上没有任何可以救到自己的工具,上面是追杀她的人,下面是置她于死地的悬崖,离她最近的是冰冷的峭壁…… 不对,离她最近的是晏卿! 她记得晏卿身上是有剑的! 晏倾君放开一只手,沉着地抽出晏卿腰间的软剑, 一剑刺进峭壁中。 软剑的剑身并不如表面看去的那般脆软,插入石壁后高高弯起,并未折断,而是减缓了二人下落的速度。 剑身划过石壁的地方迸出火花,晏倾君觉得自己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一柄轻薄的软剑身上,握着剑的右手被震地几乎麻木,能感觉到剜骨的疼痛在手心蔓延,濡湿顺着手心滑到剑柄,又由剑柄流回手腕。 但是她不能放开!即便是这只手断掉也不能放开!她不能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候! 可是晏倾君没有内力,单靠蛮力,那剑便如普通匕首一般。接下来石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头,使得软剑如同船只撞上暗礁一般,狠狠地折了一折之后飞出晏倾君的手心。 完了。 连最后的一线生机都没了。 丢了剑,晏倾君只觉得死亡的绝望迅速笼罩在头顶。她只能两手抱住身边唯一的依靠,紧紧地抱住,将脑袋埋在还有余温的胸口,闭眼,不看不听不想。 至少,还有这只禽兽陪葬,也不算亏。 然而,千钧一发之际,晏倾君觉得被自己抱住的身子突然用力,将二人的方位完全调转过来,紧接着全身一阵剧痛,脑中“轰”的白了一片,再无意识。 *** 天空很蓝,飘着几朵白云。 晏倾君睁眼便觉得,这是自己十几年来看过最美的天色。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活着,不仅活着,还是完好无损的活着。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除了用剑时被伤到的手心手腕,身体的其他部分居然一点儿都没觉得疼。 她仍旧是在那带着墨香的怀里,甚至抓着他衣襟的手也还是原来的力度,靠在他胸口的脑袋也是最初的弧度。 只是,哪里不对劲……哪里哪里…… 晏倾君猛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浑身是血,但,不是她的。 透白的阳光下,晏卿的脸苍白如纸,殷红的血如同绘染在面上,紧紧闭着的双目,不再透出让她生厌的芒光,没有……半丝生机。 晏倾君突然想到落地那一瞬间晏卿翻转的身子,本来,是她先着地,本来,是她重伤在此,若非晏卿最后那一个动作,她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完好无损。 想到这里,晏倾君的心思,小小地乱了几分。 “喂……”晏倾君有点不信,轻轻地推了晏卿一把。 晏卿纹丝不动。 受伤……中毒……落崖…… 晏倾君动作迅速地掏出自己身上的伤药,挑出可以内服的给晏卿喂下,正打算剥掉他的衣物给他清理外伤,突然听到一声低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搜!” 晏倾君心下一惊,她那身形,要带着重伤不醒的晏卿出逃,能走出百步都是痴人说梦…… 那么,只有…… 晏倾君一咬牙,顾不得晏卿身上的伤,将他连推带搡往附近的一条河里拖。 祁国的孤岛,沣水湖边,奕子轩的剑下,加上这次落崖,晏卿第四次救她。说她矫情地感念救命之恩也好,为了他身上白玄景的线索也好,想要倚靠他在南临的势力也好,无论如何,他现在还不能死。 晏倾君几乎用尽了力气,因为焦急而动作粗鲁,将晏卿拖到河边时突然听到一声虚弱的低笑:“明知我怕水……” 晏倾君紧绷的神经因为这句话突然就断了。 “你……”晏倾君瞪着晏卿,看到他染血的欠扁笑容,突然不知该喜该怒,咬牙吐出一个字便不知该怎么继续。 晏卿微微一笑,弯起的两眼透着从未有过的光亮,明明是染了血,那面上的表情却比春光明媚。他反手握住晏倾君拖着她手腕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晏倾君怔怔地看着晏卿对她笑,起身,晃着身形站起来,拉着她往前走。 “你……不是中毒了?”晏倾君轻声问道。 “那毒只是暂时麻痹人的神经,使人失去意识。”晏卿低声回答。 “所以他们并不打算杀我?” “未必。” “他们是谁?”晏倾君忙问道。 她从未来过南临,目前为止只知道南临有名公主,有个殊家,其他一无所知,何以树敌? 晏卿沉默不语。 晏倾君见他的步子虚浮无力,料想从崖上摔下,尽管她用剑使得二人落下的速度慢了许多,晏卿流了那么多血是事实,此时恐怕是撑着身子带她走。 但他带着她的方向…… 黄土漫漫,崖底只有一条河,之前她分析出的最适合二人出逃的路线便是那条河。只有潜在河底顺流而下二人才更容易躲过搜寻,否则顺着晏卿身上的血迹,很容易被人发现。 “怕了?”晏卿并未回头,在前拉着她,顺着自己刚刚留下的血迹往回走。 晏倾君敛目,不是怕,是不理解他的做法。 “不怕。”晏卿突然捏了捏晏倾君的手。他回头,眼底闪烁着清徐的微光。 晏倾君的心跳因为这两个字而漏了一拍——“不怕”,从来没有人在危急关头,握着她的手说过这样的话。晏倾君凝视着晏卿的脸,突然觉得那样干净的笑容,不适合他,也不适合他们。她撇开眼,却听他继续道:“以身相许的母狐狸,我不会丢下的。” 晏倾君这次反应倒快,轻轻一笑道:“母狐狸是晏倾君,与我无关!”她现在可不是晏倾君。 “哦……”晏卿颔首,低笑,“那不离不弃的穆护梨,我不会丢下的。” 晏倾君差点一脚踹了过去,看到晏卿虚浮的步子,只能咬牙道:“若非身上没有银子,早就把你扔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晏卿的声音里仍是带着笑意,突然手一紧,将晏倾君拉在身后。 晏倾君谨慎地看着包围他二人的十几名黑衣人,料到晏卿已经有了打算,否则不会带着她往回闯。 十几名黑衣人小心而防备地看着二人,十几双眼里都溢满了审视,举剑,却未进攻,也未多语。 晏卿则拉着晏倾君,一直向前,直至二人快要走出包围圈时,终于有一名黑衣人发话,拱着手恭敬道:“我等并无恶意,还请二位随我等走一趟,主公有请!” 晏倾君识趣地低首不语,瞥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而一边的晏卿,从胸口拿出什么,随手扔了出去。 又是匆匆一瞥,上次是在落崖之际,这次是看着地上被阳光拉长的影子。可无论是哪次,那个字都分外清晰,她不可能认错。 晏卿扔出的,是一枚镂空的“殊”字令牌。 晏倾君思绪一乱,还未来得及理清,便听见晏卿微凉的声音缓缓道:“知道我是谁?” 黑衣人显然一怔,随即跪下。晏倾君便见到十几个黑色人影齐唰唰地跪在自己身前,这变故……当真在她意料之外。 “还请公子随我等回去!”仍是最初那人的声音,“今日累公子受伤,我等回去自当领罚!” 晏卿抓紧了晏倾君的手腕,声音里却仍是懒懒地笑意,“我若说不呢?” “公子放心,我等不会伤害这位姑娘!” 晏卿嗤笑:“那是因为计划被打乱了吧?” 黑衣人沉默不语。 局势又僵持起来。 晏倾君有些懵,十几名本要“杀”他们的黑衣人,突然恭敬地跪在地上,可是也未见放他们走的趋势。他们不语,晏卿亦是不语。她小心地抓了抓他的手心,朝着他眨了眨眼——怎么办? 晏卿眼底含笑,同样眨了眨眼——不知道。 晏倾君咬牙。 果然!他还真能装!丢出个令牌,装殊家人!否则怎会不知如何应付?是怕自己话太多,露出破绽吧! 晏卿笑眯眯地扫了那群黑衣人一眼,再笑眯眯地看回晏倾君——不如你跟他们走吧? 晏倾君恨恨地抓住晏卿的手,指甲抠入他手心,抓死没良心的!刚刚还生死不弃现在就要把她拱手送上了! 晏倾君再想想,好像也不对,他们落崖之前,也有人扔出殊家令牌,那殊家人为何会出现?现在又去了哪里? 或许自己来了南临,便一直在某些人的眼皮底下。这些人,有为她打算,替她安排好一切的,也有想要她死,寻着机会刺杀她的。假如……假如来说,照常理推,替自己安排好一切的是引她来南临的母亲,那么要杀她的,就是母亲的敌手。那么,关键时刻出现的殊家人,应该是站在母亲这边?所以敌手发现殊家人之后也不敢妄自动手? 晏倾君犹自推断这一日来发生的事情,一边拉住她的晏卿突然倒了下去。晏倾君抬头,心尖没由来的一颤。向前倒下的晏卿,背上沁满了鲜血……刚刚的僵持,恐怕是晏卿自知打不过他们,连站在她旁边,都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而他之前表示让她跟他们走,是想告诉她,这些人无害? 黑衣人突然齐齐起身,分成两队,一队迅速扶起晏卿,往他嘴里塞了几粒药丸;一队点了毫无反抗之力的晏倾君的穴道,晏倾君又是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 春日,越往北走,接近内陆,天气反而燥热起来。 一路山好水好风景好,唯独晏倾君的心情不太好。 晏卿不知被他们带向何处,她被人丢在马车内,虽说待她很是客气,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无论如何,她阶下囚的身份无法改变。而且,这群人该是对自己极为了解,送来的饭食衣物,没有她不喜欢的。她想借机套套话,没有人会回答她,想使诈逃走,全天十人,还是十名训练有素的女子前前后后地跟着,毫无机会。 晏倾君对他们的这番举动完全不解,想不通他们能从自己身上捞到什么好处,直至半月后,她知晓自己到了南临都城。 她的双眼被人蒙住,两名武功高强的女子“扶”着她,下了马车。 正是夜晚,凉风习习。 晏倾君竖起耳朵,只听到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连身边两名女子的脚步声都听不见。 直走,右拐,直走,右拐,左拐,直走…… 晏倾君尽量地想要记住地形,可那些人好似有所防备,特地带着她绕圈子似地,来来回回拐了无数次,直至她彻底放弃记住路,才在一处门前停下。 “主上,人带到了。” 两名女子异口同声道。 接着晏倾君听到一声门响,自己被推了进去。 房内很安静,而且,很……温暖。 春日本就不冷,这房间里却还点着冬日的暖炉,晏倾君只是站立了片刻就觉得全身冒出汗来。她的双手得了空,忐忑地将遮住双眼的布条摘下。 屋内烛光黯沉,布置简单,简单到她一眼便注意到里间的榻上,坐了一人。 她踱步过去,静静地打量他。 是名男子,看起来比晏玺还要苍老,且……更显病态。 他徐徐地睁眼,扫过晏倾君时,黯淡的眸子里突然点起些微光亮,一闪一烁,随即,他笑了起来。 晏倾君冷眼盯着他,淡淡地道:“你是谁?” 那老者吃力地撑起身子,低咳了两声,双眼却不曾离开晏倾君的脸,半晌,撇开眼,叹息道:“你想找的人。” 她想找的人…… 一个是她母亲,一个……是白玄景! “我姓白。”老者的声音苍老,不似晏玺那般带着咄咄逼人的傲气,反倒是别样的温和,看着晏倾君微笑道,“白子洲族长的唯一子孙,白梦烟的夫婿——白玄景。” 42、第四十二章(修) 晏倾君盯着那老者, 在他面上只看到温纯的笑,连黑色的眸子里都蒙着一层迷雾般, 他说,他是白梦烟的夫婿…… “我是你女儿?”晏倾君表现得极为镇定, 在一个不知善恶的陌生人面前泄露自己的情绪,便是将缺点暴露在他眼前。 白玄景咳嗽了两声,摇头,“你是梦烟的女儿,但不是我的女儿。” 晏倾君狐疑地看着眼前半躺在榻上的老者,看眼神,透亮犀利, 带着晏玺所没有的平和淡然, 应该与晏玺差不多的年岁,可看他面上的皱纹和几乎全白的头发,又比晏玺苍老得多。 “是你给母亲‘明昧’,接应中毒后的她, 让她出了东昭皇宫?”晏倾君眉头微蹙, 淡淡地问道。 白玄景饶有兴致地凝视晏倾君,半晌,颔首道:“的确是我带她出宫。” “母亲是为了你才出宫?”晏倾君走进了一步,将白玄景看得再仔细些。 白玄景低笑了两声,微微坐直了身子,并不答话。 他不回答,晏倾君也不再多问, 两人就此僵持住。 灯柱闪烁,人影绰绰。 半晌,白玄景有些费力地撑起身子,叹口气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就是。” 晏倾君沉吟片刻,启齿道:“你说你是母亲的夫婿,是在母亲入宫前,还是出宫后?” 白玄景眼神一闪,眸中细碎的点光涟漪般一圈圈散开,咳嗽道:“果然……果然是晏玺的女儿……模样虽长得像梦烟,这心思,可是与他相似啊。”话刚出口,便掐中关键,问到了重点…… “我娘呢?”晏倾君声色一冷,什么模样长得像母亲,性子却与晏玺相似,她如今这性子,可是挽月夫人一手调教出来的! 看白玄景这反映,应该是不会正面回答她了。不管母亲与他何时成亲,不管他与母亲还有晏玺三人是什么关系,她现在只想看到母亲的人! 白玄景又半躺回榻上,轻缓地阖上眼,面上一片安详怡静,就好似……已经死去一般。 晏倾君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了一跳,这人虽是重病,但应该还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只是,他浑身散发的那股安详之气,在他阖上双目的时候突然就化作浓重的死气,在幽暗的房间内烟雾般弥漫开来。 “她……死了?”尽管极不愿意问出这句话,晏倾君还是问出口了。 “阿倾”那两个字,纸笺字墨尤新,不可能是母亲从前的真迹。她之所以说那字迹无法模仿,是因为在她看来,白子洲的本事没有人能比母亲更厉害了,更何况,这世上,能将母亲写字习惯都摸清的人,根本不存在! 但今日白玄景说,他是母亲的夫婿…… 他是白子洲嫡系传人,又与母亲关系匪浅,他能写出与母亲一模一样的字迹而自己看不出破绽来,也不无可能……而她是母亲与晏玺的女儿,到了南临就被他派去的人追杀,若非晏卿相护,已经送去一条性命。莫非,他是有意将自己引到白子洲杀之后快? 白玄景的眼神又是一闪,微微笑道:“想知道答案,帮我完成一件事。” 晏倾君垂下眼睑,“何事?” “想必你也知晓南临公主择婿一事,既然你尽得梦烟真传,你便扮几日惠公主,替她择婿。”白玄景凝视着晏倾君,眸子里笑意流淌,“此事之后,我必然回答你今日的所有问题。甚至你想见梦烟,我都可以带你去。” 晏倾君嗤笑道:“堂堂公主,择婿怎能由她人代替?” “你只需听命行事,无需知道原因。”白玄景低声道,“当然,你若能靠着自己查出个所以然来,那是你的本事。” “我为何要信你?说不定母亲已经死了!” “你只能信我。又或者,你横着出我这间屋子。” 晏倾君捏紧了双拳,从她被抓过来,事情便没了讨价还价的余地! “好,我答应你。”晏倾君轻笑道,“必定帮贵国公主选出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来!” 她信她在南临并非孤立无援的!否则不会有人一路上替她安排好一切,也不会有人在她被追杀的时候出现阻止,母亲费尽心思地逃出东昭皇宫,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死掉? “这才是梦烟的好女儿。”白玄景低笑。 晏倾君又问道:“与我随行的男子呢?” 白玄景正要躺下的身子突然僵住,侧目看着晏倾君道:“你与他……是何关系?” 晏倾君想了想,她与晏卿,朋友?没有毫无保留的支持与信任,算不上。敌人?他们从未真正敌对过,甚至晏卿还救过她好几次,也算不上。若真要说他二人的关系,建立在互相利用又彼此防范的基础上,可以说是……同类?狼狈为奸? “与你无关。”晏倾君冷声道,“我只想知道他是死是活。” 白玄景轻笑道:“他的命大着呢,死不了。” “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入宫。” *** 晏倾君入宫,并未如她想象中的趁着月黑风高被偷偷地塞入皇宫,而是光明正大地用十六人大轿抬入宫中。而她本身,也未如想象中的戴上人皮面具将面貌好好地遮掩一番,只是略略梳妆,换了一身南临服饰便入了宫。 白玄景与她说惠公主因为早产而体弱,常年卧榻,幼时便被送入寺院祈福清修,以望静心养病,宫中甚少人见过惠公主的模样,加之南临未出阁的贵族少女,都会以纱掩面,看不真切模样,因此,她无需在外貌上下太多功夫,只需装出怯懦且病态的模样便好。 而在白玄景府上的几日,她总算是对这神秘的南临略有了解。 南临皇位可以空置十年而朝廷未乱,与其权利结构息息相关。南临的朝廷与其他四国大不相同,虽说同样是下有百官,上有天子,可中间,还有三大长老。 三位长老资质老且权利高。百官奏折先由三位长老过目,筛选过后递交皇上,而皇上的决策,也会由三位长老来判断适合与否。 说直接点,南临的皇帝,比当初祈国夹在两宫太后之间的傀儡小皇帝还要傀儡。 本来那么个傀儡皇帝便只是形式上的,可有可无,加之先皇遗命,待公主长大后择婿方可立驸马为皇,这皇位,便搁置了十年。 晏倾君暗想,外人之所以对“招婿为皇”那么感兴趣,无非是因为对南临太不了解,否则,这么个傀儡皇帝,哪会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的做? 至于选婿…… 南临在五国内发放了五十枚信物,各国十枚,能拿到信物者,非富即贵。南临人凭着信物入宫,其他四国者凭着信物入南临。 因此,她要在五十名手持信物者当中,选出一名为南临未来的傀儡。 入宫三日,一切都有条不紊。晏倾君老实地扮演着懦弱病态的“惠公主”,白玄景说具体任务,会在选婿进行开始时再告诉她。 这日,晏倾君特地找宫女要了一管玉笛,在幽深净凉的后花园里吹了起来。 月光浅薄,树影婆娑。 春夜里已经响起隐隐的虫鸣声,空气中亦是花香扑鼻。 晏倾君打发掉宫女,不知疲倦地吹着同一支曲调,却因为技术不够纯熟,那曲子被吹得惨不忍闻。 “妹妹想我了?” 暗淡的夜色里传来一声低笑,随即晏倾君面颊一热,两瓣温软在面上啄了一口。 “舍得出来了?”晏倾君捂住脸颊,睨了他一眼。 果然,她的一举一动是被人纳入眼底的,盯着她的人是白玄景无疑,而晏卿与白玄景关系匪浅亦是无疑。 “我听到消息已经尽快赶来了,比不得在祁国你我只有一山之隔,况且,哥哥我还受了伤。”晏卿墨绿色的长衫沾染了夜间的露气,蹭在晏倾君身边一股湿凉之意,他一手揽过晏倾君在怀里,一手掐了掐她的小脸,笑道,“真是没良心的母狐狸……” 晏倾君正要扬手打掉晏卿的手,转念想到今晚的目的,面上马上绽放出一朵柔情似水的笑花。 “看我凡事都想着哥哥,怎会没良心呢……”晏倾君往晏卿身边蹭了蹭,柔笑道,“你猜我今日唤你来做什么?” 晏卿一手挑起晏倾君的下巴,见她娇颜如花,也随之笑弯了眼,“非奸即盗……” “哥哥不感兴趣?”晏倾君扬了扬眉头。 “无奸无盗,何以为禽兽也?”晏卿眉头微拧,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正经模样。 晏倾君的眼角抽了抽,却是更加贴近晏卿,半个身子几乎挂在他身上。她瞥了眼四周,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那先把该解决的解决了。” 虽说她遣散了宫人,可自从她入宫,四周的眼线便从未散过。他二人既然要正儿八经地谈条件,当然得先把不相干的人解决掉! “这个……”晏卿为难地皱眉,欺在她耳边道,“重伤在身,有心无力……” 晏倾君一听,既然无心合作,那便罢了!正要推开他,晏卿又低笑道:“有个很简单的法子,但是要妹妹的配合……” “说。” 晏倾君一个字刚刚落音,晏卿的吻便狂风暴雨般侵袭而来。 这不是晏倾君与晏卿第一次亲吻,在祁国时他们时常将“吻”当做互相较量的工具,吻虽热烈,却透着一股难言的诡异气息。 而这次,晏卿突如其来的一个吻让晏倾君的心跳忽然就加速了那么一小会儿,甚至眼前闪过一道莫名的白光使得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至她回过神来,她已经在熟练地回应晏卿的吻,但是想到刚刚自己的失神,再撇到晏卿眼底噙着的若有似无的笑意,心中一阵恼怒,“吻”地更加用力。 月色如水,花香四溢,清风阵阵,二人相拥相吻,在外人看来,好一幅香艳迤逦的活色生香春景图。 晏卿将晏倾君抱起,迅速地前往一间无人的偏殿,顺势在她耳边道:“有八人。” 晏倾君无奈地眨了眨眼,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居然麻烦白玄景找了这么多高手在暗中盯着。 “继续。”晏卿将晏倾君放在榻上,咬了咬她的耳垂,随即将吻移到了晏倾君脖间。 晏倾君一怔,不止是晏卿的吻,他的手也开始在她身上移动,仿佛带着道不尽的缠绵说不出的风情,一寸寸地抚过她的皮肤。 晏倾君暗暗叫亏,以前是被他偷着吃腥,现在倒好,光明正大地给他吃还得装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 晏卿的吻似火一般在身上蔓延,指间也带上了微薄的温热,开始一点点地剥去她的外衣。 得寸进尺! 晏倾君一手抓回自己的衣物,瞪着眼警告他莫要太过分。晏卿笑道:“害羞了?” 这一声音量正常,带着“晏卿”特有的调笑与揶揄,显然是说给暗地里的几人听。话刚落音,晏倾君便听到晏卿迅速在她耳边留了一个字,“喊……” 喊?喊什么? 晏倾君再次觉得自己很亏,她根本察觉不到旁人的气息,那些人到底走没走,全由晏卿说了算,她此时就像被剥了皮的鸡蛋,圆呼呼傻兮兮地等着人吃! 思及此,晏倾君决定放弃今晚与晏卿“狼狈为奸”的计划,双手用力,欲要推开他。晏卿的手却突然到了晏倾君腰间,用力一掐。 “啊……”晏倾君突然吃痛,喊了出来,可那一声因为晏卿手上的余力而变了味,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她说不来,却看到晏卿眼底闪过满意的微光。 正好晏卿的一手已经剥去晏倾君的外衣,使得她再次觉得自己吃了亏。晏倾君正要开骂,晏卿手上又是一掐,她的声音便不由自己控制一般,又喊了一声:“嗯……” “要不要继续?”晏卿在她耳边低问。 晏倾君马上答道:“不要……” 晏卿的手再次用力,晏倾君的“不要”二字顺利变了调,晏倾君咬牙,又被晏卿那带着奇怪力度的手掐了一把,“啊……” 再次听见自己奇怪的音调,晏倾君双眉一拧,管他什么形象计划,两手用尽全力欲要推开晏卿。 晏卿迅速且及时得从晏倾君身上翻身,晏倾君的力度未能收住,一个眨眼,莫名其妙地由晏卿压着变成了趴在晏卿身上,晏卿低笑道:“都走了,妹妹还要继续?” 晏倾君想回答“不要”,想到刚刚上当,闭嘴不语,再看到晏卿脸上越来越大的满足而揶揄笑意还有那滑腻腻地染着油光一般的眼神,一口咬上晏卿不知何时脱得精光的上身。 虽然不太明白为何自己“喊”了几声,那群人便走了,可晏卿干出来的事,必定是卑鄙无耻下流的!这次还光明正大理所当然地拖着她下水! “天亮了。”晏卿倒吸了口气,只淡淡的道。 晏倾君一怔,今日可是与晏卿有事相商。如今摸也被摸了,亲也被亲了,该吃的亏不该吃得亏都吃了,若是还没达到目的就更亏了! “你是谁?”晏倾君不想耽误时间,擦了擦嘴角晏卿肩膀上的血,不耐道。 晏卿光着上身再次欺近晏倾君,“你这么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晏倾君扯好自己的衣物,瞪了他一眼。 晏卿无奈地眨了眨眼,“也是……母狐狸都以身相许了,还不知这以身相许的对象到底何许人也,难怪近来脾气越来越差……”晏卿见晏倾君又剜了他一眼,笑眯眯道:“那我,告诉你便是。” 43、第四十三章(修) 晏倾君一脸狐疑地睨着晏卿, 依着往日这只禽兽的表现,必然无耻地无赖再加流氓一把, 接着继续守口如瓶。 晏卿并未马上接话,毫不在乎地擦掉肩膀上晏倾君刚刚咬出来的血, 不紧不慢地穿好衣物,满脸笑意地再次靠近她。 晏倾君不自觉地往床榻的角落里挪了挪,只听到晏卿一声低笑,腰被他双手环住,再睁眼,看到明月当头,繁星满天。 “真是好兴致……”晏倾君低声嘟囔了一句, 居然带着她到了屋顶, 数星看月? 晏卿躺在琉璃瓦上,双手作枕,微微眯眼看向夜空,轻笑着道:“众星拱月。小狐狸, 你说这南临的‘月’, 在哪里?” “南临有‘月’么?”晏倾君嗤笑,“即便是有,也是常年躲在乌云之后,没意思。” 表面上,南临由三位长老掌势,背地里,有个连宅子都不让她发现在哪里的白玄景。而这白玄景还有本事让她假扮公主, 再在她身边安插了为数不少的高手。结合白子洲与五国夜行军的关系,这南临,恐怕早就在白玄景手中。 “当然有,就在你身边。”晏卿侧首看着晏倾君,眸光清徐,如夜里湖面上的微风。 晏倾君见到晏卿和煦的神色,微微晃神,随即怀疑地蹙眉。晏卿笑道:“将来的。” 晏倾君不由地剜了他一眼,却不得不承认,将来的众星之首,至少,目前为止她还未在南临发现比晏卿更合适的人选。 “你问我是谁,不若……你先说说你的猜测。”晏卿重新看回夜幕,面上始终挂着温软的笑。 晏倾君看他那笑容,突然觉得春夜里躺在琉璃瓦上看星辰满目,也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她随着他躺下,也随着他将双手作枕,仰面睁眼,入眼处突然只有数不尽的繁星点点。 “起初我猜你是白玄景的儿子,后来我猜你是白玄景的徒弟,两者皆曾被我否定。”晏倾君悠悠道。 见晏卿熟知夜行军,又得知自己手里的匕首是逆天刀时,她的确想过,或许他是白子洲族长的孙子,也就是白玄景的儿子。这种猜测,在南临途中被打消。若他是白玄景的儿子,不可能认不出“阿倾”二字里藏得东西,而白玄景派去的刺客,也不会在见到他扔出的殊家令牌后才“认”出他来。 后来她想,既然不是父子关系,那应该是师徒,否则晏卿一身夜行军的武功哪里来的?那把逆天刀哪里来的?可是再想到奕子轩,这一推测又有了疑点。奕子轩是他师弟,说明师从一门,若师父是白玄景,何以晏玺会毫不知情地寻找白玄景? 不是父子,不是师徒,晏卿的身份便显得尤为迷离,然而…… “但是现在,我确定你是白玄景的徒弟。”晏倾君肯定道,“恐怕你也是在我的嘴里,才知道自己师父叫白玄景吧?” 她之前千方百计地问他与白玄景的关系,他却说未听过这名字,倒也未骗她。如果说白玄景隐姓埋名,或者改名换姓,未免晏玺怀疑而特地收了奕子轩那个徒弟,也不无可能。 只有这样,他对夜行军的了解,身怀逆天刀,又与白玄景关系匪浅才有了合理的解释。 晏卿并未否定,晏倾君继续道:“而你与殊家,合作关系?”晏倾君轻笑道:“本是瞒着白玄景的吧?” 那日遇刺,刺客来势汹汹,却在看到第一枚殊家令牌的时候放缓动作,这便是晏卿所说的“计划被打乱”,也就是,那些人是忌惮殊家的。 但是很显然,不到迫不得已,晏卿是不打算抬出殊家的,否则当时两人坠崖,状况凶险,若非中途她用剑使得二人速度掉落的速度稍缓,很可能当场摔死……那之前晏卿都未用到殊家的令牌,直到避无可避…… 晏卿拿出第二枚殊家令牌,那些人突如其来的恭敬,一度让她产生他就是那个不曾被世人所见的公子殊言的错觉。但这个念头马上被打消,倘若他是殊言,在南临势力不小,为何抛去身份跑到祁国去冒充质子?倘若他是殊言,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身在祁国皇宫,在两宫太后一个小皇帝的眼皮子底下操纵远在南临的殊家。倘若他是殊言,为何会有所顾忌地在大难不死之后才拿出殊家令牌来? 既然不是殊言,晏卿的为人行事,也不可能是殊家的门客,可他又身怀殊家令牌,于是只有一种解释,他与殊家合作。 至于不想让白玄景知道的原因,或许,他们合作,谋的是白玄景手中的权? “至于你在南临的势力,有待查证……”晏倾君转首看住晏卿,温柔笑道,“或者,你自己招也行。” 晏卿不知何时已经偏着脑袋凝视着晏倾君,眸子里是满满的笑意,他手上突然用力,将晏倾君拉到怀里,轻笑道,“见微知著,女人太聪明了……真是麻烦。” 晏倾君微微一笑,看来自己所猜,是对的。 “那你是否介意……与聪明的女人再合作一次呢?”夜风刚好将晏卿的发吹散在胸前,晏倾君一指绕住,把玩着漫不经心地笑道,“既然你的目标是南临……我这么巧做了南临公主,还这么巧早就以身相许,当然得选你做驸马。” 晏卿睨着她讨好的笑容,将头发抽出来,懒懒地道:“听说南临的驸马皇帝是傀儡。” “傀儡与否,也要看谁坐那个位置啊……”晏倾君笑着往晏卿怀里钻了钻,再抬头看他,眼神纯真而无害,“到时候你做皇上,我做皇后,不是很好么?” 白玄景让她假扮惠公主想要利用她,她为何不可以反过来利用白玄景一把?倾君公主已死,绍风公主重罪在身,既然没人知道真正的惠公主是个什么模样,除掉白玄景,除掉所谓惠公主,今后,她就是真正的惠公主! “不要殊言做驸马?”晏卿突然凑到她耳边笑道,“或许……他的势力比我大得多。” “不要不要,其他人哪里比得上哥哥。”晏倾君眼底闪过一丝暗盲,垂眸间掩住,将脑袋蹭在晏卿胸口,娇笑道,“妹妹最喜欢哥哥了。” “哦?”晏卿垂眼睨着晏倾君。 “‘君’无戏言!”晏倾君回答得诚恳而真挚。 “啧啧……”晏卿叹息着摇头,笑着搂紧了晏倾君,“今后这南临,一个狐狸皇后,一个禽兽皇帝,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那,我的禽兽皇帝,人家如此坦诚,你是否也该拿出点诚意来呢?”晏倾君抬首,笑眯眯地看入晏卿眼里。 晏卿扬了扬眉头,佯作不解道:“你不是知道了?哥哥是捡的。” 晏倾君一口气窜上来,脸上的笑容都差点崩掉,僵着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捡的?” “君无戏言!”晏卿回答得诚恳而真挚。 “谁捡的?”晏倾君的声音沉了几分。 “师父。”晏卿回答地理所当然。 “哪里捡的?”晏倾君不掩疑色。 “海里。”晏卿毫不犹豫地答。 晏倾君盯着晏卿,眸色复杂,却也只是一瞬,随即恢复清明,面上僵硬的笑也柔和起来,蹭在晏卿胸口柔声道:“好吧,哥哥说什么妹妹就信什么……那哥哥再说说,南临有你几分势力?如此妹妹才放心布局施计。” 管他什么身世什么身份,重要的是他现在能帮到她多少! “南临……”晏卿微微眯眼,沉吟片刻悠悠道,“表面看来,南临天下,四分殊家六分白家。既然我回来了……”晏卿略略一笑,“那暂且算是四分殊家三分白家三分禽兽家。” 晏倾君正色听着,不太明白为何晏卿回来,便能分掉白玄景一半的势力。无论如何,晏卿与白玄景应该是不和,虽然名为师徒,晏卿却自小便去了祁国,刚刚回来就与殊家共谋。可是被识破之后也不见白玄景对他有何动作,而晏卿还敢明目张胆地到宫里找她,这师徒的关系,还真是微妙…… “如此说来,胜算很大?”以七对三,要赢白玄景岂非轻而易举? 晏卿微笑,半晌突然道:“再过半月,便是三月初三了。” 晏倾君眉眼一跳,三月初三,他连这个都记得。 “小狐狸,我们在三月初三之前将事情解决掉如何?” 晏倾君轻笑着伏在晏卿胸口,柔声道:“好。” *** 晏卿离开时,星月正好被一层厚重的乌云掩住,南临别具特色的皇宫突然间漆黑一片,晏卿墨绿色的影子融入夜色中,只能偶尔看到他不时回头,含笑看向晏倾君时双眼里熠熠的光亮。 晏倾君站在小殿的庭院内,同样双眼含笑,静静地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形消失在视线里,略带倨傲的笑意突然冷了下来,双眼里流淌的潋滟眸光也瞬时平息。 她敛神,拢了拢刚刚晏卿留在她肩上的披风,迅速回殿。 “落霞?”刚刚入殿,晏倾君便低唤一声。 偏殿的屏风后慢慢露出一人纤细的身影。 夜风清冷,一如黑衣女子的神色,平静冷然,漆黑的夜里如同春日里未曾来得及融化的一粒冰雪。她面无表情地朝晏倾君点点头,晏倾君微微一笑,“走,我们跟上。” 刚刚晏卿说这附近有八人,其实只有七人是白玄景的下属。好不容易将他们引开,怎么能浪费今夜这么好的机会? 祁燕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带着晏倾君便踏上晏卿刚刚走过的小路。 “可有被他们发现?”晏卿说隐在暗处的那些人身手不差,之前她只是在沐浴的时候才有机会与祁燕碰面,不知她这几日如何藏在宫中。 “没有。” 晏倾君颔首。 “但是南临……很多高手。”祁燕继续道,“皇宫里这些,最多可算三等二等。” 晏倾君沉默,这南临,比她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与世无争的外皮下,不知是怎样波涛汹涌的明争暗斗! “你怀疑晏公子?”祁燕突然问道。晏倾君在晏卿身上洒了一把暗香,吸引萤火虫尾随其后,此刻她们才能远距离不被发现地跟踪。 晏倾君轻笑道:“落霞,你也出身皇宫。” 她也出身皇宫,她应该明白的。 不管什么人什么事,到了宫廷,沾上了权势、利益,一切都变得不可信任不可依赖。无论你们从前是何关系,现在是何关系,今后又会是何关系,若不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认清自己的位置,下一刻,随时会被抛弃被背叛被伤害。 祁燕沉默不语。转眼二人已经从小道出了宫门,追了几步后祁燕突然停下脚步,淡淡地道:“前面便是白玄景的住处……可以回去了。” 晏倾君微微蹙眉,此前祁燕曾与她说过,试着依着她的描述找过白玄景的住处,可是每次都被人拦了回来,还险些重伤。晏卿既然往那个方向去,她们即便是跟上也不会有结果。 “那我们去殊家!”晏倾君低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南临殊家,久闻大名,当然要借机一访。” 祁燕点头,殊家,她也是去过的,只是过门而不入罢了。 夜色凄迷,风带阴寒,晏倾君眯眼看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宅子,四方四正的大宅,隐隐透着庄严之色。祁燕的散发不时拂过晏倾君的面颊,带着她身上的柔韧气息。 她突然想到几日前,正要沐浴时见到祁燕,惊得解了一半衣裳的手都停住,只觉得眼前的女子风尘仆仆,落灰满面,浑身上下,却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美。 “落霞。”晏倾君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何会到南临来?” 留在她身边,便多一份危险。而她晏倾君背着“太子妃”的身份出逃,不可能再将自己的行踪暴露给祁天弈,当初她威胁祁燕的把柄在离开东昭的时候便已经不在。祁燕完全可以凭着一己之力离开,得到自己想要的自由。 祁燕带着晏倾君前行的动作并未放缓,微风不停地撩起她的发,吹散她面上的冰寒。她沉默,半晌才淡淡地道:“这世上不是只有权势、利益和利用,还有两个字——……” 夜很静,风又突然猛烈起来,吹散了祁燕最后的两个字。而那一句之后,祁燕与晏倾君同时安静下来,两人已经落在殊家院落偏僻的一角,过分的安静和诡异的风声使得两人同时屏息,对视一眼后沉默。 殊家布了阵,尽管是极其偏僻的角落,还是很用心的一点不落。 晏倾君反拉住祁燕的手,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 布阵,挽月夫人都不擅长,对她只是略略提过几个基本阵法。显然,眼前这阵法,尽管只是一个偏僻的角落,在她看来也足够复杂了。最重要的,两人落地时,正好是阵心,即便此刻想原路返回,也未必可以全身而退。 人在阵中,稍不小心便可能困在其中丢了方向。晏倾君对阵法还略懂皮毛,祁燕却是连这里布了阵都不知道,只是凭着本能觉得此地的气氛极为诡异。 晏倾君仔细地观察看来不大的院落里的一草一木,小心地分辨,谨慎地绕过一些石块和花草。祁燕见状,微微蹙眉,紧随着她的步子。 晏倾君的眉头亦是越来越紧,这阵,看起来很是复杂,可是走过几步之后,突然觉得……很是熟悉。她凭着直觉再走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回头看向祁燕。祁燕亦是看向晏倾君,面色蓦地发白,双眼中有了平日难得见到的一丝慌乱,随即用力甩掉晏倾君的手,一个翻身消失在阵中。 晏倾君手中落空,心中同样一顿,祁燕就此离开,如何出得了殊家!正要大喊一声,耳边传来青嫩而阴鸷的低笑声:“原来你在这里……” ............................................................................... (修文多出字来,抱歉~~~~~~~~~~).................................... 44、第四十四章(修) 南临的春日本是不冷, 夜风再厉也不过刮得衣衫,然而,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让晏倾君禁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那声音,尽管大半年未曾听过, 可一经入耳,她仍是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来人是祁天弈。 殊家这个偏僻角落里布的阵,与当初她在祁国皇宫里的密道里见过的极为相似。第一次过密道,她只会紧紧地跟着晏卿,后来她要扮作祁燕,就按照晏卿教她的法子, 将破阵的步子都记了下来。因此, 刚刚走了几步之后,她才会觉得熟悉…… “燕儿呢?”祁天弈从一处大石后让出身子,朝着晏倾君慢慢走了过来。 晏倾君微微眯眼,半年不见, 他便长高许多, 整个人身上的稚嫩之气被面上的急切与阴鸷取代。他冷眼盯着晏倾君,机警地瞥了瞥四周,见晏倾君不语,又问了一句:“燕儿呢?” 晏倾君垂眸掩住神思,施施然一笑,扬声道:“燕儿?不知公子说的哪个燕儿?天上的雁儿自然在天上飞,地上的烟儿自然在空中飘, 水里的燕儿……当然是淹死在水里了。” 祁天弈闻言,面露凶色,双目通红地扬着手便要过去掐住晏倾君的脖颈。晏倾君早有准备,身形一让,躲了过去,轻笑道:“公子还是小心为妙,走错一步可就有可能困死在这小小的角落里!” 祁天弈像是听不到晏倾君所讲的话,瞪着她,月光下双目猩红,厉声又问了一句:“燕儿呢?” 晏倾君敛神,虽说祁天弈不会武,可毕竟是男子,自己与他硬来,没有多少胜算。而且他既然会在此处,说不定与殊家有何关系…… “公子想知道燕儿的下落,先带我走出这里才是。”晏倾君抬首,微笑地看着祁天弈。 祁天弈见晏倾君松了口,神色才微微缓了些,刚刚的阴冷化作隐隐的欣喜挂在面上,神色变化之快让晏倾君有些反应不来,他突然孩子般笑道:“没死……果然没死。” 晏倾君皱眉,略有防备地睨着他。祁天弈拍了拍两手,阵中出现两名黑衣男子,对着他跪下。晏倾君暗暗一惊,那两人的衣着……是夜行军。 “如何?”祁天弈面上的笑容已然消失,背着双手,低声问道。 “回主子,殊家布阵颇多,若不出所料,恐怕有里外三层共六层之多。我二人只能破除两层,无法潜入!”两人中的一人垂首回答,另一人接着道,“殊家家主恐怕是个中高手,还请主子与我等速速回去,若被人发现,我二人之力恐不能保主子安全!” 晏倾君垂眸,原来祁天弈也是冲着殊家过来,而非与殊家有何关联。 祁天弈的眉头微微拢起,对这个结果很是不满。 “主子,就算我等闯进去,这宅子,恐怕也是间空宅!”最先开口的那人又拱手道,“我二人破开的阵,尽管有宅有院,却无人!外二层的布阵已经不简单,里三层恐怕更是不易破解,若有人居住,除非布阵者本人,那么复杂的布阵,恐怕会日日迷路被困阵中。” 晏倾君微微一惊,殊家,形同摆设的空宅么? “走。”祁天弈略略扫了一眼晏倾君,今夜虽未能探知殊家的秘密,却找到了眼前这女子,也算所获匪浅。 晏倾君警惕地后退了两步,若她就此离开,祁燕呢?若如两名夜行军所说,宅子里处处机关,祁燕如何能走出殊家?可是,就算她不走,也未必能救祁燕出去,除非她就在附近…… 晏倾君留了个心眼,倒出身上剩下的暗香,往自己身上抹了一把。若祁燕就在附近,未被其他的阵法困住,便可以跟着她身后的萤火虫出殊家了。 两名夜行军领命,上前欲要带着晏倾君离开。本就是要借着他们离开殊家,晏倾君倒也未打算反抗,可那两人还未碰到她,突然一声低吼,像是被一股暗力击退,扑倒在地上。 晏倾君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人抱在怀里,墨香阵阵袭来。 “想见到燕儿,参加惠公主的选婿大典便是。” 话音刚刚落地,人却早已融入夜色中。 晏倾君窝在晏卿怀中,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祁燕的功力可比不上我。”晏卿不掩得意。 “那你还故意让我洒上暗香?”晏倾君剜了他一眼,故意让她洒上暗香,再反过来跟踪她与祁燕,这是为什么? “妹妹上一刻还要与我合作,下一刻便背着我偷偷出宫到殊家……”许是察觉到追在身后的人已经被甩开,晏卿放慢了动作,“妹妹是否要解释一下?“ “我只是觉得宫中闷了,又对殊家那个殊言好奇得紧……”晏倾君嘟囔道,“于是就来看看呗。” “妹妹不认识殊言?”晏卿在一处大树上停下,坐在树枝上,刚好让怀里的晏倾君坐在他身上。 “你以为我认识他?”晏倾君两手勾住晏卿的脖子,微微笑着,掩住眸中的试探。 晏卿了眯眯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不语。 “你以为我问你殊言是谁,在试探你?”晏倾君欺近了晏卿,笑容柔似春风,眸子里却是含着明锐的了然之色,这是第一次,她发现晏卿也会有无法确定的事。 “所以你故意装作不知身上有暗香,反过来跟踪我与祁燕,想一探究竟?” 晏倾君的笑容愈发柔腻,句句逼问,总觉得有些事情,只差一点……一步之遥,便能想通了!可是……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 “你和殊言……” 晏倾君的话未问出口,突然被晏卿封上了唇。尽管记不得这是今夜他们第几次接吻,可晏倾君仍是觉得面上一热,刚刚的思绪被打断,反倒是想到了其他。她猛地推开晏卿,正色道:“你就这样把我带了出来,祁燕怎么办?” 刚刚晏卿动作太快,祁天弈又未离开,祁燕即使在她身边也未必跟得上。 “你居然……会关心旁人?”晏卿低笑。 “哥哥啊……把她也救出来可好?”晏倾君避开问题,娇嗔地伏回晏卿肩头,抬首殷切地看着晏卿。 晏卿许是未料到晏倾君的神色变化如此之快,皱了皱眉头之后,微笑着暧昧道:“好处?” 晏倾君迅速垂下眼睫掩住略有裂痕的笑意。由东昭到南临,晏卿几乎是对她百依百顺,许久未曾在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居然会有些许不适。这么久的相处,她早便知晓,晏卿笑着说出这两个字时便是不愿答应她的要求,因为她从来给不了他非要不可的“好处”。 晏倾君服顺地倚在晏卿肩头,不语。晏卿不愿做的事,不是她服服软刷点小聪明便能让他改变主意的。 “还是早些送妹妹回宫,准备三月初二的选婿大典。”晏卿温柔地捋了捋晏倾君的长发,再温柔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将她抱在怀中,再次融入夜色。 这边祁燕一嗅到再熟悉不过的龙涎香,第一反应便是逃!可是思及晏倾君,便隐匿了气息退守暗处。本是跟上晏倾君便可顺利走出殊家,哪知晏卿突然劫走晏倾君,她想跟上,祁天弈却还未走。待到两名受伤的夜行军带着他离开,晏倾君身后的萤火虫早便没了踪影,而她也不愿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跟在祁天弈身后,干脆自己试着出阵。 月色本是清亮,可以清晰地看到自己在地上的投影和几丈以外的树木,可是祁燕还未走几步,夜空好似突然被乌云掩罩,蓦地沉了下来,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祁燕握紧了剑柄,不但看不见任何物事,还听不见任何声音,这种感觉……就如最初被囚在孤岛一般…… 没有人听见她的哭喊,没有人知道她的死活,没有人顾及她的伤疼…… 祁燕睁大了眼,甩了甩脑袋,不知为何会突然想到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她持剑,快步往前走,想要挥散这种错觉,身子却蓦然无力,摔在地上,握着的剑也“叮当”一声落在地上。祁燕略有慌乱地抓住剑柄,想要站起身,抬头,却见眼前突然站了一人。 祁天弈。 他穿着明黄色的袍子,戴着耀眼的皇冠,面上不是她熟悉的温纯笑容,而是狰狞的……猩红的双目盯着她,一步步走近…… “燕儿……燕儿你为何躲着我……” 祁燕的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眨了眨眼让自己冷静,那声音却是越来越清晰,那抹明黄色也越来越近。 一声声燕儿,如魔音贯耳。 祁燕的脑中突然一片混乱,各种惊惧恐慌不知所错充斥在身体每个角落。她跌倒了,她爬不起来了,她被他下毒了,被她一向宠爱的弟弟下毒了,所以她不得动弹,所以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不能哭不能喊只能任他一件件地剥去自己的衣裳…… 祁燕怔怔的跌坐在原地,脸色渐渐发白,额头上滚落大粒的汗珠。 越来越近了,她从小爱护的弟弟,她引以为傲的明黄色,她小心呵护的最后一点亲情,就要在她面前被撕得粉碎,化为她一生的耻辱烙在她身体的每个角落,而她不得反抗…… 不! 可以的! 她怎么忘了……她现在有剑的,有剑! 祁燕猝然起身,举起手里的长剑,指向祁天弈,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大吼道:“滚开!滚开!” 祁天弈不畏不惧地继续向前,仍是唤着“燕儿”,突然扑了过来。 眼看剑尖就要刺穿心口,祁燕的剑突然折了方向,她顾不得突然收剑,内力反噬的疼痛,拔腿便跑。 她……下不了手…… 眼前漆黑一片,耳边是一声又一声令她最为恐惧的“燕儿”,祁燕几乎是竭尽全力地向前跑,不管自己被多少树枝刮伤,不管脚下有多少石头将自己绊倒,不管身边飞过多少暗器,她不躲不闪,一味向前。可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近到就在她耳边,近到几乎贴上她的皮肤…… 封存许久的记忆喷涌而出,越是跑得厉害,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越是扑面而来,夹杂着腥咸的泪水毫不留情地钻到她身体里的每个角落。 然而,不能停下。 祁燕只觉得,一旦停下,甚至稍微慢一点,她便会被抓回那个永不见天日的牢笼,不堪的自己,肮脏的自己…… “燕儿……” “啊!”祁燕蓦然举剑,身子一个回旋,不遗余力地砍向四周劈。 她不是祁燕,她是落霞!没有肮脏的回忆,没有尴尬的身份,没有龌龊的亲人,她只是落霞,保护倾君公主的落霞! 砍碎,只要将过往都砍碎,一切都不再存在! 祁燕用尽全力挥动长剑,天幕好像被利剑划开一道缝,透出些许光亮来,她举剑朝向那抹光亮,蓄起全部力气将剑扔了过去。 嘭! 骤然一声巨响,黑暗消失了,“燕儿”消失了,祁天弈消失了,过往的画面消失了,祁燕全身颤抖,借着突如其来的光亮看到满身血痕的自己,几乎虚软得倒在地上。 她用剑鞘支起身子,空白的脑子渐渐有了思绪,不怕,不慌,刚刚那些不过是幻觉而已。 是幻觉…… 那眼前的这是什么? 祁燕睁大了眼,她的长剑插在石壁上微微抖动,石壁恰好是一块石门,好似被剑触动开关轰然大开。石门里耀眼的光亮照出来,刺得她眯起双眼。 蔷薇花香,干净而浅淡的蔷薇花香隐隐地从石门中透出来,祁燕的思绪愈渐清晰。她不由自主地靠近那片光亮,走近那抹暗香,刚刚还静如死穴的殊家,随着她一步步地走近那石门,突然让她察觉到了一丝人气,尽管极为虚弱,却是生人的气息。 祁燕撑着剑鞘,加快了步子,明亮的光线几乎刺得她睁不开眼,清幽的蔷薇花香却使她的思绪越加清明,甚至刚刚挥霍过度的力量都在慢慢回来。她三步一跌倒地走进光亮的石屋,屋内刺骨的阴寒却使得她突然僵在入口处。 她勉强站直了身子,举目看去,满目的透亮净白。 只除了,半躺在屋中的一人。 祁燕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待到看清那人容貌,脑中只浮现了四个字,公子——殊言? 45、第四十五章(修) 东昭比南临偏北得多, 临近三月的天气,南临已是温暖非常, 东昭却仍是寒风瑟瑟。相比之下,自从太子被废, 安静异常的东昭皇宫便显得尤为阴冷。 但毕竟冬日已过,天气逐渐转暖,晏玺的身体也渐渐好转,至少每日卧榻的时间短了许多。 此刻他惬意地靠在软椅上,眯眼看着窗外露出新绿的枝桠,五指在手背上循环有序地敲打,微咳两声后缓缓道:“子轩, 南临惠公主选婿, 你觉得用意何在?” 奕子轩淡蓝色的衣袍沾染了厚重的晨露,却并未使衣物显得湿重,而是一粒粒晶莹剔透地挂在衣摆尾端,更给淡蓝添了几抹清新。除了淡淡的敬意, 他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答道:“其一,哗众取宠。数十年未有作为,此番一举便可在五国内掀起轩然大波。其二,五十枚信物分散五国,必定引起一番争抢,最后去得南临者,非富即贵, 表面看来再正常不过,可是倘若其中暗藏阴谋,四国必定损失不小。其三,听闻惠公主从小身染重疾,久治不愈,选婿兴师动众召集五国名贵,恐怕是想借机搜集珍宝治病。” 晏玺面向窗外的面上微微露出几分笑意,面上苍老的褶皱聚拢,眉梢添染了一份不易察觉的欣喜,“你拿着蓝染,去南临吧。” 奕子轩一怔,他刚刚所说的“搜集珍宝”,便是暗指数百年前五国各占一份的“五色”,分别是蓝染,绿倚,红韵,黄律,黑煞,其实是一株千年难得的奇树,分别是根、枝、叶、花、果。数百年前五国厮抢,各得其一,据说保存至今也未见损坏。虽说“五色”分开之后并未见有何神奇的效用,可数百年来的传承,已经成为权贵的象征,几乎都是被皇族保管。而集齐“五色”,更是上好的奇药,上古的医书早有记载,不说药到病除,也能使人增寿十年。 只是如今东昭拿着蓝染,祁国拿着绿倚,商洛拿着红韵,贡月拿着黄律,南临拿着黑煞,即便是有人觊觎“五色”,也忌惮于五国皇族不敢动手。但南临此次选婿,召集五国权贵,其中不乏皇族,譬如贡月国主祁国皇帝都已前去…… 若如他的第三种猜测,南临选婿是为了给惠公主治病而集齐“五色”,明知是圈套,何必带着蓝染送上门? “微臣不解。”奕子轩拱手淡淡地道。 “君儿去了南临啊……”晏玺眯眼,微微笑着,面色红润,眸光犀利,“他们想要蓝染,给了就是。” 奕子轩眼神一闪,接话道:“南临既然是以选婿为名,微臣前去,恐怕不妥。” “嗯……”晏玺颔首,缓缓道,“你有了云儿,再去南临的确不妥。那你将蓝染给儿,让他去罢了。” 奕子轩略作沉思,颔首称是,正要退下,晏玺突然问道:“商阙呢?还未查到消息?” “他带着红韵出逃后未见回商洛,也未在东昭发现他的踪迹,封阮疏的尸体也随之消失。”奕子轩回道。 晏玺的眉头皱了皱,沉声道:“那便继续找。找到红韵,一并送去南临。” 奕子轩微惊,本该在商洛的红韵,十几年前被人偷出皇宫,辗转到了晏玺手中。上次商阙费尽心思地将红韵偷走想要带回商洛,晏玺下令无论如何都要追回,此次却是要一并送往南临…… 垂首敛目间,奕子轩对晏玺的这一举动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拱手领命便退下。 殿外的春风有些净凉,带着清晨特有的朝气扑面而来。奕子轩面无表情地缓步出宫,想到一年前的现在,他奉命去重修白子洲。 他曾亲自送挽月夫人的遗体到白子洲“落叶归根”,曾亲眼看着大气华丽的坟墓一砖一瓦地修葺成型,曾亲随晏玺在挽月夫人坟前守了七个日夜。 但是,时隔四年,他再次回到白子洲,只见到坟墓大开,满目萧条,挽月夫人的遗体,早便不翼而飞。 挽月夫人未死,而是诈死出宫。 那时他便有了这样的推测,一年前也几乎在晏倾君面前脱口而出。如今倾君身在南临,南临又恰好要集齐“五色”,或许,在晏玺看来,是因为挽月夫人? 殿内晏玺依旧靠在软椅上,对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含笑阖上双目,眼前便再次浮现那女子明媚如春光般的脸。 “谁?居然敢闯白子洲禁地?” “你、你、你怎么浑身是血?你、你可别死呀,喂……” “你别哼哼了,快闭嘴,我带你回家疗伤,让人发现了可是大罪!” “呐,我叫白梦烟,你呢?” …… 东昭南面的一座小城,比起都城暖和得多,整座城宁静而安逸,轻易地掩盖了萦绕在一处小屋内的焦躁不安。 商阙的面色有些憔悴,一身黑衫已经破损不堪,却丝毫未曾消减身上与生俱来的凛然之气。他坐在屋内唯一还算整洁干净的床榻边,看着榻上的女子,剑眉微蹙。 “如何?答应我的要求我就马上给她续命,不答应嘛,我就不浪费我的吊魂丹了,你快点就地挖个坑把她埋了吧。” 小榻不远处的破旧桌椅边,坐了名胡须苍白的老者,半面疤痕的脸尤为狰狞,但比起榻上女子的脸又要好得多。他单手抚着胡须,悠哉悠哉地翘腿等着商阙的回答。 “你确定可以救她一命?”商阙侧目,冷然地盯着这个自称“鬼斧神医”的老者。 那日他带着封阮疏离开,本以为手中抱的已是尸身,这老者突然出现,功夫诡异不说,往她嘴里塞了颗药丸,刚刚还停止跳动的脉搏居然复苏,尽管极其微弱,却告诉他,阮疏还活着。 他自称“鬼斧神医”,可令人“起死回生”,配药配了一月有余,眼看就要成功,却突然说不想救了…… “废话!这天下还没老子救不回来的命!”老者不满地瞪了商阙一眼,一腿翘在旁边的木椅上,不屑道,“快点快点,要不是师父说给你个机会,老子早跑去逍遥快活了。天天对着苦面男毁容女,非折寿几年不可!” “红韵乃商洛代代相传……” “行了行了!”老者伸手阻住商阙的话,笑嘻嘻地道,“不去是吧?正好,我先走一步!” 话刚落音,人已不在草屋内。 商阙紧随其后,尽了全力才追上老者勉强拉住他的衣袖,却见他突然停下,大喊一声:“啊啊啊啊啊,我的胡子!” 商阙怔住,老者回头大骂道:“臭小子居然敢扯老子的胡子!不治了不治了!” “在下这就请人送红韵去南临,还请前辈……” “不治了!啊啊啊啊啊,陪了我这么多年的胡子啊,掉一根少一根啊!我宝贝的胡子哟……”老者红着眼,迅速翻开商阙的手,从他手心抽出他不经意间拉掉的胡须,疼惜地抚着。 商阙皱了皱眉,“在下亲自送红韵去南临,还请前辈……” “老子说不治就是不治!” “还请前辈莫要忘了谨尊师命。” 老者翻到一半的白眼,听到“师命”二字,抖了抖,压抑着强烈的不满嘟哝道:“半个月。半个月你还没回,老子就亲自挖个坑把那女娃和我可怜的胡子一起埋了!” “还请前辈信守诺言!” *** “蓝染,绿倚,红韵,黄律?”晏倾君睨着暖和的春日里仍旧穿得厚重的白玄景,突然明白了南临兴师动众来选婿的原因,原来是想集齐“五色”。 “我不要求你拿到全部,只要从四国手中拿到其中三样,我便带你见梦烟。”白玄景的面色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殿内不停跳跃的细小尘粒使得他的双眸雾蒙蒙的一片,他转首看向晏倾君,微微笑道,“并且,这南临公主的位置,就让你坐了。” 晏倾君不再掩饰面上的狐疑之色,眯眼不解地睨着白玄景。 白玄景轻笑了两声,继续道:“我不喜欢你。” 晏倾君扯了扯嘴角,这么明显的事实,他可以不用废话。 “你太像晏玺。既然你喜欢位居孤寡,让给你也不错。”白玄景神色不明地笑着,从袖间掏出一物扔给晏倾君,漫不经心地道,“这是夜行令。” 晏倾君接住令牌的手险些被他这句话烫到。 传闻中控制夜行军的夜行令? 往日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五国夜行军,既然夜行军存在,夜行令确有其物也不足为奇。只是白玄景身为白子洲的嫡系传人,能在南临立足,夜行军的势力对他而言必定举足轻重。他现在却将夜行令拱手相让…… “这只是南临的夜行令。”白玄景扫过晏倾君手中的令牌,微笑看着她,手中亮出另一枚银白色的令牌,“这里,还有东昭的夜行令。只要明日你顺利取到那四件物什交给我,我带你去见梦烟,给你南临公主之位,还有南临东昭两国的夜行令。” 晏倾君收起手中的令牌,微微挑眉,轻笑道:“这报酬,真是丰厚啊。” “比起你妄想与他人联手除掉我再坐上公主之位,这条路,是不是要好走得多?”白玄景的眼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晏倾君敛目低笑,“既然你只要那四件物什,公主是谁都无所谓,是不是我选谁为夫,你也无所谓?” “明日选夫的人是你。百官当前,众目睽睽之下,你要选谁,我自是管不得。只是不得不提醒一句,莫要轻信他人,小心反被人吞入腹中尸骨无存。”白玄景深深地看了一眼晏倾君,站起身,“明日之事当如何抉择,你自行衡量,记住,我只要蓝染、绿倚、红韵,至于黄律……呵,恐怕你是拿不到……” 晏倾君面上的笑意随着白玄景背影的远去渐渐散开,面色逐渐沉着,眸子静如湖水。 以权势为诱饵,的确够吸引人,白玄景也的确够了解她。可是,要集齐“五色”,为何一定要找她? 这个疑问,在第二日的选婿大典上晏倾君找到了答案。 翌日,春风和煦,朝阳如纱,南临皇宫本就布局别致,大典所设处又是楼台林立,如同大户人家的山水后院。 晏倾君高居于一处三层高的塔楼顶端,身披华服,面掩薄纱,与选婿众人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将那相貌遮得若隐若现又不会显得刻意疏远。 在此之前她便看过最终手持信物到南临皇宫者的名单,除了一个让她略有忌惮的祁天弈,并未看到特别出众的。可当真身临现场,竟发现许多一夜间冒出来的“意外”。 譬如许久未见的商阙,譬如此时应该在济州的晏,身边还跟着不该在晏身边的奕承。 白玄景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从祁天弈手里拿到绿倚,从商阙手里拿到红韵,从晏或是奕承手里拿到蓝染,谁来冒充惠公主,会比她晏倾君更适合? 只差一个贡月……贡冉升的信物给了晏卿,是以,今日他并未出现。此刻贡月十人中,最为扎眼的便是再熟悉不过的那抹墨绿色了。 晏倾君不得不往晏卿那边多瞥了两眼,又多看了南临的百官几眼,好似……当真无人识得晏卿?或者说,即便是有人认识,也不打算戳破晏卿的身份,是以,他坐在贡月一边也无人面露异色。 接着晏倾君瞥向立在一侧的南临百官,三位白发苍苍的长老最为显眼,晏卿说身着藏蓝色和亮绿色的两名是他的人,剩下一个便是白玄景的人。晏倾君见他站在最前端,一身稳重的暗灰色,看样子是权力最大,今日明处唯一的麻烦恐怕就是他了。 至于那位殊家的殊言,今日一早称病,无法出席。 晏倾君暗暗地分清了形势,见朝阳愈烈,数百眼神投向自己的方向,略略清了清嗓子,柔声细气道:“各位千里迢迢来南临只为今日一见,小女不甚感激。想必各位早有听闻,小女自小身体极差,苦寻良药不果。因此,今日的第一轮非常简单,谁可献上‘五色’之一,便请入楼一叙。” 话刚落音,便引起隐隐的议论声。虽说此前已有传闻,说是惠公主欲要集齐“五色”治病,但人人都知五色向来都在皇族手里,若为“五色”而招婿,何须五十枚信物?因此还是到了南临想要碰碰运气,可此时晏倾君的第一句话便将此处大部分人都驱赶出局。 “红韵给你,本王先行一步。” 众人还在遗憾时,商阙已然起身,拱手行礼后准确无误地将大红色缎布包裹的物什扔到晏倾君怀里,随后有礼地大步退下。 商阙这一举动,让刚刚还稍有顾忌的议论声大了起来,这人……居然手持红韵却连公主一面都不见便直接退出? 奕承暗暗地推了推晏,示意他也效仿商阙,今早完成任务二人好早些回国。 晏几个月来消瘦许多,双眼却更具锐气,皱了皱眉头,不管奕承的暗示。 娶南临公主……父王既然要他来了,他怎可错过机会? “在下手持蓝染,请见公主一面。”晏起身有礼道。 晏倾君见此,不由地拿帕子掩了掩嘴角的笑意。 “绿倚。”祁天弈站起身,冷冷的说了两个字,看都未看向晏倾君。 晏倾君微微颔首,看向同样起身的晏卿,眸中噙着笑,“那这位公子,莫非手持贡月的黄律?” “不。”晏卿决断而温柔地回答,还趁势给晏倾君抛了个似笑非笑地“媚眼”,“即便在下有黄律,也无法拿到公主眼前。我拿的,是黑煞。” 黑煞? 众人无不议论纷纷,晏倾君也不由地惊诧。白玄景向她提到的四样东西,并不包括“五色”里的黑煞,她一直以为,既然黑煞一直在南临,那应该是在白玄景手中,却不想会在晏卿那里…… “那……有请三位。”晏倾君柔笑着环顾一周,既无变故,便照计划行事。 ....................................................................................................... 46、第四十六章(修) “请三位喝杯茶水, 稍作休息后公主会一一接见。”眉清目秀的宫女恭谦有礼地给三人上茶,细声道。 祁天弈满脸的不耐, 晏看着茶水的眸子里隐隐溢出防备,只有晏卿落落大方地拿起茶杯, 浅浅地啜着,笑似春风。 “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晏虽是不知祁天弈为何人,但见他那副神情,便知不易相处,干脆直接拱手问向晏卿。 晏卿笑得眉眼弯弯,有礼回道:“在下姓秦。” 晏卿一出声,似乎让祁天弈回过神来, 他好像此时才发现晏卿的存在, 皱眉冷眼盯着他,在晏之前开口道:“秦公子?看来朕到今日才认识你。” 晏一听祁天弈的自称,瞬时明白了来人身份,暗诧这南临皇位居然将祁国皇帝都吸引了过来, 那这位“秦公子”恐怕也不简单。 “说!是不是你与那女人将燕儿藏了起来?”祁天弈显然已经等不得, 猛然起身大跨步逼近晏卿,但他毕竟不会武,一步还未跨进,晏卿已经退出许远。 “手持绿倚的公子请随我入内。” 一名宫女恰在此时出现,及时打断了祁天弈欲要再进一步的动作。 晏卿继续悠哉地坐下,祁天弈眼中燃起的星火渐渐熄灭,转身随宫女而去, 晏则是饶有兴致地将祁天弈与晏卿各扫一眼。 晏倾君身在塔楼三层,厢房与大厅用雕花木屏隔开,屏风用料特别,从大厅看厢房,只能隐约见到晏倾君的影子,而从厢房看大厅,视野很是开阔,晏倾君轻易而清晰地看到祁天弈面色阴霾地进入视线。 祁天弈一入房,首先环顾四周,没有见到自己想看到的人,面色又沉了几分。他在正厅中间的桌边坐下,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朕不是来娶你。” 晏倾君笑了笑,却并未回话,等着祁天弈的后话。 祁天弈似在权衡局势,又一阵沉默后扔出来的一句话却不客气,“交出燕儿,绿倚便是你的。” “公子先将绿倚交给我,我自当告诉公子燕儿的所在。”晏倾君的声音清韵悦耳,并未多做掩饰。 祁天弈面色一变,猛地站起身,“是你!” 晏倾君低笑:“皇上认得惠儿?那便更妙了。你我不浪费时间,你给我绿倚,我给你燕儿。” 祁天弈同样笑了起来,沉声道:“好,好,真料不到我祁国皇宫居然是卧虎藏龙的地方,一个两个深藏不漏,真真让朕吃惊啊!” 晏倾君笑而不语。 “既然你们已不在祁国,朕不管你们在南临有何图谋,朕只要见燕儿一面。”祁天弈说着,垂眼扫过自己捏在手心的小包裹,未多犹豫便扔过屏风。 晏倾君起身,一手接住,笑道:“其实那夜燕儿本是与我一起,只是察觉到皇上来了,便躲入阵中,后来我被人救走,她也未跟出来,所以现在……” 晏倾君停下,祁天弈不耐道:“现在如何?” “现在她仍在殊家。”晏倾君肯定道。 “你在糊弄朕?” “不敢。皇上怎么不想想,我不会武,如何越过殊家高墙陷入阵中恰好与皇上遇到?” “晏卿。” “那晏卿为何留我一人在阵中引得你的发现?” 祁天弈被问住,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慢慢地垂下眼睫,他只是不愿承认……燕儿会躲着他罢了。 “皇上还是快些去找燕儿,莫要忘了……你我上次相见,已是十日前了。” 祁天弈的神经被晏倾君的这句话拧了一把,十日,困在阵中十日,该如何生还? “你想骗朕走?”祁天弈怀疑地睨向屏风,关键时刻冷静还未丢掉。 晏倾君轻笑一声,“皇上既然这样想,不去便是,只是绿倚,恕不奉还。” “你们为了绿倚骗朕过来,以为朕还是当年那个容易打发的黄口小儿?”祁天弈冷笑着一步步走进屏风,绕过。 “惠儿从来不敢低估皇上。只是惠儿所说句句属实,皇上不信惠儿别无他法。”晏倾君无奈道,“皇上此刻莫不是在怀疑我根本不曾见过燕儿,只是和晏卿设了一个局骗皇上入宫?” 晏卿曾与她说祁天弈为人多疑,看来还真是如此。 “惠儿在东昭为太子妃时身边有一名武功高强的贴身丫鬟,名落霞,皇上稍作打听便可知晓。落霞就是燕儿,一直随我左右,在殊家因为皇上突然出现而失散,如今十日未见,恐怕是困在阵中十日。殊家阵法的厉害皇上问问身边人便知道,无需惠儿多说。而常人无食无水可活多少个日夜皇上也是清楚。惠儿言尽于此,倘若皇上还是不信,自可以南临公主恶意欺骗为由,讨伐南临。”晏倾君见祁天弈已经绕过屏风走到她身前不远处,干脆站起身来,语速轻快,吐字如珠,“至于绿倚,既然皇上已经交给惠儿,惠儿自认未曾说谎,没有理由还给皇上。皇上若是不服,也可以南临公主强抢绿倚为由,挥兵南下。届时,惠儿还皇上一具落霞的尸体便是!” 晏倾君微微笑着,虽说轻纱掩住了容颜,可眸子里的从容淡定还是从噙着的笑意里缓缓流淌出来。祁天弈听到“尸体”二字,瞳孔一阵收缩,警告似地瞪了一眼晏倾君,挥袖离开。 “皇上请从右下。”晏倾君目送他离开,坐回榻上,接着高声对外边道,“请手持蓝染者。” 塔楼的木梯分左右两边,晏顺着祁天弈上去时左边的楼梯上去,面对“惠公主”时的一番说辞,心中自是有了算盘。 然而,他前脚才入门,如意算盘还未开始打响,便被一个声音将算盘砸得支离破碎。 “太子哥哥,你还想娶倾君一次么?” 晏倾君一眼见到晏,便起身绕过屏风,施施然地走近,慢条斯理地拉下掩住容貌的轻纱,笑容明亮如暗夜里唯一的星光。 晏怔在原地足足半盏茶的时间方才回过神来,一手指着晏倾君,抖着双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子哥哥想问,我为何会在这里?为何会成了南临的公主?”晏倾君笑着欺身在晏身侧,声音柔媚而婉转,惊得晏往后退了两步。 晏倾君掩嘴一笑,拉过晏的手臂,让他坐下,缓缓道:“太子哥哥可曾想过,为何事到如今,你从太子殿下沦为普通皇子,不对,是沦为负罪的皇子……而倾君我,却从不受宠的倾君公主,成为有可能坐上女皇宝座的南临公主?” 晏面无表情,幽深的眸子里隐隐渗出寒意。 “说到底,命不好。”晏倾君笑望着他,语气里自带了些得意,“没有强势的家族做后盾,没有得宠的母后替自己吹枕边风,幼时因为我被父皇忽视,长大了因为我与奕家闹翻,更没了太子之位。现在嘛……又因为我断了最后东山再起的机会……” “太子哥哥,你的怨气倾君向来明白,而倾君为人,到如今,太子哥哥也该了解。倾君并非记仇之人,只要不阻我前路,无论曾经有何恩怨,倾君都可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因为共同的利益结为同盟。今日之后你在东昭我在南临,不会再有何冲突,那么,太子哥哥可想送倾君一个人情?只要你将蓝染送上,倾君身为南临公主,日后定助太子哥哥一臂之力。”晏倾君敛住笑容,一番话说得极为有礼,且非常诚恳。 晏冷笑:“倾君真是好口才。” “倾君只是就事论事,替太子哥哥分析形势罢了,给你稻草是我的意愿,要不要抓住,就看太子哥哥你了!”晏倾君给自己倒了杯茶,对晏的选择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今日她能站在这里,是被白玄景威胁而“不得不”成为南临公主,可晏并不知晓实情,只会觉得她有他所不知晓的势力支持,被逼入绝境一无所有的晏,倘若还有一丁点儿东山再起的想法,施恩于她,就是唯一的选择。 更何况,他今日能光明正大地到南临,即便没有她的这番话,也是必须留下蓝染的吧? “五色”是何用途,晏玺……心中有底吧。 晏坐在桌边一动不动,面上表情也没多少变化,半晌,从怀中取出一物,放下,起身,结束了他满怀希望却只说出七个字的选婿之旅。 晏倾君欣然收起蓝染,摸了摸袖间的两物,蓝染,绿倚,红韵,只差黑煞了。她看向门外,正要出声,楼内突然响起了缓慢却清脆的掌声。 这房内,还有其他人? 晏倾君心下一惊,脸上表情却是未变,她慢悠悠地拿起茶杯,沉吟片刻才启齿道:“原来爹爹在啊,怎么不早些出来,竟是在一旁偷听。” 空气中突然出现的旁人气息显然一滞,晏倾君回头,就看到白玄景难得僵硬的表情,她托腮,笑吟吟地道:“既然你也是母亲的夫婿,按礼而言,倾君当然得唤一声爹爹。” 晏倾君成功地看到白玄景面上的皱纹抽了抽,接着听到他极为不悦的声音,“受不起。” 晏倾君笑得狡黠,正要接话,白玄景未给她多说的机会,“拿到黑煞后,杀了他。” 以前的白玄景,即便是在威胁晏倾君的时候,面上的表情也是温和的,温和得仿佛与世无争的慈祥老人。可今日的白玄景,晏倾君在他面上看到了杀机,真真实实的杀机!而他要杀的人,是晏卿。 晏倾君只是稍微怔了怔便回过神来,轻笑道:“真是狠心,自己的徒弟都不放过。你既不争权不争利,为何要他死?” “十年前他便被我赶出师门。”白玄景讥笑道,”十年前问他是不是他偷走黑煞,他不承认,如今总算是藏不住了。” 晏倾君微微蹙眉,看来晏卿是因为白玄景遗失了黑煞而被赶出师门,自此去了祁国。而白玄景一直觉得黑煞在晏卿手中,所以尽管发现他与殊家合作觊觎他手中的势力也未对晏卿有任何动作? “他可是会武,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有本事杀了他?”晏倾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垂在胸前的碎发。 白玄景轻蔑地扫了她一眼,“你与他的关系,要杀他也不难吧……” “是啊,我与他那种关系,我为何要杀他?”晏倾君反笑道,“蓝染绿倚黄韵在我手中,你若敢动我,任何一样你都休想染指!” “用‘五色’换得我手上的夜行令,令一千夜行军围困三大长老,扣住今日参加选婿大典的五十人嫁祸于我,殊家暗卫夜袭白府,一夜之间置我于死地,政权初变?”白玄景看着晏倾君,一字一句道。 晏倾君眼皮抖了抖,心底空了一块,面上是不动声色的轻笑,“真是神通广大,我和晏卿的计划都在您的眼皮底下呀。” “那谁更值得依附,你可想清楚了?”白玄景咳嗽了一声,苍老的脸上双眼透亮。 晏倾君极力压抑住心中的情绪,面色还是不由自主的一寸寸变白。 晏卿手中有两支长老势力,有殊家暗卫的帮助,她还手持南临夜行军令,本来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竟在不知不觉中被病恹恹的白玄景看个透彻!是她小看了眼前的老者…… 晏倾君微微一笑,温顺地起身,走到他面前,行一小礼,服帖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倾君当然明白。” 不知不觉中日上中天,春日艳阳竟有些灼热,两个时辰前还热闹的南临皇宫,近五十名选婿者连三大长老百名官员都在塔楼下聚集,等着惠公主最后的驸马人选。 然而,早便关闭的塔楼大门迟迟不开,惠公主曾经出现的三层也是帷幔重重,看不出任何动静。 塔楼内响起稳重而有序的脚步声,一步步,依层而上。 晏卿入房便笑吟吟地问道:“对付晏,居然用了这么长时间。” 晏倾君若无其事地剜了他一眼,“那什么黑煞,你骗人的吧?昨夜你都未与我说你有黑煞。” “骗?”晏卿一本正经地拧着眉头沉吟道,“其实哥哥不喜骗人。” 晏倾君笑道:“哥哥可莫要害妹妹,若是假的……” “妹妹放心。”晏卿反笑。 “那给我吧。”晏倾君将手掌展开,伸到晏卿面前。 晏卿一把捉住,握在手心,顺势拉过晏倾君,笑吟吟道:“奖励。” “先给黑煞。” “先给奖励。” “先给黑煞!” 晏卿无奈地瞥了一眼晏倾君,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包裹,塞到晏倾君手中,悠悠道:“这是当年……” 晏倾君双眼一亮,未等晏卿说完话,仰首封住他的唇。 唇齿相依,仍旧缠绵醉比春风。 晏卿搂住晏倾君,眸子里细碎的笑意缓缓溢出来,如同春日里新嫩的绿芽,片片叶叶不知觉中点亮了所有颜色。晏倾君整个人窝在晏卿怀中,微阖的双目,长睫如同蝴蝶扑簌的双翼,往日安分抱住晏卿的手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匕首。 匕首锋利,且,有毒。 晏倾君的心跳开始加速,不知是因为越来越热烈的吻,还是接下来就要刺下去的一刀。 她紧了紧手,闭眼,用力下刺。 血肉崩裂的声音像是被无限扩大一般响在房内,晏卿眼里细碎的光点如同湖中涟漪,一波波泛开后,坚冰般的死寂。 ...................................................................................................................................... 47、第四十七章 这是第一次, 晏倾君与晏卿完全对立地兵刃相见。 晏倾君分明地察觉到屋内宁神的幽幽檀香随着匕首插入晏卿的身子蓦然掺了几分森冷。她抱着晏卿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未松开, 埋在晏卿怀里的脑袋也未有片刻离开。她紧紧地闭眼,不知是因为那一刀太过用力还是此刻的高高悬起的心头, 眼皮忍不住地剧烈颤动。 晏卿柔软的身子突然僵住,身上的杀气如同狂风般蓄势而来,几乎在下一个瞬间就要将趴在他胸口的晏倾君震了出去。然而,狂风至,暴雨却未如期倾盆而下。那股杀气像是遇到阻力一般突然之间偃旗息鼓,归于平静。 晏倾君嘴角撇出一抹淡笑,利落地扬手抽开匕首, 换手藏于袖中, 迅速从晏卿身上站起身,扬声道:“匕首有毒,哥哥还是莫动内力,以免毒素游走全身, 石药无医!” 晏卿面上坚冰般的冷然不知何时隐匿得无影无踪, 早已是神态自若,只是看着晏倾君的双眼如同蒙上一层淡淡的薄雾般,迷朦不清。 他只是看着她,嘴角带笑,不语。 “哥哥不必强撑,此毒入体,首当其冲便是内力全无。”晏倾君转过身, 双手背后,看向他,娇俏的面上双眸仍是透亮,带着傲然的笑意缓缓道,“你也莫要怪我,我是哪种人,你该清楚得很。待白前辈认定黑煞是真是假,你这个不孝的徒弟是生是死,便看他了。” 晏卿腰间的伤口不断流出鲜血,沾在他墨绿色的长衫上一片濡湿,血气渐渐腾起,充斥在房内,他却始终一动不动,仍是看着晏倾君,微微眯眼,笑而不语。 晏倾君坦然地与他正视,面色有些苍白,带着甚少浮于表面的倔强,大声道:“白前辈!你若再不出来,他可要毒发身亡了!” 塔楼第三层,隔着屏风的房间内,墙壁如一扇门,无声地开启。 白玄景一身整齐的衣衫纤尘不染,他用手撑住石门以便站得更为稳健,缓缓地走出来。晏倾君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几日不见,他变得愈加苍老了,花白的头发显然比初见时又白了许多。 晏卿坐在桌边,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嘴角的那抹微笑,带了冷意。 “东西给我。”白玄景也未看向晏卿,沉声对晏倾君道。 晏倾君垂下眼睫,略作沉吟,便从袖间取出四样小包裹。 蓝染,绿倚,红韵,黑煞。 其实,所谓“五色”,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却从未见过。因此,包裹到手,即便她打开来,也不知是真是假。她看准了白玄景所在的方向,将四件包裹扔了过去。 白玄景接在手中,只是略略拂过,苍老的面上便浮起红光。他笑了起来,干净而温和的笑容,不加掩饰的欣喜,看都未看晏卿,突然闪到晏倾君面前,拉住她的手臂道:“我带你去见梦烟。” 许是白玄景太过高兴,行动间并未带着内力。晏倾君狐疑地盯着他面上怪异的欣喜,轻易地躲开他的手,蹙眉睨着他。 “你把他丢在这里?”晏倾君的声音很是凉薄,有意无意地扫过晏卿,“他……可是会死在这里的。” “死?”白玄景这才正视晏卿,刚刚还在脸上的温和之色仿佛属于另一个人,他低声一笑,“那便死了吧。” 三月初二,天气本该和煦才对。可不知为何,今日南临皇宫的骄阳很是灼人,晏倾君紧随着白玄景的步子,出了塔楼便见到清一色的黑衫,南临夜行军。 数百名朝廷官员,不见了。 参加选婿的近五十名贵公子,不见了。 往日在皇宫里来往穿梭的禁卫军和宫人,不见了。 满目都是澄亮的黑色,在刺眼的阳光下发出宝石般的华光。他们手持利剑,满脸肃穆,目不斜视,将塔楼围得水泄不通。这些只会在政变中出现、围护皇权的夜行军,不知不觉中侵占了整个南临皇宫。 晏倾君可以笃定,不仅是在塔楼外的五十名选婿者,进了塔楼的祁天弈、晏同样被抓了!今日有幸出逃的,恐怕只有最初离开的商阙。她垂下眼睑,握紧了袖子里濡湿双手上的匕首,心中冷然。 白玄景回头看她,眼角的笑纹愈甚。 “白前辈带我去见母亲?”眼见二人已经走出宫门,晏倾君服顺地、略带着小心口吻地问了一句。 “嗯。”白玄景应了一声,自顾走向停在宫门口的马车。 晏倾君稳了稳气息,跟上,低笑道:“前辈真是狠心。命人封住塔楼,晏卿即便是想借着内力拼死一搏都无幸存之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算是前辈半个儿子,竟亲手置他于死地……也不知那毒,他能撑几个时辰……” 白玄景回头睨了晏倾君一眼,冷哼一声,“若他聪明不动内力,还能活三个时辰。否则……” “当场毙命。”晏倾君接过白玄景的话,面上是没心没肺幸灾乐祸的笑,握着匕首的左手微微向后,看了看天色:三个时辰。 宫门口的马车并不如晏倾君想象中的,是让他们乘坐的。她很是诧异地看着白玄景走到马车前,轻轻地执起缰绳,一个招手便打发掉身边的人,随即,默默地牵马前行,而她只有跟上。 骄阳似火,晏倾君却觉得头顶有一块硕大的乌云沉沉压下来,让人舒畅的三月天,因为两人一车的沉默前行而变得异常压抑。 她跟着他,脚步不自觉的变轻,心头却是越来越沉,那沉重却未压下晏倾君越来越快的心跳。 白玄景没有她担心里的食言而肥,连片刻耽误都没有的,抛下不知会发生何事的南临皇宫带着她去见母亲。不管这“见”是真是假,这么多个日夜的心心念念,不辞辛苦的跋涉千里,即便现在只有一半的可能就是她真的能见到四年前“死去”的母亲,她仍旧是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走的时间渐长,晏倾君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开始迷糊,她仿佛能看见母亲正在前方向她招手,仿佛能听见母亲在她耳边唤着“阿倾”,仿佛能逐字逐段地背下母亲曾经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叮嘱的话。 五年前的三月初三,她对她说,她病了,病得无药可救。 那么,今日若是见到母亲,她一定要问一句,那病,可是指白玄景? 因为很早很早以前便打算弃她而去,所以尽心尽力地教她。因为想要到白玄景身边,所以诈死出宫,丢她在东昭皇宫不闻不问。因为不愿放弃她曾教她的不可相信的男女之爱,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她生看她死都不愿出现。 她只要一个答案,是,或不是? 对,这就是潜伏在她心底,想要找到母亲的,最真实的意图。 她想要个原因,被放弃被抛弃的原因。 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晏倾君被自己脑袋里的想法吓了一跳,她找母亲,明明是想要借助母亲的力量得到更多的权势!对,她是爱权爱势的,什么原因什么理由……当然是因为自己的价值不够才会被抛弃!母亲向来是这么教她的,她怎么会去问那些愚蠢的问题……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在被抛弃之后反过来质问对方! 也只有在她软弱的时候才会有质问母亲的想法。 晏倾君突然一惊,左手的匕首微微向下,刺破手臂,抓回几分她的神智。 她抬头,眯眼看向西方。 暮色蔼蔼,夕阳西下。 不知不觉居然已近傍晚,三个时辰……她身上的毒,要发作了么? 春风卷起沙尘,晏倾君的眼里进了沙,红着眼眶几乎掉下泪来,她想要用手揉眼睛,刚刚抬到一半,想到什么连忙缩了回去。白玄景皱着眉头略有不满地向后扫了一眼,继续向前,淡淡地道:“快到了。” 徒步了两个多时辰,这里黄沙漫漫,显然已经离南临都城许远。晏倾君觉得双腿就快站立不稳,拼命的眨眼也就能看到不远处隐隐约约的几间并排庭院,但一想着或许稍后就能见到母亲,她便拿手上的匕首在自己手臂划上一刀,让自己更加清醒。 白玄景自从出了宫便一直恍惚,自然是未曾发现晏倾君的异常,只觉得她是养尊处优,未曾徒步走过这么长的时间,身子有些受不住。 待到两人穿过风沙,晏倾君以为他们会在庭院处停下,白玄景却是毫不犹豫地绕了过去,继续向前。晏倾君正要松开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步履却是有些蹒跚,眼前昏昏沉沉的,除了双腿本能似的移动,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着眼睑跟着白玄景暗灰色的袍子行路。 夕阳渐渐消失在西方地平线上,只留下稀薄的金黄色铺满都城的郊外。 晏倾君随着身前的影子停下,好不容易站稳脚跟,抬起头来睁开眼,看到自己所处的方向时,支撑了自己大半个下午的力气离奇的在一个眨眼间抽离身体。她狼狈地跌倒在地,却仍是紧紧地握住手心的匕首,抬首看着白玄景,笑了起来。 他带她,来了一块墓地。 尽管意识迷糊,她没看错,那是一块墓地。 她甚至能看到那墓碑上血红的字迹——白氏梦烟,还能听到耳边有一个似哭似唱的声音在轻唤…… 母亲死了。 白梦烟死了。 挽月夫人死了。 晏倾君眼底的眸光突然锐利起来,萧瑟的墓地里成为唯一刺眼的存在。 白玄景没有看她一眼,默默地转身,从马车里取出各类祭祀物品,亲自在墓前放好,点了三根香,低低地笑了一句,声音温柔,语气小心翼翼,“梦烟,我终于可以来看你了。” 晏倾君闭上眼,全身都被孤寂的冷风梳理,随即沉浸在突如其来的浓郁蔷薇花香中。 白玄景牵来的马车里,整辆马车的蔷薇花。 他一束束一点点地、动作缓慢而有序地将蔷薇花移到墓前,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平和、安宁、慈祥。 曾经,他自负,他自傲,他自持才智对世事不屑一顾,但生在红尘,难免惹尘埃。他爱了一个人,恨了一个人。爱的是白梦烟,从他在大雨中握起她纤细的手掌开始,他就认定,她于他,会是一辈子最为特殊的存在。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以给她任何承诺,可以答应她任何要求。恨的是晏玺,恨他抢走梦烟,恨他的诡计多端心机深沉,以至于所有与他相似的人,譬如晏倾君,譬如他那个徒弟,他都极端地讨厌。 不过不要紧,他爱的人不在了,他恨的人,也活不久了,他讨厌的人,便随着他们一起去吧。 白玄景在他亲自布置好的蔷薇花丛中站起来,转过身,微笑,“倾君,你不是要见梦烟么?” 他一步步走近晏倾君,安逸地笑着,眸色无波,“你不是想做南临公主么?” 他走到晏倾君身前,蹲下,神色有些恍惚,“你不是想要夜行令么?” 他一手抚上晏倾君那张与白梦烟有着五成相似的脸,眼底掀起片片波澜,指节凸出、布满皱纹的手停在晏倾君细白的脖颈处,突然用力,随之起身,掐着晏倾君的脖颈的手高高扬起,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慈祥,“我这就送你去见梦烟,以南临公主的身份大葬,将我手上的夜行令全部给你陪葬!” 晏倾君只觉得脑袋很沉,沉得抬不起脑袋,沉得掀不起眼皮,沉得无力思考。她巴不得就此昏睡过去,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虑。 然而,母亲死了。 那稚嫩的、似哭似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响在耳边。 母亲死了。母亲还是死了。母亲终究是死了。 晏倾君想要甩开这讨厌的哭声,死了又如何?这么些年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她一个人也能过得惬意自在!母亲死了,与她何干?那样一个抛弃你的人,凭什么要为她哭? 晏倾君还未开始挣扎,便觉得呼吸不畅,脑袋越来越沉,身上的力气也在一丝丝地被抽走。 白玄景睨着那一寸寸变得苍白的脸,双手开始渐渐颤抖。 这张脸,很熟悉。却没有梦烟特有的泪痣,没有梦烟脸上惯常的微笑,没有梦烟的乖巧天真,有的只是执拗的倔强,倔强地闭着眼,倔强地咬着唇,倔强地……不让眼角的泪水滑下。 白玄景心中一闷,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哪里被他忽视了…… 这样一个倔强而聪明的女子,在四面楚歌的深宫中仅凭一己之力存活下来的女子,在他面前迅速做出判断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选择的女子,怎会没有丝毫反抗地……让自己死在他手上? 晏倾君一直握在左手的匕首突然掉下,染着黑红的血,随之被香料掩盖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白玄景心头一惊,猛地扔下晏倾君,抓住她的左手。 白嫩的手心有一个窟窿,不知何时已经用药粉强制使血止住,可整个左手的长袖上,全是黑色的血。 那把匕首,插入他那徒弟的身体之前,是穿过这只手掌的!因此,中毒的人是晏倾君…… “呵呵……”晏倾君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睁开了眼,还轻笑了两声,“你……还在这里?” 白玄景的眉头紧紧地皱起。 “你……未免低估我了……”晏倾君的眼底盈盈都是笑意,“你不想知道……皇宫现在是何状况?” 白玄景面无表情的脸,蓦地煞白。 晏倾君躺在地上,闭眼,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 白玄景快速转身,行起轻功向皇宫的方向奔去,同时安静的墓地出现几名夜行军,持剑,逼向晏倾君。 晏倾君苦笑,她何德何能,一条命竟是百般地折腾。 可是,就算是万般折腾,她也不想轻易地死掉! 晏倾君蓄气力气,抽出腰间白玄景曾经给她的夜行令,大嚷一句:“见令如见主,谁敢乱动?” 几乎是本能般,那几人同时收敛了杀气,收回剑,但随后便想到杀掉这女子便是主子的吩咐,欲要再动手时,晏倾君已经抓紧时机,对着他们洒了一把药粉,再一句大嚷:“毒!” 晏倾君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明明全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昏暗,可她仍旧向前跑着。 从来都是如此,无论是在祁国,在东昭,在南临,在皇宫,在这了无人烟的郊外,从来都是如此。她身后永远跟着一群豺狼虎豹,要吞噬她的一条命。她只身一人,没有可依靠者,没有可信赖者,只能靠着她的一双手一双脚拼命向前,依靠的或许下一刻就变成毒蛇,信赖的或许下一瞬就变成猛兽,所以她要活着,只能靠自己! 只除了…… 只除了…… 除了那么一个,每次都不偏不倚,不缺不差,正正好出现的人。 是的,从小到大,只有他真真切切地救过她的命。他为她挡剑,他将她从湖边捡起,他替她折断旧情人的利剑,他用他的身子,保她完好无损。 晏倾君突然听见自己笑出了声,果然……自己中毒都中得迷糊了,怎么……她想着的,全是那只禽兽的好。 全身的力气终于被掏空,终于,她再也挪不动哪怕半步。 刚刚那些“毒”,不过让人的眼前迷乱一瞬。她知道自己又要狼狈地跌倒,说不定下一瞬,就会被人一剑致命,就像上次在战场上……她说过不会再让自己匍匐在地,不会再让自己轻易丧命,不会再让自己任人宰割,然而,终究,她不够强大,她……永远是只身一人。 整个身子向前倾去,晏倾君回想着上次在战场上跌倒时的疼痛,回想着那时满鼻满眼的灰尘,回想着那时的孤单绝望,忽然的,触到一处温软,嗅到扑鼻的墨香。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那身子紧紧地抱住。 这体温太过熟悉,这味道太过惑人,这肩膀……让人无法抑制地想要不顾一切地依靠。 “晏卿……”晏倾君不知对方可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听到了,一点点哽咽,“晏卿……第五次……” 这是晏卿,第五次救下她的命。 48、第四十八章(修) 晏倾君想着, 或许自己这次真的要死了。即便是晏卿来救她,她还是要死了, 死在白玄景抹在匕首上的剧毒下。 从她踏入南临的国土,白玄景便蓄意杀她。所谓取到“五色”之四便给她南临公主之位, 给她夜行令,她若丝毫怀疑都没有,也是死有余辜。令牌是死人是活,只要白氏尚有传人,她凭什么相信夜行军会认令不认主? 就如刚刚她扔出南临夜行令,那几名夜行军也只是怔忪片刻便再次动手,可见她之前的猜测无误。那令牌, 根本是废物, 是白玄景丢给她的一个诱饵。 所以那一刀,她穿过自己的手背刺入晏卿的身体。 她只是在赌。 完全听信白玄景,必死无疑。而匕首穿过她的手背,毒素能否全部被她的血吸收她无从知晓, 但是给晏卿的那一刀, 即便还留有毒素,也该减弱许多。只要晏卿能顺利反击,或许,有那么些微渺的希望,他会来救她。 现下,事实是,晏卿果真来救她了。 她这一赌赢了, 倘若晏卿能顺利给她解毒。 可惜月儿东升,夜风渐冷,她可以听见晏卿与人打斗的刀剑互博声,可以嗅到满溢在鼻尖的浓郁血腥味,甚至可以判断出晏卿突出重围抱着她几乎用尽全力地向前,向着南临皇宫的方向。 所以,晏倾君笃定,晏卿是没有解药的。他带着她去找白玄景要解药。 “喂……”晏倾君伸手拽了拽晏卿的衣衫,几乎呢喃地低笑道,“你先停下。我都快死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好亏啊……” 白玄景所说的三个时辰早便过去,晏卿动作再快,赶回皇宫也要一个时辰,即便是赶回去,白玄景也未必会给解药。她已经足够狼狈,不愿沦为他人把柄。 晏倾君睁不开眼,看不到晏卿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扑面而来的厉风渐渐平息。她依旧靠在他怀里,脑袋昏沉,眼前漆黑,耳边嗡鸣,却尽量保持着思绪的清明。 “我没有名字。”晏卿的声音传到她耳边,没有往日揶揄的笑意,很正经却又淡淡然地说了一句。 晏倾君估摸着晏卿已经放弃回皇宫的打算,带着她在哪里坐下,所以她的大半个身子平稳地窝在晏卿怀里,舒坦了些。 “四岁那年雪海海水一夜暴涨,淹没了近乎十个村镇,浮尸十里。师父路过时刚好把我救起。” 晏倾君迷迷糊糊地听着,觉得晏卿的声音悠远,还好她就在他怀里,所以听得一字不落。 “后来因为偷走黑煞被逐出师门?”晏倾君惊异于自己还能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缓缓笑道。 “你也认为黑煞是我偷的?” 晏卿的讥诮声隐隐地飘在晏倾君耳边,她勉力睁眼,看到他刀削般的侧脸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无力地阖上眼,靠在他怀中轻声道:“奕子轩偷的吧?” 奕子轩与晏卿显然没有什么师兄弟之情,在祁国时他为何会帮晏卿?会默许“晏卿”扮作五皇子?再者,晏卿去祁国时,不过十岁左右,他偷了黑煞做什么?但身在权力中心的奕子轩不同,手持黑煞,随时可与皇族谈条件,成为家族的保护伞。 白玄景不喜欢她晏倾君,说是因为她与晏玺太过相似。那与晏玺更为相似的晏卿,怎可能讨他欢心?而面上温文尔雅的奕子轩与毫不掩饰心机的晏卿相比,正常人都会觉得后者更有可能偷走黑煞,对晏卿有偏见的白玄景就更不用说了。 “你信我?”晏卿捋顺晏倾君额前的碎发,晏倾君睁眼,见到他眼底细碎的星光,微微点头。 “就因为这个被逐出师门……”晏倾君不解地蹙眉,全然忘记自己的思绪突然不再费力,“你今日拿出黑煞,莫非是想借机向他证明黑煞不是你偷的?” 晏卿睨了她一眼,低笑道:“妹妹多虑了。” 听到熟悉的圆润笑声,晏倾君猛地睁眼,那笑声不再隔着鼓膜一般沉闷,而是清清楚楚地响在耳边,她眼前的夜色也不似蒙着一层薄雾,浓稠地将她包裹住,反抱住晏卿的双手也有了力气,她好像……稍稍恢复正常了? 意识到这一点,晏倾君连忙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那拿出黑煞可能引来杀机,你想得到的吧?为何还肆无忌惮地拿出来?” 晏卿轻轻一笑,道:“师父给你的夜行军令未必管用,他自己能调动多少我也无法知晓。即便是有殊家的暗卫,未必是夜行军的对手。何况,你也看见了,我们的计划都在师父掌握之中,可见……无论计划有多周详,我们都处于被动。要变被动为主动,当然得诱出师父的真正势力。以为占尽优势,尘埃落定的师父精锐尽出之后,我在明敌在暗变成敌在明我在暗,这时候各个击破的反击……是不是更容易获胜?” 弯月从乌云里钻出小巧的脑袋,二人正坐在一处树丫上,银白色的清辉透过夜间缝隙洒在晏卿脸上,使得他面上的笑容尤其地不可捉摸。 “所以……你拿出黑煞,是故意引他杀你?”晏倾君心头一凉,造成白玄景完胜的假象,再来个措手不及的反击……对的,这才是晏卿该有的心机…… “他不杀我,结局是输。杀我,也一样。”晏卿笑着捏了捏晏倾君的脸,“笨狐狸,黑煞本就不是我偷的,我为何要去证明那种蠢事?” 晏倾君偏着脑袋甩开晏卿的手,剜他一眼,“那你就笃定我不会杀你?” “我也信你。” 晏卿保持着一贯的滑腻笑容,晏倾君却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晏卿说这句话时,她在他眼底看到了一抹暖意,仿佛在寒夜里突然触到暖阳的微光,让她微微闪了神。 “嘁……”闪神不过片刻,晏倾君继续剜他一眼,“不知是谁被刺了一刀时,差点用内力将我震出去。” “习武者的本能,笨狐狸。”晏卿又掐了掐晏倾君的小脸。 晏倾君嫌弃地拍掉他的手,“你信我不杀你,就不管我的性命?” “你也信我会来救你。”晏卿的眼神突然停顿,静静地看着晏倾君。 风净凉,树上落下一两片枯叶,掉在晏卿肩头。晏倾君伸手拍掉,服顺地靠回他的胸口。是的,她信他,她只有信他,只能信他,才能在暗潮汹涌的残忍争斗中揽获一方港湾,保得一条性命。 “我的毒?”晏倾君突然坐直了身子,自己现在……不是该死掉了么? “我带你去拿解药。”晏卿再次将她揽在怀里,双腿轻蹬树干,两人轻叶般离开树干,“顺便演一场好戏。” “那我现在是……”现在的她,已然没有了踩在生死线上的无力感,只是脑袋有些昏沉而已,毒解了? “我身上的墨香,是鬼斧神医的宝贝。可驱散毒素。” 难怪他身上会有不符合他流氓气质的文人墨香,难怪上次跌落山崖时,他明明中毒却恢复得那么快……晏倾君暗暗想着,抬眼道:“那你刚刚可有中毒?”刚刚那一刀,穿过她的手心,刀上的毒素,不一定全部被她吸收了。 “若是中毒了,如何这么快来救你?”晏卿低笑,“这毒太厉害,墨香只可缓不可解。” “那我救了你一命诶。” “我也救了你一命。” “我救你在先。” “想要什么好处?” “要……” “那好吧,禽兽我勉为其难以身相许好了。” 晏倾君忍住手心的疼痛,抓住晏卿的手臂用力掐了下去! *** 南临皇宫很乱,比晏倾君想象中的还要乱。 乌云再次掩住了夜色,无星无斗,明亮的宫灯却将皇宫照得如同白日。春花绽放,开得尤为惨烈。 皇宫里聚集了各路人马。三大长老,南临百官,先前消失的近五十名各国选婿者,南临夜行军,皇宫禁卫军,以及身份不明的……殊家暗卫? 气氛剑拔弩张。 晏倾君被晏卿揽住,轻易地躲过众人视线,停在一处宫殿的屋顶上,将皇宫内的局势尽收眼底。她抬头,不解地看着晏卿。她完全看不明白谁与谁为敌,谁和谁又是一伙的。 晏卿眯眼看着殿下的场面,摩挲着晏倾君的长发,漫不经心地道:“夜行军是师父的人,禁卫军有一半在我掌控下,殊家暗卫听我吩咐。选婿者是被我放出,既然放出来了,宫中大乱,三大长老自然要入宫。今夜如此重要,百官当然得在场。” 晏倾君凝神看着僵持的几队人。 选婿者都是养尊处优身份不凡者,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住关了起来,当然是心有怒气。 夜行军、禁卫军、殊家暗卫本该因为晏卿与白玄景的对立而内乱混战,却因为突然出现的选婿外敌而僵持住。她本以为白玄景急着赶回皇宫主持大局,可找了半天也未看到他的人影。三大长老中有两名是晏卿的人,必然有意与剩下那名唱反调,三长老意见不合,百官观望,便造成了如今这剑拔弩张又诡异非常的僵持。 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要如何处理,局势要如何平复,现场无人知晓。 当然,除了晏卿。 “轮到你出场了。”晏卿的双眼好似载满星辰,笑盈盈地欺近晏倾君,在她面颊上亲了一口,随即拿出一块轻纱掩住她的面容,将她轻轻地揽住,身子一跃,两人便稳稳地落在众人中间。 华服轻纱,今日一早还在塔楼选婿的惠公主! 成百上千双眼齐齐地看向晏倾君,和她身边的晏卿。 犹疑、不解、好奇、惊诧……各种情绪在皇宫大殿前排挤冲撞,让原本僵持的气氛略有松动。有同伴者,面面相觑。只身一人者,凝神盯着晏倾君,不知这位惠公主为何会突然出现,出现在此,又有何意图。 晏倾君的身子仍是无力,倚靠在晏卿身上,借着他的力度微微上前两步。 事已至此,不用晏卿与她多说,她也知道接下来要做的是什么。 “你们……还不跪下认罪?”薄纱掩去了晏倾君的容貌,却掩不住她傲然眉目间铄亮的锐芒,她淡淡地看着三大长老,语气里是柔润的笑意,问出口的话,却容不得人拒答。 三名长老面色微变,未能反应过来。 晏倾君敛了敛神色,面向选婿者,扬声道:“各位千里迢迢到我南临,却受奸臣所害。三大长老依仗我皇族器重,不知分寸妄图对各位下手,甚至连我这唯一的公主都不放过,意图下毒毒害,谋夺皇权!” 三名长老闻言,面色大变,各个颤巍巍地开口欲要辩解,晏倾君施施然转身,轻笑道:“借小女选婿之名召集各国权贵,在大典现场下毒抓各位入牢,更趁小女不备欲要我性命。十年来,三大长老万人之上,大权在手,眼见交权在即,便妄图以权贵为人质,迫害小女,借以冒犯我皇家天威。你们……”晏倾君神色一凛,声色俱厉,“当本宫黄口小儿,任尔欺凌?” 病弱胆小的惠公主,转身变脸,与生俱来的皇族贵气压得在场众人无不屏息。 此前三长老中的两人本是随晏卿命令,给选婿者下毒,收监。另外一人则是听白玄景命令,假意附和,顺势捉住选婿者。晏倾君一席话,没有任何偏帮,甚至将莫须有的罪名往他们身上推,想要反驳,却无从反驳!众目睽睽,毒下得张扬,三人又是真正的掌权者,如今那几十名权贵得了自由,他们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 “将三人押入天牢以待后审!”晏倾君对着禁卫军大声吩咐道。 禁卫军中有人欲动,夜行军却是齐齐亮剑,欲阻。 “南临六百年!”晏倾君突然转身面向一身黑衣的夜行军,神色凛然,“自立国以来夜行军以护皇权为毕生使命,与我皇族同生同死!各位的祖先生在南临,长在南临,受命于皇族,临危时现身护我皇权,六百年来,这信念代代相传!如今,皇权被篡十年,南临十年无主,你等未闻未问便罢,今日本宫涤清朝野,除奸臣收皇权,你等有何立场出面阻止?黄天在上,祖先之灵,见你等抛弃历代使命与皇族为敌可能瞑目?三位长老野心勃勃,公然与四国为敌,届时四国围攻,若有差池,灭国之罪,可是你等能担?” 晏倾君声声质问,步步为营,灭国之罪一出,夜行军齐齐垂下眼睑,放下手中的长剑。 所有人都明白,四国来参加选婿大典者,非富即贵,身份斐然。此番下毒收监,若是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待众人回国,以此为由声讨南临。四国齐出,南临,以何相抗? “将三人押入天牢以待后审!”晏倾君又是一声大唤。 这次夜行军中无人再拦,三位长老被顺利押下。三人在百官中并非没有势力,但现下局势混乱,攘外必先安内,无人出声。 晏倾君的力气几乎快被她掷地有声的几句话抽干,好在晏卿一直在她身侧暗暗输送内力。她稳了稳心神,捋顺气息,柔笑着面向愤怒未褪的选婿者,微行小礼,缓声道:“小女十几年来卧病在榻,宫内之事无力过问,今时今日如此局面,悔之晚矣。各位千里迢迢到我南临,却受此折辱,小女错不敢推,在此先向各位赔罪,也望各位体谅小女年幼体弱,经验尚浅,急急脱险便赶来解围,莫要与小女过多计较。今日天色已晚,小女不敢再误各位时间,各位不若先行出宫好生歇息,待小女彻查此事,必定给出一个满意的交代。” 刚刚面对夜行军和三大长老时的满身气焰瞬时收敛,晏倾君面色柔顺,声音温婉,众人看去,真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弱女子。执意留在皇宫,与一名病弱女子彻夜计较,岂是君子所为? “另外,今日既是选婿,当然会给各位一个明确的答复。”晏倾君面露倦色,双目含情地瞥了一眼晏卿,微微笑道,“小女遭人陷害,身中剧毒,险些丧命。这位公子不仅献上黑煞,更是从刀下将小女救出,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故而,南临惠公主的夫婿,便是这位……秦公子!” 选婿者经今日一变,唯恐自己身入圈套,几乎忘记自己到南临的真正来意。惠公主如此一说,便纷纷打量起晏卿,双眼里只有迷惑与不解。 贡月……姓秦…… 未曾听闻贡月有个秦家,而这位公子也是眼生得很。 “恭喜公主喜得良婿!” “恭喜公主喜得良婿!” “恭喜公主喜得良婿!” 百官中不知是谁先起头,跪下大拜行礼,紧接着百官齐拜。晏倾君眼含笑意,扬着眉头与晏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名长老被押下,选婿者退去,百官也被遣走。皇宫内只剩下夜行军、禁卫军、殊家暗卫对峙。夜行军好似因为没有白玄景的命令而不肯退去,他们不退,剩下两队人马自然也不退。 “白玄景呢?”今夜目的已经达到,晏倾君不欲再与这三队人多费口舌,推了推晏卿问道。 “应该……”晏卿握了握晏倾君的手,低笑道,“在殊家。” 殊家…… 那个一直以来神秘非常的殊家,为何白玄景得知被人反击后,去的不是皇宫而是殊家? 晏倾君心头一亮,许多困扰她已久的谜题似乎有了答案。 “走,我们去拿解药。”晏卿笑着拉起晏倾君的手,不顾在场的三队人马便打算走。 晏倾君拉了拉他,不用走,人,已经来了。 短短一个时辰,却好似几年光景穿梭而过,站在眼前的白玄景,不过一个时辰,又苍老了许多。 晏卿将晏倾君拉在身后,睨着白玄景,未有言语。 白玄景双目略有通红,见到二人杀气陡涨,却显然被他强制压了下去。 “言儿呢?”白玄景徒手走近,盯着晏卿,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情。 晏倾君微微蹙眉,殊家……言儿……殊言? “言儿呢?”见晏卿不语,白玄景又问了一句。 晏卿微笑,不经意道:“师父是不是该让这些人先走?” 白玄景看都未看身后,毫不犹豫地打了个手势,夜行军散去,禁卫军中有一半人收起武器。 晏卿见状,微微扫了一眼,淡淡地道:“你们也退下。” 殊家暗卫与禁卫军也听令散去,南临皇宫,突然静如死穴。 “言儿呢?”白玄景的声音已是止不住地激动,双眼似有泪要留下。 晏卿面上的笑容散了些,微微蹙眉,殊言,居然不在殊家? “师父该是看到了,我哪有时间去管他在哪里。”晏卿面上的笑舒展开来,漫不经心地道。 “你……” 白玄景的话未说完,晏卿身上的软剑突然被抽出,晏倾君不再躲在晏卿身后,而是一个眨眼间举剑对向白玄景,厉声道:“我娘呢?” 白玄景一直盯着晏卿的眼,这才移到晏倾君身上,他无视于晏倾君手上的软剑,只是冷声道:“你居然还活着。” “我娘呢?”晏倾君逼问。 “你以为你能伤到我?”白玄景失笑。 “你动一下试试看?”晏倾君扬眉,娇笑,“动一下,你的言儿马上就死无葬身之地!” 晏卿看着晏倾君的眼神微微一闪。 显然这句话对白玄景是有用的,他定在原地,当真一动不动。 “我娘呢?”晏倾君再一声逼问。 “梦烟……”白玄景的眼神有些恍惚,面上看来,又苍老了许多,叹气般道,“死了啊……” “不可能!你骗我!”晏倾君举着剑逼近,剑尖直抵白玄景的咽喉,“一个坟墓就想证明她死了?也只有在我身中剧毒意识不清时才会被你蒙骗!我娘若死了,入了南临是谁替我打点一切?我娘若死了,你为何要集齐‘五色’?我娘若死了,你为何要将我骗到南临杀掉?” 白玄景闭眼,满是皱纹的眼角倍显沧桑,“死了。” “你以为我不敢动手?”晏倾君眼神冰冷,举着长剑猛地划开白玄景的手臂,“当初我娘诈死出宫,怎么会让自己轻易死掉?她定然重病,所以你要集齐‘五色’给她治病,所以你要杀我,担心我娘好了便要回宫找我!” 白玄景好似察觉不到疼痛,却在听到晏倾君的后半句话时,眼皮快速地抖了抖。 晏倾君抽出长剑,再次抵向白玄景的咽喉,沉声问道:“我娘呢?你若不说,殊言定然死无全尸!” 白玄景通红的眼,突然涌起阴鸷的悲怅,大笑起来:“哈哈……果然、果然是晏玺的女儿!果然是晏玺的女儿!梦烟啊梦烟,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儿!幸亏……幸亏你不在了,否则……否则啊,哈哈……” 晏倾君持剑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双眼酸涩,却流不出泪来。 该为母亲流过的眼泪,早在四年前她狠心离去的那个夜晚,流得干干净净。可是,她为何还要问白玄景?为何还是不顾一切的想要知道她的下落?为何还是不愿说服自己,她已经死了? 她……还在奢望什么? 既然母亲不在,这个三番五次置欲要她于死地的白玄景,还留着作甚? 晏倾君颤抖的手止住,空洞的双眼里冷芒如剑,她,要杀了他。她,不是弱者,不该惧怕。他不死,她就得死。她所在的,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晏倾君闭眼,不遗余力地将软剑挥出。 南临皇宫的夜晚,从未如此安静,剑入血肉声格外刺耳,随之而来的刺鼻血腥味逼得晏倾君几乎呼吸不能。 死了么?她杀的第一个人。 “阿倾……” 她的手,为何无法动弹? “阿倾……” 她的剑,为何无法移动? “阿倾……” 是谁,在唤她? “阿倾……” 是谁,在唤她阿倾? 熟悉的称谓,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声音。 晏倾君微微抬眼,眼前似乎漫起一层薄雾。 薄雾里她仍旧能见到乌云散开时由上而下的清亮月光,看到皇宫里迎风盛开的各色春花,看到月下花前站着的那名男子。 墨般的丝发柔软地划过她的脸庞。 她的剑在他手心,鲜血滴滴落下。 如玉的面庞干净柔和,他看着她笑,顿时眼前的薄雾消失不见,她在他清亮的眼底看到自己的倒影,面色苍白,狼狈不堪。 他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拿下她的剑。 她的所有思绪好像在那一个瞬间被全部抽走,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远山般的眉,柔水般的眼,看着他一手抚上她的脸颊,轻笑地唤她“阿倾”,看着他将她轻轻地抱在怀里。 接着她嗅到熟悉的蔷薇花香。 母亲最爱的蔷薇花香。 她还听到,谁唤了一声“言儿”…… 49、第四十九章 静谧无声的南临皇宫, 平地起惊雷。 恍惚中,所有信息在晏倾君脑中迅速整合, 无数的疑惑与不解也同时在她脑中打结。她突然觉得无力,嗅着曾经熟悉的蔷薇花香, 听着陌生的声音唤出熟悉的两个字,突然觉得累,累到有那么一瞬的软弱,以至于她靠在那男子的怀里,忘记对方根本是个陌生人,忘记自己身处何方。 白玄景乍一见那男子,苍白的面上闪过欣喜, 但是听他亲昵地唤着晏倾君, 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在怀里,心疼地皱了皱眉,背过身去。 晏卿眸中噙着的光亮暗了暗,动了动身子, 到晏倾君身边, 拉过她。 “解药。”晏卿无视于眼前男子,越过他看向白玄景,晏倾君离开他的墨香太久,恐怕毒已反噬。 晏倾君转而伏在晏卿怀里,脑袋清醒了些,微微睁眼,对着刚刚拥住他的男子轻笑道:“殊言?” 男子面色俊美, 却是常人少有的苍白,如轻薄的纸张,绘上如画的眉眼。他微笑颔首,抬起手,欲要撩开晏倾君额前的刘海。晏倾君皱眉,往晏卿怀里避了避。尽管从这人的笑容里看不到丝毫伪装,从他身上也嗅不到半点危险气息,但毫无防备地接受陌生人的触碰,这种事只会在刚刚她头脑不清全身无力的状况下才会发生。 殊言刚刚凭手阻住晏倾君挥向白玄景的一剑,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手心淌过手腕,沾到净白的衣裳。见到晏倾君显然的疏离防备之意,他的五指僵了僵,放下手臂,垂下眼睑,和声低语道:“爹,解药。” 白玄景背过去的身子颤了颤,未有迟疑地扔出一个瓷瓶。 殊言接住,举手递到晏倾君眼前,仍是微微笑着。 暗红色的血染上青绿色瓶身,拿着药瓶的人好似察觉不到疼痛,只是笑看着晏倾君。晏倾君没有动手接,反倒是晏卿先有动作,接过瓷瓶,利落地打开,往晏倾君嘴里塞了粒解药。 晏倾君的面色渐渐好转,靠着晏卿的力度也小了些,抬眼,凝神仔细打量了眼前男子一遍,看模样二十来岁,比晏卿要稍稍年长,而比起她,恐怕要长出八九岁。晏倾君一声嗤笑:“倾君与公子好像素未谋面?” 殊言垂下眼睑,半晌,用干净的左手从袖间取出一物,再次递到晏倾君眼前。 细红的丝线,圈圈捆绕。丝线中间是丝丝缕缕的黑发,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紧密地贴在一起,服帖地从白净的手心垂下。 晏倾君的眼神蓦地一闪,迅速撇开眼。 原来,触动她的心神如此简单。只要事关白梦烟,物关白梦烟,无论她装作如何的满不在乎,无论她如何劝说自己不要在乎,心中的涟漪仍是会不受控制的一圈圈泛开。 冬夏寒暑,从小都是白梦烟亲自替她梳理头发。她会坐在镜前,甜甜笑着,打量她与母亲相似的那一粒朱砂痣,学着母亲在嘴角挂起温婉的笑。那时她想,只要能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母亲说的话,她都会听。她会除掉宫里所有与母亲为敌的人,谁都无法来破坏她们的生活。 不记得是哪一岁开始,白梦烟每每替她梳完,就会将落下的头发一根根收捡起来。她曾乖巧地赖在她怀里问她为什么,那时白梦烟会掐着她的小脸笑着说:“阿倾浑身上下都是宝贝,一样都丢不得。” 如今,这句话向来却是尤为讽刺。 晏倾君冷声道:“你到底是谁?” 白梦烟一支挽月舞得到晏玺的宠幸,第二年便生下她,那样算来,那时白梦烟也不过十六岁。这男子唤白玄景为“爹”,白玄景又称自己是白梦烟的夫婿,若说她还有一个哥哥,长个一两岁还不足为奇,又或者母亲出宫后与白玄景再生一子,给她添一两个弟弟,也不是难以想象。可眼前这男子,分明比她长了七八岁都不止,何以手持她的发缕,唤着母亲曾经唤过的“阿倾”? 思及此,晏倾君心中一顿。 错了! 莫非从一开始就错了? 母亲从未亲自对她谈及她的年龄,甚至入宫以前的事都从未提过,所以当初在东昭皇宫,她开始追查母亲的资料时,连她到底哪一年入宫都无法确定。 东昭皇宫宗卷记载,白梦烟生于昭元二十四年,昭明三年即十五岁那年入宫。但是昭明十三年,白梦烟二十五岁那年曾与晏倾君说过,与晏玺相识二十年…… 当时晏倾君还奇怪,为何五岁的母亲会与晏玺结识还印象深刻,如今看来,若那宗卷做假,假的不是母亲入宫的年份,而是母亲出生的年份…… 晏倾君的眼神愈渐冰冷,殊言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微微笑道:“阿倾,你随我来。” 白玄景突然转身,盯着二人神色变了几番,扫过殊言扔在淌血的手时,眼里渗出一份疼惜,最终闭了闭眼,翻身间行着轻功离开。 殊言没有顾及白玄景,亦未看晏倾君身侧的晏卿一眼,含笑的眼睛里只有晏倾君一个人的影子。 他抓住晏倾君手腕的力度并不大,晏倾君甚至觉得自己稍稍一个扬手,便能将他推出许远。他的手指冰凉,那力度……如虚无的风,一吹即散。但是她没有将他推开,而是顺着他的手,慢慢离开晏卿身侧。她预感到,只要今夜跟着殊言,许许多多的疑问猜测,都能得到答案。 鬼使神差的,走到一半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晏卿。 他站在原地未动,眯眼目送她离开,面上仍是带着常见的滑腻微笑,在晏倾君与他对上眼的时候,那笑容愈甚。晏倾君扬了扬眉尖,绽放出一个春花般的笑容。 笑嘛,不是他一人会笑。 *** 殊言的身体很差,晏倾君初见他第一眼便有这种感觉,与他走了一段路之后,那感觉更是明显。待到出了皇宫,两人上了马车,殊言便敛目不语,好似在调息。 看来白玄景集齐“五色”是为了他…… 神秘的殊家几乎处处布阵,有些阵法还与祁国皇宫的密道里极为相似。那阵法,晏卿懂,祁国夜行军懂,晏卿的师父是白玄景,夜行军也是白氏培养。白玄景有晏卿这个另他讨厌的徒弟,有奕子轩这个为了消除晏玺疑心的徒弟,唯独缺一个真正承袭白氏一切的徒弟,之前她猜到或许是殊言,可未料到殊言竟会是他的儿子,还是一个极受白玄景宠爱的儿子,一个宠爱到让他忌惮不忍伤害的儿子。 所以当初他们被追杀,他派去的刺客因为殊家的令牌而放缓动作,所以殊家才会有白氏擅长的阵法,所以神秘的殊言从未出现,殊家却仍旧能在南临屹立不倒。她一直以为白家与殊家是政敌,却未料到,原来……根本就是一家人! 马车行了大半个时辰后停下,殊言适时睁眼,眸光清澈如清晨干净剔透的露珠。他拉过晏倾君,带着她下马车。晏倾君中毒的身子早便恢复正常,疏离地抽开手,弯着眉眼对殊言假假地笑了笑。 殊言淡淡一笑,率先下了马车。晏倾君本还愿意装装友好,下车看到眼前的场景,面上的笑容也懒得绷住了,直接摆了个冷脸。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晏倾君讥诮道。 今日她和这墓地还真是有缘,被白玄景带来差点死在这里,现在又被殊言带过来,再告诉她一次,母亲死了? 死了便死了,她也只是在中毒的情况下神志不清才会抓着白玄景质问,死了便死了,她不在乎。晏倾君撇眼看向黑森森的树林,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带你见娘。”殊言淡淡一笑。 晏倾君不屑地将他上下扫了一眼,上前一步,看都不看墓碑上的字一眼,踢开墓边的蔷薇花,靠着墓碑坐下,讥笑道:“骗了我十几年的女人,不想见。” “阿倾。”殊言见晏倾君以来,第一次微微皱起了眉头。 晏倾君脑袋靠在墓碑上,阖起双目,不言不语。 殊言同样沉默,不语。 夜里的墓地分外阴凉,几阵阴风吹过,殊言开始连连咳嗽。晏倾君微微睁眼,见他面色惨白,紧锁的眉头里确实常人少有的淡然之色,咳嗽片刻后,没有多少颜色的双唇变作诡异的殷红。 “她入宫那年,二十五岁?”晏倾君不欲与他再耗下去,开口问道。 殊言顿了顿,敛目道:“是。那年我十岁。” 晏倾君沉默下来。她曾问过白玄景,他与母亲成亲是在母亲入宫前还是出宫后,当时白玄景避开了回答,原来,那真是问题的关键…… “当时我重病……她是为我才出宫,你若因此怪她,折算在我身上便是。”殊言本是背对着晏倾君,此时回头,双眼灰蒙蒙地一片,“你应该知晓,从东昭皇宫出逃如何不易,她自是不可能带着你。” “可现在你还活着,她却死了。”晏倾君冷笑着讥讽。 殊言微笑,笑容里有些落寞,颔首道:“所以阿倾,是我的错。” “无需假惺惺,我明白,是我人微价廉,所以活该被人抛弃。”晏倾君笑得灿烂,“活该被丢在皇宫,明知我备受冷落也不愿出现,明知我被丢在战场也任由我的死活。从小她就教我,旁人不可信,她也不例外,人要靠的是自己。是我偏要信她一次两次三次,想到她或许还活着,看到和她一模一样的字迹,还傻乎乎地中计眼巴巴地赶了过来,怎一个‘贱’字了得啊……” 殊言闻言,面色更白,转首,沉默。 “你呢?一心为我的好哥哥?”晏倾君继续笑道,“晏玺为了找到白梦烟,所以不杀我。白玄景为了集齐‘五色’所以不杀我。你呢?为我安排好了到南临的一切,可见你猜到白玄景会杀我,偏生躲到现在才出现。既然一早便知晓我这个妹妹,这么些年来我对你却是丝毫不知,现在突然出现,直说吧,我对你有什么利用价值?” 殊言皱眉,开始轻微的咳嗽。 “哦,对了,‘五色’还缺一个黄律,殊家那么神通广大,应该知道我结识贡月国主贡冉生还救了他一命的事吧?让我去找他要黄律再适合不过了。”晏倾君站起身,拍了拍沾了杂草和露水的裙裾,笑道,“其实我这人最怕死了,只要像白玄景那样,说不拿到黄律会让我横着出南临,我自然乖乖地把任务完成了,无需来什么柔情攻势。” 夜风吹过,刮起殊言净白的衣袍,成为夜色里唯一的亮色, 晏倾君见他仍是不语,笑得几乎渗出水来的双眼眨了眨,“话已到此,被骗到南临是我活该,我也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替你找到黄律。还有,我不想见白梦烟,而且哥哥我还挺多的,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以后不用拿这个来跟我套近乎,直接说出目的拿出有实质性的东西来跟我交换或许更有用。倾君先行一步。” 晏倾君面上的笑在转过身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与此同时,殊言的身子在夜风里不稳地晃了晃。 “我的确是有目的。”殊言突然开声,平淡的声线里听不出任何情愫。 晏倾君止住脚步,未回头,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了嘲讽,“说。” “我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 殊言轻缓的脚步声慢慢接近晏倾君,话出口,声音悠扬而和煦,“帝业千秋,家业百年,我沥尽心血,十年用作百年才有了今日的南临殊家,不是为了哪日名扬五国,不是为了有权问鼎天下,不是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晏倾君正好转身,看到他如同踩着云彩般到她身前,他看着她,目光坦荡而真挚,如她腰间的琉璃珠,洁净剔透,却五光十色,“我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平安,达你所愿,偿你所损。”他伸出左手,净白如玉,“阿倾,你随我走,好么?” 50、第五十章(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面色惨白却满脸诚挚的病弱男子,笑容讥讽眸中冰冷的细弱女子, 四目相对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 “不好。”晏倾君微笑。 夜色很暗, 浓如墨汁,那一抹笑容却很是明媚,如同落在墨中的一滴清水,缓缓化开。 殊言垂下眼睑,轻轻一笑,与晏倾君截然相反的暗淡。 “护我平安,达我所愿, 偿我所损……”晏倾君笑得愈发明媚, 两眼更是透出愉悦的光来,她一步步逼近殊言,扬声道,“那是不是我想要的, 哥哥都会给?” 晏倾君咬重了“哥哥”二字, 也是这二字让殊言抬眼,他接住晏倾君的视线,眸子里暗淡无波,随即皱眉。 “我要你殊家家主的位子。”晏倾君也不待他反应,话说得直截了当,面色明艳,“在我看来, 没有什么比身居高位手握重权更让我舒坦更值得我去追逐。眼下我这惠公主的位子是假的,您那位爹爹一句话便能置我于死地,即便他不杀我,要在南临站稳脚跟也绝非易事。既然您一心为我好,可否不吝相让?” 晏倾君每多一句话,面上的笑容就加深一分,眼底的冰冷也凝结一层,一口一个“您”字,更是让殊言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下去。 晏倾君继续笑道:“怎么?舍不得了?漂亮的话谁都会说,公子说话之前,还是多多掂量掂量为好!”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细细密密如丝如线,使得晏倾君面上的笑容蒙上一层淡薄的水雾,那眼中的嘲讽却从未有所消散。 墓地本就在郊外,四周是一片暗黑的树林。雨水打在林间作响,一根根刺透殊言白色的衣衫。 “阿倾,我是你哥哥。”沉默半晌后,他突然轻声道。 晏倾君皱起眉头,不欲与他多语,转身便要走。殊言却突然身子一动,将她拉住。 “出宫一年有余,娘便病死了。” 殊言的声音,轻到仿佛淹没入细雨中,晏倾君心中一堵,双眼发酸。 “所以她并不知晓你在宫中备受冷落,也不知晓你去贡月和亲,更不知晓你三番五次在生死之间徘徊,你若要怪便怪我,若非为了我,娘也不会千方百计地出宫。她出宫以来便一直挂记着你,临终前还在念着你的名字,你去见她一面。”殊言说起话来很是温柔,听起来却是不容拒绝。 晏倾君见他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不知他手上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几乎是被他强拖着到了白梦烟坟前。 晏倾君冷眼睨着那墓碑,嗤笑道:“既然她挂念你,为何要进宫?既然她挂念我,又为何要出宫?即使是后来的出宫,她为何要诈死?为何不肯向我透露半分?” 轰——闪电滑过,一声雷鸣巨响在空旷的墓地,酝酿已久的一场大雨“哗啦啦”地落了下来。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她从始至终就未把我当女儿看待!”晏倾君猛地抽开手,顺势将殊言推了一把,转身便走。 从小她教她宫人如何尔虞我诈,教她要懂得争权夺势才能庇佑自己在皇宫里有更好的生活,教她要无心无情无爱攀上权利的顶峰,她自己却为了殊言诈死出宫,抛弃皇宫的生活草草死在宫外。在旁人看来,她是温柔婉顺的,是有情有义的,而她晏倾君这个女儿却贪权恋势冷血无情,因为白梦烟从来没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从来便那么教她,打算让她留在宫里与人厮杀! 晏倾君双拳紧握,五指的指甲几乎抠破手心,身子不知是因为雨水还是因为情绪的过分压抑,一面走着一面颤抖起来。但她没有回头,不愿再看殊言一眼,更不愿再看白梦烟一眼。 那些,都是她被人玩弄与股掌之间的笑话!是她被最亲最爱之人欺骗抛弃的佐证!是她不够强大势单力薄的下场! 雷鸣电闪间,墓地上布置精致、雕花华丽的墓碑发出森森白光,雷声雨声掩埋冲刷了一段还未来得及说出的过往,殊言被晏倾君推过一把的身子突然软泥一般倒在地上,随即夜空里窜出一人的身影。 “殊公子!”祁燕湿漉漉的身子满是雨水,她迅速躬身扶起殊言,声音里溢满焦虑,“公子坚持住,我带公子去找白玄景!” 殊言白净的衣物上沾满了泥水,他微蹙着眉头,面上一点血色都无,刚刚被祁燕扶起,便一个倾身吐出一口血来。祁燕一急,试着将他背起,冒雨行起轻功。 以前祁燕完全不明白,为何自己随着晏倾君的意思,找遍了南临都城也只是找到白家大概的位置,随后无论她如何逼近,即便躲开了埋伏在周围的高手,也未曾看到白家的丝毫痕迹,直至在殊家见到那些诡异莫测的“阵法”,她才明白,原来白家也一样,用阵法隐藏了起来。 好在二人出殊家前,殊言便与她交代过破阵之法。 但白家不仅布阵,还暗伏了不少武功高强者,祁燕的功夫在他们看来恐怕也就是二流偏上,往日她每次硬闯都会被生生地逼回去,一来那些人不会随意杀人,二来恐怕他们不愿太过引人注意。 这次她带着殊言,居然无一人出面阻拦,她顺利地到了白家后院,漆黑的大院马上两起闪耀的火把,火焰在大雨中挣扎。 白玄景急急地走出来,完全忽视祁燕的存在,通红着双眼将殊言接过去。祁燕狐疑地看了一眼白家的局势,没有杀气,没有敌意,但她跟着白玄景的步子稍稍向前一步,便有人持刀阻拦。她再清楚不过,这些人她打不过。她也再明白不过,自己不可在白家久留。 祁燕客气地对数十名黑衣人拱手,随后离去。 白家有一处暗宅,说“暗”,因为身处底下,常年不见阳光,且不为外人所知,说是“宅”,因为普通人家宅子里的器物,在那暗室里一应俱全。床榻,书桌,茶具,椅子,书本……只除了一样,所有的器具都是用寒冰雕刻而成,甚至“书本”上的字,都是一个个雕琢上去。 白玄景一入到暗宅便连连咳嗽,殊言好似恢复了些许意识,抓紧了他的手臂。 “来,喝这个。”白玄景扶着殊言在冰塑的榻上躺下,心疼地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泥水和手掌上的伤,转身拿起冰制的茶壶茶杯,从中倒出一杯淡蓝色的液体,喂到殊言嘴边。 殊言咽下,极深地吐了口气,眼才徐徐睁开。 白玄景再倒了一杯,殷切道:“再喝一杯。” 殊言半睁双目看着剔透的冰雕床柱,线条缠绕,蔷薇花开。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撑着手臂慢慢地坐了起来。白玄景想扶,却是红了眼圈撇过脑袋。 暗宅内亮着幽蓝色的夜明珠,净凉的光芒使得屋内好似无阳的阴天,更衬得殊言的面色透白而单薄。 “你为何……”白玄景略有哽咽,布满褶皱的脸上只看得到深沉的无奈,“你是如何醒的?” “我若不醒,你便杀了她?”殊言的语气仍是很温和,并没有诘问的意思,白玄景的眼皮却是重重的一抖,殊言继续道,“爹,你比谁都清楚,我不愿她死。” “她不死……她不死……”白玄景颤颤巍巍地苦笑着颔首,抬眼看住殊言道,“她不死,就是今日这副局面!你与我解释一番,你是如何能站起来?如何有力气挡住她的剑?如何能带她去见梦烟?你又强用内力了可对?” “我只是不想让她第一次见到我,我便是那般无用的模样。”殊言轻轻一笑,眼角泄出轻柔的余韵, “那便舍去大半年的功力?”白玄景想要责怪,又不忍心,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言儿,贡月国主在我的眼皮底下出了南临,要拿到黄律,恐怕得亲自去一趟贡月。你就此浪费了大半年的功力,本可在外逗留两个月,如今却只剩下一个月……言儿,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动她。”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殊言微微笑着,“可你还是要杀她。所以你的话,我不会再信了。” “若她不死,总有一日你会为她送上整条性命!”白玄景倏地站起身,冰冷的暗宅里,他的脸上却是满面通红,嘶哑的声音怒道,“上次若非她,你怎会错过祁莲花开的时间?百年不遇的祁莲花啊……去年若你拿到了,你的病,早就全好了!” 去年的三月,若非得知晏倾君和亲贡月,身陷囹圄,他执意要下山去救人,明知自己每用一次内力都极为伤身,还是不顾一切地赶过去,错过了祁莲花开的时间,时至今日,他不会仍旧每年有十个月的时间必须待在冰冷的石室里,不会手脚无力,不会一动内力便元气大损,他早该如正常人一般,光明正大地做他的殊家家主,娶妻生子,欢笑满堂。 所以今年,他千方百计地设计惠公主选婿一事,欲要集齐“五色”替殊言医病,他知晓此举必然引起晏玺注意,而晏玺有晏倾君这张牌,怎会不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殊言苏醒之前将晏倾君杀了,以绝后患! “那祁莲花的妙用,是上古神话流传下来,怎可当真?”殊言淡淡地道,“为了一朵莫名其妙的花而不顾阿倾的性命?” “百年前的祁莲花还曾用来救人,怎会有假!” “爹……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殊言笑道,“连鬼斧神医都束手无策,祁莲花、五色,都是虚无缥缈的传闻而已。我只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力所能及地保护我在乎的人……” “你在乎的人……咳咳……”白玄景极怒反笑,捂住胸口微微咳嗽着道,“你只在乎一个晏倾君,所以给那孽徒殊家令牌?让他来对付我?那孽徒心思深沉,倘若今夜他不是去皇宫,而是去殊家……” 若晏卿去殊家杀他,他根本毫无反抗之力!所以他听到晏倾君的话,知道自己上当后,马上赶到殊家,果然看到那石室是空的…… 那时的心情,不是惊惧,不是恐慌,是万念俱灰。 他无法再容忍……无论如何都无法再容忍任何一个他在意的人先他一步离他远去! “可是他没有。”殊言接话,垂下眼睑,半晌才道,“你对他有偏见。” 白玄景讥诮道:“偏见?你可知贡月国主为何会在我眼皮子底下离开南临?他拿了贡冉生的信物,再掩护他出南临!他做这些,无非是怕我集齐五色,你病好之后与他为敌!” 殊言轻叹口气,微微阖上双目,“明日是我正式出关的日子。爹还是执意要拿到黄律么?” “必然。”白玄景背过身子,只有五色可以救他,即便不能使他恢复成常人,可以让他多活一年,多活一日,甚至是多活一个时辰,他也要抢来! “那我去贡月,爹留在南临主持大局。” “为何?” “朝廷已乱。”殊言未睁眼,微微扬起的脸上柔和的线条趋近完美,叹息道,“爹莫忘了还有其他使命。” *** 晏倾君挪着步子,缓慢地穿过墓地边的小树林。大雨不曾停下,从上到下将她淋得浑身透凉,可是雨再大,也淋不去这一整日的疲累。 她累,很累,从未有过的累。即便是挽月夫人“过世”时,她也不过是在白淑殿与她大闹了一场,再在雨中大哭了一场,那时她身边还有一个茹鸳。 而这一日,经历太多。 计划被白玄景识破,将计就计刺晏卿一刀,心情忐忑地随白玄景去见白梦烟,故作坚强地面对母亲的欺骗和再一次的死亡,身中剧毒,被夜行军追杀,被晏卿救起,回皇宫,力压三大长老,声逼夜行军,劝和四国选婿者,宣布驸马人选…… 这一整日,从计划被全盘打乱,完全超出掌控,局势急转直下,到顺利逆袭,迅速地重整旗鼓,大获全胜。不管过程是否如计划行事,目的达到了,由头接尾,那个圆,画得漂漂亮亮。三大长老收监,她是惠公主,在百官之前立威,“秦公子”是准驸马,于公主有救命之恩。 几番生死,起起落落,好在结局再圆满不过,只除了那个从天而降的殊言,完全出乎意料的殊言,解开了她心中纠结依旧的谜题,揭开了南临朝廷最大的秘密,却也在她心中打了一个死结。 无法言喻的疲累从心底扩散到身体每个角落,累到她只想慢慢走在雨中,累到她不愿思考今夜她该去哪里,只想这么一个人静静地、漫无边际地走下去。然而,当身边出现一抹温暖拥住疲软的身子,沉重的脑袋有所依靠的时候,晏倾君突然发现,有个人可以依靠,也是不错的。 “不回宫?”晏卿低笑。 “不回。”晏倾君嘟囔。 “那去哪里?”晏卿继续低笑。 “随便。”晏倾君继续嘟囔。 晏倾君的身子一轻,被晏卿抱着行起了轻功。晏倾君双手环住晏卿的脖颈,脑袋埋在他胸口,闭眼轻笑道:“喂,我发现你最近没那么禽兽了。” “哦?”晏卿扬声。 晏倾君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将脑袋往晏卿怀里埋了埋,闭着眼,调整呼吸,再睁眼时,雨已经停下。 雨后的南临分外明晰,天空微亮,隐约可见湛蓝的天空将整个城池覆盖得不留缝隙。 晏倾君睁眼,看到的不止是湛蓝无云的天空,还有一碧如洗的一汪湖泊。若非知晓自己身处南林都城,晏倾君几乎要以为她正坐在雪海边上。 “碧海湖。”晏卿微微一笑,眸光清亮。 晏倾君坐在他身侧,靠在他肩头,听到他出声,抬头看他,正好见到他微弯的眼角,没由来的心底一片柔软。 碧海湖,当真如大海一般,一眼看不到边际,只见到平静的湖面不生波澜,雨后的湖水更是青碧,没有花,没有鸟,没有人,只有雨后徐徐升腾的淡薄水雾,使得湖上的苍穹如同披上薄纱,令人如置仙境。 晏倾君没有说话,晏卿亦未再多语。 雨后的蓝天,雨后的湖泊,雨后的朝阳,一切都充满新意令人憧憬,一切都静谧怡然又生机勃勃。风雨过后的阳光,总是最灿烂的。 晏倾君眯眼,准备迎接湖面上第一缕耀眼的阳光,眼前出现的场景,却让她睁大了眼。 阳光仿佛驱散了湖面的薄雾,却给湖面披了一件新的衣裳。 五光十色,斑斓胜过彩云。随着天空渐亮,湛蓝渐显,阳光透出地平线的那一霎,湖面上的雾气如同被赋予了精灵般的生命力,穿着七彩的衣裳流云般浮动,上是湛蓝下是碧绿,中间彩云流动,尽头暖日擢升。 晏倾君看得失了神色,南临,竟会有这样美的一泊湖。 晏卿扬着眉头,神情得意地睨着晏倾君,好似在说“看我对你多好”。 晏倾君收到那眼神,笑眯眯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秦公子真好。” “怎么不唤哥哥了?”晏卿眼神深邃。 晏倾君怔了怔,举起左手食指娇小道:“哥哥呢,是哥哥。”接着举起右手食指道,“秦公子呢,是未婚夫。你是……” 未等晏倾君的话说完,晏卿抓住她的右手,顺势一带,将她拉到怀里,接着递给她一把石子。 “扔扔看。”晏卿笑道。 晏倾君狐疑地扫了他一眼,看了看手里的几颗石子,用力扔了出去。没扔出多远,石子先后落下。 “再扔扔看。”晏卿这次塞给她一颗石子。 晏倾君扬了扬眉,再次使尽力气扔了出去。石子未投出多远,又落下了。晏倾君瘪了瘪嘴。 晏卿将她换在左手,捡了几颗石子在手心,给她看了看,接着扔了出去,显然他没用内力,并未比晏倾君扔的远出多少。随即他又捡了一颗石子,在晏倾君眼前晃了晃,晏倾君不解地剜了他一眼。 晏卿微微一笑,晏倾君只看到那石子脱手,在平静的湖面上跳跃着前进,直至阳光灼得她眯了眼,才不见踪影。 “懂了?”晏卿低问。 晏倾君没有再笑,垂下眼睑,点头。 懂了。 几颗石子同时投出,用尽了力气也只有那么远,只能同时落下。而一颗石子单独投出,只要选择一个好的角度,一个巧妙的力度,便可以借着水的力量越走越远。所以,她一个人,也并非孤单,反而是脱离了束缚,可以走得更快更远。 晏倾君微笑,再抬头时湖面上的五光十色已然消失,但她心中并未失落,反倒被灌入暖流般蓄满了力量。 “走吧。”晏倾君笑着拉了拉晏卿的手,“回宫。” 晏卿起身,垂首看到晏倾君的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起,另一只手在腰间摸出一瓶药来。他在前,低头给晏倾君上药,晏倾君老实地跟在身后,偏着脑袋看他的侧脸。 眼很亮,鼻很挺,唇很薄,阳光下渡上一层薄薄的金色。 晏倾君不由地笑弯了眼。 蓝天,清风,暖阳,朝露,浅淡的墨香,拉着她的手,替她上药的男子,笔直平坦的小路,若能就此走下去,琴瑟和谐,岁月静好,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但,路终究是路,总归有走完的那一天。 51、第五十一章 两人回到皇宫时天正好大亮, 晏卿熟练地避开宫中禁卫军,回到“惠公主”的住处。 一日一夜的折腾, 晏倾君早已是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记得自己回到殿中, 碰到柔软舒适的床榻便睡了去。 这殿里的宫女晏倾君刚来时便□□过,除非她叫唤,是不会入里间的,有话也在外间禀报得了允许再入内。自从上次两人在宫内大胆的“演出”,有意赶跑了几名暗卫,他们也没再避讳白玄景的人,而到了今日, 两人已正式与白玄景撕破脸, 更是无所顾忌。 因此晏倾君没多想晏卿会不会被人发现,或是他要如何出宫。太过疲惫的后果直接就是睡得人事不知,间接后果是一觉醒来,睁眼看到自己跟某人眼对眼鼻对鼻地躺在一起, 差点一个失声尖叫了出来。 好在晏倾君向来遇事镇定, 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因此,这点小事,晏倾君不过一脚将晏卿踹下榻了。 她拍了拍略受惊吓的胸口,仰首看了看滚在地上的晏卿。第一反应是她居然把晏卿一脚踹下榻了!第二反应是她终于把晏卿踹下榻了!第□□应是她怎么会把晏卿踹下榻了? 显然晏倾君是睡得有点糊涂了,最后的反应才是她正常状态下该有的反应。晏卿向来眠浅,又内力高深, 稍稍有点风吹草动都能察觉,二人从东昭到南临的途中,在马车上晏倾君无数次伺机将他踢下那方小榻,没有一次得逞的…… 晏倾君猛然想起昨日她刺过他的一刀,那之后事态紧急,定然没时间清理伤口,昨夜他还冒雨去接她,又带着她去碧海湖,那伤口,莫不是整日都未清理? 思及此,晏倾君忙从榻上起来,用力推开晏卿的身子。 “公主?” 外间传来一声试探的轻唤,晏倾君料到自己刚刚晏卿滚落榻下的声音太大,微微咳嗽两声后柔声答道:“昨日太过劳累,今日不太舒服,若无要事,莫要叨扰本宫。” 虽然昨夜她说会给选婿者一个交代,可那是因为白玄景急匆匆地去了殊家,三大长老无首,状况又太过突然,才让她钻了个空子出了出风头。今日白玄景定不会不闻不问。尽管三大长老已经收监,朝中百官必然还有白玄景的势力,与其她主动出面,还不如等着看白玄景是何态度,有何动作。 那宫女领命退下,晏倾君才看向晏卿背上昨日被她刺的一刀。 刀伤很深,用内力抑制过血液外流,因此流的血看起来并不多,可是若不严重,晏卿怎会浑身发烫?晏倾君轻手轻脚地找到一把剪刀,将晏卿背上的衣衫剪开一大半,禁不住地倒吸一口凉气。 背上的伤,不仅仅是刀伤……除了暗红色的刀伤边渗出血脓来,背上大片受损的皮肉还未愈合,淋过雨的原因,伤口明显的肿胀,纵横交错很是狰狞。 那日他们被白玄景的人刺杀,掉下悬崖时,晏卿翻身让自己的背先着地……晏倾君耳边好似突然响起那一声闷响,昨日她刺入晏卿后背的那一刀,血肉崩裂的声音,更是清晰地在耳边来回。 “心疼了?”晏卿竟是醒着的,见晏倾君半天没有动作,半睁了双眼。 晏倾君坐在地上,看着狰狞的伤口有些无措。 他们到南临也大半月了,可这伤竟还未好……上次她与他逢场作戏时,还见他脱去了衣裳,却未想过去看他背上的伤,昨夜那么大的雨,她不想回宫,他便带着她冒雨到碧海湖,也根本没想到他身上还有伤。 突然地,晏倾君有那么一丁点儿内疚。毕竟这惨不忍睹的背,最大的伤口是为了救她,最深的伤口是她亲手刺下,而她似乎把晏卿想成了“非人”,永远忽略他身上的伤。 “你怎么不上药?”晏倾君低声问了一句,手摸向他的腰间,她知道那里他放了许多伤药□□解药。 晏卿扭过脑袋,看着她轻笑,“你给自己的背上药试试看?” 晏倾君看到那笑容里的揶揄,却不恼,干笑了两声,老实地给晏卿收拾伤口,上药。背后空门是习武人的大忌,晏卿无法亲自给自己上药,自不会毫无防备地交给外人看伤上药。 外人,那她…… 晏倾君不明白自己此时怎会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摇了摇脑袋,掐了自己一把,老老实实上药。 “你打算让我躺在地上上药?”晏卿低笑,晏倾君这才反应过来,佯装着不甘心道,“那就姑且让你躺躺我的榻。” 晏卿自行起身,上半身的衣服下滑,露出大半个肩膀,再躺下时,黑发在素白的绣花褥子上散开,丝丝缕缕,若是忽略背上可怖的伤口,这场景……还是挺香艳的。 晏倾君再掐了自己一把,收回那些胡思乱想,坐在榻上,给晏卿上药。 “还差黄律……”晏卿突然转首看住晏倾君,嘴角挂着莫名的笑意,黑亮的眼里,那眼神更是油滑得很,“要医好殊言的病,还缺黄律。” “与我无关。”晏倾君冷声回答。 “啧……真是没良心。”晏卿笑眯眯道,“殊言身有重病,在极度阴寒的地方才可减缓病情,推迟死亡时间。每年苦练内力,支撑他在外生存两个月。此次他为了你……” “你信这世上会有单纯为了我的人?”晏倾君嗤笑。 晏卿的话咽了下去,无奈地扬了扬眉头,转了话题,“黄律为‘五色’之花,尤为娇贵,因此一直被贡月供奉在月神山上,若是离了原来的环境,恐怕会迅速枯萎。因此殊言必然会带着蓝染绿倚红韵黑煞去贡月,而师父……不会轻易将朝廷拱手相让,自然是留在南临与你我对峙。” 晏倾君凝神听着,这南临,与其说是白家的朝廷,殊家的朝廷,不如说是白子洲的朝廷!当年白子洲一举覆灭,整个小岛上未找到一个活口,白氏就此消失在这片大陆。但凭着白氏的能耐,怎可能无一生还?这些日子她暗暗观察,三大长老是白子洲的人自不多说,朝中官员,恐怕也有许多被白玄景偷梁换柱,无声无息地换成了自己人。 所以他为了白子洲后裔,也不会让她和晏卿轻易掌权。 “那老头子,你斗不过?”晏倾君斜睨着他。 “公主重病在身,准驸马怎能不为黄律尽心尽力?”晏卿笑容暧昧。 “那身染重病的公主,怎么能留在宫中看着黄律枯萎而等死?”晏倾君笑得乖巧。 想留她一人在南临斗白玄景,他坐收渔翁之利,她可不干!况且,她身上还有晏玺下的毒。白梦烟已死,再回东昭,她哪里来的活路?三月之期将到,她若能拿到“五色”,即便不可解毒,也有和他人谈判的资本。 至于南临皇宫,以退为守,甚至可说是以退为攻,无论是白玄景还是殊言,重病在身者,最耗不起的,是时间。 *** 南丰十年,南临公主“惠”择公子秦卿为婿,择日成婚封皇。三大长老野心勃勃,借选婿一事欲加害四国选婿者,罪不可恕,斩。同年,准驸马秦卿为公主之病亲自请前去贡月以求黄律,殊家公子殊言同行。 三大长老的死是在晏倾君意料之中,毕竟那四十多名权贵不是易处的对象,更何况其中还有祁国国主和东昭皇子,若不杀三大长老以平怒火,事态恶化的后果,谁都无法预料。 而出乎晏倾君意料的,是白玄景没有反对晏卿前去贡月,甚至公然让殊言同行,看来他是知道拦不住,干脆将两人行踪公诸于众,晏卿若是对殊言有什么其他想法,也会有所顾忌。 至于“惠公主",身份尊贵,当然不会亲自前往。只是“她”不去,晏倾君去便是,避开耳目偷偷溜出宫,让祁燕带着她也非难事。 自从那夜宫中大变,祁燕也回到晏倾君身边,只是每每提及她在殊家碰到什么,如何出来,她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多语。晏倾君想是她责怪自己将她丢在阵中不闻不问,便未多问。但除了殊家一事,祁燕待她仍旧如初,甚至比原来还多了份体贴,以及……若有似无的亲近,偶尔可以捕捉到她在暗暗地观察自己,晏倾君不知原因,便由着她去了。 许是白玄景本就未料到晏倾君会扔下好不容易在南临蓄积起来的一点声望,突然间停下□□的步伐,一个转身去了贡月,晏倾君与祁燕出宫,并不难。 “落霞……”到了晏卿安排好的马车前,晏倾君拉住祁燕的手,两个字刚刚唤出口,就见到祁燕皱起的眉头,忙改口道,“燕儿,你是留在南临还是随我去贡月?” 祁燕此番回来,有些地方变得不着痕迹,这一点却是最为明显也最为奇怪。她不再接受“落霞”的称呼,晏倾君直接问她为何,她也直言不讳,称燕儿便是燕儿,无论她如何改名,燕儿永远不会变成落霞。 过去的存在,无法磨灭。 晏倾君曾一度怀疑自己相对正常人,就是一冷血的动物,大多数情况下,见到他人落难,悲伤也好,哭泣也好,流血也好,流泪也好,在她看来,那都怪他自己不够强大,说直接点,就是活该。但那时看到祁燕淡无表情的脸上,无动于衷地说出那么一句话,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酸酸涩涩,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终究,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旁人无权指点。 “去贡月。”祁燕丝毫犹豫都没有,嘴角还带了淡淡的笑意。 晏倾君回之以灿烂一笑,拉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贡月与南临中间隔了祁国与商洛,从曾经的祁洛山如今的祁安山过去路途最短,但山路崎岖,走起来甚为颠簸。晏卿与殊言一行择的近路,晏倾君想到自己逃出宫,不出一日必定被白玄景发现,若是紧跟其后,说不定还没赶上他们便会被白玄景抓了回去。因此她换了一条大道,虽说远一点,日夜不停快马加鞭的话,应该与晏卿同时到达。 再者,晏卿身边还有个病弱的殊言,速度未必会有她预料中的快,倘若她能先他们一步到贡月找到贡冉生从他手里拿到黄律便再好不过了。 祁燕上了马车后,仍旧如从前一般沉默不语,视线落在马车车窗外的风景上,晏倾君则琢磨着如何让贡月之行更加顺利。两人各有所思,时间便过得飞快,到了后半段,晏倾君每日坐着不动,只在马车上颠簸都累得昏昏欲睡,只想一觉醒来便已经到了贡月。祁燕会武,精神自是比她好得多。 “倾君,是殊公子带我出的殊家。” 这是两人离开南临的第二十日,偏北的贡月,空气里还有冬日残余的气息,窗帘被净凉的风儿吹得上下滑动,祁燕倚在窗边,看向窗外风景的眼神略有迷离,突然开口道。 又是殊言。 晏倾君淡淡的“嗯”了一声,未再追问。 “倾君,你是他妹妹对吧?”祁燕转首看着晏倾君,目光坦然。 晏倾君压下心中不快,微笑道:“我有很多个哥哥。”个个想置她于死地! “他只有你一个妹妹。”祁燕轻声道。 晏倾君心中一颤,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就能到月神山脚下了。” 祁燕移开眼,未接话。 “每月的月底,空中无月时,贡月国主会上山祈福,今日已经二十五,或许我们正好遇见他们上山。”晏倾君仍是说着心底的打算,只要碰到贡冉生,事情便好办得多。 祁燕突然拉过晏倾君,紧张道:“有人。” 说着,拉着晏倾君跳下马车。奔跑中的马车在眨眼间被长箭刺穿,随后杀气扑面而来!晏倾君在祁燕的掩护下顺利躲过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随即被她用力推开,刚好穿过还未来得及聚拢的重围里的一个空挡。晏倾君提裙就逃,祁燕则与那几人撕斗起来。 风很凛冽,晏倾君奔波多日的身子本就疲累,这一跑,没出多远便使不出多少力气来。贡月沙多,刮得她满面尘灰,几乎睁不开眼来,凭着求生的本能跑了一阵后,晏倾君突然觉得四周很静,很静。 静如死穴。 没有人追上来,也没有人跟上来。 很奇怪。 晏倾君心中一悸,提裙往回跑。错了!她不该逃的!事到如今,无论是谁想杀她,白玄景也好,晏玺也好,只是“想”杀,白玄景前面有个殊言,他不会杀,晏玺在得到白梦烟确切的消息之前,也不会杀她。这两个,大不了派人将她抓回去,不会要她性命,而且晏卿还在自己身边布了暗卫,那些暗卫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现,又只会随着自己走动,此刻她扔下燕儿一人…… “去救燕儿!”晏倾君一面奔跑,一面对着无人的空地大声吩咐,然而,除了风声,听不到任何答复。 没用。他们只听晏卿的命令。 晏倾君提起一口气,尽力往回跑,希望还来得及。 空气里渐渐传来血腥味,晏倾君越往回跑,血腥味就越浓,她的心跳也越快。 燕儿、燕儿……她和祁燕,不是主仆,不是姐妹,不像朋友,可是生生死死一起走过,事到如今,晏倾君很清楚,高手如林的南临,祁燕最初的利用价值早已不在,她现在回去救她,半点好处都没有,甚至有可能因此折损自己背后的暗卫。 但有些时候,有些反应,是不经过大脑的。 “燕儿!”远远地看在瘫坐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女子,晏倾君大唤一声。 祁燕并未回头,颓然的眼神,直直看向前方。 晏倾君再看了看祁燕四周,刚刚伺机行刺的黑衣人已经齐齐跪地,她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太阳升起的地方,见到一身白衣的男子。 仍是初见时的面容,或许比那个夜晚更加苍白。只是不再站立,而是坐了轮椅,身后一名男仆模样的年轻男子恭敬地推着轮椅,一点点靠近祁燕的方向。 他面色和煦,淡淡地看着祁燕,缓缓拿出帕子,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接着拉住她的手臂,似要扶她起身。 四周静寂,没有人出声,风也不知何时没了速度。 晏倾君看到他们的唇在动,却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声音。只是见到祁燕面上的颓然在见到殊言时一波波散开,花染红妆,苍白的脸上,带上了少见的笑容,分外明媚。 那一瞬,晏倾君似乎有些明白近来祁燕异常的原因。 “羡慕了?”晏卿不知何时窜到晏倾君身边,在她耳边轻轻吹气。 晏倾君对着他伪善地笑笑,“有何好羡慕?” “佳人相伴。”晏卿抱起双臂看着前方的殊言和祁燕。 晏倾君诧异道:“怎么会?马上见到前前夫,同样有佳人相伴。” 晏卿将视线转移到晏倾君身上,微微眯起眼,好像是要看穿她那句话的真假。晏倾君对着他笑得坦荡无邪。 “那哥哥带你早些见到前前夫!”晏卿回之以一笑,拧起晏倾君的领角,提着她便行起轻功往山上去。 月神山的得名,来源于山顶一块巨石。巨石于百年前便傲立山顶,直至数十年前一场暴雨中,雷电将巨石劈开,一分为二。曾经平凡无奇的巨石被劈开后,切面光滑平整,形如满月,每到夜晚更是发出月光般荧泽的光亮。 而自那场暴雨劈开巨石后,在贡月泛滥的洪水迅速落潮,数十万百姓从洪涝中得救。自此,此石为月神所赐,庇佑臣民的谣言流传在贡月国每条街每个巷口,而对月神的迷信也就此达到高峰。 52、第五十二章 晏倾君趴在晏卿肩头, 眯着眼远眺山顶那块巨石,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五彩琉璃珠, 拧着眉头道:“这世上哪来所谓神所谓仙,那石头, 恐怕内里的材质与其他石头不一样,才会在夜间发光吧?就像五彩琉璃珠,也会在夜间发出五彩荧光。” 晏卿没有答话,沉默着背晏倾君稳步向上。 山路崎岖,又逢雨后,湿泞不堪。晏倾君从南临到贡月就是一路颠簸未有休息,这山路走到一半, 便使出最后一口气趴在晏卿肩头拽紧了他的衣物赖着不肯下来了。 “喂, 你说贡冉生堂堂一个皇帝,万人之上百官朝拜,竟腰每月上山对着块石头三跪九拜?”晏倾君扯了扯晏卿的衣物。 “我不叫‘喂’。”晏卿不满。 晏倾君轻轻一笑,打趣道:“好吧好吧, 秦卿秦公子……不知你对小女取的这个名字可还满意?” 晏卿侧首睨了一眼趴在他肩头讨好的笑容, 笑眯眯地点头道:“满意……满意……娘子取的名字,当然满意。” 晏倾君笑吟吟道:“那娘子说的话,你是不是都要听?” “听……娘子说的话,相公都听。”晏卿拉长了声音悠悠道。 晏倾君笑得愈发甜蜜,瞄了一眼身侧面色一阵红一阵白的祁燕,轻咳两声道:”燕儿,不如……你还是跟着前面那批人去?” 祁燕闻言, 点头,加快步子远离两人。 晏倾君抬头看她加入殊言的队伍,微笑着靠回晏卿肩头。 “你为何故意支走她?”晏卿扫了一眼远去的祁燕,低声问道。 “因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晏倾君神秘道。 “哦?”晏卿扬眉,“什么秘密?” “你猜?”晏倾君得势的笑。 晏卿睨了她一眼,“不感兴趣。” 晏倾君暗力掐了他一把,堂堂男子汉与她一介小女子争,从不让她占上风,真是没风度! “他们停下了。”晏卿突然道。 晏倾君抬头,殊言是用轮椅上山,那些“奉命保护驸马”的人,不用多想便知道本就是殊家人,紧紧地跟随其后,对晏卿这准驸马不闻不问。此前晏倾君本是想让晏卿行轻功,二人快些上山找到贡冉生先下手为强,晏卿扬着眉头苦叫“背不动”,硬是要落在一众人等之后,看来,果然是另有打算。 “月神山,岂是那般容易让外人闯入?”晏卿嗤笑。 晏倾君点头,把麻烦交给殊言一行人,他们坐等看戏便是。 前方,白衣的殊言为首,身侧是推动他轮椅的小书童以及刚刚赶去的祁燕,再之后便是一只跟随的二十余名高手。晏倾君身在其后,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只看众人僵硬的背影便知晓前方之事并不易处。 “我神山圣地可容你等亵渎?赶快下山去,否则,敢闯圣地者死不留全尸!” 果然,不稍片刻晏倾君便听到中气十足的男声大吼,前方人等却是一动不动。晏倾君一个咕溜从晏卿身上滑下来,正要往前走便被晏卿握住了手腕,“一起。” 晏卿的笑容柔似春水,将晏倾君拉在身后,换了一个角度,隐在侧面的山林中。晏倾君跟在身后,随着步子愈前,眉头越皱越紧。 前方拦路者,不出她意料的是贡月军。此前她还在想,无论何人拦路,都不可能是殊言身后那一批高手的对手。可现下看着黑压压一片、满脸严肃、整齐防备的贡月军,那种想法突然有了动摇。 寡不敌众。 不论殊言那批高手的武功有多厉害,每个人都只有一双手两条腿,而眼前的贡月军,蚂蚁般盘踞了整个山头,压得天空的乌云仿佛都沉重了几分,乍一看去,不说一万也有八千!那二十名高手如何厉害,能抵抗数千贡月军?于她而言,无论对殊言是喜是厌,如今他们同坐一条船,殊言无力抵抗,她也从中捞不到任何好处! “在下南临殊言,求见国主,还请代为通传。”殊言清淡如茶的一句话打破山中僵持的沉默,晏倾君与他们距离甚远,那声音听来,却未减清亮。 “祭月期间,任何人等,恕不接见!”为首那人声音洪亮,一句话在山间回音缭绕,未落音又继续道,“要见皇上,先承帖,半月后自会安排!” “半月后?居然让我家公子等半个月?”殊言身边的书童突然发话,声音尖细,尽是不满,话未说完就被殊言的轻咳打断。 晏倾君眯着眼,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殊言给了那书童什么东西,那书童未多犹豫便双手捧着交给贡月军,随即又听殊言道:“还请将此物交给阁下的主子,看过之后再做决定,是否放行。” 语调清闲,带着温煦的笑意,让人无法拒绝,也不忍拒绝。 山风吹过,山间再次陷入一片沉寂。 晏倾君微皱着眉头,试图分析殊言此举的原因。 “可有看出疑点来?”晏卿突然在她耳边轻笑,温薄的热气喷在她颈间一阵瘙痒,晏倾君不着痕迹地避了避,沉吟片刻点头道:“其一,祭月而已,且是一月一次,在贡月看来应属常事,但山头聚集如此之多的贡月军,有异。其二,祭月时间为无月的几日,刚刚那人却说要承帖半月之后才会安排接见,时间过长,有异。其三,殊言之语,此前为求见国主,其后交出的东西,却不是给国主,而是……给这贡月军头目的主子。” 晏卿眼含春水,满意地点头,“所以呢?” “所以……”晏倾君的眉头打了个结,她刚刚在想的,便是这个所以……疑点很显然,若有似无地有些牵连,可具体指向哪个答案,她一时之间有些脑塞。 “殊言与贡月谈条件,有何筹码?”晏卿侧首笑看着晏倾君,有意提醒。 晏倾君心中一滞,迅速抬头对上晏卿的眼,笑道:“知道了!” 殊言手里的,除了殊家势力,当然就是白玄景的夜行军!据晏卿所说,五国内除了祁国夜行军还在皇族掌握中,其他四国的早已脱离皇族,当日她以白子洲族长外孙女的身份名扬五国,随之引来各国权势求亲,那些人图的无非就是有可能在“她”手中的夜行军势力。日前白玄景还拿南临与东昭的夜行军令来诱她背叛晏卿,那么,今日殊言能胸有成竹地与贡月谈条件,依仗的当然是贡月夜行军令! 山头聚集的夜行军过多,所待时日过长,殊言必然也有所察觉,所以他的话里,从之前的“国主”变作“主子”,因为这些贡月军,根本不是“国主”的人! 聚兵于此,守备森严,垂涎贡月夜行军,贡月……有人篡权! “那怎么办?”晏倾君的眉头皱得更紧,即便是篡权那人对贡月夜行军令感兴趣,也不会马上放行,必然会在“解决”掉贡冉生之后。即便是现在放行,也不会容忍这么关键的时候让殊言拖家带口的上山。即便是情况特殊非常,那人妥协,让殊言带人,这种情况下,殊言也会为了所谓的“安全”不带她上山! 晏卿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散,此刻看到晏倾君仰起的可怜兮兮的脸,带了几分得意。 “我就知道,相公一定会有好办法。”晏倾君伸手环住晏卿的腰,脑袋蹭了过去。其实吧,她早就发现,对付晏卿,只要脸皮比城墙厚,多在他胸口蹭一蹭,蹭着蹭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有了。 他既然有所预谋地跟在殊言之后,而不是打头阵,谁知道他是不是早就调查过贡月境内的情况,有意为之……如果当真调查过,必然是想好了对策,否则不会贸然上山。 晏卿滑腻腻的眼神在她身上晃荡了一圈,微笑的嘴角莫名的上扬,一手拥住晏倾君,侧身隐入林中。 深山蜿蜒,正在山腰中行走,其实许多视觉盲点,晏倾君第一次到贡月,第一次到这所谓“神山”,完全不知自己在下一个转角会遇到什么,也不知刚刚那群密密麻麻的贡月军,可会当真遍布整个山头,突然从某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但是跟在晏卿身后,她没有太多的忧虑,道不明原因,也不想去深究原因。 晏卿选择的上山之路,居然是一条水路。 晏倾君迷茫地看着眼前一泊碧蓝静如镜面的湖水,再次深锁眉头,不得不承认,局势越来越复杂,便显得她的脑袋也越来越不够用了。世人皆知水往低处流,要上山,如何能靠水行路? “你不是怕水么……”晏倾君不愿在晏卿面前承认自己完全一头雾水,斜睨了他一眼,变着法子问道。 “我可没说过要行水路。”晏卿微笑。 晏倾君看了看四周,或是郁郁葱葱的草丛,或是高可参天的大树,或是纷乱错杂的岩石,路径不明,崖壁陡峭,除了眼前这泊湖光可照人,晏倾君实在是找不出这地方的玄机所在。 “我是说我不行水路。”晏卿继续,咬重了“我”字。 晏倾君犹疑道:“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一人入湖?” “这湖水南北横穿月神山,从湖底向北,游过半个时辰,便能到山的另一头。贡月军将明面里上山的路径都占得干干净净,这水路,是占不了的,而且,山的另一头,便是所谓圣地,当真是闲人不可近,因此无人看守,更是黄律所在。” 黄律所在……晏倾君心中一动,却是皱眉道:“我不会武,怎么可能在水底半个时辰?” 晏卿闻言,轻轻一笑,拉住晏倾君的手腕。 山上的空气净凉,但跋涉半日,晏倾君浑身仍是有些发热,被晏卿握住手腕后,便觉得一股暖流带着温和的气息由指尖缓缓流淌、蔓延到全身,驱散她身体的燥热,平静她微乱的心跳,接着一股中厚的力量由内至外,一身的疲软消失不见,精神抖擞。 “深吸一口气试试看。”晏卿轻声道。 晏倾君照做,顿时觉得气息绵长,心旷神怡。 “够用两个时辰了。”晏卿笑着放开晏倾君的手,笑眯眯的眼里波光粼粼。 暖流的源泉消失,暖意却始终在体内盘踞不散,晏倾君却觉得心中蓦然一空,抬首间正好看入晏卿含笑的眸子,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自己刚刚垂眸的瞬间错过了什么…… “下去吧。”晏卿仍是微笑着,黑发被山风徐徐吹起,划过眼角。 晏倾君垂下眼睑,天下皆知准驸马为惠公主求药方才到贡月月神山,刚刚那批人也不是傻子,只见到殊言而不见晏卿,会丝毫不加怀疑。所以,要想先殊言一步找到黄律,二人分开几乎是必然。 “你为何一定要拿到黄律?”晏卿突然问了一句,并未看着晏倾君,而是撇开眼,看着西沉的落日。 晏倾君的眉眼垂得更低,她中途改了路线日夜兼程地赶到贡月,就是想要先他与殊言一步到达月神山拿到黄律,本以为殊言体弱,必定会耽误行程,哪知还是几乎与她同时到达……她的这点小动作小心思,不可能逃过晏卿的眼。 一时之间,两人难得的沉默。 中毒一事,晏倾君并不打算告诉晏卿,即便要告诉,也不是现在。但是随便找个理由来搪塞晏卿,还不如闭嘴不语,省的理由的漏洞太多被他嘲笑一番。 晏倾君突然抬头,对着晏卿笑得眉眼弯弯,抬着眼皮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悠悠道:“有手有脚有脑袋,自己查去。”说罢,不等晏卿的反应,纵身一跃,跳入湖中。 湖水不甚冰凉,湖底暗黑无光,晏倾君只依着感觉一直向北游,不时碰到水草礁石便让开。虽然晏卿说过对面不会有人看守,在看到几缕光亮之后,她仍旧放缓了动作,极轻地慢慢向上游,越往上,便听到越发清晰的哗啦水流声。 山间居然还有一个瀑布! 晏倾君小心地从水面露出半个脑袋,一眼便见到水流声的源头。刚刚她在半山腰遥望过的巨石,另一面居然就是一条瀑布,如银河直下,将荫绿的山头一分为二,夕阳已然落下,瀑布半腰中,仍是接着余晖折射出七色的虹桥来,水光弥漫,霓虹高挂。 晏倾君微微怔了怔,随即迅速从湖中起身。 瀑布很美,美到让人几乎失神。 但此时此刻的晏倾君没有闲情逸致来欣赏美色。 震耳欲聋的水声外,湍急汹涌的瀑布后,七彩霓虹的俯照下,居然站了一人!水光剪乱那人身形,雾气模糊那人侧影。晏倾君紧紧地盯着他,余光戒备地扫过无人的树林,拖着湿泞的裙裾,一步一步地走近。 “喂……”晏倾君沿着湖泊绕行,烟雾缭绕中看到并不陌生的身影,忍不住想要开口轻唤,但她也清楚,轰隆的瀑布下,对方不可能听见她的声音。 瀑布之后有一处洞穴,本来急速下坠的水流拍打出雪白的浪花,将那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外人是不容易瞧见的。但正值傍晚,挂在半空的霓虹散出一缕光束,透过瀑布的水帘与其后的光点线状相连,让人不得不怀疑瀑布之后是否暗藏玄机。 一旦有所怀疑,当然会寻根溯源,只要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水帘,不难发现那一缕光束连接的,正是一抹黑色的身影。 贡冉升。 53、第五十三章 虽说月余未见, 晏倾君对自己的记忆力还是很有信心的。既然贡月有人借祭月之机意欲篡权,贡冉升身陷囹圄也是必然。只是如今身在瀑布后, 被囚于此? 晏卿输给她的内力还能在体内游移,在湖底游弋了那么久也不觉得累, 干脆,趁着还有力气游到瀑布之后? 晏倾君看了看汹涌而下的水势,再看了看斜阳满布的翠郁山林。黄律被奉为圣物,必定藏在隐蔽之处。与其浪费时间四处寻找,还不如找贡冉升相助。最重要的,黄律,“五色之花”, 她是未曾见过的…… 如此一想, 晏倾君不再犹豫,迅速扫过眼底,抱起一块大石纵身跃下,刚出湖水, 再入深潭。 瀑布飞流直下, 倘若直闯,由潭面游过,必然被下坠千尺的水重击,即便体内有晏卿残余的内力,也是非死即伤!要想顺利通过水帘,必须避开水帘坠下时施与深潭的重力,那股力度越小, 受伤的可能性便越小。所以她必须潜入潭底,能潜多深便潜多深,尽量避开水的冲击。 晏倾君憋了一口气,抱着石块手脚不动,迅速下沉。 潭水冰凉,越往下沉,便越发刺骨,身体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大,晏倾君一度觉得自己就要闭过气去,挣扎着睁开眼,勉强看到前方瀑布水帘打出的水柱渐小,用尽了力气滑动双腿,慢慢向那边靠近。 潭底水流冲击较小,可晏倾君并不能完全伸展手脚来游过水帘,刚刚靠近便被水流冲开。如此循环往复,晏倾君觉得体内的力气越来越小,筋疲力尽,心下一沉,干脆丢下手中的石头。 这一丢,整个人便似得了自由的浮花,迅速向上漂起。若就此浮于水面,岂不是前功尽弃? 晏倾君心神一凝,手脚乱动时触到滑腻腻的水草,毫不犹豫地拉住,这才将上浮的身子又往潭底拉了拉。她勉强睁开眼,看清水草的长势,干脆一手拽住一把,交替着借水草的力量缓慢前行。 潭底的光愈渐黯淡,晏倾君明白,太阳是当真落山了,不待片刻,潭底便会丝毫光线都无。她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五彩琉璃珠,虽然会在暗处发光,但要用来探路,还是不够。 管不了那么多了!往前走还有些许希望,若退后一步,身体浮出水面被水流击中,必死无疑! 晏倾君憋出最后一口力气,竭尽全力地向前。 *** 山风净凉,撩拨着众人紧绷的神经。殊言静坐在轮椅上,微微垂首,敛目,秀白的脸上只透出一个“静”字,他不语,山间便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祁燕跟在他身侧,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盘踞整个山头的数千贡月军,为首那人拿走信物,已经有了大半个时辰,他没有回来回话,殊言也不动,其他人便一点动作的迹象都没有。表面上双方就此僵持,但贡月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他们包围,殊言不可能察觉不到,却仍是气定神闲地只字不语。 夕阳落下,乌云遮月,只露出半张脸来。 “燕儿,秦公子呢?”殊言突然开口,声音极轻地问了一句。 祁燕眼睫一颤,往后扫了一眼,低声道:“隐在林中。” 殊言沉吟片刻,又问道:“阿倾呢?” 祁燕的声音更低,“可能……不在了。” 殊言的眉头皱起来。 “是她让你过来?” “嗯。” 殊言未再言语。祁燕敛目看去,只见到他下垂的长睫,在眼睑处投下浓密的阴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这位当真是殊家公子殊言?” 贡月军突然全军肃然,整齐的让开一条道来,中气十足的大笑由远及近,人群中走出一名身着暗黄色长袍的男子,三十多岁的模样,容光焕发。 祁燕不由地拉住殊言的轮椅,往后退了两步。 贡月是何规矩她不甚明了,至少在祁国,“黄色”不是普通人可以穿上身的。来人这一身袍子,虽说微微发暗,可若在阳光下,恐怕与皇帝所用的明黄色相差无几。 殊言握住她的手,阻住她的动作。祁燕却像是被烫着一般抽离。 “久仰殊言大名,只是从未见过,听闻五国内见过公子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不知……”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面带笑容,眸子里的怀疑之色显露地恰到好处,让人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不会过于失礼。 殊言嘴角微扬,抬眼看住来者道:“瑾王爷避世十余年,自是不曾见过在下。” 只这一句话,便让那男子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再看向殊言时,多了分警惕。 避世,这是顾忌他颜面的说法。 贡月上任国主有一兄一弟,兄长便是曾去东昭求亲的老王爷贡元,而弟弟便是眼前这位贡瑾,只是当年贡瑾与上任国主争位失败,就此被圈禁,贡冉升继位之前,还特地将他的圈地外移,直至贡月边境,就是担心他会趁贡冉升手中皇权尚未稳固的时候怀有异心。 所以,殊言说他“避世”,给够他面子了。 而自从十多年前被圈禁,这位空有王爷尊称的贡瑾隐没于世,再未被人提起,近年各国新人辈出,贡月又是小国,他还是一位连本国人都遗忘的王爷…… 是以,殊言只见他一眼便能知晓他的身份,不得不令贡瑾对他另眼相看。 “听闻此次南临驸马亲自到南临求取黄律,殊公子左右相随,怎么……”贡瑾有意地四下张望了一番,不解道,“怎么未见其人?” 殊言垂下眼皮,祁燕向后看去。 “谁想见本驸马?”晏卿适时地从树林从钻出来,头发上还占了一片枯叶,懒懒地伸了个腰,漫不经心地慢慢上前。 贡瑾眼中滑过审视,面不改色地笑道:“秦卿公子,久仰大名。” 晏卿嗤笑道:“对殊言是久仰大名,本驸马也是久仰大名,不知还有几个大名是你久仰的?” 贡瑾只听闻“秦卿”一人出身贡月,而贡月绝无秦氏大家,料定他是出身草莽一时行了上运才会被选为驸马,哪知他一出现便当着众人的面给了自己一个难堪,脸上的笑便挂不住了。 晏卿却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笑着,眸子里还带了几分挑衅。 “王爷既然知道我等前来的用意,不知和否移步相商?”好在殊言及时解围,将贡瑾僵硬到快要扭曲的脸拉了回来。 贡瑾徐徐笑道:“月神山乃我贡月圣地,外人自是不可接近。但殊公子千里迢迢至此,本王也不敢怠慢。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公子与驸马入山,让众人在此稍作等候?” “公子行动不便,燕儿需左右相随。”不等殊言身边书童模样的男子开口,祁燕已经抢先插话道。 贡瑾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殊言苍白的脸和一动不动的双腿,略作犹豫便点头道:“如此,三位请!” “本驸马要见的是皇帝,可不是你这落魄王爷,还不快快传见?” 晏卿一上山便开始大声呼喝,贡瑾看在殊言的份上,更看在殊言给他那样东西的份上,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只当未曾听见。 “不知国主身在何方?”殊言很是客气地问道。 贡瑾有礼地回道:“皇上为万民祈福,如今正在山顶,今日怕是无法下山。” “是么?”晏卿讥笑道。 *** 晏倾君爬上水潭时,整个人已经处于完全脱力的状态,软泥般趴在地上不想动,一个睁眼便见到贡冉升又惊又喜的表情。 “你……你……是护梨……姑娘?”贡冉升瞪大了眼看清地上女子的模样,眸子里的惊色瞬间褪去,又喜又忧道,“护梨姑娘!护梨姑娘如何会到这里来?潭水太凉可有冻着?你只身前来,莫不是知晓我被困于此?那护梨姑娘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是如何找到避过他人找到寒潭?护梨姑娘定是我的福星才会……” 晏倾君瘫坐在地上,嘴角抽了又抽,始终没从贡冉升的话间找到打断的机会,只能耷拉着眼皮无奈地看着他。 贡冉升被关在此处,几日未曾言语,见到这位对他有过救命之恩的“穆护梨”,不由地喜上心头,但是那话说着说着,他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闭了嘴,面带歉意道:“应该是……穆姑娘……穆姑娘莫要见怪,都怪在下脑拙,连称呼都记错……” 晏倾君一语不发,一是没力气,二是被那潭水冻得开不了口。 贡冉升料到几分,忙把自己的袍子取下,披在晏倾君身上。 “夜幕降临,山间天气向来阴冷,潭水更是冷若寒冰,穆姑娘莫要嫌弃。”贡冉升一字一句地诚恳道。 晏倾君拽紧了衣物,缓了几口气,支撑着站起来,往透着暖意的洞穴里走了走。 贡冉升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见她面色发白,脱力所致,嘴唇发紫,阴寒所致,双眼发红,疲惫所致,他皱了皱眉头,关心道:“穆姑娘恐怕是长途跋涉至此?若不得药物好好调理,潭水的寒气入体,恐怕会给姑娘留下病根。” 晏倾君琢磨着自己要以何种形象面对贡冉升,是继续在他面前扮作柔弱的纤细女子,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要黄律,以救他一命为交换? “穆姑娘且随我来。”贡冉生见晏倾君一直垂首不语,也不多问,一人当前,往洞内走去。 晏倾君好奇地跟着,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刚好可容三四人,未想这洞穴幽深,好似看不到尽头,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自己腰间的五彩琉璃珠发出微弱的荧光。 比起五彩琉璃珠,贡冉升腰间那块玉牌的材质显然更加特别,不仅在霓虹下会引来光束相接,在暗处亦如明月一般,洒下清冷的白光。 晏倾君随着贡冉升的脚步一直向前,洞穴并不曲折,笔直的一条路,对于筋疲力尽的她来说,走起来却尤为费力。 “穆姑娘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贡冉升回头,漆黑的眸子倒影这玉牌的光亮,干净清澈。 晏倾君正想问他要带她去哪里,贡冉升的身子一让,正好让她瞥见洞穴的正前方,不远处,蓝紫色的荧光点点,如满幕的繁星堕入凡间,在伸手可及处对着她眨眼微笑。 那是…… 刚刚的疲惫一扫而尽,晏倾君睁大了眼,半是好奇半是惊诧地看向贡冉升。其实,这是她重遇他以来,正视他的第一眼。 贡冉升的脸比起初遇时消瘦许多,不如当初在船上,阳春三月时的明媚有神,但是尽管是在这样幽深的洞穴里,面上仍是有一股阳光特有的干净耀眼。 “穆姑娘看到了吧?就在前方了。”贡冉升对着晏倾君微笑,眼底的光泽瞬时闪烁起来,与前方蓝紫色的荧光一般和煦,“那是黄律。黄律,穆姑娘可曾听说?” 晏倾君心神一晃,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涩气涌上心头。黄律,她怎么会不知道?从入了洞穴她就开始琢磨着如何让顺利地将黄律弄到手。她要拿到黄律,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在贡冉升如此坦荡的笑容下,自己的那些算计好像突然变得龌龊起来…… “穆姑娘如果未曾听过黄律,‘五色’该是知晓吧?”贡冉升继续向前,一边带着笑意缓缓道,“‘五色’为上古神物,妙用无穷。而黄律为‘五色’之花,非常娇惯,环境稍有不适便会枯萎,世间再无处可寻。外面的瀑布,据传是被蓝花楹仙的宝器砸出来,因此寒潭里的水沾了仙气,百年前的‘五色’便是在此处寻得,而黄律必须在潭中才得以长存,所以多年来,尽管世人垂涎黄律,却自知无法善存而放弃。” 贡冉升絮絮叨叨地说着,带着晏倾君离蓝紫色的荧光越来越近。 晏倾君已然忘记自己的一身劳累,本来离贡冉升许远的距离,随着她急迫的心情渐渐拉近。 黄律是漂浮在一片水面上的,寒潭,这洞里也有一个。 数不尽的细小花瓣,完美的扇形,蓝紫色的荧光照亮清澈的潭水,随着他二人脚步越近,潭水起了细小的波纹,随着娇嫩的花瓣一波波荡开来。 这是……黄律? 这么多的黄律? *** “两位有所不知,皇上每逢月底都会上山祭月,两位实在来的不是时候。”贡瑾只将二人待到山腰处的一间宫殿内,未有继续的打算。 “祭月需祭半个月,贡月的皇帝,一年到头都在祭月不成?”晏卿又是嗤笑。 “此次情况略有不同,皇上久无子嗣,因此……” “哦,那每次祭月都要带上上万兵士?”晏卿故作好奇,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赞道,“看来这月神山果真有月神庇佑,每月被上万兵士盘踞山头,草繁树旺……一点踩伤踏坏的痕迹都未看到。” 贡瑾脸上的笑又僵了僵,正想开口,晏卿又道:“听闻王爷被圈禁十几年,不知此番如何出现在神山圣地?” “驸马这是何意?”贡瑾冷喝,两人入了山,这里便是他的地方!哪容得晏卿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言相讥,该给殊言的脸面他都给了,是这驸马太不识抬举! “我的意思嘛……” “秦公子。”殊言开口打断晏卿的话,看向他,“在下与王爷有事相商,不若,你与燕儿先出去看看这山间景色可好?” 殊言这一句话正中了贡瑾的心思,也中了晏卿的心思,他瞬时笑得眉眼弯弯,朝祁燕使了个眼色便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祁燕则是握紧了满是冷汗的手心,缓慢地跟上。 贡瑾一见二人走开,便不想再浪费时间,直截了当道:“还是公子有一双慧眼,知晓谁才是这里的主子!那么……那张夜行军令图……公子当真有夜行军令在手?” “在下不喜诳语。”殊言缓缓道,“王爷给我黄律,夜行军令自当双手奉上。” “黄律为‘五色之花’,这世上只有一朵!”贡瑾皱眉道,“且一旦离开所处之地便会枯萎。公子先给我夜行军令,本王自会带你去取黄律。” 殊言轻笑,“在下拿到黄律,自会交出夜行军令。” *** 传闻中的“五色”,为世间绝无仅有,她一直以为,黄律身为“五色之花”,只有一朵,然而,眼前漂了整个寒潭的,贡冉升却说这是黄律。 她不掩迷惑地看向贡冉升,贡冉升却未注意到,笑看着满池的蓝紫花瓣,微微倾身,单手掬起一捧水,上面飘荡着几片花瓣。 “穆姑娘快快过来。”贡冉升召唤着晏倾君道,“虽说离了其他四件物什,黄律没有什么奇功妙用,但驱驱寒还是可以的。” 晏倾君垂下眼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几乎每国都将“五色”当宝贝般贡起来,藏起来,贡冉升,居然会这般随意地将黄律给她服用?且百年前的花朵,存留至今还能鲜嫩如斯,她还真有点不信…… “不瞒穆姑娘,”贡冉升见到她面上的迟疑,略微凝重道,“我是被人囚禁于此,此地前无出路,后无退路,我不知姑娘是如何到的这里,可是进来容易出去难,你我恐怕会被困至死,所以穆姑娘无需怀疑我会骗你,这黄律,今日给姑娘服下也算物有所用,否则……就此隐匿于世,它也会不甘心的吧。” 贡冉升伸出另一只手,两指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花瓣,花瓣离了水,蓝紫色的荧光迅减弱,随即花瓣枯萎,化作粉末一点点散落在地上。 晏倾君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就跟……法术一般…… “穆姑娘可还有怀疑?”贡冉升笑道。 晏倾君敛住神色,暗道这呆子也不呆,能看出她的怀疑与警惕在一旁解释…… “‘五色’当真有传说中的妙用?”晏倾君走近寒潭,说了见到贡冉升之后的第一句话。离水枯萎,蓝紫荧光……当真与普通花不一样,莫非,真能治病解毒? 如此想着,晏倾君也掬起一捧水,连着水里的花瓣一起喝下,若黄律是假,她还真不怕再中一次毒,最多一个“死”字而已。 “无人尝试,但这种说法代代相传。”贡冉升老实回答。 晏倾君的嘴角微微扬起,随着花瓣入体,一股温煦的暖意由内至外蔓延,如同晏卿给她的内力又回到身体,“五色”的传说,她信了! 贡冉升只看到晏倾君的面色在一个瞬间明亮起来,眸光闪亮地对着他笑。 “既然皇上肯将黄律给我服用,那么……我想带一些走,皇上不会反对的吧?”晏倾君音调扬起,笑容灿烂。 贡冉升怔住,“原来你知道我……”话未说完,他微微皱眉,道:“黄律离了寒潭水的结果,你也看到了……” 晏倾君好笑地睨他一眼,呆子……终究是呆子…… 她利落地从腰间取出几只瓷瓶,倒出里面的药丸,一半自己服下,一半塞到贡冉生手中,漫不经心道:“这些药,不吃不喝半月还能保你无恙。” 贡冉生迷茫地看她自己服下药,拿着空瓶向潭边走去,一面吞药一面不解道:“穆姑娘这是……” “黄律离了潭水便会枯萎,那连着潭水一起带出去便是。”晏倾君淡淡地道。 “那样也至多保存三日……” 晏倾君的手顿了顿,犹豫片刻便继续用手舀出潭水,将瓷瓶洗净。 “而且你我根本无法出去,带上这黄律又有何用?”贡冉升继续道。 “谁说不能出去?”晏倾君扬眉。 她与贡冉升都不会武,不可能用内力劈开水帘。而用进来的方法出去,贡冉升不谙水性便不多提,她自己也没有力气再次潜入潭底,且空空如也的洞穴内没有辅助物,要避开水帘出去,几乎是毫无可能。按照常理来说,要从这里逃出去,的确是难如登天…… 可那是照常理来说…… “皇叔已经命亲信将附近全数包围,对外称我入山祈福,实际上只待我丧命于此……即便找到出路,无论是你还是我,走出去便会……” “贡元?”晏倾君打断他,她还记得去年在东昭迎亲的老王爷,看起来不似野心勃勃会篡权谋位的样子…… “不是。”贡冉升忙否认,低声道,“是二叔。” 晏倾君扬眉不语,是谁要篡位她不在乎,贡月的闲事还轮不到她来管。 “你想死在这里?”晏倾君的眼神落在贡冉升空空如也的手上,吞下可以续命的药丸,自是不想死的。 贡冉升老实地摇头。 “那你先答应我,救你出去后,不可与我为难。”晏倾君扬声道。 贡冉升茫然道:“穆姑娘何来此言?三番两次救我性命,感激还来不及,怎会与姑娘为难?” “君无戏言。”晏倾君说话间,已经将几只空瓷瓶都装满,每只瓶里都盛了三五片黄律,塞好盖子,小心地放回腰间。 贡冉升迷茫地点头,一面跟着晏倾君往外走,一面努力想着晏倾君打算如何出去,正想问一句,抬头便见她从腰间又取出一只瓷瓶,将瓷瓶内的药粉尽数倒入瀑布的寒潭中。 贡冉生脑中“轰”的一声,突然明白了晏倾君做了什么,要做什么…… “穆……穆姑娘,你可知……可知……” “我知道。”晏倾君淡淡地回答,潭水相连,湖水相连,其实本就同属一源。刚刚她能从山外的湖水里游过来,这水源自然是与外界相通的。贡月境内无大河,百姓的用水,几乎都从山上分流而下。 “你下毒!”贡冉生面色煞白地上前扣住晏倾君的手腕。 晏倾君轻笑道:“不错。不出两个时辰,饮水之人皆会中毒,要寻到毒源,自然得进这山谷,想要解药,自然不能动你我分毫。” “你……你怎么可以……怎么能如此狠毒?你可知会有多少百姓……” 晏倾君猛地抽出手,讥诮道:“我本非良善。” 她给他人活路,谁人来给她生路? *** 晏卿迅速出了山间供祭月期间休憩的宫殿,默算着时辰,晏倾君要么已经将黄律拿到手,要么还在四周徘徊,现在过去,应该时间正好。 他步履熟稔地绕过宫殿,左拐绕过花开正艳的花园,穿过偏僻的小道,已经能隐隐听到瀑布击打岩石的水流声,他却突然停下步子轻笑道:“燕儿姑娘何必暗地跟随?” “你为何对这里如此熟悉?”祁燕从暗处让出身子来,面无表情地冷声道。 晏卿转过身,墨绿色的袍子融入夜色中,面上的表情也被夜色笼罩,他仍是轻笑:“殊言与你说了什么?” 祁燕眉头微蹙,戒备地盯着他。 殊言没有与她说什么,但是在她离开之前,在她手心写了几个字——“寻阿倾,小心秦卿”。 秦卿,也就是晏卿。 此人身份诡秘,心思深不可测。无论是在当初的祁国皇宫身为晏卿,还是在南临皇宫摇身一变成为驸马“秦卿”,步步算计精准无误,从未见他有一丁点行差踏错。他与晏倾君之间有何交易导致晏倾君一人离开,她无从知晓。他与晏倾君之间有何感情致使晏倾君对他深信不疑,她也无从知晓。他现下要去何方,晏倾君又身在何方,她还是无从知晓。 但,她可以确定的是,殊言才是真正对晏倾君好的那个人。 她不会忘记初见殊言时他躺在冰制床榻上的苍白笑脸;不会忘记殊言那间暗室里没有一粒尘埃、被他小心珍藏的女子画像;更不会忘记半透明的冰墙上那用匕首一刀刀刻出的痕迹,他说画满那块墙壁,就是他见妹妹的日子,还有当初殊言握着她的手,“请”她带他闯出冰室时的表情。 她不会忘记他说,他宁愿自己死,也不要她死。 所以殊言让她小心“秦卿”,她无需多想都知道,是为了晏倾君而小心。 “倾君呢?”祁燕一手停在腰间的剑柄上,好似晏卿不答,她便随时会拔箭刺去。 晏卿突然笑了起来,笑容明媚,黑色的眸子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墨色,但那浓重的墨色只是在他眸中轻轻一点,便一波波涤荡开来,他无奈道:“我早就给过你眼色让你随我一道,自是带你去找她。” 祁燕怀疑地看着他,正在揣测这话中的真假,听到晏卿无奈地叹气道:“看你耽误了时辰。” 随即察觉到凛冽的杀气由四面八方同时涌来!祁燕一个翻身,险险躲过几支同时射向自己的长箭,再看向晏卿,也是正好躲过。 四周不知何时围满了贡月军,黑亮的战衣,尽管是在暗无星辰的夜晚,仍是发出微微光亮。数百人齐齐拉弓,将她与晏卿围在中间。她扫了一眼晏卿,见他并未紧张,反倒露出更加欢快的轻笑。 祁燕明白,这些人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晏卿笑着站在中间,不运功不举剑,这些人会给他们让路不成? 正这么想着,持弓者中突然有人倒下,接着倒下两个,五个,十个…… 刚刚还剑拔弩张准备血战一场,突然之间遍布呻吟,持弓准备袭击他二人的贡月军有一半痛苦的倒地翻滚,其余人也乱了阵脚,不知是该继续持弓对付敌人还是该放下弓箭看看战友如何了。 “小狐狸等不了,先下手为强了。”晏卿摸了摸鼻子,笑容欢快。 祁燕听不太明白,满面疑惑。 乌云满布的天空,突然飞来一群夜鹰,在众人上空盘旋鸣叫。贡月国内,甚少夜鹰。更不用说在这高山之上,突如其来的一群了。贡月军中连中毒者都不免抬头注视那一群夜鹰。这种夜鹰,在南临倒是常见的,因此祁燕只是对晏卿的行为愈发不解。只见他两指放在嘴边,尖锐的声响溢出,随即夜鹰中有一只拍打着翅膀盘旋而下,停在他手臂上。 原来是传信之物…… 祁燕见他从夜鹰的爪间取下信笺,放在眼前略扫一眼,脸上的笑容敛了敛。 “这个给殊言。”晏卿手中的信笺,一个转手间变换了从袖间拿出的一张,扔给祁燕,“倾君应该在瀑布里。” 祁燕准确无误地接住,看他正眯眼看向水流声源。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晏卿眸子里的墨色又浓重起来,只是这次再也不曾散开,夜风吹起长发,拂过他嘴边的微笑。 祁燕自认为从未读懂过他的笑容,此刻也是一样,那一抹笑容只在眼前停留了片刻,便随着晏卿突然身形如电般的离去而消失。 他就这么……走了? 祁燕心中的不解如同泡沫般迅速膨胀,想到自己手中还有一张信笺,举到眼前,微微展开,只看到四个字:君当守诺。 *** 室外的剑拔弩张刚刚有所缓解,室内的气氛却是降到了冰点。 殊言欲拿茶杯的手突然转了方向,两指轻弹,茶盖便如失了重量一般飞在空中,到了贡瑾耳边时如生了利剑般,在他耳侧留下一道血痕,随即钉入墙壁中,墙未动,盖未裂。 贡瑾惊得面色煞白,明明是个走路都不会的残疾,居然……居然有如此内力…… “既然王爷不肯领情,在下也不再顾及王爷颜面。”殊言面上的表情仍是淡然,说出来的话都是不带感情的,却突然的声调一冷,“叫他出来。” 贡瑾怔住,咽了口口水,声音都没了底气,“他……哪个他?这里除了、除了本王,还会有谁?” 殊言撇开眼,看向窗外夜色,“王爷被圈禁十几年,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此?为何有胆妄想一夜之间取缔国主?又是为何会有上万贡月军供你调遣?王爷,在下不说,不代表不明白。” 贡瑾噤声,耳侧的血滴顺着伤口流下。 “既然你无胆做主,让他出来。”殊言垂下眼睑,暗黄的烛光在他脸侧铺上一层暖色。 贡瑾仍是无声,屋内却响起了另一个男子的笑声:“多年未见,你……居然还活着。” *** 晏倾君在石洞中寒潭不远处,随便找了个干燥些的地方躺了下来,扫了一眼立在寒潭边面色灰白的贡冉升,眯着眼欲要小憩。 自她在寒潭内投毒,贡冉升只质问过一句便不再言语,如失了魂魄般呆立一侧,临到晏倾君的意识迷迷糊糊了,他才突然幽幽道:“原来你和他们,是一类人。” 这句话的力度不重,如同轻叹般响在耳边,却让晏倾君心头的一根弦蓦地拉紧,不紧不慢地滑过,腾起异样的情绪。 “那就该做你这种人?心如明镜却依旧装痴卖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江山落入他手不管不顾坐以待毙?”晏倾君冷笑着讥讽。 生在皇室者,位及人上者,有几个真正的傻子? “上位者该以百姓福祉为先,若为一己之私将他人推入死穴,用无数性命来成全自己一人独活,又有何意义?”贡冉升义正言辞。 “命都没了,何来福祉可谋?” “若我奋起反抗,只会让国家内乱,祁国商洛向来对贡月虎视眈眈,必然趁势举兵!战争一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因为战争而牺牲者更是无数……” “按照你的说法,是只要有人夺权就该拱手相让?否则战火一起,百姓遭殃。”晏倾君打断贡冉生的话,忿忿道,“但是你可曾想过,即便你让出皇位,在位者若是暴戾,若是荒淫,若是娇奢,百姓的苦,可会亚于战争?” 贡冉升怔住,忽明忽暗的眸子里情绪纷杂,垂首道:“不会的……” 晏倾君心中一顿,突然支起身子,正色问道:“你二叔是谁?” 有些东西不对劲,有些东西被她忽略了…… 晏倾君的话刚刚问出口,还未等到贡冉升的回答,洞外忽然传来刺耳的破水之声。有人用内力将瀑布劈开! “你二叔一己之力怎能轻易坐稳皇位?又凭什么抵御两国之力?贡冉升你这呆子为何不早些说!”晏倾君面露急色,她之前只觉得此人呆头呆脑,又太过柔善,有人想要篡权且轻易成功实属正常。但是若要篡位,直接干净地杀掉他不是方便快捷得多?为何要将他关在此处?为何一说“夺权”他就提到战争,而且认定让出皇位便能避免战争? 贡冉升吃惊的一会看看洞外,一会看看突然站起身四下寻着什么的晏倾君。 “这山洞当真没有其他出路?或者,可有藏身之处?”晏倾君蹙眉低声问道。 贡冉升茫然地摇头,正想问她怎么了,山洞入口传来脚步声,晏倾君也在一个眨眼间停住动作,悠然地立在一边,嘴角带着微笑。 54、第五十四章(修) 光线暗淡的山洞中, 只看到徐步走入洞中的男子身影颀长,步履轻盈又不失稳健, 直至近在眼前,才看清他一身蓝紫色的袍子。袍子上绣了精致的兰花, 瓣瓣相依,含羞吐蕊,墨发丝丝贴在衣袍上,明明是破水而入,身上却未沾染丁点儿水渍。 贡冉升看着眼前的男子,诧异地睁大了眼。那男子却是从进来开始,一直凝视着晏倾君, 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晏倾君微微笑着, 扬了扬眉头,悠悠道:“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奕公子。” 奕子轩眉眼一沉,军中有人中毒,一看症状再查毒源, 他便猜到了下毒者是谁。 “跟我走。”奕子轩大步向前, 一手扣住晏倾君的手臂便要离开。 晏倾君知道甩不开,只是冷笑道:“怎么?又送我去死?” 奕子轩在此,再结合之前的种种疑虑,现下这月神山上的情形,再清楚不过。她和殊言,同时钻入了一个圈套,晏玺设下的圈套! 想要集齐五色, 必然要到贡月走一趟。晏玺事先勾结贡冉生的那位二叔篡位,留他一条性命引她入这瀑布后的洞穴,随后被困于此,为了出逃投毒,让奕子轩发现了行踪…… 晏倾君觉得心头一阵发凉,晏玺的布局如此缜密,几乎是算计好了他们的每一步每一个想法,让人毫无察觉。最重要的,是他目的不明……他若要抓她,并非难事,为何要费尽心思设了这么一个局? “我带你下山。”奕子轩一脸严肃,抓住晏倾君便快速往洞外走。 “你到底是谁?”贡冉生看着被奕子轩拉住的晏倾君,面上的表情已近悲凉,他印象中的“护梨姑娘”,或许根本不曾存在。 晏倾君被拖着踉跄地往前走,心思回转间掏出怀里的解药,扔给贡冉生道:“解药。接下来要怎么办,你自己想清楚吧。” 话刚说完,奕子轩已经将她揽在怀中,抽出长剑,欲要再次破水。 *** 静谧的小宫殿内,贡瑾早便出去。殊言垂着眼睑,满面木然。 晏玺精神矍铄,几月前的病态在面上一扫而光,含笑睨着他,“你早便看出问题,为何还要上山?” “我若不上来,自然是拿不到黄律。”殊言轻笑。 “还为了君儿?”晏玺随意地在桌边坐下,饶有兴致地凝视着殊言。 殊言不语。晏玺接着笑道:“你还活着……你就是南临殊家的殊言……”晏玺一面说着一面点头,眼角的皱纹拢起,随着面上愈发明显的笑意而愈加深刻,“那这世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呢?” 殊言微笑,“要么给我黄律,要么给我阿倾的解药,我给你答案。” “哈哈……”晏玺扬声大笑,“原来你找黄律是为她解毒,看来当初我那一步,果然走得很有必要。但是,你凭什么认为你有资格与我讨价还价?” 晏玺手里的茶杯蓦地受力,向着殊言的面上直直飞去,殊言单手用力,稍一推动轮椅便迅速向后,茶杯砸在地上一声脆响,殊言仍是微笑道:“就凭我手中有你想要的答案,而你手中,只有黄律或阿倾的解药,可与其并重。” “君儿呢?”晏玺反问。 “阿倾若在你手中,恐怕你此刻不会在我面前。”那个答案,找她要也是一样。 “刚刚那个小丫头呢?” 殊言轻笑,“东昭有几人的功夫能出她之右,我再清楚不过。” “你不妨……跟来看看?”晏玺笑得很是欢乐,花白的眉毛弯成完美的弧形,起身便向外走去。 殊言推着轮椅出门,还未出门便见到祁燕正在与人打斗。 对付祁燕的人并不多,不超过十人,只看招式和速度便知道不是她的对手。但她一直只守不攻,且注意力显然不在打斗上,反倒不知不觉中落了下势。她极其小心地应对着不断刺过来的刀剑,不时地抬头向上看。 山顶上,那枚会散出月光般莹白光芒的巨石已经在夜色中发出微光,那一面浑圆的微光中,有一抹墨渍般的黑影——是一个人的影子。 殊言正色看去,那身形,不是晏倾君,也没有半点眼熟。侧耳细听,才听见山顶有呼声夹杂在风中隐隐传来,是女子凄厉的呼声……声嘶力竭地唤着“燕儿”。 祁燕一面对付着围攻者,一面行着轻功攀爬向上,随着那呼声愈发凄厉,她手上的动作也愈快,动作一块,再加上对方人多,她又一心二用,便乱了阵脚,背后空门一柄长剑精准而飞速地刺过去! 殊言神色一凛,双手用力,整个身子离开轮椅,白色的身影好似夜空中滑过的一枚闪亮流星,选好角度扔出一枚暗器,正好将那持剑者逼退。祁燕却对这危险浑然不觉,只是一味地冲向山顶,殊言的思酌不过在眨眼间,随即跟上。 晏玺面上的笑容幽深而诡异,随着二人奔上山顶。 “燕儿……我的燕儿……”山顶上,被捆在巨石上的女子面容憔悴,华发早生,皱纹如同野草蔓延,泪水嵌在沟壑中,狼狈不堪,赫然是——璋华太后! 祁燕对身后跟着的人浑然不觉,举着长剑对巨石边的人冷声道:“放了她!” 半年不见,曾经权倾朝野风光无限的璋华太后,变作头发斑白面容不堪的老妇人,形象全无地被绑在巨石上,一声声唤着她的名。 祁燕的眼是湿热的。从她发现璋华被人挟持在山上的那一刻,她的脑中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物事。 那是她的母亲,尽管将她抛弃,却给她生命。尽管数次对她利用由她牺牲,却在最后关头为了她放弃追逐一生的权势名利。尽管在她二十年的生命里,有十九年是不曾被她承认的,但她始终是在金銮殿上,百官之前,毅然承认了她的身份。 即便曾经有多怨她,她亲手将她拉下权利的顶峰,由万人之上变作如今的邋遢妇人…… 祁燕发现,她是恨不起来的。当初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只想要逃离那座可怕的牢笼,谁人的生死都与她毫无关系,但心态平和之后,重新面对一次这样的母亲,无论如何都丢不下她! “放开她!”祁燕又是一声冷喝,持着长剑走近了几步。 “燕儿……燕儿……原谅母后,母后不是故意不要你,不是故意不去看你,不是故意让他们害死你的!”璋华的泪水决堤般涌出,近乎失控地挣扎,晃着双手想要抱住祁燕。 山风凛冽,却吹不散璋华的叫嚷,倒是将一声轻笑吹得七零八落。祁燕心头一紧,猛地回头,这才见到笑意融融的晏玺和眉头微蹙的殊言。 “殊……公子……”祁燕的神智瞬间被拉回现实,想到殊言交给她的任务,再看到她已然站起来的身子,面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 殊言的病……想要站起来,可以,代价便是他苦心蓄积的内力。但那些内力,也是支撑他可以在正常温度下行动的保障…… “你想救她?”晏玺双手背后,上前一步,眉眼含笑地看向祁燕。 祁燕咬了咬下唇,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哈哈……”晏玺大笑,朗声道,“朕不想要怎么,只是……人人都以为这‘月光’里黑色的人影是因为国主在祭月,如果要换下她……自然是要顶一个上去。” 这人……自称朕? 祁燕心中一滞,还未反应过来,听到一声清淡的回答:“我来换,如何?” “殊……”祁燕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她的母亲,自然是她自己去顶替!正要开口,触到殊言的眼神,捏紧了双拳,闭嘴,垂下眼睑,低首。 找阿倾,带她离开。 这是殊言颤动着的双唇传递给她的信息。 *** 奕子轩破开瀑布,看都未看贡冉生,拉着晏倾君便径直下山。晏倾君握了握自己腰间放好的黄律,沉声道:“带我去找殊言!” 奕子轩皱眉,“他已经上山,山上是什么情形你也清楚。” “带我上山。”晏倾君执意道。山上的情形她当然清楚,可是,倘若不找殊言拿到五色中的另外四件,手中的黄律要来何用? “带我上山!”晏倾君坚定了语气。 “山上全是皇上的人,等的便是你们!我特意趁他们发现之前将你带下山,你还要回去?”奕子轩很是不解。 “我中毒了。”晏倾君实话实说,“即便此番逃过,也得找父皇要解药。” 奕子轩的动作突然停下来,凝神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 晏倾君甩开他的手便往回走,轻笑道:“我可不是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人。若非中毒,此刻我正在南临逍遥快活,跑到贡月来冒这个险作甚。” 事到如今,无论她回去与否,想要活着就逃不开晏玺的五指山,倒不如现下回去,将事情解决个干净。 “子轩。”晏倾君突然回头,嫣然一笑。 奕子轩心神一晃,这样的称呼,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眼神,他一度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了…… “你既然有法子现在带我下山,自然也有法子保我安全,可对?”晏倾君笑得眉眼弯弯。 奕子轩只觉得心头一阵酸涩,却是将情绪隐了去,微笑着颔首。 她知道的。 她知道她用这种表情这种语气对他提出的要求,他无法拒绝。他的心思她从来知道,只是……“瞧不起”。 月神山上的乌云不知何时越来越沉,黑压压地挡住所有星光月色,夜风刮得树丫簌簌作响,两人行到一半时,天空已经飘起细碎的雨丝。 “石上有人,山顶!”晏倾君眯眼看着山间唯一的光亮,不难发现其中有一个淡黑的人影。 奕子轩背着晏倾君,微微颔首便转了方向。 山顶树木繁茂,一块巨石身处最高处,孑然而立。晏倾君定睛看着那石上的黑色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心中顿了顿——是殊言。 他为何会被人抓住绑在巨石上?他身后那么多高手去了哪里?他怎会如此轻易处于劣势?晏倾君捏了捏奕子轩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抓住殊言的人只能是晏玺,而她,在摸清状况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奕子轩倒似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带着她隐到暗处,还提醒她小心呼吸。 晏倾君整个人被奕子轩高大的身形包裹住,却并未挡住她的视线。放眼望去,山林围绕的空地上除了殊言一人被绑在巨石上,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但是没过多久,就听到熟悉的苍老声音,只是这次,不再带着病弱之气。 “我问你,她在哪里?” 她……?晏玺还没放弃寻找母亲。晏倾君挣脱出奕子轩的双手,又悄然往前走了几步,借着巨石发出来的幽光勉强看得到殊言面上的神色。 与其说是被绑在巨石上,不如说是整个身子半躺在上面,他悠然闭眼,嘴角还带着闲适的弧度,对晏玺的问话充耳不闻。 “她在哪里?”晏玺从晏倾君视线的盲区里出现,背对着她,直面殊言,声音里已经带了些凄厉。 殊言嗤笑,不语。 “你若再不开口,刚刚那丫头……” “即便我开口,”殊言缓缓睁眼,淡声道,“你也未必会放过她。” “君儿的解药你不要了?”晏玺嗤笑。 殊言眸底闪过一丝暗芒,突然笑了起来。 晏倾君分明地觉得自己身上一道凉意闪过,往树后又侧了侧身子,垂首看到自己腰间发出微弱光芒的五彩琉璃珠。刚刚,殊言看到她了。 “她不止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女儿。”殊言重新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 “你不是她哥哥!”晏玺突然激动起来,抽出随身的佩剑,一剑滑过殊言肩头。 林间开始飘荡着淡淡的血腥味。 晏倾君撇开眼,冷笑。什么哥哥妹妹,什么血肉至亲,她从来都不在乎。如今晏玺要怎么对他,她也不在乎。她不过刚好为了自己的性命来找殊言,碰上这一幕,顺便看看好戏罢了。 “你还想再伤杀我一次么?”随着血液流失,殊言的面色迅速的惨白,双眼却是更加黑亮,面上冰冷的讥笑也愈加明显,“像十七年前那样。” 十七年前…… 十七年前,晏倾君掐指一算,今年她刚刚满了十六岁的生辰。十七年前,便正好是白梦烟入宫的那年! 晏玺的笑容没了人色,只有狰狞与血腥,冷声道:“十七年前……既然还记得十七年前,你还敢再提?” “嗯。我只是提醒你,怎样对待过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殊言的声音平淡无波。 晏玺冷笑,“上次让你捡了条性命,这次……怎么,你在跟我赌运气?” “不,我只是在赌你有多无情。”殊言轻笑。 “情?”晏玺挑眉,收起手中的剑,嗤笑道,“对孽种!何来情字可言?” “阿倾是你的孩子,于她,你又有过‘情’字?” “哈哈……”晏玺仰面大笑,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飞扬四散,“若非她有意骗我,狠心弃我而去,我怎么舍得那般对君儿?若不让她对皇宫有所牵挂,她怎会还记得有一个我?若没有君儿在我手中,她怎会心甘情愿回到我身边?她到底在哪里?啊?十七年前我在找她!十七年后我还在找她!她……到底在哪里?你说是不说!” 晏玺的面目又开始狰狞,突然抽出袖口的匕首。 晏倾君侧过身子换了个方向,正好见到晏玺手中的——逆天刀! 殊言的眼皮却是重重一颤,抬眼注视着晏玺,眸子里清亮的光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渗出的笑意更是带着浓重的讥讽与……说不出的酸楚,“孽种……她在哪里……十七年前,同样的两个字,同样的一个问题。” “十七年前?我不介意,十七年前的旧事重演!”晏玺面色一凛,扬起的匕首朝着殊言的手腕挑去。 那一刀仿佛挑在晏倾君手腕上,让她的手突地一颤,只用想象着,那一刀便疼痛非常……逆天刀有多么锋利,她是亲自用过的,那殊言的手…… 晏倾君头皮一麻,有些讯息不由自主地窜入脑中。 十七年前旧事重演…… 殊言病弱的身体,坐着的轮椅…… “上次让你捡了条性命……” 殊言那一身病……恐怕来自晏玺! 母亲死了,白梦烟死了,挽月夫人死了!殊言曾亲口告诉她,她死了!既然死了,有何不能说? 晏倾君毫无知觉地咬紧了下唇,怔怔地看着散出荧光的巨石上染上鲜血,枯木般立在原地,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那是他殊言的选择,与她有何关系?她又为何要暴露自己出面阻止?她又有何立场出面阻止? 殊言的眉头只是微微皱了一下,阴冷的夜晚,惨白的脸上却是流下冷汗,咳嗽了两声便笑了起来。 这一笑,更是激怒了晏玺,拿着染血的匕首,横在殊言的右手边,厉声道:“她在哪里?” “死了……”殊言笑,笑容在银白色的荧光下分外诡异。 晏玺毫不犹豫地又是一刀,怒笑道:“死了?又想骗我?十七年前你可不会撒谎!” “是啊……”殊言抬起眼,继续看着晏玺,“十七年前我不会撒谎。可你还是一刀一刀不曾停手……” “谁让你是白玄景的儿子!”晏玺笑得阴阳怪气,“抢走梦烟……这就是惩罚!我再问你,她在哪里?她不会死!不可能死!白玄景最擅医术,怎么可能让她死!连你都还活着,她怎么会死!你若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还可以留君儿一条性命,否则……死无全尸!” 殊言的眼蓦地睁开,开始剧烈地咳嗽。 晏倾君立在微风中,不知何时浑身冰凉。 她突然想到那个夜晚,南临宫变的那个夜晚。她手持长剑逼问白玄景,她说她不信母亲会死,她说母亲不可能轻易的死,她说白玄景若不告诉她母亲的下落,她便要殊言死无全尸! 那时白玄景大笑,说她果然是晏玺的女儿,与他一样心狠手辣……呵,如今看来,这话不假呢。 只是,不能任由晏玺继续下去!魔障般的自己,一是因为中毒,二是情绪失控,那时还有个突然出现的殊言打断她的思路,使她清醒过来。那么现在,本就是清醒状态的晏玺……根本,根本就已经疯了! 晏倾君转身欲要冲出树林,却被人扣住,捏住嘴鼻遮住双眼连连后退,殊言和晏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她眼前。 山风愈渐凛冽,星月无光。 晏玺重新抽出长剑,放在殊言的脚踝边,沉声道:“她在哪里?” “死了。”殊言毫不犹豫地回答。 晏玺一剑挥下,殊言的身子不自主地一颤,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愈加浓烈。 “她在哪里?”晏玺将剑尖移到殊言右脚,再问。 “死了。”殊言笑。 他说的,只是事实而已。 与十七年前一样,说的是事实。 十七年前,他拿着同样的匕首逼问自己,她在哪里。他说她在家,她是他娘,她是白玄景的妻子。他一遍一遍地问,他一遍一遍地答,匕首便一刀一刀地落在自己身上。 爬满全身的疼痛,割筋断骨,他早就经历过了,现在这些,不值一提。 “断了的筋脉白玄景都能接上,让你重新走路,不知再断一次……他还有没有法子呢……”晏玺手起刀落,一剑刺过殊言右脚的脚骨,透着白光的石壁上,已经溢了半面的鲜血。 殊言的嘴角都泛出血色来,显然是内力压制疼痛的反噬。他皱着眉头,嘴边却始终挂着轻笑。 能否走路,能否持剑,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她在哪里?”白玄景将剑尖指向了殊言的心口,这一声问,低沉而绝望。 “这便是你的爱……”殊言的笑容突然明媚起来,“这便是你所谓的爱。不计代价折磨她的一双儿女,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身边……” “是她先弃我而去!”晏玺悲愤。 “她为何要弃你而去?”殊言突然睁眼,眸光清亮,直直逼入晏玺眸中,“欺她骗她借她之手灭白子洲一族,她为何要原谅你?为何要等你?为何不可另嫁他人?将她唯一的孩子折磨到半死,借机将她带走用药物抹去她的记忆,便以为可以将她永远锁在身边?即便她还活着,待我至此,待阿倾至此,你又以何面目见她?” 晏玺濯黑的眼里溢满血色,怒瞪着,双唇开始颤抖,“白子洲本就是我东昭国土!我只是带她重新生活……与她重新开始。只要……只要没有你这个孽种没有白玄景在一旁鼓吹!她怎么会诈死出宫!” 她说过的……她最爱的人,是他晏玺! 她在白子洲救他,她唤他“阿晏”,她悉心照料送他出岛,她千里迢迢到东昭找他,她说会给他生许多许多的孩子,她在雪地里说……要死,一起死…… 若没有那对父子的蛊惑,她怎么会不肯原谅他的道歉?若没有那对父子的鼓吹,她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抛弃他? “既然她死了,你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晏玺一个倾身,剑尖直直地刺向殊言胸口。 晏倾君看不见,但二人的争执,甚至连刀刃划过殊言心口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清楚楚!白梦烟与白玄景,与晏玺,与殊言,十七年前发生过的事,埋在心中疑问的种子被二人的对话劈醒,只需一个瞬间便茁壮成长,开花结果。 她在奕子轩怀中不断挣扎,想要挣脱禁锢,奕子轩却毫不放松,直至那最后一剑,他略略怔忪了半分,晏倾君便对着封住她声音的手咬了下去,大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哪里!” 晏倾君想,自己是疯了。 这种时候,她该是局外人的立场,好好地欣赏这出戏,戏中人死也好,活也罢,她不该插手的。连自己的性命都在他人手中,不是么? 可是,她这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情绪彻底失控,一次是挽月夫人“去世”的那个夜晚在雨中失声痛哭一跌不起,一次就是现在,面对随时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晏玺,她居然刻意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晏玺与殊言的对话,那么多的线索,那么多的秘密,让她脑中再也放不下其他物事,在她弄清一切之前,谁都不许死! 然而,晏倾君的呼喊终究是慢了一拍,晏玺手中的剑已然钉入殊言心口,鲜血染红了整面石壁。 晏倾君从林中的阴影中走出来,细雨飘散,天空中的乌云恰好散开,黯淡的星光下细雨如丝。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半挂在石壁上的殊言,面色死白,手脚俱残。 死了……么…… 有那么一瞬,看到他紧闭的双目和嘴角的血渍,晏倾君的心跳停了那么一瞬。不是哀伤,不是惧怕,不是担忧,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在想到“死”字时,心头像是被那个字咬了一口般,空了一块。 “我知道她在哪里。”不想喊也已经喊出口,不想暴露也已经暴露在晏玺眼前,不管喊出那么一句的最初目的是什么,戏已开演,自然是要继续演下去。 晏倾君微微仰首,淡笑着靠近晏玺。 晏玺一见到她,面上的戾色便退了几分,持剑的手微微用力,便将剑尖从殊言心口抽开,温热的血瞬时迸射出来,溅了一滴在晏倾君的左眼角,一如当初生在她眼角的泪痣。晏倾君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了颤,那一滴鲜血的温度,滚烫,欲要灼人心肺。 “她在哪里?”晏玺的两眼闪着夺目的光亮,欣喜地看向晏倾君。 “自然是在南临。”晏倾君微微笑道。 她也曾经如晏玺一般,不愿相信白梦烟的死。晏玺找了这么多年,暗地里也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心力,或许白梦烟的“活着”,已经成为他某个重要的支柱。那种宁死不信的心情,她也曾有过,甚至可以说是深有体会,而晏玺比起她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硬要说白梦烟死了,即便是真相,除非她的尸体真真切切的摆在他眼前,他是不会信的。 即便是信了,也会告诉自己不要信。 是以,这个时候与其说真相,不如顺着晏玺的意思来说话。 “南临哪里?”晏玺的剑又指向晏倾君。 晏倾君仍是微笑着,走近,“父皇,殊言刚刚也说了,母亲不想见你。即便我告诉你她在哪里,又能如何?” 晏玺的眉头皱了起来,晏倾君继续道:“但是,母亲当然是愿意见我的。只要我带着你去南临找她,说不定,她还是会见你一见的。” 晏玺怔怔地,呢喃道:“她……会见我?” 晏倾君微笑道:“不若父皇随我一起回南临,我带着你去找她,求求情,自然是会见父皇的。” 55、第五十五章 晏玺的表情有了松动, 眉头渐渐展开。 晏倾君又道:“母亲那么疼我,这殊言也同样疼我, 只要我说一句话,让他也在母亲面前帮你说好话, 母亲自然会放下心中芥蒂,原谅父皇。” 说着,晏倾君扫了一眼靠着绳索贴在巨石上的殊言,挑了挑眉道:“应该是还有一口气,父皇现在救还来得及。” “你帮我?”晏玺好似终于从白梦烟的魔障中走了出来,开始分析晏倾君的用意。 晏倾君回首看住他,娇笑道:“父皇清楚的, 倾君向来倚靠强者。” 晏玺的神色这才完全舒展开来, 笑意满满地颔首道:“不愧是我晏玺的女儿。不过……”晏玺笑意一闪,问道:“你是如何到的这里?” 他说着,眼神已经从晏倾君身上挪开,落在她刚刚走出的林中, 而奕子轩不知何时已经跪在影影绰绰的出口处, 请罪的姿态。 晏倾君垂下眼睑撇开眼。既然月神山早已在晏玺手中,她与殊言的行动也在他的计划内,那么,以晏玺的行事作风,奕子轩最初的任务应该是抓住她来威胁殊言才对,殊言身上的那几刀,本该是落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带她来这里, 却是悄无声息,自然是违逆了晏玺的命令。 “夜风太冷,倾君先行下山了,父皇若是想早日见到母亲,便快些解决贡月的事情,与我一起回南临罢。”晏倾君冷然地抬起眼,未看奕子轩一眼,未看殊言一眼,步调沉稳地缓步下山。 *** 一夜之间,贡月亡了。 月神山上的圣石夜半时分轰然坍塌,碎得七零八落,不知何时开始,不知何地起源,剧毒如同骤然爆发的疫病,一夜间蔓延全国,死伤暂时无法统计。 第二日一早朝廷便开始发配解药,同时,国主突然宣布,月神庇佑不再,贡月国亦已不再,日后尊“东昭”为皇,为东昭属地。 晏倾君听到这消息时,正在喝早间的第一杯茶,突然觉得那茶水莫名的苦涩。 贡月本是小国,靠着矿山一度是五国中最为富裕的国家。虽说近年来因为对月神盲目崇拜,大肆兴建庙宇,只出不进,可说是坐吃山空,商洛与祁国又早便对它虎视眈眈,亡国是迟早的事,但是亡得这么轻易,亡在越过商洛与祁国阻碍的东昭手中,却是出乎众人意料。 晏倾君不由地心想,若是晏玺身体不差,再少花些心思在白梦烟身上,他这一生下来,一统五国,对他而言,会不会也并非难事? “燕儿,我们准备出发。”晏倾君看向立在窗边一动不动的祁燕,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昨夜她下山时正好碰到祁燕正在与大批贡月军撕斗,满地的尸体,充溢的杀气,她从未见过那样情绪失控的祁燕,直至连唤了三声她的名字,她才放缓了动作,回头看她,空洞的眼里渐渐恢复神采,随即迅速的红了眼眶。 同时,许久不曾见到的璋华在她身后瑟瑟发抖,全然没有了当初万人之上的气势,饱受折磨的身子,尘霜满面。 其实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情,晏倾君是迷迷糊糊的。她本想找殊言,以便集齐“五色”,岂料上山之后他已经被抓住。 殊言如何被抓住,为何会轻易被捆在巨石上,应该身在祁国的璋华为何会到了月神山,祁燕又为何情绪失控,急迫的见人就杀,她只能从细小的线索里猜测一二,却不知实情到底如何。而祁燕见到她身后被奕子轩背着、伤痕累累的殊言时,眼中的情绪如同春水在一个眨眼间冰冻成山,接着一块块一片片地崩塌。 她没有喊,没有哭,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多眨一下,只是表情僵硬地转身,扶起瘫坐在地上仍旧疯癫的璋华缓步离开。晏玺没有出声,便无人拦她,晏倾君也不知她是如何安置璋华,下半夜的时候她便回到她身边,直至现在,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亦没有过一个笑容。 那么,昨夜,在她上山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晏倾君看向祁燕的双眼里带了疑惑,祁燕听到她的话,仍是不语,动作木讷地拿出两个包袱,率先出了门。 “他是因为璋华被抓住?”晏倾君站在她身后,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 祁燕的脚步停住,背影沉重,垂首。 “你认为他因你而受伤,所以自责难安?”晏倾君追问了一句。 祁燕的脑袋垂得更低,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即便没有璋华,他也逃不掉。”晏倾君低笑,从他进了月神山开始,即便晏玺“不容易”抓到他,他也是无路可逃,入局容易出局难。 祁燕仍是垂着眼低着脑袋,未多语便径自出了房门。 晏倾君轻蹙着眉头,想了想没有什么东西落下,便也跟着出门。 *** 晏玺会急着处理好一切事情,再带她回南临是在晏倾君意料之中,只是事情会以一夜之间“五国”变作“四国”为终点,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直至马车行出月神山脚,晏倾君也未再见到贡冉升一眼,只知昨日的中毒者几乎全部拿到了解药。而马车渐渐远离贡月,她也没有多少心思再去思酌贡冉升到底是如何与晏玺交易,怎会轻易交出皇位,甘为亡国之君。 晏玺有意将殊言与晏倾君安排在一辆马车内,不小的车内溢满了血腥味。祁燕入了马车后更加沉默,跪坐在殊言的榻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晏倾君扫了同样面色苍白的两个人,握了握手里的黄律。 “给他服下吧。”晏倾君将一只瓷瓶放在榻边,略略抬眼,扫过殊言毫无血色的脸,迅速撇开,“‘五色’。” 祁燕冰冻般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不解地看向已经靠坐在窗边的晏倾君。 “若不用‘五色’,不出贡月他就会断气。”晏倾君自嘲一笑,她与殊言同车的安排并非偶然,除了她的一条命,她所在意的事情,刚刚露出端倪便被晏玺抓了个准确无误。 祁燕小心翼翼地拿起榻边的瓷瓶,犹疑着道:“你……” 千方百计地拿到黄律,如今却拱手奉上…… “我还有很多事情好奇得紧,不弄清楚怎么能让他死。”晏倾君云淡风轻地倒了杯茶,看向窗外。 朝阳初生,许多猜到却不想面对的事情,不曾料到却即将面对的事情,随着她与南临的距离越来越近,不得不去面对。 殊言一直紧闭的眼皮,却在此时颤了颤。 “殊公子……”祁燕拿着正欲打开的黄律,面露喜色。 晏倾君一眼撇过去,正好对上殊言缓缓睁开的眼。 明明曾经经历过非人的痛苦,明明现在正在非人的痛苦中煎熬,他那双眼仍是平静如冬日结冰的湖面,而那眸子里的光,比寒冷的冰面要和煦的多。不似晏卿那般带着狡黠的和煦,是当真如春风般,让人不由地卸下所有防备的和煦。 他看着晏倾君,微笑。 祁燕忙将黄律和刚刚在殊言身上取下的“四色”一起放在枕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双手晃过殊言眼前,随即默默地拉开车帘走了出去。 殊言的眼在扫到装着黄律的小瓷瓶时,像是突然燃起了灯烛。 晏倾君坐在原位,刚好越过小桌面对殊言。朝阳切入车窗投在她淡漠的脸上,见殊言苏醒,她微微太了眼,又继续垂下。 “昨夜你和晏玺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晏倾君淡淡地道。 殊言的笑容敛了敛,未语。 “十七年前晏玺利用你找到白梦烟,对她用药使她忘记一切,然后捏造年龄带入宫中。”晏倾君眯眼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平声静气地道,“而你的身体……便是被晏玺破坏殆尽。白梦烟记起一切,挂念重病的你,所以想方设法地出宫。” 晏倾君基本可以肯定自己的这一段猜测,否则白梦烟为何进宫又出逃?即便进宫是被迫,设计诈死出宫,也无需十年之久。她听着殊言与晏玺的对话,只有这种猜测最为合理。 “但是之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晏倾君直言,站起身走到榻边,将五色递到他眼前。 殊言微笑着,“我很高兴。” 晏倾君的动作顿了顿。 “你肯让我服‘五色’,我很高兴。”殊言微微喘气,声音低哑地补充道。 五色于她而言,便是解药,是一条命。 晏倾君嗤笑:“你以为我给你服用‘五色’,便是用自己的一条命来救你一条命?” 殊言咳嗽了两声,不待他说话,晏倾君又道:“这世上值得我晏倾君一命换一命的人,还没出现。”她淡淡地扫了殊言一眼,“也永远不会出现。” 殊言脸上的笑并未因为晏倾君的这句话而消散,仍旧和煦而温暖,他微垂着眼轻声道:“只要你在意我,无论什么原因……都够了。” 晏倾君垂着眼并未看他,放下“五色”便直接坐在地上,背靠榻边,直接问道:“白子洲覆灭,与白梦烟有何关系?” 白子洲灭在晏玺之手,这是她很久以前便知道的事。那时她也知道白梦烟是白子洲的人,只是她一直以为是旁支的旁支,毕竟十余年来她在白梦烟嘴里听到“白子洲”三个字的时候少之又少。 但是上次殊言分明说晏玺借白梦烟之手灭白子洲。 而且,白梦烟既然与白玄景成亲在先,又为何与晏玺扯上了关系? 殊言的气息很弱,却也平稳,微微抬眼看着马车顶,轻声道:“娘是被白子洲收养的孤儿,与爹一起在白子洲长大。十五岁那年救起重伤的晏玺,并钟情于他。晏玺伤好后离开白子洲,许诺会回来接她。她等了半年未见人影,便独自一人偷偷出岛前往东昭。爹为族长之子,收到她发来的求救消息,马上带了大批高手前去营救。哪知此为晏玺一计,趁白子洲人力虚空,举兵屠杀。” 晏倾君靠在床榻上,眼神落在嘎吱作响的地板上。 “之后娘嫁给爹。再之后,便是你所猜测的。”殊言停下来,许久才接着道,“娘虽为我出宫,却时时挂记着你。又因为诈死之法太过伤身,看过我后卧榻不起,两年不到便去世了。” 殊言又停下,晏倾君沉默良久才“嗯”了一声,起身欲要出去。 “阿倾。”殊言喊住她,“她临终嘱我照顾你。阿倾,我不会利用你,你对我,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他只是,单纯的,简简单单地,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哥哥,将他从她身上抢走的,弥补给她。 晏倾君的脚步凝滞,却也只是一会儿便不加犹豫地走出马车。 马匹飞驰,车夫已经被祁燕取代,此刻又多了一个晏倾君。 朝阳倾斜挂在无云的苍穹,透明,略有刺眼,晏倾君拿手挡住。 “殊公子因为身体,每年只能有两个月待在室外。”祁燕直视前方,声调微冷。 晏倾君眯着眼,点头道:“嗯。晏卿与我说过。” “你可知他知晓白玄景想杀你,为了提前一日出去,让我摧他的内力,更用内力强迫自己站起来……所以这次他在外只能留一个月……”祁燕眼眶微红。 晏倾君姿势未变,表情未变,点头道:“嗯。晏卿与我说过。” “那你可知当初他为了让你快些以安全的方式到南临,甚至对祁天弈向你求亲?”祁燕正色看住晏倾君。 晏倾君蹙了蹙眉头,继续点头,“嗯。晏卿与我说过。” 祁燕脸上乍然露出深重的怒气,高扬手臂,重力抽了一把马鞭,压抑着沉声道:“晏卿!你可知各国参加选婿者归国途中纷纷被杀?可知如今南临正面临三国为难?你可知他在去救你的中途突然离开?” “知道。”晏倾君迎着朝阳轻笑,“他是南临驸马,怎么会不走。” “那你可知他留给殊公子……” “熟知月神山地形,知晓我想在殊言前一步拿到黄律,告知我入山的水路,事先安排贡冉升在瀑布之后将我困住,知晓我先进去方才能引得殊言入山,知晓殊言入山会带最为熟悉我的你,知晓你最大的弱点是璋华……”晏倾君靠在马车车壁上,仍是眯眼看着朝阳,面色微红,笑容明媚,轻喃道,“步步为营……燕儿,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所有的“知晓”,所有的安排,不可能全部出自晏玺之手。晏玺不可能熟知殊言的脾性,不可能算准了她的每走的一步,也未必知晓祁国皇宫还有一个半疯癫的太后能遏制祁燕。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如晏玺与晏卿,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如她晏倾君与晏卿。 *** 从南临到贡月,再由贡月回南临,不足一个月的时间,异状陡生。 本是到南临参加选婿的各国名贵在回国途中遭人刺杀,虽说凶手不明,却是在南临境内遇害。随即选婿者曾在南临皇宫被投毒下狱一事迅速在民间传播,祁国与东昭更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发兵欲要讨伐南临,与南临有两国之隔的商洛也有发兵之势。 回南临的一路倒还顺利,晏倾君一直与殊言同辆马车,祁燕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照顾在身侧,只是殊言一直不愿服用“五色”,虽说晏玺遣来的御医医术不差,可殊言的身子还是以肉眼可见的迅速消瘦下去。 这日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晏倾君拉住端着药碗欲要走进马车的祁燕,从怀里拿出“五色”。 “你当真不知‘五色’要如何用?”虽说殊言不愿服,可是瞒着他给他吃了,他还能吐出来不成? 祁燕眸色黯淡,微微摇头。 “他若还是不肯说出使用方法,我看他就要客死他乡了!”晏倾君将五色塞回胸前,故意将这句话放大了音量。 祁燕的身子颤了颤,脸上仍是一片平静,低声道:“公子说过,有回南临这一路的日子,便够了。” 晏倾君嗤笑,“他若死了,晏玺那偏执症患者日后偏执的对象可只有我一个,他活够了我还没够呢。” “阿倾……”马车内传来一声轻唤。 祁燕垂着眼睑,将药碗递到晏倾君眼前。晏倾君略作思考,接过碗便入了马车。 “阿倾。”殊言的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见到晏倾君,嘴角努力地上扬,扯出一抹笑来。 晏倾君瞟了他一眼,径直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将碗里的药洒了出去,将碗放在小桌上,再在一边坐下,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极为熟练。 “骗燕儿的那一套,在我面前就算了。”倘若那药当真有用,他的身子也不会在半月内毫无好转,而且形如枯木。 殊言笑了笑,清亮的眼里并无病态的凄寡,反倒是从未有过的满足与心底散发的笑意。 “阿倾,你过来。”殊言开口道。 晏倾君料到他又要开始他的长篇大论,无奈地起身,走到殊言的榻边,坐在马车底部涂着红漆的木板上,背靠榻边,与躺着的殊言高度相当,距离不远。 “阿倾,上次被困月神山,你为了出去,给贡月的水源下毒。”殊言的声音轻淡,目光柔和地落在晏倾君身上。 晏倾君皱了皱眉头,果然…… 这将近半月的路程,他每日都将她唤到身边,如同长辈一般“教导”她。她不知他从何处得来与自己相关的那么多消息,从小到大她遇到的事情,处理方法,最终结果,他如同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与她细细数来,再与她分析一番,说出更“合适”的解决办法。 果然,今天就说到月神山下毒一事了。 “你可知你那一投毒,有多少百姓无辜受累?” “那我便该被困在山洞里等死?”晏倾君反问,“他人生死又与我何干?” “你若多想一想为何贡冉升会被关在那石洞里,是不是便不需多此一举?”殊言反驳,“况且不管哪个他人,都是人命。命无贵贱,你留在洞中不一定是死,而你下毒出去,连累的会是成百上千条人命。” “那是最快的法子。娘从来都教我,身在宫中,遇事便是要快刀斩乱麻,否则错过最好时机便会后悔不迭。”晏倾君顿了顿,轻笑道,“至于那人命,两方利益冲突时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不是么?” 56、第五十六章(修) 殊言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阿倾,那是在宫中争权夺势的道理。可是给水源下毒, 你首先面对的,是普通百姓。” “我给了贡冉升解药。”晏倾君噘了噘嘴, “换在平时,我可不会有那么好心。” “不是所有中毒者都来得及上报,即便朝廷下放解药,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能拿到。可能会有人借着解药滋生事端,譬如仗权徇私者私藏解药,再炒出高价,百姓如何能轻易拿到?” 晏倾君听出殊言话语里微薄的怒气, 同样怒道:“我从小便是这般心狠手辣未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管他人病痛不顾他人死活,在你看来是错,在我看来就是理所当然!你与我讲这些大道理又如何?从来没有人能在我面前证明这些道理是对的!你想用十几日的时间来改变我十几年来的想法,不觉得可笑么?” 她从来不会自诩单纯善良, 也不需要费脑子去想那些面面俱到为他人着想的法子, 她只要分析如何对自己有利,如何能保住自己一条小命罢了,她不是解救世人的神仙! 殊言咳嗽起来,咳得苍白的脸上带了诡异的红紫色。晏倾君固执地撇过脑袋不去看他,任由他的咳嗽一声声加剧,又慢慢停下。 殊言总是说母亲为了让她在宫里更好的生活下去才会教她那么极端的生存法则,使她在处理一些事情的时候太过偏激。他说他要补偿她, 要好好地教她,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可是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有错,十几年来她都那么处事,所以她还活着。她尝试过放弃,下场就是被背叛,被丢弃! 耳边的咳嗽声渐渐微弱,甚至连呼吸都慢慢的微不可闻,晏倾君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蓦地一空,猛地回头见到殊言惨白的脸紧闭着的眼,突然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不得不承认,即便殊言讲的话她不太喜欢听,可是半月来,她是享受他的“教导”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强撑着虚弱的身子,不知疲倦地与她讲道理,一遍不听讲两遍,两遍不听讲三遍……也从来没有一个除了母亲之外的人,让她放下全部戒备,没有怀疑地听他分析那番道理。 接受与否不重要,对错与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么一个人,在关心她。 这么一个随时会死去的人,她找不到除了“关心她”意外的理由,使得他几乎是燃烧生命的余晖来与她讲世人都明白,却不见得会去遵守的道理。 是的,他随时会死的。 晏倾君看着那张消瘦到皮包骨的脸,为何这个早便认识到的事实,今日想来竟会让她心头发虚?她就站在那里,不动不出声,至于原因,她自己都不清楚。 “阿倾,你还恨娘么?”殊言的唇突然动了动。 晏倾君睁大的眼这才眨了眨,“不恨。” 她的声音有些虚,转过首,将双手放在膝头,竟发现自己的指甲不知何时掐到手心了。 “怨么?” “不怨。” “那我呢?”殊言睁眼,侧目看着晏倾君。 晏倾君沉默起来,垂着眼睑看着自己被掐出血痕的手心,半晌,不语。 殊言眼底的希翼渐渐消散,透出几分苦涩来。因为自己被丢在皇宫,因为没有娘而徘徊在生死间,也因为他这个哥哥无法有着正常公主的人生……她对他,无法不介怀吧? 晏倾君突然站起来,干笑了两声,“将来,说不定。” 殊言怔了怔,晏倾君又道:“你若就此死了,我宁愿你从未活过。” “阿倾……” “你若就此死了,我宁愿你早些裹着那些你暗地里做的事滚到黄泉地府永远别让我知道!” “阿倾……” “你若就此死了,永远别说你是我晏倾君的哥哥!” “阿倾。” “你还想问什么?死了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爱什么恨什么怨,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晏倾君背对着殊言,抬步便要走出马车。 “阿倾,‘五色’。” “你还……”晏倾君还欲再说什么,怔了怔,回首看向殊言,“你说‘五色’?” “我服下‘五色’,一定能找到法子给你解毒。”殊言接住晏倾君的眼神,微笑,“即便找不到法子,一定能从晏玺那里拿到解药。” 晏倾君转过身子,眉头不住的上扬,笑了起来,“若找不到法子呢?晏玺不给呢?” “踏平东昭。”殊言苍白的脸上染了夕阳的绯红色,声音低靡却有力。 “你刚刚还说不可为一人性命伤及无辜。”晏倾君嗤笑。 “自然会找到不损无辜,又能踏平东昭的法子。” 晏倾君第一次在殊言脸上找到了几分生动的狡黠表情,不由地笑得灿烂起来,“好。” *** 既然殊言同意服用“五色”,剩下的事情便好解决了。晏倾君直截了当地与晏玺说自己取出的黄律已经不能用,必须遣人快马加鞭回贡月再取一次。晏玺自从月神山上下来后便甚少见人,接见晏倾君也是隔着一道帘幕,一个在马车内一个在马车外。 “父皇应该看得到,殊言的身体撑不到回南临,还请父皇派出几名高手,三日内将黄律取回。”晏倾君跪在明黄色的软垫上,侧前方的马匹动了动马蹄,踢起些许烟尘。 “你给他服用‘五色’,咳咳……你不解毒了?”晏玺的声音苍老低沉。 尽管晏玺看不见,晏倾君仍旧老老实实地垂首敛目,轻笑道:“父皇这是说的什么话?待我带父皇见到娘,父皇当然会将解药给我。” 晏玺干笑了几声。 晏倾君垂首沉吟片刻,开声道:“父皇若是觉得不妥,便当倾君没说过这番话,倾君告退。” “君儿……”晏玺叫住晏倾君,“你既然来了,便是笃定我会应允你的要求可对?” 晏倾君未有迟疑,沉声答道:“是的。倾君以为,若父皇要殊言死,便不会让他活着从月神山上下来,也不会故意安排倾君与他同辆马车。” “没错。他要死也该死在他白家人面前。”晏玺低笑。 晏倾君的眼皮跳了跳,不由地微微抬眼瞥了马车一眼,正好一阵风将车帘撩起一角,她见到躺在马车内的晏玺,完全虚软无力的姿势,他又病了? “你下去吧,三日后来取黄律。” 晏倾君收回眼神,行礼退下。 *** 回南临这一路,本就因为殊言的重伤速度较慢,这次又因为要等着黄律,晏玺下令停靠休息三日,待拿到黄律再重新出发。 晏倾君以为他肯轻易答应去取黄律已经是格外开恩,再加上这种安排,简直是出乎意料的有人性。 曾经跟在殊言身边的那批高手从月神山上下来之后便消失不见,晏倾君问过,殊言却是笑而不语。于是趁着这难得的休息时间,晏倾君与祁燕一起将殊言小心翼翼地从榻上转移到轮椅上,在毗邻南临的安静小城里看了一次日落。 霞光万里,绯红满天。 晏倾君搓了搓殊言苍白的面颊,弯下身子侧首看着他,笑得眼角弯起,“这样你的脸就好看了。” 殊言的脸因为晏倾君力度恰好的揉搓浮起晚霞般的色彩,清透的眸子里蒙上一层浅淡的笑意,无奈地看向晏倾君神采飞扬的脸,嘴角的弧度不由地向上扬起。 “倾君……该回去了。”一直沉默地靠坐在大树边的祁燕突然用极细的声音说了一句。 晏倾君眯眼看了看只剩下片片华光的西天。虽说四月底的天气已经算是暖和,白日里甚至有些湿热,但殊言的身子还是少受点半点夜晚的凉气为好。 她收回眼神,却在转首间瞥见殊言垂下眼睑的瞬间,眼角泄露的一抹失落。 “这里离营地不远,燕儿,你看好他,我去拿点衣裳过来,待夜凉时再生个火堆,今夜我们看星赏月如何?”晏倾君就要脱口的“回去”在见到殊言那副神色的时候变了词,脸上的笑容让祁燕无法开口拒绝。 殊言可待在常温下的时日本就不多,自从受伤后日日待在马车内,今日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定是想多待些时候了。 晏倾君也不等祁燕回答,对着殊言扬眉笑了笑便跨着大步往营地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时,她回头,见到半山坡上,祁燕清丽的身影斜倚在殊言身侧,殊言净白的衣衫掩住她半个身形,乍一看去,竟是相依相偎相扶持的模样。 或许这世上,有些感情,当真是干净而美好的,一如这个傍晚在她脑中定格的这幅画卷。 57、第五十七章(修) 晏倾君说是回营地替殊言拿衣服, 最后那一眼却让她多了点小心思,此前她就对二人的关系有些揣测, 反正她没及时回去,祁燕也会用内力让殊言不受寒气, 不若多给些他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如此想着,她便放慢了脚步,晃悠悠才回营,刚刚踏入营地一步,便被一人拦了下来。 晏倾君扫了一眼眼前满面尘霜的奕子轩,皱了皱眉头,随即微笑道:“奕公子, 有何贵干?” 疏离与淡淡的讥诮溢于言表。晏倾君倒不是故意做出这副表情, 只是对于外人,还是一个曾经很熟的外人,她实在想不出还能用什么其他表情来面对。 奕子轩的眼睫迅速垂下,不再看着晏倾君, 而是从袖间取出一支竹筒递到晏倾君眼前。 晏倾君怔了怔, 马上想到,能在三日内来回月神山,又在晏玺身边的人,恐怕也只有奕子轩了……难怪他浑身尘土,连着眼神都浑浊了几分。 “谢谢。”晏倾君客气地接下。 殊言曾说她在处理奕子轩的事情上太过偏激与任性,仗着自己对他的了解,不以报复为名, 却在行报复之事。虽然她并不完全认同殊言的看法,但事到如今,她与奕子轩,的确是谁也不欠谁,两清了。 奕子轩并未言语,转身便走了。 晏倾君收下竹筒,便顾不得之前自己那点小心思,加快了步子,有了黄律,马上便可以服用五色了! 回来的路上耽搁了时辰,晏倾君拿上一件雪狐披风再出营地时,天色已经半黑,待她急步到了半山坡,明月半升,星光闪烁,山坡上已经点燃了篝火,晏倾君心头一喜,正要唤他们,却见到祁燕突然站起身,低着脑袋,飞快地向着下山坡的方向行来。 “燕儿……”晏倾君一声叫唤的尾音还未落下,祁燕已经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隐隐见得到她眼角的暗红。 晏倾君不解,快步到了殊言身边,见他正靠在椅上假寐,火光的照映使得他苍白的脸上有了颜色。 她默默地由前将披风替他系上,小心地将他的两手塞到披风里。 “阿倾,”殊言的双眼未睁开,只是淡淡的开口道,“我的双手,不可能再有用了。我的双脚,也不可能再走路了。上次是医救及时,这次……阿倾,即便我活着,也是无手无脚一辈子坐轮椅的废人。” 晏倾君低眉,也不嫌弃草地上的露水,直接做了下去,靠在殊言的轮椅边,叹气道:“所以你拒绝了人家姑娘的一片好心?” 看祁燕刚刚那副模样,两个人的关系定然是点破了,且结局不怎么好,她才会红着眼眶急匆匆就走了。 “不。”殊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睁眼略略扫了一眼晏倾君,“我第一次见她,还在混混沌沌的梦中。” 殊言眯眼看着挂在天边的明月,微微笑道:“我犹自在梦中挣扎着要醒来,她便破门而入,将我从梦里拉了出来。” 她浑身的伤,脸上却是他在任何一个女子脸上都未见过的坚韧。她默默地待在他身边,不言不语地服药,不问缘由地输他内力。她渐渐地开始好奇他的过往,细细地听他讲每一句话,告诉他她叫祁燕。她替他护着他最疼惜的妹妹,永远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不用回头都能感受到那份气息。 那种让他安心的,安静气息。 “既然决心活下去,我便会抓住我喜爱的一切。”殊言复又看向晏倾君,眼角带着浅淡的笑容,“可是流水有意,落花未必有情,强留无益。” 晏倾君怔了怔,垂下眼睑,未再多说。 *** “五色”凑齐,殊言又肯说出使用方法,事情便简单得多了。只需祁燕用把握好适度的内力,在那存着黄律的泉水中融为一体便可服用。 晏倾君亲眼看着殊言一滴不漏地将它服下,心中一颗大石总算落下。然而,终于临近南临国界的时候,已经是服下“五色”的第三日,殊言的身体仍未见好转,甚至是一日快过一日的衰败下去。晏倾君的心头不由地开始发虚,“五色”终究只是传说,万一……根本不管用怎么办? “若是不管用,必须马上送公子回冰室。”祁燕一面赶马,一面沉着道,“一月之期将近,即便未曾受伤,公子也该回去了。而且回了南临,白玄景说不定会有法子救公子。” “即便顺利入了南临,赶回殊家也要些时日。更何况,能否顺利入南临还是问题……”晏倾君蹙眉道。 离开贡月的一路,不断有三军对峙的消息传来。东昭与祁国同时发兵压境,虽说还未开战,可边疆局势绝定然严峻非常,否则,凭着白玄景对殊言的疼爱,不可能临门一脚还不见有人出来接。 晏倾君一段思绪还未放下,前方的马车突然停下。 晏玺身边的暗卫来报,前方正式南临与东昭、祁国交界处的关口大城。此城易守难攻,位于两大峡谷的交界处,巧妙地将南临唯一的缺口封上。是以,大军对峙十余日还未开战。一来南临隐世多年,实力不得而知,若两国强攻,占着地理优势的南临未必不是他们的对手。二来东昭皇帝并未下令“必攻”,东昭军实则是观望态度,祁国也似另有所图,只守不攻。 “父皇让你过来,是什么意思?”晏倾君一眼扫过当空的烈日,眯了眯眼。 晏倾君的身份,晏玺身边的暗卫自然是知晓的,只单膝跪地沉声道:“皇上口谕,不会借殊公子进城之机攻城,但是,要在他达成所愿之前退兵,亦不可能!” 晏倾君嗤笑道:“那这意思,是让我三人驾着马车自行进城了?” “皇上让属下提醒公主,莫要忘了回来取解药。” 晏倾君捏紧了拳头,老狐狸给她下毒,这条线还真是埋得深远。他如此自信让自己回南临,恐怕这毒……也不是好解的。 “好!你们且先让路,我们这就进城!”晏倾君面上仍是挂着笑,傲气地甩下这么一句话便扬起马鞭。 “倾君……”祁燕轻声提醒了一句。 如此状况,即便南临主帅信了东昭不会攻城,后面还有一批祁军,怎么可能开城门让他们进去? “殊言的身体,拖不得了!”晏倾君冷然道,“一个货真价实的殊家公子,一个虽然是假冒,好歹也是名义上的惠公主,即便不开城门,他们还能明目张胆地拿我们当剑粑不成?” 祁燕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马车紧闭的车门,坚定地点头。 前方东昭军整整齐齐地散开,给晏倾君的马车让出一条宽敞的大道来。马车快速而平稳地前行,激起尘烟阵阵,不过片刻便由队伍中脱颖而出,出列在最前方。 晏倾君执拧地抽打马鞭,没有回头,在她身后,左边是东昭军,右边是祁军,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多少箭头正对着自己,她不在乎。一万?十万?无所谓,她要面对的,只是那两扇紧闭的城门,是这座固若金汤的冰冷城池,还有……那暗红城墙上,也许、可能、或者,一个相熟的故人。 正对城门、前后空旷、再也听不见人声时,晏倾君收紧了缰绳,拿右手放在额前挡住直刺向双眼的烈阳,微微仰首看向城门。 谷风刮起黄沙,在空中旋旋转转。清风撩起发丝,在城上飘飘扬扬。碧蓝的天雪白的云,暗红的城墙金色的盔甲,暗黑的眸子滑腻的微笑。 好久不见,晏卿。 *** 身为南临准驸马,国难当前,晏卿自不会无所作为。若是能顺利平息此次风波,或是打赢这场两国联手相逼的战争,驸马“秦卿”的形象便能由从前不知名的贡月草根瞬间变得高大而光辉起来,他在军中威信,在民间声望,更是会激增不少。 所以,这场“战争”,晏卿不会轻易放过立威扬名的机会。 这是晏倾君在听闻选婿者被杀回国途中,各国愤怒声讨、甚至迅速发兵时便想到的。所以当时祁燕与她说晏卿的离开,她说他是南临驸马,当然要走。 他这一走,可能得到的东西远比可能失去的东西重要得多。 不,错了。他压根就从来都不想得到,便没有失去一说。 晏倾君放下遮住烈阳的手,眯起眼来对着城墙上的男子笑,极尽灿烂的笑容,高声喊道:“马车内为殊家公子殊言,将军可是秦公子?秦公子可否打开城门放行?” 看晏卿一身着装,已经是封了将军的。而此时“惠公主”应该还在南临皇宫内,晏倾君自然不能顶着公主的身份,便只能暂时用侍女的身份,打着殊言的名号进城了。 谷风烈烈,到了晏卿身边却好似静止一般,阳光直射在他金黄色的战衣上,尤为刺眼,除了他嘴角太过熟悉的笑容,晏倾君着实看不清他面上的其他表情。 “姑娘可有信物?” 晏倾君清晰地感觉到晏卿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不再是往日带着揶揄审视的调笑,而是极为冷淡又严肃的,就连声音都不是往日扮作谦谦公子时的温润,而是带兵者特有的冷厉。 还真是亦柔亦刚呢。 晏倾君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再给祁燕一个眼色。祁燕从腰间拿出一枚殊家令牌,稍稍使点内力便扔向了城墙头。 “可否见公子一面?”晏卿只是略略扫了一眼那令牌便再次开口。 晏倾君马上回道:“公子重病,必须马上入城医治!但公子也知此刻战况紧急,不适开城门。在此小女子斗胆代公子与秦公子商量,若能使东昭祁国两军后退三十里,且许诺,公子入城当日绝不攻城,秦公子可否小开城门救人一命?” 晏倾君的几句话说得极为诚恳,仍是引来城墙上无数兵士讥诮的眼神。 首先她无法证明马车里的是不是真正的殊言;其次,三军交战,不是她一介女子几句话便能化干戈为玉帛;再次,她凭什么与两国交易,让其同时后退三十里? 晏卿转了个身,正对晏倾君,宽厚的肩膀刚好挡住了身后的阳光,那张脸便便明晰起来,那双眼里的神采突然就变了,带着油腻的莫名笑意。 那是只有看到晏倾君时才会露出的眼神。 “对了,小女子姓穆,秦公子可唤小女子护梨……”晏倾君觉得自己挂在脸上的笑已经要酸掉了,连眼皮都在忍不住的抽a。 想当初她好心好意地为晏卿取了一个五国内再适合他不过的名字——“秦受”,待到公布驸马人选时,又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生怕他太念旧,舍不得“晏卿”二字,给他改成“秦卿”。如今倒好,这次她这个“软”,可真是服得彻底。当着三军数万人的面承认他给自己取的那个既恶俗又难听还带着乡土气息的名字…… 晏卿眼里的神色又变了一变,似有和煦的春风带走眼底那份忽明忽暗的微光,笑意融融地扫过晏倾君之后,恢复作初时的一本正经,沉声道:“护梨姑娘还是先将事情做到了,再来商量不迟。” “小女子先在此谢过秦公子!”晏倾君收起了脸上快要绷直的笑容,迅速将马车转头,挥鞭就走。 她眼底的神色,晏卿终归是看得懂的,她的一点小心思,晏卿终归是能明白的。 晏卿看重的不是两军退后三十里,她要说的当然也不是两军后退三十里,只是,有些勾当显然不能在这么阳光明媚的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干…… 58、第五十九章(修) 东昭军驻扎在山谷外, 整整齐齐的一片,乍一眼看去, 好似看不到尽头。晏倾君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惊叹于晏玺出兵之重, 便随着一名年轻将领的指引到了一处空帐篷,利落地与祁燕一同将殊言转移到榻上。 殊言已经昏睡了整日未醒,按照祁燕算的日子,即便他身上没有伤,明日也必须回到冰室内。倘若不回……殊言曾说要长期在冰室内待着是为了克制当年晏玺给他下的毒,倘若不回,或许就会毒发, 毒发是当即丧命还是…… 晏倾君摇了摇脑袋, 今夜还有机会! 祁燕将殊言收拾妥当便迅速出门。 自从那日看完落日回,祁燕便躲着殊言似地,除了必要的照料,其他时候都远远地走开。 “燕儿, ”晏倾君喊住她, “你是不是……要避一避?” 祁军就在不远处,说不定祁天弈也会在那里,又说不定,祁天弈就是为了她才突然出兵到南临…… 祁燕回头,面色有些憔悴,给她一个放心的微笑便掀开帐帘出去。 晏倾君叹了口气,在怀里掏出最后几颗补药塞到殊言嘴里, 随即在榻边坐定,直至夜幕降临,直至万籁俱静,又至耳边隐隐听到吹笛声,她才精神一振,起身便打算往外走,长袖的一角却突然被人拉住。 “阿倾……” 晏倾君心头一颤,回头欣喜道:“你醒了!你再休息一阵,等天亮我就能带你见白玄景,他一定已经准备好一切等着你回去!” 殊言的双眼没有多少神采,像是没有听到晏倾君的话一般,轻声开口道:“阿倾,他……师弟……你要去见他?” “嗯。”晏倾君自然明白殊言嘴里的师弟是指晏卿,干脆地点头。 “阿倾……”殊言皱起眉头,只喊了晏倾君的名字便顿住,好似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晏倾君笑了笑,笑容里不自觉地带了几分自嘲。 “你都知道?”殊言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你对他……” “你放心。我知道你瞒着我的目的,但我不是那么想的。”晏倾君又笑了笑,拉住殊言的手,放下,转身便见到祁燕刚好进帐,忙道:“燕儿,我出去一会,你看下殊言。” 笛声已经愈加微弱,晏倾君急匆匆地出去,隐隐听到殊言在身后叹了句:“阿倾,你还未喊过我哥哥……” 山谷不小,不知何故,从未有人给它取名,它却是南临与东昭、祁国的边界线,山谷沿线都是连绵的山脉。 晏倾君东躲西藏地出了营地时,已经听不到笛声,本还忐忑着担心晏卿已经离开,才刚刚走开五步远便被人捂住嘴巴腾空跃起。 “动作太慢,惩罚。”晏卿迅速而准确地对着红唇亲了一口,随即揽着她在军营不远处的树上坐下。 晏倾君讪讪地冷笑了两声,推开粘过去的晏卿,讥诮道:“秦公子真是好演技,倾君自叹不如。” “哦?不是穆护梨了?”晏卿笑着扬了扬眉头。 晏倾君浅浅一笑,抬头正视着他,“殊家家主的位子,坐得可还舒坦?” 晏卿眼中的笑意只是稍稍一滞,便恢复正常,半靠树干,一手搁在膝盖上为难地蹭了蹭额头,叹息道:“啧啧,怎么办呢……今日在城楼上听到你的话,还以为你……” “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晏倾君冷诮。 “非也非也。”晏卿无辜道,“怎么敢小看你的脑袋?我以为你明白罢了。” “秦公子还是高估小女子了。”晏倾君不做掩饰的假意微笑,高声道,“秦公子思维缜密,探一而知三,心思玲珑又深谋远虑,微动手指便能轻易将小女子玩弄于鼓掌间,小女子哪敢轻易猜度。” 晏倾君凝视着晏卿,含笑的眸子里透出忿然来,晏卿与她对视,对她所说的话却不置可否,良久,他看了看东边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天快亮了。” 晏倾君敛去情绪,继续微笑道:“今日约秦公子前来,当然是有要事相商。” 晏卿眸光微亮,等着晏倾君的后话,她却话锋一转,“不过,在商量要事之前,还请秦公子为小女子答疑。” “倾君何必如此生分?” 晏卿伸手欲要抚上晏倾君的脸,晏倾君微微躲闪便避开,笑道:“小女子何曾与秦公子熟识?” 晏卿的手顿住,面上的笑容也凝了凝。 “对了,我怎么能忘了。”晏倾君恍然的模样,道,“公子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在祁国,在东昭,在南临,一共五次出手相救,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抵。在我失望时悄然安慰,在我绝望时默然陪伴,举手投足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待我的‘与众不同’,让我心有防备又不得不怀疑……” 晏倾君将身子靠过去,伏在晏卿胸口,仰首笑道:“晏卿,是不是对倾君别有一番情意呢?” 晏卿扬了扬眉头,笑容暧昧地欺近晏倾君耳边,低问道:“你说呢?” “我记得去贡月之前,你曾带我去南临的碧海胡。”晏倾君微微眯眼,仿佛沉浸在那段回忆中。 那时她确定白梦烟的死,得知殊言的存在,身心俱疲。晏卿带着她到碧海湖边,用扔出的石子告诉她,一个人可以更自由更潇洒更容易地走得更远…… “看来我误解你当初的意思了。”她支起身子,自嘲道,“那颗石子,想要漂得更远,终究不能靠一己之力,要将湖水一步步踩在脚下,再跃起,前进。晏卿,你要走得更远,爬得更高,也需要踩在脚下的湖水吧?” 晏倾君敛住笑容,凝视晏卿,“其实我,不是石子,而是你脚下的湖水。” 她一直认为,她与晏卿之间,由互相利用开始。 为了隐瞒彼此的身份而达成协议,为了达到共同的目的而开始合作,为了各取所需而互相利用。他们所有的交集都因为双方拥有共同的目的,他们所有的“情分”都因为彼此对对方还有利用价值,甚至他们恋人似地相拥相吻,也是因为他们都明白,两人之间的游戏,谁先动情,谁便输了。 因着互相利用而走在一起的两个人,一旦利益发生冲突,站在了对立面,两人便会一拍即散,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一直相信,这会是她和晏卿的结局。 但是,□□裸的互相利用里不知何时掺杂了其他情愫,互不亏欠的平等天平不知何时开始倾斜,或许是在他一次次的不弃相随时,或许是在他一次次的以命相救时,或许是在她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时,他仍旧在她身边不离不弃。 她开始有那么一点相信,或许,他对她,是有些不一样的情分的。 想到这里,晏倾君的脸上浮现一丝若有似无的自嘲,终究是她想太多了。不通人性的“禽兽”怎么会做没有任何好处的事? “你与殊言何时达成协议?”晏倾君冷笑道,“当时祁国皇宫局势紧张,一触即发,殊言又常年在冰室内无法出来,你是如何与他联系?” 晏卿沉默半晌才低笑道:“事到如今,这些还重要么?” 晏倾君一怔,不错,无所谓如何开始,重要的是结果。 结果就是…… “以殊家为筹,以我的性命为码,你保我的性命,他便将殊家拱手相让,我说的可对?”晏倾君转首,淡淡地看着晏卿,缓缓开口道,“所以,你抛掉苦心经营的‘五皇子’身份,毅然带我到南临。” 59、第六十章 许多以前看不明白的问题, 有了那个至关重要的协议,便清清楚楚了。 为何晏卿已经不打算回东昭, 却千里迢迢赶到东昭只为救下险些在奕子轩手中丧命的她?为何他会在落崖时翻转身子宁愿自己身受重伤也要她毫发无损?为何殊言与白玄景为父子,他身上却有殊家令牌, 且能调动殊家暗卫与白玄景为敌?为何他一次又一次似假似真地在她耳边要她“以身相许”? 五国之大,论美貌论才华论胆识,在她晏倾君之上的不计其数。他要救要护要娶的,为何会是她这个失宠失势甚至“丧命”的倾君公主? 只因为她有那样一个哥哥,处心积虑地,拿毕生心血来与他换,换她一条性命, 换她一生平安, 一世安稳。 “殊言让我保密,低估你的脑袋了。”晏卿仍旧笑着,笑得很是坦然,“他既然让我保密, 也不会主动与你说, 你从何得知?” 晏倾君又是自嘲地笑,“当初他说要‘护我平安,达我所愿,偿我所损’,我要他给我殊家家主的位子,他却沉默不语,任由我讽刺嘲笑……自从他上了月神山, 而你从月神山离开,他身后的一众人等全部消失。你不过以‘准驸马’的身份回南临,白玄景对你向来不善,你凭什么一举坐上将军高位?你走之前留给殊言的四个字,‘君当守诺’,守什么诺?呵……看眼前局势,恐怕大半个南临都在你手中了吧?” “不错,倾君所说有理。”晏卿饶有兴致道,“既然对局势如此明白,你还站在这里……” “你想说,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我,已经没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再与你谈条件?”晏倾君接过话,眸子里细碎的光点闪着寒光。 晏卿笑,眸光深邃。 “只要你让殊言进城。”晏倾君看住晏卿,正色道,“只要你让他进城,让白玄景医他,我会跟殊言走。” 只要她说要走,殊言会愿意带她远离宫廷,远离战争,远离喧嚣。殊言走,白玄景也不会一人留在南临。 “我会说服白玄景放弃在南临的势力,抽走他所有的亲信,隐居山林不问世事。自此,南临,是你一人天下!”晏倾君看住晏卿黑色的眼,一瞬都不曾离开,她从未如此严肃正经地与晏卿对话,也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晏卿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凝固在脸上的是她不曾见过的深沉内敛。 “殊言有多疼我你知道,白玄景有多疼殊言你也知道,这笔交易不损你分毫,不废你兵卒,只要你让殊言进城……” “所以现在你只在乎他的死活,不管自己心中所想?”晏卿眸中滑过一抹狭长的冰冷。 晏倾君微笑道:“从祁国到东昭,东昭到南临,再由南临到贡月,赢得我的信任,坐上驸马之位,利用我诱殊言上月神山,顺利取缔殊家家主,刺杀选婿者引起战争以巩固地位……晏卿,论深谋远虑论审时度势论施局布阵我自叹弗如,我也有自知之明,争不起的——不争便是。我给你君临天下的捷径,你放我一条生路,何乐而不为?” 净凉的夜风袭来,吹散两人之间最初的那抹暧昧气息。晏卿双眼幽黑,看不出情绪来,晏倾君始终微笑,等着答案。 时间一分分流逝,晨曦爬上天际,东方露白。晏倾君脸上的笑都凝了一层冷霜,晏卿却似睡着一般靠在树干上,阖目不语。 晏倾君现在最耗不起的,便是时间。她突然弯了弯眼角,扶着树枝往晏卿身边挪了挪,软绵绵地靠在了他怀里,柔声道:“秦公子觉得,与护梨的这笔交易可做与否?” 晏卿像是瞬间苏醒过来,眸子里有了光泽,嘴角也带上笑容,“好。” 几乎是与此同时,数百名祁军手持长弓,将一身青纱的祁燕团团围住。祁燕的长发沾了夜露,贴在鬓角遮住了半张脸。她收起手中长剑,侧目看了一眼轻泄出东方的一抹红云,双膝跪地。 “民女祁燕,求见皇上!” 数百弓箭手面面相觑,这女子武功高强,却不欲隐藏行踪,刚刚闯入军营便被人发现,手持长剑却并不出鞘,显然未尽全力便打退了几名将领……现在又跪地求见皇上…… 祁燕得不到回应,提高声音再喊了一句:“民女祁燕,求见皇上!” “天子之尊,可是你等草莽想见就能见!”弓箭手中站出一名副将着装的男子,大吼道,“抓住这女刺客!” 众人一听,马上有人提剑攻击。祁燕神色一凛,握紧了长剑连连后退,弓箭手随之逼近,拉弓放箭,数百支长箭向祁燕射过去。 “何人在此喧闹惊扰皇上休息!”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众人之稍稍瞥见那一抹明黄,便纷纷让开路来。 祁天弈在十几人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嘴角闲适的笑容在见到祁燕冷秀的面庞时突然顿住,随之化作浓重的雾水在眼中氤氲。 祁燕只略略扫过他的侧脸便将双眼移开,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冷然的脸上却更显苍白。 祁天弈的双眼迅速通红,脚下的速度也不由地放慢,生怕声音大点、动作快点会惊跑眼前的梦境一般,轻轻地、慢慢地靠近不远处的身影。 “皇上!此女武功高强……” 刚刚下令抓刺客的男子再次出声,被祁天弈喝住:“闭嘴!” 那人面色难堪地退后几步,祁军纷纷收起刀剑,弓箭手也放下满弓,祁燕一直垂着眼,侧过身子,跪下,“民女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祁天弈眼神一乱,连忙往前走,急急地想要拉起祁燕,双手刚刚碰到她的手臂,她便像惊弓之鸟般迅速往后一闪。 祁天弈眸中的血色更甚,垂下的双手微微发抖,面上仍是挤出几分笑容来,取下肩上的披风给祁燕披上,小心翼翼地拉住祁燕的手。 这次祁燕没有再闪躲,顺从地跟着他起身,往营帐深处走去。 帐内温暖如春,炉火还泛着星星光点,祁天弈屏退了所有侍从,帐内便只剩下他与祁燕二人。刚刚入账他便快步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笑道:“燕儿趁夜回来,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祁燕却是突然面对祁天弈跪下。 祁天弈本就不太自然的笑容僵了僵,将举起的茶杯重重放下。 “请皇上退兵。”祁燕垂首,声调低沉。 祁天弈的笑容完全敛去,就着桌边坐下,面色阴沉,不语。 “求皇上退兵!”祁燕加重了语气。 祁天弈面色愈沉,却是笑道:“本以为燕儿回来,是因为想念朕了。” 祁燕面色不变,沉默不语。祁天弈微怒道:“以选婿为名,以你为饵,诱朕到南临,囚于密室,骗我国宝,更杀害我祁国九名才子,此等公然挑衅,还要朕忍气吞声不成?” “皇上明知这只是个圈套……”祁燕低声道,“是南临有人想借机一战成名,因此特意激怒……” “圈套又如何?”祁天弈嗤笑,“朕倒要看看,南临有何本事以一挑三!” “弈儿你退兵好不好?”祁燕突然抬头,眼里蓄满了泪水,“你退兵好不好?” 祁天弈脸上的桀骜之气被祁燕眸中的泪水洗净,透出一抹无奈的柔情来。 “弈儿你退兵好不好?”祁燕的气息有几分杂乱,眼神里透出急躁来,“天就快亮了……算是姐姐求你可好?你退兵好不好?” 祁天弈的双唇抿得发白,凝视着祁燕,像是要穿透她的灵魂一般,半晌才喃喃开口道:“你从未求过我的……” 即便是在当初,他被欲望迷心,将她囚在孤岛的卧房内暗不见天日,她独自一人默默流泪也不曾开口说过一个“求”字。 “理由。”祁天弈沉声道,“给我一个理由。不是退兵的理由,是你求我的理由。” 祁燕瘫软地跪坐在地上,通红的双眼噙着泪水,迟迟不肯落下。 营帐内有隐隐的龙涎香,炉火的微光闪闪灭灭,一如某人正在生死一线间徘徊的生命,或许……一阵风吹来,便永久地熄灭了。再也不会有人告诉她,即便活得生不如死,也要活着,为了还能活着的人努力地活着。再也不会有人用锦帕擦净她狼狈的脸,拉起她的手,轻声对她说,你就站在我身后,谁也不敢伤你。再也不会有人在蕴暖的火堆边诚挚地看入她的眼,温柔地笑,燕儿,你嫁我可好? 燕儿,你嫁我可好? 即便我双手俱残,双腿皆废,我会好好活着,竭尽全力地活着,照顾你,疼惜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你嫁我可好? “殊公子……”祁燕略略抬起眼皮,泪水便滑了下来,“弈儿,你若不退兵,殊公子便无法顺利进城。他为了换下母后才会被晏玺伤成那般模样,今日他若无法进城,会……会死的……” 祁燕的声音忍不住哽咽,带出羸弱的哭腔。祁天弈的眼神却在听到这番话时渐渐冰冷,冰冷之下的眼眸黑得透不出一丝光彩来。 “你……钟情于他?”祁天弈嘴角的笑容很是诡异,斜眼睨着祁燕。 祁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冷静下来,面色也恢复如平静的湖面,淡淡地回答:“没有。” “那他的生死,于你何干?” “我欠他的。” “我若不退兵呢?” 祁天弈一瞬不瞬地盯着祁燕的脸,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表情。祁燕的脸上突然漾起柔情,缓缓起身,移步到祁天弈身边,伸手去捋祁天弈的发鬓,“弈儿……” 祁天弈的眼神一闪,眸子里的坚冰一片片地碎裂,仍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祁燕的脸,双眼里却是惊喜与深深的依恋。 “弈儿乖,弈儿最听话的可对?”祁燕的手指滑过祁天弈的脸庞,一如多年前,年幼的祁天弈偎在她身侧,她轻手擦去他脸侧的泪水,轻柔地安慰,奴婢永远在殿下左右,姐姐永远在弈儿左右。 “燕儿给你想要的,弈儿听我的话,退兵可好?”祁燕温柔的音色透着蛊惑,带着温暖的熟悉气息响在祁天弈耳边。他怔怔地坐在桌前,抱住怀中的温软,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 祁燕倚在祁天弈怀里,双眼又开始溢出绯色,面无表情地开始宽衣解带。 营帐内开始腾起隐隐的女儿香,混杂在龙涎香里欲要迷人心智,帐外突然鼓入一阵冷风,祁燕只剩一层纱衣的身子抖了抖,祁天弈的眼皮也跟着颤了颤,回神间便瞥见祁燕手臂上深可见骨的褐色伤痕。 那是当年他用铁链锁她,她日夜挣扎,留下的无可抹去的伤痕。 祁天弈像是突然被那伤痕惊醒,再看向祁燕,她已经只着一层淡薄的纱衣,刚刚恍惚中的惊喜与依恋突然就变作深刻而尖锐的疼痛,表露在脸上一览无余。 “你在干什么!”祁天弈猛地推开祁燕。 祁燕跌在地上,只是笑笑,“给皇上想要的东西,请皇上退兵。” 祁天弈面如坚冰,眼神却不住地发颤。 一年多来的刻骨相思,期待已久的久别重逢,他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只要再找到她,好好地把她当做姐姐,敬她爱她,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就好,他不会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之事,他会让她幸福地安度余生。 然而,从她嘴里出来的“求”,出来的“殊公子”,那显而易见的情意,他梦寐以求的痴心相恋,竟是对着另外一个男子! 祁天弈觉得愤怒,却是无力的愤怒,看着扑在地上曾经被自己折磨到伤痕累累的女子,只觉得绝望,绝望到恨不得毁天灭地! “求皇上退兵。”祁燕重新跪在地上,低沉的声音里,溢出的同样是绝望。 祁天弈霍然起身,一手推翻身前的木桌。木桌倒地,发出绝望的碎裂声。 *** 晏倾君赶回军营的时候,天色已经半亮,东昭军营内议论纷纷,就在半个时辰前,祁军突然拔营,不声不响地撤退了,并且,退得干干净净。 晏倾君皱着眉头回到殊言的住处,见到祁燕正在给殊言喂药,扫过她憔悴的脸,便大概猜到祁军为何会撤。但是殊言今日竟然很早便醒了,而且看起来精神甚好,她与祁燕只是略略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祁军一事不说半句。 “我们稍后带你入城见白玄景。”晏倾君在榻边坐下,微微笑道。 殊言的眉头微微皱起,“你答应了他什么事?” 这个“他”,自然说的是晏卿。看来殊言也很了解晏卿从来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晏倾君轻笑道:“我答应他,若是让你进城,我便随你离开南临,并且说服白玄景放弃手中的权势,随我们一起走。” 殊言微微一怔,晏倾君问道:“怎么?不愿带我走么?” 殊言摇头,晏倾君又问:“那是担心白玄景不肯跟着我们走?” 殊言仍是摇头,晏倾君不解,殊言看住她,缓缓道:“你真的愿意……随我们走?” “只要你活着,我便随你走。”晏倾君并未看着殊言的眼,语气却很是坚定。 “我说过,我一定会活着。” “那我也说,我一定会跟你走。” 殊言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带着些许释然,些许欣慰,些许憧憬,轻声道:“阿倾,我一定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祁军已退,边界处的威胁瞬间少了一半,东昭军又依着晏玺的指令,后退三十里,晏倾君带着祁燕与殊言,顺利地敲开了边城城门。 城内局势与晏倾君所料的不出一二,白玄景同在城内,却因为重病和晏卿的“照顾”不得自由,但是殊言必需的冰室,白玄景早便准备好。因此,三人一入城晏卿便带着他们到了冰室。 白玄景早便在那里等候,只一眼就看出身体状况非常之差,一月不见,头发变作全白,脸上的皱纹也加深了许多,一见到被祁燕背着的殊言,双眼马上亮堂起来,急着想要站起来迎接,可是还未站稳便咳嗽起来。 殊言担忧地唤了一句:“爹……” 白玄景听到他的声音,精神又好了些,大喘几口气,平下咳嗽,指着室内的病床急急道:“快……快把他放下,我来给他看看。” 祁燕利落地将殊言放在冒着白色凉气的病床上,随即退在一边。白玄景此时才发现殊言带血的手脚,刚刚才勉强站起的身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浑身都开始颤抖。 “你……你们……你们谁把他弄成这副模样?”白玄景刀锋般的眼神落在晏倾君身上,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一般。 晏倾君皱了皱眉,不耐道:“此事日后会向前辈好好交代,现在还是快些看看他的伤才好。” “与阿倾无关,爹……你莫要迁怒与她。” 殊言开口,白玄景也顾不得再逼问,抬步欲要走到他身边,祁燕连忙上前去扶。 殊言手脚上的伤深可见骨,分毫不差地与十几年前的旧伤重合。白玄景颤抖着手,几乎不敢触碰那伤口,闭了闭眼,将手指停留在殊言的脉搏上。 晏倾君与祁燕看着白玄景替殊言把脉,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面上看到些许紧张。白玄景闭着眼,眉头皱起,缓缓舒展,又皱起,再疏开,如此几个反复,最后一次舒展开来时,眉间竟带了一丝喜色。 “言儿,你用了五色?”白玄景轻声问道。 殊言应了一声,白玄景便笑了起来,面色也随之红润,喜道:“言儿,你的毒……解了!十七年啊……” 说着,白玄景的双眼又泛起殷红,颤声道:“十七年……我找了十七年的解毒之法!言儿,如今你只有手脚上的伤而已,身体虚弱是因为十七年的毒素突然排出体内,身体有些无法适应而已。日后你可以不用在这冰室内,可以在阳光下行走,可以……” 白玄景哽咽,没再说下去。 晏倾君与祁燕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白玄景所说的话,可是不得不信,若连他的判断都不信,她们又该信谁? 殊言躺在病床上,微微侧首,也不知是在看着晏倾君,还是在看着祁燕,笑得舒缓,“我说过,我一定会活下去。” 晏倾君心中仿佛卸下了千千斤的重担,默默地舒了口气,祁燕同样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冰冷的脸上难得有了笑意。 “那我们快些收拾东西走吧。”晏倾君提议。 昨夜她答应晏卿,只要让白玄景给殊言诊脉,他们马上离开。即便没有这个承诺,现在这个局势,还是早些离开南临为妙。 “那你的毒……” “我的毒,有白前辈在,自然可以解的。”晏倾君打断殊言的话,坐在桌边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不信让白前辈来把脉试试看。” 白玄景仍是对晏倾君不喜,但抵不住殊言的请求的眼神,心不甘情不愿地给晏倾君把脉,眉头又皱了起来。 晏倾君自知这毒白玄景不可能解,否则今日晏玺不会放心让她进城,但是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莫非要再回去送死?她宁愿毒发也不要再被晏玺胁迫利用!因此她暗暗地给白玄景使了个眼色。 白玄景自然是更在乎殊言,如今殊家已经被殊言亲手交给晏卿,他手中还有势力,却也无精力再与晏卿斗下去,最重要的,他本就无心斗争,只要殊言好好的……活着…… “此毒虽然难解,但也不是没有办法。”白玄景故作沉思,缓缓道,“药材比较难凑齐,耗的时日也会久一些……或许,得两三年。” “可以解就行了,管他多久,看我到现在不是还没有任何中毒的症状么?”晏倾君忙接过话,接着扶起殊言,“我们快点离开才好,若是被晏玺抓住了可没那么容易逃出去!” 晏玺的手段殊言也不是一次两次的领教,略作沉吟便点头。一直沉默的祁燕突然开口道:“外面……好像有异动……我先出去看看!” 殊言每年的内力都会在外出的两个月里消耗殆尽,此时已经与不会武功的晏倾君无异,自然听不出什么,只有白玄景内力深厚,五感较优,他闭了闭眼,沉声道:“战鼓响了……” 莫非是晏玺出尔反尔? 晏倾君脑中滑过这个念头,也顾不得仔细掂量,正色道:“走!现在就走!” 本来还要商量如何处理白玄景手下那批“忠臣”,可是现在这状况,必须马上走才行!否则她不会武,殊言手脚俱残,白玄景身有重病…… 思及此,晏倾君高悬起的心重重地砸落了下来。 走?要怎么走? 四个人中一病一伤一弱,外面若真是打起来了,要怎么走? “是商洛!”祁燕很快便回来,面色略白,“商洛翻过高山偷袭,南临猝不及防!恐怕东昭也会趁势攻击!我们快走!” 祁燕进来得急,冰室的门并未关上,热气从门外一阵阵地袭来,同时冲入室内的,还有震耳的杀喊声和声声急促的战鼓声。 显然祁燕也忽视了目前四人的尴尬局面,白玄景武功虽高,刚刚连站起来都要由人搀扶…… 晏倾君与祁燕不会丢下殊言,殊言也不会丢下白玄景,要想四人顺利地出去…… “晏卿……”此时此刻,晏倾君的脑袋里只蹦出这么个名字,问祁燕道:“晏卿呢?” 只有他能遣人送他们离开了! 祁燕垂眼,低声道:“我出去时正好见到晏公子带兵抵御商洛的攻击……” “那白前辈,你的人呢?可有跟来阵前的?”晏倾君压下心中慌乱,沉着道。 白玄景摇头,这南临朝廷中,他的势力全是当年跟他从白子洲出来的老臣,如今都年事已高。这么些年南临太平,不曾料到日后会有此变故,老臣后裔都从文不从武,出征时晏卿又趁着他重病,有意打压一把,自然不可能带出来所谓的心腹…… 晏倾君心中一沉,下一个念头还未在脑中生成,便听到室外有人大呼:“破城了破城了!东昭军打过来了!快跟我去北城门处支援!” 随即又是一阵紧过一阵的战鼓声。 晏玺也来了! 晏倾君忙道:“燕儿,你快去找找附近可有适合的马车!” “阿倾。”一直沉默的殊言突然开口,叹息道,“你们带着爹先走,我自有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晏倾君急道,“我骗他说娘还在南临,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他找不到娘我们俩都不用活了!” “去找马车来。”白玄景开口,殊言不再反驳,祁燕迅速出了冰室。 不知是不是晏卿有意安排,冰室外竟真有一辆马车,还是一辆上好的马车,两匹骏马一看就是品性极佳的战马。晏倾君将两名伤病者安置在马车内,与祁燕一起坐在车头。 “燕儿,我们必须鼓足了力气,一口气冲出去!若是中途停下来,便是死。”晏倾君看住祁燕,郑重道。 祁燕沉着地点头。 “我数一二三,我们将马赶得最快最稳,笔直往南面冲。”晏倾君深吸一口气,拿紧了马鞭。 祁燕仍是点头。 一、二、三…… 马上嘶鸣,尘烟滚起,棕红色的马车,如同离弦之箭,飞速冲入混乱的战场,正在厮斗的双方反应不及,纷纷退让。 马车内,殊言沉静地睁着眼,白玄景慢慢地将他扶起。 “言儿,你照着往日我给你开的方子服药,继续我教你的内功心法,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靠着深厚的内力站起来。”白玄景的声音温和,完全屏蔽掉了马车外的厮杀惨烈。 殊言微微皱眉,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娘临死前,我曾向她许诺,有生之年必让你如正常人般生活,十六年了……你的毒,终于解了……”白玄景抑住咳嗽,单手撑着殊言的后背,微微笑道,“言儿,你记得,今后要如正常人一般活着,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殊言感觉到一股暖流由后背慢慢浸入身体,整个人顿时有了精神,思绪也更加清明。 “爹,你……” “这么些年,若不是挂念着你的病,我早就去找你娘了。”白玄景打断殊言的话,仍是微微笑着,“如今你的毒解了,我心愿已了,也不愿拖着久病的身子苟活于世。四十多年的内力,我尽授于你,只要日后好好调理,你的伤……会好的。” 殊言僵直的身子尽在白玄景的一掌控制中,动弹不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出话来。 “你答应爹,日后……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白玄景的声音已经有了衰败之气,殊言睁着的眸子里水光潋滟,轻轻点头。 突然烈马嘶鸣,飞速行驶的马车剧烈颠簸后停了下来,殊言被白玄景牢牢拉住,热力仍是源源不断地涌入体内。 “君儿,这么急地驾着马车,不知是想去哪里啊?” 马车外,晏玺一身黑色镶金的袍子,高坐在骏马上分外精神。晏倾君手里的马鞭已经被缴飞,盯着晏玺,面色有些灰白。 一行人已然被大批东昭军包围,包围圈内是受惊左右徘徊的战马,包围圈是仍旧厮杀的两军,甚至有些地方是三军混战。 “莫非梦烟就在这马车内?君儿是要带着她来见我?”晏玺嘴角噙笑,眼神飘过晏倾君身后的马车,骑着马往前走了两步。 晏倾君咬了咬唇,眼看就要冲出这小城了,就这么倒霉,在最后关头被他抓住了! “马车内的,当然是……” 晏倾君还在琢磨着到底要怎么回答,马车内突然传来了声响。 “阿晏……” 轻轻浅浅的一声呼唤,并未被战场的嘈杂声淹没,反而如同惊雷一般震得战场的嘶喊声在刹那间消失不见,晏倾君耳边回旋着那声音,只觉得浑身发抖,晏玺更是惊得立在马上一点动作都无。 那是……白梦烟的声音。 晏倾君发誓,那声音她绝对不会听错,是母亲的声音! “阿晏,好久不见。”就在晏倾君怀疑是自己幻听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而这一声,也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马车内的,明明就是殊言和白玄景!白玄景才是真真正正的白子洲白纸嫡系传人,白氏技能,他应该是比母亲掌握得更好,所以……现在把母亲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的,是白玄景无疑! 晏倾君是明白了,晏玺却显然还没反应过来,惊喜交加到了无措的程度,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久不见,不如不见。阿晏,你我之间,已经没有再见的必要。” 听到这句话,晏玺才有所动容,喃喃道:“梦烟……我找了你这么多年……” “我还记得你上次找我时,做了什么事。” “梦烟,是我错了,你跟我回去可好?我会道歉我会补偿……” 晏玺的话被马车内的一声嗤笑打断,“道歉?补偿?十七年,谁来补偿言儿?我不想再见你,你我就此别过可好?” 提及殊言,晏玺的表情又开始扭曲,只是忍而不发,低声道:“梦烟,你了解我是怎样的人。” 马车内一阵沉默,稍后车内人才缓缓开口道:“那先放我的两个孩子走,放走他们我才安心出来见你一面。” 晏玺面上一喜,马上回答道:“好,只要你在,我放他们走!” 晏倾君忙给祁燕一个眼色,祁燕钻进马车内背出殊言,脚尖一点便翻身上马,再拿剑将马车与战马之间的缰绳砍断,晏倾君骑上另一匹马。 晏玺挥了挥手,东昭军便让出一条道来。晏倾君毫不犹豫地夹了夹马肚,向着城门的方向驱近,祁燕紧随其后。 “燕儿你不必跟着我,带殊言先走!晏玺马上就会追上来!”晏倾君急急向后道。 祁燕重重点头,加快了速度。晏倾君往日骑马并不多,两匹马很快就拉开距离。 她本以为出了城门便会安全许多,哪知南城门同样是一片混战,不多久便能听见身后东昭军的追赶声,本来一马当先的祁燕也渐渐出现在视线内。 前面的路,被商洛军拦住了。 祁燕干脆策鞭回行,与晏倾君一道。 前方是商洛军,后方是东昭军,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晏倾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天要亡我。 “哈哈……想逃?胆敢戏弄朕,还想逃出去?”晏玺的大笑声远远地就飘了过来,“朕就让你们尝尝戏弄朕的下场!” 晏倾君紧紧握着缰绳,面色沉静,四下扫望的双眼泄露了她此时的焦虑。祁燕则是紧紧地扣住身后的殊言,一瞬不瞬地盯着向着自己围过来的弓箭手。 刚刚的马车被拖了过来,晏玺坐在本该是车夫坐的位置,微微笑着,玄黑的眸子里却尽是杀机。 晏玺拉开车帘,从马车里拖出来一个人。 晏倾君微微诧异,不过半个时辰不见,白玄景又苍老了十多岁一般,几乎连坐都坐不稳,不停咳嗽着,嘴角的血迹染红了苍白的胡须。 “有胆子抢走梦烟!有胆子假扮梦烟来骗我!朕要你亲眼看着!看着你那宝贝儿子怎么个死法!”晏玺揪住白玄景的衣襟,再狠狠将他推开,随即对着晏倾君笑吟吟道,“君儿,你过来,过来朕身边,朕免你一死。” 晏倾君咬着唇,对他的话不置一顾。 “君儿,你是朕的女儿,朕不会害你!”见晏倾君不动,晏玺的面色沉了沉。 “父皇?”晏倾君挑眉娇笑,“父皇,您害女儿的次数还不少么?这次是想让我过去,再拿我来威胁殊言?” 晏玺眸色一沉,冷道:“如此不识抬举,不像我晏玺的女儿!那你就自求多福了!放箭!” 晏玺一挥手,拉满长弓的弓箭手纷纷放箭。 长箭如雨般落下,晏倾君本能地贴身在马背上,身子却是一轻,被人抱了起来。殊言不知何时清醒过来,微微一跃身便抱住晏倾君躲过那箭雨,祁燕也同时运轻功闪过。 晏玺见三人无恙,恼怒吼道:“再放!” 殊言本就站立不稳,借着晏倾君落地的力量再次跃起,身姿灵活地躲着箭。 白玄景眼看着飞舞的长箭越来越多,殊言的身形已经渐渐不如初时灵活,随时都可能被一箭射中,心跳一阵加速,便连连咳嗽起来。乌黑的血已经染红了衣襟,他极为吃力地挪动身体,拉住晏玺的手臂,颤声想要说什么。 晏玺好笑地看着当年不可一世的白子洲继承人在自己手下狼狈不堪,连“求”,都说不出口。 “你……你……让他们住手!”白玄景用所剩不多的力气紧紧地抓住晏玺的手,断断续续道,“他……他是……是你的孩子……你的孩子!住手……住手!” 晏玺冷然的脸上骤然浮现深重的不屑,一手甩开白玄景,大笑道:“白玄景,同样一个借口你用了一次还用第二次?第一次我不会信,这次我就会信了?” 白玄景倒在马车边际,墨色的眸子里聚满了无奈与绝望,只缓缓摇头道:“不曾骗你不曾骗你……你要如何才能相信?他……他是梦烟……他是梦烟和你的孩子……” “若是我的孩子,你会待他如此?为了给他解毒耗尽心力身染重疾?甚至连自己四十多年的内力都传给他?”晏玺觉得这个谎言非常可笑,白玄景恨自己,就如同自己恨他一般,会费心费力给他养孩子? 十七年前他不信,如今他不信,永远都不可能信! 白玄景大口喘着气,无力辩驳,只喃喃道:“不曾骗你……梦烟、梦烟从不曾背叛你……” 晏玺神色一肃,抽出随身佩剑便往白玄景身上刺了过去,“她的名字不是你能喊的!” 白玄景被他一剑刺落了马车,在地上连连翻滚,鲜血沾着尘土呈出一片褐黄色,弄脏了他一身的白色衣衫。 远处殊言正护着晏倾君躲闪箭雨,一眼瞥见白玄景的狼狈模样,苍白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都褪去。 “燕儿。”他唤了一声,祁燕便向他的方向奔过来。 “照顾好阿倾。”殊言手臂用力,将晏倾君推给祁燕,只身往白玄景的方向奔去。 白玄景一口气将四十多年的内力尽数给了他,他二人内力本就是一路,不过半个时辰他便能吸收殆尽,且运用自如。尽管脚筋被挑断,只要他蓄力运功,忍住剧痛,他便能行起轻功。 “言儿……”白玄景半睁的眼睛,眼角尽是皱纹,流出的泪水都沾了飞扬的尘土。 “爹!”殊言清秀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那一声叫唤中。 “明知我快死了,还……还回来作甚……” 白玄景咳嗽着,不停地吐出鲜血。殊言的眼圈霎时便红了,急急地将他从泥土中扶起,低声道:“做不到。” 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养了自己二十多 年的人死在自己眼前,做不到任由花费大半生精力在自己身上的人被人折磨致死,做不到对他最敬最爱的师、或父不管不顾。 晏玺似乎早便料到殊言会回来,举手间剑已经指在殊言心口,嘴角挂着胜利者的微笑。 白玄景又开始咳嗽,眼里溢出水光。 “咳……他……你不能杀他……” “不能杀?”晏玺挑眉,“我赶来南临,最大的目的之一便是让你,亲眼看着最爱死在你面前!哈哈……这孽种……” “他是你的孩子!是你和梦烟的孩子!”白玄景近乎绝望地嘶吼,又吐出一口血来,浑身无力地靠在殊言手臂上,好似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却仍是固执地睁着眼。 殊言突然轻笑出声,淡淡地瞥了一眼指向自己的银色剑尖,带着些许挑衅地对着晏玺道:“你杀了我吧。” 晏玺握着长剑的手突然颤了颤。 “你杀了我。”殊言神色一凛,冷声道。 “你以为我不敢?”晏玺神色阴沉。 “嗯,你不敢。” 殊言微微一笑,晏玺面色一冷,一剑刺了过去。 叮! 就要刺入殊言心口的剑,突然被拦住,转了方向。 祁燕已然带着晏倾君到了晏玺身边,出手拦住了那一剑。弓箭手不敢箭指皇上,自然都放了弓。 晏玺面色狰狞,只一个翻身便擒住祁燕持剑的手。祁燕未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更未料到他的武力会如此惊人,被他擒住后根本动弹不得。 “不想要他死是么?朕就要你亲手杀了他!”晏玺的眸子里散出嗜血的光,扣住祁燕的手便向殊言刺过去。 祁燕心中一惊,运气全部内力想要偏移长剑的方向。晏玺的手突然一松,再用力一掌,将她推了一把。 祁燕的身子已经不由自己控制,被那一掌推着直直向前,而在她正前方的,正是晏倾君。 所有动作不过是在眨眼间,祁燕手中的剑根本来不及收起,手上的力度也无法控制,直直刺向晏倾君。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大唤一声:“倾君!让开!” 事情变化得太过突然,即便是高手也未必躲得过祁燕这一剑,更何况是一点功夫皮毛都不懂的晏倾君? 晏倾君未曾想过,自己无数次死里逃生,最后竟会死在自己人手上! 四月的南临,蓝天白云天高气爽。和煦的阳光铺洒而下,可惜灿烂的阳光无法驱散战场上修罗场般的黑暗,此起彼伏的杀喊声,浓烈刺鼻的血腥味道,晏倾君觉得急速向她刺来的银白剑尖反射出的光芒太过刺眼,刺得她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 眼前不断滑过她十六年的记忆里最为深刻的画面,时而慈祥时而严厉的母亲,狼狈落魄的太子哥哥,满面柔情的奕子轩,外冷内热的祁燕,狡猾可恶的晏卿,最后是……苍白消瘦的殊言。 等待的时间太久,晏倾君未察觉到疼痛,却闻到一股更为浓烈的血腥味,还带着淡淡的蔷薇花香。 晏倾君猛地睁眼,和煦的阳光被人挡住,冰冷的长剑也被人挡住。 殊言在她身前不远处,鲜红的血从心口处流出。他正对着她,剑尖刺破他的胸口。他好似感觉不到疼痛,对着她笑。他眼底仍旧闪烁着清亮的微光,发白的薄唇微微颤动,他在喊她:“阿倾。” 晏倾君突然觉得战场上所有的喧嚣声都迅速离自己远去,她看不到面色煞白仓皇逃走的祁燕,听不到白玄景破口而出声嘶力竭的绝望惊叫,只是盯着殊言胸口的一抹猩红,仿佛看到了当年白梦烟眼角的那颗朱砂痣。 殊言好像想要抬脚移步到晏倾君身边,蹒跚了几步便再无法移动。 晏倾君无意识地蓄了满眼的泪水,正要靠近殊言,一手被人拉住。 “君儿还是随朕回去比较好!” 晏玺拉着晏倾君便往相反的方向走,晏倾君心中所有的怒火怨气突然迸发出来,抽出袖间的匕首就刺向晏玺,晏玺反手扣住她的手,将匕首指向她脖间。 “晏……玺……?”殊言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好似清晨林间的雾气,飘渺无力。 晏玺的动作顿了顿,皱眉看着他。 “你可知……我为何不姓白么?”殊言笑,鲜血顺着嘴角滑下。 “当然是你们掩人耳目的手段!”晏玺像是被这个问题刺到,恼怒地推开被他抓住的晏倾君。 殊言缓缓点头,嘴角的猩红分外刺目,顿了顿,又问:“你可知……我为何姓殊么?” 晏玺的双眼一颤,面上浮起阴鸷之色。 “曾经有人跟我说……”殊言仍是笑着,墨色的眸子仿佛已经渐渐褪了颜色,空洞着映现出往昔的色彩,“说我是某人,最特殊的孩子。” 晏玺的手猛地一抖,从晏倾君手中夺下的匕首落在地上“叮当”一声脆响。 “你想骗我。”晏玺嘴上嗤笑,说出来的话却是虚软无力,没了底气。 “骗你的么?”殊言轻轻地笑,苍白的脸仿佛落在泥中掉了色的蔷薇花瓣,“那便是骗吧。” 晏玺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两步,紧紧地闭眼,记忆如同被那句话解开枷锁,蜂拥而至。哪一年那女子笑靥如花,窝在他怀中日日与他说要儿孙满堂,哪一月他疼惜她身子太差,搂着她说只要一个,那一个会是他最特殊的孩子,哪一日那女子在他胸口呢喃,那是叫他特儿还是殊儿?他拍着她的脑袋笑说:“只有你会取出那么傻的名字。” 那之后他回国,他让她等她。 那之后一别多年,再见已是十年之后。 那之后她便嫁给白玄景,有了一个十岁的孩子。 “娘说我早产一月,所以出生时正好是最为寒冷的腊月。”殊言笑着述说,终于将眼神落在晏玺脸上。 短短几句话之间,狂妄阴鸷的神情在晏玺脸上一扫而尽,仿佛一瞬苍老。 “你可知……为何在月神山上我不肯说这些话?”殊言的笑,突然有了几分少见的顽劣。 晏玺却已经再也听不下去,亦看不下去,蹒跚着挪动脚步想要离开。殊言突然睁大了眼,运气,插在心口的长剑飞离,鲜血喷洒,溅了晏玺半张脸。 “我要你……记住怎样待过我,我要你,悔痛终生!”殊言黑色的发随着他的倒下铺了一地,他垂目看着晏玺几乎是仓皇而逃的背影,笑得双眼都快拧出水来。 尽管白梦烟一次又一次地教他莫要恨,说是他给了他生命,说“恨”是人生最没必要的情感。可是,他这暗无天日的一生,让他如何不恨? 每每在冰室内渴望阳光的温暖,他便恨一分;每每看到白玄景为了给他解毒而花白的头发,他便再恨一分;每每听到他是如何待阿倾,如何亲手送她到死亡线上挣扎,他便更恨一分。 这恨积累了十七年,无法消除,无法化解。 终于,解脱了,他这残缺的一生,无需在轮椅上度日,无需拖累他人,无需去恨一个与自己最亲的人。 殊言的眸色渐渐变淡,仿佛被清水冲兑过,瞳孔也开始放大,仿佛终于摆脱了这一生最沉重的束缚。 晏倾君被他们刚刚的那番对话震得跪坐在原地,半晌都回不了神。 那番对话她听不太明白,听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 某人最特殊的孩子…… 晏玺么? “殊言,殊言……”晏倾君踉跄地奔到殊言身边,双眼含泪地摇晃着他的手臂,“殊言,你到底是谁的孩子?你为何不姓白?你为何要姓殊?你快起来,快起来与我说清楚。” 殊言的眼挣扎着打开,双睫不住颤抖,吃力地将眼神落在晏倾君脸上,微笑道:“阿倾……我们、我们是不同的……我与你那些哥哥,终究、是不同的……” 晏倾君的眼泪落下来,想到初见殊言时,她曾讥讽他,无需用“哥哥”的身份来与她套近乎,她有许多个哥哥。 “我们有同样的母亲,同样的……父亲……阿倾,我们体内流的,是一样的血……”殊言吃力地维持着惨淡的笑容,看着晏倾君的眼里蓄着温暖。 “殊言,殊言那你……那你不要死好不好?”晏倾君的脸上是五年来从未有过的软弱,她双手抱着殊言,让他的脑袋靠在她怀中,小心翼翼地道,“那你不要死好不好?今后我听你的话,你说是对的我就做,说是不对的我就不做,我都听你的,只要你活着,好不好?” 殊言看着晏倾君,浓黑的眸子仿佛愈发淡薄,颤抖着唇,却说不出话来。 晏倾君一眼瞥见他心口不断流出的鲜血,拿出手中的帕子想要堵住,又觉得不对,擦去眼泪,手忙脚乱地拿出身上的药往伤口上抹,微笑道:“你不会死的,上了药你就不会死了。死了就没有人教我为人处事,死了就没有人在乎我的生死,死了……就再也不会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晏倾君笑着,眼泪仍是不受控制地滑下。 或许,很久很久之前,从她遇见殊言开始她便知道,这个人是真心待她。只是她不承认,她固执地别扭地赌气地不承认。她有意出言相激,有意百般讽刺,有意与他作对,却忘了,若是不在乎的人,她会吝啬到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 晏倾君几乎将所有的止血药都抹在殊言的伤口上,可那鲜血还是如破堤的洪水般汹涌不绝。她扔掉手上的瓷瓶,无力地瘫坐,突然觉得头疼。 “阿倾,会有人待你好的……”殊言又说出一句话来,不再如初时吃力,还带着淡淡地笑意,“阿倾……会有许多朋友,会有夫婿,会有孩子……会……儿孙满堂……” 晏倾君的慌乱的情绪渐渐平定,听着殊言的话,自嘲地笑了笑。 “阿倾,你……你还未唤过我一声……”殊言的精神好像好了些,说出口的话不再断断续续,“我是你哥哥,与其他‘哥哥’不同,我是你独一无二的哥哥。” 晏倾君笑着点头,“嗯,哥哥。我独一无二的哥哥,也要丢下我一个人了……” “不。”殊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抱住晏倾君,“阿倾,我不会死……我答应过,我还要过正常人的生活,要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说到这里,殊言的眸子又亮了起来,开始缓缓移动视线,呢喃道:“燕儿……” 晏倾君支起身子,举目望去,阳光依旧明媚,战火依旧在蔓延,只是东昭军已经随着晏玺的离开而退去,白玄景趴在不远处浑身是血,仿佛已经没了气息,而祁燕在刚刚那一剑后不知所踪。 “我会好好活着……”殊言并没有看向晏倾君,而是看着天空雪白的云朵,好像透过那云朵看到了谁,眼里荡出温暖的笑意,“我会好好地活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黑色的瞳仁放大,涣散,没了光泽。抱着晏倾君的手臂,突然没了力气。 晏倾君觉得心头好像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刀,剜得骨肉皆疼,却不见鲜血淋淋,而被剜走的东西,无人可以偿还,可以弥补。 她想站起身,却头疼欲裂,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战火和鲜血开始旋转,她闭眼,整个世界便被黑暗吞噬,而她的身子也在黑暗中下坠。 黑暗的尽头,她看见站在寒风中的白衣男子,对她微微地笑:“我沥尽心血,十年用作百年才有了今日的南临殊家,不是为了哪日名扬五国,不是为了有权问鼎天下,不是为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看到他如同踩着云彩般到她身前,看着她,目光坦荡而真挚,“我只想尽我所能,护你平安,达你所愿,偿你所损。” 她看到他对她伸出左手,净白如玉,“阿倾,你随我走,好么?” 随即那双手消失,白衣男子变作烟雾飘然远去。黑暗中的晏倾君没有叫喊,没有追赶,只是想问一句,既然注定无法得到,为何要让她曾经拥有? 60、第六十一章 倘若哪一日, 我拉弓,让长箭穿过你的胸口, 让冰冷刺破你的心房,你要相信, 我不过想让你感知心口的温度。因为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我,是有心的。 ——晏倾君 “南临选婿”而引起的“四国之战”,因为祁国的突然离开,演变成了“三国之战”,而战鼓敲响的第二天, 东昭皇帝晏玺便重病不起, 两日内驾崩于军营,东昭军火速撤离。自此,南临与商洛两相对战。 晏倾君一觉醒来时,正好看到灿烂的阳光穿过白色大帐照得满堂生辉, 接着她坐起身, 有人给她拿来一盆水,她便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蜡黄而消瘦,眼窝深陷,唇色发白。 正常情况下,军营内是不会留有女子的,因此给晏倾君拿着水盆的是个小兵。她瞥了一眼他的服饰,再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亵衣, 垂眼欲要继续躺下。 “姑娘已经昏迷半月之久,紧靠药物维系,还请姑娘起来用点膳食。” 晏倾君盖好了被子。 “姑娘若不想用膳,也需服用药物。姑娘的昏迷正是因为身中剧毒。” 晏倾君翻了个身。 “姑娘既然已经醒来,在下去禀报大将军,还请姑娘换好衣物。” 晏倾君拿被子蒙住了脑袋。 那小兵很是无奈,正常的人昏迷后醒来,不应该问问自己身上发生何事、昏迷多久、身在何方么?这女子居然不闻不问钻到被子里继续睡…… “参见将军!”那小兵一个转身,见到商阙迎面入账,连忙跪地行礼。 商阙身着银白色盔甲,满面肃穆,眉间沾了尘土,左脸颊上还有一条手指长的伤痕。他入了营帐便摘下头盔,未看那小兵一眼,冷声问道:“军医说她今日会醒,如何?” 小兵忙答道:“姑娘刚刚的确是醒了,不过……刚醒了便又躺下了。” 商阙略略瞥了一眼榻上包裹在被子里的晏倾君,吩咐道:“你先下去。” 小兵应了一声便退下,帐中只剩下商阙与晏倾君两人。 商阙面色仍是冷然,自行倒了杯茶水便悠然地坐下,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不好奇自己为何会在我商洛军中?” 榻上的人没有动静。 “你不好奇自己中了什么毒,能解与否?”商阙继续问。 榻上的人仍是没有动静。 商阙皱了皱眉,复又沉声道:“东昭皇帝已驾崩十日。” 榻上的人影终于颤了颤,但也只是片刻,重新归于平静。 “你在我攻破南临边城那日,毒发晕倒在边城的南城门处。”晏倾君虽没问,商阙仍是缓慢地解释道,“除了你,南城门处有两具尸体。一具为一名老者,身上有伤却并不致命,内力抽尽而死;一具为一名年轻男子,手脚俱残,周身是血……” “闭嘴!”晏倾君突然坐直了身子,瞪着商阙,双眼像是藏了刀子。 商阙却好像浑然不觉,仍是缓慢道:“致命伤在心口,为一剑刺穿伤及心脉。两人衣着华贵,却身份不明……” 商阙一眼扫过晏倾君,见她双眼微红,目光无神,微微笑道:“你是晕倒在那名年轻公子身边……听闻大战当日,有两名年轻女子驾着马车,声称带着殊家公子殊言而入城,莫非……你就是那两名女子之一,而那名年轻男子,便是甚少露面的公子殊言?” 晏倾君脸上又恢复作一片木然,躺回榻上。 “虽说两名男子身份不明,任由他们暴尸荒野未免不近人情。因此,我带回你的同时,也将两具尸体带回,但三日后,年轻男子的尸体被刺客劫走,那名刺客杀了我不下二十名将士……”商阙放下手中茶盏,看住晏倾君的背影,道,“我想,倾君公主或者说……惠公主,应该知道那刺客是谁吧?” 晏倾君仍是没有任何反应,商阙好似也未打算在她身上找到答案,起身道:“如今两国交战,世道混乱,就请公主安心在我军中养‘病’,待到时机成熟,在下自然会‘送’公主回南临。” 商阙说完这番话便离开,随即刚刚退下的小兵端着一碗药入账,晏倾君这次倒很是配合,坐起身喝了药,只是喝下之后,继续躺下。 军营中向来禁留女子,可是晏倾君是身为睿王兼大将军的商阙亲自带回,亲自安顿,并嘱咐军医日日照看,商洛军中便无人敢有异议。 关于晏倾君的身份,商阙并未多说,只是和几个亲信副将略有提及。 “将军,今夜探子来报,秦卿今日一早宣布,惠公主明日便抵达战场以慰军心!”军帐内说话的年轻将领一脸英气,疑惑道,“将军确定,在我军中的是真正的惠公主?” “就算现在不是,也曾经是。”商阙看着战略图,头都未抬,“他知道她在我们手中,当然会寻出稳定军心的办法。” “那……”年轻将领皱起眉头,半晌才拱手道,“将军!秦卿此人着实阴险,此次围困我军,即便有那惠公主在手,恐怕……” 他抬头担忧地看了一眼商阙,不再言语。 开始讨伐南临前,大军耗了整整五日时间才翻越边界丛山,将南临攻了个措手不及,半日时间便弃城撤退。南临大门一旦被打开,大军便如入无人之境,十日时间攻下了北面八座城池。因为每战必胜,军中士气高昂,皇上连夜下旨,加派二十万大军,务必一举攻破南临都城。 三日前,局势一片大好,只需放缓攻势,待援军一到,攻破南临都城那是指日可待。 但是,局势在三日前急转直下,早便被大军占领的边城突遭袭击,被南临军一举夺回。本来不堪一击的南临军,好似一夜之间勇猛起来,十几万大军切断商洛军的后路,将已在南临境内的商洛军各个围困,击破,那加派的二十万大军也被拦在边城外,无法入境。 仅仅三日时间,许多支队人马已经被俘,而由商阙带领的这支主力军也不可避免地被围困住。主力军交战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再加上噩耗连连,士气大减,要想突出重围可说是天方夜谭。 虽说两国交战,以妇人性命为威胁不是大国之风,但这次,显然是秦卿有意诱敌深入,再来一个瓮中捉鳖!此次出征,商洛精锐尽聚于此,怎么能束手就擒? 商阙脸上倒是没有担心,却始终是沉着脸。 因此,那年轻将领才不敢多说什么。自从南临选婿后,这位大将军便变了一个人似地,时常冷着脸沉默不语。 “召集几名老将军,三日后举兵突围。”商阙收起战略图,沉声道。 年轻将领的眼神颤了颤,领命退下。 四月的南临,天气已与东昭的正夏相当,不过南临多雨,夜间更是凉风阵阵,尤为舒爽。 晏倾君所在的营帐内点了一盏小灯,微弱的烛光闪烁舞动,拉长飞蛾在帐内的投影。白色的帐布上突然闪过浓黑的影子,随之刮起一阵风,那烛光一不小心便灭了。 晏倾君裹着厚重的被子,整个人只露出些许黑发,呼吸平稳而浅淡。 祁燕步伐轻盈,身形微动便到了晏倾君床头,轻轻掀开棉被,小心唤道:“倾君……” 晏倾君的眉头皱了皱,没有睁眼。 “倾君。” 祁燕又唤了一声,见晏倾君仍是未醒,拿起榻边的衣服,掀开被子欲要给她穿上,晏倾君却在此时突然睁了眼。 “倾君。”祁燕面上一喜,忙道,“倾君我带你走!” 说着便将衣服往她身上套。晏倾君又皱了皱眉头,推开她的手,重新拉上被子。 “倾君……”祁燕的声音更加轻细,暗黑的夜里如同微风般滑过帐内,“你……怪我对么?” 轻薄的月光洒在帐内,落在祁燕憔悴的脸上,她红着眼,垂下眼睑,好似不敢再看晏倾君,半晌才缓缓道:“对不起……” “你走吧,我不走。”晏倾君突然开口打断祁燕的话,声音嘶哑如苍老的妇人。 “倾君,我打听到你身中剧毒,商洛军中的军医根本束手无策!我带你出去,你曾让我去找过一名‘鬼斧神医’,我们去找他,或许他能给你解毒!”祁燕顾不得晏倾君的神色,她潜伏了好几日才有今夜这个机会悄无声息地潜了进来,不管晏倾君是否怪她,她都得带她走! “不去。”晏倾君恹恹地抽开被祁燕拉住的手,倒头又躺下。 祁燕神色一凛,强行拉开被子,点了她的穴,利落地给她找了件厚重的披风披上,一面低声解释道:“商洛军三日前便被南临军包围,以少对多且无援兵,必然打败。即便南临只围不攻,商洛军终有一日会断粮而败。那商阙留你在此的目的显而易见,今夜我见军中大动,恐怕最近就会有什么动作……倾君,你若怪我,等我带你离开这里,任你打骂,今夜我必须带你走。” 晏倾君被点了穴,动不了,任由祁燕将她背起,却是在踏出帐门的时候嗤笑了一声:“你以为走得了?” 军帐的门帘刚好被祁燕掀开,悄无人声的夜里,围了满满一圈商洛军 “倾君,你跟着我走,我带你杀出去!”祁燕小心翼翼地放下晏倾君,解开她的穴道,紧紧握住她的手,迅速向前冲。 商洛军举着刀剑齐齐围了过来,祁燕显然早有准备,空出的那只手从腰间取出一物洒向天空,黑色的夜里瞬时充溢了白色粉末,紧接着她密集地扫出暗器。商洛军马上后退,包围圈迅速扩大,祁燕趁机抱住晏倾君欲要行着轻功离开,怀中的人却突然狠狠一推,离她三尺远。 就是这一瞬的耽误,逃脱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另一批商洛军已经围了上来。祁燕不解地看着面无表情的晏倾君,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月光下晏倾君的脸病态的苍白,幽黑的眸子沉静如死水,撇嘴轻轻笑了一声,“没意思。” “倾君,你怎么了……” 祁燕的眼又红了一圈。这个人,不是晏倾君。 她所认识的晏倾君,不管面对何种困境,眸子里永远闪着逼人的傲气;她所了解的晏倾君,不管遭遇何种变故,都懂得审时夺度做出最为有利的选择;她所熟识的晏倾君,即便是被逼入绝境,也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性命。 晏倾君的眸子仍是平静无波,也无芒光,剧毒发作后迅速消瘦的身子仿佛被风一吹即散。她笑了笑,没再看向祁燕,而是自行转身回营帐。 祁燕的手半举着,抽出一半的剑闪着冷芒,大喝道:“你留在这里,是要等死么?” 晏倾君的身形滞了滞,回过头来,表情不知是木然还是淡然,沙哑着声音又说了一句,“没意思。” 说着,便继续往营帐内走去。 “既然你不走,我陪你。” 祁燕卸下腰间的佩剑,扔在地上,凝视着晏倾君的背影。晏倾君没有回头,步履虚浮地回了营帐。 *** 自从毒发陷入昏迷,晏倾君从未做过梦,毫无意识地陷入永夜,毫无意识地一日又过一日,无需再步步算计,无需担心是生是死,无需计较得失,不悲不喜无伤无痛,直到再睁眼时,半月已过。 而意识一旦恢复,空白了半个月的脑袋突然间充斥了十六年来所有的记忆。 她便那样躺着,任由记忆侵蚀。看着自己如何长大,如何对母亲又敬又爱,如何赌气般不再争抢依赖奕子轩,如何在战场上匍匐着挣扎,如何在祁国、东昭、南临、贡月四国见辗转流离,如何爱与被爱…… 记忆还未在脑中完全铺展开来,她便沉入梦里。 说是梦,因为她再清楚不过,白梦烟死了,殊言死了,甚至连永远阴魂不散般的晏玺也死了,可他们同时出现在自己眼前。 白梦烟一时温柔婉丽,抱着她说她是她最爱的阿倾,一时声色俱厉,说她要活下去就要学会不择手段自私自利。 殊言一时和煦如风,轻笑着说他是他独一无二的哥哥,一时满面肃穆,认真地说这世上,人与人之间,不是只有互相利用。 晏倾君来不及思考谁对谁错,晏玺便出现了。他手里拿了三朵蔷薇花,粉嫩的花瓣,娇艳欲滴。第一朵他插在了白梦烟的发间,于是她倒在血泊里。第二朵他刺入了殊言心窝,于是他化作一滩血水自此消失。第三朵,他拿着最为娇嫩的第三朵蔷薇花,笑吟吟地走近她。 晏倾君立在原地,看着他,没有躲,也没有逃。 她迷迷糊糊地想起昏迷中那毫无意识的半个月,是不是,“死”,也不过如此而已? 死了便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算计。 死了,就一了百了! 所以她站在那里,等着晏玺用最后一次蔷薇将自己送上早该踏上的归路。只是想到她十六年的人生里,关于死亡的记忆,她的身子还是略略发抖。 第一次在祁国与商洛的战场上,第二次在祁天弈的密道中,第三次在奕子轩剑下,第四次在南临落崖,第五次在白玄景的杀手手下…… 短短的十六年,一时之间数不来具体次数的生死一线,每一次她都用坚强来伪装惧怕,用不屑来掩饰惧怕,却始终无法摈弃为人的本能,面对死亡的恐惧。 尽管明白自己是在梦里,甚至觉得“死”,未必是件坏事,晏倾君仍旧全身颤抖。 蓦地,迷糊的意识里,出现声戏谑的嘲笑:“真没用。” 对了,生死关头总会及时出现的晏卿,这个时候也出现了。晏倾君看到他滑腻的笑,看到他眼底的揶揄,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将死”,不知哪里来的闷气想要与他顶嘴,话还没出口,晏玺手里的蔷薇,突然间插入晏卿心口。 晏倾君心中猛然一空,惊醒过来。 睁眼那一刹那,晏倾君几乎以为她还是身处梦中,因为她见到刚刚才在梦里出现的滑腻微笑和揶揄眼神,晏卿的脸,竟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眼前! 紧接着她看到无数的火把,如同夜空中的繁星一般在自己眼前闪亮,还听到若有似无的战鼓声,在空中消弭了尾音,甚至还有隐隐的血腥味儿飘溢在鼻尖。 “倾君,倾君!” 有人在喊她…… 晏倾君闭了闭眼,摇了摇脑袋,再睁眼,待到眼睛能适应眼前的光线,她终于看见,举着那无数火把的,正是潮水般汹涌的人群。 黑压压的一片,黑色的盔甲,银色的顿盘,暗红色的长矛…… 是南临军。 她再看了看四周,商洛军紧紧地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小圈,而无数的南临军,正将他们密不透风地围住。 最后看向刚刚唤她的声源,见到祁燕被人押住双手动弹不得,正仰首略有焦虑地看着自己。 晏倾君这才发现,自己是居高临下的。 双手十字展开被绳索绑住,背后是冰冷的木头,下面是四轮的刑车,而同在囚车上、站在她左右两侧的,一个是商阙,一个是同样身着将军盔甲的老者。 “秦公子……”商阙森森地盯着晏卿,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倒有几分阴寒,扬声道,“应该说‘久仰大名’,还是‘好久不见’呢?” 晏卿穿着主帅的金色盔甲,骑在黑色的战马上,离晏倾君有百来步远,一眼看去,英姿飒爽。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晏倾君,最后落在商阙身上,微微笑道:“将军若主动降服,可免去不必要的伤亡。” 两人皆是内力深厚,说出来的话音如洪钟,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商阙这一生,从来不知‘降’字如何写!” 商阙身上迸发的冷然之气使得晏倾君迷糊的意识清醒了一些,看这局势,商洛必败,自己被绑在这里,算是“人质”? 晏卿眸中寒光一闪,抬起手来便打算做出“进攻”的指令。 晏倾君身边的老将军面色一变,急急喊道:“秦驸马可看清楚了!如今绑在这刑架上的,可是你的未来妻子,南临的惠公主!” 晏倾君闻言,低低地笑了两声。 南临军众人同样是闷笑,晏卿答道:“众人皆知,惠公主两日前还亲临大营,亲慰将领,如今正在营中等着在下等大胜的好消息,不知前辈……这哪里来的惠公主?” 老将军自然是知道晏卿早有准备,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才说出那句话,毕竟,商阙既然留住这女子,一定还有其他用处。 果然,商阙紧接着道:“这女子到底是谁,秦公子心里明白。秦公子更要想清楚,可忍心眼睁睁看她在这战乱中香消玉殒?” 晏卿仍是微笑,缓缓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两位将军也在沙场征战多年……却未想到,竟然要以一介妇孺要挟在下,就不怕天下人耻笑?” “哈哈……”商阙突然大笑,厉声道,“若要说为人所不齿之事,秦公子所做的,在下这辈子恐怕都比不上!” 晏卿笑容更甚,眸子里透出狡黠的光亮,看住商阙悠然道:“原来将军是有恨在心……将军选婿后回到商洛时那姑娘已然断气,在下听闻也甚为惋惜。只是鬼斧神医的话向来四分真,六分假,当初将军亲眼见到那姑娘自尽而亡,却还是执意听信他的话……发现那话有假,竟要怪到在下身上不成?” “若非你暗中指使……” “因为忿忿不平而发兵讨伐南临,身为大将军,明知中计却默不吭声,执意进攻只为了报复在下……”晏卿眯着眼,别有意味地将商阙扫了一眼,轻笑道,“将军这可算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此话一出,本就气弱的商洛军纷纷将惊诧的眼神投向商阙,他们向来对他惟命是从,几乎奉为战神……不想,竟为了一名女子使得他们身陷囹圄? “妖言惑众!”商阙咬牙道,一手已经抽出自己的佩剑,逼在晏倾君脖间,扫了一眼所生不多的将士,看着晏卿沉声道,“让他们走!” 晏卿面色不变,眸子里噙着的微光闪了闪,随即笑容愈甚,像是等着看商阙要如何杀掉晏倾君一般。 商阙握紧了长剑,一寸寸逼近晏倾君的脖颈。鲜血开始染红晏倾君的衣襟,她却感觉不到疼痛般,一直垂着眼。 四月,正是南临多雨的日子。这夜乌云满布,无星无月,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两军僵持的战场上是诡异的静谧,人人都在看着两名主将的对峙,无人敢多出半点声响。 “看来将军执着的毛病又犯了,执意认为这女子是在下挂心之人……”晏卿突然开口,打破了静谧,看向晏倾君道,低笑道,“未免日后惠公主多心,还请这位姑娘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到底是什么人? 晏倾君抬起头来,夜色掩不住中毒后别样苍白的面色。她看向晏卿,眼底灰蒙蒙的一片,不生波澜,沉默不语。 晏卿没有给她过多的沉默时间,面色一肃,对着商阙道:“这女子无话可说,将军可是亲眼所见。日后若有需要,烦请将军作证,在下与这女子——毫无瓜葛!” 商阙身上的冷然之气暴增,不信自己会判断有误,再次举起刚刚放下的剑,毫不犹豫地向晏倾君的咽喉割去,却在最后关头见到敏捷的黑色人影向着自己攻过来,手中的剑迅速换了方向,随着跃起的身子刺向那黑影。 祁燕手中没有刀剑,一个翻身险险躲过商阙那一剑后,狼狈地跌在地上。 三日前,为了留在商洛军中照顾晏倾君,她照商阙的要求服药,一个月内内力全无。哪知那日之后,晏倾君便继续昏迷不醒,她眼睁睁看着商阙拿她做人质而毫无办法,刚刚完全是靠着自己的蛮力分散了商阙的注意力。 接下来怎么办? 她明明知道晏卿不可能救晏倾君,从殊言提醒过她提防晏卿开始,她便不再信他。可是……从来,晏倾君都是信他的。此时此刻,她也不得不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晏卿身上,仰首看向晏卿,大唤道:“晏公子……” 一句话还未出口,甚至“公子”二字还未落音,祁燕全身的血液突然僵冷,凝固。 无数火光的照耀下,晏卿的金色盔甲熠熠生辉,正午骄阳一般耀眼,却抵不住他双眼里令人战栗的冷意。 他正坐马上,一手持弓,一手执箭,拉弓,放箭,行云流水般的动作放在祁燕眼中,好似无限放慢一般,慢到她可以清楚地见到剑尖银白色的利芒划破夜色,可以清晰地看到晏倾君瞥见飞箭时蓦然睁大的眼,可以准确无误地拼凑出,箭入心口那一刹那,晏倾君眸中龟裂的疼痛。 倾君,很疼吧? 被曾经信任的、依赖的人背弃,很疼吧? 祁燕踉跄地爬起身,想要到晏倾君身边,却被蜂拥的人群堵住去路,同时出现的,还有震天的战鼓声,整齐的呐喊声,刀剑相搏血肉相拼的碎裂声。 61、第六十二章及之后…… 第六十一章 南丰十年, 四月,南临与商洛一战, 南临巧妙反攻,大获全胜!商洛折将无数, 损兵十五万,元气大伤。南临凭此一战大振国威,十几年的“与世无争”无人再敢小觑。而准驸马秦卿,更是一战成名,民间声望大增,军中护拥者无数。 南临朝廷里原有一些老臣,对无身份无地位无背景的秦卿被选为驸马极为不满, 此战之后也纷纷噤声。更让众人诧异的, 是一战之后,素未谋面的殊家家主无声无息地换了人,而新上任的家主,居然是之前名不见经传的贡月秦卿。 秦卿, 究竟何许人也?从前的“五国”, 如今的“四国”,大到各国大官贵族,小到平民百姓,无不暗暗揣测。 而战后重获安宁的南临,开始沉浸在文武全才的驸马即将迎娶惠公主的喜庆气氛中。南临朝中也在因此展开激烈的争论。 一派说南临皇位已然空虚十年,必须立刻让公主与驸马成婚,接着照先皇遗嘱, 马上举行新皇登基仪式。一派说当初惠公主择婿,宗旨之一是集齐“五色”治愈顽疾,秦卿亲去南临,非但未能找到“五色”为公主治病,反倒连累殊言不知所踪,婚礼应该等公主病愈后再举行。 支持公主与驸马即刻成亲的,当然是“秦卿”的忠诚拥护者,而持反对意见的,大多是白玄景还未来得及处理的“老臣”。 争论持续了好几日,最终“老臣”们让步,称顾忌公主贵体,不说待到公主痊愈,也该等到病情好转了再举行婚礼,另一派无可争辩,只当默认。 五月的时候,南临的天气已经很是闷热,隔三岔五便会下一阵雨,凉爽几个时辰,继续闷热。 祁燕端着滚烫的汤药入屋后,将屋子内的门窗都大大敞开,凉爽的晨风吹入,浓郁的栀子花香将刺鼻的药味吹散了些。 这是南临都城郊外的一间民房,依山傍水,风景独好,无论白天黑夜都静谧非常,很适合养伤。 自上次大战后,祁燕便与晏倾君安居此处,晏倾君身上的毒也好,伤也好,都需要静养,好生调理。 当然,这住处是晏卿安排的,食物药品是晏卿安排的,每日来给晏倾君看诊探脉的人也是晏卿安排的,虽然祁燕绝不相信他会安了什么好心,但晏倾君在那一箭下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不管晏卿安的什么心,当前之计是要保住她的性命。 “啊啊啊,你又拔我胡子又拔我的胡子!” 屋子里间又传来一声干嚎,祁燕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容来。每日来给晏倾君探脉的正是当初那位“鬼斧神医”,晏倾君重伤后昏迷的几日两人还“相处”甚好,自从她醒了,里屋就时常能听见那位神医的嚎叫声。 “不医了不医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祁燕端着稍凉一些的药进去时,正好看到白发神医暴跳如雷,晏倾君将手边那根白胡须扫了下去,还漫不经心地带了点儿嫌弃,淡淡地看了一眼忿忿不平的老神医,侧过脸,闭眼睡觉。 祁燕将药碗端到榻边的小桌上,老神医见有人瞧见自己那副模样,更加恼怒,“哼”一一声便提着药箱走了。 祁燕又笑了笑,她本就不擅与人交往,这些日子与这老神医的话也不出五句。他每次喊着“明日不来了”,第二日还是会准时出现在院落门口大唤“开门”。 “倾君喝药。”祁燕小心地扶起晏倾君,舀了一勺汤药喂到她嘴边。 晏倾君却自行拿过药碗,直接往嘴里倒。 经过大半月的调理,晏倾君面上的死白已经退去许多,凹陷的双眼也渐渐恢复,气色好了许多。 祁燕见她能自行喝药,面上闪过喜色。她对鬼斧神医说过的五句话中,有一句便是问他可否替倾君解毒,当时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怒道:“解不了!” 如今看来,或许,他当时说的只是气话? 晏倾君喝下药,放下碗,两人之间又是沉默。祁燕对这些已经习惯了,起初是晏倾君无力讲话,后来许是她不想对她讲话,再后来,她觉得,晏倾君可能会怨她一辈子。但是,无论如何,这种状况,比她料想的要好得多。 她以为晏卿那一箭会让失去殊言的晏倾君受伤更深,此前她便是意志消沉,那之后……救起重伤的晏倾君时,她都不敢想象,醒来之后她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奇迹般的,从她睁眼那一天开始,她眼里死灰般的颜色好似被窗外灿烂的夏日阳光渐渐驱散,尽管面色依旧苍白,却也逐渐有了暖色。刚开始她不说话,只是在醒着的时候默默地看向窗外,后来她不再排斥喝药,眼睛里有了光彩,那种无所谓生死的表情再也不曾在脸上浮现。再后来,属于“晏倾君”的傲然逼人的神采终于完全回到她脸上,她开始逗弄“鬼斧神医”,经常会笑,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自始至终她都不曾主动搭理她罢了。 “今天是他的七七之日。”晏倾君居然开口说话了,声音轻悦了许多,淡淡地看着祁燕。 祁燕惊讶地抬了抬眼,随即面色一暗,并无言语。 “你劫了他的尸体,不打算带我去看他么?”晏倾君仍是看着祁燕,眸子里有些冷。 祁燕始终垂着眼,像是在压抑情绪般,半晌才缓缓道:“你的身子……” “我想去。”晏倾君坚定道。 *** 祁燕将殊言葬在了白梦烟的墓旁边,小小一个土包,没有碑。她们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边的彩霞呈出渐变的淡紫色,漂亮得不似凡间。墓地上斜洒了一抹暖阳,绿草茵茵。 晏倾君推开祁燕的搀扶,自顾走到两块墓前,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 她们没有带什么祭拜的东西,祁燕立在晏倾君身后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晏倾君则一直沉默,面无表情地沉默。 直到夕阳落尽,天际的彩云消失不见,淅沥的细雨洒下来,晏倾君仍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祁燕突然跪下。 “对不起。”她低声道。 晏倾君置若罔闻。 “倾君,对不起。”祁燕略略提高了音量,迎着细雨看住晏倾君。 晏倾君这才动了动,侧首看她,轻笑道:“对不起谁?” “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祁燕哽住。 “错了。”晏倾君音调沉着,冷冷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我杀了……” “错了,他的死,与你无关。” “可你怨我对么?”祁燕压住哽咽,平静道。 “不错,我怨你。”晏倾君看住祁燕,眸子里情绪暗涌,“不是怨你错手杀了他,而是……” 晏倾君的眼圈突然红了红,话也停住,祁燕抬头,迷茫地看着她。她闭了闭眼,看向殊言的墓地,轻声道:“你知道么,临死的时候,他在唤着你的名……” 祁燕忽然浑身一颤,迅速垂下眼睫掩住了眸中情绪。 “为何你要逃走?”晏倾君冷声问祁燕。 祁燕的脑袋垂得更低,不回答。 “为何你不肯留下来多看他一眼?”晏倾君又问,声色俱厉,“即便你不是钟情于他,他待你好你看不出来么?连他的最后一面,你都不想见么?” 祁燕跪在雨中,身子渐渐地软了下去,却仍是不语。晏倾君蓦然又红了眼眶,盯着祁燕怒道,“我怨你胆小如鼠逃避现实,怨你关键时刻弃我二人而去,怨你明明知晓他的情意却让他……死不瞑目!” 晏倾君每说一句,祁燕的身子便重重一颤,不着痕迹地往后挪。 “曾经我以为我是无情之人,却不想……”晏倾君轻轻笑着,眸光森冷,“燕儿,比之我,你过犹不及。” 雨势渐大,许是受不住夜间寒冷,晏倾君的脸色愈渐苍白。她收回盯着祁燕的眼神,自嘲地笑了笑,打算起身。 “倾君。”一直沉默的祁燕突然开口,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殊言的墓,眸光黯淡,“我的确无情。无情到亲手推母亲下地狱,无情到亲手杀了刚刚出生的孩子,无情到——连多靠近他的墓地一寸,都觉得是对他的玷污。” 晏倾君的动作止住,看着祁燕木然的脸,表情复杂。 “倾君,我无情无义,害母杀子,我肮脏不贞,与最亲的弟弟有染,我……怎么配得上他?” 雨下得大了起来,模糊了祁燕此时的表情,晏倾君哑然无语,片刻,突然笑了笑,“他身为殊家家主,知道我在祁国的一切,在东昭的一切……你觉得,他会不知道你的过往么?” 祁燕的身子又是一颤,面上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垂下眼,低下头。 她那肮脏的过往,她恨不得从她的生命轨迹里抹去的过往,她不断地告诉自己,除了祁天弈,除了晏倾君,除了晏卿,这世上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她宁愿直截了当地对殊言说“不爱”也不愿对他讲出原因,不愿那段过往暴露在她最在乎的男子面前…… 可是,他居然……是知道的么? “燕儿,你嫁我好么?” 那个在夕阳下对他伸出双手的男子,给她一生最为干净温暖的男子,即便知道了自己的过往,也要她嫁给他么? 祁燕的身子软了软,看向殊言的墓,溢满水渍的眼红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撇开眼,对着晏倾君低声道:“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晏倾君的眼圈亦是殷红,一手指着殊言的墓地道,“要说你对他说去!” 祁燕的眼泪终是不住地流下,蹒跚着站起身,踏过雨水缓步走到墓边,再静静地坐下,俯身在青郁的土包上,擦去眼泪微微笑道:“殊公子,燕儿嫁你……” 你听见了么?燕儿嫁你。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瞬时间,大雨倾盆。 第六十二章 阵阵雷声的掩盖下,祁燕终于再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夜色已浓,雨越下越大,湿泞的泥土顺着雨水下流,祁燕隐忍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个夜晚尽数崩溃,趴在殊言墓上哭得歇斯底里。 身体已然冰冷到麻木,声音都已近嘶哑,泪水却仍旧汹涌不绝,一双手突然扶住她的肩膀,使得她支起身子,慢慢地将她拥入怀中。 “燕儿,我们回去吧。”晏倾君轻轻拍打着祁燕的后背,声音轻缓而温柔。 祁燕的眼泪慢慢止住,支起身子,凝视着晏倾君,问道:“倾君,你……不怨我了么?” 晏倾君伸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微微笑道:“你不是和我说过?这世上还有两个字——朋友。朋友之间,只有误会和谅解,怎么会有真正的怨恨?” 祁燕的眼又红了一圈,伸手捋过晏倾君湿泞的刘海,扯出一抹笑容来,轻声道:“倾君,你长大了。” 晏倾君再次抱住祁燕,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透过她黑色发,长久地凝视着殊言的坟头。良久,她收回眼神,站起身,拉住祁燕的手,微笑道:“走吧,我们回去。” 祁燕连忙起身扶住她,前方的路依旧泥泞不平,两个人相依相偎地前行,雨势渐小,路渐平坦。 两人出门时正是傍晚霞光满天,回来时雨已停下,偶尔乌云散开,还能见到两三颗闪烁的孤星。 屋子里灯是亮的,祁燕与晏倾君对视一眼,这屋子除了鬼斧神医来过,通常都只有她二人。 祁燕给了晏倾君一个神色,示意她站在原地,自己踏着猫步靠近。离大门还有三尺远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祁燕惊得退了两步,站在门口的人嘴角挂着闲适的笑。 屋内的灯光透过敞开的大门迎出来,拉长了晏卿投在地上的影子。他抬脚,落地,人便站在了门槛处。灯光从他背后投射出来,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金色的光晕,他背着手,挂着笑,与往日一般眯眼看着不远处站定的晏倾君,不同的是,如今的他,仿佛多了种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 晏倾君刚刚淋过雨,头发湿淋淋地耷拉在脸上,身子本就还未大好,脸色苍白,浑身的衣物也还滴着水,衣摆处更是沾满了泥泞,同样看着晏卿,清亮的眸子却浊了浊,仿佛被眼前的光亮驱散了眸中的清光。 一个意气风发,一个狼狈不堪。 祁燕皱了皱眉头,正要走回晏倾君身边,却见她突然弯了弯眼角,笑起来,眸子里破碎的光亮迅速汇集,竟比初时更加耀眼。 “秦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谢,怎敢劳您大驾,亲自探望。”晏倾君笑说着,施施然走近晏卿,之前的狼狈之色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 祁燕见此,面上不由地露出欣慰的笑容,默默地退下。 晏卿意外地扬了扬眉头,随即拉开笑容,一手揽住晏倾君的肩头,道:“今夜来谢也不早。” 晏倾君侧目瞥了瞥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没有甩掉,无声地笑了笑。 “看来鬼斧神医的医术还有点用处,这么快你便能自行走动,也不怕大雨淋得旧伤复发。”晏卿的眼有意无意地扫过晏倾君的左胸口,入屋便随手拿了件衣服丢给她。 晏倾君接过衣服,自行走到屏风后,不避嫌地换起来。 “驸马爷如今应该是日日百事缠身,今日屈尊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要事?”晏倾君一手系着衣带,一面从屏风内走出,比起刚刚,面色娇俏了不少。 晏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道:“这不是听倾君的道谢来了么?” “哦……”晏倾君恍然点头,盯着晏卿,冷笑道,“那小女子在此多谢驸马爷,‘赏’小女子一箭!” 晏卿面不改色,笑吟吟道:“嗯……倾君多礼了。” “谢完了,可以走了?”晏倾君笑眯眯道。 晏卿对晏倾君的“送客”充耳不闻,悠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饮,嘴角噙着笑。 “近日朝中有些麻烦,不知倾君可愿解忧?”晏卿放下茶杯,突然道。 晏倾君早便疲累不堪,和衣半躺在床上,本是阖着眼,听到他的话,微微睁开,睨了他一眼,笑道:“愿闻其详。” “白玄景手下的那帮老头子,一口咬定白玄景是被我杀了……千方百计地阻我娶公主,使得婚期一推再推。”晏卿皱着眉头,也不知是真“烦”还是假“烦”,看向晏倾君时又笑起来,“倾君觉得,那帮老头子应该如何处理?” “第一,全杀了。第二,全废了。第三,全放了。”晏倾君想都未想就数出一二三,顺道白了晏卿一眼。 当年殊言另立门户是因为白玄景对接晏倾君回来极为不满,但不管如何不满,他也不会逆殊言的意,而且他一心想着将南临交给殊言打理,他手中的权力核心,包括夜行军,都在这几年渐渐转移到殊家。 到如今,殊家既然易主,南临经此一战后,无论是大权,还是民心,都已在晏卿手中,这几个因着资历持有少量权势的老臣,哪里挡得了他的道?失势的早晚只是取决于晏卿使用的手段。 他问她这个问题,原因只有一个——无聊了。 “和倾君说话,还是这么有趣。”晏卿起身,走到榻边,向着晏倾君靠了过去,贴在她耳边,笑吟吟地低声道,“这么有趣的倾君……不如,我的皇后还是由你来做如何?” “好啊……”晏倾君眉眼一弯,顺势往晏卿怀里一钻,笑道,“你去把宫里那公主弄死,把看过她相貌的宫人弄死,再把那日战场上看过我容貌的南临军商洛军全部弄死!然后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冒充惠公主了……多简单的事啊,你说是不是?” “啧啧……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晏卿微一翻身便将晏倾君压在榻上,鼻息滑过她的侧脸,温软的唇停在他耳侧,呵气如兰,“我喜欢……” 晏倾君平躺在榻上,黑色的长发散开,平添几分妖娆。闪烁的烛火衬得她面色微红,晏卿身上火热的气息更让她的呼吸也快了几分,她凝视着晏卿的脸,没有笑,眸子里却像要溢出星光来,生活了整张脸,诱人心魄。 晏卿微一侧脸便见到晏倾君这副表情,眼神一凛,对着那流光溢彩的眼吻了下去。晏倾君却在此时笑出了声,“是啊,喜欢。跟所有喜欢我的人一样,喜欢到要杀了我!” 说着,用力将晏卿推开。 晏卿好似对自己的动作被打断极为不满,扣住了晏倾君的手臂,再次将她按到榻上,一手抚上她心口手上的地方,微笑道:“我怎么会舍得我的小狐狸死……弓在我手,箭由我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否则,你怎会活到现在……” “如果……” “我的人生没有如果!”晏卿打断晏倾君的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也没有意外。” 晏倾君觉得那目光太过闪亮,亮得刺眼,亮得她不愿正视,生怕多看一眼会伤了自己一般,但她仍是看着,眼都不眨地与晏卿对视,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弯了眼角,“你舍不得我死?” 晏卿诚挚地点头。 “那……”晏倾君翻身坐起来,贴身攀住晏卿的肩头,学着他刚刚那副模样,呼出的气息有意地滑过他的侧脸,辗转到他耳边,温软的唇角有意无意地触过他的耳垂。 晏卿侧目笑看她,浓黑的眸子里亮起小簇的火光,随着晏倾君的动作有了燎原之势。晏倾君也笑,分外妖娆,双唇停在他耳畔,出口的声音里带着轻柔的魅惑,“倾你一国,换我一命,如何?” 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风,晏卿身上的热度随之散了些,眼底的炽热也似随着那阵风消散一般,火光渐渐退去,恢复作无风的湖面,平静无澜,却仍是对着晏倾君的眼,扬了扬眉头,低笑道:“好处?” 晏倾君的眼睫颤了颤,随即垂下,放开晏卿,自己做得端正了些,一边垂首一边捋着头发,漫不经心地笑道:“刚刚还说舍不得我死……你今日来看我,难道不是因为鬼斧神医与你说,我精神大好是因为回光返照,只剩下十日可活?” 晏倾君没有等来晏卿的回答,房门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一抬头,便看到祁燕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 “倾君……”被祁燕打碎的是她刚刚给晏倾君炖好的药,滚烫的汤药溅在她腿脚上,她却浑然不觉一般,怔怔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晏倾君垂着眼,不知该如何与祁燕说。 自己身上的毒,鬼斧神医是解不了的,否则他也不会耐着性子日日跑来替她诊脉了。今日她在假寐,他却以为她是当真睡着了,嘀咕了一句,“若十日内无法解毒,他‘鬼斧神医’的名头便就此毁了。” 这毒,白玄景解不了,鬼斧神医也束手无策,除非能在十日内找到解药,否则她是必死无疑。 可是晏玺已死,她从哪里去找解药? 除非晏卿肯帮她。 晏玺死得突然,晏的太子之位又在之前就被废掉,几位皇子的势力极为均衡,到底谁来继承皇位至今还无结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谁继承皇位,都不会无条件地给她解药。 要么晏卿给对方足够的好处来交换,要么,倾尽南临一国之力,精锐尽出,不惜得罪东昭,在十日内找到解药,并且……抢回来。 可他刚刚已经表明态度了不是? 她给不了他任何“好处”,所以,生死福祸,与他无关。 祁燕红着眼,双唇颤了颤,却说不出什么,转个身便出了屋子。 晏倾君侧了个身,背对着晏卿淡淡地道:“想看我临死前是如何挣扎么?目的达到便走吧。” 晏卿没有动静,半晌,烛光灭了,晏倾君刚要轻出一口气,背后却是一热。晏卿并未如她所想地离开,反倒是在她身侧躺下,双手揽住她的腰,从背后将她抱住。 晏倾君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亦没有将他推开。 *** 接连两日,晏卿都会晚上来看晏倾君,第二日一早离开。他跟晏倾君说些有的没的,晏倾君也答些有的没的,说得困了,她会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待到醒来,自己已经躺在榻上,身边是熟悉的墨香。 这两日月光轻浅,透过白纱窗照在房里,刚好能隐隐地看见他的侧脸。晏倾君总是忍不住拿手指来比划,比划他的眉,眼,鼻,唇,想着要刮去他的剑眉,拿朱红色的笔在他的额头写上“狐狸”两个字,再在他好看的侧脸上,分左右地写“禽兽”,这么想着,她就开始笑,有时候笑得心口的伤都疼了还浑然不觉,直到晏卿的眉毛不悦地皱起,她才会马上停下,继续闭眼装睡。 这样的结果就是白日里她总是没有精神的。祁燕总像有话对她说的模样,见她一副恹恹的模样,始终没有说出口。 直到第三日,晏倾君在开满栀子花的院落里,从日落时分坐到月上枝头,晏卿的身影也没有出现,祁燕拿了件披风给她系好,轻声道:“倾君,夜深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晏倾君“扑哧”笑出声,看着祁燕道:“我又不是孩子,你为何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祁燕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却不知该如何向晏倾君形容她这种担忧。 “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的表情,就跟深宫怨妇似地?”晏倾君抬眸看她,再扫了一眼自己坐着的石凳,笑道,“还觉得这石凳,就跟望夫石似地?” 祁燕垂下眼,半晌才问道:“那你是在等他么?” 晏倾君看向院落外笔直的林荫道,眯了眯眼,轻声道:“是啊,我在等他。” 祁燕面上浮起不解,拧着眉头道:“你明知他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与殊公子做交易,利用你得到殊家权势,利用你在南临站稳脚跟,甚至在利用完之后……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向你!倾君,这样的男子……你怎么……” “燕儿,”晏倾君仍是眯眼看着夜风中枝头乱颤的林荫道,轻笑道,“就是那一箭,让我看清了自己。” 祁燕的眉头皱得更紧,那一箭,他要置她于死地,她不是应该……恨么? “那一箭射入心口的时候,我的心很疼。”晏倾君歪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将脑袋靠在祁燕身上,缓缓道,“那种冰冷,侵入骨髓,冷到麻木的身子忍不住地颤抖。燕儿,殊言死后,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连命都不想要了,我在梦里都在想,说不定死了我可以过得更好。可是那一箭射入心口,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我很疼,跟以往受伤的疼不一样,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疼,尽管我早便知道他不会救我,他会任由我死,可是他亲手射出那一箭,我觉得那种冰冷……让全世界都在一瞬间坍塌了……” 祁燕沉默,晏倾君嗤笑道:“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还有一个世界可以坍塌。” 祁燕心中微微一颤,还有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晏卿的世界么? “然后我就在想,尽管伤口疼得我不想有任何意识,我还是不受控制地去想,为何会那么疼?”晏倾君好似又感觉到那疼痛一般,抓紧了祁燕的手,“我问自己一次为什么,眼前便浮现一幕我与他相处的一幕。” 从祁国初识,到东昭相交,最后南临相伴…… “然后我明白了。”晏倾君讪笑,“至疼,因为至爱。” 至疼,因为至爱。 她也曾因为依赖着的奕子轩和晏的抛弃背叛而疼,因为亲生父亲一次次地置她于死地而疼,因为母亲为了殊言出宫将她丢在皇宫置之不理而疼,但那些疼,都与晏卿给她的那一箭不同。 那一箭毫不留情地戳下了她层层包裹的内心,逼得她卸下层层伪装,直面自己心中所想。 比任何人都明白晏卿是怎样的人,比任何人都清楚晏卿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比任何人都小心地提防着,提防自己爱上。 可终究,心不是自己所能控制,想爱就爱,想恨就恨的。 “即便知道他对你的利用,知道他那种人不可能对你有情,倾君,你……不介意么?”祁燕蹲下身子,平视晏倾君。 晏倾君想了想,微笑道:“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做一样的选择。” 祁燕听着,晏倾君继续道:“在我的世界里,为了权势踩着别人向上攀爬再正常不过。如果是我,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只要保住一个女子的性命,便可以少走许多弯路,轻而易举地得到想要的东西,为何要放弃?一个与自己无关,没有任何亏欠的人,为何不可利用?况且……” 晏倾君轻笑道:“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若没有他,我早便死了……难道我要怪他屡屡救我于生死之间?他救我,数次情况凶险,可说以命相抵,稍有不慎便将他自己搭了进去。他不仅在拿我的命与殊言交换,也在拿自己的性命去搏。” 人总是要为自己想要的东西付出代价,他想要权没错,他为了争权利用他人也没错,至少在她看来,她也会那么做,而且,未必会有他做得好。只是恰巧,被利用的那个人是她,而她,明知他的本性,知晓对他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仍旧在他一次次的相伴相救中动了情。 “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晏倾君自嘲地笑笑。 “倾君……”祁燕再次红了眼眶,拂过晏倾君额前的碎发,缓声道,“你……长大了。” 她还记得当初在东昭,晏倾云与她争执,谴责她待奕子轩无心无情,那时的晏倾君,哪曾有过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的念头? 晏倾君佯装不悦道:“你这么说,会让我觉得我老了。” 祁燕笑了笑,拉着她的手道:“我陪你一起等。” “不。”晏倾君摇头道,“燕儿,我们明天就走。” “走?为何?你不是……” “才两天而已……”晏倾君轻叹道,“才两天而已,你看看我变成什么模样?” 祁燕恍惚有些明白晏倾君的意思,仍旧摇头道:“你的毒,倾君,说不定鬼斧神医可以解呢?” “他若能解,也不必每天抓心挠肺任由我扯他的宝贝胡子了。”晏倾君嗤笑。 “那我们能走去哪里?你刚刚才说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该……”留在意中人身边么? “留在这里,我会变得不是我。”晏倾君轻笑道,“我对他有情,他对我未必有意。久而久之,我只会变作他的玩物罢了。想起的时候过来看一眼,觉得有趣了便多来两日,觉得腻了,无趣了,说不定哪日再也记不得了。人非为情而生,我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留在这里,我便是为他放弃了全世界,可是他呢?” “因为付出太多,我会更加在意他,因为太容易得到,他不会加倍珍惜。”晏倾君眯了眯眼,“所以我们走。” 即便机会渺茫,她还是要去找解药,不到最后一刻,她不会放弃自己的生命。尽管喜欢,她不会没有原则地留在晏卿身边,以“爱”为借口,糟践自己的生命。 祁燕抚了抚晏倾君的长发,忍不住再次说道:“倾君你……真的长大了。” 晏倾君剜了她一眼,“我就真的那么老了?” 祁燕也笑了笑。 晏倾君看着她,这个十六年以来,唯一一个互相信任互相依赖的朋友,心中温暖。她再次抬头看了看幽幽明月,微微垂了眼。 曾经,她以为,成长的过程是鲜血,疼痛,挣扎,反抗,自愈,坚强,强大,是攀爬到人生的最顶峰,无人可伤她无人敢欺她。现在她才明白,成长,其实,只是简单而又艰难地——学会爱与被爱。 第六十三章 轻薄的月光被乌云遮挡,多雨的季节,天空再次飘落细雨。晏倾君拢紧了披风,起身,正要与祁燕一同入屋,转首间眼角的余光扫到点着夜灯的院落大门。 暗红色的灯笼,烛光闪烁,刚好一阵风过,烛光暗了暗,模糊中似有墨绿色的衣袂在细雨中翻飞。 “谁?”正在这时,祁燕一声低喝,同时拉住晏倾君护在身后。 晏倾君紧盯着门口,祁燕却带着她转了个身,来人站在她二人的右后方。 细雨飘在精致的兰花花纹上,月白色的袍子湿了大半,晏倾君诧异地看着奕子轩,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 “在下有要事相商,可否移步一叙?”奕子轩很是客气地拱手,微微弯身。 晏倾君怔了怔,许久不见,奕子轩看起来比上次精神了许多,还更“守礼”了。只是,他这个时候来这里做什么? 晏倾君也俯身行礼,微笑道:“不知奕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奕子轩看了一眼立在一边的祁燕,低声道:“不知可否与……姑娘单独来谈?” “姑娘”二字,从奕子轩嘴里吐出来有点艰难,还带了点若有似无地苦涩。晏倾君不知他如何找来这里,找她又想做什么,但是……他是从东昭来,而且,当日晏玺在军营驾崩,说不定他就在身边…… 思及此,晏倾君忙笑道:“那奕公子里边请。” 说着,给祁燕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回避。 进屋之前,晏倾君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院落的大门处,灯光幽暗,细雨如丝,不见刚刚那抹墨绿色,是自己眼花不成? “臣奕子轩,参见倾君公主!”奕子轩一入门便突然跪在晏倾君眼前,行了个大礼。 晏倾君不由得惊了惊,即便幼时初见,他也不曾这般给她行礼,更何况现在…… “倾君公主?呵……倾君公主,不是早便死了么?”晏倾君嗤笑。 奕子轩垂着眼,沉声道:“皇上临终前留下口谕,一年前‘倾君公主’之死为东昭错认,命七皇子亲自向当时牵连到的各国赔罪,恢复‘倾君公主’的身份,并叮嘱微臣务必亲自迎公主回东昭!” 晏倾君微微蹙着眉头,眼带审视地打量了他一眼,眸子里细碎的微光闪了闪,笑道:“狠心绝情了一辈子,临死了倒是记挂住还有我这个女儿……不过,他记挂着我,不代表我记挂着那东昭公主的身份!” “事关皇上遗诏,还请公主与微臣速归东昭。”奕子轩严肃道。 遗诏? 晏倾君低笑道:“他的遗诏与我有何干系?” 奕子轩眉眼更低,不语。 他既不语,晏倾君也不搭话,现下是他来找她,不是她有求于他。 半晌,奕子轩才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公主身中剧毒,如今解药在微臣手中,只要公主愿意随微臣离开,微臣必当送上解药。” 晏倾君眉心一跳,面不改色道:“凭什么相信你所言无虚?” “若无解药,公主恐怕会命? ?途中,微臣也无需多次一行。” “好。”晏倾君丝毫犹豫都没有,干脆地答道,“我随你走便是。” “那请公主明日到翠微谷,微臣会一直在那里等候。”奕子轩自行起身,说完便打算走。 “要走,就现在走,如何?”晏倾君音量一提,目光灼灼地看着奕子轩。 奕子轩许是未料到晏倾君会这么回答,身形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旋即沉声道:“微臣还有些事情未来得及处理,只能明日接公主回去。” 晏倾君微微扬眉,点头,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这夜晏卿果然没有来,晏倾君与祁燕说了随奕子轩离开的打算,她只是皱了皱眉便开始收拾行李,临睡前才犹豫着说了句:“一月时间未过,我的武功还没恢复。” 奕子轩说要接晏倾君回去,恢复她“倾君公主”的身份,目的可疑。若他当真为倾君好,为何不肯今日便将解药拿出来?若他有心要接倾君回去,大可以先公布“倾君公主”的所在,然后大张旗鼓地来接,为何是他只身前来? 可事到如今,他又能在倾君身上讨得什么好处? 而且,解药说不定真在他手上,这最后的机会,当然不可错过。 “生死有命,即便进一步是死,退一步未必就是活。”晏倾君侧躺在榻上,看着微闪的烛火,目光绵长,沉默半晌后双眼突然一亮,转而看住祁燕,微笑道,“但我知道你会与我同进同退。” 闻言,祁燕莞尔一笑,柔若春花。 *** 翠微谷名为“谷”,实际上是南临都城郊外的一座孤峰,穿过那孤峰有一条去东昭的捷径,至少可省下十日时间。但是因为山路崎岖,而且地势凶险,一个不留神便可能落入断谷的缝隙里粉身碎骨,那里人烟荒芜,甚少人去。 祁燕与晏倾君刚刚到了山脚,便看到奕子轩立在骄阳下,身姿俊挺,身后跟了十几名黑衣人。 祁燕下意识地握紧了晏倾君的手退后了两步,晏倾君对着她安抚地笑了笑。 山脚没有一丝微风,很是闷热。晏倾君擦了擦额头的汗渍,上前微笑道:“倾君中毒已久,且不久前刚刚受伤,要攀过这高峰恐怕不易。不若奕公子先给我解药……” 晏倾君话未说完,奕子轩身形一动,轻易拉过她揽在怀中,行着轻功便往山上去。 “倾君!”祁燕一个不留神,晏倾君的手已经从她手心滑落,本能抽出佩剑,一剑还未对准奕子轩,已经被他身边的两名黑衣人押住。 晏倾君倒不似祁燕那般紧张,在奕子轩怀中笑得轻缓,“奕公子,倾君是信你的。” 奕子轩的胸口明显地颤了颤,晏倾君继续道:“或许从前是倾君年幼,无法体谅奕公子的苦心。但是如今,倾君还是信你,不会伤我。” 奕子轩没有说话,不知是否速度太快,山风太急,面色有些苍白。 晏倾君仍是伏在他胸口微微笑着,伸手到腰间,拿出当初那串支离破碎的五彩琉璃珠,挂在他腰间,“当初我拿走这串琉璃珠,还想着日后可利用你我往日的情分为我做些事。现在我还给你,用你我往日的情分告诉你,我信你。” 奕子轩的脸上结了霜般,越接近山顶,便越是冷然,脚下的速度却并未放慢。晏倾君面色沉静,不再言语。 “阿倾,对不起。” 脚刚落地,晏倾君便听到这么一声轻叹,随即她的双手被人擒住,奕子轩的身子让开,便露出山顶上那人迎风而立的身影。 晏嘴角挂笑,目光冰冷。 晏倾君心中一紧,脸上却不露情绪,微笑道:“我道是谁这么想念倾君,连哄带骗半威胁地把我带来……‘太子’哥哥,我们俩是该好好叙旧了……” 晏倾君说着,两手用力,想要摆脱擒住她的双手。 晏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放了手。晏倾君得了自由,一面甩着双手,一面笑吟吟地迎上前,“听说最近宫里正为了皇位争得你死我活,太子哥哥……已经不是‘太子哥哥’了,居然还有闲心在此见倾君一面,看来是志在必得啊。” “为皇位?”晏扬了扬眉头,低笑道,“看来倾君所闻有误啊。如今各位哥哥们可不是在为了皇位争,是为了妹妹你争啊!” 晏倾君掩不住惊诧,敛了敛神色,再笑道:“已死的倾君公主,有何好争?” “这就要怪那位爱你的父皇了……”晏看着晏倾君的眼神里,又有了嫉恨,“现在各位哥哥可是巴不得马上找出你,然后……杀了!” 晏倾君面色一沉,马上想到奕子轩曾说过的“遗诏”,莫非晏玺临死前的遗诏,竟是…… “晏倾君!我早就知道留不得你!”晏突然扣住晏倾君的手腕,面露凶色,“从小父皇抱得最多的是你!夸得最多的是你!赏得最多的是你!你母女二人抢尽了多少人一生渴求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他最疼的始终是你!即便故意冷落那么多年,一次次地送你去死,我也知道,那至尊至贵的位置,他必然会留给你!” 晏倾君被他逼的步步后退,晏的手越扣越紧,恨道:“若非白梦烟,母后怎会如置冷宫三十年!若非你,我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父皇嫌弃!若非你给母后下毒,父皇怎会将计就计收兵权害死母后废我太子之位!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执着于那个被他坐脏的位置么?” 晏的表情越来越扭曲,双眼充斥着滔天恨意,恨不得将晏倾君扒皮剔骨一般。晏倾君心中惊颤,未想到他会连争都不争便直接跑到南临来找她“报仇”。 “哈哈,老天有眼……”晏大笑,冷睨着晏倾君道,“聪明一世的人也终于糊涂了一回!将皇位给毫无根基的你,哪个皇子会服?我东昭数百年来,可曾有过女皇帝?他根本就是将你推入了死穴!” “所以是你误会了,他从来都想要置我于死地!”晏倾君冷冷地插话道。 啪! 晏突然举手,用尽力气扇了晏倾君一个耳光,“闭嘴!” “我最见不得你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所有事情了然于胸的样子!”晏慢慢地走到被他一个耳光扇出许远的晏倾君身边,冷笑道,“我千里迢迢赶到南临想要助他一臂之力,居然就听他在床上喊了两日你和白梦烟的名字!还有一个谁?言儿?不知又是哪里出来的贱人!” 晏倾君正红肿着脸踉跄地起身,听到晏最后两个字双眼一红,冲到他身边扬手就是一个耳光,“轮不到你来质评他!” 晏没料到晏倾君挨了他一个耳光动作还能如此之快,也未料到身中剧毒之人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来,被她一巴掌扇得有点蒙。 啪! 未等晏反应过来,晏倾君又是一个耳光,“赏你的不知反省自以为是!遇事只会推卸责任怨天尤人,从来不会想想自身的问题!后宫之内奢求帝王之爱本就是笑话!若你有能耐有脑子,父皇为何要废去你的太子之位又如何能废去你的太子之位?我一个无身份无后台的女子又能耐你何?” 啪! 紧接着反手又是一个耳光,“赏你的鼠目寸光胸无大志!东昭皇储向来立嫡不立长,十几年的太子名头会无一股势力支持?只知记挂小恨小怨,关键时刻竟放弃皇位来找我报仇?” 啪! 第四个耳光,晏倾君沉了沉脸色,微笑道:“还你的。” 说完漫不经心地搓了搓发麻的手心,继续笑道:“现在我爽快了,你爱杀就杀,随你,反正再过八日我就中毒身亡了。正好下地府跟父皇说说你这些没出息的事。” 晏被扇地脸颊红肿,原本透着迷茫的双眼看到晏倾君的笑容时,像是被烫到一般,燃起熊熊怒火,猛地抽出腰侧的剑向晏倾君刺了过去。 一剑还未到晏倾君身前,突然变了方向。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的奕子轩突然出手,将晏的剑挡了出去。 “奕子轩你……” “殿下不是说过,要让我亲手杀了她。”奕子轩表情木然,眸色深沉,手中的剑指向晏倾君。 晏突然想起什么,阴测测地笑了笑,点头称是:“被昔日的情人杀死……哈哈,不错!这种死法更得我心!” 说着,收起剑,抱着双臂靠在石壁边笑看着二人。 奕子轩的剑直指向晏倾君还未痊愈的伤口,因为刚刚动作太大,那伤口已经崩裂,心口处渗出殷红的血来。 或许是峰顶的阳光太过猛烈,或许是伤口崩裂太过疼痛,晏倾君额头的汗水滑下,滴落在锋利的剑尖上,仿佛晶莹得如同泪水一般。她的嘴角却是挂着笑的,一瞬不瞬地看入奕子轩的眼,笑道:“奕公子,这是你……第二次拿剑指着我的心口。” 奕子轩面色不变,冷然地看着晏倾君,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他举着剑逼近一步,晏倾君便后退一步。 “倾君倒是不怕死,反正只是迟早的问题。”晏倾君仍是笑着,“只是有点遗憾,奕公子终究辜负了倾君的信任。” 奕子轩眸色一暗,竟闪过一丝疼痛,随即抽离长剑,再高举,急速地逼了过去。晏倾君面色一冷,本能地连连后退,同时侧转身子想要避开那一剑。不知是晏倾君侧身及时还是峰顶的山风太盛影响了奕子轩的速度,那一剑,竟然真的被她躲了过去。晏倾君心头还未松下,右肩巨痛,竟是奕子轩一剑落空,又补上了一掌。 此地正值断崖裂口处,身后不远处便是悬崖,刚刚上山时晏倾君便注意到下面荆棘丛生怪石嶙峋,若是从峰顶掉下,必死无疑! 峰顶骤起狂风,刮得晏倾君的黑发高高扬起,遮住了脸颊盖住了双眼,无法控制地后退,猝然地悬空,下落,透过黑发的缝隙,眼角的余光扫到墨绿色的身影,正飞快地向自己奔过来,晏倾君突然笑了起来,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叮! 长剑钉入石壁内,悬崖上瞬时挂了两个人,晏卿紧紧拉住晏倾君的手,正要接着余力向上腾起,抬首间见奕子轩将剑尖指向了自己,他挑眉,眼角溢出一抹别有意味地笑容来,“师弟想杀我不成?” 奕子轩冷着脸,没有说话,只淡淡道:“放开她。” “我若不放呢?”晏卿仰首,微笑。 “放手!”晏不知何时到了奕子轩身边,推开奕子轩抽出佩剑,怒道。 晏卿白了他一眼。 “小狐狸,拉住我的手腕。”晏卿低头看向晏倾君,只是握住五指,不太牢靠。 晏倾君这才抬头看晏卿,太阳正好在她眼前,使得她眯了眯眼。她微笑地看着晏卿,一手被他拉着,一手下垂,并没有照他所指示的拉住他的手腕,而是缓声道:“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晏卿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当时他只要引自己入山便完成了整盘棋局,根本无需多此一举。 晏倾君看住他,不愿漏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峰顶的晏却在此时突然将长剑对着晏卿扔过来,剑滑过晏卿的手臂,他的手却握得更紧,蹙眉道:“当时正好无聊。”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晏倾君无视晏卿手臂上汩汩流出的鲜血,仍是盯着他的脸。 晏恼怒,从腰间拿出几枚暗器再次扔了过去,晏卿若是躲闪,险险拉住的晏倾君必然会掉下去。 几枚暗器分别落在晏卿的手臂和肩头,渗出浓黑的血来。 “哈哈,暗器有毒,我看你能支撑多久!”晏大笑,面色阴鸷。 晏卿的脸上的血色果然在短时间内褪去许多,但是拉着晏倾君的力度仍旧未减,敛了敛神色低声道:“想看你能有何自救之法。” “那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无用之人,留来作甚? “想看你垂死挣扎。” 晏倾君的眉心跳了跳,仍是凝神看着他,眸光犀利,“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晏卿像是被她这个问题问住,眯起双眼。 晏倾君固执地不肯拿另一只手抓住晏卿的手腕,被他握住的五指已经开始从他手心下滑。从上往下看,悬崖底端一片漆黑,她的身子已经被山风刮得有些摇晃,她却不畏生死般,只是仰首看着晏卿,等着答案。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间,晏卿开口道:“习惯。” 晏倾君突然笑起来,眸子里犀利的光仿佛被狂风吹散,零零散散地飘在漆黑的眼中,随即黯淡。 “既然如此……”晏倾君的眼中好似腾起雾气,正午的阳光下微芒潋滟,“下辈子……不见!” 说着,眸光一凛,右手一挣,整个人便如离枝的落叶般飘了下去,不过眨眼间就被崖底的黑暗吞噬,没了踪影。 晏卿空掉的左手,蓦然地开始颤抖,手臂上的鲜血缓缓淌到手心,被他一拳握住。 晏见晏倾君终于掉落崖下,面上浮起快意的笑,那笑还未在脸上完全成形,便见挂在悬崖上那墨绿色的身影猛地一个飞腾,准确无误地落在自己眼前。 晏卿面无表情地执着剑,眸子里的光芒如同被□□覆盖,那剑尖指向晏眉心,那眼神像是要将他也冰封住。 “得罪我,知道是什么下场么?” 峰顶的狂风再次猛烈起来,烈烈骄阳下,飞沙走石。 第六十四章 南丰十年,六月,南临的雨季总算过去,都城日日晴空万里,风和日丽。 “禀将军!今日御医诊脉,称公主的身子已然大好,朝中几位老臣表示对将军与公主的大婚之日不予干预,还请将军亲自择选良日!”年轻将领跪在地上垂首禀告,说出来的话中气十足。 晏卿坐在书桌前正看着什么,闻言微微蹙了眉头,沉默不语。 年轻将领稍稍抬眼,看了晏卿一眼,随即沉声道:“六月初八正是这三月来最好的日子,不少大臣纷纷谏言……” “三日之后?”晏卿抬头。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驸马与公主的大婚之日,同时也是新皇的登基之日,这件事,当然是越早越好…… 年轻将领继续道:“南临朝廷秩序已经混乱十多年,还请将军尽快与公主完婚,替南临主持大局!” 晏卿眼底幽暗的芒光闪了闪,没有答话,转而问道:“让你们去找的人呢?” 年轻将领脸上闪过惊讶,随即迅速答道:“已经先后排了三队人马去翠微峰崖底,因为地势险峻,且地形复杂,还未能将崖底搜全!另外,分去三国的人马也没未发现将军所形容的女子的踪迹!” 晏卿的眼神沉了沉,摆手道:“退下吧。” “那将军与公主的婚期……”年轻将领犹豫道。 “公主身体还未痊愈,且仅仅三日的准备时间,未免太过仓促,此事稍后再议。”晏卿低声道。 年轻将领眉头一皱,却不多说什么,行礼退下。 晏卿神色一凛,沉声道:“躲着做什么?以为我不会发现?” 屋梁上蹿下花白色的身影,准确无误地落在晏卿书桌前,“嘿嘿”笑道:“嗯嗯,这将军府不错,难怪你不想搬到牢笼似地皇宫里去。” 晏卿无视他,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鬼斧神医”呵呵一笑,明显带着幸灾乐祸,“来看看那女娃找到了没呀,哎呀呀,再不找到,没被摔死也毒发身亡咯。” 晏卿抬眼睨着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来找罚的?” 老神医干咳了两声,忙肃了肃神色,摇头道:“不敢不敢。只是那女娃中的毒,我最近有些新发现。” 晏卿看着他,等着下文。 “那毒即便是有解药,恐怕也解不了……”老神医皱着眉头道,“药引是人的心头血。你也知道,这心头血嘛,不是那么好取,要那人内力高深,将精血逼至心头,再精准地划开心头来取出……” 晏卿的脸色沉了沉,老神医笑嘻嘻地道:“所以你不用找她啦。反正找到了也未必能拿到解药,就算从东昭那里拿到了解药,也未必能找到内力高深者自愿搭上半条性命给她解毒,所以不管怎么,都是个死。” 说完,老神医觉得浑身一冷,抬眼便见到晏卿正冷飕飕地盯着他。 “我……我的内力肯定不够啦,你看我连你都打不过……”老神医往后退了几步,随即想起什么,脸上又挂起笑容,欺近晏卿道,“啧啧,要是你倒可以……我看你也为她丢过不少半条命了,不差这次……” “这白花花的一片,真是碍眼……” 晏卿微笑着倾身,一手抚上老神医的光滑柔亮的胡须,鬼斧神医瞬间噤声,僵着笑容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上将胡须抽出来,讨好道:“嘿嘿……徒弟、徒弟先走了。师父保重身体,上次中的毒还未清,伤也没痊愈……” 眼见胡须离了晏卿的手,他瞬时窜到窗口,一面拍着胸口大松一口气,一面不免再次悲叹,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想当年,初见他时,他才不过十岁的毛头小子,拦在他门口说跟他打赌,谁输了谁就认对方做师父。他当时玩心正盛,那么有趣的毛头小子还是第一次碰见,就问他赌什么。 “赌我是天下间最贫穷之人。” 那时的晏卿满面稚嫩,眸子里确实笃定的精光。他见着他衣衫华丽,一看就是穿金戴银的贵公子,暗骂他不知民间疾苦,正好自己身上的银两喝酒喝得一文不剩,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身无分文。” “身上的衣服可以当不少银子。” “偷的,不是我的。” “身无分文的人多了去了,我也身无分文!” “我无父无母。” “我爹娘也早就不在了。” “水患时船太沉,他们把我扔在了海里。” “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那之前的记忆都没有了,因此我没有名字。” “我也没有名字啊,世人早就将我的名字忘记了。” “师父不信我,将我逐出师门。” “被逐出师门的弟子多的去了。” “废我武功。” “毛头小子要武功做什么?” 十岁的晏卿眼神凝住,微微笑起来,带着孩子的天真无邪,“无父无母无师父无名字,无金无银无人信任无力自保……” 他心虚,嘟囔着“这算什么穷”。 晏卿突然从袖间拿出一只灵雀来,小巧玲珑,见了阳光兴奋地叽叽喳喳。他顺着它的羽毛,缓缓笑道:“这是陪了我好几年的灵雀……” “不过……”晏卿侧首,看着他,仍是带着无邪的笑,“我还……无情。” 说着,五指一紧,那灵雀便没了声响。 想到这里,鬼斧神医几乎要捶胸顿足!当初他就不该讲什么江湖道义愿赌服输,不该听从师命给他恢复武功,直接导致他接下来这十年一直生活在噩梦中呀噩梦中呀…… “你还不走?”晏卿侧首看他,笑。 他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的小晏卿,浑身一个激灵,赶紧翻身跑了。 随着他的离开,晏卿嘴角的笑容也渐渐收敛,眸子里的墨色愈渐深沉,垂首继续看桌上的公文,一眼扫到“驸马秦卿”四字,眸光微微一暗。 “禽兽是我叫的,我晏倾君的夫君要骂也是我一个人骂!算我好心,给你改个名字吧……”她拿起笔,在白纸上飞快地写下两个字,“哪,秦卿!嗯,长得人模狗样的名字,多适合你啊!” 恍惚中,他仿佛还能见到她执着笔,烛光下那笑容里的顽劣。 秦卿。 他伸手,食指滑过公文上的两个字,不由地笑了笑。 第一次有人给他取名字,虽然是个“人模狗样”的名字,但……好像……也不错。 随即他瞥到“秦卿”旁边的另一个名字,“公主惠”,笑容又敛了敛。 秦卿仍旧是那个秦卿,公主惠,却不再是原来那个她。 晏卿合上公文,看向窗外的绿树茵茵,想到刚刚鬼斧神医说的话,微微眯了眼。 晏倾君不会死的。 他一次次地看着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看着她骄傲而又倔强地活着,看着她抓住身边一切契机不留余力地保住自己的性命,她怎么可能轻易让自己去死?仅仅为了悬崖上几句话不投机就放开他的手任由自己去死? 不可能,那不是晏倾君会做的事,她一定会给自己留有后路。 晏卿再次打开那公文,扫过“秦卿”与“公主惠”,再扫过公文上待他填上的大婚日期,拿起手边的笔,沾了沾朱色的墨水,提笔欲写。 “将军!”门外再次传来年轻将领的声音。 “何事?”晏卿低问。 “刚刚传来消息,已经找到那位姑娘的尸体,现在正停在后院!” 晏卿正要落下的笔,突然顿住,良久,朱红色的墨汁滴落,正好点在那“秦卿”二字上,浓如鲜血,久化不开。 *** 停在院落里的尸体,因为天气炎热,死亡时间又太长,很多地方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阵阵恶臭。 鬼斧神医被晏卿派人去揪了回来,百般不愿地站在一边,嫌弃道:“都摔成这样了,要我怎么认尸体!我跟她又不熟……不如你来吧,反正你抱也抱过,摸也摸过……” 话没说完,被晏卿脸上阴测测的笑给吓了回去。 尸体显然是正身着地,整张脸都摔得辨不出模样,右胸口被大石戳穿,手脚俱断,经脉自是不多说。 老神医围着尸体转了好几圈,欲哭无泪。他是“神医”,又不是仵作,医病治人倒可以,让他来断定这具摔地稀巴烂的尸体是不是晏倾君,他是真的……跟晏倾君不熟啊! “对了!”老神医脑中灵光一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扒开女尸左胸口。 右胸被砸了,左胸还算完整。 他看了良久,皱眉,再舒展,又皱眉,再舒展,最后还是皱眉,叹了口气,摇头道:“的确是她。” 晏卿的眸光蓦地一冷,他连忙解释道:“这心口的伤,我给她看了大半个月。要不你自己来看看?这可是你亲手射的。” 晏卿沉默,垂下双眼,看不出神色来。 “看完了,我走了啊。”老神医忙退出那尸体十步远,捂着鼻子就想跑。 “站住。”晏卿把他喝住,扫了他一眼,自己上前。 女尸穿着与晏倾君一样的衣服,梳着与她一样的发髻,身形也与她极为相似,死亡时间的确是在七日前,死亡原因也的确是从高空坠落。 但,他还是不信。 晏卿上前,绕到她的左侧,轻轻扶起她已经腐烂一半的左手,看到她左手手心那条蜈蚣似的伤口时,手像是被烫着一样,猛地一颤。 那是对付白玄景时,她为免他中毒太深,让匕首先穿过她的掌心留下的伤痕。 他还记得,碧海湖边他替她包扎伤口,她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他用余光扫到她的脸,她看着他,目光闪亮,噙着若有似无的幸福与憧憬…… “将军,这是在这位姑娘身边找到的!” 晏卿转身,便见到有人双手托着一物跪在他眼前。他定睛,看到染了血的五彩琉璃珠。 这琉璃珠,她挂在腰侧,向来不离身。 晏卿本是拿手去取,手到空中却顿了顿,放下,背在身后。 午后的院落里突然一片寂静,好似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烈日似火,微风徐徐,女尸散出来的恶臭不止,晏卿不说话,所有人都沉默着,本想离开的鬼斧神医也不敢移动双脚,弯着腰想看清晏卿脸上的表情,那张脸却被烈日下的阴影掩得严严实实。 “把这尸体送到东昭,奕家。” 晏卿总算开声,马上有人领命,开始移动尸体。 晏卿仍是站在原地,看着那尸体,看着她被人用白布盖起,看着她被人抬起,看着她消失在院落里。 他还是不信那是她,不信她死了。 但不知为何,这一日是六月初五,他记得清清楚楚,以至于在许久后的将来,他都极端地厌恶“五”这个数字。 七月初五,探子来报,奕子轩见到尸体后一病不起,三日不曾见客,随即将奕家事务交给弟弟奕承,迁往迎阳寺养病。 晏卿想起初识晏倾君时,她因为祁天弈而误食迷心散,第一次哭得泪流满面。那时他以为她迷糊的意识里见到的是奕子轩,还暗自觉得好笑,她那样的女子,居然会喜欢奕子轩那种刻板无趣的男子。 八月初五,探子续报,被奕子轩抓住的祁燕得了自由,领着一罐骨灰回到南临,在白梦烟的墓边再修一墓,却没有墓碑,接着在墓边建了栋小木屋,种满了蔷薇,日日养花浇水扫墓。 晏卿想起晏倾君嫁回东昭时顺便带走至关重要的祁燕,自己走得风风光光,却把祁天弈那个烂摊子交给他来收拾。得知消息时他不知是该恼该怒还是该笑,那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暗暗地摆了一道,还有苦不能言,有仇不能报。 九月初五,曾经的贡月国主贡冉生登门拜访,含蓄地表达了想见一见“护梨姑娘”的意愿,称上次两人分开前他说了些过分的话,想要当面道歉。 晏卿想起他与晏倾君从东昭到南临的一路,他有意激她,与她共躺一榻,看着平时聪明傲气的她到了自己面前无能为力却强颜欢笑的模样,很是有趣;想起她对贡冉生说他姓“秦”名“受”时得意得高高扬起的眉毛,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那么容易满足;想起两人同时堕崖之前,她骗自己说不会骑马,那是第一次,有人在生死关头没有丢下他。 十月初五,白玄景的一众老臣中,最后一名也收拾行装,带着一众子孙归隐田园,三大长老制改组,驸马与公主成亲前,所有事宜由大臣辅佐驸马试管。朝廷内再无晏卿异己者,只缺“天子”之名。 晏卿想起晏倾君与他说要合作夺南临政权前,在皇宫内吹笛召他,那时他身受重伤,行走都是困难,听着那断断续续的难听笛音,竟觉得好笑,忍不住想要逗弄她,那是他第一次忘记自己的伤,想要看一个女子的笑容;想起白玄景逼她杀自己时,隔着她的手掌刺向自己的一刀,想起那个夜晚狼狈地她扑倒在自己怀中时,喏喏说着那是他第五次救她,想起回宫之前她巧笑着说她信他,信他会来救他。第一次有人伤他之前先伤自己,第一次有人把他的算计当做他对她的好默默记在心头,第一次有人……相信他。 十一月初五,众人力求准驸马秦卿尽快确定婚期,使朝廷局势更加稳固。前后一番合计后,大婚之期终于定下,为两月后的元月初六。 晏卿想起他曾经多次在晏倾君耳边笑着说“以身相许”,每次她都表情不一。那时他算计着,只要晏倾君在他手中,殊言就不会反悔。俘虏一个女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爱上自己。然而,他终于从她嘴里听到她说出对他的情意时,她却要走,不甘为他的玩物,不愿糟践自己的生命,尽管只剩下十天,她也要走。 也是在那一晚,她说她不怪他,他所得的一切,也是由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正视这女子的与众不同,这是第一次有人看到他在人后的付出,考虑到他所付出的代价。 十二月初五,南临下起初雪。奕子轩仍旧在迎阳寺养病,半年来不曾踏出一步。祁燕仍旧每日养花扫墓,不曾离开木屋片刻。派出去寻找晏倾君下落的人每次传信回来都只有四个字,“音讯全无”。 晏卿画好了晏倾君的第一幅画像,将“她”挂在书桌正对面抬头可见的地方。但每看一次,便忍不住取下,撕碎,重画一幅。 挑眉嗤笑,抬眼巧笑,阖嘴微笑,弯眼装笑……没有任何一幅画,可以描绘出他心中晏倾君的模样。可时日长了,她所有的笑容都重合成半年前悬崖边她对他的最后一笑。 那时他刚上山便见她受人一掌,本能地跟着跳下险峰,险险地拉住了她的五指,紧紧握在手心。她的五指微凉,他的手心却是滚烫。有人用剑刺来,有人拿暗器扔过来,他却不敢移动半分,生怕手里的人会因此滑落。她一个个问题地砸向他,都是他往日不曾考虑,或者不去考虑的问题,砸得他生平第一次紧张,也是第一次知道人一紧张,手心是会出汗的,而手心出汗,越是想要握紧的东西,便失去得越快。 他想起他对她说,他的人生没有如果,而半年后的某个清晨,看着窗外如云的大雪,他记起去年大雪纷飞时,他从祁国赶到东昭,从奕子轩手里救下她,躺在她的榻上,第一次在外人眼前睡得安稳;记起他带她去碧海湖后,他伤势复发晕倒在她榻上,反倒被她一脚踢了下去,第一次有人替他上药,第一次他安心地将背后空门给了外人;记起最后那一面,她仰首看着他,眸子里细碎的芒光在正午的阳光下潋滟生辉,她说,下辈子……不见! 于是他开始有了人生第一次关于如果的设想。 如果他当时知道晏玺的遗诏是让晏倾君继承皇位,如果他没有尝试与东昭大皇子交易,让他交出晏倾君的解药从而泄露了她的行踪,如果那个夜晚,他听见她说要走后不是自负地认为她一定会回来,没有离开而是出面阻止…… 现在,那个给他那么多第一次的女子,会不会还在自己身边? 又或者,那日在悬崖上,如果他遵从自己的心意,诚实地回答那些问题,是不是,她就不会挣脱自己的手? “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因为担心殊言保护不好你,因为担心祁燕找不到你。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见不得你眸光黯淡消沉厌世的模样,一箭射醒你,让你看看这世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为何救她? 为何在没有了与殊言的协议之后还在救她? 为何得不到任何好处还要冒着生命危险,仍是要救她? 因为…… 舍不得。 元月初五,子时,与“惠公主”大婚前夜,晏卿二十岁的人生,第一次酩酊大醉,竟不知是因为太过高兴还是其他。 他步伐微乱,笑着走上东城门的最高处。 寒风料峭,墨青色的长衫高高扬起,仿佛夜鹰在空中盘旋? ??散。 “禀将军……”来人一身黑衣,若不出声,融在夜色里几乎无人可以察觉。此时许是闻到了晏卿身边刺鼻的酒味,不由地蹙了蹙眉头,抬头触到晏卿凌厉的眸子,随即马上低头。 “仍是没有任何消息!”那人屏息回答。 “都城附近可曾仔细搜过?” “是。” “没有任何异动?” “是。” “奕子轩呢?” “仍在迎阳寺。” “祁燕呢?” “仍在墓地旁。” 晏卿突然低笑了几声。 “将军……”跪在地上的人犹豫地开口,声音一沉,拱手道,“将军!这半年来弟兄们找遍四国都不见那位姑娘踪影!还请将军节哀!” 节哀? 晏卿眯起双眸,很多年前,也有人与他说过相同的两个字。 那年他被母亲遗弃在礁石上,白玄景如同仙人般出现,救了他,问他:“你爹娘呢?” “死了。” 那时的白玄景与他说,节哀。 那年白玄景逐他出师门,他在他门前跪了三个日夜后,流落街头时老乞丐问他:“你师父呢?” “死了。” 那时的老乞丐与他说,节哀。 如今,他明明没有与任何人说她死了,为何还有人要对他说“节哀”? “那位姑娘已不在人世!请将军节哀!”黑衣人像是怕城楼顶的风太盛,将他之前的话吹散一般,拱着手又重复了一次。 不在人世? 晏卿迷朦的眸子里蓦然切出银白色的寒光,像是要将眼前人劈开一般,但下一瞬,那寒光便被迎面而来的厉风吹散。 不在人世。 四个字,字字带毒,半年来深埋入体内每一个角落。从初时的笃定不信,渐渐地有所动摇,后来摇摇欲坠,最后,落地时在体内开出带着利刃的毒花。 种毒者是谁?何时种下?如何种下?他竟恍然不觉。直至某种情愫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体内流淌得越来越急,且,同烈酒一般,时间越久,便越发浓烈,而这个夜晚,登高至极的前一夜,那情愫仿佛就要破土而出。 不在人世。 晏卿又笑了起来,他说他的人生没有意外,但是错了。 只是那个意外如同绽放在天际的焰火,美得惊人,却也短暂到令人心悸,就那么一瞬,划过天空便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留下。 不对,还是留下了些许痕迹。比如背上的窟窿,那是他和那个意外在沣水湖附近被刺得来,比如背后一大片蛇纹一般的伤痕,那是他和那个意外跌落山崖时留下来的,再比如腰间那刀痕,还是那意外亲手留下的。 他用这一身伤换来的意外,转瞬即逝了。 晏卿觉得今日一定是太过放纵自己了,喝了太多酒,导致头疼,心口竟也跟着疼了起来。 他又错了,他这一身伤不是换来那个意外,而是一个契机,一个只手天下的契机,一个达成毕生心愿的契机。 如今,这心愿,只差临门一脚。 晏卿再登高一步,厉风更猛,细雨如针,刺破他眼中的迷朦,刮散他身上的酒气,他举目看向静谧的南临都城,微微笑着,意味不明。 第六十五章 南丰十一年,元月初六,原贡月公子、现南临大将军秦卿与南临公主惠大婚,婚礼完后二人敬天拜祖,同时开始新皇登基大典。 数百年来的最大盛事,南临早在两月前确定婚期后便开始持续地处于沸腾状态下,人人夸赞公主如何美貌有胆识,曾拖着病体解决了皇宫内一触即发的内乱,更夸赞驸马如何天人之姿文武全才,带兵赶走百战不殆的商洛大将军商阙,使得百姓安居乐业,无人再敢觊觎南临。 新年刚过,南临都城便开始人潮汹涌,客栈酒楼早在月前便被各路达官贵人订走,订不到房的,只好在郊外搭起了帐篷。 如此盛事,其他三国不少使者前来观礼,都城内几乎所有房屋都翻新过一次,敬天到宫门那一段路上更是由百姓自发架起百米高台,欲要献上对新皇新后的祝福。 元月初五时,都城内的人数到达鼎盛,想要从东大街走到西大街,竟是比登天还难。街上人声鼎沸,酒楼客栈茶肆无不人满为患,都在等着子夜钟声敲响后开始的狂欢。 子时一到,公主驸马便会由宫内驾车而出,敬天过后与百姓同乐。南临向来亲民,公主大婚的喜堂便设在都城东城门之上,吉时一到,便在千万百姓的见证下,迎着朝阳拜天地,辞旧迎新,礼成后直接回宫,新皇登基。 万众期待下,子时的钟声终于敲响,皇宫朱红色的大门敞开,整齐的近卫队今日全部换上暗红色的喜福,整齐出宫。紧随其后的便是公主与驸马的车辇,车顶由硕大一颗夜明珠装饰,照亮了整个车身上镶满的各色宝石,金制的车壁在大红色丝线的装饰下喜庆而不失大气。 晏卿站在车头,身着大红色喜服,嘴角挂笑地看向黑压压的百姓。他身侧是同样身着喜服的女子,红纱掩面,身形娇弱。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百姓们整齐有力的恭贺声伴随着洒在夜空的礼花响彻天际,晏卿身边的女子微微抬手,便有宫人代她大声喊道:“平身!” 百姓们起身,不由地全部随着车辇的移动而奔走,禁卫军大半在宫外维持秩序,却也拦不住狂热的人群。 如此,整整三个时辰,仍是有人不愿放弃,想往敬天的塔庙那边奔走,而天色已然微亮,城门口亦再次出现了车辇的影子。 晏卿扶着“惠公主”众星捧月般走上了东城门,随即响起磅礴的宫廷礼乐。 卯时,正是日月同辉的时候。新人先拜天地,再拜日月,最后拜子民,礼成之后,百姓再次跪地齐喝:“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贺声不断,那“千岁千岁千千岁”更是绵延不断,不过一个时辰,这“千岁”,就会改成“万岁”了。 既已礼成,晏卿上前一步,笑对百姓,高喝道:“平身!” 百姓起身,复又跪地,齐喝道:“请公主、驸马接受草民贺礼!” 晏卿转身,温柔地拉住“惠公主”的手,带着她走到城门头,举目看向那几乎比城门还高出许多的木架高台,微微眯眼。 百姓献曲为贺礼,这是他早便知晓的环节,只是究竟是什么曲目,抑或说,是什么节目,他倒没仔细问过。这不过是今日最微不足道的环节,一曲过后,他便要回到皇宫,坐上那万万人之上的位子。 就在他晃神间,高台上不知如何出现一名女子,尽管距离有些远,那一身淡黄色的纱衣仍是十分显眼。 咚、咚、咚…… 鼓点开始敲响,沸腾了近一月之久的南临都城,瞬时安静下来,无人高喊,无人议论,连嬉笑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仰首,盯着百米高台上那女子曼妙的身子,看着她踩着鼓点,翩翩起舞。 那鼓点,初时轻盈若滴水之声,如绵延细雨浸润人心,高台上的女子身形缓动,水袖长舞;突然,鼓点密集,犹如乌云密布暴雨大作,竟让人乍生万物枯败,残虐悲怅之感,女子的舞姿也随之变幻,步伐快而不疾,水袖繁而不乱;继而,鼓点戛然而止,好似狂风暴雨之后的风平浪静,云散月出,而女子的舞姿也缠绵起来,鼓乐声仿佛与她的一身纱衣融为一体,轻缓而不失力度,如云之彼端,海之彼岸,徜徉自若,换得新生。 于细雨绵延时唤月而醒,于狂风大作时呼月而出,于风平浪静时挽月而留。 一舞过后,都城内更是静得听不见落叶之声,城中数万百姓仿佛石刻的没有生命一般,连呼吸都极难听见。 “挽月夫人!” 不知是谁在此时惊呼一声,打破了诡异的沉静。 南临早在上次与商洛大战之后便改了“闭关锁国”的国策,揭开了十几年来的神秘面纱,同时不再过分严格地控制四国往来,因此,此刻聚集在南临都城内的,不乏曾经的贡月国民,马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挽月夫人”的呼叫声中夹杂着“倾君公主”。 晏卿立在原地,那面上的表情,不知是惊是喜,只紧紧地盯着高台上女子的身影,一刻不曾离开。 “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女子在高台上收起水袖,行礼,声音轻灵,还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都城内又在霎那间安静下来,众人收回看向那女子的眼神,随着她一道跪下大呼:“恭贺公主、驸马喜结连理!恭祝公主、驸马百年好合,千岁千岁千千岁!” 晏卿只是看着那抹鹅黄色的身影,眼角微微一弯,眸子里就激荡出轻浅的笑意来。 冷不丁的,一支长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向高台上的女子!女子惊惶地躲闪,连连后退,那箭正好射在高台的支架上,紧接着,火红的箭羽从四面八方齐齐射了过去,一时间,跪地的人群纷纷尖叫逃窜。 与此同时,大红色的身影如同流星划过半亮的天际,由东城门到高台上,不过眨眼间而已,几乎是与那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羽速度相当。 鹅黄纱衣的女子为了躲避那箭矢,已然攀上高台的最顶端,坐在唯一的竹竿上,竟还悠哉地晃动这双腿。 第一轮箭羽被晏卿执剑旋身间挡了回去,第二轮箭羽再次袭来,瞄准的不再是高台,而是高台的支架。人群持续涌动,推搡着想要散开,却是越挤越混乱,挤着推着正在中央的高台根基也开始松动。 底部被人群摇动,支架被箭羽一箭箭射穿,高台顶端摇摇欲坠。一身喜服的晏卿朝着坐在顶端的女子伸出手,微微笑道:“走。” 女子像是察觉不到危险,双眼噙着暗芒,看入晏卿的双眸,低首笑问:“我问你,在贡月时你为何要随殊言入山?为何要指给燕儿我的所在方才离开?” 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到半年前,翠微峰上,悬崖边,他紧握着她的手,她仰首,笑问他。 如今,高台之上,朝阳下,他向她伸出右手,她低首,笑问他。 “因为只有我能保你周全。” “我再问你,战场之上,那一箭之前,你为何要给我机会说我是何人?为何不干脆一箭取了我的性命?” “因为除了殊言,还有一个我,需要你活着。” “我最后问你,你现在,为何救我?” “因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只母狐狸。” 晏倾君娇俏的脸上,笑容终于肆意地绽开,眸子里染上朝阳的金黄色,她倾身,伸出手来握住晏卿的右手。 高台却在此时猛然一阵晃动,还未来得及握在一起的手猝然分开,鹅黄色的身影飞快地坠落。晏卿身形速动,腿蹬高台,高台轰然坍塌,鹅黄色的身影也精准无误地被火焰般的红色包裹。 “啧啧,怎么办呢……众目睽睽之下,驸马爷竟然搂着一名舞姬……”晏倾君窝在晏卿怀里,皱眉道。 晏卿含笑看着她,“我喜欢。” “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得偿所愿坐上皇位,你这是要带着我走?”晏倾君瞥了一眼飞快后退的房屋,故作疑惑道。 晏卿仍是含笑,“我愿意。” “民心尽失,再回南临已是困难,半生努力的结果,你不要了?”晏倾君攀住晏卿的脖颈,欺到他耳边轻声道。 晏卿没有回答,倒是捏了一把晏倾君的腰,突然道:“身姿轻盈,你学会轻功了?” 晏倾君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消失半年,诈死骗我?”晏卿看住晏倾君,笑容愈甚。 晏倾君连忙笑,笑弯了眉头。 “糊弄我半年,又骗我丢了皇位……”晏卿笑眯眯地低首看着晏倾君,“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 “以身相许怎么样?”晏倾君笑嘻嘻地道。 晏卿白了她一眼,“你本来就是我的。” “无耻……”晏倾君白回去。 晏卿亲了她一口。 “流氓……” 晏卿封住她的唇。 “禽……” 唇再次被封住。 “兽!”晏倾君怒瞪。 晏卿恍若未见,抱紧了晏倾君,脚下速度不减,抬起头来,眯眼看着东方缓缓升起的朝阳,嘴角挂起轻缓的微笑,“禽兽一人,用十年时间坐上了南临最高位。你说,禽兽与母狐狸联手,坐上这四国最高位,要几年时间?” 尾声 “孩子,你听娘的话,乖乖站在这里可好?”面容憔悴的女子将手里的孩子放在礁石上,哽咽道。 “你不要我了么?”孩子红了眼圈。 “孩子,不是娘不要你……”女子的眼泪一串串掉下来,“娘被族人逐出,如今盘缠耗尽,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如何来抚养你?” 孩子没有说话,女子又哭道:“等会会有名穿着白衣的男子经过,他身上有把刀,以前我教你认过那刀的,那男子的画像你也是看过的。你跟着他,他会救你,会教你很多东西,以后你会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是爹么?”孩子问。 女子突然停住了哭泣,严肃道:“不可唤他爹!这辈子都不可让他知道他是你爹!” “为什么?” “娘以前做过一件错事,冒充了不该冒充的人……”女子擦过脸上的泪,眼角殷红的泪痣分外惹人眼,“因此才会被逐,才会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那和爹有什么关系?”孩子仍是不解。 女子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转而笑了笑,摸着他的笑脸道:“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名字么?我白氏的规矩,名字只能留给父亲来取,而且要经族长过目的。” “我可以有名字了么?”孩子笑了笑。 “嗯。”女子连连点头,“你跟着他,他会给你一个名字,以后那就是你的名字。” “嗯,那我在这里等爹。”孩子坚定地点头。 女子再次冷声道:“不可唤他爹!一辈子都不可以!他会不喜欢你会赶你走的!” 孩子瑟瑟的。 “答应娘好不好?” 孩子点头。 “你重复一遍,答应过娘什么?” “等那幅画像上的男子,他身上有一把刀,娘教过我,那叫逆天刀。”孩子乖巧地回答,“一辈子都不能唤他爹,否则他会赶我走。” “还有……”女子回头看了一眼马上便要离开的船只,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哽咽道,“还有,忘记以前的一切,忘记娘,忘记你姓白……” 孩子怔怔地,女子又问他:“记住了么?” 孩子点头。 女子拥过他抱了抱,小船的船夫已经开始滑动双桨。 “如果,他不会经过这里呢?”孩子还未来得及问出口,女子便已经远去。 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大海,四面都是水,无处可逃。不远处是浮尸,最后一只船马上便会离开,娘只买得起一个人的船票,所以让他等着,给了他一个希望…… 他在礁石上坐下,看了一眼又开始涨高的海水,笑了。 他会忘记从前的一切,忘记他有娘,忘记他有爹,忘记他姓白。他会记得给出的承诺,记得跟着画上的、带着逆天刀的男子,记得一辈子不会喊那人做“爹”,记得成为最有本事最厉害的人。 如果,那个人出现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