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予我手术刀》 第1章 [朱砂蛇胆]陆郎 远山如眉黛,在将要落雨的天边连成一线。 门楼将闭的瞬间,忽而从夕阳古道外疾驶来一驾暗红色四马輜车,踏烟滚滚,飞也似地入了城。 这样华贵的輜车,在清远这般小城里并不常见,即便是钟鸣鼎食的王员外家,也只用得起两马。 细看之下,车轮上裹了厚厚的草垫,四周帘幕垂盖的严丝合缝。 “娘子再忍一忍,如今天下兵荒马乱,皇上即将入主建安城,过些时日,便会接您入京。”宛平拿过柔软的靠垫,轻手垫在女子高挺的腰腹下面。 女子扶着已然撑起的肚子,不施脂粉却依然艳光逼人的脸容上,并未有太多的表情。 宛平又道,“娘子临盆在即,经不起路途颠簸。皇上的意思,是要您暂时安置在这里,待诞下麟儿,时局平稳时,再亲自风光接您回建安大明宫。” 女子却是淡淡垂了眼,“陆郎呢,可也在建安?” 宛平心头一跳,“西面叛军余孽垂死挣扎,兰沧王亲征上阵,想来一时不会回京。” “那他,可会来此地?” 马车停在一处幽静的院落前,宛平劝道,“娘子不该再念着将军,陛下对您宠爱至极,以后是要做皇妃的,若传到陛下的耳朵里…” 女子冷眼一笑,妩媚众生,“这天下,哪处不是陆郎替他打下的江山,他凭何不如意?” ~ 前日里几场秋雨忽至,放晴后,碧空如洗,候鸟高飞。 临近中晌,街边的市集渐渐热闹起来。商户们揭开木门条板,摆上摊位,开门迎客。 坐落在东市街中央的怀庆堂医馆,百年的老字号的红木招牌擦的锃亮,但上头斑驳痕迹已然经历了数十年风霜,越发深刻。 二层的木制小楼,前厅开阔,摆放着一排带靠椅的凳子,供病人歇息。 紫檀小串珠的帘子往门厅两面挽起,迈过门槛在往里走,就是一整面墙的药柜。 “抓两副治咳嗽的药,你婶子的咳症天儿一凉准犯。”后街的安铁匠晃悠悠进来,熟门熟路的往柜台前一站。 “黄芪第二排四号,干姜挨着天麻…”一身水绿色的少女嘴里念念有词,正端着晾晒铺干的药材寻着次序装木屉。 闻言一回头,露出张清透干净的小脸儿。 少女正是医馆陶大夫的女儿秋桐,今年十七岁,开春后跟着爹爹习医,白日里无事就跟着郑掌柜在怀庆堂里抓药。 秋桐莞尔一笑,将药材放在柜台上,古灵精怪地往前凑了凑,“安家婶婶只闷头吃药可不行,该带来当面诊一诊,望闻问切一项都不可少。否则药不对症,医不好的。” 说的煞有介事。 安铁匠不以为然,这都是陈年的老毛病了,“秋丫头这是跟你爹学来的?” 秋桐素手灵活,“薛妙说的,肺热而咳,肺衰亦可咳,喉中生津…生津…” 他后面怎么说来着? 忽而抬头,那厢诊房里布帘子掀起,通身天青色身影走了出来,衬出一张白净俊秀的面容。 “每日晨昏各两次,一副是外敷在伤口,一副是煮水内服。创口要保持晾开,严禁沾水、沾不洁之物,若有溃脓的现象,立刻来医馆就诊。若症状好转,七日以后按时复诊。” 三十来岁的壮汉子跟在少年身旁,高壮的体格和少年清秀的小骨架对比分明,但若说气质,倒是少年更胜一筹,清华坦荡,丝毫不显得气弱。 汉子黑红面上满是钦佩之色,“多亏薛大夫妙手,这会比方才好受多了,我这条手臂还能用吧?一家子老小都靠着我养家糊口啊…” 梨涡浅浅一笑,薛妙面含鼓励,“尽可放心,十余日便能大好,半年之后,连疤痕也能消。” 但话锋一转,“前提要严格遵照我的方子来。” 病人不遵医嘱,往往是最大的难题。 “薛大哥诊完病了?” 秋桐凑过去,接过来方子一看,边去抓药,上面是黄连、黄柏、黄苓。 三黄清热解毒的方子内服,鱼腥草粉外敷,配的很是巧妙。 以手背拭去额角的细汗,薛妙随口道,“病人虽然进来时表象可怖,但烧伤程度不深,按时敷药并无大碍。” 少年说话时,眼若秋水却奕奕有神,透着一股子清风气朗的舒适娴静。 秋桐吐了吐舌头,方才那大汉就医时整条手臂都烫的起了又大又红的水泡,说是在豆腐坊打热浆时让沸滚水烫的…进来时鬼哭狼嚎的,经薛妙手处理完,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这边刚处理了一个时辰的伤口,马不停蹄,立刻回到药柜前,认真地问起了安铁匠娘子的病症。 待抓了药忙完时,已经是过了晚饭的时辰。 也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说服了安铁匠,临走时满口答应下次带他娘子一起来面诊。 暮色四合,街巷华灯初上,旁边包子铺的阵阵香气飘了近来,挑动着味蕾。 秋桐便跟着去后院,一袭青衫正褪去羊皮手套,认真清洗着,然后铺展了挂在树下晾晒。 身形笔挺,却不高大,微微清瘦,只是比秋桐高出小半个头来。 他就这么站在树下,似有清澈皎洁的雪光含在眼底,随着黑瞳微亮,如同在那漫天大大雪里开出颗颗红梅花来。 举手投足的清澈透然,秋桐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便时常打趣他要是女儿身,一定是个惹人疼的美人。 每每此时,薛妙便沉下脸,和她争辩,但大多数时候,丝毫不是牙尖嘴利的秋桐的对手,只能受她“欺负”。 秀发挽成结,高束脑后,微微仰起脸,夕阳余晖在清俊的脸容上投下细细光斑。 如雪落将化,面容清纯见底。 暮秋的夜风丝丝吹动,卷下桂花瓣。 秋桐走过去舀了瓢水,缓缓往下冲。 嘴上碍着父亲的面子,虽然唤他一声大哥,但实则她心里并不服气,私下里常常说他面容稚嫩,看起来还不如自己年纪大,应该是阿弟才对。 涂上皂角,薛妙对于她的揶揄已经习以为常,自顾自地仔细洗手。 十指指甲短平,干净整洁。 抬起头清眸澄澈,微红的唇,要比女子生的还好看,他声音清清,刻意压低了一些,“病人再来复诊时,只怕要劳烦陶伯费心了。” 秋桐手上停住,一张娇俏的脸登时沉了下来,“你决定了?” 从怀中取出小盒香脂,涂在手上抹匀,微微点头,“打算这几日收拾一下就出发了。” 秋桐又拿出那套说辞,仿佛苦口婆心地教育阿弟一般,“清远城虽然小,但安逸平静,外面战火连连,民不聊生。你在医馆里治病救人,不也挺好的么?我和爹爹都将你视为亲人,况且医馆也离不开你…” 的确,如今怀庆堂的小薛大夫,已经叫响了名头,尽管少年人看着瘦弱、性情温软,但医术却不含糊。 薛妙抱以略带歉疚的笑,圆润的指甲挠了挠鼻尖儿,“我的确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末了又加了一句安慰的话,“以后,会回来看你们的。” 当初来清远城,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攒够了路费,不能再多有耽搁。 如今时局动荡,新军高举匡扶大燕的口号,天下一呼百应,年关前攻入建安大明宫时,昏庸的永平帝李灵正在和妃嫔饮酒寻乐,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斩下头颅,悬挂于建安城门上示众三日,更讽刺地封了他一个哀帝的名头。 弑军之人,正是威震四海的兰沧王陆蘅。 兰沧王本是哀帝手下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却又是他亲手弑君,结束了哀帝在位近十年荒淫无道的统治。 传言中,临死前,哀帝求饶,说若将军饶命,可将后宫三千佳丽,万顷良田拱手送上。 但兰沧王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一句,金银美色于我眼中不过黄土,遂一剑斩下。 如今,扶植新帝——李灵同父异母的三殿下镇西王李玄继位登基。 流民四起,叛军作乱,并不太平。政权更迭,天下易主,苦的都是百姓。 ~ “爹爹说去王员外家出诊,去了半日,怎地这时也不回来?”木勺捣着瓷碗,秋桐嘟囔着。 薛妙坐在她对面,不接话,埋头用饭,将白粥喝尽了,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风呼啦啦地刮着窗纸,又是一场夜雨将至。 若有所思地放下碗碟,秀致的眉眼散入漆黑的天空,不禁微蹙,“你先在医馆里守一会儿,我这就去王府走一趟。” 回到房间关上门,靠着门板微微舒了口气。 对面菱花镜中分明是个青衣玉面的少年,若仔细看去,眼梢含了清浅,朱唇不点而丹,端的是甜嫩糯软的少女,甚是清纯。 清纯是薛妙妙二十多年来听到过,别人形容自己用得最多的一个词。 平时行事言语,衣着装扮,皆是十分谨慎。 至少来到清河城大半年,从没有人怀疑过她的男儿身。 翻出眉黛,将原本略弯的柳叶眉刷硬了些,紧一紧束胸,行动利落地提起随身携带的医药箱就出了门。 秋桐正在清点账目,郑掌柜告假回乡探亲,薛妙这一走,医馆里里只剩她一个女儿家。 想了想,薛妙将门板阖起,外头灯笼也收了进来。 “若有生人来,你莫要轻易开门,只说闭馆请明日再来。” 秋桐摆摆手催他快去,“瞧你这口气,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提着药箱的身影,面容稚嫩却沉静,彷如夜里幽然盛开的一株春百合。 推开门,夜风便灌了进来,一抬头,正和门外之人来了个迎面相撞。 “请你们大夫出来,抓些止血的草药。”门外发话的公子紫青色锦袍,卷着一身寒气,非富即贵,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很有几分命令的意味。 薛妙打量了他一番,平和道,“我就是大夫,病人在么?需要面诊才能下药。” 锦衣男子眉峰一蹙,见人柔弱瘦小,面上流露出对这样弱冠少年的不信任之色,甩手将一包银子丢到他怀里,催促道,“这些诊金足够了,将你们这里最好的止血药都拿出来。” 形形□□的病人从前接触过不少,但此人傲慢的态度的确惹恼了薛妙。 淡淡一笑,将那银子重新放回男子手中,“不好意思,我们医馆已经闭门,药也卖完,没有了。” 锦衣公子登时就变了脸色,“你这小子如此不知好歹!若是耽搁了…”锦衣公子的话未说完,却被门外另一道声音所打断,戛然而止。 “明昭,不必多言,找下一家吧。” 低沉磁性,如昆山碎玉。 寥寥一语,却徒生萧索肃杀之意。 循声望去,但见丈余外,高头大马上端坐一袭白衣,随风猎猎。马儿高壮,以薛妙的视野平行瞧去,只能看到马背的高度。 玉靴云纹,三尺玉剑悬于腰间,握剑的手,修韧分明。 目光下移,不禁一窒。 雪袍上斑斑点点,沾了刺目的血迹,风微扬,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在周遭的夜色。 狰狞中,平添了一份嗜血的寒芒,正是声音的主人。 恰此时乌云滚过天际,将月华隐去,面容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唯有身姿俊挺如月下青松。 却教薛妙蓦然生出一种被那道目光洞悉的错觉。 第2章 [朱砂蛇胆]急症 锦衣公子虽然极是不满,但对此人惟命是从,话语收住。临走时,不忘拿眼光厉色剜了她一目,撩衣离去。 没走出多远,忽而门板又开了,只见青衣少年已经包好了药包,小跑着赶上来,眉眼在月光下如画似墨,“每日三次外敷在伤口,这是三天的计量,一共五钱银子。” 锦衣公子愣了愣,“方才为何说谎?” 疑惑中接了过来,显然对他前后反应不一致颇感诧异。 薛妙容光清绝,吐字如珠,“方才不卖,是因着你自恃有钱而不尊重别人,我不愿。现在给你,却是因着身为医者的责任,不能见伤而不救。” 傅明昭二十多年来头一回被人这么教训,何况对方还是个弱冠少年。 但眼前这张清秀的小脸上透着一股是非分明的坚持,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傅明昭心知方才的确做的心急了些,便丢下多谢二字,拿了药包上马策动往前追去。 薛妙探头,那一袭白衣伴着马蹄细疾,已然消失在黯淡的月色中,不见踪影。 ~~ 来到王员外府上时,灯火通明,乱做一团。 员外府中曲径游廊,屋舍亭亭,不负盛名。 病人正是王员外家最小的嫡女儿,王家的掌上明珠王兰芝。 年芳十五,还未出阁,昨夜里家宴之后忽然犯了腹痛之症。 原先都以为是吃坏了肚子,府中有经验的婆子便出了主意,叫她净饿几顿,只喝水,将腹中污秽排出来就好。 但谁知非但没有好转,王兰芝疼的越发厉害,满床打滚,王夫人这才怀疑是害了病。 一早就去城中最有名的医馆怀庆堂请大夫。 薛妙进去时,陶伯仍在写方子,面色凝重,想来病情不容乐观。丫头们四处奔走着煎药煮水, 王员外和王夫人急得在厅堂团团转,不停地催促。 陶伯见薛妙来了,紧蹙的眉,微微舒了些,两人一碰头,便紧忙商议起了病情。 听完陶伯的叙述,薛妙开门见山就问,“王家小姐下的是何诊断?” 陶伯笃定道,“是常见的肠痈之症,病情也不重,没有积脓,可几副猛药下去却丝毫不见好转,疼的更厉害了。” 肠痈,便是最常见的阑尾炎。 不理会陶伯的疑虑之色,薛妙定了定神,“陶伯可是亲自见的病人,得出的结论?” 陶伯摇摇头,似乎是觉得他捉不到重点,“王家小姐为出阁的黄瓜大闺女,自然是听她身边婆子转述的病情。”一边说一边比划,“右下腹疼痛,触之有肿块,病人轻微腑热,可不就是肠痈的表现?” 薛妙一听,登时就暗道不妙,外科的急腹症很多,单从陶伯表述的这几点根本不足以判断就是阑尾炎! 陶伯只见薛妙摇摇头,而后即刻提了步子转身去往正厅。 “回员外爷,令嫒究竟得了什么病症,若想诊断清楚,还请让薛某当面诊切,切不可再耽搁了。” 王夫人一听便不同意,“婆子已经说的很清楚,何况你一个后生,怎好和我女儿独处一室?” “办刑断案里有句常言:所有案件的真相,都隐藏于受害人身上。治病亦是同理,望闻问切,不当面见病人,一切都是妄测!” 王夫人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但病情急重,迫在眉睫,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转头和王员外商议片刻,这才道,“薛大夫诊病可以,但要有我们府内的丫鬟婆子在场。” 薛妙松了口气,“可以,但只能留一个。” ~ 屋内绣房雅致,书案屏台,窗台上栽着两盆君子兰。 上好的千纱床帷放下了帘子,床上的少女抱着肚子轻声□□。 先是撩开帘子一角,病人双目紧闭,依稀能看出是个清秀的姑娘,脸色苍白蜡黄,唇上血色不多,以手背轻触了额头,低烧。 赫然见个少年进了闺房,王兰芝连忙将身子缩回锦被中去,一面让香儿赶人出去。 大燕虽然民风通达,不似后世纲伦将女子禁锢非常,但男子入少女香闺这等事情仍是要避讳的。 王兰芝的反应不算错,但薛妙只是象征性地安抚了几句,在医生眼中,他所面对的有病人、有尸体、有各种复杂人体构造,唯独没有男女性别之分。 她更关心的,是病情。 重新放下帘帷,薛妙隔着桌子坐定,“王小姐几时开始疼痛?具体位置何处?” 王兰芝此刻疼的也顾不上许多,断断续续地说了。 大体和陶伯叙述一致。 方才观之外表,可见腹肌紧绷,硬如木板。 微微点头,抬手示意,“请香儿姑娘站在床边,按我说的做。” 香儿是王兰芝的贴身丫鬟,为人机灵还算懂事,手脚利落,做起事来不拖泥带水。 薛妙隔空手比手教着,“两手手指并拢,在右侧肚脐和胯骨中间外侧三分之一处用力按下。” 此处为麦氏点,若有压痛或反跳痛,便是阑尾炎诊断的重要指征。 “为什么要…按压小姐?”香儿显然十分不解。 “还请姑娘尽快照做,莫要耽搁了病情。” 香儿被眼前人的从容笃定的气质震慑住,连忙并起小手,左右摸索着照做了去。 只听王兰芝闷哼一声,薛妙便问,“按下的当口和手离开的时候,可有痛感?” 香儿摇摇头。 薛妙神色凝了下来,没有高热,没有麦氏点压痛,排除肠痈之症。 薛妙再问,“有无后腰绞痛,溺下带血?” 香儿继续摇头,“仍是无。” 排除泌尿系统结石。 “本月月事晚了几日?” 室内静默下来,片刻之后,王兰芝咬住唇,难为情地伸手比划了下,香儿面色微红道,“迟了五日。” 心中咯噔一声沉了下去。 薛妙径直走过去,扣住她垂在帘子外的手腕,搭上脉。 一直怀疑所犯肠痈,却忽略了最简明扼要的脉象。这一搭之下,赫然乃是滑脉! “烦请香儿姑娘你先捂上双耳。”香儿一愣,这俊秀小大夫的举止当真处处古怪,还有从未见过大夫如此诊病的… 深呼一口气,薛妙知道身在古代,自己下面这一句话,将会产生如何摧枯拉朽的效力。 隔着柔软的布帘,她压低了声音道,“敢问王小姐一句实话,可曾有过男女之事?” ~~ 从王员外府上出来时,已近子夜,夜深更静,鸡犬无音。 小城陷入沉沉的安睡。 除了夜巡的捕快偶然提灯往来,街道上再无一人。 月光将两道提着药箱的身影,拉的很长。 “你方才和王夫人如何解释的?突然便让咱们回了。”陶伯仍在反复纠结着王家小姐的病症。 薛妙自顾自地往前走。 王兰芝已有十五岁,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几次亲戚走动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和表哥儿暗地通了曲款。 偷会缱绻,私尝禁果,不料偏偏又结下珠胎。 这是在医学并不完善的古代,一场痢疾便能要人性命的年月。 回想起王小姐哭哭啼啼的模样,还有王夫人血色全无的脸容… 心中不免惋惜,脚步时急时缓,“陶伯,这病,咱们医不了。” 再追问,薛妙便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分毫。 只有薛妙心中清楚,王兰芝得的不是普通腹症,而是十分棘手的宫外孕,异位妊娠这个名词,在如今奉为金标准的医学著作《千金杂病典》中,根本没有提及。 以现有的医疗条件要了解胚胎为何没有在子宫内壁着陆,而是跑到了输卵管里,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且,难治不仅仅在病情本身,更在坚固如堡垒的礼制伦常。 古代的大家闺秀,未婚先孕,是绝对不能被这个时代所认同的。 临走前,薛妙承诺王夫人会替她保守秘密,留下一副三棱配红花的方子,先流掉胎儿,活血化瘀,至于能不能流的干净,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即便放在现代,早期药流也是并非首选方案,有很大的几率不能去除干净,莫说还是古代。 宫外孕如不被及时确诊,并发大出血,随时会要人性命。 薛妙,“如果我所料无错的话,过不了几日,王夫人还会再来。 ~ 行李已经整理的差不多,趁这几日天气晴好,薛妙打算立刻动身。 陶伯和秋桐百般挽留,但仍是无法改变她的决定。后来陶伯结了工钱,又偷偷补给她十两银子做盘缠,薛妙如今要远去京城,想了想没多推辞。 既然要走,自然不再到前厅坐诊,只是在后院帮忙做些晒药除根的杂活儿。 正忙着,就见秋桐小跑了进来,俏脸上深情古怪,“薛妙,外头有人找。” “若是前些天烫伤的病人,仍按着原方子抓药就行。” 秋桐摇摇头,拽着他起来,“不是他,是位十分贵气的公子,点名要找你。” 这倒是奇怪,自己在这清远城无亲无故,除了病人还会有谁? 怀着满腹疑问,薛妙掏出帕子擦了擦手,便连忙往前厅去。 第3章 [朱砂蛇胆]手术 傅明昭坐在客椅上头,把玩着落下来的一串紫檀珠,一抬头,就见从后院门外轻轻落落地走来一道略显清瘦的身影。 寻常的天青色粗布衫子,似乎正在做活,两个袖筒高高挽起在肘上,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小臂。 他唇角一弯,便起身迎了上去,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傅某是特地来找薛大夫拿药的。” 两人一高一矮,傅明昭几乎可以看见她柔软的发顶。 薛妙一眼就认出了,正是那晚要止血草的病人,不过,这回态度十分客气,与当初真是天差地别。 虽然对此人并无好感,但开门行医,绝无拒绝诊病的道理。 傅明昭暗自打量,上回是夜晚没看清,这次再见,更觉眼前一亮。 这小薛大夫眉目如画,眸含清雪,隐约透着一股风清气朗的味道,气质纯然地令人很是舒服。 “这边请吧,上次的药量用完了?”薛妙神情舒朗,并未表现丝毫的态度变化,捋下袖口,细长的手指执起毛笔,微微抬眼询问。 傅明昭手指扣在桌面上,点点头。 边写方子,边叮嘱,“病人伤在右臂,日常生活中尽量减少活动,需注意牵扯拉伤。” 傅明昭明显一顿,“你又不曾见过,怎知伤在右臂?” “当晚来时,他坐在马背上,从血迹的形状和大小可以推断伤在上半身,左手有力气握剑所以排除。说话中气十足,推断没有伤及肺腑,我猜,就在右臂。” 说完就拿了方子去抓药。 傅明昭微微眯起眸子,别看他温软好欺负的样子,医起病来,倒是有模有样。 见微知著,是个好苗子。 “如此,日后我们家主子养伤,就交给你了,我会按时来取药。” 薛妙分成四份,分别用黄纸包好,“多给你开了一天,大约用完就能好七八分,日后再来,请找陶大夫诊病。” 傅明昭还想说什么,只见那小薛大夫已经转身往后院走去,显然不愿意和自己深交。 一头雾水,问向秋桐,“他此话何意?” 眼前男子羽冠锦衣,端的是好样貌,秋桐想了想,“这位公子是从外地来的吧?薛妙过几天就不在医馆诊病了,你家主人是他最后一个病人。” ~ 深夜,怀庆堂上下是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震醒的。 郑掌柜开门,便见一华服中年美妇急忙冲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位小丫鬟,也顾不得仪容姿态。 “快快请你们薛大夫出来,耽搁不得了!” 薛妙裹着长衫从楼上下来时,一见是王员外夫人,登时就明白了。 果然,听她十万火急地描述,王兰芝已经开始大量出血,神智昏迷不醒。 情况十分棘手。 但她明日就要动身出发,不想在此关头上横生枝节。 可王夫人爱女心切,苦苦哀求,最后当众就要跪下。 薛妙始终蹙着眉,最后才说,“办法的确有,但有一半的概率会失败。” “失败的意思是…”王夫人愣在当下。 薛妙凝眸,“相信夫人大约也知道了,令嫒乃是凶险重症,随时会有性命之虞。” 便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陶伯和秋桐皆是吃惊地看着薛妙转身回了屋内。 须臾,两张写满小楷的白色宣纸压在王夫人眼前。 “此是诊前告知书,夫人仔细看看,同意的话,便签字画押,如若不愿,恕薛某无能为力。” 王夫人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但细看之下更是心惊,薛妙罗列出各种意外状况和可能出现的危险。 王夫人的确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若是不救,只怕明日就要准备棺材了。 一半的希望,总好过等死。 牙一咬、脚一跺、心一横就算应下。 薛妙收起一份交给陶伯,准备交给吴太守,作为凭证,上月她替吴太守儿子接骨疗伤,还欠着她一份人情。 开了消炎解毒的鱼腥草和止血草,先带回去大剂量给王兰芝煎水服用,薛妙说需要准备一下就去王府。 “看来你是成竹在胸了,能否告诉陶伯,你到底打算如何医治?” 薛妙快速列出了一张纸的物品,定神道,“如今,只有施行手术这一个方法了。” 陶伯面容上写满震惊,良久,才道,“此技艺古法失传已久,你怎会…” 薛妙将单子交给秋桐,转身回屋收拾器械,“只好尽力一试。” 望着纸上长长的一排,“棉纱布十方,麻布衣两件,净布块两条…” 秋桐心道古怪,骨碌碌的一双眸子紧跟着薛妙,不知他心里藏着什么妙法。 虽是深夜,但怀庆堂里是无人安眠,都在薛妙的安排下紧张而有序地准备着。 起初是要独自过去的,但挨不住秋桐的紧缠,况且她们同为女子,带在身边当“护士”,也是派上大用场。 这边秋桐跃跃欲试地准备物件,薛妙快速登上楼,翻出上锁柜子的最后一层,打开了陈旧的乌木箱子。 入眼冷芒闪闪,五枚薄削的柳叶刀铺开,摆放整齐。 长短不一,长的约五寸,短的约三寸,但形态皆是一样的,长柄薄刃,刀锋锐利偏在一侧。 另外分别还有自制的镊子、止血钳和长针数枚,鱼肠线两卷。 这些,都是薛妙压箱底的宝贝,时常拿出来擦拭,却还没用过。 她唇角划过一抹笑意,带着几许忐忑,几许期待,拍了拍箱子,那神态缱绻,仿佛久别重逢的故友,“没想到,竟然还有用的上你们的时候。” -- 再次来到王员外府上时,光景已经大为不同。 若上一次只是焦急,那这回,府中人大约已经认定了小姐是过不去了。 颇有些凄凄哀哀的颓然。 之前已经找了许多大夫过来诊病,都说是回天乏术,府中的老嬷嬷更是请来神婆做法,但不论如何折腾,王兰芝的病情却是越发加重了。 死气沉沉的哀惧氛围,并未对薛妙造成太多的影响。 她上来便要了一口大蒸锅和两坛子烧酒。 摸了摸胸口,那份按了手印的告知书还带在身上。 指挥着将所有术中用品蒸煮消毒完毕,诸事齐备,手术事不宜迟。 薛妙点名让丫鬟香儿和秋桐随着入内,作为帮手。 先给王兰芝下了麻沸散和药酒,多亏了华佗和扁鹊公留下的宝贵遗产,薛妙如法炮制,曾经用在家禽家畜身上实验,效果显著。 更衣和铺手术巾,交给秋桐去做。 “换好了。”秋桐手脚勤快,王兰芝被她包裹的严丝合缝,就留下一块右下腹的肌肤。 此时正好奇地看着薛妙以针尖在王兰芝的小臂上刺了几下,又翻翻眼皮,毫无反应。 薛妙这才站定,瞧了秋桐一眼,对于她惯常的行为似乎仍有些不放心,“说好的,今晚要配合我。” 秋桐虽然心中紧张,但仍是忍俊不禁,拍拍胸脯正色保证,“好了,不欺负你啦,现在起都听薛大夫的。” 若是旁人不知情,真以为这是一对儿相互玩闹惯的姐弟。 “取一块干净棉纱,沾上热酒,在此处来回涂抹三次。” 秋桐第一次经历“手术”,操作上却很令人满意,虽然薛妙在路上只是简单地向她灌输了有关“无菌”的概念,心中有所担心,但见她这一上手颇为专业。 “做得很好,边缘再浸润一下。”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就见她深呼了口气,“从此刻起,所有人的手切不可接触任何物品,保持干净。” 香儿点点头,秋桐也握了握拳,目光都投到病人身上。 摆好油灯,戴上口罩和手套,手术视野完全暴露在眼前。 身姿笔直站定,弓背式持刀。 “加油,薛妙妙!你可以的。”闭上眼,默默给自己鼓劲。 无影灯下多少次手术画面闪过,仿佛又置身不见硝烟的战场。 明眸张开,拿起泡在热酒中的五寸长柳叶刀,对准病灶处,精准果断地划了下去。 伴随着秋桐抑制不住的轻呼声,少女菲薄的皮肤很快便往两边翻来,王兰芝瘦弱,皮下几乎无脂肪组织,再一层就到了肌肉。 一面稳住手上,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腹膜划开,然后用镊子扯开固定住。 视野完全暴露在眼前,还好技术不曾生疏,刀口干净利落,出血很少。 秋桐现在一旁,心惊肉跳,连忙瞥了一眼垂帘外的香儿,幸好她站在床头,看不清内里的动作… 否则,这血淋淋的场面… 心中即使无比的震惊,又夹着十二分的期待。 素来在自己眼中阿弟一般的薛妙,任她欺负揶揄的温和少年,竟然当真做到了! 薛妙面色沉静,快速分析着病情,心中若说是一点不怕,也是自欺欺人。 固定好两侧皮肤组织,但见输卵管处损伤严重,桑葚样的胚胎组织纠结成团,破溃出血,因为病情耽搁,一侧整段输卵管断是保不住了,但她尽量切除的精细些,保下卵巢。 “秋桐,三寸刀递来。”全神贯注间,薛妙已然进入状态,浑身肌肉紧绷,目不斜视,一刻也不敢放松。 秋桐自然是全力以赴,屏气凝神,丝毫不含糊。 薛妙再伸手,“棉纱布两块。” 两人配合默契。 就在紧急的档口,毕竟是许久不做手术,手上一个不小心,划破了输卵管旁的一枚小动脉,登时鲜血如柱喷涌。 秋桐惊呼一声,吓得手儿直颤,啪嗒一声,手里带血的棉纱掉落在地。 第4章 [朱砂蛇胆]告捷 香儿一直站在床头,见状似乎想要过来探看。 “香儿姑娘,现在可以给王小姐擦拭额头和上身,按照我事先教你的方法来。” 薛妙机智的一句话,很好地拦下了香儿,也成功避免了迫在眉睫的境况。 水是薛妙提前配制好的消炎药,内服外用一起上,防止术中感染是最关键的一环。 好在秋桐心思灵活,登时就住了口,无声地帮他换着纱布。 隔着垂帘,至始至终,香儿并不知道发生了如何的惊心动魄。 更不会想到自家娇生惯养的小姐,在薛妙手中被这么开膛破肚… “止血钳拿来,再要三块棉纱。” 夹闭,结扎,镇定地处理完毕,便将染透血的纱布扔到热水盆子里。 秋桐即便只是旁观,已然一颗心吊在喉头,担心地胸中狂跳不止。 锋利的白刃在眼前闪过,有种难言的悸动和敬畏油然而生,秋桐满面肃然,小声道,“薛妙…我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了…真的。” 看着面前的生死博弈,这句话的确是发自内心,而薛妙在心中的形象,瞬时高大起来。 胆大心细,此关险过,变换了姿势,微微转过脸,正在换刀片。 门外王夫人眼看里面毫无动静,忍不住叩门询问。 秋桐隔着门板回答了几句,只说就快好了,请夫人安心等待。 此时床上王兰芝轻轻哼了声,薛妙连忙加重了几分麻沸散的用量,这才稳住。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薛妙满头是汗,秋桐时不时上前替她擦拭。 切下的病灶放入布袋子中包好,开始结扎切口两端。 “这是什么东西…”秋桐忍不住问了一声。 神态从容,面不改色,薛妙穿好针,“通俗来说,就是腹中刚成形的死胎。” 秋桐浑身一个激灵,看的眼也不眨,不愿错过任何细节。 那厢香儿也喜道,“小姐身下棉帛垫子上渗血比方才少了许多!” 除了席卷而来的疲累感,更多的是满满的成就感。 “照顾好她,还剩下最后一步了。”如无意外,王家小姐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看着薛妙的手在腹中仔细摆弄,鲜血染红了羊皮手套。 “数一数,咱们带来的东西够数么?” 秋桐心思聪敏,尽管心中存有太多的疑惑要问,但此时明白救命为先,迅速数完点头,“一样也不少,都在盆里了。” 鱼肠线飞针走线,层层关腹,渐渐地肌肤在她手中一点一滴恢复如初。 不久,院外传来几声鸡啼,天将破晓。 薛妙专注地,尽可能细致,王家小姐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身体上留疤总是对日后有这样影响。 半个时辰之后,门开了一缝,秋桐端着满盆浸泡的血红出来,王夫人心骇得脸色刷地变了苍白,直别过头不敢多瞧一眼。 屋内床上盖好被子的王兰芝麻药劲过去了,开始微微□□。 “手术很成功,这是术后用药方子,一会儿去怀庆堂取药。必须按时用药。切记,等病人如厕排便之后,方能饮食进补,人参阿胶红枣,贵重的药材尽可以使用。” 王夫人千恩万谢,又教下人一字一句地记下来,此时王兰芝已经醒了,虚弱地开口唤了一声娘亲… 王夫人登时两行热泪滚下,上前便将她小手握住,“儿以后要听娘的话啊…再不能犯糊涂…” 王兰芝一动,刀口就拉扯的疼地掉泪。 “你表哥家已经下了聘书,我儿安心养好身子…” 薛妙站在床帘外头交代,“七日之内,要始终卧床休息,刀口才能愈合。” 王员外也进了屋,鬼门关外走一遭,女儿能救回这一条命,自是满堂欢喜。 薛妙拖着满身疲惫,脱下“手术服”,悄悄带上门离开。 这一出小姐公子私会珠胎暗结的人间悲喜剧,终是有了男取女嫁的大团圆结局。 世间到底是有情人多,哪里来的那么些个痴心女子负心汉? 回廊下,小灯笼映着月色,一片静谧祥和。抬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已经是黎明。 秋桐端着洗净的衣衫棉纱,看着薛妙黑暗中清瘦的身影,心中油然生出无比的崇拜与仰慕。 比这世间男儿都要顶天立地。 薛妙一发声,音色低哑,扯出一抹疲惫的倦笑,“我现在只想昏天暗地地睡足一觉。” 秋桐跟着笑了,不知为何眼眶却是酸酸的,“走吧,咱们回家。” 从王员外家到怀庆堂医官,需要绕过城东主街市集,再穿过一条幽深的老巷。 巷子两旁槐树正落着叶,细碎的瓣子铺了一地,踩上去吱吱作响。 两道纤瘦的身影经过时,忽然见最东面的老宅木门打开了,身着上好湖蓝色绸缎的女子从里面走出来。 离着不远处,目光扫过她们二人,脚步微微迟疑片刻,便转身拐入前面的市集去。 路过紧闭的宅门前时,秋桐忽然万分神秘地附在耳畔道,“这户老宅,荒废了许多年。前些天忽然就有了人烟,而且,有街坊说见过个天仙似得美人儿就住在里面。” 薛妙姑且听着,心里记挂着王兰芝的病情,秋桐倒是饶有兴致,她在身前划了个弧度道,“而且,那美人儿还是个大肚子的娠妇。” “哦?”薛妙明显心不在焉,秋桐这桩八卦还说的正兴起,“后面定有你更想不到的,来咱们医馆买过药的傅公子,也住这里。” ~~ 薛妙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通手术,不仅挽救了王家小姐的性命,更是因此声名大噪。 虽然当日和王员外家约法三章,关于王小姐的病情,她会做到绝对保密。 而另一方,王家也不可将她施行手术之事宣扬出去。 但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不知是从哪里传出了口风,渐渐越传越远,没过几日,不大的清远城就都知道怀庆堂薛大夫妙手回春,华佗再世。 当然,大家不会知道王家小姐是宫外孕,只以为是凶险的肠痈之症。 经此一战成名,小薛大夫的名声登时响亮非常。 怀庆堂的生意因此机缘,骤然好了数倍,大有将其他医馆的生意盖过之势,白日里三五成群来向薛妙问诊的病人络绎不绝。 倒是将医馆里本家坐诊的陶大夫冷落了。 薛妙被看得多了,后来也习以为常。 遇到病人问,“薛大夫你当真拿刀破开过肚子?”云云之流,她只是置之一笑,遇到心情好的时候会调侃一句,“如有需要,我可以替你如法炮制医治。” 这一招果然管用,病人登时推辞着,实则脸色都吓发了白。 当日黎明回来后,秋桐实在忍不住,满肚子话无人可诉,就只好将那惊心动魄的手术过程说给陶伯听,说到关紧处,两人皆是闭气凝神,心悬在梁。 一波三折,环环相扣,父女二人直说到快中晌。 这厢秋桐倒豆子一般倾吐完毕,满足地睡下了,陶伯夜间却失了眠。 以他三十来年的行医经验,除了医学圣祖华佗之外,百年来再未听过有大夫能独自施行开膛破腹之术。 这个看上去不及二十岁的弱冠少年,又是如何做到的? 枕着一帘月色,思绪如同抽丝剥茧,一丝一缕往深处抖。 薛妙当初独自来到清远城,在医馆当学徒,只说背井离乡,如今细想,关于她的家乡、她的来历都知之甚少,他本人更是鲜少提起从前的事情。 淡的让人忽略掉所有的过去。 能有如此眼见和医术,日后必成大材,可堪重用,但那份为了生计的落魄是装不出来的。 床上的陶伯翻了身,心事更重,若她有心隐瞒,那么姓名年纪…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作假。 这么颗蒙尘的明珠放在自家医馆里,陶伯总觉得不能安心,便打定了主意,寻一个合适的机缘,彻底地问清楚。 ~~ 仿佛是存了心不让她如愿,入京之事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一再延后。 承诺诊治王兰芝的病情,还要负责到底。 且眼看冬至,连日天幕阴沉寒冷,想来是要酝酿一场大风雪。 清远城出关入口出,需得经过一座大山,若冬日落雪,大雪封山,寸路难行。 只怕想要动身,至少就要到明年开春去了。 而此时,乱世兵马荒,的确并非最好的时机。 兰沧王亲率新军部下,大败西面叛军欲孽,行至清远周边境地安营扎寨,休整后再入京汇合。 一时平静的清远小城,骤然因为大燕天下最负盛名的兰沧王,赋予了别样的色彩。 街头巷尾,交口流传。 秋桐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兰沧王时下就居住在清远城内。 兰沧王,只这三个字,就足以激起万丈波澜。 以至于就连并不关心时局的薛妙,也对这个令九州颤栗之人的英武战绩耳熟能详。 煌煌厚土,昭昭苍穹,这世间当真能有人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于乱世? 薛妙想不出,这样的人,该生了一副怎样的样貌和心肠。 今日小城上下一片沸腾,兰沧王率新军入城,行太守交接事宜,颁布律法,昭示着改朝换代,重振大燕。 此刻,城中熙熙攘攘,人群如潮水般迎在街巷旁,起伏连绵,争相一睹兰沧王风采。 带着虔诚的敬仰亦或是畏惧,膜拜俯首称臣。 薛妙妙望了一眼院外,流云清华,人头攒动,仔细听去,仿佛有山海浪潮般的铁蹄纷沓而至。 传言中,兰沧王醉心权势,嗜血好杀,过境之处,如秋风扫落叶之势。 但凡有异言异心者,不论老弱妇孺,格杀勿论,冷血至极。 传言中,他不耽女色,却凶残至极,送到他帐中的娇妾美人,不论姿色年纪,无不被折腾地只剩下半条命,逃不过一个被弃于军营中的结局。 薄情冷性,倨傲孑然,为世间罕有。 不论外界如何风起云涌,不理世俗纷纷扰扰,怀庆堂的小厨房里,有着与世隔绝的宁静。 薛妙妙托腮而坐,面前炉火上的砂锅罐子正咕嘟嘟地冒着香气。 第5章 [朱砂蛇胆]绝艳 切成小块的鸡肉配着香菇和枸杞慢火清炖,鸡是安铁匠送来的,特地感谢她上门替安家娘子看病。 将劈好的细柴火一根一根丢进灶膛里,迸起的碳星子落在衣摆上,被她伸手弹了下去。 自己这二十多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竟也学会了劈柴煮饭。 的确,很有成就感。 王兰芝的手术诊费给了二十两,因为手术在古代并不普及,收费细则无人制定,她也没有主意,总归是救人性命,不图钱财,钱都给了陶伯做医馆的经费,没有私留。 但昨晚,陶伯还是和预想中的一样找来。 心知替王兰芝做手术一事是瞒不过的。 陶家世代行医,阅医卷无数,陶伯更是一心钻研医术,虽然从未亲自做过,但却知道,普天之下唯有当年朝中太医院之首余魁曾替太后施行手术,但余魁早已病逝多年,此医技无人继承。 另一段,唯有传言中的凤凰谷医脉一族,掌握此古法。 但凤凰谷素来隐于世间,行踪诡秘,不知在神州何处,世人多将其奉为传说,从未有人证实过。 陶伯的怀疑,不无道理,只是… 忽然前堂传来脚步声,人未至声先到,“如今军营大肆征收药材,是要将咱们的货源给断了的!” 秋桐掀开帘子,气鼓鼓地,身后郑伯和伙计推了小板车,采买回来的分量,明显不如从前丰厚。 因着时局动荡,新军扎营城外,原本供给城内的草药,被军营大规模垄断采买,医馆中的药材渐渐有些入不敷出。 见薛妙妙将鸡汤盛了盘子端上桌,问,“今日上街,可有见识到兰沧王的庐山真面目?” 从前几天,秋桐就一直抑制不住,念着要看看兰沧王长什么样,可是有三头六臂。 这不提还好,一提秋桐更是唉声叹气,“等了半日,就只见到了他的车架,排场倒是真真浩大,驾车的四匹马都是镶金的蹄子,就是帘子都没掀开一下,兰沧王根本就没有露面。” 说完脸上还有一丝遗憾。 这个答案,倒和传言中的兰沧王很是吻合。 午饭前,薛妙妙跟着去清点药材,秋桐说的没错,最关紧的消炎药鱼腥草几乎已然断货。 王兰芝的病情要比想象中恢复的好许多,没有并发术后感染,有赖于提前大量地用了鱼腥草消炎,只低烧了两日,就挨过去最难的时候。 但今日员外府家丁取走药后,木屉里所剩无几。 微微午睡了片刻,眼见天色尚早,薛妙妙便背了药篓拿上药锄,准备好行头出发。 “我先去山中采一些回来,以备急用,其他的,咱们再想办法。” 秋桐叹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你要小心呐,听说山中有蛇出没。” 薛妙扬了扬手中木杖,略显纤细的模样颇有些大义凛然,“不怕,我自有防身之术。” 独自出城上,半里的脚程就上了了不远处的北山采药。 这座北山其实有个雅致的名字,名为烟云山,但城中百姓仍是祖祖辈辈唤它作北山。 鱼腥草茂盛于秋天,喜山间阴湿之地。 云山缥缈,奇峰秀树,一路哼着小曲儿便上了山。 烟云山深处,有许多杂树丛中,都发现过鱼腥草的踪迹。 长发简单地挽成结,束在发顶,用根普通的绸布带子缠绕束紧,一身粗布衣裳、短襟布靴的行头,最是干净利索。 一路上攀着树枝,以药锄做拐杖,沿途拨开草丛,仔细寻找。 专注间已然行至烟云山深处,脚下的土地有些泥泞,但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就在前头那棵遮天蔽日的盘根古树之下,瞧见了大片的鱼腥草。 薛妙闻到熟悉的苦腥之气,就知道今日定是不虚此行。 放下药篓,她挽了袖子蹲在地上,连根刨出,切去杂根,利落地扔到娄中。 等到她割了满满整娄时,日头已经西斜,她务必要在夕阳彻底落山之前出山,否则山中野兽出没… 想到这里,薛妙不禁打了个冷颤。 此时,寂静的树林里,除了风刮落叶的声音之外,似乎隐隐传来另一阵古怪的响动。 咝咝…咝咝…愈发近了。 缓缓抬眼,扶在药篓上的手僵硬地顿住。 几丈外的树丛中,沙沙作响。 定睛瞧去,一只枯黄白斑的五步蛇,正吐着鲜红的信子,游走而来! 没想到,还真是被秋桐一语成箴… 柔软滑腻的蛇腹,刮蹭着泥泞的土面,薛妙胸中一紧,浑身肌肤都泛起了因为恐惧生出的细粒。 五步蛇似乎也发现了面前的猎物,它停在丈余外,蛇身盘绕成团,尖窄的蛇头吞吐着信子,虎视眈眈。 虽然薛妙医生出身,见惯了血肉场面,但生平最怕的就是昆虫蛇鼠,一见到这些东西,就手脚发软,血压升高… 五步蛇挑衅一般地猛地向前伸了伸蛇头,几乎是瞬间,尖利的叫声已然不可控制地从薛妙嗓中发出。 她抱着胸,步步往后退,企图从树后面绕回去。 岂料五步蛇的反应显然灵活过她数倍,轻灵游走着,便跟了上来。 后腰撞在树上,已然没有退路。 一只手紧紧插*入胸前的衣袋里面,五步蛇看准猎物,迅猛出击。 电光石火的一瞬,薛妙妙也同时挥手扔了出去。 良久,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不定。 缓缓张开眼,方才还凶恶万分的毒蛇,痛苦地在原地扭动着。 薛妙妙双腿一软,滑落下来。 便在此时,只见眼前白影一闪。 瞬息之间!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猛地扣住蛇身,手臂娴熟地绕了几圈,五步蛇便被他紧紧制住。 薛妙从未见过这样修长而肌理分明的手,每根指尖皆蕴藏着强大的爆发力。 蛇身盘旋在纯白衣袖之上,仍在做垂死挣扎。 薛妙妙的注意力都被那只手所吸引,并未来得及看手主人的样貌。 愣神间,那五指并拢,扣住蛇身,仿佛只是四两拨千斤地往地上一掼,粗壮的蛇身登时就软成一团,再无生息。 下一刻,一缕献血如剑飞出,溅在满地落叶上。 泛着银光的薄刃,准确地刺入蛇身七寸之中! 薛妙妙眼前一阵天花乱坠,平复着心中恐惧,顺着长刃向上看去。 长剑的主人不知何时已然行至身前,随着他行云流水,却又刚猛果烈的动作,目光渐渐凝住。 停在那透着幽淡碧色的白裳之上,短襟的衣衫以银丝滚边的腰带束着,挂着布囊。 是极普通的打扮,山中时常有捕蛇者出没,但细看之下,又隐隐透着不寻常。 和自己脚上的短布靴不同,此人银色长靴质地厚实,称出一双修韧的长腿。 衣冠布料十分考究,看质地亦是上好。 鸟鸣山涧,暮色淡淡,映照在他薄鬓墨眉之上。 只一眼,薛妙妙便觉得就连呼吸都凝滞起来。 若看那肃杀果断的手法,定会让人联想到粗犷豪放之流。 但眼前人的样貌,毫无预兆地,惊艳了她的双眼。 凝滞的气息,渐渐有些发紧… 百里山涛,层层暮云,霎时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这世间,当真有如此风华绝代。 敏锐的长眸毫无预兆地扫过来,眉间凌冽,似有万重山水,却恰好收住。 略过眼前惊慌失措的瘦弱少年,那眸光没有停留分毫。 随着他转头,左鬓旁一道寸长的疤痕徐徐现出。 疤痕极细,像是针尖刺上的痕迹,俯卧在俊美无暇的鬓旁。 已然发白愈合的边缘,无声昭示着此伤已久。 如若放在其他面容,定是缺憾,但在眼前这张俊美无双的清容上,竟平添了一抹沉静颓唐的残缺之美,非但丝毫不影响美貌,反而更添一抹苍凉。 先有遇蛇,再有这美男子在后,薛妙抚了抚胸口,连忙整理好衣冠,掩盖住方才的失态。 还不忘挺直了身板,让自己瞧上去更具须眉气概。 白衣人微微躬身,几缕散下的发丝落在左鬓疤痕上,随风摆荡。腰背间流畅的线条,透出只有常年习武塑身才会有的紧致阳刚。 他抬手,毫不迟疑地再一剑便刺破蛇身,熟练地取出蛇胆,放入锦囊之中,归剑入鞘。 身手极是干净利落。 山风吹过,卷起簌簌落叶。 眼前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薛妙妙感激地冲他报以一笑,忽然间对这个捕蛇者的身份起了几分兴趣,客气地表达了谢意,“多谢兄台相助之恩,瞧着面生,应并非清远本地人吧。” 白衣捕蛇人微微点头,除了蛇胆,周遭的一切他都没放在眼中。 姿态极是冷然,却并不令人生厌。 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话。 薛妙妙识趣地闭口,重新蹲回地上收拾散落的鱼腥草。 谁知原本应该走远的捕蛇者,忽而顿住脚步,退了回来。 他躬身蹲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猛然插入蛇头,几下便将钉在里面的东西取了出来。 而下一刻,冷峻的面容望过来,掌中之物血淋淋的,“此物可是你的?” 声音质地低沉如美玉。 眸中光华慑人,但转瞬即逝,又变做清然无痕,仿佛那一眼,只是薛妙妙的幻觉。 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土,薛妙妙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正是,多谢兄台相救。” 岂料那人缓缓将手掌收回,虽问,却是笃定,“骨钉,你是凤凰谷中人?” 第6章 [朱砂蛇胆]赤毒 凤凰谷三个字,含着明显的情绪变化。 睁着一双清灵秀目,薛妙满脸无辜的神态,“不瞒兄台,这东西是在下捡来的,原来是叫骨钉啊。” 捕蛇人似乎若有所思,眸光定在她面容上许久,极具有穿透力。 “在何处捡到的?”他理所当然地将骨钉收入自己怀中。 薛妙连忙伸手,堆出尽量看上去真诚的笑纹,“就在这烟云山上,大约是半年前。东西,可以还我了么?” 也许是她天生的清纯模样,看上去增添了许多的可信度。 捕蛇人极淡的口吻,若晚霞带起的风,在万丈暮光中,俊美的面容恍惚地不真切,“我救你一命,这东西,便当做报酬好了。” “诶,”微微一转身,便拦在他身前,奈何身量差距颇大,只能仰着头望他,“这是在下防身的工具,兄台若想要报酬…”说着连忙往怀中掏去,最后从钱袋里倒出三钱的碎银子捧在手里,“这些若还不够的话,一会儿回城我再去取。” 因为出门急,加上薛妙妙本身就没有多少积蓄,医馆里一个月也就是七钱银子的工筹,这笔钱算是她的“巨款”了。 然而这笔巨款看在捕蛇人眼里,似乎… 薛妙妙默默看着他匕首鞘上镶着的祖母绿宝石,梗了下喉头,她虽然没有买过珠宝玉器,但多少识货,知道其价格不菲,应该在百两银子之上。 唯见白衣猎猎,看了她一眼,捕蛇人转身便往南下,根本没有继续那三两银子的话题。 薛妙妙不甘心,仍是追在后面,但相隔却越来越远,这泥泞的路在他脚下,仿佛如履平地一般。 她脚下一深一浅,歪歪扭扭地跟着,紧追不舍,白衣往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果然,白衣捕蛇人的脚步停下了。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身后布衣清秀的少年脸上是一派倔强。 缓缓抬手,修韧好看的手握住腰间匕首递了过来,“如你想要防身的工具,那便将此物拿去,算作交换。” 薛妙妙一愣,只看刀鞘就值百金的东西,她一介布衣哪里敢要,摇摇头,将双手背在背后,“太贵重了,在下只要自己的东西。” “是你自己不要的。”放下这句话,白衣肃然,继续往南走。 乍一听似乎很有道理,但反应过来之后,薛妙妙才知道是上了他的当。 “兄台样貌堂堂,怎么能强抢别人的东西!”她情急之下去追,奈何身手不好,脚底不稳,骨碌碌便滑了一跤。 沾了一身的泥土,更是将整篓的鱼腥草散落满地。 抬头望着渐渐暗淡下去的夕阳,再低头看着满地狼藉,薛妙揉了揉磕痛的手臂,欲哭无泪,“流年不利,真不该上山的…” 要回东西的希望是破灭了,她闷闷起身拖着腿去捡拾散落满地的鱼腥草。 刚拾了几根,忽而眼前光线一暗,那双刚猎杀过毒蛇的手快速捡起丛丛药草,甩干净了泥土,几下就拢在一起,扔入药篓中。 没想到这样的人做起这些粗活,也是有模有样的娴熟,那种肃杀果决和市井烟火气息在他身上竟可以毫不违和体现出来。 但薛妙妙心里仍记挂着被他拿走的东西,清眸一转,“蛇胆效力极烈,不可随意服用的,兄台家中可是有病人?在下行医,可以登门诊病。” 他投来一道淡薄的目光,也不像是在看她,“不需要。” 或者说,薛妙妙能感觉到,他自始至终都像没有看见自己一样,就像是看空气,看树林一个道理。 存在感低的远不如那几颗小东西。 只是一瞬间的靠近,秋意隽永都汇聚在眼底,化作无限的幽浓。 尽管在如此情景之下,出于爱美之心的本能,薛妙妙的脸,竟然不争气地红了一片… 鼓了口气,猛地伸手攥住他衣袖,“你…你这分明就是抢。” 岂料他丝毫不为所动,睥睨一眼,只留给她一记疏淡的神态。 那表情似乎带着轻蔑的笑意,但又不像… 笑,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就在薛妙束手无策时,捕蛇人已然戴上蓑帽,信步往南下方向而去。 这人,还真是偏执狂妄的可以… 抱着一筐鱼腥草,摸索着按原路返回,那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回城去。 这年头,当真是没天理,强盗也长得一表人才… ~~ 城中改制换新,衙门肃清,商户挨家盘查,城中随处可见卫队巡逻,高头大马,十分威武。 前几日西街断头路上处决了一干不服新君的逆臣,还有藏匿城中的余孽,平素为人蛮横的赵捕快就在其中。 当日正午阳光暗淡,情状惨烈,血水染红了地面,血腥之气十里不散,一时城中人人自危,谨言慎行。 而兰沧王再一次用铁血手腕,彻底将清远城收入囊中,为新君所用。 怀庆堂往来熙熙攘攘,生意兴隆,不论乱世或是昌盛,求医看病所受影响不大,古往今来皆如是。 时近傍晚时,病人渐渐稀少,此时门帘掀起,紫檀串珠叮咚碰撞,来人锦衣貂裘,一派贵胄风雅。 自是熟客。 傅明昭目光略过柜台后面的秋桐,含着风流俊逸微微一笑,翩然往后院药场走去,轻车熟路。 只看那一方华美的衣角,薛妙就知道来人是谁,剥药根的手上并不停下。 傅明昭蹲下来,与他视线齐平,正看到清纯如雪的一汪清眸。 薛妙的眼睛并不是极大,但眼尾微微上扬,似桃花一般,但桃花眼足是风流姿态,可她的眼睛却纯净见底,不夹一丝尘垢。 这一段浑然天成的纯然清新,眸子流转的眼波递出来,划过微挺秀致的鼻,又在饱满的唇上收住。 薛妙手术救人的事迹,消息灵通的傅明昭,已然掌握了风声。 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竟真有几分果决,这一点,令他欣赏。 “你家公子的伤势应该痊愈,无须再敷药。”薛妙擦了把手,起身往药畦地里走去。 只见傅明昭撩开袍摆,紧随其后,宽厚的身躯从后面看,几乎将薛妙的小身板遮盖住,他长臂一伸,很有风度地替她推开柴门,“你猜错了,今日我是来向薛大夫买些朱砂。” 听见朱砂二字,薛妙不禁顿步,狐疑地抬头,“朱砂,要来何用?我们医馆没有此等烈性药材。” 何况服食朱砂损伤奇经八脉,已经鲜少入药。 傅明昭转而又问,“那薛大夫能否开张强腰固体的方子?” 薛妙挑眉,投以一种了然并带着同情的目光,“原不知兄台还有此等隐疾,待我净手便去下方子,只是此乃独家秘方,价格不菲…” 傅明昭回以不屑的笑容,“本公子身强体健,生龙活虎,好的紧,这药是替别人抓的。” 薛妙只是淡淡笑着,目光里的同情丝毫不减。 在这个小少年面前,傅明昭忽然就沉不住气,急于辩解。 两人一路从药畦走到前堂,最后傅明昭憋着一肚子委屈离开,薛妙才忍不住笑出了声。 秋桐悄悄靠过来,便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嗳,你说这公子周身气派,身份神秘,英武不凡,他会不会就是兰沧王?” 几乎是不假思索,薛妙摇摇头,“不会是他。” 秋桐捣着药罐,不服气,“难道你见过兰沧王不成?” ~~ 渐渐枯了枝叶的紫藤萝,从高高的玄瓦白墙上垂落下来。 宅子幽深,沿着正厅往后走,别有洞天,又分为两座小院。 风过竹林,簌簌作响,安静的秋夜里偶有飞鸟振翅的声响传来。 月亮从层云中缓缓现出,白芒一缕一缕,洒在庭院中,将陈旧的木制栏杆照的透亮。 夜深人静,傅明昭正在秉烛看书,只听闻院中一阵极清浅的响动,节律的马蹄踏步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他搁下手头卷轴,肃然起身迎门。 月华之下,透着幽碧色的短打锦裳,蓑帽下是一张丰神俊朗却显得格外冷漠的脸容。 兰沧王,陆蘅。 信步入内,缓缓取下蓑帽放在案头,“朱砂可有买到?” 傅明昭收起白日里公子哥的做派,恭敬地迎上,颔首道,“回禀将军,寻遍城中医馆,皆无此物。” 见兰沧王不语,傅明昭眉峰紧蹙,道出了心头疑惑,“属下不明白,将军数年来为何要一直服用朱砂蛇胆这样烈性的药来抑制发作,其实只需属下要几个女人来侍候您,一切岂不就可以迎刃而解…” 兰沧王握着右臂上渐渐愈合的伤口,旋了几下手臂,淡淡扫了他一眼,“本王不需要别的女人。” 而后修长有力的五指随意一散,随着叮当几声脆响,傅明昭的眼光徒然亮了,“将军寻到人了?” 桌案上,灯烛下,赫然是三枚泛着幽光的骨钉! 若不是今日再次见到此物,傅明昭几乎要以为三年前那一场旧事,不过是一场幻觉罢了。 三年来,自己跟随兰沧王南征北战,其中的隐秘,唯有他算的上知情人。 再无人提及三年前的月夜,就像沉入岁月河底的暗流,将要成为永远的辛密。 即便是后来替他诊治过的大夫,亦都守口如瓶。 兰沧王的症候,天下无人知晓… 傅明昭唯一见过的,就是骨钉。 而如今,骨钉再次重现清远小城,如何不令人热血沸腾? 修韧有力的手渐渐下移,按住左腰处。 兰沧王眸中寒芒乍现。 “不知是何人,竟有此邪物?只要将军一句话,属下即刻便将人拿来。” 兰沧王不置一词,径自取出囊中蛇胆,放在案头,长靴大步,推门入了内室。 傅明昭亲自到厨房上,取来捣罐,用烈酒代替朱砂,混着蛇胆细细杵碎,为了抑制腥气,还特地加了几位香料。 身为兰沧王身边亲信参将,傅明昭已经十分熟稔,端了药碗出门时,宛平正从另一道拱门外过来。 “将军回来了?”她眼中似有幽光,在提到兰沧王时,就连神情也变了。 兰沧王如今身负定国重任,想要见上一面,委实是太过困难。 ~ 药力渐渐起效,房门紧闭。 闭目靠在藤椅中,浑身被邪火所侵,阵阵热浪翻涌,仿若被置身烈火中炙烤。 这种痛苦,每隔一月便会发作,他已经受了三年的折磨,只能以毒攻毒。 生死博弈皆不曾畏惧分毫,但令他无法忍受的,并非是痛楚,而是每每毒性发作时,蚀骨腐心的难耐。 眼前脑中,尽是凤凰谷明晃的月色,深谷幽潭,兰花馥郁芬芳。 白皙姣美的*,就像春蕊吐露,蝴蝶骨上殷红的那朵刺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独独来不及看清那张脸,唯有娇媚如丝刻骨不散。 三年已矣,那晚的情形却从未抹去,反而越发清晰。 第7章 [朱砂蛇胆]新裳 良久,克制隐忍的粗喘终于平复。 藤椅中的男人张开眼,幽深的眸中,浓烈的欲-望渐渐褪去。 再出来时,已然恢复如初,玉带临风,天人之姿。 “这是怀庆堂薛大夫给您配的强腰健体的药。”傅明昭轻轻推过去,“将军怕是记不清了,正是初来清远城替您治伤的小大夫。” 扫了一眼桌上的药包,受伤入城那晚的面容在脑海里已是模糊一片,兰沧王随口道,“明昭红颜知己遍天下,这药还是你留着会更为有用,替我备出一间厢房,今夜不回大营,是时候该在城里休养几日了。” 宅子里最好的东厢房一直都是给兰沧王留着的。 傅明昭从幼时便跟在身旁,金戈铁马随他征战天下。 鉴证了陆蘅从武将升任将军,又从大将军封王拜侯,一同倾覆这天下江山的辉煌。 对于兰沧王的脾性习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而且,尽管他已经是令天下颤栗的王,但傅明昭仍是习惯了称他一声将军。 “宛平说,徐娘子想要见您。” 兰沧王并未有如何反应,只是问,“她可有透露分毫?” 傅明昭叹了一声,“口风很严,只字未提。” 推开门,鬓边的疤痕在月光下越发清晰,“务必要将其母子二人一同完璧归赵。” 东厢房外的拱门处,月色阴影里,不知何时站了一道翩然的身影。 高挺的肚腹下,是依然娉婷的身段。 男人稳步徐行,沿着回廊一路向东,衣摆飒飒,广袖如风。 那道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无声的静夜,紧接着女子柔美楚楚的面容从暗处悠然而来,芳容闭月羞花。 徐怜停在几步外,幽然问着,“连月奔波,许久不见…陆郎可还安好?” 白衣静立,褪去一身血腥残酷,面前男子丰神俊秀的面容上,是古水无波般的平静,“本王安好,建安初定,百废待兴。而陛下的晋封册书已经拟好,不得有任何差池。” 他负手冷眼,仿佛万里江山,翻云覆雨,都已然置身事外。 这种平静却是残忍至极! 扶在梁柱上的手,用力收紧,殷红的指甲扣入木柱,徐怜柔媚一笑,倾倒众生,“妾身,知道了,定会如陆郎所愿。” ~~ 毗邻医馆的西大街上,熙熙攘攘,这条繁华街巷乃是清远城富贵流金之地,汇聚了花酒楼、银庄等各色顶尖儿的商户。 宽阔的街道旁,楼宇林立,尽头便是城中最具标致性的的建筑——钟鼓楼。 雪霞阁布庄内,秋桐正在柜台前挑款式,一会又拿了布匹站在铜镜前往身上比划。 前厅中,客人众多,多是些风华正茂的年轻姑娘,或是大户人家的老嬷嬷和婢子,前来挑选衣裳。 “咱们雪霞阁,做的是最时兴的样儿,这位姑娘肤白身段好,衬这颜色最合适不过。”柜台前那中年美妇手拿软尺,乃是老板娘柳氏,冲着秋桐递去眼波。 那柳氏八面玲珑,正是前后左右搭着腔,忙着招呼客人,嘴皮子里的好听话,句句都说到人心尖上。 古今中外,女子爱美之心,无一例外。 而此刻,满屋脂粉里头,站在门前那一道青灰色身影便显得格格不入。 眼见秋桐在里面试了半个时辰,仍是意兴不减,薛妙隐晦地催促了几回,奈何没有丝毫作用。 前日夜半,城东一户人家抱来了个二岁的娃娃,来时脸色胀紫,连哭声也没了。 一问才知,是家中乳娘没有看好,娃娃偷吃了红枣,不料却将枣核卡在气管里,幸亏薛妙当机立断,用长线捆了镊子夹了出来,救他一命。 若再晚片刻,那孩子必定缺氧窒息,落下后遗症。 一家人千恩万谢,除了诊费之外,第二日特地又上门送了半匹花软缎作为感谢。 薛妙低头瞧了瞧抱在怀里的织丝布料,黄底绿花,极是青嫩的色泽,手感光滑细腻,端的是好物,够做四五件裙子。 若做成罗裳穿在身上,荷叶似的袖子,束紧的腰,裙摆摇曳生姿,想来应是十分好看。 只可惜,自己如今以男儿身示人,再好的料子,也用不上,便转手赠与了秋桐。 “薛妙,这身好看么?”秋桐已经换了好几套,薛妙摸摸鼻尖儿,“好看,就这件吧。” 秋桐在铜镜前转了几转,似乎仍是不满意。 薛妙终于忍不住,指了指门外正午的日头,“陶伯独自在医馆里,咱们该回去帮忙了。” 付了两件襦裙的订金,和花软缎一并放在雪霞阁内,两人一转身儿,却正和入内的青衣女子迎面碰上。 雪霞阁内里宽敞,雅间锦屏,足有三层楼阁,但正门却修缮的略微狭窄,人来人往,都逃不过老板娘的眼。 那青衣女子步履缓缓,手握钱袋,脸容上挂着一丝淡然,虽不算艳丽的面容,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和这小城中的女子泾渭分明。 出于礼貌,薛妙便止步让她先进来,岂料青衣女子却停在面前。 一双微细的眸子望过来,凝在她脸容上。 薛妙认人很准,一下辨认出了她是东大街老宅的那户神秘人家。 为何会觉得,那眼神里有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宛平缓走几步到柜台前,声音柔和,并未有任何的张扬,“订做三套软烟罗的高腰裙裳,衬里子要真丝的。” 老板娘一听软烟罗三个字,登时明眸一亮,连忙绽开更为热情的笑容,心知遇到了贵主。 城中寻常人家多用绵绸制衣,能买真丝的已经是上好的品质,但也不过七钱银子一匹布,一套裙裳下来连布料带手工钱,大约能卖个半吊钱的价钱。 再好比方才怀庆堂医馆的陶家小姐,拿来的花软缎要比真丝更贵重些,因为有层染的工艺在里面,花和底是不同的层次色泽,在雪霞阁布庄里,要卖到二两银子一匹,她自带布料来,就只收手工钱,按她挑的款式,两套下来要一两三钱银子。 可软烟罗是布庄里最名贵的布料,和天香绢一样,纯布面就要卖到六两银子一匹!何况因为材质名贵,剪裁工艺需十分精妙,要店中的顶尖儿的裁缝过手,边角料也是不能用的,一匹布下来能成四套裙子已经是极限。 六两银子能换七吊钱,足够寻常百姓家一年的日常开销用度,绝非小数目。 即便是现下厅中全部人家的总数,也不及这三套软烟罗衣裳能卖上价钱。 “这位娘子慧眼识珠,瞧上了咱们的镇店之宝,这清远城里能做软烟罗的,只此一家。” 宛平面色无波,点点头。 柳老板娘殷勤地忙地招呼伙计过来,“带这位娘子去二楼挑选一下花色。” 宛平淡淡一笑,“不必麻烦,布面、花色皆要最上等的就好,要三日能做好的。” 见顾客如此爽快,柳老板娘眉开眼笑,拈着兰花指,将掌中算盘珠子拨的叮当作响,末了笑吟吟一句,“一共是十二两银子,订金先付五两就成。” 将钱袋打开,掏出一枚黄橙橙的金锭子,足有一两多重,“这些应是够了,剩余的钱是跑路费,劳烦你们伙计多走一趟了。” 原本是要走的,但秋桐对这个面生又出手大方的女子显然很好奇,扯着薛妙的袖子站在门前听着。 显然不止秋桐一人如此,角落里都在若有若无地窥视着其貌不扬的青衣女子,心中再回想一番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娘子可有带尺寸?” 秋桐热闹也瞧完了,这厢才转身迈出门槛一步,忽然被后面一声唤住。 “这位小哥请留步。” 柳老板娘道,“那位是怀庆堂的薛大夫,咱们城里的回春妙手。” 两人同时愣了愣,薛妙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宛平慢悠悠上前,微微一颔首,姿态十分有礼,“来的匆忙,竟忘记了尺寸。但见这位小哥和我家夫人的身量相仿,如不介意,能否帮忙?” 这一说,薛妙不免有些尴尬,如今他是男儿身,身量不高,骨架纤瘦,且衣裳的领口都拉的很高,微微盖住喉结的部位。 虽然城中人都道薛大夫清瘦阴柔,但大都受过她的医治,因此无人多有非议。 薛妙一开口刚要推辞,宛平先一步道,“都说薛大夫神医妙手,扶伤无数,这点举手之劳都不肯帮么?” 柳老板娘也过来,帮着贵主说话,一来二去,薛妙再不答应,那就是不近人情了。 -- 此时,雪霞阁布庄对面的醉花阴酒楼上,正有一道薄薄的目光,从三层阁楼雅舍的镂花窗内,投在下面的街市上。 古朴雅致的亭台楼榭,画梁雕栋。 红乌木的雕花八仙桌上,珍馐美味,并没有动用分毫。 倒是一双修韧分明的手,握了壶清酒,自斟自饮。 傅明昭习惯了兰沧王的少言寡语,只安静地陪同着,不时提醒一句,替他添了些菜色,“将军有伤在身,酒,还是少饮为妙。” 兰沧王浅淡嗯了一声,举在薄唇边的酒樽仍是没有放下。 对面的男人虽然一派优雅闲适,但这些风雅动作做在他的身上,却是透着一股子凛冽苍茫的意味,仿佛他所面对的并非是安逸的富贵乡,而是血刃兵谏的黄沙场。 手微抬,薄唇如削,卷起千堆雪。 傅明昭暗自下定决心,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给将军找一个女子,专责伺候他日常起居。 从前跟着将军征战四方,睡过荒山,下过长河,再难的境遇都不觉得如何。可如今,天下平定,两个大男人仍然如此形影不离的,委实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堂堂傅家儿郎,已然沦落到要做这些添酒布菜的做活,好似哪处不太对劲… 第8章 [朱砂蛇胆]狭路 “玄帝登基,建安肃清完毕,朝中更迭换代,已然众心一力,只是…”傅明昭顿住。 兰沧王收回目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唯剩下河间府淳安侯,仍未招安。” 淳安侯的名头,在大燕,能算的上响亮。此人没有兵权,却养着四海门客,万事通达,江湖百晓,智慧非凡,曾为哀帝献过锦囊良策,深得哀帝崇敬。 人虽然不在建安,但影响力丝毫不减。 “回京了结手头这桩事,的确该去河间府走一趟了。” 不一会儿,兰花香幽幽燃起,打从珠帘外款款行来一抹柔媚的身影。 半抱琵琶,乌鬓如云。 “窈娘,见过两位公子。”红裳女子悠然落座,拨弦弄音,纤腰如蛇,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 胭脂红粉,兰沧王纵横官场许多年,自然是见过太多,傅明昭心知,这窈娘也不是顶貌美的。 但近三年来,在外征战,的确少了阴阳协调的平衡。 何况军营中的妓子,兰沧王根本瞧都不瞧一眼,更别说沾染。 难得消受几日平静,傅明昭便挖空心思想替主上消遣,松缓享受一番。 窈娘檀口轻启,朱唇玲珑,小曲儿和着落珠般的琵琶吟,婉转缠绵。 眼波扫过紫衣貂裘的傅明昭,飘飘渺渺地落在窗边那个男人的身上。 傅明昭也算是建安才俊风流,不知迷倒了多少少女,但和旁边的男子一比,登时便黯然失色。 而此时,窈娘动人的眼波,并未引起男人的注意,反而专注地望向窗外。 目光落处,正是雪霞阁布庄一扇半开的窗户。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天青色藤花的罗缎衬在身上,而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年,显得十分局促。 清俊白皙的面容上,挂着极不自然的表情,时不时张口说着什么,大约是在催促。 从这个角度望去,细挺的鼻尖儿,线条柔和的下巴,还有樱红饱满的唇。 倒是比一旁的女子,还要秀致三分。 傅明昭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便探身顺着往下瞧。 这一瞧不打紧,仿佛发现了新鲜事情,扬唇笑道,“那个小大夫,怎么混到女人堆里去了?” 此时,薛妙毫无所觉,高处正被一抹冷厉的目光所洞悉。 傅明昭一副看好戏的派头,将椅子往窗边挪了挪,“本来就生的阴柔,这再穿上女子的衣裳…啧啧,倒是比女人还俊俏。” 隐隐觉得此人似乎有些面熟,兰沧王一时竟想不起何时见过他。 说起来,兰沧王虽然久经沙场,但却有个不算缺陷的缺陷,那便是,记不太清人的面孔。 若非时常打交道之人,他是绝不会记在心上的。 所以,此时看见薛妙,完全是陌生人,更不会记起他就是山中遇蛇的少年。 其实当晚傅明昭追问关于骨钉的主人时,陆蘅并未过多回应,实则是他下山的功夫,就已经将那人的模样忘记了。 粗衣瘦弱,大约是个少年。 话音未落,就看见窗扇里对面站着的人,竟是宛平。 他们二人,又何时认识的? 仍在低吟浅唱的窈娘,便被两人冷落在一旁,她乃是醉花阴的头牌,头一次遭遇到如此彻底的忽视… 她停下,款款走近,素手蔻丹,执起酒壶刚要添酒,岂料才碰到他袖口半片,便被男人轻挥衣袖,连人带酒壶一同翻倒在桌旁,花容散乱,好不狼狈。 窈娘咬住唇,男人只是微微拂袖,将被她碰过的酒樽推到一旁,眼也未抬一下,“弹曲儿便安分地唱,我不喜欢有生人碰。” 傅明昭过来打圆场,窈娘心知他不是善主,也怪自己太心急,凭白惹了没趣,遂托辞下去换衣裳,便掀帘而去。 与此同时,雪霞阁布庄内,薛妙似乎隐隐有所预感,蓦然抬头,正与那道清冽的眸光碰到一处。 杀伐征战之人,从不知退缩为何物,兰沧王丝毫没有收回目光,眸色淡薄,却暗含锋锐。 再次看到抢走骨钉的捕蛇人,还如此衣冠楚楚地坐在酒楼里,薛妙自然是一股忿忿不平意当胸而起,带着怨气瞪向高处。 手上一紧,便将还在身上比划的宛平等人甩开,径直朝醉花阴走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街道时,又出了状况。 周遭猛然爆发一阵骚乱,还来不及看清情势,失控的马匹车架已经横冲直撞地撞入人群中去。 薛妙蜷着身子躲在角落里,险险擦身而过,躲开一劫。 但抬眼处,除却满地散乱狼藉,唯见失控的车架一头栽入青石墙壁中。 车祸现场,马匹翻倒,车身损毁,可见速度之快! 惊魂甫定中,人群渐渐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马车中的人却迟迟没有现身。 良久,才有一声呻/吟,从里面飘了出来。 但此刻,薛妙抬头,对面醉花阴三楼的位置,已然人去桌空。 一面是急着追寻那人的踪迹,但一面又是惨烈的车祸现场,最终,薛妙仍是留了下来。 至少可以知道,他也在清远城里。 目光所及之处,轩车华盖,颇为名贵的木质车辙撞的严重变形,扭扭歪歪地陷在墙壁内,满地零星碎屑,乱木横飞。 车身被压缩了将近一半,马匹也跟着歪倒在地,可想而知里面的情形该是何等惨烈。 起先那车夫被甩到远处,硬生生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有大胆之人上前探看,岂料身子猛地一抖,竟又挣扎着起来。 捂着满脸鲜血,哭号扑倒损毁严重的车辆上去。 一面儿徒手挖着,嘴里不住地喊着“小少爷…” 人单力薄,刨了半天,只听里面的□□声渐渐微弱下来。 薛妙一直屏气凝神听着,此时心中暗道不好。 素来救治外伤有条不成文的适应金例,往往表面上血肉横飞的、呼叫声最大的病人,实则伤情要轻一些。 而那些角落里越安静的病人,却要特别关注,很有可能已然伤及内脏,如若被疏忽,内出血造成的休克很短时间就会要了命。 也许是场面太过突然,而且这车夫面生,并非是清远本地人,四下围观的人群却大都抱着观望的态度,迟疑着不出手。 “求各位帮帮忙…救救我家小少爷!”车夫急红了眼,也不顾额头上鲜血直流,四下冲撞着求救。 “咱们该不该…唉,薛妙你去哪…”秋桐面有不忍之色,话还没说完,薛妙已经缓缓从分开人群走了出去。 但见如清雪一般纯然的少年立在中央,声音朗落清脆,“如今街坊邻里都在,咱们互为见证,车祸乃是他们自家酿成,与各位皆无干系,对么?” 车夫咬着牙,重重点头。 人群中渐渐有人附和起来,最后雪霞阁的老板娘扶风一般地走出来,“我柳娘子瞧得一清二楚,后头谁要是敢有诬陷诽谤,我便替小薛大夫上公堂作证。” “对,我也可以作证。”这说话的,是安铁匠。 附和的声音越来越高,此时人们心中的疑虑也渐渐打消了,紧接着就有临近的商户站出来指证。 薛妙冲着柳老板娘报以一笑,而后环顾提高声音,“既然责任分明,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几位大哥且过来搭把手吧!” 混乱的局面,在她的引导下,渐渐变得紧张而有序。 人命关天的时候,救人先要自保,这是她多年临床工作最深刻的体会。 也是她亲眼看到同事因为抢救病人,最终没有救治过来,反被告上法庭、被无理医闹毁掉下半辈子的血淋淋的教训。 安铁匠几位正值中年的汉子力气大,一起先将车身从墙上拽了下来,车夫已经从窗帘里探进身子准备将人拉出来。 “且慢,先不要动!”薛妙三两步走过去,随手撕下一块布帛,按在车夫额头上。 一听薛妙这么说了,安铁匠几人便扶着车身,撑在当场。 车里变形的空间内,挤着一位锦衣公子,从表现上来看,没有被利器所伤,外表出血不多,在往上看,薛妙的眼波沉了下来。 此人的脖子呈直角窝在墙壁顶起的狭小凸起上,角度太偏,很可能伤及颈椎。 “这位小哥,怎么不赶快救人啊!”车夫说着,已经迫不及待,扒开薛妙就冲了进去。 “如果想要你家公子下半辈子瘫痪在床度过余生,那你就使力拉他出来好了。” 清雪般镇定的眼波扫过去,略显矮瘦的少年,此时却带着一股坚定令人信服的气度。 见车夫终于不再莽撞行事,薛妙这才走过去,“拿工具来,把车厢撬开,安大哥可还能再坚持片刻?” 第9章 [朱砂蛇胆]骨折 安铁匠点点头,人多力量大,很快变形的车厢就被拆的七零八散,露出里面姿势怪异的人形。 忽然,那公子微微张开了眼,薛妙并不急着挪他出来,反而问道,“哪里疼,能感觉到么?” 那位公子抖了抖唇,声音颤抖低弱,“有些发昏,右腿…右腿疼的紧。” “现在可以将他抬出来,切记要保持原有的姿势,先不要随意动弹。” 众人齐齐搭把手,抬人用的木板也准备好了。伴随着病人的呻/吟声,薛妙却跑到了雪霞阁布庄里头。 须臾,她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两副器具。 棉布叠成的两片仿造颈椎弧度的托子,一前一后垫在伤者的脖子前后,然后秋桐帮忙,用布条将其与脖子一同层层缠绕固定住。 虽然样子看上去有些怪异,但这就是保护颈部伤者最基本的神器,俗称“颈托”。 经过全面查体,此人表现,应只是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 围观的众人看不懂她的手法,本是图个热闹,都知道薛大夫治病自成一派,遂围观者众多,久久不散。 看了片刻,渐渐就看出了些许门道。 将颈子护住,便是护住关紧的器官,若损伤了脊髓,后半生只怕就成了废人,要在床榻上度过。 那公子经这样一收拾,竟然张开了眼,颤声说了句头晕的缓和些了,脸色似乎也有了丝血色。 快速检查完全身,薛妙妙不禁松口气,“除了右腿胫骨骨折,这位公子应无内伤,现下急需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安置,行复位之术。” 锦衣公子显然没吃过苦头,一直都在低声哀叫,他越是呼痛,薛妙反而越放下心。 车夫头缠纱布,颇为不解地看着这位小大夫淡笑的唇角,“我家公子疼痛难当,又为何发笑?” “你家公子福大命大,倒是你以后驾车可要注意了。” 车夫没地脸皮一热,心头突突直跳,这回府后可如何交代… 经历了惊魂一刻,薛妙额头上已是微微出了汗,有一缕发丝黏在脸颊上。 “去请这位大夫来诊病。”躺在担架上的公子脖颈被固定着,只能斜着眼说话。 车夫连忙上前作揖,显然心虚害怕的紧。 说起来,此人当真是幸运,成功避开了各种尖锐的利器,没有伤及腑脏分毫,只落下一个最轻微的小腿骨折,可不是捡回条命? 但奈何这位公子哥儿因为她方才及时镇定的抢救,心下就只对她信任不已。 更重要的原因,薛妙也是晚些时候才知道的。 此人是来清远城探亲,人生地不熟,才非她不可。 对面就是醉花阴,有现成的场所,这公子显然是贵胄子弟,车夫出手阔绰,订下了醉花阴三楼的一间雅舍。 后又给安铁匠等人打点了些,为人行事倒是还不错。 秋桐很快就从怀庆堂回来,将药箱提来。 热水烧酒醉花阴里应有尽有,薛妙妙坐在床尾,剪开裤腿,慢条斯理地处理创口,那公子因为疼痛,一条腿忍不住地抖。 薛妙妙拿过一条棉巾递过去,“疼的话就咬住。” 锦衣公子煞白的脸上有些许的微红,“我能忍住!” 薛妙妙略带告诫的口吻,“一会儿若再动,骨刺刺破肌肉,可就长不好了。” 分明是吓唬他一下,那锦衣公子终于拿过棉巾,慢悠悠咬在口里,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闭上眼,一动不动。 薛妙妙顺着骨骼的走向,握住,然后猛地用力。 只闻闷哼一声,复位成功。 那公子已经冷汗如流,薛妙妙也同样一身是汗。 胫骨上三分之一骨折,乃是小腿骨折的常见部位,好在他创口不大,并未伤及动脉,出血情况良好。 经过她细心包扎消炎,就外观来讲,已经没有方才可怖。 但想要促进愈合,完全恢复,还需要打石膏固定。 石灰古代早已发明出来,但并未用于医疗。 “目前是初步处理,可以抬回府上了,”薛妙妙双手泡在水盆里净手,“下一步,需要你们准备大约三斤的石灰。” 车夫连声应下,又塞了一包银子给她,“还请这位大夫留下住址,届时府上亲自去接您。” 正在思索着,醉花阴的侍者已经先开了口,“这位公子怕是外地人呢,咱们城中怀庆堂有名的薛大夫,谁人不知?” 出了雅舍,薛妙妙一转身,忽然眸光凝注。 对面楼梯上有白衣肃身而立,风华绰约,今日再见,在满场纸醉金迷中,更有一分摄人心魄的冷然。 一瞬的屏息,仿佛时间都静止下来。 正是她要找的捕蛇人,而此时,薛妙妙一身布衣落拓,和他鲜衣高华的模样,反差极大。 捕蛇人的眼神投过来,陆蘅盯着她看了许久,这才渐渐想起方才傅明昭说的话。 怀庆堂的薛大夫。 军中伤病是常事,陆蘅自己也略通医理,战场上,以备急症。 但方才见她在人群中,清华坦荡,处事决断,然而救治病人时却胆大心细,那些手法,他亦是闻所未闻。 这份镇定从容,令他有了些许印象。 这厢薛妙妙被他盯得一阵莫名其妙,心道他抢了人的东西,倒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委实可恶。 谁知没往前走两步,秋桐忽然从后面扯住他的袖子,“还愣着做什么!这边下去的。” 她刚想挣扎,一抬头,那人已不在原处。 环顾四下,脂粉莺艳,哪里还有白衣踪影。 ~~ 出了醉花阴的大门,而此时围观的人群已然散去,宛平不知何时从雪霞阁内走了出来,冷眼站在不远处。 方才,她透过窗户,目睹了救人的整个过程。眼前清若晨雪的小大夫,给她留下了足够深的印象。 镇定、从容,还有细看之下清秀非凡的面庞。 秋桐攘了攘她,一路往前走,小声道,“咱们也不知道那公子的底细,你当真要去登门看诊么?不成,我得和你一起去。” 言下之意,隐隐有些觉得薛妙太好说话了些,见那家子不是普通人,怕他此去受欺负,别惹来祸事。 从王兰芝手术过后,秋桐本着自己不欺负薛妙也不许旁人欺负她的原则,对他事事关怀备至,倒真是当成了自家人一般。 就连前些天王家丫鬟香儿来取药,对薛妙多瞧了两眼,多说了几句好话,都惦记上了,非要刨根问底可是对那丫鬟有好感。 薛妙很想回她一句,作为一个很直的软妹纸,她喜欢的是男人… 可是看着秋桐长辈一样的神态,竟然忍不笑了几声,“就算我喜欢你,也不会喜欢她的,放心好了。” 秋桐一愣,颇为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叹道,“只可惜郎有情妾无意,我对你这样弱不禁风的小阿弟没兴趣,皮肤比我还要白!我心中的英雄,自要是那般丰神俊朗…” 话没说完,薛妙已经凑了上来,“如谁那般啊?” 秋桐脸面一红,“干嘛要告诉你!” 便端了药盒跑去后院,显然是害羞了。 回过神,薛妙妙将剩下的布匹递到她手中,“你还是回去试试衣服好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着准备往回去走,宛平却款款几步上前拦住了脚步。 经过了一通险象环生,秋桐乍看之下,还没忘记这位出手阔绰的娘子。 “不知这位大夫如何称呼?” 薛妙客气地道,“在下薛某,不知娘子还有何事?” 宛平淡淡一笑,“我在雪霞阁用软烟罗订做了两条汗巾送给薛大夫,以表方才试衣的谢意。” 薛妙推辞,“娘子客气了,况且我也不惯用汗巾。” 宛平扫过她腰间露出的一方帕角,倒是个讲究之人,“总归是我的心意,薛大夫若不用送给这位姑娘也好。” 薛妙对此人讳莫如深的态度,颇有些不自在,“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宛平显然还有后话,“薛大夫医术精湛,不知对娠妇生产可有研习?” 薛妙谦虚,“略有涉猎,不知娘子可是…” 古时医者多为男子,妇产科属于冷门,接生多有产婆代劳,凭的是经验。 古人生孩子,说是鬼门关前走一遭,丝毫不夸张。 “如此,日后想来还有劳烦薛大夫的时候,这厢先告辞了。”宛平放出这没头没脑的话,便悠然离开了。 薛妙却发觉秋桐的面色有些古怪。 略微联想,似乎和那位娘子所说的娠妇有关,之前秋桐还神秘兮兮地八卦来着?只是八卦的内容记不得了。 若按原先,秋桐少不得和他说起方才的车祸,但这次很反常,一路上兴致也不高涨,没有她在耳边絮叨,反而是有些不习惯。 第10章 [朱砂蛇胆]因缘 回到医馆,秋桐意兴阑珊地去烧菜,薛妙随意用了些饭,就上厢房里备了大木桶烧水。 生活中诸多的不方便都还可以忍受,唯有洗澡这件事情,委实成了大~麻烦。 一来没有合适的沐浴场所,二来她洗澡还要时时刻刻防着人,生怕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饭可以吃不饱,身上洗不干净的话,对于有职业病的薛妙来说,简直无法容忍… 已经将每日沐浴减少到三日一次,但即便是这样,她的洁癖还是被秋桐他们嘲笑了好一阵子。 借用小吴伙计的话来说,男人就需有男子汉气概,薛妙猜测着,他所谓的男子汉气概,大抵也包括了不讲卫生的汗味在内的。 就像城中大多数寻常养家糊口的汉子一样,薛妙妙这样细皮嫩肉的主儿,算是老百姓中的异类。 而富贵人家就要再讲究一些,比如白日里救下的公子,一打开车门,能闻见血腥味中含着淡淡的芷兰香味儿,熏过香的。 再比如,那个可恨的捕蛇人,分明是行径霸道,偏偏又像是不沾染世俗尘垢。 将厢房的门板从内锁上,大半人高的木桶,捆扎的十分紧凑结实,桐木的保温效果也很好,这是薛妙妙来清远城添置的头一个家具。 虽然只是准备热水就足以让她到井边打水来回许多趟,但整个身子侵入热水中的舒适,但将所有的烦恼都驱散一空。 一旁的火炉里烧着碳,开了一丝缝的窗户外面是凛冽的寒风,她的小屋内热气蒸腾,颇有种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的惬意。 水汽中,皎洁无暇的少女香体随水荡漾,薛妙妙一头长发散下来,已然及腰。 她细心地打理着柔顺的乌发,只可惜平时都高高束起,掩藏了风华。 水珠顺着柔白的脸颊滑落,点点滴到水中,紫绡纱团沿着脖子一路揉搓下来,薛妙妙的手停在蝴蝶骨上,仔细在纹路上来回婆娑,触手是微微凹凸不平的起伏。 眸中隐隐有别样的情绪,清纯如一汪碧水,幽深中卷起了一阵轻薄的浪花,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蔓延在柔和纯净的脸容上,将所有表情晕染开来,着墨上色,而后重新掩藏好。 沿着那刺青的轮廊勾画,细白的指尖流连了一会,这才沉入水中去。 静谧温厚的一刻,是被秋桐突兀的叩门声惊醒的。 “薛妙,洗好了么?王家派人来接你啦!” 打开门,湿漉漉的头发被强行梳成结,秋桐沿着她脖颈柔美的曲线往下看,正好落在忘记系扣的领口… 竟然比他平时露出的脸儿还要白嫩… 薛妙妙连忙用手握住,关上门来,“王家的人怎么来了?” 秋桐也并未细想,帮忙去收拾医药箱,“说起来,咱们和王员外家当真是渊源不浅,先救了他们家女儿在前,又救了女婿在后。” “你是说那公子?”薛妙妙圆睁了眼儿,无辜的表情让秋桐的魔爪又蠢蠢欲动了。 “那公子姓冯,乃是河间府冯国公府的小世子,王兰芝的表哥,此回来清远便是商议提亲之事。” 薛妙妙嗯着声应下,秋桐抑制不住的一丝忐忑,“国公世子可是我见过最大的官儿,原不知道王家还有这么个亲戚。” 对于他们一介草民,若不是机缘巧合,倒真是和国公府高攀不上,如果车祸出在河间府,至少要请医官来诊病,也轮不上薛妙这等小大夫。 可国公府往大了说,是封爵位世袭的高官,代表着冯家祖上曾为国立过功勋。但细论起来,虽然爵位高,手里却并无实权,官场上算是个好看的花架子,见了尊一声国公爷,其他的,就另当别论了。 王府的马车侯在医馆外,薛妙妙对他们王家有恩,自然是上宾待遇。 两人来到员外府上冯世子的房间门前,就听里头传声道,“别按我的腿,疼!” 薛妙妙暗自点头,中气很足,问题不大~ 紧接着就有另一道男声,“早先让你跟着我去军营历练,今日一点小伤就当不得了。” 冯世子哼了一声,哎哟一声惨叫,“大夫来之前,你最好离我远点!” 薛妙妙还在回忆这声音怎么如此耳熟的时候,秋桐已经喃喃道,“傅公子怎么也在里面?” 门推开,傅明昭倒是一派落落大方地盯着薛妙妙进来。 白日里醉花阴中,他恰好在隔壁。 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傅公子也在,薛妙妙心无旁骛,就开始专注于冯公子的伤腿,接骨上夹板固定的很好,并未见血,骨刺平整,“伤筋动骨一百天,冯公子头一个月要卧床静养,否则骨头长不好,腿要变形的。” 冯麟最在乎形体容貌,自然是白着脸应下。 傅明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人虽瘦小,手法却利落干脆。 “唉,如此婚期要拖到明年了。”冯麟颇有些颓丧,想来是心中记挂着如花似玉的表妹。 薛妙妙行医有原则,对于病人的*,向来是不予窥探,守口如瓶。 倒是秋桐在旁问道,“傅公子,和冯世子是旧相识么?” 傅明昭乜斜了床上吊绑着一条腿之人,点头,“自幼相交的发小,正巧在清远遇上了。” 冯世子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在傅明朝的目光里咽了回去。 秋桐绞握着双手,红霞淡淡,“看伤势,冯世子是要在这里住下了。” 傅明昭撩衣坐在榻边“是啊,想要出城,少则也要等这场雪过去。” “在下要替冯世子治疗,还请你们几位先回避一下。”薛妙妙言下之意指的是傅明昭。 “薛大夫是嫌弃傅某了,”他撩衣起身,“罢了,今儿还有事,改日再来探你。” 说罢,还不忘在冯世子的腿上轻弹了一下,笑着出了门。 只见秋桐也站到了一旁,素来喜欢凑热闹的她,不得不说从一进门起,就显得十分不寻常。 算是默许,想着她一个大姑娘看着陌生男人□□的腿…似乎也很不合适,便温和道,“你先去院外等我,很快就好。” 秋桐点点头,悠悠然跟在傅明昭身后带上了门。 先用密实的棉布将胫骨到膝盖上十公分的位置紧实地缠住。 然后摊开长纱布,裁剪成合适的大小,一共分了十几层。 浸泡入铜盆里的石膏中,先一层沥匀称,石膏就粘附在棉纱上,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沿着他右腿的脉络缠了上去。 腿上被包裹的严实,除了刚才一瞬间的痛感,现下倒是没多少感觉,冯世子好奇地看着她的细致的手法,一丝不苟,却并不如其他郎中那般粗鲁。 慢条斯理,又透着一股子成竹在胸的笃定。 “小薛大夫医术果然名不虚传,表妹的病,还要谢谢您。”冯世子一副半真半假的客气,但因着王兰芝的事情,薛妙妙对此人如何也生不出太多好感。 在她眼里,这冯世子俨然就是个纨绔子弟的形象。 而且,冯麟并不知晓王兰芝是宫外孕,而且为了他的一时痛快偷欢,赔上了一半的受孕几率。 王家对外宣称的,一直是肠痈之症。 薛妙妙便配合着演好这场戏。 “难为世子还记挂着。”薛妙妙面不改色,手上却微微用力,惹得他闷哼一声。 其实她想说的是,亏你还有脸提起? 冯世子此刻想的是,人不可貌相,别看这小大夫柔柔弱弱的模样,手劲可真不小。 今日本是来清远城议亲,不想却出了差错。 “薛大夫医术高明,不知师承何处?”他本是嫌室内太安静,随口找话题。 薛妙妙面不改色,细白的手指力度把握的刚好,一层裹好,再涂第二层,“民间偏方,不登大雅,腿上可有酸麻?” 冯世子被他摆弄的十分舒服,点点头,是有一些。 如此手法反复足足缠了十二层,才将这一条腿缠紧固定住。 等到石膏冷却凝固下来,便能彻底定型。 “薛大夫和傅明昭熟识么?你可知道他的身份?”冯世子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薛妙妙不禁联想到老宅里的八卦,今日又知和冯国公府有交情,自然是非富即贵了。 “他来医馆拿过药,并不算熟识。” 见她态度冷清,冯世子欲言又止,吃了闭门羹又躺好。 绑好最后一层,她拿来双拐,“世子可以扶床走动一下。” 冯世子将信将疑,见薛妙妙站的远,不禁道,“过来扶我一把。” 见这小大夫虽然手法熟练,但却很有距离感,始终保持着疏远。 被他这么一说,薛妙妙自然不好意思,只好伸出胳膊过去让他握住。 冯世子一瘸一拐地来回走了走,喜道,“薛大夫的方法果然管用。” “但不能掉以轻心,右腿不能沾水,不能弯折移动,按时服药。” 嘴上应着,冯世子毕竟是少年心性,促狭道,“薛大夫也该好生锻炼一下,怎么比我府上丫头的手臂还细。” 他说这句话本是无心的,但奈何正戳到薛妙妙的*上。 白了他一眼,四两拔千斤地抽回胳膊,冯世子一个趔趄,栽倒在床上,哀嚎道,“医者父母心,薛大夫好狠的心。” 薛妙妙自顾自地收拾好东西,“有情况的话,还请世子差人到怀庆堂取药,告辞了。” “若是腿再疼怎么办?”他揉着胳膊。 薛妙妙打开门,回眸一笑,“忍着。” 说罢径直推门而去。 庭院外,古槐树下,映着融融月色,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立在不远处。 薛妙妙走过去,见秋桐面容上竟有几许温婉,她抬眼问向傅明昭,“傅公子不是说有事先走了,怎么还在?” 说罢,不忘将秋桐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傅明昭将手握在胸口,做痛心状,“傅某与薛大夫怎么也算是熟识,这话好生无情。” “傅公子家有妻儿,就不该深夜四处游荡,更不该招蜂引蝶。”薛妙妙小脸上一副鄙夷的神色,眼前俊逸的男人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渣。 虽然古时有妻纳妾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明目张胆出来勾搭良家女子就是不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古人诚不欺我。 她得替秋桐防着些,敬而远之才对。 秋桐难为情地跟在他身后,扯住袖子,“薛妙…不是你想的那般,傅公子他…” 傅明昭大步走过来,竟然并不生气,翩翩笑道,“如此说来,小薛大夫可是用情专一之人呢,若将来哪位女子能嫁给你,可是福分了。” 只顾着和他争辩,薛妙妙理直气壮地拍拍胸脯,“这是自然。” 她这一挺胸脯,无形中就将原本束紧的隆起挺了出去。 傅明昭看着那似有似无掩盖的衣衫下的弧度,再顺着她高高束紧的领口,目光渐渐上移,心中泛起一阵怪异的感觉。 第11章 [益母当归]印刻 薛妙妙这会儿也察觉出了异常,连忙往后缩了缩,转过去看秋桐。 心中却是打鼓一样惴惴不安,生怕露出了蛛丝马迹。 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被揭穿身份,在外行走,若没有男儿身做掩护,只怕会事事绊脚,十分的不方便。 秋桐看着两人唇枪舌战,不可开交,夹在中间急于辩解。 可两人谁也不听她的话,就这么往外走。 过了拱门,小花园前但见王家小姐悄然过来探视,身旁还跟着香儿,不住地往屋子里探看,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见薛妙妙过来,她后退了几步,想要避开,毕竟,他曾经为自己施行过手术,颇有些难为情。 虽然救了性命,却也看过自己的肌肤,总是心中别扭的紧。 倒是薛妙妙一派落落大方,上前道,“冯世子恢复的很好,王小姐请放心。” “表哥无事便好,”她微微颔首,香儿便将一包银子递了过去,“三番两次劳烦薛大夫,小小心意。” 薛妙妙连忙推辞,“诊金已经付过了,王小姐不必客气,救人义不容辞,怎能无功受禄。” 王兰芝这才收回手去,看了面前三人,见有旁的公子在场,遂退没多留,窈窕柔婉的身姿弱柳扶风一般穿过花园消失不见。 “还算冯世子懂得惜福。” 傅明昭摸摸鼻尖儿,又看了一眼薛妙,这话怎么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 立冬之后,一场大雪飘然而至。大雪连日而下,清远城和烟云山皆被笼罩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 诚如预言,行程要再次延后,何况天寒地冻,出行极不方便,薛妙妙也不会因此犯险。 原本想要租赁的马车,先付了订金,预定到开春之后。 医馆门上放下厚厚的棉布帘子,格挡住了寒气,屋内生了炭盆,存留了几分温暖。 今日来看诊的病人都要问上一句,薛大夫怎么没在? 秋桐挨个解释,薛大夫偶然风寒不能出诊,要好生歇息几日。 薛大夫生病的消息一出,到了后晌,就有街坊往医馆里送东西,蔬菜果子,鸡鸭鹅鱼,说是给小薛大夫补身子。 秋桐拿着大包小包站在薛妙妙厢房内,摆给她看,“没想到咱们薛大夫很受人爱戴的嘛。” 望着窗外仍然纷纷扬扬的大雪,薛妙妙窝在厚重的棉被里,肚子上放了个暖水袋,一张脸儿煞白丝毫没有血色。 秋桐往前探看,“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别不将小病当回事,药也不喝,我这就去教爹爹来给你瞧瞧病!” 薛妙妙连忙阻拦,这一动,小腹里又是一阵酸疼。 身子猛地一顿,有种濒临决堤的预感… 当真是有口难言。 谁能想到,清远城名赫一时的薛大夫,手术刀前面不改色的薛大夫,竟然被痛经打败了… 抖着唇,还要掩盖住阵阵绞痛和热浪,“我已经喝过药,这会想休息,你先出去吧。” 秋桐将信将疑,薛妙妙已经裹成了粽子躺下,无声的抗议着。 “那一会儿炖好鸡汤再给你送来…”秋桐嘀咕着关上门,“身为大夫,自己都照看不好,也不好生吃饭,饿的比我还瘦…” 她这一走,床上的薛妙妙艰难地扶着墙起来,赶忙将门反锁上,然后去换行头。 折腾了好一会儿,痛的她两眼热泪滚滚,又将床单上不小心染上的血渍清洗干净。 原本早晨时趁着人都没起床,薛妙妙悄悄去药库里配药,当归和红花都只剩下少量,而最有效的益母草叶子粉已经断货有几日了。 于是,为了不被人发现,更不能被揭穿了女儿身,只好喝了点糖水回去歇着,挨过这几天再说。 每个月这几日,都是最令薛妙妙最头疼的。 好在大雪天,病人不多,在秋桐的“关心照顾”之下,几日之后,薛妙妙很快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秋桐打量着他,天青色的棉布衫子系着腰带,那不盈一握的腰,还有纤细的手腕,皱眉道,“薛妙,你病得都脱形了…真可怜。” “所以我得去市集上买些东西好好补一补,”薛妙妙挎了个小布囊,裹上厚厚的围巾和雪帽,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正如纷纷扬扬的落雪。 一掀开帘子,寒气扑面而来,门前的落雪已经打扫过了,远处主街上干净整洁,路旁堆着清扫下来的积雪,还留有深深浅浅的脚印。 风歇雪住,凛冽的空气十分清新。 “正有有祭冬庙会,我陪你一起去!”秋桐笑吟吟地过来凑热闹。 薛妙妙脚步利索,不等她就连忙踏入雪地去了,“你陪陶伯去吧,我还有事。” 背着小包,眼前呵呵地冒着白气,薛妙妙好想大喊一句,没有痛经的日子真美好! 城门处,出入城的百姓左右分开两道由铁栏杆格挡着,一入一出,排成两队长龙。 “现在白日出城也需要盘查么?”薛妙妙拿出随身户牌,上月兰沧王接管清远城之后,重新整饬民风,挨家挨户发放户牌,作为证明。 守城的卫兵是熟识,便道,“如今新法律例严格,上面有命令下来,咱们得奉命行事。” 打开布囊,检查过里面的东西之后,等了许久的薛妙妙才终于顺利出城。 冬天正是冬益母草最繁茂的季节,尤其是大雪覆盖之后,那叶子最是入药佳品。 有了惨痛的教训,这一次下定决心,要私自囤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以备急用。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张屠户带着儿子从山林里归来,手上却只提着几只野山鸡,“小薛大夫上山采药去?” 张屠户声高爽阔地打招呼,薛妙妙点点头,应承道,“可是雪天收成不好?张大叔的收获好像比从前少了些。” 张屠户啐了一口,冲着后山仰仰脖子,“自从那甚么新军入城,就开始圈地封山,这儿也不许打猎,那儿也不能动手,娘的!八成都教他们充了军饷了。” 薛妙妙淡淡一笑,表示同情,张屠户眼里,这小薛大夫是斯文人,和他们这些粗汉子是不一样的。 就连这上山采药的行头,都整理的盘亮条顺,干净俊秀。 “小薛大夫赶紧去瞧瞧吧,别是草药也被他们充军了。”张屠户大咧咧地往回去。 薛妙妙莞尔一笑,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私下栽种的药畦风水隐蔽,恐怕军队是找不到的。 去往烟云山,薛妙妙已经是轻车熟路。 自从鱼腥草断货之后,她便开始琢磨自己种植草药,来防备不时之需。 然后秋冬并非栽种的好时节,但益母草却是特殊,冬日的品种更为珍贵。 时值大雪覆盖,山中白茫茫一片,路上偶有背柴下山的人群,稀稀疏疏,遇见相熟的面孔,便浅浅打个照面过去。 薛妙妙此时腰缠软藤,手柱拐杖,背着布囊一步一蹒跚。 进入山南深处,脚下的雪越发厚重,没走一步,靴子就陷进雪里。 沿途的植被多为雪所遮盖,看上去十分荒芜。 日近中午,薛妙妙坐在雪松下的大石上歇脚,就着凛冽的风,津津有味地吃着两块带来的白米团子。 酒足饭饱之后,再次出发,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 不料这胃一满足,四肢就越发迟钝了,加上衣着厚重,还没走几步远,便一脚踩空。 雪下见冰,更是湿滑,左摇右晃中拉住的枯枝也咔嚓地断了开来。 如此一来,她便如同滚雪球一样,顺着山坡势不可挡地滚了下去… 薛妙妙只觉得天旋地转,倒是并没感觉疼,只是双手胡乱地抓攀,却丝毫不起作用。 积雪滚了一身,胸前火辣辣地一疼,滚入了平地,翻滚的架势才终于停了下来。 满脸是碎冰花,薛妙妙雪球一般的身体一动,她狼狈地抬头,拨开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碎发,脸上却绽开甜甜的笑意。 “没想到竟然滚出了捷径,倒省下半个时辰的脚程。” 拍了拍雪站起来,眼前山南水北,是为阳,一处悬刃峭壁之下,赫然是一块开阔平坦的红土地,风水绝佳。 足有一亩见方,虽然被雪所覆盖,但益母草清苦的气味随风送来,飘入鼻端。 薛妙妙小心翼翼地沿着药畦边沿走过去,看着叶子从雪中冒出头来,满是成就感。 这连月来的辛苦耕种,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布囊放在树下,仔细收割着长势喜人的药草,开春入京远行,这些随身的药草是必备的,消炎药和止泻药也要足够。 专心致志摘采间,不知不觉就移到了药畦的最南面,薛妙妙提着满当当的一囊子药材站起来,揉了揉酸疼的腰,这一抬眼,却被此刻眼前的场面所震慑。 寒风吹动着发丝,她拨开树丛,抬望眼,不远处的山谷中兵马集结,一派浩荡。 营帐篝火,黑云压城,尽管薛妙妙从没见过如此阵仗,但从满眼金戈铁马,亦能判断出一二。 无边的营地中,数面玄线金字刺绣的“兰”字大旗随风猎猎摆荡,如龙腾跃九天。 而出谷的山路已经被清扫完毕,在满山银白中卧成一条蜿蜒的灰色玉带。 想来朝廷初定,兰沧王兵马不会在清远停顿太久,虽然朝廷由丞相辅佐,但显然兰沧王的威慑力更加强撼三分。 这便是大军出谷的路径吧… 忽而一阵渐近的脚步声,打破了平静。 仍处在震撼中的薛妙妙缓缓回头,秀致的眉眼凝住。 “这可是你掉的东西?” 低沉的音节在雪山中隐隐回荡,那双令她印象深刻的,修韧好看的手,正捻着一枚香囊。 再细看,可不正是前几天秋桐做的。 薛妙妙显然不曾料到,再次见面,竟会是这种情景。 玄色的厚靴,挺拔英武的身姿,在雪光中泛着浅淡的青灰。 和上次短打的行装不同,此刻男子修身玉立,灰白色的锦袍极具质感,领口一圈柔软的貂绒,将原本冷峻的面容衬出了几分温和,仿佛是天地间满眼雪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分明觉得何处不同了,却又说不清楚。 薛妙妙接过来,嘴硬道,“虽然你上次抢了我的东西,但这次还是要谢谢你。” “上次?”他微微迟疑,俊凛的眉峰间含着困惑,修身玉立于满山映雪之中,风姿绰约。 却隐隐含着凛冽的锐利,就这么站着便有逊雪压梅的气场。 探究的目光望过来,脑海里模糊的影像重重叠叠,终于有了几分影子。 他放肆地打量着眼前人,又是这种含糊不清的目光。 “现在,怎么装作不知情了。” 他向前一步,拨开低压错落的松枝,簌簌落雪中,微微低头,就见一张莹白似玉的面庞,随着碎雪纷飞,映出一双清纯见底的眸子,仿佛那雪飘摇落在她眼底,生了光华,化作无限轻缓的流波。 就在这一瞬间,陆蘅竟然记住了这双眼。 第12章 [益母当归]美兮 “你便是怀庆堂的薛妙。”他淡薄一句,举目望向远处,“此为军营重地,岂可随意擅闯?” 抬头将他打量了一番,这个捕蛇人,周身隐隐透着慑人的气度,令她不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上几步,拉开距离,“既然知道这是禁地,为何你又来此处捕蛇?” 陆蘅微微一顿,扫过面前少年纯然的眸,唇畔一动,“我的确,是来捕蛇。而且你这药畦北面就有一处蛇穴。” 他说的十分沉稳,薛妙妙就当真信以为真,连忙将纤瘦的身子缩了缩。 气氛冷下来,薛妙妙先开口问,“不知如何称呼,总不好一直称你做捕蛇人的。” 他步履沉稳,负手立在地头,望着眼前这方精致的药田,随风一句,“本名姓卢。” “卢公子对这些也感兴趣?”她那番讨要骨钉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回,终究没有问出口。 陆蘅撩衣蹲踞,掐起一片嫩叶放在鼻端轻嗅,“原不知益母草冬日也可生芽。” 薛妙妙面有惊讶,也跟着蹲了下来,“原来卢公子非但擅长捕蛇,对药理也颇为精通啊。” 陆蘅薄眸垂落,惜字如金,“略有涉猎。” 薛妙妙一抬头,就看见他鬓边那条浅细的疤痕,可为何疤痕生在他脸容上也能这般好看…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陆蘅也转过来,雪风摇曳着枝头,绵长幽静。 今日出门,并没太过装饰,薛妙妙突然想起来,并未刷眉黛,此时一川秀致的眉目正暴露在外人面前。 只是她多虑了,面目五官看在陆蘅眼里,根本就没有分别,唯有薛妙那双眼睛十分与众不同。 掩盖住情绪,她握住一丛嫩叶,刨土小心翼翼地挖了出来,“益母草可分为春冬两季,药效以冬益母草最佳,尤其是经过落雪,比如现在这般。” 话音才落,就见两名武者模样的男子快步从雪林那头走来,一见到身旁这位卢公子,立刻整肃面容,猛然一行礼,“还请…” 陆蘅不动声色地微微摆手,两人即刻就住了口。 说话间,远处山谷号角连营,回彻天际,风姿绰约却冷如梅雪的身影随之站起,“此处断不可再来,你往北走莫回返。” 薛妙妙手脚利落地收拾好行囊,背在肩上,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小厮,果然应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卢公子不走么?” 有冷厉的山风吹过肩头眉心,凝眸间的慑然,似要摧折去所有的松花,他脚步不停,踏雪向北,佩剑挺拔的背影却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如你所见,我还差几条蛇要捕捉,走不得。” 好不容易逮到的机会,薛妙妙不死心地赶上去,“不知卢公子家住何处,上次说到的蛇胆入药,我已经查好了药典…” 然而不等她说完话,卢公子的衣袍猎猎,卷入雪风中去。 一左一右的两名健壮“家丁”离开时,投来的眼神简直匪夷所思…面如土色… 站在冷风凛冽的山间,薛妙妙颓然唉声叹气,骨钉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回城时,正赶上庙会最热闹的时候。 庙会在钟楼南街,汇集了小城最繁华喧闹的集市。 天还未亮,商贩们就已经准备好了阵仗,只等开张。 薛妙妙虽然不喜热闹,但每逢庙会,她都会去凑一凑,混在喧闹的人群中,这种感觉才能称作真实体会古代风俗,不枉来一回。 远远地就能听到鼓声、笑闹声隔街传来,满眼望去,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各色摊贩齐齐出动,还有应接不暇的民俗表演,热闹非凡,可谓是城中百姓的狂欢节。 薛妙妙纤细的身板穿过人流,一双大眼睛左顾右盼,走马灯、吹糖人、木偶戏,满满的淳朴风韵迎面而来。 只看着,就有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背着满当当的战果,薛妙妙脚步轻快地沿街玩赏。 沿街一路走着,目光却被摆在小竹车里的一副器具所吸引住了。 说是器具并不恰当,那是一串五彩斑斓的贝壳和海螺拼接在一起的环子,色泽明艳,拿起来还会叮咚碰撞作响。 不知道是作何用处。 尤其是这些带着海风气息的小贝壳,瞬间勾起了她的思绪,这一算,已经独自出来许久了。 清远城为内陆小城,这些沿海的物件儿并不常见,上一次逛庙会时还没有见过。 她伸手去拿,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柔白无骨的手也握住了环子的另一端。 薛妙妙下意识地抬眼,不期然看到了同样望过来的眼眸。 那是一双极其惊艳的眸子,尽管裹在重重头纱之下,仍然能判断出对方定然是个美人。 周遭喧闹似乎在这一瞬间静了静,美人也看过来,两人的手都握在贝壳串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 不禁为之一顿,妩媚流转,如流风回雪。 仿佛眼波一转,便要染透这纸醉金迷的万里江山。 薛妙妙的惊讶,并不只因为她的美丽。 更像是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微妙,没有由来。 连忙松开手,薛妙妙淡笑了笑,大度地示意她先买。 然后才发觉自己的笑是盖在围巾里的,看不见,这才开口,“我只是随意瞧瞧的,你若是喜欢就买去好了。” 美人没有说话,而是轻轻放下东西,举手投足带起淡淡的香气,随着纱巾不经意地滑落,桃花般的唇瓣旁卷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摇摇头,然后优雅地转身。 回过神来,目光顺着美人的身段下移,这才看到了她掩盖在华服下挺起的肚腹。 即便是身为女子,薛妙妙也被那极淡的一抹笑意所魅惑…红颜祸水,便是如此。 看看美人,再看看自己,浑身透着淡淡的药草味道,似乎也还不错。 再一个俯仰错落,就望见了跟在身旁的宛平。 “小薛大夫,又见面了,您也来逛庙会?”宛平的笑,总是讳莫如深,让薛妙妙很不喜欢。 略微点头,“随处走走。” 宛平,雪霞阁,软烟罗,老宅,还有大肚子的美人。 宛平随着美人渐渐穿出人流,薛妙妙很快就将头绪理了出来,叹一声清远城果然小,这可不就是秋桐挂在心上的八卦。 后来秋桐还耐心地解释,傅公子和这美人并非夫妻,而是有些交情。 至于美人的夫君是谁,她也没有打听出来消息,越发薄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薛妙妙拢了拢围巾,心中仍是对那串贝壳爱不释手,想到自己已经有些积蓄,便付了一钱银子买了下来犒赏自己,离开时,还看到那商贩冲着美人离开的地方瞥上几眼,闻香远去。 美好的东西,果然人人都爱。 摆弄着淘到的小贝壳,被人流推挤着往远处走去,偶有孩童雀跃着擦身而过,叫卖声充斥着耳畔,抬头便到了热闹的木偶戏场。 高处的戏台搭上,肖似仿真的木偶粉墨登场,杖枝撑起的人偶像极了真人,夸张的动作下透着意趣盎然,配乐的热闹曲调时急时缓,推动上了高/潮。 看了一会儿,薛妙妙渐渐看出门道。 眼下这出戏,源于本朝野史《东京梦华录》的其中一段,说的正是兰沧王东海郡乘风破浪,追剿逆贼的段子。 演到生动出,竟还有骨架细密的船舫登场,好不形象。 世人都道兰沧王举世无双,是为大燕战神,但对于三年前这一桩海上突围的经历不甚熟悉。 然而眼前这一幕戏,正事无巨细地还原了当时激烈紧张的战况。 海蓝色的幕布摇曳摆荡,仿佛是云山海雾,困影重重。 头戴角面,身披铠甲的人偶威风凛凛,自然是故事的主人翁。 东海郡毗邻浩瀚东海,有着天然的屏障,然而大燕将士多擅陆战,收复东海郡时,由兰沧王亲率二十搜战船出征。 后来战船在东海上迷了路,陷入险境,困海上三日不得出。 忽而台上安静下来,四下烟雾升腾缭绕,众将环顾,如入仙境。 传言中,兰沧王于东海误入蓬莱仙谷,幸得仙人指路,而后于海上杀出一条血路,一举反败为胜。 随着惟妙惟肖的木偶戏演出,台下围观的百姓情绪高涨,看的津津有味,叫好声连连。 唯有薛妙妙盖在围巾下的脸色,有些微微的异样。 尤其是,最后隐晦的一幕戏,铠甲人偶独身误入山谷,兰花浴旁隐隐有个美人样的皮偶隔着水幕一闪而过。 台下观众看得一头雾水,唯有薛妙妙心中更为古怪。 世上本没有什么蓬莱仙谷,不过是世人遐想杜撰出来的,但木偶戏中的场景,却总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微妙。 就在一片喝彩喧闹之中,东海仙山这出戏渐渐落幕。 走出人群,喧闹在身后越来越远。 薛妙妙此时的心情夹杂着难言的情绪,脑海里还在回味方才那出木偶戏。 看似简单段子,似乎隐隐透露着某种讯息。 “小薛大夫这边请吧,来咱们酒馆里歇歇脚!”店家热情地招呼,薛妙妙也无多推辞,却不想一进门就看见方才那美人娠妇也在里头,目光的方向,应是在看戏。 薛妙妙随意捡了个临窗的位子,摸摸钱袋,点了壶热茶和酥心糕饼。 美人坐在小酒馆的栏杆里,妩媚流转的明眸中,映着满目喧嚣,一眼就能分辨出,她不属于这里。 各有各的自在,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 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听着酒馆里高谈阔论的小道消息,不知为何,薛妙妙总是忍不住去看美人。 酒馆里有女人不算新鲜事,何况包裹的严实,男人们多是撩上几眼便作罢。 不多时,碟子里的糕点还差一块没有入肚,美人却挺着腰起身,应是要走。 伴随着笑闹声,酒馆的木门便被一路玩耍的正高兴的孩童们撞开了,四处窜闹着,只是不知谁顽皮,一把推翻了长凳。 只闻砰呯几声响动之后,喧闹的酒馆登时猛然一静。 玩闹的孩子们吓呆了站在原地,那长凳竟然撞上了美人的肚子! 薛妙妙出于本能地快速起身过去查看,宛平艰难地将她扶起,这个过程中,美人脸色煞白,牙关紧要,显然是很痛苦,双手护着肚子不放。 孩童们一哄而散,老板娘闻声赶来,张罗着去找稳婆来瞧病。 忽然,宛平垫在她身下的手骤然一顿,抽出来沾满了体、液…而裙下渐渐湿了大片大片! 颜色清淡,并无异味,是羊水! 妊娠后期,最怕激烈撞击,羊膜一旦破了,胎儿就会面临缺氧的险境。 此时,男人们大都被遣走了,老板娘见小薛大夫眉心紧锁,冲着宛平低声道,“是羊水破了,最多撑不过一日。” 宛平对她所说的话,全然一副茫然焦急的神色,“这可如何是好,离我家娘子的月份还差将近一月…” 第13章 [益母当归]难产 “我的肚子好疼…”美人银牙紧咬,死死握住宛平的手臂,“他可有回城?” 宛平沉默着,摇摇头,“他…他们原本定于今日就要启程的。” 字里行间,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所有身份信息。 薛妙妙自然无意深究其中的他或是她是谁,左不过是孩子的父亲。 但三言两语,前因后合,逻辑上这么一关联,想来这美人的身份并不堂堂正正。 若不然也不会金屋藏娇,但来头定是不浅。 老板娘是古道热肠,连忙上前搭把手去扶她,却被薛妙妙伸手一挡,“夹紧腰腹,尽可能并拢腿,轻呼吸躺平。” 话音一落,满屋子除了薛妙妙之外的三位女子俱都愣了一愣,这看似清俊的小大夫口中说出来的话,恁地露骨,又是腰又是腿儿的,老板娘也跟着脸皮一臊,手上却不动了。 美人颤巍巍的睫毛上凝着水汽,看了他一眼,“你,能保住我的孩子么?” 其实这话,薛妙妙心中很想笃定应下,她病情不算复杂,将将足月,提前破水的产妇,医院里面常见。 打打催产针,宫口开的差不多了就拉进产房,再不济,还有剖宫产这最后一道保障。 但时移世易,在古代的医疗条件下,另当别论了。 想了想谦辞道,“薛某不精妇科,还是要等稳婆来了再做定夺。” 不消片刻,稳婆急匆匆赶来,将娠妇平躺着抬上,宛平却忽然从车上下来,“我家娘子来势紧急,还请薛大夫来府上看诊。” 薛妙妙摇摇头,推辞,“产妇接生,恕薛某不能接诊。” 除了男女不相亲的伦常之外,薛妙妙不大愿意和这户人家扯上关系,一瞧就是有来头的主,她一届布衣,自然是惹不起的。 王员外家那次,当时只顾着救人,赶鸭子上架,现下想来也是后怕,如果但凡有差错,王员外绝不会轻易饶了她。 所以那次之后,尽管手术十分成功,但她却给自己定下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再施行手术救人。 “一胎两命,薛大夫不必有所顾虑,只要您能出手救我家娘子,”宛平当即从袖袋中拿出一枚沉甸甸的金条,“诊金可付寻常十倍。” 尽管薛妙妙如今手头很紧,金银谁人不爱,但爱财取之有道。 这就像是收红包,风险太大,得不偿失,不论前世今生,违背良心的事情做不来。 “恕薛某不能从命。”态度很是坚决。 宛平沉下眸光,“若加到百倍可否?” 薛妙妙拍拍衣衫上的落雪,“不如将百金付给稳婆,相信效果会更加显著,莫在薛某这里浪费功夫。” 病情紧急,车中时不时传出美人痛苦的低吟,宛平回身的功夫,薛妙妙已然快步混入人群中去,没有转圜的余地。 瞧了一眼车中手脚忙碌的稳婆,宛平心中惴惴,冷声催促,“先回府吧。” -- 时近黄昏,薛妙妙将采摘回来的益母草铺开风干,架在一层一层的木筛上头,大约两日,就能离去水分,再磨成干粉包起来,每月那几天配以当归丸服食,定能好过些。 这半晌耳根清净,薛妙妙忙完了才后知后觉,秋桐一直都没回来。 陶伯在诊室里温书,她便去前厅帮郑掌柜配了会儿药,才知道白天自己走后不久,秋桐就缠着陶伯去逛庙会,因为要照顾医馆的生意,没多久陶伯便回来坐诊。 “大约又是玩疯了,忘记时辰。”薛妙妙打趣一句,太了解她的做派。 岂料再一转眼就到了晚饭时候,平时家中煮饭烧菜都是秋桐一手包办的,她久不回来,灶火还没起。 不想没等到秋桐回来,却等来了不速之客。 通身玄紫略显张扬的锦袍,傅明昭踏入医馆时,脸容上是和平时放浪不羁截然不同的神色。 他径直走向薛妙妙,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请薛大夫随我回府一趟,有急症。” 这些天客客气气装的倒是像的很,一遇到事情就原形毕露,如同最初那个月色甚微的夜晚一样的自以为是。 薛妙妙虽然性子软糯,很好说话,但骨子里犟得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白天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接生之事我无能为力。” 傅明昭猛地握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扯,压低声音,“此事事关重大,若有机会自当解释给你听,我此来没有商量的余地,你必须要去。” 好大的口气! 薛妙妙甩开他,好声好气,“傅公子请回吧。” 一丝阴沉划过眼底,“你当真不去么?” 薛妙妙心一横,点点头。 傅明昭最后一点耐心终于耗尽,摊开掌心伸到她面前,又快速收回袖中,是一枚精致的香囊。 薛妙妙无意间一瞥,脸色唰地白了下来,“你们竟然挟持了秋桐?” “若你执意不肯,也休怪傅某翻脸无情。” 薛妙妙拗着一口气,对峙片刻,心知来者不善,更不想因此连累了秋桐和陶伯。 良久,她垂下眼眸,“好,我答应你们,但如何医治,要听从我的安排。” 傅明昭紧绷的脸容上松了口气,“医馆外备有车马,事不宜迟。” 薛妙妙上楼准备好器械工具,提了木箱一言不发地登了车。 被人要挟踩在针尖上的感觉不好受,此时自己就像是被赶着上架的鸭子,待人宰割。 傅明昭一路上坐在她对面,两人却是一句话也没有交流。 但能明显感到薛妙妙的抵抗和疏离,几番想要说些什么,都没有得到回应。 幽静的宅子屋舍重重,从前未进来过,此刻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实则守卫极是森严,穿过两重拱门,到了西厢,薛妙妙就看到了守在屋外的家丁不下五人。 寻常人家,哪里用的这般谨慎。 处处透着不寻常的气息。 是宛平开门相迎,表情沉沉,但并无讶异,“请薛大夫来一趟,当真不容易。” 薛妙妙没有这些花花肠子,清落的身影肃立,“先放秋桐出来,我再去看诊。” 宛平毫不退让,摆手请他入内,“待薛大夫助娘子顺利生产,自会将秋桐姑娘安然奉还。” 话外之意,秋桐就是人质,如果成功就放人,失败就撕票了? “我既然来了,必会全力救治病人,”薛妙妙一双清灵的大眼睛望向傅明昭,不与宛平多言,“薛某自知不能与你们抗衡,我需要秋桐作为帮手。” 被那种眼神烫了一下,傅明昭态度软了下来,再思量她的话,不无道理,如果因此影响了救人,那么后果,他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好,去请秋桐姑娘出来。” “傅…公子,还望三思。”宛平急忙阻拦。 傅明昭望了一眼神态淡然的薛妙妙,“时辰紧迫,不必多说。” 步入西厢房卧室内,隐隐藏在纱幔里的女子曲起双腿,正在用力分娩。 她先是听稳婆仔细叙述了病情,大约三十六周,触之为臀位。 每一则,都是难产的指症。 娠妇已经分娩了将近四个小时,力气渐渐用完,破了水见了红,但胎儿仍未入盆。 “探一探病人宫口开了几指?” 稳婆钻入帐内,出来时手指上沾满了带着丝丝红色的水渍,“大约有三指。” 三指太少了,这是刚刚进产房的量,后面的产程还长着…但看产妇是撑不住了。 此时秋桐被放了进来,满眼委屈的神色,薛妙妙握了握她的衣角,眼眸坚定,“相信我。” 打开木箱,“上次的工序可还记得清楚?” 秋桐点点头,“一点也没忘。” “那好,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去准备东西,他们府上应该齐全。”薛妙妙转身入了内室,还需得和病人沟通一下,毕竟让古人接受手术的概念是很艰难的。 娠妇满头是汗,发丝黏在两颊上,气若游丝,“去告诉她们,我只要见陆郎…” 薛妙妙定了定神,温和地开口,“一会儿施行手术的时间不会很长,尽管放松。” 美人张开眼缝,“可是要在我身子上留疤?” 薛妙妙如实回答,“大约四寸。” 美人眸色暗淡,用力摇头,“身体形貌若毁去…我宁愿死!” 还真是固执的很。 薛妙妙无奈地看着眼前这张脸容,即便在如此苍白憔悴的时候,也有惊人的美。 但却对于她爱美的执念,无法理解。 “薛某直言,即便顺产,亦会在会□□留下伤口,生子为母,此一关必要经历。” 美人眼神涣散,根本听不进她的话,而是双手紧紧攥住床褥,始终重复着一句话,“我要见陆郎…” 任凭薛妙妙怎么解释,她都油盐不进,稳婆查看,说才开了四指不到,但身下的被褥已经沁湿了好几层,只怕羊水已经不够了。 即便产妇还能再坚持,但难保胎儿不会缺氧损伤大脑,后果亦是严重。 眼看美人是讲不通道理的,薛妙妙索性就出来,径直问向候在厢房外的傅明昭,“谁是陆郎?” 闻言,傅明昭和宛平俱是一楞,对视一眼,颇为震惊。 小脸上表情严肃,目光坚定沉稳,薛妙妙掏出事先写好的术前告知书,“想来陆郎是这位娘子的夫君,那么就请他出来签订协议,同意之后,会尽快施行手术。” “协议?”傅明昭拿过去仔细浏览,而后布满更为诧异的表情。 似有难言之隐,“他不在城中。” 薛妙妙眉间微蹙,娘子生产,凶险至极,身为丈夫却不陪着,还枉那美人心心念念,口口声声的唤着! 这陆郎,只怕必然是个负心薄幸之人! “家属呢?父母、兄妹皆可签字画押,你们能等得,里头的母子可等不了。”薛妙妙眼见平时如何心计深重的两个人,一听这话,却都沉默了,神情变幻着,都抬眼去看对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老宅的木门吱呀一声,打破沉闷的月色。 雕花从外推开。 一摆月白色衣襟在众人簇拥中,沉步入内,沾了满身月光。 傅明昭和宛平脸色一变,连忙行礼,修长玉立的男子俊脸含霜,风尘仆仆,却丝毫没有折损风华,“途中得到信报,快马折返回来。” 推门而入,傅明昭道,“回主子,正请了薛大夫来看诊。” 眼前这张脸,薛妙妙盯了几秒钟,才从惊讶中转圜。 原来美人心心念念的陆郎,竟然就是她在山中遇见的卢公子。 第14章 [益母当归]交涉 在知道了卢公子就是美人的夫君之后,心中反而释然了许多,郎才女貌,的确是十分地相配。 可为何隐隐又有些失落,到底还是个看脸的世界,谁也不能免俗。 陆蘅目光扫过她的面,沉重幽深,“现下情况如何?” 薛妙妙只好如实表述,陆蘅接过那张术前告知书,翻阅片刻,缓缓抬起眼锁住她,“薛大夫打算施行手术?” 眼底明显含有丝丝疑虑,行军时,截肢断腿的例子见过不少,但那是没有办法之举,何况做过手术的士卒大多撑不了太久,产子动刀子更是从未听闻。 “您的夫人难产,症状复杂,若再有拖延,只怕卢公子的妻儿皆会有性命之虞。” 听得夫人二字,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紧张中夹杂着逼仄的气息。 傅明昭和宛平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丝毫不敢插言。 室内徐娘子的呻/吟声渐渐微弱,能听见她细微的声音唤着陆郎。 对于薛妙妙的误会,陆蘅眉心只是微微蹙起,并不做过多解释,再次确认,“我要的是保母子平安,断非是薛大夫的博弈之举。” 薛妙指了指告知书,“上面写的十分详尽,古往今来,手术皆存在风险,但相信卢公子并无时间找出第二个能救令夫人的诊治的大夫了。” 宛平在旁淡淡警告,“还请薛大夫注意言语分寸,莫要太过狂妄。” 语气已见不善。 眼见症状紧急,但似乎这位美人的夫君却意有踌躇,下不了决心。 纤瘦的身影站起来,“如此,那么还请放薛某归家吧。” 宛平往前一步,“既然主子不同意此法,薛大夫需得另想他法,今日休想踏出这院门一步。” 薛妙妙略显稚气的脸容上,凝着一团坚定,清纯楚楚的眸子静静看向陆蘅。 在等待他最后的一锤定音。 许久,薛妙妙深呼一口气,合上医箱,转身绕过桌角,就在宛平还没来得及出手拦下时,右手腕上悄然一紧,略微沉重的力量拉住了她的身形。 干燥温暖的掌心,熨烫着肌肤,陆蘅的手大而修长,这一握就整个将她的腕子全部包住。 那一瞬间,陆蘅也被掌心中细滑纤柔的触感撩了一下。 再用力,薛妙妙就被他力道带着猛地坐回了木凳上,只能被迫与他平视。 将她细白的手指举在眼前,对着灯烛端详了片刻,忽而伸手在她五个指节上依次揉捻着,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捏的薛妙妙又酸又疼,等他放开手时,薛妙妙已经是含了一汪眼泪。 “薛大夫替人手术治病的事迹有所耳闻,这双手倒是看不出特别之处。” 被他触碰过的肌肤,似是被火灼烧,那略带粗粝却强悍的力道绕在指尖久久不去。 薛妙妙握着手儿,连忙揉着舒缓,一瞬间的娇娇情态,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陆蘅凝眸,见她原本就白皙阴柔的面庞,在烛火之下,更有几分艳色,而那股笃定的神情,令他终于下定决心。 薛妙妙正揉着,忽然觉察不妥,连忙又正襟危坐起来。 其实不过是短短的几分钟而已,但却觉得在他的逼视之下,竟会有种坐立难安的焦灼。 这个男人的气场太强大,仿佛随时会令她无法招架。 这一次,陆蘅展手拿来告知书,利落地按上手印,但说出的话却令薛妙妙再一次大失颜色,“如果出现意外,请薛大夫保孩子。” 薛妙妙猛地一顿,唇角抑制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划上讥讽的弧度,“卢公子的夫人正在难产,却不知道她心念记挂之人,已经打定了放弃她的心思,薛某当真是替她不值。” “薛大夫不明内情,切莫妄言。” 淡淡回了宛平一个眼波,“我只相信自己所闻所见。” 而后又将目光移到端坐的男人身上,见他不带一丝关切的神态,薛妙妙更是心凉,“令夫人不肯手术,卢公子去劝一劝,时间紧迫。” 陆蘅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形覆盖在面前,冷然如未化的雪,无形中的压迫感,和她所认识的捕蛇人,仿佛天差地别。 片刻之后,陆蘅推门而出,将生死一笔带过,“薛大夫谨记。” 面对难产妻儿,身为丈夫竟然丝毫不念及夫妻情分,这样的铁石心肠,当真是生平罕见! 薛妙妙毕竟是女子,遇到感情问题,多有些感性,之后就再没有好脸色看。 连带着将鄙夷的情绪发泄到了宛平身上,以至于她细问情况时,薛妙妙基本不回应,自顾自地准备器械。 她的情绪,陆蘅自然察觉到了。 这一通细看之下,除了她的眼睛,白皙的脸也渐渐在眼前分明起来。 此时,稳婆出来,说宫口仍是四指,见红更多了。 秋桐那边的器械已经备好,陆蘅等人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临急不乱。 术前准备充分,宛平跟在陆蘅后面抬步进去,而傅明昭守在门外。 木箱中的柳叶刀,寒芒乍现,陆蘅随手拿起一枚,对光细看。 这形态虽和军中的大致相同,但眼前这把分明更加精致更加锋利细长,光洁的刀柄上能反射出他一双沉静的凤眸。 捻来一张薄纸,削口利落,是把好刀。 “手术重地,还请卢公子回避。”薛妙妙不客气地拿回还在他指尖的刀片,下了逐客令。 眼前这样清瘦的少年,纯白如上好的雪绢,骨肉匀细,陆蘅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和血腥的场面联系到一处。 不知为何,方才那一瞬间的触感,仍然似有似无的腻在指端。 陆蘅很久没有碰过女子,却在这样的情况下,对一个少年的肌肤生出了别样的感觉。 就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 再抬眼,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经专注地忙着手术,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有秋桐和稳婆帮手,闲杂人等请出去。” 宛平立身未动,“我是娘子的贴身侍婢,怎能算闲人?何况生子大事,我必要在旁。” 薛妙妙闻言,脱下手套,将屏风往后拖至门前,“在场可以,但不能越过此界限。若不能遵从,只好去惊动你们家主了。” -- 出来时,傅明昭连忙迎上,低声道,“徐娘子胎儿事关重大,属下擅自做决定,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武都尉先执本王手谕东进,入魂谷关营寨。” “将军的意思是日后在河间府汇合,然后共同入京。”傅明昭顿时领悟。 陆蘅没有反驳,“还要确保皇室血脉平安。” 傅明昭思量转圜间,才体悟到将军的用意。 新君即位,建安民生安定,兰沧王功高盖主,需要先在外围蛰伏一段时日,好让新君立威,同时表明自己并无□□的意图。 给天下吃个定心丸。 陆蘅望了一眼梢头清浅的月,有半面隐入乌云中去,落照入看似平静的小院。 和战场上横尸血肉不同,此刻的西厢内,亦正有一场生死博弈悄然展开。 清完场,薛妙妙看着那俊挺的身影阖门而出,这才稳定住心思,从杂乱的情绪抽离出来,完全专注于剖宫产上。 秋桐似乎已经跃跃欲试,熟练地将手术涉及区域消毒完毕,和上次王兰芝一样,娠妇被盖在手术巾下,薛妙妙伸手按了按,将位置拉到子宫下段宫颈口上部。 美人连续的宫缩阵痛下,已经处于脱力的半昏迷状态。 附在秋桐耳畔说了句悄悄话,只见秋桐一张脸唰地红到了耳根子,将他猛地一推,结声道“薛妙!原不知你心思这般…这般…” 淫、邪! 羞得她话也说不全。 薛妙妙却说得一板一眼,十分正经,“此乃备皮之术,为例行工序,毛发会藏污纳垢,离手术区太近,细菌脏污极易渗入刀口中,并发感染,重则危及生命,绝非玩笑!” 秋桐仍然接受不了,一个男人怎么能叫自己给娠妇的…那种地方剃毛呢… 此时无暇顾忌秋桐幼小心灵中的创伤,“上回教你的无菌术可有记住?” 三观碎了一地的秋桐点点头,虽然薛妙的话她能明白,但这和她十多年来所受的传统教育,委实大相径庭。 这个薛妙,一次又一次刷新她的世界观… 薛妙妙已经将刮刀递了过去,“这是手术必修课,剃完之后要在涂几遍烧酒。你不是最喜欢小孩儿,怎能忍心看着肚子里的孩子窒息而亡呢?” 屋子里摆放的滚水蒸锅里,正消毒着各种刀钳镊子,纱布棉帛,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包括宛平在内,所有人都将一颗心悬在喉头,等待着薛妙最后的指令。 秋桐一张脸红着还没消退,但手法很是利落,薛妙妙实在是很欣赏她的悟性,两人的默契亦是绝配。 “依照我的样子,裹好严实头发,然后净手净面,换上准备好的棉裳。” 术前准备的过程中,薛妙妙正在快速回忆转科时候在产科的见习,每一刀、每一个位置、每一层组织,都在她脑海里过电影一般回放着。 血肉是世间最精妙的杰作,最独一无二的艺术品。 再张开双眼,纯然如雪的眼眸中透出成竹在胸的稳静。 “小宝宝,等不及要出来见你的娘亲了吧?”她似是安抚地隔着肚皮温声言语。 稳婆主要负责产道管理,清除脏污羊水流血等事宜。 “准备好了么?麻沸散对胎儿有影响,秋桐一旦发现药力起效,立刻告知我。”她深呼吸,手儿轻柔地在肚子上抚摸,能感到腹中胎儿时而剧烈的胎动。 就在她的手术刀下,一个幼嫩的新生命即将来到世上。 薛妙妙忽然觉得胸中万分情潮涌动,这种美妙而忐忑的体验,不身在其中,自是难以体会。 “薛妙,好了。”秋桐站在器械台前,十分像模像样。 点点头,三人同时戴上口罩、手套,消毒完毕,薛妙妙手执第一把五寸手术刀,双腿绷紧站定,对准了子宫下段,横着切了下去。 第15章 [益母当归]剖腹 经过上一次的宫外孕手术练手,此次明显更为得心应手。 横向腹壁切开,小量渗血,秋桐手端着瓷盘,止血钳、镊子、纱布整齐有序地摆放着。 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术区域,见薛妙刚切开腹部,就停了下来,肚子里血肉一片,以秋桐的眼光来看,并不能分辨里面是什么器官。 然后下一刻,她竟然将双手都从刀口里伸进了娠妇的肚子里! 稳婆活了几十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扶着产妇双腿的手都开始紧张的颤抖。 头脑发胀,简直要吓出高血压。 薛妙秀眉绷紧,争分夺秒地探查子宫的位置,初步辨别胎儿的体位和状况。 此时的子宫膨大如球,高高挺立着。 “两块棉纱布浸上淡盐水。”她的手缓缓抽离出来,带出黏腻的血液和浆液。 秋桐立刻照做,以最快的速度递了过去。 薛妙妙将盐水纱布塞入切开的腹部,双手边推边向前,很快两块纱布就不见踪影。 见秋桐和稳婆都极度好奇地望过来,薛妙妙简单解释了一句,潜意识里是在向秋桐灌输新东西。 这种真枪实战的见习,是最好的教学机会。 “纱布垫在宫体和腹壁之间,一来是要推开旁边碍事的肠子,二则防止一会儿将胎儿取出来时,羊水和血大量进入肚子里面。” 秋桐竖着耳朵,生怕错过了一个字,似懂非懂地用力点头。 “拿着钳子来近前。”薛妙妙动作很快,平日里缓慢温吞的语速也加快了几分。 “挑开这层腹膜,轻轻捻起来,用钝的那一头。”薛妙妙摆好手势,随着秋桐应声挑开,她迅速地伸进去,将膀胱往下推,彻底暴露出子宫下段。 看着稳婆煞白的脸色,薛妙妙特意关照了一下,“马上就要取出胎儿,赵婆婆准备妥当了么?” 被那道镇定从容却又千钧一发的眼神锁住,赵婆连忙点头应下,心道这几十年来,如此接生可谓是头一遭! “敢上手么?”薛妙妙又问向秋桐,“不需要拿刀,但要用手触碰。” 鼓足勇气,秋桐几乎没有迟疑,“我可以的。” “胎儿是臀位,头部还没转下来。”薛妙妙说话间已经小心翼翼地划上了子宫,切子宫就不能大刀阔斧地来,很容易划伤胎儿。 开在子宫上的很小,只有一寸左右,秋桐疑惑,“这么小,怎么取出胎儿?” 薛妙妙轻轻抓住她的手放在切口上,“用两手食指顺着切线往两边撕扯,我说停为止。” 第一次触到活生生的血肉,秋桐本来已经很紧张了,“用手撕?…” “对,快点!” 已经五分钟过去了,剖宫产要在最快的时间取出胎儿。 秋桐一咬牙,猛地用力,这种肌肉翻开的感觉,她觉得这辈子是忘不了了。 此时薛妙妙也没闲着,或者说她比秋桐更紧张。 血管钳谨慎而准确地对准羊膜,挑了下去。 虽然娠妇提前破水,但是这会羊水还是哗哗地流了出来。 “可以放手了,”薛妙妙的心跳的非常快,“多拿点纱布过来,把羊水全部吸干净。” 秋桐已经被他训练的随时绷紧了弦,经过刚才人生第一步,这会儿明显镇定多了。 吸羊水的同时,薛妙妙已经探进去,用手插、至胎儿头下方,应力旋转胎头,已经触摸到柔软弱小的身子。 “赵婆婆过来搭把手,从上腹部用力往下推挤!” 稳婆常年接生,力气皆是很大的。 遵从她的吩咐,一面挤着,薛妙妙一面轻轻握住胎头往外拉。 三个人几乎是用上了全部精力,严阵以待,眼看她的手一寸一寸往外抽,都在等待着小生命的第一声啼哭。 无比紧张而漫长的瞬间,整个胎儿被薛妙妙稳稳地捞了出来,当红皱的小猴子一样的婴儿拿出来时,秋桐抑制不住地喜道,“成功了…薛妙你成功了!” 但是薛妙妙脸上的表情却并不乐观。 婴儿浑身发紫,没有发出任何哭声。 将缠在脖子上的两圈脐带取下来,薛妙妙以最快的速度清理干净婴儿的口鼻,然后端在手臂上,从下往上开始推挤柔软的小家伙,帮助他将羊水杂污全部吐出来。 宛平早已从屏风处站起来,在看到婴儿出生的一瞬间,她一步冲了上来。 秋桐却连忙严厉制止,“退回去,别污染了手术区!” 还在挤羊水的薛妙妙忍不住给了她一个大大赞赏的眼神,“你越发专业了。” 确认清理干净之后,婴儿的状况依然不是很好。 一般来说,健康的婴儿是不需要外力拍打,当他接触到外界的空气时,肺会自然张开,然后发出来到世界的第一声啼哭。 剪断脐带,消毒结扎,交给稳婆,“用力拍打婴儿脚心,两个换着打。” 亲眼目睹了如何破腹取婴,稳婆此刻已经彻底被薛妙妙大胆乖张却又精湛非常的医术所折服,惟命是从。 随着一下又一下的拍打,屏气凝神,此刻的屋子里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楚。 可是婴儿只是发出很微弱的哼唧声响。 宛平不敢越界上前,但是已经担心地手足无措,不停地问,“孩子可是安然无恙?为何还不哭?” 秋桐不客气地回了她一句,“噤声!别影响薛大哥手术。” 一想到被她挟持的事情,秋桐就气不打一处来。 而现在,薛妙妙是主导全局的中心,秋桐很是扬眉吐气地占了上风。 稳婆毕竟有几十年的接生经验,这会使出浑身解数来,但是效果不太明显。 “手术台”上的产妇暂时被搁置在一旁,薛妙妙两头权衡轻重,先吩咐秋桐清理子宫内的淤血和脏污,自己下了台去抱婴儿。 用酒水漱了口,将婴儿的小嘴张开,一低头便印了上去。 控制着呼吸节律,一点一点做人工呼吸。 胎儿的小手小脚开始胡乱抓踢,薛妙妙再接再厉,涨红了脸,闷着气。 终于,期待已久的啼哭声划破沉闷的屋子,婴儿用着最大的力气,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到来。 四个不同心境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绽放出会心的笑。 短短的一刻钟,就像是和死神在赛跑,抢夺每一秒先机。 “薛大哥,孩子哭了!”秋桐伸着头,尖笑着喊道。 稳婆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开始忙活摆弄小婴儿,“恭喜娘子,是个大胖小子!” 被宛平绞碎的帕子扔在地上,终于得到薛妙妙的许可,将孩子包裹起来,抱到偏房去整理后续。 但孩子平安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这场博弈还未彻底得胜。 此时,秋桐那边传来低呼,“这血…怎么越清越多?” 这句话,无疑是一击沉沉的打击。 难不成遇见了更坏的情况? 这个产妇实在是磨难重重,破水、早产、前置胎盘还有脐绕颈,薛妙妙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不是自己强行剖宫产,只怕早就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两人交换位置,薛妙妙着手清宫。 膨大的子宫如球,还没缩回去,尽管里面已经都清理干净,但仍然控制不住出血。 “正常娠妇的子宫,分娩过后,会自行节律收缩以止血,”薛妙妙面色凝重,“但她的子宫,很明显收缩力度不够。” 秋桐一块又一块地塞着纱布吸血,薛妙妙只好人工夹住血管,暂时止血。 没有输血技术,大出血会要了产妇的命! “先撑片刻,我出去一下。”迅速脱掉手术服,薛妙妙几乎是小跑着出了门。 候在外厅的几人猛地一愣,就见满手血污的少年出现在眼前,纯白的面容上也被溅上殷红的血渍。 这模样,惊心动魄,却又散发着诡异的美感。 她径直走向陆蘅,“孩子已经平安取出,现在需要卢公子做决定。” 面容上划过一丝释然,陆蘅沉静的眸子应着她同样坚定的目光,“薛大夫且直言。” “产妇子宫收缩不好,目前有血崩之兆,切除子宫以后失去生育能力,或可保全性命。如若不愿,那薛某只好再等等,但难保最后性命无虞。” 她一口气说完,再前进一步,仰头望着当事人的丈夫,“告知书上清楚写有,请卢公子速做决断。” 这个小大夫此时此刻爆发出的惊人气场,令傅明昭也为之一震。 尽管是轻声细语,可由心中散发出的坚决和笃定,却足以撼动一切,震慑满场。 “有几分胜算?”陆蘅心中亦是难以权衡。 薛妙妙沾满血污的手套举在眼前,“医学上从来没有概率,成功了就是十分胜算,失败了就是一无所有。” 静默片刻,陆蘅觉得此刻,就像战场上的阵前冲锋令,生死都在指掌间。 而薛妙妙就是头颅上高悬的利刃,随时取人性命。 生平所向披靡的嗜血将军,第一次有种棋逢对手的悸动。 然而这种生死一线的紧迫,足以令他骨子里的狼血沸腾,执掌生杀夺予,现在这个权利,他要交给一个少年。 “那就听凭薛大夫决断,诚如告知书上所写,任何后果,由我一力承担。” 第16章 [益母当归]竭力 毫无退缩地对上他的凤眸,“不论如何,我会尽全力救治令夫人。还请卢公子莫要有了儿子,就放弃妻子。” 陆蘅不作辩解,浅浅颔首。 手术台上,最希望病人活下来的,或许不是你的父母,或许不是你的子女,或许不是你的爱人,但必定是你的主刀医生。 这句话,此情此境,薛妙妙终于体会到了其中的凄楚和人世的残酷。 争分夺秒之中,薛妙妙一刻不停地重新回到手术台前,换上新的装备,洗手消毒,继而将胎盘和杂污清理干净,迅速先将产妇的子宫密密实实地先缝了起来,却并不打算关腹。 膨大的子宫没有回缩,身下的血依然还在流着。 再看产妇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嘴唇毫无血色。 “下面要如何做?”秋桐亦是跟着心焦。 只见薛妙妙一言不发,只是双手埋在产妇的肚子里,一下一下,用力节律地捏着子宫。 每捏一下,她纤瘦的身子就震动一下,不消片刻,就是一身的汗。 在脑海里快速地运算过后,她沉声吩咐,“速去取一两半精盐和十斤温开水混匀倒在大盆里端过来,还要之前稳婆用的催生丹!” 没有输血,只能先补液,多少补充些血容量,总好过只出不进。 没有缩宫素,催生丹虽然效力不够,但的确有促进宫缩的功效。 这些东西都是常见的,很快就备齐了。 “将她半扶起来靠在床头,催生丹碾碎了混在盐水中,大口给她灌进去,记住捏着鼻子!” 薛妙妙仍在人工替子宫收缩起搏,两条胳膊已经酸的发木,只有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尽管是在冬天,但从后面,竟能看到汗湿了手术服。 之后,薛妙妙又找来一条干净柔韧的布条,大面积地将刀口覆盖缝上,尽最大可能促进止血。 秋桐十分谨慎,严格执行她的医嘱,虽然处于麻醉状态的产妇不好喂食,但用薛妙妙的话来讲,能灌多少是多少! 时间就是生命。 一想到旁人的性命握在自己手中,秋桐瞬时觉得胸腔激荡,油然而生的自豪,也顾不得疲累。 两人齐齐配合,许久之后,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产妇的出血终于越来越少。 酸疼蔓延到整个手臂,然后顺着腰、到达双腿。 “不用切子宫了,咱们把她从鬼门关抢了回来…”薛妙妙疲累却亮如星子的眼瞳眨了眨,看着同样满头大汗的秋桐,“合作愉快,诊金我会分你一半。” 在这样高强度的手术之下,所有人皆是筋疲力尽,这句话无疑是漫长冗杂中的一点轻快的调侃。 秋桐咧开嘴,声音干涩,“你说的,一会儿可不能反悔。” “好。”她只回答了一个字,便又专注于关腹缝合的工序上去。 等到手术完全结束,夜色彻底沉入无边暗宇,没有一丝星光。 来时大约是酉时,经历了层层难关,已经到了丑时。 缝完最后一针,仿佛压在身上的千斤大山呼啦啦倾塌碎裂,薛妙妙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柳叶刀掉在地上,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精神和*的双重高压,令她这副小身板几乎承受不住,只有靠着墙壁的支撑才勉强坐着。 床上的产妇闭着的眼皮下头,眼珠开始微微转动,而后全身渐渐恢复知觉,将要转醒。 眼皮沉重,似有千斤压在上面,一星半点也睁不开。 秋桐在耳边说了什么,听不清。 她晃了晃自己,然后身子一轻好像…好像被谁抱了起来。 怀抱中有清温的香气,淡淡的像是夏天里的荀草,让她的心神全然放松,昏昏沉沉过去。 再转醒时,天光已然大亮。 薛妙妙用手遮了遮眼皮,愣神片刻,坐起来环顾着周遭陌生的环境。 手下床上铺着温软香芬的被褥,菱花锻的枕头和被面儿,一抬头,床帏上的流苏就扫到额头上。 她浑身一动,就散架一样的疼,尤其是一双手,十根指头现在连弯都弯不得了。 昨晚实在是劳累过度,竟然没有来得及监护产妇转醒,就累的昏了过去。 想来也是,从前在医院做手术,一个剖宫产至少要配三名医生,还不加巡回护士等等。 门被推开,有脚步声靠近。 清眉秀眼的小姑娘端了饭菜进来,小丫鬟模样,笑吟吟的,“薛大夫辛苦。” 薛妙妙问,“现下几时?秋桐可也在府上?” 丫鬟摆好饭菜汤羹,“巳时刚过,秋桐姑娘先回医馆去了。” 掀开被子下床,这一垂眸,薛妙妙猛地一惊,她反射性地双手紧紧握住领口,身上的衣服已是焕然一新,并非昨天穿来的那套棉布长衫! 手下丝滑柔软的料子,是娟白的色泽。 薛妙妙微微颤声问,“是姑娘替薛某更的衣?” 丫鬟掩袖一笑,“主子将薛大夫抱回房间时,满身是血污,就吩咐让奴婢拿件替换的衣裳,奴婢也不知谁换的。” 薛妙妙身子一歪,咚地一声磕在床柱上。 丫鬟连忙伸手去扶,“薛大夫可是病了?” 薛妙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颓然地坐在床边,脑袋发空,脸颊发胀。 没想到自己苦苦隐瞒的女儿身份,竟然就这么被人发现了… 枉费整日裹胸都勒出了於痕,身子什么的都被男人看光了! 紧紧捂住脸,只是想一想就觉得无比的后悔,何况对方还是个有妇之夫,都说喝酒误事,自己这一晕也晕的够了。 这么一想,心虚的很,就连抬眼看小丫鬟的眼神也怯怯的,生怕被人说三道四。 只是那小丫鬟毫无异样,临走前,“主子说请薛大夫饭毕,去书房找他。” 心中咯噔一声,简直要心如死灰。 悻悻地应了声,一顿饭吃的惴惴不安,也没尝出任何味道。 不断回想着小丫鬟的表情,薛妙妙放下筷子,怀着壮士断腕的悲壮心情往书房走去。 从他给自己仍然换上男装,还有丫鬟的言语上推断,卢公子应是还没有将自己的身份揭穿。 怎么说也是他家妻儿的救命恩人,应该不会告诉旁人… 越想越乱,站在门外踌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戛然而开,傅明昭放大的俊脸出现在眼前。 吓得薛妙妙往后一缩,不敢和他对视。 “薛大夫辛苦了,主子在里面等你。”他说话时表情自然,没有不寻常的地方,薛妙妙这才绕过他往里走。 刚到门前,又被他拉住手臂,吓得她反射性地连忙甩开,傅明昭一头雾水,“昨天的事情…” “你也知道了?!”薛妙妙惊恐状,难道卢公子…已经告诉了他? 傅明昭挑眉,“当然知道,薛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救回母子两命,傅某正是要像强行挟持你来府之事道歉的。” 长松了口气,薛妙妙大无畏的摆摆手,“我很记仇的,不过这笔账就先记着吧。” -- 书房内光线透亮,窗明几净,只是一进屋就感到了一丝凉意。 原来这么冷的天气,这卢公子的书房竟没有点炭炉。 怀着忐忑又复杂的心情,薛妙妙正在想着怎么样和他商量,能替自己保守这个秘密。 “薛大夫可有歇息好?”玉质一般好听的声音低沉着从右面传来,她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书案前的卢公子。 今日,卢公子一身鹅灰色衣袍,发髻只用一根玉簪束住,显得十分闲适可亲,收敛起所有锋芒。 只是他一抬眼,眼底的冷冽登时穿透过来,掩藏不住。 薛妙妙此刻更是觉得这极其俊华的眼波,像是无处不在的飞刀,将自己削地四分五裂。 将领口往上提了提,薛妙妙这才慢吞吞地过来,“昨晚薛某失态,令夫人病情如何?” 卢公子打量着她,意味深长。 还记得昨天她满身血污,坚持笃然的质问自己时的神态,是一种柔韧而令人敬畏的高华。 仿佛世间已无所畏惧。 可下了手术台,她登时又变成了软糯温默的样子,用秋桐的话来说,就是令人很想欺负她… “此次,的确要感谢薛大夫的精湛医术,令人钦佩敬服。”说话间,他在宣纸上书写的手轻巧一收,收住满纸苍劲。 “救人是我的职业所在,方便的话我需要见令夫人一面,术后事宜还未交代清楚,还有…” 话未说完,卢公子忽而从案前起身,缓步绕至身前,俯身凝过来。 胸如擂鼓,薛妙妙心一横,先发制人,“昨天的事情…事发突然…还请卢公子看在我替你妻儿治病的份上,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反正我很快就要离开清远,不想最后生出枝节。” 说到最后,颇有点无奈的情绪。 陆蘅淡然点头,“好,我答应你。”顿了顿又问,“薛大夫打算去何处?” 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陆蘅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无意中露出的笑容,和平时很不一样,就像面部的轮廓也不同了一般。 如释重负的薛妙妙,一扫方才阴霾,爽快答,“也许要去京城,多谢你!” 够仗义~ “昨夜换下的衣裳在哪,我得带回去清洗。” 陆蘅仍是波澜不惊地回答,“那位姑娘替你换下衣裳,已经带走了。” 原来是秋桐带走了…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你说是秋桐,给我换的?”薛妙妙再一次陷入新的漩涡,“丫鬟不是说,卢公子将我送回房的?” 陆蘅不置可否,讳莫如深。 意识到自己闹了大乌龙,薛妙妙只觉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且,等待她的是更严酷的考验。 若当真是卢公子也就罢了,秋桐那样藏不住事的性格,只怕过不了一天,怀庆堂薛大夫是女儿身的八卦就得传遍街头巷尾… 陆蘅若有所思,目光往下一滑,正好从她敞开的衣襟口里滑了进去,细白的肌肤上,隐隐有一方青紫色的痕迹闪过。 薛妙妙一抬头,就看到他微微变色的目光。 暗叫不好,来时来匆忙,岂料这衣衫太宽松,不合身,此时胸前和左边肩头有一片皮肤整个露了出来。 陆蘅缓缓抬起手,薛妙妙却先他一步捂住,跳开了一段距离,防备地望着他,“卢公子还有事么?我需要去看病人。” 陆蘅抬在半空中的手,微微示意。 薛妙妙回头一看,骤然被晃花了眼。 案台上一整盒金灿灿、黄橙橙的金锭子,闪闪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此是薛大夫的酬劳。” 第17章 [益母当归]错付 望着眼前的景象,薛妙妙的目光不由地一凝。 十枚金元宝摆放在红色丝缎铺就的锦盒里,无声地宣告着它们不菲的价值。 这样大的一笔数目,老百姓一辈子也赚不够。 但是并未有想象中的惊喜,薛妙妙的脸色却是猛地沉了下去。 一转头,清纯的眸低隐隐含着讥讽的意味,“薛某知道卢公子有钱有势,这一掷百金的阔绰,和手下强绑人来治病的气魄,同样令人叹服。” 吵架素来不是薛妙妙的强项,但是这一回,的确是令她非常的不高兴。 且不说什么医者父母心的大德大善的话来,有重症病人在前,若情况允许,即便是不收诊费,她也会义不容辞。 从前救济街坊,遇见穷人家的病人,她常常是自掏腰包买药医治。 但是,这次的情况却不同。 陆蘅垂了眼眸,淡淡扫过去,“昨日的事情,明昭有错在先,稍后让他亲自登门道歉,这些诊费是薛大夫辛苦应得的。” 攥在袖中的拳头,微微用力,薛妙妙缓缓上前,捻起两枚金元宝放入怀中,“为了救令夫人,我的确很辛苦,但是两枚就足够。因为你们这些人轻贱百姓,自以为是,就值这么多了!” 说完,鼓鼓的脸蛋因为气愤,还在轻轻颤抖,连带着秀致的眉眼都蕴含着嗔怒的意味。 抬步就要走,她又退了回来,扯了扯衣摆,“这名贵的衣衫,等我回去洗干净也会还回来的。” 陆蘅始终负手而立地看着她,不置一词,目光玩味却冷冽。 这让薛妙妙心中更是一团火气出不来,分明是他不对在先,可现在倒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 颇有骨气地一转身,身后终于有了回应。 陆蘅衣摆摇曳,又拿了一枚强势地放入她手中,“这些,是给薛大夫补身子用的,今晨送你回房的时候,委实有点太瘦弱了。” “你…我…我才不需要补身子…”不知为何,当他提起昨晚的事情时,薛妙妙还是有些不自在,底气也弱了三分。 这个卢公子,简直是个大腹黑…自己言辞栗色了一通,却被他轻飘一语给堵了回去。 看着眼前少年变幻的脸色,陆蘅觉得自己好像对她的面容越来越认得清楚了。 这放在过去,简直是荒谬,记得从前麾下的副将助手,陆蘅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彻底将他们辨认清楚。 然而只是几面之缘,竟能记住她的面貌。 而且,这个少年的眼睛的确生的灵秀非凡。 薛妙妙自然不会要,转手就扔在桌上,再不和他多多理论,打算去看完产妇和新生儿就回去。 “这套衣衫很配你,穿着合身,不必还了,况且,我从不要别人碰过的东西。” 陆蘅的话从里面飘了出来,薛妙妙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跨过拱门离开。 -- 雪已经化尽,元日接着来到,元日一过,就有了开春的气息。 自从剖宫产救了母子二人,如今也过去十多天。 当日回来,薛妙妙的担心终于没有印证,那晚秋桐也累得紧,只是匆匆替她将外衫换了,根本没有发现内有乾坤。 这秋桐大大咧咧的性子,倒是救了自己一回。 这厢两头事情都了结了,薛妙妙便开始着手整理行囊,这一次,应是再不会有外事干扰。 薛妙妙信守承诺,给了秋桐一锭金元宝,岂料秋桐看也不看,和她是一样气愤的表现,将那美人一家狠狠数落了一番,就连她素来倾心的傅明昭,此刻在她口中也便成了势力欺人的恶霸。 又拉着薛妙妙交代,说切不要再管卢家的事情。 但是冷静下来,一归一,二归二,卢公子虽然有错在先,她可以不原谅,但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本来就早产的婴儿,在古代落后的条件下,恢复需要极其悉心和专业的护理才行。 而且,这婴儿是自己千辛万苦抢救出来的,当薛妙妙第一次抱着他时,感受到在怀里柔软微弱的扭动,她还是做不到硬下心肠撒手不管。 婴儿瘦小,血运不济,过了两天黄疸就开始起了,鼻头和结膜都明显黄染。 在古代又称胎黄。 按常理,新生儿黄疸在七日时会达到高峰,而后逐渐消退,两周多的时间就该下去了。但这孩子却始终没有任何减退的意思,反而一日重过一日。 小便黄,舌苔厚,湿气聚于体内不散。 没有蓝光理疗,薛妙妙只好从中药着手,用茵陈栀子炖服喂着。 调配清热利湿的汤药,需按照婴儿的体重变化来酌量,如此一来,隔两日,她就会去卢宅一次,大约护理一个多时辰再走。 卢夫人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一直惨白蜡黄,但好在调理补血的药材和食材足够,多日下来,已然养的康健,应无大碍。 除却每次交待护理要点,薛妙妙例行公事,几乎不和宛平他们多说一句。 卢夫人态度要比宛平好太多,话很少,对薛妙妙下的医嘱大都遵从,其间没有甚么不愉快的事情。 只是精神状况不太好,总是病西施一般靠在床榻中,抱抱孩子,或是坐在床边出神。 也许是身为女人的敏感,她总觉得,以卢夫人对卢公子一往情深的表现来看,对这个孩子似乎有些太过冷淡。 这倒是稀奇,哪个女人会不宝贝和心爱人生下的结晶呢? 委实是猜不透。 自那日之后,卢公子就没有再露面。 倒是傅明昭堵截过几回,向自己道歉云云,薛妙妙权当做没听见,自顾自地去照顾婴儿,和他划清界限。 惹得傅明昭十分不自在,怀愧于心,奈何薛妙妙连一句解释的话也不给他机会。 -- 屋内有淡淡的奶香和体香混合的味道,陆蘅抬步走进去时,只是停在屏风外头,“寻本王来,时有何要事?” 如若不是看在她产子虚弱,陆蘅绝不会踏入西厢。 宛平和一干伺候的丫鬟抱了孩子去侧屋,一时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郎,你过来看看我可好?”徐娘子娇嫩嫩、柔怜怜的声音传来,再配上她妩媚楚楚的姿态,只怕这世间男人没有几个能抵得住。 “观情形,你休养得好多了,如此,本王便教人着手准备动身事宜。皇上在大明宫里已经拟好册封诏书,现如今你有皇子傍身,日后升迁指日可待。” 一阵逼仄的沉默之后,只闻揪心的裂帛之音从里面传来。 身着淡黄色锦襦的女子乌发散着,赤脚走到他面前,尽管苍白却美艳依然的脸容上,一行清泪滑到唇边,她整个人都在颤抖质问,“你既然无心于我,又为何…为何你当初要带我离开凤凰谷!” 陆蘅俯身望着她,粗粝的指端抹去那一滴泪水,“可后来,我给过你机会,是你选择了不回去。” 徐怜咬着唇,想要去握他的手,便被他冷淡地避开了。 “陆郎应该是知道,凤凰谷迷踪,可出不可进。何况自见君第一面伊始,我便认定了你,再也逃不过…但陆郎为何如此狠心薄情,竟将那晚伽罗湖之事,都忘了干净!” 徐怜纤柔的身子,如风中轻颤的花,依着屏风不住地颤抖。 往事翻覆,似乎又回到三年前,还是大将军的陆蘅率部下在东海上迷路,误入凤凰谷的那天。 东海多迷山,山中有谷名为凤凰。 凤凰谷为上古遗族,世代祖居,族中神女掌事,各个美貌绝色。 机缘巧合下,每隔数年,祭婆便会出谷寻觅人才俱佳的男子回谷借种,直到生下女儿为止,再潜放出谷。 而兰沧王陆蘅,就是在神女祭祀的当日,误打误撞入了迷谷。 凤凰谷历经数百年,分为两支脉,一为医脉,精通岐黄之术,一脉为蛊脉,精通种蛊解毒之术。 两脉分生,从无交集,只是每隔二十年,两脉皆要选出神女,交替掌理全族事务。 神女为刚满二八的处子,乃是族脉中样貌能力最为出众的女子。 当年,徐怜就是蛊脉中选出的神女,而陆蘅被祭婆看中,下了催欢散,依照祖训在伽罗湖畔共赴巫山。 岂料,当徐怜柔情蜜意,怀着少女萌动的芳心踏入伽罗湖时,陆蘅仍在催欢散的药力下苦苦隐忍。 情况很是异样。 她受过教导,对于男女之事懵懂,何况十几年来,从未见过比眼前人更优秀俊美的男子,如何令她不心动? 但就在将要欢好之时,他却猛地将自己制住,捆绑于马背上,率部下杀出了凤凰谷。 徐怜无比惊慌之余,更见他忍耐力惊人,竟能在催欢散的药力下突出重围! 而后一把山火烧毁了凤凰谷百里山木药草,徐怜身为人质,也无法再回谷中。 但出谷后不久,陆蘅却对她态度大变,再没有碰过一根指头。 然后,自己便被皇上看中… 陆蘅冷沉的话,将她从无尽的回忆中唤醒,“若没有一个结果,你可是不甘心?” 徐怜听不懂他的意思,却是本能地点头,“那晚时候,陆郎分明对我有情,为何会忽然就变心了…” 陆蘅凤眸将她锁住,出乎意料地,一把扯掉她右肩上的衣物,露出凝脂一片。 而蝴蝶骨上,赫然是一朵合欢花刺青。 合欢花,乃是蛊脉图腾,神女需要印刻在蝴蝶骨上,为身份象征。 她圆睁着一双迷茫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让她爱到刻骨的男人。 陆蘅的眼中忽有一丝缱绻迷离一闪即逝,他指尖靠近,却并不触碰。 仿佛那朵合欢花,是不可触碰的禁忌。 “当晚伽罗湖,本王所遇见的女子的身上,不是合欢,而是一朵刺兰,本王是将你错认成了她,才带出了凤凰谷。” 陆蘅对人面目分辨不清,但那种馨香柔软和刺青,他却记得分明。 处在震惊中的徐怜,万念俱灰,颤抖的不可抑制,“陆郎是说…当晚在我之前,还有人去过伽罗湖?…不可能…那里,只有神女才能入内…” 陆蘅不带一丝情感地将她衣衫拉上去,“后来本王才探听出,刺兰为医脉印记。” 医脉蛊脉世代不相通! 只是,因为他的一时情迷意乱,竟然抓错了人。 已然三年,他不记得面貌,不记得样子,钉在身体里的骨钉还有一枚未取出,而四处打探没有头绪,并非凤凰谷之物。 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失去了线索。 后来清远遇见了怀庆堂的薛大夫,道是骨钉为友人赠予,又是男儿身,和凤凰谷无法关联。 那个柔白皎洁的女体,就成了每月的噩梦,阴魂不散。 绝望地捂住脸,徐怜顺着屏风滑落在地,一声声呜咽。 这教她如何接受残酷的真相… “起来吧,养好身子,安心回大明宫做你的妃嫔,享受不尽的荣华宠爱。”陆蘅伸手去扶她,就在这当口上,门,从外面轻轻敲响。 薛妙妙和往常一样,提着药箱,一身棉衣,推开门,就看到了里面衣衫不整的两个人。 一个冷面,一个梨花带雨。 看到了如此香艳…的场面。 她尴尬地站在原地,连忙想要带上门出去,却被陆蘅一伸臂,插、在了两道门的中央。 第18章 [益母当归]手段 而后微微用力,就将门重新打开,薛妙妙冷不防被震得身子不稳,蹬蹬两步就往台阶下栽倒过去。 然身子一晃,便感到后腰有道力量一扶,就将她左摇右晃的小身板给稳住了。 陆蘅出手迅速,一瞬间将那捞住。 浅浅的接触,他便松了手,俊华的冷面上仿佛比从前更阴沉了几分,薛妙妙一头雾水,不明白他眼底藏不住的浓厉是为哪般。 便猜测着是夫妻二人拌嘴闹别扭。 宛平已经将徐娘子扶进屋内去,不知为何,薛妙妙对于卢夫人总有种没由来的相惜之感,那种微妙的潜意识很奇特。 陆蘅连头也不回,任那美人哭的梨花带雨,丝毫未有怜惜之心,反而沉步走下台阶,“她和孩子的还需调理几日?” “孩子的黄疸逐渐消退,不过五日大约就可以,产妇不能见风不能闷气,最好等够足月。” “那便有劳薛大夫了。” 孩子是薛妙妙亲手接生的,多少有些感情,但奇怪的是,这孩子到现在都没有名字,连个小名儿也没起。 温煦的日光刺破寒凉,风中清爽的松枝味道被卷入鼻尖,薛妙妙搓了搓手开口,“今日是我最后一日来给令公子瞧病,之后几天的药剂已经提前开好,走前我会将方子交给宛平,如无要事,便不和卢公子道别了。” 陆蘅的脚步收了回来,依然是牙白色的长衫修身玉立,他问,“薛大夫这是要去建安都城?” 薛妙妙淡淡一笑,点点头。 一向少言寡语的他,难得追问,“建安离此地千里之遥,重山路远,薛大夫只身一人,可有雇好车马?” 薛妙妙只当是随意的攀谈,也没往心上去,如实地回答,“行李不多,一辆小车足矣。” 说话时,眼前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冷风中格外纤细,她时不时搓着手心儿,脸颊被寒风刮得红红两团红晕凝在梨涡上,唇红齿白,眉眼晶亮,煞是动人。 陆蘅心上竟蓦然一动,有种道不清的悸动忽闪而过。 见他迟迟不说话,薛妙妙被冻得舌尖儿都颤抖着,可卢公子竟然只是穿了薄薄的锦袍,还能一副沉稳如山的模样,当真是好体魄。 临上台阶前,薛妙妙想了想,正色道,“令夫人产子受尽磨难,月子里娠妇难免情思抑郁,卢公子应多体谅些。” 说完,也不理会他如何颜色,直径推门而入。 从刚才的场面,不难推断两人之前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这会儿,婴儿放在侧屋温暖的小车里,卢夫人又病靥靥地半靠在床帏上。 泪痕未干的眸子望过来,忽然出声将薛妙妙唤住,“薛大夫医术高明,我有一事想要求教。” 隔着帷帘走过去,宛平在旁一双透着精明的眼眸,静静望着两人。 一霎的眼波扫过,薛妙妙忽然觉得主仆二人的情况不大对劲。 身为婢女的宛平,眼神不应该是那样锐利,不像是关切,倒更像是监视一般… 这一户人家,各处都透着怪异。 一方雪白的皓腕从里面伸了出来,“产后总觉身子乏力头脑晕胀,薛大夫看看脉象。我可是…可是中了蛊毒?” 一听蛊毒两个字,薛妙妙身子微微一怔,展颜笑道,“蛊毒一说多为杜撰,夫人产后切莫胡思乱想。乃是术中失血过多,贫血引起的症状,将气血补起来就好。” 薛妙妙简单号脉,她是典型的气血亏欠、血容量减少的细虚脉象。 “也许只是薛大夫不曾听闻,这世上奇事很多,又怎知没有蛊毒一事…” 薛妙妙只好一笑带过,卢夫人收回手也不再说话。 对着宛平交代了进补的要点,用生铁锅烧菜煮汤,多食新鲜肝脏,每样饭食中都要放红枣和阿胶。 之后,薛妙妙便去看孩子。 虽然黄疸有所消退,但是这孩子先天不足月,体质很弱,也不知道是不是卢夫人的奶水不合,婴儿一直拉肚子不停,食奶量少,夜间常哭闹不止。 这几日无事,薛妙妙便在药房里仔细回忆,加上药理学,依照儿科中医常用的健脾散方子,配制出一小瓷瓶的药沫粉。 白扁豆和鸡内金、白术一起炒干,再加上山药和少量牛黄,再放入点提味的香料,费了许多功夫才研制出这一瓶药来。 卧房内隐隐发出低声的争执,宛平似乎说了些什么,就听见呼啦啦杯盘器皿被打落一地的破碎声。 卢夫人压抑着啜泣声,断断续续,“当我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思…还不是来监视我们母子…这骨血我不要也罢…” 薛妙妙本无意偷听,便连忙去到窗边,毕竟是他们家事。 只是那句话,回荡在耳边,为何卢夫人说是监视…监视什么? 不一会儿,卢夫人喂完奶,奶娘就抱过来喂药。刚煮好了健脾散,宛平却进来拦住她的手,“这药还请薛大夫先尝一口,不知婴孩可否能受得住。” 薛妙妙脸色一变,反问,“你是怕我在药中下毒?” 宛平毫不退让的目光投来,皮笑肉不笑,“哪里的话。” 胸膛中一阵翻涌,缓缓站起身来,薛妙妙猛地将瓷瓶搁在桌面上,“心中藏有怎样的龌龊,就会看见怎样的世界,这句话送给你!” 自己一番苦心替婴儿治病,却换来她如此恶意的揣测,薛妙妙气的浑身发抖,“这健脾散可通肠胃,止泻促消化,用不用是你们的事情,薛某这就告辞了。” 走到门前,她又想起来,将药方压在桌面上,“我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只是道不同,后会无期!” -- 白日里在卢家受了一肚子的气,薛妙妙只恨自己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连带着将那卢公子也列入宛平那一类之中。 但一想到就要离开了,便自我纾解了一番,便去驿馆里商议租赁马车的事宜。 谁知道,原本定好的马车,马商却陪着笑道,“这马车,不能租给薛大夫了,订金双倍奉还,望您海涵。” 薛妙妙仿佛是听错了,一再恳求,说多加租金,可马商却如何也不肯租给她。 事到临头,她没想到会突生变故,好不容易蹉跎到开春,竟然还是走不了! 一方受难,她并不气馁,又接连跑了好几家店铺询问,甚至是私人养的马,都打听了遍,一直到了晚上,跑遍了整个清远城,然而全部被拒绝… 薛妙妙拖着一身疲惫往回走,尽管街边的食铺里飘出阵阵香气,但她没有一丝胃口。 不知不觉走到了城西一片空置的草场旁,月亮从云层里露出了半张脸。 没有马车,她就不能去建安。 正值郁闷之时,身后却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响。 她往旁边避开让路,谁知那马儿却缓缓停在身旁。 “薛大夫明日就要启程动身,怎地这会还在外面停留?” 薛妙妙讶异地抬起头,顺着健壮的马背,看到了上面风姿华然的主人。 竟然是卢公子。 颓然地笑了笑,又摇摇头,薛妙妙叹气,“也许又走不成了。” 只顾着沉浸在难过中的薛妙妙,没有察觉到陆蘅素来冷峻的面容上,唇畔一丝悄然划过的狡黠。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气势凛冽。 “如果薛大夫急需马车,我府上倒是有闲置的。” 第19章 [益母当归]同行 之后又补充一句,“我亦打算动身,恰好和薛大夫同路。” 薛妙妙这才抬头,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光亮,见他华鬓旁那道极细的疤痕在月色下更有几分凛然。 只是突然而来的希望,很快就被宛平今日过分的行为所浇灭。 笃定地摇摇头,拒绝了投来的橄榄枝,“卢公子家眷众多,我不便打扰,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办法的。” 陆蘅微微侧目,这小大夫人不高大,倒是很有骨气。 “听闻东郡四州,皆不太平,朝廷下令管制战马,家养的马匹亦在盘查之列。” 被他这么一说,更添沮丧。清远城在神州东土,一路向西,千百里翻山越岭,连过八城才能抵达建安都城。 薛妙妙随身带有山河图,路线已经拟好,其间不乏险峻要地,如无车马,寸步难行。 途中最大的城郡是为河间府,繁华富庶,更有东都的美名。 也就是冯国公府所在,正巧冯世子前些天差人送来喜谏,盛情邀请薛妙妙参加大婚盛典,婚期就定在下月。 “卢公子的好意心领了。”见她坚持拒绝,陆蘅亦不再勉强,拍了拍马肚,“可会御马?” 薛妙妙不明就里,摇摇头,陆蘅紧了紧鞍络,“鞋都磨破了,上来送你回医馆。” 经他这么一说,薛妙妙连忙低头,果然布鞋前头都磨花了,脚也当真酸疼。 犹豫间,陆蘅却不是个温吞性子,将她腰身一托再握着双臂一提,纤细的身板就被抽上了马背,她慌乱间连忙抓紧了缰绳。 陆蘅面不改色地牵起马,稳步往前走着,两人一路各自沉默,都没再开口。 薛妙妙看着他沉肃的侧颜,一时感慨萍水之交,皆为过客。 徒生了几分感悟。 月色荼蘼,气氛温静,薛妙妙轻轻颠簸在马背上,陆蘅一回头,就看见她略带淡笑的脸容,虽满是疲惫,却遮掩不住骨子里散发出的那份生机勃然。 就如同是坚韧的藤蔓,每到季节又会在顶端开出万分绚烂的花苞。 “你那方药畦,应是该收获了吧。”陆蘅静静问了一句。 薛妙妙点点头,说起药材来便有满满的成就感,“趁着天气好,收成颇丰,”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笑言,“倒是你找的那处蛇穴,现在都没有蛇的踪影,只怕都被你捕光了吧。” 医馆已经到了,薛妙妙避开他递来的手,艰难地爬下了马背。 站在门前昏黄的光影里,街市上人烟稀少,陆蘅一身萧索孑然,映着背后淡淡炊烟,仿佛俊颜上的棱角也被晕染成柔和一片。 不知为何,薛妙妙踏上台阶时,竟会有种离愁别绪在心头,一转身,卢公子牵着马,仍在原地。 摆摆手告别,“后会有期。” 凤眸含着万家灯火,穿透夜色,他声音沉琅,“其实那处并非蛇穴,我亦不是捕蛇人。你所见所闻,都并非是真相。人世险恶,弱肉强食,太单纯的人无法生存。” 薛妙妙依然是纯然的笑,“那又如何呢,如我这般草芥布衣,只求一个问心无愧就好。” 说完这番话,布衣青衫已经推门而入,留下一阵浅淡好闻的药香。 -- 第二日,原本晴朗的天空,从晨起就下起了雨,春雨连绵。 怀庆堂医馆闭门一天,陶伯和秋桐一路送薛妙妙到城外驿站等车。 秋桐都是憋不住话的性子,一路上拉着薛妙妙仔细交代,生怕他在路上被人拐跑了似的。 瘦削的肩头上行囊沉沉,满当当都是器械药瓶,还是秋桐替他硬塞进了几套新衣裳。 城门外长亭街,三人看了看雾气缭绕的雨幕,心知此行必定艰难。 “运气好的话,每日能有几趟入京的车辆,你银子带够了么?”秋桐又替他检查了一番。 薛妙妙伸头向远处探看,过往车辆稀稀疏疏,一直等到傍晚,都没有去建安的。 “你们先回去吧,我再等等。” 秋桐不依,两人推辞间,却见缭绕的雨幕中,从远处渐有车马的声响传来。 越来越近。 木质沉稳的车架两马齐驱,车厢高阔,流苏垂悬,马上分别坐着小厮模样的开路,再往后看,薛妙妙等人更是开了眼界。 除却打头阵的,两旁亦有两列短打装束的武夫随车行走,又有三架同样质地上乘的轩车呼啦啦一路同行。 “这架势,这气派,必定是官贵人家!”秋桐好奇地打量着,直到浩浩荡荡的车队行至身前,便缓缓停下。 注目中,薛妙妙紧了紧肩上的背囊。 第二架轩车正停在薛妙妙面前,隔着重重雨丝,车帘被镶着翡翠石的剑柄挑开,陆蘅看着车下撑着油纸伞略显狼狈的少年,“上车吧,再晚些就上不得官道了。” 秋桐意外地惊喜,连忙攘了攘薛妙妙,“竟然是卢公子,你对他们家有恩,最好不过了!” 薛妙妙却执拗着不肯答应,因为她已然看到第三辆车内,从帘子里露出的宛平的面容。 陆蘅似乎猜中了她的心思,修韧的手指握剑摆了摆,薛妙妙靠近一步,就听他低低的声音传入耳畔,“你所救的母子二人,与我非亲非故,乃是受人之托。” 这一下,该轮到薛妙妙诧异。 回想到之前的一切,那美人竟然不是卢公子的妻子! 怎么可能… “卢公子,他就托付给你啦!等日后到建安时,可要还给我们一个活蹦乱跳的薛妙才是!” 秋桐这边催促着,薛妙妙却问,“什么还给你们?” 陶伯这才开口,“怀庆堂本支正是在建安,乃是陶家祖传营生。如今天下安定,我打算料理一下事宜,就带秋桐去建安接管怀庆堂事务。” 意外之喜,秋桐将她推上车,圆圆的脸蛋笑着道别,“别磨蹭了,等我到了建安,咱们还要一起手术救人呢!” 陆蘅见时机差不多了,“不必有所顾虑,你与我同乘一车,车马费用加倍付给就是了。” 将行囊放入车中,薛妙妙却与车夫并坐在外面,辞别了秋桐和陶伯,生活了一年的清远小城,在无边春雨中彻底消失不见。 裹了一层棉外衫,有雨丝打在额头上,薛妙妙一回头,是傅明昭打马赶了上来,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薛大夫进车里去吧,夜雨太凉。” 风雨交加,倔强的小脸只回给他一个沉默的侧颜,裹好外罩,薛妙妙索性就埋在蜷起的膝头,小憩一下。 车子微微颠颠簸簸,算是很平稳。 半个时辰,便过了一重关卡,按照山河图所指,很快就该到霍山驿站。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似乎是车轮卡了石头,猛地一停,薛妙妙连忙抓住栏杆。 此时,从车厢内传来卢公子的声音,“行囊摔破了,这些是什么东西?” 这一句话,登时就将薛妙妙震得清醒过来。 行囊里除了她最宝贝的手术器械和药材以外,还有两条裹胸布和月经带…! 陆蘅话音刚落,就见那道纤细的身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掀了帘子进来。 车内温软舒适,陆蘅一袭淡紫色蟒袍靠在右边,剑不离身,冷眼望过来。 待看见只是药瓶散出来时,薛妙妙一颗心才落了地,慢吞吞地捡拾着。 冷热这么一冲,便接连打了几个喷嚏,陆蘅垂着眸子,话语自然,丝毫没有刻意的挽留,只是道,“薛大夫就留在车内吧,夜路难行,你坐在外面恐会影响车夫驾车。” 不再分辨,薛妙妙抱着沉甸甸的行囊,坐在车厢的另一头,端端正正,用手捋着湿了的头发。 “把湿衣服换下来,不然你生病了,这里可没有大夫会诊治的。” 说这话时,其实陆蘅当真并未多想,他常年征战在外,何等的苦难没有受过? 军营里多是血气方刚的青壮年男子,莫说是换个外衣,即便是一同光膀子下水沐浴的事情,也是再寻常不过。 薛妙妙佯作无所谓地道,“只是头发湿了,身上无碍。” “为何要去建安?”扫了眼她还在滴水的左颊。 薛妙妙抬眼和他对视了一触,轻描淡写,“去投奔亲戚,你呢?” 陆蘅抚了抚剑柄,“亦可算是投亲吧。” 薛妙妙不大相信,他这样的贵胄人家,还需要投奔什么亲戚? 联想到那位貌美如花的产妇,就登时想到还未满月的小婴儿,薛妙妙便问,“令公子赶路,要多加照拂,襁褓不宜过厚,否则更易伤风。” 沉了一沉,陆蘅只是道,“那并非我的妻儿。” 他再一次强调。 意识到自己的口误,薛妙妙刚想要改口,却一瞬间感到对面男人身上升腾而起的凛冽杀意。 只在瞬息之间,陆蘅出手极其迅速,一把握住她的肩,猛地往下按,将整个身子都按到他腿面上。 随之而来,一支寒铁冷箭嗖嗖地卷着寒风钉入薛妙妙原来所座的位置上! 第20章 [益母当归]受伤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端! 紧接着,数箭齐发,如雨点般从四面八方扫射过来! 剧变来的太过突然,按在薛妙妙背上的手力道极大,从指腹上传来隐隐的肃杀之意,透过棉衫,似乎要渗入肌肤之中。 极其利落凛冽地将披风一旋,封住唯一的车窗。 与此同时,车辆已然剧烈晃动,傅明昭的喊声从外面传来,“有刺客,全力保驾!” 薛妙妙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腿面上,耳畔风声鹤唳,刀剑相接,处处皆是沉闷的厮杀,车厢外面的情况可想惨烈。 “待在车中,尽可能贴在底面上,千万莫要出去。”陆蘅阴沉的声音传入耳畔,薛妙妙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但见宝剑随白衣,旋身掠出了车厢,没入漆黑的夜色。 忽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从后面的车厢中传出。 薛妙妙的心猛然一沉,果然,陌生而癫狂的声音四下而起,夹杂着刺耳的笑意,“那娃儿在这里,杀过去!” 周遭静了静,那些人如同见了血的猛兽,直冲着后面的车厢而去。 风雨将车帘猛地掀落,蜷缩在座位下的薛妙妙,看到了黑夜中混乱惨烈的战况。 唯有身处其中,才知道武侠小说里那些残酷的场面并非只是杜撰,现实只会更加血腥百倍! 夜雨凄狂…刀锋冷刃! 死死将行囊抵在胸前的要害部位,薛妙妙一动不敢动,视线所及,那一袭白衣执剑杀出一条血路,佛挡杀佛,起落间故有力拔千钧之势,勇猛无匹! 斩落在地的头颅顺着雨水,一直滚落到道旁的湖中。 而此刻,原本随车的家仆,皆是亮出兵器,混入战局厮杀,稳准狠厉,那训练有素的刀法,绝非寻常家丁。 就连风雨里都含着浓浓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鏖战片刻,已然是横尸满场! 忽然间,有白刃从头顶劈了下来,薛妙妙连忙就地一滚,不顾一切地滚下了车厢。 那人扑了空,仍是穷追不舍。 薛妙妙身材纤细,万分紧急时,灵光一闪,飞身扑向车轮下面。 刀刀劈在身后,刀刃重重刻入泥土,薛妙妙险过一关。 此时,守在婴儿车厢外的陆蘅,修长地身形攀附在车门外,以一种可攻可守的姿态,备战八方。 而那道目光扫过来,却看不清薛妙妙的身影。 “明昭,保护薛大夫。”他依然守在第三驾车厢前,但此时的薛妙妙早已不在车内。 傅明昭正率领一队人马,折返杀了回来。 一颗人头咕噜噜滚到了车轮下面,鲜血还在潺潺外冒,吓得薛妙妙连忙往旁边躲去,死死捉住车底的轴承,尽最大的可能保护住身体的重要器官。 傅明昭的声音从上面传来,似乎是在找自己,“人不见了!” 薛妙妙很想回应,但是又怕在此时暴露了位置,惹来祸患,只好踢了傅明昭小腿一下。 陆蘅眼波一寒,果然见车内空荡荡的,已经被铁箭刺成蜂窝! 又是一声尖叫,这一回,是徐娘子的声音! 薛妙妙从缝隙中,见陆蘅不知为何忽然离开了车厢,然而就是一瞬间,便被趁虚而入。 “陆郎救我…啊!” 万分惊恐的声音,在美人身上格外惹人怜惜,但这一嗓子,也足以激起男人的兽心。 远远一端,白衣飞身纵跃,直取人性命。 但首鼠两端难顾,疏忽中,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混乱中落在了地上。 就在薛妙妙眼前一米之外!纯然如纸的奶娃娃,还不知道正面对这如何险峻的形势。 宛平凄厉的叫喊声中,薛妙妙几乎是毫不迟疑地爬出了车轮下,就在将要捉住的刹那,已然感到冷刃卷着寒风从后背扑来。 她不顾一切地拽住襁褓,按在身下,与此同时,后背一沉,有人扑了上来。 只闻闷哼一声,背上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陆蘅救下了徐娘子,剑起剑落,便将来人斩杀殆尽,而分身乏术之息,丈余外,是傅明昭飞身挡在薛妙妙身后,抱着她就地一滚,避开了来人。 激烈的厮杀之后,刺客一行人终于被全数诛灭,那些人头戴黄巾,装扮统一。 踏着满地铁箭碎骨,陆蘅行至身前,冲她伸出手,但却落了空。 薛妙妙小心翼翼地怀抱起惊吓过度的婴儿,转身对满身泥污的傅明昭点点头,“多谢了。” 傅明昭扶着车身站起来,素来不羁的脸容上皮气十足,“不知薛大夫可否能原谅傅某?” 惊心动魄的劫难之后,生死一线,回头想来,倒也释怀了些许。 宛平一身狼狈,手臂上的衣衫尽数被刺破,血迹斑斑,过来要抱婴儿。 徐娘子缓缓站在陆蘅身后,云鬓花斜,美人落难,也要比寻常人好看十分。 就在万籁俱静之时,原本躺在地上的尸首,忽然纵跃起身,冲着陆蘅胸口就是一剑刺来! 薛妙妙只觉得有巨大的力道将她推向远处,跌倒在地,再抬眼,竟见徐娘子扑过去,柔白的手臂替他挡下了一剑。 陆蘅反手扣住刺客脖颈,手指猛然一缩,那身子便如同破布一般扔在地上。 随车家丁,或者应该说是武夫,迅速在所有倒地的尸身上补上几刀,直到彻底肃清。 这种极其残酷的手段,直看的薛妙妙心惊。 “此地不宜久留,先出了这片山谷!” 陆蘅迟疑了一下,将徐娘子抱上了车,回头道,“还要劳烦薛大夫替她包扎一番。” 薛妙妙拿来药箱时,就见傅明昭在马背上颠簸的身子晃悠悠的,“你没事吧?” 他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头很好,一夹马肚驱往前面探路,“大丈夫小伤算不得紧。” 徐娘子的伤势并不严重,因为手腕的玉镯挡了一下,只是划伤了小臂,落下一道两寸长的小口子。 细皮嫩肉的,伤口上的血就显得格外刺眼。 “方才多谢薛大夫出手相救,你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她略显虚弱地感激。 薛妙妙浑身*的,裤腿上也满是泥污,手却是干净的,仔细给她处理伤口。 陆蘅眸光沉沉,平定气息,眼波却有意无意落在薛妙妙身上。 方才情急之下,两头难顾,只差分毫,就会要了他性命。 然而看到她险中抱起婴儿时澄澈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愧疚之感。 幸好他平安无事。 陆蘅解开胸前罩衣,撕去断片,不经意露出一方金黄的内衬。 薛妙妙只是晃过一眼,那竟是名贵非凡的金丝甲! 金丝甲刀枪不入,可保性命,万金难求。 眼前看似寻常的卢公子,身上却有太多的谜团,尤其是经过方才一战,薛妙妙已然对他们的来路生了疑问。 “按时敷药,几日就无碍了。” 挑挑拣拣,找出对症的药瓶,薛妙妙交到徐娘子手中,独自回了车厢。 经过激烈的缠斗,车厢受损严重,急需要找个地方修缮一下。 前面就是霍山驿站,但若再坚持一个时辰,大约就能入霍州城,城中必定会有工匠铺子。 安顿好女眷,傅明昭嘱咐车队加紧路程,不到驿站休息,尽快入城。 薛妙妙揉着胀痛的脚踝,涂上红花浆,来回顺着踝骨揉搓。 车帘一起,有人进来。 那是荀草的清净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儿,薛妙妙没有抬头,只是不着痕迹地将裤管放下。 “方才之事,让薛大夫受惊了。” 薛妙妙缓缓抬起头,纯然的脸容上,神色凝重,她问,“卢公子究竟是何身份,竟会惹来黄巾军刺杀?” 黄巾军乃哀帝旧部余党,在各地集结死士,对抗新朝廷。 但素问黄巾军不杀百姓,不劫财物,只对官僚,意在扰乱政权。 陆蘅眉眼微亮,噙着冷冽的笑,“薛大夫好眼力。” 无声的对峙中,薛妙妙一字一句,“等到了霍州城,薛某便与卢公子告别了。” 到了现在,她若还猜不出卢公子和徐娘子大有来头的话,就太过迟钝了。 陆蘅只是淡淡一句,“届时再商议。” 薛妙妙有些气恼,“薛某的事情,似乎和卢公子并无干系。” 话音刚落,只听车外咕咚一声,沉闷地摔在地上。 掀起车帘,见原本驱马在前的傅明昭,竟然一头栽倒下来。 骤然回想起遇险时的情境,薛妙妙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袭来。 将蓑衣掀起来一看,赫然是一枚被斩断木柄的铁箭,插在右胸里。 深浅难辨! 有人上来想要拔动箭头,被薛妙妙连忙阻止。 胸外伤素来情况复杂,在未探明状况前,决不能轻举妄动。 “仰卧位先抬上车去,不要触动伤口。”薛妙妙慌乱中冷静下来吩咐。 抬上了车中,傅明昭的呼吸短而急促,口唇微微发紫,薛妙妙的表情越加凝重,“怎么能隐瞒病情…若在拖久了,堪有性命之忧!” 胸外伤最重要的便是抢救时间,而且,现在无法给纯氧,必须要更加争分夺秒! 傅明昭摆摆手,“本以为是小伤,不想拖累大家的行程。” 陆蘅按住他的手,“莫要多言,保存体力。不知薛大夫有何见解?” 望了一眼黑沉沉的雨幕,“病人的伤情刻不容缓,当务之急,唯有先入霍州城,只是将近子夜,守城那一关恐怕过不去。” “无需担心,入城一关并非难事。” 语气如此桀骜。 说话间,薛妙妙一手按住傅明昭额头,另一手食指和大拇指按住下颌骨掰开,往下巴方向按。 陆蘅瞧了一眼这古怪的手法,眼神询问。 薛妙妙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铁箭伤及肺腑,阻碍呼吸,需帮他保持呼吸道畅通,若再加重,便只有行人工呼吸的方法了。” 陆蘅疑惑,“何为人工呼吸?” 薛妙妙忽然生出了一丝促狭之心,却抱着无比真诚科学的态度道,“以口渡口,帮助他呼吸是也。” 陆蘅的表情有些不寻常,尤其是看到眼前的少年,再联想到他的话,忽然口舌有些干燥起来。 隐隐一丝悸动,压抑在雨夜中。 目光游弋过去,就见她高领上露出的一片肌肤,似有鲜红的血丝渗出。 薛妙妙握住傅明昭的伤口,生怕有一丝挪动,专心致志间,脖子上忽然一触。 陆蘅将净帕子按在她脖子上,“先处理伤口。” 薛妙妙微微一动,接手过来,避开他的触碰,“方才情况紧急,并未感觉到。” 原本将近一个时辰的路程,快马加鞭,缩短了一半。 城关入口时,原本并不放行,只见卢公子命家仆拿出去一枚腰牌。 不多时,竟顺利通行! 此时傅明昭还有意识,路上只能先用带来不多的消毒棉纱替他暂时敷住创口,避免张力性气胸的发生。 霍州城,同庆客栈内,店家哪里见过如此有气势的主儿,很快就安排好了上房。 薛妙妙丝毫没有耽搁,“麻烦店家准备两大坛子烧刀子,蒸锅两口,铜盆三个,可有困难?” 店小二连连点头应着,手脚麻利地去准备,这几位财神爷付了十两金子,就是包下整个客栈一晚上也足够了。 陆蘅拿着一列单子吩咐,“一刻钟之内,把上面所有东西找齐备,不管用什么手段。” 护卫雷厉风行地接过去,“是,王爷…” 话音落半,陆蘅眸光一寒,护卫连忙收住后半句。 回到布置好的卧房内,炉火上的蒸锅里咕嘟嘟煮沸着各色刀具镊钳,白生生冒着寒光。 这种精妙的工艺,世所罕见。 但环顾四周,薛妙妙却不见了踪影。 单子上要买来的各类棉纱布,麻布和布衣都准备齐妥,薛妙妙掐着时辰从外面进来。 轻巧的脚步踏着木板传来,寻声望去,此时的薛妙妙已经更衣完毕,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领子高高束起,映着月光,格外楚楚。 “抽空沐浴净了身子,东西周全了么?” 此时的薛妙妙,已经进入了状态。 第21章 [仙鹤紫珠]良助 看着眼前卢公子已经换好了新裳,云灰色锦衣长衫,一身优雅闲适,如何也想象不到,他才经历过一场生死博弈。 清淡好闻的香气,褪去了满身血腥。 抓紧时间,将客房的床铺被巾都换成蒸煮过的,用烧酒将手术区域仔细消毒,随口道,“还需要卢公子找一名手脚利落的家仆过来帮忙。” 陆蘅目光随着她的动作,十分专注的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起来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带着极是利落和沉静。 术业有专攻,在医术上面,陆蘅对薛妙妙的确很是赏识。 见他立着不动,便催促了一下,“手术事不宜迟,卢公子尽快选人过来才是。” 她平素柔软可欺的小脸上,渐渐挂上淡定沉稳的神态。 这是只有面对病人才会有的薛妙妙。 陆蘅扶了扶袖口,“此处正有人选。” 薛妙妙已经装备齐全,套上一尘不染的手术服,戴好手套,正给傅明昭下麻沸散,口罩上一汪清纯亮晶的眸子望过来,微微一挑,“此处?…你是说你?” 陆蘅扬了唇角,展开手臂,“薛大夫觉得我不能胜任么?” 并不像是玩笑。 薛妙妙心头一颤,不禁想起之前他取人性命毫不手软的场景,仍然心有余悸… “这便定下了,薛大夫请吩咐。”陆蘅打定的注意,任何人也无法更改。 当换上手术行头之后,薛妙妙看着身旁玉树临风,却极具专业魅力的男人,那沉稳如山的气度,还真是很有外科医生的范儿。 短短几秒钟,她竟然不自主地脑补出了卢公子做手术的场面。 这样的祸水要是放在现代,必然是院草级别的! 虽然陆蘅第一次接触这些新奇大胆的实物,但薛妙妙不禁感慨,人和人的确不同,有些人生来就是上天的宠儿,譬如身边像模像样带好手套的男人。 那一双修韧有力的手,不拿手术刀真是暴殄天物… 术前准备完毕,薛妙妙在右,陆蘅在左,一高一低。 “现在起,所用的每一样器具都经过严格消毒,包括你我的手在内。” 陆蘅点点头。 手执剪刀,先将铁箭头周边区域灌洗几次,然后细致而迅速地剪去衣裳碎片。 陆蘅撕开傅明昭上身多余的衣衫,精壮的男体暴露在面前。 对于此,薛妙妙面不改色,见惯了各式各样的人体,没有丝毫不适。 “先别动,我检查一下周围血管情况。” 弓下身子,忽而眼前一亮,再抬头,陆蘅举着灯烛靠过来,“这般视野会清晰些。” 没想到他竟如此细心。 而且他是脱了手套的,这无菌观念简直不能更赞! 将细碎的木屑剔除干净,用镊子一点一星地夹出来,薛妙妙手法细致,铁箭头斜着插、入右肺叶一寸许,口刃锋利,可见当时发力甚猛。 因为拖得时间有些久,视野出血略多,组织分离不清晰,恐并发血气胸。 微微舒了口气,一边灌洗一边分离,“但不幸中的万幸,箭头并未伤及动脉,若再往胸骨侧偏离一寸,就会进入肺门,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如果穿了肺动脉,在这种条件下,只怕神仙也不敢保证能救得过来。 动作细而快,眼看已经分离清楚,陆蘅净了手,换上新手套,“下面可是该拔箭?” 薛妙妙握住半截箭头,活动度不是很好,蹙眉,“先开胸,视野清晰之后再拔,可以将创伤减少到最低。” 陆蘅沉了沉脸色,开胸他是没有做过,因为他出手皆是一击致命,开膛破肚倒是十分熟练。 不理会身旁人散发出的一丝森然,薛妙妙指挥道,“取煮沸烧酒来,浸润棉纱布擦拭此处。” 摸索了几下,确定了创口的位置,在第七、八肋骨之间。 五寸手术刀拿在眼前,陆蘅一瞬不瞬凝着她,军医治病他见过不少,但像眼前小大夫这么考究细致的,还是第一次。 这种精妙逻辑性极强的手术过程,她究竟是如何掌握的?仿佛对人体的每一个构造都了然于心。 很久以后,陆蘅问起她这个问题时,薛妙妙笑的神秘莫测,“王爷一定不知道世界上有本叫做《人体解剖学图谱》的神器~” 回到手术视野,只见她握刀稳定,形如执笔,毫不迟疑地顺着肌肉纹理横切下去。 里面暗红色的肺组织清晰地暴露出来,箭尖的位置明确无疑。 “两手分别勾住上下肋骨,往两边拉开。” 陆蘅稳了稳心思,“救人还是头一遭。” 男人的力气毕竟有天然的优势,和秋桐温柔的手法不同,陆蘅精准强悍地扒开,固定的非常稳当,双手丝毫不颤,这给薛妙妙取出箭头创造了极其有力的条件。 没有人能想到,令天下战栗的兰沧王,此时正在霍州城一家客栈里,给一个不知名的小大夫打下手。 更不会知道,他竟然甘之如饴。 当啷一声,铁箭头扔到铜盆中,外力一除去,鲜血便潺潺冒出。 迅速取来几枚血管钳,将出血最多的部位暂时夹闭。 露在眼前的肺组织,暗红色如同蜂窝状,随着呼吸起伏,因为左侧肺通气良好,生命体征问题不大。 “这个姿势,还需得坚持一会,我会尽快缝合。”薛妙妙和陆蘅交换了眼神,同时点点头。 陆蘅淡淡一个字,“好。” 因为离得极其,一个转身或者动作就会擦身而过,身量的差距存在,而薛妙妙又过于专注缝合创口,却不知自己的发髻时不时扫过陆蘅的下巴,挠的他轻飘飘的痒。 那发梢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气。 一瞬间的走神,手上的力道也顿了顿,肋骨往回缩了些许,便被薛妙妙严格指出。 到了这一步,什么胸膜几乎都分辨不清,根本不若书中所写的那般分明,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缝合恢复。 “好在是铁箭,创口齐平利落。” 飞针走线,肺组织基本处理完时,已经过了半个多时辰。 陆蘅终于被特赦可以松手,的确有些酸楚。 “做手术很辛苦,若累的话,可以去一旁歇会儿。”薛妙妙目光不离病灶,脸儿冲他的方向说话。 疲累?简直是笑话。 就在刚要开始绑定骨折的第八肋时,傅明昭的状况徒然出现了变化。 原本还算平稳的气息,骤然短促,中间会出现长长的一段窒息,然后如此循环。 嘴唇紫绀,胸腔起伏加速。 “这是缺氧的征兆!” 胸外伤第一护理要素,就建立通畅的呼吸道,充分给氧,百分百的纯氧。 暂时停下缝合事宜,薛妙妙举着灯烛走到头端,先机械搬开上下颌骨,用支架固定住,尽量将口唇张大,清理呼吸道。 但效果似乎不太明显。 “记得你在车中时说过,缺氧需进行人工呼吸?”陆蘅提醒的很是时候。 薛妙妙先是一愣,然后目光隐晦地望着他,直勾勾地带着别样的意味。 陆蘅眉心突突直跳,“你究竟如何打算?” 薛妙妙会心一笑,靠过来,“为了保全你的下属,卢公子应该不介意此等小事吧?” 第22章 [仙鹤紫珠]销魂 “我?”陆蘅难以置信地道。 薛妙妙极是认真地点点头,“你的身材高大,肺活量也比我大许多,做人工呼吸有优势。” 那无比真诚的眼神,陆蘅却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即便是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有过的退缩… 以口渡口这四个字回荡在脑海里,又看了一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傅明昭。 眉眼冷然,薄唇抿成一线,“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僵持了片刻, 薛妙妙无奈地道,“还是我亲自来好了,你拿消毒过的敷料先按住创口吧。” 灯烛下,她的脸容白皙地透亮,那薄薄的肌肤,带着少年特有的年轻,吹弹可破。 黑亮的瞳仁,将整张脸点亮,变得鲜活起来。 这么细看之下,陆蘅忽然觉得薛大夫和自己第一次见她时,样貌有些不大一样。 当时眉毛粗粗,脸颊也并不十分白皙,除了一双眼睛遮盖不住。 原来,她一直都在刻意隐藏,而现如今,沐浴过后,来不及任何修饰,才会露出原本的面貌。 毛茸茸的头发晃在眼前,薛妙妙张开傅明昭的口,擦拭了几下,然后缓缓俯下、身去,柔软微红的小口,深吸了口气,鼓起双颊渐渐下移,对准了傅明昭紫绀的唇。 亲眼目睹如此场面,即便知道他是在救人,但陆蘅却打心底里生出了无比的抗拒。 就好像不想让任何人玷污了她这块纯白的美玉,即便是自己的亲信傅明昭。 这边薛妙妙一心记挂着病人,哪里知道对面的男人心里在做着如何激烈的挣扎。 就在两唇相接的前一瞬,陆蘅忽然伸手握住她的下巴,强迫地停了下来。 “还是我来比较合适。” 薛妙妙是有些看不懂他阴沉沉的眼眸是为何。 说话间快步走过来,陆蘅一手扶上她的肩头,“时辰紧迫,教我如何做。” “很简单,深吸一口气,用嘴包住病人的口部,用力吹进去,第一次要连续吹两次,然后松开,停顿片刻,重复如此,直到他的自主呼吸恢复。” 每分钟12次的频率最适宜。 陆蘅面色有疑惑,“还是薛大夫先来示范一下。” 薛妙妙被他弄得摸不着头脑,“那你看清楚了,时间紧急。” 说着就要去低头,然后陆蘅却打断她的动作,自己坐在床沿,凤眸噙着微光,“就在我身上做,如此可以感受吹气的力度。” 而此时心思纯洁,一心想着救人的薛妙妙,根本没有多想,从前下急救时,男女老少人工呼吸是常有的事,每每过后,都觉得脑袋充血地发晕。 总归三人都是男子,这属于医学治病范畴,抱着科学的示教态度,薛妙妙一本正经地做示范,鼓起的小脸渐渐凑了过来。 这过程中长大这眼,手儿按住陆蘅的两颊,“就这样打开。” 陆蘅放在膝头的手,在手套下微微收紧,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触摸脸颊。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荒唐无比,为什么会有种想要触碰的欲、望。 薛妙妙歪着头,一双清纯的眼睛不夹尘垢,毫不迟疑地含住了他的唇,软软的两片蠕动着,艰难地全部包住。 就像是百蚁腐心,从骨子里都传出了酥麻。 陆蘅的身子紧紧绷了起来。 她气吐如兰,陆蘅只觉得那股微热的气息,从柔软无比的口唇上传入他的四肢百骸,打通了一路经络。 一口、两口,可他觉得非但没有补氧的充实感,反而有点缺氧的眩晕。 这极短却深的触碰,让他浑身感官都集中到一个濒临爆发的点上。 此是三年来,再没有过的感觉… 不知试了多少次,当年的催欢散撞上那女子给自己下的毒,催发了强烈的毒性,以至于面对环肥燕瘦的美人,他都丝毫无法产生欲念。 这边薛妙妙教学式的标准动作终于完成,用放开他,然后向身体另一侧吸气,完全没有发现陆蘅异样的神态。 “就是这样的节奏和力度,你比我力气大,应该做的更好。”她很快就离开了陆蘅的身体,不带一丝别样的意味,顺手搭上傅明昭的颈动脉探了探,轻盈迅速地回到手术区域,净手换器械,准备缝合胸壁,放置引流管。 然而,此时的陆蘅却是心不在焉。 那柔软的触感,就像是黏在了唇齿间,绵密如丝,挥之不去。 岂料,陆蘅缓缓起身,“我明白了该如何做,这就去传个最有力气的家仆过来。” 薛妙妙手上一顿,张大了眼抬头,早说啊,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害我白白给你做示范…” 陆蘅抿了抿唇,挑了挑眉,“倒也不算白费。” 忍不住回味方才的滋味,幸好没有让她给傅明昭做。 但这种邪恶的念想,从心底里滋生出来,越发膨胀。 难道自己真的如外界传闻那般,对女人无法动情,却在不知不觉间,有了龙阳之癖?… 可面对其他男人,也不曾有过动念。 这突然的状况,让他陷入了深刻的纠结之中。 -- 深沉夜色之中,和抢救病人的紧迫形成鲜明对比,客栈尽头守卫森严的一间上房内,软香帐暖。 喂过奶的娃儿在襁褓中熟睡,宛平已经在隔壁卧房歇下。 净身沐浴过后的美人,身着烟罗罩衫,在点了炭炉的房间内,并不觉得冷。 徐怜目光幽幽,隔窗望了一眼,那边屋子内,正在替傅明昭治病,陆郎也始终没有出来。 那个薛大夫的医术,自己是领教过得,能在危急之时破腹取子,医术的确令人叹服。 坐回床榻之上,缓缓打开手中的桃木匣子,只可惜,薛大夫再厉害,也只会救人,并不懂得控制人命。 手中的桃木匣子精巧,只有手掌大小,上布满奇异的纹路,相传乃是凤凰谷蛊脉图腾,流传千年。 这东西,她一直贴身携带,就连宛平也从不知晓。 夜深寂静,依稀能听到不远处忙碌的动静。 徐怜眸光一凝,随着一阵奇异的幽香散发出来,银色的细长的虫体,顺着匣子的纹路爬上她的指尖,诡异而艳丽。 这便是她自小种养的蝶花蛊。 养蛊需要世间最毒的毒物相杀相食,四十九日之后留到最后的活物便为蛊。 然而凤凰谷的千年蛊术更为精纯,她们可以根据原始的蛊虫,提炼出符合需要的各类凝蛊。 徐怜的蝶花蛊,是将最厉害的毒蝶王蛊和百种奇花、千中药草养在一罐,聚日月精华,历时数年才育出的品种,极为上乘。 放在手臂上,银色的蛊虫顺着脉络,爬上了那道替陆郎挡刀落下的伤疤上。 伴随着极细微的疼感,银色的蛊虫埋入肌肤之中,忽进忽出。 不一会儿,原本两寸长的疤痕,就已经变得极其浅淡,看不出来。 蝶花蛊还停留在手臂上,徐怜轻轻挪动身子,将里衣掀起,露出平坦的小腹。 当初剖宫产留下的绳子般凹凸不平的伤疤,此刻也消平了大半,只剩下一道细痕。 银色的蛊虫轻车熟路地钻入小腹上的伤疤中。 夜半,宛平进来探视,只觉得满屋异香,见床榻上的母子二人安稳睡着,才放了心。 另一端也有了动静,薛大夫带着一干仆从,正在清理现场,换下来带血的衣衫被单等等,都要送下去清洗。 而兰沧王亦从房内走了出来,宛平想不通,这个小大夫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让兰沧王替他当助手? 只是薛大夫的手术器具,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碰。 -- 在霍州城已经住了三日,当日傅明昭清醒过来时,就见薛妙妙和陆蘅同时站在床边。 而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冗长的好梦,睡得沉沉舒服。 麻沸散中的曼陀罗花,具有致欣快的效用,经过麻醉后的病人,非但没有痛觉,还会产生不同程度的幻觉。 然后一低头,就看见自己裸、露的胸膛,包好纱布的伤口上面,竟然留了一根羊皮软管,就从身体里面接了出来。 心头一跳,含着浓浓的疑惑,他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顺着软管往下看,那软管的另一头垂到床下,正埋在一盆水中。 后来薛妙妙只是简单给他解释,怕胸膜损伤产生血气胸,术后才置放的引流管。 当然,她没有告诉傅明昭,此还有个书面名字,叫做闭式引流术。 傅明昭在床上躺了三日,除了胸部微微疼痛之外,一切都恢复的很好。常年征战在外,忍耐力的确超乎常人。 第三天晚上,薛妙妙准时过来拆管子,消毒过后,仔细缝合住开口端,又将他扶着坐起来,打算在这里观察片刻。 傅明昭享受着薛妙妙的关照,再见她似乎不再计较从前那出往事,心下便畅快起来,想来这伤受的也是值当。 从前在军营中见过受箭伤的士兵,大多数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后遗症,甚至感染而亡,但自己不但状况恢复的稳定,就连胸口的伤疤都被缝合的细致规整。 手术后,陆蘅似乎一直很忙,不见人影,唯有一次来探视傅明昭时遇见过,仍是冷然地让人不敢靠近。 傅明昭多次提议,说可以启程,或者留自己在霍州城内,莫要耽搁。 但陆蘅对此没有表态过,只说让他安心休养,其余的事情不必操劳。 然而细心地薛妙妙发现,自从他们来的第二天起,城中的卫兵就多了起来,偶然听市井街坊说起,城外有兵马集结,不知因何。 傅明昭的胸外伤,需要平卧护理大约七日,替他叩诊检查,患区清音,应无大碍。 “因为存在肋骨骨折,所以你途中不能骑马,需改为乘车。”她端来消炎药汤。 傅明昭躺在床上,精神头已经恢复,只是微微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口,“总是受恩于薛大夫,这份人情是要欠下了。” 薛妙妙替他换好药,打上绳结,“这本就是我的职业,况且卢公子出手阔绰,你算不上欠我什么。” 一提到卢公子,傅明昭的脸色有微微的异样,“主上性情偏冷,不喜欢有人打扰,尤其是那母子二人,薛大夫尽量不要多有瓜葛。” 这些话,傅明昭的确是实心实意,但目前还不能点透身份。 薛妙妙不再多说,一双清纯的眸子垂了垂,“消炎和止血化瘀的药粉,是从清远带来的,路上还毁掉了许多,不够用了。” 傅明昭明白她言下之意,这些天同庆客栈被他们包下,看守严密,出入都有人负责盘查。 想了想,将腰牌塞到她手中,“我信得过薛大夫为人,但最好一次买够,速去速回。” 看了看那枚状如柳叶的令牌,上面除了刻有傅字,别无其他。 真诚的和软一笑,傅明昭却总觉得心中仿佛有些对不住他。 但,既然薛妙是兰沧王要用的人,所以也只能认命,以他的能耐,绝对不是陆蘅的对手。 除非有朝一日,他失去了作用。 握住这难得的机会,薛妙妙自然不会浪费。 手术的第二天,薛妙妙其实找过卢公子,但他似乎很忙,见上一面不容易。 她简单表达了自己处理完傅明昭的病情,就要告别的意愿,岂料卢公子却没有任何理由,就拒绝了。 而且,薛妙妙发现自己和他摊牌简直是鸡同鸭讲,这个男人习惯了掌控一切。 这些天被禁锢在客栈里,她不再提及分道扬镳之事,却私下里找伙计详细打听过,大致绘出一张城内地图,上面圈出了包括医馆、酒肆、街道、城门等各个位置点。 傅明昭的令牌果然管用,她揣着图纸悄声溜了出去。 霍州城规模中等,比清远繁华富庶一些,街市巷陌交错,她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另一家不起眼的小客舍。 回到客栈时,还未到晚膳时辰,看起来一切风平浪静。 不料薛妙妙刚上到第二层楼梯转角,便感到身前光影一暗,高大的身影投射下来。 再抬头,卢公子覆在阴影里的俊颜缓缓现出来,“薛大夫去了何处,时辰有些久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含在话语里的气势却有些逼人。 带着软软的笑意,薛妙妙提了提手中药袋子,“药用完了,傅公子的伤不能停药,这便去医馆里买了些。不过,第一次来霍州城,打听了好久才寻到。” 她边说边走上楼梯,小心翼翼地从他身旁穿过去,尽量避免过多说话,以免暴露自己的心虚。 眼看就要蒙混过关之时,陆蘅忽然侧过身子,横挡住了她的去路。 站着不动,他便道,“还要劳烦薛大夫再跑一趟医馆。” 薛妙妙疑惑,“药我都备齐了。” 递过去一袋银子,“要上等精纯的朱砂四两,天黑之前要回来。” 薛妙妙想了想,只好转身要走,却又被他叫住,“买来之后交给傅明昭,不必来我房间。” -- 霍州城有专营的药铺,虽然绕了几圈弯子,但总归是买到了朱砂粉。 犹记得很久之前,傅明昭来药铺买过此物。 只听闻过天子诸侯喜炼食丹药,对于朱砂等物趋之若鹜,市价也跟着水涨船高,就说手中这轻轻的四两,就花费了二十两银子。 但看卢公子清华肃厉的模样,并不像是沉溺于炼丹求仙之人。 客栈里安安静静的,傅明昭正被婢女伺候着喂饭,卢公子虽然随行带有几名婢女,但奇怪的是,从未见过他让人侍候过。 一见到朱砂,傅明昭立刻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饭也顾不得用,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薛妙妙一蹙眉,登时制止,“你伤口未愈,肋骨损伤,不能走动!” 傅明昭仍是不听,只道去去就好。 薛妙妙也生气了,病人不遵医嘱,大大不利于术后恢复,“你若再一意孤行,就不管你了。” 果然,傅明昭停下了动作,犹豫了半天,才道,“如此,只有劳烦薛大夫将朱砂送到主上房间去,切记不要久留,就放在一进门的桌案上就走。” 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不管是什么药,薛妙妙并不打算窥探,按照他的托付送到就好。 房门外家丁见是薛大夫,就让开了,先是敲了敲门,无人回应。 轻轻推开,卢公子住的是上房套间,室内一片昏暗,一丝光亮也没有。 她一进去,家丁就立刻将门紧闭起来,闷地一声,让薛妙妙更觉古怪。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她的眼睛猛一下子不适应黑暗,一面端着朱砂,一面碎步移动着步伐。 摸了许久,腿上一疼,却是碰上了木凳。 这卢公子究竟在搞什么鬼…薛妙妙暗自腹诽,只好绕过去,往前面摸。 却不知黑暗中,一双浓烈的凤眸正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绕过去,却没有摸到桌案,薛妙妙只好硬着头皮往里走,“卢公子可在房内?” 问了一句,没有回应。 正在走着,头顶上的帷幔忽然落了下来,勾住了她的发箍,吓得薛妙妙一挣扎,这一挣扎之下,脚下似乎又绊倒了什么东西。 慌乱间歪歪斜斜,一下子就栽倒前面。 她连忙用双手去撑,岂料这一撑之下,手掌心竟触硬邦邦而有韧性的东西。 薛妙妙下意识地用手捏了几下,然而头顶上却蓦然传来冷森的声音,“谁允许你进来的?” 与此同时,腰间也被一双有力的手给猛然握住。 第23章 [仙鹤紫珠]迷乱 听出来了,这正是卢公子的声音。 但这声音低沉沙哑中带着几分酷厉,和平时的冷然如玉极不相同… “这是你要的朱砂,他有伤在身我替他送过来…”薛妙妙连忙要挣扎着起来,但腰间的力道越发禁锢,好在穿着厚厚的棉服,感受不到只属于女子才有的柔软腰线。 陆蘅此刻一团赤火炙烤着,从左腰处传来的亢奋,顺着浑身经络蔓延。 薛妙妙也感觉出了他的不寻常,因为身、下的人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胸前肌肉纠结着,因为四周安静,静的可以听到他喉中辛苦隐忍的低吟。 暗黑中,这种姿势,身为一个妙龄女子,薛妙妙当然隐隐有所预感。 虽然自己上一辈子一路读到博士,然后跟着导师上临床,将前半辈子都献给了伟大的医学事业,但这点男女自觉性还是有的… 没吃过什么肉,还能没见过什么跑么? 此时此刻的男人,这种暧昧迷离的反应,绝不是正常的状态… “别动…”陆蘅极为痛苦地发出两个音节。 从前毒发时,都极是服用朱砂做药引,而且身处闭室,那种烈火焚心的冲击才能被勉强抑制住。 而如今,正值最痛苦难耐的时候,痛苦中有夹杂着难以言明的欣快感… 薛妙妙自然不敢乱动,她不想做爆发点上的□□,而且腰上的力道很大,仿佛要将她捏碎了。 这个时候,稳定住他的情绪至关重要。 定了定神,将手臂抵在两人中间,尽最大可能避免肢体接触,“好,我不动。” 她声音刻意地粗了几分,气势上不能输。 两人博弈一般,都扭着劲不松开。 似是安抚,她轻描淡写地询问,“卢公子若是哪里不舒服,我可以替你对症下药。” 此刻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眼前是卢公子俊刻如雕般的下巴,往上一寸,薄唇紧抿,再向上… 毫无预兆地撞进他的眸子。 薛妙妙被那要将人吃拆入腹的目光烫地猛然一抖。 这气势上面,不禁泄了气,自己差卢公子弱的不是一点点… 还是老老实实走亲民路线比较好。 仍然是冷森森的低沉,“不需要你的诊治。” 薛妙妙一听,正和所意,双腿尝试着曲起来,往一旁挪动。 眼看就要脱离魔爪之时,原本已经松下来的手忽地收紧,这一次,几乎捏在她的髋骨上。 疼地她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你这人下手怎么这样重…就不能好好说话么!”她抓住陆蘅的手,用力扳开,凉凉软软的手指,对于毒发时的男人,更是一剂猛药! 陆蘅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忍耐,将要到极限,他松了松手指,“帮我将朱砂粉化开,桌面上有冷水…” 如蒙大赦,薛妙妙几乎是从他身上弹了起来,连忙将衣衫整理好。 望了一眼门外守着的家仆,整了整略显凌乱的束发,只好按照他的指示去做。 赤红色的朱砂粉,散发着异样的气味。 冷水,朱砂,再联想到刚才触碰到他时,身上竟然只穿了薄薄的一层丝缎衣裳,而且,在清远城时,天寒地冻的冬日,卢公子的书房内,也不点炭炉…… 脑中搜索片刻,不禁心惊。 素闻古时魏晋盛行寒食散,在士族中广为流传,尤其为风雅所好。 往严重处说,寒食散相当于古时的轻量毒品,能使人心智开朗,体力强健,消除百病。 实则,皆是为了济其色、欲。 而朱砂,正是这寒食散其中的一味成分。 相传寒食散食之,需吃冷食,冷浴,衣衫轻薄,可不正符合了卢公子目前的状况? 但薛妙妙也知道,单纯的朱砂分量适当可以入药,并不会像寒食散那般具有成瘾性,且有压制毒性的效力。 缓缓捻起些许,化入瓷杯中去,她仍在思索,卢公子究竟是为何擅自服用朱砂… “需要多少剂量?”她转头问。 隔着棉服的身子,显得格外纤瘦,此时背对着陆蘅,黑暗中涌动的情绪,一浪高过一浪。 陆蘅正在失控的高峰之上,只觉得一看到薛妙妙,就会想起那日对傅明昭施行手术时,她所示范的人工呼吸… 温软的唇,轻吐的气息,那些缭绕不散的触碰,偏偏他丝毫不自知,一派澄澈清纯,满怀只装了下医者仁心,相较之下,陆蘅更觉得自己内心的暗黑不可告人。 殊不知当时,已经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明明觉得不可思议,却依然忘不了那种滋味。 就好似…好似三年前在凤凰谷伽罗湖边,被那个沐浴中毫无知觉,美丽鲜嫩的女子所吸引,无法自持。 何其相同的场景,但这次的目标却换成了个清俊的少年,还是一个多次为身边人治病救命的大夫。 两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天人交战,以至于薛妙妙问他时,他只是沉声说了句,“你大约放就好。” 黑暗中,时不时有丝丝的星光从侧窗里流泻下来。 屋子里只有薛妙妙轻轻的脚步声,摩擦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响。 当她端着瓷杯过来时,卢公子已经不在藤椅中,极力凝聚着视力,往旁边看去。 “在你的右手边,进来…” 陆蘅的目光在暗中灼灼如炬,常年在外征战,练就了耳聪目明的过人本领。 而此刻,在他的眼中,薛妙妙就想一只不该闯入围场的猎物,浑身都散发着让他想要捕捉的气息。 一步一步,那道身影越发近了,她脸上还带着茫然和疑惑,就是这种眼神… “你还好吧?”薛妙妙已经浑然不知自己的处境,“状况不太稳定,服完药睡上一觉会好些。” 半倚在床榻上的卢公子没有回应。 出于职业本能,薛妙妙对他的病情也十分好奇,本来想说些等他神智清醒些再来看诊的话,联想到他的表现,薛妙妙抿抿嘴,终是咽回肚子里去。 说出来也是自讨没趣,想来他难受的紧了,自然会求医。 将瓷杯放在床头的矮几上,出于礼貌道,“那便不打扰你了。” 放下这句话,卢公子依然没有回应。 薛妙妙摸索着路径往外走,想来他应是睡过去了。 没走几步,就又被垂落的帷幔扫在头发上,就在她分心之时,却似乎听到身后有沉沉的脚步声响起。 回头的瞬间,身子便被人从后面猛力抱住,带着侵袭性的姿态将她牢牢锢住! 若说方才的意外的话,那么现在的举动,已然触动了薛妙妙的忍受底线。 “还请卢公子自重…”她挣扎了几下,丝毫不起作用,再看外面人影走动,不禁想起了从前电视剧中最恶俗的片段,但就在她准备开口说话前,身后人却将她猛地扳了过来,冷森浓厉的凤眸将她牢牢锁住,里面透出的欲、望掩饰不住。 当欲念跳脱了理智的束缚,陆蘅现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且他从来皆是行必果之人,下一刻,便狠狠地印上了他的唇。 薛妙妙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炸开了,炸的她浑身颤抖… 尽管方才知道他怀有心思,但当真这样做了,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处境。 凉薄的唇,极具侵袭性地将她完全含住,不留一丝缝隙。 她挣扎,便被抵在梁柱上,那双手又按在了腰间,将她禁锢成不可退缩的姿势。 原来一直在心里男神一样的卢公子,竟然是弯的… 他喜欢男人! 薛妙妙处在震惊中不能消化这个重磅炸弹,而同时,辗转在唇上的力道渐渐开始加大,唇齿啃噬过她的每一寸,就像是要榨取干净她的所有。 这情形,简直太过疯狂… 身后的木质梁柱被压的吱吱作响,似乎不能承受两个人的力量。 见她死死咬住唇不松开,陆蘅一旦尝过,自然是不会轻易罢休,腾出一只手捏起她的双颊,薛妙妙便被迫张开嘴,瞬间就被趁虚而入。 虽然她身为女人,但卢公子所认识的薛妙是个男儿身! 他这样做,分明就是性取向有了极大的问题… 怪不得,那徐娘子娇花一样的容貌,竟然得不到他半分的怜惜。 原来人家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双手护在胸前,薛妙妙心中正在挣扎,是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众揭穿自己是女人,就可以避免所有祸事? 但如此一来,自己苦苦隐瞒的身份就荡然不保,如何能甘心。 而且,这场面,简直太过尴尬。 这边陆蘅却被心火撩的欲罢不能,从前不论是美人还是男子,自己从没有动过这样的心思。 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缘由,只知道想要的是眼前的人,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薛妙本身。 若说薛妙妙在学习方面是从小到大所向披靡的学霸,那么在男女之事方面就是一渣到底的菜鸟。 完全不是面前男人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他吻地浑身发昏,方寸大乱,只能胡乱地挣扎。 粗喘着放开她的唇,陆蘅气息起伏,从后面握住她的脖子,低头将系扣咬掉,嗓音沙哑,“莫怕,别慌…” 其实轻薄男人,陆蘅也是三十年来头一遭,但此刻那双清纯的含着微微亮光的眸子,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妙妙自然不会妥协,死死守住领口,如果高领被打开,那么陆蘅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喉结… 对于生死救治,薛妙妙都没有过半分害怕,但是卢公子的举动的确是吓到她了。 急的眼泪就要不争气的落下。 仍然封住她唇的男人,似乎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将目光上移,终于恢复了一丝丝的理智。 四目相触的瞬间,薛妙妙一双眸子楚楚可怜,成功地吸引了她的目光。 然而,右腿却暗自绷紧,趁他目光虚无缥缈之时,用力屈膝,顶在了他的要害之上。 想不到他会有此一举,陆蘅本能地往后退,这一退,就给了薛妙妙足够的逃脱机会。 闷哼一声,陆蘅伸手,只扯到了她的袖角,嘶啦一声就扯下一片,但人,已经跑出了房间。 也不管撞到了多少桌椅,守在门外的家仆就见里面叮当一阵响动,门猛地打开,薛大夫略显凌乱的走了出来。 薛妙妙整理好情绪,尽量镇定地离开了楼层的尽头。 还好,卢公子没有跟出来。 行至转角处,却迎面碰上了宛平和她搀扶着的徐娘子。 猛地一惊,薛妙妙掩饰住心虚,宛平微微侧过目光,“薛大夫的嘴唇上怎地破了皮?” 这一说,登时又勾起了方才那些不堪的画面。 他当真是下手没个轻重,竟然将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 用手背抹了一把,果然见血,“上楼时跌了一跤,磕破了不打紧,我回去上上药就好。” 寻了个借口,就打算绕过去,岂料宛平又道,“仿佛见薛大夫是从那头出来的,怎么是上楼时磕破的?” 宛平心思之缜密,让薛妙妙这种不善于找借口说谎话的人,拿她无法。 “何必咬文嚼字呢?”她刻意走过去,不再和她们多言,倒是徐怜语气柔柔,微微颔首,“我那里有上好的药膏,能消除疤痕,一会儿给薛大夫送过去。” 这美人温柔体贴,薛妙妙心中竟然生出了丝不忍心。 却不知你心心念念的陆郎,人家喜欢男人… -- 一晚上睡得混混沌沌,薛妙妙辗转难眠,身上唇上到处都是他那荀草一样的气息,怎么洗也洗不掉似的。 半夜里,为了抹去那段不愉快的事情,她索性就秉烛夜读,翻开随身携带的厚厚的书册,上面已经整洁地书写了十几页。 图文并茂,皆是她所遇见的病例记录,以及用药诊疗方案。 一旁行间,还有一些治疗护理要点的批注,十分考究。 还有一本略薄些的册子,里面记载的是所有用药的种类,包括目前医书有记载的,和自己摸索出来的,按照疗效分类规整。 即便是来到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毕生所学,薛妙妙自然不想丢下。 将傅明昭这例胸部穿透伤仔细结尾,又加了些个人治疗心德。 只有专注于医书时,她才能将那些事情暂时忘掉,只可惜,有些事情并非她所能掌控。 夜深了,不知是几更天。 门却从外面敲响了几声,薛妙妙登时提着气,不回应。 僵持了片刻,门外那道如玉质好听的声音传来,“你先打开门。” 薛妙妙捂着耳朵,趴在书桌上,当做没听到,左右门被反锁上了,她不信卢公子会众目睽睽之下,砸开门进来。 “我知道你未曾睡下。”又停了片刻,隔着木门,依稀能看到他高挺的身影。 薛妙妙坚持不说话,两人就这么一个门里,一个门外。 “我知道你在听,”陆蘅音色清冷,想来已经从混沌之中恢复,“方才…乃是迷心混乱,薛大夫权当做一切不曾发生过吧。” 说完这句话,那道身影顿了顿,便离开了。 良久,薛妙妙才缓过神来,却觉得仿佛有一团气闷在胸前,十分不畅快。 想来想去,她趴在窗台上,拨弄着一盆不知名的小花草,自我纾解,“反正就要摆脱你们了,才懒得猜你们这些人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吹了会儿夜风,正打算关窗睡觉,却冷不丁从对面的窗户里飘来轻声的谈话。 那屋子好像是徐美人的。 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宛平的声音再一次传入耳中。 “娘娘,陛下已经派人来接您和殿下回建安,就在这两日…” 半空中的手,骤然僵住。 娘娘…陛下?! 薛妙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尊贵的称呼,在古代等级森严的社会,岂可随意叫唤? 那是会能引来杀身之祸的。 她紧接着听下去,对话的内容隐隐约约,但同样的,再一次听到“娘娘”这个称谓。 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徐美人,她竟然是皇帝的女人! 接连而至的消息,令她应接不暇。 捂住狂乱跳动的胸口,薛妙妙惊出一身冷汗,自己大胆施行剖宫产救下的母子,竟会是皇族血脉。 若当日有差池,就是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怪不得…傅明昭会如此吞吞吐吐,怪不得…那宛平虽身为奴婢,却如此嚣张跋扈。 薛妙妙下意识地摸摸脖子,喉头一阵紧缩。 恰此时,对面的窗户也推开了。 薛妙妙反应快,猛然往下一蹲,缩在墙角里。 若这美人是后宫妃嫔,那么卢公子必然是护送她们的侍卫。 这皇宫,果然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区区侍卫都能如此出色霸气。 想了想,好像何处不对,皇上的妃嫔对一个侍卫生了情? 贵圈…实在是太乱了! 第24章 [仙鹤紫珠]交锋 在霍州城停留了几日,已是计划之外,时间并不宽裕。 自从那晚的事情之后,薛妙妙一直有意识地避着卢公子一行人,除了每日按时替傅明昭换药之外,用饭起居都在自己房中,完全不像平日里开朗的做派。 傅明昭看出了古怪,问她缘由,薛妙妙就借口说在客栈闷久了,不舒服,傅明昭便宽慰道,说是明日就将启程,却不知道她心里面究竟是存了何种心思。 晨起一早,桌上送来的粥饭还没吃一口,却有店伙计来传话。 薛妙妙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好在自己和卢公子的房间隔得很远,这几天她几乎不出房门,倒也没遇见。 那暗黑中放肆禁、忌的纠缠,还有身上淡淡的气味,仿佛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一次意外,无疑更坚定了她要逃离的念头。 客房在三层,二层左面设有宽敞舒适的雅舍,四下镂花垂帘,窗明几净,给有钱的客人提供了环境优雅的品茗谈话之处。 薛妙妙慢吞吞地进去,再抬头,就见一旁的藤花软靠里面,正是徐娘子。 美人微微斜靠,绯色的织锦云纹长裙衬得身段婀娜,宛平则抱着孩子,慢悠悠晃着在厅中来回走动,眼眸却是不离薛妙妙。 不禁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会错意,并非是卢公子邀请… 从前不知道徐娘子身份,只将她当做寻常妇人,最多是官贵人家的夫人,但是如今面对着宫廷妃嫔,只这位分,就能将她这小小草民给压得死死的。 好在薛妙妙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不着痕迹地拉开了距离,不愿意多有交集。 “听口音,薛大夫并不像是建安人氏,”徐娘子柔柔地开口,眼波轻轻,“到建安不知何去?” 薛妙妙报以一笑,整个人看起来干净磊落,“去京城投亲。” 美人面容上挂着好看的笑,“与其寄人篱下,不如凭自己的本领,我可以给薛大夫提供一份极好的差事。” 心中失笑,这利诱来了,威逼还会远么? “多谢娘子好意,薛某已有打算。” 徐娘子顿了顿,笑意更深,无邪中带着一丝蛊惑,“若能入太医院呢?便可不辜负您这一手精妙的医术。” 薛妙妙只是摇头,态度很坚决,不论多高的官职,一想到要进入不见天日的皇宫,即便是富贵温柔窟、脂米流金地,她也绝不愿意。 何况自己这女儿身还不知能瞒到多久,到时候再下一个欺君之罪,她还是更喜欢靠技术吃饭的安稳小日子。 “薛大夫休要不识抬举。”宛平一如既往的尖刻。 还不等她开口辩解,身后却传来一道冷然的声音,“薛大夫是我要用的人,不会和你们回去的。” 宛平收敛了目光,不敢再多说一句。 倒是徐娘子原本的笑意收住,仰起脸儿,“陆郎这是何意?为何偏要和我作对?” 薛妙妙背腹受敌,却始终不去看卢公子,往旁边站了开了些。 陆蘅显然没什么耐心和她玩口舌之争,“迎接的车马已在城门外备好,莫要再多生事端,照看好孩子。” 含着冷意不夹一丝人情味儿的目光投来,看了眼低头望着脚面儿一语不发的薛妙妙。 徐娘子即便万般不甘,但面上仍然是楚楚动人的模样,扶了扶发髻,“多谢陆郎有心,如此,日后建安再见,那薛大夫就先有劳陆郎费心照看了。” 薛妙妙立着不动,静静避开唇枪舌剑,但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别扭呢? 好像自己已经卖给了他们似的… 一回身儿,宽袍袖摆缓缓扫过来,“薛大夫起得早,一起去正厅用膳吧。” 薛妙妙抬起头,正看到他微扬的薄唇,冷然中带着一丝禁、欲的性感,可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骨子里喜欢的是男人… 就有说不出的别扭。 “我已经吃过了…”她寻了一个最简单粗暴的借口,谁知下一刻就被卢公子无情地揭穿,“方才经过你的房间,桌案上的清粥一口未动。” 薛妙妙眼观鼻,鼻观心,继续狡辩,“肚子不饿,吃不下。” 通身碧色的轻薄锦缎,更衬得他风姿绰约,回头带着命令的口吻,“身为大夫,竟不懂得照顾自己的身子。” 薛妙妙无言以对,正好借着他的东风,先避开这位高深莫测的娘娘。 两人各怀心思前后离开,宛平却耐人寻味地望了一眼雅舍门外,“娘娘可有发觉异样?” 徐娘子出神地凝着虚空,一语不发。 “兰沧王年近三十,英姿勃然出众,却至今仍无家室。常年在军营驻扎,竟也从未听过他留过女人,”宛平见徐娘子的脸色有些发白,接着道,“外界隐隐有所传闻,说兰沧王他只怕是不喜欢女子…而且这段日子以来,素来行事乖戾的王爷,竟然和薛大夫走得近。” 点到为止,但其中的用意已经很明显。 徐娘子抽身起来,理了理坐皱的裙摆,“他喜欢什么人,也和我再无干系了。” 但说他不喜欢女人,徐怜从心底里是不信的,当初从凤凰谷出来,那晚他分明对自己动了情意,百般温存,只是一切美好都被那朵刺青所颠覆。 宛平满意地笑了,“娘娘您能如此想,奴婢便放心了,行李已经收拾妥当,这便启程。” 徐娘子嗯了一声,做顺从状,任由宛平安排好一切,“给薛大夫的药膏送去了么?” “前日就送到了,今儿奴婢见他唇上的伤口好些了,想是用了起效。” -- 傅明昭捧着碗靠在床头,目光来回在对面桌案前的两人身上流连。 今天,这两人,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薛大夫一身洗旧的布袍子端端正正喝粥,头也不抬一下。 陆蘅则是在面前小食中夹了一口又放下。 三个人坐在屋子里,气氛无处不透着怪异,这绝不像是薛大夫平时的作风。 “这清粥小菜都吃了好多天了,薛大夫什么时候能恩准鄙人畅饮一回?”傅明昭看着他们面前的菜色丰富,又在自己碗里挑挑拣拣,饮酒啖肉,乃是世间美事,这可把他给约束的紧了。 薛妙妙又将头转过来,“你如今有伤不能走动,饮食上需以清淡易消化的软食为主,饮酒之事你就不要想啦。” 傅明昭唉声叹气了几回,总算惹得薛妙妙露出了一丝笑意。 “还是这般爱笑可亲的薛大夫好些。” 笑意才刚绽开一星儿,对面的卢公子忽然夹来一片肉脯,放入薛妙妙碟子里,“莫只顾着说话,食不言寝不语。” 他这一开口不打紧,薛妙妙抬眼,正和卢公子望过来的目光触在一处,冷峻的脸容上,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即便是说话,也总是冷冰冰、硬邦邦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然而,她终究不是卢公子的对手,除了在手术台上能卯足了气势之外,薛妙妙又不争气地先别过脸儿去,下意识地,脸颊竟有些微微灼热。 看着碟中的肉脯,薛妙妙小声嘟囔,“我又不喜欢吃肉。” 陆蘅居高俯视着,微微扬眉,“瘦成这般,还不多食些肉质补一补。” 脸颊更烧了几分,薛妙妙心里已然将他摧残了多少遍,他竟然还敢提起这轻薄之事,还说的如此冠冕堂皇! “不劳卢公子费心。”有些胆怯地回了他一眼。 一旁的傅明昭惊讶地下巴都险些掉在地上,这…这是他跟随了将近十年的兰沧王? 兰沧王有好洁之癖,凡旁人沾过的杯盘他不用,凡别人碰过的物件他不拿… 竟然会给别人夹菜! 唇角不自主地抽了抽,为何傅明昭觉得四下有冷风灌了进来,不由地打了个颤。 吃了几根脆笋片,薛妙妙始终不去夹那块肉脯,因为低着头,只能看到对面男人慢条斯理地用膳,姿态冷然而优雅。 只是,卢公子所用皆为冷食,旁边还烫了一壶温酒,却并没有见他喝。 朱砂… 这是他长期服食朱砂所产生的副作用,记得从前看过关于戒食丹药的书册,当时匆匆看过,不记得具体法子。 只可惜,三年前,凤凰谷医脉的传世典籍所封印的洞穴钥匙,被人所带走,否则,定能找到戒除之法。 有一口没一口地喝完了整碗粥时,卢公子徐徐端了杯温酒入喉。 “你们慢用,”薛妙妙简单收拾了碟盘,手伸到卢公子吃完的瓷碗旁,想了想,一并叠在一处,捧着就往外走。 “薛大夫回房整理一下,看看若有缺使得物件,列出来教人去采买齐备,从霍州城到河间府,一路上多为山野,行路不便。” 顿了顿,薛妙妙道一声知道了。 午时过后,薛妙妙守在在客房内,就见呼啦啦一行人护拥着徐娘子出了客栈。 阵仗井然而森严,虽然皆是便衣,但能够猜到,其中定然是高手林立,毕竟要保护的是皇帝的女人和孩子。 坐在软榻上,薛妙妙压制着想要去见那孩子一面的悸动,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情感。 等到周遭完全安静下来,她知道,这段往事终于告一段落,而下面该为自己筹谋了。 母子二人一走,客栈里登时就显得空落落了许多,晚膳前,薛妙妙主动敲响了卢公子的房门。 打开门,陆蘅也颇感意外。 “我的行囊在途经霍山那次的遇劫中丢了大半,”薛妙妙扬起已经花了丝的袖子,“只剩这么一件旧衣服,需要再添置两身新的。” “我这里有许多新裳,随你挑选就是了。”陆蘅看的很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薛妙妙皱起小脸儿,“卢公子的衣服我穿上太不合身,不行。” 陆蘅一抬手,薛妙妙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无意中透露出的警觉让陆蘅心下很不舒服。 “那我陪同你一起去买。” 露出一丝狡黠的精光,薛妙妙为难地点点头,“好吧。” 第25章 [仙鹤紫珠]错失 傍晚的霍州城充满着早春的味道,路旁新柳正在冒着小芽儿,那芽儿还未看见,柳叶的清香就已然弥漫出来,带着清新温婉的味道。 街市熙熙攘攘,越靠近建安,便愈发有了中土厚重的气息,比起清远城,此地民风更加醇厚。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虽然陆蘅气质冷硬,但意外地,混入市井之中,却并不见违和,反倒是在周身严肃的气派中,散发出淡淡的闲适。 仿佛是傍晚在街边散步的公子哥儿,去找红颜知己小酌一杯,就能归家。 就连薛妙妙也惊讶于他极具欺骗性的隐藏。 因为这段时间陆蘅对她人身自由的限制,一路上薛妙妙都充满好奇地四下逛游,来到这世界许多年,第一次踏出凤凰谷,来探索如此与众不同的时空。 清远是她的第一站,而后一路向西。 陆蘅不疾不徐地走着,时不时看着和自己拉开一段距离的薛妙,“薛大夫祖籍何地?看样子未曾出过远门。” 薛妙妙白了他一眼,“如此说来,卢公子一定是走遍四海,足迹遍天下的。” 本是揶揄他的话,岂料身旁姿态凛然的男人顿了顿,竟然郑重的应下,“大燕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到过,这霍州城是第二次来。” 薛妙妙以为他多是说大话,回以略带不信任的笑意,摆摆手又往别处顾盼。 但却不知道,陆蘅口中的第一次来霍州,却是真真正正的来。 彼时他是万军之首,破敌千军,战靴踏着黄巾军逆贼的尸首,踏上了这片城墙,将百里烽火燃到天边,接受这一方百姓的俯首臣服。 而时隔一年,却以这样一种市井小民的姿态,陪着一个少年逛集市。 就连陆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偏偏就发生了。 在薛妙妙刻意拖延的脚步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酒肆茶楼的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虽然薛妙妙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但因为心里装着计划,也提不起胃口。 恰好路过一间食铺,飘着甜甜的香味,薛妙妙摸了摸口袋,踟蹰了片刻,正打算买一些,却被身旁男人淡淡一句打断,“杏仁蜜饯街尾的那家味道更浓醇一些。” 薛妙妙收回手,陆蘅唇角微微上扬,凤眸映着夜色点点,“既然出来了,不若便去前面狮子楼用晚膳好了。” 竟然搬出了美食的诱惑… “我不饿,还是先办正事。” 岂料肚子却不给薛妙妙面子,就在她话音刚落的时候,就很煞风景地咕噜噜响了一声。 快步走在前面,将卢公子甩在身后,走了一会儿,薛妙妙再一回头,就卢公子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手上还提着一包热腾腾的杏仁蜜饯。 那样俊凛华然的男人,和手上十分亲民的小吃出现在一个画面中,竟然有种违和的萌点… 走近了,将蜜饯递到她手中,万年冰山的脸容上,好像笑了一笑。 那笑容极具杀伤力,让人飘飘然。 这样的情形,薛妙妙自然也不好再冷着脸色,捻了一颗入口,唇齿间肆意着浓厚甘甜,“味道还不错。” 卢公子负手不语,抬眼处,牌匾上正写着“霍州第一庄”。 将手中的食袋塞到陆蘅怀中,“就是这里了。” 布庄内生意红火,来制衣的客人颇多,陆蘅本是极不喜欢热闹之人,站在外厅里等了一会儿。 见薛妙妙已经选好了布料,和老板娘说了几句,清澈的侧脸在灯火下,更见柔和。 犹记得清远城那一次,也是从醉花阴的高楼上,看见了她。 那时,她身上还比划着女装。 一瞬间的悸动,他忽然有种近乎偏执的想法,若薛妙妙着上裙裳,那定然要好看过布庄的每一位姑娘… 但这念头紧紧是一闪而过,陆蘅失笑,她又怎么会是姑娘? 这天底下,哪家姑娘会有如她那般的胆识和气魄,敢给病人开膛破肚,敢直面淋漓鲜而面不改色? 而且,从她给傅明昭开胸治伤那淡定的表现上来看,更不像是女子所为,丝毫没有任何羞怯。 布庄内人多,进去试衣的姑娘源源不绝,陆蘅素身而立,极好的皮相,吸引着所有路过之人的投来的目光。 委实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便抬步入内。 老板娘一抬头,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何时站了个如此英俊出色的男人。 而再一出手阔绰,更是魅力十足,“这是方才那位少年看中的所有布料加上制衣的钱。” 老板娘欢喜地接过沉甸甸的银锭子,笑靥如花,连忙请他到侧边贵客厢房稍等。 隔着五彩琉璃珠串成的帘幕,陆蘅端坐着,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薛妙出来,抬头看着高起的月色,已经过去了一刻钟的时辰。 然而从布庄出去的,没有薛妙的身影。 眼前脂粉相腰,少女妇人们正用鲜亮漂亮的衣裳,展示着自己的美貌,但陆蘅心里闪过的,却是薛妙那青衣素面的样子。 眉峰微微蹙起,陆蘅掀开帘子,便去柜台前询问,老板娘只说让他耐心等待。 然而,不经意间,似有一抹水绿色的身影从试衣房内缓缓走了出来。 少女婀娜的身姿如细柳,包裹在长长的束腰裙裳之下,袖如荷叶,轻悄悄地混入人群中。 陆蘅这一回身,恰好碰翻了她手中的袋子,绿衣少女连忙躬身蹲下捡拾。 望着那道纤柔的背影,低着头,看不清面貌,只有一头乌发垂到腰间。 “实属无意,见谅。”陆蘅目光凝在那道身影上,微微有些晃神。 他本就难以辨认样貌,此刻满厅流光溢彩,更是让所有人的容貌变得模糊。 陆蘅不会想到,薛妙妙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让自己陪着来买衣裳,而不是手下的人,正是利用了他脸盲的弱点。 若有所思地回过身来,那道秀美的水绿色身影,已经离开了布庄,只在人群中留下似有似无的魅惑。 片刻之后,只见有丫鬟模样的小姑娘从里面急匆匆地跑出来,“可有见我家夫人的裙子?怎地好端端就没了…” 老板娘一问,那丫鬟的描述只说出三个字,陆蘅便立刻觉察出来异样。 水绿色…方才离开的少女! 不顾众人诧异的眼光,陆蘅径直大步走向试衣房,猛地挑开帘子,惊起满场惊呼。 掠过所有人的面孔,没有一张是薛妙的! 傅明昭今日刚能下床轻微走动,就见将军沉步疾行从外面进来。 再看目光,更是冰冷如锋刃,含着暴风雨前的肆虐。 “可有看见薛大夫回来过?” “属下一直在此地,薛大夫房里无人。将军不是和他出门去了?” 不顾傅明昭的疑惑,陆蘅推开隔壁房门,被褥整齐,桌上的茶碗丝毫未动。 然而放在床头,薛妙最宝贝的医药箱,一起不见了踪影。 而且这一切显然是经过策划的,滴水不露。 冷意在眼底蔓延,心思缜密,他隐藏的倒是很好! 此时,布庄内水绿色的惊鸿一瞥,可以断定,正是在自己眼皮底下逃走的薛妙。 就在同庆客栈斜对面的另一家客馆内,一身旧棉布衣裙的女子,头戴束巾,掏出二两银子递给店家,“此是三天的房钱。” 在客馆里休息的几天内,薛妙妙只觉得浑身轻松,不用裹束胸实在是舒服。 换上女装,站在镜子前,竟然有些不认得自己了。 饭食皆是店伙计送到房内,闲下来就在客房内写写医书,补一补绘制到一半的人体解剖构造图谱。 每日都能从窗户外,看见卢公子一行人进进出出,期间来客馆内寻人,薛妙妙不禁自得。 他们说要找之人,是个背着药箱的少年,或是身着水绿色衣裳的少女,却不知道狡兔三窟,薛妙妙如今小妇人的打扮自然是对不上的,而且,医药箱已经被她提前寄存在当铺里,神不知鬼不觉。 直到第三日清晨,卢公子一行人终于按计划出发,离开了霍州城。 轻松愉悦地冲着他们摆摆手,“江湖不见啦。” 薛妙妙打算再住上几天清闲日子,错开行程,再启程去河间府。 算算时间,正好能赶上冯世子和王兰芝的大婚喜事。 -- 三月草长莺飞,六朝古都河间府一派盛景。 褪去了厚重棉袄,一身布衣清爽,背着行囊从驿站入城,刚过城关,薛妙妙便被河间府的繁华所吸引。 宽阔笔直的街巷,阡陌纵横,远眺琼楼玉宇,比之霍州城,实乃云泥之差。 白墙玄瓦,河间府身为前朝都城,规模和气派上能与建安京城一较高下。 而且适宜的气候,更是许多达官显贵休养宜居的圣地,是以自古以来,河间府多出才俊佳人。 随着人流往北街走去,薛妙妙事先已经绘制好地图,选定了一家规模不大却环境雅致的客栈。 正在她驻足看路时,忽见远处悠悠然行来一架车轿,云盖华车,家丁环绕,十分出众。 路人便开始交头接耳,驻足相看,薛妙妙不熟悉河间府的风土人情,只能听到被说起最多的三个字,淳安侯。 仿佛像是一个人名。 她客气地随口问向旁边的小贩,“为何大家如此反响强烈?可是有何大事?” 那小贩打量了她一眼,“这位小哥定然是外乡人,咱们河间府最风雅的淳安侯,府上要行簪花宴,宴请各路才子做学论道,谁不愿去凑个热闹?也好一睹淳安侯风采。” 似懂非懂,但可以肯定,这淳安侯必然是河间府一等一的大人物,至少是全民偶像级别的。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满腹经纶的风雅上士,是带着绝对的敬仰。 华盖轩车缓缓行来,薛妙妙边跟着撤到路旁,有环佩叮咚之音悦耳传来。 有风吹过,那车帘被轻轻扬起,露出里面一张温润俊雅的脸容。 不同于身旁路人的激动不已,薛妙妙却是浑身一颤,这张脸好生熟悉…怎么像是在哪里见过? 而此时,淳安侯亦恰好用折扇挑开帘子,与她不期然目光对了上来。 第26章 [仙鹤紫珠]兰沧 细看之下,薛妙妙转头边走,脚下步子很快,仿佛生怕被那人追上似得。 直到入住客栈,这才松了口气,没想到在这河间府,竟然也能遇上熟人。 而且这关系,实在是微妙的很,不愿意提起。 但好在河间府地界大,薛妙妙亦不打算停留太久,玩一段时日就离开,想来也不会巧合地再次遇见。 舒舒服服地沐浴之后,休整了半日,夜色华灯初上,远处钟鼓楼灯火辉煌,映着夜游的行人,游人如织。 薛妙妙拿出自己制作的小日历本子一翻,果然,今儿来的正是时候,赶上了春季最热闹的上巳节。 所谓春日桃花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说的正是此节。 看来大燕民风通达,这少男少女约会的节日还在盛行。 将随身行囊整理好,尤其是宝贝医药箱定要放置妥当。 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会儿,经过清远城的是是非非,薛妙妙愈发明白隐藏自己女儿身的重要性。 因为在这思想封建的古时,男女所能做之事实乃天差地别,受到的待遇亦是大不相同,若她一早就以女子身份出门,只怕能安全抵达河间府都成问题。 不身在其中,作为现代教育下的女孩,当真很难体会到这种大时代的无奈。 一路上,她更加细心观察、模仿男子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从胭脂铺子买了几种水粉,调制了颜色偏暗的粉底,薄薄地往脸上刷一层,肌肤的颜色便更深黄了几分,刚好掩盖住原本过于白皙的皮肤。 尤其是鼻翼两侧和眼窝处,肤色加深,五官就显得立体。 高高竖起领口,遮住喉结部位,身上的袍子宽大,看不出线条。 而且腰间她垫了两层棉布块儿,将有可能暴露她体型的细腰给硬生生加宽了许多,如此一来,穿男子布衣,便撑起来了,显得结实了许多。 伪装完毕,薛妙妙心情不错地下楼吃了碗阳春细面,饮下半壶碧螺春,便一身清爽地去闹市里看热闹。 街上男女结伴同游,踏青作歌,无处不是春日的旖旎。 正当惬意悠闲之时,却在人群中不经意地一瞥。 目光相触的同时,薛妙妙登时抬步就朝反方向走去,只是这一次,却是事与愿违。 锦衣玉带的男子优雅地拦住去路,噙着温润可亲的笑容,眉目间含着一丝探寻,“不曾料到,竟会在河间府再次遇见。” 薛妙妙硬生生干笑几声,“这位兄台认错人了。” 男子显然不吃她这一套,轻巧地一错身,与她并肩同行,仿佛是一同结伴的故友,风朗气清,“我有过目不忘的认人本领,只消一面,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何况是与我有恩的薛姑娘。可是要我提醒你当时…” 话还没说完,薛妙妙就立刻替他打住话头,无奈道,“既然你也说了我与你有恩,那么便不该再叫我姑娘!况且,我和你也算不上熟识。” 淳安侯温春一笑,眉目弯弯,透出极其风雅俊秀的气质,“好,那么今时此刻,咱们便重新认识一番。在下河间府尉迟恭。” 薛妙妙见他姿态清雅,想了想也无妨,便微微点头,“一介布衣郎中,薛妙。” 淳安侯脸上挂着了然的笑意,以她凤凰谷医脉神女的能力,做市井郎中是有些屈才,但心下仍是疑问重重。 两人将身份说开了,倒是自在不少,淳安侯邀她往湖心小亭中叙话。 薛妙妙见他言行举止,排场考究,这河间府淳安侯的风雅名声断是不假。 一壶酒,一壶茶,夜色深浓,湖心有风淡淡吹来。 “薛姑娘…”一开口,淳安侯便被薛妙妙瞪了一眼,遂改口,“薛大夫为何离开东洲,不远千里来到中土?” 遥想凤凰谷远离红尘,犹如世外桃源仙境。 看着从前娇美似玉的少女化妆成眼前略显粗糙的少年,尉迟恭在心中不禁惋惜,可惜了那样一副好皮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女子的胆识和勇气的确可嘉。 薛妙妙半真半假地回应,“因为当初放你走,被族中祭婆责罚,这才逃出来的。” 饮了口清酒,他笑答,“哦?如此说来,当初倒是该听从祭婆安排,消受美人恩才对。” 薛妙妙脸上一红,这回嘴的功夫,她当真是不擅长,搜肠刮肚找话来反驳,最终只是说,“不和你胡言乱语!” 笑她可爱之余,尉迟恭当然知道,眼前的小大夫没有坦白相告,定然隐瞒了实情。 两年前,自己被选中作为祭品,按族规要和神女共赴巫山,成的*之事。 但意外的是,薛妙妙却违背族规,将自己私自放走,之后,便杳无音讯,山海难寻。 “此次来河间府,有何打算?” 薛妙妙捧着茶杯,呵了口气,“既然逃出来了,便要好生游山玩水一番,来河间府正巧参加一位友人的喜宴。” “想必是冯国公府世子的喜宴。”尉迟恭一语道破,把玩着扇柄,“没想到薛大夫广交天下,令人钦佩。” 谦虚地辞让了一句,“只是偶然替冯世子治过伤,谈不上交情。” 看着尉迟恭掩盖在笑意底下的面容,让人猜测不透。 “薛大夫初到河间府,在客栈歇息多有不便,我府上客房众多,亦能招待周全。” 薛妙妙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多谢淳安侯款待,但我素来习惯独行,不受羁绊,还请见谅。” 微微一笑,表示默许,尉迟恭从来皆是很有风度,尤其是面对着如此可爱的女人。 执意不再久留,家仆将她送上船,目送那道纤瘦的身影晃悠悠划到对岸,尉迟恭渐渐露出一抹温润的神色。 这机缘,的确是天赐的巧合。 -- 冯国公府办喜事,排场隆重盛大,几内外张灯结彩,乎请来了大半个河间府的名流客人。 薛妙妙站在一群士族贵胄之中,倒是一派落落大方,气度上丝毫不逊色,不谦卑。 她凭借真才实学悬壶济世,不觉得会比这些达官显贵低贱多少。 但在旁人眼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的确是个异类。 入府介绍时,来客之中,不乏有杏林高手,上上一届太医院院史崔大人,就在受邀之列。 曾被奉为大国医,名声赫赫,众人礼遇有加,仿佛这样的场合,唯有如此身份才配得上。 可是遭受了怠慢,薛妙妙心态倒是很好,并没有觉得自卑,怡然自得地听从府中安排。 但由于主家忙着招呼客人,所以薛妙妙便被冷遇,晾在一旁许久,还没给她安排下一个位置。 此时国公府中桃花盛开,红色的喜节挂满树梢,丝竹悦耳。 吉时已到,新娘子的花轿有娘家兄长送轿,已经迎到了府门前。 见有一名大约五岁的红妆打扮的小姑娘前去迎接,扯了新嫁娘的红嫁衣袖子三下,这才引着下了轿。 凤冠霞帔,一身红艳艳的新妆,煞是喜庆。 而后迎花炮仗随之而起,炸开满地碎红。 新郎官儿先不能出面,由喜娘搀扶着,小童捧花站在左侧,一步三摇地婀娜前行,步入正厅,行三拜九叩的庙礼。 在场一些亲朋好友,便随之去观看拜堂礼,薛妙妙并没急着往前凑,便听得里面“起!拜!平身…”的唱腔传来。 等走完这一遭流程,送入洞房。 热热闹闹的喜宴充斥着喧哗喜庆,宾客归位,新郎新娘换装之后,就要起贺郎酒。 仍站在挂满火红仪仗的桃花树下,薛妙妙打算见过两位新人,道贺后便离开,吃不吃酒倒是无所谓。 有小厮模样的侍者过来,说是侯爷有请薛大夫过去,还在想这侯爷是哪位人士,一抬眼,就看见中央主桌之上,尉迟恭云淡风轻地笑着摆摆手。 他竟然也来参加国公府喜宴…当日却没有告诉自己,果然是老奸巨猾! “见薛大夫站着许久,不嫌弃的话,就坐在这里好了。”尉迟恭指了指身边空着的座位。 本来是极不起眼的布衣平民,但经河间府最负盛名的淳安侯邀请,登时就地位不同了。 总不能一直站着,薛妙妙权衡片刻,半路逃走未免不太好看,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下。 如此,引来许多客人的目光。 这小大夫乃是淳安侯的故交,想必是有真本领的,淳安侯最爱才子,常一掷千金招募贤士,坐而论道,学问涉及各个层面,包括医理在内。 一对新人换装时,这酒桌上最是消息灵通、大谈八卦的地方,虽然是一众男人聚在一起,但也少不了各种小道消息。 对面而坐三十岁上下的青衣公子瞧穿着亦是十分体面,经介绍才知便是河间府霍知州家的公子,霍谦。 但薛妙妙出于职业习惯,第一眼便觉得这霍谦面色苍白晦暗发黄,眼下一圈有淡淡的淤青,言语间中气不足,左手握着扇子放在上腹部。 刚端起酒杯,身旁的小厮便连忙规劝,“少爷,您胃腑不适,老爷吩咐过不能饮酒…” 霍谦瞪了他一眼,“难得遇上国公府喜事,不饮酒如何表达这庆贺之意?休要多嘴多事。” 小厮为难地,想劝又不敢劝。 饭菜还未上桌,这霍谦已经自斟自饮了几杯,这空腹饮酒对于有胃病之人来说,无疑对胃黏膜是种损伤。 畅谈了片刻,这霍谦忽然道,“听说,今日这喜宴还有大人物要来。” 一说大人物,周围几桌的宾客都看过来倾听。 “霍公子对面的淳安侯,岂不正是咱们河间府的大人物?”有围观打趣。 岂料霍谦冲淳安侯拱拱手,面色神秘地卖关子。 薛妙妙夹在衣香鬓影之间,拈了颗花生粒,毫无存在感地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被众人催促急了,霍谦终于将折扇往桌面上一搁,“今儿要来的大人物你们每一个人都耳熟能详,乃是大燕赫赫有名的战神,兰沧王。” 兰沧王三个字一出,原本喧闹的几桌宾客,忽地安静下来。 齐齐望向霍谦,所有人面容上无不挂着难以言表的神情,既带着几分兴奋和期许,又夹杂着无比的畏惧和惶恐。 委实让薛妙妙看不懂。 转念一想,这兰沧王名头在大燕,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她一届市井小民都听得耳朵生茧,可见威名远扬。 有人开口质疑,霍谦却是成竹在胸笃定道,“大家且拭目以待,我这消息若不准确,明儿请各位去汉江楼再摆一桌酒席赔不是。” 霍谦的话音刚落,就见打门外有小厮疾步子跑入正厅,不一会儿,冯国公并夫人等主家齐齐步出了厅堂,带着无比郑重地神情,往门前迎接。 门外知客的声音高入层云,“兰沧王陆将军到!” 话音落处,满场鸦雀无声。 随着高大的红木鎏金大门推开,有白衣猎猎映着春风入内。 众人争相探着身子,伸长了脖子往外望去,就连高台上奏乐的丝竹也顿时停了下来。 那人映着日光沉步徐来,枝头的桃花和喜坠,衬得冷面如霜雪,俊凛无匹。 簪玉的冠发上一颗黑宝石熠熠生辉,灼人眼球。 通身玉白金丝滚边的锦衣飒飒随风,眼波沉稳,扫过处夺人心魄。 春风忽然而起,桃花如雪纷纷落下,打在他眉鬓间,鬓旁一道极细的疤痕,连同眼底不经意的一抹冷然,如同地狱修罗。 原本还在悠闲自得的薛妙妙,怀着满腹好奇,只是看了一眼,仿佛浑身的血液都猛地凝滞下来。 啪嗒一声,手中的花生粒散了满桌,淳安侯轻望了她一眼,“薛大夫怎么了?” 第27章 [仙鹤紫珠]强势 还处于惊恐中的薛妙妙,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此时看起来英俊冷傲如天神一般的男人。 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兰沧王他…他竟然就是卢公子! 淳安侯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又追问了一句,薛妙妙终于从震惊中回转过来。 自己竟然和兰沧王一路结伴同行了这么久,浑身颤了三颤,细思极恐啊… 果然是冤家路窄,古人诚不欺也。 淡淡笑了一声,“兰沧王果然面目可惧,竟然将我们妙妙吓成这般样子。” 淳安侯声音很低,用这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线,只是那一声妙妙,让薛妙妙顿时炸了毛,“不许在外面这么叫我。” 淳安侯目光凝着兰沧王的身影,面上却笑得如沐春风,“好,那便私下无人时再叫。” 此时,兰沧王的身边还跟着另一道紫色的人影,细看之下,薛妙妙突然顿悟,轻轻一锤桌面,痛心疾首,“怎么就没想到傅明昭和冯世子有交情的…” 她这一通自言自语,淳安侯看着既奇怪又觉得十分率真可爱,还想要细问,便见那厢冯国公亲自将兰沧王迎上主座,能劳动三朝元老如此兴师动众,也唯有兰沧王能当得起了。 但陆蘅此人正是如此,虽凛然却不倨傲,即便是凭着如今地位,但也丝毫没有瞧不起任何人的姿态。 但那气场却是真真正正地令人折服。 傅明昭随行在旁,往这边走一步,薛妙妙的脸便随着往另一方转动,一只手还若有若无地挡在半张脸上,祈祷着他赶紧坐好,千万别向这边看,自己也好趁机寻个借口退席。 眼角瞥见那抹白衣终于落座,薛妙妙不禁松了口气,可下一秒钟,身旁的淳安侯却斟了杯酒,风姿优雅地站起身来,“久闻兰沧王大名,今日一见雄姿犹胜传言,唯有相敬一杯,以表敬意。” 这个淳安侯!偏偏这个时候来这么一出。 薛妙妙此时的内心是崩溃的,然而在她还没想到最快捷的避免相见的办法时,那道黑耀如宝石般的凤眸,已经肃然望过来。 隔着满场喧嚣宾客,那张好看的,迷死人不偿命的俊颜,没有丝毫变化,反而是气质越发沉稳凌厉,仿佛是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更觉得逼人。 硬着头皮,握住手边的瓷杯,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索性心一横,左右众目睽睽之下,兰沧王绝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如他这般大人物,定是在乎自己的声誉。 “河间府淳安侯雅明赫赫,本王来此,正有意登门造访。”如玉质一般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两人对面饮酒,虽风雅,却暗含着较劲的意味。 “承王爷谬赞,愧不敢当,不过是爱好文墨风雅而已。” 让坐在一旁的薛妙妙都能感到散发出来的嗖嗖冷箭。 片刻的静默,陆蘅沉沉的眼波在一旁埋着头的少年身上停留了一瞬,拱手将一杯酒饮尽,没再多言,肃身回座。 眼看这一场风波终于平稳渡过。 但之后的事实,证明了薛妙妙还是太过轻敌。 淳安侯笑吟吟的温润眸光中,却若有所思。 而兰沧王的到来,无疑让盛大的婚礼更为奢华,蓬荜生辉。 对面的霍谦一副得意的模样,左右侃侃而谈,那手上的酒樽也是不曾停下,想来是在兴头上。 “我身体不舒服,提前退席了。”薛妙妙看准时机,淳安侯却道,“新郎官正准备敬喜酒,此时大门都锁上了,恐怕是出不去的。” 薛妙妙不死心,想了想,“肚子不舒服,想要如厕…” 淳安侯仿佛看穿了她的伎俩,但笑不语。 好不容易避开了前厅,当按照家丁所指引的路径,绕过后花园,这才来到隐藏在竹林深处的厕所。 就在她徘徊在厕所门前,打算拖延会时间就走的时候,忽地一只手攀上了肩头。 在她猝不及防的惊呼中,便被那只手猛地扳过身子。 陆蘅冷峻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眼前,而且,那黑沉沉的眸子酝酿着隐隐的暴风雨,随时都可能倾覆下来。 薛妙妙扭了扭肩膀,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心虚。 但转念一想,是他囚禁自己不对在先,为何要心虚? 陆蘅已然不说话,五指扣在她肩头的力道越发增大。 “威震天下的兰沧王,不会打算在国公府的后花园报复一个布衣郎中吧?”她说的大义凛然。 “为何不告而别?”他答非所问。 薛妙妙心下一虚,却不知自己那日一通男扮女装金蝉脱壳之计,让那道绿色倩影留滞在陆蘅心中,如何也挥之不去,以至于那日之后,不许任何女子在自己眼前穿绿色。 “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卢公子…”薛妙妙意识到口误,改口道,“陆将军即便是位高权重,也不可随意侵犯他人的人身自由。” 极是桀骜地一笑,陆蘅松开手,“看来薛大夫还是太不了解本王。” 薛妙妙往后退一步,他便跟进来一步,“但凡本王欲要的事物,没有一样会轻易撒手。” 背上一疼,撞伤树干,退无可退。 薛妙妙反抱着树干,“光天化日之下,难道想让世人都知道,堂堂兰沧王竟然有断袖之癖!” 话音落处,陆蘅的脚步戛然而止。 薛妙妙见他终于恢复了理智,转身整理好衣衫,鼓起勇气,“既然今日机缘巧合再见,索性和将军说清楚,薛某没有如此癖好,对陆将军亦从未有过任何绮念,还望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过在下一介草民。” “薛大夫可是说完了?”陆蘅面无改色。 薛妙妙点点头,他嗯了一声,展手将她唇边淡淡的一抹花生碎抹掉,“说完了便跟本王回去,明昭已经在去往客栈的路上,一会儿就会将你的行囊带过来。” “你…”薛妙妙心如死灰,“我方才所言,将军难道没有听清楚?” 陆蘅眼波流转,“听清楚了,但又如何?” 如何?…兰沧王的逻辑简直不能更混乱。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另一道温润的声音从竹林外面传来,“妙妙可是哪里不舒服,这么久也不见回来?” 淳安侯阔步迎风,广袖轻摆,然后状似无意,“原不知兰沧王也在。” 陆蘅负手而立,情绪微妙的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转。 好像方才,他唤她妙妙? 如此亲密的称呼,陆蘅眸光一凛,自然而然地捉住薛妙妙的右手,“回去吧。” 薛妙妙灵机一动,“不瞒将军,薛某此次来河间府,正是拜访淳安侯而来。” “如此,你们二人便趁早将拜访之事理清楚,本王等你答复。” 说罢,凛厉地步出了竹林,留下满场肃杀。 “原来,妙妙和兰沧王竟也有交情,”淳安侯不再挂着笑意,“他可知晓你的真实身份?” 薛妙妙颓然地摇摇头,“不许在这么叫我。” 不曾想,躲了几百里路程,竟然又落到了他的手中。 而且,竟然拿自己的医药箱来威胁,实在是无耻… -- 回到席间,兰沧王已经端坐在上位,稳如青松。 不一会儿,傅明昭缓缓走来,俊逸不羁的脸容上带着客气,“薛大夫,王爷有请。” 霍谦见状,不禁侧目,这其貌不扬的小大夫,竟然能得到淳安侯和兰沧王的双重看中,委实有些奇怪。 薛妙妙看看傅明昭,傅明昭便笑一笑,“请吧。” 淳安侯淡淡起身拦了一下,“我与薛大夫还未说完,傅参将且先回禀王爷。” 傅明昭的脸色冷了下来,就在此时,对面的知州公子霍谦忽然隐隐哀叫了一声,猛地捂住上腹部。 一旁的小厮面色大骇,连忙上前搀扶,“少爷,可还是胃痛?” 方才还好端端的人,这会儿疼的面色煞白,竟是连话也说不周全,“疼的…疼的厉害…” 好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 小厮慌乱中,“出门急了,没带药,我这就扶您回府!” 说着,就过来,谁知霍谦竟是疼的连动也动不了,五官痛苦地皱在一起。 薛妙妙伸手阻拦,“霍公子可是突发剧痛难当?而且这疼痛的位置在胃腑偏上?” 霍谦艰难地点点头。 其实从方才他饮酒时,薛妙妙就产生了怀疑,她还想要细问,就已经有人请来了前朝太医院史崔大人。 崔大人白须,鹤发童颜,精神头很好,眸光沉稳,上来便搭上脉,“脉快,胃心痛是也。胃为六腑之中,霍公子可是常年患有胃疾?” 崔大人不疾不徐,但薛妙妙见霍谦已经疼的冷汗如流,她斗胆开口问,上前按在右肩处,“霍公子可有感到疼痛放射到后背,连同肩膀都酸疼难忍?” 她这一说,霍谦连连点头。 小厮却是极不信任地将薛妙妙推到一旁,“还请莫要妨碍崔大人诊病!” 此时,宾客们皆围了过来,眼看这小大夫敢在崔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多带着一抹嘲讽之色,“这位后生,崔大人医术精湛,能见得太医院院史看诊,你还是在旁好生学着才是!” 有胃病史,突发放射性剧痛,薛妙妙心中隐隐所觉,断非普通胃炎发作那么简单。 第28章 [仙鹤紫珠]穿刺 兰沧王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再言语。 看诊的崔大人连忙敛袖站起来,“老臣不敢当。” 陆蘅却是挽了挽袖口,冷眸微垂,“本王不过是直抒己见,崔大人不必挂心,还是先诊病吧。” 看着那道纤瘦的身影站在角落里,清清落落的面容上凝着焦急和隐忧,却又碍于世俗不能上前。 陆蘅心尖上最处柔软的地方,蓦然抽了一下,忽然就生出一丝心疼的错觉。 霍谦被抬到客房里安置,崔大人等一行人跟着过去医治,喜宴如常进行。 淳安侯柔声温语地将她拉着坐下,但薛妙妙心里记挂着霍谦的病情,只是在碗碟里夹了几口菜品,便吃不下了。 突发的急腹症病因太多,但以霍谦初步的表征来看,应该和他的胃病脱不开干系。 饮酒、暴食加上情绪激动起伏,薛妙妙猛地搁下筷子,该不会是应激性溃疡的并发出血或是穿孔! 淳安侯看着她忽然变色的面容,十分不解,“可是哪里又不舒服?” “我先离席片刻,”薛妙妙从来皆是一股子钻研的劲头,一但心里装着事情,便再也无心做其他事情,必要将其了解完成了才行。 刚走出人群,陆蘅却将她拦住。 “多谢将军方才解围。”她说的十分疏离客气,但如今知道了陆蘅的真实身份,便再不能将他视作从前的卢公子了。 无形间,退避三分。 “本王知道你心中所想,你想要出手救霍谦。”他言语淡漠,却笃定。 黑眸将她洞悉。 薛妙妙摇摇头,一汪纯然如雪的眸子,嵌在被她抹得发黄的脸颊上,显得极不相称,“将军太高看我了,崔大人乃是国医圣手,自然有他独到的诊治方案,我才疏学浅,不敢妄自尊大,”她顿了顿,“只是出于习惯,遇见病人便想要探究到底…” 而且,她如今正在搜寻民间病例实录,霍谦的症状也是一大素材。 凝了她片刻,“本王知道你心有慈悲,但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般心思单纯,此事既然有崔大人在前,便不要再插手了。” 薛妙妙虽然嘴上不说,但钉在地上的脚步仍不挪动。 而耳畔陆蘅沉沉如玉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若本王与你打个赌,且静观其变,若两个时辰之后,霍家人来寻你治病,那么本王就算输,反之就算本王赢。” 薛妙妙掀了眼皮,乌溜溜的眸子透着灵气,“既然是赌博,那么筹码呢?” “你赢了,便尽管大展身手、一施所长,所有后果,本王替你担着。若你输了,便即刻随我入京。” 薛妙妙愣了愣,“将军可知道后果便是一条性命?” 陆蘅扬唇,一方微微上挑,笑的极为傲然,“这天下,还未曾有本王惧怕的事情。” -- 而后因为这一出闹腾,喜宴多少受到了些许影响,但是冯世子携新妇来敬酒时,对薛妙妙自是感谢有嘉,说自己这条腿多亏了她圣手妙方,如今恢复一丝病症也没落下。 说到兴浓处,便连饮了两杯,但薛妙妙却以不会喝酒为由,要以茶代酒。 冯世子如何肯答应,僵持中,却是旁边的淳安侯站了起来,从薛妙妙手中接过酒樽,“心意同等,我替薛大夫饮下了。” 冯世子一看淳安侯出面,自然要给足面子,三人便一同举杯贺了,这才过去。 冲他感激地笑了笑,这一转头,似乎有道凌厉的目光投过来,薛妙妙转头,而上座中的兰沧王正一身孑然,端坐于众人中央,泰然而沉稳。 然则淳安侯替薛妙饮酒的一幕,陆蘅看的却是分明。 喜宴散场时,薛妙妙一出国公府门,便被迎入轩车之中,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轩车内传出那道清冷的声音,“赌局还未分胜负,岂能言而无信?” 想到自己的医药箱还被扣押在他手中,薛妙妙只好迫于兰沧王的淫威,一同登了车。 一个时辰之后,果然有人寻到客栈里,说是找薛大夫。 店家还在困惑薛大夫究竟是何许人也时,薛妙妙已经从楼梯上走下来。 来人正是霍谦的小厮,此时的态度和喜宴上的简直天差地别,恭敬有加。 薛妙妙只是淡笑着,不理会他的阿谀奉承之言。 世道便是如此,古往今来皆如是。 等那小厮声情并茂、涕泪横飞地叙述完病情,薛妙妙大约得到了相关信息。 霍谦经过保守治疗,非但没有好转,症候反而加重,剧痛难当,并且出现了呕吐恶心的新症状。 秀致的眉心凝成一簇,陆蘅缓缓从楼梯上踏步下来。 那小厮一看见兰沧王,登时收起了虚张声势,连忙将眼泪鼻涕抹干净,规矩地站在一旁。 “如此,本王便陪薛大夫走一趟,省得他在河间府无亲无故,受人欺负。” 这话小厮听得清明,再联想到起初对待薛大夫的态度,已然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哈着腰一言不发。 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然有兰沧王做后盾,地位一下子便不同了。 陆蘅看也不看他一眼,微微揽住薛妙妙的肩,坐上了车轿。 -- 客房内,霍知州已经得到了爱子发病的音讯,因为发病太过突然,而且疼的厉害,根本无法挪动,只好领着二公子等人急忙赶了过来。 薛妙妙一进门,就被眼前的阵仗给震了一震,加上小厮婢子等,足足有十来人,黑压压地站了一屋子。 霍知州严肃的面孔上布满焦急,“这位便是冯世子举荐的薛大夫?” 本以为冯世子介绍的是如何三头六臂的大人物,竟然只是个清秀的少年。 霍知州含着不信任之色,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薛妙妙身后的兰沧王时,登时七魂去了三魄。 兰沧王他是见过的,去年复城时,还是自己陪着,只不过官位低微,还没到能和兰沧王攀关系的地步。 众人齐齐连忙呼啦啦地行礼,倒是将病人给轻慢了。 陆蘅淡淡道,“无需多礼,本王顺道来陪薛大夫诊病。” 霍知州和二公子交换了眼色,不明就里。 实则陆蘅此来,乃是给薛妙妙做后盾,因为见识过惊险的手术过程,深知其中风险。 河间府不是清远小城,此处遍地官贵士族,势力复杂盘根错节,只怕以薛妙妙这般无依无靠的草根百姓,不论治不治的好,也难过霍知州家这一关。 这些,是一心想着治病救人的薛妙妙没有想到的危险。 既然她想不到,那就让自己替她周全好了,陆蘅如是盘算。 崔大人面色凝重,出于后辈的礼貌,薛妙妙先恭敬地交流了一下诊治的要点。 “霍公子舌苔白,脉速细,常年脾胃虚弱,加上近日饮酒过量,肝气犯胃,以致气血骤闭而发。”崔大人的话,实则含着大道理,薛妙妙不禁对面前的前太医心生敬佩,在古代辅助诊疗技术不发达的情况下,他所下的诊断,正是厥心痛。 也就是说,和自己之前推测的消化道溃疡穿孔完全吻合到一处。 但目前来看,只是推测,不能确诊。 再看崔大人下的方子,先有舒张气血、缓急止痛的汤药煎服,再于三里、中脘、天枢诸穴上施针灸理疗,这治疗的步骤方向极是对症溃疡穿孔,如霍公子当真是轻度穿孔,按照此方,疾病会逐渐减轻,最后一步清淤解毒消炎,促进吸收就能医好。 但,薛妙妙看了一眼抱胸位强迫体征的病人,心中也有些没底。 唤来贴身小厮,“你家公子胃病的症状如何,且仔细说与我听。” 小厮断断续续地回忆,“少爷的病说起来也奇怪,早膳后二个时辰开始发痛,但只要用过午膳,就立刻好了,然则再过几个时辰,就又开始发作…” 薛妙妙眼眸一亮,小厮这段话极为重要,“那夜间可有疼痛?” 小厮连忙点头。 薛妙妙将小手儿一握,病症更明确了几分。 胃痛,发于餐前或饥饿时,这种周期性慢性的症候,正是十二指肠溃疡的表现。 快速到病人面前,命人将他扳平呈仰卧位,并起两手,猛地在腹部按压下去。 霍公子嗷一声□□,原本就冷汗如流的面容更加痛苦。 “有压痛…”薛妙妙稳住手劲,然后猛然一松,那霍公子又是一声呼喊,“亦有反跳痛。” 众人不明就里地看着这瘦弱的小大夫古怪非同寻常的手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腹部触摸了片刻,整个腹肌紧绷如木板硬是。 紧接着,薛妙妙挽起袖子,以左手中指紧贴于右上腹肝区,而右手中指微微抬起,然后有节律地叩击在左手中指上,敲三下,仔细聆听。 而后顺着肝区的轮廓一路叩过去,隔几下,敲几声。 那声音听在其他人耳中,并没有甚么特别。 但薛妙妙却神情随之变化,肝区浊音界几乎消失… 蹲下身子,将右耳贴在病人小腹上,听了一会儿,面容更加凝重地站起身来。 肠鸣音亦微弱听不见。 离确诊的目标越来越近。 擦了擦手,行至霍知州面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告知书,“既然知州大人信得过薛某,那便仔细看过协议,首肯之后,薛某便立即着手替令公子施行诊治之术。” 看完之后,霍知州被上面的条条款款吓到了,“这…这些可是后果?薛大夫若无万全之策,不如还是让崔大人…” 然而不远处,兰沧王凛冽的目光扫过来,霍知州只好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前有狼后有虎,实在是难以定夺。 崔大人沉重而茫然地摇摇头,惊讶而感概,“老夫自认一生行医治病,也算得经历过风浪,却从未见过如此诊病的手段。的确是老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这话的意思,就是崔大人也无能为力,治不了。 当然,这其中,亦少不了兰沧王的威慑作用。 见自家儿子疼的晕了过去,脉象也越来越微弱,霍知州终于狠下决心,在告知书上按了手印画押。 与此同时,薛妙妙已经吩咐下人去准备手术用的基本材料。 在确诊溃疡穿孔前,为保万全,还需要多走一步辅助诊断的措施,那便是腹腔穿刺术。 遣散了屋子里的人群,只留下了霍公子的贴身小厮在场做助手,当然,还有陆蘅。 打开医药箱,除了当初一起穿越过来的五枚手术刀,和止血钳镊子等器械,里面金闪闪地,又多了两样新设备。 陆蘅面色疑惑地盯着那两枚筒状的事物儿,见一端头上竟连着细长的针尖,而尾端似乎是个木塞子填在里面。 如此的…怪异… “这是何物?从前怎么没见过。”陆蘅秉承着科学严谨的学习态度,拿起来。 薛妙妙仔细又夺了回来,“这倒要拜将军所赐,正是用你给的金锭子所打造成的,名叫注射器。” 小厮一副你们在说什么我也一个字也听不懂的表情,全程听天书一般迷茫… 古时没有塑料和钢材,铜铁锡铅等常用材料都不抗氧化,容易生锈,想来想去,薛妙妙就选中了金子这种材质。 但金子亦有不妥,那便是质地偏软,当做穿刺针,委实不是上上之选。 可以目前她的能力,也只能先试试。 这两枚注射器,容量分别为10ml和20ml,是经过她演算得来的直径,又找了上好的工匠按照图纸打造出来的。 木塞的内头裹上了皮胶,这还是第一次在人体上使用。 在沸水里滚煮了了一刻钟的时间,又粹了酒拿在烛火上炙烤一下,其间薛妙妙已经装备完毕,戴好口罩和手套,正在给病人左下腹穿刺部位消毒。 小厮也穿上了蒸煮过的衣服,处于无菌状态。 薛妙妙迅速准备完毕,正要给霍谦除去衣衫,消毒铺巾时,却被陆蘅拦下了。 冰冷如刀的目光扫过去,冲那小厮道,“你上去去做,薛大夫只需要施行手术就是了。” 薛妙妙无奈地道,“身为主刀医生,我有义务负责自己的病人状况。” 陆蘅挑了挑眉,“但你的义务并不包括替他除衣。” “…”薛妙妙满头黑线,“回头再和你理论…” 示威成功,陆蘅心绪一阵大好。 远远站在屏风后面,里面忙碌的身影,虽纤弱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那是一种超脱于万丈红尘之外,令人心生安宁的情绪。 每每看到薛妙专注而一丝不苟的动作,都会让他从心底里生出无与伦比的悸动,和安宁。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会对一个少年动了心。 仿佛数年征战、嗜血饮剑的杀戮,唯有在她慈心救人的悲悯之中,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薛妙的世界如同上好的宣纸,陆蘅在黑暗之中沉沦太久,才会不自觉地被她的干净所吸引。 因为霍公子有休克的前兆,薛妙妙已经让小厮准备好生理盐水和消炎汤药喂他服用了许多。 “会有一点点疼,忍一下。” 半昏迷状态的病人没有回应。 让小厮扶住他的身体,穿刺点选在左下腹和麦氏点大约对称的位置,此处没有重要脏器,相对安全。 薛妙妙左手按住穿刺部位,右手执针,稳稳而迅速地刺入。 手上传来的顿挫感,正提示着金针穿透皮肤、筋膜,到达最韧的肌肉层,然后再往深处进针,穿透腹膜。 针锋上的抵抗力骤然消失,薛妙妙面上一松,这种落空感证明了腹腔穿刺术的成功实施。 手上力道松了松,缓缓往外抽动注射器活塞。 因为金针管并不透明,大约抽了有半管的时候,就将针头缓缓拔出,消毒、包扎好,将腹腔内容物推打到铜盘上,见到了那些黄绿色的□□,薛妙妙终于可以确定自己的判断。 这分明就是穿孔而漏出肠壁的混合着食物残渣的胃液。 “立刻准备手术。”她迅速整理好用过的器具,那小厮哪里见过如此阵势,手上还在哆嗦着。 薛妙妙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心中怕的紧?” 小厮咽了下喉头,点点头,面色煞白。 如此,一会要是看到开腹的场面,岂不要吓晕了?平白添乱。 “速去请知州大人来,看可否替换个人选。”薛妙妙一边煮沸消毒器械,一边配制麻沸散。 小厮连忙跑出去,却被陆蘅拦下,“下去吧,不必找人,由本王亲自来。” 那小厮原本就已经吓得紧了,这一听堂堂嗜血将军兰沧王要给自家公子治病,双腿一软,竟吓得跌在了地面上,被兰沧王沉稳的眼波一扫,颤声道,“奴才…奴才知道了!” 薛妙妙本来是不愿和他再有瓜葛,但目前,此时此地,陆蘅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 而且回想起上次开胸手术,两人之间的默契难得的相合。 “如此,请将军按照上回的流程准备吧。” 话音刚落,薛妙妙忽然觉得小腹里传来一阵酸痛,小脸儿不禁皱了一皱。 算算日子,好像快到生理期了… 因为这些日子颠沛流离,粗心的忘记了算日子。 陆蘅微微扶住她的手臂,异样的眼神询问。 薛妙妙讪讪地笑了笑,抚开他的手,“没事,赶快开始吧。” 第29章 [仙鹤紫珠]辛密 清理干净霍谦口鼻中残留的杂污,再换上干净的手套,麻沸散的效力渐渐起了。 站在灯烛光影里的陆蘅,身手利落地套上手术服,一派镇定地戴着手套,最后拉上纯白棉布织成的口罩,衬出一双冷厉沉稳的凤眸。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无形中又透着一股肃然的魅力,这让薛妙妙猛然霍山遇劫的雨夜,如同修罗场般的杀戮。 手起刀落,天地肃杀。 这样的男人此刻站在自己身旁当助手,薛妙妙的情绪十分微妙… 但是病情如山,她没有功夫再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病人的身体因为麻醉效力已经完全松弛下来,刚触到霍谦的腿部,便被陆蘅抢先一步,隔着消过毒的铺巾按平了下去。 “以后这种需要体力的事情,交给本王来做便是,你只需负责好手术。” 薛妙妙满头黑线,这也能叫体力活?… “好,下一步我打开腹腔,就劳烦将军替我扒开两侧。” 碍着如今兰沧王显赫的身份,薛妙妙已经尽量在他面前少说话。 陆蘅悟性很高,“就像上次拉开肋骨上的肌肉一样。” 满意地点头一笑,清纯的眼波传递着赞许的笑意,薛妙妙本是下意识地动作,不想却撞进他幽沉潋滟的眼底,心头蓦然一跳,连忙低下头,专注于体表消毒。 陆蘅淡淡一句,“薛大夫和本王说话,不必如此客气,还如从前就好。” 薛妙妙埋头苦干,心道卢公子和兰沧王,怎么是一句如从前就能释怀的。 这中间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鸿沟。 慎重的来回消了不下五次,左手在腹正中线上定了定位置,十分专业的换了换体位,然后执刀稳准,切入肌理。 两人俱都没有说话,一左一右,同时紧紧注视着手术区域,两颗脑袋渐渐凑到一起,却浑然不觉。 不知为何,每每看到她将如此生厉的手术做的如此优雅而炉火纯青时,内心便会生出无法抑制的悸动。 明明自己此生动过的情意,已然丢失在凤凰谷那个迷乱的月夜,寻不到那个女子,便觉得世间红颜都索然无味,如同枯骨。 可为何还会有些意乱? 大约三寸长的刀口整齐,将上腹部从中间打开,眼前的状况,令陆蘅的眉心不由地微微一蹙。 尽管见惯了血肉模糊的场面,但是此时腹腔里散发着难闻气味的黄绿色浆液,仍然让人极不舒服。 薛妙妙自己也微微闭了气,毕竟很久没有做过肠胃手术了。 感受到身旁男人的不适,她倒也能理解,尽管是征战四方的铁血将军,但地位摆在那里,必然是锦衣玉食惯的,定是极其讲究之人。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上了手术台,就不论贵贱,唯一的目的便是救治病人。 好在陆蘅很快就适应过来,修韧的双手扒开肌肉层,暴露出里面模糊不清的视野。 薛妙妙拿起准备好的五大块棉纱布,一层一层吸去混合着胃液的食物残渣,吸满一层就扔在废物盆里。 屋中充斥着难闻的气味。 但手术台上的薛妙妙,仿佛浑然不觉,争分夺秒地灌洗着腹腔。 来回十几次,视野终于渐渐清晰。 脏器挤在一起,肝脏胆囊等膨大的器官,已经将胃部遮盖住了,薛妙妙只好探手进去摸索。 “这些,便是人体内的五脏六腑?”陆蘅眼光锐利,看了看暗红的肝叶。 薛妙妙一边探索一边讲解,“此为肝脏,解毒代谢。”又捏起一旁梨形的囊状物,“此为胆囊,有助消化。” 陆蘅若有所思,“肝胆相照,原是如此。” 找到了胃和十二指肠,因为表面被渗出的粘连物覆盖住,根本看不清穿孔位置。 没有想象中那般明朗。 迅速回想着最后一次普外手术时,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尽管她来到这个时代后,不曾间断地温习从前的底子,但毕竟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途径。 外科,不亲自上手,永远也做不到最好。 一般来说,十二指肠溃疡最常见的穿孔部位在前壁。 握起双手,轻轻挤压胃部,找到了冒泡的穿孔灶。 溃疡皱襞边缘充血水肿,薛妙妙试探性地捏了捏,质地略硬。 如此,缝合的时候,需要绕开炎性部位。 固定住两侧肌层,将陆蘅的双手解放出来。 手术台上的时间,流逝的快而无痕,分分秒秒都极有质感。 “穿一尺长的鱼肠线递来。”薛妙妙带着命令的口吻。 陆蘅拿起针线,一时有些茫然。 堂堂大将军,竟然还有动针线的时候… 薛妙妙飘了他一眼,陆蘅沉了沉面色,“本王试试。” 不知为何看到他如此认真而奇怪的表情,薛妙妙忽然觉得素来凌厉不可侵犯的兰沧王,在心里的形象瞬时鲜活起来,不再是高不可攀,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此时此刻,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战神。 陆蘅凡事都领悟的极快,第二次尝试就成功了,并且之后的配合越发天衣无缝。 沿着十二指肠纵向垂直的方向,在破溃处跳跃间断地仔细缝合,飞针走线。 因为专注,薛妙妙浑身的力道都集中在指尖,这个姿势调动了浑身的肌肉群,十分耗力。 陆蘅的目光落在她微微翘起的小指上,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穿孔较大,检查之后,发现周围的炎性水肿比较严重,这种情况,不能直接缝合。 见她忽然停下来,陆蘅动作轻缓地拿来一块干净纱布,略显生疏地擦去薛妙妙额上的汗水。 “可是遇见了难症?” 语气虽冷硬,却不无关切。 “病情不复杂,只是在缝合上,遇见了点小难题。”薛妙妙目光始终不离开手中的一段小肠,争分夺秒地思索方法。 “本王相信薛大夫的医术。”陆蘅没有说过鼓励的话,如此贫乏直白的一句,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而更难得是,薛妙妙竟然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男人传递来的信任。 至少此时,他是真诚的,而这份真诚,是如何的难能可贵。 目光上移,薛妙妙灵光一闪,登时通透了起来。 摸到大网膜,往下拉开,塞进了穿孔处,恰好堵上了孔径。 然后再次行针,这一次,成功解决了两个难题。 由于成功找到了方法,薛妙妙整个人的状态都变得兴奋而愉悦。 “将煮沸过的无菌生理盐水拿来两罐。” 缝合完毕,就只剩下最后一道清理工序。 拿起厚厚的棉纱布,沾满生理盐水,拧到腹腔里冲洗,然后在吸去。 见她一个人太过辛苦,毕竟如此高强度的手术,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从午后一直到日头偏西。 同样的动作,陆蘅做起来就大刀阔斧了许多,协同合作,加快了手术进程。 这面薛妙妙念着器械,陆蘅在一旁清点数目,身姿挺拔,仿佛沙场点兵一般的气势。 核对无误,即刻关腹。 虽然手术很成功,但考虑到护理条件的落后,薛妙妙最终放了留置管,打算观察两日没有渗出再去除。 屋子外面人影憧憧,可见霍知州一家的焦急。 门轻轻打开,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同时现身,霍知州连忙先行大礼。 薛妙妙取下口罩,上前一步,清秀的小脸儿上绽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治疗很成功,请霍知州择人来看护令公子,我有后续要则需仔细交待。” 陆蘅稳如泰山,负手而立,只是余光轻瞥,落在斜阳里,薛妙的那抹笑意上,微微失神。 关于术后护理,交待的要点主要在于排气排便、恢复肠蠕动上头,还有便是留置管的无菌看护。 等到全部结束时,一弯新月升到梢头。 霍公子被接回霍府,霍知州不仅付了可观的诊金,仍是千恩万谢,盛情邀请她回府用膳,以表谢意。 薛妙妙谦虚地婉拒,除了不喜欢虚与委蛇应酬之外,更因为她今天身体有些不舒服。 闷在裹胸布里的胸脯鼓胀胀的,憋得难受,做手术时心无旁骛,这会儿一闲下来,就觉得难过的紧。 提着药箱,拖着沉重的双腿,步子缓缓,小腹亦是坠胀酸疼。 穿过国公府的亭台楼榭,管家将她送至门外。 没走两步,就看见了熟悉的轩车停在路旁。 有夜风微微扬起,梢头的碎叶随风卷落,隔着昏黄的疏影,车帘内陆蘅俊美非凡的脸容。 这一刻,风停云住,一切都显得那么柔和。 “上车。”他惜字如金。 薛妙妙竟然鬼使神差地走过去,这一刻,她突然间好想回家。 车内,陆蘅看着异常安静的薛妙妙,垂落的睫毛下面,看不真切。 也许是累极了,她就这么靠着车壁,在马车的轻轻颠簸中眯了过去。 拿过毛毯,盖住她略显消瘦的身子。 从侧面,正好看到她高领上的系扣松了一颗,露出弧线柔和的颈子。 白生生的一段颈子。 车内静谧,陆蘅的手迟迟没有收回来。 心头一动,仿佛带着魔障般的驱使,修韧的指尖,轻轻地触碰上了肌肤。 细软光滑,毫不像是一个男子应有的触感。 心中再次升腾起强烈的欲念,顺着领襟,手指缓缓滑了进去… 陆蘅觉得浑身渐渐有团火苗,似要烧起。 然而下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动作,然后略显慌乱地来回婆娑了几下。 面容更是震惊不已。 为何…为何没有摸到薛妙的喉结! 猛地抽回手去,陆蘅只觉得浑身血气都逆流向一个点上。 他梗了梗喉头,索性就将她领口全部打开,再次探了进去。 细嫩的肌肤弧线优美,并没有喉结的存在。 本是无心之举,却引出了如此令他难以置信的发现。 回想起她从前种种行为,似乎都在刻意遮掩着某种真相。 从来都高高竖起的领口下,原来是如此… 神思有些飘忽,陆蘅只觉得,即便面对千军万马列阵在前,都不曾有过如此刻这般的慌张。 甚至连自己都怀疑是否当真染上了龙阳之癖。 经过一个月的分别,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之时,却发现了让自己抑制不住欲念的少年,竟然隐藏着秘密! 彷徨中,薛妙妙揉了揉眼转醒,朦胧地看了一眼身上的毛毯,“我睡了多久?” 而此时,陆蘅端坐的姿态下,双手微微握成拳,“就要到了。” 一贯在感情线上粗心的薛妙妙并未发现陆蘅的异样,“是去客栈么?” 调整了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尽量平和,实则内心已然波涛汹涌,“去本王在河间府的别院。” 现在薛妙妙只想找个地方,好好沐浴一番,然后昏天黑地地睡一觉。 车马停住,掀起帘子,薛妙妙自顾自地跳下了车,白墙玄瓦的深宅大院映入眼帘。 然而迟迟不见陆蘅下车。 方才薛妙妙做过的蒲团上,赫然是一小块嫣红的血迹。 脑海里空了片刻,这一下,更彻底地印证了猜测。 冷薄的唇角,划出怪异的弧度。 就连陆蘅无法表述,此刻心中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如天光黏腻,如月色荼蘼。 第30章 [仙鹤紫珠]沐浴 望着建筑考究的如意门,两旁抱柱红漆,青石砖台阶平整干净,薛妙妙不禁在心里感叹一句古人的建筑艺术造诣实在是高。 墙砖上细致的纹路和带有祥云的瓦当搭配起来,显得精致而高阔。 兰沧王在河间府的别院,是薛妙妙这么多年所见过最考究的院落。 正门东面的角门里,正有家丁从里面出来。 第一次进大城市的“土包子”薛妙妙,停在门外,颇有些不自在。 而这时,陆蘅才缓缓从车内下来,任何时候,他皆是能保持着极其肃然的姿态,即便是回家,亦让人有种远远不可侵犯的疏离感。 “看来将军在各地都建有居所。”薛妙妙看着迎门而来的家丁数人,觉得这排场是蛮大的。 陆蘅眸色波光粼粼的,格外晶亮,从她手中接过医药箱,顺手交给管家,“本王祖籍便是河间府,自幼生长于此,这别院也可算作本王的王府。” 没想到,自己竟然自投罗网,投到了兰沧王的老巢… 多少年来,管家刘伯从没见过将军带外人回过府上,即便是达官显贵想要拜访攀关系,将军多是不见的。 何况常年带兵在外,每年能回府居住的日子,一双手亦能算的过来。 今日倒是头一遭,带回了个清秀的少年,刘伯还在猜测这少年的身份,许是军中的文士也说不定时,陆蘅已经上前,展手接下了自己的外披,披在少年肩头,“夜间起风了,进去吧。” 令在场所有人都诧异万分,却也不敢多言一句。 什么时候威震天下的大将军,竟然变得会如此柔和地对待人了? 再看这弱冠少年,年纪尚小,若说是有兄弟之谊,但将军的眼神里分明含有一丝的温柔。 薛妙妙受宠若惊,挣扎了一下,却被他大手按在肩头,拢了拢。 衣摆下面那很小的一块血渍,虽然不明显,但陆蘅是绝不想让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到的。 “这位是薛大夫,乃是本王的贵客。”他言简意赅地介绍,薛妙妙和气地对着正望着自己的所有人笑了笑,便不再多说话。 穿过如意门,是一面镂刻着壁画的影壁,绕过去,才到了外厅。 虽然见惯了现代社会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光影霓虹,但这种淳朴的古色古香的园林院落,却能给人以心灵上更大的震撼和享受。 外宅四方的庭院回廊环绕,正厅房檐高起,屋角种着松竹,却并无一丝鲜艳的颜色。 透过垂花门,可见庭院深深,直到后来住下了,才知道这看似占地不大的院落,乃是五进的庭院。 穿过垂花门,眼见府中虽大,家丁并不多,而且目前所见都是小厮,没有一个婢子。 薛妙妙疑惑,怎么和电视剧中大宅院里一堆丫鬟小妾的设定不一样呢?… 一路上,陆蘅皆是若有若无地陪在一旁,但却没有再触碰她的身子,因为忽然知道了一直以来救人行医的小大夫,竟然是个女儿身,再面对她时,心境却不相同了。 仿佛有她在身边,连日来阴霾的心绪、朝政纷繁,亦忽然变得开朗了许多。 就连看到府中的青松百草,都在薛妙妙的映衬下分外好看。 再瞄一眼她微微垂着眸仔细走路的样子,身上还披着自己的衣服,满足感继续攀升。 越看越觉得,即便是薛妙走路雷厉风行的样子,也似乎有几分婀娜。 薛妙妙这会子浑身酸疼,并没有发现身旁男人的异样。 内宅第二重,便是兰沧王的卧房和书房,东西两厢房,一般是给家中人备着。 陆蘅没有停步,反而是将她带到了第三重小院,眼前的景致骤然变了。 不大的小院内,西面一方小花圃,映着几点鲜黄的花朵儿,门头上行云流水刻着“秀园”二字。 “厢房本王已经命人收拾妥当,你先去房里歇着,沐浴的水一会教人送过去。” 一切,都安排的很是妥帖。 “今日天色已晚,那就先在府上打搅一晚…”薛妙妙尽量说的客气。 “且安心住着,客栈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子二字停在唇边没有说出。 “我一个身无长物的男子住店,还怕不安全呐?”薛妙妙心道,住在你这里才是不安全好么… 现在再听她自称男人,陆蘅却不由地联想到方才车中纤细柔白的… 灼灼的目光,凝在自己脸上,薛妙妙被他看的有些发慌,记忆又将她拉回那个霍州城不堪的夜晚,便连忙岔开话题,将矛头引到他身上去,“君子一诺千金,喜宴上的赌是我赢了,你不能再强迫我做任何事情。” 分明就是自己在理,但什么在他面前,总觉得气势不够,底气不足。 陆蘅微微一笑,就像是万仞冰峰中的一瞬绽放,稍纵即逝,“本王是说过,你输了要随我入京,但并没说过,你赢了就不随我入京,是也不是?” 薛妙妙站在台阶上,诶?好像真的是这样… 小脸儿一皱,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原来一早就设好了圈套,等着自己往里跳呢! “你…”她搜肠刮肚,又不敢发作,瞪着他,陆蘅面不改色。 最后只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那句轻飘飘的“你无耻”三个字传入陆蘅耳中,他非但没有生气,却回味着,听起来好似更像是嗔怒。 “而且霍谦术后还未恢复,你既然接手诊治自然要负责到底。” 薛妙妙秉承着不和他理论的态度,先以退为进,推开门进屋。 难得陆蘅并没有跟上来,而是静静看着她走进去,才沉步迈出拱门。 刘伯跟在一旁问,“老奴吩咐了明喻去薛大夫厢房做事。” 岂料陆蘅脚步猛地一停,俊眉蹙起,“去把明喻唤回来,不许去。” 刘伯不明用意,“可是嫌那孩子手脚不利落?老奴这就去再挑一个。” 陆蘅思忖片刻,“去雅园找一个丫鬟服侍薛大夫。” 事到如今,他怎么会允许薛妙妙的房间里有男子进出? 刘伯再次诧异,素来将军只用小厮,不用丫鬟,何况那雅园里住的还是唐姑娘。 陆蘅素来说一不二,没有商量的余地,无人敢违背。 -- 刘伯亲自带着人抬来热水时,薛妙妙正心神不宁的坐在桌边,满脸沮丧。 方才换衣服时发现,月事竟然来了,而且要命的是弄到了衣服上… 那陆蘅是不是也看到了? “刘伯,能劳烦带我去马车上看一下么,有样东西落下了。”薛妙妙微微红着脸。 即是将军的上宾,刘伯自然是唯命是从,领着她一路往侧院马棚过去。 怀着忐忑的心情上了车一瞧,薛妙妙这才松了口气,蒲团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血渍。 心头石头落了地,再想到陆蘅方才的举止寻常,并无异样,想来是不曾发现。 若要问起衣服上的血渍,那便好解释多了,就说是手术时溅上的。 刘伯见薛大夫出来以后,整个人明显轻快了许多。 正走着,忽然一阵悠扬的木笛声从幽深的院落里传出来,薛妙妙观花看柳,随口问,“原不知王爷还会吹笛,好听的紧。” 不曾想陆蘅那样的铮铮铁骨,竟然还有风雅的爱好。 岂料刘伯却摇摇头,笑答,“这笛声是雅园里的,并非将军。” 能在府中吹笛,即便不是将军也必然是他的亲眷,但似乎听他说过,并未成家娶妻。 但瞧着刘伯欲言又止的表情,这雅园里定然还住着一位重要的人。 至于是谁,自然也不会和她一届外人细说,薛妙妙也无心打听八卦。 吃了个定心丸,泡在浴桶里,满屋雾气氤氲,可着实让酸疼的身子得到了舒缓。 沉在水中,轻轻按摩着“受罪”的胸脯,近段时间来,好像越发胀满… 虽然在清远城时对秋桐谎称自己十九岁,是为了掩人耳目。 事实却是,五年前那次下跟着救护车下县区抢救病患,在高速路上遭遇车祸。 巨大的冲击和疼痛之后,薛妙妙便莫名其妙地来到了凤凰谷。 看着水面倒影里还没长大的小女孩,分明就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随身而来的,还有急救车里简易的一枚医药箱。 所以,如今的薛妙妙实际年龄只有十六岁,还处在长身体的阶段。 想着房门已经被反锁了,便毫无顾忌地尽管多泡一会儿,王府上给她准备的沐浴盛放在瓷盒里,皂角混合着花露的凝膏,散发着好闻的香气。 四周垂帘低落,遮盖的严密。 薛妙妙索性就站起来,细细地涂抹在手臂上,正在专注享受的时候,忽然听见帘外传来了脚步声。 吓得她猛地缩回水中,只将嘴巴以上露出水面,“谁在外面?” 陆蘅隔着帘子,隐隐约约能看到里面水汽蒸腾,方才进来时,好像无意间晃到了映在帘子内窈窕的身影… “本王怕薛大夫住不惯,特来看看你。” 说罢,又往前走了几步。 薛妙妙慌张地尖声道,“为何房门反锁了你还能进来?!” 陆蘅嘴唇抽了抽,“你反锁的是哪个门?” 薛妙妙气鼓鼓地道,“就是方才进来的那个!” 顿了顿,似乎有清浅一声笑意飘来,“是本王忘记和薛大夫说了,府中下人往来进出,都是从东侧门入内的。” 薛妙妙此时脸红的像熟透的虾子,果然是见识少真可怕… “可需要本王替薛大夫擦背?”他带着淡淡清冷的声音越来越近。 薛妙妙死守阵地,“不需要…不需要劳烦将军!” 那双手已经挑开垂帘,薛妙妙猛地扑过去,拽住抵在一起。 只能从缝隙中,看到她秀美还挂着水滴的脸庞。 此时,只是惊鸿一瞥,陆蘅更被她不加掩饰的女儿样貌撩的心头一动。 已然坐实了心中所想,他便缓缓收回手去,竟有些情怯,“干净衣衫就在外面的藤椅上,薛大夫沐浴完毕去正厅一起用晚膳。” 薛妙妙一心想让他赶紧离开,自然很快地答应下来。 东门缓缓关闭,咔嚓一声,想来是陆蘅替她锁上了。 泡在水里薛妙妙吓得魂不能定,匆匆洗净了就连忙出浴,自己将水倒完收拾干净,就见一个明眉大眼的小姑娘进来,“晚膳摆上了,请薛大夫过去。” 原来府中还是有丫鬟的。 但不料薛妙妙却是先到了,主座空着,陆蘅还没来。 小丫鬟笑吟吟地解释道,“王爷还在雅园探望唐姑娘,很快就到,薛大夫请先饮茶。” 淡淡笑了笑,现下小腹酸疼,她更想喝一杯黑糖红枣水。 犹记得从前陆蘅说过,不曾娶妻,遂随口道,“唐姑娘可是王爷的姊妹?” 那小丫鬟隐晦的目光微微一撇,摇摇头,“唐姑娘她是…” 薛妙妙恍悟,人家是说过没有娶妻,但并未说过府上没有姣妾美人嘛… 此时,从背面穿堂走来的陆蘅一身清爽的常服,凛然的冷眼将那丫鬟的话语打断。 第31章 番外:凤凰花开 东海多迷山,山中有谷名为凤凰。 中州大燕国正值战火纷乱,群雄争霸,然而远在东海郡的世外桃源凤凰谷依然与世隔绝,不知尧舜。 藤蔓软枝条编织的药篓,背在纤细的肩头上,薛妙妙望着远山连绵起伏的丘陵,衬着灿烂的春阳,才发觉又到了寒冬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满山山花烂漫,凤凰谷的春天特别美。 日升便去翠微山采药研制刨除,日斜便在水边背诵《药经》《脉问》,这般如流水细长温和的日子,来到这里已有两年的薛妙妙已经渐渐地适应了。 没有城市的喧嚣,没有发达的媒体,却也过得平静纯然,千百年时光流逝,在无尽的山海里变得无比漫长而温柔。 如今的掌族神女桑温乃是医脉所出,已经执掌了族中事务二十年,医术高明,妙手回春,因为驻颜有术,容貌秀丽仍似二十多岁的女子。 世间早有流传,凤凰谷中的女子皆是天生丽质,美貌绝伦,而两族神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桑温对年纪尚小的薛妙妙十分看重,时常轻叹以她的资质,原本应该是下届掌族神女的最佳人选,只可惜,族规不可违背,委实遗憾。 但对于当神女一事,薛妙妙本人是没有太大的兴趣,她内心更渴望的,是外面更大更广阔的的未知世界。 今年夏至日,便又到了两脉选取新的神女的祭祀大典。 医脉、蛊脉世代相生,虽未同宗同源,但千百年来,谷中的人们却依然秉承着先人遗志,维持着两脉不相交,只有每二十年一轮回的祭祀大典,选出二八芳华、资质优秀的处子来接任神女之位。 听闻今年蛊脉选出的女子,蛊术和容貌皆是上上之姿,据说,要比年轻时的桑温更加好看。 但薛妙妙从来没有翻越过翠微山,去到山的南边,更没有见过任何蛊脉中的女子。 水边族中女子往来,薛妙妙坐在远远的石头上,蝴蝶谷上的刺痛感还未消失。 她不知道,为什么桑温要在自己的背上刻上一朵刺兰。 只是当桑温轻柔地下针时,听得她叹息,“可惜了这块好苗子,那女子却不如你。” 薛妙妙趴在竹床上,一身碧绿色的水绸裙子铺开满床,凝脂乌发,眼波稚嫩而清纯。 但小脸儿上的表情却皱在一起,疼的直咬牙,“神女真的有那么好么…” “你还小,以后才会明白。”能和天下最优秀的男人孕育子嗣,才不枉过这一生。 但凤凰谷中的女子,除了少数因为机缘巧合与外界男人欢好,留下子嗣以外,大多数都孤独终老,一生都保持着娇嫩犹如少女的容颜,老去死去。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薛妙妙便下定决心,终有一日要寻个机会,逃离出去,决不能步这些女人的后尘。 桑温接着说,“只有成为掌族神女,才有资格踏入仙女洞,参习上古典籍精妙,我们凤凰谷的医术,举世无双,他们中土人士,不过学去皮毛,便能受用一生了。” 提到医术典籍,薛妙妙这才来了几分兴致,只是很可惜,桑温没有再继续透露分毫。 摸了摸还在发烫的刺青,大约要好多天才能恢复的。 水边清风习习,掏出袖袋里的小玩意,拿在手心里把玩。 那是几枚瓷白透亮的骨钉,是薛妙妙闲来无事时,参照着古医书上的图谱打磨出来的。 以山中积年的兽骨为原料,下角带骨钩,又以各种草药浸泡数十日,这骨钉打在活物上,能跗肉入体,算是薛妙妙防身用的小暗器。 只是,两年了,还从未派上过用场。 -- 林花谢了春红,夏日方至。 盛大的新一届神女祭祀大典,在翠微山谷的草原上举行。 两脉唯有此时,才有机会相通。 一大早便帮着祭婆准备各种用品器具,因为她的温和勤劳,族中人多喜欢薛妙妙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小女孩。 而蛊脉族人看到跟在祭婆身旁的绿衣少女时,亦是暗自惊叹,原以为自己族中选出的神女已经是资质上等的美人儿,却不想医脉也有如此标致清灵的女子。 白日里复杂的交接流程,各族点燃篝火,祭天拜地,由旧神女诵经祷告,将火种亲手交接给新任神女,并将沐汁圣水洒在她的周身。 神圣而古老的仪式。 站在高台上的徐婉以绞纱覆面,一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眼,明艳了整个翠微山。 祭祀大典一直持续到夜晚,下面该如何进行,没有人告诉过薛妙妙。 只是在篝火宴会上听旁边的女孩们说起,昨日有一队外族人在东海迷了路,闯入凤凰谷。 她们说起这个外族人的领袖时,脸上竟然挂着红霞,眼神亦是倾慕而娇羞的。 虽然身为恋爱经验为零的现代学霸薛妙妙,还是能很轻易地判断出,这些怀春的少女们,已经为所谓的“闯入者”所倾倒。 只是在感情线上神经粗大的薛妙妙没有继续听,更不会知道,祭婆早已暗中安排妥当。 新任神女和外族人领袖,将要在此花好月圆的夜晚,共赴巫山*,而且祭婆的计划,自然不止这一回,如此优秀的男人,必定要给凤凰谷留下血脉。 至少要让神女受孕才能放他们出谷。 凤凰谷四面环海,谷中多山,薛妙妙捡来许多五彩缤纷的小贝壳,一边观看祭祀大典,一边巧手串成各种形状。 神女头戴面纱,窈窕婀娜的身影风姿绰约,宛如月下仙子。 她叫什么名字,薛妙妙也没听清楚。 贝壳里的海,发出悠扬的呼啸,神女在每个人身前的小海螺里盛入圣水,一同举杯喝下。 篝火熊熊燃烧,薛妙妙只觉得原本就燥热的夏日愈加闷热,趁着众人狂欢之时,她悄无声息地溜了出来。 沿着山脚下一路往海边去,因为谷中都是女子,所以薛妙妙如今很享受在海边来个月光浴,这里清澈干净的水源,含着淡淡的矿物质,对皮肤也是好的紧。 每每在海边泡上一会儿,再回去泡药浴,这驻颜养容的功效便能更加凸显。 翠微山尽头连着一片繁茂不知边境的草药林,林子错综复杂,迷阵重重,成为凤凰谷天然的屏障,可进不可出。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伽罗湖边,伽罗湖镶嵌在翠微山最深处,宛如一面透亮的镜子,环绕在重重花树之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恍如人间仙境。 听桑温说过,伽罗湖湖水四季温暖,她已经觊觎了很久。 今夜因为祭祀大典的举行,湖边的守卫并不森严,薛妙妙穿梭在隐秘的丛林里,在伽罗湖一处山石下面溜了进去。 四顾无人,月色摇曳,伸出手探了探温暖柔滑的湖水,再想到身上黏腻的暑气,情感战胜了理智。 于是,她藏在山石后面,轻轻褪去一身轻薄的夏裳,一件一件,娇美柔白的少女香体,缓缓沉入湖水中去。 一头如墨的情丝飘荡在水面上,脸颊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子。 温泉水果然非同一般的享受! 薛妙妙如鱼得水,细滑的水涤荡着周身肌肤,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满足地张开,迎接伽罗湖温柔的拥抱。 山谷鸟鸣,碧涧流泉,天人合一。 实在是舒服的紧了,又见无人到来,薛妙妙索性就将贴身的亵衣裤一并除去,放在不远处的岸边。 几枚骨钉散落在外衫旁边,在月光下散发着幽幽的白光。 薛妙妙身段柔滑,游了过去,抓在手里,仔细地搓洗着。 便在她全神贯注之时,不曾发觉,树林中有沉沉的脚步声,正危险的靠近。 因为催欢散而浑浊迷乱的凤眸,透过层层密林,隐约看到了湖边那一抹游动的人影。 而少女天然的体香,无疑是一剂强烈的催化剂。 陆蘅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意志,因为那女子不经意地撩起水花,露出藕白的手臂,挂着水珠子往下滴落。 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好闻的淡淡药草香气,刺激着所有感官。 眼前浑然不觉的女孩,精致秀美的侧脸,在月光疏影里,美得令人心慌。 而陆蘅只觉得眼前景致美丽不可方物,却记不住她的脸。 然而等薛妙妙有所察觉之时,毫无防备的便被人从湖底猛地抱住,一丝不/挂的身体用力撞上了发硬发烫的胸膛。 她回眸,只能从阴影里判断出这是个男人! 因为受惊过度,她在水底不停地挣扎,却被男人强健的手臂锢住腰背,只有双腿在水里扑腾。 她刚想要开口叫喊,来人已经先一步,重重封住唇齿,将所有的呼喊化作含糊不清的呜咽。 薛妙妙只觉得脑袋发懵,浑身因为陌生的侵犯而止不住的颤抖,偏偏轻薄自己的男人却不但没有收敛,反而越发放肆。 略显凌乱和粗重的呼吸喷在她耳畔,滑到脖子里。 温热的水更成为良好的催化剂。 “你是谁…如何进入山谷的…”薛妙妙含糊不清地质问,用手推他,却被男人单手握住,反剪在身后。 这个时候,薛妙妙才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是什么… 陆蘅已然被药力催红了眼,满眼满心的,都被怀抱中柔软的女孩所占据。 头顶的月光明晃晃地映照在山谷里,刻骨的缠绵就像最烈的鸩毒,驱使着他义无反顾。 男女力量的悬殊,薛妙妙根本无从反抗,只能予夺予求,火烫的触感,每到一寸,都让她因为陌生的情潮而慌张害怕。 虽然记不住眼前女孩的长相,但那温柔馨香的触感,只要一沾上,就想要刻进骨子里,再也忘不了。 咬着她的耳珠,陆蘅已经极尽忍耐,不顾女孩的激烈反抗,便将攻破最后的防线。 他沉迷着,往下咬去,垂眸便看见了女孩蝴蝶骨上殷红的一朵刺兰。 在白皙的皮肤上妖冶而圣洁,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上去,流连辗转,“别怕…过了今夜,我带你走…” 隐忍的安抚,薛妙妙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就在男人最后的侵犯时,两枚幽幽的骨钉,顺着她手掌的力道,贴住男人的后腰,猛地打了进入! 陆蘅极其痛苦地一声低吟,身躯巨震。 骨钉入肉,深深地钉入他的后腰,正冲在肾少阴之脉上! 催欢散强大的效力,被这股力道硬生生冲撞逼停,陆蘅只觉得一冷一热,痛苦难当。 臂弯里的女孩似乎受到惊吓,如鱼一般灵活地沉入水中,趁机游走。 强忍着疼痛,气息散乱,恍惚中,便见那道柔美的身影又游了回来。 轻轻地靠近,带起一阵异香。 混乱中,陆蘅卷起衣衫,将女孩一并裹住,疾步掠出了树林。 直到离开凤凰谷几天后,陆蘅才看清了被自己带出谷的女子,她蝴蝶骨上,却刺着一朵合欢花。 而不是刺兰! 徐婉对陆蘅一见倾心,深陷泥足,但这温存不到几日,便烟消云散。 出谷之后,当陆蘅问起她的名字时,徐婉想了想,悄悄地改了字,变成了徐怜。 世间,再也没有凤凰谷神女徐婉,只有后来被皇帝看上的绝色美人徐怜。 催欢散的效力遇上骨钉至阴之物,将无处可发的*冲撞入少阴经脉之中,一枚骨钉入得太深,军医也束手无策。 是以每月至阳之日时,然陆蘅的毒便会周而复始地发作,除非与人交合才能缓解症候。 只是不知为何,经历过伽罗湖畔那一夜,再看其他女子都如何也提不起兴致。 -- 那晚伽罗湖所发生的的一切,薛妙妙事后如何也想不起来的,只有若有若无的记忆。 却不知道是桑温给她下了忘忧散。 祭祀大典突遭变故,神女被外族人所掠走,当晚,百里草药林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族中人从未见过如此疯狂残忍的报复手段,只是为时已晚,引狼入室。 但好在凤凰谷自古可出不可进,那人并没有再回来,而新任神女随他一同不知所踪。 桑温大病一场,两族群龙无首,陷入恐慌之中。 最终由祭婆出面,特允桑温再继续掌管一年,明年再推选出合适的人选。 第二年,温桑的身体每况愈下,她乃是心病,无药可医。 桑温临死前,将仙女洞密室钥匙的线索告诉了她,但只有很模糊的两条。 钥匙在神女徐婉手上,被一同带出了凤凰谷,去往大燕都城。 徐婉蝴蝶骨上有一朵合欢花刺青,左胸前有一颗朱砂痣。 薛妙妙没有见过徐婉原本的样貌,这两条线索实在如大海捞针。 夏至时,薛妙妙被推举为医脉神女,破例接管族中事务。 也是那一天,淳安侯尉迟恭,成为了伽罗湖的祭品,薛妙妙这才知道,去年此时那一场突然而来的疯狂缠绵,究竟是为何。 只是这一次,她已经有足够的冷静。 放走了尉迟恭,薛妙妙整理好行囊,悄然离开了凤凰谷,独自踏上了中州大燕的国土。 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完成桑温临终时托付的遗愿。 第32章 [柴胡连翘]同食 见薛妙妙有气无力,一张脸色惨白地坐在桌旁,陆蘅不自主地皱起了眉峰。 “摆膳吧,再点上炭炉来。” 很明显,陆蘅的出现,对于整个府上都有着绝对的影响力,然而在那丫鬟月琴的眼眸里,敬畏中,还带着浓浓的崇敬。 也是,虽然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但陆蘅的皮相也是万里无一的俊美无双,这样的男子,必定是少女心中最旖旎的英雄形象。 一想到这里,薛妙妙忽然就想起了徐娘子。 同样是个美艳绝伦的女子,如今想必已经在深宫之内伴随帝王,只是,她对兰沧王如此钟情,皇上难道就毫无所觉么? 说起来,霍州城驿站她赠与自己的药膏,十分管用,涂上去凉丝丝地,伤口亦愈合地很快。 闻了闻里面,分辨不出是何种药材,之后薛妙妙一直带在身上,途中受了擦伤,便拿出来涂一涂,效果很显著,连疤痕也变得浅淡,最后状若无痕。 “回禀王爷,已经入春,府上的炭炉都收起来了。”月琴面有为难,而且心中诧异,虽然王爷回府时间不多,但记得他不喜热,连冬日都不点炭炉的,衣衫亦是轻薄,怎么会突然要起了炭炉? 陆蘅说的自然,“那便去找出来就是。” 月琴再不敢辩嘴,出门便拉上明喻去后院子里找炭炉。 薛妙妙其实这会子是有些发冷,她素来体寒,尤其是生理期更是苦不堪言,本来从清远城带来的当归和益母草,也在霍州时就遗落了,行路匆匆,路途上皆是山野荒原,本打算到了河间府再多多采买点备用药材,谁知连脚步都没站稳,就遇上了煞星… “薛大夫怎么不动?”陆蘅虽说面上依然是冷死人不偿命的姿态,实则目光却流连在她脸上,薛妙妙的一蹙眉和一扁嘴,都逃不过他的眼。 为了掩饰自己来月事的事情,薛妙妙只好强打精神,端起手边的羹汤,抿了一口,一双清纯的眸子,不由地瞄了一眼对面泰然而坐的男人,此时他已经换做一身轻薄的墨绿色罗衫,显然是居家的打扮,见惯了他穿白色系的高冷色系,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禁、欲气息。 但这墨绿色的广袖宽袍,竟然蓦地平添了几分妖孽的气质。 口中传来淡淡的甘甜浓厚,手中的竟然是上好的红枣血燕羹,入腹温暖,薛妙妙不由地一口一口接着喝,酸疼的小腹便得到了温暖的熨烫,好不舒服。 陆蘅只是夹了几口旁的菜色,等薛妙妙自顾自地喝下半碗,他才将自己面前不曾动用分毫的血燕粥推过去,“本王不喜欢喝甜的,这份也给你。” 薛妙妙抿了抿唇,“这些足够了。” 仿佛是怕被人识破了身份一般,薛妙妙挺直了腰板,状似无意地说,“白日给霍家公子做手术,一时太过专注,就连衣服下摆沾上了血迹,也没发现,看来还是需要多添几身替换的衣裳才是,呵呵…” 事实证明,薛妙妙当真是不擅长调动气氛,陆蘅不动声色很是配合地点点头,并不揭穿,反而是一派淡定。 只是听她说到买衣裳的事情,登时就又勾起了霍州城男扮女装逃走的事情。 “不知道此次,薛大夫还打算用什么法子逃走?”陆蘅唇畔锐利一笑,递过去。 薛妙妙很认真地摇摇头,“不逃了,我答应跟你们一起去京城。” 这令陆蘅颇感意外,殊不知薛妙妙心里的小算盘也打的叮当作响。 且不说经历过远途奔波,明白了古代的舟车劳顿要比想象中的艰难许多,找车马是费心费力,路宿客栈亦不见得安全。 犹记得在河间府前一站的小县城里,险些就被窃贼盯上了,好在她机智地摆脱掉了,之后便始终提心吊胆的。 何况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安全方面得到了很大的保障,而且,看他这段时间来的表现,倒没有再越界的举动。 两人对面而坐,庭院内夜风习习,难得的如此平和静好的氛围。 有清浅的脚步声从后厅而来,接着便是一道甜甜温婉的女声,“方才月琴说给陆大哥找炭炉,恰好我房里有现成的。” 带着淡淡清香的身影聘婷而至,走过薛妙妙身旁时微微一顿,欠身道,“原不知家中还有客人,失礼了…” 陆大哥,这个称呼,粘粘的带着一丝娇嗔的意味,令薛妙妙浑身抖了一抖。 以兰沧王铁血的威名,若能用如此亲密的称谓,关系必定是极不一般的。 女子姣好的面容映入眼帘,她俏生生站在陆蘅侧面,淡青色的对襟襦裙秀丽,端着炭炉的姿势也是好看的紧。 和徐怜绝色无双的容颜相比,眼前这位姑娘显然略微逊色一筹,但面上清爽甘甜的笑容,却如一汪碧泉,带着恰到好处的蓬勃和温柔,让人很舒服,不会有如徐怜一般艳色逼人的压迫感。 陆蘅似乎对于她的称呼习以为常,“那便交给明喻点上,”然后又随口关照了一句,“可有用过晚膳?” 青衣姑娘摇摇头,“青青不饿,晚些再吃。” 陆蘅望向一副客客气气表情的薛妙妙,简单地介绍,“如此便坐下一起用吧,这位是本王的朋友薛大夫。” 薛妙妙站起身儿,淡淡地颔首示意,青衣姑娘甜甜一笑,自报家门,“唐青青见过薛大夫,平时我最喜欢钻研医书,既然薛大夫住进府上,那便有人替我解惑答疑了。” 薛妙妙嗯了一声,“才疏学浅,不敢当。薛某用完了,将军和唐姑娘慢用,就不打扰了。” 正好寻个借口离开,她需要好好休息睡一觉,至于陆蘅周围的莺莺燕燕,并不感兴趣。 陆蘅握着青瓷杯,见她宽大的衣袍下,隐隐透出的纤细,如今知道了她是女子,再看便更觉得平添了几分娇美,尤其是夜风一吹,清清落落的,偏生又那般坦然无谓。 心间徒生悸动。 “也好。”简单的两个字,得到了许可,薛妙妙一身轻松地离开。 再回头看厅中灯火柔和,隔窗依稀能看到两道身影坐下来,映着烛火微微摇曳。 唐青青时不时说上一些府中发生的趣事,陆蘅依旧是吃着冷食和温酒,只是一双凤眸越发清冷,有些心不在焉。 他本是不喜欢身旁有人打扰,但薛妙妙坐在对面却不觉得别扭。 看着那半碗血燕红枣粥,她一走,颇觉得索然无味,以至于唐青青的话,并未听入耳中。 习惯了陆蘅冷冰冰的态度,唐青青小口地用着饭,见他起身要走,便忙地出声,“青青不想独自待在河间府,我想绣儿妹妹了,陆大哥能否带我一起回建安?” 面对她渴望恳求的目光,陆蘅一句回绝,“容后再议。” 虽浅淡,却不容质疑。 脚步兜兜转转,停下来时,已经来到秀园,厢房内灯烛熄灭,陆蘅在门外站了片刻,隐隐听到里面传来匀细的呼吸音,确定薛妙已经睡下了。 枕着一帘月色,长剑悬于床帏的挂壁之上,黑暗中,陆蘅捻起枕边的三枚骨钉,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泽。 三年前那晚让他心动难忘的姑娘,如今已然是线索全无,人海茫茫。 只有留在身上柔滑细致的触感,如何也忘不去,还有那枚仍深深钉在腰间的骨钉…让那场往事如何也翻不过去,每月都要重复着那种折磨。 他不是没有回去过,但丛林迷踪,凤凰谷仿佛消失无影。 常年军中征战和隐疾的折磨,陆蘅自认为早已对女人丧失了情念,就算是同样凤凰谷出身的徐怜站在眼前,千娇百媚,他都提不起一丝兴趣。 那种强烈震撼的纠缠,再也不可复制。 然而如今,巨大的矛盾盘桓在心头,薛妙的出现,竟然会让他的止水的心湖再次撩起淡淡的水波,虽然很浅,但已然无法忽视。 -- 美美地一觉过后,薛妙妙神清气爽地收拾完毕,便从管家刘伯出听来一二,说将军去了大营,归期无定。 薛妙妙倒是难得的自在,正好逛一逛河间府的繁华景致。 起初两日,每天她皆会去霍知州府拜访一下,观察病人术后情况。 那霍谦是个享受惯得贵公子哥,让他每天静卧几个时辰,简直是难捱,由于手术条件很落后,所以本该及早拆除的引流管里面,仍然有淡淡的黄色浆液流出来。 只好继续加用消炎药,并在此仔细消毒创口,继续留置几天观察病情。 方子上头,又新加了一味蒲公英粉的材料。 市面上行医,蒲公英粉还没有作为消炎解毒之用,这方子是在凤凰谷中时,从古书上学来的秘方。 想到那么多珍贵的典籍如今去向无踪,薛妙妙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去京城。 尽管线索很渺茫,但总要一试才甘心。 除了去知州府上看病,薛妙妙也几乎不回王府,自由在在地在河间府各处逛街。 看似闲逛,实则她却是一刻也没闲,先是打听了家名气响亮的铁匠铺子。 随身的医药箱中只有五枚手术刀,和血管钳、镊子若干,经过几次实战演练,还却少了许多细节上的器械。 将常用的鼠齿钳和可以绕过血管的直角钳,还有帮助牵拉视野的牵开器,都画成详细的图纸,这样一来,就不要人力手动扩口,方便了许多。 只是让薛妙妙有些失望,河间府的能工巧匠做出来的东西,并不尽如人意,和实际操作上还有很大的区别。 府上唐青青,为人很和气谦虚,抽空便拿着医书来求问,一副很好学上进的样子。 她说的话,唐姑娘都认真地记在书页上,这倒让薛妙妙对她的勤学上进刮目相看。 这个时代,一般的闺秀却鲜少有人对医理感兴趣,钻研者更是凤毛麟角。 而且从唐青青的提问中,可以看出,她是有底子有独到的思维,一些问题颇见功底,甚至薛妙妙亦需要和她探讨研习。 “看唐姑娘见识,必定是家学渊源。” 唐青青只是委婉一笑,“家父曾是军医。” 薛妙妙恍悟,原是同行,便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更有了几分好感,“那如今令堂可也在河间府?” 唐青青脸色暗淡下来,“父亲两年前就过世了。” 不小心揭了别人的旧伤疤,薛妙妙便只好沉默着应对过去。 正值尴尬之时,忽见明喻来园中通报,说是知州府上来人,速请薛大夫过门。 第33章 [柴胡连翘]暗情 霍家如此急着寻她过去,虽然小厮嘴上未说,但薛妙妙大概能猜到,应该和霍谦的病情有关。 是以,她临走前就充分带好了器械,紧急应对。 过了知州府门,一路引到霍谦的厢房内,一身蓝色官服未褪的霍知州,目光扫过来,既焦急又带着质问的语气,“薛大夫替我儿治病,前些天分明就见好了,为何突然又高烧不退加重了病情?” 在河间府,霍知州也是一方父母官,此时严厉起来,自然对她这个市井草民没什么客气颜色。 何况,私底下调查过,这薛妙是外乡人,无根无凭,和兰沧王并无任何亲戚关系,并非想象中的大人物。 这会子兰沧王不在城内,当日霍知州受他胁迫,现下还有一口闷气发不出来,正好撒到薛妙妙头上。 然而看到霍谦因高热而有些昏迷的神智,薛妙妙自然是无心于他理论太多,先上前仔细探查体征。 “当时令公子是饱食后的穿孔症,术后极易并发弥漫性腹膜炎,”薛妙妙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大概在三十九摄氏度上下,“拿冷水毛巾来物理降温。” 然后又写了张消炎退烧的方子让小厮去医馆抓药。 这厢霍知州一脸严肃地站在一旁盯着,“薛大夫如若没有足够精湛的医术,当日就不该贸然逞强,我便将话放在这里,如我儿有任何差错,薛大夫也休想离开府门一步。” 闻言,本还在床前的薛妙妙,缓缓直起身子,面色凝了下来,沉静地问,“霍大人是一方父母官,没想到竟会说出如此颠倒黑白的话来。当日令公子急病在前,医治无效,才请薛某来治病,而且当时术前的所有情况,霍大人亦在告知书上画押。” 这个清秀的小少年的话,显然对霍知州没什么威慑力,“那又如何,治不好我儿,便是你医术不精。” 薛妙妙眉目一冷,“救人是医者的天职,但并非所有的疾病都能完全治愈,如若不然,为何每日都有人因病死去?既然霍知州话已至此,那么就另请高明吧,如您有任何疑问,薛某不介意对簿公堂,那份告知书一式两份,当初为保万全,还有一份交给了兰沧王。” 霍知州一愣,不料这看起来弱小的薛大夫说起话来竟然如此掷地有声,而且,听到兰沧王三个字时,气焰明显弱了下来。 “你也休要动辄就搬出兰沧王来,兰沧王政务繁忙,哪里会有闲功夫替你收拾残局?” 薛妙妙摇摇头,“霍知州当真是糊涂,我本是一心想救治令公子,是你们不分是非、咄咄逼人在先。” “你…”霍知州横眉怒目。 那小厮上前,“你这竖子竟敢在知州大人面前无理!” 薛妙妙挣脱开他的手,“泱泱礼仪之邦,身为河间府知州,如此作为,难道就是请人待客之道么!” 虽然嘴上一通大道理,实则薛妙妙此刻心跳的极快,她还很少有如此生气的时候,从前和病人家属谈话,也都是十分温和的态度,并没发生过不愉快的事情。 但如今的情况,他们颠倒是非,不分青红皂白的诬陷,她必定要据理力争。 一想到病人还躺在床上病重,病人家属却开始无理取闹,这样延误的只会是病人的病情!实在是得不偿失! 僵持中,柴胡已经取来,小厮本来打算拿去煎药,岂料霍知州却道,“不用薛大夫的药,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过来诊病。” 方才查体时,薛妙妙已经发现了感染的端倪,不仅仅是食物残留导致的腹膜炎,这其中更有人为因素,因为她放置的引流管被人动过!缝合口的位置也发生了偏移。 这厢话音刚落,便有轻飘飘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随着广袖宽袍从外步入房内。 众人回头,竟是淳安侯到访。 霍知州自然要给他面子,相互见了礼。 淳安侯淡笑着道,“原来薛大夫也在,实在是巧,不知薛大夫此来为何?” 薛妙妙听出来他话中有话,投来感激地一瞥,“知州公子术后并发症,不过知州大人不信任薛某。” 霍知州冷哼一声,淳安侯步态悠然,“恕我直言,连崔大人都治不了的病症,只怕整个河间府更是无人敢治,不论霍大人与薛大夫有任何误会,病情为大,诸位三思。” 淳安侯把话放着,分量自然重,而且经过方才的对峙,霍知州心中也有所权衡。 不一会儿,请大夫的小厮跑回来,医馆一听是替霍公子治病,不是不在家就是身体不适,结果绕了一圈,无人敢来,无人敢冒这个风险。 最后霍知州只好拉下脸面,“淳安侯说的在理,如此,还请薛大夫继续诊治。” 可叹人心不古,薛妙妙此刻的心情已经是凉了半截。 但霍知州一万个不是,她也绝对做不到对病人坐视不理。 “敢问霍大人一句,那份告知书可还有效力?”她最后确认。 不情愿地点点头,算是应允。 淳安侯一派闲适地坐在椅子上,无形中作为鉴证。 快速准备好术前一切,薛妙妙一问之下,果然是霍谦嫌引流管碍事,便私下违背医嘱拔掉了,自行将缝合口粘住。 后来过了半日,便觉得腹痛难忍,发起高热,缝合口也有越来越多的液体流出来。 这一下才心知病情严重,连忙去找自己来。 虽责怪他们护理不当,但目前要紧的是,先要拆线彻底灌洗,充分引流。 摒去闲杂人等,选来选去,便将淳安侯留下做助手。 尉迟恭笑的桃花春风似的温润儒雅,仿佛很愿意效劳的态度。 两人简单地交流了片刻,便铺好巾布,各自套上手术服。 看着稀奇古怪的行头,尉迟恭淡淡道,“这手法我也是第一次见,看来要好生领教一下妙妙的医术。” 没奈何地望了他一眼,恍惚间,眼前男人的模样忽然令她想到了陆蘅。 还有他满面肃然地手术的样子,而且从没有一句非议和怀疑,始终无条件地配合,那种沉稳的气质,令自己也能跟着安下心来。 尉迟恭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薛妙妙连忙收起心思,为何会想到他呢… 之后便是沉默,薛妙妙一丝不苟地拆除部分缝线,探查腹腔情况,着手清理。 尉迟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动作,想她一介女子,却有如此见识胆量,便越看越觉得不同一般,想当初凤凰谷时,她一身绿色衣裳清纯好看的不沾染一丝尘垢,是让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心动的女子。 此时此刻,又能为病人开胸破腹,一把手术刀严肃而认真。 如何不令他刮目相看,素来只听闻凤凰谷医脉岐黄之术冠绝天下,一见才知的确如此。 便又回想当初,若伽罗湖那一晚当真与她共赴巫山,也是甘愿的。 正在专心手术的薛妙妙忽然接受到一旁投来的目光,转头便对上尉迟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情愫的眼,不由地警告,“手术中,要心无旁骛。” 尉迟恭很配合地应下。 虽然过程中,他行动利落,但论起配合的默契程度上,总觉得不如陆蘅。 尽管陆蘅全程都是冰山脸,可就是每一处动作都能很好的领会,很好地反馈,顺手的紧。 半个时辰之后,清理完毕,换了根口径更粗的羊皮软管,创口也没有缝合死,而是需要每日换药,再观疗效。 经历过这一次教训,司责护理的小厮也再不敢怠慢,薛妙妙为保万一,直接向霍知州交待病情。 眼见儿子的烧渐渐退下来,霍知州才认可了薛妙妙的治疗方案。 想到方才那通不愉快的谈话,本想要再说些什么,岂料薛妙妙已经整理好东西不发一言地出了房门。 此时无声胜有声,相较之下,更显得霍家人不够肚量。 尉迟恭帮她拿着东西,见她忙碌许久,额头上已经沁出汗来,便掏出锦帕替她擦去。 正走到府门前,薛妙妙被他猛地触碰,颇有些不习惯,便连忙自己拿着,不料这一拿,正好就按在尉迟恭的手上。 微微停顿的片刻,余光瞥见打东巷口哒哒行来一纵马队。 为首之人端坐汗血宝马之上,一身白衣映着天光,冷峻如霜,打马从满街的桃花树下肃然而来。 薛妙妙连忙将他手推开,“谢谢。” 尉迟恭和身后跟来的霍知州等人也同时看见了浩浩荡荡的一对人马,霍知州只觉得双腿有点发虚。 陆蘅就这么挺拔地在马背上俯瞰,接到薛妙被叫走的消息时,他便立刻放下手中公务,从大营赶来。 好在她安然无恙,但霍知州对她不敬的事情,探子已经如实回报。 霍知州不会知道兰沧王的眼线遍布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只觉得此时那道目光冷如冰刃,刀刀穿透过来。 而方才,淳安侯的手如此亲昵地替她擦汗,两人默契熟悉的态度,更是让陆蘅觉得如此刺眼。 不顾众人行礼拜见,陆蘅翻身下马,将披风凛冽地一收,沉步朝着薛妙妙走来。 “既然诊完病,薛大夫便随本王回去吧。” 淳安侯不甘示弱地表态,看似云淡风轻,“我还有事要和妙妙说。” 一听妙妙二字,陆蘅的眼波更是沉了几许,看向一旁。 薛妙妙此时只觉得进退两难,索性就装聋作哑,低着头任他们你来我往,总之和自己没关系就好… “过去,等着本王。”微微将她往身后一拉,“淳安侯有何话,不妨直说。” 那边傅明昭也翻身下马,熟练地接过薛妙妙的行头,“你可真是大胆,竟敢独自来,他们若不是看在将军的面上,必然不过轻易饶过你的。” 薛妙妙点点头,有些无奈,“你说的对。” 眼见兰沧王要人的态度坚决,淳安侯退让一步却不失风度,“府上簪花宴下月初举行,特请王爷和薛大夫一同赴宴,不知可给薄面三分。” 陆蘅站在那里,凛然如松,从气势上,已经艳压全场。 想到淳安侯还未招安,门下客士才俊颇多,若能不动兵卒便收为朝廷所用,亦是大有益处。 正找不到突破口,这簪花宴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点点头,“本王若得空,定会赴宴。” 然后目光扫过身后的霍知州,冷言道,“稍后,本王会将一份大礼送到府上。” 说完,便带着薛妙妙一路离开。 不久之后,霍知州看完送来的文件,颓然地瘫坐在太师椅上,手中是一份贬斥的调任书,这知州的乌纱帽就这么被摘掉了。 -- 傅明昭原本是将薛妙妙放在马背上,自己牵马而行,奈何薛妙妙不会骑马,歪歪斜斜地坐不住,便要求下地行走。 陆蘅策马跟上,伸出手来。 薛妙妙不解其意,睁着眼看了看他。 陆蘅沉声道,“过来,本王教你同骑。” 眼看才出了城门,官道上偶尔还有过客往来,但犹豫时,陆蘅却不给她任何机会,就势握住她的手臂一提,便按在了自己身前。 猛地被他胸膛从后贴住,薛妙妙浑身的肌肉都登时绷紧了,直着腰杆,一动不敢动。 顺势,陆蘅修长有力的双手,将她的手摆好,一起握住缰绳。 薛妙妙浑身硬的像是块木头,俨然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将军这是要带薛某去哪…” 淡淡的荀草气息从周身传来,陆蘅微微俯身,下巴擦过她的发顶,“握稳了。” 话音才落,便觉得胯、下马儿猛地狂奔起来,风驰电掣,由于惯性薛妙妙整个人都向后倾去,正好落入他的怀抱中去。 此时,夹杂着凛冽的风声呼啸,她听到陆蘅俯在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妙妙。” 她猛地回头,却看见陆蘅不苟言笑的冷脸,眉眼一垂,“以后除了本王,不许任何人再这样唤你。” 薛妙妙满头黑线,衬着狂奔的疾驰,鼓足勇气再次声明,“将军,薛某真的没有断袖之癖。” 陆蘅猛地一夹马肚,“本王亦没有。” 嗯…嗯? 感情线神经粗大的薛妙妙,觉得十分摸不着头脑。 兰沧王说他不喜欢男人,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已经安全了? 第34章 [柴胡连翘]夜袭 河间府外二十里山谷,陆蘅带着薛妙妙一马当先,峭立于崖上,俯瞰壮阔的玉门大营。 这场景并不陌生,但见军旗猎猎,将满山桃花都煞了颜色。 “在清远城烟云山,也见过如此场面,”薛妙妙恍悟,“将军一直隐瞒身份,当初我还以为你是去捕蛇…” 想来当时自己被蒙在鼓里的模样看在他眼里,必然是十分滑稽的,亏她还一本正经地。 “上回是远眺,此次本王带你进去。”娴熟地调转马头,傅明昭等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随行。 白衣列阵在前,冷艳的眸光里含着万簇山光,坦然从容地接受迎上来的兵马纵队。 微微抬手,然后便在身着红黑戎装的卫尉簇拥之下,缓慢而沉静地踏入大营腹地。 从山间绕过,卫兵交织巡逻,守卫森严。 从马上下来,薛妙妙的脚步仍然有些虚浮,站在陆蘅身后,隔着铁木围成的两人多高的栅栏,望向里面纯男性的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严肃,凛厉,茫茫望不到尽头。 路过之处,所有卫兵对待兰沧王的态度皆是绝对的服从和崇敬。走过一幢幢营帐,越来越多的伤兵部将出现在眼前。 薛妙妙目光划过那些缠着绷带,或是断肢残重的士兵,伤情或轻或重,无声地昭示着曾经惨烈的战役。 曾经跟着医院医疗队去过救灾现场,和眼前的情况差不多。 感慨之时,陆蘅微微将她肩头拢了拢,“年前陇西一战,虽一举歼灭黄巾军主力,但惨胜犹败,我麾下十万将士只剩一半,负伤者不计其数。” 他语气沉沉,凝着沧凛。 “和平是最可贵的,乱世受苦的都是百姓,”薛妙妙同样掀起眼眸,纤瘦的身子上布衣磊落,举目四望,“将军不曾见,我从家乡一路入中土,在路上见过多少的流民灾祸,尸骨荒野。” 陆蘅沉默着,薛妙妙不知道像他这样素以铁血威慑天下的战将心中,可也曾想过黎民苍生? 说话间,已经行入主将大帐,于营地深处。 “结束了。”陆蘅站在一丛篝火旁,举重若轻地道出这一句话。 他如何不明白这些道理? “国乱于昏君,将毁百年基业,为了大燕的前途,本王才决意发动政变,挽狂澜于乱世。” 他声音如玉碎朗朗,夹在在山风中,分明说的轻淡,可却重若千钧! 再看到他冷漠中那一丝沉定时,薛妙妙忽然有些理解了他的抱负和无奈。 身为守护天下的兰沧王,他让敌人闻风丧胆,不惜背负各种非议和罪恶,却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一句。 “我刚才的话,并非是指责将军…”薛妙妙跟着他入了帐。 岂料陆蘅只是极其桀骜地一笑,“本王不需要,那些廉价的同情和理解,无关痛痒,无关大局。” 见她仍然紧绷绷地站着,“想必方才的路上,薛大夫已经看见了,营中有许多伤兵因为条件受限或者医治不当,导致留下严重的症候。” 帐帘掀起,傅明昭领着几位略有不同装扮的士兵进来,“回将军,眼下营中军医都到齐了。” 陆蘅扬手,“这位是薛大夫,虽然年纪不大,但医术精湛了得。” 几位军医看年纪少则是中年,常年随军,面容上皆刻着沧桑,一听是兰沧王举荐之人,便知必定是难得的俊才。 薛妙妙谦虚地见了礼,乍一下如此阵仗,颇有些不适应,便以眼神询问。 傅明昭领着几位军医退回帐外,陆蘅缓缓起身,眸光锐利带着肯定的意味,“给薛大夫七日的时间,对军医进行集训,将外伤手术的基本要义传授与他们,悬壶济世,医者普度众生。本王只管杀人,你要教会他们如何救人,可好?” “将军倒是挺了解自己的…”薛妙妙觉得眼前的男人时而如高山仰止不可攀,时而又无耻的一塌糊涂。 微微抬手,将她凌乱的碎发抚开,那一汪清纯如雪的眼眸亮晶晶的。 “本王不会亏待了你。” 警惕地避开些许,“那我替将军培训军医,打算如何谢我?” “黄金百两,珠宝满车。”他随口道,薛妙妙摇摇头,陆蘅便知她不是贪图钱财的性子,这才正色,缓缓拿出一枚袖箭,“此为信物,可允你一个愿望,只要是本王力所能及,必会替你办到。” 这个诱惑,的确是很大,日后到京城寻人落脚,若有兰沧王的相助,必会事半功倍。 轻轻接了过去,“为何是七日?时间有些仓促。” 陆蘅收回手,“七日后便是淳安侯府的簪花宴。” 薛妙妙惊讶状,“将军还喜欢那种舞文弄墨的场面?” 陆蘅不置可否,“累了一日,先歇息片刻。” 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先走访一下军营中的实际情况,按照伤情做一个简单的统计,然后对症制定方案。 “时辰还早,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我先去熟悉一下情况。” 陆蘅见她一提起治病救人就干劲十足的模样,无奈地道,“本王等你回来一同用膳。” “嗯,”一抬眼,忽然看见了他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令心房蓦然一动,连忙转过身去出了帐。 她一走,陆蘅便唤来傅明昭,说给帐中添置一张床褥,巾被皆要最软和舒适的料子。 薛妙妙清瘦的身影,跟着几位军医走访在大营各处,她清秀的外表一开始并不令人信服,那些浴血沙场的士兵见她细皮嫩肉,虽然碍于兰沧王的面子,但心中是不服气。 但对于此,薛妙妙并不在意许多,只是详细地询问伤情做记录。 等大致忙完的时候,夜色已然降临在幽静的山谷,满天繁星下的主将营帐里,透来暖黄的亮光。 入内一瞧,陆蘅坐在桌案旁,正在专心看书。 便捡了一旁的座位,将搜集到的资料汇总起来。 见她安安静静的模样,越发增添了几分秀美,两人一同对坐用饭,军中多为粗粮,但薛妙妙心里想着这七日的课程安排,也吃的津津有味。 “听闻,唐姑娘的父亲从前也是军医。”她无心地一问。 陆蘅夹菜的手顿了顿,“她和你说的?” 薛妙妙诚实地点点头,“唐姑娘对医理颇有见地,是不是因为她父亲为救将军牺牲,所以才将她接到府中呢?” 陆蘅放下酒杯,“此事,待到你教会了他们,本王再仔细说与你听。” 见他面前的冷食,薛妙妙忽然面色凝重下来,“朱砂粉不可长期服用,将军难道就没想过戒除么?”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须臾,陆蘅意味不明地反问,“不知薛大夫可愿意替本王解毒? 浑然不觉的薛妙妙竟然十分认真的点点头,一派真诚。 但陆蘅却觉得有一团心火隐隐升腾,冲撞在压抑已久的经脉中。 吃完饭,便开始着手草拟大纲,直至夜深,她已经勾画了一摞宣纸,然后装订成一本。 困意袭来,薛妙妙伸了伸臂膀,见陆蘅毫无睡意,“我先下去歇息了。” “你就在本王帐中安置。”说完指了指隔着帘子放置的一张矮榻,“难不成薛大夫愿意去大营中,和将士们睡在一处么?” -- 除了第一晚有些胆战心惊之后,薛妙妙这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因为陆蘅身为主将,日常事务异常繁忙,两人白天几乎见不到一面,有些时候用晚膳时才能略微说上几句话,然后陆蘅看兵书文集,薛妙妙整理课件。 先从无菌术的概念开始普及,花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们接受了现代西医的观点。 然后是简单明了的清创扩创、灌洗术的运用,其实古代医学对待外科已经有一套初步的理论系统,和几千年后的西医不谋而合,但原理和操作上还有很大的差异。 每天穿梭于各个营帐探访伤兵,有时候还需要挑选一些典型的病例做示范,渐渐地,大家接受了这个认真细心的小大夫,薛大夫的名声也是从此时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 有时候,隔着远远的距离,见那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坐在一群武将中央,神态坦然而专注地或侃侃而谈,或出手示范。 陆蘅都会有一种不想与外人道的快慰与悸动,世间女子多妩媚,但能有她如此气度者却无多,那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善良和美丽,是任何华服玉饰都装扮不出的清华。 不为世俗流污所沾染,不为红尘纷繁而困惑。 七日之约,只剩下最后两日,基础已经打得牢固,薛妙妙将本子上的条目一条一条打上勾。 打石膏固定骨折患肢作为压轴,这项超前理念的技术,应该会对战伤治疗的预后带来极大的飞跃式进步。 及至傍晚,陆蘅面对着满桌清粥小菜等了许久,也不见薛妙回来,想着自己派给她的差事过于辛苦了些。 但见帐帘掀开,竟是军医宋良搀扶着薛妙妙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王洛石等人,陆蘅眸光一暗,已然抽身上前,“这是如何了?” 挤出一丝宽慰的笑意,薛妙妙尽量轻松地道,“不小心跌了一跤,不碍的,休息片刻就好,是他们太兴师动众啦。” 宋良嘴快便道,“薛大夫上山采药给属下示范时,踩到山间松动的落石坠了下来,但薛大夫却不让属下上药只是自己忍着。” 再看薛妙妙为难的脸色,陆蘅了然地吩咐,“那就依薛大夫的,你们去找些止痛散和敷药过来便是。” 旁人一走,薛妙妙实在是忍不住,便坐在矮榻上揉着,右肩上传来阵阵钝痛,虽然幸好没有骨折,但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大片摔出的淤青。 陆蘅轻手触碰了她肩头一下,“可用本王帮你敷药?” 握着瓷瓶,薛妙妙连连摇头,跑到内帐里拉好帘子,“此等小事便不劳将军动手,我自己能行的。” 知道她心中顾虑,陆蘅默许,一阵悉悉索索之后,这才慢吞吞地出来。 夜间,内服外用了止痛散,薛妙妙在疼痛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帘子外面的陆蘅听着她时而急促,时而轻轻的呻、吟,良久无法入眠。 见她睡得熟了,才披了衣衫,轻缓地拉开了帐帘,窗缝里泻下淡淡的星光,映着她微微蹙眉的脸容。 头发略微散乱地搭在肩头,领口下面是厚厚的包扎。 看了片刻,他就势坐下来,轻手地爱抚着她的脸蛋,“总是如此逞强。” 薛妙妙沉沉不觉,清婉秀丽的模样让陆蘅一时情不能禁,渐渐俯身下来,迟疑了一瞬,终于浅浅吻住那两片柔软含着淡淡药香的唇。 没有激烈的反抗,就在漆黑的军中的夜色里,他本是只想浅尝辄止,却一再地辗转深入。 交织的呼吸迷乱在一起,打开她的领口,往下就能看见右边大片的淤青触目惊心,手指揉弄着,冷硬中带着丝丝怜惜,再往下,就触到了被紧紧束起的胸脯上缘… 胸中狂跳不止,情念矛盾之中,他忽然脑中灵光乍现,修韧的手指突然换了方向,摸索向她的右侧蝴蝶骨。 便在此时,薛妙妙混混沌沌地张开了眼,陆蘅心头一窒,停下了动作。 隔着淡薄的星光,两张脸儿靠的极近,那双迷茫的清眸似乎是停顿了片刻,然后小脸儿猛地皱起来,卷起被子缩到墙角,“你在做什么!” 陆蘅极是制止住她的动作,一拉一扯之间,被单悄然滑落,那被紧紧束起的上围,再也无法掩饰地暴露在两人眼前。 那一刻,薛妙妙终于体会到了何为万念俱灰… “我…我其实…”她已经语无伦次,陆蘅投来淡淡的目光,温柔似月色,“其实,本王都知道。” 又是一道晴空霹雳,薛妙妙捂住脸儿,闷声不语。 第35章 [柴胡连翘]表白 薛妙妙抱着被子缩成一团,冷静了片刻,便问,“将军是何时知道的?” 想着自己素来小心谨慎,并不记得什么时候放松过警惕的。 坐在床头,陆蘅既温柔又略显冷薄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味道,“何时知道的,并不重要。” 怎么会不一样,如果是自己有了纰漏,那么必定还会引来其他人怀疑。 望着他依然稳静的面容,薛妙妙脑中一闪,想起初来别院时,陆蘅进门替自己加了披风的动作… 明眸一动,“就是那个蒲团…” 冷硬的唇角若有若无的噙了丝笑意,“你还不算太笨。” 和陆蘅心中所想的不同,薛妙妙并非因为这个时代的男女大防,被人看去身子感到难堪。 这胸前露出的肌肤,放在现代也只是夏天短袖短裙的普通标配。 她虽然在这里生存了五年,但思想上还保持着绝对的先进性… 只是一想到前功尽弃,自然是十分沮丧。 将女子身份这一层窗户纸捅破,气氛变得隐隐有些微妙。 陆蘅虽然身为兰沧王,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高权重名震天下,但对于男女之事上面,却没有任何经验可谈。 年少时一心习武,入军营立战功,一路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三年前又在凤凰谷伤了经脉,更对女人产生了抵触情绪。 见她闷声不语,便尽量放柔了语气,“妙妙。” 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从没发现自己听了几十年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竟然这样好听。 “你家住何地,师承何人,为何要独自去建安?” 一连串的问题问过来。 其实从出谷的第一天,她就已经准备了一份标准答案。 似是有难言之隐,薛妙妙轻轻蹙眉,素来以男儿身示人,现下流露出楚楚之态,更令人惊艳,“我的家乡就在清远城东面的小镇上,母亲是镇上医女跟着外祖父行医救人,但前年过世于一场疫病…”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陆蘅凝着她含着水光的眸子,往事亦是如潮水袭来,十年前,他也尝过失去父母双亲的痛苦,却不曾料自己一心立战功,而暗地残害双亲的幕后之人,便是当时的天子哀帝李灵。 世人都只道兰沧王乖戾冷漠,铁血无情,是战场上一柄克敌制胜的利刃,却不知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庙堂上的杀父仇人并肩而立,获得报仇雪恨的机会。 “不瞒将军,此次上京,正是要寻找失散多年的父亲。” 其实这段话,也不完全是谎言,从她来到凤凰谷后,从桑温那里渐渐知道,自己的母亲于生下自己不久后,便因难产失血过多身亡,父亲则出谷远走高飞,只留下一枚信物,甚至连姓名也没有。 但能被祭婆选中的男子,必定是天下极其出色之人,就像兰沧王,就像淳安侯。 有时候胡思乱想之中,薛妙妙有时候也会好奇自己的“父亲”究竟会是何方神圣,究竟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她说的真诚,陆蘅微微扶了扶她的肩,黑瞳沉沉,“本王也和你一样,饱尝过失去至亲的痛苦。” 薛妙妙一副悲戚的模样,实则心里却是想着赶快结束这场戏,却不料倒引出了兰沧王的心事。 本以为终于说出实情,就该结束这一场深夜对话,毕竟右肩上的瘀伤还隐隐作痛,薛妙妙急需要休息。 但床沿上的男人似乎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 “本王…” 静默中两人同时开口,陆蘅很有风度地示意她先说。 “夜深了,我有伤在身,想歇息一会儿…明日还有最后一课要讲授。”她搬出这事,就是下了逐客令。 陆蘅的手轻柔地按捏了一下她的瘀伤,“包扎的歪歪斜斜,本王替你上药。” 避开他的手,“不劳将军,我自己是大夫自然熟悉伤情。” 话音刚落,对面男人忽然倾身靠近,握住了她放在被子外面的双手,“妙妙,可愿意跟随本王?” 薛妙妙点点头,用力抽了抽,抽不开… “我本就是要跟着将军一起入京的。” 看着她清纯潋滟的眸子,陆蘅心神一定,从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对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 “非但要入京,而是成为本王的女人。” 这一席话,薛妙妙也愣住了。 他沉默着,将手上移,转而从后握住她的细颈,音色如玉,“你的身子本王已经看过,亦曾有过肌肤之亲。” 薛妙妙无语凝噎。 此时此刻才体会到了古人的保守。 这种程度的肌肤之亲她就要非君不嫁,那她做过手术的病人要怎样… 按理说如此缠绵温柔的意境,面对着有权有势又好看的男人表白,是不该煞风景的。 但薛妙妙坚定地摇摇头,挣脱开来,“将军不必有压力,我素来以男儿身示人,不必受世俗眼光所束缚,再说上一次是你药性发作,算不得数。” 说完这番话,薛妙妙就后悔了,因为下一刻,陆蘅便不由分说地按住她的后颈,强势地再一次强吻成功… 被他禁锢的动弹不得,吻技虽然生硬,却不含糊,攻城略地。 他的手划过锁骨上的淤痕,轻轻浅浅地往右背上探入,还没触到蝴蝶骨,便被薛妙妙猛地推开。 直到两人气息不稳,这才放开,薄唇依然若有若无的贴上她的鼻尖儿,“妙妙,本王不曾玩笑。” 如果此种情况往下发展,大帐中孤男寡女,实在不是个好预兆。 何况,他已经暗示地如此明显。 不像是上一次在客栈中的激烈,这一次的吻竟然温柔的不像话… 有夜风吹来,薛妙妙裹了裹身上的被单,清眸定定迎上他的,“那将军的意思,是要娶我为妻么?” 陆蘅显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薄唇渐渐离开了些许。 心中只是对她的眷恋和悸动,想要留在身边,却暂时没有想过成家立室。 毕竟如今朝局初定,天下各方虎视眈眈,建安表面的昌平之下,实则暗流涌动。 尤其是同样有重兵在握的长公主驸马定国侯一脉势力,其心更是不知深浅。 见他不说话,薛妙妙笑的愈发深了,很大度地表示,“或者说,因为我和别的女子不太一样,一时新鲜,将军只是想占有我,最多将来给一个侍妾的名分就是天大的恩宠了。” 陆蘅眉心一动,脸色沉了下来,“妙妙,本王并非如此做想。” 在男性占有绝对主导的社会,女子的命运便是如此不堪,薛妙妙不知哪里来的气,说话也十分不客气。 “那恕薛某直言不讳,”她沉下脸色,一派郑重,“我对将军并无情爱之意。” 话一出口,能明显感到握在她脸颊边的手猛地僵住,然后缓缓地,抽离开去。 薛妙妙垂下眸,抱膝静坐不语,不再去看他。 良久,陆蘅终于站起身来,一贯冷冰冰的容色,此刻在黑暗中,更是凛厉冰霜至极。 她拒绝地如此坚定,甚至不留一丝情面。 未曾想,堂堂兰沧王竟然被一个女子拒绝了… 陆蘅忽然觉得自己何其荒谬,本是怀着一腔柔情蜜意,却被一盆冷水浇头而下。 冰火两重。 那一刻心中生出的冰冷,让他的尊严不容任何回绝。 “本王知道了。” 忽然,薛妙妙从被子里出来叫住他,陆蘅在阴影里微微转头,就见她端着那枚袖箭,一字一句,“对将军的请求,便是要替我保守身份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 手指从她柔白的掌心里划过,冷厉地拿回袖箭,陆蘅随手用力一折,应声断成两截,“本王自会信守承诺。” 转身离开,拉上帘子。 躺在床上,薛妙妙圆睁着眼,果然是天生没有恋爱的神经线,方才说的如何坚决理智,这会心中才感到咚咚乱撞,脸颊似乎也烧了起来。 她从前不是没有过追求者,但是没有一个像他那样强势到令人透不过气来。 就算是恋爱一场,也要差不多势均力敌,兰沧王与她,必定是无疾而终,何况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事情。 黑暗中,听觉越发敏锐。 只有轻微的声响,想必他已经卧床。 一重帷帐,两处心肠,各自成眠。 -- 因为各种原因,薛妙妙头一次失眠了… 睡到日上三竿,起来梳洗时,便顶了个标准的熊猫眼。 早饭摆在桌案上,几名军医正候在外面,只是往里面看了一眼,没有他的身影。 轻松中,又夹杂着一丝道不明的情绪,薛妙妙如常用饭讲授,昨晚表白之事,很快被她抛在了脑后。 传授给军医的内容,薛妙妙心中有所轻重,权衡了伦理学和现有的医疗条件,必然不可能倾囊而受,的确是有所保留的。 但一些对于战伤有用的外科理念和基本手法,不至于对这个时代产生地震般的效应,她便很认真负责的传授与人。 如今宋良、王洛石等人虽然年纪比薛妙妙大了不止十岁,但心底里已然将她当做师长相待,十分敬重。 还将她所讲授的内容认真做了笔记,装订成本子,打算日后时常拿出来研习探讨。 带着瘀伤,薛妙妙忙碌了一整天,直到傍晚才见到傅明昭回来,一见面,就将她拉到一旁悄声问,“你可是惹得将军不高兴了?” 薛妙妙顿了顿,一副无辜的模样摇摇头。 “也对,你一个小大夫也没有什么能触怒将军的…”他自我否定了一下,然后小声嘀咕,“从卯时就将大军召集起来,说是突发特训…许久没有上过战场,还真不习惯将军如此严厉的做派。” 薛妙妙的目光不经意落到身后,“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 傅明昭浑然不觉,薛妙妙又推了推他,两人这才规规矩矩地立在帐外。 只是,陆蘅一身银色战袍,风姿高华犹如修罗战神,根本没看他们一眼,手握佩剑,疾行如风,径直入了营帐。 第36章 [柴胡连翘]真相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起了春雨,本就时间紧迫,加上军中地处偏远离城池过远,一时找不来熟石灰,薛妙妙又有伤在身,一来二去,打石膏固定骨折患肢这一条没能按时讲完。 更重要的原因,乃是兰沧王接到了建安大明宫颁下的圣旨,百里加急送至玉门大营,召陆蘅入京封赏。 在朝局稳定了将近一年,朝中势力大更迭之后,肃帝李玄,终于名正言顺地接这位立下不世战功的战将入京。 立功的原因竟然是大皇子办百日宴,得不得令人十分回味。 君令如山,三军整装待发,薛妙妙便跟着陆蘅回了河间府。 这一次,她很识趣地坐在傅明昭的车架内,一路映着春雨,两人闲聊之际,傅明昭便散散碎碎地和她说起了建安的种种。 令薛妙妙意想不到的,诏书上的大皇子,竟然就是自己为徐怜剖宫产取出的孩子。 傅明昭继续科普,肃帝李玄未登基前身为藩王,娶有正妻和数房小妾,然而小妾们始终无所出,只有王妃生了接连生了两个女儿。 遥想起徐怜生出男婴时宛平异常兴奋的神态,可想而知,古代的重男轻女要更加严重太多,男孩和女孩的差别对待更是分明。 肃帝和王妃举案齐眉,恩爱多年,外界始终传为佳话,只因王妃谢忆蓉当年身为先帝最宠爱的长公主李妫与驸马定国侯之长女,以才貌双全名盖京华,却拒绝了当时的太子李灵的提亲,下嫁于一无所有的李玄。 当初多少人惋惜明珠暗投,摒弃荣华富贵,而如今就有多少人感概谢忆蓉的眼光独到,终究是母仪天下的命运。 只是肃帝登基之后,为定国侯一门加封荣耀,恩赏无限,更加兵权交于定国侯谢华蕤手上,却迟迟没有封王妃谢忆蓉为后。 而身为征战途中得到了美人儿徐怜,李玄却宠爱无边,此次徐怜更是先一步生下皇子,如今虽然只是容夫人的位分,但似乎比原配谢忆蓉的贵妃,更占尽宠爱。 一时大明宫里,流言蜚语不停,但因为肃帝一句“哀帝虽荒淫,但毕竟为朕兄长,朕于礼义上按祖制,封后大礼延期一年。”,以致后位始终空悬。 身为实际上的国丈爷谢华蕤,如今已是丞相之位,权倾朝野。 薛妙妙附和道,“世人多称道兰沧王的威名,却鲜少有人提及定国侯,可见他们大多是由于裙带关系得到了权力,并无实际功勋。” 谁知傅明昭冷笑,“你还是太过单纯,有时候在朝堂之上,功勋未必是好事,擅权之人反而更吃得开。”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 谈话中,很快就入了河间府城门。 多日未回府上,一过门,除了管家刘伯之外,唐青青也跟着迎接。 简单地向陆蘅见了礼,唐青青却是略显娇羞地望向一旁的薛妙妙,“我正有许多读不懂的地方,要请教薛大夫的。” 陆蘅冷峻的目光扫过来,见薛妙妙云淡风轻地模样,倒是一点没挂在心上,不由地越发阴沉,径直回了厢房。 不料唐青青粘缠的紧,薛妙妙带着伤替她答疑解难,最后实在是撑不住了,才寻了个尿遁的借口出去透透气。 便在前院的小竹亭里遇见了傅明昭,此时他落落锦衣,配上他一贯不羁的笑容,看上去就好像是哪家的纨绔子弟一般。 “晚上淳安侯府的簪花宴去么?” 薛妙妙点头,傅明昭接着问,“上回冯国公府里,看样子,薛大夫和淳安侯应是旧相识。” 冷不防被提起这个,薛妙妙顿了一下,才刻意模糊了关系,“略有交情。” 谁知傅明昭一副好奇的口吻往下问,“淳安侯也去过清远城?” 这倒让薛妙妙猛地想起了秋桐,也同样有一颗八卦的心… 被他问住了,正在思考如何应对时,忽然身后响起了一道冷沉的声音,“想必是淳安侯也去过薛大夫家乡的小镇上吧。” 回头,真诚地点点头,陆蘅只是极冷漠地再次命令,“回房收拾行头,准备动身入京了。” 她转身,又被叫住,“今晚的簪花宴,你有伤在身,就不必去了,在府中等本王回来。” 多少是个开阔眼界的宴会,薛妙妙的确是有些想去的,见识一番便不枉此行。 遂反驳,“可是淳安侯也给我发了请柬,不去太过失礼。” 这一回,陆蘅竟然破例没有回绝,而是举步回了房间。 此时唐青青亦找了过来,傅明昭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跟着陆蘅回去。 “将军可有发现,唐姑娘似乎对薛大夫的态度很不一般呐…” -- 当薛妙妙正在专心配药膏的时候,陆蘅却不请自来,然后随手将门关上。 闭室之内,忽然安静下来。 “这是本王私藏的金续膏,治疗瘀伤有奇效,”一边说着,便已经缓缓靠近。 “小伤不打紧…”薛妙妙还在负隅顽抗,但陆蘅已经稳稳坐在床边,不容分说地将她拉过来,“若想去簪花宴,就好生听话上药。” 领口被打开,薛妙妙捂着胸口,陆蘅却淡淡警告一句,“若你不配合,后果自负。” 灵活的手指,略带粗粝的触感,沿着绷带纱布的边缘探入,似有似无地触到指下细滑的肌肤。 尽管陆蘅已经暗自在心里告诫自己,薛妙与自己而言,不过是个新鲜的女子,既然她不知好歹,不可理喻,自己也无需将情念转移到她身上。 面对着她一动不动,忽而脑海里又闪过洁白的玉背上,那一朵妖娆致命的刺兰。 一时所有的绮念便被浇灭,眸光也暗淡下来,终究不是她。 薛妙妙提心吊胆地上完药,见他冷冰冰的没有进一步动作,的确仅仅是上药,才真正放下心来。 拂袖站起,陆蘅沉静了片刻,肃厉道,“本王会按照承诺将你送回建安,之后便就此别过。” 薛妙妙束好领口,郑重地上前微微行礼,“如此多谢将军。” 陆蘅不再看她,而是道,“薛大夫一路上为容夫人接生,替明昭治伤,说起来亦是对本王有恩,略有薄礼相赠,以表本王谢意。” “好。” 果然,傍晚出门前,薛妙妙收到了刘伯送来的一包叠的整整齐齐的物件儿。 想着他终于不是土豪地赠送金锭子了,这打开一看,薛妙妙再一次愣住。 手上厚厚一摞京城第一银庄的银票,每一张皆是一百两白银,足有十五张。 上一次在军中,他允自己袖箭,虽不值钱却情意无价,而这一次用真金白银打发自己,薛妙妙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那便是一帐两清,一笔勾销,从此再无瓜葛。 这一次,薛妙妙没有拒绝,而是沉默着接过来,仔细叠好塞入行囊里层。 傍晚华灯初上,轩车驶过流光溢彩的街市,不多时便到了淳安侯府。 府邸雕花游廊,亭台楼榭,处处风雅,和兰沧王别院肃然的风格迥异。 当真是府如其人。 各路文士雅客齐聚一堂,不乏许多官场中的士员。 薛妙妙一身青衫随着人流步入簪花阁,虽不善文墨,但在满堂华彩之中,安静如一股清流,沁人心脾,始终认真地旁听。 而兰沧王高坐于阁楼上,并未露面。 月上中天,淳安侯才抽开身,到雅阁中去,不意外地见到了一身白衣凛冽的兰沧王。 他们二人具是绝顶聪慧之人,今日借簪花宴相见,又岂会是吟风弄月如此简单。 雅阁之上,对月凭窗,俯瞰万家灯火。 桌案两头,兰沧王凛冽肃然,淳安侯温润风雅,世间男儿应如是。 “本王的提议,不知淳安侯可否考虑清楚?” 面前的温茶未动,直到冷了陆蘅才啜饮一口。 尉迟恭明眸含笑如水,将折扇缓缓打开,“闲云野鹤多年不问朝事,不知王爷有何能让我甘心入朝、与您结盟的理由?” 四目凝住,无声地对峙。 陆蘅眉目薄然,巍然一笑,“十年前尉迟彻一案,至今悬而未决,淳安侯退隐河间府,难道不是在等待这样一个时机?” 尉迟恭眸色隐隐而动,唇渐渐抿住。 “据本王所有的线索,皆指向一个人。” 尉迟恭问,“何人?” 陆蘅掷地有声,将一杯冷茶饮尽,“定国侯谢华蕤。” 傅明昭亲自守在阁外,眼见里面的谈话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然后一白一青两道身影次第而出。 尉迟恭忽然唤住,“方记起一事,就在与王爷会面之前,妙妙私下托我替她备好车马趁夜出了城。” 陆蘅的脸色一窒,“淳安侯可曾答应?” 尉迟恭温润一笑,“友人所托,必定有求必应,想来已经出城有些时候了。” 只是点点头,“明昭,回府吧,本王且在建安静候淳安侯的到来。” 从袖中拿出一枚普通不料包的仔细的物件递过去,“这是妙妙走前嘱咐我务必要交于王爷。” 傅明昭接过去,各自饯别。 出了淳安侯府门,傅明昭打开一看,“这不是将军给薛大夫的…” 一千五百两白银,原封不动奉还。 她这是要撇的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马车一顿,傅明昭似乎猛地想起什么,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枚东西,“这是来之前属下在薛大夫床沿下捡到的,一直没机会告诉将军。” 只是看了一眼,陆蘅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不是旁的,赫然就是一枚陈旧的骨钉! 拿过来对光细看,上面的纹路和上次薛妙妙在山中遇蛇时所用并不相同,仿佛是更久远的… “薛大夫不是说友人相赠,为何还会有此物在身?”傅明昭亦是疑惑不解。 却没有发现陆蘅的脸色已是煞白。 这种流云纹路,只怕是这辈子也忘不了的,正和当年伤自己的骨钉,一模一样! 外面的夜雨越下越大。 无比的震惊席卷而来,陆蘅冷喝一声,止住车马。 脑海里三年前的温香软玉,渐渐和薛妙清纯的脸容重叠在一起,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契合和相似! 胸中万丈波澜骤起,将所有理智摧打成粉碎。 厉声吩咐,“速速回淳安侯府,追踪薛妙车马的下落。” 第37章 [柴胡连翘]吃拆 折返回淳安侯府,簪花宴已经散场,傅明昭鲜少能看到将军如此急切的一面。 虽然薛妙医术精湛,但也并非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如何会令堂堂兰沧王这般失态。 回想起上次在霍州城,薛妙金蝉脱壳的计策,便疑心她仍躲在侯府内不肯见自己。 直到将整个侯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丝毫踪影。 终于冷静下来,陆蘅有太多的疑惑需要她来解开,一想到自己苦苦找寻了三年的女子,很可能一直就在自己身旁时,便觉得那种迫切的情绪越发激浓,恨不得即刻将她捉回来,问个分明。 如若薛妙就是当年伽罗湖畔之人,但为何她表现的竟能如此淡定,丝毫没有破绽? 且她心思单纯,悬壶济世,绝非是能隐藏心机之人。 雨丝如幕,入夜无声,从淳安侯府离开之后,陆蘅便独自骑马往城外方向去寻。 傅明昭不敢跟的太近,只好也带人在城中各处盘问搜索,经守城士兵通报,的确有和薛妙样貌相似之人出城,但已经是一个时辰前的事情。 策马来到渡河边,汉江水涛涛波浪,每隔半个时辰,就有渡船运载南来北往的客人,往建安方向而去。 此时,纤夫已经歇业,最后一班航渡依稀能看到飘往江心深处,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迎风沐雨,凝望了片刻,难抒胸意,只恨铁蹄不能枭水渡江,将她追回来。 傅明昭带着蓑衣帽赶来,劝道,“将军若当真寻薛大夫有急事,明日就启程,待到了建安,很快就能查到他的行踪。” 陆蘅俊冷如玉山将倾,终究沉默着策马回转,行入风雨夜色中去。 与此同时,江心有湖风骤起,卷着淡淡的寒意。 数十人挤在一起的穿舱内,薛妙妙裹着身上的毛毯,只露出一个脑袋,正抬头望向窗外月色。 灯火辉煌的河间府,越来越远,此时她还不知道,那个刚刚用千两白银打发了自己的男人,此时正疯魔了一般在寻找自己。 -- 渡过汉江,再过一重婺关山,才能抵达建安。 路程虽不算遥远,大约是二百里脚程,但因着皇城帝都背靠山南临水的特殊地势,这二百里的路耽搁了许久。 原本给薛妙准备的车马,如今里面坐着的是唐青青。 原本陆蘅是不打算带她入京的,毕竟多一人就多一份麻烦,而且他最不善于处理女人的关系。 但正是临走前,唐青青一句薛妙曾和她透露过关于京城目的地的信息,让陆蘅改变了主意。 实则,唐青青心中也暗藏着小心思,她也很想找到薛妙。 因为从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如他那般对医学钻研精通,又不恃才傲物,活的淡薄磊落。 虽然相处不算太久,但心下已然生出了暗暗悸动。 路宿于宁章客栈时,便又到了月末,陆蘅最难捱的日子。 客栈熙熙攘攘的四方客人,环境嘈杂,此地离官家驿馆又太远,才不得已暂宿一夜。 过了酉时,傅明昭便去准备朱砂粉,然而将军的房门一直紧紧闭着。 后腰上的钝痛提醒着他,只是这一次,温香的酮体越发分明,那女子回转过来,竟是薛妙的脸容。 仿佛看到那一双清纯闪动的大眼睛,带着懵懂的神色,更让他心火焚烧。 朱砂粉冲泡的冷水放在案头,陆蘅就坐在对面,伸过去触碰的手却僵在半空中。 薛妙的话回荡在脑海,她说过要替自己解毒戒除朱砂… 需要极其强大的忍耐力,才能克制此时难耐至极的欲念。 就在极度的痛苦中,陆蘅渐渐将手下移,满眼都变成薛妙的样子。 气息越加不稳,手上的动作亦跟着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蚀骨腐心的情念并未得到纾解,反而更加难过。 “妙妙…”他陷入藤椅中去,浑身颤抖,“万莫让本王捉到你…” 混沌中,只听见从客房的窗台上猛地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撞了上来。 黑影一闪就又坠了下去。 然后便是整个两层客栈里产生的骚动,脚步声、人语混杂地响起来。 只听门外有人高声呼喊,“坠楼了!快去请大夫!” 紧接着又被嘈杂的说话声盖了过去,“此地荒山野岭,上哪儿去寻大夫…” 一听到大夫两个字,陆蘅已经下意识地想起薛妙急诊救人时的场面,许久,他步态不稳地站起来。 门外的傅明昭就见将军忽然从里面走出来,脸色苍白,额头布满细汗,而桌案上那碗朱砂水却丝毫未动。 一步一步,走向二楼的栏杆。 连下多日的春雨没有停歇的意思,雨丝细密,隔着几丈的距离就看不清对面人的模样。 身体内的阳毒并未得到抑制,而仍在蠢蠢欲动。 人群忽然聚拢,似乎有人去到了现场中央,又被围观众人团团围住,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应该是找到了大夫正在施救。 陆蘅紧紧握住栏杆,外衫褪去,夜风从他敞开的襟口灌下去。 有人匆匆跑过,口里说着,“那小大夫让去找两条硬木板,还有几块长布帛…” 声音远在一张之外,精准地飘入陆蘅耳中去。 原本只是随意听着,可这些话却让他猛地灵光一闪,想起了当初在醉花阴上,冯世子遇车祸时,薛妙也是用的如此处理手段! 傅明昭正在看热闹,就见将军突然双手一松,大步朝楼梯转身而下。 眼前的人群晃动,陆蘅双手紧紧攥住,步子沉沉再沉沉,微微有些迷离的凤眸里天地昏暗一色,唯有从人缝中看到的那个熟悉的瘦弱身影,亮了整片天光。 该有多么强大的克制力,他才能强迫自己安定下来。 此时的薛妙妙正在紧急抢救病人,冒着雨丝却浑然不觉。 本是借宿一晚,因为山路泥泞遇上大雨,便不得不耽搁了几日,方圆数里,只有这么一个宁章客栈。 是以入京的旅客都滞留在此处。 雨水从她脸颊上滑落,眉眼越发清晰坚定。 她正有条不紊地指点着,拿来颈托先护住颈椎,这场景如此熟悉,却又令陆蘅生出熟悉的悸动,每每她认真手术治病时的模样,仿佛带有致命的魔力,将他一点一滴都吸引过去… 好在客栈楼层不高,从二楼坠地大约有不到四米的高度,经检查,伤者是臀部着地,腰椎和下肢目前损伤较重。 过程中薛妙妙一直在和他谈话,从神情来看,并未伤及脑部,但坠楼是多发伤,病人如今浑身僵硬,又被她命令不许移动,只好乖乖躺在地上,带她迅速固定好骨折的患肢,这才教人平卧着抬回房间。 此时,店家竟然当真请来了毗邻镇上的郎中,薛妙妙处理完毕,剩下的伤情就交给了郎中。 人群在雨幕中逐渐散去,她独自一人,看到伤者无碍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雨已经将自己淋湿透了。 将双手遮在头顶,薛妙妙瑟缩着身子,迅速往客栈的屋檐下跑去。 只是随着抬头的目光扫过来,她的步子却缓缓停了下来。 和自己一样的狼狈,男人的身形却依旧挺拔俊秀,不惧风雨摧折。 凤眸中折射出的幽光,隔着朦胧的水汽,定在她身上,灼热慑人。 佯作大方地走过去,手儿还遮在额头上,“外面雨太大,先进屋再说吧。” 本有一腔无处可发的*,试想过千百种的结果,然而此时此刻,陆蘅一开口,竟只有一句,“你既知道雨大,还冒雨在外,丝毫不顾念身子。” 随着话音一落,薛妙妙感到头顶一遮,陆蘅广袖将她身子遮住,不容分说地将她拉回了客栈。 此时已经夜深,看完了热闹,旅客们亦都回房安歇,走廊上几乎无人。 “我的房间到了…”薛妙妙被他禁锢着,还没挨到自己房门一个衣角,就被他大力扯过去,半拖半抱地走向回廊尽头的雅舍。 傅明昭的神情可谓是一波三折,精彩的很,先是坠楼,然后竟然遇见了薛妙,遇见薛妙也就罢了,一句话都没说上,将军就带着一副吃人的模样将她推到了房间里… “去叫店家备水送进来。” 留下这一句话,房门应声而闭。 薛妙妙不知道陆蘅哪里来的这样重的戾气,虽然他平时便是不苟言笑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绝没见过他此时这般吓人。 苍白的脸色,瞳仁黑沉,薛妙妙不自主地往一旁挪动身子,“不知道将军找薛某来,所为何事?” 还没摸到房门,就又被拽了回来,两个人俱都浑身湿透了,却被他略显粗暴地反身抵在墙壁上,正好将整个背部送到陆蘅眼前。 冷薄带着涩味的呼吸,喷在耳后,“你一直都在欺骗本王。” “我没有!”薛妙妙连忙摇头,陆蘅手上一用力,就握住了她领口的衣衫。 那种灼热的触感,从颈部一点一点滑落下来。 “凤凰谷,伽罗湖。”陆蘅的声音带着狂热的颤抖,随着薛妙妙的身子同样一震。 湿滑的衣衫被剥落下来,裹着纯白束胸的上缘,正露出两片白生生的蝴蝶骨。 薛妙妙的挣扎已经完全不起作用,陆蘅的脸容因为极度的震撼或是兴奋,冷硬的可怕。 殷红的纹路,刺入眼中,赫然是一朵精致的刺兰花! 陆蘅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唯有眼前白花花的生嫩刺伤了眼。 蝴蝶骨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竟然吻在了上面… 太变态了!…… 然而迷茫的薛妙妙早已因为忘忧散的功效,遗忘了那晚的风流韵事。 “你快走开!”她反手去推,只觉得浑身泛起细密的一层酥麻,然而身后作祟的男人已经失控地咬上了那里。 第38章 [柴胡连翘]毒发 他为何三翻四次提到凤凰谷? 薛妙妙挣扎中,还在思考着陆蘅何时也去过那里,但为何自己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 濡湿的吻,流连在她的后背上,她一动,箍在腰间的手便愈加用力,将她抵在墙壁和身体中央。 “先放开我,有什么误会的话,可以冷静下来再说…何况傅明昭快来了。”她一着急,声音便恢复成女子特有的尖细。 果然,身后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的气息缓缓上移,压在耳畔,“你可知道这些年一直在寻找当晚凤凰谷用骨钉伤我之人?” 点点头,又摇摇头,薛妙妙无辜的模样,“我并不曾用骨钉伤过任何人,除了当初在烟云山上的蛇。” 陆蘅眉心拧的更紧,偏偏她还能装作置身事外的样子。 剥落的衣衫已经滑到腰间,露出大片挂着雨水凝珠的雪白。 薛妙妙见他力气松了松,便连忙往上拉衣衫,下一刻,只觉得紧束发胀的胸口,被他握住,然后修长有力的手指开始解下束胸的布带… 死守着最后一层防线,“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陆蘅却极其妖孽地冷笑,进而诱哄,“你的身子本王早就看过了,不必害羞…” 门外脚步声越加近了,已经能听到说话的声音。 猛地往地上一蹲,薛妙妙就势从他掌间滑落在地,然后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膝盖,如此狼狈的模样,只怕被别人看去,她便实在无法解释了。 陆蘅高大的身躯亦跟着蹲下来,脸色白的不正常,气息也杂乱无章,只是紧紧凝着她的脸,然后按住她的眉心,一遍又一遍在脑海里描绘娇美的轮廊。 记忆里模糊不清的人面,正在一点一滴,都幻化成薛妙这张脸容。 重叠的严丝合缝。 压抑着已久的心火,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丝,“妙妙先起来,地上太凉。” 小脸儿上一派郑重,“将军当初答应过我,不能揭穿我的身份,难不成现下就不作数了?” 此时有人叩门,傅明昭的声音道,“将军,沐浴用的水抬来了。” 薛妙妙又猛地将他往前推,“堂堂兰沧王,可是要当出尔反尔之人么!” 陆蘅果然顿住动作,然后将隔层的帷帐放下,又扯来床上的被巾将蜷缩在地上的薛妙给裹住,“冷的话,先去床上等着。” 然后调整气息,定步走了出去。 虽然她抵死不肯承认,但此时陆蘅心中已然完全明了,所有的一切证据都印证了猜想。 不管她是出于何种目的隐瞒,可对于自己而言,已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就在自己身边便足够了。 傅明昭探身往里面张望了一眼,“薛大夫呢?” 陆蘅十分淡定,说起谎话来丝毫不乱,“她在帮本王配药。” 傅明昭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顺便送来两套合身的干净衣裳,然后神色隐晦地道, “青青姑娘在房中听到了音讯,正在找薛大夫的…” 冷哼一声,陆蘅想到薛妙人前一派布衣磊落的清秀模样,“她倒是招蜂引蝶。” 这句话明显有很多的嫉妒在里面,傅明昭却会错了意,以为将军因为唐姑娘倾心之人不是他,而是不起眼的薛妙感到不忿,遂道,“各花入各眼,唐姑娘必定是被薛大夫的医术所折服。” 但却不知道,陆蘅心里竟然隐隐醋了味道,这样的薛妙独自去京城,还不知要引来什么样的桃花。 傅明昭正准备走,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呼喊,将他唤住,抬眼处,薛妙已经是整整齐齐地走了出来,连忙朝自己走来,“正好一起出去,我还有事。” 冷森的目光扫过来,傅明昭哪里敢接这个烫手山芋,连忙带上门出去了。 “是自己跳进去,还是本王帮你?” 见她迟迟不动,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必定是被冷雨冲了寒凉。 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起,放在厚厚的木桶边缘上。 薛妙妙整个身子悬空在木桶上,下意识地去抓,往前一倾就扶住了陆蘅的肩。 两人一上一下,陆蘅沉着脸,快速替她除去鞋袜,一双白生生的细踝在眼前晃荡,露出珠圆玉润的趾头。 下一刻,薛妙妙就被他“扔”进了水中。 本就穿着轻薄的罩衫,陆蘅将衣带扯去,便露出了精壮的胸膛。 常年习武的好身材暴露在眼前,薛妙妙不由地往一旁看去,脸色却跟着隐隐发红。 想到第一次在烟云山见他捕蛇时,就感叹于这副好身板。 只可惜,目前的状况好像不太对劲… 腰间以下的衣裳还完好无损地挂在身上,陆蘅长腿一迈就入了浴桶。 温热的水,瞬间没到了脖颈。 和他深沉的眸光不同,水底的大手已经摸索上来,解开裹胸布。 “妙妙,这一次不能再逃走了。”他近身,动作竟然十分温柔。 沉在水底的衣裳,很快就被他除去了大半,事实证明,那些防狼招数根本不管用… 男女的力量悬殊不可同日而语,更何况她所面对的,是天下最强悍的嗜血将军。 梗了梗喉头,薛妙妙抱着一副必死无疑的心态,将心一横,反而镇定下来。 亦不再剧烈反抗,反而容色沉静地问,“得到了我的身子,将军能否就可以放我走了?” 她问的那样轻缓,陆蘅手上微微一顿,顺着水中细滑的腰线靠过去,猛地将她贴紧,俯下、身来,“你害本王等了三年,怎么会够?” 纠缠的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这一次,是完完全全将她笼罩困住。 水底的腰身被他拖起来,抵在身前,薛妙妙只觉得所有的感官都充斥着他的味道和气息。 退无可退。 胸前的肌肉亢奋贲起,太久不曾有过如此的冲动。 体内的经脉四下冲撞,烈火焚烧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比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薛妙妙虽然未经人事,但身为一名医生,对人体再熟悉不过。 此刻隔着衣衫那种灼热滚烫的触感,意味着什么她岂会不知道。 但,他的吻的确太过缠绵,让沉在温水中的薛妙妙被撩拨的飘飘然。 欲、望皆为人之本性,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此时此刻,已然成熟待放的身体,并非是无动于衷。 让她盘在自己腰间,大手从水底游弋上来,握住她的手,钉在桶壁上。 幽深能溺死人的眸光,紧紧逼视着她。缠绵而强势的吻,一刻不停地攻城略地。 但仅有的一丝理智,仍然在负隅顽抗。 然而,薛妙妙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异样。 因为此时抱住自己的男人,浑身开始发抖,然后用更加用力来掩盖症状。 他将薛妙妙反过来拥在怀里,再一次袭上蝴蝶骨上的刺兰。 薛妙妙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如此迷恋自己的刺青,带着病态的偏执。 因为她不会知道,因为自己当初的反抗,让他如同在地狱煎熬了三年! 看准时机,薛妙妙猛地曲腿,狠狠撞向男人最脆弱的地方。 这一次,一向反应灵敏的陆蘅竟然中招了。 薛妙妙连忙推开他,往浴桶外爬,可奇怪的是,身后的男人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安静极了。 也顾不得想那么多,她抓紧一切时间,擦干身子套上干净的衣服。 再一回头,发现那道伟岸的身躯正靠在木桶边缘,全无方才的强势可怕。 该不会是自己下手太重? 隔着帷幔,薛妙妙临走前轻声道,“我是正当防卫,伤了将军也是情有可原。” 依然没有回应。 不知出于何种情绪,本该快速逃走的。 但她又被好奇心驱使着退回来,然后眼前的景象,大大超乎薛妙妙的预料。 半沉在水底的男人,艰难地握住浴桶上缘,脸部的肌肉因为极度的痛苦,纠结在一起,素来清俊凛然的容颜显得狰狞。 很显然,他这种状况必定不是被自己所伤那么简单。 潜意识想到从前,朱砂! 他一定是药瘾发作,才会如此痛苦。 但一想到方才的所作所为,便又气地抬步便走。 只听身后咕咚一声响,一回头,陆蘅已是双目紧闭,滑入水底。 这一下,薛妙妙却无法坐视不理。 不论怎样,如若不救,必定会溺水而亡! 纠结了片刻,薛妙妙终究是软下了心肠,连忙过去,捞住他的手臂,用力往外拖拽。 费了许多功夫才将他头拉出水面。 此时的陆蘅神智已经不太清明,陷入昏迷之中。 一盆一盆将浴桶里的水舀出来,渐渐露出上半张身子。 然后用力将木桶推翻,再将昏迷的男人拖到床上。 这一通下来,薛妙妙已经累得直喘气。 “不应该管你的!”她手上粗重地替他拍出了水,然后摆成侧卧的姿势。 见他昏沉沉的,薛妙妙更是气的在他手臂上掐了一下,“我就是东郭先生,你就是那头狼。” 然后将被子掀起来扔在他身上,气不过又补充道,“我就是农夫,你就是那条蛇!” 站起身来便要溜之大吉,手腕上却被人轻轻握住。 “别走,替我将朱砂粉拿来…” 床上气息紊乱的男人,睁开迷离的双眼,目无焦点。 果然是瘾症犯了。 “朱砂不能长期服用,我不会拿给你的。”薛妙妙很有原则的掰开他的手。 “若不服食朱砂,就无法克制催欢散之毒性…”陆蘅艰难地撑起身子,虚弱地开口。 催欢散三个字足以让薛妙妙震惊,催欢散是最烈性的药引,“你当真去过凤凰谷?” 陆蘅凝着她,含着浓烈的失落,“看来你当真是忘得彻底…” 真是个冷心冷清的女子。 此时白蚁腐心的痛苦,竟然比不上她冷漠的样子更让自己难以忍受。 对峙中,他冷眼,她冷心,势均力敌。 “要怎么做,你才能甘愿?”陆蘅痛苦地低吟。 薛妙妙微微一笑,然后笑意收住,“这种事情自古以来皆是两情相悦,将军若强迫我,便和奸污犯有何差别?那样,只会让我一直恨你。” 陆蘅身躯猛地一震,从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如此质问。 门外忽然响起了叩门声。 唐青青的声音道,“陆大哥…薛大夫可是当真在?” 第39章 [柴胡连翘]入京 陆蘅重新躺回床上,气息凌乱。 唐青青见门打开,眼前清秀的少年,可不正是自己要找的薛大夫? 毕竟是少女春怀,藏不住心事,因为当初父亲早逝军中,她对于精通医术的男子有着特殊的崇拜。 “唐姑娘找薛某有事?” 现在薛妙妙心如乱麻,今晚之事一层层抽丝剥茧下去,让她越来越混沌。 以陆蘅的身份地位,他根本没有必要编造谎言,必定是到过凤凰谷。 但骨钉和自己背后的刺青,又该如何解释? 略微娇羞地一笑,唐青青便小声道,“薛大哥前些日子不告而别,我还有许多疑惑未解…不过现下又巧遇,薛大夫和陆大哥亦是故友,不如一起同行吧!” 薛妙妙笑的很勉强,并没发觉眼前姑娘眼中那一抹别样的意味。 在门外说了一会儿话,唐青青这才想起了陆蘅在里面。 “怎地没见陆大哥人影?”她刚要迈步进去,薛妙妙便连忙拦住,“将军突染风寒,头疾复发,我正在施针,唐姑娘莫进。” 见唐青青似乎还要继续,薛妙妙只好搪塞道,“治病要紧,唐姑娘若有疑惑,明日再来找薛某亦可。” 这厢唐青青见了薛妙,满足地去房里看书去了,先前勾画了许多批注,端着那一本本医书,仿佛就看见薛妙神情专注、有条不紊讲解的模样。 本来缠着陆蘅入京师,是思念绣儿妹妹,并且独自在河间府太过冷清。 但如今,笔墨在宣纸上晕开,唐青青柔婉的面容在灯烛下薄上了一层红晕,她似乎有了新的动力。 笔锋一顿,回想将军那副万年不冷不热的模样,只恐怕薛大哥不能长留。 是该想个法子,最好能留住薛大哥在兰沧王府才行。 阖上门,房内一片狼藉。 “多谢你替本王解围。”陆蘅半靠在床头,平日里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散开,墨发落在肩头,苍白的脸容上一点凤目迷离地看过来。 和高高在上的睥睨风华截然相反,此时的陆蘅平添了几分病弱气息的妖孽。 果然是如他这样好看的男人,即便是病了,也是个病“西施”。 “我只是不想让兰沧王好男风的传闻传出去,”薛妙妙扶起满地倒落的烛台和桌椅,“更不想成为流言的主角。” 男人复又躺回去,闭上眼,盖在被褥下的身躯隐隐颤抖着。 这是一种类似戒断的症状。 “如果没猜错的话,将军是为了抵御催欢散的烈性,才强行压抑,用朱砂的药性来抗衡。” 她面容已经恢复了冷静,也许是知道了陆蘅无心也在无力轻薄自己,便放下了心来。 凤眸张开一线,没有焦点,喉咙中发出一声难耐的沉吟。 看来自己所料无错。 忽然间,陆蘅猛地掀开被子,扶着床帏,高度的身躯晃晃悠悠地走向桌台。 就在他颤抖的手指握住瓷碗的一瞬间,薛妙妙同时握住了一边,沉声道,“将军已经对朱砂产生了依赖,不能再如此下去。” 陆蘅苍白的薄唇,划出凛厉而虚弱的弧度,“身为凤凰谷中人,你比本王清楚,催欢散的毒性无药可解。” 片刻的沉默,当初他一定是七日之内未与女子交合,才会落下多年病根。 催欢散虽然性烈,但只要鱼水之欢就可解除,但一过七日,就会使毒性积于体内,难以除去。 就在陆蘅举到唇边之时,薛妙妙忽然用力夺了过去,一股脑倒在地上。 男人濒临爆发的怒意,酝酿在眼底,毒发的痛苦将要盖过理智。 “妙妙…你究竟还想本王如何?” 那一声妙妙听得她心尖儿一颤,和往日暧昧温存的语调不同,这一声里面,压抑着暴风雨前的沉静。 带着决绝的意味。 站着未动,她仰头直面与他,“朱砂一样会要了你的命。” 冷然一笑,“但已经太迟了,能救本王的只有它。” “任何时候都不算太迟,”她满心俱是惋惜,这样的天纵俊才,宿命该是万里疆场,而不该沉溺在朱砂丹药之中! 半裸着上身,陆蘅此时毒发,根本感觉不到寒意,而是摸索着翻出藏在案底的另一包粉末。 薛妙妙自己也说不清楚,哪里来的勇气,使她亦跟着上前,去夺下那包朱砂粉。 陆蘅将她猛地一推,即便是毒发时的男人,力量也是胜过她太多。 脚下*的水打湿了地砖,只见她被力道一甩,身子应声便向后撞了出去。 伴随着叮当破碎的声音,薛妙妙只觉得额头好像撞上了坚硬的东西,震得她一阵刺痛。 眩晕之后,有温热的水滴落在鼻尖上。 而眼前的男人一动不动立在原地。 伸手一摸,满手猩红。 虚浮的脚步走过来,同样萎顿在地,一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容颜上,现出无法形容的神色,“你可知道唐青青的父亲唐陌是怎么死的?” 气氛沉沉,他继续道,“当初唐陌为本王四下研制解药,整日奔走于山野间,偶然间发现了蛇毒和朱砂粉的偏方能够抑制毒性。后来,他瞒着本王以身试药,就在霍州城外的那一场激战中,两军抢占索道要塞,当时唐陌体内药毒发作,没有跟上队伍。” 痛苦的往事从遥远的时光中翻出来,带出血肉模糊。 “为了彻底剿灭黄巾军,争取破城先机,是本王亲手斩断了索道,将他和黄巾军数百人一起埋葬入万丈深渊。” “最后将军赢得了战役?” 陆蘅印上她的伤口,吮吸,连带她温热的血一起卷入舌尖。 然后撕开里衣,将她额头上的伤口按住,“得胜之后,在唐陌的行囊里发现了他留给本王的解药方子。” 再后来,他便将唐青青接入府中,待之如亲生妹妹一般。 “催欢散的毒性,也许有药可解。”烛光下,她再次肯定,“记得古医典上记载有各种解□□方,只是…” 只是仙女洞的钥匙不知去向,人海茫茫。 良久,陆蘅道了一声“好。” -- 带上门出来时,月上中天,雨竟然停了。 傅明昭正坐在门外的长凳上,仿佛因为太困而眯了过去。 薛妙妙轻轻晃了晃他,“回房去睡吧。” 没有回应。 薛妙妙凑近了些,“将军旧疾复发,病的很重。” 这下,傅明昭一骨碌便坐了起来。 薛妙妙面色郑重,小声讲了几句话便回房休息去了。 翌日,兰沧王一行人启程,动身入关婺山。 与此同时,建安皇城内,兰沧王旧疾复发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开去。 天子得到了的线报,也同时印证了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目前最得宠的容夫人,也偶然间吹一吹枕边风,说在护送回建安的路上,见过兰沧王发病,药石无效,极其痛苦。 如此看来,消息非虚。 只在群臣百官面前,一句“天下初定,国泰民安,兵权就权且先放在陆卿手中吧。” 此一决策,实在意料之中。 但朝堂上最不高兴之人,非定国侯莫属。 只要有兰沧王一天在,他这个丞相就一日坐不稳当,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 天子岂会不明白?只是在天子眼中,一山二虎才最稳固。 -- 因为陆蘅的病情,是以车队行驶缓慢,自那晚断掉朱砂之后,他一直处于虚弱状态。 尽管最难捱的两日过去了,但身体内的毒素却无法根除。 将军的坐骑汗血宝马,交由傅明昭牵着,而将军始终待在车内,未曾露面。 莫说是旁人,即便是薛妙妙,也很少在见过他,两人的车厢隔着长长的队伍。 四日之后,在晨曦之中,浩荡的车马终于行至煌煌帝都,天子脚下。 几世战火洗礼亦不曾摧毁的建安城墙,绵延数里,高耸入云。 城门几重关卡,得到通报之后,才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 天光乍现,云开雾明。 有重重队列从都城内缓缓迎来,站在桥头内,城门外,迎接大燕的战神凯旋而归。 还有神州十四郡的归降书。 御史大夫曹不平一身海蓝色玉鸡朝服玉笏,携礼官静候多时。身旁并排而立,微微靠后的胸前绣孔雀纹路的大臣,乃是新上任的京师最高行政官员,京兆尹彭成。 薛妙妙跟着随从,先一步从车厢内下来,傅明昭体贴地将她叫到自己身旁,怕她没见过如此阵仗,出了错。 城门上卫兵皆放下枪矛,俯首行军中大礼,整齐划一的动作和肃重的声响响彻云霄。 御史大夫携圣谕向前一步,“臣代天子圣意,恭迎兰沧王回京。” 紧接着,一重重山涛般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是时,万丈天光从云层折射下来,车帘掀起,有白衣缓缓而出,水天失色。 俊冷无双的面容上,透过苍白的病气,依然凝着气吞万里的气魄,令人数丈之外,皆感到战栗肃然。 天下人皆知,兰沧王扶植天子登基,肃清异党,共过患难同过生死,交情上面早已超出了君臣的关系。 但身为人臣,军功才是最要紧的根本。 大燕百年来国力渐渐式微,才出了兰沧王这么一个天纵奇才,沙场战神。 是以,朝中按品阶排位,大将军和丞相本应该是武官、文官中的正一品。 天子命吏部尚书修改典制,如今朝堂上,唯有大将军乃是正一品的官衔。 就连自己的血亲姐夫、贵妃的父亲国丈爷定国侯,虽高居丞相之位,也终究是从一品的位分。 其嘉遇千古难寻。 薛妙妙隐在芸芸将士之中,眼见那道白衣猎猎,接受万方敬仰和尊崇。 忽然觉得那个男人如此的高高在上,虽然前几天还在身旁厮缠,但他的世界,终究不是自己一届草民布衣可以触碰的。 被眼前盛大肃然的仪仗所震慑,此时兰沧王已经接了谕旨,便要入城。 病体未愈,只好又坐回车内。 御史大夫等人先头开路,城内一睹兰沧王风采的百姓,早已经将长安街的东西二坊的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薛妙妙则是随着人群,走过建安宽阔繁华的街道,从未有过的世界,徐徐在眼前铺开。 如今的她,只是盛世流年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但却有自己独到的想法。 既然千辛万苦从东海凤凰谷而来,必不能辜负所受过的重重磨难。 京师繁华昌盛的流光溢彩,不仅仅为战神兰沧王而来,更为薛妙妙同样打开了一扇青云之门。 浩荡的队伍一直送到光德坊,后面正是兰沧王的府邸,离皇城内苑只隔了两条御街,可谓是独占鳌头。 与之隔河相望的,正是光禄坊,定国侯长公主府所在。 谕旨颁下,下月初正是大皇子百日宫宴,念在兰沧王病体未愈,特赦在府休养数日,不必参朝。 不卑不亢地接过圣旨,兰沧王今日一言一行,身旁的御史官皆是记录在册。 便有了日后兰沧王负伤凯旋,天子隆恩,闭门七日不出的典故。 行囊已经背在身上,薛妙妙在更为华美的兰沧王府前止步,冲傅明昭道了别,“多谢一路护送,就此别过。” 唐青青也跟上来,一听薛妙要走,便问,“薛大哥在建安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如何谋生?” 淡淡一笑,薛妙妙一派风清朗落,“京城遍地鎏金,凭医术学识,暂且先某一个药店的生计,想来并不会太难,不至于流落街头。” 两人几番挽留亦无结果。 喧嚣散去,忽见府门前一道挺拔的白影缓缓而来,立在当下,陆蘅略显虚弱的苍白面容,微微凝神,“薛大夫可是要走?” 对上他的目光,薛妙妙点点头,“将军请放心,薛某自当信守承诺,寻找治病良方,如有进展必会登门求见。” 这一段话,说的极其官方,听在陆蘅眼里刺耳的紧。 “薛大夫不必在外谋生计,本王府中正好还缺少一个大夫,可否考虑留下?” 对上他波光凛动的凤眸,薛妙妙摇摇头,“薛某住不惯高门大宅,还是习惯外面的自在。” 两次拒绝,陆蘅终是点头,凝了她片刻,敛袖转身回府。 唐青青面色隐隐,“薛大哥不知道,将军是当真想要留你在府上的。” 见薛妙妙心不在焉,铁了心要走,便小声道,“将军是否从未和你提起,他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小妹。” 抬眼看了看她,摇摇头。 “绣儿妹妹自幼就养在深闺,从未出过门一步,只因她自胎里便体弱,更是身患顽疾,几乎不能走动,被视为异类…” 第40章 [柴胡连翘]春闱 京师的春柳郁郁葱葱,沿着永宁河,绽满了整个建安城。 暮春的尾巴里头,迎来了三年一度的春闱举试。 古时的科举,等同于现代的高考,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乃是平门百姓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 各地选拔出的举子,带着通关文牒源源不断入京,汇聚于贡院。 淮安坊后街,两旁皆是客栈旅舍,薛妙妙所在玉砚斋,正是历年入京学子举人最常来客栈。 环境风雅,旅客多为年轻俊才是一个方面考虑,此外,薛妙妙心里还有其他盘算。 连日来在京城兜兜转转,仿佛是外出独游,建安的风情需得细细品,走街串巷,时不时向街坊打听些京中的风俗和医馆药铺的消息。 光德坊是兰沧王府邸所在,附近是要避开的。 虽然这几年也攒下了一些积蓄,加上几次手术陆蘅给的费用不菲,足够她在京师宽裕的生活上一个年头,但坐吃山空,一直宿在客栈里并非常事,鱼龙混杂更不安全。 然而建安的房价却令薛妙妙咋舌,当真是贵的离谱! 普通的背街小院,一进三厅的类似四合院的宅子,一年就要五十两的房租… 太偏远的位置又不方便,太老旧破败的又不愿委屈自己,薛妙妙觉得自己看房子这段时间,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工作的时候,也是跑遍了全城,去楼盘抢排号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一转眼,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挑来挑去,永宁河对岸的光禄坊西二街正巧有处出租的小宅,主人要阖家搬迁去外地投亲,急着变换银子,开出了三十五两的低价。 不得不说,薛妙妙是十分心动的,而且光禄坊中就有一家规模不小的医馆。 眼看春闱开试在即,整个玉砚斋的考试气氛异常浓厚,举子们除了用饭,其余的时间可谓是争分夺秒,各个房门紧闭。 店家常年做的就是这种生意,所以玉砚斋上下保持着一种安静的状态,提供笔墨纸砚的采买服务,还可以跑腿帮忙买吃食,只需要额外一点跑腿费,就可以满足所有的需求,力争给学子们营造出最佳的考前氛围。 薛妙妙身为旁观者,只想感慨,果然不愧是京师重地,思维服务理念皆是一流的。 趁着这股浓厚的学习风气,她也在房中抓紧时间整理笔记,这一年来四处奔波在各地,许多笔记记录不全,或者东一笔西一划的,要总汇起来。 晚膳时,难得一群人聚在厅中闲聊,薛妙妙吃饭慢,便赶上了他们的谈话。 来自五湖四海的青年俊才们,各个满腹经纶挥毫浓墨,怀着一腔入仕的热忱,指点江山、针砭时事,谈论国情。 而兰沧王出现在谈话中的次数最多,其次就是定国侯谢华蕤。 功过是非,薛妙妙毫无政治敏感度,不予评论,但有位籍贯霍州的少年的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男子名叫赵棣,大约二十岁上下,布衣干净,束发整齐,虽身为文士举人,但并无酸腐之气,用薛妙妙的话来说,就是小清新学长的类型,很是俊秀。 也是从他口中,听到了关于太医院今年选拔御医的消息。 一听到和自己的专业相关,薛妙妙瞬时来了兴趣,便端了茶杯,凑到他桌旁,虚心请教。 赵棣这些天住店,和薛妙妙的房间在同一层,之前便注意到了这个清秀的少年,见她气度从容,更暗自钦佩她的淡定沉稳。 “冒昧打扰一下,”薛妙妙脸上换了礼貌的笑容,微微颔首,“听这位兄台说起太医院选才之事,可是当真?” 近距离打量了薛妙妙一番,赵棣反问,“你并非是贡院参试的举人,原是要考太医院?” 笑容再深一寸,自谦道,“是的,正有此意。” 从前在赵棣的印象中,家乡的郎中多是中年男子,严肃不苟言笑,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甚至在他眼里,有真才实学的人乃是少数,大多是庸碌之辈者众,但却从未见过大夫像他这般年轻。 面对着薛妙妙殷切的目光,赵棣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太医院为小众门试,参选之人大都经过各地举荐,才能进入太医院面试。” 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赵棣颇有好奇地问了姓名和家籍,两人一来二去竟然聊了许久,直到茶凉了才结束。 厅内其他举子皆是诧异,素来清高不与人言笑的赵棣,竟然如此一反常态。 谈话间,薛妙妙见他面颊微微酡红,咳嗽不断,且带有轻微的痰鸣音。 询问之下,赵棣只说是入京奔波,受了风寒,已经找大夫开过方子煎药服用。 很显然对于薛妙妙的医学造诣,赵棣是怀有保留态度的,在古代医者就好比木匠,需要长年的看诊经验累积,才能精进。 很明显,眼前少年不符合此种条件。 看穿了他的心思,薛妙妙心下表示理解,毕竟中西医发展到近代,依托于各种日益精密的检验辅助诊疗技术,才逐渐摆脱经验学,但实际上医学本身想要发展成为科学还需要长足的努力。 科技发达的现代姑且做不到,身为古人会如此怀疑,实乃太过正常。 赵棣要回房温书,两人一道上楼,这才发现就住在隔壁。 一转头,就见薛妙并不打算进屋,而是倚在栏杆上一派悠然的远望夜色。 月光轻轻笼罩下来,她的侧影一派柔和。 赵棣心头微微一跳,说不出的感觉,便也跟着站过去,抬头顺着她的目光仰望星空。 感怀处,不禁轻吟,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 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薛妙妙站着不动,赵棣的声音好听,带着青年特有的清朗和磁性,看着当空的猎户座,星辰如盘,似乎能看到遥远的银河系。 吹了会儿风,赵棣又咳嗽了几下,但看他衣着单薄,并不像是风寒感冒的表征。 “小病无妨,只不过,偏偏不巧赶上举试的时间。”赵棣话有不甘,“若非病疾侵体,我自是谁 也不惧,便是王良恩也未必能奈我何。” 薛妙妙侧目,这家伙倒是蛮有自信的。 赵棣转过头来,“薛兄不信?” 对于古代科举不甚了解的薛妙妙只能回以一个鼓励的笑,“调整好心态。” 赵棣衣衫在夜风中飘摇,虽年轻却五官分明俊秀的脸容,在月光下凝着一股傲气,他凑近了,定定道,“那便请薛兄拭目以待,他日必定进士及第,登科殿试!” “好,那就静候佳音了。”薛妙妙又接了一句,“风寒病愈需要七日才能完全恢复,若不然头痛咳嗽会影响发挥的。” 赵棣摆摆手,便回房去了。 一整晚太医院选拔的消息都在脑海里盘桓。 京师关系盘根错杂,她想要崭露头角必须要寻得一个机会。 如果去拜托兰沧王,以他的地位,只怕太医令也要给三分面子,但这些天,两人已经全无联系。 想从前各地颠簸,还总能遇见,而如今同身在京城泱泱,却是再未见面。 身为一品要员,必定是公务繁忙无法脱身,只是,心下一动,他戒除朱砂的症状十分强烈,不知道有没有得到最好的调理。 或者说,他无法忍受,再次服用… 思绪烦乱,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在担心他的处境,不禁有些好笑。 高高在上的兰沧王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岂用她一个流落客栈的平民百姓担心? 心中闷闷的,将这种情绪归结为医生对病人的职业习惯之后,薛妙妙才好过些,睡了过去。 梦里纷乱纠缠,好像周身又像是被他的强势所禁锢,她想要叫喊,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来。 直到敲门声再次传来,才将她从噩梦中惊醒。 混沌地望向窗外,已是早晨。 平复了一下情绪,她穿好衣衫去开门,意外地,竟是赵棣站在门外。 只见他面色隐晦,一下子就步入屋内,将门锁上。 白皙俊秀的脸容上泛着异样的色泽,“薛兄是大夫,能否帮我看一下这…这究竟是什么…” 见他吞吞吐吐,目光不宁,显然是很紧张。 “先坐下来,”薛妙妙尽可能舒缓他紧张的情绪,引着坐到窗下亮处,“哪里感觉有异常?” 赵棣顿了顿,剥开衣领,颈部上赫然布满了淡红色的斑疹。 起初薛妙妙就怀疑并非像是风寒感冒,这一看之下更确定排除。 “昨夜与薛兄谈至中夜,回房时便觉得隐隐有些头热,遂睡下了。岂料早起对镜时,竟发出了疹子。” 发疹多具有传染性,在古代为人所避讳。 “五日之后就要参试,这可如何是好!” 薛妙妙稳住他的情绪,伸出双手,拢在他的双耳后,然后一路向下触摸,细嫩凉凉的指尖,一直探到颈部才停住。 第41章 [银翘天麻]再遇 耳后和颈部淋巴结明显肿大,病毒性感染。 她手离开赵棣的脖子,观看疹子的形态,面部也发了疹,乃是中心淡红的斑丘疹,“低热从何时开始的?” 薛妙妙专注地查体,不知不觉便离近了,赵棣只觉得她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放大的五官更显得清秀绝伦,他灼灼的目光一凝,正好对上抬起头来的那双眼睛。 别过头过,佯作无谓,“从入京开始,大约也有七八日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脖子上的疹子已经出了几日,但我不想让旁人知道,恐影响参试,而且之前只有几点小的,便没在意。” 说话时,薛妙妙已经去了内室,悉悉索索一阵子,净了手,便带了双羊皮手套和口罩出来。 依目前的症状来看,最大可能为风疹。 但若要当真确诊最好是分离rna病毒,可条件不允许,只能是凭经验排除。 风疹具有传染性,保护措施得做得到位,否则若是太医选拔其间出了疹,当真就麻烦了。 赵棣看着她奇异的行头,口罩遮去大半张脸儿,一双清纯的眸子越发显得分明,星光点点中,却是含着坚定与郑重。 正是她如此沉静的目光,让赵棣在那一刻决定要信任眼前的小大夫。 将他摆到对光的位置,“张开嘴,发出‘啊’声。” 赵棣似乎是为难了一下,薛妙妙眼神再次递过去,他只好听话地照做。 咽峡微微发红,有肉眼可见的斑疹,扁桃体并未肿大,非是炎症。 扔掉东西,赵棣只觉得被他压过的舌根处阵阵反上来呕吐之意,薛妙妙淡定地看着他干呕了一阵。 红着脸儿,“薛兄这诊病的手法好生奇怪,以前从未见过…” “家乡的祖传手法,你们中土神州自然没见过。”她说的轻巧,语气柔和,但令人信服不已,站到他身后,“解开上裳,把背部露出来。” 赵棣在她手中摆布,虽然同样身为男子,但仍有一丝顾虑。 薛妙妙的手指凉凉的,按在颈椎上,心一横,赵棣抿着脸儿,终于将外衫除去。 大片的红疹密集于躯干上,又往两侧背部蔓延,融合成片。 看着委实吓人。 只闻身后静了一会,赵棣在房中已经看过,便沮丧道,“可是面貌丑陋,吓着薛兄了?” 说着就要合衣,却被她的手拽住,“稍等片刻。” 微凉的呼吸喷在背上,但仔细观察之后,薛妙妙却松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检查完毕,正是风疹。” “风疹…为何疾?”赵棣面色担忧,俊秀白皙的脸容带着焦虑的神色。 “赵兄如今可信我?” 赵棣点点头,系好衣衫,薛妙妙便微微一笑,“将穿过的旧衣服都扔掉,床单被褥也要换上新的。回房卧床休息三日,闭门莫出,疹子便会自然消退,但其间饮食要严格控制,只能喝清粥。” 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态,赵棣又问了一遍,这才忐忑地回房,薛妙妙去邻近的药铺抓了些银翘散给他送去煎服。 三日内,玉砚斋的其他举人都在好奇为何不见赵棣的身影,如他那般争强好胜之人,竟是连昨日的押题会都没有参加。 正撺掇人去他房里探探消息时,一抬头,从二楼雅梯上,只见两道青色身影正落落而下。 仔细一瞧,正是多日不见的赵棣和一直住在客栈的薛妙妙。 谈笑风生,一派悠然。 举子之中,当属王良恩和赵棣的学问最出众,这会儿见竞争对手如此淡定,王良恩心中亦有计较,难不成他得到了试题的风声? 但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起身上前搭话,然后又瞥了一眼身旁的薛妙妙,“这位小兄弟是何地上京的?” 薛妙妙还没开口,赵棣已经先一步挡下来,俊秀的脸容上一派担当,“薛兄并非举试之人。” 然后在众人探寻的目光中,两人便离开了玉砚斋。 果然如薛妙妙所言,疹子日渐消退,第三日面部的已然完全褪去,不留疤痕。 经过此事,心高气傲的赵棣,终于彻底信服,知道薛妙妙身怀精湛医术,并非欺世盗名之辈。 出了淮安坊往北走,一路沿着永宁河畔,可见河面上春日泛舟,画舫游船,映在春柳依依之中,格外惬意舒然。 但如此享受,必定是勋贵富庶之家,寻常百姓哪里用得起画舫? 一旁的赵棣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便扯了她衣袖往前走去,“薛兄若喜欢游船,他日必会满足你的心愿。” 伸出大拇指对他比了个赞的手势,“有鸿鹄之志。” 两人言笑间,就入了光禄坊地界,按照官阶位分,以北靠近皇城为贵,穿过一重重官员府邸,脚步终于在巷陌尽头停住。 恢弘的府门占了整条街巷,抬眼处,“定国侯府”鎏金牌匾赫然醒目,门前两座石狮子足有一人多高。 “赵兄竟和定国侯府有亲缘?” 停在一段距离之外,赵棣略显忐忑地道,“我族中叔父就在定国侯府做掌事,乃是谢丞相的亲信,咱们权且一试,若能得到丞相举荐,以薛兄的医学造诣,选入太医院亦并非难事。” 话虽然这样说,但实则两人心里皆是打鼓,但赵棣能帮自己走到这一步,那份情谊,薛妙妙已然很是感动。 同为异乡人,结朋为伴,难得交心。 赵棣敛衣肃容地上门求见,虽然布衣平平,但骨子里的气度不卑不亢,并未被定国侯的权势所吓。 谈吐礼貌,举止得体。 能有这份从容,必不是泛泛之辈,薛妙妙对赵棣本就有些欣赏之意,看他为自己奔忙走动,更有感激。 但平心而论,若举试中没有重大失误,此人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站在侯府门外的槐树下,许久之后,见赵棣拧着眉从日光疏疏落落的阴影里走来。 从他的面色上,薛妙妙已经能猜得一二。 “叔父言明,定国侯近日常宿在宫中,正陪圣上准备春闱之后的行宫狩猎事宜,不在府中。” 预料之中,丞相爷又怎会如此轻易就接见他们这布衣百姓? 等级位分森严的社会,阶层往往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无妨,左右太医院选拔要在春闱之后,我再想想办法。”她开解道。 赵棣仿佛比她难过,“叔父已经答应,若能见到丞相,必定将你举荐于他,丞相有惜才之心,薛兄还是有机会的。” 原路返回,时不时有官家轩车轿子晃悠悠路过。 从赵棣口中,定国侯谢华蕤似乎很是正面的形象,仿佛和傅明昭曾经说的,不像一个人的作风。 身为兰沧王的亲信,傅明昭对于谢华蕤的评价可谓是极其不屑。 但在赵棣口中,当朝丞相却是个仁义正值之辈。 其间孰是孰非,功过难断,但身为亲眼见证过陆蘅如何平定九州的威严和肃重,薛妙妙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玉砚斋的举子皆是考文官,对于大将军陆蘅,皆是讳莫如深,话里有话。 沿着河畔的柳荫,但见湖心中一搜画舫转了方向,渐渐向岸边靠近。 起初两人皆并未在意,却不知此时有人在画舫内,隔着帘幕,将在河岸边悠然散步,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尽收眼底。 多日不见,仿佛没有丝毫改变,而且,那挂在唇畔的笑意,的确刺眼的紧,修韧的五指,不自主地握紧了手中酒樽。 赵棣先瞧见了从画舫上下来的男子,一身锦衣潇洒,径直冲着这边走来。 越近了便能看清他腰带上祥云虫豸的银线刺纹,赵棣不认得此人,却认得这御赐的锦带。 乃是四品武将的官纹!唯有立过战功之臣,才能享此殊荣。 傅明昭不羁一笑,神采飞扬,“薛大夫几日不见,一起到画舫内叙叙旧可好?” 望进垂帘紧闭的船舱内,想到陆蘅很可能就在里面,心中实则矛盾至极。 潜意识里记挂着他的病情,但当真遇见,却又迟疑。 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告诫自己:薛妙妙你要淡定,从战略上藐视对手才行。 但一遇见和他有关的事情,就拿不定主意,就算是抢救病人也不会如此迟疑。 她摇摇头,“午膳时辰到了,我还有事要回去。” 傅明昭再一句“可是回玉砚斋么?” 赵棣先护在身前,“薛兄既然言明不去,便不要强人所难。” 微风吹过,画舫上飘摇的流苏随风摆荡,帘幕掀起一角,若隐若现地露出那一双冷凛的凤眸,春意便散在眼角眉梢之外。 傅明昭虽然说话客气,但对赵棣已表现出了不满之意。 薛妙妙打断了他的话,“赵兄找回客栈温书,我晚些再回去。” 赵棣倔强的望了他片刻,收住话,“那我在玉砚斋等你。” 一迈入舫内,便觉一股扑面而来的淡淡凝神香,里面混合着药草的气味。 窗边藤榻之上,男人斜倚而坐,目光淡淡扫过来。 薛妙妙抬头,坐在对面,见他面容清华,却仍然有病弱的苍白之色不散。 “本王没有再用朱砂。” 点点头,“那便好。” 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半途彻手不管,薛大夫便是如此对待你的病人么?” 陆蘅看着她近在眼前的容颜,忽而伸出手,轻柔地抚上她的脸颊,发丝打在指尖儿,缠绵不散。 薛妙妙一动避开,他便捻了捻指尖,“沾了柳絮。” 双颊因为他细小的一个动作而染了红晕,“将军有何事找草民?” “本王闭门养病,才几日未见,妙妙竟越发生疏了。” 如此情景,薛妙妙应付不来,只好默默一笑,将目光落到湖心远处,不和他对视,“将军府中人才济济,京中御医定能为您解除病痛。” “你在玉砚斋宿了九日,和客栈中霍州出身的本届举子赵棣走的很近。” 薛妙妙猛地一抬头,“将军在暗中调查我?” 陆蘅不置可否,缓缓迈过桌案,坐到她身旁。 第42章 [银翘天麻]出巡 许久不曾这般靠近,画舫往湖心而去,微微晃荡的船舱内,俶尔一窒,陆蘅扶住她不稳的肩头,那目光冷薄地垂下来,竟也含着星点儿的柔情。 “其实妙妙不必如此倔强,随本王回府吧。从前的那番话,本王已经慎重考虑过了,若你愿意…” “那次只是假设,并非我所想,而如今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薛妙妙轻声打断他的话。 有片刻的沉默,直到陆蘅咳了几声,将桌案上的凉茶一饮而尽。 自己的一番情谊,看在她眼中,原来什么也不是。 在府中闭门谢客,朝堂上谢丞相屡屡发难,联合各方势力意图削减兵力,熬过横尸血河的战场,却躲不过名利场上的温柔刀剑。 这几日,从前在一起经历的种种,不断在陆蘅心中闪现,仿佛一想到她,整个世界便会纯净下来,一切纷扰烦乱都消失不见。 那日自己没有挽留她,就是想给彼此一个冷静思考的时机。 只可惜,他终于敢承认自己的情意,却等来了她的拒绝。 “你所谓的要事,便是入太医院当御医?”他冷笑,凉意森然。 薛妙妙此时已经明白了他的势力如何庞大,自己求赵棣之事,也必然瞒不过他的眼线。 “将军也可以这样认为。” 薛妙妙星眸闪烁,一派从容坚定。 寻找蛊脉神女,继承桑温遗愿,找回凤凰谷的遗世医典,完成自己的著作,这份信念在心中从未断过。 若不然也不会凭着京城这一个线索,不远迢迢而来。 天地寥阔,人生蜉蝣。 那是她独在异世的信念根基,人总是要有那么点精神支撑才好免去万苦千辛走下去,坚持地走下去。 “太医院身在禁宫内院,后宫势力复杂远非你所能想象,御医岂能容易当?”沈着脸,就像云层暗涌的天幕,“你想悬壶济世,并非只有这一条路,本王可以帮你开一间医馆,继续你的志向,普济天下。” “既然选择,必不能怕吃苦。”薛妙妙再次拒绝,“草民亦不敢平白受人恩惠。” 陆蘅抬手,攥住她的下巴,扳过来,“接受本王的心意,于你而言竟是这么难以接受。” 见她又是闷声不语的倔强模样,陆蘅俯下身来用力,便要咬上那两瓣唇。 薛妙妙伸手挡在中间,摇摇头,“唯有自己给的,才能叫安全感,其他人谁都不可以。” 中间夹有太多时代的鸿沟,但陆蘅从认识她的那天起,便开始明白了这个时代女性所不具备的自尊和独立。 也正因为如此,薛妙妙才是他几十年来,心头唯一那一抹白月光。 忽而一重帘幕被掀起来,唐青青轻快的声音随着身影同时旋了进来,“陆…”后面那一句话登时哽在喉咙里。 只闻啪嗒一声,手中端着的茶盅应声掉落在地上。 在场三人俱都面面相觑,一时愣在当下! 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唐青青又往前一步,目光定在动作暧昧还抱在一起的两个人身上,“薛大哥…你…你们…你和陆大哥…” 已经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几乎能听到她三观碎了一地的声音… 薛妙妙连忙推开陆蘅,撇清关系,“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陆蘅一袭白衣委地,缠缠绕绕地,薛妙妙红着一张脸敢要站起来,便被绊倒了一下,这一歪,又被他稳稳接住腰身。 眼见自己倾慕许久的薛大哥,竟然…竟然坐在将军的怀里,唐青青已经气的手脚发抖,豆大的泪珠子盈了出来。 场面委实混乱失控。 傅明昭也闻声入内,不明就里。 抹干净了眼泪,唐青青这才想起了还在隔壁船舱内的陆绣。 薛妙妙是被唐青青带过去的,进门前,她还十分郑重地说了一句,“薛大哥难道就甘心如此委身自己…女子的好,是陆大哥给不了你的…” 尴尬地干笑了几声,“唐姑娘着实是误会了,我对将军没有任何意思。” “那可是陆大哥强迫与你?”唐青青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是了…将军多年未娶,府中身边也从不让女子侍奉…就只有傅公子跟随…” 眼看她脑洞大的停不下来,薛妙妙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听着身旁姑娘的唉声叹气,很想告诉她你家将军直的不能再直了好么?就是为人太强势粗暴了,让人消受不起。 一入内,唐青青便收起了神色,四下药香味缭绕不散,正和在陆蘅那边闻到的一样。 将目光汇聚,才看到了坐在床边软靠里的少女,面容苍白,隐在厚厚的脖巾里面,乍一看苍白的连五官都模糊起来。 随着少女浅浅的目光投过来,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仿佛连说话也不敢大声。 “这位便是长兄所提起过的薛大夫吧。”少女两靥夹着病态,微微支起了身子,一旁婢子连忙过来扶着。 和唐青青交换了一眼神色,薛妙妙大约猜到了,这便是从前说起过的,兰沧王一母同胞的小妹。 出于礼貌,薛妙妙上前见了礼。 眼前姑娘的面容,细看之下和陆蘅的鼻子嘴唇有些许的相似,但那气质可谓是天壤之别。 若不亲眼见到,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兰沧王的妹妹,会是这么个柔弱细软的女孩。 风一吹就要散去。 身为医生敏锐的目光下移,见那双露在外面的手腕上,依稀能看到密布地针尖样的紫癜。 -- 自从那日从画舫上回来,赵棣发现薛妙明显忙碌了起来,每日早出晚归,不嫌麻烦地往外跑。 因为自己要全力准备考试,便也无多细问,薛妙只说去各处药铺医馆找活计做,得要先能养活自己才行。 实则,是去大将军府里给陆绣诊病。 那一天在船舫上,少女令人触目惊心的体征,才促使薛妙妙下定决心替她医治。 缠绵病榻将近十八载,陆绣身体极度虚弱,只要稍微剧烈的活动便会四肢生出紫斑,更别提磕着碰着,鼻血也是隔三差五地流,因为紫癜会蔓延至脖颈和面部,自小陆绣便被视为异类。 看过多少大夫,皆是给她诊为胎里带疾。 按照气血虚弱的路子治疗,补血的药材和食材,陆绣也不知道吃下了多少。 数年前又逢家中变故,失去父母双亲,唯有兄长能倚靠,而如今,尽管兰沧王名震天下,享极致的荣华富贵,但整日活的如同玻璃人一般,陆绣的生活只有闷在高墙内院里的狭窄天地。 所以,陆蘅问自己能否替小妹尽力医治时,薛妙妙几乎没有迟疑便答应了。 否则,见病不救,她绕不过自己心头这道坎。 春闱轰轰烈烈开始举试,京师禁严,由礼部尚书周秉枳亲自监考。 然而就在不久前,周秉枳收到了兰沧王的密讯,私下给了他一个名字,吩咐不论何人举荐,都莫将此人选入今年太医署的候选人之中。 周秉枳自然不敢违抗兰沧王的吩咐,见那字条上只有一个简单的名字:薛妙。 然经过连日选拔之后,天子御驾带着一众后宫妃嫔,往避暑行宫出巡狩猎。 殿试的结果要在一月之后才会张皇榜通告天下。 赵棣一路披荆斩棘,果然不负诺言,考入殿试,亲自接受皇上监考。 紧张的数日过去之后,他信心满满地回到玉砚斋,却不见薛妙人影,询问店家,只说薛妙并未退房,但提着医药箱有事出去,至今未归。 殊不知此时,薛妙妙正忙着准备行囊出巡。 天子恩赦,点名要兰沧王伴驾,圣恩隆重,更钦点了大将军的妹妹随行。 这看似恩宠,却让陆绣的身子雪上加霜。 最后无法,只能带薛妙妙一起上路,好继续调养身体。 整理行囊时,忽见压在箱底的一盒膏药,还是从前徐怜赠与自己的东西。 无奈地笑一笑,如今自己在偏远小城破宫产救出的母子,一个是天子眼前的宠妃,一个是堂堂大皇子殿下,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但也心知肚明,许多事情哪能总随了人的心意? 第43章 [银翘天麻]心动 初夏的京师,朗日炎炎,建安城在中土西南,比之同样季节的凤凰谷,气温要高出许多。 因着身为兰沧王胞妹的主治医师,薛妙妙竟糊里糊涂地混入了一场盛大的皇家狩猎消暑盛宴。 唐青青虽未兰沧王义妹的身份,但按照礼制来讲,如今只能以陆绣贴身婢女的身份赴宴。 两马驱动的轩车上,她与车夫并排坐在外头。 眼见从安昌门起驾,华盖玉辇,好一派天子出行的壮观肃穆。 文武两位一品大员伴驾天子左右,自不必提。 按照官阶排位,薛妙妙所在的兰沧王家眷乃是头前列,就跟在天子后宫香车的后面。 再往后看,长龙浩荡看不见尾,车厢在流苏垂悬,晃动摇曳,从京师城门外蜿蜒若游龙,铺染满整个夏日的荫柳。 能随天子出行的,必是当今朝堂上最为显赫之重臣肱骨。 紧跟在后的,正是谢丞相一门家眷。薛妙妙出于好奇便多望了一眼,奈何门帘紧闭,无法一睹丞相夫人的样貌。 队列忽而停了下来,渐渐就搁置在官道上。 不一会就有侍卫来传讯,说是容夫人驱车颠簸不适,陛下传令让大家皆停车透透气再走。 先有大办百日宴在前,又为了容夫人一句路途颠簸停车,可见恩宠浓重。 薛妙妙跳下马车,松松筋骨,坐在前面委实没有车厢内舒适。 小范围内走动一下,低头便闻见路边不远处的草丛里,随风飘来淡淡气味。 拨开草丛一瞧,竟在这荒郊野外发现了天然而生的金银花。 连忙折下几根,越往草丛深处,金银花越加繁茂,薛妙妙心中渐渐涌出一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抬望眼,丘陵起伏,山脚下一片郁郁葱葱,苍翠欲滴。 微风起,马缀歇。 薛妙妙正沉浸在无垠的绿海之中,听见不远处有哒哒马蹄在静日的午后传来。 忽而回盼,但见牙白色锦衣薄着和煦的天光,闲适而稳健地打马从悠长的队列前方缓缓驶来。 陆蘅端姿而坐,俊颜肃厉而带着一丝苍白的病态。 身影过处无不引人探看,俊华肃凛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当时初见,无星无月,唯有烈烈白衣染了鲜血,宝剑上的绿宝石熠熠如芒。 略过华美盛大的御辇,略过数不胜数的华盖轩车,薛妙妙握着一丛金银花草,就这么微微愣神地站在荒草丛中,内心瞬时安静下来。 他此刻投来的潋滟眸光,如同点缀水墨画上的晕彩,同时也一丝丝点亮了她的眼底。 薛妙妙承认,在这一瞬间,她的确是不可抑制地动了心,也许,在更早以前,在烟云山捕蛇初见的时候,就已然意动。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翻身下马,箭袖紧束,微微抬手替她遮了一片天光,“午间日头正盛,怎地独自在此地?” 一仰头,更能看见他原本健朗的肤色,蒙了一层苍白,薄唇如削,血色极淡。 “我在想,这片荒地归何人所有,如此弃用委实可惜。” 陆蘅起初没明白她的深意,挑眉看过来。 举了举手中一丛药草,“此处看似荒芜,实则土壤肥沃,能天然生出许多治病常用的草药,如果能人工培育,定能丰收。” 远眺而望,“如附近无农户分丁,该是归于户部公田名下,只是如今还腾不出人手来打理。” “嗯,随口问问。”薛妙妙顿了顿,“将军的旧疾可还复发?” 唇畔噙了一丝笑,浓而转淡,“本王这病根积久难除。” 三年前,凤凰谷到底发生了何事,桑温瞒得很紧,薛妙妙可谓是一片空白。 “按道理来说,单是催欢散的毒性不足以绵延数年…”她心声疑惑,陆蘅附身靠近了些,“妙妙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满脸茫然地看过去,摸了摸鼻尖,“那将军能否告诉我,当年被你掳走的神女,可还知道她如今流落何方么?” 陆蘅的目光划过不远处的香车,徐怜如今贵为妃嫔,关乎国体,她的出身只能永远成为辛秘。 而且,他以为,这和薛妙妙并无干系,遂摇摇头,“后来分道扬镳,音讯全无。” 略显失落地垂下脸儿,薛妙妙自然也不可能告诉外人关于凤凰谷千年遗宝和医典的秘密。 恰此时,那容夫人的香车开了帘子一角,有道檀色丽影施施然下来,发髻上的朱钗在日光下越发夺目。 轻柔的绞纱轻飘飘地垂落下来,遮去脸容,但只看身形,便能叫人媚到骨子里。 有段时间未见,此时,徐怜通身华服典雅娇媚,举手投足风韵自成,这样的美人,也难怪天子偏宠。 容夫人看见了田埂上一白一青的两个人,更是认出了许久不见的薛妙。 此时,三人身份地位已然不是从前在清远城那般,就连眼神都有了约束。 朱唇轻启,好听的声音浅浅唤了一声,“薛大夫许久不见,教本宫惦念。” 如今君君臣臣,薛妙妙本想避之不见,奈何狭路相逢,只好上前行礼,“草民见过容夫人。” 徐怜素手虚扶一把,“薛大夫乃是本宫和皇儿的救命恩人,还未来得及感谢,正巧一同出巡。” 柔柔的声音,薛妙妙却是好不习惯,陆蘅已经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容夫人若是休息好了,那臣便告知启程。” 隔着绞纱,似水的眼波仿佛能穿透一般,那声将军听在耳中,会比陆郎二字更含了深意。 “将军何须如此冷酷无情,到了行宫,还要劳烦薛大夫来给皇儿看看脉。” “自有御医会过去。”陆蘅的话毫不退让。 盖在绞纱下的红唇微微抿住,抬眼看着他们二人亲昵的姿态,外界时有传言兰沧王不喜女子,恐好男风,从前她是不肯相信。 但何曾见过他为其他人遮挡日光,那眼神虽冷,却是大不相同的… 时至此刻,她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嫉妒,如藤蔓缠绕上来。 皇上的恩宠,六宫权势,都算个什么?万万不及陆郎对自己当初的一分好! 不欢而散,各自登车往行宫进发。 陆蘅以小妹身体需调养为由,特许薛妙入车厢坐着。 身下晃晃悠悠,薛妙妙还在惦记这那一望无际的沃土,若能租到自己手里,该会产生如何大的经济效益呢? “兄长说,到了行宫就有更美的山水景色,我生了十八载,这回还是头一次出远门的。”陆绣轻细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唐青青替她围上纱巾,这才将窗帘打开一角,让她能够看到远处历历山野。 之前薛妙妙已经用现有的条件尽可能地排除病因,简单的出血时间检测,加上体表紫癜,可以断定有血小板减少的病情存在,单看血液的稀释程度,贫血倒是不甚严重,而以她的免疫力低下的表现来看,粒细胞不会太高。 至于程度多深,也难倒了薛妙妙,如果此时能有一份骨穿报告摆在眼前,必然就能一目了然。 血液系统疾病成因复杂,很难单独下诊断,不过对症治疗的方案大抵是相同的。 但在详细的问诊和查体之后,薛妙妙有了一个重要的体征发现,那便是陆绣的脾区有明显肿大。 触之超过肋下缘大约寸许,而陆绣明显没有感染症状,进而进一步印证了她的诊断。 自幼生病,体表紫癜,但自发出血情况并不多见,在薛妙妙的心里,已经给她下了大致的诊断。 最有可能的,便是特发性血小板减少,此病年轻少女多发,从幼儿时期发病的亦不再少数。 “一切都会好转的。”她只是淡淡鼓励地报以一笑,再无多话。 此时,脾切的想法,已经在心中有所萌芽,只是她还不敢贸然拿陆绣开刀,前期的调理至关重要。 她的小身板太弱了些。 -- 抵达行宫,分配安置妥当,已经入夜。 灯火阑珊,郁郁葱葱的山林隔绝出行宫的秀美雅致,雅致中又透着无比的惬意。 天子果然享受的极致。 唐青青按照薛妙妙的方子煮的花生衣红枣薏米粥,按时给陆绣送了过去。 两人单独相处时,唐青青的眼光总是含着无比的幽怨凝在自己身上,时不时还会劝他几句。 随着对薛妙妙的医术越发了解,心中对他的仰慕和惋惜之情便越加浓烈。 晚间收拾完桌案,唐青青忽然拦住她的去路,“薛大哥,你可曾想过要娶妻室?” 正在翻书的薛妙妙手上一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目前尚无此打算…” 她绕过一边,唐青青就跟上来一些,“这些天见你给绣儿妹妹诊病,知你心地善良,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若薛大哥不嫌弃,青青愿意…” “青青姑娘误会了!”薛妙妙抱胸站在她对面儿,四下看了看,鼓起勇气道,“其实,我所仰慕之人,正是将军。” 为了让唐青青彻底死心,又不甘心暴露自己的女儿身,薛妙妙索性心一横,继续道,“不论如何,薛某心中已经认定了将军,对女子再无任何想法。” 一片死寂,唯有窗外蝉鸣越噪。 这一次,唐青青没再说一个字,而是捂着脸,扔下手中的活计,推开他转身跑了出去。 心中满是因为说谎的愧疚,也只好任由她消化一阵子好了。 岂料,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苦口婆心,“青青姑娘,薛某已经言明,唯有如将军那般铁血男儿,才是心中所向往,你我是绝无可能的。” 身后人不言,亦不动。 “妙妙所言,本王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 竟然是兰沧王的声音。 薛妙妙只觉得脸颊火烧一样地烫了起来,转身,见他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似乎还有些许的狡黠藏在里面。 活脱脱是一副大尾巴狼的表情…! “你…偷听别人谈话,有失风度!”她的指责,没有任何效力,陆蘅微微一叹,“若不是当了一回小人,怎知妙妙对本王这一片真心呢?” 捂住耳朵,薛妙妙连忙往内室走去,“方才是为了拒绝唐姑娘才说的气话,当不得真。” 却被他从后面拥进了怀里,凉凉的气息喷在耳畔,“随本王去个地方,有件东西要送给你。” 第44章 [银翘天麻]惊艳 随陆蘅行走于繁茂荫浓的行宫之中,穿过各宫各殿前的守卫,一路上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鸟鸣山涧,松涛起伏。 远处的宫殿辉煌,但很显然,他们要去的并非那个方向。 若隐若现的黑暗中,温热的手摸索着,握住了薛妙妙的手儿,她挣扎了一下,却握得更紧了一分。 掩盖在袖摆之下,若往来之人细看,定会发现端倪。 不远处,有一队人步履匆匆而来,为首之人顶戴蓝翎,容颜沉肃,见兰沧王在前,便先停步行了礼,陆蘅颔首示意他一旁先过,“吴院使因何如此形色匆忙?” 不过是随口一问,被他称作吴院使之人遂更蹙了眉,“陛下急招微臣去凝华宫。” 略微思量,凝华宫乃是长公主的寝宫。 各自作别,各走其路。 “那位大人是御医。”薛妙妙心下笃定。 穿过丘陵下的回廊亭台,陆蘅垂眸,“妙妙倒是打听的清楚。” 摇摇头,“他行走又稳又疾,眼神专注,身上散发着淡淡药香,是以才推断出来。” 说话间,已然来到另一片天地。 山风徐来,有台高筑,和前院宫人往来如织的喧闹繁盛很不相同。 青衣素袍被吹得微微摆荡,夜色已是深沉。 “将军找我来,究竟是要送什么重要的东西?”她转过身来,靠在栏杆上,时不时地拂去挂在脸儿上的发丝。 一汪清纯的瞳仁映着远处点点星光,陆蘅悠然落座,牙白色玉袍随意散在矮榻上,威凛中更有一重病态的俊美。 不知从何时起,他好像和从前,渐渐地不一样了。 “外面山风大,过来坐。”他拍了拍身旁的蒲团,眉眼深邃。 此处清净,全无人迹。 桌案上有清茶几杯,一炉瑞脑香丝丝入扣。 怀着十分的好奇,就见陆蘅从袖袋中缓缓掏出一叠整齐的纸张递了过去。 接过来打开一看,薛妙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才确定了这竟然是一张地契! “松林户下京区田产…二十亩?”薛妙妙满头雾水,对面陆蘅点点头,“从此刻起,这片田归你所有。” 见薛妙妙依然迷茫,陆蘅又补充了一句,“正是白日里你看中的荒草地。” 小脸儿上的迷茫,转而兴奋,薛妙妙直了直身子,手上却舍不得松开那片自己相中的土地,“但这太贵重了…” 自然是了解她的脾性,无功不受禄,陆蘅扬眉,“本王断不是平白赠与你,这作为妙妙替本王和绣儿治病的诊金。” 一亩田地粗略的换算,大约等同于现代的六百多平方米,那么二十亩…就是将近一万三千平米! 那么一个瞬间,薛妙妙终于体会到了土豪的心情… 再想到如此广袤肥沃的土地,将来会在自己手中变换成郁郁葱葱的药畦,似乎那百种药草满载而归的丰收场面,就在眼前。 回过神来,薛妙妙下定决心,这份礼物不会推辞,只是她要换一个方式。 陆蘅稳坐不动,就见她连忙站起来,四下在寻找什么,郑重的模样落在他肃杀的眼底,多了一抹不可察觉的温润。 忙活了一会儿,薛妙妙端来一张布满娟秀小楷的契书,“此为入股契约,为四六分成制,将军身为股东,将来松林户的所有收成利润,您都能收到四成,如此可好?” 其实以陆蘅食邑不下万户的身家,区区二十亩根本不算什么,但他仍是郑重地应了下来,没有一丝的敷衍和轻视,签字画押,“那本王和妙妙可算是盟友了?” 此时薛妙妙脑海里已经开始筹划蓝图,打算回去仔细翻出药典看一看,二十亩的地方,足够规划上一阵子了。 “可还想做御医么?”陆蘅走过来,俯身,宽广的袖摆拢在她的肩头。 握着地契,闷声不语。 桑温临终前没有说完的遗言,只有半句建安大明宫,这是薛妙妙唯一的线索,所以才会想要谋取一条相对安全的入宫的路。 眸色渐渐有一丝冰冷,周身淡淡的荀草香气散去,从木桥上有脚步声而来。 循声望去,薛妙妙眼中的惊讶越发深浓,“你为什么也会在这里?” 尉迟恭站在门棂内,笑的温润风雅,靛青色的常服不掩从容气度,临风如谪仙。 笑着踱步过来,轻叹,“五斗米折腰,我也来沾一沾京师的富贵繁华。” 见两人你来我往,相谈甚欢,陆蘅适时地打断,“如今淳安侯乃是吏部侍郎,官拜正三品。” 薛妙妙连忙很配合地像模像样的鞠了一躬,“草民见过尉迟大人。” “殿后有温泉,此处无人打扰,妙妙先去沐浴一番。” 早先就疑心这两人从河间府时便有往来,今日如此私密地会面,必定是有密事要谈,薛妙妙很识趣地抱了衣衫下去。 庙堂上纷纷扰扰和她皆无关系,周身浸泡于天然的温泉水中,她一面儿轻轻舒展身子,裹了浴巾靠在水中被温泉水打滑的山石上,还在筹划着药畦的初期蓝图。 她决定先租一辆马车,才好方便去田间考察,招人的事情要往后放一放。 帷幔轻垂,两人举茶对饮,面前还放着一盘落子分明的围棋,场面看似风雅,但两人云淡风轻的对话,显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轻松。 “借尚书大人命我整理先前历年典籍时,发现十年前陛下还是镇西王时,谢丞相在涿州做布政使时的记录,却有玄机。” 陆蘅啜饮了一口,执白子往前堵了一步,示意他继续。 尉迟恭依然是风清气朗的容颜上,透着暗暗的凝重,“而发生在玄武初年最大一次涝灾,朝廷的赈灾款项那一本却含糊不清,更有一页缺损。” “如此说来,同年的肃清连案并非空穴来风,除了布政使谢华蕤,其余官员都不同程度地被调任、贬斥,数十万百姓死于涝灾之中,这一笔账至今未有决断。”陆蘅思绪中有暗流涌过。 而对面的尉迟恭心中却更是惊涛骇浪,当年父亲尉迟彻因为此案被牵连,不明不白自缢于大狱之中。 尉迟恭便得了一个清闲侯爷的敕封,从此幽居河间府,一心做学问,不再入仕途。 恢复了平静,尉迟恭眉眼扬起,划过一丝锋锐,“但此事并非无一疏漏,当年身为布政使身旁文史的孙昌虽然染病而亡,但他尚有一子存于世间,如今已二十有五。” 陆蘅缓缓支起身子,“也就是说,十年前,周昌之子十五岁,足以有辨明是非的能力,或许…” 尉迟恭了然地点点头,将黑子围了上去,香炉里燃起丝丝沉香,宁人心神。 “此子名孙伯勇,就在行宫内马场当差,是个哑子。” 陆蘅的白子反攻,很快就将黑子围死,“原不知还有此暗线伏于身边,天机算尽,终不是天衣无缝。” 尉迟恭笑着服输,将一盘子散尽,“千里之堤尚溃于蚁穴,焉知这孙伯勇可否能稍稍胜过蝼蚁?” 陆蘅微微顿住,冷峻的脸容在烛光下泛着清华,“恰几日后有围猎,马场上的宫人需要多分派些人手。” 四目相触,话锋戛然而止。 但闻内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不一会儿,就见一袭碧影从帷幔后面踱了出来。 柔白的小脸上,秀眉紧蹙,双手还抱在胸前,“这是不是将军做的手脚,我的衣服呢?” 烛光之下,碧影秀丽,衬出一段浑然天成的风流姿态,沐浴过后,清水芙蓉,尽管全无妆点,此时面前身着裙裳的薛妙妙,已然有了足以让人心动的清纯与美丽。 陆蘅的手,停在棋盘上。 乌发如云,容颜如玉,他还是第一次,真真正正见到薛妙妙穿女装。 要比无数次脑海中的勾勒,更美上三分。 忽然间,他有些后悔,不该让她如此模样,出现在任何一个其他男人的面前。 尉迟恭虽然在凤凰谷中见过薛妙妙,但仍是掩盖不住惊艳之色。 如轻云闭月,如流风回雪,宛然素容,便可倾城,才不负神女之名。 其实,这裙子虽然遮盖的严实,薛妙妙也不至于矫情到被人看去了女装就如何的地步。 但此处乃是行宫,万一被旁人窥见… “侍郎出来时九,且先回宫歇息,莫要引人耳目。” 尉迟恭拱手作别,上前一步,微微倾身靠近,“妙妙如此,更让我想起两年前年,凤凰谷中的机缘…” 留下这句话,不顾陆蘅黑沉的脸色,大步离开。 “我总不能穿成这样回去…”薛妙妙挽着袖摆,心底里却暗自赞叹这绫罗绮裳的确精美华丽。 山雨酝酿在眼底,陆蘅上前将她纤柔的身子握住,“今夜不必回宫去了,就在此处歇息,不会有人来。” 手已经滑到她的背上,就覆在那一块刺兰花上,带着偏执的眷恋。 薛妙妙一挣扎,就感到他明显的不寻常,气息紊乱。 心中一惊,算算日子,又到了他毒性发作的时候。 凉薄的唇,划过脖颈,克制隐忍的动作不再继续,迷乱的深眸锁住她,“今晚留下来,用你的办法替我解毒。” 整晚,那碧影重重,摇曳在他纷杂混乱的梦境中,浑身如置身火海,唯有握住她的手,冰凉湿润。 记不清过了多久,薛妙妙趴在床边睡了过去,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陆蘅,看着满地狼藉,纱布、针灸、还有已经凉了的药碗,将她轻轻抱上床榻。 -- 围猎的计划并不顺畅,凝华宫出了事。 身为天子最亲近的长姊,长公主李妫的腹痛之症越发厉害,御医也束手无策。 经容夫人举荐,一纸诏书,下到了陆绣的寝舍,御笔钦点要薛妙过去医治。 却将他一力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第45章 [银翘天麻]牢狱 被天子宣召,薛妙妙一时拿不定主意,而且私下打听过,凝华宫里住的是长公主。 她去重华殿找陆蘅,但得到的消息却是兰沧王等一行人巡查猎场还未归来。 稳了稳心神,从前在建安举目无亲,引荐无门,如今真个到了面圣的时候,因为了有了徐怜在旁,反而让薛妙妙举棋不定。 奈何天子旨意,绝非玩笑,传话的安公公已经在殿外等候多时,脸色微微阴沉,说不出的严肃,再一次催促。 回内室整理了一下衣衫,又将脸上刷了一层暗色的脂粉,这才随安公公一路往凝华宫去。 奉行沉默是金的原则,薛妙妙只闷头行走,握住医药箱的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 一入凝华宫地界,气氛仿佛骤然紧张起来。 正殿内四下端坐着人,从内室踱步出来的男子顶戴蓝翎,正是前几日遇见过的太医院院使吴大人。 环顾的瞬间,上座之人忽然开了口,“来人便是曾替容夫人接生的薛妙?” 那声音音色普通,然却口吻笃定非常,端的是天子威仪。 再配上四下肃静的气氛,更增添了一分森然。 天子仪仗,果然非同寻常。 若不是陆蘅引着她一步一步向前,遇见今日此等场面,必定是应付不来的。 但薛妙妙如今的心境早已不同往日,任他上座是谁,只管平心静气便是。 循着声音,一面学着模样行了大礼,一面看清了天子真容。 眼前的肃帝李玄,身为天子,面容已经算的周正,至少比她从前在教科书上看到的皇帝要顺眼许多,剑眉朗目,鼻挺口阔。 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不显得十分老态,仍是正当年的风华。 对于先见过兰沧王的薛妙妙来说,有珠玉在前,其他的都变成了鱼目,肃帝的模样自然是令她失望的。 但能让兰沧王选中,并甘心扶植之人,必定有其过人之处。 有丽色倩影依偎在天子身旁,正是如今的容夫人。不管任何时候,徐怜都是一副娇柔地,无依无凭的模样,对于极端大男子主义之人,譬如天子,乃是有致命的吸引力。 她启朱唇,柔声道,“回陛下,正是他此人。” 看着她自然的情感流露,薛妙妙又想起从前在清远城时,她一口一口唤着陆郎的模样,倒是丝毫看不出真假,这徐怜天生就是个祸水胚子。 而右侧的美人面容典雅,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想来正是长公主的女儿,如今的谢贵妃。 目光再往旁边,薛妙妙心中冷笑,又是故人再遇,宛平已经换了大宫女的官服,更显得眉眼精明,带着如从前一样的傲气,望过来。 所料无错,这个宛平,的确是肃帝派在徐怜身旁的眼线。 肃帝仔细打量了下首少年一番,见他低着头,看不清样貌,那见礼也行的生疏,安公公正想要纠正,他却一句话挡了回去,“传朕旨意,赏一对儿南海红珊瑚串珠。” “不…”她蹙着眉,正想要开口婉拒,一旁的安公公飞来一个眼神,略显尖细的声音道,“既是陛下恩赐,薛大夫还会快些谢恩?” 只好将话吞下去。 一通礼数下来,大约对于此来的目的有所了解。 而殿外通报,驸马定国侯谢华蕤从猎场回宫,立在门内的薛妙妙能感到身旁似有温风而过,有海蓝色身影。 来人先面圣,肃帝问了几句,他便回答了一番,薛妙妙能听懂的,只有兰沧王正在布置猎场,暂不能回宫。 仿佛刚看见一般,这才转向薛妙妙,“既然来了,长公主病痛难当,诊病刻不容缓。” “好。”这也是薛妙妙所想。 说话的男人四十岁上下,大约和肃帝年纪相仿,唇上蓄有须髭,一派深沉老练的模样,尽管他身居丞相高位,但一提到自己的夫人长公主,俨然是十分敬重的。 谢华蕤在天子眼中,果然是个合格趁意驸马。 本是随意扫过去,但谢华蕤的目光又折转回来,盯着薛妙妙的面容停留了一瞬。 两人目光相接,薛妙妙一派落落大方,倒是谢华蕤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自己也说不分明的意味。 只是短短一瞬罢了,谢贵妃跟着下座儿,并谢丞相等人一同往内室走。 一时间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主儿齐齐聚在一起,那种无形之中的压力倍增,只是十几米长的穿堂回廊,却仿佛有千斤沉沉压在肩头上。 华丽的床帏之中,有婢子前前后后服侍着,见了人,便有序地屏退四下,将一方帷幔挽起了角儿。 宫殿华美宽阔,金丝炉中的焚香袅袅。 然而尽管床上躺着的人再金贵,于薛妙妙眼中皆是一样的病人。 吴院使简单地叙述了病情,对于眼前的少年显然是不大放在眼里的,只见他当做是沽名钓誉之辈,这年头想要向上爬的年轻人太多,不择手段。 只可惜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但长公主的病情急重,连自己都压制不住,何况她一个弱冠少年。 不单是吴院使,在场众人,都对这个薛妙的医术抱以怀疑的态度,但奈何天子召见,只好过来走一遭。 “长公主所患乃是肠痈之症。”吴院使盖棺定论。 转头面向谢丞相,“草民诊病,需要探查长公主体征,不是可否应允?” 想了想,谢丞相微微摆手,态度上倒是恭谨谦和,平易近人,“请吧。” 净手戴手套,婢子配合着,露出上腹部,上面覆上了一层丝绸隔开。 “还请长公主如实表述疼痛的具体状况。”她问一句,长公主便道,“本殿亦说不分明,总归是腹痛大约起了七日。” 谢贵妃面容含着担忧,绞着帕子站在你不远处,谢丞相负手而立,目光定在薛妙的背影上。 感受到各方射来的所有情绪,薛妙妙不理不顾,只专心查体。 手微微移至上腹脐周,“先是此处疼痛?” 长公主点头,然后下移,按在右下腹麦氏点附近,手离开的瞬间,长公主下意识地呼痛。 引得众人一阵紧张,谢贵妃更是上前一步,“母亲究竟是何症?” 片刻之后,薛妙妙看着吴院使,“吴大人诊断的分明,的确是肠痈。” 吴大人不置可否,仿佛早已料定他会如此,果然是泛泛之辈。 可话锋一转,“肠痈之症,保守治疗无效,如想要根治,唯有施行手术。” 吴院使神情变化了几番,以为自己听岔了去,薛妙再次确定,他才难以置信地道,“施行手术之法,失传已久,况且对于身体损伤太重,早已无人敢用。你一个少年人,何敢出此妄言,委实不知深浅!” 恰此时,天子缓步,一身明黄色龙纹锦袍,肃穆威仪,由安公公掀了帘子进来。 也听到了薛妙的话。 肃帝凝眸,“朕只想知道,你能否治好长公主的病。” 对上他的神情,摇摇头,“回陛下,手术皆存在风险。” 沉沉的眸光中迸射出厉色,“朕要的是万无一失。” 再次摇摇头,薛妙妙道,“恕草民无法保证。” 天子威仪不容触怒,安公公已然先一步喝道,“大胆!竟敢在圣上面前出言不逊。” 不理会满场的质疑与压迫,薛妙妙只是淡淡地一句,“草民何来出言不逊,只是如实禀报。” 肃帝显然没有太多的耐心,“朕再问一次,能否万无一失。” “非但草民不能,而是天下医者皆无法保证,只有全力以赴。” 那厢吴院使听得心惊肉跳,尽管薛妙所言属实,但敢在天子面前如此直言不讳,也是前无古人。 “来人,将薛妙押入地牢,”肃帝惊讶于眼前少年敢和自己直面相对的勇气,没有一丝卑躬屈膝,虚意逢迎的意味。 划过一抹探究的厉色,“你何时想好了医治的对策,朕便何时放你出去。” 薛妙被押走后,谢丞相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向一旁的随从,“前些日子掌事说向本相举荐一人入太医院,叫什么名字?” “回相爷,正是也唤作薛妙。” 谢丞相转圜的神态中,意味不明,深藏于眉下的眸光里,似乎酝酿着某种情绪。 随从近身神秘道,“但有探来的消息,这兰沧王已经和礼部尚书下了令,不许通过薛妙入太医院的举荐…” 一个小少年,先是得到了容夫人的举荐,又引得兰沧王兴师动众。 这让原本旧部心思缜密的谢华蕤,更添了一抹疑虑。 而且,就在方才看到薛妙的第一眼,心下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升起,总觉得她的眉眼,似曾相识。 “这倒是稀奇。”谢丞相捻了捻胡须,“下去吧,本相晚些去地牢会一会此人。” 第46章 [银翘天麻]治伤 长公主的腹痛越发严重,行宫内随行御医包括经验丰富的吴院使在内,眼下皆是束手无策。 而因为惹怒天子,薛妙仍然被关押在地牢内。 母亲病重,谢贵妃在寝宫内茶饭不思,坐床垂泪,虽比不得容夫人绝色貌美,但谢贵妃也是皇上的原配,十多年情谊甚笃,容貌在后宫里亦是上乘。 长公主说到底也是天子的亲姑母,血浓于水,自然要过去安抚一番,又命人快马加鞭回宫,将太医院院卿大人并其他御医一并传来,并开出不菲的赏赐条件。 从高窗外能看到月亮渐渐升起,露出半张皎洁的脸。 谢丞相来到地牢探视时,心中原本想了许多种状况,但当他看到眼前的场景时,似乎和预想中的皆不一样。 薛妙见到自己时,并没有任何恳求、畏惧或是诉冤,只是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自顾自地端着碗,小口小口地用着晚膳。 他关押的是文狱,并非是大奸大恶之人,是以牢房的条件,对于曾经风餐露宿过的薛妙来说,还算可以忍受。 谢丞相海蓝色衣摆微微抬步,走了过去。 隔着粗木栏杆,就见那少年盘腿坐在简陋的木板食案前,面前是清汤煮菜,还有粗制的米饭,但怎么瞧着吃在薛妙嘴里,倒是有滋有味的模样。 居高俯视,谢丞相问一句,“饭可还合口?” 咽下嘴里的米饭,放下筷子,“米粒太硬,菜汤太咸,但尚能果腹,不至于挨饿。” 谢丞相淡淡一笑,这少年说话,倒是直爽的有趣。 薛妙妙实则当真是未见过大官,不会古人这些虚虚实实的礼仪,她只是如实回答,却不知看在旁人眼中是有些狂妄。 狱卒对于薛妙妙大不敬的态度正要开口训斥,谢丞相却很有风度地摆摆手,屏退众人,撩开衣角蹲下,与她平视,“可想出去?” 清纯的眸子里含着了然,“草民并无选择的余地,不是么?” “本相听闻你医术高超,许有办法救治长公主。” 点点头,薛妙妙反问,“即便草民能救人,但谁能来救草民?” 当初,如果知道徐怜是天子妃嫔,只怕她也不一定敢下手施行剖宫产术。 谢丞相收起先前的探究,面容肃重下来,靠近栏杆,“不知薛大夫是否有意入太医院任职,本相可以破格举荐人才。” 薛妙妙没有太复杂的心机,但是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摇摇头,“无功不受禄,丞相请回吧。” 重新做回茅草覆盖的床边,谢丞相盯着她略显瘦弱的背影凝了片刻,面色隐晦地离开了地牢。 夜色已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月亮更加高起,圆圆地挂在天边。 困意阵阵袭来,薛妙妙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如何局面,但潜意识里并不太担心,这种安全感,似乎都来源于一个人。 将下巴枕在膝头上,陆蘅他到底何时回宫? 唐青青应该会将自己被关押的消息告诉他,但为何等到现在,也没有动静… 中间该不会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去…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直到栏杆上沉重的铁锁叮当作响时,薛妙妙才从睡梦中惊醒,收紧了臂膀,似乎有点冷。 迷糊的双眼在黑暗中,但见火烛映照下,竟然是傅明昭。 “将军受伤了,跟我来。” 连忙站起来,迟疑地看着狱卒,无人阻拦,这才一路跟在傅明昭身后走去。 穿过灯火寂静的宫道,两旁松林瑟瑟作响,远处的火炬点点黄芒。 自己之所以能轻易得到释放,终究是有赖于天子对于兰沧王的厚爱。 事情的经过大概从傅明昭口中得知,兰沧王司职布置猎场,入夜之后却出了意外,巡查山林的路上被野兽袭击,原本以兰沧王的战力,便是白虎亦不足为惧,但奈何如今疾病缠身,体质羸弱,竟险些出了事。 幸得有马场内的宫人及时出手相救,才受了轻伤,而救他之人,却伤势不轻,如今被兰沧王带回行宫医治。 傅明昭说道此人,言不清,又加了一句,可惜是个哑子。 兰沧王点名要薛妙治伤,眼见爱将负伤,天子这才隆恩特赦,放了薛妙妙出狱。 重华殿外守卫列在两旁,薛妙妙怀着担忧的心情,推门而入。 有淡淡的血腥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行至近前,才看清了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容,带着摄人心魄的凌厉,凌厉中又有一丝虚弱。 “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偏要逞强。” 嘴上责怪着,但看到他左肩上渗出的血渍时,薛妙妙心里除了面对病人时本能的情绪外,还有自己也分辨不清的心疼。 白衣染血,斑斑驳驳,锦衣破碎,露出类似兽齿的痕迹。 陆蘅无所谓地淡薄一笑,按住左肩,“是本王来迟,叫你受了牢狱之苦。” 薛妙妙又好气又好笑,“将军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虽是说着,但这句话,仍然毫无预兆地暖了她心尖一下,连忙迅速准备清创包扎的用具器械, 消毒净手,顺着伤口的纹路一点一点撕开衣裳,渐渐露出他赤、裸的胸膛。 薛妙妙的目光微微下移,有清浅一下的心弦波动划过。 从前手术,见过的男子身体数不胜数,皆是没有任何异常的感觉。 但此时,熨烫在她掌下的精壮胸膛,却给了她前所未有的触动… 似乎感觉到她的异样,陆蘅大手握住她的手腕,“别紧张,此等小伤,本王还受得住。” 和他目光相触,眼里有极淡的柔情。 定下心神,便开始一丝不苟地清创,剪去碎肉。 陆蘅的上半身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她眼前,不得不承认,这是自己职业生涯中,见到过最完美的男体。 肌理分明,却不显得过分纠结的肌肉,每一分每一毫都恰到好处,健朗的肤色下,蕴含着爆发力,就像他的双手手指一般,好看而令人慑然。 半跪在床边,陆蘅仰面靠在床头,薛妙妙认真专注地动作,时近时远。 白皙清纯的面容在眼前晃晃悠悠,此刻,便觉得能得到她如此的对待,肩上的伤口亦是值得的。 情不自禁之时,他忽然向前探身,快速地在她脸颊上落下一记亲吻,舌尖微微一挑,划过她细致的肌肤,惹得薛妙妙猛地往后跳下床去,红着脸儿警告,“再乱动,我就不管你了!” 陆蘅一副无辜的模样,扬眉,“止疼。” 之后,薛妙妙施针缝合时,陆蘅只静静闭目躺着,一丝呻、吟也没有发出,身躯岿然不动。 回想起傍晚时,尉迟恭在旁说的话,“王爷好魄力,竟然不惜以身犯险。” 当时忍住疼痛,凤眸淡然,“既然要做,必定要真真无破绽才行。” 良久,终于缝合完毕,感到她凉凉细嫩的手儿,正在肩头上游走,一圈一圈缠着绷带。 “这几天按时换药,应无大碍。”薛妙妙系好结节,看着他微微紧抿的薄唇,“只是不能拉弓放箭,会牵扯到伤口。” 不知他究竟听进去了没有,薛妙妙对于他这种淡薄的神态,不禁又嘱咐了一遍。 陆蘅这才转过脸来,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往前一拉,“妙妙很是关心本王。” 说话间,大手按住她的后背,一点一点起身过来,带着温良气息的唇,愈发靠近。 薛妙妙一阵心跳小鹿乱撞,这种情景,简直暧昧的要命,更要命的是自己竟然并不太抗拒… 她闭上眼,但唇并未落下。 再张开眼时,陆蘅含笑的凤眸正看过来。 尴尬地别过头去,她闷声收拾着医药箱,然而陆蘅已经起身下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身,进而将她整个身子裹进怀里,“夜深了,今夜就在房里歇息,长公主那边的事情,你无须担心,交给本王便是。” 还不等她反抗,陆蘅已经拦腰将她横抱起,放到床内侧,自己则是去了一旁的矮榻之上。 -- 黎明后,薛妙妙起床收拾完毕,在后殿入山的路上,遇见了等在此处的容夫人。 今日春意更浓,阳光灿烂,容夫人一袭轻薄的梨黄色春衫,在杏花树下格外娇媚动人。 薛妙妙佯作没看见,转身往另一面走,却被她迎面赶上,“薛大夫留步,本宫有话要对你说。” 见薛妙妙不理会,容夫人淡淡道,“即便薛大夫你瘦弱清秀,但毕竟是个男子,陆郎他心里喜爱的,终究是女子。” 脚步这才缓下来,薛妙妙一抬眼,正看见了她低胸襦裙上,胸前一颗若隐若现的朱砂痣。 不禁心头大震! 第47章 [银翘天麻]妙手 宫阙外,杏花繁,恰有一片杏花瓣子飘飘落下,打在薛妙妙凝视的睫毛上,一抬眼,便见容夫人的神情含着道不明的古怪,柔柔似春泉,微微往后避了一步。 这才想起,自己如今是男儿身,连忙不情愿地将目光移开。 胸前的那颗朱砂痣,恍惚间让她想起桑温临终前的话语,有些事情便如同堤坝,只是一个缺口,万涛洪水便一发不可收拾。 继而联想到容夫人亦姓徐,兰沧王去过凤凰谷,而且和神女有一夜春恩,所有的线索丝丝抖露出来,连城大片。 容夫人见她面色凝重,若有所思,便当做自己的话起了效力,遂更进一步道,“看在薛大夫于本宫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不妨将有些实言说与你听。” 好听的声音如黄莺出谷,娇娇嫩嫩的,但此时的薛妙妙,心中完全被一种震惊和怀疑所笼罩。 “陆郎如今不近女色,转投于你…却是因为他心里早已有了人,再装不下旁的。” 有风吹过,无边的暮春之色中,薛妙妙竟然觉得浑身发着冷意,她问,“不知容夫人与将军相识多久?竟有如此之深的了解?” 听她提及陆郎,想必眼前少年心中是在意的,毕竟那样天神一般的男人,当真陷进去了,谁也逃不脱。 缱绻丽色划过眼尾,容夫人刻意模糊了真相,“从他抗击前朝余孽时,本宫便已与陆郎相识,没有人比本宫更了解他。” 俶尔一笑,三年多前,正是兰沧王身陷凤凰谷的时间,他身中催欢散之毒,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他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关于容夫人的任何信息。 心下一重山,一重水,心神不定,既怀疑容夫人的来历,又对陆蘅对自己的刻意隐瞒而失望。 怎么能忘记,他是名震天下的兰沧王,尽管对自己仿佛千般好,但那心深似海,又岂会对自己全心交付? 若当真眼前的容夫人便是要寻找的神女,那么,寻找典籍的计划便一跃千里,近了一大步。 -- 日暮时分,陆蘅握着手中卷轴,眼见时辰缓缓过去,仍不见薛妙妙来换药的身影。 将目光凝在书册的字迹上,却心不在焉,无法集中注意力。 殿外响起脚步声,他猛然直起身子,然而将要染上一许温柔的凤眸,在看到来人时,却失望了下来。 傅明昭锦衣落步而来,“回将军,孙伯勇已经苏醒,太医说伤无大碍。” “此人勇气可嘉,本王中意,就留在身边由明昭安排个职位好了。”话语虽清淡,实则一句话,便改变了命运。 应了下来,陆蘅抬眸问,“薛妙可是在绣儿那里照顾?” 神情转换了一下,俊脸上写满疑惑,傅明昭往内室环顾了一眼,“听唐姑娘说,薛妙她后晌便整理了医药箱出门去,难道并未在将军这里?” 此话一出,陆蘅咯噔一声,随手搁下书卷,“速去凝华殿。” 身为将臣,陆蘅直接去长公主寝宫自是不妥,只好中途取道天子御殿。 肃帝对于他的伤势十分关切,君臣交谈片刻,陆蘅状似无意地问起了长公主的病情。 太医院院卿梁大人已经抵达行宫,但是肃帝却忽然道,“陆卿带来的那个薛妙,年纪轻轻倒是有胆识,方才已经来禀明朕,说愿意替长公主手术治病。” 果然,她还是如此做了! 此时的陆蘅,并未想太多,只以为薛妙看见疾病不救,心下过不去,却不知她心中的另一番筹谋。 辞别天子,傅明昭就见将军一副忧心忡忡的姿态,沉默地往凝华宫去,带着肩伤,步履疾行。 此时的凝华宫,因为长公主连日来发病,气氛显得沉重不已。 殿内殿外,宫人们往来进出,十分忙碌。 经通禀,陆蘅畅通无阻地入了殿内,然谢丞相正在宫舍外来回负手踱步,见了兰沧王,两人明面上仍是要维持应有的客气礼貌。 “梁院卿既来此,谢相便可心安了。”陆蘅顾左右而言他,浅意试探。 谢丞相眉须紧蹙,“这回倒是王爷误会了,里面治病之人,是薛大夫。” 印证了猜测,便往门缝里瞧去,只可惜门楣紧闭,一丝一毫也看不到。 说话的功夫,就有宫人从里面出来,端着染血的纱布铜盆,急忙下去清洗,有热水往里面送。 看到这熟悉的工序,脑海里薛妙妙手术救人带着口罩白衣的模样,仿佛就在眼前。 隔着一道门,陆蘅便可以对于那种血腥残酷又极其精妙的手术过程感同身受。 这种胆识和笃定,普天之下,也唯有薛妙可以。 隐忧之时,见梁院卿等太医院御医,皆侯在殿外,薛妙施行手术时,素来不让外人在场。 此种治病手法,自然也绝不会让太医院众人瞧去。 耳聪目明,将他们低声谈话听取了些许,皆是对于薛妙的怀疑和揣测。 还有一些治病药方的探讨。 当今太医院,医术属梁院卿和吴院使最高明,今日齐聚一堂,却都让薛妙压了一头。 旁人不能理解,但陆蘅如今已经接受她的所有大胆乖张的手法,和如今盛世医理,大有相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丝毫没有在薛妙心上。 掩饰住内心的不安,谢丞相客气地引着他入座,陆蘅不饮茶,发问,“丞相为何会放心交给他来医治?” 此举,并不符合谢丞相一贯谨慎奸猾的做派。 “江山代有才人出,薛大夫虽然初出茅庐锐气方刚,但却自有令人信服的沉稳,何况,他是王爷来带之人,本相自然信得过。” 陆蘅眉眼一冷,不置可否。 半个时辰之后,寝宫的门终于打开,清落的身影脱下染血的衣袍手套,面容略显疲惫,却目光坚定,“回相爷,长公主的手术很成功。” 谢丞相点头,面有喜色,接着薛妙妙又道,“术后恢复事宜,草民需要亲力亲为,已保最佳治疗效果,相爷能否答应不让其他人插手?” “听凭薛大夫安排。” 眼前的少年,给了谢丞相一种前所未有的触动。 阑尾炎乃是外科小手术,好在长公主的病情不复杂,没有化脓,阑尾已经明显水肿,若再拖延一些时候,难保不会并发腹膜炎,如此就更难办了。 此时,谢贵妃也来了,阖宫上下都忙着伺候长公主,人多力量大,收拾摊子也是井然有序,婢子们皆是心灵通透,一点即可,薛妙妙倒是没费太多力气。 只需仔细护理好,这手术大约能算成功了大半。 正在理着头绪的薛妙妙,一抬头,穿过人群便望见了兰沧王。 缓缓走过去,微微欠身,“耽误了片刻,这就回去给将军换药。” 辞别谢丞相等人,两人一前一后离了凝华殿。 一路上,陆蘅的脸色皆是阴沉沉的,十分不好看。 薛妙妙亦是一语不发,一改往日的轻快。 一直到入了殿,只剩下他们二人,薛妙妙仍然沉默着例行公事一般地上药、换绷带,目光落在伤口上,始终不去看他。 “你可知万一失败,面对的将会是何种境地?”他冷声问。 手指挑了药膏,抹在伤口上,“既然我敢去做,便有十成的把握。” 被她不冷不热的话语堵了回去,陆蘅总觉得哪里不对味,“妙妙是在和本王置气?” “草民不敢。”她依然无动于衷。 上完药,薛妙妙简单收拾了一下便要走。 “之前你答应过本王,不再存着入宫当御医的想法。”陆蘅高大的身影将她拦住,微微扶住肩头,便将她颊边的细发抚到一旁。 仰起头,直视与他,“将军究竟是何时认识容夫人的?” 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问,转而想到徐怜可能去私下找过薛妙,陆蘅便浅描淡写地一语带过,“起兵时认识的,后来她便随了皇上。” “起兵时,究竟是哪一年?”薛妙妙似乎特别执着于这个问题。 “应是两年前,本王记不清楚了。” 对上他深如幽潭的凤眸,尽管里面含着和从前一样的浓幽,但薛妙妙的心,却冷了下来。 她笑着推开陆蘅的怀抱,稳稳握住医药箱,“三年前,凤凰谷伽罗湖,将军还需要草民提醒么?” “妙妙。”这一声沉沉,似哄劝,又凝重。 开他的手,薛妙妙气极反笑,“将军明知道我一直在寻找她,却在身边而不相告,这便是您口中所谓的待我好!” 凤眸冷了下来,陆蘅浅浅地锁住她,薛妙妙胸口剧烈起伏了一阵,猛地抓起医药箱,跑出了殿外。 有幽暗的眸光,散在她身后留下的阴影里,良久不落。 薛妙横空出世的一桩事迹,医治好了令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顽疾,可谓是一战成名,整个行宫无人不知。 天子龙心大悦,大手笔一挥,赏赐丰厚。 不论地位名望如何起伏,薛妙妙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不卑不亢的态度更令谢丞相欣赏。 本着一颗平常心,淡然地拒绝了厚重恩赏,她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便是希望能入选太医院。 第48章 [银翘天麻]思量 但薛妙的请求递到皇上那里,却如石沉大海,没了音讯。 这样的结果,原本也在薛妙妙的意料之中,御医乃是长伴天子妃嫔之爵位,能进出禁宫内院,作用可大可小,御医弄权,参与宫廷斗争的血淋淋例子数不胜数,所以入太医院,要比登科入仕更难上几分。 在凝华殿为长公主术后护理的几日中,谢丞相来宫里歇息的次数越发多了,几乎次次都能遇上。 他不仅没有丞相架子,却是十分平易近人,至少对薛妙妙是如此,询问病情很是仔细,字里行间对于夫人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若不是提前打了预防针,倒真是对他好感加倍。 病人如期排气排便,能够正常进食,薛妙妙保险起见,头几日只让用流食,吃软饭。 凝华殿上下对于这个少言寡语、清俊秀气,却医术精湛的小薛大夫皆是客气有礼,长公主如今已能下床走动,除了右下腹落了一道极浅的疤痕外,几乎恢复如初。 但鹤骨沉稳的谢丞相,和傅明昭从前给她传输的老奸巨猾,形象差别很大。 七日护理很快将要结束,这一日黄昏,从凝华殿中出来的晚了,却迎面遇上了回宫的谢相。 原本只是行了个礼,就要离开,却被转了身子赶上,说是一起送她回宫。 行走于竹林松涛之间,谢丞相年长薛妙妙太多,此时并肩走在一处,竟有些长辈间慈爱的模样,“不知薛大夫家籍何处,小小年纪独自来建安城,倒是勇气可嘉。” 薛妙妙摸摸鼻尖儿,“家住东郡清远城旁小山镇,来京城投亲。” 谢丞相若想查,自己必定是瞒不过的,不如索性就直言不讳,反而免去怀疑。 “如此,亲人可是寻到了?”他步履悠然,蓝袍随脚步摆荡,浑身皆是沉稳而在握的笃定。 许是上了些年纪,相比于陆蘅的凛冽锋芒,谢相整个人都显得随和。 不说话,摇摇头,薛妙妙心里正在盘算该寻个什么借口脱身。 谢丞相似是随口道,“本相生平最惜才,薛大夫入太医院之时,自会在圣上面前力荐,若你在建安无根无凭,不妨到本相府中当差,正巧缺个大夫的空。” “多谢丞相美意,草民不需要。” 这份好意,她可消受不起。 谢相再重复一问,得到薛妙妙的拒绝后便不再多言,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笺,“凭此书信,可以先去城中保仁堂暂时落脚,谋一份生计。” 薛妙妙仍想推辞,但谢相却已经将信笺放入她手中,阔步离去。 拿着那份烫手的引荐信,走出竹林不久,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路过初来行宫时,陆蘅带她去过的凤仙台,正映着漫天繁星。 她驻足,抬头,猎户座星星闪闪发亮。 “在想何事?如此专注?”从不远处角亭里走下来的身影,温润的声音随风而至。 看了一眼尉迟恭,虽身为吏部侍郎,但仍是浑身脱不去的洒脱出尘的气质。 “在想晚膳该吃些什么。”薛妙妙故作松快的语气,眼光却不自主地往他身后的凤仙台上瞟去。 俊颜含笑,拿过她手里的信笺,“保仁堂,这可是建安第一字号的大医馆,很适合妙妙你一展身手。” 眉眼微垂,她小声嘀咕,“不知道谢相为何对我多番示好。” 尉迟恭捻起她头上束发方巾的飘带,甩到脑后,眉眼润泽,“我还是认为妙妙当太医最合适。” 这才掀起眼帘,薛妙妙歪头抱着信笺,问,“为什么?” 尉迟恭笑了笑,云淡风轻,在星光绰绰映衬下的脸容,温润如玉。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妙妙以为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有退路么?替长公主手术治病,开创大燕未有的先例,你的身后已经盯了太多双眼睛。若在从前,我赞成兰沧王的主意,但现在,反而入太医院,昭然身份,才是万全。” 换句话说,谢丞相对薛妙妙的拉拢,也大抵是想在后宫内院安插一个能收为已用之人。 一席话,点醒梦中人,从不懂得权谋弄术的薛妙妙,生平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 庙堂高远,云波诡异,自己的确没有退路。 “无妨,如不想做太医,可以恢复女儿身,做个侍郎夫人也是不错的抉择。”尉迟恭说话时,眸中闪着星子,笑着望过来,煞有介事地伸出手。 薛妙妙握起拳头,示威地举在眼前晃了晃,瞪圆了眼儿,“休要再提此事…” 那模样非但没有半分可怖,反而带着一股子倔强的可爱,尉迟恭敛衣肃容,“妙妙别忘了,你我可是有婚约在身的。” 人虽然清雅,但脸皮的厚度甚是可观,薛妙妙笑的无奈,“那不叫婚约好么!” 尉迟恭挑眉,靠近,柔和如月光的模样,盈着蛊惑人心的温柔,“那便叫做肌肤之亲好了,只要妙妙喜欢。” 一把将他推开,做贼心虚似得四下看了一圈,发现并无人经过,薛妙妙这才安心,心知道和眼前这个衣冠楚楚却总不正经的男人实在不该多说,便提了步子转身就走。 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随我上去,此处不宜解释。” 凤仙台上临江仙,端的是好精致,可谓行宫至高至寒之处,远处有山峰高耸入云。 步入内室,不期然看见陆蘅冷厉的面容,正如天幕悠远。而此时,他身旁还有另一人坐在木凳上。 一个陌生的男子,面容刚毅。 目光扫过在场三人,尉迟恭和兰沧王暗中结盟之事,薛妙妙大约是有所察觉的。 但眼前这人… “此是本王身边新选的武卫孙伯勇,”陆蘅并未过多解释,“他不能说话。” 薛妙妙立即会了意,端来灯烛上前,撑开嘴巴,顺着喉前庭向内探看,又命他试着发了几个音节。 面容沉了下来,吹熄烛火,三人皆是齐齐望向她,仿佛在等待她最后的判决。 “喉部和声带发育并无异常,你并非先天失声。” 孙伯勇点点头,陆蘅始终一瞬不瞬凝在薛妙妙脸容上。 “少年时期,服用过成分不明的药物,”她顿了顿,“是毒致哑。” 陆蘅眸中有丝光亮闪过,“可有办法医治?” 想了想,“可以尽力一试,先查出致哑的药理,但需要一段不确定的过程,将军可能等得?” “不急于一时。”陆蘅若有所思,“各自散去吧,休要引人注意。” “我送你。”尉迟恭先一步过去,微微触碰到薛妙妙略显淡薄的肩头。 陆蘅嗯了一声,摆摆手,眸中映出两人相伴离去的身影,薛妙妙转头和尉迟恭说话时,侧脸上柔和一片。 这几日,她没有来给自己上药,而是托付给了唐青青。 -- 时值春猎,大燕尚武,是百年来的传统。 春猎秋狩,乃是一年之中皇室男儿的大节气,地位甚至高于元日传统佳节三分。 天子卯时天刚微亮,便带着一众爱将们往乾元猎苑而去。 男儿一展身手,女眷们则是由轩车接送,去场外喝彩鼓劲,在男权社会里,分工皆如是。 而作为陆绣的主治医师,如今还要加一层名医的光环,薛妙妙又随着大军出发。 和初来时默默无名不同,现在随行队伍中,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或多或少能认出薛妙妙,亦或是顺着名声打探,时不时收到各方递来的眼光。 乾元猎场离行宫不远,正在山南水北的广袤草原之上,开阔的地界,沃野百里,端的是气势恢宏。 精心打理过的草场,仔细看去,很远的地方有粗如儿臂的铜丝围城的护栏,圈出不见边界的内场。 和官家女眷不同,薛妙妙可以跟在队列后面,抛头露面一睹风采。 天子一身明黄色鎏金铠甲站在队列最前方,颇有种指点江山的气魄,此时容夫人和谢贵妃分别上前送行,一春花,一秋月,在充斥着雄性荷尔蒙气息的场面中,显得分外亮眼。 果然,英雄还是要配美人的。 而此时,从对面稳稳驶来一匹汗血宝马,马背上的主人通身银白色锁甲在日光下泛着耀眼的光泽。 冰冷的甲胄,更衬出凌厉非凡的气概。 这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还是薛妙妙第一次见到陆蘅身着甲胄的装扮,和平日白衣凛冽的形象,甚是不同。 他银甲执剑,剑指苍穹,那一刻,仿佛看到踏尽尘烟,踏过万里江山的壮阔波澜。 陆蘅下马,拱手行礼,虽为臣下,但那份慑人的气度,却有着别样的王者气概,保持的恰到好处,既略逊于天子,又有着天子所不具有的俊美冷厉的气息。 这毫厘之差,把握的极其精准。 简单的开场仪式之后,兵分数路,正式开猎。 兰沧王、谢丞相等重臣分别各成一派,暗自比试。 站在围栏外面,只见那汗血宝马绕场奔袭一圈,又折返回来,陆蘅天神一般的俊逸风姿,从马背上俯身下来,“可想去一睹狩猎盛况?” 薛妙妙迟疑中,他一声口哨,便从那头奔来一匹身量较小的马儿,“此为骅骝驹,可野行千里,身量大小亦与你合适。” 陆蘅扬鞭,极为潇洒地策马转身,薛妙妙推开围栏木门,摸索着,登上了马背。 第49章 [银翘天麻]缱绻 印象中,还是白日里轰轰烈烈的狩猎盛况,陆蘅连下三城,猎得珍贵麋鹿将鹿皮献于天子,又猎了一只生性狡黠的银貂打算送给自己做一件围巾,被拦下了。 印象中,薛妙妙抱着银貂挤在一群武将之中,把酒啖肉,对篝火邀明月。 怎么迷迷糊糊间,却感到有人将自己衣衫层层剥落下来,就连闷气的裹胸带也解掉了,好不畅快。 手儿下意识地揉了揉胸前,微醺的眼眸张开一缝,望见圆圆的一轮明月挂在密密丛丛的枝桠间。 这般景致如此熟悉,仿佛又回到了凤凰谷伽罗湖。 继而身子一轻,荡入温热的水波之中,霎时层层涟漪将她包裹。 当真不该喝酒的,都怪该死的傅明昭,脸皮薄被他硬塞了一杯女儿红。 酒劲上涌,艰难地抚了抚额头,薛妙妙挣扎了几下,连忙去捉周围可以攀附的东西,却被拦腰抱住,在水里划开荡漾。 “妙妙。”冷玉一般的声音随着背上粗粝的触感,将她神智打的清明。 奋力凝住眸子,是陆蘅鬓若刀裁的俊容。 清纯的眸光,带着致命的吸引力,那一瞬间陆蘅双臂发紧,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迷离的夜晚。 “我这是在哪儿…啊?”薛妙妙含糊不清,在水里跌跌撞撞,笨拙的可爱。 被他拉了回来,禁锢在怀中,今日又到了他毒性发作的时辰,虽然凭借意志力解除了朱砂的瘾,但那种蚀骨腐心的痛苦却并未消失,“此乃陛下御赐的汤泉,不会有外人来。” 薛妙妙放心地点点头,目光往下滑,就看见自己不着寸缕的上身… 陆蘅的脸儿在眼前左摇右晃,“什么东西在我背上来回乱动…起开!” 满头青丝散在水中,陆蘅右手在那朵刺兰上留恋不舍,将她按在怀里,“妙妙怨本王从前没告诉你实情,如此,今夜,本王便帮你从头回忆一遍可好?” 酒精产生的欣快感,让人飘飘欲仙,薛妙妙扯开唇角一笑,又耷拉下来,“我不气你了…这事也不能全部怨你啊,告诉你哦,我很大度的,不记仇,第二天我就忘了,只是…” 但她此刻推在身上的手,就像是猫儿爪子,挠的他邪火升腾。 这番醉后吐露的真言,让陆蘅的情绪都因为只言片语而触动,“只是什么?” 薛妙妙笑的有些无奈,用力按住他高挺的鼻尖儿,“只是你那么高高在上,我反倒不好意思和你搭讪啦!” “搭讪又是何意?”陆蘅被她撩的不行,“你总是有太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再问,薛妙妙已然不回应,眯着眼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 湿粘的发丝,铺了他满肩。 青丝长,情思短。 一挥手,掌风将汤池边的烛火尽数熄灭。 “妙妙,嫁给本王可好?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本王去解决。”他诉说的真诚,但薛妙妙却软泥一般挂在身上,没有听见,没有回应。 辗转在刺兰上的吻渐渐深浓,出于本能地,薛妙妙只有轻哼嘤咛的回应。 感官的触觉,酥麻麻地一拨又一拨袭来,让她如同浮萍般无可依靠,只有紧紧攀住陆蘅精壮的身躯。 迷乱中,啄住她的唇,纠缠不休,夜色还很漫长。 汤泉浴四周皆被遣散了众人,如此时有伺候的宫人在,必定会听到里面传来古怪的对话,还有引人遐迩的声音。 “这里,可有想起来?”捻住她的手,按在腰上。 薛妙妙张大了眼,手上左捏捏,右揉揉,摇摇头。 “还有此处…” 回应陆蘅的,只有几声清脆的笑声。 然后,汤泉浴中再也没有传出多余的话来,唯有寂静的山风吹走时轻时浅的吟喁。 不多时,只闻殿外一阵脚步声渐进,然香风袭来,外门上守候的宫人定睛一瞧,丽影非凡,正是如今盛宠的容夫人。 便连忙禀报,说是兰沧王正在汤泉沐浴。 岂料容夫人毫无打道回府的意思,便将天子恩赦搬出来,说即刻命人通传兰沧王出来。 当差的宫人便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去惹兰沧王。 两头都是惹不起的主儿,宫人夹在两端甚是难办,踟蹰着前后迈不开腿。 容夫人平素里只在陛下身边,鲜少和宫人们交流,一时间也摸不透她的脾性。 为难之时,汤泉浴里面先传来了动静。 风卷帘起,映出修长高挺的身影,男人依然冷硬的面容上,挂着从未见过的一丝缱绻。 多日病容苍白的脸容上,竟有些许潮红的晕色。 容夫人悠悠起身儿,似水的眼波顺着他刚毅有力的手臂下移,陆郎怀里,竟然抱着一个女子! 如此情景,任何人看到,皆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尽管他将怀中人的脸容埋在胸前,看不清面貌,但从绿色水裳下露出的一对儿玉足,还有散在身后湿漉漉的长发,不难断定必是个女子。 “原来王爷寻不到那个人,左右是谁都可以了的,”她冷笑连连,眸中哀怨不可抑制,“怎么,王爷已经厌倦薛妙了么,怀中又添了新人?” 陆蘅衣衫完整,那种对怀中女子明显维护的神色,狠狠刺痛了容夫人的眼。 既然自己得不到陆郎的爱,那么所有女子都不配得到! 拂袖低眉,浅笑,她忽然关切地问,“王爷的旧伤可是好了?” 没有看到她眸中隐含的一丝别意,陆蘅淡淡道,“多谢容夫人关心。” 擦肩而过的瞬间,容夫人回头,想看清那女子的容貌,却只看到半张白皙稚嫩的脸儿,陆郎已经大步离开。 宫人们连忙上前殷勤,“不知夫人选哪处汤泉?” 她却心不在焉地问,“方才是谁在里面侍候的?” 宫人缄默其口,摇摇头,他们的确没有看到,从一入内,兰沧王就将她们遣得远远的。 -- 入夏之后,建安的空气逐渐炎热起来。 从行宫回来的这段时间,薛妙妙一面等着朝廷太医署最后的裁决,一面儿热火朝天的着手准备打理已经属于自己的那二十亩良田。 薛妙妙先用部分积蓄买了一辆小马车,又租了当初光禄坊相中的一间宅子,付完一年的房租,手里的钱就只剩下一半。 其实回来第一日,陆蘅便提出要她搬进王府内住,正好也可以照顾陆绣的病情。 但都被她拒绝了,那一晚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狼藉一片,在迟钝也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回想起支离破碎的片段,身为没有任何经验的薛妙妙,竟然觉得懊悔中还有一丝欢愉。 总之,那种感觉称不上是讨厌。 但酒后乱、性,果然要不得。 除了最后那一道防线,该做的不该做的,陆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算是齐全了… 他们如今的关系,应该算是恋人未满吧… 只是他的气场太强大了,薛妙妙总觉得不平等,但他对待自己却又是十分体贴。 简直猜不透,藏在他冷厉背后的另一张面孔,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回建安之后,陆蘅政务开始繁忙起来,十分繁忙,忙到几乎见不到面儿。 也是经历过那晚之后,薛妙妙才真正明白他从前所说的解毒,是个什么意思… 收回胡思乱想,驱车来到城郊那片广袤的荒地,仔细研究了相关书籍,又顾了专人来帮自己犁地除草。 忙到日暮,眼见几亩田地已经初具雏形,和原先的荒芜相比,看着便十分喜人。 坐在田埂上,薛妙妙心中顿时油然而生出一种想要高唱一曲的壮怀激烈。 嗯,歌名就叫在希望的田野上好了。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一路哼着小曲儿策马往城内赶,心中还在勾画未来蓝图,等到自己有足够积蓄和能力时,便开一间医馆,自己当老板娘,不必再给旁人打工。 瞬间又是斗志满满。 行至西大街的路上,薛妙妙下车买糕饼时,忽然摸到了躺在这件旧衣服里的一封信。 正是谢丞相很久之前给的那封引荐信。 打听了一下,保仁堂就在光禄坊地界,离自己的居所只有两条街巷的路程。 左右思量之下,她便将马车停在宅子里,步行过去,闲暇时能谋个营生,正好也借此机会了解一下建安的民情。 毕竟她一个外地郎中,若无名声,是很难出头的。 去往保仁堂的路上,薛妙妙一抬头,竟然瞧见不远处也有一家医馆,上头赫然写着怀庆堂三个大字。 心头猛地一动,想起清远城分别时,秋桐曾说过也要来建安的话。 她连忙提步走了近去,“请问,陶大夫可是在这里?” 掌柜的正要说话,就听内帘里传来无比熟悉的声音,“补货的清单可是列好了?明儿我去取。” 心中登时溢满了莫名的喜悦,如同他乡遇故知的欣喜。 掀开帘子,抱着药箱的秋桐抬头,脚步也猛然一窒,两人对面相视了片刻,秋桐猛地搁下手头东西,几步就冲了上来,狠狠地在薛妙妙额头上敲了一下,但那力道落下来,也只是轻轻的。 秋桐喜不自胜,仍是如从前一般的急性子,“好你个薛妙,这些日子都躲到哪里去了!我和爹爹上月就到了建安,一直托人打听,怎么也没有你的下落…还有那个卢公子,根本没有此种大户人家。” 连珠炮似的一通,薛妙妙却非但没有生气,而是难道感到了心安和感动。 她只是笑了笑,“等我一会儿给你慢慢解释。” 秋桐又扯了扯她的袖子,“还愣在外面作甚,进来一起用晚饭。” 这厢才将薛妙妙安置在桌子旁,筷子还没动一口,外面店伙计就匆忙忙进来唤人,说是外头有个官差模样的,点名要找薛妙。 秋桐疑惑着跟着薛妙妙出门,但见那官差一身锦黄色常服,但顶戴上的珠饰彰显了地位。 秋桐小声道,“怎么看样子像个宦官…” 薛妙妙去过行宫,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大内宦臣,仿佛在安公公身边见过。 展开谕旨,宣读完毕,秋桐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 “薛妙…皇上为何会召见你?!” 握着圣旨,薛妙妙心中也颇为忐忑,不是应该是太医署下的调令么?为何会是天子召见? 辞别秋桐,“此事说来话长,只怕要先入宫一趟。” 第50章 [银翘天麻]入宫 皇宫玄武门外宫花禁柳,肃穆中弥漫着夏日燥热的气息。 薛妙妙手持圣旨,经过严格的查对,这才由宫人引着往御书房去。 一身山青色丝缎长衫,发髻束的齐齐整整,经过暗中修饰过的“身材”,显得结实不少。 皇城巍峨,厚重威严,和从前旅游时游览过的古都皇城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但眼前的皇宫,因为有了人气,更显得鲜活,也愈发让人提心。 外臣入宫见皇上,走的是玉阳道,中有白墙玄瓦的宫墙隔开,和后妃女眷所行的是一条完全不相干的道路,在半路上能遇见的,都是男臣和宦官,宫女女官都很少见。 所以,电视剧中动不动就和妃嫔在深宫偶遇的桥段,要比登天还难。 正是如此,反而坚定了薛妙妙成为御医的想法,在宫里能和妃嫔们见面的正常男人,唯有御医尚有些许机会。 穿过香雪如海的御花园,就到了气派非凡的宫舍。 再次见到天子,想来是心情好,倒没有在行宫时的严厉苛责,先问了些户籍师从的问题,然后其间夹杂了些看似关怀的话语,薛妙妙回答的准则便是少说话。 帝王心果然是海底针,话里有话的功夫乃是炉火纯青,险些让薛妙妙招架不住,还好她不至于向真正古人那般对皇权的概念深入骨髓,所以还算应付的来。 天子惜字如金,自然不会和她多费口舌,何况案头还高高摞着等待批阅的奏折。 会面的时辰很短,大约只是一刻钟,就在薛妙妙该退下的时候,肃帝忽然抬起头,目光投来,两人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视。 周正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的迹象,五官平平,唯有那双眼睛如鹰,带着洞悉的分明。 “你与大将军是旧相识?” 听他忽然提起陆蘅,薛妙妙心中警铃大作,“回陛下,草民是在清远城替容夫人接生时认识的,后来才知大将军身份。” 肃帝点点头,眼前这个薛妙没有说谎,和私下里送来的信报并无差异。 凝着他清秀单薄的身躯,肃帝又想起了关于兰沧王不近女色,偏好男风的传言,他三十而立却无妻无妾,而且当初他的确对自己说过,不喜欢世俗女子的话,赏赐到他府上精挑细选的美女也都被送了回来。 就连肃帝心中,也有过兰沧王乃有断袖之癖的猜测,而如今看来,似乎更印证了猜想。 若薛妙是他中意的人,倒也并无不可,兰沧王与肃帝有过过命的交情,情谊结于危难之时,远非一般朝臣可比。 而这江山,更是兰沧王拼上身家性命交到自己手中的,那么就说明,薛妙此人可以信任,可堪重用。 辞别御书房,安公公又领着她往太医署去,擦了擦手心的汗,安公公客客气气地道一句,“薛大人能得陛下看重,这份从容气度让老奴也佩服的紧。” 淡淡一笑,若说不紧张自然是骗人的。 皇城内苑四通八达,环境清雅,时而壮阔时而旖旎。 太医署毗邻尚宫局,在西宫往西,步入宫苑内,就能闻到飘在空气里的丝丝药香。 只是简单地用嗅觉分辨,便能说出好几味极其名贵的药材。 再往里走,梁院卿一身顶戴蓝翎的正二品官服,正在等候。 面对着日后的顶头上司,薛妙妙心里存了几分敬畏,毕竟在中医的造诣上,他要比自己胜出许多,后面自有请教的时候。 “薛大夫施展医术治好长公主的急症,医术上老臣无所怀疑,加之圣上钦点,”梁院卿年纪不小了,但目光炬洞,炯炯有神,“但每三年太医署选拔御医,必须要经过严格的考核。” 薛妙妙拱了拱手,郑重道,“薛某愿接受考核,如不能通过,自然无资格进入太医署。” 抚了抚胡须,梁院卿对眼前这个少年谦恭的态度,有几分欣赏。 “选拔分为三层,全通过者,当场赐御医令牌,录入吏部案籍。” 接下来的几日,薛妙妙住宿考试都在太医署进行,和她一同比试的有京师、各地引荐上来的优秀大夫。 药理文试,诊脉问切,疑难杂症病例分析,一重一重刷下来,其制度严苛公正,堪比高考。 到最后,加上薛妙妙,一共留用的只有三人,分别是保仁堂名医世家的大公子千珏,徽州平伯侯小世子林莫凡,这里头,就属薛妙妙算是草根出身。 可见太医署也是藏龙卧虎,那个拎出来都是背景实力雄厚之辈。 薛妙此名,正是录入太医署任职。 东西六宫,各有分配,换上蓝翎最低品阶的御医官服,薛妙妙看着铜镜里着装郑重的模样,满满的新奇。 同时,调查容夫人的计划,亦提上了日程。 首先要做的,是争取分配到容夫人寝宫--怜光殿,借口便是从前替她医治过,十分熟悉体质。 而没有想到的是,这第一道门槛通过的意外顺利,因为容夫人同样,也点名要了薛大人过去。 -- 提着红木材质的宫廷特制医药箱,薛妙妙行走在悠长婉转的宫道上,再过一重门,就入了后宫。 按照太医署入职培训,入后宫,行走时需低头垂目,不得四下探看,遇后妃需避让先行,无要事不得搭话,诊脉问切要垂帘,如无允许,不得私自窥看妃嫔容貌形体。 所以,一路上薛妙妙只能低着头,偶见眼角里莺莺燕燕路过,走到怜光殿,可费了许多时间。 怜光殿毗邻天子寝宫乾安宫,只隔了一条宫道,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可见肃帝对容夫人的恩宠。 据说,肃帝每月临幸后宫十次,七次都宿在怜光殿,二次去谢贵妃的朝霞宫,其余一次随机翻牌子,雨露均沾,算是对那些常年不受宠的美人们的恩赐。 一想到这里,薛妙妙就觉得一阵胆寒,这种暗无天日,被当成金丝雀一样圈养的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还要费尽心机争一根公用黄瓜,是可忍孰不可忍? 想到这里,忽然就觉得陆蘅简直是男神一般的存在,说起来,徐怜也是个可怜人。 入了殿门,宫女通报,最先出来迎接的,是个熟面孔。 宛平此时,一贯势力的脸容上,早已没有当初在小城时的气焰嚣张,因为薛妙妙如今乃是御医,怎么说也是从四品的官位,怠慢不得。 “薛大人里面请,夫人晨起时顿觉身子不爽利,正巧请个平安脉。” 薛妙妙无视她的嘴脸,径直入内,懒得和她多说一个字。 甫一入怜光殿的内室,铺面而来便是甜甜的香气钻入鼻端,再看布局奢华旖旎,是个标准的宠妃配置。 银炉里的金丝锻香,是御赐圣品,后宫独此一份。 薛妙妙本能地想到,肃帝这么宠着徐怜,这香里应该不会做有手脚。 红帐挽起,薛妙妙停在适当的距离,“微臣来给容夫人请平安脉。” 说起平安脉,后宫里最要紧的是肚子,这平安脉多是和妇科产科相关。 “薛大人又见面了,果然不负众望。”柔柔的声音从帐内传来,带着慵懒和荼蘼,肃帝上朝前离去,此时室内淡淡的麝香气味,昭示着昨夜的雨露恩宠。 实在是太过绮艳… 薛妙妙走过去,不经意间将寝室内的格局收入眼底,猜测着钥匙和地图的可能藏身之处。 等了许久,也不见容夫人的手腕伸出来,便听她吩咐,“素心,将本宫最喜欢的安神香点上,去一去腻味。” 帷幔掀开一角,露出容夫人半张芙蓉面,“这炎炎夏日,薛大人何故将领口高高束起呢?” 面不改色,薛妙妙盯着她身下特质的软榻,上面纹路复杂,“微臣自幼体寒,习惯了如此。夫人切详细说一说哪出不爽利,症状如何?” 容夫人起身下了床,两边侍候的宫女麻利地挽起帐子。 眼波流转,她浅笑,并不诉说病情,而是忽然问起不相关的事情,“薛大人唇上的伤疤一点儿也瞧不出来了,本宫送你的膏药可还好用?” 第51章 [紫苏地丁]伪装 薛妙妙清纯无波的眼眸里含着平静,仍然轻轻落落地素身立在当下,看似谦恭,“效果很好,还未来得及感谢夫人。” 谈话间,素心将四下门窗紧紧闭合,温香的寝殿中,凝神香渐渐燃起。 容夫人柔柔笑着望过来,宫女们不知何时都退了下去,安静异常,唯余袅袅青烟不散。 这味道… 满意地看着薛妙妙的眼神逐渐涣散,扶着身旁的木椅身形摇晃,容夫人走过去,将她按在上面坐定。 “薛大人告诉本宫,在行宫赐予汤泉那晚,王爷幸了哪位女子?” 迷离着双目,那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一般,“微臣不知,没有瞧见。” 嫣红的蔻丹抚在脸颊上,容夫人再问,“那么当晚,薛大人又在何地?” 顿了顿,便答,“微臣正在替陆绣姑娘煎药。” 她这些话,的确属实。容夫人终于摒弃怀疑,想来在药膏中所下的蚕叶蛊起了效力,不禁划过一抹娇丽的弧度,终于缓身坐了下来,伸出细腕,“薛大人看诊吧。” 木然地走过去,薛妙妙整个人看上去很正常,但唯有徐怜知道,蚕叶蛊遇到她的凝神香,便会催发药力,此间所言所行皆出自本心,无法掩饰。 人心似海,难以测断,但普天之下,却无人能逃过凤凰谷千年蛊术的控制。 “夫人脉象沉稳,气血充盈,一切无恙。”她沉着的声音,眼眸飘向远处,落在屏风后的隔间内。 素心正在里面整理物件,倒是宛平一直在外殿照看大皇子,可见她的确是天子安插来的棋子。 点点头,容夫人忽而凑近了些许,“本宫要薛大人暗自在每日的药膳中,多加一味避子的药剂。” 此时,镂花门上叩响几声,宛平淡淡的声音传来,“夫人,该传早膳了。” 薛妙妙收回手时,明显看到了她眼中一闪即逝的冷淡,容夫人伸手在她耳珠上掐了一下,犹如针刺一般锐疼,“薛大人且记住本宫的话,记得每三日按时过来,否则,谁也保不了你。”然后拢起长发,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娇媚,“进来吧,送薛大人出去。” 走出怜光殿时,天光乍亮,薛妙妙步履缓缓,转过殿角走入那片茂密的翠竹林。 摸了摸左耳,那一滴血珠已经凝固。 露出一抹狡黠得逞的微笑,尽情舒展了腰肢,自从她知道徐怜的真实身份之后,便立即拿出了当初的药膏查看。 果然有猫腻,会在救过自己的救命恩人药中下蛊,这徐怜好毒的心肠。 虽然本是同根生,但医脉中人素以行医兼济天下,怀着仁心,对于蛊脉一族阴毒的手段,自是极为不屑的。 族中有规定,蛊不可随意伤人,但很显然,身为蛊脉神女,徐怜出了凤凰谷,便少了约束,越发胆大妄为。 只可惜,她机关算尽,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却独独算了漏一点,如何也不会想到薛妙妙正是医脉神女,自幼体质特殊,百毒不侵,她的蚕叶蛊种在薛妙妙身上,根本不会起任何效力。 起初入殿时只是怀疑,但当闻到熟悉的曼陀罗花的气味时,终于可以肯定她做了手脚的。 不过,徐怜的缜密心思,反倒是帮了薛妙妙的忙,正愁无从下手盘查,如此岂不有了堂而皇之进出怜光殿的理由?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还未恭喜薛大人得偿所愿。”从身后赶来的身影,与她并肩而行。 一转头,正对上尉迟恭春温含笑的面容。 这厢是下了早朝,正要离宫,正和与薛妙妙在玉阳桥下的小道上遇了个正着。 “正要找你的,孙伯勇的病因我已经查明,”薛妙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是花叶万年青的毒。” 尉迟恭走过落叶的柳树下,并无太多的情绪起伏,“妙妙的确高明,让我等佩服。” “解药正在试验阶段,何时配好了,会通知你们。” 尉迟恭随手捻落她发髻上的沾叶,手指却并不离开,顺着脸颊往下触了一下,面容含着清雅的笑意,薛妙妙连忙避开,仿佛他脸上赫然写着衣冠楚楚四个大字。 “说话就安分说话,怎么总也没个正行…”不满地抗议。 “地点不能在你我任何人的府上,”尉迟恭若有所思,“就定在怀庆堂好了,秋桐姑娘是个可靠之人。” “你…”薛妙妙诧异,他竟连秋桐陶伯入京之事都打探清楚了。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口舌相争,正说着,一抬头便瞧见不远处,有英武的身姿挺拔。 云凤四色锦绶在日光下卓卓耀目,麒麟兽首图纹从领口一直绵延到背部,蔚为壮观,雄姿英发。 陆蘅负手站在柳树下,经过上次解毒,苍白的病色似乎有些好转,此刻看起来,乾坤朗朗,冷如松竹。 “妙妙过来。” 这语气怎么听着有几分傲娇的意味… 尉迟恭在旁更加了把劲,“微臣正与薛大人商讨要事,还请王爷稍等片刻。” 这些天,陆蘅被天子留在宫中,商议各州各郡的驻兵事宜,而谢丞相亦上书言表,各执己见。 “说完了,到骊霄阁来,不许耽搁太久。”陆蘅下了命令才离开。 薛妙妙怎么觉得那眼风里,含着一股子杀气… -- 骊霄阁在南边,乃是专供王侯将相在宫中安置的宫舍。 刚迈过殿门,就感到腰肢被一双大手禁锢住,抱了进去。 殿门砰地一声关闭,略带冷厉的荀草气息围了上来,“不许和旁的男子交往甚密,尤其是尉迟恭。” 薛妙妙抵着他的胸膛,被困在大殿的抱柱上,很识时务的点点头。 陆蘅的面色终于有一丝柔柔,这才携了她手,往殿中走去。 “本王已经向太医署说过,换掉之前诊病的御医,要妙妙过来调理。”他笑的极是腹黑,偏偏还装作一副正人君子,带着浓浓禁、欲气息的模样。 闷声坐在身边许久,薛妙妙忽然真诚地扬起小脸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咱们已经这么熟了,将军千万莫要难为情…您的隐疾,是不是那方面不行啊?” 陆蘅素来沉稳的脸容,渐渐现出崩坏的迹象,他徐徐转过头来,幽瞳越发深邃。 然而这个玩笑一出口,薛妙妙就后悔了,因为她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陆蘅身形利落潇洒,这就绕了过来,一把将她捉回来,按在膝头,唇舌厮磨,“如此,本王不妨让妙妙见识一下好了。” 挣扎着,似乎就要解衣衫。 “我刚才是开玩笑的!”她死死护住领口,“这是在皇宫里,万一有人进来撞见我这御医的脸往哪搁…” 揉了揉她的小脸蛋儿,陆蘅凤眸微眯,“本王心悦御医薛大人,改日禀明圣上,求他做个媒也好。” “千万不要!”薛妙妙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计划才刚刚起步,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但陆蘅的脸色随着薛妙妙这坚决的回绝,而冷硬下来,之所以能忍到现在,便是不想违背她的意愿,他的妙妙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想等到有一天,让她心甘情愿。 而更有一重原因,那便是催欢散余毒发作时,他自己无法控制高亢的欲念,害怕因此伤到她。 但,看着怀中人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态度,陆蘅只觉得胸口闷得紧,有种无处释放的情绪。 理不清楚。 感情线大条的薛妙妙,并不知道他的用意所在。 -- 自从在太医署任职之后,白日里便忙碌起来。 除去按例给各宫娘娘请脉,余下的时间,薛妙妙便在太医署内翻看典籍医书,不断汲取新的知识充实大脑。 那片肥沃的黏土地,最适宜种植金银花、紫苏、红花等花叶入药的药草。 所以第一批播种,就选了金银花和红花两个品种,先劈出两亩试验田,自己亲手打理,观看培育情况。 晚间会在怀庆堂替陶伯坐诊一个时辰,令她意外的是,唐青青也跟到了怀庆堂,说要跟着自己学诊病。 不久之后,秋桐和唐青青因为志向相投,脾性相投,竟然成了闺蜜。 而唐青青对薛妙的中意,秋桐自然也看出来了,私下里也拉着薛妙妙劝了几次,让他别错过好姑娘。 俨然是家姐的身份口气,薛妙妙不好严明真相,只能一味地找借口推辞。 七月流火,仲夏末,薛妙妙的两亩试验田成功地冒出金银花茁壮的植株时,正赶上宫中举行消夏宴会。 诸位爱臣良将皆要到场,而身为御医,薛妙妙自然也在宴会其列。 第52章 [紫苏地丁]刺杀 消暑宴于申时起,满宫华灯初上,灯火辉煌。 薛妙妙站在安康殿外的小瀑布下,纳暑乘凉,内殿丝竹之音不绝于耳,只听着便是一派歌舞升平。 但这些和她这个小小的御医无关,方才由吴院史带领着,到御膳房仔细检查了膳食的安全,确保无虞,便轮流当值当殿外候着听命。 如此大规模的宫宴,来的皆是皇亲国戚、贵族士子,其间有个头疼脑热、腹痛下泄是免不了的,太医署是一刻也不得松懈。 入夜之后的皇城喧嚣中格外美丽,早起请平安脉时,就见徐怜一反常态,刻意盛装打扮了一番,端的是明丽照人,艳光四射,再配上云锦宫装,可谓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 虽然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但徐怜的确有资本艳冠后宫。 在建安的诸位藩王和二品以上文武官员皆在应邀之列。 如今天子的生母已病逝多年,哀帝在位时的皇太后如今还活着,并且保留着位分不曾更改。 其实也不过是天子留她一命保个仁君的名声罢了,但今日却并未出席,仍在慈宁宫养病。 想她这病,只怕终生是好不了的了。 见宴会顺利开始,薛妙妙抽了身,便往怜光殿去。 大宫女素心陪着容夫人赴宴,宛平带着大皇子同去,两大宫女一走,殿中就只剩下几个官阶低的小宫女守门。 一见太医院薛大人来了,碧蕊便开了笑脸迎上,她们对这个清秀的御医印象很好,因为从前薛妙妙帮她们配过药膏,祛除湿疹,并且全然没有摆架子,是以在这些小宫女的眼中,薛妙妙的形象十分高大。 “早晨走得急,不想将腰牌落在夫人宫中了,这会儿就该当值,耽搁不得,这才冒昧来寻。”她说的言辞恳切,碧蕊丝毫不怀疑,连忙引着她入内。 只是刚进门儿,忽然就听院子里的婢子惊呼着,说院墙起火了,碧蕊忙地放下手中活计,疾步跑了出去。 一群小宫女呼啦啦都忙着去提水,薛妙妙便趁乱独自进了寝殿内。 多日来请安时的细心观察,已然摸清了怜光殿的情况,徐怜躺着的雕花大床附近并无可以藏东西的机关,何况肃帝时常留宿,自然不会在这么明显的地方。 素心乃是容夫人心腹,每每旁的宫女都退下时,她便会在屏风后的书房内侯着。 抬头看了看屏风,走了过去。 薛妙妙来时带了块火石,顺便在墙角下挖了快油脂涂在枯枝上,这火苗足够烧上一阵子,也给自己留下了充分的时间。 今日人都不在殿中,乃是最好的时机。 没有半分迟疑,从前的探案剧没有白看,屏风后书房内的边边角角都被她查了个遍,包括墙壁上的缝隙,桌脚下的石头,书架后的墙壁。 总之容夫人的书房除了几本无关紧要的书籍和抄写着诗词的宣纸以外,没有任何发现。 心中亦在打鼓,按照桑温的遗言,秘钥和地图虽说不大,但真要藏起来,也需要占用一定的空间,容夫人不可能随时戴在身上,以她的衣衫轻薄飘飘似仙的几块布料,断是遮不住的。 沮丧中,薛妙妙忽然余光一瞥,在桌案旁的香炉外面,发现了一撮白色的粉末。 对药材格外敏感的她,不禁走过去,捻了一星,在鼻尖轻嗅。 这味道很有古怪,而且只是极少的分量,就觉得头脑有些飘飘然。 此时,听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薛妙妙三步并作两步地跨步出门,一边将腰牌往怀里放,“寻到了,有劳碧蕊姑姑。” 招呼着小宫女们收拾残局,碧蕊将她送到殿外。 一路走着,穿过御花园,低头正看见开在路边的簇簇小紫花,娇俏可爱。 原是牵牛花,她摘了一朵把玩,在古代,这小花还有个分外诗意的名字,朝颜花。 “主人凝伫苦,长是废朝眠。” 这句诗只记得最后两句,大学时偶然读来,很符合当初一颗文艺青年的少女心。 而且之所以对牵牛花记忆深刻,乃是因为它不仅好看,更是一种可以入药的植物。 牵牛子中所谓“黑丑”,用量适宜,外用可以泻水利尿,治疗雀斑。 但是,牵牛花中含有许多成分复杂的生物碱,更是具有毒性。 它还有一种不为世人所熟知的药性,那便是致幻性。 想到这里,薛妙妙停步,脑海里仿佛有灵光一闪,顿时想起了方才看到的白色粉末。 扔下牵牛花,她连忙往安康殿赶去。 终于记起了那个味道,正是同样具有毒性,而且含有更丰富的莨菪碱,致幻性更高一筹! 徐怜究竟是如何得到这些禁药…难不成,在太医署里还有和她有关联的内线? 她既然要用天仙子,这一番准备,想来宴会上有人要中招,以她对天子的态度来看,还不至于用迷药邀宠。 那么…兰沧王! 容夫人如此做法的最大可能,便是要对陆蘅下手。 尽管自己也知道这个想法有些荒唐,一个是宫妃一个是将军。 希望,一切都是自己的妄断。 赶到安康殿时,吴院史招呼她过来守着,薛妙妙借口说方才如厕耽搁了一会。 站在玉阶上面,见内里依然歌舞升平,莺红柳绿,表面一派祥和。 没有得令,御医是不允许擅自进入的,正在着急想办法通知兰沧王时,忽然见门廊内疾步走出来一位小内侍,“容夫人饮酒后突发头风,薛大人速速进来罢。” 虽然不知道徐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薛妙妙还是跟了进去。 鈡磬丝竹悠扬动听,先是低着头,目不斜视走向容夫人座位。 容夫人果然是得宠,正坐在天子身旁,右侧下首一排次列是诸位藩王及其家眷,左侧一排是后宫妃嫔以及慈宁宫的太妃太嫔。 朝臣坐的要远一些,和皇亲国戚隔了一道半人高的雕栏玉砌花屏风,薛妙妙望过去,自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当前的一袭白衣。 陆蘅似乎对这些歌舞场面不感兴趣,眼神冷漠,置身事外,更不与旁人攀谈。 满场纸醉金迷之中,独他一分凛厉的置身事外。 直到抬头看见薛妙妙时,才染上了一丝光影。 见她一身蓝色官服行走在满场喧嚣之中,坦然清落的姿态,犹如一股清泉注入污浊的名利欢场,将他原本略显烦躁的心情平复了许多。 只是碍于场面,他不能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举动。 然而薛妙妙却当真是专注诊病,眼波没有往别处去。 容夫人蹙眉依在座位上,一副我见犹怜的娇柔模样,天子命薛妙过来看诊,言语中虽沉稳,但不乏关切。 容夫人单手按着额头,娇声呼痛,一旁的谢贵妃也十分关心,“徐妹妹若是身子不适,还是先到偏殿歇息片刻罢,虽夏日炎热,但受了风气一样不爽利。” 徐怜点点头,又看向天子,“妾身中途退场可是失仪?” 肃帝握了握她的手,便再次吩咐薛妙妙,“照看好夫人的病情,稍后朕会再过去探看。” 后宫中姐妹情深,温声笑语不过都是幌子罢了,个人心中有各人的算计。 只看谢贵妃一副大度贤德的模样,但哪个女人会不在意自己的夫君和旁人分享? 何况她陪伴了肃帝最低谷的十年,怎会甘心拱手他人。 就在薛妙妙就要退场时,下座的淑太妃忽然打趣地和一旁人说了一句,只是她说这句话时,恰好奏乐停了下来。 是以这句话,在场离近之人都听了过去。 “哀家怎么瞧着这新来御医,模样上和贵妃倒有几分肖似呢,莫不是和谢丞相有几分沾亲带故?” 此话一出,谢贵妃手中的酒樽顿了下来,一时间目光都聚在薛妙妙身上。 肃帝沉沉的眸光定过来,早在御书房第一次见到薛妙时,他便觉得眼前的少年何处有些眼熟,但并未多想。 如今经淑太妃这么一提醒,倒的确是如此! 薛妙妙的下半张脸容,从鼻尖到下巴的轮廊,竟当真和谢贵妃有六七分的相像。 这句话虽然清浅,但在女人堆里,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淑太妃连忙打圆场,怕谢贵妃脸色不好看。 最后是还是冯贵人出面圆了话,说是族中就有长相相似的两人,却也并非有血缘的, 良嫔也跟着附和,说泱泱万民,有两个些许肖似之人,也是常事。 听着这一言两语,这件事情就被带了过去。 但这句看似玩笑的话,却深深烙在了谢贵妃的心上。不远处和蔼恭谨的谢丞相云淡风轻的表面下,亦起了波动。 然而,就在另一段歌舞刚上场,薛妙妙跟着容夫人才行至殿门前时,宴会中却突生变故! 有冷箭嗖地一声直直射向天子,乍然而起的骚乱和满场潜伏的暗卫拔剑而出。 紧接着黑衣人从角落里飞出,步步逼向天子,温香的场面顿时化作修罗场。 女眷们皆是惊叫呼喊,打碎了满桌的酒杯。 陆蘅亦是第一时间赶去护驾,然而此时谢贵妃正挡在天子身前,生生挡下了那一箭! 战局很快便被控制,混乱并未持续太久。 这刺客的战斗力,显然差了很远,在薛妙妙眼里有些奇怪,按理说如此费心地进入皇宫行刺,不该是如此渣渣的战斗力… 倒还不如从前在霍山山谷遇见的黄巾军强大。 惊心动魄的刺杀,终究以谢贵妃拼死护驾收场。 禁卫军赶过来,将几名刺客的尸首拖下去,将衣衫掀开一看,又拿来冷箭对比,不由地一阵心惊。 谢丞相面色大变,连声质问,禁卫军统领这才上前禀报,“回陛下,微臣瞧着,刺客身上的文案,似乎像是…” 肃帝目龇一寒,“说下去。” “像是玉骑营部下。” 玉骑营,乃是兰沧王兵权的统治范围! 第53章 [紫苏地丁]验尸 此话一出,满场死寂。 慌乱过后略显狼狈的王公子弟,皆是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看向花屏风后的兰沧王。 包括怀中正躺着受伤的谢贵妃的天子。 谢相大惊失色,喝了一声“休得妄言。”实则,这句不走心的斥责非但没有起到替陆蘅洗脱罪名的作用,反而是火上浇了一桶油。 功高震主,刺杀君王,谋逆逼宫,这些皇权最忌讳的词语,无疑在这个惨淡收场的宫宴末尾,无情地指向了那个手握最高兵权征服天下的男人身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剧变,还没来得及离开安康殿的薛妙妙和容夫人,俱都僵直着身子停下来。 逼仄的对峙和沉默中,有白衣素身而起,挺拔的身姿在满目荼蘼之中,带着几分萧索。 那厢谢贵妃在天子怀中呻、吟痛苦,容夫人眸中似有什么划过,那一刻薛妙妙分明看见了她想要开口求情的模样,但终究是欲言又止,没有替他辩解分毫。 心中冷了下来,平素一个个俯首攀附的朝臣们,都在此时保持了沉默,明哲保身,没有任何人敢出头说话。 良久,肃帝淡淡问,“陆卿于此事有何看法?” 陆蘅眸中如古井无波,“微臣听凭陛下决断。” 薛妙妙始终一动不动地凝着他,此时此刻,胸中一浪高过一浪的激荡起伏,亲眼见这一场鸿门宴,才终于真正体会到了政权斗争的残酷。 分毫之间,便要人性命,已然有谢贵妃血溅当场。 身为帝王,对于有人敢在天子眼皮底下做手脚,已然龙颜震怒。 “如此,在真相查明之前,就要先委屈陆卿在慎居宫住上几日了。” 天子到底还是给兰沧王留了后路的,没有将他压入慎刑司,而是幽禁慎居宫,已算恩赦。 但只有薛妙妙知道,对于如陆蘅那般骄纵之人而言,鞭笞和脱了衣服再鞭笞,又有什么分别? 不论调查结果如何,只怕今后,君臣再不能相安。 -- 谢贵妃的外伤由梁院卿亲自着手治疗,也因为谢贵妃护驾有功,让原本沉寂许久的朝霞宫一夕水涨船高,成了天子的炙手可热。 肃帝为表示嘉赏,一连在朝霞宫宿了三日。 冷落了容夫人。 其实从事发后,薛妙妙心里是在怪徐怜的,她从前口口声声地思慕着陆蘅,但却没有勇气站出来替他说一句话。 然后冷静下来之后,便也理解了她的苦衷。 事后经查明,的确在兰沧王的酒樽里,查出了天仙子的毒性。 只是单凭这一点,不足以证明陆蘅并未策划行刺案。还需要更加充分的证据。 据梁院卿回太医署透露出的消息,说这一箭射的很显,再偏一寸就会刺入肺腑深处,铁刃锋利,足足刺破了三层织锦,若非那谢贵妃恰好在内里着了件陛下赏赐的绞丝镂金缕衣,只怕会有性命之虞。 彼时正在角落里心神不宁地配药的薛妙妙,却将这句无心之言记了下来,私下打听才知,那金缕衣是陛下当年征战时赐给谢贵妃的,用以护身。 虽然谢贵妃对外宣称感念圣恩,时常穿在身上思念陛下,不禁又博得了三两点天子垂怜。 但,炎炎夏日,穿三层织锦而且还有一件繁杂的金缕衣,不会太别扭了么?绝非是一句顾念圣恩就可以解释通的。 这件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通过层层关系打点,又因为在太医署平时踏实肯吃苦,倒是得到了梁院卿的提携,准许她跟着入刑部大牢查案,此次安康殿行刺案,明面上看证据充足,案情明了,似乎坐实了刺客是玉骑营所出的论断。 然而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只怕再不替兰沧王翻案,幕后推手很可能就会顺藤而下,造出更多“铁证”来。 彻查此案,由谢相牵头,分别集结了刑部、吏部的各级官员。 而在一众官员中,吏部侍郎亦在其列。 行走在刑部的地牢中,薛妙妙满心颓丧,她忍不住问尉迟恭,“如此破绽重重的刺杀,其中暗藏的玄机,难道皇上就毫无所觉么?这嫁祸陷害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 尉迟恭停下脚步,脸侧正映着石壁上的一炬火把,他反问,“薛大人认为何种手段才算高明?” 她一愣,一时语塞,“这个时候了,亏你还有闲心说这些…” 尉迟恭暗中的笑脸,不再有平素的温润,而是有领薛妙妙不熟悉的凌厉闪过,“谋略从来就没有手段高低之分,只有能不能准确地直击要害。我反而觉得这次的手段很是高明,因为他击上了天子的唯一软肋。” 渐渐彻悟,薛妙妙的声音轻不可闻,“天子的软肋,就是将军的功高盖主。” 是啊,多少血淋淋的前车之鉴警醒世人,何为飞鸟尽,良弓藏,也许陆蘅早就料到狐兔死,走狗烹的结局,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他近来称病,便是有心避开风口浪尖,薛妙妙隐隐觉得,陆蘅看似冷血嗜杀,实则却是个极其通透之人。 他的心里,只怕早已看透了其中的尔虞我诈。 为何一想到他那张时而冷厉非常,时而又极其腹黑的面容时,薛妙妙的心头不可抑制地抽痛了一下。 深深地,就像是玫瑰花的刺,刺破了指尖的疼。 站在昏暗的地牢里,薛妙妙一贯清纯柔和的眼眸中,薄上了异常坚定的神色,她提出了一个让尉迟恭不敢相信的提议。 她想要开棺验尸。 “他们认为只有死人不会说话,但我却反而认为,只有死人说出的话,才最可信。” 薛妙妙知道尉迟恭的神通广大,第二日傍晚,便替自己争取到了极为难得的验尸机会。 只是罪犯事关重大,验尸当时,需得有另外两名刑部官员在场方可。 所以,于此事上面,薛妙妙留了个心眼儿,以事关重大为由,和刑部结成了共识,待结果出来后,再公诸于外。 即便是见惯了行刑血腥场面的刑部官员,也对于解剖死者存了几分抵触。 当薛妙妙一身布衣,拿起手术刀将刺客的腹部一层层划开时,在弥漫着*腥臭气味的阴湿地牢里,尉迟恭动摇了,他觉得眼前的薛妙妙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在凤凰谷中与世隔绝的娇花美玉。 她已有足够的抵抗风雨的能力和勇气,只是不知道这些无畏,是否来自于正在慎居宫禁闭的男人。 薛妙妙解剖的十分仔细,纤细的手指稳稳握刀,一边将肠胃翻出来查看,刮下内容物备用,一面一丝不苟的往下进行,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 口罩遮住的半张脸容,那双清澈的眸子映着暗无天日的牢房和死尸,散发着令人生畏的专注。 随着解剖验尸的深入,薛妙妙脸上的神情越发笃定,真相正在一步一步靠近。 她转头看向尉迟恭,“微臣有几个问题想要向侍郎大人讨教。” 尉迟恭走进,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声音问,“妙妙,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可是值得?” 愣了片刻,握刀的手停了下来,“没有什么值不值的,我相信将军,不忍看好人蒙冤,仅此而已。” 尉迟恭再进前一步,俯瞰着开膛破肚的肢体,“你又怎么知道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你对他早已动了心,便义无反顾,只是尚不自知罢了。” 刀片再动一寸,刺入肉中。 -- 天子安康殿遭行刺一时,风声瞒的很紧,不许丝毫泄出。 这一日,酷暑的燥热正在逐渐褪去,竟然下起了雨,瞬时浇熄了难耐的暑气。 肃帝接到刑部奏报,说案情发现了新进展,请圣上决断。 再一听,太医署的薛妙竟然行验尸之举,肃帝不禁也来了几分兴趣,倒是想瞧瞧这个薛妙有何过人的本领。 原本只是禀报案情,肃帝却开了先例,摆驾刑部大狱,亲自听一听这个薛妙有何高见。 将所有思绪理清楚,腹稿打好,薛妙妙一身专业武装站在地牢里,冲天子一行人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肃帝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开始了。 不理会身边谢相投来的复杂目光,端来明烛,架在刺客尸身的上方。 一时间室内亮堂,原本阴暗的牢房此刻却以清晰的面目示人,更神奇的是,眼前清俊磊落的小太医,站在台前,催生出一种令人心静信服的力量。 让在场不论身份地位、心思几何的官员们,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肃帝换了个端正的坐姿,专注地等待她的开场。 薛妙妙持刀指向了剖开的胃部,“此乃犯人的胃腑,乃是分解食物的器官所在,微臣在这里提取了食物残渣。” 说话时,已经有些官员表现出了不适的态度,毕竟,还从未有人如此堂而皇之地将这些摆在台面上来说。 刑部参与验尸的小吏行至近前,端出银盘,上面是一团半消化状态的食糜。 “众所周知,玉骑营在西北内关,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气候,交通闭塞,人们以秫米稻谷为主食,军营中的军粮亦是主食秫米,鲜少更改。” 肃帝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薛妙妙凝眸,“但在此人的胃腑中,发现的竟是大量的粟米和鱼肉。” 众人所有所思,谢相倒是开口,“薛大人细致入微,但仅凭此点似乎不足以说明。” 薛妙妙继续往下划,划开小肠下段,“此处乃是消化食糜的器官,在里面,同样是粟米和鱼肉,亦无秫米,也就是说,犯人在之前的几日,都是以粟米为食,难不成玉骑营派来的刺客,会穿着玉骑营的军服又跑到南海边吃喝上几日才入得关内么?” 一席话,堵得谢相哑口无言。 “可还有论断?”肃帝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了。 薛妙妙点点头,戴上手套,拿起了尸体的右手。 第54章 [紫苏地丁]误解 众人的目光又随之齐齐落到右手上,等着看她接下来的新奇古怪的想法。 “有劳魏大人上前一步示范可好?” 一起办案的魏修身形利落地便走过来,魏修乃是御前带刀卫尉,眸如炬,行如风,一派武将风范。 接过薛妙妙递来的木棍,“微臣听凭安排。” “玉骑营所操练的乃是长枪和战戟,”薛妙妙言罢微微摆手,魏修便十分配合地摆了个双手持枪的动作,那姿态甚是英武潇洒。 “如魏大人所示,以两只手要同时发力,握住枪柄,因为刀戟的重量沉,长年操练下来,双手户口和掌心处,必定会磨出厚厚的茧子。” 魏修闻言缓缓摊开双手,天子侧目一瞧,果然和薛妙妙所说一样。 “然而,经过检查,刺客的右手上有同样的厚茧,但是左手掌心却干净齐整,”又拿起尸体左手,将五指分开举起,“奇怪的是左手拇指和食指指腹上,却有着厚厚的茧子,在场大人可知这是何种兵器?” 魏修习武之人,十八般兵器,样样使过,话音刚落,他便接起话头,“微臣明白了,此正是拉弓射箭的姿态!” 这么一说,所有人便将前因后果联系在了一起,刺客行刺的手段,的确是放箭。 真相还远不止如此,肃帝看着下首那个弱冠少年一脸认真肃静的神情,眼神中渐渐有了几分嘉许的意味,一晃而过。 谢相在一旁仿佛专注聆听,不置一词。 薛妙妙遮盖好尸体的下半身,转而又走到头部,“玉骑营地处西北,地理条件特殊,气候干燥常年风沙,而地区气候便直接影响人体的皮肤状况。在玉骑营待过的士兵,露出衣衫外的皮肤皆是粗糙发黄,伴有皲裂纹理,”解开刺客的领口,拉出一段肤质细腻的脖颈,“陛下请看,此人身为男子,却肤质细腻白净,就连一丝粗糙亦没有,比寻常富贵公子更加细腻,必定身前所居的环境,是水润潮湿,应该连年有雨滋润,好比江南一带。” 谢丞相捻须看过来,“薛大人此结论下的是否有些草率?” 盖上脖子,又翻开刺客的头发,拿出取出来的细小颗粒,“此物经提刑官大人鉴定,乃是铃棉絮籽,棉铃只生长于南方水乡,中土和西北的土壤根本不能种植。” 分析细致入微,有条不紊。 提刑官慈安也不禁陈赞一句,“薛大人明察秋毫,倒是令微臣自愧不如了。” 薛妙妙始终看着肃帝的神情,不愧为天子,喜怒从不形于色,但从他微微抿住的嘴唇来看,这番话必定是听进了心里。 此时,薛妙妙脱下装备,颔首立在下面,等待着天子最后的裁决。 胜负乃在此一举。 忽然,人群中,有人再次发问,正是吏部侍郎尉迟恭,“微臣对薛大人的讲解信服,但若刺客有心伪装,之前的推论岂不都不作数?” 谢相眉心一动,这个问题提的恰是时候。 薛妙妙就等尉迟恭这一句话,“若说起伪装,那么焉知刺客身着玉骑营服装和配饰,又不是一种伪装呢?” 话音落处,沉闷阴暗的地牢里鸦雀无声。 肃帝终于缓缓起身,明黄的龙袍在暗黑中愈发显得肃然威凛,“朕看薛大人倒是很有做提刑官的资质。” 薛妙妙松了口气,掌心里早已出了层薄汗,镇定的面容下,实则心里还是蛮紧张的。 毕竟此关乎陆蘅的前途,丝毫差错不得。 坦然一笑,薛妙妙躬身道,“微臣还是更喜欢替活人治病。” 幽默而不失体面的一句话,令在场所有人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御医,有了别样深刻的印象。 走出刑部大牢,满场喧哗散去,薛妙妙仰头望向巍峨高耸的宫殿,不过皆是婆娑琉璃世界。 -- 当晚,天子便下令将兰沧王迎出慎居宫,只是不知道是何缘由,又往后拖了几日,兰沧王才离开那里。 而天子一道谕旨颁入太医署,着薛妙妙官升一品,破格准许御前行走,可以出入天子寝殿乾坤宫。 在外人看来是天大的恩宠,可谓是一朝得势,但在薛妙妙的头脑里,根本没有什么主主奴奴的思想,对于能出入乾坤宫,她一点也不稀罕。 脑海里记挂的,仍然是陆蘅何时能恢复自由,以及这件事情对于他更深层的影响。 甚至会揣测,肃帝是否会借此机会,行释兵权之举? 然而之后的事情证实,她还是太低估兰沧王的战斗力,这个男人简直是逆天的存在。 天子不但不能废弃,大燕江山稳固,除了他,数年之内难有可当大任之人。 换句话说,在培养出合格的接班人前,陆蘅暂时是安全的,但天子又得处处防备。 太医署每日工作繁重忙碌,有时候天色晚了,薛妙妙索性就在太医署后殿的厢房里睡上一夜。 加上这些天频频去慎居宫打探消息,后宫里最无不透风的墙,御医薛妙替兰沧王验尸洗脱罪名的事迹,很快就传了开去。 不知是否有幕后推手散播言论,兰沧王不近女色,有断袖之癖的八卦再一次肆虐了大明宫内,成为后妃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样天神一般的男人,竟然不喜欢如花美眷,不知暗中揉碎了多少芳心。 尽管太医署中除了今年新入选的,其余皆是上了年纪的御医,但这些风言风语多少还是有所影响。 好在薛妙妙本身一副光明磊落的姿态,反而使流言不攻自破。 打听到兰沧王出宫的时辰,去怜光殿请完平安脉,也顾不上和容夫人虚与委蛇,早早地便处理好太医署的工作,去玉阳道外等着他一起出宫。 时风静静,花飘香,薛妙妙心里还在想着一会儿见面,该如何开口开解之时。 不远处已有白蓝几道身影飒飒而来,迎着风,薛妙妙一眼就看见了多日不见的陆蘅。 他依然是冷漠着一张脸容,满身凛冽,行走在花香鸟语的皇宫中,也遮掩不去那份距离感。 然而薛妙妙一步上前,刚想要开口,便瞧见了跟在身后两位眼生的官员,想必是护送兰沧王出宫的御史。 这便改了口,客气道,“将军可还安好?” 冷薄的眸子扫过来,没有往昔的温度,陆蘅极是漠然地启唇,“薛大人何故如此多管是非?” 这话当头砸在脸面上,直让薛妙妙一愣,她难以置信地凝住他,原本准备好的满腔温柔,霎时烟消云散。 似乎嫌她太愚笨,陆蘅侧过身,觑了一眼,“本王清者自清,陛下自会明断是非,又岂用你一个小小的御医强出头,不过也是想借机往上走罢了。” 一旁的官员面面相觑,俱都不敢做声,素问兰沧王嗜血乖戾,今日见他说话丝毫不留情面,想来当真不假。 除了学习医术之外,薛妙妙的情商本来就不太够使,当众被陆蘅这么一顿抢白,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强忍着没有红了眼圈。 最后,陆蘅丢下一句,“日后本王的事情,薛大人休要再插手分毫,好自为之。” 便大步流星地下了桥,出了玄武门。 -- 回到怀庆堂时,夜已经深了。 秋桐在柜台后面算账,就见薛妙拖着脚步,一副颓然丧气的模样回来。 问她可是在宫中受了委屈,也不回答。 秋桐便沏了杯热茶端过去,又嬉笑着开解,听傅公子说他在刑部如何断案云云,实是威风,想不到在自己眼中一贯弱小的薛妙,如今竟也长成了有担当有胆识的男子汉。 薛妙妙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听她提到陆蘅,心中更是一阵阵堵得慌。 转念一想,看着秋桐满面红晕的娇俏模样,仔细分析,近来秋桐好像越发漂亮了,也懂得打扮自己,而且似乎经常听她提起傅明昭! 这两人好像不大对劲,这不,秋桐那厢还放着给傅明昭配的跌打损伤药,说是他在军中训练辛苦,时常伤着便配来备用。 再问,秋桐便一副神秘兮兮的小模样不说话。 月中正巧该薛妙妙轮休两日,她便抽出空去郊外打理自己的几亩药地。 有些日子不见,金银花叶冒了头,现出生机勃然,再过不久,就能收获第一批。 在土地里晃悠了一下午,暂时将不愉快的事情抛诸脑后。 但还没来得及逍遥两天,回到怀庆堂便又急急收到了宫中的传令。 这一次,是后宫里出了事情。 传信史并未细说,只道是有娘娘出了事,需要急诊,请薛大人速回大明宫。 薛妙妙连忙换了衣裳,匆匆入城。 她前脚才走,后脚傅明昭就来了,便问薛妙人呢? 秋桐一拍脑门儿,拿出怀中的信,“方才宫里来人传的急,我不小心将这事给忘了!” 傅明昭无语凝噎,“这是将军吩咐的要事…” 第55章 [紫苏地丁]落胎 从玄武门往里走,宫灯百盏,一年到头,这大明宫总是一如既往的富丽堂皇。 苏公公引路,一路入了西宫南面落雁殿,此地,倒是薛妙妙第一次来。 据说是良嫔的宫舍。 但良嫔乃是御医千珏的管辖范围,并不在自己的职责之内。 落雁殿中,院外齐齐跪了一排宫女内侍,人虽多,但却俱都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紧紧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被这一副大难临头的场面震撼了一下,薛妙妙小声问,“公公可否先告知一声,究竟是出了何事?” 苏公公缓了脚步,压低了声儿,“老奴斗胆知会一声儿,昨儿薛大人不在宫中,后宫里出了事,良嫔的胎没了。” 原是落胎,早就在各种八点档电视剧中看过不少这般争宠的桥段,不曾想当真就发生在眼前了。 点到为止,苏公公亦不再多言。 越往里走,紧张的气氛就愈加浓厚。 花屏雕烛,虽不如怜光殿极尽奢华,但也不差,而且良嫔能怀上龙嗣,可见亦是时常有宠,偶然听宫人们私下里碎嘴,说陛下去良嫔宫里的次数,大约和去谢贵妃宫里差不多的。 正殿内,上座一人,面色紧绷,正是换了丝质常服的肃帝,依旧是不苟言笑。 下面同样跪了一排宫女,边儿上就站了千珏和梁院卿。 再往边儿瞧,竟然是容夫人和几名面生的娘娘坐着,一语不发。 这阵势,可谓是将后宫里的人都聚了起来。 “不知陛下深夜召见微臣,所谓何事?” 肃帝开口,“还请梁院卿将事情告知薛妙。” 几人往屏风后面一站,小声将良嫔落胎的经过说了出来。 后宫里的事情,往往是表面一个样儿,实情又是另一个样。 御医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据说良嫔昨日在御花园散步,正巧遇见了同样散步的容夫人,原本良嫔的恩宠是决计不敢在容夫人面前卖弄的。 但不知为何,素来温柔隐忍的良嫔却起了私心,言语中和容夫人发生了冲突。 一来二去,据目击宫女口供,良嫔便被容夫人推了一下,正巧脚下石子绊倒,一摔就将胎给摔没了,当场就腹痛见红。 陛下赶到落雁殿时,良嫔已经哭地晕了过去。 的亏这始作俑者是容夫人,皇上只是训斥了一番,还没正式处罚,若是搁在旁的妃嫔身上,只怕早就打入冷宫去了。 薛妙妙似笑非笑,“正常发育着床的胚胎,哪里是碰一下就能掉的?” 千珏和梁院卿互相对视一眼,压低了声,“实则,我亦在良嫔娘娘的身上问到了清浅的红花味道…” 就知道不会如此简单。 宫斗戏码,必定事出有因,看来,是有人蓄意要除去良嫔的孩子。 但,当真会是容夫人么? 尽管她目前嫌疑最大,但唯有薛妙妙知道,若徐怜有心想害她的胎,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进行,没有必要昭告天下。 充分发挥推理的能力,发现今晚谢贵妃不在落雁殿。 千珏又提谢贵妃辩解了一句,说贵妃娘娘自从受箭伤之后,就一直闭门休养,听闻良嫔小产,本要过来的,陛下特准她不必动身。 那谢贵妃倒是好一阵惋惜,还说了些陛下子嗣薄,太可惜了之类云云。 然而,今日叫薛妙妙过来,却不是来断后宫争宠的公案,梁院卿蹙眉,良嫔的胎没了,这腹痛的症状却一日重似一日,并伴有呕吐腹胀的症状。 先不急着下结论,薛妙妙提出了要探查病人体征的要求。 眼见情况紧急,肃帝便允了她的要求,并带了一名医女入内室。 在古代男女大防的思想驱使下,望闻问切这几步,放在宫中,“望”就变得受约束,非礼勿视,何况是皇帝的妃子? 即是诊脉,也要放下帘子才行。 所以薛妙妙这个要求在旁人眼里看起来,有些太过大胆,但不料皇上倒是容忍的下去。 良嫔疼的晕晕沉沉,加上丧子之痛,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 侍候的大宫女文莞见薛大人来了内室,不由地将帘子往下放。 岂料肃帝也一同跟了进来,伸手制止,“记得当初替长公主治病时,薛卿曾对朕说过的一番话,虽于医理常理相悖,但事后证明,的确有独到之处。所以这次,朕再次恩准。” 话虽然冠冕堂皇,但后面没说的内容,薛妙妙大致也能猜出来,大概就是“要是治好了朕有赏,治不好再秋后算账”云云。 所以她只好象征性地笑了笑,消受这一番天子的恩典。 文莞让开了,薛妙妙见良嫔脸色微微发白,额头有汗,应是腹痛所致。 将她身子放平,她道,“还请掀开良嫔娘娘的衣衫,露出肚腹。” 这么一说,便如同平地扔了颗炮仗的效果。 几个人都愣住了,直勾勾的望着他。 薛妙妙只好无奈地望向肃帝,本就清纯的眼眸此时更显的十分无辜。 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态,逃不过肃帝的眼眸,不由地让他有种别样的感觉。 “朕允了。” 医女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胸部以下的腹部,薛妙妙伸手轻轻按上去。 因为女子表皮菲薄,明显感到了触碰左腹部时的胀气感,细细问了文莞病情,说自家娘娘从小产后就一直腹痛,一阵一阵儿的,呕吐的症状是才起的,但并不剧烈,吐出的东西发黄,有淡淡的腥气儿。 眼见治不住,良嫔又有昏迷症状,太医署束手无策,这才将薛妙妙招过来。 文莞的话中,看似无序的描述,实则有很多关键点。 阵发性腹痛,逐渐伴有呕吐…然后薛妙妙当即就问,可曾排气排便。 文莞第一次被御医问这样的问题,脸儿一热,就支支吾吾道,排气不清楚,但良嫔的确是从小产时起到现在都并未如厕。 薛妙妙眉心渐渐蹙起,正在专注地分析病情,她蹲下来,与良嫔的腹部齐平,仔细看过去,见左腹部微微高于水平面,突出的形状正是肠管的形态! 此时,她已经鉴别诊断了一番,在没有x线钡餐等辅助手法的当前,大约排除了其他急腹症。 心里有了雏形,但还需进一步… 此刻专心看病的薛妙妙,已经又进入了一种旁若无人的状态。 在肠管形状凸起的部位按了按,良嫔似乎醒了,轻呼了一声疼。 薛妙妙紧接着问,“可有胀满感?” 良嫔定睛一瞧,是薛大人还有皇上都在身旁立着,便连忙想要盖住身子。 “微臣替娘娘诊病,娘娘莫怕。”她随口安慰道。 点点头,一张开眼,良嫔又低声啜泣,“陛下…嫔妾的孩子没得太冤,您要给嫔妾做主啊…” 肃帝点点头,“先养好身子,躺下别动。” 薛妙妙俯身过去,就见文莞已经惊得合不拢嘴,只好让医女铺了块极其轻薄的缎子,这才附耳过去聆听。 肠鸣音略微亢进,而且有气过水声儿。 盖住良嫔的身子,薛妙妙更细致地询问了既往史,良嫔从前有过妇科疾病,据说是治好了。 又是一条辅助诊断的线索。 说到最后,文莞忽然道,“娘娘大前日,吃了许多珍珠米。” 看着薛妙妙一副迷茫不解的样子,一旁的医女小声道,“珍珠米便是苞米。” 苞米,苞谷,玉米! 原是如此! 食用玉米类型的难以消化的食物,往往会有诱发肠梗阻的可能,虽然临床上老年人多见,但年轻人的病例亦是有的。 此时,薛妙妙已然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回陛下,良嫔娘娘此症,并非是小产所致,而是另有病情。” 肃帝仿佛有所预料,“朕愿听薛卿所见。” 折腾了大半宿,又将太医署人齐齐找来在一处,商议病情治疗手段。 薛妙妙和经验丰富的梁院卿意见一致,虽然古时没有肠梗阻一说,但梁院卿也给出了“通里攻下”的治疗方案。 以活血化瘀,通气解胀为主。 小茴香,血竭,川穹等药材煎服,加上外用膏药敷着,观察疗效。 结肠梗阻,实则手术是首选治疗手段,但目前薛妙妙明白轻重,她不能贸然出手,天子妃嫔,出了差错,也许就是掉脑袋的后果。 必要保一个万全,先用保守治疗,若无效,自己再出面,想必会更恰当一些。 但不能等的太久。 -- 一行人从落雁殿出来时,因为时辰晚了,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在太医署休息。 正因为一群大男人都睡在一起,所以薛妙妙心里犯了嘀咕,有点避讳。 先辞别了众人,独自往另一条道上走。 仿佛冥冥中有所预感,便见玉阳桥下的杏花林中,有道牙白色的身影,正凝着自己的方向。 他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选择这条路? 上一次当众给自己难堪的事情之后,陆蘅此时的面目,在月光下显得十分模糊。 既不浓重,也不显得太过薄情。 “今晚不许留宿太医署。”他伸手,将薛妙妙拉近了。 “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不方便。”她正说着,就感到手心里一热。 陆蘅就势裹住了她的小手,放进自己袖中,拉着往杏树林深处走。 “给你的信看了么?”他肃然一身,缓步行与杏叶之下,密密丛丛。 薛妙妙一头雾水,眨了眨眼,“什么信?” 两人相视一触,陆蘅便将她往怀里拢去,“妙妙为本王甘愿赴险,虽感动,但更是怕你卷入纷争之中。是以这样的事情,往后不必再做,本王自有分寸。” 薛妙妙被他好闻的香气包裹着,拱了拱脑袋,“将军最厉害了,是不是也将行刺之事提前预测到啦?”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说,岂料怀抱却微微僵硬了一下,然后陆蘅恢复如常,“宫中耳目众多,忌口。” 薛妙妙挣脱开他的怀抱,撇撇嘴儿,“既然耳目众多,微臣便不打扰了。” “本王送你一起出宫。” “将军深夜入宫,只是因为告诉我这些话么?” 陆蘅俯身过去,趁她不注意,在柔软的唇上深啄了一口,偷了香。 眼光幽深地让人沉醉,他浅浅应声。 将薛妙妙送到门前时,陆蘅忽然嘱咐,“本王知妙妙心慈,但在宫中施行手术,必要确保万全。” “我有分寸的,晚安。”她挥挥手,心情一半轻松,一半阴霾。 马车转过街角,却并非往王府而去,而是另一处偏僻的居舍。 拿出怀中密信,挑开封泥打开来看,是潦草难辨的字迹。 “一切如预期,线索指向江南徽州。谢相暂按兵不动,已派孙伯勇身兼督查使去往徽州地界,依计划行事。” 眸中闪过极其无情的冷厉,和方才对薛妙妙的缱绻,俨然判若两人。 陆蘅抬手,将密信焚烧殆尽,唇角含着极冷却满意的弧度。 第56章 [紫苏地丁]利诱 自从那晚送自己回家之后,薛妙妙就再没见过陆蘅。 身为兰沧王,国事家事天下事,政务繁忙,忙的没时间见面,丝毫抽不开身。 行刺之事后,肃帝为表对爱将的歉疚,特意全权交给陆蘅去查案,线索正是依照薛妙妙当日解剖验尸提供来的。 因为验尸一事的出色表现,薛妙妙倒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刑部尚书所看重,有意上书给陛下,请求将她挖来刑部做提刑官。 太医署哪里肯放人,梁院卿第一个就不同意,好不容易得了个满意的助手,岂能拱手让人? 当即驳了回去,美其名曰薛妙医术高明,需得侍奉天子龙体安康。 然薛妙妙却浑然不知其中门门道道的,但有两件事,乃是她目前的重中之重。 首先,诚如预料一般,良嫔的肠梗阻症状,经过中医保守治疗,起效甚微,呕吐和腹胀的愈发厉害。 文莞没少往太医署跑,前前后后换了许多副药剂的配方。 惊动了肃帝,这才下令着薛妙去医治。 梁院卿终于妥协,让薛妙妙出手一试。 前有大国手们的治疗无效,加上天子特赦,可就名正言顺多了。 时机亦不同,刚刚好。 此时,薛妙妙施行手术,若成功便是大功一记,若失败,左不过就是维持现状。 死马当活马医了。 良嫔却是万万没料到,自己不仅夭折了孩子,还得了急症,落雁殿的宫人都瞒着呢,生怕她情绪不稳定。 另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便是在安排好术前准备工作之后,后宫又有贵主请薛妙妙过去。 这一次,乃是伤病未愈的谢贵妃。 人不生病就记不起来大夫的重要,但凡缠绵病榻时,最先念着的也是大夫。 夏天的尾巴渐渐消退,风褪去了燥热。 朝霞宫中沉香袅袅,但薛妙妙一入内,便徒生一种异样的感觉。 谢贵妃的寝殿风格,如此的不同寻常,和她见过的,在这个时代所有女子的闺房都那么的不相同。 没有花花绿绿的装饰,墙面干净,玄白二色打底,整个宫殿透着几许后现代风格的利落。 令人耳目一新,薛妙妙不禁在心里赞叹一句,这谢贵妃的审美倒是很有品味。 停在屏风外,只闻内里一声,“可是薛大人?请进来吧。” 此时的声音,仿佛和那会在消暑宴上听到的,有些不同。 声音还是一样的声音,但语气明显有了变化。 再进前一步,殿中的宫女应声退下,“不知贵妃娘娘传召微臣,有何要事?” 里面人影徐徐而动,有柔和的身影走过来。 简单的凤穿牡丹罩衫,发髻轻挽,着装随意却不*份。 抬头看了看,这谢贵妃虽然年近三十,但亦算是风韵犹存的美人儿。 “本宫听说薛大人要给良嫔做手术,是么?”她目光盯着别处。 “正是。” 走到这一步时,薛妙妙心里还在回忆着肠梗阻术中的注意事项以及病人可能存在风险,对于眼前的谢贵妃,并无多少忌惮之心。 然而接下来的这句话,足以令她震慑欲碎。 谢贵妃缓缓掀起眼眸,唇角微微紧绷,她道,“本宫只有一个要求,薛大人做手术时,顺便将良嫔的输卵管结扎了。” 薛妙妙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去看她,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 谢贵妃不再回答,而是笑,“薛大人应该能听懂的,你是外科医生,这点小手段难不倒你的。” 这一次,薛妙妙终于听得分明! “良嫔在王府时,害过本宫一个男胎,善恶有报,需得偿还,本宫怎会能让她生出孩子?” 再看谢贵妃澄明锐利的眸光中,和人前判若两人,她的这些用语,绝非是一个古人可以说出来的… 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袭来,薛妙妙始终静观其变,谢贵妃却十分镇定,逼近,“早在本宫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有种异常亲近的预感,直到你为母亲成功施行阑尾炎手术,本宫终于可以肯定,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尽管被巨大的震惊所笼罩,但薛妙妙以最快的速度调整好状态,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谢贵妃是在试探自己,深浅不知。 任何时候暴露身份都是不明智的选择。 “微臣不懂贵妃娘娘所言,如无要事,这厢退下了。” 谢贵妃一摆手,风范十足,旁边的桌案上,玉璧珍珠盛满了木匣,价值不可估量。 “金银,权势,薛大人若答应这举手之劳,一切本宫都可以帮你谋取,”她说的有条不紊,“得本宫相助,薛大人可以省去十年奋斗蹉跎,这笔交易,你绝不吃亏。” 薛妙妙将目光从珠宝上移开,“即便是十年奋斗,也自有奋斗的乐趣,贵妃娘娘的美意微臣心领了。”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谢贵妃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温婉与世无争。 宫女梧栖进来,谢贵妃翩然转身,轻轻握住胸口,眉尖微蹙,俨然又变做那个世人眼中温柔大度,识大体的好贵妃。 “送薛大人出去吧。” 走出朝霞宫,一路上薛妙妙还处于震惊中无法回转。 谢贵妃意欲谋害良嫔,敢在自己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便是料定了自己会守口如瓶。 而且,不论谢贵妃究竟是何身份,但可以肯定,她和自己一样,皆为大燕王朝中的异数! 这个发现,兴奋夹杂着隐忧的,驱在心头不散,直到宣明殿外时,才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深呼了口气,薛妙妙扶住胸口,不断心理暗示,“摒弃一切杂乱想法,先成功手术为要。” 天子已经在堂,太医署众人亦是齐聚。 宣明殿是薛妙妙选定的,屋舍干净宽敞,设备方便,最重要的是光线充足。 事先列出来的所有棉纱、蒸锅、布巾等器具一应俱全,大明宫里的物件儿,自是顶好的。 棉纱拿在手里,便要比寻常用的细腻许多。 在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里,薛妙妙淡定如常地提着医药箱进了殿。 殿门关闭,将满是好奇的宫女内侍们阻挡在了外面。 简单地君臣见礼,手术当前,不宜耽搁,肃帝却并不急着走,仿佛有要全程监察的意思。 但薛妙妙态度亦是坚决,祖传的秘法不得让外人窥看,最后只留下文莞一个婢子陪着进殿,也好照料自家娘娘。 肃帝始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一举一动,认真仔细地消毒着手术间,箱子里祖传的宝贝,无缘得见,但只从薛妙妙有条不紊地准备上来看,这个少年早已驾轻就熟,歧黄之术精湛。 前期准备工序已然完成,良嫔已经禁食了三个时辰,符合术前条件。 然后,又是让文莞无法接受的一道工序,行备皮之术。 和秋桐的反应大体一致,但文莞明显更加言听计从。 最后将自家娘娘脱了干净,铺上巾布,如此,只露出左腹手术视野出来。 换上手术服,戴好口罩,面对着一台不算小的手术,要她一个人独自完成,的确是压力很大。 正在薛妙妙心里想着若能有个助手便好了的时候,殿门再一次吱呀打开。 微微侧过头,“将行手术,还请闲杂人等回避。” 文莞在看到来人之后,眼中明显有诧异和畏惧,神情古怪地又望向薛妙妙。 听见脚步声并未离开,薛妙妙这才转头,但目光却定在当下。 来人白衣不染纤尘,英武挺拔,面容沉静,凤眸微扬,“本王特地来给薛大人当助手的。” 口型变换了几次,薛妙妙看着他一派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轻车熟路地取出手术服套上,然后只带了一边的口罩挂在脸颊侧,行云流水的动作,已经让一旁的文莞彻底沦陷… “将军要来给良嫔做手术?”薛妙妙终于问出口。 挑眉,戴上另一边,“本王自有办法,救人如救火,事不宜迟。” 在他深邃的眼波中,一场无声无息的对战逐渐展开。 有了陆蘅在身边,薛妙妙忽然心中生了底气,尽管他冷静的不像样子,但那份历久锤炼的气质,镇得住场面。 麻沸散的效力已经完全发挥。 两人并肩而立,同时带上手套,对视一眼,同时点点头。 此时无声胜有声。 反复消毒手术区域,陆蘅拿起煮沸的五寸手术刀,稳稳地递过去。 文莞坐在垂帘外面,能看到里面的人影,却并不十分清晰,见自家娘娘昏睡过去,便按照薛妙妙的交代,守在床旁护理。 白皙细致的手指,执刀时带着无比的从容和沉定,陆蘅凝着她秀致的面容,就像在欣赏世间最完美的艺术品。 锋利的刀刃带着寒芒,精准地划开良嫔保养得宜的细腻肌肤,皮下脂肪层很薄,肌肉、腹膜,终于打开病灶视野。 淡粉色的肠管重重盘叠着,徐徐蠕动。 第一眼,根本无法锁定梗阻的病灶。 陆蘅扒开两侧,充分将视野暴露给薛妙妙,“从何下手?” 定了定神,薛妙妙毫不迟疑地将双手伸入腹腔,摸索了片刻,从十二指肠开始,一截一截的肠管顺着往下捋。 第57章 [紫苏地丁]配合 麻沸散只有痛觉阻滞的功效,并不导致肌松,是以麻醉过后的病人进入无痛昏迷状态,但呼吸和胃肠蠕动还依然如常继续。 良嫔匀净的呼吸音细细传来,而这一头,薛妙妙正紧绷着身子,朝着阳光最充裕的地方站立,病人的腹腔打开了一道长约四五存许的刀口。 身旁陆蘅身形挺拔,臂力极强,固顶的手,丝毫不颤抖,为她手术提供强有力的保障。 而此时,薛妙妙专注的眉眼,利落沉静的动作,无一不充满着令人着迷的气质。 原本属于女子纤细柔软的双手,此时却带着厚厚的羊皮手套,原本该纸笔绣花的柔夷,此时却秉持锋利刀刃,剖腹救人。 这种极具反差的美感,每次给他的震撼都如此的不一样。 这厢薛妙妙的手下也是大工程,小肠盘踞于腹腔正中,皱襞形成的肠管节律性地蠕动着,触感就像柔软的蠕虫。 见她一直屏气凝神,满头细汗,陆蘅不禁发问,“这是再找什么?” 薛妙妙也不抬头,手上仍在细细地疏离肠管,“此乃小肠,上面与胃部相连,下面于大肠相通,通俗来讲,便是入口的食物消化吸收的一整条通道,良嫔娘娘正是肠子出现阻滞。” 已经尽可能弱化了关键术语,陆蘅思索了片刻,“若中间有瘀滞,则整条通路便不能如常运行,可是此意?” 小肠盘盘绕绕,若展开,足有五六米的长度,薛妙妙已经摸到十二指肠下端,不禁会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将军慧根聪颖,日后若厌倦朝堂纷争,可以改行做大夫。”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外科大夫。” 紧张的手术气氛,需要一个轻松的出口,即便是在手术台上也时常通过相互交谈来缓解压抑的氛围。 陆蘅见她用巧力,就像温柔的抚摸,分明是冰冷的手术台上,却含着悲天悯人的无限温柔。 温柔,却丝毫没有矫揉造作,唯有清明一片。 “此提议甚好,届时妙妙岂不成了本王师傅?” 摸到空肠左端,果然有了发现,她往外剥离,顺口道,“若将军想学,自然倾囊相授。” 视野中,发黑变硬的一段肠管扭转叠着,正是梗阻的源头! 此时,原本动作迅速的薛妙妙,却将肠管位置摆正,然后停顿下来。 “还请文莞姑姑在屏风外点上一炷香,燃至三分之一处时,告知我,有劳了。” 文莞很快就摆好了香炉,薛妙妙拿来自制的固定钳撑住刀口,“先歇息片刻,容我观察一会儿。” 揉捏了一会,试图帮助梗阻段肠管恢复蠕动,但看这段小肠颜色发黑,只怕因为拖得时间有些长,已然发生了缺血。 绞窄缺血性肠梗阻,乃是手术切除的指症。 将近二十分钟的等待中,薛妙妙的手始终托着那截肠管,专注时,忽有一缕发丝散落下来,盖在面门上。 在眼前晃晃悠悠的。 这时助手就派上了用场,她抬眼看过去,晃了晃脑袋,“将军帮我将头发挽上去吧。” 陆蘅满手鲜血,薛妙妙的意思是让他脱下手套,弄完头发再净手换新的,左右现在闲等着亦是无事。 然,陆蘅眸光微动,忽而缓缓俯身近前,两人离得越来越近。 薛妙妙生怕外面的文莞看出了端倪便要往一旁抽身,陆蘅却在一探身,薄薄的唇,便含着了那一缕发丝。 温热的呼吸扶在脸颊侧,薛妙妙被他一触碰就浑身紧绷,小声急促道,“旁边还有人在呢。” 陆蘅的脸再往旁边一绕,正正将那发丝挂到耳后,离开之际,还不忘浅浅在耳珠上琢了一口。 “是妙妙教授于本王的无菌术,用的可还满意?” 他说的好有道理,薛妙妙无语凝噎。 轻咳一声儿,分明是略带轻薄的动作,偏偏他还能一副威仪凛凛的模样,独处时的陆蘅,总让薛妙妙觉得仿佛换了人似得,但这个男人一旦出现在众人眼前,便又是那个冷漠无情,令天下震颤的兰沧王。 此时,文莞的声音打破了暧昧的气氛,“薛大人,时辰到了。” 梗阻的部位并未恢复血运,依然发着乌黑的颜色。 “开始吧,切除病灶。”薛妙妙最大的长处便是一上手术就能摒弃杂念。 多加了一层口罩,她提醒陆蘅,“一会儿肠管切开,气味会很难闻。” 以手丈量了大概需要切除的部位,然后对准,利落下刀。 随着一截缺血坏死的肠管扔到铜盆里,里面的内容物便流了出来。 难的是陆蘅依然替她稳稳撑开刀口,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先将腹腔内充分灌洗了几次,用棉纱布吸去污血杂污。 两段肠管切口端先对齐一厘米,拉平,打上两个节点,接下来才开始仔细缝合。 走的是内针,一圈肠子缝下来,不能线头外露,是个精细活计。 将要缝合完毕的当口上,安公公在外传话,说陛下有事召见,薛妙妙想着最后清理一下就可以关腹了,便也没多言。 陆蘅走后不久,却发现吸水所用的棉纱不够数,原本要的是十块,但此时数了数只有六块。 看着文莞一副懵懂的样子,便将拿来块消毒过的手术巾盖上视野,交待了声看好病人,莫要随意乱动,就紧忙跑去后殿拿东西。 此时,薛妙妙前脚刚走,殿外谢贵妃便掐着时辰,款步而来,说是送些名贵药材进去。 谢贵妃如今是陛下眼前的宠人,谁也不敢拦着,何况是容夫人害没了良嫔的胎,想来谢贵妃是站在良嫔这边的。 实则宫人们对她如此信任,亦和她平素温婉谦恭的为人有关,所以后宫里谢贵妃的口碑是极好的。 文莞见谢贵妃来了,正要起身相迎,便被她轻轻按下,“你尽管坐着看护好,本宫来给良嫔妹妹送些丹参,听闻妹妹没了孩子,本宫亦是惋惜不已。” 说这话儿,谢贵妃便走向了良嫔陈列在手术台上的身子,悄然戴上手套。 她侧着身儿,动作很轻微,阳光正盛,文莞的角度根本瞧不清内里状况。 虽然并非学医出身,但谢贵妃从前即便没做过手术,但毕竟是有所常识的,何况那些日新月异的媒体上,各类题材的影视剧里皆有所涉猎。 她依然柔声细语地说这话,分散文莞的注意力,然后探入腹腔,找到了疑似输卵管的器官,也不管是否精准,谢贵妃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左右两条输卵管都打上了死结。 动作之快,只在片刻之间。 几句话的功夫,谢贵妃就已经走了出来,哀叹一声,“良嫔妹妹如此遭罪,本宫亦于心何忍?本宫此来不过是略表心意,万莫要告诉旁人,薛大人亦不必。” 想着自家娘娘日后少不得谢贵妃关照,说不定,将来谢贵妃是要当皇后的,便连忙认真地应下。 不过是简单的要棉纱布,可教薛妙妙一通奔忙,说是后院疏忽,又到太医署去领了些。 中间便耽搁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太久,但薛妙妙记挂着病人,几乎是快速跑着回去的。 殿中一切如常,灌洗、清点器械、关腹。 但就在进行到最后一步,摆放复位肠管时,忽然发现了一丝不寻常。 手顺着肠管往里掏去,摸到了一根不属于手术范畴的线头。 -- 再回到怀庆堂时,已经是几日之后的事情了。 秋桐和唐青青一起在后院晒药草,一见薛妙妙来了,秋桐便打趣道,“果然如今当了御医就忙起来,要见薛大人一面可是不容易呀。” 在秋桐面前,薛妙妙从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早已将她视作亦友亦亲。 “最近是有些忙,待月末我轮休时,便好生在医馆里坐诊两日吧,还有郊外的药田,还需你替我多操份心。” 秋桐飘了她一眼,“放心,那些草药好得很,顾得看管人,每日都过去呢,薛大老板。” 宫里的事情的确很繁杂,良嫔落胎一事,女人堆里最难断,陛下似乎有意包庇容夫人,只是禁足几日处罚,惹得良嫔直诉苦。 然而谢贵妃出面,安抚一番,多方平衡后,更是后宫人心所向,暗地里都恨那容夫人狐媚惑主。 良嫔的护理事宜由千珏和薛妙妙共同着手,排气之后,就开始进流食,再两日可以用粥汤,再往后七日,用软食。 胃肠道术后,基本就是这么个步骤。 第二日,刀口疼的厉害,但薛妙妙依然坚持让她尽快下地行走,以免腹腔粘连。 抛开宫中杂七杂八的事情,让薛妙妙感到一丝沮丧的事,容夫人那头根本查不出任何有关凤凰谷的蛛丝马迹。 是她隐藏的太好,还是这遗物根本就不在宫中! 秋桐举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杯里的水也不知道喝的。” 揉了揉眉心,又见唐青青一副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薛妙妙连忙以疲累为由独自回了光禄坊小院。 才走到院门前,就见有驾车马停在不远处。 见她来了,车中人便掀帘而下,俊秀文气的面容挂着张扬肆意的笑容,“薛兄好久不见了。” 薛妙妙走进了几步,拿起手中的小灯笼一照,“赵棣?!你怎么找来的!” 对了,殿试早已结束,成绩许久前就已经昭告天下,只因那时忙着事情,便忘记了关注皇榜。 再看眼前赵棣,容貌依旧俊秀,但身着黄绿二色织锦,罗带佩玉,下结青丝网,分明就是官服。 “恭喜你,得偿所愿。”薛妙妙推开门,招呼他进来,“蓬门久不迎客,有些杂乱,先进屋来坐吧。” 赵棣敛袖与她一同迈步进去,显然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派头。 薛妙妙这就问,“不知如今在朝中何职高就?” 略显文弱的眉目盈着满怀抱负,“我殿试中了探花,陛下御赐,入刑部,任刑部侍郎一职。” 两人相谈甚欢,这便关上外门,薛妙妙万全没有看到,不远处树下盯着她许久的陆蘅。 第58章 [紫苏地丁]伊人 薛妙妙与赵棣一起进了宅子,时久未见,故友重逢,自是相谈甚欢,何况在赵棣面前,她无需掩饰什么。 没想到他果然不负一身傲气,当真就中了三甲。 自然,赵棣也知道了薛妙妙顺利进入太医署之事,不禁喜道,日后同朝为官,相互扶持照应。 更令薛妙妙没有想到的是,赵棣的宅子竟然也同在光禄坊,地处同一个辖区。 不怪乎赵棣笑言,说日后就要做邻居了。 小院外栽种的几株夹竹桃在月色里飒飒摆荡,两人凭窗而坐,煮上一壶清茶,不觉中,时间流淌,便从酉时到了戌时。 殊不知,院子里对饮畅快,院子外头,陆蘅独自对星望月,十分不畅快。 直到院外打更人敲响梆子时,赵棣才惊觉已经夜深,意犹未尽地起身告辞,举止言谈皆是文士风流,满怀抱负,锐气而蓬勃的朝气,令人观之悦目。 见惯了朝堂后宫中阴鸷高深莫测的帝王和权臣,赵棣的出现,便如同一缕春风吹过湖心,卷起满池春草。 薛妙妙将他送至门外,赵棣忽然想起了甚么,又折返回车中。 气喘吁吁跑回来时,手上端了一件包的整齐的物件,“那日去清河坊书屋,正巧看见了这套医书,便想着你许会喜欢,权当闲暇时打发时辰也好。” 他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如同夜空中的星子,虽刻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实则仍是希望薛妙妙喜欢。 “谢谢你,我定会仔细拜读。” 赵棣衣摆飒飒,在夜风中略显清瘦,却步履坚定。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回头,“不论日后庙堂如何深重波澜,望与薛兄初心之交,不会更改。” 冲他挥挥手,“这是自然,我本无心仕途,更不会因攀附权势而改变本心。” 一丝笑意飘散过去,赵棣很快就独自驾车朝巷子外头驶去。 谁知走回卧房,书籍的包纸才刚拆了一角,院外又传来了叩门声。 嘴里应着,“就来。” 薛妙妙跑到门上,一面拉开门栓,一面道,“可是落了东西又折返回来…” 来字还没说完,尾音就戛然而止。 望着眼前男人一身凛冽,很熟络地径自推门入内。 跟在他身后,薛妙妙便问,“将军深夜过来,可是有何要紧之事?” 陆蘅头也没回,撩开衣摆迈过门槛,“无事本王就来不得了?” 这语气,听着怎么如此地别扭。 薛妙妙撇撇嘴儿,鼻子皱了皱,嘀咕着,“就你有理…” 见陆蘅转头,她便连忙又恢复了常色。 却不知陆蘅眼耳聪于常人,自然将她的腹诽听了去。 一前一后进了屋子,见小轩窗前茶壶小点,摆着两个蒲团,来不及收拾的残局,彰显着方才两人亲密的谈话,端的是惬意。 于是,本来就冷硬不禁人情的脸容,更拉长了几分。 “想来妙妙和那个探花郎的情谊非比寻常吧。”他扫了一眼案头的书籍,捡了个上座,似笑非笑。 尽管薛妙妙不得不承认,他顶着一张妖孽脸的确好看的紧,但还是被他这种神情烫了一下。 “曾在玉砚斋有过交情,他曾经还帮助过我,如今高中谈话,自是可喜可贺。” 说话间,薛妙妙已经迅速地收拾好桌案,从厨房回来时,又换了一壶新茶。 一身清清落落,还有经过一日奔波已经微微有些散乱的发髻,在月色中添了份宁静和恬淡。 虽然胸中闷了一团火,但当真看到她在眼前了,便也不舍得发作出来。 “你和他年纪相仿,也许在一起,更有话题才是。”他端了瓷杯放在唇边,然后抬眼去看她。 “也不是…赵棣他的性格直率,不会有太多的花花肠子,交往起来不会太累。”薛妙妙很实在地说着。 还不知道又逆了龙鳞。 果然,陆蘅将瓷杯放下,“妙妙之意,就是本王花花肠子太多了?” 被他这么一问,薛妙妙忽然找接不上话来,险些就顺口说了个“是”字。 再一想又不对,花花肠子哪里能比得上他强硬冷酷的手段呢? 哭笑不得,何故将这些都引到他自己身上对号入座。 咳了几声,薛妙妙突然有所顿悟,再看他绷着的脸,咳了一声,“将军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本王晚膳从不食醋。”他说的一本正经,这边薛妙妙却没忍住笑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果然是隔了几百年,代沟太深了…! 良久,陆蘅忽然伸出手,将她拉了过来,“虽然本王比你年纪大了不少,但能给与你的,绝不比他们少。” 收紧了手,在心里顺便将探花郎也勾入黑名册。 突然来这么一句告白,薛妙妙只好浅声应着,不做回应。 “今日是本王的生辰。” 这才抬头,“将军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也好准备个礼物的。” 陆蘅勾起唇角,大手往下挪到她的腰间,“妙妙去换身裙裳来。” 制住他作乱的双手,薛妙妙撑起身子,小脸儿皱起来,显然是不情愿的,“好好的为何要换衣裳…” 再一挑眉,“方才是谁说过要赠予本王礼物的?” 薛妙妙再次被他噎了回去。 见她磨磨蹭蹭,就是不动身,陆蘅想了想问,“莫不是你房中没有裙裳?” 尴尬地笑了笑,“我一直扮作男子来着,觉得用不上就没有添置呢…” 想至此处,陆蘅心里有个地方便被她蓦然触动了一下,幽深地凝望过去。 “诶?我想起来了,”薛妙妙粲然一笑,眉眼弯弯,平素里总是绷紧的脸容,显现出女子才有的柔和,“将军当初在凤仙台送我的绿裳,倒还留着的。” 室内悉悉索索一阵子,珠帘响动处,有绿衣娓娓而出。 并不算极亮的灯烛下,女子的面庞皎洁如月,凝着柔和的光晕。 行动处,身姿聘婷,仿佛有些不习惯,眸子里不经意间透出的一丝娇怯,更添了一份动人的清纯。 上次在行宫时,因为防备耳目,没来的及细细品味,而今夜,她只会为自己一人换蟒袍,着裙裳,风情万种只与君阅。 忽然换了女装,广袖长裙迤逦垂悬,虽然好看,但着实不如男装穿的利索。 从前的薛妙妙,也多是牛仔裤风衣的搭配,鲜少穿如此妩媚的长裙。 月色从窗棂泻下,夏末初秋的风,丝丝凉爽。 一点一点望着佳人款步而来,印象中那个清俊的小少年,竟也有如此摄魂夺魄的美。 风眸中染了惊艳,染上漫天星华,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这一袭绿衣翩然。 束手束脚地走过去,陆蘅已然长臂一舒,将她拉着坐到自己膝头。 轩窗下,小案旁,蒲团上。 揽着她柔软的腰,他探出手,将头上的纶巾摘下,而后长长青丝便柔顺地倾泻下来,缠绕着撩到他的脖子里。 痒丝丝,软绵绵。 薛妙妙被他反抱在怀中,身后是他密实的胸膛,腰和手也都在他掌控之中。 肩上一沉,便有温热的呼吸渐渐靠近。 握起她白皙的手指,在自己大掌中勾画着,陆蘅放柔了语气,“在宫中可还应付得来?” 点点头,“还好,梁院卿带我不错。” 纤细的身子被拥在怀里,伴着夜风阵阵,青丝缠绕,这般画面映在铜镜里,端的是养眼。 “那二十亩田地,收成如何?”他接着问。 一听到药畦,薛妙妙便抑制不住兴奋的神采,话也多了起来。 似乎摸到了她的兴趣点所在,陆蘅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多多引到医药上面,看着怀中人儿兴致勃勃的小模样,越发爱不释手。 然而沉浸在未来丰收的憧憬中的薛妙妙,看不到,挂在他脸颊上难得一见的温存。 说了一会儿,陆蘅伸手将瓷杯拿来,递到她唇边,薛妙妙双手被他握的紧紧的,只好将头一低,啄住杯子边沿往里喝。 还没喝完,就见他忽然拿开了,然后放在自己唇边,就着留下的唇痕,仰头一饮而尽。 只看得薛妙妙一阵脸红。 果然是自己修行太浅,在这个已经修炼成神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还击之力… 她却是不知的,陆蘅为人好洁,从不碰他人用过之物。 若此时傅明昭在场,只怕会惊掉了下巴,叹一句红颜祸水啊! 只可惜,傅明昭如何也不会想到,日日在身边的薛大夫,竟然是个美貌的女娇娥。 爱抚着她落在肩背上的发丝,然后撩起来,轻轻捻住小巧的耳珠,上面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耳洞。 若明月珍珠,配在这只可人的耳朵上,还有曲线优美的脖颈,必然是极好看的。 他揉了揉,“本王给你留着一副红珊瑚耳铛,将来许能用上的。” 先是与赵棣聊了一个时辰的天儿,又被他来回摆弄了许久,薛妙妙早就倦了,这会被他舒舒服服地抱着,更是眼皮子打架。 她强撑着揉揉眼,“夜深了,将军若是不想走,可以睡客房,都是干净的。” 陆蘅瞥了一眼院外,一弯腰,就将她抱了起来,稳稳放到床帏中。 然后也跟着欺身上来。 被他略微用力的抱着,然后听到耳畔的呼吸音越发粗重,薛妙妙狐疑,“将军的毒性又发作了么?” 陆蘅身子顿了一顿,猛地将她扳过来,拨开脸前的头发,与那双清凌凌的大眼睛对上,“嗯,还需要妙妙帮忙解毒。”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低头咬开了胸前的系带。 其实经过将近一年的相处,若说全无感情,自然是假话。 但,薛妙妙心中始终存着不安定的心思,身前这个男人太遥远,即便是耳鬓厮磨之事,也仿佛永远都不可触碰。 男欢女爱,水到渠成,两情相悦,本不是什么荒唐事。 她也没有古人这种动辄就以身相许的观念。 但若要彼此真心交付,不仅仅是身体的欢愉,更是心念相合,却还太过渺茫。 陆蘅的动作是强势地,却又藏着温柔。 能感到他的薄唇,在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上留下印记。 深深、浅浅的,但并不轻薄,含着无比的珍重。 这是她第一次在清醒时,主动接受他的索取和爱怜。 微微迷乱的错觉,并不令她讨厌。 尽管在爱怜中,她还不习惯对一个男人绽放自己藏匿已久的身体。 红烛帐暖,软玉生香。 陆蘅即便忍得再辛苦,终究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妙妙还没有彻底接受自己,她的思想太过独立,即便是强行将她娶回府中,日日放在身边,也终究是得到人,而得不到心罢了。 良久,刻骨的缠绵渐渐褪去,已是几度高低浮然。 薛妙妙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仿佛那有力的手臂始终抱着自己,陆蘅尊重她,尊重她的意愿,将她当做真真正正的人来对待,而不是如这个时代男子所想,女子只是他们的陪衬品、玩弄对象罢了。 一觉沉沉,鸡啼惊了一场美梦。 醒来时,身旁无人,掀开帷帐,见陆蘅正坐在对面的藤椅中,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把玩。 她披上衣服走过去,身上还带着黏腻的味道。 陆蘅手中的,是一枚精致的玳瑁坠子,薛妙妙并未在意,“此是出谷前,桑温留给我的信物,说是,当年生养我的父亲所留。” 第59章 [紫苏地丁]争端 展颜之间,白驹过隙。 肃帝登基已将近一年,曾经为了平衡后宫,以为哀帝驱灵为由,暂时延缓立后事宜。 但国不可一日无后,后宫无主,何以母仪天下? 而近来朝议之上,频繁有朝臣奏请天子立后上书,尤以礼部、吏部二省尚书劝谏最多。 热门人选,自然是恩宠正盛的谢贵妃,论家事、论品性,皆是不二人选。 而经过良嫔小产一事,容夫人已然失了人心,天子即便再宠着,也绝不敢拿后位来儿戏。 何况,肃帝勤政,在大燕前几代日渐昏庸的帝王中,算的上是明君。 大燕势力大抵分为两脉,一为追随兰沧王的旧部,以武将众多,但多分布于中土各州各郡,并不全在京中。 另一方则是靠拢于谢丞相,多为京中传统士族,遍布三省六部,耳目众多,盘根错节。 肃帝登基乃是以武力颠覆哀帝政权,兰沧王集七州之兵力,弑君谋反,如今的江山寸寸皆为鲜血夺来,朝堂是亦是经过了大清洗,被兰沧王屠杀的哀帝部下,更是不胜枚举,是以至今还令人心有余悸。 兰沧王也因此饱受非议诟病,儒家学士更是暗指他残暴血腥,不得民心。 但,若没有他三年来的铁血挞伐,颠覆昏君,以当年北面戎狄,西面突厥,南面蜀夷之大势,大燕只怕早已内忧外患,分崩瓦解。 届时九州列土皆为生灵涂炭,家国无存。 如今,外患虽仍未彻底解除,狼子之心从未熄灭,但李氏江山稳固,皇权集中,可算国势昌平。 是以兰沧王身处风口浪尖,功过是非,无人能断,即便是当今天子也仍是对兰沧王以最大限度的礼遇。 所以百官之中,惧怕忌惮兰沧王者多,但敢公然作对者寥寥无几。 但谢丞相的核心思想,乃是发展民生,主张休养生息,削减兵权开支,多多修建民生国运工程。 然而京师坊间还流传着这样一句话:金屋银瓦,不敌定国侯府一寸墙,粟米流脂,不及丞相家宴一案香。 足见丞相府富贵奢华,说起来女儿是贵妃,夫人是长公主,自己乃是当朝丞相,富贵发达不算的稀罕。 可是这些钱的来源却并不堂正,尽管无人证实,但买官的风气,渐渐开始在大燕朝堂上盛行。 天子选才虽严苛,亦有不少良臣将相为朝廷效力,但官员众多,难保不会有疏漏之处。 而在这些经过谢丞相“提拔”的官员中,有一人很得他赏识,正是吏部侍郎尉迟恭。 吏部尚书王章和谢丞相同出一门,私交慎密在朝堂上是不公的秘密,就连天子在龙亭宴百官,都会将他们二人排在一座,可见情谊笃厚。 而之前,尉迟恭更是大胆进言,针砭军权扩张,致使国库空虚,主张削减兵力,发展民生。 这一议题,显然说到了谢相的心坎上,然而兰沧王面对满朝议论,只一句四海外寇虎视眈眈,他日若国之不存,谈何民安? 力压满场之后,他自然要给天子颜面,便自请整肃军队,选拔新人,尽最大可能削减军费消耗。 肃帝龙心甚悦,相较之下,谢丞相一味的反对讨伐,倒显得不够大气,更缺少一份安邦定国的豪勇。 就连粗心的薛妙妙也发现了,每每在大明宫官道上遇见,尉迟恭和陆蘅两人都视而不见,更仿佛结了深仇大恨似的,偶有交谈,也是剑拔弩张的姿态。 然而,谢丞相自然不甘心略下一筹,不多时,就提出了另一事关千古民生的水利工程草案。 时值初秋,九月初九重阳节将至,乃是宫中登高祭祖的大日子。 身为御医,乃功课于大明宫内苑,不在文武百官之内,不参与朝议。 薛妙妙得知谢丞相这个惊世骇俗的提议,是从朝霞宫大宫女,也就是谢贵妃的近身女官锦瑟口中传出来的。 朝霞宫听事过后,容夫人近日受了风寒,不能请安,便传薛妙妙过去诊治。 恰好遇见锦瑟同良嫔的婢子文莞一起来太医署取药,便听锦瑟十分骄傲地谈起自家娘娘的父亲谢丞相如何宏图大略,提出要修建大运河一事。 她们这些后宫女子,毕竟见识浅薄,只知道这是大工程,说出去很有脸面,但薛妙妙偶然听见,却是明白其中奥义。 古代重农,乃是农业社会,水利灌溉,河防疏泛,无不为当朝首要工作。 便如灵渠、都江堰和大运河,即便历经千百年而不衰,仍然发挥着灌溉、运输的重要作用。 何况是交通极其不发达的古代,若大运河能修成,便可贯通南北,与东西大江相连,便有五湖四海皆通的盛大局面,发展经济民生,便可事半功倍。 只是一语带过,便又将矛头指向怜光殿的容夫人,讽刺她宠眷不再,风光难复。 文莞也跟着讨好道,说待谢贵妃诞下麟儿,大皇子的位置也就无足轻重了。 薛妙妙与她们隔着树丛擦身而过,赶到怜光殿时,恰逢朝议休沐,刚要进去,就被宛平拦下了,这才知内里肃帝和容夫人颠鸾倒凤一直到日上三竿,都舍不得离开那温柔乡里。 冷笑一声,这哪里像是受风寒之人呢?又哪里像是不受宠的妃嫔? 和宫人们在殿外听了许久的墙角,薛妙妙入内时,满室麝香气味,肃帝就这么抱着徐怜的身子卧在帷帐内,显然是经过极其欢愉缠绵的夜晚。 请完脉,肃帝也终于起身更衣,男人经过滋润后意气风发的餍足模样,让薛妙妙不禁感慨,只怕在男欢女爱上面,谢贵妃永远也及不上容夫人的。 即便再身居高位,位高权重,即便是做了皇后,天子仍然最贪恋的,还是徐怜绝美的艳骨。 肃帝更衣完毕,薛妙妙没得令,只好在外殿等着她们用膳完毕,终于膳毕,肃帝却提出要薛妙妙和他一起回御书房,有些医理上的学术典籍,要赐给她。 天子召见独自在御书房召见御医的先例并不多,但薛妙妙却又无法推辞。 好在御书房内内外外,隔一道门儿就有人守着,还不算太过尴尬。 公事公办地说了一通客套的官话,肃帝似乎又将话题扯远了,并未打算放她回去。 仍是薛妙妙从侧面提醒一句,说到了该给容夫人煎药的时辰后,肃帝才抬起头,毫不避忌地将她从头打量到尾。 那种目光带着审视,让薛妙妙猛然感到一丝没有来的不安。 “近日入秋,朕身体欠安,还请薛倾来诊一诊脉。”说罢,便将袖子挽起,放在桌案上。 从前,天子的脉都是由梁院卿亲自诊理的,如何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御医。 薛妙妙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铺了张丝缎在他手腕上,然后搭上脉。 微微垂着头,半弓折腰站着,肃帝目光平视,就看见她垂落的睫毛,长长的像一排小刷子。 从前对这个薛妙并不上心,只记得是个清秀的小少年,今日离近处看,果然是俊秀非凡。 也难怪兰沧王会对他另有所图,这样一个阴柔俊美的人儿,既可以满足男人对女子的幻想,也可以满足那些不可言说的癖好。 “回陛下,您的脉象沉稳有力,并无病征。” 薛妙妙一抬头,发现肃帝竟然在盯着自己,那张端正平淡而又透着肃重的脸容上,第一次发现了探究的神色。 她下意识地去握住领口,而肃帝却极轻地握住她的右手,“薛卿这般细致的手,倒不像是敢拿刀子的。” 强忍住心头巨跳,薛妙妙以最淡定的神态回应着,“回陛下,做手术拼的不是力气,而是细心罢了。” 肃帝放开手,但目光依然落在她身上,这种来自于中年男人的审视,让她极其不舒服,独处一室,尽管刻意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多想,但肃帝的目光的确有些太过放肆。 但,身为天子,即便是放肆,自己又能如何,只在心里警告自己,日后能避则避,再不可轻易接近他才是。 就在焦灼时,忽然听得安公公入殿通传,说兰沧王求见。 想到他日前提到的整肃军队之时,肃帝便沉了面容,立刻宣他进来。 从这番表现来看,肃帝对于兰沧王的确是倚重非凡。 陆蘅一身麒麟官服阔步而来,修长如风。 日光从他背后射过来,越发显得英武不凡。 单以样貌气质来看,肃帝的确输于她太多,也难怪徐怜心心念念地想着他。 陆蘅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薛妙妙这个人一般,但擦身而过的瞬间,有轻微的掌风将一枚小团子送到了手中。 如蒙大赦地走出御书房,薛妙妙赶忙往太医署走去,与其面对肃帝,她宁愿看容夫人无病□□… -- 金银花已然熟透了,另外的十八亩黏土地,也正赶上了秋种。 事实证明,当初自己的确是慧眼如炬,将这荒地变废为宝。 看着自己的丰硕果实,不禁一阵充实喜悦。 薛妙妙亲自示范短工们如何收割药材,然后便在一旁紧紧看着,不放心,生怕损了根叶。 待到收割完这两亩地时,日头已经偏西,将金银花装车,打算晚上拉到怀庆堂,让陶伯和秋桐鉴定一番。 左等右等,也不见陆蘅来赴约。 就在她准备打道回府时,才从田埂那一头缓缓走来一道淡紫色的身影。 衣摆飒飒,临风之姿。 从没见他穿过紫色,竟能将如此贵气带着纨绔的颜色穿出浓浓的禁、欲凛然的味道,他也是第一人。 “朝中有事,来迟了片刻。”他轻描淡写带过。 “将军最近愈发忙碌了。”她引着陆蘅往田间深处走去。 秋风四起,鹊鸟喳喳,静谧无人。 “妙妙,卸任太医署,辞去御医,不再入大明宫半步。”他说话时,正转头,有风将鬓边的疤痕拂过。 “为何?”她反问。 那日肃帝看薛妙妙的眼神,始终让陆蘅放心不下。 君臣忠孝,他左右两难,尽管肃帝喜爱的女子,但纸包不住火,难保不会有一日被发现女儿身。 到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后宫险恶,不适合你。” 薛妙妙轻叹了一声,独自往前面走去,然后转过身来倒着走着,暮色四合,升腾而起,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到时候没能达成所愿,我便辞去职务。” 陆蘅扶住她的肩,强势道,“妙妙,两个月有太多的变数,听本王的话,即刻便辞去。” 眸子里闪烁着,薛妙妙柔和的面容隐隐灼灼,“希望将军也能尊重我的意见,我并非你的附属品。而且你我之间,还没到可以干预各人生活这一步。” 第60章 [紫苏地丁]重阳 上一次不欢而散,一连多日两人都没在宫中遇见。 鸿胪寺全权主办重阳节祭祀大典,连带着后宫里也忙做一团。 谢贵妃仍是知书达理的做派,将上上下下打点的十分妥帖,且十分体恤下人,凡参与准备大典宫装、器具、食材的尚宫局女官们,都得到她的赏赐。 渐渐地,谢贵妃贤名远播,自然也传到了天子耳中。 但在薛妙妙看来,谢贵妃此步棋走的并不高明,妄图以贤惠拉拢帝心,殊不知掌握不好火候,更容易弄巧成拙。 肃帝表面上对她嘉许甚重,该赏的赏,该夸的夸,但就是临幸朝霞宫的次数没有增加,仍然时常彻夜留宿荣夫人的怜光殿。 身为这个世界的异类,薛妙妙对于谢贵妃辗转于后宫消磨本心还是持惋惜的态度,就拿她自己来说,一则没有古代女子细密入微的宫斗手段,二则更不愿意和别人共用一个丈夫。 但在后宫里任职这几个月来,仅以她自己的看法,想要争宠,要么就是隐忍,任何风头也不要出,只等待最后的致命一击。 要么,就用美貌、用能打动男人的任何一种特质,紧紧的将他的心吊住。 然而很可惜,谢贵妃介于这两者之间,反倒落了下成。 不过许是身为“同类”,谢贵妃对薛妙妙上次不答应结扎良嫔一事,并未记恨在心。 宫中照面,仍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一笑置之。 有了上一次教训,去怜光殿请平安脉,薛妙妙便不再早去,或者说听闻皇上在内,便以配药为借口返回太医署。 果真就再没和肃帝正面遇上,少了诸多麻烦事。 而且,据她身为医者的职业习惯来观察,荣夫人这几日的气色,越发红润,皮肤光洁细腻,吹弹可破,产后的雀斑和细纹亦消退无踪,包裹在纱衣下的身材玲珑有致,仿佛比初见她时,更有风韵。 难怪肃帝虽然将她禁足,但仍是舍不开放不下,流连忘返。 平素里对待肃帝皆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为何她会在重阳祭祀大典前夕突然如此积极准备,听闻更是主动要求陪天子同出宫,参加重阳祭祀。 一旦心里产生了怀疑,薛妙妙便格外上了心,果然发现了一丝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就在内殿的香炉下面,有极其细微的黑色颗粒,她取了一颗带回去,竟是中原罕见的犀角香。 犀角有异香,乃是催动蛊虫的最佳香引。 暗自心惊,不知当初徐婉从凤凰谷逃出时,究竟带了多少诡秘的蛊具出来。 回想起当初桑温无意中透露过的一点信息,凤凰谷内有种断肠骨,乃是女子用来控制男人爱、欲的邪物。 百年来被奉为禁忌,但谁也不敢保证,此断肠蛊是否仍流传于世。 而且,所用香引,正是犀角香! -- 正逢这几日秋桐口赤风热,害了病,便拿薛妙妙自己培育的金银花入药煎服,两日下来,果然见好。 得到了药效的肯定,那厢已经培好土的药畦就该秋种了。 第一次是以种子培育金银花,工序繁杂,出苗慢,这一回,薛妙妙采取扦插的方法,将壮实的枝条减下来,直接种下,足足又栽了五亩地。 经过向药农请教,因时制宜,分别是五亩黄芪播种,五亩白芍播种,只这白芍需得更复杂些,待下月里还要再分一下株。 而剩下的五亩地呢,薛妙妙还有自己的打算,嗯,就种益母草好了… 整日宫中无事,便出宫收拾自己的小药园,身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薛妙妙,第一次体会到了劳作丰收带来的喜悦,倒是津津有味。 更何况,如果日后收成稳定,很快就能回本,然后就可以动手承包下一块更大的田地。 荷包日渐丰厚,待将来存够本钱,解决了凤凰谷事宜,便选一处宜居的城市,一面坐诊治病救人,一面买药草当老板。 一想到这里,更是干劲十足,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成为“小地主”的将来,就连脸容上亦不自觉挂上了甜甜的笑意。 一连劳作了两个时辰,薛妙妙就想着坐在田埂上舒展一下腰肢,便躺在草地上枕臂小憩。 沐浴着阳光好不舒服时,偏偏又有人来打断。 听到远处官道上传来辚辚车马声响,然后接着就有脚步声渐进。 她这才做起来,一看之下,更是心头咯噔一跳。 眼前人深蓝色布衣,剑眉鹤骨,带着温文和蔼的表情,“薛大人好闲情。” 一咕噜坐起身来,拍了拍沾衣的杂草,揖礼道,“谢丞相怎地来这荒山野岭?” 微微一笑,十分亲民,没有朝堂上的架子,平和的就像个林家的阿伯,沿着田埂走了过去。 薛妙妙一时摸不清头脑,只得跟上。 “开垦的不错,没想到薛大人小小年纪,扦插的手艺不错。”他撩袍蹲下来观察。 “谢丞相也懂得培育之术?”她咋舌。 又是朗声一笑,“本相年少时,没少下地做活,只是许久不曾做了,恐已生疏。” 两人一前一后往地头深处走,不知为何,从心底里,薛妙妙竟然并不抵触谢相,一番相谈之下,倒是越发随意了。 而他的神态和目光,似乎含着一种近似于慈爱的情愫。 让薛妙妙心头萦绕着淡淡的暖意。 她不禁在心上怀疑,面前人,当真是天下人口中,那个心机深沉,玩弄权术的丞相么? 足足绕着田埂转了半圈,谢相说口渴,将她布兜里带来的两颗青果要去一个,两人便在地头上席地而坐。 待到夕阳将沉,谢丞相便道,“听闻你在怀庆堂坐诊,如此日后相府的药材,便交由怀庆堂供给,明日我会差人将详细的条目以及契约送过去。” 丞相府家大业大,每日的补药,可不是个小数目,且皆是名贵的。 想了想,薛妙妙也无选择的余地,更何况这笔大生意,的确会给陶伯带来不菲的收益,“那便依丞相的意思。” -- 回到怀庆堂时,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说给秋桐,却被她迎面捉了过去。 一副神秘而震惊的模样,盯了她片刻,猛地掐了薛妙妙胳膊一下,尽管已经压抑了声音,但仍是惊了她耳膜一下,“薛妙你早就知道了是不?!那卢公子…卢公子根本不姓卢,他竟然是兰沧王…!” 捂住耳朵往一边侧了侧,薛妙妙无辜地眨眨眼,点点头,“那有如何?总之他是谁,和咱们医馆也没有多大干系…” 秋桐激动地手舞足蹈,正打算拍他脑门,似乎想起了什么,才将手收回来,把她拉到后院,“他早前就来了,有事找你,快进去吧!” 往院子里走了一段,抬头就见他素身立在屋檐下,似乎正盯着树梢一丛喜鹊巢出神。 薛妙妙闷声不语地走过去,与他隔了小段的距离,“不知将军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陆蘅将目光移回来,自然而然地去握她的手,“妙妙还在生本王的气?” 连忙将手抽回来,这大庭广众之下,若医馆的人看见了,可就名节不保了… “我整天忙的很,没工夫想其他的。”轻哼一声,她仍在嘴硬。 身上还沾着泥土的芳香,在夕阳的余晖里,衬得鲜活可爱。 “明日皇上启程去圆台山重阳祭祀,阖宫起驾,身为御医,可名正言顺地随本王一起去。留你一人在宫中,本王放心不下,正好也趁此时机出游散散心。” 第61章 [白芍川芎]情蛊 圆台山位于建安北郊,绵延千里,乃是关中一脉的北面天然屏障。 祭祖敬祖的行程为期三日,要在山中融安寺住宿两夜。 华盖配绦,御驾浩浩荡荡往融安寺去,肃帝只带了心腹重臣和两位后妃前往,宫中位分低微的妃嫔是没有机会登此隆重盛典。 碧空如洗,秋高气爽,车马辚辚一路向北,空气中弥漫着菊花的清淡香味,好不清爽。 薛妙妙和梁院卿同乘一车,紧随谢贵妃和容夫人的轩车后头。 抵达融安寺时,正是日中,秋阳艳照,薛妙妙望着眼前宏大依山而建的古刹,耳畔是悠远的梵音,不禁一阵肃穆。 皇家寺庙,规模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天子和后妃、亲王家眷先入内,有主持方丈并寺中高僧列队诵经迎接,场面委实壮观。 原本薛妙妙是不够资格去的,但也不知兰沧王用了什么手段,就叫自己顶替了吴院使的位置同去。 好在薛妙妙表面上是容夫人跟前的“红人”,且医术高明,自然能得到天子青眼,去了也并未多受非议。 如寺前,薛妙妙敛袖,往腰间一摸,却猛地愣住。 陆蘅下马走过来时,就见不远处那一道清隽的身影满地搜索着什么,便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映着日光问,“在寻何物?” 左右仔细翻找了一通,薛妙妙蹙着眉,沮丧道,“先前我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坠子,竟然不知何时丢掉了…都怪我大意了…” 那可是父亲留给的唯一的信物… 尽管薛妙妙并未将寻父之事放在重中之重,但毕竟和这副身体血浓于水,忽然间断了线索,心中如何也不会舒服。 陆蘅轻轻扶了她肩膀一下,蜻蜓点水般地,就离开了,“本王这就着人将来回路途都仔细搜索一番,晚间安顿好,我再派人给你传信。” “这寺中耳目众多,恐怕…” 陆蘅微微附身靠近,散着清凉的风,将话送到她耳中,“融安寺大的很,妙妙不必担心,此处要比行宫更加隐蔽。” 这话里怎么听着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薛妙妙脸颊一晕,只好点点头,忙地跟上梁院卿一行人,不与他多多接触,恐引人怀疑。 -- 敬祖事宜,由鸿胪寺全力操办,诚如陆蘅所言,融安寺山门狭窄,却内有乾坤,寺院重山叠嶂,铺满了整个圆台山阳面。 规模说是另一座行宫亦不为过,相传乃是伴随大燕数百年国祚而生。 祈福祭祀尤为灵验。 每逢三节,历代帝王便形成了来融安寺祭祀的传统。 御医的厢房安置在靠近天子妃嫔住宿的外院,只隔了一道墙。 忙了半日,肃帝带着两位美人先去前殿简单地进了香,然后寺院给各房分发菊花酒,重阳糕。 山寺中茱萸遍开,卷着清香,最是重阳登高的好去处。 但薛妙妙没等来陆蘅的私信,却等来了另一件轰动融安寺之事。 刚用罢晚膳,还没来及休息片刻,就从隔壁的北厢房谢贵妃那里传来急召。 谢贵妃素来是千珏负责诊脉,但此次千珏并未随行,所以薛妙妙便跟着梁院卿过去。 一入内,隔着紫檀珠帘,就见谢贵妃俯身在小铜盆里阵阵干呕。 锦瑟便在旁叙述病情,说贵妃娘娘前些日子就开始食欲不振,喜食酸枣,困乏欲睡,许是白日乘车颠簸了身子,这会子呕吐的厉害。 听完她的这番话,薛妙妙凭直觉就预感到似乎要发生什么了… 果然,谢贵妃还没吐完,肃帝便得到消息赶来探看。 谢贵妃鬓发微乱,面色略微憔悴,想要下床行礼,被肃帝上前一把扶住,“爱妃身子不适,免礼了。” 然后冲薛妙妙他们摆摆手,“速来给贵妃诊脉。” 梁院卿自是首当其冲,薛妙妙就立在原地等着。 谢贵妃十分虚弱地靠在肃帝怀中,一双眼睛垂着,偶然会有眼波冲薛妙妙扫过来。 两人目光一触,生出几许复杂的情绪来。 少顷,梁院卿猛地一拜,提高了声音喜道,“恭喜陛下,贵妃娘娘乃是喜脉!” 肃帝严肃的面容上渐渐有欣悦之情蔓延开来,平时的冷硬都似冰雪融化,而谢贵妃更是微微惊异,然后又喜又惊地去摸肚子,再抬头望向身边的男人。 一波三折的情感转折,直让薛妙妙这个旁观者看的都想跟着动容。 孕育是女人的天性,但若生在皇宫中,除了有母子恩情外,还有更沉重更诱人的权利和地位。 天子龙颜大悦,满堂封赏,房中山呼贺喜,好一派喜悦欢畅。 锦瑟在旁喜极而泣,便道,“娘娘的胎是在融安寺中所查出,这腹中的龙嗣必是受先祖庇佑恩赐,兆头极好。” 肃帝一听,这话正说到心坎里了,不由地将怀中人儿抱紧了几分,呼啦啦又赏赐了许多,就连口中呼唤的称谓,也从爱妃变成了蓉儿。 满堂锦绣之后,肃帝便先去处理政事,答应晚上来陪谢贵妃安置,这才走了。 众人散去,谢贵妃却将薛妙妙留了下来。 满室寂静之中,谢贵妃仿佛换了一个人,目光里的缱绻褪去,换上冷静,她偏头浅笑,“薛大人必定在心中嘲讽本宫的不择手段吧。” 薛妙妙摇摇头,立在原地不动,“各有各的路,贵妃娘娘安心养胎。” 内里顿了片刻,“你从前没有过孩子吧?你也许不会理解为人母为人父的心情,当你有了牵绊,便必须不惜一切为他们争取一个好前途。不争上游,中游也是保不住的,我投生于这后宫中,根本就没得选择。” 那目光里有怨,有嗔,却没有恨。 想来眼前的谢贵妃,对那个男人定是有真情的。 不置一词,良久,谢贵妃素手掀开帘子,“听闻你从前替容夫人施行过剖宫产的手术,我会秉明陛下,让你来照看我这一胎,好么?” -- 从谢贵妃房中出来时,薛妙妙心情很复杂,一面是同为异类的惺惺相惜,一面又是对后宫争宠的厌恶。 而且,自己已经打算不久之后抽身而退,或许,根本赶不上她这一胎生产了。 路过容夫人的院子,里面十分安静,素心走出来,见是薛妙,便道自家娘娘劳累先睡下了,自然也得到了谢贵妃有孕的消息。 起初没多在意,但走了几步,忽然闻到了犀角香的味道,而且越往密林深处,越发浓烈。 因为熟悉这种味道,所以薛妙妙的嗅觉更敏感些,追随着那香气走过去,就到了一处茂密的重阳木林。 大片绿荫覆盖的背面,不知是何处,借着月光,看不清楚。 怀中满心疑惑,薛妙妙左思右想,便觉得有必要将容夫人进来反常的举动说与陆蘅,让他一来小心,二是要提醒皇帝,莫被徐怜的蛊术所惑心。 但找到兰沧王厢房时,正遇见傅明昭,他嘴里说出的话,更让薛妙妙心惊。 他道,方才陛下召将军见面,还没回来。 将所有可疑之处整合了片刻,薛妙妙一拍脑门,暗角不好,话也没来得及说,抬步就往那片犀角香的密林中跑去。 原来…原来容夫人近日所制的断肠蛊,根本就不是要用在肃帝身上,她一直不死心,她的目标是陆蘅! 穿过深深浅浅的丛林,里面赫然是一处庞大的偏殿。 她蹑手蹑脚靠近,但见里面似乎有微弱的光亮。 而后,附在窗棂外听去,便是容夫人轻柔的声音隐隐传来,“要见陆郎一面如此不易,我没柰何只好使些手段…” 第62章 [白芍川芎]解毒 此时此地,一想到里面之人是容夫人和陆蘅,薛妙妙心里便涌出一阵的不舒服,浑身发僵,心跳加快,带着一丝厌恶和忐忑,继续往下听。 仿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 内面是逼仄的沉默,薛妙妙的心,越提越高,越收越紧。 犀角香的魅惑气息隔着窗棂,渐渐散了出来,充满了欲、念的迷乱。 尽管早在清远城时,便已知道徐怜对陆蘅的执念之深,但陆蘅对于容夫人的态度却很微妙,生死关头他会出手护她,但却冷冰冰拒绝她的所有示好。 然而此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其实薛妙妙这一刻的确在害怕,她害怕听到任何自己接受不了的真相。 害怕这个男人已经布施给自己的所有温存体贴,都会在下一刻原形毕露。 静了片刻,那琅沉如玉的声音道,“容夫人此乃矫诏,按律当诛。” 冷漠地不带一丝感情。 薛妙妙撇撇嘴,不自觉握紧的粉拳松了松。 浅浅一声咯咯娇笑,带着极致的妩媚,似有脚步声沙沙传来,“陛下这会儿正在谢贵妃的温柔乡里,顾不得你我,陆郎莫要担心…” 话音未落,陆蘅的话再次将她打断,但声音里已经有了一丝忍耐的痛楚,“本王只当做今日这些事情不曾发生,你且好自为之。” “走?”衣袂簌簌,“今夜是你毒发的日子,再加上我为你亲手调制的香,陆郎可还有力气走得出这间屋子?” 薛妙妙心头一惊,看来徐怜对他的旧疾了如指掌,而至今薛妙妙都回忆不起来,四年前那晚伽罗湖,到底是怎样的… 若按常理,陆蘅必然已经和徐怜有了肌肤之亲… 想到这里,她便强迫自己打住。 然而抬起手指,轻轻将窗纸戳了个指头大小的洞眼,生平第一次做偷窥之举,但却也做的理直气壮。 里面烛光昏黄,一身绛紫色长袍背对着窗,只能看到他挺直的腰板,静静立在原地。 目光前移,容夫人罗带轻分,发髻松绾,眉心一点朱砂,妖娆妩媚,显然是经过悉心妆扮过的。 好一派春、光无限。 只怕大多数男人遇见了她这个妖孽,必定是要沦陷的。 但徐怜所面对的,是另一个修行更深的妖孽,胜负就不一定了… 薛妙妙对于陆蘅之间这种渐渐的情绪变化,仿佛已经无声地将他归为自己一方,究竟何时而起,大抵也说不清明了的。 但她只知道,现在的心情非常糟糕。见他不语,徐怜虽更为放肆,抬起手指,咬破,将嫣红的血,滴在香炉里。 那香气便呲呲地越发浓烈。 随之而来,陆蘅沉稳的身形再次摇晃。 “陆郎可知为何你的毒性四年亦不消退,除了催欢散的毒性,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你怕是不知呢…”她缓缓走过来,轻柔爱怜地抚上陆蘅冷峻的侧脸,然而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看到这令人血脉贲张的一幕,薛妙妙险些抑制不住,想要破门而入。 但还是忍住了,她想要听一听,徐怜口中的真相到底如何。 下一刻,徐怜柔软的身子猛地被他推开,踉跄了几步,扶在桌旁,此时有一抹狠厉幽怨划过眼底,美人冷笑,“祭祀当日,你身上有祭婆所下的蛊,只有与凤凰谷神女交合,方能解除,所以,你不肯碰我,这蛊便永远也解不了!” 陆蘅握紧宝剑,指节发白,“早知如此,当日在凤凰谷就不该心软放了你。” 徐怜再一次靠近,“我哪里比不上医脉的那个女人?你根本回不去了,再也不会见到她…说不定,她已经和别人鱼水之欢,孩子都有了!” 当啷一声,拔剑出鞘,“你不配和她比。” 说完这句话,两个女人同时愣住了。 徐怜一副难以置信地模样,而窗外的薛妙妙也抿着唇,却是有种满心的甜蜜,丝丝沁了出来。 下定了决心,徐怜猛地打开衣衫,落到地上,将自己所有的娇美都暴、露在陆蘅眼前,踩着满地碎衣,她缠上男人的胸膛,“只要一次就好,陆郎何苦如此狠心折磨自己。” 紧绷的身躯,轻轻颤动,在强大的药力之下,只怕普天之下,也难有如他这般定力之人。 “我再说最后一次,你我君臣有别,夫人且自重。” 徐怜此时已经红了眼眶,不顾一切地猛地吻住了他的薄唇。 陆蘅依然不动,任她如何往来亦没有表示,徐怜捧着他的脸,“陆郎若有心,我可以对那人下蛊,将来这天下便是你的…” 话音刚落,修韧有力的手猛地寒光乍现,徐怜被那股力道冲击在地,下一刻,冷刃便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再有一句妄言,本王便要你血溅当场,决不食言。” 徐怜捂住胸口,扬起脖子,“杀了我,你的毒便永远解不了,用不了十年,就会枯竭而亡!” 剑,再往下一寸,脖子上已经有血丝渗出。 眼见形势不妙,薛妙妙如何也坐不住了,心一横,冲了进去。 屋内两人正是紧要关头,猛然见门被撞开,然后是那道清瘦的身影,背着月光而来。 满室靡靡,衣衫不整,薛妙妙强自镇定心神,扫了一眼徐怜,然后将目光落在陆蘅脸容上。 显然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薛妙妙在此。 陆蘅异常潮红的双颊上泛着复杂的神色,他顿住,“你怎会在此?” 迅速关上门,她将手心里的沙土撒入香炉里,犀角香登时熄灭。 摇摇头,握住他的剑柄,“将军,不可以。” 徐怜不能死,于公不能让陆蘅再背负弑杀后宫的罪名,于私,她还没说出凤凰谷典籍的下落。 徐怜轻声一笑,“谁要你来多事?在陆郎心里,你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何况,他身上的毒,只有我可以解。” 公然如此说,只怕徐怜早已不将肃帝放在心上,亦或是料定了他们两人都不敢声张出去。 越发肆无忌惮。 对上她的目光,薛妙妙面容一沉,眸中透着纯然,如清流一汪,缓缓淌过,陆蘅的心绪,便静了下来。 “谁说这毒,天下只有你能解?” 徐怜目色一滞,勾起唇角,将指尖的鲜血再一次祭出。 然后满室异香升起。 薛妙妙稳住心神,掏出怀中的一枚香囊,快速地递到陆蘅鼻子下,“封住气息,此中的药物可以暂时抵消迷香。” 眼见这么小大夫破解了自己的断肠蛊,徐怜起身,将衣衫拢上,“薛大人莫要太过自负,虽然你有些医术在身,但此中玄妙,你是解不了的。” “凤凰谷蛊术,名不虚传,”薛妙妙毫无畏惧地迎上去,“但蛊为天地生,必有相克之道,容夫人应该知道蛊虫,最怕的就是桃木粉吧?” 果然,徐怜脸色剧变,薛妙妙已经打开腰间香囊,挥手将乌色粉末散了满室。 “你…究竟是何人?”她难以置信,而薛妙妙已经扶了陆蘅出去。 “趁陛下还没发现,夫人好自为之吧。” 一路疾步行走,看样子,陆蘅撑不了太久… “妙妙…”嘶哑的一声呼唤,然后身子被人猛地拥进怀里,“你方才说,要替本王解毒的话,可还算数?” 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闹,薛妙妙方才是逞强之言,这会子被他一问,忽然有些退缩了… “妙妙,你忍心见死不救?”陆蘅抵住她的额头,幽深的目光将她逼得毫无退路。 拨开他的手,薛妙妙支支吾吾道,“让我再考虑一下。” 陆蘅看了看四周,“也好,一会你来本王的厢房。” -- 是傅明昭亲自去传的薛妙,说是将军身体不适,感染风寒,浑身高热不退。 薛妙妙红着脸应着,心里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看傅明昭一副堂而皇之的表情,更是羞得抬不起头。 一进屋子,陆蘅便将房门窗户都锁了起来。 已然换上睡袍的男人,慢慢裹住她的身子,其实两人相处到如此地步,薛妙妙心里已经有所准备。 男欢女爱之事,本就是水到渠成,何况方才,她已经可以肯定陆蘅对自己的态度。 他不曾辜负自己。 炽热的吻,辗转在耳鬓上,带着烫人的温度。 薛妙妙推了推,陆蘅紧紧箍住她的腰,“你是神女,这一切,本该在四年前就发生的…是本王错过了…” 然而薛妙妙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这个,她在算,自己今天究竟是不是安全期… 还有!古代没有防护措施… 陆蘅动情地将她抱了过去,极近缠绵,但薛妙妙忽然不愿意了,她蹙着眉,“会很疼,我不想做了…” 箭在弦上,陆蘅哭笑不得,只好安抚地将她紧绷的身体打开。 “妙妙不怕,本王会有办法让你不疼的。” 羊入虎口,已经没有退路。 薛妙妙发现他真的是太狡猾了… “停一下…”紧要关头,薛妙妙仍然迈不过心里的坎,“我还没洗澡呢…” 陆蘅的眼睛已经充血,浑身纠结的肌肉,昭示着这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妙妙身上是香的。”他笃定,然后吃遍了所有… 薛妙妙被他掌控着,完全沉沦下去,就在极欢的当口,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进来了。 闷哼一声,她猛地捶打着陆蘅强健的背,十指用力挠了下去,“大骗子!…疼死了…” …… 许久之后,她被陆蘅强势地攻势,带入了另一个境界。 疼痛下沉,欢愉上升,眼前的世界变得旖旎而荡漾。 守在外面的傅明昭还在纳闷,怎么薛妙进去这么久了,也不出来,可见将军的急症很棘手。 殊不知里面已是一片火热的天堂。 仿佛没有尽头,就在她以为终于要过去的时候,陆蘅却将她一翻身,“妙妙上来…” 第63章 [白芍川芎]邀约 便在火热的当口之上,房门却很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薛妙妙浑身猛地一绷,从迷离的中惊醒,随之而来是傅明昭略显关切的询问,“将军可是有何难解之处,是否需要属下帮忙?” 何曾做过如此难为情之事,薛妙妙停下来,一动也不敢动,小脸儿被吓得煞白,颤声道,“怎么办…都怪你!” 陆蘅也忍得很辛苦,但见她柔丽妩媚的模样,心情亦是大好,浑身爽利的紧。 捂住她慌乱的唇,陆蘅清了清嗓子,“无事,本王与薛大夫有些疑难杂症要商讨,你好生守着,切莫让人打扰。” 顿了片刻,傅明昭朗声道了“是”,便不再追问。 薛妙妙看着眼前男人化身为狼的狡黠模样,竟能将如此…的□□,说的冠冕堂皇,听起来没有丝毫破绽。 谁会能想到俊凛如山的兰沧王,此刻正沉浸在温柔乡里无法自拔,沉沦万劫不复。 所有的触感和欢愉,都比预想中的更为强烈,他的妙妙终于成为了自己的女人。 那么美,那么娇。 腮带桃花,含着娇怯,和人前沉稳淡定的小大夫形象,简直天差地别。 这种反差,更是强烈无比的刺激。 “不用理他,妙妙继续。” 拿起她的手,将指尖重重吻住。 “这样真的可以解毒么?”薛妙妙混乱中,还不忘问上一句。 陆蘅一本正经地将她扶稳,“徐怜应该不会骗本王…若不然本王去找她再求证一番?” 听他提到徐怜,薛妙妙不乐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圆瞪着,“你敢?!” 然后他更卖力地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 …… 两个时辰之后,傅明昭眼看着薛妙一身衣衫完整地走出来,仔细一瞧,便问,“可是室内热着了?你的脸怎地这样红?” 不说还好,这一说,薛妙妙更是难为情,冲他瞧了一眼,“穿的太厚了,热着了。” 尽管有充分的理论基础,但当真走到这一步,薛妙妙才知道这种事情是如此的微妙。 疼却无比的欢愉,极其矛盾。 此时,一身长衫的陆蘅也跟着从内室踱步出来,满面春风,神采奕奕。 傅明昭不禁由衷的感慨一句,“薛妙的医术果然了得,如此就将将军的症候医好了。” 心怀鬼胎,刚刚抵死缠绵过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还残存的温柔。 薛妙妙佯作若无其事,“方子写好了,回宫之后再配药。” 陆蘅不置可否,竟然破天荒地拍了拍傅明昭的肩,“明昭辛苦了,下去歇息吧,本王去送一送薛大人。”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傅明昭受宠若惊,许久都没见将军这般气色红润了。 夜色初深,两人走入密林深处。 陆蘅一直握住她的手,不松开,临到分别时,才将她又裹在怀里,贪恋着清甜的香气。 对于薛妙妙来说,已经有些承受不住。 虽然陆蘅心疼她初次,但实则却觉得,还不够,还不够。 “我们的事情,”薛妙妙忽然开口,抬眼望着他,“定要保密,不可公开…” 陆蘅脚步顿住,不料她会如此说,不禁有种微微的失落,难道是自己表现的还不够好么? 幽深的眸光凝住,“妙妙是打算将本王置于何地呢?” 偏过头去,身子里还残留着疼,就连走路的姿势都不太习惯。 “你知我知,公不公开也并无分别…到合适的时候,自然就可以了。” 缱绻的容色渐渐冷了下来,就好似这山间的秋风露气薄了一层。 将她的腰揽住,唇角有嘲讽的意味,“所以,方才的一切,妙妙只是在给本王解毒,本王也只不过是你众多病人中的一个对么?” “当然不是。”薛妙妙急于辩解,但撞进那道目光里,却又觉得一切已经超出掌控范围。 偏离了该有的轨迹。 内心还在强烈的纠结之中,尽管她的确也享受到了,但目前,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那你究竟在逃避什么?”陆蘅再问,“做回女儿身,本王自有办法替你料理好一切事宜,御医对于你来说,当真就如此重要?” 摇摇头,薛妙妙心里一团乱麻,“将军不必再问了,我…” 本想将离开凤凰谷时的遗命告诉他,但一想到在破屋中,陆蘅怒发冲冠之下,欲要一剑杀了徐怜的场面。 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自己已经身处棋局之中,不论输赢,唯有走下去。 她亦不想陆蘅因为自己的事情,将原本就已经云波诡异的庙堂权谋,变得更为复杂。 看不透她的心思,陆蘅此时心绪有些烦乱,俯身过去吻她,又被轻轻推开。 “人多眼杂,将军注意身份。”薛妙妙双手交握着,告了别,不给他再次亲近的机会。 凝着那道清秀的背影渐渐消失,陆蘅才骤然发觉,尽管两人已是耳鬓厮磨,身体契合的毫无一丝缝隙,离得那样近,但仍然看不穿她的心思。 -- 重阳节祭祀顺利完成,御驾回宫。 在此期间,薛妙妙要两头□□,除了日常给容夫人请脉,还要照顾调理谢贵妃的胎。 愈发忙碌起来。 对于那日在融安寺破屋中的事情,容夫人只口不提,仿佛从没发生过一般。 但对于薛妙妙的态度,却变得越加挑剔。 这厢应付着容夫人,那厢忽然又有了传信,这次出乎意料的,竟然是谢丞相邀请她到府上一聚,理由是答谢对谢贵妃的关照。 要知道,谢丞相的府门可断不是那样好进的。 而且这段时日,兰沧王有军任在身,不在京中。 就在权衡利弊,犹豫着要不要去之时,一顶轿子停在她小宅的门口,正是丞相府的小厮来接她过去。 第64章 [白芍川芎]相府 被马车载着一路沿着光禄坊内东街行驶,随车小厮倒是态度谦和,到了地方,让薛妙妙倍感意外的,乃是这相府的鎏金牌匾,仍然用的是“定国侯府”,却并非是荣耀更盛的“丞相府”。 可见这谢丞相对于妻子长公主的尊重,亦是表露自己对于李家江山的衷心。 只是这一个小细节,便能将他心思缜密一览无余。 做事圆滑滴水不露,难怪会有今日的好口碑。 回想起从前宫宴上行刺之事,兰沧王被诬陷,虽然无证据表明,但从傅明昭处略能闻得一二,必定是政敌动的手脚。 而兰沧王最大的对手,就是谢相。 撩开衣摆,随家丁迈入正门,绕过雕刻精美雅致的影壁墙时,薛妙妙不禁在心里为陆蘅鞠了一把忧心,如他那样耿直的心肠,能否是谢相的对手? 此时的薛妙妙已然不是当初初到京城“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见识过皇宫的磅礴宏大,出入过宅邸考究的兰沧王府,但眼前的丞相府,仍然令她亮了双眼。 徘徊在心头呼之欲出的,唯有“雅致”二字。 雅致至极。 穿过回廊,往宴客厅而去。 一路上如置身山水园林,亭台错落,草木花香,正厅前有处雕工精美的假山池水,而那水面上,赫然养着两只长腿白羽的丹顶鹤! 鹤颈高昂,骄傲优雅。 正如同这流觞曲水的园林一般无二。 白鹤振翅,险些溅了她水滴子。 薛妙妙似笑非笑,面容柔和,并未表露出任何的不悦或是惊讶,但实则,这可算是她见过最特别的家宠… 宴客厅坐落于园林深处,青砖砌成的围墙划出一道拱门的形状,谢丞相就站在共门内,一身家常海蓝色布袍,和蔼地笑了笑,“薛大人屋里请吧。” 堂堂丞相爷对自己如此客气迎接,的确是给足了礼遇。 但心知凡是突如其来,必定是有古怪的。 薛妙妙也是一身清落,不见得隆重。 对坐于一正面镂空的亭台外,外面竹林瑟瑟,好一副雅致情趣。 “不知谢相召微臣过来,有何要事?” 抚须笑了笑,“不在朝堂上,倒是听不惯这些个称谓。我交友从无年龄界限之分,若不介意,私下里我便直呼你薛妙,你愿意就叫一声侯爷,总之莫要叫谢相,平白煞了风景。” 报以一笑,薛妙妙这才道,“不知怀庆堂供给府中的药材,侯爷可还满意。” 谢相一双眼睛,始终在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见她目光清明,举止朗落,是块难得的美玉。 应了声满意,便有婢女上来添茶。 茶香四溢,薛妙妙最不擅长找话题,不免有陷入沉默。 忽然间,谢相却从匣子里拿出一枚物件,轻轻搁在白玉石的桌面上,往她眼前一推。 “此物,可是你落下的?” 眼前一亮,可不正是前些天不当心丢掉的坠子? 喜出望外,薛妙妙双手接了过来,脸颊上笑意舒展,“正是,多谢侯爷奉还。” 并未觉察到他的神色变化,她拿起来,仔细收入怀中。 谢相依然淡笑着问,“不知此物有何渊源,如此得以珍视?” 脸颊上的笑意顿了顿,心思微转,便淡淡道,“不瞒侯爷,这乃是故乡一位好友相赠,随身佩戴,睹物思人。” 猜不透谢相的用意,她没有承认这是自己的东西。 但接下来,谢相的一番话,让她再次震惊。 “薛妙你可知这工艺是出自何地?” 摇摇头,望过来。 谢相不疾不徐,又从另一方匣子里拿出一枚饰物,放了上来。 竟和方才薛妙妙那件,如出一辙! 这一下,她却笑不出来了。 “这种工艺名为丝瓷绞,正是我祖籍上郡的特产。想来你的友人,也是上郡人了?” 心中似有什么逐渐在扩大,一点一滴,湮没过来。 看着两枚几乎一模一样的丝瓷绞,谢丞相近而道,“巧的是,这两枚皆是出自我之手,背后有小字篆刻,多年前,我云游四海时,的确送给过一位女子。” 心头咯噔一声沉了下去,薛妙妙猛地抬头,望进那双隐藏在些许纹路的眸中。 原来仔细看之下,那双眼眸亦是英俊的,谢丞相当年定也是个俊美公子。 脑海里乍然回想起那日宫宴上,太妃的一席话,更觉心惊。 一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桓横在两人中间,茶凉了,无人再添。 唯有满室风吹竹林飒飒。 “不知你那位友人,可曾去过东海凤凰谷?” 凤凰谷。 薛妙妙不敢往下细思,反射地摇摇头,“的确是在东面,不过乃是清远旁的小镇上,并未听说过凤凰谷。” 谢相淡淡嗯了声,“相传凤凰谷中有精绝医术冠天下,想你医术高超,便联想起了,既然不是,那便当我多问了。” 见她决口不承认,便知道继续下去毫无意义。 他不需要口头上的承认,他要的是验证。 险过一关,但此时薛妙妙心中已然是惊涛骇浪,就算自己再愚钝,一桩一件都铁板钉钉地摆在自己面前。 若再无察觉,那便不通情理了。 难道桑温临终前嘱咐自己来建安京师,除了寻找典籍之外,还有寻父这一重隐含的意思… 心乱如麻,如坐针毡。 谢丞相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若他当真是,那局面可就全乱了! 许是太过出身,婢子来添茶时,冷不防被她手一档,顿时将温茶洒了满身。 那婢子忙地跪下,叠声恕罪,谢相面有不悦,训斥了一番。 倒是薛妙妙无所谓地摆摆手,“无妨,这位姑娘也不是故意的,既然衣衫湿尽,我便先告辞了,谢侯爷还物之情。” 谢相也站了起来,“不忙着走,先教婢子带你下去换身衣裳,一会府上有小宴,有些许友人要过来,你们借此会一会面。” 不由分说地,薛妙妙便被婢子“请”了过去。 厢房内,那女子面容清丽,手脚利落,便要上前来替她除衣,还没刚碰到她的后颈,就被薛妙妙避开了,“不劳姑娘着手,薛某惯常自己更衣,还请下去吧。” 婢子笑着迎了上来,一双柔软的手儿,又缠上了,这一次,正碰到他高束的领口,“侯爷吩咐过,奴婢不敢违命。” 对峙了许久,才说服那婢子关上门下去。 胆战心惊地,特地躲在屏风后面,这才将外衫换了下去。 不料这新衣裳华贵则华贵,就是尺寸不大对,显得十分宽松,一抬手,广袖就滑了下来,露出小臂。 那厢婢子退下后,便匆匆回到宴客厅,谢相正在饮茶。 “回禀侯爷,薛大人不让奴婢插手,是以并未…” 果然如预料之中。 方才杯水湿衣只是试探,她的身份,定然有所隐瞒。 “你做的很好,退下吧。”放下瓷杯,谢相肃身站起,婢子连忙上前拢了拢衣香,这才抬步往外去,“他们人可多来了?” 婢子款款福身,“回侯爷,名册邀请之列,共五位大人。都来齐了,正在水笙榭等候。” -- 却说薛妙妙换好衣服,又有另一美貌小婢领着往后院去。 游廊下,流水潺潺,颇有水乡的柔美。 是了,谢丞相祖籍上郡,正是江南地界。 领到地方,就退下了。 薛妙妙一人站在阁楼中,只好坐着等待。 不知谢相口中的人又是哪些? 忽而有脚步声从阁楼下蹬蹬而来,伴随着琅声的交谈。 本不欲偷听,薛妙妙刚站起来准备出声,但他们的话里忽然出现了兰沧王的名字。 她的身子又缓缓退了回去。 原来谢相口中的“友人”,就是这些幕僚党羽。 高谈阔论中,只听一人道,“那兰沧王好阴毒的手段,自己酿了一出被诬陷行刺的苦肉计,还将苗头引到谢相头上,可谓毒辣。” 心头一惊,薛妙妙知道他们所说的,正是消暑宴上一事。 另一人冷笑,“不见人家以几日的牢狱,一举拿下徽州理事权,不费一兵一卒,又将势力扩充到南面,你可知如今的徽州督查使是谁?” 随着他们每一句话,薛妙妙的身子就更紧绷一分。 巨大的真相,在眼前揭开。 如此无人情景中,又在丞相府上,她知道这个陌生的官员是没有必要说假话的… 顿了片刻,似有拍案声响起,“正是兰沧王从军营里一手提拔的武卫,孙伯勇。” 脑海里似有什么砰然碎裂,孙伯勇! 这个名字她一点都不陌生,可不正是从前陆蘅让自己私下诊治的哑子? 一分一毫都准确地对上了,她素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朝政并不关心。 而始终相信,陆蘅乃是堂堂将军,光明磊落,尽管手段残酷,但那是身为军将的天职,亦无可厚非。 但今日之言,却将她往日的认知都尽数颠覆。 那日在地牢中,尉迟恭曾问过自己,可知道陆蘅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那时的她,自是万分笃定的。 正出神间,忽有一双手轻轻拍在肩头,她猛然回转,一张俊秀温润的脸容映入眼帘。 “你怎会在这里?” 尉迟恭笑的温雅恭和,一身广袖宽袍,临风飒爽,端的是雅致,倒和这亭台楼榭十分相配。 “妙妙为何来的,我便是因何而来。” 一转念,便想明白了,如今吏部侍郎尉迟恭,自是朝堂上谢相的拥泵者,和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乃是一脉相承。 揉了揉下巴,薛妙妙嘀咕道,“难怪你也在这里。” 尉迟恭对于她的到来,显然并无一丝惊讶,反而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异常,“谢相可是告诉了你什么?” 不着痕迹地走过来,挨着她坐下,尉迟恭抬袖便去握她的手。 摇摇头,薛妙妙是打算死守这个秘密。 今日发生了太多的意外,早已出乎承受范围之内。 恰有风卷过,落叶沾了发髻,薛妙妙抬手去捻,这一动之下,右臂上的袖管就轻轻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 而尉迟恭原本温润的眼眸,渐渐变色,如同寒冰冻土,他猛然捉住那一截小臂,“妙妙…你已经委身于他了?” 还在惊讶中的薛妙妙完全没有跟上他的思路,片刻之后,才想起右臂上,原是有个守宫砂的。 而在凤凰谷时,尉迟恭是见过的。 她猛地抽回手臂,奈何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尉迟恭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再次问,“妙妙,回答我。” 这种事情,教她如何开口。 “这是我的私事,没有必要告诉你。”她倔强地回了一句,“快放手。” 笑纹渐渐裂开,裂成诡异的弧度,尉迟恭猛地撒手,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将她贯穿,“你对兰沧王的了解究竟有多深,除了知道姓名身份之外,他可曾告诉过你分毫其他之事?” 薛妙妙闷声不语,因为她无法反驳,尉迟恭的正如一记警钟,敲响在耳侧。 “妙妙,你还是太过单纯,根本不足以应对他那般的男子,”尉迟恭说话时,眼里有痛楚,“迟早有一日,你会后悔的,现在抽身也许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珠帘再次掀起。 “薛兄,你竟也在此!” 那声音含着微微的惊喜,薛妙妙不期然地,看到了赵棣。 原来,谢相的势力已然如此庞大,就连新入职的探花郎,也收入麾下。 第65章 [白芍川芎]追寻 夜宴初上,桑菊竹林。 除去朝堂上的冠冕玉笏,众人把酒畅饮,好一派其乐融融,薛妙妙坐在当中,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实是异类。 谢丞相似乎对她格外关照,将她引荐于人,并盛赞其医术精湛。 自是引得满堂相敬,有人端了酒过来,尉迟恭心知薛妙妙酒量极浅,便委婉地替她挡了几巡。 从江南运来秋蟹上了桌,蟹肥酒黄,味美鲜嫩,好宴正欢。 谢丞相乃是极其考究之人,每人面前分了一副吃蟹的器具,分食蟹肉,显得无比优雅。 自顾自地品着美味,薛妙妙一双耳朵还竖着,不自觉地将他们之间的谈话听去。 不觉中,已近亥时,但见众人却毫无散去的迹象,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尉迟恭轻声附耳道,“丞相府的夜宴,经常是通宵达旦,必要畅快才行,更何况明日早朝休沐,你且安心坐着便是了。” 薛妙妙的生活作息一向十分规律,这会子已然眼皮打架,精神头全无,而坐在对面的新贵赵棣,此时正与谢丞相高谈阔论,推杯换盏。 说起来,谢相礼待下人,当真是没有任何架子。 难怪他党羽众多,便都是诗酒宴上的雅客。 尉迟恭饮了不知多少酒,但神态仍然清明,谈笑风生,不见醉态,温热的酒气弥漫在侧,他问,“为何谢相会选中你?” 薛妙妙摇摇头,剔出蟹钳里的小块肉,放入口中,“谁知道呢,说是谢我照顾谢贵妃的胎。” 尉迟恭闻言,淡笑出声,一双温润的眸子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嘴上虽然不说,但却十分怀疑薛妙妙来相府的意图。 这,可会是陆蘅变动计划,安插的另一枚棋子? 许是目光凝视地有些久了,薛妙妙转头,在满场喧嚣中低声问,“你,究竟是那边的人?” 却并未得到任何回答,尉迟恭笑的风雅,令人猜不透用意。 不多时,薛妙妙忽然浑身泛起了痒,开始只是耳后有些,她轻轻挠了挠,片刻之后,痒便蔓延到肩头往背部去。 难耐至极,尉迟恭看着她强忍着坐立不安的样子,便随口关切了一句。 从不知道自己对海鲜过敏,怎么今日就突然发了病? 只好提前退席,谢丞相并未多问,给她留足了面子。 薛妙妙一路回了房间,要来了薄荷叶和白芷。 将门锁好,这放下帘子,脱了衣衫拿温水湿毛巾擦拭皮疹处。 就在大意之时,岂料婢子忽然推门而入,惊得她猛地裹上衣裳,好在只是背对着,应是看不真切。 却不知,那婢子眼尖,已经恍然看清了蝴蝶骨上一晃而过的刺兰! 伺候周到地将所要之物放下,就识趣地退开了。 片刻之后,远在水榭之上的谢相,已然得到了确定的答案。 薛妙妙,的确就是自己当初遗落在凤凰谷中的女儿! 因为“过敏”一事,薛妙妙得以脱身,便想着暂住一宿,明儿一早就赶回怀庆堂,帮秋桐和陶伯打理事务。 奈何眼见月色上梢头,可就是睡意全无。 将白日里的事情一桩桩梳理清楚,她已然做好了心里建设,即便谢相当真是自己的父亲,也断不能因此要挟,逼迫自己做违心之事。 隔壁传来声响,有门轻轻开合。 许是木制的墙壁,隔音效果并不很好,渐有声音飘入耳中。 仿佛是尉迟恭在说话。 片刻之后,有人应答,薛妙妙猛地坐起来,竟是谢丞相的声音。 本就盘桓在心头的疑惑,驱使着她一步步走过去,附耳在墙壁上。 “我已派人查明,孙伯勇,乃是当年徽州一案中孙文史的遗孤…留此人在,后患无穷,还望谢相三思。” 心头剧烈地跳动着,为何尉迟恭会向谢相高密,他难道不该是表面应承的么? 良久,谢相淡淡一句,“如此,徽州地界,是该动手清洗一番了。” 再然后,就传来尉迟恭的笑声。 对话戛然而止。 听到门响,薛妙妙赶忙躺回床上,似乎有人往屋内探看,好在灯烛熄灭,黑暗一片。 -- 第二日清晨,薛妙妙若无其事地出了丞相府,以医馆中有事务在身,拒绝了尉迟恭的邀约,独自往家赶。 实则,回去收拾了一下行头,便驱车去了兰沧王府。 原在百里之外的陆蘅,应该还不知道尉迟恭可能已经出卖了他的事情,她必须将消息传递出去,越快越好。 此时,心里唯有这一个想法,反倒是将之前的事情抛出脑后。 薛妙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对陆蘅的事情上了心。 王府里面,随侍的武卫都已经随兰沧王去往大营执行任务,至今未归,询问管家传信事宜,他便道因近来秋雨连绵,河堤涨水,最快的加急信件,也要隔三日才能送到军营。 恐怕是来不及了,谢相的人一定会尽快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陆蘅让自己大费周章地救孙伯勇,如今又委以重任,定是可用之人。 若被谢相动手,后果不堪设想… 辞了王府,薛妙妙灵光一闪,马不停蹄赶往傅明昭的家中。 当还在睡意朦胧中的傅明昭被迫与薛妙妙一同驾车驶出建安时,他仍在不满地嘀咕,“究竟是何大事?问你也不说,可是连我也信不过?” 薛妙妙插科打诨,就是不入正题,让傅明昭心里挠的痒,却也无可发作。 心知将军看中薛妙,必有他的道理。 百里路途,说远不远,若天气晴好,大半日也就赶到了。 但奈何近来秋雨绵绵,大营与建安隔了条蟒河,正值水涨。 两人蹉跎了几个时辰,才高价请摆渡人将他们二人送到河对岸。 一路迎风沐雨,来到营地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傅明昭有令牌在身,一路通行。 此处和玉门关大营规模不相上下,军营肃穆,沉沉有序。 铁马金戈之中,两人已经来到了内场。 正在操练,不敢靠的太近。 隔着浩浩荡荡的士兵围成的铜墙铁壁,薛妙妙抬眼,便见天边层云之下,有一人策马高高立在烽火台上。 一身银白甲胄,头戴盔甲,正在特训三军。 只见他长弓在手,冷冽的声音犹如傍晚夹杂着雨丝的风,带着锋利的弧度。 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不多时,他弯弓搭剑,微微侧头,寒芒卷着呼啸的风声,离弦如风,刺破长空。 精准地射入十丈之外的草人额心!一箭重地! 从前只见过他用剑,此时的陆蘅比平日里很带着肃重的威凛,令人望而生畏。 犹如天神,也许,他这样的人,生来便是属于刀锋战场。 再次搭弓,箭心瞄准过来,却缓缓指向了薛妙妙的方向。 烽火台上,栅栏之外,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四目相接。 陆蘅脸上的肃杀有一瞬间的消退,定了定神这才恢复如常。 那一刻,薛妙妙竟然觉得自己,随着他的动作而心弦轻动。 许久之后,天幕已然完全黑了下来。 繁星满天。 沙场烟云散去,陆蘅取下盔帽,沉步向她走来。 眼前小人儿一身落拓,颇有些狼狈,可见路途辛苦周折。 陆蘅转头看了傅明昭一眼,他当即便道,“是薛妙说有急事,非得让属下带他来不可…” “是我说的,不怪他。”薛妙妙连忙应承下来。 陆蘅终于缓和了语气,“随本王入帐再谈。”傅明昭刚抬步,他便接着道,“明昭去外营督查,不必跟来。” 望着两人穿过人群的身影,傅明昭深深觉得自己将要被将军遗弃了… 暖帐之内,将她安置在软榻之上,又命人温了姜汁送来,将她一身寒气驱散了,这才坐下来谈话。 此时屏退众人,陆蘅也换上了军中的常服,许久不见,望着他幽深的眸子,薛妙妙不争气地脸红了一红。 原先准备好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说辞,都在他铁骨柔情的攻势之下,消解了一半。 拿来干净的衣裳,陆蘅便将她拉了过来,放在膝头上,伸手便去除衣,“妙妙可是不气了?” 一面制止他作乱的手,一面防备着有人进来,“我…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给将军说的。” 说话间,已经剥落了染尘的外衣,陆蘅在她背上吻了一吻,然后才套上新衣。 这一个小动作,又惹得薛妙妙浑身一颤。 但反应过来时,男人已然正襟危坐,好一副君子派头。 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番,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但意外地,陆蘅反而十分平静。 听完她略显得杂乱无章的叙述,竟然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那冷峻的模样带着一丝狡黠,当真是妖孽至极! “妙妙是在关心本王。”他清淡一句。 薛妙妙一头雾水,“啊?” 又紧接着摇摇头,怪他抓不到重点,便又重复了一遍。 陆蘅已然斜倚在青石案边,把玩着一把玄铁弯刀,笑的春风得意,“看来在妙妙心中,本王要比尉迟恭重要许多。” 终于,薛妙妙忍不住了,站起身走了过去,“将军究竟有没有在听…孙伯勇有危险,谢相预备动手了…” 然而话音未落,却被他长臂一舒,捞进了怀里。 这姿势,委实太过暧昧。 薛妙妙的脸就贴在他耳鬓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闪闪的,带着清纯的魅惑。 “事态发展,正如本王所料。”他回答的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 但薛妙妙的心里却冷了下来,联想到他自编自演行刺诬陷之事,再看眼前男人冷峻深邃的面容,不禁从心底里升起一阵寒意。 原来,到底是自己多虑了。 这个男人,早已将一切掌控,哪里需要她多费心思。 只怕自己这点小谋算,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忽然颓丧下来,一腔担忧,也消散无踪。 陆蘅将她往怀里拉了一寸,“怎地又不高兴了?” 垂下眼眸,“赶路一日,肚子饿了。” 陆蘅的手,已经爬上她的腰间,“分别了许久,本王也是饿的紧了…” 薛妙妙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已经被他攻占了领地… 第66章 [白芍川芎]果腹 大帐外面长靴踏步的声音不断传来,那些人,那些声音仿佛就在耳畔… 薛妙妙衣衫半褪,却已然花荣散乱,娇柔的身子在他手中不停变幻着形态。 “先停一下,会有人进来的!”她粉拳砸在身上,浑身绷得紧紧的,毫无效力,倒是这副又娇又羞的模样,陆蘅却更是舍不得放开了。 他俯下身来,捉住她的唇,“没有本王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隔着一重帷帐,外面就是陈列兵器的青铜台。 分明是冰冷肃穆场面,里面却烧的一团火热,薛妙妙实在承受不住他的索取,虽已经人事,但第二次,身体仍然是十分生涩的,起初疼的要命,直咬他的手臂。 殊不知,那酥麻的触感,不过是催化剂罢了。 陆蘅冷峻的脸容上,薄了一层绯色,腾出手握住那一只小脚,将腿儿曲了起来。 制住还在轻微反抗的小人儿。 没有恋爱经验的薛妙妙,至今还不太能理解,男女之间这些事儿,究竟哪里令人如此着迷? 再看身前的男人,显然是极其受用的。 “我好像记得,当初认识的时候,他们说将军不近女色的…难不成是我记错了?”薛妙妙不满意地攀着他的背,不禁翻了个白眼儿。 当初说好的不近女色呢? 说好的冷面冷心呢? 这还是一个人么… 折来折去,时而温柔,时而猛烈,那种熟悉的欢愉感,又渐渐从骨子里生了出来。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有人在账外问,“将军可要传膳?” 陆蘅拨开脸前微湿的发丝,音色如玉,“不必,等本王传唤便是。” 绝望地望了一眼帘子外面,薛妙妙仿佛看到莲藕汤、金丝饼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在朝自己招手,然后被他无情地拒绝了。 此刻她的眼中,美食要比陆蘅可口一些… 陆蘅就着烛光,珍重爱怜地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流连,琼鼻小嘴,一汪清眸,越看越爱的紧。 薛妙妙的美,和徐怜逼人的锋芒不同,她如春雨润物,一点一滴沁入,直到最后再也抹不去。 陆蘅素来脸盲,即便是军中偶然会面的部下,有些亦分不清楚。 更莫提那些争先恐后投怀送抱的美人。 犹记得当初傅明昭拉他去风月之地消遣,结果那些花娘在眼中都是一个模样,丝毫看不出来美感,倒是被那些脂粉香气呛得胃口全无。 败兴而归。 而他的妙妙,清秀纯然,不施粉黛,浑身都透着一股子清爽的香气,如何能让他不动心? “现如今,本王倒有些相信,那些文人杜撰的命中注定,也许并非妄言。”他的话极是温存,但动作却毫不温柔。 听不懂他的话外之音,薛妙妙索性就不接话,只是轻声哼哼,犹如猫儿叫。 缱绻之时,薛妙妙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都流淌过一阵酥麻,身体也有了变化。 然后一阵高过一阵,有绚烂的烟火在脑海里绽开,碎裂… 极欢的愉悦,一下子耗尽了她的力气,身子瘫软如泥,沉入床帏。 半眯着眼儿,浑身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陆蘅很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变化,忙地细细吻了一阵。 陌生的感受毫无预兆的袭来,薛妙妙觉得应该表达些什么,肚子却在开口之前先响了起来。 咕噜噜一声,打破了原有的旖旎。 陆蘅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见她难为情地捂住肚子,冷硬的嘴角,渐渐染上柔和的弧度,促狭地揉过去。 薛妙妙捂住眼,“赶了一天的路,都没怎么吃东西,还被将军如此这般…” “妙妙秀色可餐,本王一时情难自已,”陆蘅见她当真是饿了,心下便也软了下来。 遂加快进度,提前结束了战斗。 沐浴,晚膳,然后被他带着上山散步。 星月映照下来,苍穹无垠。 山间有风,陆蘅便解下披风替她披上,因为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所以便将薛妙妙一头青丝散下来,只将额前碎发夹上去。 此时的薛妙妙便终于可以摒弃人前小大夫的身份,犹如芳华卓然的少女,漫步于山野。 走走停停。 “妙妙答应过本王的,两月之期已然过半。”他攀住树枝,一跃登上山峰,然后伸手将她拉了上来。 在转身,满目灯火山脚下,巍峨壮阔。 点点头,“君子一诺,言出必果。” 陆蘅负手,弯了唇角,“可你并非君子。” 薛妙妙淡淡笑了一笑,“将军何时也如此风趣了?” 不置可否,月色缭绕在云端。 “入冬之后,皇上下徽州南巡,务必要在此事之前,做个了结,以免夜长梦多。” 徽州,是他设计换来的,而心腹孙伯勇亦在,只怕,事情不会简单。 跟着他久了,到学会了几手揣摩人心的功夫。 “不是我故意隐瞒,只是有些事情不能说与旁人…倒也和将军无关。”她静静答了一句,蹲下身,采了一把不知名的小野花。 陆蘅并未有追究的意思,“无妨,谁人心中又没有秘事呢?本王不勉强你。” 将花捧晃了晃,薛妙妙嫣然一笑,“在我们家乡,男子若心悦女子,是要送花以表情谊的。” 陆蘅看着她人比花娇的模样,低声道了一句,“凤凰谷还有此等习俗?” 但实则,已经暗自记在心中。 难得两日的相聚,可以不畏惧眼线流言,实是逍遥畅快。 但两日休沐已然过去,展眼就该启程回京。 临行前,薛妙妙在营地里转悠,顺便照看一下伤兵的情况。 上回在玉门大营教授的先进医疗理念,如此看来,倒还算有所作用,至少因为感染而死亡的士兵,有所减少。 陆蘅有公务在身,自然不能时时陪着。 便由傅明昭带着薛妙妙四处查看,而有一位年轻的士兵,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但却少了一条右腿。 拄着拐杖,正在一跳一跳往前行走,空荡荡的裤管在风中摆荡,见她看过来,便扯出一抹无所谓的笑意,继续一步一步往场内走去。 发觉了她目光所在,傅明昭便道,“此人是中了箭毒,幸好命大,截去一条腿,换一条命,值得了。” “可他如此,几乎同废人无异,连最基本的生活也照顾不来。” 傅明昭面无表情,已然见惯了残酷,“上战场的机会必定是没有了,拿一些安家费,过些时日便被一同遣返回家,自谋生计。” 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出神,薛妙妙又问,“军营中这样的肢体残疾者,大约有多少?” 傅明昭叹一声,“没有千人,也有八百。” 这些人今后等同于失去了谋生的能力,更可怕的是,好男儿一腔热血为国效力,最后却连最基本为人的尊严都留不住。 起初只是一个闪念,若这个时代有假肢的出现,必然会大大提高他们的生存质量。 假肢… 薛妙妙猛地抬头,“对,可以试着安装假肢。” “假…肢?是何物?”傅明昭一头雾水。 薛妙妙却因为这个想法而异常兴奋,眸子里闪着雀跃的光芒。 尽管如今没有高科技仿真材料,也没有人体感应装置可以收放自如,完全取代失去腿的生理功能。 但,原理皆是一样的,只要能绘制出仿人体关节骨骼的图样,再找人来制作,相信经过改良,必定会是突破的壮举。 “建安可有能工巧匠,可以做出仿制人腿的机关?” 傅明昭想了想,对她的理念似懂非懂,“有是有,但这天下第一巧匠,鲁班的后人,却是在徽州城。” 巧的紧,又是徽州。 -- 离两月之期越来越近,但地图之事,仍然头绪全无。 容夫人处处谨慎,根本无缝可循。 后宫里的平静难得维系了一段时日,发生在谢贵妃长女*帝姬身上的一件事,又惊动了整个后宫。 *帝姬如往常一般下了御书房,岂料在花园里贪玩了片刻,回到寝宫便头脑发昏,不能说话了。 这一调查不打紧,正巧白日里太医署薛妙去过朝霞宫诊脉,恰恰还给*配了一副补药 第67章 [白芍川芎]设计 薛妙妙急匆匆被梁院卿宣到朝霞宫时,只见里面已经是喧闹一片。 司责接送公主入学的宫女已然吓得不轻,跪在那里一言不发。 来之前,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怕自己若不查个清楚,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 谢贵妃盖在宫装下的小腹微微隆起,显了身形,脸色并不好看,但当着人前,并未冲薛妙妙发火,而是尽量平静道,“还请薛大人仔细看诊。” 梁院卿面色凝重,带着她一路过去。 先做了几个神经系统的排除检查,反射健好,再翻翻眼皮和口唇,也都正常。 呼吸、脉象皆是平稳。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怪异。 仔细查体之后,发现*的体征并无甚异常。 又询问了一旁负责公主起居的宫女平素可有头痛症状,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殿外多少双眼睛盯着,*是喝了自己的药发病的。 薛妙妙不禁手心里冒了冷汗,入宫许久,第一次遇上如此棘手的疑难杂症。 正当思索时,外面一声通报,说是陛下驾到。 这一行人又呼啦啦出去行礼。 肃帝面含焦急,步入殿中,一见薛妙妙当头就问责起来。 谢贵妃的脸色这会子不大好看,因为肃帝的身后,还跟着容夫人。 很显然,他下朝以后去了怜光殿。 “给贵妃姐姐请安,臣妾听闻公主抱恙,便随着来探看。”容夫人言语柔柔,朝霞宫里一片冷寂。 肃帝并不打算过问这些女人之间的繁琐事情,径直将薛妙妙宣过去问话,她只好如实作答。 一切无果,肃帝便御口钦赐,让她负责医治公主的病,若医好了加倍有赏,若治不好,便下狱问罪。 还在思索病症的薛妙妙,赶鸭子上架,岂有不从的道理? 整个过程,容夫人都始终冷眼注视着薛妙妙的一举一动,那些在心中拼凑起来的疑惑,渐渐连成一片,越发清明。 在看她眉清目秀,骨肉匀细,还有一蹙眉时不经意间露出的神态。 临行前,薛妙妙方跨出朝霞宫的院门,便被人从后面一脚踩住衣摆,顺着力道往前一扯,登时就扯散了衣服上系扣。 摇晃之下,高高束起的领结猛地撞开了,薛妙妙回头,宛平在身后收回脚,略带歉疚地道,“恕奴婢手脚愚鲁,还请薛大人莫怪。” 此时听闻动静,肃帝也跟着转身看过来,从他的角度,大约能看到薛妙露出的一小段颈子,又细又白。 连忙伸手握住,重新系好领结。 容夫人在旁打圆场,“臣妾记得,薛大人总和旁人不一样,领子口总是高高束着,秋日还好,夏天岂不热的紧?” 肃帝随着她的话,便多瞧了一眼,薛妙妙淡定地走过去,颔首,“有劳容夫人费心,微臣自幼体寒,落下的症候,只得如此。” 僵持中,谢贵妃迎了出来,以配药为由,将薛妙妙要走了,解下她的困局。 私下里薛妙妙淡淡一句表示感激,谢贵妃目光清明,脸容沉静,只道同是沦落人,自该相互扶持。 实则,谢贵妃一直全力拉拢薛妙妙,以对抗容夫人。 此次*发病,尽管所有矛头都指向薛妙妙,但她是不信的。 医者仁心,薛妙并非古代之人,他是医生,谢贵妃相信他的职业道德。 顺着宫人们提供的线索,薛妙妙决定先去御花园附近查看一下。 秋日的月亮格外明亮,她提着宫灯,便独自往林子里走,一路走一路嗅着。 淡淡的菊香四溢,煞是好闻。 走过一处芍药丛,花朵早已凋谢,唯余青叶。 刚迈出去,薛妙妙却猛地停步,又折了回来。 一丛枯萎的芍药花里,竟有一支白花意外地开放,发出幽幽的香气。 这种反季节的现象,瞬间引起了她的注意。 然而接下来的发现,更令她震惊。 摧花反开,上面残留着独特的花蜜,那味道,正和*身上发出来的相同。 之前就隐隐怀疑*公主并非是原发病,更像是因为药物或者食物引起的中毒症状。 残花的泥土里,还有一条细细的线,仿佛是什么残留下来的粉末。 难道是,她眸光猛地一窒,想起了当日容夫人用在陆蘅身上的断肠蛊。 曾偷偷在经阁里研习过关于养蛊的方法,其中有一种蛊乃是以花为引,神鬼不觉。 而破解蛊术最有效直接的方法,就是焚烧桃木灰,桃木驱除邪物。 站起来刚转身,那边去传来了脚步声。拨开花丛看去,竟是容夫人和肃帝来花园里赏月。 想到白日里的种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薛妙妙只好暂时又蹲了回去,静观其变。 心下不禁冷笑,皇帝果然是好兴致。 按兵不动,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薛妙妙缓缓往一旁移去。 却毫无所觉,宛平就站在身后不远处的池塘边。 肃帝被容夫人柔情蜜意缠着,正是龙心大悦,却不妨听到不远处咕咚一声。 容夫人惊呼一声儿,“陛下!什么落水了?” 便依偎了过去。 此时的薛妙妙一身狼狈,本来就要离开,岂料被人从身后猛地推了一下,就昏天暗地地落了水。 而且更要命的是,她不会游泳… 扑腾了几下,好在水并不深,脚尖似乎能触到池底。 恍惚间,看见有人从上面走过,紧接着,就是一双龙纹金靴映入眼帘。 “是薛大人!”容夫人显然是极其惊讶地,肃帝缓缓蹲下,伸出手来。 薛妙妙愣了楞,也只好如此。 浑身湿透了爬上岸边,随着秋风,不禁打了个喷嚏,然后抱住胸行礼,“微臣从朝霞宫出来,路过此地,不想打扰了陛下雅兴,实是不该…” 肃帝倒是显得十分大度,“还没查清公主病因,朕恕你无罪。” 容夫人在旁添油加醋,“夜里风大,薛大人湿了衣裳,需得赶快更衣才是。” “不必了…”她还没来得及推脱,容夫人已经缠着肃帝道,“可这附近的宫舍,只有陛下您的御书房。” 肃帝看了一眼冻得发抖的薛妙妙,湿衣之后越发纤细的身子看上去楚楚可怜。 一瞬间的恻隐之心,便应下了。 如此这般,薛妙妙只好被迫在容夫人的“盛情”之下,去了御书房更衣。 一湿水,最麻烦的就是里面的裹胸,*的黏在身上,但这是在皇帝的地盘上,根本无法换下。 只好微微松了松,这还没穿好衣裳,门却响了起来。 就在薛妙妙慌乱地裹上外衣时,肃帝随之入内,一双黑沉沉的眼眸映在烛光下,看上去极具威慑力。 殿外,容夫人和宛平交换了眼色,带上门,缓缓退下。 第68章 [白芍川芎]失算 深秋的风,已经有些寒意。 踏在落叶的鹅卵石小径上,容夫人步履轻缓地且走且顾。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想来此时,皇上和薛妙的“好事”便要将成了。 宛平始终没有说话,她配合着容夫人,只因为自己和薛妙当初也结下了几分梁子。 十四岁入宫,选在御前侍奉,宛平也是经历过十年风雨,一步一步爬上来,才有了如今大宫女的地位。 因为倾轧翻覆过,才深知世事艰难,才明白人心叵测。 然而薛妙那种磊落的做派,和她所经历过的人事,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举世皆浊我独清,她凭什么如此一副坦荡的姿态? 是以,薛妙此人,十分不入的宛平的眼。 好在容夫人,似乎也并不喜欢他,近来更是多有挑剔,于是,就有了这一出落水的戏码。 却不知两人各怀心肠,宛平并不知道容夫人的真实用意,更不知道薛妙乃是女儿身。 岂不料事实往往多巧合,容夫人走出不远,便在玉阳桥外,看到一行人在月色中疾行而来。 沉靴踏步的声响,打破寂静。 为首之人身形挺拔,一袭银白,寒光铁衣,衣袂猎猎。 “再往前走,就到了外庭官道,夫人且回吧。” 认出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容夫人一想到他拒绝自己的决绝,和对待薛妙时截然不同的态度。 有冷然的笑意划过唇畔,“不走了,就停下赏赏花吧。” 不多时,兰沧王便独自入了御书房地界,正和在此地赏花的容夫人打了个照面。 时南部夷洲国时局不稳,新王继任,野心勃勃,大有北上侵吞的势头,兵马粮草亦在暗中集结。 是以这段时日以来,操练兵法愈发严苛,休战将近两年,过惯了太平日子,最容易军心涣散。 好在兰沧王部下皆是随他出生入死过的,战斗力勇猛。 只是,京中还有部分兵权,乃是归属谢丞相一脉掌控,不知深浅。 有尉迟恭潜伏于谢相身旁,得以重用,但谢相为人奸猾,竟是探不出多少关紧的消息。 只知道,目前谢相手中兵力蛰伏,皇上也似乎不打算动用,暂且搁置一旁。 入冬之后,御驾南巡,此间周折,必是重重险峻。 陆蘅规劝过一回,但奈何肃帝心意已定,加之谢贵妃的枕边风,更有谢相势力从旁助力,到底还是决意南巡,避开建安的寒冬。 自然,天子南巡,必有其政治目的,天下虽定,但毕竟夺位之举不算光彩。 对于肃帝而言,仍是心存担忧,想借南巡之际,督查大运河勘察事宜,敲定具体方案,顺带体察民情,以百年生计谋划,深塑天子威仪。 陆蘅一路步履匆忙,急于要将夷洲国的异动表奏天子。 却不料半路又遇见了容夫人。 调转脚步,欲装作视而不见,岂料有一截花枝不偏不倚就扔在了他的脚下,拦住去路。 “本宫有要事虚和大将军私言,你先往林子外站一站。”容夫人将宛平打发走,见她似乎不放心,便道,“在陛下眼皮下面,本宫自有分寸。” 敛袖迎上去,容夫人面容平静,仰头和夜色中的男人对面而望。 见他虽风尘仆仆,但起色却好了许多,苍白的脸容上已经有了血色。 不禁心头一动,那日毒性发作,依照常理,除非与神女交合,否则必定毒入血脉,损伤加重。 只是为何,面前的男人一派沉定凛然,丝毫看不出有伤在身? “本宫方从御书房出来,陛下正有要事处理,将军切莫唐突打扰。” 话里尾音中的一抹笑意,让陆蘅微微觉察出了异样。 他停在一段距离外,对徐怜柔美的姿态已然无任何好感,就连当初仅存的一丝愧念,也荡然无存。 “夜深,陛下在内,召见何人?” 抑制住心中的妒恨,即便他中意薛妙又如何?只要过了今夜,她成为了皇上的女人,只怕陆蘅再也无力回天。 但笑不语,容夫人忽而神秘地开口,“想必将军隐瞒地好辛苦,身边那么个美娇娘,却要送入宫廷当御医,如何舍得?” 原本迈出的步子,缓缓收了回来,陆蘅漆黑如夜枭的凤眸转来,落在她脸容上,柔和的风中,渐渐有肃厉的寒意升腾而起。 “本王上次饶过你,实属偶然,夫人且好自为之,切莫再让本王听到任何风言风语。” 这话,说的冰冷,毫无一丝情谊。 容夫人亦不畏惧地看过去,“将军莫要动气,不过是个女子,您不是素来不将女人放在心上?她再好,也终有厌弃的一日,更何况,她自己送上门去,要高攀陛下呢。” 听完最后一句,陆蘅便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的与她,定了定神,大步往御书房走去。 然而徐怜的话,不停回荡在脑海里,薛妙妙如今的处境,可想而知… 容夫人也跟了过去,一副看好戏的态度,距离他们二人独处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密室之中,孤男寡女,那场面,一定好看的紧。 一想到薛妙妙男装时便已是清秀若此,如恢复女儿身,又该是如何的秀美? 念及此处,遂更为厌恶。 安公公在外守着,见兰沧王来了,立刻笑脸迎上去。 陆蘅从不惯于客套,直言要面见陛下,有要事禀奏。 安公公却为难地道,“奴才不敢阻拦王爷,但陛下吩咐过,如无他的传召,是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的。” 不远处,容夫人笑靥如花,随手折了朵秋海棠。 僵持中,陆蘅面色冷然,拿出虎符印信,安公公登时一窒,“见此物如见王,不得阻拦,让开吧。” -- 御书房内室,高阁紧闭。 每走一步,心便更悬起一分。 陆蘅耳聪,却并未听到任何异样的声响,直到叩响最后一重门时,这才传来肃帝略显疲惫的声音。 容夫人自然不能入内,便教安公公跟上去。 但门打开,里面的一幕,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 肃帝半卧于软榻之上,微微闭目,而薛妙妙则是衣衫整齐地站在身后,正在他后颈上施诊,十分专注。 然而温香软玉,这两人却没有渲染,乃是一派相安。 久悬之心终于放下,薛妙妙抬起头,眸中有惊有喜,但碍于陛下在此,不得有半分流露。 陆蘅亦是仿佛对薛妙视而不见,径直面圣。 肃帝这才张开眼,“入夜受寒,突发头疾,薛卿的手法很特别,朕这会舒服些了。” 尽管薛妙妙只是在履行御医的本职,但看在陆蘅眼里,却刺目的很。 不动声色地秉明,肃帝听有军情急报,这才挥挥手,让薛妙妙下去。 方才看到了他的手势,两人约定俗成的几个暗语,便是让她去司马门外等着,一起出宫。 见薛妙妙完好无损地出了御书房,容夫人含笑的面容,冷了下来。 难道皇上见佳人在前,竟是毫不为所动? 太不符合常理。 却不知道,巧中之巧,偏偏肃帝头疾发作,根本无暇顾及薛妙妙当时的模样。 奸计落空,薛妙妙还不知道徐怜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女儿身。 擦肩交错之际,不经意地一瞥,走出去几步,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她露出的一小段后颈上,似乎有淡淡的一条刺青。 神女刺青应是在蝴蝶骨上,并且是合欢的图腾,那么那个纹路,究竟是什么… -- 司马门外,等的昏昏欲睡,薛妙妙索性就抱着软枕靠在侧壁上打盹儿。 恍惚中,有人将她车驾的帘子掀起,揉揉眼,这才看清是陆蘅冷死人不偿命的面孔。 猛地将车帘合上,他一开口便是强硬,“明日先告病假,两月之期不能再等,徐怜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 薛妙妙反应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胸,“不可能,她是如何知道的?” 陆蘅看着她略显迟钝的模样,一腔怒意也平复了些许,这才展手将她拉入怀中,顺手覆盖上被强行束起的胸脯,“妙妙,别委屈自己了,本王可以制造假死,助你金蝉脱壳,日后海阔天高,本王可以随时奉陪。” 窝在他怀里,受了风寒又落水,薛妙妙一连打了两个喷嚏,不自主地又往深处蹭了蹭,似乎才暖和了些,“我入宫当御医,并非为了荣华富贵。” 陆蘅紧了紧怀中的小人儿,吩咐车夫起驾,随着马车的颠簸,他流连地吻了吻薛妙妙的额头,“本王知道你的抱负所在。” 摇摇头,毛茸茸的发顶蹭着陆蘅的脖子,一阵痒痒,“我哪有将军想的那么伟大,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乃是因为,这是凤凰谷族内的秘密。” 她直起身子,眼瞳晶亮亮的,比天上的星子还好看,“我当日不让你杀徐怜,正是因为她身怀秘钥和族中千年医典,不找到下落,一日便不能动她分毫。” 终于了解了她的苦衷,陆蘅竟然觉得心下有那么一丝丝甜蜜充盈着。 和自己说这些,是否意味着她终于肯向自己打开心扉,哪怕只是微末。 马车在城里绕了许久,两人私言密语,散入无边月色。 陆蘅暂时应允她再做一段时日御医,但必须在南巡之前辞官。 终于达成协议,车马一停,却听车夫在外道,“回禀王爷,薛宅门前还有一架车马。” 第69章 [白芍川芎]身世 永巷那高旧暗红的宫墙外头,忽而略过数点昏鸦,将原本就阴沉压顶的天幕,衬得愈发荒芜。 两名粉衣宫女提了宫灯匆匆往那慈宁宫走去,窃语道,“大皇子真真可怜,才过了周岁儿生辰,便没了母妃,虽是暂由太后抚养,可到底是不同的了。” “近日宫里头可见不能太平,总和那蓉妃娘娘有关了…”另一宫女说罢便噤了声儿,四下瞧了,不敢多言。 “蓉妃昨儿晚便去了,今晨还是黄公公去冷宫送饭时发现的…据传说,是蓉妃那心腹婢女眉珠偷偷带去了□□,掺到酒里喝了!而后眉珠遂也自缢殉主,当真惨烈。” “晌午我在太后寝宫得见了陛下一面儿,瞧他只一盅接一盅地吃茶,几个时辰下来,竟是连一句话也没有的。”高挑宫婢惋惜道。 “想来陛下仍是对那蓉妃旧爱难舍,并不曾下旨定罪,她怎地就先去了,着实可叹。” “上月里宫中才传出,说陛下就要立蓉妃为后了,不曾想短短数日光景就…” 两人正说着,便见一袭深蓝色暗纹宦官服的总管太监打后头疾步走来,身后跟了一众侍者并宫女儿,皆是形色匆忙,黄培安那油滑的嗓音当头斥责下来,道,“两个没眼见儿的东西,都甚么时候了,仍在这里磨嘴皮子,嫣华宫又出了事,速去慈宁宫通报罢!” 两名粉衣宫女忙地深鞠了礼,噤了声儿,一溜小跑着散了。 “多事之秋,你们皆要多用些心思,仔细看好自家头顶上的那颗脑袋!”黄培安说罢,也是面露难色,拿袖襟拭了汗,一刻也不敢耽搁,朝坤元殿方向去了。 暮色四合,嫣华宫苑内,汉白玉面儿的地板上,蜷缩着一团雪白的身影儿,那少女整个身子几乎要伏在地上。 虽是立了满院子宫女侍者,却连一根银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清楚,只闻得此起彼伏的喘气声儿。 人群正北面,一驾百鸟朝凤云翳步辇坐落于大殿中央,撵上是名宫装女子,着了绢绫银纹束胸百褶广袖裙,以一件雪莲蝉翼斗篷为外披,高高绾起的梦游仙髻上,错落地斜插了三支同款式的玲珑点翠紫玉步摇,整个人若云霞般明灿夺目。 豆大的汗珠子从那近身侍候的小太监额头上落下,他却不敢动手抹去,只将腰脊深深躬下,道,“宜妃娘娘,您看如何处置?” 宜妃这才将眼皮掀了起来,丹凤眼细长,眸如点星,眼角眉梢尽是柔滑与傲气,手里头捻着一双紫金玄铁璎珞,徐徐开口,“下跪何人,可是查清楚了?” “回娘娘的话,此女乃是赵婕妤的姨家表妹,四日前进宫探亲。” 宜妃顿了顿,换了姿势,斜倚在软靠上,勾起唇角一笑,道,“蓉妃姐姐才去了,便有人敢偷了她的遗物,又擅闯嫣华宫,着实是大不敬之罪!她既是如此挂念姐姐,不如陪着去罢,九泉之下也好做个伴。” 那缩在地上的少女闻言浑身巨震,猛地抬头,向前跪爬了数步,央哭道,“臣女并非有意冒犯蓉妃娘娘,只因偶然在外头拾了一只璎珞,又见嫣华宫门大开,那内槛里正巧也落了一只同样的,一时鬼迷了心窍,才误闯了宫闱,求娘娘网开一面,放臣女一条生路罢…” 宜妃仍是淡淡地笑着,纤指勾了勾,便又有两名太监上前,“本宫见这女子生的标致,若是杖毙了,实是不忍,索性就捡个轻巧的法子罢。” 那小岳子一听就会了意,朝那少女瞟了一眼,只见她满面灰土,仍是遮不住原本的美貌,可惜了这么个美人胚子。 他眼珠子一转,哈腰道,“娘娘心慈,见不得血腥气,据奴才所知,宫中久不用那芙蓉半面,不如就赐给她把罢。” 宜妃手下停住,点头赞道,“很好,即刻便办,本宫事务繁忙,一会子还要到坤元殿侍奉陛下了。” 此种刑罚,为宫闱十大酷刑之一,行刑人以两寸厚的樟木板大力掌掴犯人右半脸颊,以致头颅重创,口面损毁,直至气血瘀滞而亡。 此刑因着情状惨烈,半面脸上无一处好皮肉,似那盛开极致的芙蓉花,是以得名若此。 几名行刑太监当下便将白衣少女摁在地上,那女子挣扎不依,哭声凄厉,宜妃的近身嬷嬷莫言便取了半尺素纱,堵了她的口。 女子毕竟力气单薄,只挣了数十下,便再没了动静,整个嫣华宫寂静无声,只余那记记响亮的巴掌声,节律地回荡在这九重宫阙之上。 良久,白衣少女已经挨了三十大掌,原本柔嫩的小脸儿红肿不堪,唇角淤青,殷红的血顺着嘴角不住地淌,染了一地的红。 宜妃见她已将咽气,便不耐烦地拂了眉心,道,“你们好生办着,若是处理不当,就不必再回来了,本宫先行一步。” 正值此时,忽而响起黄培安宣旨之声,宜妃遂心下一紧,只得下撵接旨。 这一道皇命,正是赦免了此女罪责,以蓉妃仙去之由,只小惩大诫,不准处以极刑。 宜妃听罢,恨地银牙紧咬,皇上自蓉妃入了冷宫,表面上虽无甚异常,可她却瞧得出,皇上仍对那蓉妃情思难解,如此大罪只削去了位分,并不曾下旨定罪。 自她入东宫那一日起,蓉妃处处占尽了先机,集万千娇宠于一身,这么多年来,她忍得不甘,屈身侍奉,将她若姐姐一般相待,从未有过半点忤逆,就连陛下亦是时常赞她忠耿。 为得便是这么一天,数年的谋算终究没有白费。 此次,若不是她趁乱先一步下手,只怕有朝一日,那蓉妃定会风光复位,自家便永无出头之日了。 可如今蓉妃一死,皇上竟不召见任何妃嫔,只一味待在慈宁宫里,现下又为了个不相干的女子,如此开恩恕罪,一切的一切,不过皆是因那蓉妃而起! 宜妃将罗袖攥做一团,却不可发作,遂斥责道,“姐姐素来心善,你们却这样大胆,还不住手,教赵婕妤宫里的下人来接她回去。” 小岳子捡起地上的璎珞,细气儿问,“娘娘,此物如何处置?” “毁了它,捡个干净的地儿,烧给蓉妃姐姐罢!”宜妃凤目高挑,拂袖而去。 她心下怒意难平,面儿上却是一副伤心之态,蓉妃那贱人真真是个祸害,皇上对她当真情深至此,便是死了也不能教他淡忘。 若论出身品貌,自家哪一处及不过她?不过是晚了一步,却事事都输给她。 念及此处,宜妃的唇角划出一抹冷笑。 蓉妃她再得宠又如何?也不过是个死人罢了。一个死人又岂配和她一争高下! 唐相已死,放眼朝中,只有她沈氏一门,风头最劲。蓉妃生前的所有荣华恩宠,终有一日,会尽数落入她沈菁华手中。 嫣华宫内,几名粗使宫女将地上的少女抬回了芳明殿中。 她除却仅余的一丝微弱气息,便如同死人一般,毫无生机。 那小宫女不忍心再看,只叹后宫无常,最是红颜薄命。 斑驳的宫墙外头,残阳如血,落照在殿群屋檐的最高处,正是那嫣华宫的折翘琉璃顶。 曾几何时,那是六宫之中最富盛名的寝殿,恩宠羡煞多少妃嫔。而现下,却在翻滚的暮霞中,格外凄凉萧索,不多时,便随着日头西斜,一同隐进夜色里去了。 伴君如伴虎,最是无情帝王家,不过是一夕之间儿,便已沧海桑田。 依稀有暗淡的月光从窗棂外斜照下来,映出那雕花紫檀木软榻里沉沉昏睡的女子来。 唐婉若在梦里头挣扎了几番,奈何却没有一丝儿气力,只觉得右半张脸颊火辣辣地痛。 冷夜残烛,唯萤火寂寂。 她被囚在这阴森颓败的冷宫里,已是整整三十七日了。 第70章 [白芍川芎]受伤 方才容夫人出去时,薛妙妙分明看见了肃帝眼中的一抹严厉,和平时娇宠时的温柔截然不同。 乾坤殿中,容夫人即便再恃宠而骄,也不敢当面反驳,只好浅浅应下,便由宫人扶着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薛妙妙突然感到一丝惋惜和悲哀,空付一身本领,却要在深宫蹉跎岁月,当真是不值得。 “薛卿上前一步说话。”肃帝放下笔墨,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奏折,缓缓打开。 眼见事情逃不过,必要过这一关,薛妙妙反而镇定下来,静观其变。 “可否与朕说一说,放着好端端的女娇娥不做,偏要扮作男儿身入宫当御医?” 薛妙妙这才缓缓抬起脸,见肃帝面容上似乎并未发怒,便躬身行了礼,“世人对女子多伦理苛待,处处为限。” 果然,随着她的话,肃帝表情上渐渐起了变化,她顿了顿继续,“微臣心存医志,想要施展抱负,入太医署,自然是每一个医者都会为之奋斗的理想。” 眼前秀脸沉静的女子,虽然还身着海蓝色官服,但纤秀的身影却透出堪比男儿还要坚定的气质。 这个场面,让他恍惚回到十多年前,世事相似,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女子当初的模样。 再一思量,已有许久不曾去过宁安宫。 肃帝眼眸一沉,“那你可知女扮男装,乃是欺君之罪。” 薛妙妙再拜,将眉眼低垂,“微臣知罪。” 然后,再无辩驳。 肃帝很想发怒,她竟然丝毫不做辩解。 但正是眼前人,一次又一次救过皇家血脉。 先有容夫人的儿子,又有长公主,还有良嫔… 无声的对峙,薛妙妙实则心里面并不如表现的平静淡定,她是在赌,既然肃帝没有当场定罪,更让容夫人不得走路风声,那是否说明了他并不打算张扬此事。 “这个折子,”肃帝扔过去,“乃是大将军前些日子参的奏本,指你擅自施行手术,不顾风险,行医大胆乖张,不适合在太医署任职。” 薛妙妙淡淡一笑,反而扬起脸,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下,“万事皆如此,不单是救人。微臣从不曾认为有错,但大将军之言亦有道理,请陛下革去微臣太医署职位,甘心受罚。” 肃帝缓步从案台前绕了下来,停在几步外,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这张脸若不是刻意修饰隐瞒,必定是个令人惊艳的模样。 却在如此美貌下,怀着高远志向,这并不符合世人对于女子的评判,甚至有违伦常,但却令他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惜才之心。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肃帝忽然朗声笑了一笑,笑的让薛妙妙摸不着头脑,“有薛卿在,朕便更能放心让你在内庭诊病,何乐而不为,怎会舍得处罚呢?你便安生在太医署当值,一切如常照旧。” “但是…”薛妙妙正欲反驳,肃帝又似是安抚道,“大将军那边,你不必担心,朕会替你处理好,你们二人的关系,朕不会过问。” 薛妙妙便难为情道,“微臣曾触怒过大将军,还请陛下替微臣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肃帝见她言语真诚,仿佛是十分忌讳兰沧王的模样,这才放了心,“谢丞相倒是对你称赞尤嘉,十分看重你的医术,赞你乃是年少一辈中的俊才,志高品洁。” 一提到谢相,薛妙妙不禁浑身一紧,他竟在皇上面前如此举荐自己。 并非是好事,只怕自己能监理太医署,也脱不了他的干系。 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乾坤殿,安公公引路时,倒是说了些恭喜的话来,想必在众人眼中,自己乃是春风得意,一路高升的御前红人。 升迁后,就连朝臣们对待的自己的态度亦是跟着转换,官家生病来请时,言辞客套恭谨,态度大不似从前了。 只是,自从赵棣来家里包扎伤口那晚后,陆蘅就再没有出现过。 许是事务繁忙,但竟是也没拖傅明昭传过任何讯息。 经过一丛梅花林,初冬时节还未开放,前些天给他送去的书信,也没有回应,上面是交代他按时服药的方子。 尽管两人有了亲密的关系之后,每每缠绵一回,他的毒性似乎当真就缓解了一分,但每到月末,仍是会有难忍的时候。 曾听他说起骨钉,但究竟和骨钉有什么关系,脑子里是如何也记不起来。 理了理衣摆,将这些事情抛在脑后,天色太晚,只得在太医署歇下。 -- 皇家射箭赛事,乃是迎冬寒的传统项目,犹记得去年的冠军就是兰沧王,可谓是毫无悬念。 提笔,有一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薛妙妙这才将目光从窗外的凤尾竹林里收了回来,专注于手中的药方。 周尚书家的儿子咳疾经年,一入冬症状加重,请她去看诊。 正是过敏性哮喘,哮喘最大的危险便是支气管痉挛引起窒息,若救治不及时,可危及性命,便给他开了平喘解痉的药材,灌在香囊里随身带着,发作时救急用上一用。 为此,周尚书多次到太医署致谢,一来二去,薛御医的名声就叫响了,二品以上的大员从前都是请吴院使去诊病,如今纷纷投向了薛妙的阵营。 如此一来,倒是将她忙的团团转,彻查徐怜的事情,便被一再搁置,脱不开身来。 正写着,就有小太监进来传话,拿了本旧黄布包裹的东西送来,“这是有人送给薛大人的物件。” 拿过来,解开略带药香的布包,露出一册泛黄却边角整齐的书籍来。 薛妙妙的眼眸却徒然亮了起来,这竟是失传已久的《难经》拓本,连忙翻开来看,却看得放不下手。 上面有大量的临床纪实病例,很多理念更是和自己所学的西医相辅相成。 直到送书的小太监道了声奴才退下,薛妙妙这才想起来问,“这书是谁送的?” “是宁安宫的人送来的。” 宁安宫?好陌生的名字,自己入宫许久,三宫六院已是了熟于心,却不曾听闻过这里。 见他面容疑惑,小太监便好心解释了一句,“宁安宫远在北面,和内庭并不连着,鲜少走动,薛大人不知也不奇怪,宁安宫上下加起来也没几个人手,住着的是文太妃。” 文太妃?薛妙妙更是从没听肃帝提起过,就连宫宴上,见过淑太妃、贤太妃,就是从未邀请过文太妃。 而且对自己似乎很了解。 收起《难经》,不多时,又有宫人急匆匆进来传话,此时千珏和吴院使也从各宫请脉回来,都聚在太医署里。 宫人四下看了看,直奔薛妙妙而来,喘着粗气儿,“出事了,还请薛大人往靶场走一趟。” 吴院使看过来,继续坐下来看书,但明显能看出心情不会太好。 “何事且说清楚,我也好准备一下。” “是…是赵侍郎被射伤了,手臂血流不止!” 赵棣?他的确最近一直在练习射箭,仿佛是为了博得郡主的芳心。 吴院使插了一句,“赵侍郎一介文官,怎地去靶场比试了?” 宫人也是跟着道,“吴大人说的是,而且他和兰沧王比试,这才伤的。” 一听兰沧王的名号,吴院使和千珏对视一眼,眼中之意分明是笑他不自量力。 听到牵扯了陆蘅在内,薛妙妙更是忧心忡忡,迅速收拾好医药箱,拿上急救止血药品和纱布器械,这就往靶场上去。 赵侍郎受伤,但场上的比试依然照常举行,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但见一旁的阁殿中,赵棣脸色惨白地靠在软榻上,曾经受过伤的左臂上,血流模糊,正扎着一截布条止血。 众人见薛妙妙到了,一个个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无忧郡主更是上前来,焦急地等着她治伤。 “小伤,不必劳烦薛大人来一趟,上些药膏便好了。”赵棣咬紧牙,嘴上还在逞强。 一身潇洒利落的骑服染上了斑斑血迹,薛妙妙没有理会他,只是冷声吩咐,“别说话,放松,保持体位不要动。” 然后快速解开了扎着的一截布条,无忧郡主连忙道,“别取下来,血流的厉害!” 抬眼看了她一眼,薛妙妙手上不停,“过长时间扎紧近心端血管,重则会导致肢端缺血坏死,引发一系列严重的反应。还有,请闲杂人等先回避一下,让病人保持安定。” 赵棣看了一眼无忧郡主,强笑道,“还没分出胜负呢,郡主先去场中等着吧。” 遣散了所有人,薛妙妙一面拿止血药给他敷上,一面已经开始消毒,打开药箱,排上整齐的器械。 “有伤在身还要逞强,”她哼了一声。 赵棣却是满脑子回荡着方才靶场上的情形。 不知为何,看到兰沧王高高在上收放自如的样子,他就一股闷气憋在胸口,忍不住上前挑衅。 他一面忍不住对他的非议,暗指他一介武夫,凭勇而胜。 最后却被兰沧王一句,“本王看兵法时,赵侍郎还未出生。”激起了怒意,结果可想而知。 赵棣根本不是陆蘅的对手,一个回合之下,就伤了手臂。 刚套上手套,门外却有人通报,说是兰沧王前来。 赵棣猛地一挣扎,“他来作甚,还嫌看我笑话不够么!” 第71章 [茯苓半夏]棋子 话音刚落,便似有沉劲的风自门外而来。 赵棣忍住伤口疼痛,与来人迎目相对。 薛妙妙手上的清理动作只是停了一瞬间,又恢复了运转,轻飘飘地看过去一眼,暮色的黄昏将陆蘅的身影拉得格外悠长。 “世人皆知您骁勇善战,但不过是狩猎,又何必下此重手呢?”薛妙妙轻声一句,是为眼前血肉模糊的赵棣抱不平,可话一说完,她又觉得实则竟是带了些许的抱怨。 自然,对于神经大条的薛妙妙,她并未发现自己话里那微微的一丝丝嗔怨。 “薛大夫,这分明就是…”傅明朝忍不住插话,但又被陆蘅左臂一横,截断了话语。 薛妙妙没有再抬头,只专注于伤处,然则手上的力道却忽轻忽重缥缈起来。 威凛的战袍落拓,陆蘅凤眸扫过所有人,包括薛妙妙,而后一扬手,将赵棣的剑鞘扔在地上,声音古井无波,“赵侍郎走的急,本王路过,替你送来。” 有随从上前捡起,除了傅明朝闷闷不语,其余三人竟是无人开口。 陆蘅行事素来干净利落,不等薛妙妙再说些什么,已然负手阔步而出。 一颗心怦怦直跳,赵棣看出了薛妙妙对兰沧王的与众不同,本欲辩驳的话,又愤愤咽了下去。 “您的伤,为何不告诉他?”傅明朝握剑随行,打抱不平。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 陆蘅负在背后的右手微微一动,有淡淡的笃定划过冷面,“莫急,她会来的。” 兰沧王的把握,傅明朝从来皆是相信,薛妙和将军的心思比起来,实乃不值一提。 -- 暮色沉沉,从赵棣那里处理完伤口出来,夜色已经深了,夜风淡淡吹走身上残余的血腥气息。 薛妙妙裹了裹略显单薄的衣衫,手中提着医药箱,慢悠悠走下石阶,迎面便遇见了御前带刀侍卫魏修。 魏修乃是奉皇命而来,请列位大人前去篝火大宴。 领了命,薛妙妙只得重新取了件丝毛大氅,一刻未停又往野外的篝火宴去。 原野山间的夜风,毫不温柔,将周遭一切都吹得凛冽,薛妙妙一届御医,自然不会往武将里面凑,捡了个靠外的草垫坐下,纤瘦的身躯便安然淹没在周围极其浓烈的雄性气氛之中。 盛情烈烈,将士们畅饮高谈,高台之上,肃帝身着甲胄,龙颜肃穆,虽早已过不惑之年,竟在此时有了些意气风发。 龙榻旁,伴驾之人,赫然是已有身孕的谢贵妃。 一颦一笑,虽不够倾国倾城,却已是仪态万方。 容夫人遭冷,谢家当盛,如此殊宠,可见一斑。 薛妙妙接过侍从端来的烈酒,沾了沾唇,便搁置下,举目四顾,肃帝下首重臣位列,谢相、王章等人一应俱全,却唯独没有兰沧王的身影。 心头失落感袭来,回想傍晚时的不愉快,原以为能借此机会解释一番,不想他竟会缺席。 就在闪念的当口,有刻意的目光从上面落下来,薛妙妙抬眼,正与谢贵妃四目相触,她容颜精致,举止优雅,篝火天幕之下,竟是有母仪天下的风华。 薛妙妙淡淡地礼貌性示意,谢贵妃亦报之一笑,仿佛瞬时,两人心中生出一种微妙的,惺惺之感。 尽管薛妙妙对于心机深重的谢贵妃,从来没有好感,但不认同并不等于不尊重。 这是她选择的路而已。 都是流落至异世之人,不过是各自追求不同罢了,谁对谁错,薛妙妙自己也难说清楚。 举杯畅饮之际,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道潇逸的身影分开而来,只是眼角一扫,薛妙妙就知道来人是谁。 通身暗红色蟒袍,琉璃束冠,且走且端着酒樽,笑的一派儒雅俊秀,“值此良夜,薛大人何如同饮一杯?” 说着便递过来。 薛妙妙随手推开,挤出一个笑容,“吏部侍郎大人的盛情,下官心领了。” 尉迟恭的笑意依然如春风挂在唇边,似要染暖了刺骨的寒夜,有星点映在瞳仁,他继续坚持,“若是庆贺我今日夺魁,妙妙可是应该喝了。” 薛妙妙转头略带疑惑,“狩猎冠首,不是兰沧王么?” 尉迟恭露出一丝无奈,自饮了半杯,“即便他骁勇善战,也不见得年年是他,之前,大约是本侯没有参赛的缘故了。” 嘴角动了动,尉迟恭这份过度的自信薛妙妙自然听听罢了,她心中更关心的,却是今日陆蘅奇怪的举动。 既然夺冠之人是尉迟恭,那么为何要伤赵棣? 疑惑将问出口,只见尉迟恭已然起身,冲着来人拱手摆袖,“白日里,多有得罪,赵侍郎莫怪。” 赵棣手臂缠着纱布,似笑非笑,应了一声。 对上薛妙妙投来疑惑的目光,赵棣只是看着,没有说话。 尉迟恭眼波流转间,再次开口,“说起来,怎地没见兰沧王,他出手救你负伤,也有我的不是。” “赵棣的伤,是……”薛妙妙完全弄不清状况。 “是本侯的不对,先自罚一杯了。”尉迟恭看看薛妙,意味深长。 难怪陆蘅缺席,难怪他的右手一直在背后,那么自己那番替赵棣抱不平的话,的的确确是冤枉他了! 一旁的赵棣脸上挂不住,“今日之事,薛兄莫怪,是我没来得及说清楚。” 话未多言,站起身来,薛妙妙辞别两人,径自往陆蘅的居所而去。 灯火阑珊,薛妙妙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好器械药品赶到时,傅明朝从殿内走出来,衣袍飒飒,微微拦下,眼带一丝责备,“将军方歇下了,薛大人请回吧。” 肃身立着,薛妙妙坚持道,“将军有伤,需要医治。” “方才千珏来过了,不敢劳烦您。” 傅明朝打量着薛妙妙,若非将军交代过,以他直率的脾性,自然是要和薛妙理论一番的,枉费将军私下对他照拂甚多,竟是胳膊肘往外拐,帮着赵棣说话,那赵侍郎分明就是谢相的人! 殿外僵持着,薛妙妙无法,只好塞了瓶金疮药给他,这厢要走时,傅明朝这才松口,“千珏医术不如你,再去诊一诊也并无不可。” 狡黠一笑,薛妙妙知道这傅明朝是个极有趣之人,刀子嘴豆腐心是也。 殿内冷清清的,并未点银碳,乃是因为陆蘅的余毒未清,不可沾湿热之物。 “妙妙,坐过来说话。” 陆蘅的声音从青丝帐内飘出来,引得她步步前往。 墨绿色寝衣略显松垮地贴在身上,称着宽肩窄腰,流畅性感,陆蘅的身材,当真是堪称完美。 脑海里小小地转圜了一下,便对上他的眸光,若无其事的随性,并无痛苦。 解开看了看,薛妙妙纤细灵活的手指几下就将伤口再次处理了一边。 陆蘅轻笑,眼里有赞叹,“本王最喜欢看你治病,尤其是这双手。” 说着,左手就轻轻抚了抚,点到为止地收回。 薛妙妙脸色有微微的红,一瞬即逝,依然又是端端正正的严谨模样,“今天,是我错怪将军了,我向你道歉。” 陆蘅微微挑眉,“本王若是不接受呢?” “啊?”这个回答,当真是…薛妙妙撇撇嘴,“那下官只好戴罪立功了。” 眉心舒展了一分,“如何个立功法?” 手上轻轻一按,将纱布两端缠紧,牙齿轻轻利落地将胶带咬开一个小口,撕下,“自然是尽心尽力替将军医治了。” 话已出口,两人愣了一愣,陆蘅轻咳了一声,渐渐靠近,附在耳畔,“妙妙指的,是本王哪一桩病呢?” 腾地一下,薛妙妙感觉脖子往上都*辣地烧红了。 这话,怎么听怎么暧昧。 她本就不善口舌争辩,情急之下更是说不出话来,只是在纱布上拍了一下,作势站起来就要走。 手腕被握住,又拉回了原地,陆蘅凝眸,展眼就神色肃重,“此次南巡莫去,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择日禀明皇上,留你在将军府替绣儿治病。” 薛妙妙一听,微微摇头,“绣儿的病已无大碍,我可以安排千珏按时去府上调理,药方我也可以提前写好备用。” 目光渐冷,陆蘅松开她,反问,“本王不许。” 徽州,她是一定要去的。 因为只有离开大明宫,她才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徐怜,上次只差一丝,就可以看清她背后的图腾… 薛妙妙隐隐有所预感,藏宝图的秘密已经不远,触手可得。 “下官身为太医署掌令,需得随从,无需将军许可。” 她态度冷下来,收拾药箱,又仔细净了手。 陆蘅专横的态度,让她原本轻快的心情沉了下去。 侧卧在榻,陆蘅冷眼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虽不再开口,但更令人感到逼仄。 临走前,薛妙妙淡淡道,“我不是将军的附属品,所做的一切,亦无需旁人干预,将军好生修养吧,告辞!” 陆蘅拂袖,挥下帐帘,两人不欢而散。 过了许久,傅明朝入内,心有疑窦,“为何不让薛妙同去?” 帐内,陆蘅揉揉眉心,刚包扎过的右手,强劲有力地随手掷出一枚短箭,精准地射在对面墙壁上巨幅的徽州地形图上。 “自然是要去的。徽州,她必定是要去的。” 傅明朝更摸不着头脑,咕哝着,“那方才还如此这般,岂不相悖?” 陆蘅抚了抚右臂,上面缠着整齐的纱布,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薛妙妙,那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如此激将,她一定会去。 “世事如棋局,世人为棋子,”陆蘅淡淡一句,眼底有丝凛冽,“明朝你我,还有谢相,既然都已经入了局,薛妙自是逃不过的。” 话音戛然而止。 有冷风从身后袭来,傅明朝缓缓退下。 他不敢细想,将军的话究竟是何意。 难道,至始至终,薛妙都不过是他部下棋局中的一枚卒子… 是逃不过的。 -- 之后几日,薛妙妙如常去各宫行医,只是无心再去猎场观看,很快就浩浩荡荡地班师回京。 回到大明宫太医署,南巡之行,这几日就要定下,下月初便要启程。 就在南巡名册正式颁布的前日,薛妙妙同时收到了两份急召。 一则,来自怜光殿的容夫人,说是头风发作。 二则,来自朝霞宫的谢贵妃,乃是腹中不适,急需诊治。 皆是点名,要自己过去,不得耽搁。 第72章 [茯苓半夏]上郡 朝霞宫内,暖香融融,锦瑟将一碗香蟹膏捧在手里头,弓腰站在贵妃榻前侍奉,谢贵妃则是手握书卷,随意翻看着,珠帘外,有小伶官儿们在弹奏着锦瑟听不太懂的音调,倒是好听,却和寻常宫乐不同。 “娘娘,奴婢打探到,怜光殿那边也去请了薛太医,这过了许久,她怕是一时半刻来不了吧?”望了一眼殿门,锦瑟不无忧心。 岂料谢贵妃却是不急不缓,成竹在胸,“不急,该来的总会来。” 果然,不出半盏茶的功夫,殿外宫女便来禀报,薛太医到。 见那道清绝的身影穿着肃静,却略显宽大的官服入内时,谢贵妃的眉眼有微微的一动,这便摆摆手,将伶官们遣散下去,只留得锦瑟一人在旁。 “薛大人没有辜负本宫的期望,到底还是选对了。”谢贵妃起身下榻,石榴红色的水纱裙下,隐约可见隆起的小腹。 只是她这种胜券在握的神情,薛妙妙却是很不喜欢的,太过精明自负,和她的生长环境不一样,周身带着的那股气质咄咄逼人。 “微臣是来给□□帝姬诊病的。”薛妙妙提着药箱,姿态不卑不亢。 锦瑟对她的态度表示出一丝不悦,如今谢贵妃独占鳌头,又身怀龙裔,更是未来皇后的不二人选,后宫前朝,谁不是赶着来攀攀高枝,而眼前这个小太医,仗着自己有几分精妙医术,得皇上看中,便不把自家娘娘看在眼里,实乃太过放肆。 “薛大人怎地不懂规矩,见了贵妃娘娘竟不知行礼?”锦瑟开口质问,薛妙妙不为所动,只是以一种只有她们两人能明白的眼神望着对方。 谢贵妃淡淡一笑,表示毫不介意,“锦瑟,你也退下吧,本宫有话要细问薛太医。” 待室内只剩下两人时,殿内暖香熏得薛妙妙头晕,学医者一般不喜欢浓郁的香味,黏腻不清爽,“娘娘还是让微臣尽快替□□帝姬诊病才是。” 谢贵妃裙摆迤逦,围着她绕了几步,上下打量,“旁人看不出来,但你我心里都清楚,咱们乃是异于这里所有人,当我发现你的身份时,就感觉到十分亲切,你和他们都是不一样的。”话音顿了顿,“女医生,的确让人佩服呢。” 既然话已至此,薛妙妙也不愿多有解释,皇帝都已经默许,是男是女就不显得那么重要了。 本来自己隐藏身份只是为了行事更方便,亦不是在乎世俗的眼光。 奈何薛妙妙是个慢性子,又不会牙尖嘴利,便听着谢贵妃侃侃而谈了一通,末了,她低声问了一句,“我很好奇,你从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外企广告公司总监,”谢贵妃似有一点感慨,“不知道多久没有和人这样说话了,竟然十分不习惯,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薛妙妙了然,握了握药箱,嗯,这行事的做派的确是有些女强人的风范。 “言归正传,既然你今夜摒弃了怜光殿,来到朝霞宫。便已是做出了抉择,本宫以后便将你视作自己人看待。” 薛妙妙望着她,坚定地摇摇头,“微臣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想法,只是觉得□□帝姬是孩童,病情耽搁不得,所以便来了,谈不上选择。” 凝着眼前人云淡风轻的面庞,谢贵妃心下有所思量,便又话锋一转,“如今太医署群龙无首,陛下让你监理事务,此乃晋升的大好时机,薛大人你医术高明,可堪重任,本宫会助你一臂之力,保你平步青云。” 抬了抬眼,薛妙妙大约已经摸到了谢贵妃的思维方式,她信奉权力至上,自然就拿这些当筹码。 看来和她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眼看多说无益,谢贵妃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之人,自己今晚若没有表态,只怕是难以离开此地,遂只好含糊地应付过去,谢贵妃这才差人引她入内给□□诊病。 须臾,薛妙妙收拾妥当地掀了帷帐而出,“□□帝姬只是轻微风寒感冒,微臣开了药方,连续服用三日,饮水卧床,饮食清淡,忌肉食,多果蔬便可,无大碍。” 谢贵妃微微抬手,“锦瑟,将前几日里良嫔送来的江南御制香蟹膏包一份,给薛大人送去。” 看着精致的青花瓷食盒,薛妙妙闻到十分香浓的味道。 谢贵妃唇角有带讥讽,“良嫔这蠢人,以为里面加了少量的麝香本宫查不出来。查出来又如何?她们无知,岂会知道这少量的麝香吃下肚子,一经消化,根本不会对胎儿有任何影响,当真是愚蠢。” 薛妙妙慢悠悠地将食盒端好,清亮的眸子观察着浓郁的糕点,“娘娘错了,多食香蟹膏的确有落胎的风险,只不过不是麝香的作用,而是蟹黄。” “蟹黄?”谢贵妃一脸诧异。 “蟹黄营养丰富,虽是进补佳品,但其性极寒,对胎儿却有伤害。” 这下,谢贵妃自然是再也笑不出了,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煞白,锦瑟一听,也连忙将桌子上的香蟹膏撤了下去。 临走前,皇上御驾亲临朝霞宫,薛妙妙只得打了个照面,便匆匆离去,省的节外生枝。 -- 南巡准备事情繁琐,宫里头上下忙忙碌碌了许多天。 其他部门如何,薛妙妙无心打探,但既然要随驾出行,医药这块断不能马虎了。 最严格的,便是各色药材的分配打包。 千珏领着药房的小宫人,端了几盒给薛妙妙过目,“大人请看,此乃今冬新采买的几样,此次药源新鲜,成色比往年都要好许多。” 依次捻了捻,有金银花,茯苓等,味道色泽的确上佳,“仍是郑家送来的吧?仿佛不太一样了。” 这郑家,乃是经营药材的世家,从上三代起,便是供应皇家药材的皇商大户,可以说这京城三品大员往上,家里用的药材都是出自郑家,可谓是富甲一方。 千珏自然也不知道内情,只听从薛妙妙定夺。 忙了整日,换下朝服回到怀庆堂,一进门,就见秋桐便放下手中活计迎上来,“如今薛大人可是个大忙人,我等了你几日都不见!” “嗯,的确是挺忙的。”一面说着,就被秋桐拉着往后院库房里去,“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不过仍要你来做主。” 怀庆堂后院里建了一排低矮的小屋,分成三间,每一间皆有用途,按照时令季节储存着大量的药材。 怀庆堂除却自用的药材,也有许多销往其他小药铺,秋桐便给薛妙妙仔细说了前日之事。 原来,乃是皇商郑家无意间看中了自己药畦里收成的金银花,便来店里商议收购之事,顺带考察了其他药材的成色,当即便决定采买这批新药,开的价格更是不菲。 秋桐不敢自作主张,只让他们买走了些许先用着,这才告知薛妙妙定夺。 捻了捻这批金银花,薛妙妙脑中一亮,难怪在太医署千珏拿来的药材这么眼熟,可不就是自己种的! 思来想去,叫上陶伯几人连夜商榷。 计算着陆蘅送给自己的那大片土地,待到开春之后,需要雇几名长工来,好生培训一下,得全部利用起来。 如此粗略一算,这笔买卖可不是个小数目,要能顶的上怀庆堂一年的诊费了。 若要能和郑家联合供应,将需求扩大,更是后续可观的紧了。 最终敲定了此事。 -- 腊日过后,御驾终于浩浩荡荡启程,颇为低调地开始了南巡之行。 肃帝带领着一般心腹之臣,由最精锐的御林军护拥着直奔上郡行宫而去。 文臣由谢相统领,武将则以兰沧王为首,太医署就派出了薛妙妙和千珏两人随行。 只是不知道秋桐什么时候和傅明朝的交情变得如此之密的,竟然也跟着来了上郡,说是要当自己的助手,薛妙妙可是记得两人从前见面就拌嘴的。 果然是太医署事务过于繁忙,疏忽了许多事情。 沿途风景由北国风光渐渐变为江南秀丽,一路车马,诸事顺利,停停走走,大约六日便抵达上郡甘霖宫。 谢贵妃挺着肚子一路追随,身为宠妃的容夫人自然不甘落后,就连良嫔也跟着来了,将这甘霖宫住的满当当热闹闹的。 薛妙妙向陆蘅要了一份甘霖宫的详细地图,陆蘅本人公务繁忙,没见到面儿,乃是傅明朝来送图纸。 只字未提原因,薛妙妙心里有些忐忑,从出宫以来,更准确地说,自狩猎过后,陆蘅便少有音讯传来,忙的连面也见不得了。 她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依薛妙妙的性子又不会深究,仿佛一切都淡了下来。 窗外春意盎然,甘霖宫一派鸟语花香,俨然生机。 这一日从谢贵妃那边请平安脉回来,忽见宫人们齐齐往后殿去,仔细一打听,说是肃帝领着群臣在后山打猎散心,不料误打误撞竟是射中了一位无意闯入的女子! 据宫人们传言,那女子伤在胸前,当即昏迷失去意识,还是兰沧王把她抱回了宫里。 没过多久,薛妙妙便接到了通知,要她带上所有医疗器具,去彩云宫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