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满园》 第一章 把灯点起来 这儿的天可真冷! 苏铮提着篮子从地上站起来,伸出腿抖抖,把鞋面上的积雪抖落下去,然后紧紧衣领,一边往手上呵热气,一边踩着泥泞的田埂打着寒噤往回走。 “平安,又出来挖野菜啊。” “平安,你外婆可真够心狠的,这么个大冬天地里哪有东西吃?她就是一天不折腾你就骨头痒。” 路过几户人家时,那家中灰衣土袄的妇女们或从窄小窗口里探头,或在矮土墙里招呼,纷纷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苏铮。苏铮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强笑着点点头,加紧了脚步,背后仍旧传来唏嘘议论。 她叹了口气。 自从两天前一睁眼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她的生活就完全变样了。 二十一世纪的大学毕业生,变成了古代落后乡下的十四岁农家女。据说这具身体的原主苏平安挑水时不慎落河,救起来后发了一晚上的高烧,第二天早上家里都商量着办后事了,结果她就来了。 穿就穿吧,左右她无牵无挂到哪里不是过日子?但让她不满意的是这个身体体质弱到爆,她在床上养了一整天也没养回两斤力气,再有就是生活环境有些尴尬。 想到这里她脚下一顿,忽然生出就此扭头走掉的冲动,不过还没等她实施,前面就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姐、大姐……” 原来她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原主家的院门口了,一个黑乎乎的小小身影缩在土墙边,手指头放在嘴巴里吮着,一见到她就眼睛一亮,高兴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奔过来。 苏铮下意识蹲下伸出双手,在他摔倒之前接住。 “你在这做什么?怎么不进去,不冷吗?”苏铮摸着小孩儿冰凉红肿的小手,皱起眉头。 小孩儿好像没听出她话里的不悦,乐呵呵地歪着头,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大姐,回来,吃饭,吃饭了!”说着就挣起来,拉着她的手使劲往院子里拽,“快,快啊。” 苏铮又叹了一口气,牵着小孩儿主动往里走。 这个穿着件明显过大的破棉袄,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男孩儿是原主的弟弟,叫做苏团子,已经五岁了,不过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小小一只看着才有三岁大。他平时乖得像个女孩子,很少有这么又急又调皮的时候,这是发生什么事了?苏铮带着疑惑和他走进院子。 这是一个土坯墙围城的院子,墙一米高,参差不齐,有一角还塌了。院子大概十米见方,正对着两扇破院门的是两间砖头房,据说在这贫穷的乡下砖头房极为难得,是财富的象征,不过在苏铮眼里这还不如后世那些临时搭建的民工房。侧边则是三间土墙茅草顶的小屋子。五间房子成一个“l”型的排布。 与这个“l”型成对角线的院子另角落里是一个鸡棚,不过鸡都被卖光了,几天前最后一只母鸡也离家出走失踪在不知哪个角落了,据说正是因此,原主才会在挑水时东张西望寻找,最终导致落水。 鸡棚两旁是胡乱堆着的木柴等杂物,上面盖着看不出材质的布,下午刚下过雪,所以此时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积雪。 团子拼命带苏铮赶去的地方是最外头的一间茅草房,也就是厨房所在之处。 这会儿大概是傍晚四五点钟的样子,冬天天黑得早,天光已有着灰蒙蒙,厨房里也没点灯,两个人影趴在桌边呼噜呼噜地胡吃海塞着什么。见他们进来,其中一人差点没噎着,连忙拳头把胸脯打得咚咚作响,好容易把食物吞下去,一抹嘴巴骂道:“平安你这臭丫头,叫你挖个野菜你去了那么久,人懒可怪不了别人,你回来晚了,晚饭我们已经吃完了。” 像是证明她的话,另一个人也把碗放下,站起来彬彬有礼地道:“奶奶我吃饱了,先回房读书去了。” “好,磊儿你快去吧,小心别,啊。”第一个说话的人顿时声音慈爱得能滴出水来。而被唤作磊儿的少年走到苏铮面前,亲切有礼地笑了一下:“表妹你辛苦了,奶奶没等你吃饭也是看天黑了,再不吃就要上灯,花油钱呢,你别怪她,锅里给留着饭呢,你快去吃,一会得凉了。” 苏铮冷淡地看着这个原主名义上表哥,李存磊走出去,正想去看看锅里是不是真剩有饭,转头就看见团子迈着小腿噔噔噔跑到桌前,掂脚一看,忽然哇地哭了起来:“都,都吃光了,怎么办……呜呜,没饭吃了,没有吃的了……” 李存磊的奶奶,也就是苏团子的外婆黄氏一把揪住他耳朵,来回拉扯:“嚷,嚷,嚷什么嚷?少吃一顿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饿死鬼投胎一样,光知道吃干过一点点活没有?还有本事跟我叫?养你们还不如喂猪。我就不给你们饭吃,饿死你们干净!” 团子耳朵被扯住痛得哇哇大叫,在桌边直跳弹,尖叫声能把屋顶给掀了去。 苏铮皱紧眉,快速走过去一把扣住黄氏手腕:“放手!” 黄氏吃痛,再被这冷沉的声音一唬,不由自主撒了手,团子顿时在地上四处打滚,状似撒泼,黄氏插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浑小子,你再滚也别想老娘煮第二锅饭,撞坏了桌凳仔细我扒你一层皮!” 苏铮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却没有跟她发难,她在团子声音里听出切切实实的痛意,忙放下一直挽着的篮子,觑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打滚的团子按住,然后顺势抱到自己怀里:“怎么了,团子,哪里痛?哪里痛告诉大姐。” 好小子,这么小一个家伙躁起来手脚竟格外有力,苏铮不慎肚子上给踹了一脚,闷哼一声,大力把他压制住:“够了!别闹了!让我看看你伤在哪里?” 怀里的人浑身一颤,叫声和挣扎的幅度慢慢小下来,最后伏在她手臂上抽抽搭搭地哭泣,一下一下地哆嗦,有气无力地跟小猫一样,只是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苏铮附耳一听,是一遍又一遍的“没饭了,没饭了”。 苏铮好气又好笑,此外还有一点点的心酸,小心扒开他一直捂在左耳上的手,只见他脏兮兮的手上脸上竟一片粘糊。 空气里是血液特有的铁屑味。 苏铮目光骤然一冷,转头瞪视黄氏:“把灯点起来。” 第二章 紫砂壶 昏暗中那声音是那么的具有震慑力,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地。 黄氏愣了一下,等到她反应过来,发现厨房里已经渐渐发亮,而光源就是自己手上的油灯。 不知不觉她居然已经把灯给点起来了…… 苏铮抱着团子坐在灯下,仔细一看,他右耳耳根已经被撕裂了,血不断地流出来,流进脖子里,竟是十分骇人。 孩子的肌肤多嫩啊,现在又是干燥的冬天,冻僵的耳朵本来就很容易伤到,难怪他叫得那么凄厉。 苏铮面沉如水,目光能杀人。 “烧热水,拿干净的棉布和止血药来。”她快速地说,见黄氏没动静,提高了声音,“快啊。” 黄氏一震,下意识照做,走了两步终于醒过神来:“你差遣我?!臭丫头,了不起了啊,谁借你这么大胆子来吼我的!” “你……”苏铮想站起来,无奈手里团子放不下,此时动了气亦察觉自己身体里力量严重匮乏。她神色迷了一下,再次意识到自己如今是在陌生的古代,且换了具孱弱单薄的身体。 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是硬碰硬,还是暂时服软?分别会有什么后果?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一句势比人强。 这口气,她咽! 想定之后便是果断行动,她抱起团子,不理会黄氏的目光,大步出门向最里间那间茅草房也就是他们的卧室走去。 正好此时一个女孩从那里艰难而焦急地扶墙出来:“大姐,团子怎么了?我听见他……” “一会儿再说。”苏铮进门将团子放在唯一的一张床上。 被褥是温暖的,也就是说刚才有人一直躺在这里。 她眼神闪了一下,按住团子不让他起来:“你躺着,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她转头深深看一眼跟进来的女孩:“你看着他。”说罢她快速回到厨房,在黄氏夸张的嚷叫声中,有些笨拙地点火上灶烧热水,用剪刀剪下自己中衣下摆一块布料,然后又细细挑了把细腻的草木灰。 等水烧开,倒到缺了一个口的泥缸盆里,端着回到卧室。 把布打湿擦掉团子耳边的血糊,往伤口上均匀撒下草木灰,期间小孩儿一直咬着牙一声不吭,苏铮好笑:“刚才哭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倒是男子汉了?” 小男子汉的脸一红,不过被脏脏的东西遮盖了,他咕囔着说:“刚才,太疼。”说着他又沮丧起脸,“没有饭了。” 他对饭还真是别有执着。苏铮正想说自己想想办法,他又吸吸鼻子说道:“再不吃饭二姐会死的。” 苏铮一愣,看向旁边的女孩。 这个女孩比苏平安矮一点,却要胖一点,据说已经十二岁,叫做苏小妹。 苏铮穿过来的这两天,尤其是第一天,专门躺着没动,就暗地里观察过身边的人,发现这个苏小妹是苏家三姐弟中看起来最健康的。 脸色虽也蜡黄,但总要好看一些,身上肉也多些,而且她是真的几乎不干活,有时候黄氏喊她了,也就磨磨蹭蹭动两下,然后被骂回来,胆子又小得不得了,回来就躲屋子里,饭水都等着别人拿。 而苏平安呢,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小小的手掌上皮肤粗糙干硬,布满老茧和一条条伤口,新的,旧的,看起来比三十岁的妇女的手还糟糕。 才相差两岁,为什么会差这么多? 或许是因为她附身到苏平安身上,对苏平安有天然的认同亲切感,或许十她这个人骨子里瞧不起吃软饭的,所以她对这个苏小妹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更不要说刚才自己在挖菜,苏团子在冰天雪地的外头等自己,而她居然踏踏实实地躺在床上不挪窝。 不过此时团子这么一说,苏铮倒是发觉苏小妹的脸色果然差极,联想到刚才她走路都困难的样子,她微皱眉问:“身体不舒服?” “没,没什么?”在苏铮的目光下苏小妹头越垂越低,声音仿佛蚊子叫,“就是,就是来那个了……我第一次,慌了神,去找外婆求助,惹恼了她,她就说,就说不给晚饭吃。后来我又实在痛得起不来,团子担心我,才说去等大姐你……他以为我吃了饭就没事了。” 苏铮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么今日的事就怪不得她了。不过她又有些意外,没想到古代女孩初潮来得这么早。 她想了想,把布给苏小妹:“你帮团子擦擦,我去看看有没有吃的。” 到厨房引灯一看,她乐了,李存磊也好意思说留了饭,锅里就剩下一层饭皮了,薄薄的能数得清颗粒,估计完全铲起来也不够两口吃的,而且因是地瓜拌饭,这剩下的一层地瓜糊远多于饭粒。 难怪团子一见桌上被吃空了就大哭,原来是清楚黄氏不会在锅里留饭。 她看看周围,这两天她也琢磨明白了,黄氏对家里粮食握得很紧,所有的米、地瓜、土豆、白菜,等等能吃的都被她收起来搁自己屋里,厨房几乎就没生食。 她找了半天,只在裂开了好几道缝的砧板上找到小半颗土豆,以及挂在墙边的破篮子里的三两根萝卜干,土豆氧化得都发黑了,萝卜干嘛,也不知是放了多久的。 此外能吃的就是傍晚她挖回来的野菜。 大冬天能有什么野菜? 她在李家自己的田里找了半天,像觅食的动物一样扒开雪层找,偶尔能看到几株顽强的绿色,是农作物种子发芽出苗了。她作为一个实实在在的现代人,是个地道农事小白,也不知道哪些能吃哪些不能,反正都给弄回来了。 她把野菜从篮子里倒出来,一根根择过来,把像杂草的扔掉,像青菜菠菜之类蔬菜的留下,洗干净,又洗净切了土豆萝卜干,一道放进还有饭皮的锅里,加入适量水,盐巴块,锅铲铲了铲把饭皮弄起来碾烂,然后点火煮起来。 十多分钟后热气腾起来,闻闻,还挺香的。苏铮又等了一会,同时把晚饭黄氏和李存磊吃下的碗筷洗起来――李家厨房碗筷少得可怜,不洗就没得用。 一切准备停当,熄了火,想想,把锅挪了一个位,把烧水的锅加上清水放在余灰上,想着利用余热或许能温出三人洗脸洗脚的水。 如果不是柴火不够她就直接烧了,可惜刚才他烧水黄氏就直嚷嚷了,肉疼得不得了,人在屋檐下,她还不想过于刺激她。 其实冬天水资源也是紧缺的,但这李家的水都是苏平安挑的,最后更是害死了她,苏铮觉得自己不用就便宜了黄氏,她打心眼里不乐意。 盛了两碗大碗且料多的给苏小妹团子送去,苏铮准备回厨房自己一个人喝自己的。 路过三间茅草房的中间一间,她一瞥眼发现木门缝里透出光亮, 对了,这间好像是黄氏的工作室,平时不让人进的,神神秘秘的不知在做什么。 古代农村女性除了种田还能有什么工作? 抱着好奇心,苏铮崭新凑过去,透过门缝看见屋里靠墙是一排大号陶缸,角落里堆着一些颜色奇怪的石头,而黄氏正坐在一张矮木桌前,拿着一把短柄木铲似的物件,正旋转着拍打一团东西。 啪啪啪,潮湿黏腻的声响。 好像是,一坨泥团? 嗯,是灰色泥团捏成的杯子状事物。 苏铮默默看着,忽然低低“啊”了一声,一个词语奥秘脑袋里跳出来:紫砂壶?! 第三章 系统出现 苏铮从前,不,应该说前世了,很喜欢手工工艺,对那种需要动手制作潜心雕琢的东西尤其感兴趣。 小到素描剪纸书法,大到木雕漆器陶瓷,她都心驰神往。其实她不是个温婉古典的人,熟悉的人都说她性格里有暴力因子,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很心仪这种安静的东西。 遗憾的是她只是个为五斗米折腰的小市民,平日里只能通过上网看书来望梅止渴,紫砂艺术作为华夏独特的陶器工艺,在当时也是行情看俏的一门行业,自然得到她的关注。紫砂壶的制作过程她在网上见识过几个步骤,其中就有用各种工具拍打桶身以促使成型的叫过程,跟黄氏刚才所做的是何其相似。再联系那堆颜色异样的石头,她猜测那就是紫砂矿石。 没想到来到古代竟能近距离看到这种作业,苏铮不由自主心跳提速,正想接着看,但下一眼差点没吓她一跳。 只见门缝里一个臃肿灰土的身影正飞扑过来,她果断后退两步,刚站定木门就被刷地打开,黄氏腰粗膀圆凶神恶煞地拦在门口,短柄锅铲类似物捅到苏铮鼻尖,破口骂道:“臭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想偷师?我呸!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做梦了。别以为沾点亲带点故我就心软,信不信我报官把你抓起来!” 苏铮被她一通机关炮般的抢白震住了,待听明白后也得到了一些心意。 首先,她刚才偷看的行为越线了,可能触及偷师的范畴;第二,在这里偷师是很严重的,甚至到了需要打官司判刑的地步;第三,黄氏很生气…… 见黄氏双手乱挥,好像很想扑上来咬人,苏铮歪头状似不解:“偷看?偷看什么?” “没偷看你叫什么叫?” 苏铮无辜地指着厨房门口:“因为我刚才看到一只大老鼠跑进去,吓了一跳才叫的。” 呃,这种天气,老鼠这种顽强的生物应该还是会到处乱爬的吧? “老鼠?”黄氏狐疑地看看她又看看厨房,低淬了声“少见顿怪”,嘭地一下把门关上。 过了两个呼吸,她又打开门瞪着苏铮:“这么晚了还不睡在外头晃什么晃,明早得起来给我干活!” 苏铮看着又一次在眼前摔上的门,摸摸蹭到鼻尖上的灰,抿抿唇,掉头慢吞吞往厨房里行去。 就着昏暗的灯光喝着没滋没味的杂菜汤,肚子里越发饿得一阵阵抽紧,苏铮的思维却飘远了。 这个时代居然有紫砂工艺的存在,她记得紫砂业的兴起是在明朝,可是看这里人的衣着打扮既不像明朝的,更不是清朝,难道是个架空时代?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看黄氏那样紧张郑重的样子,这里的紫砂可能是一个大行业,业内规矩多所以偷师惩罚才很严重。当然也可能紫砂只是小流派,但这个社会普遍地对手工业中的技艺传承看得颇重。 无论如何,都是个好消息吧。 苏铮垂下眼睛,裂了两道口子的调羹缓缓搅动浑浊的汤水。 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就想明白了,在普遍男尊女卑的封建古代,最怕是处处受制于人,最终沦为男子附庸,三从四德那些东西她想想就倒胃口。而要做到个人的独立自主,最基本的是经济上的独立。 现实点说,没有钱,到哪里都挺不起腰杆子,这点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所以,她必须有自己的职业。 但她身为女子,又于农事无知,最后没有本钱也无经商头脑,做官、务农、经商,这三条大路对她而言都不现实,手工工艺,虽不能出人头地,但若只求一世安宁自在,或许是最好的出路。 吃过不是晚饭的晚饭,三人将就洗了洗,就挤在一张床上躺下了。 苏铮生性不喜与人接触,和两个陌生的小孩一起睡只觉别扭非常,不过两晚下来到底熟悉了不少,她适应能力又强,这会儿选了最外边的位置,扯了点又硬又薄还散发着霉味的棉被,安然闭上眼睛。 身后两个孩子冷得直哆嗦,黑夜里能听到牙齿上下打架和吸鼻涕的声音,苏铮皱了皱眉,蓦地起身,把他们吓了一跳。 “大、大姐?” 苏铮不语,摸黑趿着冰冷棉鞋在屋里唯一一个破箱子里一阵翻找,见是能穿的都翻出来,一股脑扔到床上:“都穿结实点,剩下的拿来盖,快点。” 苏小妹缩在被子里颤声问:“大姐,现在就穿厚的睡,以后天、天更冷了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晚就挨不过去还谈何以后?苏铮自己起来这么一会儿也觉得寒意侵骨,生生打了个寒噤。她忧心忡忡地看看被风吹得啸动的窗户,忙回到床上去,也开始套衣服。 睡了不知多久,苏铮隐约觉得后背一阵发热,迷迷糊糊的嘟囔声传入耳中。苏铮揉了揉眼睛,下意识往床头摸去想拿起手机看时间,摸到一半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她僵止了片刻,低低一叹,睁开眼等到眼睛能适应黑沉光线,才向身后的异样看去。 躺在床中央紧挨着她的是团子,此时他紧紧蜷缩成一团,除了一个脑壳其他部位都埋在被子里,嘴里叽哩咕噜无意识地念着什么,时不时头一颤腿一蹬,跟抽筋了似的。 苏铮伸手一抹,额头烫得吓人。她惊觉不妙,忙下床点起油灯,把团子捞出来一看,只见他双目紧闭两颊通红,嘴唇直哆嗦,被扯烂了的右耳耳根处不知何时又渗出鲜血,糊了枕头棉被一大片。 苏铮急忙拍打他的脸颊:“团子!团子醒醒!” 叫声把里面的苏小妹吵醒了,她迷糊地问:“怎么了?” “团子发烧了。”苏铮把团子塞给惊起的苏小妹,自己匆匆穿上鞋子,一边抓起棉大衣往身上套,一边跑出去。 大力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屋里灯光一下子被吹灭,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地上隐隐约约的积雪反射着惨淡光芒。 她反手带上门,随手抓了旁边的扫把穿过门环扣住,防止风把门吹开,然后辨认了一下方向,向两间砖头房里的黄氏的房间跑去。 “开门!快开门!”拍打门板的声音在寂静夜里嘭嘭作响,不一会儿屋里就传来黄氏恼火的骂声:“作死啊,大晚上吵什么吵?” 苏铮拍得更用力:“快开门,团子发烧了,有没有药?” 她本想问要去哪里找医生,不过随即想到原本的苏平安一定知道,自己突然这么问很奇怪,话到嘴边就转了一个弯。 里头骂骂咧咧,好半天才门才打开一道缝,里头黄氏污头散发没好气地道:“你说臭小子发热了?发热了来找我干什么?我又没药,又不是大夫。” “那你给钱我去找大夫。”苏铮话一出口黄氏就嗤笑一声,苏铮不防竟被一手指戳到脑门上。 “你是掉河里淹坏脑袋了吧?找大夫?你忘了最近的一个大夫在王水村,风天雪地黑灯瞎火的等你走到天都亮了。还找大夫,不如直接办丧事!” 苏铮心里一凉:“那怎么办?” “怎么办?地上抓捧雪给他擦身子凉凉,再不行扔到后山埋了干脆。这么冷的天谁没个伤风发热?乡下人命贱,熬得过去是福,熬不过去就是命,比不得你们三姐弟金贵,张口就要药汤子。”黄氏阴阳怪气的刻薄说完,嘭地关了门,低低还传来,“真是的,以为自己还是官小姐呢,吃药?吃药还不如买斤肉,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们这三个吸血虫。” 苏铮又怒又急,也没去停她后面说了什么,迅速想了想,果真回房找了块布,从院子积雪上刮了最上面的一层,包成一团,给团子擦额头手心。 想想仍不放心,火急火燎地烧了开水喂团子喝下。 苏铮和苏小妹忙活了大半夜,团子体温却不降反增。苏小妹终于撑不住哇地哭了出来,抱着团子边哭边说:“都怪我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让我吃到饭,小弟也不会去等大姐而吹风,不会被外婆打,现在就不会发热。我该死,小弟姐姐错了,你打姐姐吧,你睁开眼睛打我骂我吧。” 她想摸又不敢摸团子受伤的耳朵,呜呜哭得伤心难抑:“都是我不好,你耳朵裂成这样我还用草木灰给你随便抹,我就是疼死也应该跑去找大夫给你好好看。很疼对不对,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 苏铮闷头坐在一边,她心里不好受,被这么一哭更是心烦意乱,竟有种那字字句句都是在埋怨的自己一般。 团子吹风等她,她不知道;团子被黄氏揪耳朵,她就在旁边却没及时阻止;就连草木灰,都是她给敷的――她潜意识里也觉得那点伤虽然惨了点,但也严重不到哪里去,又是冬天不容易发炎,随便处理一下就好了…… “姐姐,不哭……”幼嫩细微的声音响起,苏铮一震,急忙向团子看去。他吃力地伸着小小的胳膊,好像要帮苏小妹擦眼泪,可是他实在太虚弱了,手伸到半空掉了下来,嘴里却乖巧地重复着:“姐,不哭……” 苏小妹哭得更厉害了。 “团子,你觉得怎么样?哪里不舒服?”苏铮摸摸他额头,还是滚烫。 团子茫然地歪着头,因为太瘦,颧骨突出里,在灯下尤其明显,毛茸茸湿漉漉的大眼睛好像受伤的小兽,瘪了瘪嘴好似要哭,却拼命忍下:“大姐,你……叫二姐,别哭,我不难受……” 他慢慢合上眼睛,嘴巴动了几下,几不可闻地说出几个字:“团子,不难受,就是,就是,饿……” 好饿,好饿…… 苏铮鼻子一酸,拳头紧紧握起。 为什么会这样?好好一个孩子,这么乖巧,这么懂事的一个孩子,还没长大就要凋亡吗?就仅仅因为一个发烧而被夺取性命吗? 是她!是她太无能了。 如果她能弄到吃的,如果她能请来大夫,如果她有药…… 槽牙紧紧相扣,心里的情绪越来越激愤,无力,自责,悲戚,不甘,她仿佛回到很久之前,无能为力的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 似有万丈波澜起伏,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呼吸越见急促,就在她这具虚弱身体快要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时,一道“滴――”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跳出,随即电子合成般冷硬的声音响起:“由于宿主情绪激动,等值兑换系统激活成功,系统开启倒计时:十,九,八……” 第四章 等值兑换系统 苏铮刹那石化,表情凝固在脸上。 她、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她看看苏小妹和团子,他们俱都没有反应,好像什么都听到,而在这时脑海里的倒计时结束了。 “激活成功,是否开启系统?” 苏铮晃了晃头,掐自己一把,确定没有产生幻觉,电子合成般冰冷的声音再一次问道。 这次她听清楚了,这个声音来自自己身体里面,好像直接和她的思维相连一般。她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思索了片刻,心道:“开启。” 眼前景物一阵晃荡,她下意识闭上眼睛,可这一闭险些将她吓一跳。 眼前,不,脑海里竟出现一幅清晰巨大的淡黄透明光屏,就好像科幻电影里的那种三维立体屏幕。光屏上空空一片,清脆而没有情绪的系统声音说道:“等值兑换系统首次开启,数据输入中。” 语落,光屏顶端中央出现蓝色打字:等值兑换系统,下方是三个长方形边角圆润的按钮,上面依次标识着:选择域、定义域、牺牲域。 苏铮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如果意识之中她有眼睛的话,这时一定是瞪得老圆的。不怪她不淡定,是眼前发生的事太过离奇,出乎了她最狂野的想象力。不过很快她就接受了,如果连穿越都能发生,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不可能? “系统首次开启成功,奖励宿主能量值1000点。” “奖励宿主系统使用指导一次。” “现外界有一濒危病人,请问宿主是否救治。” 系统声音接连响起,苏铮定了定神:“救治。” “宿主目前等级太低,只能使用选择域,请进入。” 苏铮定睛一看,果然只有标着“选择域”的按钮散发幽蓝光芒,其他两个则是灰色的。 意识里没有手,她盯着“选择域”心里想着进入,光屏一闪,出现一张新的界面。 上方中央大字变成“选择域”,示意此时她已在“选择域”领域中,下方一左一右是两个按钮:已有兑换和越级兑换。 “宿主目前等级太低,'已有兑换'中无药物,请进入'越级兑换'进行兑换。注意,在'越级兑换'中的兑换,有10%的惩罚消耗。” “越级兑换”,顾名思义,是超越目前等级而进行的兑换,不过惩罚消耗又是什么? 苏铮不及多想依言进入,只见界面上便出现“主食”、“蔬菜”、“生活用品”、“药物”等等词汇。 点击“药物”,系统问道:“是否锁定病患目标?” “有什么区别吗?” “一旦锁定病患目标,系统会自动对病患目标进行诊断,从而给出药物,否则由宿主自行选择药品。注意,锁定目标将导致10%的惩罚消耗。” 不用想,苏铮选择了锁定。 一经选择,她脑海中就出现了团子的影像。 他以被抱着的姿态出现,脸色潮红,头歪向一边,小胸膛几乎看不出起伏,呼吸又急又短渐趋微弱,耳根血液凝成狰狞的血痂。 苏铮握紧双拳:“快诊断!” “诊断进行中,请稍后。” 一道虚拟的幽蓝光芒将团子从头到脚扫描一通,接着系统又问:“扫描完毕,配方完毕,请选择普通疗效还是特殊疗效。” 还有选择?! 苏铮不禁觉得这个系统真是麻烦,不过她还是询问了两种疗效的差别。 “普通疗效,给药按标准水平,见效较慢;特殊疗效,针对病患目标具体情况增减用量,得出最适合的药丸,药到病除。注意,使用特殊疗效将导致10%的惩罚消耗。” 苏铮明白了,普通疗效相当于在知道得了什么病的情况下,提供治这种病的标准药物,但每个人的身体素质不同,同样是发烧也有轻重之分。是呼吸道感染还是扁桃体发炎,是侧重咽喉痛,还是鼻塞头痛? 而特殊疗效则解决了这个问题,完全的量身定做,不用担心有副作用或者吃了药却没用,那个药到病除实在令人心动。 苏铮看看团子,咬咬牙,不就是多10%的惩罚消耗吗,虽然不是很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但前面已经有两个了,还差这一个? 她坚定地选择了特殊疗效。 “此次兑换,药物需7000点能量值,惩罚消耗累积30%,为2100点能量值,共计9100点能量值,宿主能量值余额不足,因首次兑换允许赊欠,请确认是否兑换。” 系统声音冰冷地说道,苏铮轻抽了一口气。 9100?如果没记错,系统奖励给她的启动能量值只有1000点,不知道这个能量值是怎么算的,兑换能力强不强,但无疑9100点对现在的她来说实在太贵。 而且用掉之后要怎么把它给赚回来? 有许多疑问和顾虑,但苏铮也知道如果拒绝了,团子或许熬不到明早。 一边是活生生的人命,一边是不知道是什么的能量值,如何取舍其实无需犹豫。 苏铮毅然选择是。 全身好像被激流冲刷,她精神一振,随即右手手心一热,感觉多出来一样东西。 她连忙睁眼一看,却是一粒黑乎乎微热的丸子,食指指甲盖般大小,没有特别的光泽和气味,朴实无华得掉在地上都不会引人多看一眼。 这就是救命灵药? 好像知道她的疑惑,系统说道:“鉴于宿主目前弱小,无自保能力,系统出品物一律走普通路线,其非凡之处只有使用者能体会。” 苏铮顿时了然,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这药丸一出来就是光芒四射奇香四溢,不等于告诉别人这是宝贝让人来抢吗? 不过系统声音里那似有若无的嘲讽味道是怎么回事…… 苏铮握握手,趁苏小妹哭得没气不防备时把团子抱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着,看看药丸又看看气息奄奄的团子,一咬牙,把药丸塞到他嘴里去。 本来她还担心团子会咽不下去,事实是药丸一进他嘴巴,无意识的小孩儿喉咙滑动了一下,再扒开他的嘴看,已经看不见药丸了。 而不知是不是苏铮心理作用,她觉得团子的呼吸不是那么喘了。苏铮眼睛一亮,对这药不由得多了一份信心。 折腾了大半夜几人都累极了,眼见团子有所好转,苏铮把他安置好,又难得温柔地将苏小妹哄睡下,自己也躺下,合上眼仍旧是那幅光屏,好像特地等侯她一样,系统冰冷的电子声音也于此刻继续:“等值兑换系统首次体验圆满结束,如欲继续使用系统,请加紧劳动,努力积累能量值和经验值,完成升级,等级越高,可兑换物品越丰富。此次系统使用指导到此为止,再见。” 卡一声,好像电视机突然断电,闪了一下后完全黑屏。苏铮瞬间陷入黑暗之中,一股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不过既然系统也鼓励她继续努力,不必担心之后找不到它,苏铮放松下来,任由疲惫将她带入梦想。 第五章 买青泥 “啪啪啪。”粗鲁但刻意压低的拍门声打破黎明的寂静,“平安,臭丫头,快起来干活。” 苏铮挣扎着睁开眼睛,入目还都是雾蒙蒙、黑里带着灰蓝色的浑浊光线。 天还没亮。 苏铮第一反应是去看团子,但显然有人比她更早更心急。 “大姐你来摸摸,小弟是不是不热了?”苏小妹半撑着紧挨着团子,一手搭在他额头,见苏铮醒了满是惊喜地道。 苏铮摸摸团子的额头、脸颊、手脚,温度全部正常,再凑近看他耳朵,血痂下面伤口竟全都愈合了。 她能感受到小孩子呼吸正常平稳,睡得十分踏实,昨晚的高烧濒危仿佛只是幻觉。 她怔了一会儿,直到苏小妹又难耐急切地问了一遍,才吐出口气说:“嗯,退烧了,已经没事了。” 药到病除果然不是说说而已,这吃下药才几个小时啊,连伤口都没痕迹了。 等值兑换系统到底是何等造孽的存在? 苏铮怔怔看着自己的右手,大概惊喜过头了,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过她是暗暗警醒了,系统的存在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人死了还是怎么了?睡得跟猪一样,再不来开我就砸了!” 门外黄氏早等得不耐烦,压着嗓门骂道。苏铮忙应了一声,看看用脸贴着团子喜极而泣的苏小妹,心中感慨。 虽说不喜欢她的懒散怯懦,但就冲她如此紧张团子,她就是一个好姐姐。苏铮看人尤其注重看其是否有情有义,对亲人好的人在她眼里都不是坏人,一时间对苏小妹好感度上升不少。 “你继续睡吧,看着点团子,自己也小心点,你现在也很容易生病的。” 苏小妹低低嗯了一声,看苏铮一眼,小心翼翼地躺回去。 见她躺好了苏铮才穿上衣服开门,黄氏见她就问:“那小子怎么样了?” “熬了一夜终于退烧了,不过身体也更虚弱了。”苏铮随口道。 “哼,到头来不是没事嘛,还火急火燎的,到底贱命一条,天都不收,还要留在这里继续糟蹋粮食。” 苏铮脸色一沉,黄氏也察觉自己说得过了,断了话头,口气却更冲:“还愣着什么,跟我过来,记着别发出太大动静。” 苏铮在原地逗留可片刻,还是跟上去。 黄氏带苏铮来到院子外边,在这座叫做李水村的小村落里,李家的位置颇为偏僻,门前一条小道一头通向所谓的后山,一头连通村里,苏铮昨日从村里面的李家地里回来走的就是这条小路。 刮了一夜风雪还没停,迎面吹来又冰又糙,空气里的寒冷简直要把人冻僵。泥地面颇为泥泞,踩上去吧唧吧唧作响,一不小心就能跌一跤。 苏铮出了院门就左右张望,无奈此时应该才刚刚破晓,四下里虽说不是乌漆抹黑一片,也看得不远,不知道黄氏神秘兮兮地把她喊出来是做什么。 黄氏把她带到一个隐蔽的拐角,这里居然有一人一车在等候,黄氏指着车上的麻袋:“你抬这头我抬那头,一起把这个抬回去。” 苏铮看着那麻袋:“这是什么东西?” “是顶好的青泥,绝对正宗不掺杂质,能做出紫砂细货的。”站在车边的人立马嘿笑接话。苏铮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细细瘦瘦一个人,五官看不清但神态是绝对的讨好,双手不停互搓着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局促。 听到紫砂二字苏铮眼里飞快亮起,不过还没等她说话,黄氏就不耐烦地道:“废话什么,快抬进去了,一会儿天亮了该让人看见了。” “嘿嘿,那个,大姐,那个钱……”小伙子重重搓着手。 黄氏皱紧眉头,不情不愿地从腰间摸出一串用线串起来的铜板:“呐,五十文,拿好了,别回头掉了赖我没给你。” “才五十?”小伙子不敢置信地伸出五个指头,尖尖眼瞪得老圆瞪,“大姐,这一车都不止五十斤,现在市面上青泥行情高咧,再差的都有十几文一斤,而且谢谢都是风化好的,你看看都是一颗颗都才黄豆大小,你拿回去就能把它磨碎了陈腐,半年后拿出来制坯正好赶上明年八月份,烧窑的好季节啊。那时候紫砂坯销路好,您做多收入就多不是?哪有这么好的事?” “哼,你也别说的轻松,什么顶好的正宗青泥?别坑人了,好货都给那些大泥场大作坊当宝贝似的藏起来,能落到你手里?再说了你有本事就拉去市场卖高价啊,还跑来这里吹风?”黄氏不屑地说,接着压低声音语重心长,“你这泥哪来的咱都清楚,你说这邻里十八乡还有谁敢收你的货?婶子也是见你大冬天的不容易,否则婶子家里一窝的孩子要养,哪里敢帮你担这个风险?” “你也体谅体谅婶子,你也说了,这泥料拉回去又不是马上就能生钱的,中间有多少步骤多少麻烦?我们不像你们,泥料过过手就净赚一笔。赚的都是辛苦钱,价格再低我可就亏了。” 她软硬兼施,但小伙子也不是善茬,任黄氏怎么说,不加钱他就是不卖,一股子痞味,两人磨来磨去,最后五十文变成七十文,苏铮在一旁看着既觉得有趣,又暗暗摇头。 “呸,一个男人斤斤计较的,活该挣不到钱,一把年纪没家没业,得了几十文钱就得意得尾巴翘天了,目光短成这样看你哪天就吃不上饭。” 黄氏一口黄牙碎碎念碎碎念,不过当卸下麻袋她就笑皱了一张菊花脸。 上好青泥啊,五十来斤才七十文钱,真是赚翻了。 黄氏把麻袋搬到院子角落的摇摇欲颓的棚子底下,打开袋口抓起一把黄豆般大小的淡紫色碎石笑得见牙不见眼,半晌高兴完了才对苏铮道:“你在这等着。” 说着急吼吼地冲进了她的工作室。 苏铮低头看着脚边从袋口里漏出来的青泥,蹲下摸了摸,掂了掂,感觉跟寻常石头一般无二。 就是这种东西最后能变成软软的泥条,并制作成绚烂多姿的紫砂器? 黄氏搬了个木盆连带一台小石磨又过来了:“看清楚了,这是单人牵的小磨,你今天要做的就是用它把这些青泥斗磨成粉,像这样……” 第六章 舅母上门 黄氏说着把那十二寸蛋糕般大小的石磨放在木盆中央,抓了两把青泥放进石磨的上盘,推动石磨推手,顺时针打转起来。 青泥慢慢掉进石磨入口小洞,接着石磨上下两个石盘间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令人怀疑它们会不会就此崩掉,可事实是在磨了十来圈之后,石磨旁出粉了。 细沙状的泥粉纷纷坠落,正好落进木盆,积起薄薄一层。苏铮捏起一搓抿了抿,细腻如面粉种也有磕皮肤的大粒:“这些还没磨碎。” “没事,前后要磨好几次的,磨完后还要过筛子,磨不碎的杂质都会被分出来。”黄氏心情好,难得和气地多解释了两句。 示范过一遍黄氏就要苏铮上手,苏铮有些犹豫,一大早起来没洗脸没梳头,最重要的是饭都没吃饭,这就要开始工作了?就算是头牛也要喂饱了再下田吧。 “不干活就别吃饭!”黄氏像看出她的想法,扯起尖锐嗓门叫,“包括你那两个宝贝弟妹都别吃了,这里可不是你们以前苏府,能供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我李家穷,养不起闲人。” 苏铮眼神闪烁了一下。 苏府?莫非苏家姐弟还有来头? 她没有继承苏平安的记忆,只知道苏家姐弟是由他们母亲,也就黄氏的女儿在四年前带回来投奔娘家的,而苏母不久之后就得急病死了,三个孩子由此寄人篱下处境尴尬恶劣。如果苏家家境甚好,又怎么会让孩子到这里来吃苦? 她敛下心思,低头挽起袖子:“那就请外婆去做早饭吧,不然饿得没力气我也没办法帮外婆干活了。” 她坐到小板凳上推起石磨,变得这么温顺,一是因为现在还不能得罪黄氏这位衣食父母,哪怕她再讨厌,另外是她突然想起一件事,等值兑换系统里的能量值,好像要通过劳动换取来着…… 她学着黄氏推动石磨,一入手就觉得阻力很大,就好像要把巨大石块从另一块上生生推开,不但摩擦力大,而且手下传来的坑坑洼洼的震动把手腕都震麻了。 一圈,两圈……九圈,十圈…… 实力圈下来,苏铮手腕都开始泛酸发痛,可还是内磨出粉末来,一点效果也没有。 她看看干燥发红的手掌,才知道没有想象中的简单。 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做豆腐的师傅用大石磨磨豆子,白嫩嫩的汁水一波波淌下来,看起来轻松写意,刚才黄氏也不见多吃力,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就这么难? 是有什么技巧吗? 她看着生日蛋糕大小的石磨,眼波略沉,撸下袖子垫在掌心,再次握上推手,细细感受推动时的速度、角度、力度及反震力之间的关系…… 苏铮是那种一旦沉下心来做一件事,就会忘乎周遭事物全神贯注的人,若不是有这个特点,她大概也不会喜欢上外人看似枯燥的手工类。 不知不觉地,天渐渐大亮,风雪也小下来了,李水村的村口慢慢驶进一辆马车,熟门熟路地朝李家院子而来,马蹄哒哒的声响由远及近越发清晰。 “请问,亲家夫人在吗?李少爷在吗?”一个娇嫩清脆的声音打破院子里的安静。苏铮抬头便看见一个绿色棉袄、生得张可爱娃娃脸、十三四岁般大的少女推开半掩的院门探头进来。 “你是……苏平安苏大表姑娘?”对方看到苏铮,愣了一下。 苏铮停下手里的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并且令她莫名其妙的是,对方眼里好像有一抹敌意。恰好这时在厨房里忙碌的黄氏听到动静出来:“是谁呀?诶,你不是磊儿他娘身边的丫鬟小桃吗?你怎么来了?磊儿他娘呢?” 绿袄少女小桃点点头:“哎,难为亲家夫人还记得奴婢。” 她推开院门,露出后头一辆灰绿色的马车,上前掀开车帘子,搀扶着一个女人走下来:“姨娘,亲家夫人在呢,您小心点下。” 那个女人穿着一身似红非红的棉质衣裙,头上绾着个复杂的妇人头髻,斜插两根银钗,耳朵上挂着长长的翠玉坠子,衬得脖颈修长白皙。脚上是前头尖尖的鞋,提裙下车时鞋尖微露,显得格外的小巧玲珑。 苏铮微微睁大眼,古代美人? 美人动作优雅地下了车,站在尚有残雪的湿地里,细长眉头稍稍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抬头对黄氏展颜一笑:“亲家母,别来安好?” 黄氏怔了一下,好像很是吃惊,然后表情就生动起来:“哎呀哎呀,稀客呀,快请进来坐。磊儿,磊儿你娘来了,快出来。” 李存磊屋里一阵响动,听着是人从床上爬起来,不多一时,一个蓬头散衣的人就从里头冲出来:“娘来了?在哪呢?” “泼皮,这么邋遢的像什么样!李存磊的母亲胡氏见到儿子,眼里的高傲就淡去不少,带着些微的宠溺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襟,“怎么睡到这个时辰才起?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有时间得用来温书,过了年可就是乡试了,娘还指着你给考个秀才回来呢。” “哎呀,孩儿读书可用功了,不信你问奶,还不是昨晚被人给吵到早上才起迟了。”他说着瞥苏铮一眼,好像再说都是她害的。“好了不说这个,娘你怎么来了?没年没节的刘府怎么让你出来了?” 胡氏没忽略儿子的眼神,跟着看了眼苏铮,没想到没看到记忆之中的冷然沉默埋头苦干,反而对上了一双清冽沉静微带点好奇的眼睛,不由得一愣。 “娘?” “哦,没年没节我就不能来看你了,还是磊儿嫌弃娘,不耐烦见到我?” “怎么会呢!” 几人说着移去厨房。厨房里因为黄氏正在做早饭而比外面温暖,但狭小的空间塞了几个人就显得十分拥挤。 胡氏叫小桃从车上拿出从镇上带来的烧饼馒头,还有一条排骨,几斤白糖,一些乡下难见的干活等物。 “来得匆忙,亲家母别嫌弃东西少。” “你来就是了,还带什么东西啊,我们自己有吃的。”黄氏虽然这么说,但她转身挂肉的时候苏铮还是看到她脸上的不悦,绝对是嫌东西太少了。 苏铮却不嫌少,尤其是看着桌上已经冷却的大饼馒头,胃里直冒酸水。天知道她有多饿,自穿越后每顿连吃个半饱都没有,要不是她意志坚强这会儿都能扑上去了。 不过她正被黄氏使唤着打扫院子,光能看不能吃。 “平安,先歇歇吧,晨食还没吃过吧,快来吃。”胡氏坐在铺了帕子的长凳上朝她和颜悦色地招手,等她过来了却是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嗯,一段时日不见我们平安都长成大姑娘了,这个模样比你娘都要好得多,将来定是个大美人。” 苏铮有点不喜欢她的目光,就跟过安检时那扫描器一样,像要把人看透,处处是估量般的深意。 二十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有这种眼光的人往往会有些不单纯的目的。 不过这么凑近一看,她倒是也看清这位原主的舅母了。 远看她是个三十许的美妇,不过就近了却发现没有那么好看,脸上粉擦得厚厚,香气简直醺人,眼角有明显的鱼尾纹,皮肤白皙,却有点病态,眼底躺着憔悴的青影,显示她日子也不是那么好过,至少不像她带银带玉的这么风光。出色的地方是眼角尖尖带翘,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妩媚。 苏铮不由想到,听小桃称呼她为“姨娘”,再看她叫黄氏为亲家母,且母亲穿好戴好,儿子家里却穷得不行,这么看来胡氏不会改嫁给别人做了小妾吧。 她瞅一眼馒头,琢磨着细声问:“我能不能把馒头拿回房里和团子小妹一起吃。” “当然可以。”胡氏让小桃嘿包了三个馒头三张大饼,让苏铮拿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胡氏若有所思地问黄氏,“这丫头是不是哪里不一样了?” 第七章 先还债后赚钱 “能有什么不一样?除了更懒了,胆子也更肥了。”黄氏还在为苏铮一下子拿走的大饼和馒头肉疼,嘴巴一咧,就把昨晚苏铮拍门讨药的事原原本本说出来。 “结果早上又说团子没事了,好了,哼,她就是在瞎折腾,小妮子大了就越不听话,也不想想要不是我收留了他们,他们仨儿早四年前饿死了,还有今天?” 胡氏拈起手帕压了压唇角,掩下一抹嘲讽。还好意思说当年,要不是看在大姑子带回不少银钱,当时黄氏就不会让人他们母子四人进门,昧了钱就得给人养孩子,这天经地义的事在她说来倒像吃了多大的亏似的。 而且啊,胡氏厌恶地看看这厨房,拿到了钱也不知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守着钱就能生钱吗?还好她改嫁出去了,否则岂不得跟着吃苦? “那听亲家母这么说,平安这孩子倒是变得有些奇怪了,以前可是细声细气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的。” 黄氏也听了也疑惑,琢磨着道:“说起来她是落水发烧之后变得不同,不会这里烧坏了吧?”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想想又自己推翻掉,“其他方面也没怎么样啊,这人啊,大了总会变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氏暗暗咬牙,这老婆子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跟她说话真是累死了。她看到旁边吃东西的李存磊,眼珠一转忽然有了主意,摸摸他的头,温柔地笑道:“磊儿过了年就十七了吧,这个年纪也该成家。” 李存磊一愣,顿时满脸通红:“讲、讲这个做什么?” “这可不是儿戏,你明年就要考秀才了,将来是要走仕途有出息的,本来最好是找个能做你助力的妻子,可惜你爹去得早,娘又没本事,娶不上好的,那就娶个听话懂事的,至少不会拖累你不是?” 胡氏面色微忧,有些犹豫地道:“平安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模样好,性子好,最重要的是出身也不错,本来是个好选择,所以当初你爹和你姑姑定下这门亲时,我没意见。可现在听来,莫不是她从乖顺变得有主见了?这却未必是好事了。” 黄氏一拍大腿:“哎呀,正是这个理,那,那磊儿他娘,这可怎么办?” 厨房外,苏铮站在屋檐下脸上没有表情。 她拿回吃的却发现没水,噎得慌,想过来倒水喝,没想到就听到了这些话。 这是……准备娶她却又嫌弃的意思? 她咬了一口干瘪冰冷的包子,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转身回了茅草房。 骗苏小妹和团子说自己要休息,苏铮躺在床边合上眼睛却是默念了一句:“进入系统。” 没有令她失望,黑暗的意识之中光影微晃,一个淡黄色恍若透明的光屏如同水波一样浮现出来,中央上面正是“等值兑换系统”六字。 若说如今她有什么依仗,一是成熟的现代灵魂,另外便是这个莫名出现有如神助的系统了。 情况不利于己,必须第一时间弄清楚自己有多少力量,怎么使用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这次她看清楚了,光屏上写着“选择域”、“定义域”、“牺牲域”三个按钮除了“选择域”发着幽蓝光芒,其他两个按钮是灰色的,大概就示意着不可操作。 她进入“选择域”,上次去的是“越级兑换”,已经知道在里面兑换物品有额外的惩罚消耗,她暂时不去理会那里,而是进入了“已有兑换”。 “已有兑换”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绿色的阿拉伯数字“10”,苏铮不解其意,直接进入,按钮下面立即弹出一个文本框一样的东西,上面列着一个个名词,苏铮很熟悉的名词。 水,白米饭,馒头,碗筷,衣服,牙刷,毛巾,脸盆,水果刀,打火机。 十样,一共十样。 苏铮明白了,那个“10”便代表着现今能正常兑换的物品共有十样。 接着她便有些激动起来,这十样都是她目前需要的东西啊。 水,牙刷,毛巾,脸盆,她已经好几天没正常洗漱了,古代的用具以及和人共用毛巾脸盆让她十分的不习惯。 衣服,现在她只有一件破破烂烂并且十分不合身的棉衣,根本御不了寒。 水果刀,能切东西,必要时候还能防身。 打火机的话,有了它生火就再容易不过,古代要得到火种太不易,火折子之类的又容易受潮失效,当时厨房生活这件事她困扰了很久才琢磨明白。 当然最最叫人激动的还是那个白米饭和馒头,天知道苏铮已经受够了饿肚子的滋味,有粮食就有底气了,至少,即使无处可归,她也饿不死了…… 对于目前系统里能兑换的东西,苏铮虽觉得还是太少,但比起什么都没有已经很满足了。 不过她可没忘记,兑换兑换,都是要用能量值来换东西的,而她好像已经欠下了很大一笔债,不知道还能不能兑换。 想了一下,见光屏上没有其它表示解释之类,她试探性地选择了白米饭。 “一碗白米饭需要210点能量值,宿主目前能量值为负,且等级太低,不能兑换,请先寄了积累能量值。” 系统一如既往的冰冷声音冒了出来,苏铮暗暗吐了下舌头,原来除了第一次,以后真的不能再赊欠了,这系统真是严格。 空有宝山而不能拿取,苏铮第一要做的事就是先积累能量值了,不过这个能量值具体到底是怎么积累的? 她对系统发出疑问,结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看来所谓的系统使用指导也是一次性的,以后都要靠自己琢磨。 苏铮没有失望,她性格里从来没有坐享其成的懒惰因子,自力更生才是她的宗旨,当下非常认真地探索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居然真被她发现了一个新的功能:个人中心。 就像各大网站里用户的个人中心一样,上面显示着用户的基本信息,苏铮找出来的这个上面就标注着以下内容――她的能量值和经验条,无论在哪个界面都会显示在那,强压住激动忐忑她看清那里的数据。 姓名:苏铮 等级:0 能量值:-7847 经验:21% 简洁直白,不用解释就能看明白了,等级0,是因为她才开始用,21%的经验大概是昨晚换药得来的,但是这个能量值就有些奇怪了。 苏铮记得很清楚,最初系统给了她1000点能量值,救苏团子的药花去9100点,也就是说现在她应该还欠着8100点才是。 她什么时候还了253点的? 苏铮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出在磨青泥上,虽然才磨了半个来小时的样子,但也消耗了体能,难道那些体能就转化为了着253点能量值? 越想越有可能,苏铮一下子振奋起来,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半个多小时就能转到253点,一个小时就是500点,那么还清债务就只是两三天的事了,那就意味着两三天之后她便能用上系统里的东西了! 苏铮按捺住喜意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快手快脚地回到院中棚子下面重新磨起青泥来,她如此自觉的举动让胡氏三人都有些吃惊,不过她可顾不得别人怎么想了,她很清楚这个系统若能充分利用起来,将是她在这个时空安身立命的强大助力,眼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它重要。 第八章 收坯 李水村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山坳般的地方,处处农舍散落,下方一条不大的河流从山里蜿蜒流出,两岸芦苇枯黄,一片萧索。 此时芦苇丛里便慢慢走出一个瘦小孤单的身影,肩上两只水桶的水随着她的步伐一路倾洒,耳边是哪家在扯着嗓子喊孩子归家吃晚饭,哪家又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才吵架,她抬头看了眼即将按下的天色,憋着口气加快脚步,一晃一晃地跨过大半个村子来到独门独户的李家时,才发现院门口围着不少村民。 而且路边停着一辆牛车,车边站个一身肌肉和灰尘,一看就像搬运工的那种男人,还有一个比较瘦小,手上拿着马鞭,应该是车夫。 这辆车牛很壮,车身很长还搭着四壁和篷,看不清里面装了什么,但很能装就是了,车底下是四个轮子,每一个都很宽,防滑平稳的那种。 这是又怎么了? “老规矩,看了货色再定价格。”院子里面一个中年男子微沉的声音响起,过了一会儿啧啧叹气,“李长三的手艺就是比其他人要高上那么一两个台阶,李家婆子,你得了你男人的真传吧?” “那是!”这是黄氏得意洋洋的声音。 可接着男人语调一转,惋惜地说:“可惜,就是泥料太差了。你这婆子,怎么就是不舍得多花点钱买好的泥料呢。” 苏铮听了隐隐明白了什么,便放下水桶扁担,费力地挤进人群,看见黄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难看,而一个中年男子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端详着什么东西。 苏铮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中年男子手上的东西,只见那是一只巴掌大小的茶壶,圆底,肚子鼓起来,盖子和把手都很普通,和前世里复古风的茶壶有点像,不过它的颜色是灰褐灰褐的。 苏铮睁大了眼睛,一瞬间明白了这是什么东西,紫砂壶啊,已经做好的紫砂壶!不过,为什么是这种颜色? 她想了下,朱红色的紫砂壶以及其他颜色的壶的图片她在网上都有看过,都说紫砂烧成之后色彩丰富美丽,可看这只跟普通泥巴无异的茶壶,她不禁好奇它真的能变色吗? 中年男子放下这个,又拿起另外一个看,地上三样都是茶壶,样子也都差不多,苏铮看不出优劣,但看那个质感,好像挺坚硬的,不似一碰就坏的样子。 现在这个情况,是人家来收紫砂壶吗? 苏铮的目光从壶转移到中年男子身上。 这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头上一顶厚厚的不知材质的帽子,几乎把眉毛眼睛都掩去了,下巴宽厚,长着有些邋遢的络腮胡,好像很多天没打理了。身上的衣服很厚实但也很旧很脏,手腕处挽起来,露出粗壮的手臂,而一根根好像能把一棵小树折断般的手指,此时格外轻巧地托转着壶。 她在打量他的时候,他似有察觉,抬头看了一眼:“这是……” 黄氏忙道:“我家外孙女,不懂事,还杵在这里干甚,快回屋干活去!”后面半句是冲苏铮喊的,然后又回头对男子道,“老方,咱都是积年的交情了,那些虚话闲话也别说了,直接给我个价吧。” 苏铮低头退了两步,但是也没就此离去,等着看老方怎么回答。 紫砂壶的行情,她很想了解。 老方把壶放下,拍拍手站起来:“里面还有多少件?” “一共五十七件。”黄氏赶紧说。 “都晾过了?” “那是当然,都说做紫砂三分靠做七分靠晾,这么重要的一环老婆子我当然有做,而且做得很用心呢。” 老方夹起眉毛思考,黄氏就紧张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老方道:“这样,一口价,每件坯三文钱,我全都收走。” “嘶――”黄氏长抽气。苏铮紧紧盯着她,每件三文这个价格很高吗? 接着就看到黄氏一脸忿然:“老方你坑我呢,一件才三文钱?三文钱值个什么东西啊?” “六个肉包,或者三斤大米。”老方云淡风轻。 “可以前可不止这个价,至少有五文的。而且你看这一件坯我卯在那里做也要做大半天,这还不算前头的风化摊场,打磨陈腐,晾的时候还要一天去看好几趟,我容易吗,你说就只值三文钱?我这还是李长三的手艺呢。” 老方嗤笑一声:“你不服气?好,那我就说明白点,这三件坯你是挑最好的出来的吧?里面的总比这些要差吧?” 黄氏顿时说不出话来。 老方继续说:“我记得上回来收是两个月前吧,也就是说你这五十七件坯里面就有放了两个月的……你先别急,现在是冬天,天气本来就干燥,一件坯放这么久,你这里条件又不好,那是要出事的。” “这是一个干燥的问题。” “还有就是泥料,不是我说大姐,你这泥料不纯,太不纯了,甚至还混了普通的泥。还有这个做工,如果真是李长三做的,那价值当然要高,可是你的技术,没到家呀。” “料不好,做工不精,后期处理不当,这种壶烧成之后也就十来文一个,那还是要往其他地方销才卖得掉的,里头运费就了不得了。我们这个地方,几乎家家制坯,你这种东西满大街都是,太多太多了,要不是我们永年制坯厂赶在过年前要烧出一批大路货,这东西我还不想收呢。” 黄氏被弄得没话讲,苏铮看得暗暗吃奇,早上黄氏买青泥的时候那可是巧舌如簧,噼里啪啦一长串的,到了这里就蔫了,这老方好口才好气势啊。 老方又转头对里外看热闹的村民说:“今年天冷,外面很多河道都上冰了,航运瘫痪了大半,所以这泥坯很难运出去,差不多也只能是这个价了。你们家里有成坯的,愿意卖的,都拿到这里来,我也懒得再满村到处跑,如果不愿意,也可以自己拿到镇上去卖给专收这个的店里,不过老方我保证,绝对不会卖出比三文钱价更高的了,甚至大半的店都不乐意收了。” 村民们一听这话,互相看看,商量着都往自己家里赶去,一两个心急的还喊起来:“老方你等等,俺这就去给你拿来。” 第九章 三元钱和几百万 苏铮很吃惊,这么一看,好像做紫砂的人还真不少,不会是全村总动员吧?几个眨眼功夫,方才还满是人的院子顿时为之一空。 老方则对这个效果很满意,继续对黄氏说:“李家婆子,你这坯到底是卖不卖?决定好了没?” 黄氏薄嘴皮子上下碰了碰,埋怨着道:“能不卖吗,不卖连三文钱一只都没了,老方你这心真是黑的!” 老方嘿嘿一笑,也不恼,计算起来:“我看看,五十七,每件三文,那就是……”算了半天每个结论,就冲外边喊,“小徐,把算盘给我拿来……” “一百七十一。”在一旁的苏铮忽然道,“一共一百七十一文。” 老方意外地看看她,笑着点头道:“对,就是一百七十一文,李家婆子,你外孙女很聪明啊。这样吧,我就给你凑成一百八十文,八八,发发,也是个好兆头。” 黄氏突然活过来:“对,八八好,就一百八十八文。” “你这婆娘……好吧好吧,一八八就一八八。小徐小刘过来装货!” 小徐是那个车夫,小刘就是专业搬运工,他们两个搬着一摞圆盘形跟脸盆似的陶罐进来了,黄氏带着他们往自己工作室里走,苏铮也想跟进去,黄氏却觑了个空瞪她一眼。 戒心真重,这个时候还不忘提防她。 苏铮只好呆在外面,看到老方从随身钱袋里往外数钱。 苏铮又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是贪财,这个世界的钱币她还是上回硬向黄氏讨钱时见过一次,好不容易能见到更多当然好奇。 只见老方的钱袋里铜板居多,散的有,用红绳串着的也有,碎银子参杂其中,老方就拿出其中拿出两串铜板,一串不动,另一串解开数了十二枚出来放回袋子,剩下的系好,苏铮便知道这样一串是一百文了。 钱货两清,老方说借场地在这收旁人的坯,黄氏有些不乐意,不过想想以后还要打交道的,就没说什么,但脸色也不好看就是了。 苏铮看看三个大男人就站在院门口吹风,俱是风尘仆仆的一身,脸又冻红冻糙,看着都让人替他们难受。她想了想,找到正在厨房忙活着做晚饭的黄氏,低语了两句,随即搬了三张板凳出去:“三位大叔,外边风大,进来坐坐吧。” 三人都有些意外,老方道:“别说,东走西窜了一整天还真累了,那谢谢小姑娘了。”他当先坐下,其他两人看看他,也跟着坐到土墙里头,好歹这里的风会小一点。 苏铮又进厨房到了三碗热开水出来:“我们家别的没有,如果不嫌弃的话,喝一口热水暖身吧。” 给了水也不看三人反映,她走到外面准备把刚才卸下的水挑进去,却发现其中一桶被撞倒了,应该是刚才村民一窝蜂离开的时候撞的。她叹了口气,提着那桶有水的回去,才把水缸灌得半满,免不了又被黄氏一通训斥,她抿了抿唇,认命地提起空桶再去河边。 再回来时,村民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带来了自家的泥坯,苏铮大致看了眼,也分不出那些和黄氏做的哪个优哪个劣,并且还看见不少并非是壶类的,什么缸盆瓦罐竟也有。 她听见两个村民正在以一种庆幸的语气交谈:“幸好永年制坯厂厂子大,需求高,不光是紫砂器,只要是陶坯,什么货都收,不然我们做出来的这些大概就要废在家里了。” “可不是,永年制坯厂在整个庚溪镇同行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像外面那牛车,那还算小的,到大地方收货时那派大马车的可海了去了。估计我们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 “不过也是咱这里家家户户都做坯,虽然每家做的少,但合起来量就大了,否则就冲这又远又偏,人家也不高兴来啊。” 两人唏嘘,苏铮听出了一点东西。 从他们的话中大致可以判断出,陶业是本地一个不小的产业,紫砂只是其中一个分类。从事这种生产的除了具有规模的大企业之外,诸如李水村村民这类的业余人士也可以参与,不过显然不能参加整个生产流程,因为现在收的只是手工做出来的泥坯,还不是可以出售的成品,要变成可以使用的陶器,还有许多后续的工程。 比如她也知道的,烧窑。 另外就是,这个村子应该属于“庚溪镇”,而且相当偏远。 苏铮挑好了水,就呆在一旁静静地看,忽然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姑娘好像对这个很感兴趣啊。” 苏铮差点吓了一跳,转头见是那个老方,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苏铮心里带上了一分警惕,不过人家送上门来,不大上几句话实在浪费了,她道:“就是有些好奇,我看这紫砂器价格颇低,好像挣不到什么钱,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做?” “呵呵,这些庄户人家又不是靠做这个生活的,主要还是种田为主,只是不忙的时候才做一点,赚个零用钱。”老方道,小徐接替了他的工作在收坯,而那些正被收和等待的村民莫不是摩拳擦掌紧张期待的,再小的钱,在这些贫民眼中也是一笔财富,“并且可不是做紫砂做陶器没前途,任何事都是这样的,做粗糙活的,就是赚那辛苦费,而真正的紫砂大家,一件作品几百几千两的也不是没有。” 几百几千两? 苏铮低头计算起来,三文钱就可以买六个肉包,前世小时候没通货膨胀时,一个肉包基本只要五角钱,如果就按那个算的话,一文钱就是一元人民币,一两银子一千文吧,大致就是一千元,那就是说,一个茶壶可以卖几十几百万?! 天哪,这还是在一肉包五角钱的基础上的数据,岂非做一个茶壶就是百万富翁了?后世的紫砂壶有这么贵吗? 苏铮眼睛亮亮的,还有些茫然。 老方对这个小姑娘更是好奇了,安安静静,却挺会做人的,明明挺聪明有头脑,不是愚钝的,却被一个老婆子指挥着团团转,且看不出埋怨。现在听到大师的身价,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惊诧,艳羡,咬牙切齿着恨不得自己立刻达到那个水平。 是个有意思的。 基于这个认识,又或者是为了还刚才那碗热水的情,老方接着说:“不过那种程度的大师全国也没几个,他们的作品那叫特艺品,基本上几年也不会制作一件。普通人的话,做到职业工匠也就差不多了。” 第十章 舅母的算计 “那职业工匠收入在什么水平?” “看情况看技艺。在厂子作坊里当值的,每月拿固定月薪,几两到几十两不等,做出好东西还会有奖励。也有在自己家里自由工作,做出东西再卖给厂子的,那就更不好说了,可以靠这个发家,也可以一贫如洗连泥料都买不起。”老方说道。 苏铮表示理解,这东西,看自身才华也看机遇,在她那个世界,有能力而郁郁不得志的有很多,付出与报酬不成正比的也不少。小职员坐办公室一个月领个两三千,管理层薪酬就高,ceo之类收入更是令人眼红。而自由职业者嘛,还真是什么情况的都有。 不过这才正常不是吗?如果一切都太容易得到,也就没有人会为其前仆后继,生活也就没有意义了。 “小姑娘也想走这条路?”颇有兴味的询问召回她的思绪,她一愣,半真半假地反问:“大叔觉得我可以吗?” 老方打量她半天,摇摇头,苏铮心里一咯噔,却听他说:“你不该做这个,这个行业太苦,尤其女子体力耐力都不够,会更苦。而且一行有一行的圈子,没人领着很难进去。不说其他,没有门道的话,你这个年纪,迟了。” 迟了,不是因为已经十四岁还一无所知,而是没有门道没有背景,还一无所知。 如果有背景,多少岁想学总有人愿意教授,可是像苏铮这样,出去应聘学徒,人家绝对会嫌弃的。 都十四岁了,我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能教,感情上还带得熟,为什么要选择你? 而且她是女子,无论哪个时代,无论哪个行业,女子的事业生命总是比男子短的,因为结婚生子相夫教子会使女子主动或被迫从事业上退下来,更何况这里是古代,男尊女卑的古代。 苏铮独自在屋檐下站了很久,看着远山高空,仿佛成为了一座雕像,最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迟了又如何?辛苦又如何? 前世已经求之不得,如今因为一点点困难就要在开始之前结束吗?反正在这个世界里她能靠的只有自己,既然非要选择一样职业,她希望是自己喜欢的那个。 紫砂壶,她兴趣很大呢。 再退一步说,有等值兑换系统做后盾,怎么都饿不死的。 想明白了,她舒展开有些僵硬的肢体,视线下意识一瞥,看到院子地上躺着两块被踩扁的泥坯。 她心中一动,看看周围没人注意,便走过去捡起来,若无其事地往怀里揣。 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早,一整天都是灰蒙蒙的,到了晚饭边上几乎几个眨眼间就变成了铅黑色,天上的云朵分不清哪里是哪里,连成一片厚重地搁在人头顶,好像要将这个小山村压垮一般。 没有人看见苏铮的小动作,不过当她准备趁着还没吃饭再去磨两下青泥的时候,一道人影拦住了她。 她抬头有些奇怪地看着神色吞吐的李存磊:“有事?” 平时没什么交集,除了一起吃饭就躲到房里看书学习的李存磊脸色发红,低头看着很少注意到的大表妹,心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平、平安,你……” 苏铮看看自己:“我怎么?” “我听我娘说了,说,说我们……” 苏铮盯着那手:“说我们什么?” “说我们早就定了亲,四年前大姑带你们回来后就和我爹商量着把你许给我了,你是我的媳妇儿。”李存磊一鼓作气说完,掩不住一股得意,等着接受少女吃惊且害羞的表情。 白天他刚知道这件事时心口可是跳得飞快,说不上什么滋味,就是很有和所有人说出这件事的冲动。事后想想,觉得也挺不错,平时不多看两眼的大表妹不知不觉地瞅着机会偷瞧,而且越瞧越觉得眉眼柔顺,连那豆芽菜般的身材也觉得好看很多。 就如此时,暗暗天色里厨房土灶的火光从她背后映过来,映得她眉目沉静标致,眸如点漆;比自己小一个头的身高,裹在偏大的旧棉袄下面,越发显得娇小单薄,看得李存磊不知怎么心里痒痒的,更加不喜欢娘说给他换媳妇的决定。 “媳妇何愁娶不到?要个听话好拿捏的,小妹不比平安更好?眼下最重要的是磊儿的乡试,你知道,现在这世道真才实学说了不算数,最有用的却是门路,咱们没权没势,当然也没什么好门路,但没有却不代表创造不出来……送礼嘛,好东西我们拿不出来,但这人,却是有现成的……” 回忆起偷听到的娘私底下对奶奶说的话,李存磊皱起眉,心里反感得很,他的媳妇儿为什么要送给别人,娘又为什么说真才实学没用,没用的话他天天读书是为了什么?总归他会自己考上,才不要靠送媳妇攀上谁。 不过令他失望意外的是,他没能看到预料中的吃惊没有,娇羞更是一点也无,面前垂面含胸的少女只微微眯了一下眼,点了一下头:“嗯,我知道了。” “你不吃惊?” 吃惊吗。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有一点,但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不会对她产生困扰。 “有点吧。” “什么叫有点?你知不知道我娘要把你……” 苏铮挑眉问:“把我怎么?” 李存磊动了动嘴,话不知打了多少转:“总归我能说的都说了,接下去就看你的了,圣贤云谋事在人,现在机会还是有的,可你如果什么都不做就真的嫁不了我了。” 这语气,这神态,别提有多恳切多郑重了。 苏铮一愣,忽然只想笑,很想甩他一句,你以为你是谁我要赶着求着嫁你?自我感觉良好也不是这么表现的。 她看着那因随了胡氏而颇为周正的脸上的青春痘,也很正经地面无表情地回答:“嗯,我明白了。” 不远处黄氏屋前看着这一幕的小桃皱起短短黑黑的眉毛,这个动作在她圆圆的脸上做起来显得可爱又稚嫩,她嘟嘴问:“姨娘,李少爷好像挺喜欢这个表小姐,这么拆散他们是不是……” “要是真的喜欢之前就不会不闻不问。”胡氏嘴角含讥,静静看着自己那个目送伊人而去的失意背影,“退一步说,就算他再中意这个苏平安,这次也得把人让给我。我拼着被那个老女人找麻烦也要过来这么一遭,又费了多大力气才说服黄氏和磊儿,难道能空手回去?” 第十一章 苏小妹和团子的身世秘辛 小桃不服气地嘀咕:“又不是非她不可,我看苏二表小姐也挺好的,而且年纪更小,更合适吧?” “苏小妹?那种软懦可欺的性子怎么能在大宅子里活下去,只怕没几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而这个苏平安,我看她却不是个好欺负的。更何况,苏小妹那样来历不明的,我可不敢用。” “来历不明?”小桃大吃一惊,“她不是也是苏家的女儿吗?怎么会来历不明?” “哼,我那个大姑子,好命嫁了个举人老爷,结果几年下不了一个蛋,好不容易生了个平安,可没过几年忽然又冒出了一儿一女,谁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如果真是苏家的血脉,你以为会一个叫小妹,一个团子吗?”胡氏不屑地道,“结果没过多久苏家就出事了,他们娘四个投奔李家,没多久李苏氏就死了,磊儿他爹也得病去了,这一连串的事,谁说不是这对兄妹带来的。” 小桃听得脸色发白,颤声问:“难、难道他们是煞星?” “煞星?看看那精致的小模样,那娇气的小性子,指不定还是哪个大户流落在外的骨血,怕是贵气太盛,生生压垮了苏李二家。”胡氏不无嘲讽地说,“那样的人物我可不敢招惹,苏平安虽看着不好掌控,但好歹是知根知底的。” 她斜睨娃娃脸的小桃一眼,忽然来了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小九九?你有本事也就罢了,可你说说看,自打把你买回来,我在你身上下了多少精力心血?可最后呢?是你自己不争气,连让老爷多看一眼都做不到!现在时间也不够了,那老女人又处处防我,再另外找人培养是不行了,苏平安是我最后的筹码,你要是敢使坏,哼!” 小桃忙连声道不敢,心里却不以为然。 没时间?是没银子再买一个丫鬟吧?她心里清楚胡姨娘入府三年一直很得宠,最近半年却走上了下坡路,自己是她为防万一早早买来调教的,可现在,在还没给她一个正式的机会之前她居然就要换人! 还说什么自己吸引不了老爷,把主意打到外甥女身上,还哄骗黄氏和自己儿子说是为了李存磊的前途。 儿子是什么东西?只是证明她年纪大,被府里女人时常拿来冷嘲热讽的由头、耻辱,她心里真正在意的只有她自己罢了。 这样的女人,要是哪天得势了,又不需要自己了……她看着苏铮坐到石磨前的纤细单薄身影,眼里闪过一丝晦色。 一个乡下粗生粗长的野丫头罢了,有个举人的爹有什么用,落草凤凰不如鸡,你凭什么来压我一头。 苏铮可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和某些秘辛,她实实在在地累了一整天,连抬一抬手都抖得慌,肌肉牵拉间好像万千肌丝都在苦苦呻吟。 食不知味地往肚子里尽可能多地塞晚饭,回到屋里直接往床上一扑了事,把苏小妹和团子看得面面相觑。 “唉,团子已经好了?”苏铮艰难地撑开眼皮问了一句,团子连连点头:“嗯,已经没事了。” 苏铮对他左右上下瞧一下,确实整个人气色好多了,甚至比昨晚生病之前都要好,圆圆小小一张包子脸上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珠子滴溜溜的,很有神气,就是太瘦了。 系统出品果然不凡,药到病除这句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她高兴地想着,在苏小妹和团子注视下闭了眼,不大一会儿就没动静了,不过他们可不知道此时她正对着个人中心傻笑。 姓名:苏铮 等级:0 能量值:-3122 经验:31% 累了一天是值得的,看,债务一下子还掉了大半。苏铮特地留意过,不只是磨青泥时会涨能量值和经验,就连擦桌洗碗挑水,只要是劳动,皆可在那个过程中产生能量值,而且产生的多少与劳动强度成正比,干得多累得快,能量值增长的速率也大大提高,平均下来,一小时可以赚到400到500的能量值。 一想到明天再干一天就能还清债,还能有剩余,苏铮就有种仰天大笑的冲动,当年打工赚到第一笔钱的兴奋踏实也不过如此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黄氏倒是没再天不亮就叫她,苏铮自己在床上赖了好大一会,终于在屋外有走动声时咬咬牙爬起来了。昨天青泥还没磨完,正好今天继续。 “呦,大表小姐早啊。”一出门就碰上娃娃脸一身嫩绿的小桃,对方笑得十分明媚和善,语气却多是惋惜,“姨娘今儿就要回去了,人在高门大户里就是不自由,难得出来一趟就要急匆匆地回去,不若表小姐你们,人在乡下虽然清苦了点,但做什么都由自己啊。” 苏铮是已经看明白了,这小女生对自己有敌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也不是会委屈自己向讨厌自己的人贴热脸的,淡淡地点了下头:“你找我什么事?” 小桃被梗了一下,不由憋了口气,她本想趁这时跟苏铮多说说府里的各种不自由,各种污秽烦心事,让她自己产生反感而拒绝胡氏是最好,可人家却是搭理也不搭理她,让她想好的所有措辞都白费了。 她眼里闪过不加掩饰的阴冷,挑起下巴说:“姨娘找你有话吩咐。” 苏铮拍拍衣摆,黄氏她暂时不能招惹也就罢了,一个改嫁给别人当了小妾的女人也能随意找她“吩咐”? 不过,想到昨晚李存磊吞吞吐吐的话,她还是决定去看一看。 胡氏正坐在黄氏屋里的掉了漆的椅子上,苏铮随意瞄了眼这间屋里的布置,二十平的样子,一张放着好几床被子的木床,床头堆着米缸和好几袋土豆地瓜白菜之类的食物,墙边是两个老旧立柜,另一边是一张矮矮的木桌,上面摆着油灯和蜡烛,还有一些工具和一块泥块。然后就是一把胡氏正在坐的椅子,两张小板凳,门边墙上挂着不少农具。 黄氏坐在床边和胡氏话着家常,见苏铮进来就招招手:“平安,外婆这还有两个泥坯落了昨天没让老方带去,正好你舅母要回镇上,你跟她一块儿走,把泥坯送去永年制坯厂。” 第十二章 眼眸 苏铮看了眼矮木桌上的工具和泥块,余光瞄到黄氏暗暗紧张地握上了手,而胡氏气定神闲,遂垂了眼睛,低声道:“两件坯只得六文钱,进镇是搭舅母的车,可从镇上回来就要自己搭车了吧,不知车钱比六文多还是少。” 黄氏一愣,胡氏也怔了怔,笑道:“那当然……” 黄氏却扯亮了嗓门:“搭什么车,你有两条腿还怕走不回来?” 苏铮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嘴巴,虽然没再说什么,但那表情显然在说她不乐意。 黄氏看着就又想骂。经过昨天,看着苏铮那么勤快勤恳,之前对她有了主见不再听话的怀疑便散了很多,这还是个她说什么就做什么的软弱丫头,要不是胡氏说她有别的、更大的用处,她还真舍不得放掉这么个劳动力,因此她看着苏铮便心里气闷肉疼,觉得损失大了。 胡氏见状忙抢先说:“亲家母,和孩子大小声做什么?”她拉了苏铮的手过来,柔柔地看着她,“平安也是太少出门,路都认不得,所以胆怯不是?平安你放心,回来的车费舅母出。唉,要不是舅母得马上回府,永年又离得府上太远,舅母就自己帮你外婆走一趟了。” 苏铮与她对视了一眼,不怯懦也不太精明,平静之中恰到好处有股不轻易随波逐流听信他人的坚定,然后点了下头:“多谢舅母了。” 李水村确实是偏远,小马车不停地走了很久,苏铮估计都该有一二个小时了,才从人烟稀少的荒田树林间走出,来到人较多的市集上。 苏铮想探出头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风情,她这具身体的前舅妈却纤纤手指一拦:“平安没出来过吧?你不知道这镇上不比乡下,女孩子是不能抛头露面的,从车上举着帘子往外瞧,那是没规矩的人才做的事。” 苏铮不解地眨眨眼睛,拿起装着泥坯的盒子:“那外婆还让我来送这个?抛头露面是难免的吧,难道一会我还要蒙着脸去永年制坯厂?” 胡氏愣了下,接不上话来,苏铮则已很干脆地掀起马车壁上的帘子。 车窗很小,就笔记本屏幕的尺寸,透过窗可以看见街上是一串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布料衣服,豆腐馒头,大米菜油,还有医馆酒楼,不过更多的,苏铮看到还是陶器店。 有的是普通陶器陶瓷,还有的好像专门出售紫砂器,她看到那些店里的木柜子上摆满清一溜的红色深紫色茶壶,粗粗一看应该是紫砂壶没错。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那些店里大多有三两个客人,也不知道生意算不算好。路上的人则比较多,叫卖的和行人都有,基本上都是穿着厚厚的棉衣,不过样式和颜色比李水村就丰富多了。 正如胡氏所说,男子多女子少,而且女子就算有也多是妇人模样的,只能说明这地方对没嫁人的女孩限制比较严。 真不是个好消息。 “看看也好,平安你有没有发现别人看我们这辆车的目光都是带着羡慕的?”胡氏恢复了从容,又找起话题。 苏铮如言看去,确实发现经过旁边的人都会朝这里看上几眼,但眼热羡慕什么的倒是没看出来。 她从善如流地问:“为什么?” “因为能坐马车出行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人家连马车都雇不起,人家自然羡慕。”胡氏淡淡地说,却掩饰不住言语之间的自得虚荣,好像非富即贵的就是她本人一样,用一种诱哄的眼神看着苏铮,“平安想不想天天能做马车,天天和舅母一样穿好看的衣服,戴好看的头花?” 做这种车就了不得了?苏铮摸摸身下又糙又硬的车板,垂着眼睛说:“不想。” 胡氏脸一僵,接着就看苏铮微带天真和赧然地道:“我只想要每天和弟妹都能吃饱饭就好了。” 胡氏心口一松,笑道:“你这孩子心还真小。不过容易满足也是好事,要吃饱饭还不简单,舅母就可以让你们天天不但吃得饱还能吃得好。” 苏铮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 胡氏见这么容易她就上钩了,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要你肯听舅母的,舅母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在哪里你所有的愿望都会得到满足,每天都有好吃好喝,还有无数的丫鬟伺候,你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也能让你小妹和团子过上安稳的日子。” “安稳的日子啊……”苏铮眯起眼睛,眼神有些迷离,暗暗瞥到小桃的愤懑不满,忽然问道,“舅母你还没说到底要带我去哪呢。” “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等到了也差不多该被你卖了。 苏铮早就看出不对劲了,从小桃的敌意,到李存磊的吞吐,再到黄氏连夜赶出两件坯,以此为借口让她跟胡氏出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目的,而且是不好的目的。 最值得深思的是,胡氏居然还给她新衣服,让她洗了澡,弄得干干净净再进镇。 她又不是去参加选美比赛,穿得这么好做什么?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青色夹袄。交领右衽,襟前绣花,腰间垂有腰带,下面是配套的棉裤。披肩长的头发被洗得干干净净,扎成一个双丫髻,绑上青色丝带,额前随意垂着些碎发。 她照过镜子,现在这个样子绝对算得上清俊秀丽,这个身体生得好,十四岁豆蔻年华因为吃得不好才刚刚开始发育,青袄加身之后便犹如一朵裹着绿萼的花骨朵,已能窥见一二分日后的华妍。 可就算胡氏摆了个火坑在前头,她也得继续走。 出村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错过了这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她必须弄清楚一些事情,否则独立生活无异于痴人说梦。 要想个办法甩掉胡氏。 胡氏见她半天不说话,自管自憧憬起来:“到时候我们联手,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出来就出来,看看还有哪个敢动不动甩脸子?那时还做这种车?要坐就坐最好的。最好的,比我们这个大上一倍,真是镇上最豪华的车了……” 像是专门为了打胡氏的脸,她话还没说完,窗外就上来一辆十分宽敞巨大、得是四五倍于她们的马车。 四匹毫无杂质的雪白骏马并排拉车,脖子上金晃晃的铃铛清脆直响,车壁由明艳奢华的黄布钉着,恰到好处地露出有着精美花镂的木质结构,外面还垂挂一条条纱幔,纱幔随风飘起,正好拂到苏铮脸上,上面金丝绣制的花纹刮得她脸有些疼。 她皱眉伸手拿开,眼睛不经意往那里一瞥,恰恰看见一只狭长幽深的,恍如名剑敛光的漆黑眼眸。 第十三章 惊马 有时候,一个眼神的飞掠,便胜过窥得全貌。 在那只眼眸注视下,苏铮只觉得浑身一悚,一股莫名的压力,仿佛电流从头窜到脚趾,刹那间顿了心跳僵直背脊,双眼睁得定定地对视过去。 不过下一刻,眼眸消失,豪华马车飞驰而过,只余下飘飞拖曳的纱幔…… “哼!”两车错开的瞬间,豪华马车魁梧车夫如此哼了一声,饱含着不屑耻笑,全都冲旁边这辆小得一点点,又旧又破一鞭子下去就能散架的破车。 他实在不能理解,没见过世面就算了,你说你出来显摆个什么呀,净说些上不得台面的话恶心不恶心人? “张炳,别理会其他,快些赶路,颜公子赶时间。” 一个骄横清脆的女子声音从豪车里面传出来,车夫应了一声,提高了马速,瞬间把小破车丢在身后,顺便狂喷一路烟尘,好像车夫未完的嘲笑。 胡氏皱紧了眉,又有些羞恼,刚才那声冷哼分明就是在嘲讽她之前说的话啊。 小桃见胡氏表情,顿时很狗腿地气骂道:“什么人啊,会不会驾车?” 她话音没落,她们坐的这辆小马车就跟发了疯一样抖动起来,外面车夫大叫:“哎呀,马受惊发狂了!” 下一刻,这马车就横冲直撞起来,车里三人顿时摔做了一团。 马车一动起来就根本收不住,苏铮还未从那种失神状态中抽离,便猛然发觉自己被甩来甩去。 她登时惊出了一头汗,对只顾惊慌大叫的胡氏和小桃说:“抓住车里的东西不要被甩出去了!” 刚说完,就看见最靠近车门的小桃一个倒仰就要向后跌出去,苏铮下意识伸手拽住,却不想这时马车一顿,两人因为惯性都向车前滑去。 小桃本来就差不多是背靠着车门边上,这么一滑几乎上半身都滑了出去落在半空。 人的上半身是比下半身重的,就好像一般人很难单靠屁股和腿着物,而上半身悬空就稳稳躺平。眼看小桃就要上半身先着地了,苏铮揪住她前襟的手猛然向上一提,把她拉起来少许,只剩下黑长的头发在地面上急扫。 可她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她也跟着扑了出来,左脸在马屁股上狠命地撞了一下,疼得她两眼发黑的同时倒是及时卡住了她和小桃的扑势,否则刚才那道惯性就能直接把她们抛出去。 她趴在车夫坐的位置上,和马屁股贴得极近,这匹不知道怎么就发起狂来的笨马被她撞了一下,登时扯出凄厉的嘶鸣,撒腿跑得更快,马蹄激起的尘埃砂砾直往她眼睛里刺,粗粝的马尾巴一个劲在脸上摩擦。 更要命的是,胡氏失控中一屁股蹬到她左小腿上,还随着马车狂奔而来回地扭动,苏铮感觉骨头和肉都要生生磨分开了。 疼得叫不出来,她根本睁不开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停下来!停下来! 许是听到她的祈祷,在刺得人耳朵发疼的马嘶声中,马车渐渐止住,接着手上一轻,有人在她耳边道:“姑娘,没事了,下车吧。姑娘?……得罪了。” 一双手把她抱起来,可脚刚落地她就是一崴,根本站不住,嘶嘶地直抽气:“腿,腿……” 抱她的人的胳膊就继续拦在她腰间,一直把她抱到能坐的地方,这期间苏铮自己也终于是能缓口气,吃力地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很年轻,二十五六岁上下,长得很挺拔,不单是他的五官还有他的身材,都给人一种很挺拔的感觉,此时他正半跪在地上,在她被压倒的左小腿上按了按,疼得她又是直抽气。 “没伤到骨头,不过还是尽快去看大夫吧。”他说完,站起来点了一下头,苏铮第一感觉是这人还真高,坐着的自己要完全仰起脖子,这一下又带来一阵眩晕感,等缓回来,那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唏嘘惊叹的普通百姓,围着她关切地问这问那。 苏铮看着揉了药酒红肿的小腿,怔怔地有些出神,左脸的伤正被处理,一下一下的辣疼和一个清脆婉转的女音一起传来。 “……我爹说你脸上这个擦伤不严重,只退了层皮不会留下疤,就是撞得有些狠了,现在也不好开药,只给你一瓶药酒,等擦伤愈合了如果肿了疼了,你再擦,如果疼得很厉害就要过来再看看。” 说话的少女后退一步,歪歪头笑道:“好了,你自己看看。” 苏铮接过铜镜,里面模模糊糊是自己的脸,只不过左脸颧骨部分贴了片纱布,将将到眼睛下缘。 “你可真是幸运,如果位置再向上移一点眼珠子可就要砸扁了。”少女叫含音,十七八岁模样是这家明晖医馆一坐堂大夫的女儿,因为医馆里人手少,她就被叫来负责照料苏铮。 苏铮笑了下,脸痛:“是够幸运的……对了,听说是拉车的马发了狂,可好好的马怎么会发狂?” “是琅家的车夫赶自己的车时鞭子抽上了她们的马。”一个男子走出来,到苏铮前看了看,问过伤情,点点头,这时含音问他:“师兄,那马看过了?” “嗯,一只眼睛被抽烂了,给吃了药才终于镇定下来,怕是以后都难拉车了。”男子说着倒了碗茶喝。 苏铮听得有些奇怪:“不对啊,我记得是那辆车过去之后我坐的车才出事的,如果是被那车夫抽到,当时马就该发作了吧?” 含音的师兄点点头:“是这样,不过那车夫本事不错,力度用得巧妙,硬是让马过了一刻才感觉到剧痛。” 含音称奇,苏铮听了却是一震,忙问:“那琅家到底是什么人家?” 正在喝茶的含音师兄男子一顿,深深地看苏铮一眼,闻一知二,这女孩好快的反应。 他刚想回答,旁边一等待看诊的女病人忍不住奇道:“你连这都不知道?”她压低声音说,“就是那个琅家啊,表面上说是紫砂世家书香门第,其实啊生意做得广,手上权力还挺大,好像在大都有人哪。唉,琅家的人连个奴才都是高高在上的,像今天的事那是常有发生,县衙不敢管也管不了。要不怎么说你幸运呢,就是撞残撞死了也没地方讨公道去啊。” 第十四章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紫砂世家,位高权重? 苏铮被惊了一下。 第一是知道这里居然有紫砂世家这样的存在。何为世家?必定是世世代代都做这个并且做出了名打出了品牌才能得到这个称谓。 这从侧面反应出紫砂业在这个世界是个不小的行业。 这其实是个好消息。 行业越成熟虽说融入进去越难,有所突破成就越难,可是就因为它成熟,给人的生存空间也就大啊。这就像在大公司里,门槛高出头难,但有保障,只要有才能总有熬出头的一天。 不过苏铮却高兴不起来。对方是一个庞然大物啊,难怪那马车那样豪华,那样嚣张,那车夫也,那么凶残过分! 对,就是凶残过分,驾自己的车却打到别人的马,苏铮不知道发生这种失误的几率是多大,可是掌握好力度能让受伤的马在自己人离开后才发作,做到这一点就绝对不是一个意外可以解释的。 那车夫是故意的! 因为听到胡氏的话而不屑不耻,所以就下此狠手吗?实在是没有道理。 那一鞭子挥下来的时候,他们就没考虑过马车失控所会造成的后果吗?简直是草菅人命! 张炳,琅家,还有一个,颜公子。 一双眼睛在苏铮脑海里闪过,她心中一凛,心头窜起的火焰顷刻便熄灭了,对方不是自己这个档次的人可以招惹的。 她吸了口气,又问:“琅家一直这么飞扬跋扈?” 那个女病人还想说话,含音的师兄却道:“贵人们的事我们平头百姓哪说得清?倒是听说后来出手制住狂马的黑衣人是个高手,身手俊得很。” “那倒是。”含音道,“听说那人不知从哪里出现,又不知在何处消失,站在马上一拉缰绳那马就乖乖停住了,是个高手啊。” 高手吗? 苏铮眼前浮现那个挺拔的黑色身影,不知怎么总觉得那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才说了几句话,小桃扶着胡氏从里间出来了,苏铮叹了口气,她落得个腿脚受伤,而这两人却只是散了头发受到惊吓,精神上有些萎靡而已,真是不公平啊,而且现在要甩掉她们难度更大了。 胡氏大概向刘府求救了,两人就坐在医馆隔间里等候,这家医馆好像生意不怎么样,好长一会都没什么病人来进来,含音父女加上她的师兄三人完全搞定,苏铮坐了一会觉得无趣,正好听见医馆外面似乎很热闹,见胡氏没有盯着自己,便取了一旁的拐杖,一拄一拄地走过去。 医馆门边的空地上摆着张桌子,上面蒙块摆布,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家坐在这里拿着枝毛笔写着什么东西,旁边围着好几个大叔大妈,正在你争我抢。 “先写我的,我儿子出去做生意好几个月了都没消息,先给我写信。” “做生意算什么?我家两个儿子都去打仗了,不比你儿子要紧?先给我写。” “去!你儿子也叫去打仗?一个去搬菜一个去煮菜,这叫打仗?糊弄谁呢。” 一大叔一大妈争执得相当激烈,苏铮忍不住凑过去一看,写字的老人家霍然抬头怒瞪两人,笔杆子敲敲桌沿敲出许多墨星:“都吵什么,全部先来后到,再吵就都不写!” 还在争执的两人顿时不敢吭声。 大妈转头看到她:“小姑娘也来写信?后面排队去。代笔老张最讨厌人插队了。” 代笔老张?苏铮顺着大妈的手指看去,桌子后面靠墙的确立着一根竹竿,上面挂着的灰白色幡布上写着四个字,状似繁体,连蒙带猜应该就是“代笔老张”,肯定就是指写字的老人家了。 她小声问大妈:“这里是怎么回事啊,给人写信的买卖吗?” “正是。”代笔老张抬头,“附近不识字的人都会过来叫老张我帮忙写东西,信也好其他也好,百字一文钱。”他尖尖的眼睛上下瞄瞄苏铮,咧开一口黄牙,“小姑娘是要写什么?” “喂,老张,都说先来后到的。”大妈不满地叫起来。 老张嘿嘿一笑满脸皱纹:“凡事都有例外,你要有人家姑娘那么水灵我也给你例外。”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有一个人低骂道:“老色鬼。” 老张面不改色,苏铮却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我不写。”觑空瞄一眼纸上的字,工整端正,可惜隔得远看不真切是不是熟悉的汉字。 她有些遗憾,小心地回头看看,只见排队写信的人甚多,医馆里面都不能看到这里了,她眼神一动,脚下往外头挪去。 可惜她还没走几步,前面街道就呼啦啦过来好几个人,笔直走进明晖医馆,带头那个对含音打了个揖:“听说我们府上胡姨娘受伤了在你们这里医治,可否劳烦姑娘带路啊,哦,忘了介绍一下,鄙人乃刘府管事。” 管事? 苏铮忍不住回头,看到那个管事和他的几个跟班穿得有模有样,比街上的老百姓可强多了,连表情都极为神气,而别人看着他们都是羡慕中带点敬畏的。 正好这一眼,那管事也回头看过来,目光相当的锐利精明,只差没直接告诉人,他很厉害,不要惹他。 苏铮心中一突,若无其事地转回去,这个管事没道理认识自己吧? 事实似乎也是这样,那管事看了她一眼就往医馆里面走了。苏铮松了一口气,正想赶紧地离开,却发现周围的百姓因为看到刘府管事出现而三两围聚了过来,使本来就拥挤的地方变得更为拥挤了。 苏铮拄着根拐杖行动极其不便,又不敢高声高调,竟怎么也走不脱,等到周围人散开些,她身后却也响起了胡氏的低咒:“原来你从头到尾都在装老实,这是想逃?”胡氏一伸手拧住了苏醒的胳膊,疼得她皱起眉头,“逃得了和尚逃得了庙吗?你真是笨得可以,别忘了,你的弟弟妹妹还在李水村。” 第十五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庚溪镇中一大富宅的刘大户府里上下都知道,今日迎来了第五房小妾胡氏的回归,同时也迎来了一个年轻新客。 下人们看着站在倒座房阴影里的青袄少女,眼中净是好奇,猜测,怜悯和不屑。 苏铮没注意这些人看自己的眼神,她此刻只看见刘府这第一进院子里,院里屋里堆了满地或进进出出的推车货物,那暴露在箱子、盒子、牛皮纸之外的东西显示着这些东西都是紫砂器。 原来刘府是做紫砂器运输的,是庚溪镇里的航运大佬。 苏铮看着下人工人们将紫砂器包好,放入箱盒之中,然后搬上推车,觉得就是在看一场逼真的昔日时光电影。 “都别忙乎了,今日不出货。”几个人从外边大门走进来,为首的正是之前那个刘府管事,苏铮已知道他也姓刘,据说是刘府最大的管事,内外兼管权力极大。 “不出货?刘管事,现在许多河道都被冰冻住了,剩下的一些也熬不过几天,现在再不把这批货运出去,就要拖很久了。”工头不由辩驳道。 “拖也不要紧,这是东家的命令。”刘管事不容置疑地道,淡淡地扫了苏铮一眼:“闲杂人等站在这里做什么?” 苏铮身边陪她站在这里的小丫头怯声回复:“回刘总管,她第一次来,还要通禀许可之后才能进入内院,此时正在等里面的消息。” 像要证实她所说话的真实性,一个嫩绿色身影从内院里快步出来,“苏姑娘,夫人唤你进去回话。” 室内烧着炭火十分温暖,正对门口的地方立着一扇屏风,转过去便看见榻上斜倚着一个三十许的美妇人,正盖着薄毯伸着纤纤素手由人染指甲。这位大概就是刘府的夫人。 她下手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美貌女子,也作夫人妆,但比起美妇人的端庄雍容,只能以小家碧玉稚弱可爱来形容,皮相特别的嫩。而胡氏带着小桃站在一边,见苏铮进来就冲她直打眼色,满是威胁意味。 这位舅母,自打知道她有逃跑的打算,就如同撕破了脸皮一般,表面温和都不装了,苏铮知道她在威胁什么,无非就是苏小妹和团子的人身安全。 带她进来的丫鬟福了一礼就退出去了,苏铮一个人面对眼前三堂会审般的阵仗有些应付不及,手上紧紧握着拐,眼里流露出一股慌张来。 “嗯哼,你就是苏平安?”二十来岁的女子撑颌笑意盈盈地道,上下打量着苏铮,“嗯,倒是个好相貌,年纪也正正好,胡姨娘真是费心了。” 胡氏微虚一笑:“这是妹妹应该做的,张姐姐过奖。” 姐姐么,应该也是府上姨娘,而且排行在胡氏之前。 苏铮有些意外地看着张姨娘,也就是和她前世一般大的年龄,她心中有些发闷,这就是古代女子的普遍生活吧,没有才能权势便只能居于人下,和众多女子宅斗,只为了争夺一个男人的欢心。 张姨娘掩嘴娇笑,对苏铮道:“看到你我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夫人,当年妾身也是这么大就入了府的吧?” 刘夫人端详自己刚染好的指甲,又放下给人继续染,点头道:“府上姨娘进府年纪都小,小么,才健康有活力,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也不知道会带着什么病。” 胡氏的脸色一时变得很难看,只得讪笑,刘府这么多女人只有她是改嫁进来的,入门时年纪最大,刘夫人这句话是冲着她来的。。 张姨娘站起走到苏铮面前,一张有些稚嫩的脸怜悯地看着她:“是啊,我们大家进府时都才这么大,所以每个人都清楚……” 她靠在苏铮耳边吐气如丝:“记得慢些长,等你身子张开了,老爷就不喜欢了……” 苏铮睁大眼睛,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然后一点点地,仿佛领悟到什么,霍然瞪向胡氏,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胡氏有些不敢面对她的眼神,对刘夫人笑道:“夫人,这丫头您也看过了,是个标识听话的,是不是可以让她进府了。”她拿起袖子拭了拭眼角,似叹息道:“年边一到老爷就回府了,妾身也是担心他一时收不了心,便想给找个俏丽知心的,毕竟夫人也不想老爷回了家还到外面去……” 刘夫人严重凌厉一闪而过,张姨娘见状忙娇斥道:“大胆胡氏,需要怎么做夫人心中自然有数,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随即她又不怀好意地笑道:“说起来府里也有三年多没进新人了,是该收几个添添喜气,不过府里院子就那么多,来了新人,是不是有些老人就该腾出位置来啊?” 胡氏笑脸一僵。 “张氏,怎么和你妹妹说话的?”一直保持沉默的刘夫人终于开口,声音透着一家主母的威严,她看了看苏铮,微微颔首,“标致是看到了,但听话嘛,这世上最听话的莫过于身家性命掌握在你手中的人,阿赵,把东西拿上来。” 刘夫人身边穿着体面的赵妈应了声是,取出一张薄而发黄的纸张。苏铮看不懂是什么,却见胡氏看了两眼之后脸色一变。 “这是……” “不错,这正是苏平安的户籍。”赵妈笑着说,目光扫过苏铮还茫然的脸,一字一句地道,“拿着这张户籍,衙门里走一遭,开个证明,官印一盖,就是卖身契了。” 苏铮脸蓦地白了。 赵妈很满意这个效果,?了胡氏一眼:“胡姨娘,你做事也太不小心了,既然把人带来,怎么不先把卖身契办好呢?幸好夫人英明,另外派人走了一趟李水村,说你为了控制苏平安需要这样东西,她就乖乖地交出来了,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胡氏脸色苍白,额头沁出细汗来,强笑道:“夫人,果然深谋远虑,这个……是什么时候拿来的啊?” “就在前不久,你们前脚离开李水村。我们后脚就去了。”赵妈笑得亲切。 第十六章 解决一个 苏铮看着眼前这一番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深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有手段啊。 赵妈说出那一番话,其实有三个目的。 一是让胡氏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逃出刘夫人的法眼,她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所作所为不堪一击。 同时,又是离间胡氏和苏铮,胡氏有把苏铮变成傀儡为自己所用的野心,黄氏则助纣为虐,苏铮对她们绝对有芥蒂了,即便最后她能在刘府混得风生水起,胡氏也别想能从中捞得她所期望得到的好处。 最后,赵妈又何尝不是在警告苏铮,刘夫人很厉害,道行远在胡氏之上,要想活命,不弃暗投明不行。 富人家的夫人吗?能力竟然不能小觑。 她垂头,在碎发下阖上眼睛。 胡氏撑着圈椅的扶手坐下,掩饰般地笑着,可谁都能看出她的底气不足:“还是夫人考虑周到……”话没说完,一个扑通下跪的声音打断了她。 “刘夫人,这一切事情我都不知道,外婆和舅母只说要我跟来镇上送泥坯,泥坯此时还在舅母那里放着呢,平安没有说谎,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千万不要把我的户籍变成卖身契!” 苏铮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焦急万分地解释,眼眶都红了一圈,可暗地里却嘴角直抽:这什么地板居然这么硬,膝盖骨都要跪碎掉了! 这个时候什么事最重要? 当然是表明立场态度决心忠诚了。 胡氏想掩饰,她却偏偏不让。 她还以为胡氏顶多把她骗过来当当丫鬟什么的,谁知道她却打这种主意,把她献给自己的丈夫和她一样当一个小妾?亏她想得出来,这比把她卖到那些不干净的地方更让人恶心! 是可忍孰不可忍,当她是死的吗? 当然,苏铮毅然下跪也不只是为了出一口气,她还为了自己的户籍。 户籍是什么?在苏醒看来它就像前世的身份证,没有它一个人就成了黑户,连存在都是不合法的。 这个世界不知道有没有身份凭证这一说,但想想也知道,租房子买房子,找工作学手艺,这一切她需要做想要做的事情里,很可能就要用上这种东西。 如果户籍变成卖身契,她的未来可见是一片黑暗了,至少也会艰难很多。 对她的识时务,刘夫人和赵妈一致觉得满意,不过他们可不会现在表现出来,刘夫人眼珠一瞪,慢慢支起身体坐正,严厉地看着胡氏:“胡氏,这丫头说得可是真的?你是把她骗过来的?她丝毫不知情?” 胡氏心中微微发慌,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打定主意不能让这个罪名坐实了。 她一抹眼睛,哭叫道:“夫人别听这个小妮子鬼话,分明是她熬不住乡下的劳苦饥冻,哭求着让我带她来府上享福,你看,她还特意打扮了才来的。我骗她我有什么好处?如今老爷产业做大,多少人盯着我们刘府,就想找到个把柄呢,这种时候妾身能为一己之私而做出坑蒙拐骗的丑事?夫人你要明鉴啊。” 刘夫人表情微僵。 胡氏颠倒是非,但最后一句,她却是说对了。老爷白手起家,如今事业如日中天,当成这庚溪镇第一富户,多少人眼红眼馋,就天天盯着刘府,恨不得找出个什么事做文章,把他们刘府拉下马来。若此时胡氏行骗的事闹大,影响很不好。 她本想借此事将胡氏彻底打压下去,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刘夫人厌恶地看着胡氏那双狐狸眼,这个肮脏的老女人,真不知道老爷看中她哪一点,非要收进府来,三年来盛宠不衰,近来虽走了下坡路,但……她看向跪在那里的苏铮,这次真要被她得手的话,这刘府都是他们舅甥二人的了。 只是不闹大不闹出去而已,胡氏,你以为我就没办法对付你了? “即便错不在你,你处事不当也是事实,胡氏,自你进门,这三年里搅风搅雨可曾收敛过?我再不给你点颜色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刘夫人怒气冲冲地说,“来人,胡氏言行失当,将她带下去,关禁闭,直到老爷回来由他亲自处置。” 胡氏睁大了眼睛,赵妈一步上前将她抵在圈椅里,凑在她耳边道:“胡姨娘,你还是乖乖听话的好,否则,夫人能关你,也能做出更干脆的事,到时候老爷问起,你说他会为一个不识大体差点给他造成麻烦的女人,而与果断慧智替他守住家业的夫人脸红吗?” 胡氏嘴巴动了几下,最后再不甘心气势也蔫下来,任由两个粗壮的婆子将她带下去。刘夫人忽然又道:“小桃,你过来,站到我身边来。” 小桃受宠若惊,胡氏猛地转头,视线如同刀子:“小桃,你出卖我!” 她就说呢!她去李水村找苏平安的事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夫人是哪里得到的消息,现在看来是小桃通风报信的。 小桃低垂着头:“姨娘,奴婢也不想,但明珠不能暗投,你气量狭窄不能容人,奴婢只是想要一个更好的主子。”说着她福了福,便到刘夫人身后去了。 胡氏双眼发红,瞪着她,然后紧紧盯着地上面容惶恐、眼神却沉静的苏铮,一字一字地道:“你们的下场不会比我好。” 她被带了出去,张姨娘跟上去掩面而笑:“想不到咱们胡姨娘也有今天,不过说来也是,为了几年风光,连自己的外甥女都能拉下水,也不怕死后下地狱吗?是个人都要倒打一耙的。” “下地狱?呵呵,我现在就在地狱里,还怕死后的事么?”胡氏咯咯妩媚笑着离开,张姨娘冷哼,甩了下袖子,转身回屋。 屋里,苏铮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地面,但若仔细看去,可以发现她的肩膀在轻微地颤抖,怕得很厉害一般。 刘夫人姿态舒适地靠着,由小桃锤着肩,语意散漫地道:“苏平安是吧,你说本夫人要怎么处置你?” 苏铮身体猛地一颤,更深地低下头:“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敢妄想,只求夫人能放小人回去。”小人都出来了,苏铮在心里撇嘴,人抛开羞耻心真是刷新下限的。 小桃忽然道:“夫人,别听她哄骗,这个苏平安她藏得深,阴着呢。” 第十七章 暂逃一劫 苏铮猛然抬头,怒视小桃:“小桃,我可曾得罪过你?人不能昧着良心说话,你倒是说说我哪里阴险了。这样抹黑我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能得到什么好处? 刘夫人眼睛眯起,赵妈神色微微不善,张姨娘眼里则是不屑嗤夷。 苏铮胜在皮相好,别看她现在脸上贴着块纱布,还拄着拐杖,但深宅女人,一辈子也就是和女人打打交道,眼神是何等毒辣,怎么能看不出她的优秀? 别说现在年纪小的时候能得老爷欢心,就算长开了也未必就会和其他人一样失宠……毕竟老爷也并非完全是那个癖好,否则胡氏怎么进得了门。这个姓苏的很可能一朝得意便是一生得意。 而小桃有什么心思?无非麻雀变凤凰,全府的人都知道。 姓苏的上位了她当然就没有机会了,由此看来她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好东西,才刚得志一点就想着把别人打压下去了。 小桃心中一跳,对上苏铮明亮愤怒的眼神,不禁心虚。 前不久,苏铮才在马车上救了她…… 她心虚闪躲的样子在室内几个女人眼里,就是小心思被拆穿之后的反应,于是没有人再怀疑苏铮的软弱胆小是装的了。 刘夫人沉下了脸,挥挥手:“小桃,你先下去。” 小桃咬咬唇,应声退出去。刘夫人这才对苏铮说:“你只想回去?” “是。” “不喜欢这里?” “这里屋子又大又漂亮,一定有很多好吃的,当然喜欢。” 张姨娘娇笑道:“你就看重这些?那好,你既然喜欢这些怎么还要走?” 苏铮低下头,过了片刻才低声说:“我不想变得和姨娘一样,在乡下除了累些苦些,其它都是好的,茶饭虽粗,但吃得安心。” “吃得安心,吃得安心……”张姨娘喃喃念道,复又掩袖笑道,“夫人,你看看,举人老爷的女儿果然就是不一样,就是有骨气啊。你这些话都是你那死了多年的爹说的?” 举人……老爷? 苏铮怔了一下,苏平安的父亲是一个举人?她从没听人说过。 张姨娘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多说多错,她低头保持沉默,这在别人眼里就是因为想到亡父而伤心失落了。 刘夫人咳了一声,声音较之前要柔一些:“只要你做得好,在这里一样能吃得安心,不但安心,还舒心无比。” 苏铮头埋得更低。 刘夫人眼里闪过不耐烦,她最不喜欢这样木讷不上道的了,这样的人最是倔。她看了赵妈一眼,赵妈上前道:“你既然来了,就好生呆在府里吧,夫人不会亏待你的,先学好规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苏铮搭着她的手站起来,忽然哎呦一声跌倒,吃痛地揉着自己的左小腿。 人们这时仿佛才意识到她是有伤在身的,刘夫人皱眉问:“这是怎么了?” “过来的时候出了点事,伤了腿和脸。”苏铮怯怯地道,拄着拐杖起来,起到一半又脱力摔倒,拐杖在地上发出老大声响。 刘夫人讨厌地将眉头皱得更紧,苏铮被看着都快哭出来了。 “你这腿还能好吗?” “不、不知道……” 张姨娘状似无意地加了一句:“过大年的,家里摆着一个拄拐的,这……” 刘夫人脸色变冷。 老爷是做生意的,最忌讳这些事,别说往家里留有伤病的人,就是府里的人得了个小病也要赶紧送出去的。 那养到别庄上呢? 苏铮看看两人神色变幻,暗里咬咬牙,忽然跪了下去,哭着说:“小女蠢笨得很,留下来万一冲撞了府上贵人就罪该万死了。再说万一这伤养不好……求夫人让我回去吧,我不敢给夫人添麻烦。” 刘夫人深思着,最后叹口气:“也只有这样了,那就委屈你了,你先回去吧。” 左右年纪还不大,耽误不了这么一两个月。 苏铮心里一松,正要把自己的户籍折起来,暗暗喜道:户籍啊,就这么到手了,只要再拿到小妹团子的,就可以…… 不,在那之前,还要具备养活自己的能力。 才这么想着,手上却是一空,户籍竟被抽走了,赵妈一边将其折起来一边道:“这东西你自己带着也不安全,万一又给你那黑心外婆交出去就不好了,还是先放夫人这里吧。” “这……” “放心,我们只是替你保管,你什么时候养好伤了再回来拿不迟。” “……”苏铮简直想骂娘。放我这里不安全,难道交给你们就安全了?别在我不知道时给弄出张卖身契来。 刘夫人问:“怎么,你不放心?” 放心才有鬼了! 苏铮弱弱地道:“不是不是,就是怕、怕舅母……” “放心,放我这你舅母拿不走。”刘夫人拿过户籍端庄地笑了笑,一副你不用太感激我的神态,看得苏铮牙痒痒。接着她又有些黯然,“不过你舅母素来好本事,要是什么时候又哄得老爷高兴,回过头来问我讨要……不如这样吧,你过年前再来一趟。” 苏铮走出刘府后门,在长长的阴冷巷子里穿行,走出一段路了才吐出一口气,看着手上的拐杖苦笑。 因为受伤,失去了逃跑的机会,却也是因为受伤,暂时逃过一劫。 她抬头看着已经掩在坐坐豪门府邸中的刘府,面色微沉。 “一入豪门深似海,一点不假,这古代的高门大院就是吃人的。” 真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不就是吃好穿好,手上能得一个银子和一点不痛不痒的权力吗,却要用一身自由和快乐来换。 在苏铮看来这无异于把自己送进一间充满是非的豪华监狱。 她摇摇头,一手拎着黄氏给的装两件泥坯的盒子,拄着杖慢慢前行,心里默默思考着。 虽说暂时无事,但刘夫人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自己,户籍没拿回来,还要自己伤好之后再去刘府,想要完全摆脱刘府,还没着呢。 不过好处也是有的,第一是胡氏被禁足了,那她就没办法动苏小妹和团子了。另外在伤好之前,这段时间是她自己的,好好谋划准备,未必不能找到一条出路。 她想着,却没有立即会李水村,而是带着两件泥坯,一边问路一边向永年制坯厂走去。 “请问,有人在吗?” 苏铮站在一间店铺的门口向里张望。 宽敞整洁的店面,墙壁上立着一个个高大的货架,上面摆着各色各异的紫砂器具,另一边是两张日常会客的圈椅,桌上一个盆景边有一个大大的碗,里面用澄碧茶水浸着两把紫砂壶。 空气里弥漫着茶香。 好古朴的感觉。 苏铮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回荡,都觉得很突兀。 真奇怪,这么大一家店居然没有人坐堂? 苏铮抬头看看大门上面的门匾,写着“永年”没错,指引她过来的人说,永年不单制坯,也出售成品,通常店面前边负责销售,后边有个大院子用于生产。 现在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苏铮看着通向后面的一道蓝色门帘,走近一步:“有人在吗?” “这个价钱绝对不行!”突然一个火大的声音蹦出来,“也别用琅家的名头来压我,我们这的确是永年分店,但你们也只是琅家分支,想以势压人也得看看这势足不足。好了,几位请回吧,最迟明天,如果你们还压着不发货,本店就去收回货物,另外找人合作了。” 帘子一掀,一个人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来,手臂一抬:“请回吧。” 他后头又跟着好几个面色不善的人。其中有一个笑说:“杜掌柜你再考虑考虑?这都到年关了,航运都忙,加上不少河道都结冰了,不是我说大话,除了我们琅家怕没有别人能保你运这批货安全运出去。当初若非有琅家担保,那刘大户也不敢接你的单子啊。” “阿二,不要再跟这个老东西白费口舌,不跟我们合作,上天保佑他这批货堆在仓库里烂掉!”一个女子牙尖口利地说道。 本来站到一旁低头扮透明的苏铮蓦地抬起头来,这个声音…… 第十八章 死得蹊跷 苏铮抬头,看清了那几个人,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站在一边,就是那个杜掌柜,大概就是这家永年的老板了,他对面是四个年轻人,中间那个一个女子。女子身材纤细高挑,紧身纯白锦衣外套着一件很合身的大红背心,下面是一条同样艳丽的棉质裙子,一群上面不知点缀了什么,随着她的肢体动作而闪烁亮光,分外惹眼。 更为惹眼的是这个女子的容貌,漂亮,十分漂亮,睫毛长鼻子翘,双唇是传说中的不点而朱。整体而言,苏铮觉得可以这样形容,刚才她一直行走在普通民众的世界里,现在突然看见了一个大明星。 就是这样眼前一亮的感觉。 不过更受刺激的是她的耳朵,这位姑娘正是昨天那辆豪华马车里说话的人。 她运气有没有太好了,紧赶慢赶从镇子的那一头赶到这一头,居然还能撞上。 虽然明知道人家没见过自己,苏铮还是下意识地把脸藏得更严,一边在四周找那位“颜公子”。 “走走走!”杜掌柜像赶苍蝇,“烂掉也不关你们的事!” 眼看两边要吵起来,里面又出来一个人,正是苏铮见过的老方,他赶忙打圆场,女子却恼了,一挥手:“阿大阿二阿三我们走,回去就跟庚溪镇上所有码头说,有谁敢接永年这趟货,就别吃琅家的饭!” 苏铮差点喷笑,阿大阿二阿三?不知道张教主身在何处。 见他们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她赶紧面朝墙壁,接着后背被用力推了一下:“闪开!” 却是那个“阿二”推了她一把给女子开路。苏铮一手揉着背,望着他们走出去,不知从哪开来那辆豪华到骚包到马车,女子坐上去,一群人在行人瞩目中绝尘而去。 琅家啊…… 苏铮缪光微微放远。 “不好意思啊,大伙都散了吧。”老方走出来驱散大门前看热闹的人们,回头看见苏铮,“这位客人是要……诶?是你?” 苏铮点头笑笑:“方大叔是我。”看到杜掌柜失意地往里面去了,她才说,“我来也没什么事,就是帮我外婆送这个。” 老方打开盒子看看泥坯,以他的眼里当然看出这的确是黄氏所做,却是刚做成,还未经晾的。他挑了下眉,看向苏铮,然后笑了下,合上盖子:“大老远跑来也不容易,请你喝杯茶?” 永年对面的小茶楼上,苏铮捧着粗劣的紫砂杯感受微微粗糙的触感,看着对面的中年人:“你知道我有话想问你?” 老方喝一口茶,神情颇为怡然自得:“你表情吞吐,眼神期待,看到掌柜的之后又支吾起来,显然担心打扰我们做事的样子,是个人都看出你有别的话要说吧?” 苏铮低头笑笑,她果然太嫩了,对于人家这种老江湖,根本是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摆在脸上的等级。 老方又说:“不过如果是想走我的后门把你弄进我们厂子,这我可没办法,你看,我也就是个打杂的。” “不是这件事。”苏铮微压低声:“外婆说她昨天将泥坯落下了忘给你收去,但我知道不是,她想用这个把我骗进镇,而我,将计就计而已。” 握着杯子犹豫起来,路上明明决定好的,可临要说出口了又有些打不定,到底是事关日后的生活,对方可信吗? 可是除了对面这人,这里她谁都不认识,能去问谁呢?而她又没有那么多时间自个儿细细捉摸。 自己和他也没有利害冲突,应该不会出问题吧? 最后确认了一遍,苏铮抬头问道:“方叔叔,我没接触过外面,对很多事情都很无知,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哦?”老方来了兴趣,“说说看?” “是这样的……”苏铮于是把自己的情况说给他听,当然黄氏和胡氏坑她的事她没说,刘府的事也没提,怕把人给吓跑,主要是表达自己想独立出来自己生活的意思。 “你知道户籍吧?”老方听完后却问了这个问题。 苏铮微愣:“知道。”若说以前不知道,但经过刚才刘府的事,就绝对印象深刻了。 “你想要独立,自立门户,那个东西就必不可少,要拿着那东西要在衙门过户,否则在律法上你还是要受控于你的长辈的。” 苏铮眨眨眼睛,点头道:“理解了。” 就好像一本户口本,现在她在人家的户口本里,人家是户主,自己想要自立门户,就得成为自己的户主。 “可是那要怎么做?” “嗯……”老方沉吟了片刻,“你刚才说你父亲是举人?” “应该是吧。”苏铮不确定地道,似在回忆,把一点心虚藏得又深又稳,“以前我还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这样啊,姓苏的举人嘛,说起来好像的确有那么一个,四年前中秋,邻边那个镇举办了一个什么书会,以文会友把酒赏月什么的,结果不知怎么,游湖的船在湖中央时忽然起火,船上的人无奈跳水逃生结果死了不少人,其中就有一个姓苏的举人。如果那是你父亲的话,你这件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只怕困难重重。” 苏铮一振:“怎么说?” “举人嘛,哪怕在我们县里也算比较稀罕了,有这个名头,官府里对你多少能客气点,只要你能证明你外婆对你们姐弟不好,以及离开你外婆后你们能照样过日子,差不多人家就能给你把手续给办了。毕竟这事说大也不大……哦,还得确保你外婆不会纠缠,所以办手续时你外婆也要一起来。这就是好办。但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 老方神秘地笑笑,喝了口茶:“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举人不慎落水死了,他的家眷无人问津,活得惨不忍睹,甚至要靠你这样一个小不点跑出来说想撑门户。这样,不是很不合常理吗?” 苏铮一凛,敛起了眸光:“莫非,苏举人的死另有蹊跷?” 第十九章 黑色衣袍 苏铮的猜测是有根据的。 印象中举人比秀才更高一级,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记得不知是初中还是高中,语文老师讲过一本《儒林外传》,里面处处不如意的范进在中了举人之后受到众人追捧讨好,生活一时间从地下升到天上,为此其母亲竟欢喜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就这么死了。 虽然肯定有夸张成分,但也可以看出举人不是一般的人,可苏举人刚死,他妻子就要带着儿女找娘家庇佑,而李家也变得十分落魄,到底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倒也未必是死得蹊跷。”老方道,“或许他身前得罪过什么人,那些人在他死后落井下石,谁知道呢。不过无论是哪个原因,一旦你出面,想在衙门里做些什么事,只怕会很麻烦。” 苏铮默然。过了一会说:“即使没有这样的麻烦,单说我要把户口迁出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黄氏会不吵?她可是把自己当成免费劳动力的。 更别说还有一个刘府压在上面,她现在又丢了户籍,这件事根本困难重重。 她有些烦躁,古代不是法律没现代那么严谨的吗,不是国与国之间流动人口很多吗?一个户口还看这么重,不然她直接提包上路多简单。 老方仿佛看出她所烦恼的,笑着瞧瞧桌子:“是担心你外婆纠缠?这点的话倒没什么,官府里的人都是人精,早料到会有这种纠纷,解决的方法都替你想好了。” “什么方法?” 老方抬起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凑在一起,抿了抿。 要钱,很多很多钱。 有钱好办事自古就是这样,给了钱,官府里的人才会痛快给你办事,才会对黄氏出没出席纠不纠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后那嘴巴也能严一点。 这是老方对苏醒说的。 苏铮看着古代的行政部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大门大敞,外边有穿着统一制服拿着长枪的站岗士兵,脑子里的思路终于清晰起来。 拿到她的和团子二妮的户籍,存足够的钱,一起来到这里办手续,同时还可以一并改个名字,然后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黄氏,离开六六福,去别的地方重新开始。 她特地问过老方,刘大户虽说是庚溪镇首富,但也并非多么了不起,不过就是众多码头上的运输头头之一,家里有几条运船,每年接点活赚个小钱,财富虽多,权势上却不过是靠着每年大把银两的贿赂和官府关系不错,那点程度只能保证生意做得顺利,根本掀不起大风浪。 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刘府是依附于琅家生存的。 又是琅家…… 除此之外,苏举人的事,苏铮暂时不管,实则她也管不了。 她靠在墙边,吐出口浊气,其实,困难也并不是很多。 她歇了一会,目光坚定起来,总之不能坐以待毙。 之后她拖着一条伤腿在镇里四处走走看看,熟悉地形,熟悉类似于农贸市场的地区所在,又拜访了数个运输集散中心,脑海中的计划逐渐成形。 不过代价就是,她的腿都快走断了。 苏铮在一个巷子口发现一块横卧的方形岩石,拿袖子随意擦去上头的潮湿淤泥,便一屁股坐了下去。 太阳快下山,萧条的窄窄街道上昏黄光线夹杂着铅灰色,陈旧破损的青砖缝里残留化雪之后的水渍,人影匆忙其上,停下歇脚的苏铮便显得颇为惹眼。 她撑着拐杖蓄养力气,苦笑着摸摸肚子,一天只早上吃了点东西,到此时饿得胃都痛了,饥寒交迫的感觉很不好受,况且此去李水村步行大概要两三个小时,她实在没勇气饿着肚子上路,左右看看,揣着从老方那里换泥坯得来的六文钱走到最近一家还开着的包子铺里。 铺里冷冷清清,主人不知去了何处,只有门口两只架在灶头上的蒸笼不温不火地冒着水蒸气。 “有人在吗?”苏铮喊了两声也没人应,不禁有些泄气。小心抬起蒸笼发现还有两只瘦巴巴的包子,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就不肯离去了。出了这条街,再走不远就要出镇往乡下走了,基本不可能再碰上卖吃的,而且眼前这两只还是热的,对她的吸引力十足,为此等上一会也算不得什么。 她耐着性子靠在门口,视线放开来,没看到铺子主人回来,倒是看见了一个熟人。 原来包子铺对面是一家卖文房四宝的文具店,没牌没号显得很古旧,此时却生意很好。店里有好几个穿得颇为斯文的少年青年在挑选东西,其中一个竟是李存磊。 “乡试就要到了,这次学里很重视,要我们这些要参考的都来镇上读书应考,唉,看来要苦好长一段时间了。”一个青年说道。 “你还叹气?你家就住镇边上每天都可以回,像我和存磊都在乡下,这次得出来租房子了,这大冷天的,我们才是要苦死了,存磊你说是不是?” 李存磊笑笑,显得很是温和地说:“你们要记得把自己的户籍带上,听说要做什么登记。诶,对了,刘琪,上次听夫子说,你的户籍出了问题怎么回事?听说是父不详,祖籍不明,这样会不会影响应考啊。” 那个一直闷头在架子上选笔的少年闻言一愣,快速取了枝笔到柜台前:“再给我来刀纸。”付过钱取了纸笔,少年对同伴说了声先告辞,便急匆匆地离去了,留在店里的人哄笑起来。 “瞧他,我们也没说什么,怎么跟过街老鼠一样。” “哼,有才华了不起?娼妇之子,连自己父亲是谁都不清楚,这样不明不白的身世也想一飞冲天,做梦!” “刘琪是没戏了,存磊兄这次你可不用再被强压一头了。” 李存磊忙摆手,连声说不能这样背后议论人,可苏铮看得清清楚楚,他嘴角分明勾起,分明很得意:“好了,天快黑了,挑好东西我们都各自回去吧”。 等他们全部离去,苏铮才从包子铺里走出来一点,暗暗摇头,心道胡氏的儿子果然也不是好人。 不过,她更在意另一件事,李存磊要拿户籍了。苏小妹和团子的户籍无疑是由黄氏保管,会不会和李存磊的放在一起? 正想着,身边一暗,一个低沉醇厚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老板,来两个包子。” 苏铮一怔,忙抬头,便看见身边站着一个黑色衣袍的人。 第二十章 陌生人们的馈赠 苏铮一怔,忙抬头,便看见身边站着一个黑色衣袍的人。 这个人极为高峻英挺,目测有一米八五以上,身量不足的自己几乎连他腋下都不到,仿佛巨人与侏儒的对比。 他身着无纹无饰的黑袍,样式极其普通,可苏铮看得分明,那不是棉衣,而是单薄的料子。在这个在屋里裹着棉被依然瑟瑟发抖的时节,居然有人穿着单衣就在街上乱晃! 苏铮暗吸一口气,震惊之余更是钦佩羡慕。仰头看上去,却见此人头上戴着一只竹笠,前沿压得极低,兼之光线混沌,从她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线条刚毅而优美的下巴,以及淡淡唇角,隐约的一道挺直鼻梁。 唯一的感觉是,这男人五官深刻之中不失优雅,生得真好。 “这个……这位客官,本店只有最后两只肉包了。” 不知何时回来的包子铺老板有一点为难地说,他刚才正好出去了,回来先是看到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靠在门口,这个男子是随后才来的。 虽说没什么先到先得的规矩,且显然穿得一身黑又戴着竹笠很神秘的男子不好得罪,可另一个小女孩却可怜多了,寒天冻地的人家等了这么久却让她空手而回,谁都不忍心啊。 听到这句话,戴竹笠的男子微微偏头,似乎看了苏铮一眼。 天暮的灰黑屋檐下,空气如同打了铅的雾气,浑浊而飘渺,身着青袄的小小少女双手握着拐杖,沾了雪水而潮湿纠错的碎发挂在光洁额前,半掩不掩一双乌黑澄亮的眸子,正微带警惕却并不瑟缩地仰视来,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去。 一个很水灵的女孩,可惜太瘦小,脸有纱布腿不灵便,青袄下摆还溅了很多泥水,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察觉被打量的苏铮心中有些紧张,她低下头,握紧拐杖,对目光和善担忧的包子铺老板微微一笑,然后不无遗憾地看一眼蒸笼,转身离开。 争,是争不过的,况且包子铺老板的态度让她心里很舒服,她也不想让对方难做,最好的选择就是识时务地离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是饿一会儿吗? 苏铮默默地想,要是她没有欠能量值,现在就能吃到系统里的馒头多好。 不过还没走两步,身旁竟伸过一只手来,将一个纸包递到她面前。 苏铮一愣,瞪着那只修长漂亮的手,然后沿着长臂看向被竹笠遮挡住的脸容,对方淡淡道:“我还没到要和残弱妇孺争食物的地步。” 苏铮面上尴尬,好吧,她目前既残又弱,是妇是孺,真是弱势得不能再弱势的一个人。可是这种被轻视的感觉,还真是……令人不爽啊。 “我也还没到要拿陌生人东西的地步。”不驯的话语脱口而出,随后意识到自己这样真是不知好歹,忙加了一句,“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 对方仿佛微怔,随即轻笑一声,赶在苏铮要逃离前把纸包塞进她手里,目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略过她的左小腿,随即转身没入昏沉的长街里,留下一头雾水的苏铮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人也是黑衣哎,会不会就是白天救了自己的黑衣人? 不过,声音对不上,而且这个人好像要更高一点。 她捧出冒着热气的包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顿时满口生香发热,心里好像也暖乎了一点。 “小姑娘真是好运,遇到了一个好人啊,怎么老张我就没这个运气?” 一身苍老含怨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苏铮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着一只木箱,手上拿着一根挂幡布的竹竿,一脸失望地站在包子铺前,显然也是晚来一步。 “代笔老张?” 代笔老张显然和包子铺老板相识,此时埋怨道:“叫你给我留着吃的,你倒好,卖得光光的,真是没良心,亏我还把我这老桌布拿来送给你。” 他扔了一块白中发灰有些脏的布过去,却是他拿来铺桌子的布。包子铺老板接来抖开一笑:“你以后又不做生意,这布浪费也是浪费,给我正好撑在铺子前挡挡风挡挡阳多好。” 老张哼一声,把竹竿也扔过去:“这也给你,该咋用咋用,反正我也用不上了。”老张拍拍他手上最后剩下的木箱子,似乎在犹豫,转眼看到苏铮,一拍脑门:“我说你这么眼熟,原来是白天见过的小姑娘,你识字吗?我看你早上想看我写的信,应该是识字的吧?” 不等苏铮回答,又说:“这木箱里是纸笔。纸是两天前刚买的,还有这么厚。”他伸手比了比,“笔是用了好些年的,还结实着,墨也能凑活,你我再见是缘,就送给你了。” “送我?” “嘿嘿,我老张做了大半辈子的代笔,明天开始就不做啦。”老人家忽然得意起来,摸摸胡子挑着眉毛笑,“我儿子在大都发了大财,来接我养老去啦。” 苏铮微愣,也被他的喜悦感染,笑道:“那恭喜老人家了,可是这纸笔……” “诶收着收着,你看老头子我其他家当都有了归宿。就剩下这一箱纸笔,我总不想辱没了它,给个清秀识字的总好过给这黑心老板拿去当厕纸,哈哈。” “可我怕是不识字。” “不识字也没关系,就冲你这水灵的模样我也乐意。” 苏铮一阵汗颜,感情长得还有这好处。包子铺老板也笑着劝:“姑娘,这老混棍就是这样,话说到这份上你不收他怕得翻脸。” 代笔老张把眼一瞪,然后拍拍木箱,把它往苏铮手上一塞。 “走啦,迟了船就开走了。” 包子铺老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老张我给你准备了干粮,别饿着肚子上路啊。”说着抓起一个包袱赶出去。 苏铮在后面看着他们,嘴角慢慢弯起,在刘府那里收到的气和压力不知不觉间消散。 这世上有仗势欺人的人,有阴险自私之辈,但也有直率和善的好人。小市民也有小市民自己的生活轨迹和欢笑自在,她也一定可以把日子过好。 第二十一章 回村翻身 回到李水村时夜幕已深降,整个村子没有几点光亮,大多人已陷入一天的睡眠休息中。 李家离村子出入口近,苏铮放轻脚步,路过几户人家时小心不去吵醒趴在其门口的狗,跟做贼似地来到李家院子。 李存磊屋里尚亮着光,他的影子捧着书来回徘徊,像在读书厨房也未暗下,有人在煮东西。 不用说,又是在给他煮夜宵。 苏铮早就发现李家并不是太穷,却只对李存磊大方罢了。也不知道李存磊和黄氏发现自己又回来了,会露出什么表情来。 苏铮想着,蹑手蹑脚回屋,她现在只想先休息,有事明天再说。可快到厨房时,她听见了里面的骂声。 “多加点柴火会不会,没看见火都要熄了吗?……伸进去一点,把木柴放进灶膛里,烫不死你!……动作利索点,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烧开水,磊儿都要饿坏了……蠢!蠢死了,你娘怎么教出你这样一个笨丫头的?还不快点!看我不打你……” 苏铮慢慢走到厨房门口,就看见黄氏靠在灶边的臃肿背影,一边嗑瓜子一边训话,指手画脚形状恶劣。而苏小妹团子紧挨在一起蹲在灶膛前,一边哽哽咽咽一边往里添柴,头上落满瓜子壳,红彤彤的火光下,他们简直像两只小花猫。 苏铮看了一会,眼神逐渐变得冰冷,放下拐杖,单手取下肩上的木箱带子,把箱子放在旁边地上,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然后直起身忍着腿上的痛向黄氏走去。 黄氏的剥削欺哄,李存磊的自大阴暗,胡氏的自私狡诈,这帮人苏铮已经忍很久了,只是迫于形势,他们又只针对自己,无所谓嘛,也懒得动口或动手。可是现在他们竟在卖了自己之后转头就奴役起更小的两个孩子。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却不行。 苏铮在黄氏身后站定,眯起眼睛,苏小妹和团子从黄氏脚边看到她,惊喜欲喊,苏铮摆了摆手,他们便齐齐捂住嘴巴。 “作死啊,干嘛不动,真找打是不是……”黄氏大骂,一脚踢向两人。 苏铮看着她的动作,忽然一手拽住她后领,一手伸到她脖子下卡住,脚在她后跟一拐,“嗬”一声把她整个掼倒,一把砸到厨房泥地上,然后整个人压制上去。 动作一气呵成。黄氏尖叫声还卡在喉咙里,就嘭地一声被砸得满头金星,好容易缓过气来正想大骂,却发现上头悬挂着一张冰沉的脸,顿时吓呆。 苏铮手肘顶着她胸口,巨大的压力令她艰于呼吸,面色痛苦涨红,两只手不停挥动却被苏铮轻易避过。苏铮盯着她惊恐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冷漠地说:“我生平最恨欺负小孩和伤害亲人,恶婆,你两样都占齐了,委实可恨。” “你,你……”黄氏一脸狰狞拼命挣扎,苏铮力气不足,差点压不住,膝盖在她腰侧一顶,她痛叫一声顿时瘫软。 “小妹,她要你们做什么给表哥吃?” 小妹拉着团子惊骇地看着眼前这幕,直到苏铮又问一遍,才惶惶地回答:“说是要煮鸡蛋,不过,不过我们只要烧好水就行了,外婆说要训练我们。” “很好,你们今天一定没怎么吃吧,去咱们外婆房里拿六个鸡蛋来,咱们一人两个,要训练,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她笑着看瞠大了眼的黄氏,“外婆你说是不是?” 李家的厨房,到晚上八九点钟还亮着灯,挤满了人。 苏铮带着苏小妹和团子坐在桌边大块朵颐。她说煮蛋就真的煮了,六个蛋,敲到滚水里却没打散,还找到一些红枣一起煮了,加点糖起锅,那厚实的蛋白蛋黄,软糯的红枣,香甜的汤水,绝非单纯水煮蛋可比拟,三人完全没有抵抗力,一上口就忍不住了,哗哗地大吃特吃。 黄氏在旁看得一脸割肉样,心痛得像在滴血,差点没昏过去。 李存磊也来了,盯着苏铮瞧有些发愣,不知是惊是喜。 好一会儿,苏铮终于把一碗东西吃得底朝天,满足地摸摸肚皮,喟叹一声,对黄氏笑道:“多谢外婆大方。” 黄氏眼白一翻,颤手指她:“苏平安……” 苏铮就紧接着把脸一沉:“你们把我卖了,我却只吃你们几个鸡蛋,已经算是便宜你们了。” 她直视黄氏和李存磊一时变得不自在的脸色,冷声讽刺道:“把我卖了,转头就虐待我的弟妹,你们就料定我不能翻盘回来?都说做人留一线,你们却是十足地光棍,由你们这种人得意,真是上天不公。” 李存磊的脸一时涨到通红,苏铮三句两句尖锐苛刻,把他原来的一点点内疚都给说没了。 他怒视她:“平安,我承认这次是外婆不对,但外婆养育你们这么多年,为这个家顶风顶雨,你怎么能这么对她说话?你吃李家的用李家的,受李家庇护,到了需要的时候自当为李家出力,你倒是觉得委屈了?”把责任全推给黄氏了。 黄氏却还感动得老眼含泪,兴慰地直点头,接着一同瞪着苏铮,好像她是千古罪人一般。 “一口一个卖你卖你,怎么就是卖你了?你看看磊儿就要考秀才了,你却能为他做什么,跟着你舅母有什么不好,不但能认识一些大老爷,为磊儿说说好话铺铺路,你自己也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也是为你好。” 苏铮一愣,随即呵呵笑起:“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们如此配合胡氏。为李存磊铺路?”她看看李存磊,眼里满是不屑,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好吧,其实这次,如你们所愿,我还真傍上一个大老爷了,你们猜猜是谁?” 黄氏李存磊对视一眼,俱都浮现喜意:“是谁?” “舅母的丈夫啊,庚溪镇首富,与官府交情极好,还有个大世家琅家做靠山,随便说上一句话就有好多人听从。你们说,他厉害不?” 祖孙两人大喜。 “刘夫人很喜欢我,可是舅母却出言不逊得罪了刘夫人,如今被禁足了。你们说,以后在刘大户面前,是舅母的面子大,还是我的话分量重?” 黄氏还没绕过弯来,李存磊却隐约感觉不对劲。 苏铮看着自己的手,继续恶意地笑:“你们说,到时候我若提个要求叫刘大户为难一下表哥,他是会照做呢,还是念及失宠舅母的旧情,舍得我不高兴?” 第二十二章 过筛 今天开始正常更新,如无意外都是在晚上十点更―――― 李存磊的脸都白了,急道:“你不能这么做!” 苏铮淡淡含笑:“为什么不能?你敢利用我,拿我当工具,就得做好被这个工具反击的准备。莫非还以为我会逆来顺受?” 李存磊满脸不可置信:“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怎么可以跟我离心?你,你简直疯了,不可理喻!” 简直不能再理直气壮了。 苏铮一脸神奇地看着他,如同看一个怪物:“随便怎么说吧。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啊,对了,别想着对我怎么样。我这次回来是刘夫人特别恩准的,到了时候我若没去刘府,她可就要上门来要人,若发现我怎么了……”她眸光一冷,看得两人只觉脚底一股寒气直往上窜。 “你……孽障!”黄氏激动起来完全忘了刚才差点被砸晕掐死的可怕经历,挽起袖子到处找扫把。 李存磊拉住她,强忍着怒气问:“平安,我们家待你三人不薄……罢了罢了,你说吧,要怎样才能不针对我?” 那副隐痛受伤的表情苏铮看着就倒胃口,索性转过头,伸出三根手指:“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把小妹和团子的户籍还给我。第二,我在这里还要呆上一段时日,我要吃饱睡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谁都不能干预我。第三,表哥你明日要进镇了吧?是不是需要用上你的户籍?” 李存磊一惊:“你怎么知道?” “刘夫人早料到你们会为难我,当然会让我知道该知道的。”苏铮说谎不眨眼,“把你的户籍也给我,等我离开这里了再还你。” “不可能!” “那你就等着考不上秀才吧,到时再爆料说你卖未婚妻求荣,这辈子你就等着夹着尾巴做人吧。”苏铮说完,拉起吃好东西乖乖听他们说话的两姐弟。 “小妹团子,走,我们睡觉去。” 这一晚睡得很舒服,是苏铮穿越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肚里不饿,身上盖的是黄氏割肉抱来的两床半新被子,也不会如以往般冷了。其次,则是她和苏家姐弟都烧水稍微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 干爽,舒适,暖和,苏铮百般感叹,原来有个大靠山,手上有凭恃,是这么美妙的事,难怪那么多人喜欢狐假虎威。 翌日清早黄氏做了不算丰盛但绝对能让人吃饱的粥和窝窝头,并不情不愿地送来了户籍,不单有苏小妹和团子的,还有李存磊的。 他们到底还是妥协了。 苏铮笑眯了眼,不过李存磊没有户籍却还是去了镇上,苏铮猜测他或许是去刘府打探消息,但她不在乎。 胡氏短期内兴不了风浪了,李存磊很大可能连刘府门都挨不着就被赶出来。退一步说,即使他问到刘夫人跟前,复述了自己的威胁,那也没什么,刘夫人还想用到自己,而自己仅是暂时借助她造点声势谋求更好的生活水平罢了,她只要脑子不坏,就不会因此发难。 想通这些,苏铮毫无负担地收好三张户籍,然后向黄氏讨活干。 她可没忘记,她的倚仗――等值兑换系统还欠费着呢,不劳动不能用。而她此时脸伤腿伤,哪也去不了,只能在院子里面做些活。 黄氏骇到了,以一种无比奇怪的眼神看她,苏铮可不管她怎么想,拿了没磨完的青泥径自在棚子底下继续碾磨起来。 这次她的动作熟练很多,一个上午就把剩余泥料磨完,然后把磨成粉末状的泥料又全部再磨了一遍,到了下午,已是全面完工。 期间李存磊从外面回来了,果然衣服撕破嘴角带青,一副被打过的样子。苏铮很没有同情心地发笑,被咬牙切齿地狠狠瞪过来。之后很长时间里院子里全是黄氏骂骂咧咧的声音,指桑骂槐指天骂地,苏铮只当没听见,完工了还大大方方地去请教下一步该怎么处理紫砂泥料。 黄氏脸色发青,瞪了她一会儿才说:“我懂了,你想学紫砂。哼,实话告诉你,这些磨石工序的只有打杂的人才会做,真正的紫砂大师可不碰这个,你这些做得再久再多再好,也别想跨进紫砂的门槛。” 苏铮淡淡一笑:“跨不跨得进紫砂门槛不需要你担心,左右我现在干活对你也是有好处的,你只说教还是不教我吧。” 黄氏一想也是,反正她也没叫自己教怎么做紫砂,只是前面琐碎简单的活罢了,外头满大街的学徒杂工不都干这个?想通了就板着脸打开自己的工作室:“进来,我们东西少不需要经过风扬,在外面反而会被风吹飞了砂,到屋里来。” 苏铮挑了下眉,跟着走进去。一进去就闻到泥巴不像泥巴石头不像石头的特殊气味,她睁大眼睛到处看起来。 这间屋子比她住的那间大些,还有一道小门通向里面的一个棚子,旁边靠墙摆放着许多个大小不一的缸,上面都用布封着口。角落里堆着好几堆不同的石头,应该是不同种类的紫砂矿土。 左边靠墙是苏铮之前偷看时看过的一张木桌和椅子,上面摆着各色工具,泥团什么的倒是没有,桌子也很干净,估计是因为暂时不做坯,泥料都收起来了。再旁边还有一张桌子,桌上桌下都摆放着许多杂物。 黄氏喊苏铮一起把已经磨好的青泥粉抬进来,一共是两个大木盆,都装到半满。 黄氏把其中一盆拖到屋子中央的空地上,然后又拿出两个空木盆,两个圆形的竹筛子,每个筛子都有脸盆那么大,不过比空木盆要小一些。 她又拿出一件脏兮兮的薄薄的罩衣,跟苏铮说:“不想弄脏衣服就得穿上这个。” 她说着自己穿起来,坐在小板凳上,拿了一个竹筛子放在一空木盆上方:“筛子放低一点,不然风吹过来泥粉就直往脸上扑了。” 她用一木头做的瓢舀了两瓢泥粉均匀撒在筛子上,然后两手扶在筛子两边轻轻用力小幅度抖动起来,泥粉就簌簌落下,最后剩下较大的大颗粒,被倒在另一个空盆里。 她又倒了两瓢,一边示范一边说:“这两个筛子孔眼不一样大,这个要大一点。每个筛子都要过两遍,你两盆泥粉都筛完一遍之后再筛一遍,筛出来的粉就可以制坯了,不过这批青泥质量不错,就再用小孔的筛子筛两边,把粗细不同的粉粒细分出来。” “分出来做什么?”苏铮不懂就问。 第二十三章 拖油瓶还是亲人,自己选 黄氏老大不愿回答,不过想想现在不能招惹这人,只好敷衍着道:“粗有粗的做法,基本上就是做做大路货,不值钱的玩意,细的颗粒嘛,到时候捶打出来的泥块也细腻,就能做高级一点的,行里叫做细货。” 苏铮点点头表示理解。 示范了两遍黄氏就放手不干了,脱下罩衣给苏铮:“看明白了吧,先跟你说好,这是你自己要求干的,可没人逼你。还有,屋子里任何东西都不许乱碰。” 苏铮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知道了。” 这态度,黄氏脸色难看,不情愿地两步一回头,好像生怕苏铮趁机给她捣乱一般,苏铮透过窗户的缝隙看见她的影子就杵在那里,偷偷监视着。 她好笑地摇摇头,拿起罩衣分辨了一下前后左右就麻利地套起来,系好带子,然后坐在小板凳上,学着黄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舀泥粉,抖动筛子,泥粉扑簌簌地落下来,渐渐铺满了盆底…… 又是一天劳碌,晚上苏铮吃得饱饱捏着手臂坐在床上休息,团子脱了鞋上床,乖巧地帮她揉手臂,小心翼翼地问:“大姐,你痛吗?” 他人小力气也小,揉起来像在挠痒痒,苏铮忍了忍,终于没忍住,把手抽了出来,对上他不解委屈的表情,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是小男子汉,露出这种表情做什么?” 团子一脸茫然。苏铮沉声道:“挺直,坐正,严肃点,老是要哭不哭的样子像什么话?” 小孩儿连忙照做,认真得不能再认真。苏铮这才说道:“人要活得好,就要吃得起苦,这点累算什么?你以后长大就明白了,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做什么事都是这样的。” 或许她声音响了点,苏小妹忙过来张开双手护着团子,满脸紧张样:“大姐,团子还小,别吓着他。” 苏铮皱眉,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有驳斥回去。 虽然占了苏平安的身体,但她既没继承其记忆,又没有她的情感,这十二岁的妹妹和五岁的弟弟对于她来说,就好像从人群中随便拽了两个出来硬要她认下一般,说不嫌累赘,是不可能的。 苏铮不是一个情感丰富悲天悯人的人,因为身体上的血缘关系或者同情这两孩子可怜不幸,而一下子对他们掏心掏肺,苏铮觉得那不是爱心泛滥的圣母就是缺了八辈子爱的小白。 可惜,她苏铮一向冷情,当上苍带走她最后一个亲人,她对这个人世便只剩下冷漠,至今没有独自逃离这个小山村,无非是人性中的良知和对苏平安的愧疚在起作用。 她会照顾这两个小东西,除非对方舍弃她。 但这不代表她能够纵容他们。 胆怯,懦弱,无知,愚昧,这些东西她决不允许出现在自己人身上,别最后忙没帮上一个,却尽在关键时刻拖后腿。 想到这里,苏铮严肃而不容置疑地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怎么样,也不管我以前怎么样,现在形势已变,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们了,未来的生活不会容易,你们要是想跟着我,就把自己的行为方式和心态改一改,我不需要两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长不大的孩子。” 她清冽的目光扫过他们,将苏小妹的震惊和团子的懵懂紧张看在眼里,随即闭上眼睛:“明天我会让外婆给你们安排事情做,是该锻炼锻炼了。” 她闭上眼睛却是进了系统,又高强度劳动了一天,赚了多少能量值了?有没有还清债了?苏铮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淡定,一时将因两个孩子产生的淡淡烦躁抛之脑后,定眼瞧个人中心那块。 姓名:苏铮 等级:0 能量值:954 经验:39% 苏铮微愣,随即在心里大大地振奋了一下,喊了个耶。 和她估算得差不多,上次能量值还是负三千多,一个小时能赚500点能量值的话,今天她差不多劳作了8个小时,确实应该是这个数。而经验嘛,她发现差不多赚500点能量值能涨一个百分比的经验,不知道使用能量值时是不是同理。 有了能量值苏铮就按捺不住了,连忙进入“选择域”,在十样目前可以选择的事物上徘徊一阵,她选择了水。 “饮用水每500毫升5点能量值,普通生活用水500毫升2点能量值,请选择类别和数量。” 系统那冰冷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苏铮听来却是亲切莫名。 她睁开眼,发现苏小妹和团子都已经乖乖爬上床了,许是被她说了一通,两人见着她都有些闪躲害怕,忙双双缩进被子里。她撇撇嘴,如果他们一直是这样的话,那就只能被她当做照顾的对象,就好像两只略大略碍事的行李箱,而非可以商量事情分享喜悲的亲人了。 这不是她能绝对的,苏铮穿上鞋子出门,此时天已大黑,她来到厨房,掩上门,抹黑抓了个洗干净倒扣在橱柜里的碗,心中默道:“我要50毫升饮用水。” 几乎是想法落下的同一刻,手上便一沉,睁眼一看,碗里水光悠悠的,她点起油灯一瞧,竟是小半碗清澈的水。 苏铮惊奇万分,凑近嗅了嗅,嗯,没有古怪气味,喝了一口,虽不是传说中的甘泉,却也没有特殊味道,和前世的矿泉水一个感觉。 太棒了! 苏铮又进入系统,发现能量值已经被扣掉了0.5,经验则没变。 她喜滋滋地摩擦双手,又把目光投向其余九样事物,然后选择大米。 “米饭一碗210点能量值,请选择是否加热,若加热需额外加扣10点能量值。” 还要另外加热?饭不该就是热的吗? 苏铮不满地想,忽然想到什么,又选择了馒头,同样,馒头也分冷热,加热要额外10点能量值。 这次苏铮却笑起来。 因为她突然想到,要是从系统里一拿出来就都是热乎乎的,那样很奇怪,因为出门在外饿时拿一个吃,冷的话还可以假称自己一直随身藏着,可如果是热的怎么解释,一直用体温在保温吗?别开玩笑了。 第二十四章 苏平安,是你吗? 苏铮很满意自己的系统,不过看看那可怜的九百多点的能量值,到底不舍得就这么花掉四分之一去尝尝饭或馒头的味道,只好把碗里的饮用水喝得干干净净。 坐在桌边想了想,她没有选择立即去睡,而是回卧室提了代笔老张给她的小木箱过来。 这只箱子拿到手后,先是太累,今天又太忙,还没好好看过呢,她把它放在油腻发黑的饭桌上,轻轻打开。 正如代笔老张所说,里面是文房四宝,半指来厚白中透黄的纸张,两支用过的木杆毛笔,一只圆砚,一根剩下大半的墨锭。大概因为之前赶路缘故,东西有些乱,苏铮动手规整了一番,发现箱底有个小册子,拿起来就着灯光一照,装订手法粗糙,应该是自己弄的,再看里面,写满了字。 这个时代的字! 苏铮怔了怔,微微激动起来,屏着呼吸去看,不过很快她就失望了,因为她发现这些字她全都不认识,跟汉字像是很像,但一个个什么意思她就懵了。 叹了口气,看来注定要做个文盲了,那该多不方便啊,难道自己还要从头开始学? 苏铮轻皱起眉,某一刹那间,仿佛有一个镜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依稀是精致阁楼里,落落春光中,小女孩端坐读书的场景。 她悚然一惊,待想要再次去琢磨时,脑海中却是空空一片,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苏铮复杂地看着手上的册子,像要试探什么,又像抗拒着什么,慢慢地再次将册子翻开。 仍然是似曾相识的异界文字,可是这次,她竟然完全看懂他们代表的意思了。 “老张札记,多年来做代笔总结出的一点经验。” 第一页上面就写着这一行字。明明是不认识的字型,她却知道什么意思,就好像脑子里装了一个高级翻译软件,这感觉别提多怪异了。 苏铮皱紧了眉头,手指也将册子捏得变形,半晌她忽然往砚台里注了点系统里的生活用水,用墨锭磨了几十下,蘸了蘸毛笔,正襟危坐地在纸上书写起来。 一笔,一划,一个不大不小的苏字跃然纸上,端正清秀,虽无大家之风,但在苏铮看来已经是漂亮得不得了了。 落笔时那种微妙的熟悉感,就好像练字练了许多年一样。 可苏铮凝视着这个漂亮的字,却缓缓颓下了脊背,眉间一股郁色,半晌扔了笔,闭了闭眼叹出口气,轻声喃喃道:“是你吧,苏平安,刚才的画面是你曾经的记忆,认识字也是你的能力。” 她低垂着眼睛,摇曳晦涩的灯光照落清秀脸庞,神色有些落寞,又似解脱后的松快洒适,平生一抹决然:“你还有意识吗?想回来就回来吧,这个身体是你的,这个世界上的牵挂也是你的,我得老天眷顾,已经多活了几日,又到异地一游,已是赚了,接下来,我退出。” 清凉似水的声色在寂静厨房里荡开,除了灯火因说话的气流而微微晃动,再无其他任何变化,苏铮等了许久,淡淡一笑,无喜无悲地道:“不回来吗?那我便继续过下去,你可得小心了,待哪日若出现什么人或者事令我心生眷恋,我便不会轻易放手了。” 可是,真的可能有那么一天吗?苏铮自己心中亦是无尽的茫然。 她深吸一口气,抛开不合时宜的悲凉,无论如何,能读能写以后就多了一份保障,至少不用担心会分不清户籍和卖身契,也不会看到一个路标都要猜测半天。 她抚平被捏皱的册子,看起里面的内容来,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却喜上眉梢。 原来册子里记录了庚溪镇里适合做代笔生意的地点、当地特征,怎样和客人交流、接触,客人的要求一般是哪些,如何写才能满足他们。简直像给接班人的教科书一样。 苏铮不禁感叹,这个代笔老张是真的用了心的,一件小小的事也能做得这样细致。 而现在这本教科书到了自己手里,那是不是可以借此做点什么? 苏铮将册子从头到尾看了个彻底,眉梢微动,片刻便有了计较,不过,她看看自己的左小腿,碰了碰,还是疼得挺厉害的,在痊愈之前还是要老实宅着。 熄灯,回房,此时已万籁俱寂,天空又乐此不疲地飘起碎雪,苏铮毫无睡意地立在屋檐下,因为有雪光,天地间倒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是隐约有些发白,是那种惨淡孤旷的色调。 苏铮任由一道又一道的寒风扑打得脸颊带痛,眯眼瞧着远处只剩下一个不甚分明的黑糊轮廓的山头,从怀里摸出一团干巴巴的事物。 这是那日老方来收坯回去后,她从院子里捡到的被踩扁的泥团,过了这么几天,已变得又干又硬,好像用力一搓就会散掉。 苏铮心念一动,手掌里便蓄满了水,将这块泥浸润其中,一边从系统里抽水,一边揉捏它,费了不小的力气将其揉到半干半湿的程度,还好,因为紫砂土富于黏性的特点,竟然还是颇为完整的一团,没有散开,就像一块橡皮泥。 她低头打量了一会,动手塑造这团泥,忽又手腕一翻,锋利小巧的水果刀凭空出现,刀尖闪烁着绚丽的光彩,泥屑纷纷坠落。 不一会儿,形状出来了。 一座两层小楼,大门前是带花园的宽敞的庭院,二楼有个大大的阳台,还有青藤架子,上下楼四面都有窗户,里面飘着窗帘。 光一眼就觉得很开阔温暖。 这是得知那个人知道了她的情况,将从外地赶回来收养她的前夜,她用一整天的食物,换来孤儿院里所有的卡片胶水,然后到处去找小木条,由此做出来的一个模型,作为那个人的礼物。 那人问她为什么要做这个,小小的却已经知道防备和试探的她回答:“我想有个家,你给我一个家,我也会给你一个家。” 仿佛看到当初那个一脸倔强又掩饰不住希冀的自己,苏铮不觉展开微笑,随即又慢慢消散在夜色之中。 第二十五章 朝阳山码头 风吹刮着低矮的茅草房顶,发出呼呼的低啸,也带来雄鸡报晓之声。东边天际黑中泛亮,示意一天的黎明又将到来。 李家厨房里,虚掩的房门内,一个纤瘦的身影正一板一眼全神贯注地打着拳。 推,提,转,送。 一招一式中,含蓄内敛、急缓相间,看似绵软无力,却隐约有一股势萦绕在身影的周围,给人以十分张弛有度的感觉。 收势,站定,深深吐息,苏铮抬起微阖的双眼,擦了擦额头上的热汗,脸上露出轻快的笑来。 自那日庚溪镇一行,她就深刻意识到身体素质和行动力的重要性,当时便下定决心要好好锻炼这具羸弱的身体 因为生活经历,她从小就会打架,摸打滚爬一步一个脚印地练出来,她的拳脚功夫很是不错。上大学的时候一时兴起修了两个学期的太极拳,从此觉得很有用,就存钱去专门的地方学了一套相对正宗的回来,再加上业余时候自学练习,太极拳她打得有模有样。 虽然完全没有电影里那些宗师高人那种动辄风起云涌,挥手所向披靡的范儿,但多多少少能应用到实战中,用来锻炼身体更是收效不错。 无奈这具身体实在太弱,她第一天一上来就打了一套难的,结果发现摇摇晃晃根本做不到位,只好退而求其次,从简单的开始。现在她练习的就是一套只有十六式基础太极拳,一次做好几遍,再加上每日晨跑、拉伸,这样连续几天,逐渐感觉到身体有劲了,精神气色也好了一些。 到今日,她腿脚养得差不多了,脸上也只留下淡淡的刮痕。 拉开厨房的门,时间还早得很,她悄悄回房唤了苏小妹和团子起来,三人动作迅速不拖拉地开始绕着院子晨跑。 慢跑五圈,大概有1000米的样子,差不多村子里也有人起床说话了,三人便停下,慢走一圈,然后收工回来,到厨房洗漱。 那晚苏铮对苏小妹和团子放下重话后,两人,主要是苏小妹经过反省,第二天就向苏铮检讨,并保证什么都听她的,苏铮便给他们布置了功课。 每天锻炼,每天做一定量的家务,连团子也没有因为说是男孩又还小而荒废,扫地擦桌整理床铺,样样都得学着做,为的就是锻炼他们动手能力,培养不事事依赖别人的心性。要不是天冷水冰,苏铮还会让他们学习洗东西。 两人都很认真听话,尤其是团子还觉得很新奇有趣,所以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的节奏。 等三人差不多弄好,黄氏和李存磊也起来了。今日李存磊要去镇上学堂里温习,同时还要在镇上租一间屋子,免得两头跑,过年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所以两人都着装一新,一副要去走亲戚的派头。 “你们三个就好好待在家里,不准到处乱跑,不准偷拿家里东西听到没?”饭桌上黄氏恶狠狠地叮嘱着,苏铮没什么真心地应了一句,苏小妹和团子受她感染对黄氏也大不如以前畏惧,什么话都没说,只管埋头喝清汤般的粥。 见她们爱理不理自己的样子,黄氏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吃完早饭就拿起李存磊的行李出门了,而李存磊两手空空,跟个大老爷们似的走在前面,步伐飞快似乎恨不得早早逃离这里,黄氏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 团子天真地说:“表哥和外婆都好怕大姐。” “别瞎说。”苏小妹低叱他,小心翼翼地看看苏铮的脸色,现在她不怎么怕黄氏却有些怕苏铮了,这个变了许多的大姐,她知道她言出必行,也不会留情,隐约地她有一种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她的感觉。 苏铮没注意苏小妹的忐忑,她遥望着黄氏两人的背影,直到确定他们走出李水村了,才道:“你们乖乖在家,哪里都不要去,有时间就多锻炼身体,学着做事,等我回来。” 她说完回房背起代笔老张送她的小木箱,动作迅速地走出去。 出村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已经有好几天没下雪了路面干燥还算好走,苏铮来到昨天做了记号的地方,看看前后没人,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纱布。 这纱布是原本包在她脸上伤口上的,伤好了后她没把它扔掉,而是洗干净收起来了。现在她就又把纱布又贴上去,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皮肤就用事先收好的草木灰沾点水涂上。她昨天对着镜子试过,这样的乔装效果还不错。其实她更想把自己扮成一个小子,不过鉴于没有男孩子的衣服,只能作罢。 做完这些她在草地里一阵摸索,掏出昨天藏在这儿的竹竿,一手拎着继续向镇上走去。 现在她腿脚利索了,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就远远看到稍密集的住房,那就是庚溪镇的外围。 她走到近处,没有急着进镇,而是找了一圈瞧准了一个摆摊子卖老姜大蒜的老妇女,过去问道:“老婆婆,你知道朝阳山码头怎么走吗?” “朝阳山码头啊,就在这儿往东走。”老妇人头也不抬指了个方向。 “大概要走多久?” “不久不久,一个时辰吧。” 一个时辰?那就是两个小时,苏铮从李水村出发应该快七点了,现在就是八点多的样子,那不就是说走到目的地要十点了? 路漫漫兮啊。 她不敢再耽误,道了声谢就往东走去。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还没走多大一会,前边就看见了一片水光粼粼的河面,隐约有几艘小船的影子,她心中一动,加快了脚步,又走了大约二十来分钟,就来到一片靠水的滩头,低低的堤岸边停歇着十来条船,有的正出海,有的慢慢归来。 岸边有三五个人在搬运货物,岸上搭着一溜棚子,里边有人在喝茶歇腿,有人聚集着赌色子,最靠近苏铮的一个棚子里,一个裹着绵实大衣的中年男子抱着胸翘着脚,靠着一根柱子正在瞌睡。他手边的桌子上有一本被风吹得摊开的书,旁边随意搁着笔墨。 代笔老张的册子里写道,朝阳山码头有个徐老大,领了衙门的差来码头管事的,在这里颇有点声誉和地位。 要在哪里立足,最重要的是先和那里的领头人打好关系。 苏铮暗暗地想,不知道眼前这人是不是徐老大。 第二十六章 冒充老张传人 乱猜也没用,苏铮寻思着上前问一声,正好这时一阵风吹得急了,冻得中年人一阵哆嗦,睁开眼就看到了苏铮,愣了一下问:“小姑娘,你有事?” “我想问一下,这里是朝阳山码头吗?” 苏铮说着抓紧了肩上箱子的背带,这个小动作泄露了十几岁孩子的紧张和腼腆,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但她的神情却很大方,语速平稳口齿清晰,不是那一味胆怯不顶事的,又能让人高看一眼,觉得顺眼舒服。 徐老大暗暗点头,本来惫懒地不想说话的,这时语气也蛮好:“是啊,这里就是朝阳山码头,我是这里管事情的,你可以叫我徐大伯。小姑娘你是来找人的还是搭船……” 徐老大说着打量这女孩两眼,看她身上衣料不上乘,却收拾得很干净整洁,不过这么小没大人陪着,也不像是要搭船的样子。 “徐大伯好。”苏铮笑着说,“我过来不是找人的,而是有人推荐我过来。”苏铮走到棚子下面,“借您这桌子用用。” “随便。”徐老大微微坐起身,心里想着是谁推荐一个女孩子到这里来,来做什么?然后他就看见苏铮把背着的箱子放下来,他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一时间没记起来,直到苏铮打开箱子,拿出一条写着字的幡布出来时,他顿时记起来了。 “代笔老张?” 这幡布上可不就是这四个字吗?他可看过许多回,没错的。 “老张头叫你来的?”他看看箱子里齐全的文房四宝,有些发愣,“他叫你来代他做代笔的活?” 苏铮笑笑:“张爷爷有事去外地了,暂时不能出来给乡亲们写信,正好我在家里没事,正好能顶上几天,他说过来就来找徐大伯您,说您是个热心的,能帮我这个小丫头撑个场子。”她说着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我今天也是第一天出来。” 她看了幡布一眼,这幡布确实是代笔老张的,就叠好放在小木箱里,正好给她借来用。 她想得很清楚,自己没人际没出路,钱是一大问题,出行相关的事情也需要自己去摸索,否则到时候万事俱备却离开无门,那就有意思了。 这个朝阳山码头,她自己上次了解过,代笔老张的小册子上也有介绍,是庚溪镇几大码头中最为落后荒败的,也做航运,但是客流量极少,这里出航返航的船只都是在其它码头混不下去的,不是交不起昂贵的手续费,就是船小而差,没有竞争力。所以相对地,这里拉客的条件也最低,只要你交钱,不会太过问身份,也不需要登记,上了船就可以走人,什么时间点都可以。 最最重要的是,这里不是任何一个势力的地盘,不用担心和刘府撞上。 同时,不得不说,代笔写信是她眼下除了偷盗抢劫外唯一的赚钱方式。 借着代笔老张的名义,能赚几个钱是最好。不能,来一趟就当是对这里进行实地考察,心里有个谱。不然她一个小女孩在这里探头探脑的多奇怪。 徐老大短暂惊讶之后就皱起了眉头:“可老张头不是说去大都养老吗?”大都是本朝的国都,离这小乡小镇的可有十万八千里,这一去基本上就是不回来了。 苏铮听了也不慌,淡笑着回答:“张爷爷心里没底咧,毕竟是几十年没见过面的亲人,大都又远,这次其实他是准备先去他儿子发迹的地方打听打听,觉得合适的话再动身去大都,不行的话就还回来。” 这倒不全是苏铮乱说,代笔老张的册子最后一页写着,他儿子出门在外做生意,他自己是孤寡老人在老乡活不下去就出来混口饭吃,一晃在庚溪镇及附近游荡了有十几二十年。 这种情况下,心里没底,怕儿子跟自己生分,所以想先打听打听儿子的人品家境之类,再决定要不要赶远路冒险去投奔,她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心理,但拿出来哄哄人很说得过去。 徐老大想了想,觉得也是,不过他还有疑问,抬头细细打量苏铮:“你是老张头什么人?我和他相识的时间不短,可从没听他提起过。” “我姓苏,和张爷爷是偶然相识,他见我一个女孩子能识些字很诧异,空闲时还教我写字。这次他把家当搁我这,又推荐我过来,其实也是想帮衬我一把,我想着也可以试试,就厚着脸皮……” 苏铮没说下去,徐老大却已经理解地点头。 一个女孩子,能识文断字,这身份必定是不一般的,庚溪镇虽说有一些富商,还搬来了琅家这样的大族,但其实就是个穷乡僻壤,近几十年里靠丰富的紫砂矿资源才兴盛起来,所以满大街都是两眼抓瞎斗大字不识几个的文盲,能识字的女孩子,很少很少。 看眼前女孩,穿得朴实但整洁,言辞有度不失大方,或许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家里过不去,给老张遇上,帮衬一二也不奇怪。 代笔写信,百字一文钱,要是生意好一天下来可以赚不少呢。 徐老大想着也就没再怀疑苏铮,不过,他叹了口气:“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也看见了,码头又偏又小,平日都没几个人,这儿生意不好啊,老张头也是个把月才来一次,过来主要还是找我拉闲话。” “不碍事,其实就是瞧中这儿的清静,像闹市那种人多的地方,让我去我还不敢呢。” 徐老大哈哈笑起来,收拾了桌子就让她在这摆出家伙,说既然是老相识介绍的就就近照顾,有他在旁至少没人敢闹事。 结果苏铮屁股还没坐热,纸笔还没摆整齐,那边玩色子的几人就走过来了,一个问徐老大:“徐叔,这谁呀?” 这人看着二十来岁瘦瘦高高,嗓门倒是不小,看着苏铮满是好奇,但目不光中并无恶意。 “三奇,你不是一直嚷嚷着给你老子娘写封信报平安吗?这不,人来了。”徐老大笑着对那年轻人说。 第二十七章 闹事 三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人来了?你是说,她能写信?” 苏铮这时候已经把幡布挂在带来的那根竹竿上,然后往棚子的墙壁上一靠,其他几人看着她的动作,嘀咕开了。 “这啥字呀?” “是四个字。” “谁不知道四个字,你以为我不识字还不会数数啊?” 三奇看看苏铮,再看看幡布,在看看桌上的纸笔,惊诧道:“你不会是代笔老张的接班人吧?” 苏铮微微一笑,小小年纪却别有风采:“接班人算不上,我代张爷爷来摆个摊,顺便看看能不能攒几个铜板。” 她回答得这么坦然倒是让一惊一乍的三奇不好意思,却忍不住怀疑地问:“你识字?” “看起来不像?” 三奇点点头,大概觉得这样没礼貌,又赶紧摇摇头:“我见得过的读书人都是一身文绉绉的,那气派……” 和他一起的人也附和说笑起来,徐老大看着这群猴子起哄,也不说话,笑盈盈地等着看苏铮要怎么应对。 苏铮的眼睛亮了亮。她扬起唇角,带着一点点这个年纪应有的单纯:“你们不信我能认能写?好吧,口说无凭,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能不能令人满意我心里也没个谱,那不如我们用事实来说话。” 她抬头看着三奇:“这位大哥不是要写信吗,能否让我试一试,就当给我练手了,写得你满意了,我也不收钱,你只要帮我宣传宣传,如果觉得我写得狗屁不通,那你立即轰我走。” 三奇脸上好一阵尴尬,只觉得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旁边的人都起哄叫他应,可他只憨憨挠挠头:“还是算了吧。” “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他身边一个身材略胖的人恨铁不成钢一般给了他一肘子,动作迅速地在桌前坐下,对苏铮道,“他这人扭扭捏捏不利索,还是我来吧。” “你也有信要写?” “那当然,我和三奇一样都是从外乡来的,不过年不过节一般不回去,本来再过半个多月就放年假了,写不写信没差,不过这不是给你个试的机会吗?”顿了顿,又问,“你确定这封信无论写好写坏都不收钱?” 旁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苏铮也忍不住笑了,她这才意识到现在快过年了,离家在外的人都准备着往家里赶了,写信报平安什么的的确感觉是多此一举。但也一定有不回家的人,更紧着想向家里报信。 不过这些和她关系也不大,她既然要做就做好,现在只想把这第一封代笔信写好。 她向徐老大借了点水开始研墨,磨出漆黑的浓墨。这几天她晚上总偷摸到厨房去练字,磨起墨来也相当娴熟,体内那种属于另外一个人的习惯和能力,她渐渐已能掌握,不像一开始那样,陌生而无措。 徐老大是个见过世面的,见了她斯文大方暗中蕴力的动作就暗暗点头。 其他人觉得新奇也罢,看好戏也罢,都不说话了。 苏铮一边墨一边问对面的年轻男子:“你叫什么名字?”对方应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所以她用的是很平等的语气,一边打量对方起色,微胖,气色精神又好,看来过得不错。 “张丙。” “张炳?”苏铮一顿,不由自主想起那天那个琅家的马车夫,那样嚣张跋扈不屑低头一视的做派,心中不免有些异样,“哪个炳?” “甲乙丙丁的丙。”张丙一脸神气,好像为认识自己的名字是而自豪似的。 苏铮淡淡“哦”了一声:“那你在家里一定是排第三了?” “是啊,上头两个哥哥,但是下面就没有弟弟了。” “家在哪里?家里什么情况?为什么出来做工?多久没回去了?想跟家里说些什么?这些都说来听听。”像怕人家不高兴,她抿嘴笑,“别嫌我麻烦,了解多一些,用什么调子和口吻来写这份信我心里才好有个谱。” 张丙果然不高兴,但听这么解释,面色稍平,嘀咕了句“麻烦”,还是一一道来。 坐在一边看热闹的徐老大眼底却闪过一抹光彩,看苏铮的目光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兴味。 苏铮已经沾墨落笔。 被应试制度磨练出的文笔,考场作文一挥而就的水平,不见得华丽婉约,也没有什么之乎者也,全是白话简洁易懂,给朴实老百姓看却是正好。 不出一刻钟,苏铮收笔,拾起纸在风中晾了晾,交给张丙,随即想到他不识字:“不如我给你念念?” 张丙忙摇头,私底下扯了扯徐老大的袖子,徐老大笑骂:“你小子就是麻烦”,对苏铮道,“若不是衙里规定我不能给他们写信,他们一个个都得缠上我,我去给他念念。” 说着把张丙带到棚子外面去了,苏铮不经意一瞥眼,发现徐老大的右脚是跛的,坐着没发觉,一走路就暴露出来了。 “徐叔如果不是脚跛了也不至于领着这样一个闲差混日子。”一个声音说道,苏铮抬头看看怅然的三奇,三奇见她看来,便解释道:“徐叔以前是船老大,满天下跑货,大江大海里的一把手,道上的人没有一个不敬畏有加的。” 与有荣焉的语气,似乎从中可窥见曾经风光盛极的景况,可苏铮敏感,听出了深深遗憾和一丝尖锐的怨恨。 顿了顿,三奇挠挠头又恢复那憨憨的样子:“不过你也不赖,我就没见过谁比你字写得还好看。” 苏铮谦虚了两句,心里却涌起一股怪异感,转头去看徐老大一瘸一拐的背影。 正想着,那边岸上却传来一阵吵嚷,一个尖声怪气的声音道:“哟,杜仲,还真让你找到一个冤大头了。可你也太不厚道了吧,只顾把自家这批货运出去了,可叫丁老三以后在庚溪镇怎么混?这样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传出去永年制坯厂百年的名声往哪搁?” “别瞎说!杜掌柜对我有恩,我丁老三是自愿给永年运这趟货的!你一个小小的运行工头不就仗着是在刘大户家底下讨口饭吃吗?朝阳山码头可不归姓刘的管。” “就是,兄弟们把这个捧高踩低的东西轰出去!” 第二十八章 银年紫狼 运货?刘大户? 苏铮愣了一下,暗叫倒霉,转头悄悄向吵嚷处看去。 那边水岸,水上停靠着两艘十来米长的旧货船,岸边人分两派。 一派领着一辆装满大小木箱的牛车,正是那日苏铮在永年制坯厂的铺子里见过的杜掌柜杜仲。 杜仲身边跟着几个跑腿似的人物,还有个穿得体面些的在一旁直擦汗,不停地劝着什么。一个矮小精瘦的小老头又拉了几个壮汉挡在他们面前,正冲对面的人怒目而视,想来便是跳出来说话的丁老三。 他们对面是三五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当头的那个就用手指戳戳丁老三窄窄的肩膀,被一巴掌拍掉,他仰了头哈哈地笑:“丁老三,我什么时候跑来捣蛋了,我不过是看你这是最后一桩生意了,干了这桩你以后就要回家养老了。我们好歹是一个镇里混饭吃的,不来送行怎么说得过去?你还要轰我,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凑近一步,眼角瞥瞥丁老三身后的人,低了声音:“再说了你拿什么轰我?你为了报恩要丢掉这碗饭,可你的兄弟崽子们是不是这样想?你不用吃饭他们也不用养家了?你但凡在这儿动我一根手指头,明天你们丁记就准备关门吧!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有出路!” “赵文你――” “哼,朝阳山码头是不归我主家管,可你别忘了,我们背后是谁,这整个庚溪镇的航运琅家都能插得上手,就是把这个小码头填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丁老三青筋暴起,皱巴巴的脸涨得通红。 赵文得意地笑,看来今日来羞辱他们的目的是达到了,回去能领赏了! 杜仲深深憋着一口气,在手下小管事的再三拉劝下沉着脸拉拉丁老三:“老三,算了,我不能拖累你们,这批货对我东家可有可无,可让你运了就是害了你,还是算了,我们拉回去。” 说着就要叫手下把牛车拉走,丁老三说什么也不放,一个说不能拖累你,一个说要报恩,两人争执来争执去,赵文那几人就在一旁瞧热闹,结果没一会儿又有好几辆牛车马车次序地驶进了码头。 赵文怪怪地“哟”了一声:“这边说着不用,那边又源源不断地把货拉过来,杜掌柜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可真不错。” 杜仲气得浑身发抖,冲手下人喊:“还过来做什么!给我通通地拉回去!” 永年的伙计面面相觑,丁老三带着人拼命地拦,场面一团乱,周围围观的人也越发多。 “真是胡闹!”苏铮看得正专心,冷不丁一句低喝响在耳畔,她惊了一惊,便见徐老大不知何时回来了,沉着脸看着码头边那处,“为了一点小事你们都吵什么吵,当我是死的!” 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出乎苏铮意料的是,这个瘸腿的看似只是打闲工的码头管事这么一喝,那边争执的两人,看好戏的赵文等和普通围观者都安静下来,一副等着他去发话的样子。 苏铮眼前微亮,更多又有些困惑,看看边上,除了三奇一副无聊无奈的样子坐着没动,其他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她想了下,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决定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位大哥,我看了半天还是没明白,那个叫赵文的好像很不乐意杜掌柜的货被运出去似的,他们有什么不对头吗?” “不对头的哪里是他们,而是永年和琅家。”三奇脱口说道,回过神察觉自己告知的是谁,顿时闭了嘴。 可是,当他转头对上一双清澈乌亮带着善意的好奇的眼眸,不禁心头一软,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而且人家小姑娘想做代笔写信的活儿,知道的多点也是必须的。 他便叹了口气说道:“你知不知道永年和琅家?” “听说过。” “他们一个是做陶器卖陶器的,一个是紫砂世家,本来也没什么太大交集,不过坏就坏在十几二十年来,随着庚溪及附近镇上的紫砂矿土资源被大片发掘,紫砂器走上了一个新台阶,就是更有名了的意思。所以永年制坯厂的重心就向紫砂倒去,侧重于紫砂制作的琅家也抓起了紫砂销售的环节,连带着相关的运输之类都有涉及,越做越大,这下两家就有的拼了。因为永年东家姓尹,大家还给他们取了什么银年紫狼的名号,就是说他们彼此为敌,斗来斗去的。” “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晓得,反正在我们庚溪镇,自打这个琅家旁枝搬来后就时不时地传出他们和永年怎么滴怎么滴,大多是琅家仗着自己是世家子弟,矜持得很,很少自己出面,都是找底下的人去永年找茬。” “就好像用刘大户的人?” “嗯,琅家手下人多了,刘大户算是外围的外围,人家为了讨好琅家时不时地自己想点馊主意去整治琅家的对头,不过像今天这样闹得这么厉害倒是少见。”他压低了声音鬼祟似地道,“听说这次是琅家大小姐亲自到永年铺子里放的狠话,谁运永年这趟货谁就要被琅家封杀,看来是杜掌柜得罪了那位大小姐。” 言辞之间又是好奇又是凑热闹般的兴奋,还包含着对琅家及那位大小姐的不屑,听得出他是向着永年的。 苏铮有些明白又更多了一些不解:“可这么大费周章的只为拦截一批对永年可有可无的货,这……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批货是杜掌柜从民间收上来的,永年总厂那边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大量的大路货,他们自己的师傅不做这么低级的,都是通过民间收获,你可以想想,咱们荆邑县这么多个镇,少庚溪镇一份也少不了什么。可对当地的永年掌柜来说,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关系到他们的能力是高是低,关系到上面对他们的评价。杜掌柜今年听说要申请调去总厂,要是在这件事上出了纰漏,还是被琅家阻挠又丢了份的……” 第二十九章 怀疑 苏铮恍然大悟。 她想起上次到镇上,去永年找老方时,撞见琅家大小姐和杜仲谈崩了的一幕。 事情大概就是杜掌柜不知怎么得罪了琅家大小姐,那三千宠爱的女子不要他好过,又知道他有一批货急着运,便去抬高运费,结果杜仲当然不愿意,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答应了就等于是被威胁到低头,会掉份。 杜仲的不妥协激怒琅家大小姐,所以一件小事给她闹大,终于演变成谁插手谁完蛋的局面。 好响的一记耳光啊。 苏铮不禁去看满面涨红正和徐老大激烈说着什么的杜仲,暗想,一个家族的小姐都用不着自己出面,放句话指使几个混混,就能使一家大型企业分店的店长无计可施骑虎难下,甚至丢人丢职。 当真是……蛮横又可怕。 她皱起眉头,不由想起当日琅家马车夫一鞭子下来,自己便险些残疾丧命。 这世道,到底拥有什么才可以活得好? 且不说徐老大怎样调解两方人的矛盾,看热闹的人是被全部赶回来了,之前和三奇一起玩的又都回来了,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低声议论着,因被这里一闹,好多码头外也凑过来打听讨论,自然而然便发现了苏铮。 “诶,这位小姑娘写信啊?” “你是代笔张师傅的谁啊,这么小真的就能写信了?我不信。” 好奇的、质疑的声音,苏铮正欲作答,张丙起来道:“这位姑娘真是个会写信的,你们看,这是她帮我写的,瞧瞧这字,多漂亮啊。而且徐叔给我念过,写得也好,简单好懂,句子还简洁得很,你们要不试试?百字一文钱,一封信三两百字又不花什么钱,多便宜。” 苏铮空张着口,还没来得及讲什么便被他一通话抢得噼里啪啦,偏偏人家得空了还朝她挤挤眼睛,仿佛在说说好了写得好要帮忙宣传的。 苏铮暗暗苦笑一声,见所有人都望着自己,立即正襟危坐,摆出乖巧礼貌的样子,对谁都笑笑。 最终,托了杜仲之事的福,苏铮生意红,不知是人们好奇心和从众心理过盛,还是她形象太值得信任,一个两个都要她帮忙写信,而且一传十十传百,这一天下来她竟忙得歇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握毛笔握到手腕打颤。若非她借故家里有事要早点撤,还不知道要忙活到什么时候。 望着逐渐散去的人群,苏铮摸了把不存在的汗,原来人太受欢迎也是件可怕的事。 而码头上的搬运也结束了。 到最后丁老三还是执意要帮杜仲把这批紫砂器运出去,二十几辆车一直搬到现在,两艘运船正缓缓出航。 赵文看得只冷笑,徐老大坐在自己的棚子下冷冻着一张脸盯着那处,同样也很不高兴,沉沉地不知在想什么。 看到苏铮整理东西要走了,他缓和脸色打趣道:“这就要走了?你可比老张头受欢迎多了。” 苏铮苦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大家实在是……”太热心了啊。 徐老大呵呵笑了两声:“多与人接触是好事,学了不少东西吧?” 学了不少东西? 她是准备时机一到走水路离开庚溪镇的,可这次过来,想了解的码头运作规律和乘船出行规矩等等是一样没弄清楚,八卦倒是听了一大堆。 上到高堂双亲下到鸡毛蒜皮,近到哥哥的儿子远到隔壁村的母鸡,这些过来要写信的人一个个跟几百年没说过话一样,再木讷拘谨的人往她桌对面的长凳上一坐,支支吾吾说上几句就顺溜起来,赶着抢着地在那里问候念叨,很不能把肚子里几辈子的话全倒出来。 她不禁怀疑自己难得生就一张知心姐姐的脸?怎么大家对着她就都摇身一变成为话唠。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至少在人们天南地北的叙说中,她也收获了不少。 比如她知道了这个国家叫景朝,他们处在国家北部,再往南有几山几水之隔就是敌对国家云朝,世称南云北景,两国老是打架。 再比如景朝首都大荒都,简称大都,离这儿有十万八千里之遥,里头遍地是贵人,堪称白玉为堂金作马。 再比如他们所在的荆邑县世称陶都,盛产陶器,下属有七镇九十村,其中桃溪镇最富,庚溪镇最穷,所以他们庚溪镇的人都穷得响叮当。 更甚至等等待的人们闲聊时,提到了哪个惊才绝艳的大将军被尊为阎王,使得景朝闻风丧胆;又有哪个三千宠爱的小郡主走失多年,一年前后被寻回,从而龙颜大悦减赋三年。 话题之丰富之琐碎,比你去什么茶楼一坐大半天得到的信息要多得多了,能帮你在最短时间里了解生活的环境。 要是寻常时候,苏铮是爱听这些的,可在前路都茫茫的眼下,这些未免太大太泛,知道得再多于她而言益处也不大。 “还行吧,”苏铮含糊地道,“乡亲们告诉了我很多东西。” 徐老大又问:“明儿可再来?” 苏铮手上顿了顿:“要是没有事耽搁就过来。”她拍拍鼓囊囊的钱袋,“就是一下子拿了乡亲们这么多钱,我心里不踏实咧。” 徐老大哈哈一笑,苏铮同他作别,见她走得看不见了,徐老大才收回目光,微微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更为深刻。 如果苏铮在这,一定会很惊讶,此时的徐老大竟换了一个人一般,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显得难以靠近。 “缜密,谨慎,面对纷争不惧怕,被众人围观亦不怯场,言行举止中有大家之风,这是谁家的女儿,能教成这样?”他自言自语般地道,随即吩咐,“去查一下?” 三奇不解,小声地问:“只是一个小女孩,有必要在她身上浪费人力吗?” “哼,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小心不成活,我们这种身份,一个小小的纰漏就有可能要了我们的命,你忘了我这条腿是怎么废的了?” 第三十章 姓颜?! 三奇眼里闪过一丝恨意:“是那些人太……” “住口!败了就是败了,可以休养生息从头来过,但不能推卸责任,找借口就是懦夫所为!”徐老大厉声喝道。 三奇闭了嘴,喏喏不敢多言:“我这就让人去查那个女孩。” 见他认识错误快,徐老大对这个始终不离弃自己的侄子还是不忍心多加指责的,便和声解释道:“我也只是猜测,那个女孩你看她别处不去,单单来朝阳山码头,目光又一直船上和周围打转。我想试试她,故意找了那么多人来,结果你注意没?她应对颇为得体,而且被那么多人缠住写信,如果她的目的是赚钱,应该会很高兴,可她好像有什么顾虑,不愿意出名似的,竟有些勉强,问她明天来不来,又含糊不清。这个人来此主要目的绝对不是代笔赚钱,如果没猜错,她十有八九是来打探消息的。” 三奇神色一正:“会不会是……” “不大可能,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受过专门指导的,那些人如果找到了我,会派一个新手过来吗?” 徐老大动了动自己有残疾的那条腿,冷峻着脸又道:“稍微弄清楚底细,心里有个数就行了,主要精力还是得放在这里,这次银年紫狼之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派人打听一下起因是什么。” 三奇点头:“知道了。” 转身之后苏铮的目光变得冷漠,感觉到背后有两道视线锁住自己,她一点异样都没有表现出来,稳步离开码头。 真是,衰到家了。 来朝阳山码头无外乎两个目的,一个是这里冷清,不容易碰上刘府的人,而且是从水路出行的好,第二则是为了这个徐老大。 徐老大是衙门授命来管码头的,吃的是官银,马马虎虎也算是衙门的人。 因这一丝半缕的关系,所以苏铮猜测他对官府的事情会不会有所了解,能不能在他这里找到门道接触到户籍的事。户籍可是决定她能否顺利自由的一大关键啊。 只是没想到,代笔老张册子里记录的那个很好说话的闲人并非表面上所见的简单,从三奇的某些话和徐老大自己的一些神情上可以推断出,徐老大本身就是个有背景有故事的,这种人的光辉和落寞背后,没有腥风血雨也有刀光剑影。 苏铮所有行为的出发点都是想平静稳定生活,徐老大这样的人,恕她敬而远之。 并且她受代笔老张所托这回事根本经不起推敲,今天这么大出风头,那个叫赵文的刘府的人又就在旁边,难保她不被注意上,所以明天她是说什么都不能再来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心生懊恼。 她只是想了解一些事情,拉点小关系,找条小门路,怎么出门仍旧净碰上不能碰的人? 当天晚上,一个震惊的消息打扰了好多人的美梦。 “你说什么?丁老三的船翻了?” 徐老大从入夜开始眼皮就在跳,对于很多人来说,预感是很不靠谱的东西,但对于曾经在道上混到最高层的他来说,这却是他保命的绝招。 多年摸打滚爬,他对一切异变都拥有近乎野兽般的可怕嗅觉,果然,子夜过去后他就被告知一个惊人的消息。 “消息可靠吗?是怎么个翻法,说清楚点。”他随意披着件外衣坐在自家简陋的厅堂里,夜晚的寒意好像对他不能造成影响。 三奇搓了把脸,把脸上的冰渣子都搓掉,被江潮打湿都快冻起来的大衣脱下来往椅背上一搭,快速回答道:“应该没有错,事情现在都大发了,我刚从大码头回来,那里闹得真叫一个……唉,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庚溪出去的河道虽然很多,但近岸的十有八九都结冰了,没结冰的又都被琅家封住,丁老三的船只好向远海里绕,经过小鬼滩的时候,前面的船撞礁,等后面的船后退停稳,再派小船去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沉船形成的漩涡甚至把小船都吸进去了一艘,最后只救出两个人,丁老三,没能出来。” 小鬼滩是近海远海交界处的一片礁石滩,那里的礁石数不胜数,而且水流走向很古怪,靠近的船十有八九是要出事的,久而久之,庚溪镇人就给哪里一个小鬼滩的称号,意思是说那里水下好像躲着小鬼一样,看见船就去缠你。 一般情况下没有人愿意过去,就算要出深海也会绕开那里,不过因为那里正好处于庚溪镇到荆邑县县城也就是桃溪镇的途中,一些黑船没有通行令无法从已有航道里走,只能绕经那里去深海,所以一年里面总有几场事故发生在那里。 可是…… “别人出事便算了,丁老三在这行干了几十年了,就算大晚上看不见,可冬天没风没浪,怎么还会出事?”徐老大冷哼道,问三奇,“没出事的那艘船回来怎么说?” 三奇露出佩服的神情:“徐叔你猜中了,那艘船上都是丁老三一手带出来的徒弟,他们回来就一路哭喊着告到了衙门,说是丁老三不会出这种错,一定是别人在其中动了手脚,范镇令了解情况后,连夜提了赵文问话,估计明早就要传唤刘府和杜仲那边了。” 徐老大双目一亮。 三奇掩不住兴奋道:“刘府这回要遭殃了,而且这事是琅家闹出来的,刘府的人不过是个跑腿,琅家别想把自己摘出来,您看,我们要不要加一把火?” 徐老大沉默了一会:“我叫你去打听永年琅家这一次相争的起因,有什么收获?” 说到这个,三奇面色变得有些奇怪:“打听出来了,是几天前琅水色带一个贵公子去永年铺子参观的时候,永年的人不知怎么惹得那贵公子不高兴,那人当场就甩袖走了,琅水色这才不依不挠的。” “也就是说,这次不是两边上头的意思,完全是琅水色挑起来的事?”徐老大皱紧眉头,“庚溪镇哪来什么贵公子?” “听说是外地来的,想帮大都里做紫砂生意的朋友挑批货物。”三奇小心地看看徐老大脸色,“有人听见琅水色叫他,‘颜公子’。” 徐老大倒抽一口气,面色大变:“姓颜?!” ――――终于又能准时更新啦,这两天有点忙更新不规律了,昨天码字时又闹了一件让西风不高兴的事,昨天的一章就写得不好了,差点来不及上传,好在今天已经修改了。 早上开始理大纲,到快吃晚饭了才码出这么两千字,大家先看着,我要努力存稿啦,挽袖~~~~(>_<)~~~~ 第三十一章 黄氏的请求 “莫非是开国三大功臣之一的颜氏?”徐老大震惊地问。 三奇苦着脸道:“估计差不多了,颜姓本来就是小姓,而且看琅家把那位颜公子当祖宗一样供着的架势,他肯定来头不小,除了那个颜氏还有谁。” 那神话一般的个姓氏,就算是旁支的旁支里的子弟,也是普通人要引颈央视的。 “颜氏的人怎么会到这个地方来?”徐老大站起来负手踱来踱去,“打听到那人具体是什么身份吗?” 三奇苦笑道:“徐叔我们怎么还敢继续打听下去,万一对方正好是颜氏里头厉害的,又察觉到我们,那不就完了?。” “你做得对。”徐老大冷静下来,松了口气道,“颜氏不是现在我们惹得起的,要避,要避。” 他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如果是颜氏的人,那就说得通了。先是接近琅水色,接着让她和永年起纷争,继而银年紫狼相争,刘府为琅家马前卒自然会被卷进来……” “等等等等,这跟刘府有什么关系?”三奇头痛地大叫,“还有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颜氏堂堂一字并肩王,上头只有皇上越得过去,要是要对付一个刘府,干嘛这么复杂?” 徐老大望着桌上的灯,眼光悠长:“这才是对方厉害之处,没听说过颜氏和琅家有什么过结,他们的目标很可能是刘府,你想刘府干那种事,手上有我们要的东西,未必不会有他们颜氏要的东西。” “那我们……” “现在一切只是猜测,再看看,只要不跟他们作对,颜氏一向是很宽容的,但我们还是要小心,不能暴露身份了。” 同一时刻,苏铮对外面的风起云涌一无所知,她正躲在厨房里数钱。 白天一直写信写了有三四个小时,手都快写抽筋了,但是毕竟用的是毛笔,顾客们说出自己的信的主题内容,然后她再概括和完整写出,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因此算下来,其实她也就写了二十来封信。 短的信就几句话带到,长的有上千字的,平均下来一封信她能赚到五文钱,苏铮把钱袋里的铜板都倒出来数了又数,发现拢共是一百三十七枚。 这就是一百三十七元钱啊。 就效率来说,一天赚这么多还是不错的,但苏铮同样清楚就这么几个大洋根本干不了什么事。钱是最不经花的东西,这在古代也是一样的。 她不禁忧愁起来,如果现在安安稳稳的话,这份代笔的工作差不多也能养活她自己和两个小孩,可现在她是迫切需要一笔大资金,一天百多个铜板无异于杯水车薪,更何况明天她还不能再去了,否则指不定惹上什么事。 难道真要向黄氏那个吝啬得不得了,实际上应该有不少积蓄的人“求助”?劫富济贫什么的,到底不是好办法啊。 她想了想,暂时放下这个问题,闭眼进入了系统。 第一个要看的永远是个人中心: 姓名:苏铮 等级:0 能量值:15648 贡献值:420 经验:79% 憋着的一口气,悄然舒展,苏铮露出释然的笑容,还好无论什么时候,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后盾。 她一直很注意劳动,就是黄氏眼里的吃饱了撑着,有事没事找活干,一天不干满八个小时不会满足,这么五六天下来,每天三四千的能量值,能量值由原来的不满一千,变成现在的一万五多,贡献值则是意外之喜。 说到贡献值,还是那天晚上她又看册子写字,又捏刻紫砂泥,睡前习惯性地问候一下等值兑换系统,结果就发现这个陌生的词汇冒了出来,数值为小小的十六点。 那时她大吃一惊,反复地研究系统,反复地试验,结果总结出这么一个结果。 如果说能量值是体力劳动的报酬,贡献值就是脑力劳动的汇报,无论是写字看书还是捏紫砂这样创造性的活动,都能积累贡献值,其数额一个点相当能量值十个点,也能用来兑换物品。 苏铮欢喜坏了,这显然是能量值的升级版。想想也是,没有人喜欢一天到晚跟头牛一样不停地干活干活,当动动笔杆子也有钱拿,就好像当初国家补贴大学生读书一样,顿时有一种知识就是力量、很有保障的感觉。 这也是为什么她要去代笔写信的原因,暗地里还能通过那个赚贡献值,多好。 光看数值大概没什么概念,这些日她也差不多摸透了,对于“已有兑换”里的物品有了全面了解。 比如一碗白米饭要210点能量值,一个白馒头要280点能量值,碗筷,牙刷,毛巾,脸盆,衣服,水果刀,打火机都是一次性用品,前四者一次都是消费50点能量值,衣服是500,水果刀120点,打火机10点,最后最便宜的要属水了,一升不过2或5点能量值。 而目前,她共拥有近两万的能量值,米饭能吃200碗不到,省着点足够她一个人躲到没人的地方过两个月的。 苏铮觉得挺安心的,她这个人,不怕过苦日子,就怕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在哪里,撇开一切精神层次的事,光就物质而言,现在活下去填饱肚子是最重要,所以她很光棍地抛开了之前种种担心,收好钱悄悄回房睡觉。 第二天她打算再往镇上跑,就算不做代笔也不能老窝在家里啊,消息闭塞太可怕,出去说不定能收获一些有用的信息。 不过没等她实施计划,饭桌上黄氏又发话了:“平安,今天跟外婆去镇上一趟。” 黄氏帮李存磊在镇上租了房子,昨天快天黑时候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她也没说什么,这时突然提出这个要求苏铮有些意外。 她有些奇怪地问:“要我去做什么?” 黄氏目光闪躲。 苏铮几下喝完稀得洗米水一样的粥,心里想着一会该换个馒头填填肚子,一边提醒苏小妹和团子:“动作快点,不然粥要凉了。” 她对黄氏道:“到底去做什么,不说清楚我可不会跟你去。” 黄氏咬咬牙,狠下心道:“是求你帮磊儿一把。磊儿明日要去衙门里办点事,要见镇令的,这次给镇令的印象好坏影响很大。他的同窗们也去,大家都有侍女,就磊儿没有,也不是多大点事,你只要在后面跟着,什么都不用做。” ****呵呵,又迟了点,明天四号了,有些筒子的假期也结束了吧,嗯嗯放假要快乐,上班也要高兴o(n_n)o~ 第三十二章 相看 衙门四四方方,苏铮第一次到镇上就已经找机会看过,但进到里面去,这才是第一次。 她穿着朴素无华甚至有些土气的衣服,梳着双丫髻,低垂着头脸跟在李存磊身后碎步迈过门槛,身体好像被两旁穿着制服拿着长枪的士兵扫描着一般,有些不自在。 平头百姓进行政部门正常都不会多欢快,走在前头的书生学子们也都压着声息,不敢怎么说话,接待他们这群人的李师爷边笑边道:“镇令大人此时公务缠身,一时半会不能来见你们,还请各位在后堂里稍等片刻。” 李存磊很上道地道:“镇令大人为了我们庚溪镇百姓劳心劳力,我们这些学子还来叨扰他是在惭愧的很,师爷也只管去忙,不必理会我们,别叫我们误了要紧事。” 李师爷笑笑,还是坚持将他们送到后堂。 他们这一行人包括李存磊在内共有七个学子,今天是来听候镇令大人教诲的,几乎一人带着一个侍女或者小厮,十来人倒也浩浩荡荡,吸引了不少目光。 苏铮就不明白了,学子们过来听训,等于是一种学习,你说你带下人过来干嘛?炫富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她和其他下人走在后面,一边暗暗地四处打量这个衙门,一边竖起耳朵听前面人的讲话:“听说是一个码头的丁姓运输工头在海上翻了船,死了好几个人,他们的家人告上衙门说是有人动手脚,蓄意杀人?” “是啊,”李师爷道,“失踪了六个人是我们镇上二十年没出现过的大案,镇令大人很重视,你倒是消息灵通。” 那问话的学子嘿嘿一笑:“外头都传遍了。” 苏铮听得心头微惊,姓丁的工头?难道…… 她正想继续听,衙门口忽然一阵骚动,接着官差领着几个人进来了。 都是她见过的人,昨天码头挑衅的赵文,刘府的刘管事,永年的杜掌柜,朝阳山码头的徐老大,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 他们或惊讶或担忧或脸色灰暗,也有事不关己从容自若的,看着这副阵仗,她便知道出事的一定是昨天那个丁老三了。 不会是刘府或者琅家见永年的货依旧能运出,一怒之下在丁老三的船上做手脚吧? 想到这种可能,苏铮不寒而栗,这也太狠了吧? 忽然她有种被窥视的感觉,抬头一看,徐老大正盯着自己,远远点了点头,好像在打招呼一样。 苏铮却有一种被瞬间看透的感觉,表面上却没有表现出半分,也回应着颔首,表情无懈可击。 徐老大的兴味更浓了。 苏铮只想学子们赶紧离去,谁知道他们就在这里停下脚步了,一人惊道:“那不是永年的掌柜吗?他跟这件事有关?” “你没见还有刘府的大管事?听说又是他们两家在争执,这次多半又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不可能。寻常小打小闹怎么也不会弄出人命,这次很奇怪……”一个喃喃的声音在较近的地方响起。 苏铮看去最先见到一张微黄枯瘦的脸,十五六岁样子的少年,明显营养不良的样子,但五官长得眉清目秀十分不错,稚气中透着浓厚的书卷气和一种被生活打磨出来的坚韧,此时正凝视走进大堂的人们,目中透出一抹思索,微光闪动之中有种睿智的光芒。 “刘琪,你说奇怪,倒是说说哪里奇怪。”一个学子高声道,叫做刘琪的少年顿时嚅嚅地垂下头,盯着地面不说话,那学子哼了一声:“总是这副臭样,又没人打他骂他,叫他说几句话跟要他命一样,可这种场合又偏要跟来,万一一会镇令大人要他答话……真是丢脸,死读书的书呆子!” 另一个人拉住那学子:“算了算了,被人听去可不好。” 苏铮不由多看了刘琪两眼,她想起了那天她在包子铺前看到李存磊等人在文墨店里买东西,当时这个刘琪就被嘲笑得落荒而逃,听说是父不详祖籍不明。 这两眼就发现他身上衣服很旧了,袖口肘部都缝着补丁,显得很落魄,再看其他人,个个光鲜亮丽,李存磊就把自己过年才穿的一套衣服拿出来了,派头正正的,哪里像他? 而且刘琪也会在场唯一一个没带下人的。 正看着,冷不丁刘琪抬头看了她一眼,苏铮顿时有些尴尬,咧嘴对他稍微笑了一下。 刘琪一愣,和善地点点头,既不见羞恼之色,也没有因为她是“下人”而怒视轻贱。 这片刻那边大堂已经审上了,庚溪镇的镇令是一个四十来岁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人,惊堂木一敲,就开始询问昨天之事的起因经过,赵文杜掌柜等人一一如实说了。 不同的是杜仲提到了琅家和琅家大小姐琅水色,可赵文和刘管事只说他们刘府和永年有些过节,对琅家分毫未提。徐老大语句模糊,遇到敏感处就推说不知,两边不相帮,态度中立。 苏铮只看到杜仲的脸色如同锅底一样,只差蹦起来咆哮了,而镇令大人神情满意,转头叫人又带丁老三的人上来。 没有意外的话,这件事根本波及不到琅家。 苏铮叹了口气,看到这里学子们好像也都预料到事件会如何发展,便失去了再看的兴致,去了后堂。 来到这里,苏铮才知道学子们为什么都要穿得喜气洋洋,并炫耀似地带出了下人。 后堂好几个侍女老妈子走动,镇令大人家的女眷也来了。 “听说镇令夫人来了衙门,想借着今日相看相看,这是真的吗?” “看样子是真的了,要是我家公子被镇令夫人看上,娶了镇令千金,我们老爷夫人该高兴坏了。” 苏铮听着旁边两丫鬟的自以为隐秘的议论,张了张嘴,这都是什么事啊,还没下场考呢,现在就要挑乘龙快婿了,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学子们一个个都干劲十足。 苏铮敏感地发现先前那种同窗相亲相爱的气氛消失了,各自找了位置坐下的学子们保持着各自形象的最完美,同时互相暗暗提防,只有一个形状落魄的刘琪孤零零坐在角落,目光渴求地看着四周挂着的画卷字幅。 ***** 这是补昨天的,今天的还未出炉,晚上会有,另外,求推荐收藏啊 第三十三章 衙门事变 “平安,你在看什么,出门前不是教过你规矩吗?” 苏铮正在打量各人,耳边传来李存磊压低的责令,语气不大高兴。 苏铮暗暗撇嘴,打肿脸充胖子,你家里什么情况人家就算现在不清楚,稍微去打听一下不就全知道了,非要把自己扮得好像多有底气一样。 不过,两人是有协议的啊…… “……就算在刘府得势我也不愿意帮你的,不过我们可以互利互惠,我要把小妹和团子的户籍迁出来,到时候手续什么你出面替我办,那不只这次我可以帮你,以后在刘大户面前给你美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种小事刘府一句话就可以帮你搞定,何必用我?” “我要是向刘夫人提这件事,只怕小妹和团子这辈子都要做刘府的奴才了。表哥我知道你是聪明人,有些事你清楚得很,他们两个的命运一日掌握在他人手中,我一日不安心,而他们对李家根本可有可无,把他们放给我吧。” 苏铮想起早上和李存磊对话,毫无疑问,迁户籍的事若李存磊肯出面,她等于少了个阻力多了个推力,一定会顺利很多,只是这样跑路以后难免会有隐患。 苏铮原本的计划是悄无声息地带着两个小孩离开,可徐老大的事让她怕了。 她自打来到这个古代起好像运气就很差,先是莫名其妙地招惹了琅家――虽然对方并不知道她的存在,再是卷入刘府后宅争斗,随便找个码头管事也撞上了个厉害有故事的主。她固然可以从黄氏那里弄到钱来,然后在衙门找个关系把户籍的事办了,可谁能保证她这样糟糕的运气不会再撞上什么不凡的人物,相形之下,李存磊要好打交道多了。 所以才有了她扮成这样给他充门面的一幕。 苏铮听出李存磊的不高兴,心想自己一旦有求于他,他的口气也硬上了几分,这才是李存磊吧,审时度势,清楚什么情况下可以做什么,做到何种程度,乡下那个惯于讨好黄氏的人仿佛是个假象。 穿越以来自己渐渐露出自己的真性情,他又何尝不是? 可就是因为这样苏铮觉得此人的五官都有些褪去了初时软绵绵的味道,变得耐看起来,明着算账总比笑里藏刀要好。 她低垂下头,没有和他顶嘴。 有人在暗处偷偷地相看这几个据说是庚溪镇最可能有出息的学子。 大家说说谈谈,多是讲春里考秀才的事,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镇令大人从前面公堂下来了。 庚溪镇的镇令姓范名大山,四十来岁身体发福,笑起来眼睛不知道眯到哪里去了,看来他在这个所谓全县最穷的地方也吃得很好。 本来景朝体制中论得上品阶的地方官员,等级最次只到县令,无奈庚溪镇太大,这里出产的紫砂矿又关系重大,所以上面酌情给增了一个镇令的位置,并不在传统编制中,颇有些不伦不类。 范大山刚四两拨千斤处理完一件大案子,觉得自己办得很好,圆满落幕又没让琅家受一丁点牵连,琅家一定会记着自己的,到时候只要在县令那里为自己美言几句…… 范大山眼睛又看不见了。 他勉强掰开点眼缝,看着自己镇上最优秀的年轻人,心里更是得意,只要他们今年考得好,那自己脸上就有光了,走出去也能说教出了几个人才,科举提拔人才,那出身都是要弄得明明白白的,没人能撇得开自己这个父母官。 想着他心情大好,训诫教导的话说了一大串,这就是个形式,春里的乡试最近几个月是最后的冲刺阶段了,一方长官给学子训过话后这冲刺才算正式开始。 说着说着,发现这些学子怎么都带了下人来了?这是来学习还是享福? 他沉下了脸,正要说话,忽然前院响起呼天号地的吼叫声、哭喊声,一衙差慌慌张张跑来,也没看在场还有外人,神色恍惚磕磕巴巴就说:“大、大人,丁老三家的出了衙门就,就……” “就什么?咋咋呼呼的!”范大山板着脸不高兴地问。 “她大呼大人不公,放着真凶在眼前不管,放着证据不查,偏判为意外,一头撞在门口石狮上了!” 范大山“啊”了一声霍然立起,怔了一会儿才赶紧问:“人呢,没死吧?” “不、不知道,李师爷在那……” 范大山手有些抖,这要是出了人命…… 他急忙往那里赶去:“混蛋还不找大夫去!” 几个学子干坐着面面相觑,只听得喊叫咒骂声闹成了一团,便欲告辞离去,出去才发现府衙的前门后门都被堵住了,情绪激动的人们举着随手捡来的木棍呐喊示威着,要范大山就丁老三的事给个交代。 “我们辛辛苦苦脚踏实地地干活,结果惹得富贵人家一个不高兴就要尸骨无存,镇令还要帮着凶手说瞎话,还有没有天理了,我们老百姓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有人喊,有人呼应,好像憋了好久的气爆发出来一样,于是更有人回家拿了锄头铲子烧火棍之类的来助威,堪称声势浩荡。 苏铮跟着学子们躲在院子里,脑门不禁有些发疼,眉头微锁,前头人才撞了,一会儿工夫就聚集了这么多人,要说没有人为因素,打死她也不信,可是会这么做的人绝对不会是刘府或者琅家的人,而是他们的对头,希望把这件事小事化大的人。 不过,眼下的问题是,他们,不会真的冲进来吧? 苏铮看着区区几个士兵根本挡不住的暴民,那两眼发红的样子真是凶残得吓人,学子下人们一个个哆嗦起来,躲起来相看乘龙快婿的女眷们也都吓得从隐蔽处跑出来,哭着抱在一起,院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范大山宣布将刘府主事的人提来审讯。 民众们不闹了,但也堵着衙门不肯走,说什么也不放里面的人出来,苏铮他们只好继续留在衙门。 下午,审讯结果是赵文他们心存不忿在丁老三船上动了手脚,人们不满意这个答复,反而牵扯出了琅家来,提人,传唤,审讯,琅家离衙门少说有半个小时的脚程,那边又拖,几个来回,夜色便降临了。 苏铮他们胡乱扒了饭,去求了堵门的民众,无果,只好回来,几人一间厢房,今晚只能在衙门里凑合过了。 苏铮和三个学子的侍女以及衙门原有的两个倒茶丫鬟住在一间小小的厢房里,夜里窗外火光摇曳,那是镇守的百姓们生火等待,寒风冻地的,,也不知他们怎么坚持得住。 苏铮越想越觉得这件事不简单,但是她也想不出个头绪来,翻来覆去正睡不着觉,转头一看,其他人都睡得死死的。 她不禁苦笑,看来自己神经太细了。 刚笑完,她便是悚然一惊。 不对,大家刚才还在担心着,七嘴八舌小声议论不停,自己想着事虽然没有参与,但耳边是有印象能听见声音的,一转头却…… 是什么时候…… 她脸色发白,空气里嗅到古怪的气味,蓦地抬头,窗外映出一个高高的人影来! ****** 这是今天的,呼,熬了好几个小时才出来的,最近手又残了,手速慢得不比蜗牛快,挠墙~~~~(>_<)~~~~ 第三十四章 挺身而出 苏铮大惊。 忙撑起一看,窗户打开了一道,寒风从缝里吹进来,把那股异样香味吹得散去些,也使她的头脑更为清醒。 她瞪着站在那里的高?身影,生生压抑下尖叫,一边身上蓄力准备一跃而起离开窗边,一边想厉问对方是谁。 她的动作极快,但还没真正动起来,话还卡在喉咙口,那个影子便低声道:“苏姑娘。” 这个声音?苏铮微愕,按捺住惊疑瞧去,那门缝外黑压压处正是一张见过的脸:“是你?” 三奇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严肃:“苏姑娘,打扰你了,我不能久留这就长话断说了,一会儿衙门的人会叫你们一屋子女子去做一件事,你也在其中,希望你能一个一个仔细分辨过来,着重看哪个重量异常。” 他略顿住:“只要你能帮我们找出那个有问题的,我们徐叔必定满足你所求。” 苏铮起先还听得云里雾里,直到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她一个激灵从床上跃起,扒在窗口道:“你们调查过我了?” “知己知彼而已。” 她能有什么求的?知道她那点破情形和最近作为的,都能猜得出她要自立门户,要离开庚溪,要永远摆脱刘府。 令人惊讶的是,徐老大不过只见她一次,就果断调查她,是习惯使然还是早就料到今天会用到她? 果然是不简单的人。 苏铮深吸一口气:“我的事我自己会解决,不需要你们帮忙。” 她语气还算好了,用的是“帮忙”两字,真想一个多管闲事甩过去。 三奇听了有些不悦,心说你一开始不就是打算走徐叔的路子?现在好心上门帮你了,还矫情什么? 语气便有些不善:“要不要帮忙随便你,但一会儿不能搞砸了徐叔的事。” 他还想说什么,似乎看到有人往这里来了,便匆忙走了,走之前还不忘警告了苏铮一句。 苏铮一屁股坐在床边,心中暗暗发闷,自己这到底是什么运气啊?果然又撞上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还给自己惹上这么件不清不楚的烫手的事。 她能拒绝吗? 她闷气地坐了一会,隐约感觉有些头晕,忽然意识到房间里异样的香味大概是迷香之类的东西,把其他人都迷晕了,自己因为离窗口最近,呼吸到新鲜空气才没有中招,看样子是三奇故意开了窗让她保持清醒的。 她忙把窗户都推开,冬夜的风要多凛冽有多凛冽,往屋里绕了几圈就把异香刮得干干净净,同时还带走了一屋子的温气。 一下子房间里好像一个冰窖,眼看其他人要被冻醒了,苏铮忙关上窗,自己躲进被窝里咬着牙齿瑟瑟发抖,还没等她缓过来,一阵脚步声从走廊远头快速靠近,随后门被啪啪啪拍响:“都起来都起来,大人有事情交代你们。” 粗砺且莽撞的声音把房间里半梦半醒的女孩们全吵醒了,大家爬起来惊恐地抱在一起。 本来被一些鲁民围困在衙门里过夜已经是八辈子遇不到的事了,就衙门那些个软绵绵的侍卫,谁知道会不会被红了眼的人给冲进来,大家早已吊着一个心。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听着啪啪作响的拍门声,看着门外黑黢黢的身影好似还不止一个人,女孩子们脑子里那些可怕的想象争先恐后冒出来,不知谁叫了一声,哭了一声,像隔断了哪根弦,大家一齐叫喊哭吼起来,简直跟世界末日来临了一样。 苏铮不禁头痛。 她倒不怕,有三奇的提醒,她猜测来人是要她们这些人去做事的,虽然不知道做什么事,但有危险也不是现在。 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苏铮听外面的人傻了一下之后恼怒起来,一个说:“什么回事,老子还没做什么呢,哭得好像要杀他们父母一样!” “就是,女人麻烦死了,我看直接撞门一个个抓出来就是了。” 苏铮转头看了一下人们,虽说光线昏暗但也能看出大家衣服都穿得挺整齐的,也是,晚上气温有多低?衙门里一时也抱不出那么多被子,她们几乎都是合衣而睡,她自己也是。 但就这么被三大五粗的男人闯进来到底不妥,古代不比现代,事后这些女孩的清白到哪儿讨? 于是她赶紧高声道:“门外的大人请等一等,容我们收拾妥当再开门。”转过头去急道,“你们别急着哭,赶紧起床啊。” 门外的人好像有些意外,但等了两秒见里面还是哭闹着没别的动静,又光火地要破门。 “住手!”一声厉喝响起,隔了好几间的屋子里几个学子窜出来,见了这边架势脸色大变,跑过来喊,“你们这是做什么?明目张胆地闯女子闺阁,还有没有礼教有没有王法?” 这人边骂着还迅速钻进来,用背部抵着苏铮她们房间的门,怒视要砸门的两人。 要砸门的是两个大块头,也是衙门里的大老粗,平时喊别人干活都这架势,咋然被喝骂很是震惊了一下,有那么一个片刻有些不知所措。 毕竟眼前的人是镇上最优秀的学子之一,几年之后说不得飞黄腾达成为他们的上司,容不得他们不憋着把气小心应付。 但转眼一看后面陆陆续续出来的学子都站在远处,一个个缩着肩膀袖手旁观的样子,只有眼前这个瘦个子在这里叫嚣。 一定是这个瘦个子叫得不对,否则其他学子怎么不来帮他撑场子? 所以,老子的行为是没错的! 想通这一点,前面的肌肉大汉一挥手:“少在这里磨磨卿卿,老子是奉镇令大人的命令来叫这些女娃子去干活的,你懂啥,快快让开!” 刘琪一步不退皱着眉道:“不可能,大半夜的,镇令大人能有何事需用到几个弱女子,就算有,也不是这么个传唤法,你休得胡说辱没了大人英名。” 肌肉大汉瞪着眼,上下嘴皮子动了动,又不知道该怎么争辩,气一上来伸手一推:“哪来这么多废话,给老子让开!” 刘琪猝不及防,给推向门扇。这肌肉汉浑身肌肉孔武威猛,力气哪有小的,刘琪只觉得胸口像被重锤砸了,脚离地跌出,后背咔嚓一声,径直撞坏了什么摔到地上去。 一屋子尖叫声响起。 刘琪便知自己是摔进女子们的屋子里头了,顿时慌了手脚,哪里顾得了浑身疼痛,挣扎着爬起来,无奈他摔得半边身子都麻了,越急越起不来,弄得满头大汗。 这时一双手从背后将他扶起来,一个清晰稚嫩却透着不容错辨的沉着的声音响起:“刘公子你小心。” 第三十五章 异变 刘琪讶然抬头。 扶自己的正是白天与自己有过颔首之交的侍女。 她好像是李存磊的侍女,但她的气质和其他侍女大不相同,状似恭谨实则超然,安于此处,心神却好像跳脱到了遥远的地方,有一种不属于此间的格格不入感。 刘琪暗中多看过她几眼。 而现在,她扶着自己。 刘琪恍然回神,忙借着她的力站起来,忍着身上的发麻和疼痛,拱手作揖:“多谢姑……”该叫她什么好呢,叫姑娘,可她身份上只是个侍女…… 刘琪踌躇着抬头,因门被他撞倒,外头院子内外的光线得以照落进来,铎在眼前的少女身上,越发衬得她身形稚弱瘦小,可一双眼如同上好的宝石落了清冷星辉,皎洁剔透,中正善意,又似含着出离俗务的淡漠,好像一个旁观者,瞬间看进你心头里去。 刘琪微震,话便迅速说顺了下来:“多谢姑娘相救。” 挨得近了苏铮发现这个少年长得委实不错,身量匀亭眉疏目朗,很有翩翩少年郎的潇洒之姿,只是之前他太过木讷低调,兼之衣着差气色差,生生把好风采给浪费了,刚才门口阻拦的昂扬不屈和现在的干脆利落都让人欣赏。 苏铮不由得对这个倍受同伴排挤的学子产生些许好感。 她道:“我这叫什么相救,只是扶了一把而已,哪赶得上刘公子你挺身而出为我们这些弱势女子说话的气魄?” 她说着转身看门口之前催命般拍门的两个大汉,目中带上了点惧怕:“你们真是镇令大人派来的?大人要我们做什么事?……我们也是慌急了。” 回头看看屋里的女孩,除了她还有四个学子侍女和两个衙门打扫下人,有两个侍女和两个衙门人已经下床站在旁边了,另外两侍女一个躲在被中一个缩在角落。 苏铮没有什么反应,肌肉大汉却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婆婆妈妈的,也不知道镇令大人怎么想得到你们。” 不过音调倒是低了不少,还飞快撇了刘琪一眼,大概是对刚才自己突然推出的一手有些尴尬,随后朝苏铮招手,“都出来都出来,耽误了事你们谁负责。” 见他如此,苏铮更放心了,听从地跨出门去,等站着的人都出来了,肌肉大汉瞧也不瞧还躲着的两个,大手一挥:“走了!” 苏铮抬眼瞥了一下,见那边出来看动静的六个学子里,李存磊站在最后,此时才走出来和同伴们说话,一副安抚的模样。 肌肉大汉带她们五人去了一间屋子,这屋子和公堂相连,桌上两盏灯,靠墙摆放着一些怕人的刑具,空气里沉淀着某种滞闷的味道,还未进去便叫人身上凉嗖嗖的。微胖的镇令大人正对着地上好几箱事物愁眉苦脸,见人进来,语带斥责地道:“怎么才来?”说着又摆摆手阻止了肌肉大汉的解释,向苏铮她们招手,“你们过来,把这些紫砂器清一清,上面有落款啊,刻画啊的,无论是字还是画,都给我留下,其余的都放到一边,快点分出来,本官马上要用!” 女孩们被这么一吼忙不迭地围过去,生怕慢了一步会被责罚。 苏铮第一个来到一个打开的箱子边,里面竟然在厚布上整齐而层叠地码着紫砂壶,再看另一只箱子,里面也是紫砂器,不过却是花盆笔洗之类的器物。 苏铮眼前一亮,止不住地有些激动。 这里七八只箱子呢,这么多的紫砂器啊。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想起了三奇的话,他叫她一个一个地摸过来,尤其注意轻重,刚才她听得一头雾水,现在想来对象就是这些紫砂器了。 要一个个摸过来,并且注意每一只的重量。 是要留意特别轻的还是特别重的?总不可能要她一只只掂过来一一记下大概重量吧。 她在脑海里快速思索开,见到几个人茫然地围着箱子不知道从何入手,范镇令气急败坏地叫:“还愣着干什么?” 苏铮灵机一动道:“要不这样吧,紫砂器易碎,我们五个人一哄而上很容易弄坏弄乱。不如由我一个个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地上,两人分类,有刻绘的放一边,没有的放另一边,等我拿空两个箱子了,其余两人再把分出来的两堆分别码回去,怎么样?” 最后一句是问的范镇令,范镇令想想,觉得可行:“动作利索些,赶着要用。” 苏铮便迅速分了工,两个学子侍女分类,两个衙门打扫的重新装箱。她们四人都此时都还没回神,自然是苏铮说什么她们都直点头。 分工明确之后,苏铮蹲下去,从箱子里捧出一只胖肚子、带盖、壶嘴弯弯的红棕色紫砂壶。触手冰凉,有些粗糙但不扎手的触感叫她觉得很新奇。 她以前也买过紫砂杯,但是那种外钢内砂的杯子,既是机器做的,摸着也没什么感觉,可现在手里这只却是纯天然纯手工的。 心神微微一荡就飞快收回,感受着它的重量,都没多看两眼就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后再取下一只。 其实每个人自己管自己分类,她就有时间琢磨这些紫砂器了,不过那样等于说有五分之四的紫砂器她触碰不到,不管要不要答应三奇说的事,既然机会就在眼前,她也不会断然地不要,先做着,做到心里有数,其他事之后再说。 所以她每一只都细细掂量,有特别轻盈和特别沉重的,或者摸起来手感特别奇怪的,才认真看几眼,把样子记下。 虽然这样的数量不多,但累积地记忆下来,苏铮还是有些吃不消,她不是过目不忘的牛人,记到后面就忘了前面,再多就有些混淆起来,弄得她头昏脑涨,不知不觉间脸色苍白起来。 而且她也注意到了,这些箱子大概是刚从船上弄下来的,有的箱子都进了水,有的倒翻过,里面东西七歪八斜,碎了很多,苏铮一不小心还被割破了手指。 鲜血从指尖涌出来,苏铮马上压住了,还是滴到了好几个紫砂壶上。她暗叫一声糟糕,想趁紫砂壶吸收之前擦掉。 听说紫砂壶有高密度气孔,对油污、异味十分敏感,一个不好就会在壶身上留下痕迹,可当她用袖子擦干净一个要擦第二个时,她忽然傻了眼。 只见棕褐色的壶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印记,就好像是由内而外地渗透出来,慢慢清晰成为密密麻麻的字。 第三十六章 记录之后毁尸灭迹 苏铮瞪大了眼睛,把茶壶举起来看,上面的壶盖因此脱落摔到箱底她也没注意到。 这是什么? 武林秘籍?藏宝地点?陈年秘辛?上层人物们的通信暗语? 苏铮??逵猩竦氐勺藕?砩弦蛲耆??樟怂?难?憾?韵殖隼吹淖郑?唤?氲搅恕兑刑焱懒?恰防镄≌训窝?玫角?ご笈惨泼丶?囊欢危?奶?疾徽??靥?炝思阜帧?p>随即她想到,徐老大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吗? 可是不对啊,三奇叫她注意每只器皿的轻重,可手上这只不轻不重,模样平平无奇,是要滴了血才能显出异样来,如果徐老大的目标是它,应该叫三奇给她弄一袋子血来挨个涂抹上去才是。 难道他们情报有误? 苏铮心里疑惑如潮,可眼睛一点不含糊,已经在牢牢打量这只紫砂壶。 这只壶肚子很胖,好像带了一只呼啦圈一样,很富喜态,壶身上刻绘着云鸟图,也是极为平凡的那种,此时棕褐色的壶身吸收了血液之后色调更为沉暗,肚子上横排竖列地整齐地写满了汉文数字。 从左到右读,第一排是:三,五,十,一,如此一周写到头,共有十个数。 从上到下读,第一列是:八,十,九,六,四个数字。 连壶嘴上也没空下,这样一算就一共有四十个数,问题是既无标点停顿,又没指示是从哪里开始读,但是这么些个数字让人看得头晕,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苏铮觉得这要不是制壶的人随便闹着玩的,就很可能是某种密码。 徐老大到底是不是要这样东西?自己要不要把它藏起来带出去? “你怎么了?”低低的询问吓了苏铮一跳,见是分类的一个女孩不安地看着自己,这个女孩叫阿英,胆子很小但做起事来手脚很麻利,也因为她,苏铮从箱子里拿东西的速度慢不下来,一慢就赶不上她们分类的速度。 苏铮这才发现自己停顿了好一会儿,其他四人都望着自己呢,连守在门口的肌肉大汉都瞥过来一眼。 “没什么。”苏铮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继续拿紫砂器,一边脑袋里活动开了。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很难把这么一只胖壶偷带出去,而不将它弄走,这只刻了花鸟图的壶一定能够会被分类到有刻画的那一类,苏铮从肌肉大汉他们的态度上知道,他们好像比较重视这一类,叫她们轻拿轻放,而对没有刻画的普通器皿不屑一顾。 也就是说有刻画的器皿还会被用到,那这只异壶身上的数字肯定会被发现。 如果没什么意义还好,可万一是什么大秘密,人家绝对会查还有谁窥视了上面的东西,不用想就知道自己前途有多可怕。 所以一定不能流出去! 既然壶带不走,就把数字记下来然后毁尸灭迹好了,左右看样子目前除了她还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个壶在这里。 说干就干。 苏铮一边搬运其他紫砂器,一边观察这只壶是否还有其他特别之处,发现没有后就安心地记忆起上面的数字。 不过问题又出现了。 她的记忆力真的算不上多好啊。 背书倒算了,一下子要精确记住四十个毫无意义的数字真的有难度,尤其之前她的精神都用来记哪些茶壶重量上有问题,脑袋早已一团浆糊了。 这种密码似的东西,记错一个可能就是谬以千里。 苏铮咬牙。 眼看剩下没分的紫砂器只剩下小半箱了,她咬咬牙,心里召唤一声:进入系统。 淡黄色的光屏出现在眼前,她已经练得能在睁眼情况下启动系统了,而且也试过,这道光屏只有自己看得见。 她快速进入“越级兑换”,找到“虚拟功能类”五个字,然后在里面找到“摄像功能”。 这些天她也算是把这个系统摸得七七八八了,里面有什么,都是哪种价位都了如指掌。本来记录的话照相也行,系统里也有这个功能,但考虑到壶身是圆的,照一张两张也不够,还不如摄影来得便宜。 她心念点击这个“摄像功能”,系统那冰冷无情的声音就响起来:“摄像功能,可以将宿主眼前看到的事物、场景拍摄成视频文件,存放在系统里,可供以后任意次数的播放,直至宿主主动删除。注意,使用摄像功能将导致10%的惩罚消耗。” 苏铮心说我又不是古人,能不知道摄像是什么意思吗,废话真多,腹诽着选择了使用。 眼前光线扭曲了一下,她的视界就变了,眼前出现一个好像在摄像机镜头后面看出去的视野,她将焦点对准茶壶,心说开始,便稳定地转动起茶壶,一圈转到头了,又喊结束。 仿佛咔嚓一声,视频文件就保存成为她眼前的一个豆腐干大小的事物。 系统再次道:“本次摄像时长三秒钟,需9000点能量值,惩罚消耗10%,为900点能量值,共计9900点能量值,请确认是否兑换。” 苏铮倒吸一口气,觉得心痛得厉害,一时犹豫起来。 420点的贡献值不说,她一共也才一万五多点的能力值啊,这是好多天的劳动成果。 可是看看充满神秘气息的茶壶,她又坚定起来,说不定这真是个重要信息,说不定自己什么时候就能用上了呢。 能力值可以再赚,机会却只此一次。 她只思索了一下,就果断确认兑换。 重重舒了一口气,她也不检查效果,出了系统就拿起茶壶,和另一个普通的一起,佯装在拿出来的过程中失手摔落。 砰地一声,引来所有人的注目,苏铮自己也跟傻了一样,注视着脚边摔成碎片的两只壶,眨眨眼,随即才脸色一白,跟反应过来一样,一边大叫着“对不起对不起手滑了”,一边跟掩饰罪证一样,徒手快速扒拉起碎片往箱子里扔。 跟箱子里原有的碎片混在了一起。 期间苏铮留意到,那只异壶上的字随着壶碎而渐渐淡去。 她大感神奇,心头大定。 却有一道咆哮平地炸起:“你在干什么!” 下一刻苏铮就感觉衣领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第三十七章 不见了 “皮痒了是不是,这么不小心!” 苏铮拎起来一把甩开,重重地摔在冰冷地上,摔得脑门发晕,着地部位疼得一抽一抽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迅速爬起来站远点,那肌肉大汉见摔碎了两个茶壶,还都是带花纹的,脸就黑了,冲苏铮骂道:“你干的好事,一会怎么向刘家的交代。” 那凶神恶煞的样子若非苏铮离他远些只怕一拳头就挥过来了。 饶是如此苏铮还是不动声色地又退了两步,做低头惶恐状:“对,对不起了,我不小心……” “不小心就没事了?”肌肉大汉还想发难,门口就来了一个人,着急地道:“陈大壮,分好了没啊,大人急着用呢。” 陈大壮瞪苏铮一眼,哼道:“快了,只是这丫头手贱,摔了两个好的。” “哎呀,那可怎么办?到时候还要把东西还给刘大户呢,”来人也恨恨地剜苏铮,不过他耽误不起了,“先把那些低级的拉出来,别的以后再说。” 陈大壮应了一声,两人一起把那些没刻绘的紫砂器抬出去,还叫了其他四个女子搭把手,苏铮就被晾在了一边,直到人走尽了她才把地上残留的碎片都收拾进箱子里,和原先的混在一起。 双手因刚才匆急,又被割破了好几处,她把血抹在显字的茶壶上面和普通茶壶上面,都没有任何反应,显字的茶壶上字消失得一干二净,就跟普通的碎片毫无差别。 抹了血会显字,壶碎了又跟失去生命力一样字迹完全消失,这种技术就是在现代也属于高端吧。 更奇怪的是这些紫砂器居然是刘府的,刘府到底运的什么货,里面居然有这种东西。 她越想越不对劲,加上百姓围堵衙门的事,她越发有种感觉,是背后有人故意在发力闹事。 会是谁呢?徐老大吗? 针对的是刘府吗?跟茶壶上的字有什么关系? 这个茶壶还有多少人知道? 苏铮越想越头疼,走出门看他们要把紫砂器抬到哪里去,于是一路追着到了公堂。 此时公堂里灯火大亮,衙役矗立,范镇令坐在高堂之上,堂下的不仅有刘府的刘掌柜,还有刘夫人以及一些没见过的人,俨然是大审的模样。 苏铮躲在隐蔽处看得有些吃惊,范镇令的态度从陈大壮他们身上就能看出,是向着刘府的,但被逼得连夜拿了人家当家主母来问话,显然事情大条了,看来这次刘府要遭殃了。 苏铮和其他四人被赶回厢房里睡觉,受了一夜惊吓的人们这次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苏铮忽然听到砰砰啪啪的声音,像是大力砸什么东西。 她一下子惊醒过来,听到衙门外头骂声四起群情激愤,依稀听到“吸血虫”、“朱扒皮”、“白眼狼”之类的骂声,但随着砸东西的声音渐渐平息,骂声也下来了,然后是各种劝散的话。 她转头一看,门窗外灰蒙蒙一片,怕是才天亮,黎明时分特别的冷,她往被子缩了缩,无奈被子被同床的另外两人夺取大部分,身体边缘就是盖不严实。 她想了想,进入系统检验了一下昨天的摄像视屏可以观看,便放下心来又眯起眼睛。 过了不久就有人来拍门,告知大家可以离开衙门了。几个人一阵欢呼,忙起床穿衣梳头跑去找各自的主人。 苏铮去找到李存磊,一帮人七个学子六个下人一齐从衙门后门出去,巷子里冷冷清清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那帮刁民最后还不退了,早知这样闹什么闹!”一人抱怨道。 李存磊道:“好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一夜过去家里人还不知怎么担心呢。” 大家一听都打了招呼散了,苏铮却盯着地上零零星星的紫砂器残渣出神,忽有所觉,她抬头对上了刘琪目光,对方略点了点头,这才独自一人朝一个方向去了。 “跟我去我那里吧,离这不远。”只剩下李存磊和苏铮了,李存磊问道。 苏铮摇摇头,她还要等三奇,他叫她去做事,现在事情结束了,他不是该来验收成果吗,她虽然不想跟徐老大打交道,但二话不说不理不顾也是不行的。 不是面子上过不去,而是不愿得罪他们。 清晨萧条的巷子里,黑瓦上挂着晶莹的冰柱,地上残旧青黑的地砖缝间聚着一坑坑的水洼,人呼出的白霜仿佛雾气,须臾被寒风吹散。 苏铮兜着两手,静默地转身离开,棉鞋踩在地上没发出一丝声响,穿着棉衣依旧显得纤细的身影在两旁高墙映衬下,有一种超乎其年龄的宁和感,悠远,安静,仿佛湖面荡开的一缕涟漪。 正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苏铮仿佛感受到什么,停步抬起头,眉间闪过一丝困惑。 正好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尖利嗓门:“磊儿,磊儿你没事吧?” 黄氏从巷口就冲进来了,肥胖的身体好像一枚炮弹撞到李存磊身上。 李存磊收回凝苏铮身上的视线,惊道:“奶奶你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看平安昨晚没回去嘛,我这心头直跳,不放心,天没亮就租了村里牛车过来。去了你的住处又没见到人,打听了才知道你可能被落在衙门了,这不,就赶过来了。你有没有事啊,哎呦我的心肝宝贝,吓死奶奶了。” 苏铮听着黄氏的话心中也有些慨然。黄氏虽然刻薄自私,但对李存磊是真的好。 这么一想她就把刚才被人窥视的感觉抛到脑后,忽然,她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拉住黄氏问:“你天没亮就走了,跟小妹团子说了没?” “跟他们说什么?”黄氏不耐烦地甩开她,又对李存磊嘘寒问暖起来,同时又大骂衙门不会办事。 苏铮见状只能快步跑到街头,走了大半条街招来一辆小牛车,便赶回李水村。 虽然对两个小孩要求比较严,但苏铮下意识里是真的把他们当成孩子,试想他们昨晚就见自己没回去,一觉醒来更是发现家里只剩自己了,会有什么反应。 哭闹倒不怕,就怕他们一时慌了会跑出来找人,这么冷的天乱走得病了就棘手了。 苏铮也看出来了,那两个是没什么安全感的孩子,很怕被丢掉,说不定真的会那么做。 当赶回李水村,推开院子一看,静悄悄的院门让她的心都凉了几分。 孩子,不在。 第三十八章 接来 苏铮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寒着脸走出来。 哪里都没有,苏小妹和团子果然都不在家,屋里被子都冷津津的,显然人离开已很久,厨房灶头也没生过火。 可是照她的观察,苏小妹对自己不亲,对团子却是很疼爱的,就是出去找自己,至少也要煮点东西喂饱弟弟再说。 “平安啊,找弟弟妹妹哪,声音这么响?”一个女人在院门口张望,大声道。 苏铮想了一下,记起她是隔壁家的家庭主妇,苏小妹他们要喊婶子的,大概是被她刚才的喊声引过来的。 苏铮迎上去:“婶子,有没有看见我弟弟妹妹?他们都不在屋里。” “不在?”女人吃惊地说,“不会吧,你外婆雇车的动静很大,半个村子都被吵醒了,等她走了婶子想想不放心,到你家来看了看,小妹团子都醒了,抱在床上抹眼泪咧,婶子就叫他们乖乖的,外婆一会儿就回来,他们也答应了。后来我一直瞧着你们家,没见他们出来啊。” 苏铮皱紧眉头,没见他们出来,难道两个小孩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婶子一直看着这里?是不是煮饭什么时候没注意到?” 女人不乐意了,插腰道:“不信就算了,好心帮你看着小孩一句谢都没有,反过来还是我不对,难道还我还能将他们绑去卖了不成?” 她扭腰走了,苏铮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忽然脸色一变,冲回卧室,过不久即沉着脸出来,手上拿着小木箱,一路向村外跑去,追上了正慢悠悠离开的小牛车,赶回镇上。 她一口气赶到朝阳山码头,因出了丁老三的事,整个码头都拉起线禁止人进出,除了一两个官差和凑热闹的几个老百姓,谁都没看到,荒凉得厉害。码头风大,吹的人脸颊发疼。 苏铮见状退到一边观察了一会,正想向一个老人家询问一下,肩膀就被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张丙?” 张丙挠头笑笑:“居然还真发现你了,三奇叫我过来,说是看到你了就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里?”苏铮警觉地问,同时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能特意等在这里,想必苏小妹姐弟已经在他们手里了。 张丙倒没有做恶人的觉悟,转身就走:“跟我来,是去胡七弄堂。” 胡七弄堂,那里曾经出了一个叫胡七的混混,那家伙名头太响,道上的人找他,官府的人抓他,一来二去,他住的弄堂便成了胡七弄堂,好叫又明白。 “后来那胡七得罪了上面微服私访来的大人物,被收拾掉了,不过这个名字也留下来了,只是稍微过得去的人都陆续搬出了这里。现在就在这里的人不是穷得只有一条裤子,就是坏得哪里都不收他,真不知道三奇那小子叫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张丙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带苏铮往里走。这是一个逼仄的小弄堂,就一米多宽,垃圾遍地,昨晚下了一场小雪,里面更显得泥泞寒冷,两旁屋檐压得低低,木门破漏,房屋都有种行将欲颓的迹象,简直就是贫民区。 最令人不舒服的是往往有人在各自家中探头探脑的。门口坐着人不是吃着早饭兼聚一起说三道四,就是抄家伙准备赌博,要不就虎视眈眈地瞪着你,等你走过去了再小声议论。 苏铮还差点被一大妈的洗脸水泼个正着,她躲过去了人家还不高兴,骂骂咧咧地挪回屋里去。 一个词形容这里的环境,就是乌烟瘴气。 张丙暗暗打量苏铮的表现,见她面不改色不由暗赞了一句,又说:“出了丁老三那事徐叔被免职了,码头也给封了,三奇他们几个见暂时没活干就回这里来了,虽然地方脏了乱了些,但好歹房子是自己的,不用交租。” 苏铮从他的话中听出几点信息,一是丁老三的事表面上牵连到了徐老大,二是这胡七弄堂里有三奇等几个人,他们以前就是这里出去的,三是张丙和他们好像不是一路的。 “你不住在这里?”她问。 “我哪行,这里也不是普通人能呆的,要是没点背景能力,第二天人家就能把你家给掏空了。” 听着挺羡慕的,但实际有种不以为然的味道。 两人说着来到一户人家前,张丙拍了拍门,说道:“三奇,人给带到了。” 门嘎吱一声开了,里面正是三奇,他憨笑着和苏铮对视一眼:“人在里面。” 苏铮面无表情地绕开他往里面走。 小小的屋子一堵墙一道门帘将其分为内外两间,外面是一个灶头和吃饭的地方,里面是睡觉用的,光线都极其昏暗。苏铮在里屋看到了缩在床角的苏小妹和团子。 “大姐!” “大姐!” 他们看到她惨淡凄惶的脸色一亮,一下子扑了上来,团子更是粘到她脖子上紧紧抱着,哇哇大哭大叫起来。 苏铮身体一僵,到底没有推开他,反而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在他们两人乱七八糟的述说中,苏铮弄清楚了来龙去脉。 昨晚她没回去,两人都吓坏了,早上黄氏雇车出来他们都知道,吵着要跟,被黄氏狠狠训斥了一顿扔到屋子里锁了起来。 隔壁的婶子确实去看过他们,但只是透过窗户跟看热闹一眼瞄了两眼,说了些不冷不热的话,过不多久,家里又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说是要带他们来镇上找苏铮,两人迷迷糊糊来了,却左等右等不见苏铮,真是吓惨了,还以为会被卖掉。 苏铮摸摸团子的头,从旁边的脸盆里拧了把毛巾,把他哭得又红又脏的脸擦干净,然后又拧了把给苏小妹。 三奇在外面晃了晃,苏铮就又安抚了几句,挑帘子走出去。 张丙已经走了,大门被关起来,整间屋子只有一个斜斜的天窗透进来点光亮,将三奇的脸色照得有些不清楚。 苏铮开门见山地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三奇拿出他那招牌似的憨笑:“不是说你帮了我们,我们就帮你完成心愿吗,当然要将你弟妹接出来。你放心,他们的失踪没有人会追究,这里你别看着乱,其实安全得很,也没有人能找得过来。” 他停了一下,又说:“包括刘府。” 苏铮脸色不变,她和刘府的那点破事只要有心就能查得一清二楚。确实,她要走,要带着两个小孩走,必须躲过刘府的耳目。一直把孩子留在李水村,一是时候未到,二是怕黄氏闹事,三是来到镇上很可能会被刘府知道。 刘夫人要是派人来抓她就完了,否则她何必来回偷偷摸摸地跑。 而这些问题三奇一下子帮她解决了。 苏铮看着他,没有什么感激的表情,道:“我不知道我哪里有值得你们这样费力的价值。” 三奇笑笑,目光落到她手上:“听说你昨晚分紫砂器的时候把手弄伤了。” 第三十九章 一窝土匪 苏铮惊得双手一握,指尖传来的刺痛让她迅速思考起来。 三奇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指她发现了那个壶上有字的秘密?要她把这个发现吐出去? 说了之后他会怎么对待自己?是实现徐老大的所谓承诺,还是杀人灭口? 眼下自己三个人都在这里了,要一网打尽永绝后患简直简单得只要动一动手指。 她想着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因为没妥善处理而红肿没有愈合的伤口,低声说:“嗯,不小心摔碎了两只茶壶,怎么,要赔回去?” “不是不是。”三奇咧嘴道,“是见你辛苦了,问一下而已,你有没有发现特别重的东西?” “特别重?”苏铮回忆了片刻,“特别重是多重?” “东西一般般大,但出乎寻常的重,好像夹了别的东西一样。” 苏铮眼光一闪:“我每一个物件都过了手,没有发现这样的东西。” “果然啊。”三奇轻声喃喃了一句,不过并没有失望的表情,好像早就料到这个可能。 他请苏铮坐下,道:“是这样的,因这次丁老三的事,丁老三的家人以及百姓都要求严查刘府,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刘大户和他的手下这些年来滥收运费,运货质量不保证,弄坏了货品也不赔,还把索赔的人打伤打残,更重要的是还有贿赂各地官员的嫌疑,现在镇里向上面请示,公文一下来就会去刘府抄家。” 苏铮配合做出惊讶状:“抄家?这么严重?” 三奇不答又说:“昨晚上那几箱东西是衙门从刘府停泊在码头的船上收缴来的,之所以分类,是镇令不敢太过得罪刘府,把优劣分出来,差的给了围堵衙门的百姓砸了,这才消了他们的火,化解了一场危机。” 苏铮心说原来黎明听到的砸东西的声音是这么来的,不过以壶上有无刻绘来分优劣,这方法还真是粗糙无知。 苏铮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三奇面有忧色地叹口气:“前些日子徐叔和刘大户有些过节,刘大户拿走了徐叔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传出风声说,那东西被他夹在自己的一样货物里,如果过了时间还不去拿回来,那就怪不得他将东西运到天南海北去。” 苏铮明白了。 难怪他们要自己特别注意重的东西,原来是想拿到那样重物,之所以现在告诉自己,是这次没有成果,接下来还要自己再出手。 刘府查抄,府里府外的东西可都要抄录清点的,正是个好机会。 至于为什么找她而他们自己却不动手,怕是有什么顾虑不想让人知道他们在打这个主意。 这样看来,那重物的来历也许并没三奇说的那么简单…… 三奇又说:“徐叔说相遇也是缘分,你年纪虽小却很沉稳,如果能帮他拿回那样东西,他便帮你们姐弟安全无虞地离开庚溪镇。” 苏铮看着他:“若我不去呢?” “何必呢?互相帮衬又不是坏事,苏姑娘想靠自己三奇很佩服,但为了可爱的弟弟妹妹也要考虑考虑合不合适,对不对?毕竟,现在离过年也没几天了。” 苏铮双手握紧,只见伤口绷开,但她感觉不到痛。 当日刘夫人要求过,叫她过年之前去刘府。如今刘府惹上官司,苏铮就不必去理会这件事,想来刘府的人会忙得没功夫记起自己这个小人物。 可三奇的意思,分明在说假若她不妥协,那么就是通风报信,也要把她送到刘府去。 一边是互利互惠你好我好大家好,一边是拒绝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何其的霸道。 苏铮不得不承认,自己很被动。 她深深后悔当日去朝阳山码头找出路的行为。找个鬼啊,没那么一出她就不会碰上徐老大,不进徐老大的眼,今时今日她想办法偷出自己的户籍,再通过李存磊办下户籍,然后或趁乱离开,或先躲一段时间,主动权都在自己,都无需如此狼狈。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徐老大和刘府也没什么差别,后者好歹还没这么强硬,好糊弄一点。 不过,她神色微微一动,差点忘了,自己说到底还是要亲自去一趟刘府拿回户籍的,与其独自行动,不得其门而入,不如先看看徐老大能不能给她提供什么便利的条件。 她问:“要我去刘府的货里找一样被藏起来的东西,且不说其困难程度,你们至少要先保证喔能接触到那些东西吧。” 三奇就知道她差不多是答应了,高兴地说:“这个不用担心,刘大户听闻自己家里出事一定会赶回来,他是个有点手段的人,到时候必不会让自己家被查抄了,但官府又不得不查,最后很可能是派人去刘府暗中进行调查,到时候我们会把你安排进去。” 都已经准备好了啊。 苏铮问:“那我如何才能确定事后你们会兑现诺言,送我们离开这里?” 三奇憨笑道:“我徐叔闯荡天下这么多年从未蚀言过。” “是吗?”苏铮面无表情,心中冷笑,若是正人君子,又怎么胁迫一个带着两个小孩进退无路的少女?况且他们从头到尾也没问过自己要干什么,要去哪里,一切都是空话。 不过这样也好,她现在只想完成这件事,摆脱对方,从在李家看到屋里地上窗口有男人脚印踩过,确定苏小妹姐弟是被掳走起,她就对徐老大一帮人持有深深忌惮。 这就是一窝土匪! 把胡七弄堂的屋子让给了苏铮三姐弟,三奇走出来,穿行过弯弯曲曲泥泞肮脏不堪的弄堂,碰上面的人无不热情中带点讨好地跟他打招呼。 “三奇大哥,早啊!” “三奇老弟,难得今天看到你,吃过饭没?。” “三奇,稀客呦嘿,什么时候搓一顿?” 三奇边走边眯着眼睛想,这世上就是这样,谁的拳头大,谁就是老大,这些人当初哪个不对自己瞪过眼红过脸?还跟着那胡七要找徐叔晦气呢? 结果呢?徐叔不费吹灰之力就叫人趴下了,这些人立马老实下来,苏家姑娘也是一样的,不怕她不听话,这叫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 他拐过弯,绕了几圈,推开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高兴地走到门前摆弄盆栽的中年人前:“徐叔,搞定了。” 第四十章 洗手做汤羹 徐老大抬起头来看了自家侄子一眼:“就这事也值得高兴?” 三奇嘴一歪,不乐意道:“我还没说什么事呢,您就猜到了。” 他拖了个小板凳坐在徐老大边上:“徐叔,我一直不明白,我们自己也不是没人,干嘛非要折腾一个小姑娘,再说了,以她也未必能做得比我们自己人好啊,要是最后也找不到东西怎么办?” “找不到就找不到。”徐老大呵呵笑道,一边拨弄手里的土,“那东西到底是在刘阳手里,还是还没到,又或者已经被弄到北方了,谁也不知道,我就是看机会就在眼前,试试罢了,你说为了这个不大的可能性,陷进去一个自家兄弟,这合适吗?” 徐老大做久了管事,琐碎的纠纷处理多了,说起话来是慢条斯理,颇有种老人家开导小辈的架势,不带一丝火气,任谁都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曾经大刀阔斧过,并且有心东山再起的人物。 他见三奇点头,就说:“你说她可能不能胜任,比不得我们自己走一趟,可是你看见没昨晚上她的应对?明明什么都没弄清楚,可没时间磨蹭了,她就会果断上手,一句话就给自己过手每一件紫砂器找到借口。不拖泥带水,不犹豫不前,这很好啊,她未必有你估计的那么不中用。” 徐老大岂能不知道那样东西不在昨晚那几只箱子里?他让三奇去半威胁半利诱苏铮,又不把话说清楚,其实就是想看苏铮会怎么应对,她要是惶惶不安手忙脚乱,又或是偏激怨恨,他就当没见过这个人。 好在她不错,徐老大想,这个小女娃,先看着吧,给她个机会也算不得什么。 要是苏铮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抓狂的。 把她拖下水,还觉着是种恩赐,思维逻辑扭曲成这样也算是奇葩了。 而她要是再知道就是因为自己担心若充耳不闻什么都不做,会惹火人家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才尽力去做好,才给自己惹来今天的事,她只怕要吐血谢罪了。 什么叫自找苦吃,大抵如此。 三奇想了想,又问:“那干嘛非要把那两个小的弄来,要是苏平安恼了,来个什么阳奉阴违怎么办?” 在别人面前,三奇是假憨,是外钝没精,可到了徐老大跟前,三奇就是真憨了,问题一个接一个,显得特别单纯。 徐老大瞪他一眼,心里却颇高兴,摇头道:“把人找来,一是为了安苏平安的心,省得她两头跑,二是震震她――我们能劫一次人,就能劫第二次,其三,又何尝不是给我们自己省事。” 要是苏平安给他做事被发现,有心人想做文章,冲那两个小的下手怎么办?做事就要做彻底,不能留下漏洞。 徐老大看着自己手里的花盆,大冬天的,盆里的植物死得只剩下一根枯杆了。枯杆他救不了,只有拔了,松松土,积积肥,来年种下新苗,再尽心养护。 上回是他大意,所以没防住霜冻。那这回呢?总要吃一堑长一智啊。 他不禁想到这次刘府闹得这么难看,可能在背后推波助澜的那个人。 姓颜啊,这个听到就让人一震的姓氏,他到底要做什么?而自己这样贸然插一手到底是对是错,要是被察觉到…… 但那样东西实在是太诱人了,如果拿到手,自己就有了翻身的筹码,届时回去,看那些人会露出什么嘴脸。 苏铮今日第三次研究茶壶密码了――她最终给茶壶上的四十个数字命名为茶壶密码,就连摄像得到的视频也叫这个名字,可是翻来翻去都看不出其中的奥义。 最后她索性丢下不理,现在已经知道徐老大要的不是这东西,甚至可能不知道这玩意的存在,那她就只有把整件事都憋在心里头。 是机密,就烂在肚子里,是好钢,就等到用在刀刃上,这也一想她就释然了,从系统里出来,跑到土灶边,洗手做汤羹。 要说目前为止离开李水村最大的好处是什么,苏铮一定说是伙食自己安排了。 三奇很周到地留下一笔银子,虽然只有五两,但也相当于现代的五千元人民币了。 苏铮拿到这笔钱,第一是跑到食材最全的菜市场买了好菜好肉,做了顿丰盛的饭菜,和苏小妹团子大吃了一顿。 其次便去置办了三人的衣物。今年不知道会在什么地方过年,甚至不知道会在什么境况下过年,但毕竟是除旧迎新的大节日,对苏铮来说更是意义非凡,她不想在这上头省,三人没等过年就穿戴上新衣新帽新手套,温暖得直叹气。 屋子里倒是不必添置什么东西,三奇的这间房别看又小又破,却是样样具备,棉被也是新且暖的,苏铮就没再费事。 这么一花下来,钱跟流水似的去了,除了让她给藏起来一两银子以备不时之需,她手头只剩下几角碎银子和百来个铜板。不过就算这样苏铮在伙食上依旧很大方,这时她要做的就是一道鲫鱼豆腐汤。 秋冬季正式体弱者进补的好时机,鱼富豪蛋白质,营养高,更是很好的选择,只是如今冬天,古代又没有发达的养殖业,市面上的鱼都是卖家自己去捉来钓来的,价格自然贵,而且有价无市。 这条半斤重的鲫鱼可费了苏铮不少脚程和铜板。 她早已将鲫鱼刮鳞去腮去脏,处理得干干净净,两边鱼身各自划了三刀以方便入味,然后整条鱼用盐和料酒处理过,看时间差不多了,她就着手切豆腐,葱花和姜丝。 准备工作做好,她就点火上锅,等油烧热,换小火,把鱼顺着锅沿滑下去小心的煎。 入乡随俗这么久,日常生活该掌握的技巧她学得差不多了,大锅煮菜灶头烧火算是难的,幸好她本来就有厨艺底子,而且水准不差,在弄焦和煮烂几次后,她算是掌握了这项技术。 等鱼两面都焦得发黄了,她加入葱片姜丝,和适量水,接下来就等大火煮到汤汁变白。 香味把里屋的两个小的吸引出来了,团子夸张地嗅着鼻子,口水都要留下来了,围在土灶边左转转右转转,一会儿拍马屁说:“大姐你真厉害,做菜真香。”一会掂脚往锅里瞄,急不可耐地问还有多久才能吃。 可惜他个头还没灶台高,怎么都看不到锅里的情况。 苏铮有些好笑,没碰铲子的手揉揉他的脑袋:“真的急就来给我烧火,在这窜什么?” 团子欢呼一声,兴奋地蹲到灶堂前挽了袖子添起柴火。 他脑袋瓜伶俐,这么久以来被苏铮有意识地锻炼,烧火这种事已经难不倒他了,就是火候还控制不好,苏铮就在旁边教他。 苏小妹捧着阵线篮子坐在桌边看着他们,有片刻的晃神。 她的大姐自从落水发烧后捡回一条命,以前是瘦瘦弱弱一个人,好像风一吹就倒,沉默得除了干活就是眺望远方,整个人好像充满不能理解的忧郁。 可此时呢? 变得有主意了,严厉了,也更加可靠了。她的笑容和眼光里有一种让人别不开眼的光芒,说不上是自信还是什么,总之如今的她让人觉得很踏实,好像再难的事,也有她在前面顶着。 第四十一章 书店遇人 这样的大姐,好陌生,好奇怪,好像比以前靠近了点,又似乎离得更远了,总之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小妹抿着薄薄的唇角笑,只要她对自己和团子好就行了。 就像她说的,再苦不能苦孩子,所以顿顿给他们弄好吃的,把大家的气色都养得好看了,这样的大姐,就已经很好了。 她低头继续手上的活。 她在做叫做手套的东西,是大姐创出来的新东西,有五个指头可以严实地保护和温暖手掌,比手拢在袖子里可暖和方便多了。 之前已经已经做了三副,他们一人一副,用了都觉得好,她想趁着现在时间多,再做些。 苏铮把团子教会了,看他一个人烧了一会儿火,点点头,看到苏小妹低头坐在桌边做阵线活,就道:“小妹,不急这么会,天快黑了,光线不好伤眼睛。” 苏小妹应了一声,手下却没停:“马上就把这个做好了。” 苏铮没再说什么,而是去灶膛里接了火,点亮油灯给放在苏小妹手边。 说来也怪,年纪差不多的姐妹,苏小妹有一手不错的绣活,这个黄氏可不会教,只能是苏家出事前苏小妹在家里学的,可她拿起阵线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原主苏平安显然是不会这些的。 苏铮也隐晦地试探过,苏小妹光识得两三个字,写字也一点不会。对于这两个差异,苏铮也只能解释为天赋兴趣不同,但到底怎么回事她就不敢深问。 她算算时间,掀开锅盖挥散了蒸腾而起的水蒸气,见汤色已经变白,便放入豆腐和少量盐,煮到汤变粘稠就起锅。 这个时候是没有味精的,不过鱼已经够鲜,不加反而更美。 另一个锅里已经焖了米饭,苏铮夹起摆在表面上蒸的土豆块,倒点类似于酱油的调味品和盐拌了拌,两样小菜上了桌,三人便盛了饭围着饭桌吃起来。 晚间休息,苏铮照样是等苏小妹和团子睡下后,在饭桌上练了一会儿字,待到寒意侵人实在熬不住了,才上床睡觉。 一转眼就进入了十二月,天越发地冷,庚溪镇地理位置已经较偏南方,还是三天一小雪五天一大雪,每到化雪时气温低得让人不愿动弹。对此苏铮只能感叹,没有温室效应也是有弊处的。 她拉开门,探头一瞧,还好弄堂里风不大,跟屋里招呼一声,她就裹着严严实实的棉袄,顶着帽子,脖子上还围着新做成有些粗糙的围巾,全副武装地出了门。 徐老大他们也不知有什么打算,把她晾在这里多日不闻不问,就好像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似的。虽说这里生活平凡安宁,但这样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的受控制的日子,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 苏铮抬头看看弄堂上方灰朴朴的天空,摇了摇头,朝弄堂外走去。一出弄堂风就放肆了,不把人刮倒不罢休似地呼啸。 路上很少行人,人们大多窝在相对温暖的家里,但与此相对地,苏铮发现了一些管制官兵的身影。 苏铮路过一个避风口,这里仍旧千年不变般趴着两个木盆子,里面装着冻成冰坨子的大大小小的鱼,一个年轻人坐在矮凳上等着生意上门。 苏铮常来这里买鱼,是常客,对方一眼认出了她,忙站起来笑着问今天要什么鱼。 苏铮没立马回答,而是指着街上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嘿,你问我可算问对人了。”那鱼老板长得矮小墩实,对谁都笑脸相迎,搓着双手道:“之前不是封了好几个码头不准进出船只吗,你猜咋的,早上一艘大货船应是冲破封锁开进来了。我的乖乖,听说船上下来的人还差点和衙门的人干上了,幸好我没在那里抓鱼,不然现在肯定被拉去问话了。” 苏铮听他没回答到点上,就问:“因为那艘船所以官府派出人来循街?” “哦,忘了说了,那船是镇东刘大户的,人家一回来就告上衙门讨要说法去了,至于街上这些人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提这些没意思的干啥,买条鱼吧,这里卖完我明儿就来了,最后的机会了……” 后面鱼老板的话苏铮没听到了,她慢腾腾地来到了镇东刘府,她之前也来过几次,见到的都是门可罗雀的萧条,而眼下,大门上的封条被撕掉了,门扇大开,不停有下人往里搬东西,里里外外都是忙碌的身影。甚至那个据说被关起来了的刘管事此时一身笔挺地站在门前充当指挥,完全没有经受过牢狱之灾的痕迹。 苏铮不禁想那个刘大户能量倒是挺大的。 刘大户回来,三奇说的那个计划也该进行了。她转身要走,忽然发现街角有人影鬼鬼祟祟,便躲进旁边一家店铺里。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没站稳呢,里头就来了个轰人的,苏铮认真一看才发现这是家小小的书店,架子上全是一摞摞的书籍。 她眼前一亮,对赶自己走的小个子打杂少年道:“上门是客,贵店做生意的宗旨就是把客人往外赶?” 对方脸一板正想教训,书店掌柜忙叫住了他,他哼哼了几声,一甩袖子又整理书架,脾气臭得好像自己是老板一样。 掌柜的在柜台后微笑着问:“客官想买什么书?” 苏铮摆摆手:“我先看看。”此时的书籍可不像后世,书脊是没标名字的,苏铮随手抽了几本,什么《景朝十大名胜》、《论各地风俗》、《航海图制》、《庚溪紫砂矿》、《紫砂壶入门》,都是些通俗读物。 看到最后一本,苏铮眉头微挑,捧起来刚翻开第一页,整个书店里的光线都似乎暗了一下,一个男子匆匆走进书店,直奔老掌柜:“掌柜的,可有纸笔?” “本店只卖书,不卖……” “少??拢崩慈苏套攀殖ぃ?话亚拦?乒裆砗蟮恼吮颈誓??5厮合乱徽胖嚼矗?778岜示托础?p>“喂,你这人怎么……”打杂少年生气地上去,那人就抬头瞪了一眼,瞬间令他噤声,凶悍的眼神还警告般地扫过苏铮,然后又低头去写,没两下写完了,拍下一枚银锭子,带着墨迹扬长而去。 书店掌柜和少年都被这手笔吓到了,苏铮却脸色大变,急忙追了出去。 第四十二章 类似密码 苏铮一脚刚迈出书店门槛便蓦地滞住。 书店侧边,凶悍男子正把手上的纸张交给一个人,低声说:“爷,就是这个。” 那个被唤作“爷”身材高大俊峭,一身黑袍静敛无息,立在低垂的青黑屋檐下,却有种莫名的耀眼。竹笠疏朗多孔的宽沿掩住了他的面容,只余优美白皙的下巴暴露在空气中,好像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为之荡涤一清。 苏铮呼吸一滞,她已经认出这个人便是那日出镇途中,将肉包子让给自己的人。 没想到又遇到…… 更没想到的是,他伸出指节分明如修竹美玉的手,接过了那张纸,上面尚未干却的墨迹反射出明亮的水光,滟滟落入苏铮双眸。 上面是成行成列的汉文数字…… 苏铮瞳孔猛地放大,刚才只是惊鸿一瞥觉得像,那现在已经确认无疑就是了。 和她发现的茶壶密码一样形式的数字! 为什么茶壶密码会在这里?是同一个吗?有什么关联?茶壶密码和眼前的男人有何关系?是他发出去的还是他要得到的?他将要拿它来做什么? 一瞬间苏铮脑海中纷乱不堪,人也在那里僵傻了一刻,然后如同没事人一样,踏出去的脚一收,转了个弯又走回书店。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之后,戴竹笠的男子抬头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 “爷……” 男子摆摆手:“不急,先回去。” 苏铮捏着手上的书觉得心在狂跳。 自己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明显了?突然地跟出去,突然地住脚,突然地折回来,对方会不会猜测到他看出了什么?就算没有,若那数字是什么机要东西,被自己注意到了,人家会不会反过头来对她做什么? 她暗骂自己鲁莽沉不住气,一边既怕对方找过来,又下意识里希望能弄个明白,同时又猜测他们是什么身份。 正在提心吊胆,冷不丁听到一声尖叫:“啊,你快把书捏坏了,快撒手快撒手!” 苏铮一怔,手上的书忽地被抽走,那打杂少年心疼得抚着被捏皱的《紫砂壶入门》,眼神愤怒地瞪着苏铮:“你知道一本书值多少钱吗?说弄坏就弄坏,你这个穷酸破落的小叫花子,我看你是来捣乱的吧!快滚快滚!” 苏铮发现自己差点弄坏人家的书,心里有些内疚,可听到这些话她就有些生气了。 就算我有错也是不小心的,犯不着这么数落吧?小叫花子?这话实在太过分了,也不放大眼睛看看,自己可是穿了新衣,衣着体面的。大概在他眼里自己这样独身一人,又是年幼女性,就可以随意指责呼骂,没有半点自尊心? 苏铮冷笑一声:“若我能买下这本书,你就给我道歉!” 少年一愣,哼哼笑起来:“说你几句还不乐意了。你有钱吗?我告诉你这本书可是本店最贵的,没二百文别想拿下来,小妹妹,你还是回家跟家里大人商量清楚再说吧。” 说完就鼻孔朝天地等着看苏铮下不来台。 苏铮笑了:“二百文是吧?”她从怀里扯出样东西扔给老掌柜,“数出二百文来,小子,给我道歉!”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少年说的。 少年愣住,这还真说拿就拿,他皱起眉:“少拿你大人的钱作威作福的,回头你们还得一家子杀过来说我们看你年纪小诓了你。”完全事老气横秋的姿态语气。 苏铮气乐了。老掌柜一看不对头,忙出来劝解道:“小客人别生气别生气,这是老头侄孙,两天前才过来小店帮忙的,不懂规矩,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回头又朝他侄孙吼:“小兔崽子,才干两天活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有资格了?我教你怎么跟客人说话来着,还不快点陪不是?” 少年鼻子里哼出一声,扭头朝里间走去,老掌柜跺跺脚,回过头来只好劝苏铮消火。 她仍过来的钱袋确实有分量的,无论里面的是谁的钱,这个小姑娘可能真能花这个钱。 苏铮没注意这老头眼里的光亮,夺过自己的钱袋,迅速数出两百枚铜板扔在桌上:“把那书拿过来,我买定了!” 老头乐了,嘴里却道:“这不好吧,你别跟小年一般见识。”小年大概就是那少年的名字。 苏铮冷然道:“你到底卖不卖?我钱都掏出来了你还担心什么?” 老头佯装无奈地叹口气,转头进去了,不多久拿着那本书出来,又在店门口的摊子上挑拾了一本薄的:“这样吧,今天的事是小年不对,这本书算老头我给你赔礼了。” 苏铮一把将两本书抓过来,绷着张脸大步走出去。 走进寒风之中,苏铮低头看看手中两本书,嘴角牵动苦笑一闪而过。 真是奢侈,两本书就花了两百个子,真是无奸不商,不知道她这番冲动易怒还容易被占便宜的愚蠢表演,能不能使人看轻她从而把她从脑海里摘出去。 她刚才是故意的。 虽然住到胡七弄堂之后,每天就少了劳动机会,只能靠练练字攒一点两点的贡献值,虽然早想买点书来解闷和赚贡献值,但她这么穷又要养活三个人,怎么可能买两百文的书?就算是与紫砂壶有关也不行啊。 只是那一刻她突然想借题发挥将自己变成蛮横无头脑的人,那样书店外地两人若存有一二丝的怀疑,也会因为她的蠢而不屑追究吧?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然而唯有一试。 出来的时候余光一瞥没见着那两人,附近也不见人,她料不准对方是从头到尾没注意她,还是自己的小手段起作用了,但此时也只有把他们当做一边,静观其变了。 她叹了口气,走过街角的时候不经意间见到那里先前鬼祟的人正在向刘府逼近。 啊呀,差点忘了自己躲进书店的初衷是为了避开这些人。 她忙退到一边,见那些人又是铁棒又是砖头地摸过去,心中恍然,只怕这些是和丁老三有关的人,此时见刘府好像要逃过一劫,不甘心,自己上门寻仇了。 苏铮很想说就是上门闹事也得挑个月黑风高的时候吧,大白天的又大张旗鼓,岂不是给别人抓把柄? 果然,那些人还没挨到刘府,半路就窜出一群官兵:“你们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当街聚众斗殴?快把凶器放下!” 苏铮摇摇头,原来这些巡逻的人员是专门防着有人向刘府打击报复,衙门如此向着刘府,难怪总有人感叹官商勾结,权与钱的搭档果然强大。 她冷冷地看着那边陷入混乱,转身走回胡七弄堂去。 第四十三章 冷夜来客 苏铮回到胡七弄堂,也没告诉苏小妹他们外边的任何事,他们也没问,好像他们都有一种要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小弄堂里永远这么过下去的觉悟。 见他们如此,苏铮心中反倒不是滋味。 他们在李水村虽然也没自由,但好歹能在院子里散散步,屋前屋后地走走跑跑,到了镇上反而成日被拘在这方寸之地,但他们没有一句怨言。 这样的乖巧让苏铮内疚。 平心而论,他们两人的确没什么用,做事做不了什么,商量事情才叫他们说说看法,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可他们真的很乖,生怕被丢下一样,尽量地防止拖后腿。 苏铮在心里反省自己对他们的态度是不是太过了。 洗脸洗脚后把他们赶上床睡觉,苏铮一个人默默坐了一会儿,丢开这个念头,捧起买来的《紫砂壶入门》在灯下阅读起来。 看了一会,她有些失望,原来这不是教人怎么制作紫砂壶的,而是教一个生手紫砂壶的类别,怎么去分辨一只壶的好坏优劣,如何使用和保养等等。 想想也是,紫砂器是当地一大产业,市面上怎么可能有其制作书籍,就算有,也是那等浅显粗糙笼统的。 聊胜于无,她不嫌弃地细细看起来。 时间已经很晚,油灯逐渐暗淡,外头弄堂里穿梭而过的风拍打木门,发出渗人的声响,令人担心下一刻那很不结实的门是不是就会被吹散了。 门缝里钻进来的风调皮地撩动油灯火焰,屋子里忽而明忽而灭…… 苏铮粗略地从头看完,抬起头来才发现灯芯都垂下来了,屋子里暗得几乎要看不清东西。 她手脚冰冷眼睛发涩,膝盖凉得一阵阵发疼,正要起来活动活动,然后看看读完这一本书又涨了多少贡献值,突然一股风大,木门忽地轰隆一声,门轴边的墙壁簌簌往下掉粉,而苦苦支撑的油灯更是一下子彻底熄灭。 屋里瞬间陷入黑暗。 苏铮还保持着伸懒腰的姿势。 门外风声尤其清晰,声声入耳。 隐约还夹杂着未睡之人的说话,垃圾堆里野猫的哀哀低叫。 苏铮维持姿势僵硬了那么片刻,然后霍地站起,凭借记忆穿过黑夜来到灶边一把捡起菜刀,想想不对,又弃了菜刀,徒手站立面对着门,只是姿势已经带着防备的味道。 多日来坚持练习太极拳,她的反应与行动力比起最初已经是敏捷上不少,感官也逐渐敏锐起来,隐约中感觉到外面有危险的存在。 这种被锁定的味道似曾相识,而且就是在最近一段时间出现过,她微微皱起眉头,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还有过这种感受,不过想来想去也记不起来。 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她压制呼吸,慢慢靠近门边,侧耳贴在上面听。 遥远处似乎传来脚步声,很轻很轻刻意收敛着,却是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苏铮心惊肉跳,念头急转,又赶紧安慰自己,听脚步只有一个人,一个人问题就不大,冷静冷静。 她默默摆好架势,等那人越走越近,最后,果然停在自己屋子门前:“苏姑娘?” 她一愣,三奇? 是啊,自己怎么忘了,这个地方三奇可是完全能来的。自己真是被白天的事弄得草木皆兵了。 她回过神来,听三奇又唤了一声,并轻轻拍起门来,她想了想,迅速退回里屋,将床腾出一个可容自己睡的地方,脱掉外衣躺了躺,然后爬起来一边弄乱头发,一边走出去,故意弄出些动静来,到了门边才有些紧张地问:“三奇?” “哎,是我,快开门,有事跟你说。” 苏铮便拉开门栓,外头果然只有三奇一人,手里拎着个包,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苏铮让开身体:“快进来吧。”她探头看了看两旁,见都是空荡荡的,便未多想,就关门进去了。 她没看到,对面屋顶上趴着一个人影,将她所有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屋里,苏铮用火折子点起油灯,顺手把过长的灯芯掐掉,招呼三奇在饭桌边坐下,问道:“这么晚了你找我何事?” “当然是刘府的事。”三奇也不磨蹭,“我简单说一下,刘阳,哦,刘阳就是刘大户的名字,他早上提前回来了,这时候已经把丁老三之案留下来的问题解决了七七八八,接下来就是走走关系。明日他要在府上设宴,请的是琅家的人和范镇令,经过商议衙门又决定明日派人进他刘府查一查他府上可有不妥当之处,也就是走个过场。” 苏铮问道:“所以我要混进去了?” 三奇把带来的包裹放在桌上拆开,露出来的是一套红蓝相间的衙差服:“要执行任务的衙差里有一个特别矮小但很心细的人,他受了风寒动弹不了,你正好替上他,这衣服也是他的,你先穿穿熟,明日拿了衣服到纸上这个地方去,到时候会有人在那里等你,给你上妆,指点你怎么做,然后你再换了衣服去衙门。” 三奇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但语调平稳语速适中,让人能听得很清楚明白。 苏铮拿起那件一套分有里外三件的衙差服,面上虽无表露,心中却有些讶异,没想到他们会安排得这么周全,还有特定的道具妆容,这样她的危险性就减少了很多。 她道:“我此时有点相信事成之后你们会帮我的忙了。” 三奇呵呵一笑,憨态又现:“过户籍,出船离开,我们都记着呢,本来也是小菜一碟,犯不着为了这些事节外生枝。” 这话很有意思,他是说苏铮要求的事都是再简单不过,但什么叫节外生枝?是为了做这点小事而折腾,还是为了不做这点小事而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苏铮直直地盯了三奇一会儿,确定是后者。 三奇他们,也就是徐老大,他爱惜羽毛,就算不为名声,也为了体现自己的气度,不会因为嫌这点麻烦就对苏铮三姐弟如何的。 他答应的事,就定会做到。 这是经历过大事者的傲气。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苏铮完成他所要求之事的基础上,对于没用之人,杀了不是欺负弱小,而是愤恼所致,情有可原。 苏铮在心里扯扯嘴角,但到底是松了口气,转而认真看起手上的衣服来,过了一会儿问:“我在刘府里应该没有照应吧?” “没有。” “那如果遇上麻烦怎么办?我能力有限,能让我束手无策的情况实在太多了。”她看着三奇。 三奇笑了,这是在提条件了,不过徐叔说了,有心机有锋芒的人,才是有用能用的人。 他道:“我回去看看能不能给你找些傍身的东西。” 第四十四章 怕人的发现 苏铮看着眼前紧闭的刘府大门,心里颇有些感慨。 上次离开这里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快又会回来。上次自己就像乡下人进城,处处表现得庸俗懦弱,受了不少轻视,而今摇身一变穿上了公干服,竟生出种淡淡的扬眉吐气的感觉。 她摸摸自己划过妆变得又黑又皱的脸,笑着摇摇头,有些不适地拉拉扎得又高又紧的衣领。 “怎么还没出来?”队伍前头的李师爷皱着眉不高兴地道,其他人纷纷附和:“对啊,小王怎么进去了这么久?” “我们是衙门派来公干的,又不是过来打秋风的,又是要事先通报,又是将我们晾这么久,刘大户好大的派头!” “少说两句!”李师爷训斥了一声,大家又安静下来。 今天他们四个衙差两个老账房先生,跟着李师爷来到这刘府是为了查证这个刘府私底下有无不法的勾当,是否像百姓们举报的那般,又是黑心暴利,又是贿赂官员。 但一行七个人能查出什么东西?刘大户刘阳是个顶事的,背后又有靠山,他们范镇令不愿意得罪他,又怕在百姓那里不好交代,这才派他们七人来走个过场。 这刘阳也是知道的,却仍旧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把他们晾在寒风里快有小半个时辰了,这分明是在报之前封府问罪的仇,实在是不通情理。 李师爷满布皱纹的脸阴沉沉的,他早注意到街上行人们在指指点点了。他何时如此难堪过,上门执行任务却被拦在门外,若非镇令大人有严令,他早就掉头就走了,同时他把这刘府记下了。 李师爷不说话,其他人也不说话,场面有些低迷难看,直到咯吱一声,刘府的侧门打开,一个家丁迈出来,兜着两手,牛哼哼地说:“阶下就是李师爷和几位衙差大人?都进来吧。” 李师爷气得胡须一飘一飘的,这语气,好一个刘府,好一个刘阳。 他哼了一声,再不愿意,也忍耐着带手下人走侧门进去。 进去了才发现先派进来通报的衙差小王被几人围着说话,想要脱身又百般不能,急得汗都流下来了,见李师爷他们进来他一个振奋,赶紧跑过来:“李师爷,我被他们缠住……” “不必说了。”李师爷一抬手,对带他们进来的家丁说,“不知道昨日通知过请贵府整理的账本和库房,是否都已经准备好了?” 家丁“啊”了一声,很吃惊地问:“这还要先准备?没人来通知啊。”说着他一拍脑门,“哎呀哎呀,看我这记性,是有这么一回事,我立马叫人去收拾。” 李师爷脸都黑了。 商量好是来看看刘府几年的账本和库房、货物,运货的车、船、各种设备,然后得出他们是普通而实诚的运货商人,叫他们先准备起来,也是给他们藏污灭迹的机会,无论他们到底有没有这么做,这个回答也实在…… 可恶!又不是衙门里求着赶着要给他们脱罪! “我们一起去帮他们收拾收拾。” 大家也都憋气呢,一行七人轰轰地跟去刘府库房所在,刘府人嚣张地围上来,衙差就刷拉一声拔出半截刀来,那得到上面授意要为难他们的家丁眼珠子一骨碌,笑道:“这是做什么,大人们有意帮忙,小的感激不尽。” 遂放了他们进去。 刘府的库房很大,占了大概有三分之一的宅子,里面又分出好多个独立房间,满满当当地摆着各种货物,似乎有一段时间没通风换气过,里面有一股古怪的霉味。 其实刘府在外面,尤其是码头旁还有仓库,那里也有人去检查的,只是三奇说刘阳会将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便把苏铮安排到这里来了。 她跟在队伍后头,借着燃起的大盏灯看着库房里的一切。 有的屋子里放着一箱箱木箱子,有的则是没有包装的陶器瓷器,有的码得很整齐,有的又乱糟糟一团。 李师爷也不等刘府的人动作,就命令苏铮他们开始,立即有四个人去清点货物,一个人掏出本子记录,而李师爷和最后那个年纪大些的衙差就去看刘府的账本,和别的一些资料。 他也是真的怒了,吩咐大家要打起精神好好地检查,那样子好像真恨不得刘府里出现什么违纪品和做了不好事情的证据一般。 苏铮是分配到清点的,也就是打开一个个箱子,查看里面的事物,然后报告给记录的人,完了再把检查过的箱子封上。 她蹲在一只笨重大箱子面前,用刘府人给的钥匙打开锁,掀起沉重的盖子,咳咳,上头的灰尘飘起来,有够呛人。 她低头一看,乖乖,里面是一水的紫砂壶。 昨天那本《紫砂壶入门》可不是白看的,她扫了一眼之下差不多能喊出这些东西的名字:大玉兰壶,提梁壶,梅桩壶…… 如果能细细上手的话,说不能还能从声音光泽手感上分辨出个好坏来。 心里想着,她手上动作可不含糊,快速地拿起一个又放下。 三奇给她说过那样东西极其坚硬,大概事嵌在或者夹在普通东西里,重量差不多是一两斤的样子,形状大小倒没说,不过苏铮自己估计也小不到哪里去,毕竟世上没有密度大到不能想象的事物。 凭这两点,苏铮的搜索范围就小了,基本上就盯着那些大件的家伙,小的诸如杯子茶盖调羹这种东西就不在她眼中了。 边翻东西边报给记录的人,苏铮搜索了好半天也没找到目标,倒是发现了几件宛如艺术品的大陶缸,那东西很大很重也很厚,弄个夹层藏东西是完全可以,但总不能叫她当场砸了缸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吧。 在苦恼的同时,苏铮却发现了一件很古怪的事,那就是有几个箱子和东西好像被移动过, 这间库房很长时间没进来人了,地上覆着薄薄一层灰尘,空气也不流通,可她发现几样事物上有的灰尘蹭掉了,而脚下有很细微也很新的移动过的痕迹。 或许这也没什么,可能是刘府自己人动的,但问题是苏铮差不多是最先进库房的人,那时曾往地上瞄过一眼,似乎没看见明显的足迹…… 苏铮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有点心慌。一个很荒谬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来,有人偷偷地潜进来找过东西。 第四十五章 进内院 苏铮停下动作,看着手下雕着精巧花纹的黑漆箱子,看着箱子边地面上,如果不仔细观察绝对看不出来的一道干净线条,伸手蹭了一下,几乎没有灰,可再蹭一下旁边的地面,顿时抹出一指头灰。 她感觉头皮阵阵发麻。 这道线代表什么? 代表有人搬动过木箱,只是重新放下时没有完全对准位置,使原本被箱子盖住的地面露了一丝出来。 而且就是在最近一两天之内。 而她仔细看看搜索箱子周围,绝对只有她一个人的脚印…… 她后颈又突突地有些发寒。 下意识地,她抬头看顶上,除了严实的房顶和根根房梁,什么都没有。 “发什么愣呢?”一个不满的声音传进耳朵,原来大家都在看着她,记录的人道,“就差你手上这个了,这里完了李师爷叫我们到后院去,挨个房间找找。” 原来她什么时候走神,漏听了命令。 苏铮连忙告罪,飞快过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说:“寻常陶器,没什么特别的。” 记录的人在本子上添了一笔,一伙五人就此出去,向刘府的后院进发,李师爷两人就仍旧留在某个地方查账本。 说是入内院,其实李师爷只是不忿于刘府嚣张,想膈应他们一把,原本的计划里是没有的。 所以他们的行动顺理成章地遭到了阻拦。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谁允许你们进来了,这是似闯民宅!” 一个管事婆娘似的人带领一群丫头小厮拦在垂花门前。苏铮一看,笑了,这女人她认识,是刘夫人身边的人,叫赵月,人称赵妈,当初就是这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户籍拿出来又收回去的,想不记住都不行。 她的户籍啊。 苏铮微微眯眼,哑着嗓音道:“我们这是办公,你若有不服,自去衙门报案便是,眼下,让开!” 赵妈心头火一窜。 这是谁啊,敢跟她这么说话,知不知道只要自己老爷一句话,就可以撤了他在衙门的职。 她生气地瞪过来,登时吓了一跳,哎呦喂,这什么人啊,长得这样丑。一张脸又黑又皱,跟树皮一样,身材又矮小得可怜,简直不像个男人,这种怪物也也能当衙差? 苏铮特别吃了药,暂时弄沙哑了嗓子,她听不出声音,只是觉得这声音有些不男不女。 她厌弃地收回目光:“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说话!” “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公然与官府作对?”苏铮反唇相击,给其他四人打了个眼色,颇有些凶狠地道,“几位大哥,一个臭婆娘就敢不把咱们当回事,不把咱们镇令大人放在眼里,你们说可不可恨?” 被她这么一激,四个货真价实的衙差都更愤怒了,他们心里头早窝火了,哪里能受挑拨,更何况进内院是李师爷的命令。 他们将赵妈一推:“滚你丫的!好狗不挡道。”就这么冲了进去。 “反了!反了!”赵妈一个趔趄,被扶住,拍着大腿叫起来,“这是遭了土匪呦,还愣着干什么,拦着他们,赶紧禀告老爷啊!” 而此时的刘府当家刘阳在做什么呢?他看着趴伏在脚下嘤嘤哭泣的胡氏,冷峻的眉毛间布着不耐之色。 当初他怎么会看上这种只会哭的庸脂俗粉?还是这么老的。 他喜欢生嫩嫩的稚齿,青涩的豆蔻少女最合他胃口,本来在外面做生意做得好好的,也逍遥,身边养多少都不碍事,偏偏此时家里出事了,他只能改变行程提前回来,结果不但要应付官府的压力,愚蠢女人又来哭哭啼啼,实在烦心。 他一脚将胡氏踹翻,口中喝道:“闭嘴!还不是你的馊主意惹的事?三年了,你还是这么爱耍小聪明,我要什么女人还得你来安排?还必须是你沾点亲带点故的人?这个家到底是我的还是你姓胡的!你管得未免太宽!” 刘阳最恨别人安排他,驱使他。那些个在他上头的也就罢了,一个小小的妾室竟也敢把心机耍到他头上! 最最要命的,她拐谁不好,偏偏拐那苏举人的女儿,他昨天连夜查过了,苏平安那三姐弟老早几天前就失踪了,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痕迹,而能做到这点的,绝对不是简单人。 不是他们自己有能耐,就是有人在帮他们。与此同时他又被人翻旧账。哪有这么巧的? 他怀疑就是姓苏的在跟他作对,要为那个迂腐该死的举人报仇。 刘阳握紧了拳头。 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是经不起调查的,任何一件事抓出来就够他死一次了,要不是有个琅家在背后,要不是庚溪镇的范镇令太怂,这次丁老三之事引发的后果就能把他查个清楚明白,那他现在就已经该身败名裂了。 所有的这些烦心事,这些危机,他都追咎在胡氏头上,谁叫她去招惹苏家人的?这个蠢妇! 他又一脚踹过去,胡氏像个球一样向后滚了一圈,趴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这个昔日对自己甜言蜜语百般温存的人。 “来人,将胡氏关起来!”刘阳喝道,门立即被推开,但不是没抓胡氏的人,而是面色凝重的刘夫人,她看都没看胡氏一眼,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径直走向刘阳,在她耳边道:“……闯进内院了,凶得狠。” “放肆!”刘阳大骂,“这是想做什么,姓范的不要干了吗!” 说完就一身怒气地大步走出去,刘夫人这才瞥胡氏一眼,冷笑道:“我要说过,你们这些后面进来的人,总有一天是要先出去的,这个家,能笑到最后的只有我这个夫人。” 胡氏是被人拖出去的。 她脑袋里浑浑噩噩,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她被抛弃了!她被抛弃了! 忍辱受累这么多天,一直被关着她就一直在忍着,本以为等刘阳回来,一切就会好起来,就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风光,至不济也能得个体面,谁知道,谁知道…… 天杀的刘阳,翻起脸来就不是人!她做错了什么,她做错了什么,她没偷没抢,没要害他,只是想通过献一个人来换取后半生的安逸而已啊? 胡氏越想,心里越是充满恨意,这恨意使她挣扎起来,两个粗使婆子险些扛不住,一个就说:“娘的,每天才给两个馒头吃怎么还有这么大力气,快,把她拖回去,这个节骨眼上让她闹了去,回头咱们两人就得完蛋了!” 另一个深以为然,两人加大力气和速度跑起来,在一个拐口冷不丁和一个人迎面撞了起来。 第四十六章 仇人间的合作 刘府的人反应过来来阻拦衙差的进入了。 场面有点混乱。 苏铮一看不大对头,就赶紧趁乱溜了。可以想见刘府人多,一人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衙差看下,而一旦被拦下就没机会再进内院了。 苏铮还有那个重物没找到,还有自己的户籍没拿到手,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所以她干脆地溜了。 一边往偏僻处跑一边脱下红蓝相间而很是显眼的衙差服,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灰色的液体,那液体倒在衙差服上,整件衣服就燃烧起来,片刻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苏铮不禁咋舌,这三奇给她找的“毁尸灭迹”的药水也太好用了,好用得她都不敢再往怀里揣了,万一漏出一丁点,整个人都被烧掉怎么办? 想了想,到底不舍得扔,把瓶盖塞结实了,用布缠了一圈又一圈,又放回怀里。 因为考虑到这种情况,她外衣下面的衣服就是便服,官帽一摘,也是寻常的发髻,至于脸上丑陋的妆容,那是碰到水就能洗掉的。 她到处找水。 结果在一个走廊拐角,和一具壮硕的身体结结实实地撞了起来。 “砰。” 她连退三部,手扒拉住旁边的窗户才没摔倒,但也是头眼发黑,好片刻没回神。 “哪个小蹄子走路不看,赶着投胎啊!” 粗鲁的话语传来,苏铮抬头,便看见三个人看着自己的脸,齐齐愣了一下,然后露出受到巨大惊吓的表情。 “哎呦妈呀,这是谁,长得这么个丑样子?”和苏铮相撞的那人拍着胸脯喘气。 却有一人盯着苏铮许久,忽然叫起来:“苏平安?!” 苏铮一惊,这才发现中间那个面黄肌瘦形容憔悴的女人是胡氏。 分别还没到一个月,她怎么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害她没及时认出来。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因为听到胡氏喊,两个粗使婆子一愣,然后问道:“她就是苏平安,她怎么会在这里?” 说着就要喊叫招人来。 苏铮眼疾手快,拔出两根银针,刷刷两下分别给她们手臂上来了一下。 冬天虽然穿的衣服后,但耐不住针尖锐。只听得噗噗两声,针刺入她们的肌肉。 苏铮是第一次使用这个,情况又紧急,没控制好力道,刺得太深了。 两婆子只觉到锥心地痛,张嘴就要撕心裂肺地惨叫,可才发出音,恐怖的强大的药性就汹涌来袭,惨叫变成咯咯怪声,在喉咙口转了转,彻底消停,她们白眼一翻,干脆倒地。 胡氏惊呆了,嘴巴张得能吞下鸭蛋,再看苏铮的眼神就充满了骇然,连连后退。 苏铮弯腰拔回银针,这已经用过的就失去了药效,她很隐蔽地把它们插回针囊,又取出两根新的捏再右手,抬眼看着胡氏。 她没动,苏铮也没动。 两人隔得有些远,她又有了防备,苏铮不可能一击得胜,而不能立即制服她,她就必然会大喊大叫,那不是苏铮想看见的。 思绪绕了半周,苏铮已开口:“你既然认出我,就该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我的户籍被刘夫人拿去了,没户籍我寸步难行。她们两个会出卖我的行踪,所以我把她们弄晕了――只是弄晕了,你不信可以自己去试试她们的脉搏呼吸,都很正常的。” 苏铮说着退后几步,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胡氏若不信可以自己去看。 胡氏没有动,她脑袋里有些懵了,这样冷静沉稳,好像很有凭恃的苏铮是她没有见过的,她不至于让人害怕,但又不敢轻易地违抗,而看两个粗使婆子,她们的胸脯还在起伏,脸色也正常,可见苏铮没有说谎,她们真的只是晕过去了。 苏铮看着胡氏又说:“我还是要安生过日子的,不想因为一点点小状况就把自己栽进去,但狗急尚会跳墙,你最好是什么都别说,让我扎上一针,睡上一觉,醒来就什么事都没了。” 苏铮捏着银针慢慢走向胡氏,银针闪过冷锐的光芒,无情而锋利,能让人胆战心惊,胡氏继续惶然后退,再退两步就出了拐角,那边院子里有丫鬟走动。 胡氏看看那里又看看苏铮,不知为何她就是知道即便自己现在大喊起来,苏铮也能在人赶来前对自己下手,然后逃之夭夭,那对自己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可就这么让她扎,她又不甘心不放心,谁知道那针上到底怎么回事。 胡氏头脑急转,低叫起来:“你别再过来,再过来我喊了!” 苏铮皱眉,停下了。她也看到院子里的人影了。 胡氏急急又说:“你不是要找你的户籍吗?那你知道户籍被收在哪里吗?” 苏铮眉头一挑:“你知道在哪?” 胡氏喘了两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刘夫人藏东西的地方我知道!” 苏铮在她身上看了两眼:“看来你的日子很不好过。”又道,“找个地方把这两人藏起来,然后你再与我细说。” 胡氏大大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看着地上的人,心想跟着苏平安做事真的没问题吗?要是被发现…… 但苏铮已经行动起来了,她只好帮着她把人从地上弄起来,低声说:“她们是上房里当差的,就住在那边西厢耳房里。” 苏铮看了看,那耳房据此处不远,而刘府因为不是很大,很难藏两个大活人的,把她们扔回住处,被发现也可以勉强解释为她们偷懒贪睡。 不过,她看着胡氏,收起针翻出了一枚黑黑的小丸子:“吃了它,这是毒药,一日内得到解药就没事,你若中途反水,就等着完蛋吧。你吃了它,我才信你。” 胡氏脸色一白,然后咬咬牙张口吞下去,抹了把脸道:“我去把人引开。” 说着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了。苏铮眼里闪过道赞赏,觉得这胡氏虽然心黑,但有急智,而且做出选择后就很果断,倒是出人意料。 感谢前面衙差弄出的动静,这时内院里没什么人,胡氏很成功地就将闲杂人等引开了。苏铮把握时机,卯足了劲运了两趟,把两个体型与重量皆是自己好几倍的人弄去了耳房里。随即她们两人回合,由胡氏带着跑到她的住处去。 第四十七章 撬窗 洗去丑陋的妆容,换上干净的刘府丫鬟衣服,绑起丫鬟髻,苏铮顿时整个人焕然一新。 胡氏看着苏铮靠在窗边撑颌思索,渗过窗纸的光线衬得她一个人越发地清秀灵晰,稚嫩中透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着,她心中不禁生出分嫉妒来。 她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副好模样,所烦恼之事也不过是应该嫁给农民屠夫,还是给人做小。 苏铮身上,有着令她这样的人深深羡慕的东西。 比如智慧,比如独立,比如反抗的勇气。 苏铮思索完了,抬头说:“也就是说,户籍很可能在刘夫人屋里头的藏宝箱里,而要去偷来,还需趁入夜前厅开宴会、内院无人的时候去?” 胡氏有些没精神地点点头:“夫人不得老爷喜爱,时日一长便很喜欢掌控身边的人和东西,她会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钱、珠宝、庄田地契,以及下人卖身契都放在一只箱子里,放在枕头边。”她顿了顿,“我受宠的时候有一次缠着老爷给我拿夫人的宝贝,所以知道了这回事,箱子连夜又还回去了,夫人不知晓此事,习惯应该不会变。” 苏铮点点头,转头看窗户,现在只等天黑了。 胡氏忍不住问:“你是怎么进来的,老爷回来了,门房上的人手都增加了,你怎么能进来的?” 苏铮弯了弯唇:“自然有我的办法。” 不过她现在在这里,外面的衙差就少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出事,这么久都没动静,应该没事吧? 她想了想,问道:“前段日子刘府不是被封了吗?你们怎么过的?” 胡氏眼神闪躲了一下,揪着帕子恨恨道:“还能怎么过,夫人和管事们听说都被关到衙门去了,婆子丫鬟能赶出去的都被赶出去了,一些家生子倒是留下来了,可没人拘着都不做活,就光会吃!我们这些只能自己做些吃的,抢肉抢菜,抢完了抢白米饭,没柴火了还得劈了桌椅来烧,有时候只能吃生米……晚上太冷了,只能烧些破衣服取暖……” 说着说着,大概悲从中来,她竟低低地啜泣起来。 苏铮愣住了,偌大一个刘府,失去了运作居然是那样一副光景。 她看着屋里倾倒的衣柜,地上一堆烧掉的破布,脏乱不堪的地面,还有桌上一个碗和一堆白米粒,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看看胡氏蓬头散发,面容枯槁的样子,她沉默了,走到换下的衣服边,装作从里面掏东西,其实是从系统里取出一只冷馒头,用手狠狠挤压了几下,弄得皱巴巴的,然后拿给胡氏:“我只带了这个进来,不嫌弃的话就填填肚子吧。” 胡氏咽了口唾沫。 她是真的好饿。 这十来天过的根本是饥民般的生活,好容易把刘阳盼回来了,刘府开始变得正常,可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她一样,一口热饭都没见送来,而她反而不能再去厨房找吃的了,勉勉强强靠生米充饥,可那实在太难吃了。 抱着赌一赌的心理她趁人不注意跑去向刘阳求情,却是那么个结局,她的力气终于真的用完了,若不是意外遇到苏铮,这时候她只有撞墙自杀了。 饿肚子的滋味实在太难受,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肚子挖开塞一团棉花进去。 她小心而惶恐地抬头问:“真是给我的?”唯恐惹恼了苏铮。 “不要就算了。” “要!要!”胡氏抓过馒头就大口大口地啃,苏铮忍不住说:“你吃慢点,这馒头实在,小心噎住。” 话没说完,胡氏当真翻起白眼,掐着脖子直拍打胸口。苏铮忍不住翻翻眼皮,左右看了看,发现桌上那只碗里有水,也不知是什么水,脏兮兮的。她趁胡氏没注意,把水往焦衣服里洒了,然后注入系统的饮用水,端给胡氏:“呐。” 好容易胡氏把自己折腾好了,一手捧碗,一手抓馒头,她愣愣地忽然哭起来,边哭边喘着气说:“没想到最后还要,还要你接济……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这是什么日子啊……” 苏铮神情漠然地看着门窗,她知道胡氏不是在感激自己,而是悔恨怎么把人生过成这样,落到这步田地。 苏铮不同情也不怨恨了,怎么说呢,也是个可怜人吧,何苦再与她计较以前种种。不过看胡氏这样子,问她刘府有没有遭贼也是白问。 她脑海里不止一次地浮现库房里被人搬动过的痕迹,心情有点糟糕,唉,希望晚上能顺利一点。 黑夜,在苏铮的等待中幽然而至。 前院的各种寒暄交谈这里都能听得到,可以从声音的高低多少来判断,宾客正在陆续增多。 刘阳这回设宴,是要挽回刘府和自己在丁老三事故中丢失的颜面,同时告诉所有人,他在这庚溪镇中还是有地位的,所以他会请来琅家的人,为了表示自己的重视,府里的人都会聚到前面去,内院就会空虚下来。 苏铮闭着眼睛坐在凳子上听着声音,屋子里一片昏暗,忽然她睁开眼,站起了身。 一直坐在床上分毫不漏地盯着她的胡氏也跳起来:“要去了吗,我跟你一起去。” 苏铮看着她:“被抓个现形就完蛋了。”还没等胡氏表示自己不怕,她又说,“你会拖后腿。” 胡氏差点气结,不过她也知道自己拗不过人家,只好说:“万一你拿到东西就跑了怎么办?我的解药到哪里拿?而且你一个生脸孔出现在府里多让人奇怪,有我在别人才不会怀疑。” 哦,还有这么一茬,她不说苏铮都要把解药这回事给忘了。要不要告诉她她根本没吃什么毒药,那粒小丸子是她灵机一动从系统里越级兑换出来的糖。 还花了她两百点能量值。 胡氏显然是早就想好的说辞,苏铮想想她第二句话也有道理,就指指她的头发:“马上打理好。” 内院也并非完全没人,两人借着夜色掩护,一路遇上几个都有惊无险地避过去了,成功抵达刘夫人的房间,一看,落了锁。 胡氏咬牙:“和你外婆一个德性,自己在家也要锁门。” 苏铮默不作声地走到窗边,伸手推了推,也从里落了栓。 她手腕一翻,一把水果刀捏在了手里,刀锋插入窗扇之间,她附耳上去倾听声响。 料到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她早早练习过怎么撬门撬窗,只是这回的窗和家里她拿来练习的构造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撬得有点久。 耳边,一边是刀锋刮弄窗栓的声音,一边是前院宴会开始的声音,眼前看着胡氏焦急的样子,苏铮十分冷静。 然而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 第四十八章 分赃和找户籍 “前院那么热闹,我们却要在这里冷冷清清地当值,真是不公平!听说晚上还来了一个天人般的公子,真想看看。” “还看呢,小绿就因为多看了那人一眼,那琅家的大小姐就狠狠瞪了过来,现在小绿还被罚跪呢。” “真的啊,这么厉害?那人是琅家大小姐的新宠吗?” “你们说够了没有!”另一个声音不满地道,“有力气说话不如去多干点活。” 这边苏铮胡氏对视一眼,这个暴躁的声音是小桃的,熟人啊。 苏铮点了下头,胡氏便挺挺胸脯走了出去:“你们几个小丫鬟在这里卿卿歪歪做什么?小桃,多日不见你可长威风了,居然能代替侍卫巡逻了。” “啊,胡、胡姨娘!” 苏铮一边听着,心里一边想,琅家大小姐也来了,那么那个天人般的公子、琅家大小姐的“新宠”会是谁?没来由地,她想起了一双凌厉深邃气势迫人的眼眸,那个“颜公子”…… 啪哒一声,窗被推开了,这时胡氏也回来了:“她们走了,不过我们得赶紧了……啊,你把窗打开啦!” 苏铮手一撑窗台,敏捷地跳了进去,返身看着胡氏:“进来吗?” 小桃几人虽然被赶走了,但因为出面的是胡氏,她们会怀疑被关着禁闭的胡氏为何会出现在此,于是她们会去找原因、打报告,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惊动刘夫人。 苏铮本来就没奢望会一帆风顺,她只是希望麻烦能来得迟一点,问出这句话她就转身进入屋内,径直来到床前,寻找那个藏宝箱。 身后静了片刻,随即??作响,是胡氏跟进来了。 “把窗关上,锁上。” 窗一关,室内就变得很暗,若无窗外照进来的廊灯光线,就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苏铮也不敢点灯,摸索了片刻在床头被子里摸到一只箱子,她提着来到了桌上。 对光一看,又有锁,而且还是两把,双重的。 “怎么办?要赶快了!”胡氏急道。 苏铮抿起唇。她不是开锁匠,系统里也没有万能钥匙这种东西,估计就算有,以她现在也断然兑换不起了。不过她有准备,早在知道可能要对付宝箱的时候,她就拟好了几个方案。 她的目光在锁上转了转,伸手拽了拽,然后移到箱子背面,在箱与盖的转轴处摸了摸,接着就把水果刀探进去,向木头里削进去。 她之前在库房里开箱关箱时就发现了,这个时候的箱子转轴构造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直接木材做成:在箱体上凿出深洞,盖上留出长长的接头,两相嵌合,就是常说的圆榫。 而另外一种,就和后世的合页连接很像了,两片可以互相转动的金属页分别钉在箱子和盖子上,以金属轴为轴转动。相当于后世的门的安装方式。 眼下这是小箱子就是第二种构造,而她要做的就是毁坏钉接处的部分,让金属片和箱子脱离,从后面打开箱子。 做成箱子的木材很好,相当坚硬,不过水果刀更锋利。系统出品可没有凡品,看看胡氏就知道了――多日没有吃过饱饭,一只馒头下肚,到现在都体力充沛没有好饿,这点苏铮自己也有亲身体会,那馒头吃时香软可口,一个下肚不会让人觉得撑,可之后的饱腹效果可以维持大半天,而且期间感觉特别精神。 系统的水解渴效果也好像特别好。 而这把看似普通的水果刀既锋利又坚韧,只有力气够大基本上什么都能切得了。 所以三奇给她的匕首被她放弃了,世上还有什么匕首能比她系统里的水果刀还实在趁手? 她更换了好几个角度,最后垂直伸下去撬金属片。胡氏双手固定着箱,在一边看得火急火燎,一时抬头看看门外,就差把苏铮赶走自己操刀了。 一滴汗自苏铮眉心滑落,她一个用力,刀柄一别,生生把金属片从木头上挑开。 胡氏大喜:“好了?” “还差一边。” 苏铮把另一边金属片也挑掉,终于能打开箱子了,不过因为前面还锁着,只能打开一道可供手伸过的缝隙。 苏铮收起水果刀,揉了揉酸疼的手腕,探手进去。 先是触到冰冷坚硬的东西,似乎是元宝和珍珠手镯。她把这些挪开摸到了一沓纸,她把全部纸都拽出来,两手并用取出摊在桌上。 “这是什么?” 胡氏马上凑过去。 字不好认,苏铮从怀里拿出火折子吹亮,细细看去,第一张是十两的银票,第二张还是,一连有五张,接着是二十两的。 黑暗里传来咽口水的声音,苏铮看了胡氏一眼,胡氏讪讪然一笑。 苏铮抽了两张十两的放入自己怀里,其余地推给胡氏:“自己看着拿吧。” 胡氏惊讶得口齿磕巴:“给、给、给我?” “你冒着那么大风险跟来,不就是惦记着这些东西吗?怎么好让你白跑一趟?” 胡氏兴奋极了,她很久没见过这么多银票了,足足有两百多两,这简直是巨款啊。她捧着银票低声哭道:“我也是穷怕了,没有银子在哪里都过不下去,在府里人人给我脸色看,出去更是没吃没喝连这个冬天都熬不去,有了钱我就可以离开这里,找个地方买几间房子,以后就收租过日子……” 见苏铮没有理她,她也不好意思起来,擦擦脸看着一捧银票犯了难。 她是想全部都占为己有的,可苏铮只拿了二十两,她拿多了会不会不大好? 正在犹豫,忽听得一声低呼:“没有!” “什么没有?” 苏铮脸色难看,桌上是几张房契地契,和一堆卖身契,还有一本不知记着什么的蓝皮无名书,但她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她的户籍。 她又伸手摸进箱子,里面已经没有任何纸质的东西了。 她蓦地瞪向胡氏,目光明亮得好像烧起了两团火。 胡氏一个激灵,赶紧说:“我不知道啊,可能、可能被藏在了床头……” 话没说完,苏铮就弹了起来,冲到床边,抖枕头的抖枕头,掀棉被的掀棉被,一个小纸团随着棉被的抖落而飞起来,在两人一眨不眨的注视下,落到地上弹了好几下,滚出去好远,最后静静躺在门后。 苏铮扔掉棉被,跑过去,捡起来正要,门外就传来说话声:“夫人,奴婢亲耳听见的,您屋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怕不会,怕不会遭贼了吧?” 第四十九章 大肚子花瓶 胡氏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快要魂飞魄散般地看向苏铮。 苏铮却好像没听到外面的声响,她手指飞快地展开纸团。 胡氏就见她神情一缓,紧接着又眉头一皱。 这是什么意思?到底那纸团是不是她的户籍嘛? 这时候外面急匆匆的脚步声已经越踩越近了,刘夫人恼怒地说:“叫你们看个门都不会,还不快把锁打开!” 胡氏的心脏要蹦出来了,冷汗直流不知所措,要是被抓个现形…… 完了,完了!再多的钱她都用不上了! 她惊恐涌上来,捧着银票抖得厉害,苏铮飞快地把桌上宝箱纸张一兜,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快躲起来!”率先向屋子里面跑去。 这间房间侧边有个小小的洗浴间,以木板和布帘隔开,她们跑到进来四下一找,竟发现一扇小窗。 苏铮高兴地打开一看,外面是静悄漆黑的一片,通向屋子后面,附近没有人,苏铮将箱子扔下去,转身对胡氏说:“快,爬出去!” 胡氏此时早已六神无主,苏铮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她慌里慌张地拉起衣裙向上一扑,结果窗太小,她卡在那里怎么都使不上劲了。 苏铮抚额。 冷不丁胡氏双腿乱蹬中踢倒了案头一只肥大花瓶,里面的水顿时洒出来,苏铮惊出一身汗,抢在花瓶坠地前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住。呼,幸好幸好。 苏铮刚要把花瓶放好,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 这只花瓶……有点奇怪啊。 耳边已传来开锁的声音了,她顾不得多想,放好花瓶,抓起胡氏的腿一提一推,把她推了下去,紧接着自己撑手跳上窗台,又跳到外面草地上,转身关上窗。 两人蹲在窗下等了一会,听到屋里闯进来好几个人,接着刘夫人河东狮吼一般的咆哮响起:“混帐!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贼人都偷到本夫人屋子里来了!” 苏铮对胡氏做了个手势,两人收拾上东西,快速逃遁了。 一回到胡氏的住处,胡氏就跌在椅子里,不停地拍拂胸口,连道:“吓死了吓死了。” 苏铮也不轻松,但她没有坐下,而是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手拳一手成掌地互相砸着,表情很是古怪,又好像疑惑犹豫,又好像焦急揪心。 胡氏头都快被她走晕了,不由得问:“你怎么了?你拿到户籍是不是要走了,能不能带上我?我保证不给你惹麻烦,一出去就不再缠着你。” 苏铮充耳不闻,忽然重重地一砸拳:“一定是那个花瓶!” 绝对没错,那个肥大的大肚子花瓶她一上手就觉得很奇怪,当时不知道是哪里奇怪,现在她想起来了,是重量! 当时花瓶里的水已经大半洒出去了,可她接住花瓶的时候有一种重得很不平衡的感觉,好像底盘特别地沉重,直往下坠。 直觉告诉苏铮,那个花瓶很不一般。 甚至,她有种感觉,也许在库房里遍寻不果的重物就在那花瓶里。 想到这里她快后悔死了,刚才怎么没把花瓶一起带出来? 唉,主要也是那花瓶太笨太大,肥胖得需要两手捧着。 胡氏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花瓶?现在可不要说花瓶的时候,快逃跑吧。” “不能逃跑!”苏铮断然道,不但不能跑还要回去。 苏铮把各种契约纸和那本她没仔细看的蓝皮无名书都塞回到刘夫人的宝箱里,一边在脑子里理清了思路,站起来问胡氏:“刘府的后门在哪里?带我过去。” 胡氏以为她是要走,也顾不得细想她前后话语矛盾,立即跳起来:“你等我一会,我收拾点东西……” “你留着慢慢收拾吧。”苏铮打断了她的兴奋,“我们过去,然后马上还要回来的,到时候还要你带我去见刘夫人。” 胡氏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还要再回来?回来做什么?当然是赶紧地有多远跑多远了。 苏铮皱起眉:“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如果还想要解药,就照我说的做。” 胡氏快哭出来了:“还解药?解什么药啊!刚才我就在夫人屋子附近转悠,赶走了小桃她们,转头夫人屋里就遭贼了,她一准认为是我干的,马上她就要来抓我了,我不走我就是死路一条!到时候我就是有了解药又有什么用!”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打算借苏铮离开刘府,所以敢跟她一起去刘夫人那里。在她想来,苏铮拿了户籍就要马上离开的,跟着她自己既能得到钱,又能趁机跟出府去,实在是大美。可这人发什么神经,居然不走了,也不让她走了。帮个屁忙啊,现在顾着自己活命才是第一要紧的。 胡氏心里一边怨恨着,一边把苏铮给她的银票塞进怀里,然后就往门口走去:“要留下来就你自己留吧,我马上去找个大夫还不信解不了毒了!” 苏铮垂下眼睛,就在胡氏要拉开门的时候拽住了她。 胡氏大怒回头:“苏平安你……” 一把寒光闪闪的水果刀搁在她眼前,而苏铮的眼神比这刀光还要无情,她看着胡氏冷冷地道:“给你两个选择,帮我,或者现在就死。” 胡氏的腿瞬间软了,脸色也白了:“不不,平安,舅母是说笑的,你别乱来……对了对了!我还知道一个秘密,你知不知道我们老爷好像很讨厌你,说你是苏举人的女儿,碍了他的事,你再不走被他发现了真的会没命的!” 苏铮眉心微微一拧:“说清楚点!” 啪! 一只精美的玉碗摔到地上,一瞬间四分五裂。刘夫人一口气把屋里能摔的东西摔了个遍,犹不能解气,一张妆容精美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几乎能滴出水来,浑身发抖:“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了!胡氏呢,把她给我拖过来!一定是她干的好事,这个贱人她要报复我!” 刘夫人的左膀右臂赵妈走进来,看着满地狼籍眼角跳了跳,待看见刘夫人正把一只大肚花瓶举高了也要摔烂,她吓得冲上去拦住刘夫人:“夫人使不得使不得呦!这一只是老爷上回带回来说要以后送还给朋友的,摔坏了老爷可要生气!” ****呜呜,夜里被子盖少了,早上起来就发现感冒了,鼻塞加头晕头痛,好难受啊,换季时候大家要注意保暖啊。 第五十章 自投罗网 一边说着赵妈一边暗暗摇头,心里满是不赞同。 夫人真是气糊涂了,居然把屋里弄成这样,这还怎么分辨贼人留下的蛛丝马迹?现在还要摔不能摔的东西。 同时她又疑惑,不过是丢了一些契纸和钱财珠宝,夫人的反应也太大了,与其说是愤怒,她看起来倒不如说是惊恐,好像丢掉的是活命的机会一般。 刘夫人被劝得稍稍冷静下来一点,松开了沉重的花瓶,赵妈忙抢过来交给小丫鬟放好,揉着刘夫人的心窝道:“夫人别急,已经叫人去追贼人了,只是今夜内院实在人手不够,我看不如去禀告老爷吧?” 刘夫人失声尖叫起来:“不能告诉他!” 赵妈一愣。 刘夫人好像知道自己失态了,喘了口气,忙解释说:“今日来了那么多客人,此时去打扰老爷不是叫老爷烦心,叫我们刘府丢脸吗?等宴会结束了再说吧。” 说着音调又高了八度:“胡氏呢?这个贱人不会偷了我的东西跑了吧,去把她抓来!” 赵妈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她基本已经确定夫人失常了,看来那丢失的箱子里有极其重要的东西。 可是连她都不知道的东西,会是什么呢? 赵妈思忖着边笑道:“早早打发小桃去了,一会儿就有消息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丫鬟在门口回话:“胡姨娘来了。” 赵妈笑:“看,这不是来了吗?” 刘夫人阴沉沉问:“她一个人?可带了什么?” 小丫鬟道:“胡姨娘身后还跟着一个没见过的姑娘,那姑娘手上捧着个箱子,胡姨娘还一直哭,说什么被小桃姐姐冤枉了。” 刘夫人与赵妈对视一眼,道:“叫她滚进来。” 赵妈赶紧差人打扫屋子,刘夫人冷哼:“打扫什么?就是要让她知道本夫人有多恼怒。”一边在座位上仪态端庄地坐了。 赵妈叹口气:“请胡姨娘进来吧。” 胡氏一进来就想往地上扑,可看到满地都是碎瓷残片的,她就打住了下跪的趋势,捏着块帕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道:“夫人您要为妾身做主啊!小桃那个贱蹄子一去妾身那而就骂妾身是个贼,还贼胆包天地偷到了夫人头上。妾身哪有那个胆啊,又不是嫌命不够长。夫人向来是个心善的,但凡妾身在这个府里,夫人断不会断了妾身一口吃的,何苦去做那黑心要命的事。” 对这翻诉苦陈情,刘夫人冷眼而视,赵妈亦不为所动。赵妈问:“那当如何解释你好好的屋子里不呆,跑到夫人院子里,小桃她们亲眼看见你在这里外头转悠,还故意引开她们,还请姨娘解释解释这是为何。” 胡氏心里暗骂一声,果然被苏平安料准了她们第一句话就会这么问。 胡氏把早就准备好的话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又哭道:“夫人这真是冤枉啊,妾身是有事想来告知夫人,过来了方才发现夫人不在,回头就遇上了小桃,那个小蹄子,”胡氏咬牙切齿道,“那背信无良之人正在训斥身边两个丫头,话说得又响亮又威风,妾身一时看不下去,才去说了她几句。” “夫人您明鉴啊,那蹄子一直想爬上老爷的床,来个麻雀变凤凰,她见我不能给她机会便出卖了我,投靠了夫人您,眼下老爷回来了,她岂能安分,一旦得了老爷的欢心,可还会将夫人放在眼里?她能弃一次主就能弃第二次,这人留不得啊!” “胡姨娘你怎能如此冤枉我?”小桃就在屋外,听到胡氏这些话就站不住了,拔脚冲了进来,往地上一跪,就也想来个哭诉表忠心。 然而她太急了,没有看清楚,一跪跪到了碎瓷片上,顿时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凄厉的嘶嚎。 胡氏听得眼皮直抖牙根发酸,那得多疼啊,看着就怕人。 刘夫人被这一嚎弄得更加心烦意乱,喝骂道:“没规矩的贱婢,我让你进来了吗!” 赵妈忙使了个眼色,两个小丫头进来把小桃架走了。 刘夫人转头又对胡氏说:“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年纪没白长啊,当初你就是靠这张嘴迷住了老爷吧。可惜,本夫人不吃这套。你说你来找我,你能有什么事找我?一派胡言,来人――” 胡氏心里一惊,乖乖,她和苏平安都低估了刘夫人的愤怒程度了! 可是事情已经逼到这个份上,再退是不行了。胡氏一咬牙,高声说:“妾身说的都是真的。妾身以前夫家的外甥女,那个叫苏平安的夫人还记得吗?夫人叫她年前来府上,她刚才就来了,找到了妾身那里。妾身自知已经不得老爷宠爱,就想后半生有个依靠,难得那孩子没记恨我,我怎么能不帮她一把?” “所以我偷偷溜出来,想先跟夫人知会一声,谁知道夫人不在,我这才碰到了小桃。我回去后就叫平安先回去,那孩子虽出了后门,可她没走远,您猜怎么着?她在后门遇到了一个从府里逃出去的贼!” 刘夫人本是听得意兴阑珊一肚子火气,可听到最后一句,她瞬间振作起来,急急问:“你说什么?” 胡氏松了一口气,终于到点子上了,也终于上钩了。 她手心全是汗,身上也是,但丝毫不敢懈怠地道:“平安在后门附近徘徊的时候正巧看见了一道人影从门里钻出来,她看那人行迹可疑便跟了上去,后来……哎呀,她人就在外面,夫人不妨叫她进来当面问清楚。” 刘夫人连声道:“快叫她进来!” 苏铮站在院子里承受人们的好奇打量,耳里听着前院传来的不绝的丝竹并觥筹交错之声,心里叹了口气,对之后的行动,说真的,她心里没底,尤其是知道刘阳很可能是杀害她名义上的父亲――苏举人的凶手,并似乎也要杀了她之后,她更是没把握。 可不来怎么办呢,她还没办成三奇交代的事,她不敢想象空手而回的后果。 就冲三奇给她准备的淬了顶级迷药的银针,能瞬间毁坏衣物的药水,还有给她脸上画的妆,就已意味着,三奇背后的徐老大对这次行动还是很重视的。 而从另一个侧面来看,他们的资源委实强大,资源的强大某个程度上就代表了力量的强大。他们若失望,发起火来,一百个苏铮也扛不住,尚且依靠她的苏小妹和团子就更是毫无幸理了。相反,如果她得手了,人家很可能真的为了气度而放过她,帮衬她。 所以只要还有机会,她总要搏一搏的。 她摸摸怀里,她的被揉得快碎掉的户籍还有二十两银子都在哪里了,同时还有好几根还没用的银针和半瓶子药水,另外就是谁也看不见发现不了的系统。 她所有要保住,和能拿来利用的东西,都在身上了。 “苏平安,夫人叫你呢。” 苏铮赶紧应了一声,捧着刘夫人的被撬开的宝箱小跑进去,进去后也不抬头,直接行礼:“平安见过夫人。” 只是眼角余光准确无误地瞄准了被放到一旁的那个大肚子花瓶。 夫人双眼大亮,椅子也坐不住了,毫无形象地冲上来抢过箱子:“它回来了?!” 第五十一章 砸 苏铮看着刘夫人激动的样子有些疑惑。 不就是一只装着点钱的箱子吗,需要这么激动? 又不是没这些钱就活不下去的穷人。 但马上地,她的疑惑得到解答。 只见刘夫人看到箱子后面被毁坏了脸色就是大变,甚至可以称之为惊恐,然后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什么东西,面上一喜,赶紧往外抓,因为太过急切,她保养得很好的手甚至被箱子边缘磨破皮了,而她似乎毫无所觉。 苏铮若有所思,盯着她抓出来的那样东西,是那本蓝皮书。 刘夫人抓到书后就把箱子一扔,刷刷刷翻了几页书,见是毫无损坏,紧紧抱在怀里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激动表情。 这一切都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尤其是苏铮的面做的,每个人都古怪地看着她,赵妈小声提醒了一句:“夫人……” 刘夫人如梦初醒,掩饰般地松开蓝皮书,但是还紧紧捏在手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从头到脚地将苏铮看了个遍:“本夫人的箱子,是你从贼人手里抢回来的?” 苏铮忙说:“夫人太看得起平安了。平安一介弱女子哪有那个能耐,只是当时觉得那贼人很是可疑,便偷偷地多看了两眼。” 苏铮做出回忆状:“当时巷子里黑灯瞎火,那人走了两步就在箱子里一阵掏弄,拿走了他想要的东西后,就把箱子扔下跑了。我见他走远了,才过去捡起箱子看,想这箱子这么精致,又是刘府出来的,只怕是被不法之徒偷了出来的。 “我再去看守着后门的婆婆,她已经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我这才怕了,赶紧进来找舅母,然后就来了这里。” 刘夫人示意赵妈看看箱子里缺了什么,赵妈检查了一番,低声回道:“银票和珠玉元宝都不见了。” 刘夫人心口直抽,痛得她头脑发晕,那是她攒了多久的积蓄啊,就这么没了。 不过幸好,最重要的东西还在, 她摸摸蓝皮书,对赵妈耳语了两句,赵妈点头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悄声道:“守门的王婆子确实昏迷了,身上没有伤,却怎么都叫不醒,那附近当时没有别人在。” 也就是说,现在是死无对证? 刘夫人对苏铮笑道:“还真是个机灵的孩子,听你舅母的意思,你是先进来过一次,又出去了,在后门徘徊的时候才遇到了贼人?” 苏铮低下头,好像因为这个夸耀而不好意思。她回答道:“回夫人的话,正是如此。起先守着后门的婆婆不让我进来,我说是夫人你叫我来的,她才给我进来,可我不知道怎么找夫人,府里人又特别的少,我只好去找舅母――幸好我还记得舅母的住处。” “舅母说她帮我找夫人,我就等着,后来舅母说您正忙,而我没正式得到批准不好在府里逗留,就让我回去了。我出去了却想着再等一下,说不定夫人空下来知道我来了,会叫人找我,便没有离开,这才凑巧遇到了那个贼人。” 苏铮说得顺溜极了,反正整件事里,胡氏是站在她这边的,那守门婆子又被她弄晕了,没一两天醒不来,死无对证嘛,当然随她怎么说了。 同时她也在心里庆幸,说了这么久,刘夫人对她没有很不同寻常的反应,果然如胡氏猜测的,刘夫人并不知道刘阳和苏举人的恩怨,更不知道刘阳想要杀了身为苏举人女儿的自己。 刘夫人细细观察眼前女孩的神情,见到的是全然的自然诚恳,如果一切是她装的,那这份功力就堪称了得了。 刘夫人并不认为自己会被一个小女孩骗过去。 她放松下来,放松之余发现这女孩子比第一次看到的更显得利落清秀,眉目雅致。整个人并非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但特别的养眼,虽然单薄但又不是那种风吹就倒的柔弱。尤其一双黑葡萄般的明亮眼睛,用水灵澄静来形容也不过分。 这个女孩的容颜是稚嫩的,但她的气质无疑是沉着静敛的,这样矛盾的组合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对那些见惯了绿肥红瘦的男人的吸引力,不用想也知道有多大。 刘夫人忽然心里生出一丝嫉妒,还有深深的警惕,她突然不想让这个人进府了,谁知道是不是引狼入室。 心里是这么想,刘夫人却慈爱地笑着伸出手:“好孩子,快到这里来,你是真的愿意留在这里当差?” 苏铮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被拉住了手,她垂着脸小声说:“听夫人吩咐。”似乎不经意地看到地上的狼籍,她试探着问,“我帮夫人打扫屋子吧?” 刘夫人点点头:“也好,春兰春竹,你们帮着点平安。” 两个丫鬟进来福了一礼,便带苏铮去拿扫帚畚箕,刘夫人就看着她们打扫,苏铮见她不走就暗暗着急。 大肚子花瓶就在眼前,她时不时地瞧上两眼,觉得都要按捺不住了 似乎听到她的召唤,前院来了人:“夫人,老爷请您过去。” 刘夫人便带着赵妈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好言跟苏铮说了几句,然后严厉地命令胡氏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苏铮见刘夫人带着其他人渐渐走远,彻底离开内院,此间便只剩下她,春兰春竹,还有一个迟迟不走的胡氏。 她对胡氏动了动唇:还不快走?刘夫人似乎没打算把失窃的事闹大,那么暂时的,刘府的戒备不会太严,至少后门那里不会,因为她手上不见得有多少人。胡氏要走就是现在。 胡氏咬咬牙,转身离开了,她倒不是舍不得苏铮,而是担心一个人会遇到处理不了的麻烦,可留下来等苏铮只怕更是危险,谁知道她要做什么。 见所有人都走干净了,苏铮转头,发现春兰春竹眼角都在悄悄瞥自己,不用想,刘夫人要她们监视她呢。 她不动声色地扫着碎瓷片,慢慢走到春兰旁边,指间银针在握,与她擦肩时尖端在她手背上抹了开去。 春兰没来由地感到头一晕,眼前的东西都模糊了,整个人软软地倒下去。 苏铮大惊,扶住她:“春兰姐!” 一直注意她们的春竹也放下手上的东西跑过来,一看春兰的模样就指着苏铮叫起来:“是不是你……” 一根针插在她的手背上。春竹的眼神从震惊变成惧怕,变成恐慌,再变成茫然,然后也软倒下去。 苏铮扶着她,将她稳稳放倒,然后迅速去关了门窗,回头抱起大肚子花瓶,放到床上用被子裹了好几层,伸手抓过早物色好的圆凳狠狠砸下去。 第五十二章 拦住 “噗。”一声闷响,花瓶没碎,而且苏铮感觉到这个力度根本弄不坏花瓶,它太结实了。 苏铮果断地扯开被子,手一摊,掌心凭空出现了一把木制柄的水果刀,她握住曲度舒适的柄,用力在花瓶上面一副蝶戏兰花的画上刻了一个深深的十字。 又裹起花瓶,抡起圆凳朝十字中心再次砸下。 哐―― 棉被顿时陷下去,苏铮眼睛一亮,碎了! 她摊开被子,花瓶画着十字的一边被敲碎了,而另一边带着底部还好好地留着。 苏铮拿起来看了看,这大肚子花瓶是陶器,壁厚,底更厚,一个底足有三厘米的样子,苏铮掂了掂,果然底部特别的沉,重心严重偏斜。 这会不会是因为底部太厚,它原本的质量大? 苏铮有些担心,如果是这样,她就白忙活了,可都到这一步了,总不能中途放弃吧? 她继续砸起来,三两下后把整块底部砸了下来,对这平平的一个盘状物,凳子起不了作用了。苏铮抓着地盘往地上敲,用水果刀割、凿,甚至用手掰、折。 她发现了,这根本不是单纯的陶器,硬得跟水泥似的,不过这反而使她更有信心了,不是特别的东西,打造得这么结实做什么? 与此同时,刘夫人和赵妈放慢速度走着:“你怎么看?” “夫人是问苏平安?”赵妈摇摇头,“此人不简单哪。” 若她所言非虚,那她能见到贼人不慌不急,冷静旁观然后准确判断,果断做出选择和行动,这份沉着很是不俗。而如果她说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那她的心思,就很值得推敲了,她的所作所为也变得很费解和可怕了。 赵妈低声道:“夫人,恕老奴多嘴,今日的苏平安和初次所见大不相同,以她的心思,咱们这座府邸只怕是留不住的。”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赵妈表达的意思表面上,是“鱼太大,小池塘里留不住”。实际上,她想说的是,这么大条鱼,为什么要来这个小池塘。 苏平安不像胆怯软弱,能任人随意拿捏的人,那她为什么还要顺顺贴贴地送上门来? 刘夫人点头:“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叫春兰两人看着她,谅她也翻不出花开。” 赵妈想了想:“春兰春竹只怕太嫩,不比放在跟前踏实。” 刘夫人一想,不错啊,她看看身边的人,对一人道:“小桃,你去把苏平安叫过来。” 小桃一愣,为什么是她啊? 先是没机会在宴会上露面,告了胡氏一状眼看有亮相的机会了,又给那一跪伤了腿,现在虽然包扎好了,但走路都是钻心地痛,最重要的是宴会就在眼前了,还要她往回走。 她不乐意! 这个不乐意露在了脸上。刘夫人目光一寒,小桃哆嗦了一下:“奴婢这就去。”脚步僵硬地去了。 刘夫人摇头道:“心生得大却偏偏长了个驴脑袋,找个由头打发了吧。” 赵妈恭声称是。 而另一边,苏铮正乐此不疲地开垦着,硬邦邦的底盘裂开了,露出一小块黄色的油纸状食物,苏铮大喜,继续又砸又凿又抠又掰。 不知不觉间,她的指尖、指背,甚至手掌,都被锋利的棱角割出许许多多口子,血越流越多,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动作停也不停。她太兴奋,也太急了,唯恐刘夫人返回,自己功亏一篑。 终于,她从底盘中央剥离出一块约五厘米见方,一指厚,豆腐干一般,被厚厚的黄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 这该是一块金属,冰冷,坚硬,沉重,这么小一块放在手上感受一下,估计能有两斤了。金子都没这么重吧? 苏铮一边疑惑一边如释重负,完成任务了! 她裁下一条被单,中间部位把东西绑起来,两头就绑在腰上,固定在内衣之外外衣之内,藏得严严实实的。 手上的血迹随意擦了擦,她蹦起来,忍不住弯着嘴角,连脚步都带着点小小的雀跃,跑到门边朝外看了看。 d!没有人。 她打开一条缝,闪身出去,正要逃之夭夭,冷不丁一个声音从侧旁冒出来:“你在干什么?” 她吓了一跳,一看,原来是小桃站在窗户前面,看样子刚才应该在往里偷窥。 苏铮心跳噗噗跳起来,强自镇定道:“春兰春竹两位姐姐说关起门来打扫比较好,免得被别人看去无端惹出是非。”说着走向小桃,拉着她离开窗边,“小桃姐姐怎么到这里来了?” 手下已经迅疾而不动声色地伸进怀里,抓到了一根银针,同时眼里紧紧盯着小桃,既防她异动,又捕捉着可趁之机一针了结她。 小桃甩开她的手,面色不愉地说:“还不是因为你,夫人叫你过去。” “夫人叫我?可我还要打扫啊。”苏铮把针摸出来了一些,忽然余光瞄到前方有人影在晃动,苏铮一惊,看清了那人是赵妈。 赵妈在院子出口伸头张望,见被发现了便索性道:“你们两个小妮子在磨蹭什么呢,等半天也不见你们来,快点!”说着先往前边去了。 苏铮看看她慢吞吞的背影,又看看小桃,皱了下眉,把针塞回到针囊,拉着小桃跟上赵妈。 赵妈问怎么关着屋门,苏铮便把糊弄小桃的话又说了一遍,但苏铮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怀疑。 走了几步就发现路上人多了不少,有站岗的,有穿梭着端酒菜盘子的,眼看前方灯火璨亮声色不断的地方越来越近,苏铮仍旧找不到脱身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冬季夜里的宴会自然不能摆在露天下,刘府有一个很大的客厅,专门用来招待有生意往来的客人,此时厅堂门口挂着厚实的绒布,灯光和碳火的热气从里头蒸腾出来,一并传出来的还有糜丽的丝竹乐声,以及一个男人乐呵呵的声音:“……大家都是一个地方里讨生活的,还是要齐心协力才能把日子过好嘛。来,大家喝酒,今日咱们不说别的,不醉不归!” 苏铮猜测说话的人就是刘阳。 赵妈眉开眼笑,里面气氛很好啊。 她对苏铮和小桃说:“进去之后就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跟我走到夫人身后去,最忌讳眼睛到处乱瞄知道吗?” 小桃老老实实应是,声音里透着兴奋,苏铮无声地叹了口气,再不情愿也通通收起来,跟着打帘进去。 一进去明显就感觉一暖,好多目光都往这里打过来,苏铮迅速瞟了一眼,零零落落有七八个客人的样子,一律是那种矮几分散着坐,一人一席或两人一席,正首上举杯笑对所有人,做东家姿态的,是一个衣着鲜艳的中年人,即使他笑得如同一座弥勒佛,苏铮还是止不住地双眼微微一眯。 这人身上,有杀气。 第五十三章 颜公子 苏铮学着小桃的样子,低头含胸,踩着小碎步走到刘夫人身后,甫站定便听到一人吹着口哨道:“呦,老刘,你府上的丫鬟什么时候长得这么标致了?” 苏铮看过去,那是一个络腮胡的大汉,猿臂熊腰,魁梧得不像话,盘腿坐在那里肚子微微突出,脖子手上挂满金灿灿的饰物,活脱脱一暴发户。 刘阳哈哈一笑:“老金兄又开玩笑了,我这儿的丫鬟再标致还能比得过你府上十二舞姬?”说着也侧目看去,微微一凝眼,盯着苏铮道:“这小丫头好面生啊。” 刘夫人笑笑却不答,?怪地看了刘阳一眼:“新招的丫头老爷当然觉着眼生了,这也值得大家上心,倒显得我们没见过世面似的。” 刘阳一听,再看看苏铮的年龄相貌,顿时明白自己夫人的意思了,感情这丫头是为自己准备的?这么一想,他打量了苏铮两眼,越发觉得满意,心里也热了两分,按捺住微微的激动转头又去和客人们说话。 苏铮余光一直注意着刘阳,见他并无异色,这才松了一口气。果然如胡氏猜测的那样,刘阳虽然与苏举人之死有某种干系,也想杀了身为苏举人女儿的自己,但他并不认识自己。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才回来,还没时间去认识,还是根本觉得自己这样的小人物不需要费心。 总之,他的不认识对苏铮来说是好事。 苏铮稍稍安心下来,忽然后颈皮肤一阵颤栗,心脏突突地格外不安地跳动起来。这是她面对危险的下意识反应,她愕然地抬头,恰恰就对上了一双微狭敛光的幽黑眸子。 那眸子的主人坐在离刘阳最近的一张几子后面,可见身份是在场最重;他身边有一个穿着大红裙子的美貌少女正殷勤地陪着说话、玩笑,可见受欢迎的程度;而他本人,一身沉暗的黑袍,五官俊美深刻,眉间横着股漫不经心的淡然,举手投足之间,又可见其出色优异。 而这样一人,正在以那种看不出情绪的神态在看着自己,不知其所思所想。 苏铮吓了一跳,她怎么忘了这件事? 眼前的这个人她不认识,但她不会忘记他的眼睛,曾一眼就给她以强大压迫力的眼睛,这世上她还没有遇到过第二双。 此人正是那个所谓的“颜公子”。 而他身边的红裙少女正是名门大族的琅家的飞扬跋扈的大小姐,琅水色。 苏铮暗暗退了一步,想将自己藏起来,可随即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藏,对方又不认识她。 这么一想她坦然了一点,再抬头时发现那颜公子的视线转去了别处。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发现自己真是紧张极了。 她好过了,刘夫人心里却不高兴了。 她果然没猜错,老爷对苏平安这一型很是喜欢,可这喜欢会不会太过了?多年夫妻,刘夫人可以说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只刚才那一眼她就从刘阳眼中看到了动心,这是超出自己预料的。 刘夫人抿了口酒,心中的警惕已经上升为危机感了。她决定了,这个苏平安绝对不能留,这不是自己能控持得住的。 不留她其实也很简单,刘夫人的目光在厅里转了一圈,发现那个暴发户似的金鹏还在盯着苏平安不放,眼里有着抹贪婪和跃跃欲试,她笑了笑,转头对苏平安和小桃道:“贵客们都快没酒了,你们端了大壶去给他们续上。” 苏铮为难了一下,她能不动吗? 不过小桃已经很开心地脆脆应了声是,从后头大桌上捧起一只大号的银质酒壶,又迈起那小碎步走下去,刘夫人见苏铮不动,不满地皱了下眉,赵妈见状就在苏铮腰侧掐了把:“还不快去。” 苏铮只得跟上小桃。 也不知道这里人是以左为尊还是以右,小桃大概也不懂,她下了台阶就很自然地给第一桌的人倒酒。 桌上的人是范镇令,他早已喝得醉醺醺,糊里糊涂说着醉话,还不忘冲小桃咧开了嘴笑,口臭和酒气扑面而来,小桃吓得后退了一步,恰好她膝盖处伤了,动作有些不利索,苏铮下意识扶了她一下,小桃就顺势把酒壶往她手里一塞。 苏铮微愣,看到小桃眼里的一抹嫌弃,她大概是不愿意再靠近范镇令了。 苏铮暗暗摇头,这人真是奇怪,又要表现,又有一堆的小性子,这个丫鬟是怎么做上来的,还没被人给开除? 她往范镇令的酒壶里倒加满酒。 直起身,有些犯难,范镇令的这桌是左边第一桌,下一个她是该给左边第二桌续酒,还是右边第一桌?左边第二桌是那个暴发户一样极没气质的男人,而右边第一桌就是颜公子和琅水色那桌…… 她并没有多想,选择了走向左边第二桌。 明明知道他们不会认识自己,苏铮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能不面对他们就不面对的好,能晚一点面对就晚一点的好。 按照逆时针下去的顺序,他们该是最后才能倒到的。 这期间她可以把酒壶推还给小桃。 她没去琢磨自己的警惕抗拒到底从何而来,也没有意识到这种磨蹭的心理有多幼稚,更没有发现正在说话的琅水色看了她一眼,沉下了脸。 “刘夫人你这是哪里买来的丫鬟,这么不懂规矩。”琅水色扭头就向刘夫人抱怨道。 苏铮已经要倒酒了,闻言转头看去。 冷不丁手上一沉,那金鹏竟摸上了她的手。 苏铮睁大眼睛,众目睽睽之下之下她哪里会料到有人竟会如此放肆,而且还是以客人的身份,对着主人家的人动手动脚。她看着金鹏腆着肥脸露出色迷迷的表情,一瞬间反感到了极点。 “放手!”她喝道。 “哟,刘家弟妹,你这丫鬟才收进府里来的吧,火气好大,有意思有意思。”金鹏嘿嘿笑着,手上用力要把苏铮拉过去。 苏铮脸色一白,因为取那不知名金属,她手上弄出了很多伤口,有的甚至连碎瓷片都没来得及挑出来,被金鹏这么用力一握,她顿时疼得冒冷汗,使劲甩手却甩不脱,剧痛之下,整壶酒就朝着对方头面倾洒过去。 “哎呦!”金鹏被淋了一脸,猝不及防之下撒了手胡乱擦起脸来,猛拍了下矮几站起来,指着苏铮怒骂:“娘的,给你脸不要脸,找死啊!” 他头发衣服都湿了,整个人狼狈无比,生气起来又是肥肉乱抖,人家看了就哈哈大笑,金鹏脸面无光,便更生气了,狰狞地瞪着苏铮道:“死妮子,马上跪下来磕头,否则老子拧了你脖子!” 苏铮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两步,眼睛盯着他却什么也没做。 金鹏大怒,跨过矮几来抓她,苏铮一矮身躲过去,手上酒壶里还剩余的一点酒却洒了出去,只听见琅水色尖叫起来:“贱婢你干的好事!” 苏铮冷笑地正想去瞧瞧这个爱小题大做的大小姐被弄成什么狼狈样了,一转头却愣住了。 那个被酒洒了一脸的人,不是琅水色。 第五十四章 变脸 乌黑浓密的发髻染上了水光,几根碎发湿哒哒地垂在眉间,白皙光洁的面容上泠泠落下水珠,其中有一颗便顺着俊逸轮廓倏忽滑过下颚,坠落在大红色的矮几上。 咕咚。 苏铮听到一声咽口水的声音。 默默地看了眼脸色绯红的琅水色。 忽有种捂脸的冲动,这种花痴太丢女性的脸了。 虽然她也承认,眼前的画面太有美感了,可要不要这样明白地表现出来。 颜公子的眉间闪过一丝微恼,缓缓睁开眼睛,一双微狭敛光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苏铮。 苏铮突然有些不安,紧紧捏着酒壶的柄,干巴巴地道:“对、对不起。” 洒到谁不好,偏偏洒到这个人,苏铮觉得自己的运气在不知名金属上用得光光的了,所以现在才会这么背。 遇上这个人不说,还得罪了他。 琅水色反应过来,指着苏铮跳脚:“一个对不起就算了,洒了颜公子一身水你就是磕一百个响头都没用!”一边叫着一边掏出自己的丝帕,要帮颜公子擦拭,“颜公子你没事吧,这个贱婢真是笨手笨脚的。阿大,进来给我狠狠掌她的嘴!” 苏铮脸上难堪一闪而过。 在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就谁都可以调戏你,谁都可以侮辱你,稍有差池惹得人家不高兴了,动不动就是下跪磕头打耳光。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不是因为这个普遍现象,而是因为此时此刻,在自己面前的,自己无力对抗。 一个一脸木讷的高壮男人走进来,对琅水色行了一礼,就对苏铮扬起蒲扇般的手掌。 在场的人都看着,刘阳有些不满,毕竟那将是自己的人,可他也知道出了这件事,这个女子是不能留了。刘夫人是冷眼旁观,小桃有些小小的兴奋,殷勤地劝着金鹏别生气,苏铮惹怒的人她去哄好了,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优越感。而金鹏动了动嘴唇,冷笑起来,看好戏一样甚至抱起了双臂。 苏铮在风声响起的那刻就收起所有失落无力的情绪,眉间一厉,微微侧身右腿后撤。 她觉得自己逃不掉了,无论是眼下的局面还是偷走了不知名金属所可能导致的后果,她好像都应付不了。既然逃不掉,那她就不惮于冲动一回放肆一回,总之要她乖乖受辱,做梦! 这个阿大轻视她了,扬起手臂的同时露出太多的破绽,苏铮预备攻他胯下,只要够快够狠,就能在耳光落下来之前让他结结实实痛得倒地。 颜公子眼中光芒一闪,蓦然喝道:“住手!” 苏铮已满力抬起右腿,闻声岔了气差点没站稳。阿大却没她这么快的反应,手掌仍旧呼呼作响地甩下来,苏铮吓得连忙向侧边滑开,堪堪地躲了过去,但是毕竟是晚了,还是被刮到了一些,脸颊顿时火辣辣地疼起来。 颜公子已经要站起来了,看到这一幕眼里微光更盛,又缓缓坐下去。 琅水色不解又不满地嘟了嘟嘴:“颜公子,干嘛不罚她,她可是冒犯了你。” 苏铮也恼火地瞪着他,似乎怪他多管闲事,要不是他喊一声,现在受伤的可不是她了。 颜公子看苏铮这个表情,暗暗有些好笑,淡淡地道:“我的事还不需别人来插手。你,过来。” 第二句是对苏铮说的,琅水色脸上阵红阵白,凶狠地瞪了苏铮好几眼,苏铮则很是警惕,叫她过去干什么,自己出手教训她吗? 她可不…… 苏铮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 苏铮的记性算不得好,只比普通人好上那么一点点,不然她也不需要动用系统的摄像功能来记录茶壶密码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色,一般耳朵利索点头脑清醒点的人,都不会将一个人的声音错听成另一个人的。 苏铮仿佛听到眼前这人用微沉醇厚的声音,在黄昏的阴霾中淡然说出:“我还没到要和残弱妇孺争食物的地步。” 那样明明算是好意,却带着欠扁的淡淡倨傲说出。 苏铮顿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是他啊! 那个明明可以拿了肉包走人,却无偿地把包子送给了她的人。 苏铮一直觉得能做到这一点的,一定是个很温和善良的人。 直到第二次,在书店门口,他仍是黑衣加竹笠,却和那个神情凶悍的人拿着写着类似密码的纸张研究,她当时很心慌,好人一下子变成了可能和她有瓜葛,并且还是不好的那种瓜葛的人。 可是现在告诉她,无论是好人还是什么人,都原来是一眼能给她压力的贵公子,刁蛮大小姐的座上宾,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来。”他又说了一句,手指在桌面叩击了两下。 苏铮的视线,从他优美漂亮的下巴,移到那白皙匀亭,指节分明犹如根根修竹的手指上,这才注意到刚才没有察觉的细节。 眼神可以改变,神态可以骗人,但有些外观的东西,是实实在在在那里的。 前两次遇见这个人,他都不露头不露脸,那种低调装束直接导致了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特别的醒目。 苏铮就两次都盯着他的下巴和手瞧…… 如果是伪装,不会这么逼真这么像。 所以,确实是同一个人啊…… 苏铮想到这里紧张起来,咽了口口水:“你想怎么样?” 她脑子里不断重复一个疑问,这人为什么在这里,是巧合,还是盯上了自己? 做贼的人大抵都有一种心虚心理,最是受不了风吹草动,苏铮就是这样,疯狂怀疑自己进刘府偷东西的事情是不是暴露了,自己记下茶壶密码的事是不是被发现了,此时腰上那块沉甸甸的不知名金属也变得炙烫起来。 “我想怎么样?”颜公子推开琅水色的丝帕,徒手抹了抹脸上的酒水,笑道:“你泼了我一脸酒,你说我想怎么样?”他的表情陡然变得冷漠,“我耐心有限,你倒是过不过来!” 苏铮悚然一抖,这人怎么这样,说翻脸就翻脸。 她硬着头皮挪过去,本以为会受到某种很可怕的惩罚,谁知他却轻巧地捉起了她的手,用一种十分真诚关切的表情,轻声细语地问:“好好的手怎么折腾成这样,疼不疼?” 第五十五章 流氓 苏铮傻眼了,琅水色更是张大了嘴巴,接着就是十足十的嫉妒。 什么嘛,还以为颜公子会狠狠教训这个贱婢,让她知道他们这样的人不是她那种下等人开罪得起的,怎么一转眼竟然变成了和风细雨?颜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苏铮,想看出她哪里与众不同。 苏铮眨眨眼睛,虽然没转过弯来这个颜公子发什么神经,但不可否认,被这么一个俊秀出色的男子握着手,这样温和地询问,她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 如果忽略手上的伤痕,她还小小一把的手放在对方白细修长的掌心,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苏铮赶紧甩甩头,发怔地道:“还好。” “还好啊。”颜公子拖长声调,笑得有些恶劣。 苏铮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猛然一用力,捏紧了她的手:“那现在呢?” 苏铮闷哼一声,双膝一颤单跪于地,正好就跪在他的脚边。鼻端传来馨香的酒气和男子阳刚干爽的气息,那么好闻,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残忍。 苏铮吃力地抬起头,前额簌簌地冒出冷汗,将她的眉毛浸得一片莹亮。眼角是急欲振脱的痛苦,嘴唇却倔强抿着,不让呻吟逃逸出来。 她咬牙吐出两个字:“还好。” 颜公子眉宇轻动,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 他把苏铮半拖半抱起来,对刘阳道:“刘老爷,贵府的这个丫头倔得很,颜某瞧着很是喜欢,就将她给了我吧,你看如何?” 刘阳看着他几番变脸吓人得很,哪有不答应,忙连声说是。 金鹏却不高兴地嘟囔道:“明明是我先看上的。” “哦?”颜公子瞥他一眼,“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金鹏还想还嘴,他旁边的朋友忙拦着他,对颜公子笑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老金喝多了说胡话呢。” 开玩笑,没看到这人一时疾风劲雨,一时又温和得如同冬天,连琅大小姐都不甩脸子吗?这样喜怒无常又大有来头的人不宜得罪,不宜得罪啊。 刘阳见场面有点僵,忙出来做和事佬,低声安抚金鹏道:“不就是一个小丫鬟吗,这里不是还有一个?喏,她还更乖巧,就送给你了当小弟给老哥你赔罪如何?” 被指到的小桃惊慌地连连摇头,但没有人会去理会她了,颜公子看也不看众人,带着苏铮就要离开。 一个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要找什么人,看到苏铮要走了,也顾不得许多,冲进去在赵妈耳边急急说了句什么。赵妈脸色一变,又跟刘夫人耳语了一番,刘夫人忽地站起来,怒气腾腾的目光直逼苏铮:“慢着,她不能走!” 众人都愣了一下,刘阳也皱起眉来,这是又怎么了?他责备地瞪刘夫人一眼,刘夫人也是心里焦急,走出矮几后面,对掩嘴在刘阳耳根子边道:“……之前我叫这个苏平安和春兰她们一起干活,可就在刚才有丫鬟看见春兰她们两人不明不白地晕倒了,老爷你那只花瓶也被弄碎了。” “什么花瓶?”刘阳一直还想不起来。 “就是那只您说暂时替朋友保管,以后还要还回去的蝶戏兰花大花瓶啊。” 刘阳只觉得脑子里哄了一声,那只花瓶碎了?那里面的那样事物不是会暴露了吗? 他急道:“花瓶现在在哪里?让所有人都别靠近!”说着就要过去亲自看看,忽地又想起来一回事,“你说她叫苏平安?” “是啊。” “她就是苏平安?!” 刘阳目光尖锐起来,像根刺一样钉着苏铮,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可叫他好找。 他此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心里惦记担心的那样事物就在苏铮身上,因为想不到这么个小丫头会知道自己的秘密,还有能力弄得走。 苏铮见他神色不对,下意识向颜公子身后躲了躲,颜公子道:“刘老爷,可还有事?” 刘阳笑道:“颜公子,这个丫鬟恐怕你不能带走,要不你换一个,我们府上……” “为什么不能带走?”颜公子打断了他的话。 刘阳自责:“说来惭愧,这贱婢手脚不干净,刚偷了一样东西,是敝府驭下无能,这样的人怎么能放到颜公子你身边呢……” 颜公子呵呵一笑,拍拍苏铮的脑袋:“小东西,看不出来你这么野,还学会偷盗了。”满不在意地一挥手,“偷了什么?颜某来赔便是了。” “这……”刘阳面色有些发黑,“那东西可能不大好赔。” 苏铮忽然低声说:“我没偷东西,我只是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颜公子笑道:“听到没,她说没偷。刘老爷若是执意坚持说她犯了偷窃之罪。”他指指趴在桌上呼噜噜大睡的范镇令,“范镇令就在此处,你先去他那里立个案罢。” 说罢再也不看刘阳彻底难看下来的脸,带了苏铮就大步走出去。 大门外是琅水色那样巨大豪华的马车,车夫正缩着膀子靠在车头打哈欠,见颜公子出来谄媚地迎上来:“颜公子你吃好酒了?唉,大小姐呢?” 琅水色从后面追上来:“颜公子,颜公子你等等我。”她扶着腰喘匀了气道,“颜公子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啊,我送你吧。”看到苏铮嫌弃地皱起眉,娇嗔道,“颜公子你不会真的要带上这个贱婢吧,她……” “我说过了,我的事不用旁人来决定。”颜公子冷漠地打断她,拉着苏铮走进旁边一条巷子。 琅水色怔在原地,眼眶迅速泛红,咬着唇跺了跺脚:“你等着!” 颜公子的脚步又大又快,苏铮跟得很吃力,又怎么挣都挣脱不开他,眼看着拐进一条黑乎乎的小巷,她心里有些慌了,这人长得一表人才,不会是个那种什么人吧? 她白着脸大叫道:“放手!你这个流氓快放手!” 颜公子又走了两步,松开手,转身看着她又是狼狈又是提防又是惊慌的样子,笑了笑:“我好心好意将你带出来,好处没得到还要得一个流氓的称谓,你讲不讲理了?” 第五十六章 要办户籍啦 弯弯的月牙嵌在头顶夜幕中,月光从后方照来,令他脸容有些不清楚,高大峻拔的轮廓仿佛镀上了一层银绒,显得柔和了不少。 此时的颜公子与之前喜怒无常令人生惧的人截然两人,苏铮愤怒的心潮不由得慢慢平和下来,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他说他好心好意将她带出来? 他是在帮她? 手腕上还残留着被握紧时干燥温暖的触感,细细回想,方才虽如何也挣脱不开,但他的力量很柔和,仿佛无处不在却不至于弄痛人的潮水,充满一种包容的意味。 苏铮明白过来,脸略略发烫起来,垂下头低低地道了声:“对不住,误会你了。” 从结果上来看,对方确实用自己的方法将她从那个乌烟瘴气的地方解救出来,而她一路挣扎不说,还大骂他是流氓,心里更是将他咒骂了千百回…… 这样算不算恩将仇报? 可当她看到自己的手,她又竖起眉来。 她手上伤口真的很多,经过金鹏的野蛮抓住和颜公子的故意弄疼,又一直挣扎用力,小伤口变成了大伤口,大伤口更是开裂得厉害,血污黏了一手,风一吹伤口就刀割盐浸般地疼。 真的,很疼啊。 若不是一再强忍着,眼泪都要飙出来了,想到这里,她又莫名地觉得委屈。 对颜公子来说,苏铮是面光而立,稀薄的月光下表情清晰毕见。此刻见她绷着脸,眉心牢牢凝着,看起来就像一个生闷气的小孩子,倒是怪可爱的,不禁就笑了。转而又意识到她也的确是个孩子,站直了还没够到自己的胸口,不由敛了笑,口气也松了一分:“快去寻个大夫治治吧。” 苏铮仰头看着他:“你我素不相识,你把我从那里弄出来就是为了让我去找大夫。”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目的?” 苏铮心里有猜测,却不敢说出来,她不知道说出来之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说实话,刚才这个男人迅速变脸的功夫让她心有余悸。 不管是真还是假,这人生气起来都让人觉得害怕。 苏铮摇摇头:“那,没事的话我先走了。”看他没阻拦,苏铮退了一步,又往右边走了一步,又看看他,然后从他身边走过去,起先还是慢慢地走,但不知为何越走心里越是发毛,忍不住小跑起来,最后撒开了脚往前冲,几乎是以逃命的架势从进来的地方冲出去,那速度,好像有鬼怪在追赶一样。 颜公子扭头看着她狼狈逃窜,莫可奈何地轻笑摇头。 一口气跑出来,苏铮频频回头没见有人追来,终于吐出一口浊气。 吓死她了,刚才没觉得,现在还真是阵阵的后怕,那可是个她完全不了解又完全抵抗不了的人啊。 她猜测刘阳回头发现花瓶里的东西不见了,一定会派人出来找到,便不敢耽误,也没去找什么大夫,再说都这么晚了,在这个小地方要找到一个肯看病的大夫也不容易。她径直赶向一个地方。 那是一条白天就很冷清的老街,晚上这会儿更是黑漆漆的,不见一个人影,但是远远地依稀还能看到一家粥铺里还透出些许薄光,年纪不算大的老板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正在一块块地插回门板。 苏铮赶在他放下最后一块门板前过去扒住门:“我是来交差的。” 老板看了她一眼,不满地埋怨道:“来得真慢,再迟一会就不等了。”他让开身子让苏铮进去,落好门闩,带头往屋里走。 粥铺里面有十来个平方的空间,泥土地,老木桌,屋顶低矮,又兼之光线浑浊,看起来相当的逼仄阴暗,且空气里弥散着一股很不好闻的气味。 苏铮早晨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还以为走错地方了,但事实是,这个老板就是给她化妆的人,有一手高超的变装技术,苏铮猜测他是徐老大手下的一名技术人员。 店老板敲敲里屋的门:“人来了。”随后就坐到一旁研究起一只眉笔,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苏铮见怪不怪,自己推门进去。 里面是三奇,正躺在床上不知道想什么,她推门时正好他翻身起来,从头到脚看了看苏铮,笑道:“终于回来啦。其他人早就撤了,就你不见踪影,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可急死了。怎么样,东西可曾到手了?” 苏铮看着他以安逸的姿态说出担心的话,心里很是不以为然,还有点淡淡的不平。 虽然一开始就是交易,但自己在刘府那么辛苦那么危险,他说以为出事了,其实她确实是差点出事了,可他却什么都没做,躺得倒是安安稳稳的。 就算是最普通的合作伙伴,也没这么冷漠的吧。 她不禁想起颜公子,那个人不声不响地就把自己带离刘府,相较起来,他真的像救星。 苏铮把思绪收回,点点头说:“拿到了。” 三奇眼睛一亮:“快拿来我看看。” 苏铮背过身,从腰上解下那块不知名金属递给他。三奇双手郑重地接过去,放在手上感受了下重量硬度,喜上眉梢道:“就是它了,错不了,到底是到手了!” 苏铮闻言松了口气。她其实很紧张。她之所以认为这块不知名金属就是徐老大要的东西,一个原因是因为它藏得隐秘郑重,第二是其各种特征都挺符合要求的。但毕竟她之前没见过这玩意,不能完全确定,此时见三奇这么说才终于将一颗心放回肚子。 她提醒兴奋得快没边了的三奇:“那我的事是不是可以办了?” 三奇摆摆手,眼睛片刻不离手上的宝贝:“放心,承诺你的事绝不蚀言。” 苏铮抿了抿唇:“刘阳现在大概已经知道我偷了这样东西,离开的事急不来的话,我想至少早点办下户籍,也免得夜长梦多。” 三奇想了想:“说得也是,你户籍拿到手了?” “嗯,不过我弟妹的户籍还在胡七弄堂。”她担心行动有个好歹,要是自己陷进去了,也不能把苏小妹和团子牵连进去,就没有把他们的户籍带在身上。 三奇道:“那你回去拿户籍,我去将东西交给徐叔,我们半个时辰后在衙门前会合,今晚就帮你把事办了,怎么样?” 苏铮没想到他这么爽快,高兴地应下来:“能今晚的话自然最好。”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原创!</a><a>手机用户请到阅读。</a> 第五十七章 靠不住的门路 在电脑前坐了太久,头昏眼花脑子也不灵光了,感谢yu21yu21的打赏哈o(n_n)o~****** 苏铮回了趟胡七弄堂,再出来就发现外面不大一样了。 大半夜也有行色匆匆的人走过,里头有穿着官差服饰的,更多是那种身上带着股混劲的,一看就是混过的人。 苏铮心头暗惊,不敢和那些人打照面,专挑着冷僻没人的地方走,等赶到衙门的时候,三奇已经等了多时了。 “不、不好意思,我迟了。”她跑急了,气息有些不稳。 三奇道:“不碍事,东西拿了吗,我们进去。” 衙门里头也不平静,虽然比起上一次,没有那么闹哄哄的,但人来人往好像准备着什么,更有种紧绷凝重感,好像有什么是要发生。 而且除了官府原本的人,苏铮还看到几抹黑色的冷峻肃穆的身影。 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跟着三奇上了楼,一间屋子里仍点着灯,里面传出说话声:“……关键是东西尚未寻到,时间已经很紧了,再拖下去……谁!” 三奇正好走到门口,示意苏铮先别说话,敲门笑道:“季师爷,是我,三奇。” 那个说话的声音隔了一会才道:“是三奇啊,快进来吧。” 三奇对门进去,苏铮紧跟其后,一进去就发现窗边坐着两人,其中一个看着有四十来岁,不用说,就是声音的主人,也是三奇要找的季师爷,而另外一个…… 苏铮瞳孔骤然一缩,怎么又是他! 那一身黑色,在屋里也戴着一只竹笠,却并不显得怪异的人侧坐着,微微转向她,点了点头好像在打招呼,然后又回去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喝着。 苏铮咬了咬唇,只当做没见着这个人。 季师爷迎出来问道:“三奇啊,老徐近来身体可好?” “还成,没少惦记您哪,小侄这么晚过来打搅您是有件事想拜托您。”三奇介绍苏铮道,“这位姑娘想改一下户籍,有些急,没打扰到您吧?” 季师爷“哦”了一声,看向苏铮:“就是这位啊,老徐跟我打过招呼。”他说着回头看看颜公子,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便说先办这件事。 他请了苏铮二人坐下:“可带了户籍?” “带了。”苏铮拿出三张户籍,季师爷拿了户籍回到桌案后对着光眯起眼看了会,然后抬头看看苏铮:“你就是苏平安?” 苏铮点头。 季师爷点点头,再看了看,又摇头。 苏铮的心都被提起来了,这什么意思啊? “有什么问题吗?”她硬着头皮问,总不至于看出她不是苏平安本人吧? 季师爷放下户籍叹了口气:“老徐真是糊涂,怎么连话也不讲清楚?”他对苏铮道,“我没料到你年纪如此小,先前应承的事怕不能答应。” 苏铮心里突突跳:“所以……?” 季师爷道:“单就三个孩子过日子,这没有先例不合礼法,不如这样,我最近留心下,给你物色几家有意收养孩子的人家,你从中挑一挑,自立一户的事,暂且先放放。” 苏铮有些茫然,怎么回事?三奇不是说安排好了吗?一副已经妥妥了的样子,怎么现在变成收养了? 她疑问地看向三奇。 三奇也愣了一下,搓着手道:“季师爷,这个,难道不能通融一下,人家情况有些特殊……” 季师爷摆摆手:“再特殊的例子我也见过,不是不通融,而是规矩就是这么定的,这也是为他们几个孩子好,没有一个成年人带着他们怎么生活?谁养活谁?短期内倒成,时日一长绝对是要出事的。” “这……”三奇有些犹豫,他觉得挺有道理的,不过这事还得看当事人怎么想。 苏铮皱眉道:“莫非有成年人带着就完全没麻烦了吗?我看不见得,季师爷你说找人收养,要是找到的人家心肠不好呢?退一步说就算心肠好,可谁愿意一收养就收养三个人?而且寄人篱下总归不合适,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能养得活人,不想依附旁人存活,你看还是帮我把户籍独立落实出来吧。” 季师爷有些乐了,这丫头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一板一眼较真得很,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他捋捋胡须,不疾不徐地道:“小姑娘,你没自己当过家,不晓得这世道的艰难。你们是会种田还是做生意?是能考秀才还是家里本就家大业大有花不光的银子?三个大人都不能说确保在哪里安身立命,别说你们。且生活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就行的,所谓独木不成林,你们总不能关起门来自己跟自己过日子吧?可三个稚儿,如何与邻里邻居往来,如何应对那些不老实的市井小人?此外诸如收租的、卖菜的、教书的、治病的、街上打杂的,衙门里办事的,这些人你自己就能一一处好关系?不处好关系,甚至都不闻不问还不是孤僻?我看还当找一户人家,有个依靠才好。至于你所虑之事,看在老徐打过招呼的份上,我多留意一些,尽量给你们找个合适的便罢了。” 苏铮默然。 她一直以为只要拿到户籍就没事了,到衙门完全只是走一遭过个形式,因为徐老大都帮她打点好了。 可是原来,就算有门路可走,也要看这个门路靠不靠得住。 徐老大根本没有尽力,他大概只是以现今一个小小码头管事的身份拜托了季师爷这件事,可苏铮为他拿到那不知名金属,冒了那么大的风险,却是为了徐老大背后的身份和需求。 就好像收益的是大哥大,跳出来给你报酬的却是一个不顶事的小喽?母冻雒挥械玫阶鹬兀?乇t膊怀烧?取?p>太不厚道了。 亏他们还说什么有气度,而自己还相信了。 苏铮吸了口气,站起来,正想开口再说些诚恳的话打动人家,这是唯一的机会,她不想放弃,更不想自己今后的命运要被不相识的谁给掌握住,那样还不如一直挂名在李家呢。 这时角落里一直沉默得仿佛不存在的某人却突然开口了:“满十五岁了没?” 第五十八章 坦白 苏铮一怔,有些不明白地望过去,颜公子已经起身走出去,背影安静平和,连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好像刚才那句问话不是他说的一样。 苏铮想了想,忙回答道:“满了,满十五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问可能是在为她指明路。 季师爷也愣了一下,自家公子不是无聊热肠之人,从不曾贸贸然地插手别人的事,这时冒出这么一句,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明白,这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在表达支持人家姑娘的意思。 他看向苏铮的眼神就变得深沉而古怪了,看来这女孩不是普通人啊,至少在公子眼里不是。 他又摸摸颌下胡须:“律法上规定,女子到十五便算得是成人了,家中情况特殊的,又是自愿的,自立门户也不是不行……”他看看苏铮,咳了一声,眼神带点怀疑。 苏铮厚着脸皮道:“我确实又十五了,就是长得慢了一些。” 她心里默默地汗了,据说苏平安本身已经有十四岁,可她看自己这具身体怎么都觉得只有十二三的样子,要说十五…… 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难为的是季师爷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我看也是,那就好办了,那就好办了。” 他连说了两句好办,又回去看户籍,这一瞧才发现苏平安那一张户籍皱皱巴巴像是被狠狠揉过,生辰八字一处就有些磨损了,确实看不清。 他心中亮堂起来,原来早就准备在年龄上做文章啊,看来公子并非是突发奇想地搭了那么一句,而是有预谋的,说不定两人早就认识了,而他还在前面摆了一通公事公办的话,现在看来那就是屁话。 公子也真是的,不提前知会一声。同时他又有些疑惑,公子既然要帮她,自有无数种办法,为何偏偏选了这么一种,人家姑娘怎么看也不像满了十五岁的,这不是骗人么? 一边琢磨着,季师爷抬头道:“你这三张户籍都破损了,我给你重新写一份吧。然后帮你登记在册,这样日后若是丢失毁坏了,也只需到官府补一份既可。”态度也更加和善。 苏铮喜出望外,自然感激,犹豫了一下,她问:“我能不能改名?我们三人都想改个名字。” “哦?也不是大事。”季师爷沉吟道,“你说来听听。” “苏铮。” 和三奇走下楼梯,三奇问:“可曾打算什么时候走,如果急的话,倒是可以尽快安排。” 苏铮问道:“不是说河道都被封了吗?” “总有办法的。” 苏铮想了想:“那就尽快吧,麻烦你了。”经过这件事,她对三奇的态度也冷淡了,毕竟没人会喜欢不心诚的伙伴。 不过同时她对徐老大的忌惮也小了――既然他没有用隐藏的实力回馈她,也不该用那种力量来害她,这点原则总该有的吧,或许她只要把对方当成普通人就好了。 “今天谢谢你了,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苏铮在楼下停住,看着三奇走远,在原地站了会,然后摸清楚了院子里那零星的黑衣人的眼神所向,就朝衙门后院过去。 这衙门她来过,后院更是熟悉,但还没进去就被一黑衣人拦住了:“什么人?后院重地闲杂人等不能进去。” 苏铮盯着他的黑衣,道:“我找人。” 一样的黑衣,全头全尾的沉默凛然,这些人应该是一个体系的吧,她忽然想起当日从马车上救下自己的黑衣人,隐隐然有个猜测。 或许在那么早之前,那位颜公子就已经帮过她一把了。而那时自己身上有什么好图谋的吗?绝对没有。 “你找什么人?” 苏铮张了张嘴巴,怎么说呢? 她眼睛向里面张望进去,果然看见了那个人,他负手站立在一棵枯树下,月色如轻纱,他身边围着好几个黑衣人,正在向他汇报什么,那些黑黑的人影却越发衬得这个年轻男子丰神俊秀气宇雍容。 他转过头来,所有人都跟着看过来。 颜公子对她微微一笑,挥了挥手,其他人一下子撤得一干二净。 苏铮走过去,表情有些奇怪地道:“我是来谢谢你的,今天若是没有你,我的事一定办不下来。” 这事说来也尴尬。她依赖的,没让她依赖到,她一心提防的,却帮了她一个大忙。 颜公子点点头,接受了这个道谢:“除去道谢你没别的话讲了?” 苏铮讶然,还有什么好说的。 颜公子挥挥手:“既然如此,你便走吧。”他抬头望望天,没来由地感叹了一句,“天凉了啊。” 苏铮莫名其妙,但看他没有多说的意思,只好道了声别。 颜公子眯起眼,并不瞧她的背影,抬手将竹笠的沿压了压,只露出坚毅的下颌。 白皙的肌肤,流畅的轮廓,远处火光映得他脸时而明时而暗,说不出的漠然。 周围仿佛有什么东西凛凛欲动。 颜公子搭在竹笠沿上手指开始松开。 苏铮忽然停下脚步。 手指一顿,周围气氛也是一滞。 苏铮有些挣扎地看着前方,心里再三斗争,又折了回去:“那个……”她斟酌着措辞,眼睛四下瞄着不敢看颜公子:“我无意间得到一样东西,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放在身上总是不安心,仿佛要惹祸上身一般,你说我该不该把它交给需要的人?” 颜公子轻轻一挑眉,眉宇松开了些许,只是这细微的变化被竹笠挡住,别人看不到:“需要的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啊,大概是有本事的人吧。” 苏铮盯着自己的鞋尖,双手受伤的指头交叉着,两只拇指在那里互相绕着转圈圈。, 颜公子玩味地看着她:“有本事的人做坏事也较得心应手,就不怕交托错了人,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 苏铮抬头仔细地看了看他,不大确定地道:“我想,应该不会吧。” 这个人虽然让人看不透,但瞧着挺有正气的,不像是会做坏事的那种人。 这样带着些怀疑,更多却是信任的小眼神让颜公子莫名愉悦,不禁笑道:“你先说说看。” “那我说出去之后应该就没我的事了吧。” “那却未必。” 苏铮紧张起来:“你不给个准话我就不说。” 周围不知是谁闷闷地笑了,苏铮环视一周没找到人,心里更有些发慌,完了完了,她狠心折回来是想求个坦白从宽,外加丢掉一个大包袱免得日日提心吊胆,但这个“宽”要是讨不来怎么办? 现在骑虎难下,退都没路退了。 颜公子看着她颇有些好笑:“答应了的事未必不能反悔。” 苏铮睁大了眼睛:“徐老大答应我的事他都能做到,难道你不行?” ****那个,对手指~~有热心的童鞋说西风遣词造句上有较大的硬伤,有些地方读起来大不痛快,西风尽量下功夫了,但修炼之道漫漫,西风也不是天赋异禀之人,一时半会可能还改正不过来,泪目求多包容啊?? 第五十九章 名字 颜公子看着纸上端正清瘦的四十个字,摇了摇头,仍然觉得有趣。 季师爷泡了一壶茶进来,放到桌上,也看着那字道:“没想到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个小姑娘手上。”他问,“公子早就知道了?” “起初只是怀疑,后来试了她一试,才确定的。”颜公子道。 怀疑是在那日清晨,看到苏铮从衙门后门里出来,手上带伤,又叫人去查了一下那些紫砂器残片,果然发现了蹊跷。又派出数路人马分别对刘府的各个仓库库房进行查找,都无所获。 于是就有了书店门前的试探。 他故意让人当着她的面写出这样类似的数字,来试探她的反应,果不其然,虽然只是一瞬间,但苏铮脸上的惊异慌张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果然是知道的。 那件紫砂壶已被她摔碎,其中机密不复再见,除非她记下来了,否则谁都不可能再知道,这样这个人就变得重要起来。 季师爷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还有疑惑,既然早就确定了,为什么公子不动手,迟一天就多一天的意外可能,公子从不会在大事上拖拉不前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主子在当天晚上就是要动手劫人,弄回来细细审问的,只是他在胡七弄堂的屋顶,察觉到苏铮在屋里的种种反应后,忽然对这个女孩产生了兴趣,由此放弃了强硬的手段,一边留意她,一边给她坦白的机会。 跑去刘府做客,主要就是想看看她能做出什么事来,结果还真的让他给撞上了。小巷里他给了苏铮第一次坦白的机会,刚才后院里是第二次,本来已经要动手的,幸好苏铮在最后关头主动了。 颜公子一愣,他为什么会觉得“幸好”? 他微微一凝目,不再细看字迹,把纸给了季师爷:“尽快破译出来。” “是。”季师爷恭敬地问,“公子是否要离开庚溪镇了?” “快了。”颜公子站起来道,“你将尾巴扫一扫,也快回荒都去吧。” 景朝的国都百余年前无比荒凉的莽原山地,世称荒都,后来被建设起来当了国都,便改称为大都,只是一般性道上的人,或者官场上的某些人还会用原来的称呼。 季师爷知道主子这是要他处理刘府了。 刘府与云朝某些商人勾结不假,走私也不假,这些罪足以使其锒铛入狱,但公子真正恼怒的是,有人借着刘阳的货偷偷向国内某些人传递某些信息,就如这紫砂壶上的密码。若非无意间被觉出不妥,到如今都还谁都不曾察觉,时日一长谁料得到会发生什么事。 刘阳虽对此不知情,但若他没有走私,又怎会被人钻了空子,可谓死有余辜。 季师爷应下,又问:“那徐飞那里?” 颜公子笑道:“那个徐老大倒是很有意思,竟然敢用一个女孩子,还真的给他成功了,随他去吧,那样东西与他而言重若千斤,我们却犯不着稀罕,抢了也没意思。” 季师爷点头,又听他道:“不过,此人确实猖狂,你得个空去敲打敲打他也好。” 季师爷一凛,这是着恼了啊。可是公子为什么会恼?要说因为徐飞明知道公子身份不俗还要伸进来一手,倒是说得通,但怎么感觉不像呢? 门外进来个身高体壮的大汉,笑着道:“爷,船备好了。” 颜公子“嗯”了一声:“那就走吧。” 季师爷疑道:“公子这是要坐船去哪里?” “去边上看看。”边上指的是云景朝交界之处,某些地方是兵防森立,某些地方时荒山垂壁处处天险,而有些地方,城镇繁华,人口密集,因为两国都能管,又都不能尽情管,所以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什么事都能发生,什么人都有,特别的混乱。 两国之间走私的接头点、钱货交易处,十有八九就在那里。 季师爷一下子就想到了关键忙道:“怎么突然就要去?事前也没什么消息传进来啊,我们都没有准备。” “不用准备,就是去看看罢了,也不是做什么大事。”颜公子戴上竹笠,顿了顿,笑道,“你说,听到刘府出事的消息,那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季师爷就知道拦不住了,看看门口大汉道:“那公子你可不能只带着叶八去,他空有一身蛮力遇到情况就不顶事了,还是十七靠得牢。” 大汉一听这话就睁圆了铜铃大眼,凶悍地瞪了季师爷一眼,又气闷地扭到一边,咕咕囔囔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颜公子笑道:“我知道了,回头就叫上十七。” 与此同时,深夜的胡七弄堂里,一座小小的快要倒塌一般的小房屋里,三个凑一块儿在兴奋地嘀嘀咕咕。 “……名字都改好了,小妹改名叫婉约,这是你自己想的,没弄错吧。” 苏铮捧着一本用黄皮纸夹在外面装订成的一本薄薄的户籍本,指着第二页上面的“苏婉约”三个字对苏小妹说。 苏小妹,不,从现在起就叫苏婉约了,激动地脸色发红,用力点了点头。 苏铮又翻过一页,指着上面的名字对团子道:“这是团子你的名字,我给你改了叫做苏觉,以后我教你怎么写。不过团子这个名字也挺可爱的,以后就当做你的小名好了。” 团子神情懵懂,但看两个姐姐都很高兴的样子,他也知道现在是有好事发生的时候,就笑着连声说:“苏觉好,苏觉好。” 苏铮笑了,翻到第一页看着两个劲瘦而不失风骨的“苏铮”,心中颇有点百感交集的感觉。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占有了别人的身体,可是从今天起,她就再次拥有自己的名字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仿佛还记得阿姨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耳边道:“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能像这‘铮铮’两个字一样,有一副铿锵的傲骨,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身在哪里,都要抬头挺胸勇敢坚强地走下去。” 苏铮弯起唇角,摸了摸户籍上头鲜红崭新的官印,道:“我们存在官府档案里的户籍很快也会改过来,以后我们三个人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了,我就是户主,家主。好了,现在都休息吧,明早起来还有活要干呢。” 婉约问:“大姐,什么事啊?” “当然是准备出行的东西,我看过了,咱们没有干粮,存粮也不多了,明早我出去买点面粉自己烙饼吃,再买些别的东西,你们就在家里收拾东西。” 第六十章 琅水色的上门找茬 第二天一早苏铮就跑去了市场,买了晕船药,金创药,感冒药,方便出行的靴子三双,防水牛皮纸一张,廉价结实的帆布一大块,路上解馋的零食如酸枣蜜饯一小袋,然后又去菜市场买了一些肉类和鸡蛋,以及四五斤小麦粉,准备回去做顿好吃的,也做成可以带在路吃的干粮。 虽说此去桃溪镇不远,但谁知道到了那里能不能立即吃上饱的,尤其听说桃溪镇物价比庚溪镇高上不少,苏铮又是喜欢做足准备的人,食物无疑最是重要,至少要做足三个人两天的份。 她抱着一大推东西出来,有点后悔没叫婉约一起出来帮忙,路上行人纷纷对她侧目而视,有两个大妈看着就笑了,一个说:“一定是个消息灵通的,听说这里要变天了,是得赶紧备点粮食在家中。” 另一个奇怪地抬头看天:“哪里要变天了?不好好的吗?” “说你消息不灵你还不信,我说的不是这个,你没听说吗,镇东那个姓刘的大户家出事了。” “嗯?怎么回事?” 苏铮也缓下了脚步。 第一个大妈得意洋洋地说:“这事还得从一本书说起,刘府昨晚上遭贼了,刘夫人的私房钱都被偷了个精光,却单单留下一本蓝皮书没事。那书原是刘夫人用来记录她男人近年来各种罪状的,里面听说写得那叫满满当当。” “啊!她疯了吧!” “谁知道呢?总之刘大户发现了,两夫妻大吵起来,被一个下人撞见了,那下人后来就去报官,现在听说县里的人下来了,这回姓刘的是真的被抄家了,一大家子都下狱了呢。咱们镇令大人好像也被牵连了……” 苏铮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想着从三奇那里隐晦打探到的事。 原来当年,苏平安的父亲苏举人曾有可能当上庚溪镇镇令,因此他没少关心庚溪镇的事,不知怎么被他发现刘阳走私的事,他暗中收集了不少证据,记录成册,准备上任时就揭发刘阳。 谁知道苏举人还没等到那天,事情就败露了,刘阳知道了这件事就秘密谋划起来。他着人以赏月的名头将苏举人诓去临镇,在苏举人的酒里下药,并在载着他的游船行至湖中央时。弄出事故。 这件事并非做得天衣无缝,这次也将被翻出来列为刘阳的罪行之一。 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刘夫人得到了那本记录本,抄写了一份,便是那本蓝皮无名书。转了个圈回来。可以说刘阳还是倒在苏举人手里,其中还有她自己妻子的一份力,也算是嘲讽了。 不过这对苏铮来说是大好事,不用再担心刘阳跟她秋后算账了。 她脚步轻快地往回走,湿冷的巷子里看到迎面走来两个满怀都是纸和书的人,她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的光线,默默往边上让了让,垂首面朝墙里。 陈旧潮湿的灰色墙面上。生满青色的苔藓和霉点,蜘蛛网般的裂缝密密匝匝,仿佛一阵风出来,这堵苍老的墙就会轰然倒塌。 干冷的风中传来压低而焦愁的对话声。 “……刘府出了这样的事,也不知道你娘怎么样了。还有平安那三个小东西,听说是被谁接去享福了。怎么都没个音信呢,好歹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一朝发达了就不认人了。” “快别说了,小心惹祸上身,以后我们就当做不认识这些人。” 黄氏低声嚷嚷起来:“我倒是想当做不认识啊,可行吗?那天还来了好些人找他们几个呢,那架势真是吓死人了,他们要是惹了事让我们跟着倒霉怎么办?再说了磊儿你的户籍还在苏平安那里呢!” 苏铮和他们擦身而过,回头看着那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缩着膀子渐渐走远,微微冷笑,好一个当做不认识。说不认识她三姐弟也就算了,为了避祸连生母都不认了,李存磊可真是个识时务的知识分子。 她又想起黄氏的话,原来有人去找过她,应该是刘府的人吧,至于李存磊的户籍,这事还真叫她给忘了。她马上就要走了,也没必要再去耽误李存磊,晚上便去悄悄地把户籍还给他吧。 回到胡七弄堂,才到入口就发现弄堂里人特别多,而且一个个都盯着她看,苏铮有些奇怪,待走进去一些就听到一个娇蛮霸道的声音道:“苏平安呢,叫她滚出来见本大小姐,否则把你们两个小东西给宰了!” 苏铮脸色一沉,她听出这个声音是琅水色的了,她快步往住处赶,远远看到琅水色那辆豪华马车竟开到这小小弄堂里来,几乎把整条通道都堵了起来,格外地不和谐。 而一身火红衣裙的琅水色站在车辕上颐指气使,下面是她三个奴仆:阿大阿二阿三,他们的对面就是自己暂时的家,此时那里木门破烂倒塌,婉约带着团子躲在门边,不知是愤怒还是怕的,眼眶都通红了,一个劲地瞪着琅水色,却都忍着没有哭。 苏铮不止一次和他们说过,哭不但无济于事,而且还费精力,有委屈有怒气,要么留到事后再痛快哭一场,事发当时能忍都给她尽力忍着。 苏铮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但对于琅水色,她心里就不断地冒上火气。 这个大小姐自己从未正面得罪过她,昨天她又是咒骂又是叫人要打自己耳光,现在又大张旗鼓地欺到她家门口来了,真是讨厌至极。 “你找我什么事?”她扬声走过去,一时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尤其琅水色的视线逼迫怨恨,仿佛有实质的锥子,不把她扎出几个洞来不罢休。 苏铮面不改色,把怀里的东西交给婉约,“带着弟弟回屋里去。” 婉约接过东西,团子也拿了两件,婉约小声说:“大姐,这个女人坏得很。一来就叫人弄坏了我们家的门,你要小心。” 苏铮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了,快进去吧,别让风吹得着凉了。”她转头看着琅水色,不等她说话,琅水色就叫道:“姓苏的,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 苏铮道:“我不记得我和你这位大小姐之间有什么新账旧账,你找错人了吧?” 她这副不冷不热的态度让琅水色柳眉倒竖,这简直是没把她放在眼里。平时她稍微有些不高兴,谁不是拼命地哄着,这个臭村姑居然是这种作态! “好。本小姐就先帮你长长记性。阿大!” 昨天那个敦实木讷的男人应声做出,大概事先已经得到过吩咐,二话不说就对苏铮抡起了手臂。 苏铮目光一寒。 她本来也想试着好好说话的,毕竟人家身份和能量摆在那里,不是自己能够抗衡的。但这样一来还是动不动就打人,还专门打脸,这也太过分了! 苏铮知道自己躲得过一次躲不过第二次,而挨了第一个巴掌,以后就定会被吃得死死的,人家不会因为你想要息事宁人就对你留情。反而会看你不反抗而更加大胆欺负,变本加厉。 苏铮从来不是一个爱忍让的人,到最终还是会受不了的。还是会反抗的,既然如此,那就从一开始就硬碰硬好了。 谁怕谁呢,反正她就要离开这里了。 当那只胳膊扇下来的时候,她不退反进。弹起一脚踹在阿大的小腹上。 这一脚力气极大,直接把阿大踹了个趔趄。蹬蹬蹬连退三步,啪地摔在地上,捂着小腹脸色煞白煞白。 琅水色尖叫一声,指着苏铮道:“你,你竟然敢……” 苏铮直身立于车边,表情十分平静,就像从来没有踹出过那鲁莽而强力的一脚一般,看着她道:“平头百姓,本是不敢和大小姐你这样的贵家子弟冲突的,但俗话说狗急跳墙,贱命一条的人,被逼急了也就没所谓敢不敢了。” 她又看着边上一圈看热闹的人,基本上都是弄堂里的住民,一个个往那一站,男的都带点痞气煞气,女的呢,有的俗媚妖艳,有的就像黑社会大姐头一样,歪着头抱着胸冷眼旁观。 苏铮又道:“琅大小姐,你似乎忘了这里并不是你的地盘,你这样一辆大车冲进来,又是大吼大叫又是砸门打人的,扰了所有人的清静,是否也太不把这里的秩序放在眼里?” 琅水色往旁边一看,也看到这么一圈圈围观的人,被苏铮这么一说,倒是真发现那些人都不是善茬。而她因为是偷偷出来,身边只带了三个奴仆,其他人一律没带,相比之下,很是势单力薄。 阿大被阿二阿三搀着困难地爬起来,两人架着他来到车前:“小姐,现在怎么办?” 琅水色看看阿大那干巴巴青灰青灰的脸色,好像还很像往外呕吐一样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没用的东西!” 苏铮见她气势弱了,便软和下神情语气,说道:“琅大小姐想跟我算的账大概就是昨晚我洒了颜公子一身酒的事吧?颜公子他自己都不怪我了,不然你看我怎么能好手好脚地站在这里,你又何必不饶不休?” 说到这个琅水色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咬牙切齿地道:“不提这个还好,一定是你使出什么歪招邪招哄了颜公子去,要我不计较这事也行,你告诉我颜公子在哪里本小姐就放过你。” 苏铮一愣,原来这是来找人的。 她有些啼笑皆非:“琅大小姐你都找不着人,我一个刚认识他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人怎么会知道他在哪,这事你来问我真的是问错人了。” “你真的不知道?” 苏铮坦然地道:“若我知道,我不赶紧巴结讨好他,回到这里来买东西做饭时怎么回事?” 琅水色心想谁知道你怎么回事。 这时弄堂外面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喊:“大小姐,大小姐……” 琅水色一听,脸色微变,忙从车辕上下来,她刚站好外面的人就进来了,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伯带着两个精悍的家丁模样的人。 那老伯看看琅水色安然无恙,便低声说了句什么,苏铮在一旁只听到什么“出事”、“族里来了人”、“叫你回去”几个词语,琅水色顿时着急起来,好像还有点害怕,老伯安抚了她两句,便将她扶上了车,叫那两个精悍的家丁赶车出去,而他自己在前头开路,一面对四周的人频频作揖说着道歉的话。 直到他们一行全部走出去,那老伯也始终没有向苏铮歪上一个眼角,仿佛她是不存在的。 弄堂里的人嗤笑着散了,也好像刚才的事不曾发生过,一个女人走到苏铮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小姑娘,不错啊。” ps: 我说求首订,有人搭理咩~~ 第六十一章 码头状况 苏铮转头一看,是个拍脂抹粉浑身上下透着风尘味的女子,拍她肩膀的手上戴着好几枚或红或绿的玉戒指,很是晃眼。 苏铮笑了笑:“过奖了,我有什么用,其实脚软着呢,说到底还是借弄堂里大家的气势把人家给唬住的。” 女子掩嘴吃吃笑了,媚眼里好像飞出了一缕丝来:“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刚才踹的那一脚可是实实在在的,看不出来妹子你瘦瘦小小的,竟也有两把子力气。” 这么快就成了妹子了。 苏铮表情仍旧是淡淡的,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些许,有礼而疏远地道:“常年干农活,想不粗鲁也难,纯粹是靠蛮力。” 女子顿觉无趣,放下手道:“反正我瞧你挺有趣的,有事可以来找我,我就住在东边那个大院子里,去了说找杨姐他们就知道了。” 苏铮只是顺从地点点头,看杨姐袅袅娜娜地走了,便转身进屋。 屋里头婉约和团子就在里屋的帘子里探头张望,见苏铮进来,就跑出来问:“大姐,没事了吗?” “嗯。”苏铮摸摸团子的头,“就是我们的门要修一修了,我去弄点工具来,婉约,我买了一大块帆布回来,你看着给做出几个方便好背的包,我们上路时候用。” 婉约点点头,拉着团子去里屋摆弄那块布去了。 苏铮叹了口气,因为门倒了,外屋风能直接吹进来,冻得厉害,这样连生火都困难,她只好又冒着严寒跑出去,记得街头有一个木匠开了家小店。可以去那里淘点木材,借工具,最好再请教这门要怎么安装回去。 一切都弄停当,已经是下午了,苏铮起火煮了饭,打了两个鸡蛋羹,又炒了碗白菜,中午就先这么对付过去了。 下午她和了一半的小麦粉,修门的木材里正好有些余料,她削出根三十多厘米的圆棍在锅里煮过。捞出来就权当擀面杖,但其实她暗中从系统里拿出了一根相同的棍子代替了这根。 如今她的系统已经升到一级,“已有兑换”里有多出了好几样东西。木棍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木棍长度、直径、颜色,都能自己决定,消耗能量值也由此有细微差别。 毕竟是要做吃的东西,她还是相信系统里的木棍更卫生。 她将面团擀成饼状。待锅里油烧热,便下锅煎起来。 她做东西没有那么多讲究,手上有材料就放,没材料就算了,最后味道过得去就行,这个煎饼就洒了一些葱花。和面的时候已经先加了盐,就这样出锅味道竟然不错,热着好吃。凉了嚼着更有滋味。 苏铮自己尝了,又叫婉约团子品尝,大家都觉得不错,她就继续做这个,稍稍会变换点花样。一直把面团全部做掉,反正冬天气温低也放不坏。 剩余的小麦粉她准备临走前一天再蒸成馒头。 不过这启程的日期一等就等了好多天。 期间三奇有来过两次。一次说刘府真的是气数尽了,刘阳竟被押送到县城里去审讯,可能还要上郡里,他的家眷则继续关在镇里的大牢,这个冬天这么冷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同时琅家作为刘阳所谓的东家、靠山,也被牵连到,庚溪镇的势力即将面临着重新洗牌的可能。 第二次,他说琅家终于把庚溪镇几大码头的把持权放了出来,很多人都想分一杯羹,码头上比较乱,暂时没有开通航运。 也就是说,继续等。 苏铮有点失望,但也不是太焦躁。她去木匠那里淘木材和工具的时候,正好那木匠正制作一批客人订做的嫁妆,要求在家具上写一些吉祥如意的话,木匠又正好不认识几个字,苏铮便用写字跟他兑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件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知道了,于是胡七弄堂里有不少人来找她写东西,不是写个信,就是记录当前或以前家中的器物、用度之类的,苏铮也就勉强算是有了一份工作,每天可以收入十几二十文钱和近百点的贡献值,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这一日傍晚,一个小女孩敲开了苏铮的家门:“你就是苏铮?杨婶婶让我来告诉你,码头明天就能出船了,杨姐也要坐船出去,可以捎带你一程。” 苏铮想了一下,才记起这个杨婶婶是谁,她微笑着拒绝了:“天这样冷,我们决定在这里过完新年,等春天到了再走,你帮我跟杨姐说声谢,她的好意我心领了。” 那小女孩顿时露出很“你真不识好歹”的表情:“我们杨婶婶很少叫人一起上路的,你身在福中不知福,还到春天咧,大难临头了都不知道。” 团子正坐在饭桌边默默背着今日刚学到的几句《三字经》,苏铮发现自己这个弟弟很聪明,只是从小生长环境不好,养成了木木懦懦的性格,而改变这种状态,最彻底,也是她现在能够做到的方法,就是教他读书明理。 苏铮遵从古人的学习规律,买了本《三字经》教起,先读熟,再学写,接着解释意思,然后背诵和默写,因为刚起步,他学得有些吃力,一天到晚就听他在那嘀嘀咕咕的。 这时他一边背书,一边好奇地瞧着这个比自己好像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待听到她尖锐的话语时,也明白过来这人对自己大姐不客气了,他蹭地站起来,冲到人家跟前大声道:“不许你说我大姐。” 小女孩吓了一跳,瘪起了嘴,好像要哭的样子:“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我要和杨婶婶说去,让她把你们抓了通通卖掉!” 叫着一溜烟跑掉了,苏铮想问她那个“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但已经来不及了。 她低头看着团子,团子挠挠小脑袋,小心翼翼地问:“我做错了?可是她没礼貌啊。” 苏铮道:“保护家人是很好的,但你太冲了。”她想跟他说说遇到事情要先弄清楚情况,能温和解决的话就不要上来就愣头愣脑,横来直去的,那样只会将事情闹得更糟。 但想了想,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是最好,便说:“人家没礼貌你就要跟她一样没礼貌吗?那不是跟她一样了?你该好好跟她说她的做法是不对的,然后告诉她怎么样才是对的,那时候如果还说不通,那就不要理她,男孩子跟女孩子大小声那就没有气度。” 唉,她没有教小孩子的经验该怎么办?看着团子歪着脑袋似懂非懂的样子,苏铮有点担心自己把他教坏了,心想安定下来之后一定要送他上学。还要上好的学堂,跟好的老师,和好的同伴一块学习玩耍,老是呆在自己身边不好,可学成李存磊那样更是罪过。 苏铮的确是想等天气暖了再走的,都已经住了这么多天,再住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但第二天下午开始,她就知道那个小女孩所说的大难临头是什么意思了。 航运一通,胡七弄堂里的人就开始往外面走,一天之间好像有很多人出船离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外面的小混混、市井小痞子往弄堂里钻。 苏铮一个下午就遇上了三波找茬的,都是冲着她写字的事来的。一个要她“写几个字来玩玩”,一个说要收税,最后一个更扯,直接要聘用她当什么账房掌柜,边说边和同伴哈哈大笑。 苏铮知道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随着原住民的大量离开,这里也似乎要进行一次重新领土划分和洗牌,她第二天再次去了那个偏僻的粥铺,和粥铺老板说明了情况,回去等了半天后,三奇再次来了。 “真是对不住对不住,最近实在太忙了。”三奇一脸歉意,“你们要去桃溪镇是吧,去那里的船不少,不过基本是拉货的,客船也有,但现在刚开始,好的船都被别人给定下了。嗯……这样吧,后天有一艘大客船要走,我给你们安排个房间?” 十一月二十五这天,风平浪静,宜出行。 苏铮三人穿得整齐严实,打包好所有东西,也就一人一个包裹,苏铮自己还多了一个从代笔老张那拿来的小木箱,告别了住了快有一个月的胡七弄堂,来到码头。 这次不是朝阳山码头,而是更大的一个码头,早晨这个时候,岸边停歇着好多船只,不是往船上走人,就是搬运货物,一副热热腾腾就要起帆远航的感觉,让看到的人不由得也有些雀跃起来。 苏铮找了一圈,发现了正在一艘大客船边上的三奇,带着弟妹走过去,还没走到就听到听到那里有人说:“走走走,你一个穷书生也配和二少爷一条船?看到旁边那艘小船没,只有那个了,你爱坐不坐。” 客船边围了好些人,苏铮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还隔着好几米的时候就谨慎地止步不前了,三奇站在较外围的地方,看到了她,走过来道:“出了点小状况,不过跟我们没有关系,就是要耽搁一会了。” 第六十二章 一船的熟人 三奇说这句话时神情不是很轻松,反而带一点黑黑的气闷感,苏铮就猜测客船上发生的事和他们姐弟不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她侧头看过去。 只见那艘客船有两层楼那么高,停在水面上比码头还要高出四五米,又通体装修得好,显得派头十足。 二楼倚栏杆处站着好些锦衣贵气的年轻人,正朝岸上不屑地嗤叫着的,就是那其中的一个随从模样的人。 那随从呼喝完了,就转身谄媚地对一个青年道:“二少爷,不要理会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小的扶您会舱里去吧,可别叫这风吹坏了您的身子。” 被叫做“二少爷”的青年一身银色锦袍,胸口袖口大红色的华丽刺锦就是在岸上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他五官生得颇为英俊,棱角分明中透着不能忽视的凌厉气息,此时正冷漠地瞧着地上,嘴里不咸不淡地道:“怎好叫刘公子去坐那种连张床铺都没有的渡船,我记得船上还有一间空房吧,长广你去打扫出来,让刘公子住进去。”又对地上某人道:“只是要委屈刘公子你了,房间只有一间,你怕要和刘大娘挤一宿了。” 他旁边那些人笑起来,一人说:“那有什么关系,听说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只有一间房子,从来都是母子一起住的,早习惯了。嘿,你们说,母子一个房间,那到晚上该怎么睡啊?” 只有长广面露为难之色:“二少爷,那间空房早先被人订走了,怕是也腾不出来。” “啧啧,那有什么,尹二少都发话了,轰了便是。” 一群人便起哄道:“轰了轰了。”也不只是在说轰了原本房间的人还是轰了那“刘公子” 岸上一直被数落的某刘公子似乎终于挂不住了,生硬地说了一句:“多谢二少爷美意。我还是去坐小船好了。” 苏铮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往岸边张望,又只见外围黑压压的人,难以得见说话人的样貌,她问三奇:“他们说的那个房间就是你准备给我们三人住的?” 三奇面上也不大好看,勉强点了点头:“这艘船并不属于私人的,只要有钱就可以订位置,只是尹家前些天从桃溪镇下来了很多人,今日他们返程。便将整个二楼包下,一楼还是对外开放的,我给你们订的房间就在一楼。你放心。他们只是口上说说而已,没有资格把你们赶下去,等这里散了我就送你们上船。” 苏铮没有接话,反而问:“尹家?就是永年制坯厂的东家,银年紫狼里的尹家?” “嗯。刚才那个就是他们家的二少爷,其余的人就不清楚了。” “那那个刘公子?” 三奇看看周围压低声音道:“本地一个前途不错的学子,说是尹家请回去要好生培养的,但偌大一个尹家要培养谁没人,需要找到庚溪镇来?有人猜测可能是尹家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今天就是要接他们母子回去认祖归宗的。” 苏铮皱起眉。想了想道:“可以的话,还是换一条船吧。” 这种宅门恩怨她是碰都不敢碰的,谁知道以后人家内部算起账来。会不会提起“唯一的房间被别人给占了”这样的事,一追究两追究,她岂不是要躺枪了? “这个……”三奇也知道换船是最好的办法,但是,“现在船大多都满员了。能上去人的也只有那条了。” 苏铮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正是被尹二少爷称为“渡船”的船只。 船身拢共只有一层。扁扁平平的,好像整个浸在水里一样,除了甲板就是一个大大的棚子搭着,算是船舱,四壁是茅草和竹片做成的墙壁,一看就是很容易漏风。 和大客船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苏铮问:“结实吗?” 三奇见她意动,忙道:“结实结实,就是这种船一般是当做货船来使,船舱里面没有房间也没有床位,进去就得坐地上了……”越说声音越轻,大概也为自己次次都不能办好事而惭愧。 苏铮叹了口气,问婉约和团子:“我们去坐那条船怎么样,不然又要回去继续等了。” 两个小的当然没有意见,出门在外他们只需听苏铮的话就行了。 苏铮带着他们到船上的时候,船上人才来了两三个,船舱很空很暗,也十分简陋,桌子只有一张,椅子没几把,地板是有断裂的老木板,不时还有几个窟窿,好像一个不小心就能陷落下去。 苏铮找了一个角落,打扫干净,向三奇讨来了一些干净的席子、褥子,以及棉被。 三奇心怀愧疚,暂时是有求必应,很快这些东西都送来了。 苏铮把席子铺在地上,上面铺褥子,再盖上棉被。 这里到桃溪镇逆风逆水,船走得慢点要一天多的时间,晚上这小船如果怕出事锚定不走的话,明天黄昏前应该也可以到了,然后最好是能找到房子,置办一下还可以过个像样的年。 苏铮心里想着动作越发利索。 旁边有两个女孩挨在一起透过小窗看外面的风景,其中一个不时地看看苏铮,转过头就低低闷笑,另一个年长一点的斥了她两声,对苏铮歉然笑笑。 团子第一次到船上,拉着苏铮的衣角左右四顾,圆圆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对新事物的好奇,婉约注意到那女孩的的笑,就显得有些局促,拉拉苏铮的袖子:“我们这样会不会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自己舒服才是最重要的。”苏铮把团子抱到地铺上坐着,自己也坐上去,感受了一下,微微眯起眼,还挺舒适的。 她知道婉约在担心什么,一船的人就他们三个搞特殊,看起来很奇怪,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前世多年艰辛不易的生活早已让她学会对旁人的目光视若无睹。 那些都是虚的,同路一场,到终点大家就各自散了,有谁还会记得途中有那么一个人行为特别的与众不同? 但自己的处境,舒适也好难受也好都是自己的,没道理为了不让别人觉得古怪就迫使自己和那些人一样趴在窗边、坐在板凳上或地上,那才叫傻呢。 “随她们笑去吧,过一会儿人家就该羡慕我们了。” 婉约“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苏铮去辞别了三奇,三姐弟又在甲板上晃了晃,让团子新奇够了,便回到地铺上静静窝着。 又过了一会儿,船上来了两个人,苏铮睁眼一瞧,竟是认识的,是永年的掌柜杜仲带着一个小厮,不过杜仲并不认识她,她看着杜仲有些疲惫的样子,心里疑惑,永年东家的少爷坐那样豪华气派的船,怎么不顺便捎上这个掌柜? 杜仲在船舱里找了一圈,看到苏铮三人愣了下,大概是没料到有人会在船上打地铺,自和小厮找了张板凳坐了。 “船家,这船是马上就要开了吗?”杜仲两人坐下没多久,外头又响起一个声音,接着一个男子抖着外套走进来,也是第一眼看到苏铮三人,脚步顿了顿,继而微一颔首。 苏铮想了想,记起这个人了,那次马车出事,她腿受伤去明晖医馆医治,给她看腿的是坐馆大夫的女儿叫做含音,而眼前此人便是含音的师兄。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苏铮也颔首示意,两人并没有熟到要开口打招呼,陈解也没凑过去,随便找了块空地靠墙坐下闭眼休息,如老僧入定一般。 又过了许久,陆陆续续又上来几人,船舱渐渐满了,有人就催促船家开船,船家只一再地说再等等,再等等。 苏铮知道他要等的大概就是那位刘姓学子,她心里其实有些希望那人别上这船,但她祈祷之后没两分钟,船就是一阵晃动,明显有好几个人上来了,船家高高兴兴地把人迎进船舱:“船上简陋,几位贵人别嫌弃哈。” 进来的一共有四个人,一进来就把不大的船舱挤满了,一个少年扶着一位中年妇女,四处找着能坐的位置,结果好像没什么收获,他不禁悻悻地道:“娘,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实在没位置了。” “那边都在催了,我们不赶紧过去别人还以为我们在拿乔呢。娘没事,要是船舱里坐不下我们到甲板上去也一样的。” “娘!”少年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痛苦,他身边一个长相娇媚的女子眼睛转了一圈,柔柔地说道:“少爷别担心,位置有呢,您看,那个地铺给刘大娘躺着不是很合适?” 纤纤手指一抬,指着苏铮的位置。 少年先是一喜,发现地盘上已经有人又不禁失望,但当看清上面坐着的是谁之后,表情就变得有些奇怪了,不知道是惊讶还是什么,脱口道:“是你?” 苏铮暗道自己没脑子,又是姓刘,又是本地前途不错的学子,她早该想到的,不是刘琪还有谁?难怪刚才在码头上她觉得那个声音耳熟。 她点点头:“好巧啊,刘公子。” 第六十三章 夜深 “琪儿,你们认识?”刘母看看苏铮,又看看自己儿子。 刘琪已经恢复平静,回答道:“以前见过,他是孩儿一位同窗的,的……”他又想不到措辞了。 苏铮有些好笑,好像每次他都会在对自己的称呼上纠结一下。 她自己道:“我是李存磊的表妹,但现在已经不是了,我叫苏铮。” 刘琪有些奇怪为什么表兄妹还有以前是现在不是的,不过他联想到自己眼下的身份,眼神一黯,也就没再问:“苏姑娘,你这也是要去桃溪镇?” “是啊,和我弟弟妹妹一起。”既然遇上了,苏铮又知道人家的身世,以后在同一个镇里说不定就有什么交集,苏铮也不想把关系弄得又僵又冷,便问道,“伯母看上去脸色不大好,天又这么冷,我正好铺了床铺,要不……” “那不行那不行。”刘琪还没说话,刘母便连连摆手,“你们三个孩子也不容易,怎么好抢了你们的地铺,琪儿,我们还是出去吧。” 苏铮不由得对这位妈妈级的女人产生了一些好感,说实话,刚才那句邀请只是客套话,毕竟没什么交情,哪有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道理,但对方能这么说她还是比较高兴的,心里也真的挺担心她能不能挨过船上的冷空气。 她刚想说话,那个娇媚的女子就咬咬唇道:“刘大娘你心疼晚辈是好事,但也当顾及自己的身子才是,外头风那么大,我们年轻的站一会儿就受不了,更别说你了,要是有个好歹少爷不得担心。”她咬着唇楚楚地看着苏铮,“苏姑娘。要不这样好不好,我把我的衣服给你穿,你把地铺让出来给刘大娘休息一会儿吧,她实在受不了这么冷的天气。”说着竟真要动手解外衣。 刘大娘忙道:“霏雨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这几天你对我们母子的照顾已经够多了,现在怎么还能……快穿回去快穿回去。” 刘琪也劝阻,苏铮则有些尴尬,被这么一说她怎么有种自己很恶毒的感觉,活像抢了人家的地铺似的。她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心安理得地躺着了。 刘母要出去。霏雨就给拦着,可杵在这里你推我搡又算怎么回事?有乘客已经抱怨他们磨蹭了,都等着他们安顿下来开船了呢。苏铮环视了一周。好像都在等待自己退步一样。 明明是帮是好心,不帮是正常的一件事,怎么好像不那么做就罪大恶极一样? 苏铮抿了抿嘴,一个声音抢在她前头说道:“真是奇怪,我说这位大姐。你要是担心这位刘大娘受寒受累,就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铺在地上让她坐嘛!最好就是趁现在还没开船也去弄一套被褥来铺着,干嘛非盯着人家三个小孩子的地铺不放?” 先前笑过苏铮的女孩子站出来说:“还有这位大娘也很奇怪,船舱这么大,大家坐得紧一点几个位置还是腾得出来的,又没人逼你出去吹风。”她又指着刘琪说。“最奇怪的就是你了,这是你娘吧,她要出去受罪你不拦着。这是你丫鬟吧,她在这哭哭啼啼地胡闹你也不管,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一句有用的话也说不出来,你倒是想个解决的办法啊!” 这姑娘一出来就逮着谁说谁,语速又快语音又脆。听在人耳里就是噼里啪啦一连串,听得人一愣一愣的。说完她就拉着苏铮的手:“你也是,人家明明一早就在码头上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现在才上船,没有位置也是活该,你热心个什么劲儿啊?人家的难题就让人家自己去解决去呗,几个大人还能真被冻死?你自己想让位置也不为自己的弟弟妹妹想想,要他们也把位置让出来吗?” 那个地铺其实也不大,三个小孩子一起躺是勉勉强强,边缘还漏着风呢,要是让一个大人来躺,还能剩下什么空挡? 苏铮愣了愣,就顺着她的力道转身回去,只是歉意地看看刘琪他们,她其实也是想建议他们趁船还没开弄个床铺什么的,只是两次都被打断没说出来…… 她任由女孩把她按回到地铺上,女孩回头看着尴尬之余已经开始商量起来的刘琪四人,哼了哼:“一群黑心的,竟连小孩子的便宜也要占。” “你才是鲁莽!”一根手指点到她额头上,之前和她一起、训斥她别笑话苏铮的女子歉意地对苏铮道,“真是对不住,我这个妹妹就是这样,看到什么事都想插一手,还自诩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这个不知闯了多少祸了。” 女孩不满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嘛。姐你没看到那个叫霏雨的一进来就盯着这个地铺两眼都在发光,说这个地铺给那个刘大娘躺刚合适的时候,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真是怎么看怎么欠扁。最后肯定是看抢地铺没戏了,才装得可怜巴巴的,来个什么以退为进,要是苏铮扛不住把地铺让出去,她就是大功臣,这个地铺她肯定也能享受,她就是奔着这个来的。” 女子恨不得把妹妹的嘴巴堵起来,你知道就是了,这么大声说出来做什么?偏偏她说得又快,拦都拦不住。 她抱歉地看向苏铮,见她抿嘴淡淡笑着,并无意外之感,忍不住问:“你早就看出来了?” 苏铮摇摇头:“我又没在一旁旁观,一时可想不到这么多,只是觉得那霏雨有些过分了,让人觉得不舒服,现在想想,确实是这个样子。” 女孩抚掌笑道:“你赞同我啊,太好了,我还担心你嫌我多管闲事呢。你叫苏铮是吧,哪个铮?我叫赵琪琪,这是我姐赵素华。刚才一开始我不是故意笑你的,只是看你的架势,好像要在船上安家似的,所以就忍不住……”说着又自己呵呵笑起来。 苏铮不禁愕然,赵素华以手加额,一脸“我妹妹就是这样,你当做不认识她就行了”的表情看着苏铮。 经过一番交谈,苏铮知道赵家姐妹是背着家人出来玩的,赵琪琪还是第一次出来,所以看到什么新奇的事都要一惊一乍一番,但脑子是不傻的。 最后一句是赵素华特意强调的。 不过苏铮发现她们衣着简便,行囊轻松,言行举止之中不似寻常人家的女孩,心里悄悄多留了一分心。 而赵素华见苏铮年纪虽小,却已经能独自带着弟妹外出,言谈之间恬静音朗沉着明晰,也是暗暗惊奇,心生好感。三个女孩子,外带更小的婉约和团子,倒也能处到一块而去,直接使得赵家姐妹转移阵地,跑到苏铮的地铺旁边来。 这边聊着天,那边刘琪四人已经分工合作,又是和船上的客人打商量,得到一块区域,又是下船弄了些干稻草的旧棉被来,弄了一张地铺,让刘母安稳地躺下来,因为他们有个瘦长的中年男子跟班,所以动作起来也算快。 做完这一切,刘琪才过来一脸惭愧地向苏铮道歉,刚才赵琪琪的那番话他也听到了,越听越是那么回事,也越有种羞愧的感觉。 苏铮看看他们那边,那地铺铺得不宽不窄,总之是没有霏雨的位置,霏雨只能坐在一旁地上,低着个头不知在想什么。 苏铮摇摇头,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把这事揭过去了。 船家终于解开缆绳,船开始悠悠荡荡地晃起来,一舱的人不论是坐着躺着还是站着的,都不说话了。忽然外面响起一个叫声:“等等,这里还有人!” 船家不满地说:“下次要早点,这都解缆了。” “行,行,记下了。” 舱外又猫身进来一对衣衫陈旧甚至带点古怪气味的夫妻模样的男女,女的手上抱着个包裹得密密实实的孩子,两人生涩地对众人笑笑,挤出了一个靠门的地方坐下,便就打起盹来,好像是累极了。 赵素华看着他们喃喃了一句:“感觉有点不对。” 赵琪琪赶紧拽拽她:“哪里不对哪里不对。” 赵素华瞥她一眼:“你不是一向说自己观察力最好吗?自己看。” 赵琪琪撇撇嘴,果真认真观察起那对夫妻来,苏铮也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里。 船一旦开起来,摇晃的幅度就大了。婉约有些晕船,苏铮给她吃了药就让她好好躺着,团子也有些没精神,不只是他,冷冰冰的船舱里虽然有十几个人,但谁都蜷缩着不愿动弹,满室沉默昏暗,只听到破水声刷刷地响起,如同最好的催眠曲。 苏铮搂着团子躺在地铺上,眼皮耷拉了一会,不知不觉间也合上了。 她是被团子弄醒的,一睁开眼就是黑乎乎的一片,她意识到天黑了,团子在耳边小声又不好意思地说:“大姐,我急。” 苏铮揉揉眼睛:“嗯,大姐带你上茅房去。” 一掀开被子就冻了个哆嗦,她摸出个火折子,勉强引着光看,发现舱里那些坐着的人都歪倒角落里去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根本是冷得睡不着,也有人还在低低地说话。 再一看旁边,她顿时吃了一惊,只见赵素华紧闭着眼紧紧抱着赵琪琪,外衣全给她裹上了,但赵琪琪依旧全身发抖,脸色青白,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看起来十分地诡异。 第六十四章 行动 苏铮大吃一惊,正不知该不该叫醒她们问一问怎么回事时,赵素华睁开了眼睛。 她看看妹妹的样子,对苏铮苦笑一下:“吓到你啦,琪琪天生夜里怕冷,上船时还以为晚上前能到,谁知道晚上会停着不走,就什么也没有准备了。” 苏铮这才感受到船停止不动了,整艘船安静得好像在地面一样。 不过,真的只是怕冷吗?她看着赵琪琪脸色青白眉头紧锁的样子,试探着问:“既是冷到了,你这样不行,让她躺下来吧,我们刚睡过的被窝还暖和着,你要是不嫌弃就让琪琪睡这。” “这怎么好意思?”赵素华不好意思地说,但眼神里确实有那么一丝意动。 苏铮疑惑,难道赵琪琪这个样子真是因为冷? 她并不是因为做做样子才这么问的,这对姐妹一个直率单纯,一个细心会照顾人,她心里都挺喜欢的,这时看能帮上他们,她自然会帮。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反正睡够了,就是要委屈琪琪挤一挤了。”苏铮说道,团子从一旁伸出脑袋来,敲了敲,小声说:“大姐,我也睡够了。” 苏铮摸摸他的头,自己先起来,再扶着他爬出来,一边给他穿上衣服一边对赵素华说:“快啊。” 赵素华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摇醒赵琪琪让她躺到被子里面去,再把衣服盖到上面。 这么大的动作都没有吵醒一边的婉约,这让苏铮有些担心,自打有了晕船症状起,婉约就一直昏昏沉沉的。 她帮着赵素华安排好,再带团子去上厕所,起来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模糊见到刘琪那边的有一人蜷缩着身体抱着膝坐在地上。正用一种带着埋怨的眼神瞪过来,正是那个霏雨。被发现后她才不甚情愿地扭过头去。 苏铮知道人家是埋怨自己不把地铺让给他们,反而给了赵琪琪,但她高兴,“团子,我们走。” 茅房就是船舱后头用一道脏兮兮的帘子隔开的一个区域,里面摆着一个马桶。一进去就闻到那股气味,苏铮用手挥挥鼻子,对团子说:“快一些。” “哦。” 边上有一个小窗,苏铮就站到那里。吹着清爽但是腥冷的风才好受一点,风声送来阵阵浪涛声,和船身偶尔的轻微起伏一起诉说着这是在水上。而且不是在河道里,应该是在浅海。 “……杜掌柜,族里那边……” 突然苏铮听到了低低的说话声。 “……不用太过担心,只要你确实是尹家的子弟,尹家不会亏待你的。至于二少爷,以后你多让着他点,不要跟他起冲突就是。”杜掌柜仿佛在轻叹:“若是在以前,我还能帮帮你,可现在,你也看到了。我是自身难保。” “怎么会这样……” “大姐,我好了。”袖子被拉了拉,苏铮发现外面的谈话声也消失了。她带着团子回到船舱,不一会儿刘琪和杜掌柜先后回来了,门一开一合间冷风灌进来,有乘客耐不住,叫唤起来:“怎么不开船啊。还要再等多久,都冻死了!” 这一叫两叫。整个船舱都被唤醒了,三两盏灯亮起来,但大家大多没说话,不是陈解那样事事漠不挂怀,就是如刘琪他们冷到沉闷而不想开口。 婉约也被惊醒,看到旁边躺着的换了一个人。一下子有些惊慌,苏铮忙安抚她:“琪琪姐身体不大好,让她躺一会,你接着睡没关系。” 婉约点点头,想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团子,团子却坚决不要,要他二姐好好休息。 苏铮转过头看见赵素华看着某处脸色凝重,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正是最后上船的夫妻,此时男的不知去了何处,只有女的抱着包得像个球的孩子在那发呆,看起来有些焦灼。 “你也发现了不妥?”赵素华问。 苏铮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我中途睡过去了,所以并不清楚。那个孩子是不是一直没吵没闹过?” 赵素华赞赏地看她一眼:“我一直清醒着,那孩子确实没动过,翻个身都没有,那女的抱孩子的姿势也有些奇怪,普通孩子肯定会难受的。” 这话表达了两个意思,孩子有问题,女人也有问题。 “那你觉得……” “你认真看一下,看他们的衣领,发现没,是青灰色的,和外面的衣服完全不搭。”赵素华小声说,“你再看鞋面。” 苏铮一手扶着额头,从指缝里望出去,光线实在太暗,她眯着眼辨认了一会,才发现女人的鞋很脏,鞋尖破烂,露出了冻裂的指头。只是她的下摆很长,把鞋子都快掩藏起来了。 赵素华见苏铮看到了,便继续说:“而且他们身上有一种气味,他们进来时我觉得奇怪,现在想起来那是什么气味了。” 苏铮问:“什么气味?” “牢狱里面的气味,而且是长久在里面的人才能有的。” 苏铮暗惊,那青灰色的里衣只怕是囚服了。 如果是正常释放出来的人会不会这样衣服鞋子都不换,梳洗沐浴也没有,带着一身怪味就匆匆忙忙走人的? 苏铮和赵素华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他们的来历,越狱。 “那个男的呢?”苏铮觉得背脊飕飕地发冷,发现同船的人里可能有极度危险的人物,任谁都不会轻松的。 “不清楚。”赵素华握紧了腰上某样东西,拧眉道:“若只有一个人,我大概还能对付得了,但两个人……”她看了看有些趋于昏迷状态的赵琪琪,眼里满是担忧。 “先看他们要做什么吧,如果只是搭个船,我们也没必要大惊小怪。”苏铮说。赵素华点头。 船舱里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响,有人跑到后面船工休息的小间里要找船家议论了。 苏铮坐的位置贴墙,墙上有洞,她看到隔壁从漆黑里亮起了灯,船家和几个船工睡眼迷蒙地从简易床上爬起来,和乘客议论,一边说天黑开船风险大,一边说再不开就要冻死了。 最后船家没有办法,只能起锚航行。 苏铮一惊,宁愿冻一会也不能冒上生命危险啊。 她正要起来,一只手在她肩上压了压。 抬头,竟然是含音的师兄,他不是在闭目养神得好像睡着了一样吗? “别冲动。”陈解好像很熟稔一样挨着她坐下来,抬高声音说,“开船也好,现在开船明天一早就能到,省得还得多受半天冻。”说完又压低声音道,“开船是故意,船上不止那对夫妻,你看船家神情。” 这三句短语好像前言不搭后语,但一琢磨就明白其中含义了。 第一,要开船不是乘客突发奇想地去怂恿的,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第二,这船上和那对夫妻一样,或者说一路的人,还有。 第三,船家神情上可以找到答案。 苏铮面上笑着应了陈解的话,一边掩饰着自己再往小洞里张望。 船工们起锚的起锚,拿桨的拿桨,各就各位之后就划船行进起来,她换了好几个角度才看到船家,细细观察,可以发现他嘴唇发白,手脚轻颤,眼神四处飘忽带着点求饶意味,似乎在深深恐惧着什么? 苏铮吸了一口气,只有一个解释,船家被挟持了。 可能是越狱犯的夫妻,失踪的男人,焦灼的女人,一动不动的孩子,突然叫嚷起来要开船的乘客,恐惧而妥协的船家,所有人似乎连成了一条线。 她迅速抬了下眼,发现那个女人在船开了之后露出释然的神情来,心里就更确定了。 可不可以这么认为?男女囚犯越狱而出,他们想要离开庚溪镇,所以找了一艘又破又小,只有没钱没能力的人才会坐的船,然后和暗中的同伴商量好,到了时间,男人先去劫持船家,说好条件或是什么,再由扮成普通乘客的同伴要求开船,船家装成顺势而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船开走,但是开去哪里…… 她看了陈解一眼:“他们要劫船?” 问题是不知道除了男女两人外,还有多少同伴,那些人此时在船舱里还是外面。 苏铮暗暗地扫视着众人。船舱里共有,她姐弟三人,赵家姐妹,陈解,刘琪四人,杜仲和他的小厮,这十二个人应该没问题,此外便是那个女人和她怀里的孩子,一个中年女性乘客,还有一个一直缩在角落里背对着众人的老人。 船舱隔壁,是船家和五六个船工,还有那个男人,两个嚷着要开船嚷得最凶的男性乘客,都是身强体壮的型。 也就是说,除了男女两人,还有四个可疑人物。 陈解道:“大抵如此。” 赵素华也弄清楚状况了,她为自己起先想得太简单而自责,难掩忧虑地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陈解小声而快速地说:“你们刚才观察女人的行为应该引起注意了,一旦发生什么,他们马上会冲你们过来。你们都是有身手的,就留在这里照顾自己人,我摸出去看看情况。” 赵素华意外地看看苏铮,似乎没想到她也有身手,苏铮则是想到,陈解能看出赵素华的底子想必武功不错。想到那日在明晖医馆,他能判断出马儿发狂是琅家车夫故意甩鞭所致,她对他就多了一份信心。 第六十五章 放倒 陈解出去了。 苏铮和赵素华依旧静静坐在原地,她们都知道现在她们能做的就是随机应变,保护好自己和亲人。 苏铮一手揽着团子,余光一直注意还有些半梦半醒的婉约,又瞧了瞧他们的行李。 三个帆布包和一只小木箱。木箱内侧封着有一定防水效果的油纸,里面是纸笔、她的《紫砂壶入门》、团子的《三字经》、户籍本,买来的药,还有从三奇那里拿来但没有用完的涂了迷药的银针,和可以使衣服瞬间烧毁的药水。 而帆布包里是各自的衣物,干粮等物。 从刘夫人那里坑来的两张十两的银票,一张已经换成碎银子和铜板,都贴身放着。 苏铮问精神有些不济的团子:“饿了没,我们吃点东西好不好?” 她借着拿食物的掩护,把插有银针的针囊揣到怀里,然后给了团子和赵素华一人一个煎饼:“我自己做的,尝尝看。” 赵素华确实饿了,也不客套,拿过来就咬,咽下去后问:“你有没有感觉到船摇晃的幅度大起来了?没猜错的话,接下来要往深海里走。”她面露忧色,“这艘船又旧又小,开到海里去简直就是找死,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苏铮默然,她也知道,可是没有好办法去阻止。眼下看来,虽然所有人加起来肯定比居心叵测的人多,但怎么一一和他们说清楚状况就不易,更何况人多也容易出事,到时候一人一个想法,根本没有组织性的话,无异于自寻死路。 葱香味和油味顿时飘溢出来,引得船舱里其他人纷纷侧目。抱孩子的女人很狠吞了口唾沫。她已经好久没吃上一口像样的饭了,肚子里饿得全是酸水,对食物的诱惑实在无法拒绝。 她忍不住开口说:“小姑娘,你还有没有吃的,给点给大婶好不好?” 说话有些生硬,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一样。 苏铮和赵素华对视一眼,苏铮有些为难地道:“我们的饼也不多了……”看看女人又很不忍心的样子,“算了,分你一点也没关系,你来拿吧。” 说着就在包里面翻找起来。 女人抱着怀里包裹得十分臃肿的孩子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向苏铮走去,赵素华双眸雪亮雪亮,紧紧盯着船舱里可疑的中年女性和面朝里躺在地上的老人。发现那中年女性一个劲地给女人使眼色,好像在叫她别动,而那个老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心中微定,再去看女人的下盘,见是虚浮飘忽的。就算有不错的功夫,只怕也饿得使不出来了。 这样自己就能对付! 赵素华心里松了一口气。 苏铮也发现了这些情况,她给了女人一小片饼,脑子里飞快转起来,抬头见女人三口两口塞进嘴巴里后,仍旧立在那里盯着她的包不放。眼里全是贪婪的神色。 “小姑娘,大婶看你吃的挺多的,再给点吧。你看我吃不饱。小宝宝就没奶喝,你不给我吃的就等于害了两个人。” 苏铮目光微冷,手抓着包做慌张状:“不能再给你了,再给你我弟弟就没得吃了。” “就是分一点,不会不够吃的。”女人腆着脸皮。大概一小片饼下肚让她觉得身体里有力气一点了,又大概船已重新发动多时。她觉得自己已经安全有退路了,便大胆起来,一屁股坐在苏铮面前要去揪苏铮的包。 她一坐下来苏铮就借机瞄了一眼她怀里,只见她怀里的孩子除了一撮头发和半个额头露在外面,其它部位都给包起来了。 苏铮抓着包不给,急得似快哭了,团子也和她一起拉着包,一边还骂女人坏,婉约也给惊到了,爬起来和苏铮缩在一起,场面顿时就好像一个成年妇女欺负三个小孩子一般。 赵素华本来想帮他们的,但暗底下被苏铮拧了一下,就什么也不做了。 可她不作为,刘琪和杜仲两边人却有点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刘琪看了一会后,拂开霏雨扯着自己的手,肃着脸走过来:“大婶,苏姑娘已经好心分给你一些饼了,你怎么能要了还要,这岂不是无赖行径?你若实在饿极,我们也有食物,分给你一点便是,你莫再为难他们了。” “真的?你能给我吃的?”女人像是没听到刘琪前面的话,张口就问,只差扑到刘琪身上了。 刘琪吓了一跳,忙退两步:“有,还是有的。” 苏铮抓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他们两人身上的空挡,凑在赵素华耳边说了句话。 赵素华略一迟疑,重重点了下头。 刘琪回头叫霏雨把他们的食物拿一些过来,霏雨抓着包裹一脸不舍,磨磨蹭蹭走过来,中间还瞪了苏铮一眼。但是还没等她到近前,女人就有些发困似地打了个哈欠,眼皮一垂一垂,就直直地向刘琪身上栽下去。 刘琪吓了一跳,苏铮已低声喝道:“动手!” 赵素华脚在地上一点,如同一片叶子飞向了那个女性乘客,后者仓皇失措之下甚至来不及叫喊一声就被弄晕了,随即赵素华连跨数步跑到那个背对着众人的老人背后,做出防御的姿态,低声叫道:“快起来!” 老人听到动静慌忙转过来,是一个七老八十的人,头白牙落衣衫褴褛,怀里还抱着个拾荒的破麻袋,咿咿呀呀说不清楚什么话。 赵素华不敢轻信,把了一下他的脉搏,又仔细观察了好几眼,才对苏铮说:“没问题,是个普通人。” 苏铮看看那老人,没有说话,却走到茅房里,过不一会手上拿着一团绳子扔在地上:“把他们都捆起来,以防万一,包括这个老人。” 众人皆大惊失色,苏铮肃穆无比地把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边示意赵素华把老人绑起来,一边朝刘琪走去,指着挂在他身上的女人:“帮个忙,一起把她绑起来。” 刘琪惊骇地看着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铮没有说话,让刘琪把女人怀里的孩子抱开,刘琪怔怔地照做,上手后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这个小孩的身体僵硬如石,忍不住掀开外面的布包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气,脸色煞白,若不是还有几分理智在,都要将手上这个东西扔出去了。 苏铮见他如此,也踮起脚尖看,骇得倒退了一步:“怎么会这样?” 刘琪手上的分明是个已经死去多时的孩子,姿态扭曲,一张脸涨紫涨紫,甚至还微微翻着眼白,乍一看可怖无比。 其他人也都围上来看,没有不被吓到的,霏雨险些要尖叫起来,刘母慌忙捂住她的嘴巴:“叫不得叫不得!” 苏铮一把扯住也要上前的团子,叫已经被惊醒的婉约和赵琪琪看住他,再次对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指指下面,然后对刘琪道:“放下孩子,先把大人绑起来。” 看到这个孩子的死状,大家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再加上苏铮两次提示要小声,谁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船外还有两个女人的同党。 大家不禁想到刚才叫着要开船叫得最凶的几个人,一种紧绷惊恐的情绪在人们身边弥漫开来。 杜仲见苏铮和刘琪一个瘦小一个文弱,便挽起袖子低声对自己的小厮道:“别愣着,快来搭把手。” 刘母便和跟着他们的那个瘦高的中年男子一起捆那个女性乘客。 苏铮看了看,见团子他们坐得好好的没有事,也不理会脸色发白的霏雨,去和正在捆绑老人的赵素华说:“这里交给我,你出去找……”她忽然想到自己还不知道含音师兄叫什么,便说,“去找那位大哥,告诉他这里的情况,拖得越久越不好。” 船行时的起伏越来越大了,这说明波涛起伏越发剧烈,再这样下去,或者真会如赵素华所说,是去找死了。 赵素华奇道:“你不知道那位大哥的名字?” “之前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那你还信他?” 苏铮笑道:“我不是也相信你吗?” 赵素华深深看她一眼,摇头说:“你真是大胆。”飞快地转身出去了。 苏铮回头看着手已经反绑起来的老人,赵素华心善,虽然听从了她的话,但大概是觉得老人确实是普通人,绑得有点松。不过苏铮也不担心,这绳子是从她的系统里拿出来的,故意选取了粗糙老旧的外观,但其实极其坚韧,轻易是挣脱不开挣脱不断的。 她拿起一截绳子,对上老人惊恐无助的眼睛不禁也有些不忍,只好低下了头边绑他的脚边道:“我也是小心行事,你放心,如果最后证明你不是他们的同党,我会立即放了你的。” 把三个人处理好,大家都坐在一处静静等待,外面仍旧传来划桨声,水声越来越响,不时有浪头透过茅草编的墙打进船舱里来,屏息时隐约可以听到船家哀求的声音:“……实在不能再出海了,这船受不住啊。” 第六十六章 无力 对船家的哀求,只有一个压低的声音粗鲁地回了一句什么。 船行照常。 甚至感觉更快了,打进来的浪也更多更急了。 婉约紧紧靠着苏铮,难掩惊慌地小声问:“大姐,我们会怎么样?” 苏铮握握她的手,又揉揉团子的脑袋,露出一个笑来:“我们都会好好的。” 随着这句话落,船舱外面的情况骤然发生变化,只听得一个男人“啊”了一声,然后是咒骂和跑动声,紧接着咒骂也变成了短促的呼救,瞬即了然无息。 陈解大声道:“船家,稳住船,退回去。” “我尽力我尽力。”船家开始大声招呼船工,啪啪啪几道脚步声响起,陈解一身湿淋淋的和赵素华一起拖着两个人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畏首畏尾的男人 他们把两个拖着的人扔到地上,正是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和一个男乘客,都被打晕了。 陈解踢跟过来的男人:“蹲到一边去!”转头对苏铮说,“我观察多时,确定这两人有问题,这个男人应该不是。” “就算不是也要先绑起来,谁知道会不会出什么妖蛾子!”杜仲的小厮很激愤地说道,自有人认同这句话并配合他去了,船舱里响起男人的求饶声,苏铮问陈解:“现在什么情况?” 她问出口的时候,刘琪也正好这么问,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就紧紧盯着陈解。 陈解拧着眉道:“不大乐观。”他看着昏迷倒地的人,“他们一心要把船开到深海里去,本身又很谨慎,我是得了赵姑娘的帮助才找到机会下手,耽误了这么久船早开出去很远了,这时能不能挽回。就要看船家他们了。” 苏铮看看他,又看看船外不断冲刷进来的浪潮,喉头有些发紧:“不能挽回会怎样?” 话没说完,本就左摇右晃连站稳都有些困难的船剧烈地摇晃起来,苏铮一个踉跄抱住旁边的能够到的支持物,还没等她缓和回来,船身又是一个巨大的倾斜,桌子凳子噼里啪啦摔下来,灯也一下子灭了,站着的人都滚做了一团。惊呼声四起。苏铮听到婉约和团子的尖叫声,顾不得疼立即大叫:“婉约,团子!你们在原地别动。抓紧身边固定的东西等着我!” “苏姑娘你别急,你弟弟在这。”一只手扶了她一下,混乱中传来刘琪强作镇定的声音,随即一只冰冰的小手被塞到她手里,团子扑进她的怀里惊恐地叫道:“大姐!” 苏铮忙安抚他:“团子不怕。大姐在这里,你二姐呢?” “大姐我在这!”苏铮循着婉约的喊声摸过去,撞上了好几个人几乎是连滚带爬才找到婉约,原来刚才那一斜太过厉害,本来在一块的婉约和团子分别朝不同的方向滚了出去。 “你们不要离开我身边!”她一手拉着一个,尽量扶住结实的地方以对抗船身的震荡。巨大狂猛的海浪从茅草墙壁、从船舱门口扑打进来。船不知道哪个部位开始发出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人们发出各种叫喊,却被怒风一下子拍散。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风浪变得这么大?”不知是谁大声吼道,没有人回答他,外面逃命一般钻进来几个人,赫然便是船家几人,一个船工崩溃地喊道:“是小鬼滩。我们闯进小鬼滩了!” 苏铮脸色一变,就是那个处处是暗礁险流。像是有小鬼在底下拖着船的小鬼滩?丁老三的船就是在这里被吞噬的。 陈解在混乱的黑暗中大喊:“大家不要呆在船舱里,快到甲板上去。” 他挤过来找到他们三姐弟,抱起团子拉着婉约:“跟我来!”苏铮跟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返回船舱,凭着记忆找到老人所在的地方,手腕一动,水果刀闪过锐利的光芒,一下子割断了缚住他手脚的绳子。 “自求多福吧。” 苏铮这么说了一句,又摸到两个被捆起来的女人旁边,割断了她们身上的绳子,眼见女乘客有苏醒的痕迹,她咬了咬唇不再停留。至于三个男的,还没来得绑呢,苏铮也没工夫去管他们现在在哪里。 这么一个来回,船舱里的水已经满到膝盖了,水冰得刺骨,苏铮蹚着水爬出船舱,见所有人都聚在甲板上,不大的甲板被挤得满满当当,中央陈解和赵素华正在披桅杆上的绳索,想把船帆降下来。赵琪琪在一旁护着婉约和团子。 噗—— 船帆忽地向下坠落,陈解喝道:“都退开!” 沉重的帆在甲板上砸出深深的裂痕,与此同时是船身摇摆幅度的明显减小,苏铮定定神跑过去,一把抱住向她扑过来惊恐无措的婉约团子,抬头问陈解:“现在怎么办?” 往外看去,没有了遮挡,四周皆是黑色汹涌的怒浪,船就好像一块木板,在无边无际的浓墨里挣扎,被飓风吹得左摇右摆时浮时沉,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大浪就能将它打得个七零八落。 此情此景,只一眼就让人觉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脖子一般,几乎呼吸不过来。 更要命的是,时不时船就会震动一下,显然是触到底下的礁石了,每磕一下,船底就多破损一处,水疯狂地涌进来,这艘船就是不被拍烂也会很快地沉没。 这就是小鬼滩的可怕之处,阴风,急流,暗礁,似乎永远无边无际。况且此时又是夜里,他们这艘船又是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爷船,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苏铮心里很明白,只是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希望这土生土长的古代人能比她这个冒牌货多一份生存手段。 陈解没说话,放目四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但四下里一片漆黑,又能看到什么? 赵素华和她妹妹站在一起,看着苏铮三个半大的孩子都替他们揪心,但还是狠心道:“这船不结实,支持不了多久了,你们三人会水吗?” 苏铮脸都白了,果然已经到不得不弃船的地步了吗?她喃喃地问:“就算会水,在湍流之中又有什么用?” 赵家姐妹对视一眼,赵素华说:“总要搏一搏,我们姐妹水性极好,我带婉约,琪琪带团子,你自己能不能看好自己?一会儿如果迫不得已下了水,尽量找到悬浮物或者礁石爬上去,先保住命要紧,以后,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们再回合。” 苏铮的眼眶不禁有些酸涩。 大家不过萍水相逢,骤逢此巨变,保命都成了问题,即便招呼都不打一个就各自走掉也无可厚非,可她们还能记挂着自己,为自己想,甚至愿意带上两个相当于拖油瓶的小孩,这份情义却不是言语能够道尽的。 “你倒是同不同意,快说话啊。”赵琪琪性子急,见苏铮半天没回应就问了。 苏铮深吸一口气,拉出婉约和团子:“那他们两个就拜托你们了。”又对两人说,“情况紧急,大姐我没有能力把你们安然带出去,你们就跟着赵姐姐,要听话……”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团子打断,小孩儿因为近期吃得好了,蹿高了一点,踮起脚抱着苏铮的腰不撒手,哭喊道:“我要和大姐在一起,大姐在哪团子就在哪!” 婉约也紧紧挽住苏铮的胳膊,虽然没说什么,但意思明明白白表达在那儿了。 苏铮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裂了一道缝,同时又焦灼起来:“别胡闹,乖乖跟着赵家姐姐,我们三个绑在一起就谁也走不脱。” 像是要证明她的话一般,又一个浪头猛地打了进来,巨大的海潮甚至把人都掀翻在地,推出去好远,有人直接掉进了海里,沉浮了几下就没影了。 苏铮心都凉了。 虽然不知道那个倒霉蛋是谁,但她知道,不会游泳的自己一旦落水,下场不会比那人更好,只怕顷刻之间就会被无情的波涛吞噬,更不要说那其中还藏着危险的礁石。 水流和礁石可以直接把她给绞碎吧。 如果说先前还有一点侥幸心理的话,现在则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活得下去。 她咬咬牙,把婉约和团子推给赵家姐妹:“拜托你们了。” 团子哭喊着不肯,婉约这时却道:“团子乖,大姐也是为我们好。” 她突如其来的冷静让大家都愣了愣,看过去只见她巴掌大的脸蛋上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糊了一片,一手抓着团子,眼睛却哀哀地看着苏铮:“你要小心。” 又紧了紧团子的手,然后松开,走到赵素华身边:“婉约这条命就拜托赵姐姐了。” 这仿佛是她自上船来第一次说这么多的话,苏铮别开脸去,双手狠狠攥起。 这一刻,她好痛恨自己的无能,明明活了二十多年了,在危险面前还是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这样要把自己的命交给别人、交给运气,还不能保护依赖自己的人的感觉,真的让人很想发狂。 眼前,看到的是刘琪护着他的母亲无措地徒劳地想做些什么,却只是团团乱撞无能为力的样子,却还要强装冷静,温和地安慰母亲:“娘你别怕,有我呢,我们会没事的。” 第六十七章 获救? 刘母哭道:“命啊,这是命啊!难道老天也不让你回到那个家去?琪儿,你别管我,你识水性,一定能游出去的!” 刘琪绷紧了脸不说话,忽然道:“娘,我们一定会没事的。”他毅然起身,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段绳子,一头绑在刘母腰上,一头绑在自己腰上,将母子连在了一起。 刘母呜呜地哭了起来。 一旁杜仲也是满脸惶然,扶着船舷只是能让自己不被甩出去,他的小厮不知去了何处。 而另一边,船家和船工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海上做活的人对这样的突发事故还是有一定准备的,只是时间太紧,情况太急,他们自己也手忙脚乱,根本指望不上。 船从船舱那边已经被水淹没,甲板这边略微翘起,随着浪潮起伏和滚荡激进,苏铮突然想起泰坦尼克号撞了冰山后的场景,原来被无边海水淹没的感觉是这样的。茫茫然地看到了人生百态,茫茫然地迎接自己未知的结局,冰刀一样的风刮得她睁不开眼睛,刺骨的海水已经麻痹了她的双腿,她不知道该如何去反抗。 碰! 船尾巴撞上了什么东西,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好几人没稳住掉了下去,一道天堑般的裂缝一直延伸上来,咔嚓咔嚓,甲板从中间裂开,赵素华见了便道:“撑不住了,我和琪琪先走了。”她抱着婉约,赵琪琪抱着团子,就主动往墨黑汹涌的海水里跳下。 苏铮吃了一惊,下意识要追赶,却一脚踩空,从裂缝里掉了下去。 冰冷的疯狂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拼命往鼻子眼睛里冒,苏铮想要大口呼吸。却喝进去更多的水,手脚拼命扑腾,却什么都抓不住。 一道道残影在眼前掠过。 冬天的河水,湿滑的苔藓,心事重重在河岸走的女孩子失足跌落,也是这样挣扎啊挣扎,忽然却不动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样也好,这样就解脱了,不用再等了……” 苏铮一惊。这不是她的情绪! 她用力往上挣,身体却越发向下沉去,某个瞬间想。就这样吧,某个瞬间脑子里却闪过阿姨从高楼坠落的场景,像一片落叶那样地落下来,夕阳染红了她的全身,她躺在那里努力地睁开眼睛笑:“铮铮。你的路还长……要勇敢……好好的……” 泪珠从苏铮眼角渗开,迅速化入墨汁一般的海水里,她挥动沉重的双臂,忽然之间抓住了什么,便紧紧抱住,再也不肯放开…… 苏铮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阵昏花,耳边一个声音道:“你醒啦。” 苏铮的视线逐渐清晰,从洗得有些掉色的青色窗帘上移到旁边。看见了陈解的脸。 “感觉怎么样?” 苏铮眨眨眼,动了动手指,手臂,又动了下腿,又试着起了一下身。疲乏地躺回去:“没力气。”声音也很沙哑。 “这只暂时的,你再喝几帖药睡上一觉就没事了。” 苏铮看了看四周。这个房间好小,床似乎在摇晃,她分不清这是感官在作祟还重现当时在船上的感觉,还是真实如此,问:“这里是哪里?” “一艘船上,我们被救了。”看着苏铮突然亮起来的脸,陈解说,“你落水后迅速被冲走,我沿着水流找了一阵,发现你抱着一块浮木被卡在两块礁石之间――你命真大,居然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昏过去而已。我就带着你在礁石上等,到天亮时风浪变小,我发现我们只是在小鬼滩外围,远处竟有大船的影子,便呼救了,然后就到这里了。” “那……” “被救的还有那对书生母子,那位生意人的随从,船家和两个船工,还有那个要劫船的男船客。”陈解说,“其他人,包括赵氏姐妹和你弟妹都不在。” 苏铮愣住,好容易热起来的心又落入冰窖般的寒冷,过了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们会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这些人,我是因为找你,那位书生是因为顾及他母亲,那个随从是胆小没用一直缠着我,船家和两个船工是舍不得船耽搁了,男船客更有意思,累得趴在一块木头上随波逐流,要不是这船的主人好心搜寻了一番,只怕他只有死路一条了。” 苏铮眨了下眼睛。 因为动作慢才只能等待解救,那么那些见机快果断先走的人,是不是有另一番更好的出路? 他是这个意思吗? 陈解又说:“先好好休息吧,现在想再多也没用。”顿了顿又说,“说起来我们这群人在船上待遇很好,还是托了你的福,这艘船的主人说她认识你。” 苏铮讶道:“认识我?是谁?” “她姓杨,自称杨姐。” 苏铮又睡了一觉,醒来后果然觉得精神多了,身体也有力气了。她现在知道离船出事已经过去两天,今日已经是十一月二十八,再有两天便是大年三十,苏铮凭栏望着浩淼广阔的海面,吹着腥凉干冷的海风,心中想不知这个年到底能和谁一起过。 “苏妹子,身体还没好怎么出来吹风了?”杨姐那不算陌生的声音传来,接着便是她身上的胭脂香味,苏铮不大明白一个人把自己身上弄得这么香她自己不会难受吗?她看着杨姐,感激地道:“我已经好多了,多谢杨姐救命之恩。” 杨姐掩嘴一笑,手上各种戒指争相闪光:“哪里哪里,就是没有我,你们这帮人个顶个的是人才,相信也能自己脱险的。” 苏铮有些不明白,杨姐又道:“我都听说了,你们坐的那船有贼人在,幸好你们动作利索,把他们一一制服,不然又加着碰上小鬼滩,能不能全头全尾地下水都是两说呢。和你们一起上来的那个据说是共犯的男人,我已经叫人把他关起来了,一上岸就送到官府去。” 苏铮听罢有感谢了几句,随后问:“杨姐你这船是要在哪靠岸啊?” 说到这个,杨姐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有些埋怨:“我这船是要去大都的,本来问你搭不搭船,你说不用,我就让人走了海上的路,这时候我们是在远海,要去你们要到的桃溪镇,恐怕有点难度,风向不对啊。” 苏铮暗急,不待她说话,杨姐又笑:“你放心,相识一场你我也算有缘,杨姐我啊,再难也要把你们先送到桃溪镇去的,只是可能要耗上几日。” 苏铮觉得自己嘴巴特别笨,能做的只有一再道谢,然后看着海面又不说话了,杨姐瞅了瞅她,问:“你是在担心你那对可爱的弟弟妹妹吧?你要是肯搭我的船哪有这么多事?唉,想来也真是遗憾,长得多俊的两个孩子呢。” 这声音虽小,但苏铮还是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心头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便借口身体有些难受,先回房去了。 杨姐这条船光是客房便分有上下两层,虽豪华程度上不比当时苏铮在码头看到的尹二少坐的那条,但规模上也差不了多少了。 苏铮等人被安排在二楼,看别人的意思,好像是住在二楼的人比一楼更为重要尊贵似的,但苏铮觉得,住得高晃动的幅度也大,更不稳,并不是那么好。 她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怔怔不动,看着自己的手。 这还是一双显得很稚嫩的手,虽然多年劳作已经在上面留下许多不好的痕迹,但还是能看出这双手未来长开后形状会是多么漂亮,会有多少的可能。 她想起落水时心底冒出的颓废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将她抛弃,她便也回之以同等样的背离一样,又是孤绝,又是悲凉。 但那不是她的情绪。 当上天带走她最后一个亲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这个人世便只剩下冰冷,那个时候,她是想过轻生的,但每每要到实施时,想起阿姨留给她的最后的话,就怎么也下不了手去。 到了这个古代,占据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她承认她的生活态度不怎么积极,甚至几次有过“要是苏平安复苏,她就此让出这个身体也好”这样的念头,但都走到了要去桃溪镇这一步,她对未来还是抱有希望的。 当时船毁水浸,大自然的力量让她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心神确实被冲击到,也有片刻的颓然自弃,但远不到万念俱灰放弃生命的地步,她可以很确定地说,在水里冒出的念头不是她的。 那就是苏平安的了? 苏铮有些疑惑又有些不安。疑惑是想不到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让苏平安产生这种厌世绝望心理,不安是体内始终有别人的影子在,这让她有种做了贼随时会被抓到的愧疚和惶然。 她抓了抓头发,对这种情况也是束手无策,便只能叹了口气,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先找到婉约和团子吧。 可她现在都还在人家的屋檐下。 正想着,门突然被推开,陈解从外面大步走进来,又转身插上门。 苏铮从床上跳起来,陈解从来都是先敲门,得到许可再进来的,怎么今天如此无礼? ps: 这几章算过渡章节吧,很快海上的事会结束,铮铮会去开辟新地图的o(n_n)o~ 第六十八章 疑点 苏铮跳下床迎了上去:“发生什么事了?” 陈解的脸色好像巨大灾难即将迫近般的黑沉,他本来就给人不苟言笑的感觉,这时就更严肃了,苏铮也不禁被提起了所有神经。 陈解看看她,问道:“你认识的这个船主到底是什么人?” 苏铮心中一跳,难道是杨姐做了什么让他恼怒的事? 她斟酌了一下,实话实说道:“庚溪镇有个胡七弄堂你知不知道,我因为某些事到那里去住过一段时间,就是在那里和杨姐碰到的,只和她说过几次话,都是她自己找上来的,几天前,应该是二十二的晚上,她说要开船出海,问我要不要搭船,我拒绝了。”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苏铮肯定地道,她有种感觉,要是自己说不是,或者说和杨姐有多熟,这个男人可能会伸手掐死自己,他眼里此时全是愤怒和惊慌。 陈解在桌边坐下,把手上的东西放到桌上:“这是我在一楼到下面船舱的拐角处的地板缝隙中发现的。” 那是两根针,尖端甚至还带着血迹,苏铮乍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银针,不过很快发现那是金针。她醒来时就发现身上的针囊失落了,倒是那个小木箱阴差阳错地漂浮到自己身边,被陈解抓到,一直安全带到了这里来。 “这两金针怎么了?”她有些莫名。 陈解拿起一根指着针的尾部说:“这里是不是有一片叶子的刻痕?”见苏铮点头,他又说,“我师父姓叶,他们世代行医,祖传下来的一套金针里每一枚尾部都有这样的标识。” 他顿了顿:“我没说过吧,半个月前我和师父还有师妹含音因为医馆的事去了一趟桃溪镇,事情快办完了。我先回庚溪镇,本来几天前师父他们应该要回来了,可我左等右等没等到他们,便决定再去一趟桃溪镇找他们。” “师父当时身上就带着这么一部分常用的针。” 他看着苏铮的眼睛。 苏铮有些心惊,干笑问:“会不会认错了?还是你师父不小心遗落了针?”就像她一样。 陈解笃定地摇头:“这每一针我都细心擦拭过,绝对不会弄错的,而且师父曾说,这针既是祖传之物,又是医者行医之器,非死不得失落。”他压低了声音。“除此之外,我这两日时常在船上行走,发现这艘船很是古怪。” 苏铮心里跳了两下。才刚脱险,要不要又来这么刺激的事? 陈解见她不说话,也不以为意,继续说:“这个杨姐说是要去大都,但我观察了许久也看不出她到那里去的目的。说送货,没看到货,说载人,整条船上就我们几个外人,而且船舷边每日都可看到许多站岗的人,他们神情戒备似在提防什么。最可疑的是。每到餐点,我都能在下层船舱入口闻到食物的气味,若要更靠近点。就会被善意地阻止。” 陈解看着船外,眼睛里闪过寒意:“今晨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天未亮时下面往海里扔了好几趟东西,我追着去看了看,都是食材的废料。人的粪便、毛发之物,若不是很大数量的人。不可能造成这么大的产量。虽然也可能是一船的人好几日积累下来的,可我心里总是怀疑。” 苏铮的脸色亦凝重起来:“你怀疑下面船舱里有很多人?” 如果这条思路是正确的,那么什么样的人才会躲在不见天日的地方,深怕别人被发现? 苏铮不由自主想起以前看影视剧时,那做人口贩卖的场景,满船满车的人,黑压压的人头,犹如地府深渊般的处境,只要想一想自己脚下不深之处可能就有这副境况,她就忍不住脚底发寒。 不过也有可能是有人怕被发现,主动地集体地藏在那里,如果是那样事情大概就更大条了,人家一船的自己人,一船的秘密,就他们几个是异类…… 无论是哪种情况,对他们都是不利的,如今最该做的就是赶紧离开,不过,苏铮看看一脸黑气的陈解,心知他不去查探明白情况定是不肯离开的。 她问:“要不要跟其它人说一声?大家就住隔壁间,有什么行动只怕也瞒不住他们,与其到时候闹个窝里反,不如先统一战线。” 陈解眼睛一亮,不是为这个“统一战线”兴奋,而是为苏铮这么说就是理解他的行为,并且是支持了。 虽然苏铮这个人真的没有太大的能耐,那样没什么威力的浪涛就能将她吞没,当然这也与她年纪尚小有关,但陈解很欣赏她的果断干脆。那时在小船上,若非她先将船舱里两个女人解决掉,他也不敢贸然出手,而那个时候再拖下去,天灾人祸兼备,每个人的生命只会多出一份威胁。 这个女孩子让人很放心,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他道:“说得有理。” 不过跟谁说也要衡量清楚,他们一起被救上来的人中,船家和两个船工不知底细,杜仲的小厮则是既不知底细,又毫无担当缺乏能力,这在他逃命途中就可以看出来了。 最后,他们去了刘琪母子的房间。 刘母受到了惊吓,身体也受到创伤,刘琪就在她房间里隔出一个小间,铺了张榻,睡在那里,以便随时照顾。 正是他的孝心,让苏铮和陈解都选择信任他。 听了陈解的描述和判断,刘琪和他母亲都大变脸色。 “别说、别说这又是条贼船!”刘母压低了声音,语气虽惊急,但给她说出来不知怎么倒有份喜乐感,苏铮和陈解忍不住都笑了。 苏铮随即道:“就算不是贼船,也不是条好船,陈大哥看过了,船上是有两条小船,但被看得很紧,凭我们几个,要在不惊动船上人的前提下,夺船逃离,基本不可能,但这么坐以待毙也不是个办法。” 刘琪问:“你们想一探究竟?” 陈解沉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那我跟你去,苏姑娘是女孩子,不能再冒险了。”刘琪十分郑重地道。 苏铮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陈解连眼皮都没抬:“你一个文质书生去了有什么用?苏铮我也没准备让她跟去。” 苏铮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陈解的考虑是正确的,做打探这种事,自然是人越多越安全,更何况她跟去除了望望风,也帮不上什么忙。 刘琪松了一口气,随即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好像有点怪异,他不自然地扭扭脖子,凝神思索了片刻,忽道:“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 “什么?” “苏姑娘你说过,那位杨姐是二十二晚上跟你说她二十三日发船的吧?” 苏铮点头:“虽然不是她本人来通知,但这消息应该不假。”说着她自己忽地恍过神来,“对啊!二十三日走的二十五日晚上怎么会还在小鬼滩?” 陈解皱紧眉:“从庚溪到小鬼滩,只消几个时辰,就算游山玩水,一天也能走到了。” 若不是推迟了发船时间,就是故意等在附近。 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铮食指轻点额头急急地思索着。 “有没有这种可能?”刘琪试探性地问,“他们是来接应我们船上那些贼人的?” 苏铮陈解对视一眼,都感觉豁然开朗。 是啊,为什么那些贼人非要往深海里开船?他们不知道船小又旧,经不起风浪吗?未必,很可能他们有恃无恐,因为有船在那附近等待着他们。杨姐的这艘船能在天明时分恰好停泊在小鬼滩外就是证据。 救了他们之后,还要开船搜救其他人,也是因为那下落不明的人中有他们的同伴。 就如同一条线将一粒粒珠子串联起来,整件事都变得明朗通透。 苏铮喃喃地说:“还真是条贼船。”她急忙问,“那个男性嫌犯此时在哪里?” 陈解刚要回答,忽然脸色一变,大步走出去,用力一拉房门,一个人就贴着门跌了进来。 刘母惊呼一声,刘琪忙将她护在身后,还伸手拉了苏铮一把:“苏姑娘小心!”神情紧张地瞪着门口。 苏铮比他镇定得多:“没关心,是个熟人。” 刘琪听到这样清晰稳定的声音,不由得去看苏铮,只见她看着门口,侧脸沉凝清冷,乌黑眼眸印着苍白的肌肤,折射出别样的光华,竟令人移不开眼。 陈解也在第一时间认出门外的人,一把把他接住没让他摔到地上,怕引起太大的动静,拽着他一个用力就把他给按到自己刚才坐的凳子上:“说,偷听我们说话是打什么主意?” 苏铮则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关上门,转身审视这位不速之客。 刘琪这才回神,见他们两人行动都是如此果断和迅捷,心中不禁涌上深深的惭愧,遂更打起精神。 偷听被抓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因为太过胆小害怕,被杜仲甩在身后而厚脸皮赖上陈解的那个小厮,他冷不丁被抓个现行,天旋地转之后,一抬头就是好几双又是愤怒又是精明又是严峻的眼睛,心脏和手脚都开始哆嗦起来,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我没要偷听你们。” 第六十九章 演戏 “还说没有!没有你躲在门外做什么?看风景?”陈解掐住小厮的脖子和肩膀,按得他惊骇万分手脚乱舞,却愣是喊不出话来。 刘琪忙道:“陈大哥,手下留情!” 陈解皱眉。 苏铮上前一步,低声对小厮说:“我们放开你,但你好好说话,别慌别急更别大叫,如果你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来,我们也算共患难过一场,自然不会为难你。听懂了吗?” 小厮一个劲直点头。 苏铮看向陈解:“陈大哥。” 陈解放开了手,但双手仍微悬于半空,离小厮的喉咙很近,似乎准备着在瞬息之间拗断他的脖子。 苏铮注意着这一切,心里的疑问越深,看陈解的举止性情,与其说他是个大夫,不如说他就是个走江湖的散客,身手不凡,遇事果断,但也有些冲动嗜杀的倾向,有时给人的感觉就会很黑暗可怕。 不过谁没有自己的秘密,她能相信萍水相逢的赵家姐妹,不过问她们的来历,就不应该探究陈解的身份。 她看向小厮。 他很听话,真的不叫,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喘息,给了苏铮一个感激的眼神,才说道:“我、我是看到你们都进了这里,半天没有出来,以为可能是在商量什么事。”他抽搭了一下,“发生这种事我也很害怕,掌柜的又不在,你们有事也不加上我,我心里慌。”他抬头看着所有人,“这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们是不是在商量着怎么逃出去?不要丢下我啊,我,我虽然没用,但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陈解冷哼道:“你早已并且正在拖后腿了。” 刘母叹息了一声,叹道:“罪过啊。”她心里觉得小厮可怜。有心为他说情,但她也知道自己年纪最大,却最没份量,而儿子也是从小没有经历过大事的,这时候比个小姑娘都不如,还要仰仗人家才能脱险呢。所以想了又想,她就闭上了嘴巴。 苏铮的目光却软化了一些。 她第一次正面地仔细地看清这个小厮的长相,清清秀秀的,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放在她的时代还是个整天嚷嚷着青春似火的高中生。有做不完的题目发不尽的牢骚玩不厌的游戏,还有追不完的女神和动漫。 把那些成天坐教室的孩子拉出来,遇到一次救火演习就一惊一乍了。稍微地震一下就感觉天塌了,可在这个时空,这人却已经真正地死里逃生过一次。 苏铮她对身边人的要求比较高,尤其看不上软弱无能不思进取,像只吸血虫一样只会依附别人。享用她人的劳动成果的人,所以她很希望婉约团子能尽快学习独立。 但相对地,真正遇到事情了,她比别人更能、或者说更愿意设身处地地为这些落后者着想,去理解他们的无助,去包容他们的无能。 因为她知道。真的很不容易。 她微微敛神,收拾起这种情绪,认真地问小厮:“你听到了多少?” 小厮说出了这些话后见没有人理他。四人里头看起来最有力气应该是主心骨的男人还仍旧一脸不善,心里更加没底,见苏铮愿意说话,跟抓住救星一样赶紧回答道:“只听到……” “小声点!” 陈解低喝,一边向门口移了两步细听外头的动静。 小厮瑟缩了一下。弱弱地道:“只听到你们说,这条船和害得我们落水的一帮贼人可能有勾结。” 苏铮点头:“然后呢。你知道了这件事,准备怎么做?” 他眼里生出小小的火苗,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加入吗?你们做什么是都算我一份,然后逃跑的时候也算我一份。” 刘琪笑道:“你能做什么?” “他就什么都不能做。”陈解语气依旧冲冲的,“就该把他捆起来,免得他误事。” “我能做事我能做事!”小厮求饶般地举起双手,“我能联系救兵!” 所有人都看向他:“你说什么?” “噤声!”陈解忽然叫道,“有人过来了!” 大家都着急起来,小厮更是激动:“躲,往哪里躲?” 苏铮抢前一步把他按回凳子上:“屁大点地躲哪里去?”她又把陈解抓过来,“看病!装病!” 陈解一点就透,迅速拖了把凳子坐在一旁,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小厮手腕上,做完这些门便被推开了,杨姐带着两个人出现在门后,笑靥如花:“听下面房间人说,你们这里好像发生了什么争执,我担心出事,过来看看。” 屋里五个人一齐转头望去。 苏铮惊讶:“杨姐你听谁说的,我们这里没事啊?” 陈解皱眉:“先别吵,让我把好脉。” 刘琪文质彬彬不说话,嘴角却有些僵硬,肌肉不可察觉地抖动着。 刘母脸色蜡黄,额头微汗,站起来想做个礼,站到一半中气不足,咳嗽起来:“杨、杨掌柜的,对不住……” 刘琪趁机侧身扶住母亲,神色终于焦急起来:“娘,你怎样?”没有人能分辨出他在为什么焦急…… 苏铮暗道一声这真是本色出演,妙哉。转眼一看小厮,暗叫要坏事了! 小厮不停冒汗,双腿如筛糠抖个不停,手腕也在桌上蹦跶,要不是陈解手指压着,都不知道要抖到哪里去了。 陈解也给他弄得紧张死了,心里直骂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不禁就喝道:“抖什么抖,你这样我怎么号脉!” 小厮浑身一颤,哇地就哭起来了,抹了把脸说:“陈大夫你就别再吓我了,我这两天一闭眼就是滚滚海水,掌柜的披头散发眼珠突出,就在那水里伸着两手来抓我,一边还说‘你为什么不救我’。我真不是不愿救他,我腿软啊,我不敢下水啊,我怕呀。你行行好,别让我再做这种噩梦了好不好,你哪怕打我一顿,砍我一刀吧!” 陈解默默地望着他,淡定地收回手,高深莫测地说:“不用诊了,你这是心病,我治不了。” 苏铮:……强! 大家从刘琪房间里出来之后,苏铮和陈解在门口道别:“真看不出来,阿吉还有这份急智。”阿吉是小厮的名字,在最后他们才记得问到的。 陈解想想也觉得好笑,尤其是想到杨姐有些扭曲有些怪异的脸色,就更觉得心里舒爽清凉,郁气灼气都少了些:“是啊,这小子别的不行,插科打诨一定是个能手。” “他说的那个方法,你看怎么样?” “毕竟是尹家传了数代的联系方式,能被那样的大家族推崇的,必然有其可靠性。”陈解思忖着,“可惜那种方法必然要用到极其强大的药物,之前因为要给你和刘大娘熬药,这船上的药材基本上都被我拿过来了,但仍旧是量太少品种不齐,我担心配置不出来需要的药。” 苏铮想了想:“我对医药没有了解,但是我这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什么东西?” “你等着,我去拿来。”苏铮进屋把那个侥幸保存在身边的小木箱打开,因为里面封着一层油纸,水渗进去很少,里面的书或是户籍本也都各自用油纸包着,都没有受到损坏,虽然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但这也实在是值得庆幸了。 苏铮把那瓶口封得很好的药水拿出来,给陈解:“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滴在衣服布料上,可以瞬间毁坏它们,威力很强。” “哦?”陈解打开闻了闻看了看,一时也弄不清这是什么,便收起来,“我一定好好研究,说不定能派上用场呢,可能的话,天黑之后我就带阿吉去办这事,然后就……” 苏铮了然点头:“小心点。” 陈解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他正在对话的不是一个豆蔻之龄的小女孩,而是一个经历过风风浪浪,把一切都已经看淡看透的成熟女子。 她不会因为自己要去冒险做事就惊惶不安,也不会顾忌对自己这样一个男子说出“小心”这样的话。 她的放心不会显得没心没肺,她的关心又不带丝毫暧昧羞怯。 就像是最正常不过的的伙伴。 令人感到简单轻松,又十分可靠的伙伴。 陈解笑了,和声道:“会的。”他还要和师父师妹团聚呢。 苏铮看着他走回他自己的房间,心里也感到放松不少。她能感觉到刚才陈解一直处于一种烦躁火爆的情绪之中,大约是实在太担心自己的师父师妹,但这对他晚上的行动是极其不利的。 好在现在他已经恢复过来了,又变成了那个有些沉默寡言却一直心里有数的人,或许他将是他们这些人能否成功脱险的关键,就像之前那次一样。 陈解忽在门前顿住,没有转头说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了,两天前的那种危机,对普通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对极为熟悉水性,又有武功傍身的人而言,并不算什么,赵家姐妹既然敢带走你弟妹,应当至少有八九成把握安全脱身。” 苏铮眼睛一亮。 第七十章 膈应 苏铮睡醒的时候天还没完全亮,昨晚她担心陈解的行动不会成功,前半夜根本没怎么睡,后来还是因为毕竟在海水里泡过许久,身体虚着,撑不住了才沉睡过去。 她揉了揉眼睛,发现光线还有点昏沉,看着像早晨五六点的样子,可外面却传来喧嚷声,好像发生了很重大的事。 她不由想到陈解,一个激灵从床上跳起来,穿上鞋抓了件衣服就往外冲。 一拉开门,却看见陈解也正好从他自己屋里出来。 “你……”苏铮诧异地看着他,他已经回来了?她甚至毫无察觉,昨晚果然是睡太沉了。陈解快速说:“一切顺利,现在是出结果了,一起去看看?” 有他这句话苏铮的心也安定下来不少,看了下自己不整不齐的装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你等我一下,我去穿好衣服。” 等她打理好出来,刘琪和刘母,还有阿吉也都出来了,他们都紧张无措着,陈解同样告诉他们行动顺利,至于外头因何骚动却是没说,让大家都保持着不安出去才正常。 下了二楼便发现甲板上有好多人,大家都围在船舷边探头往下面海里看,好像发现了什么极为了不得的事,一个个表情惊骇,互相奔走议论。 “陈大夫,苏妹子,你们起来啦。”杨姐也在甲板上,身边围着两三个人正在商议什么的样子,看到苏铮他们下来就抬头招呼道,“把你们吵醒了真是不好意思。” 苏铮明显感觉到看到杨姐的时候,身边陈解身体一僵,一股阴冷冷又暴躁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好像他要冲上去将眼前的人狂凑一顿一般。苏铮心里微惊,忙不着痕迹地上前半步。把陈解挡在身后,问杨姐:“杨姐,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大家都如此惊慌?” 杨姐好像没注意到陈解的异样,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唉,你们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 苏铮五人就也到船舷边看下去,随即便都倒抽了一口气。 灰白色的海面上,一条一条的鱼翻着肚皮悬浮着,大大小小各种品种的都有,一眼望去竟是数也数不清。就好像一夜之间海里所有的鱼都阵亡了一般。 饶是苏铮早有准备也被吓了一跳,随即心里涌起一股不怎么轻松的喜悦,成功了。 阿吉说的那个传递信息办法。其实不能叫做确切的办法,而是一种提议,是永年的人曾经在海上遇到灾祸求援时用过的一种法子,即往海里投毒,毒死方圆多少的鱼。造成恐怖死鱼量,引起别的船只的注意,从而吸引船过来。 这种方法不能说一定有效果,但是在无计可施的时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他们商量许久之后才决定去试一试。只是陈解也说了,他们的药物实在太少,未必能取得效果。眼下看来,是成功了。 但这个最后不一定有什么作用的成功却是杀害了如此恐怖数量的鱼类得到的,让人看了总是不大忍心,所以苏铮心里并不多么好受。 “做、做到了。”阿吉恍惚地说,一道带着腥朽气味的风吹来。他脸一白,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这一吐。就好像是一个信号一样,很多人跟着吐出来,人的秽物和鱼尸体的腐败味混合在一起实在是算不得好闻,苏铮觉得自己也有些支持不住了,胃里翻滚起来。 杨姐面色难看,传令下去开船:“赶快开离这片海域。” 陈解一边拍着阿吉的背,一边小声对苏铮说:“没用的,我在船身上一周抹了一道药线,无论船开到哪里,船的周围都会被死鱼环绕。” “希望有人能注意到这里的异象吧。”苏铮低声说。可惜此时是冬天,航行的船只明显比其他季节要少,这几天他们这艘船也只遇到过一两艘船而已,而且都是远远擦肩而过。 “不过我粗略算了一下,药效只能支持一天,要是一天里还没有人来救我们……”陈解看了远处的杨姐一眼,眼里透出一股仇恨,道,“我们必须自救,她说要把我们送回桃溪,但这船其实一直在北上,这婆娘以为我们一个个都不懂方向似的,要是到了她的目的地,我们会怎么样不知道,船下面的人反正是要完了。” 船下面? 苏铮肃然道:“你昨晚下去发现了什么?” 陈解刚想说,忽然又停住了,看着一个地方,苏铮跟着看过去,原来是杨姐朝他们走过来了:“陈大夫。”她一脸正色地道,“你的医术应当很是不错吧,我们捕了几条死鱼上来,希望你能去诊断一下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它们的死亡。” 诊断? 陈解苏铮面面相觑,听所给人诊断的,没听说过给一条死鱼看死因的。陈解推脱道:“按理说这种事陈某不该推辞,但是陈某医术本来就未出师,只是会点皮毛,况且看鱼的死因这样的事,陈某从未做过,根本无从下手,实在爱莫能助。不如请几个经验丰富的老船工看看。” “老船工当然也会叫的,但你不是大夫吗,眼光自不是我们这等莽人可比的,有你把关我们也能多一份肯定。”杨姐不容拒绝地道,“死了这么多鱼,又是死在我们船的周围,衙门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派相关部门来调查的,我们要是能掌握先机,到时候不就多一份主动?陈大夫就是看着杨姐我的份上,也不要再推辞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陈解想拒绝也不行了,只能跟着杨姐离开,苏铮扶着阿吉,和刘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我们先回去吧。” 回到刘琪的房间——这间房俨然成了他们几人的大本营了,阿吉慢慢就恢复过来,不再吐了,他虚着一张脸,惶然问:“陈大哥不会有事吧?” 苏铮很想安慰他说。陈解只是因为医术被杨姐请去做专家顾问,但是这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是自欺欺人,杨姐叫做陈解时她就在旁边,杨姐的强硬、严肃,以及眼中微不可觉却确实存在的怀疑都像是一颗石子磕在心头。 她一定是怀疑什么了。 苏铮想了想问阿吉:“昨晚是你和陈大哥一起行动的吧?有没有被人发现?” “没有,我们一起去毒鱼,陈大哥要吊着绳子下到船下,将将在海面上方不知道做什么,我就在上面把风,一直没有什么发现。”阿吉慢慢地回忆说。“后来陈大哥上来说完事了,就叫我先回去,他还有事要做。然后我就偷偷摸摸地上来了,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后来陈解一个人到他觉得有问题的船舱里面去打探情况,那里他一定发现了什么确认什么,所以今天才会对杨姐像对仇人一样。只是苏铮不确定到底是陈解的行动被察觉所以他被杨姐叫走,还是单纯因为他懂医术。所以被叫去帮忙。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杀了那么多鱼有用吗?”刘母忍不住问,又唏嘘道,“真是作孽啊,死了那么多鱼,我刚才一看到我就……” 眼看苏铮脸色变得不好看,刘琪忙阻止母亲再说下去。尴尬地对苏铮道:“苏姑娘,我娘不是那个意思,他就是太急了。” 苏铮看了刘母一眼。她知道她没什么恶意,只是纯粹唠叨一句,但其潜意识里未必没有埋怨指责的意思在其中。真好笑,在外面忙的不是她,冒险的杀生的不是她。抓住这一线生机拼命努力的更不是她,现在却好意思埋怨他们残忍无情起来了。 就算没有这个意思。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苏铮本就有些心烦,听了这话更有种不待见他母子,觉得他们帮不上忙的感觉,正想说些敷衍的话,但瞬间心思一动,醒悟过来。 不行不行,现在危机未除,不能自己窝里先闹矛盾起来,大家都是一路的,闹得面子上过不去也不好看。 想清楚这些,她和声道:“能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接下去也只有等了。大家不要太担心,还是好好养些力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靠我们自己冲出去呢。” 说完这些她就回自己房间里去了,靠在床头她深深叹一口气,陈解一走,这商量事情都感觉没了伙伴,队伍里面也好像缺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她一个人能做什么?文不成武不就,也没什么手段,撑不起大场子,可如果只有她和陈解两人,互相配合一下,要夺了小船逃掉相信也不是什么难事,偏偏还有别人…… 苏铮想着忽然用力甩甩脑袋,不能这么想,她嫌别人是累赘,或许陈解还嫌她没用呢,这种优越心理不能有,也没道理有。 有人敲门送了早餐来,一碗粥一个馒头,东西不怎么好,但胜在热乎。虽然担忧了一晚上早已饥肠辘辘,但苏铮依旧没什么胃口吃,想了想,便进了系统。 ps: 最近看了一本超级牛掰的宅斗宫斗文,几张一高潮的那种,感触良多,回过头看自己的文,恍然发觉自己脑子转得实在太慢了,情节竟是无比拖拉。 很早就知道要在十一月一号上架,也猜测附近会有强推,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向读者展示这个故事的机会,所以在安排情节上纠结了很久。本来最好应该是直接上跟故事主干相关的情节,写边缘的枝枝节节容易显得散漫和不知所谓,可是恰恰好文章就在这时走到过渡的地方。 船上的段子我反复掂量了很久,写出来有没有必要,会不会好看。直接就开辟新大陆是可以,但总觉得少点什么,有些角色比如说陈解他们就引不出来,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铺垫吧,所以我写了,只是好像占的篇幅太大了,看看后台,前面几张的订阅不错,后面就下滑,不知道让多少人觉得自己被骗了,实在不好意思啊(╯▽╰) 觉得这一段太枯燥的同学可以跳过这里等几天再看更新,很快就会到新地图了啊,爱你们?? 第七十一章 败露 每当感到困惑、沮丧、孤单,或者百无聊赖的时候,苏铮就喜欢进入系统,这几乎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在她潜意识里,这个穿越之后莫名得来的金手指是她私人拥有的,是她的秘密。 在这个可能谁也不能相信谁也靠不住的地方只有系统会对她一如始终,不离不弃。 虽然,这个她还不了解、控制不了的系统,或许才可能在某天,如它离奇出现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让她所有的期待和积累化作流水。 她仍然是第一眼看到了个人中心。 姓名:苏铮 等级:1 能力值:8748 贡献值:1150 经验:11% 早在很久之前,她的等级就从光秃秃的0上升为1了。能力值本来已经涨得很高,但在某次兑换了摄像功能之后,一下子就少了近万,后来有劳动有使用,都是小幅度的升升降降。在能力值用完之前,贡献值基本都是不会动的,所以它一直在涨,在胡七弄堂里她也写过一些信件,再加上平时看书练字,现在已经有上千点了。 苏铮笑眯眯地看着它,有一种看着自己的储蓄步步增多的满足感。 进入已有兑换,因为升到1级,已有兑换里面多了5个选项,分别是她已经用过的棍子、绳子,都是每米每小时要花费10点能力值,不过外形都是可以根据苏铮的想象发生变化的,兑换点也会随之发生相应的小幅度增减。 此外还有三种,就是40点的黄瓜,130点的手电筒,1020点的感冒药。 这多出来的5样,对她来说都是很有好处的,或许给她添了方便。或是多了些口福,比如黄瓜,冬天可是很难吃到新鲜蔬果的。 可是眼下能用来解决困难的好像没有,苏铮有时候真希望自己系统里能出现一个大杀器,这样就不用碰上困境就一筹莫展了。 她兑换了一只热馒头和一根巴掌长短的迷你黄瓜,出了系统一口一口咬起来。本来不应该在有吃的时候还用系统里的东西的,但她现在心情不好,只有吃系统里美味又饱腹的食物才能好一点。 果然两样东西下肚,她整个身体都暖和起来不少,心情和精神也变好了一些。她想起陈解的话,划在船身周围的药线只有一天的时效,如果一天过了还没有人来救他们呢?的确需要准备自救的方案。可惜陈解当时没有把话说完,不然以他摸过船上情况的眼光,想到的计划一定会比她自己要切实许多。 苏铮在自己房间里做起饭后运动,忽然听到彭的一声,仿佛是凳子和人倒地的声音。她一凛神。再细听去,发现是阿吉房里发出的声响。 来不及细想,她赶紧跑过去,推开门一看,阿吉倒在自己房间里饭桌边,侧趴在地上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桌上是被打翻的粥,汤水正顺着桌沿滑下来。 苏铮心里咯噔一声,这不会是粥里下了什么东西。阿吉中招了吧? 她忙去扶起阿吉:“阿吉你怎么了?” 虽然是个清瘦的少年,但体重也挺沉的,还好苏铮力气不小,把他弄得坐起来,阿吉喘了口气。脸特别白,看清是苏铮后就有些吃力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我很饿,就吃了船上送来的粥和馒头,可吃到一半,我又想起陈大哥和那些鱼,心里难过,就吃不下去了,我想站起来,忽然脚一软,就摔了下来。” “脚一软?”苏铮问,“怎么会脚软?你还有什么感觉?” 阿吉感受了一下,道:“全身特别没力气,头昏昏沉沉的,还有,还有呼吸有些难受。”阿吉捧着自己的头,难受地说,“我好累啊。” 苏铮脸色撑下去,她基本可以肯定这粥和馒头里下了药了,只是不知道是致命的还是只是让人虚弱难受,是暂时的,还是需要什么解药来解。 她想了一下,忽然脸色一变,刘琪那里也有被送到早餐吧。 她忙推开刘琪房门,就见刘琪正焦急万分地守在床边,床上正是脸色苍白的刘母。苏铮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物,确实被吃掉了一部分。 刘琪见她进来,慌忙求救:“苏姑娘你来看看我娘,她突然之间说自己不舒服,头昏脚重,连坐都坐不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苏铮近距离打量了刘母一会,她也是喘气如牛,她问了几句,她都艰难地回答了,症状确实与阿吉一般。 苏铮凝重地问刘琪:“早饭你可吃了?” 刘琪一怔:“是食物的问题?我没吃,娘身体不好,我劝她喝了小半碗粥。” 只有小半碗粥吗?苏铮看了看碗里少掉的分量,确实不多,而馒头都还没动过。她道:“看来药下得很足。” 刘琪脸色大变,比他母亲还要惨淡,怔怔地说:“是我的错,如果我不劝娘喝粥就不会……” 苏铮翻了个白眼,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可一下子两人倒下,苏铮也不懂怎么治疗,也是束手无策,如果陈解在…… 她突然醒悟过来,难怪会在这时候给他们下药,因为陈解不在这里了啊。唯一一个大夫走了,他们四个就等于少了一个把关的人,就是饭里加的是砒霜,他们也不是照吃不误? 她重重咬牙,真是太卑鄙了。 “别慌!”她喝止刘琪,“阿吉也变成和刘大娘一样了,现在还好好的只剩下你我两人,要是在自乱阵脚那就真的没救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搞清楚他们给我们下药是为了什么。” 刘琪被唤醒了一点,他急切地问:“那你说他们是为了什么?” 苏铮号了一下刘母的脉搏,又计算了一下她的呼吸频率,观察了瞳孔嘴唇颜色,沉着脸说:“如果是要害我们性命,那现在他们应该更严重才是,但你娘生命体征都还算正常,看来他们应该只想使我们失去行动能力,好困住我们。”她转了个圈,忽叫道,“不好!” 如果是为了困住他们,那么应该有人在暗处等待,一等药效起作用就冲进来…… 刘琪还想问苏铮是什么不好了,楼梯口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苏铮几乎是没有迟疑地,抓起那碗还没有吃过的粥就倒进了房间角落的马桶里,急急对刘琪说:“快装作和你娘一样!” 刘琪也不笨,一听就明白了,马上在床边歪下去,苏铮不敢停留地奔回自己房间。几乎是她刚关上门,上楼的几个人就冒出了头,她也同样把自己该喝的粥倒进马桶,还没忘记抹了些汤水在筷子、嘴唇、桌面上,是场面看起来更逼真,然后就半歪在桌上,装出气喘吁吁眼无焦距的样子,为了是自己气色看上去更像,她还用力在自己腿上掐了一下,生生把自己疼出汗来,身体轻抖,脸色煞白煞白的。 她刚装好,门一下子被人推开,两个人进来架起她:“带走!” 苏铮惊恐地看着他们,愤怒而无力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杨姐出现在门口,一张涂着厚胭脂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盯着苏铮说:“我想要做什么?好你个苏平安,我好心救你们,你们几个白眼狼却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怎么害我,陈解已经全都招了,海上的鱼是你们弄死的,你们想要把别的船吸引过来!” 苏铮喘了口气:“是你言而无信,你说,要,要送我们会桃溪,却一直没有那么做,我们只是想另找一条船,送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又碍着你什么事?” “想要换船,也要看我这个救命恩人肯不肯。”杨姐走进苏铮,看着这个弱小苍白却颜色不俗的少女,眼里冒着阴火,低声说,“我知道陈解在找什么,刚才问他他不肯说,我只好将他在意的人扯出来,他全都交代了,你们既然已经知道我船上的秘密,就别想活着从这里出去。” 苏铮心里沉下去,原来陈解的师父真的在这艘船上,这难道真的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贼船? 她问:“陈解现在呢?” 杨姐笑道:“你还有心思问别人,还是留点时间想想到哪里投胎吧,来人,把他们给我丢到海里!” 苏铮猛然抬头,恨怒的眼神让杨姐心里没来由感到一阵慌张。杨姐身边一人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杨姐白天会被很多人看到,影响不大好吧?” “那就把他们关起来,天黑了再扔下去!”苏铮被架出去,她看到阿吉、刘琪、刘母都和他一样被拖出来,每个人都保持着清醒,但每个人都无力挣扎,惊恐、绝望、悲戚、愤怒,诸多情绪涌上来,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精彩。 而就在这时候,下面有人匆匆上来禀报:“杨姐,远处有一艘大货船,好像正朝我们这里开过来。” 杨姐脸色一变:“是什么船?” “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官船。” 杨姐真想一脚踹过去,官船身上就会标明官府的标志吗?她恨恨地指着苏铮他们:“都是这些混蛋,给我好好地教训他们!”说完就急忙下了楼。 第七十二章 抓过来 阴暗而狭小的空间里,气流很沉闷,地上都是湿黏黏的,并且冰冷粗糙,人就这么被横七竖八地扔进去,几乎没有翻身的余地。 苏铮动了动被反绑住的双手,绳子捆得很紧,只要稍微动一下手腕上就是火辣辣的疼。 疼的不止是手上,脸上被扇了好几个耳光,腹部被砸了两拳,背上更是被踢了好几脚,苏铮全身没一处不痛,尤其是胃里面,想吐又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很难受,渐渐地就变成了极度的寒冷。 “你,还好吧?”被扔在旁边的刘琪低声问道。 苏铮困难地抬起被打肿了的眼皮,看了他一眼,隐约见到也是鼻青脸肿的,不由笑起来,这一笑就觉得更疼了。 “还行,死不了。”她龇牙咧嘴地说。 又看看另一边,刘母已经昏过去了,她年纪又长,又病又没力的,刚才倒是没人打她,只是这妇女看到自己儿子被殴打的样子一下子受不了自己昏过去了,而阿吉倒是结结实实地被招呼了好一顿,他是中了药的,这时候也闭着眼完全没了声响,不知是不是也昏迷了。 苏铮忽然问:“刘琪,你恨不恨我?” 刘琪怔住:“何出此言?” “若不是我和陈解设计的计划,或许现在你和你娘就不会受到这种苦了。” 刘琪苦笑一声:“在这种船上,就算能得一时安逸,以后呢,没有你们两个,我和娘最后的下场也不见得会好,反而是完全在等死罢了。” 苏铮闷声笑起来。 “怎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你这书生有时候看上去呆呆愣愣,很迂腐的样子。偶尔又挺让人刮目相看的。” 刘琪顿时涨红了脸。 任谁被说是迂腐都不会高兴的,尤其他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年轻,这个年纪的人更愿意听到“有干劲”、“能冲”这样的评价。 不过昏沉沉的光线里他的脸色苏铮根本看不到。 过了这么一会,苏铮觉得双眼能适应这种昏暗了,便转着脖子打量起来。这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空间,好像是用来存放货物的,靠近门口的仅剩空间用来放他们几个人实在是有些拥挤。 她慢慢撑起身,靠着木板墙壁喘息了一会,将腹部背部的肌肉因为这番动作而导致的痛楚平息下去,才从木板缝里张望出去。 有一种浓郁的霉朽不畅通的气味从那边传过来。苏铮嗅了一会,微微有些变色,对刘琪道:“你过来闻闻。” 刘琪不明其意。但还是凑过去闻了闻:“怎么了……好像有一股骚臭味。”他不解地问,“是什么气味?” 苏铮嘴角微微弯起:“我们现在是在船的货舱里,要是我猜的不错,这股骚臭味应该是人的粪便味,以及汗臭味之类的。” “嗯?” “陈解怀疑过这艘船上藏着不少人。而他的师父师妹可能也在其中,所以他才坚持搜索这船的,今天早上看他的样子,应该是确定这件事了,所以在离我们不远之处,应该还有不少一样被关着的人。” 刘琪大张着嘴。半天才说:“贩卖人口?” “你也知道这个?”苏铮说,“八九不离十了吧,船就这么点大。没有多少能藏人的地方,你说要是我们能煽动所有人一起来,最好还找到陈解,有没有可能打一场翻身仗?” 刘琪更是震惊,深吸了一口气。犹豫地说道:“可不是有船过来了吗?我们还需要冒险吗?” 苏铮轻嗤一声:“谁知道过来的是什么船,要是那船停也不停呢?要是他们停了却被杨姐哄骗走了呢?我们一个都不在外面。连求救都没办法,指望别人因为几条死鱼而大肆搜船吗?” 她随着船身的摇晃而轻轻晃着,目光冷漠而难掩焦躁忧虑,她是真的不想死在这个地方。 嗤的一声,什么东西割断的声音,她解放出绑在身后的双手,揉了揉淤肿的手腕,刘琪惊讶难当地望着她:“你,你怎么……”被绑的时候是被搜了身的,谁能没有利器仅靠一身力气就挣脱开粗大坚实的绳索? 苏铮晃了晃手上的水果刀,冰利的反射光几乎闪花了刘琪的眼睛。她探身在他身后割了几下,将缚住他的绳子也割断,接着又解除脚上的。 苏铮站起来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发现身上虽然都是些皮外伤,但是疼起来也非常难耐,已经影响到了行动。 她跨过刘母和阿吉的身体,趴在门上听外面的声音,怕只怕外面有人守着,不过刚才她和刘琪讲了那么久的话,虽然声音是一直都压得很低,但一直没有人来制止,外面应该是没什么人的吧? 刘琪将母亲扶起来靠坐好,看着她憔悴的睡颜,心里一阵阵紧缩,想要逃出去的愿望越来越强烈,走到苏铮旁边道:“外面是落了铁索的,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他们上锁的声音了。” “要是能引他们过来开锁就好了。”苏铮喃喃地道。还是破坏木板墙壁从那里出去? 正在衡量,外面忽响起说话声:“李叔叔,要是杨婶婶知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她非打我不可。” “杨姐哪舍得打我们燕子哩?我就是来看看那几个人的倒霉样,你不知道,他们真是害死叔叔了,你还有一个叔叔两个婶婶到现在还生死不明呢,我要是不出这口气,我,我就是睡觉也睡不着啊。” 苏铮刘琪对视一眼,苏铮示意刘琪躺回去,自己则藏身在门后,等了不到一会,两个说话声越来越近,就贴在门口了。那个男人讨好道:“燕子乖,把门打开吧?” 女孩子不情不愿地哼哼两声,接着是开锁的声音,铁索拉动,门被推开来,外面的橙色灯光落进来,有些刺眼。 苏铮眯起眼睛,在男人探头进来,脚也伸进来一只的时候,伸脚在他脚下一勾,同时一拳撞在他太阳穴上,趁着他摔落下去的时候把他往地上一扑,使他面朝下,自己就坐在他背上,水果刀抵在他脖子后面:“不许动!” 骤发此变,女孩子愣了一下就要大叫起来,这个时候刘琪倒也机灵,快速从地上窜起来,抓着她女孩子捂住她的嘴:“别叫。” 说是女孩子,其实就是个五六岁的女童,很容易制服的,可刘琪怕伤到她,手下力气没敢用大,他又高估了自己,是以那女童挣扎起来竟就给她挣脱了:“救命啊,救命啊……” 刘琪吓了一跳,忙又逮住她,任她拳打脚踢就是不放手,苏铮气得不轻:“堵住她嘴啊!” 刘琪“啊”了一声,一急之下把手臂横到女童的嘴里让她咬着,就把她卡在自己手臂和身体之间,再也喊不出话来。 而苏铮那边就是那么一松神,已经制服住的男人忽然夺回自己被压住的手,反手一甩,重重甩到苏铮左脸上,苏铮不防,被甩出去滚了一圈,手上水果刀也脱飞了,她急忙要爬起来,男人已经压上来,有力的手直接掐住苏铮的脖子,把她往死里暗:“臭娘们,竟敢暗算你大爷!” 苏铮快要窒息,她认出这张脸了,是小船上被抓住的那个男乘客,也是和他们一起被救上这条船的人。果然杨姐和那帮劫船犯人是一伙的。 她两手抓着那人掐自己的那条手臂,希望减轻脖子上的压迫,可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男人的力量和体重一齐落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几乎要碎掉扁掉了,她死死瞪着上方的人,脸憋得涨紫,右手离开他的视线,准备再从系统里召唤出一把水果刀。 就在这时,男人头部忽然被重重敲了一闷棍,那力道直接打得他跌落一旁,原来是刘琪看苏铮不敌,放弃了手中的女童,从地上抓起一根木棍就从背后给了男人一下。 “快跑啊!”刘琪大喊,追着男人劈头盖脸地一棍接一棍打下去,打得男人痛叫不止,愣是没有爬起来的机会。 苏铮捂着自己的脖子,撑着墙从地上歪歪斜斜地站起来,靠着喘息了两口,忽然目光一狠,上前抓过刘琪手中的木棍,深吸一口气,在男人即将爬起来的时刻,高高抡起,重重砸下。 彭的一声,男人立时扑倒,干脆得不能再干脆。 刘琪张着一张嘴,看傻了。 苏铮丢掉木棍,右手在身侧动了一下,又捏住了一柄水果刀,朝女童逃跑的方向甩了过去。 这是一条窄窄的走道,阴暗,弯曲。 苏铮的手势有如在河边打水漂,只是有力迅疾得让人还来不及没看清,那刀子就划过极致的白光射了出去。 刘琪大叫起来。 又戛然而止。 水果刀就钉在女童前方侧边的墙壁上,入木三分,尾端剧颤。女童怔愣着,一下子瘫软在地,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苏铮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喘息,面如金纸,汗如雨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道:“把她,抓过来。” 第七十三章 奇兵 刘琪愣在当地,顿了两息才迈着僵硬的步伐向女童走去,可是他才踏了一步,走道的出口,那扇被女童和男人进来后故意关起来的门突然被重重拍响:“里面怎么回事?快开门!” 这样粗鲁焦急的声音,是船上人的,这里的打斗被察觉了! 刘琪陡然慌张起来,无措地看着苏铮:“怎么办?” 苏铮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下门,然后看向落在不远处的水果刀,刘琪跟着看去,像是会意了什么,跑过去抓在手里,不是交给苏铮,却是自己双手举着冲到门前,刀尖对着开始被撞击的门,大喊道:“你快逃!” 能逃到哪里去?苏铮看看四周,后路被各种杂物堵住,根本无路可去。她撑着膝盖努力把气喘匀了,喉咙好像还有一把钳子在狠命夹着,很疼很烫,想要烧起来一般,吞咽都困难。 她一步步走到女童身边,以身体挡着,左手罩上扎在墙壁里的水果刀,水果刀突然从那里消失,随即又出现在右手里。 在等级升到一级之后,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刀棍等物从系统里拿出放回,而且消耗的能量值也不再是以小时为单位,而是用多久算多少的能力值,方便了很多。 做这些的时候她不经意地转了下头,通过走道墙壁的缝隙,居然隐约看到外面的海水停歇着一艘大船,她惊了一下,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期冀:“刘琪,我们努力冲出去,有旁的船在!” 苏铮说着抓起女童的肩膀,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挟持着,才做完这个动作。不甚牢固的木板门被撞开来,冷风呼啸而入,外面三四个人看到她和刘琪两人都吃了一惊,随即一拥而进,为首的叫道:“快抓住他们,去报告杨姐!” 苏铮提着女童叫道:“别过来,不然刀子无眼!” 对方怔了一下,刘琪趁着这个机会从他们的间隙间往外冲去,有人反应过来一把拦住,他就不管不顾地挥刀子。一边疯狂大叫:“救命啊,杀人啦!可有人听见来救救……唔!” 一只拳头砸进他腹部,那人又一记横拳把他给打翻。几人顺利地围向苏铮,苏铮向后退去,想喊,无奈嗓子里实在喊不出高声来,手中的女童倒被眼前的情状惊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哎呦姑奶奶,快别哭!”对方大急,“快先关上门。”但是他们还没来得及关门,外面就也一连串地响起来:“救命啊,杀人啦!快来救人啊!” 随即是喝止声,大骂声。解释声,嘈杂的脚步声,各种各样的推搡叫嚷。走道里几个人面面相觑,门又哐地被人踢开:“里头的人都别动!……啊,苏姑娘,真的是你!” 苏铮惊疑地抬头望去,此时外头光线还很亮。和着寒风逼得她几乎睁不开眼,但她还是看清楚了。带着好几个人堵在门口的竟然是三奇。 三奇看清了走道里的情况,当即大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可还有王法,把这些个歹徒都抓起来!” 接下来的事简直如同一场梦一般,苏铮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几乎要把自己逼入绝路的人被一个个地打翻在地,制服起来,她和刘琪刘母以及阿吉都被人接出去,乘着小船去了旁边的那艘船上,有上了年纪的大夫来给他们疗伤治病。 苏铮身上的瘀伤被揉上药酒,又喝了一碗药喉咙里舒服了很多,大夫叮嘱她要好好休息,就赶紧去了下一间房去给刘琪治疗。可苏铮如何能休息得了,她怔怔地看着四周,耳里听着杨姐那艘船上传来的喧哗喊叫,正想要去看看情况,三奇从门口进来了:“苏姑娘,感觉怎么样?”看看她脸上的伤,很气愤地说,“杨花子那伙人实在是胆大包天,你放心,徐叔正在那边处理,定叫他们一个人都逃不走。” 苏铮想了想,杨花子说的应该就是杨姐,她压着声音,尽量不使声带颤动得太厉害,牵扯起来喉咙会痛,问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被问到这事,三奇愧疚难当地说:“这事说起来都怨我,当时居然给你们姐弟安排了那种不牢靠的船,两天前你们那条船上有两个船工顺水漂回去,给人救起,我们才知道原来你们出了事。” 船被不法之徒劫去,还在小鬼滩遇难,这事一经传出几乎整个庚溪镇都轰动了,徐老大正在各大码头忙事情,当然是第一时间听说了。 “徐叔将我狠狠教训了一顿,说你们三姐弟是从我手上出了事的,我们不能不管,当即就开了船出来援救,一路找下来别的人倒是找到两个,可就是不见你们姐弟。”三奇低落地说,眼睛几乎不敢看苏铮,“我当时想,再找不到你们,我便跳下海去,拿命赔了你们。” 苏铮眉毛一动:“后来呢?” “昨晚上起,我们发现海面上有许许多多的死鱼,徐叔道事有反常即为妖,便顺着追下来,在一个时辰前终于发现了那船。”三奇隔着窗指指杨姐那艘船,神色亮堂而激动起来,“徐叔和那杨花子以前也算打过交道,便过船叙话,话语间杨花子神色闪烁,显然是隐瞒着什么事,我得了徐叔的暗示,便带人在船上暗暗地观察起来,没成想竟真的找着了你们。” 很高兴的样子。 苏铮点了点头,忽然问:“你们过来的路上找到了几个人吧,其中没有我弟妹吗?” 三奇歉疚地摇头:“没有,是一男一女,说是你们船上的普通船客。” 苏铮惊道:“一男一女?带我去看看,劫船之人便是两男两女,其中一个男子还在刚才你们抓起来的人中。” 三奇一怔,恼怒道:“怪不得他们一个劲吵着要下船,我看着就不像个好的,原来是做贼心虚。苏姑娘你不用去了,我自去好好审审他们便是了。” 话未说完,那边船上便发出一片轰然的大哭大叫声,三奇脸色一僵,叹道:“大约是船舱里的人被救出来了吧。” 苏铮不解其意,站起来推开窗户,杨姐的船正遥遥可望,甲板上从底下出来一个个蓬头垢面的人,有的是自己奔出来的,有的是被抱出来的,多是十来岁大的女孩,场面很是骇人,顺风送来一阵阵骚臭味,正是苏铮先前被关着时闻到的那种。 苏铮微微变色,吸了口凉气问:“船底下竟真困着这么多人?” 三奇走到她旁边看着那里摇头:“是啊,这个杨花子也不知那根脑筋搭错了,竟去干这种事,她一船的人这次怕是都难逃一死了。” “这么严重?” “嗯,绑架贩卖人口在我们景朝可是一等一的重罪。” 苏铮往那里望着,忽然看到一个和陈解很像的背影,他好像扶着谁,正想找个地方坐下的样子。 苏铮看了一会,确定那人就是陈解,对三奇说:“三奇,那人是我的朋友,能不能让他过来,我看他扶着的人好像受伤了。” “成。”三奇爽快道,“我马上去安排。” 过不多久,陈解带着一个人登上了徐老大的船,苏铮迎着海风在甲板上等他,陈解看到她并不意外,也不多话,快速说:“我师父数日未进水食,身体已经虚极,可否给他弄点粥食和一个避风休憩之地。” 三奇在一旁听着,不等苏铮说话,就手一挥对身旁手下道:“还不快去准备!”转头对陈解道,“这位大哥,尊师吹不得风,快请进来吧,船上多的是空房,马上就能躺下。” 这样的热情倒是让陈解诧异,他点点头:“多谢。”抱着怀里的人步履匆紧地进去了。 三奇把陈解安排在苏铮隔壁间,之前那个大夫又被喊过来,把了脉道:“患者数日绝食,又在阴寒之地久待,好在他自己医术不错,金针封穴没让寒气侵入肺腑,快在屋子里升起炭火,再送清粥过来,让他先润润胃,养养精气,再进药汤。” 陈解连连点头,床榻上的中老年男子此时睁开眼睛,虚弱地露出一个笑:“多谢了。”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出去写药方去了。 三奇把屋子里布置好了,看看没自己的事,也出去了。 苏铮正也要走,陈解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和脖子上的指印,沉着脸问:“他们还对你动手了?” 苏铮摸摸自己的脸:“我护住了要害,只是皮外伤。”她沙哑着声音问,“你师父……” 陈解回头看看自己的师父,示意苏铮出去说,出去关上门,陈解往别处走了几步才说:“我之前不是怀疑我师父师妹在船上吗?昨晚上我潜下去,费了不少力气才寻到我师父,还好师妹留在桃溪镇没过来,不然……” 他压抑了一下,才继续说,“那个杨姐没安好心,掳了许多清白姑娘家不说,还想制出害人的毒药,只是她手上没高明的用药者,正巧那日我师父从桃溪镇独自回庚溪镇,船上碰上了杨姐,那女人见师父身带金针,便诓出了他医者身份,又骗他说自己船上有个重病将死之人,师父心慈,便跟了过去,结果……” 第七十四章 战舰 结果发生了什么苏铮也能想象得出来。 一定是陈解师父不肯就范,以绝食相逼,而杨姐他们又怎会在乎这么一个人,想绝食就绝着呗,死了也是活该。 而陈解拾到的几根金针,大概是其师反抗时遗落的。 苏铮安慰陈解:“人没事就好,杨姐那边,相信会绳之以法的。” 陈解点点头,想到了什么,问道:“你和这船的主人很熟?” “倒也不算很熟,以前认识,我之前上了那条船可以说是他们给安排的。” 陈解欲言又止,最后说:“他们不像是普通人,你自己注意。” 以陈解的见识,自然看出无论是徐老大在那条船上的不容抗拒的手段和气势,还是这艘船上的各种明里暗里的布防,都不是寻常船家能布置得起来的,不经意间他就能嗅到道上的味道。他不甚了解苏铮和船主的关系,叫她小心吧,好像要离间似的,叫她努力处好关系吧,就更奇怪了,是以最后只能是一句“注意”。 苏铮心里却是一暖,徐老大不是寻常人她早就知道,但陈解的提醒还是让她很受用,这人是真的关心她,突然之间她有一种两人共经过患难的认知,看陈解的目光要比之前亲近不少。 不过她心里也是有疑虑的,三奇对她的态度着实比以前要热情不少,好像恨不得事事依着她似的,可在她为他们办好事情之前她都不曾得到过这样的待遇。 为了她一个不知生死、并且没有什么作用的人,三奇也就罢了,徐老大可能放弃在庚溪镇的事务,而坐着艘船大海上漂扬着找她吗?想想也不可能。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三奇退出去,正好看到徐叔从小船上渡过来,忙过去迎接:“徐叔。已经通知官府了,我们可还要在这里等着?” “再等等吧,总要官府来了我们才好走。”徐飞踏上甲板,面色有些不善地问,“她没事吧?” “被殴打过,不过就是看着惨了点,孙叔说只是皮外伤。”孙叔就是那位大夫,“不过喉咙被掐得太厉害了,可能会伤到声音,又差不多是换声的年纪。怕是以后……” “尽量治,用最好的药!”徐飞拄着单拐,微跛着脚走。有些花白的眉头锁着,三奇赶紧跟上,他知道徐叔在为什么烦心,他自己也是心有戚戚焉的。 谁知道这次差点在这里栽了跟头。 刘阳倒了之后,琅家也撤了。庚溪镇势力重新洗牌,徐叔没放过这个机会,虽说庚溪地小且偏,但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蚊子腿也是肉,有一个好的。对将来的发展是极有好处的,近来徐叔在庚溪镇也确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直到,被那位季师爷暗里打击了两次。 庚溪镇没人知道季师爷是什么人。但徐叔知道,没人会把季师爷的说话做事放在心上,但徐叔会。 季师爷好像对徐叔有些不满,徐叔一夜未眠,仔细回想自己如何得罪对方了。若说是因为插手刘府的事,但对方当时没有发作。便是应当不介意的,没道理拖了这么久才不痛不痒地拍打几下,这是大权大贵者不屑为之的伎俩。 琢磨了又琢磨,联系着季师爷的几句指桑骂槐的话,才意识到,人家可能是恼了利用苏铮进刘府偷窃这件事。 徐飞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更多是好笑,季师爷那样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姑娘特地地跑来敲打自己。 可事实就是如此,不然不会有“仗势欺人,毫无风度”这般的话。 他醒悟过来时,苏铮已经被送三奇送出庚溪,坐的却是那样的船,不过都已经那样了,莫不成还将人追回来,给换一艘富丽堂皇的? 他想着以后到了桃溪自己多帮衬人家便是,谁知没过两天却是出事了。 坐了坏船不要紧,但人从他们这里出去才出了事,这问题就严重了。季师爷的态度,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她背后那姓颜的贵人的态度,而又有谁知道苏氏女与那位颜公是什么关系? 徐飞不愿冒险,也冒不起险,以他今时今日,颜公子只消一句话下来就能令他所有作为付诸东水,而究其原因,只是因为欺负过一个小女孩,那真是要笑死人了。所以他亲自出来找人,万幸的是,被他找到了,不可挽回的局面并未发生。 唯今便是将这件事造成的不良影响压至最低,其中最要紧的莫过于苏铮安然无恙。 想到这里,徐飞道:“去问问苏铮她弟妹的下落,需要出力之处尽管提。此外便探探她的口风,看她与颜……罢了罢了,这个就算了,你去吧。” 远处海面上隐约地出现一艘船的轮廓,徐飞瞥了一眼,忽然觉得不大对,定睛看了片刻,道:“那是官船?” 三奇望了望:“不对啊,我们方才派人去报官,这时候都还没离开多远呢,官府怎么会来得这样快?”话虽这么说,但他过了一会忽地凛然一惊,“徐叔,那是战舰!” 那径直驶来的的船规格与民间船只大不相同,船身瘦长船头尖锐,甲板上甚至还有矛枪齐举的武夫模样之人,竟是军方才能使用的战舰样式。待到近处,又发现船上扬着一根旗帜,上书一个又黑又大的隶书的“荆”字。 景朝有律,但凡外出办公的官船,在非头特殊情况下,需扬名自己所属地区,那艘船上的“荆”字,若非私家姓氏船号,便只可能代表着荆邑县。 然普通官船与正规战舰却又有莫大区别。官府之下设有官船,系官员办公出行、衙门海上执法时所用,战舰却是等闲不会出动,除非在军队海上例常巡逻、有水寇入侵之时,或是军方大人物自水路莅临,需迎接时…… 而在荆邑县拥有海上战舰的,便只有设立在县中心的桃溪镇的舟师。 徐飞皱起眉头,那战舰笔直开赴此处,就像认准了这里一般,他看看旁边正因为各种喧闹抓捕而动静尤其大的船只,如果是注意到这里的动静而开过来一探究竟,也不是说不通…… “让底下人收敛点,一会儿事实如何就如何作答。” 三奇应了是,遂又赶紧坐小船到旁边船上去安排。 战舰渐渐开进,放缓下速度,但因其航行而推近来的浪潮还是叫这边两船都晃动起来。大家惊异地看着那气势肃然的战舰,上方矛枪都一致地对准下来,做出雄浑威严的架势,一个穿着正统戎装的男子负立于船头,其身后副手沉声喝问:“本驾为桃溪舟师陶亦然别将例行巡逻,前方是何船,为何如此喧闹不休?” 陶亦然?徐飞消息灵通,一听便知桃溪舟师里确实有这么一个别将,而且据说还是一个很有本事、只是因为性情原因才屈居小地别将的人,立即打了一揖,回道:“回陶别将,小人本是庚溪镇之人,日前一艘自庚溪镇出航的客船于海上失事,因船上有小人友人,便开船出来寻找,不想途中遇见一艘大有可疑之处的船只,一番查探之下竟发现是一艘贩卖人口的不法之船,小人便设计拿下了其首领,并已报官,陶别将来得正好,还请陶别将主持大局。” 一面说着,一面一手引了陶亦然向旁边的船上看去。 果然那里一片形状狼狈,似被关押了数日的女子们大喊救命,而原本杨姐的人无论是否已被逮住,皆是面色惨白惶惶发抖,有几个见势不妙便跳海逃生。 陶亦然一看,哪里还有不清楚,大怒道:“大胆贼子,来人,将这些歹徒全部拿下!” 战舰上作武夫装扮的都是训练有加的水兵,得令之后便是跳水的跳水,登船的登船,迅速控制下局面,徐飞的人便悄然地退离下去。 这时却有一个衣装凝练相貌不凡的年轻女子从战舰里快步走出,扶着船头横栏大声问徐飞:“阁下说的那艘失事的船可是二十五日自庚溪镇出发的?” 徐飞一怔,道:“不错。” “那你可找着船上落水之人了?我也有朋友在……”女子突然看着一个地方,露出惊喜的神情来,喊道,“苏铮!”便自张臂战舰上一跃而起,在两船的船舷上各自踏了一下,有如一只鸿雁稳稳落下。 徐飞心里暗赞一句“好功夫”,随之看去,便见苏铮已经从里面出来,看着那女子也是激动不已。 “赵姑娘,你怎么找来了?”苏铮从刚才战舰出现便在暗处观看情况了,直到看到赵素华的身影才意识过来,这是人家安全出后出来救自己了,心中着实又惊又喜了一番,连喉咙口的不适也不觉得了,看看她的身后,急声问,“赵姑娘,我弟弟妹妹呢?” “你放心,他们好着呢,如今人已在桃溪镇,我让琪琪照顾着他们,就是担心你,整日茶饭不思,就差以泪洗面了。”赵素华主动拉着苏铮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见没有缺胳膊少腿,心里放心下不少,可是望着她脸上明显的伤痕又是秋眸圆睁,“你发生什么事了?这伤可不是海上漂流能得来的,有人虐打你了?” 第七十五章 到桃溪镇 苏铮想起刚认识时的赵素华。 她一直是比较稳重的,在天真直率的赵琪琪的面前,扮演着内敛懂事的姐姐,而现在却怒冲冲地圆瞪着双眼,恨不得把打了苏铮的人抓出来痛殴一顿一般,竟很是可爱。 苏铮不由笑了,觉得她们两姐妹还真是挺像的,她把自己受伤的原委简单说了一遍,赵素华一时怒不可遏,不过看到贼船上陶亦然的人已经控制住场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冲上去自己把贼人拳打脚踢一番,便道:“你等一会。” 她又去了陶亦然身边,和他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陶亦然连连点头,随后她又满意地回来:“苏铮,陶大哥说这件事一定会秉公办理,衙门里的刑房等着那些贼人呢,事后会有什么结果也会通知我们,你放心,一定会为你出气的。” 看来杨姐他们要在刑房里受些罪了。 苏铮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赵素华会为她去要求这种事,不过她一点也不会同情,此次若是被杨姐得逞,她一行人会丧命不说,一船的无辜女孩都不知要沦落到何等境地,这样轻贱人命的行为,死有余辜。 不过,赵素华叫那个陶别将为陶大哥,又能坐着战舰以如此大派场来找自己,看来确实是大有来头。苏铮惊异的同时,心底也有着感动。 “好了,这里的事交给他们,我们快去桃溪吧,你弟妹再见不到你只怕要哭坏了。”赵素华道。 苏铮也有同种想法,现在只有三艘船,杨姐的船自然不能再坐,战舰要留下来善后,唯一能载她们走的只有徐老大这艘,苏铮四下寻找徐老大和三奇的身影。正好发现他们和陶别将说完话走过来,徐飞道:“这里的事已经交托给陶别将,只是这种事应该由治上管辖,陶别将要在这里等官府的人过来接手,我们先回桃溪镇,之后还去录一下供词,两位意下如何?” 他的语气简直可以说温和,一双深邃的眼睛在赵素华脸上不着痕迹地转过,显然也对这个能和军方别将攀上交情的女子有些好奇。 苏铮道:“我们当然没有意见。” 跟陈解说了一声,又把和他们一起获救的船家及两个船工也叫上船――苏铮此时才知道她在船舱走道里被逼入困境时。外面喊“救命”的人便是他们三个,原来陈解昨夜潜行之时已和他们商量好,紧要关头要他们帮忙的。若非他们机灵,以呼救吸引当时正在暗暗搜查的三奇过去,苏铮也不能及时得救的。 之前杨姐嘴里说要将苏铮他们送回桃溪,但船一直悄悄向北走,早已走过桃溪镇的位置。此时掉头回去,航行了十多个时辰,终于在第二天清晨慢慢驶进桃溪镇。 苏铮站在船头,简直要给眼前的场景看迷了。 沿途河道两侧是连绵的垂矮房屋,有的堪堪临水而居,有的前方留出一溜儿空地。做生意、唠嗑、搬运,街头喊街尾应,热闹得不可开交。一个城镇的富饶与活力、古秀与朴实,就这么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面前。 而叫苏铮震惊激动的,却是那河道上数不胜数的装满坛、缸、壶、盆、钵等紫砂制品的大大小小的船只,两岸也摆满这些货物,多得几乎要挤下水去。 放眼望去。甚至于一些房屋、牌楼也是用紫砂陶建成,街道上到处是陶器店。乃至商铺的字号。房屋的门窗,以及桥头的立碑,树下的座椅,都有不少是以紫砂陶为原料制成的。 苏铮张大了嘴巴,这简直是一个紫砂的国度,随即她就有些抑制不住地心旌飘摇起来,好像学子来到了理想大学,好像朝圣者来到了圣地那般,虽然没有明确在心里承认过,但她早已将紫砂当做今后的职业,乍然到这么一个气息浓郁之处,竟隐约有一种做上名手大家的冲动…… “很吃惊对不对?”赵素华来到她身边,笑着看着四周,“几天前我刚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这里紫砂是一种标志,一家独大的产业,几乎所有人都在围着它打转,无论是生活是作业,休息还是忙碌,你都很难找到一个没有它的地方,难怪人们都称这里叫做‘陶都’。” “陶都?”苏铮喃喃道,在她那个世界,也有这样的地方,但其风采她从未亲眼领略过,即便是有,也是经过现代化改造的,而眼前这样的原滋原味让她有种置身梦中的错觉。 她轻吸一口气,忽被呛得咳起来,几乎不能弯下腰去,但又不敢咳得太用力,因为喉咙实在是太痛了。 赵素华担心地拍抚她的背:“你要小心点,这嗓子要好好养着呢。” 苏铮抚着喉咙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紧,她这喉咙先前被掐坏了,不知是伤到了哪里,又干又疼,还惹得声音嘶哑,昨晚更是咳嗽起来,别提多难受了。 “不说这喉咙,就是你这张脸,给婉约团子看到绝对要吓一跳。”经过一天一夜的修养,苏铮脸上的淤青变成了青紫色,虽然是好转的趋势,但看着越发骇人。 “总不能叫我把脸包起来吧。”苏铮无所谓地笑着说。 “注意,前方永兴码头就要到了,大家带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船。”三奇在甲板上扯开嗓子喊。 喊完没多久,阿吉第一个从船里冲出来,又叫又跳:“到了?终于到了?”他在被殴打中伤了一只手,此刻用纱布缠得老粗,在那里挥来挥去十分滑稽。 船家和两个船工笑容满面地出来,望着前方开阔起来的景色感慨万千:“菩萨保佑,我还以为不能活着踏上这片土地了呢。”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陈解扶着他师父慢慢走过来,这位约莫四十岁的大夫叫做陈易,因为受寒过重,此时裹得层层叠叠颇为夸张,外头还披着一件灰褐色的大氅,动作不十分利索,笑容虚弱而和善,“今日正好是大年三十,正好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这示意着我们大家扫去晦气之后,来年更加红火啊。” 这番话说得大家心头舒畅,苏铮转过头看着前方一个大码头熙熙攘攘,热闹无比,嘴角不禁弯起,忽然身边一暗,却是刘琪。 刘琪目视前方,沉默了一会忽然说:“我本以为来到这里会十分局促慌张,但不知为何,此刻我心里竟安稳得很,感觉什么都不怕。” 想到刘琪的身世,苏铮有几分理解他的心情,哑声道:“因为生死的考验都经历过了啊,这世上还有什么坎比死亡更可怕艰难?” 刘琪一愣,身旁少女的发丝被寒风吹得扬起,眉梢幽静,瞳孔清澈,脸上青肿无比刺眼,却不能掩盖其素净的沉着之气。他心底好像有一根弦被温柔地拨动,恍然间似乎了悟了什么,最后一分不确定和惶惑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什么尹家吗?要他认祖归宗的是那些人,而他本无所求,也不亏欠于谁失礼于谁,何以要做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刘琪不由得挺起胸膛,多日来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对苏铮施了一揖:“多谢姑娘开导。”随即便去自己的母亲身边扶着。 船慢慢停下,大家踩着踏板踏上结结实实的地面,深深吸了口干凉的空气,彼此望着皆笑起来。徐飞雇了几辆马上将人都拉到县衙,早已得到消息的荆邑县尉亲自坐镇,逐一地将大家的口供记录下来。 所谓口供,即是整件事情从始到末大家的见闻,除了陈易,其余人都是从庚溪镇出发起说起,其中五天五夜的事说起来颇费时间,等到所有人都录完口供,中午也过了。 县衙很体贴地准备了午餐,不过陈解师徒赶着回家,苏铮赶着去客栈见弟妹,都没有留下来吃,坐着马车风一般地离去。 荆邑县尉姓高,是个面善可亲的人,不明就里者见了那张始终笑眯眯的脸,都不会想到他就是负责整个荆邑县治安的主盗贼、禁奸暴的长官,此时他望着苏铮那辆车的离去,看看手中个人的供词,抚须叹道:“谁能想到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丫头在整件事件里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啊。” 本来要走的徐飞听到这句话,脚下一顿,目光变得有些莫名。 他知道这位高县尉是只笑面虎,官不大位不高但交际是一把能手,说得难听点,就是擅长溜须拍马,能被他夸奖的人一般都是被他盯上、要利用来做些什么的人。 他想了想,给三奇打个眼色,三奇了然地走到高县尉身边道:“高县尉说的是苏铮?那位姑娘的确挺了不起的,在庚溪镇的时候还帮过我徐叔呢,高县尉也赏识她?” 高县尉心里一惊,这是专程来告诉自己苏铮是徐飞的人?他看看拄拐站在远处的徐飞,心想这位可不是好惹的。 他堆起满脸的笑:“是啊,这阵子正值年关,外头有些乱,偷盗尤其猖狂,前些天县令夫人娘家的一位管家娘子在绣庄里竟被偷去了五十两银子,夫人大怒,县令大人便嘱咐我平日里留心看看有没有机灵利索会几招拳脚的丫头,推荐去夫人娘家当差,我看这位苏姑娘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ps: 感谢桃乐比小朋友的平安符,另外,大家恭喜我吧,父上大人给俺买的电脑今天终于到啦,从此告别爪机码字时代,真是太感动了,哇咔咔~~ 第七十六章 团聚 苏铮不知道自己刚到桃溪镇就有工作找上她了。 她跟着赵素华来到镇里一家叫做“小丁氏客栈”的客栈,直奔上二楼,听到里头传出团子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 “琪琪姐,我大姐到底在哪里?” “团子乖,你大姐很快就回来了,说不定现在就在路上了,快别哭哭……婉约,你在做什么?” “我在给大姐做围巾,这样她一回来就好戴了……对了,我们要不要准备饭菜,大姐和素华姐一定会饿的。” 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嫩黄色短袄的清秀少女怔在门口,随即那双红肿的眼睛蓦地淌下两行清泪:“大姐,你回来了?!” “大姐回来了?”苏铮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小身子就冲了过来,她下意识蹲下接住,纵然没一个趔趄摔倒,还是被这股力气逼得后退两步才站稳。 她惊讶地低头,笑出声来,捏了捏小家伙没几两肉的小脸:“才几天没见长力气了啊。” 团子抱紧她的脖子一叠声地唤着“大姐大姐”,忽然哇地就哭了起来:“大姐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苏铮觉得自己的心都软了几分,沙哑但轻柔地哄道:“大姐这不是没事了吗?我们都没事了,都安全了,别怕,别怕。” 赵琪琪惊喜地道:“姐,苏铮,你们可回来啦!”随即她笑嘻嘻地道,“苏铮,你这两个弟妹可是累得我不浅,成日不是问你回来没,就是什么时候回来,说不知道就抹眼泪,告诉他们你已经找到了很快就回来。他们还要穷追细问,这两天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说,要怎么报答我啊?” 苏铮笑道:“我请你吃饭。”她摸摸团子的头,牵起婉约的手,“先进去再说吧。” 少不了一番互相询问,苏铮了解到当日船出事,赵素华姐妹带着婉约和团子下水后,凭借良好的水性随着潮流前行,有惊无险地离开了小鬼滩。然后在船板废料上漂了半天,幸运地遇上一艘船就来到了桃溪镇。随后赵素华找到舟师陶亦然请求帮助,才有了后来的战舰救援。 “我们安全后。左等右等等不到你,都快吓得没魂了,早知道你这么没用,我和姐姐当时拼一拼也要把你一起带走。”赵琪琪听了苏铮后来的经历,怒其不争似地说道。“这后面都是什么事,怎么有那么坏的人!” 这说的是杨姐。 赵素华怕妹妹口无遮拦再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赶紧说:“人没事就好,现在说这些还干什么?说起来今天可是大年三十,我们这样子是没办法好好过年了,但年夜饭不能省。你们有什么主意?” 赵琪琪眼珠一转,对苏铮摊开手:“你刚才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 赵素华一把拍掉她的手:“瞎说什么,我们都比苏铮大。哪有她请客的道理,要请也是我们请。” 苏铮笑着看她们争论,正想说当然要她来请,可忽然想到自己囊中羞涩,身上的碎银子早在辗转之中丢了。一张十两的银票被海水浸得又皱又破,不知道还能不能换到银钱。而且来到了桃溪镇,今后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就说她现在身上带伤,买药就要花钱,而这钱可是最不禁花的。 她有些气闷,谁能想到旅途中会遇到那样的磨难,弄得现在要被钱束住手脚。赵素华也是看出这一点,怕她为难,才打断了赵琪琪。 不过人家救了婉约和团子,这是救命之恩,虽然说大恩不言谢,但请顿饭苏铮觉得还是必要的。 她刚要开口说话,门外便响起笃笃笃的声音,客栈小二在门外道:“苏铮苏姑娘可在屋里,楼下有人找。” 这个时候有谁会找她? 赵素华说:“我陪你去看看?”她担心是有人找苏铮麻烦,毕竟从那种船下来,万一走漏了风声,又万一杨姐有同党过来寻仇怎么办? 苏铮还没答话,外面又有人说:“苏姑娘,是我。” 是三奇,苏铮笑道:“是船上的那位小哥,我自己出去就可以了。团子乖,先松手,让姐姐先出去一下好不好?” 团子把头埋在她怀里,抱着她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要将他强硬分开他就哭,苏铮心想这个孩子怕是吓坏了,一时间离不开她,便软下心肠暂且纵容他一回。 她有些吃力地托着团子走出去,只见三奇换了一身体面的宝蓝色新袄,脚蹬一双乌黑平头靴,站在走廊尽头等她,见面就憨憨地笑:“大年三十外面可热闹得快翻天了,苏姑娘这里却还是冷冷清清的,徐叔叫我来问问要不要去他那里过年,人多也热闹。” 苏铮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愣了,随后婉拒道:“多谢徐叔美意,不过不必了,我们正在商量新年要怎么过。”就是说有自己的主意。 三奇也不勉强,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镶金边的漂亮信封,双手奉上:“对于这次让你涉险,徐叔心里非常内疚,这里是一点心意,你拿去找个好大夫治伤吧。”不等苏铮拒绝他又苦着脸说,“你别不要,你要是不收我回去徐叔就不让我进门,这大年夜我可就要流落街头,你就当帮我个忙吧。” “这……”苏铮还是不能收,说什么治伤,但徐飞已经把药方整个给她了,她只要去药店里抓药,根本不需要诊费,花不了太多钱的。 三奇又眨眨眼:“徐叔是长辈,给晚辈压岁钱也很正常不是,你如果不要,就当做是给你弟弟的,你总不能替他拒绝吧。”说着不由分说地塞到团子手上。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铮再拒绝就没意思了,她能感觉到徐飞对她的态度好像有一个大转弯似的,以前也没说过几句话,但这回嘘寒问暖,事事周到备至。她总觉得奇怪,怀疑他有什么图谋,但自己能有什么值得人家算计的?既然推不掉,就只能虚心受着了,她虽然不想和人家有过多牵扯的,但也不愿意惹恼他。 三奇见她道谢,高兴地摆摆手,然后左右看看,很神秘的样子,向苏铮走进一步,又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这个是县衙给你的赏银。” “赏银?”苏铮盯着那个鼓囊囊的锦缎袋子,能看出里面全是元宝,她不解又警惕地道,“为什么要给我赏银?” “这次你出了不少的力,按高县尉的意思,是予以你表彰,进而给你安排一个职务,但徐叔觉得那个差事虽然酬劳不低,却是到大户人家做下人的,对女孩子将来名声不好,便做主替你推掉了,高县尉就说给你五十两赏银作为补偿。”三奇看着苏铮的表情道。 当听到差事不错,她露出讶异之色,却没有兴奋,听到做下人,她则皱起眉,脸色微沉,果然她是不乐意的。 她道:“我不要差事,也不要什么赏银,徐叔的压岁钱我收下,这个你就拿回去吧。” 三奇嘿嘿一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赏银你得收下,这事就这么了了。” 这个意思,是收了钱,船上那些事就算当作没发生过,功劳也好,苦劳也好,都一笔勾销。 苏铮微微凝目,带着红包和钱袋回到屋里,把事情对赵家姐妹和婉约说了一遍,赵素华说:“那个徐叔应该是好意,赏银是官府的,赏下来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既然人家送到门前,不要白不要。” 几人围成一桌,倒出元宝,果然是五枚亮闪闪的银锭子,再拆开红包,这下大家都惊讶了,五十两的银票竟足足有十张。 赵琪琪啧啧摇头,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这个徐叔还真是大方,苏铮,你一下子变成富人了,这下子请客跑不掉了吧?” 苏铮盯着银银票笑了笑,痛快地道:“好说。”然而心里到底是有些不安的。 当下商量了一番,决定先吃点东西把肚子填饱,再出去买新衣服改头换面,过年不换新衣这可说不过去。 赵琪琪自告奋勇出去给苏铮抓药,剩下四人叫小二送了三碗云吞来,苏铮因为咽喉不适,便叫了小米粥,几人吃饱喝足,等苏铮又喝下药,便呆在各自房间里小憩片刻,到了申时才浩浩荡荡地出门去。 大约是因为年三十的缘故,街道上大多铺子都关门了,但也有卖烟火爆竹各种吃食的小贩子抓紧最后的时间,大声地吆喝着,一张脸被风吹得通红,有人满面喜色地匆匆赶回家去陪老婆孩子,几个孩童在自家门前蹦蹦跳跳,缠着大人放鞭炮。 苏铮他们雇了车悠悠来到一家口碑较好的成衣铺,很幸运地这里还没关门,穿着玫红色大袄的老板娘从衣架前转过头来,满是吃惊:“几位是来挑衣服的?快进来,快进来。” 这个铺子有两间屋的大小,墙上挂着做样式的衣物,几排衣架上则满是各色新衣,多是喜庆的色彩,让人看着都能打心里透出一份欢喜来。 第七十七章 过年 苏铮想起三奇身上的宝蓝色新衣。 看起来很精神的样子。 她便给团子买了一身宝蓝色短袄,黑色的棉裤子,赵素华笑说太单调了,便亲自动手给配了一套亮红色、有可爱图样的喜庆小寿服。 团子摸着新衣服脸上笑开了花,一时竟忘了去缠苏铮。 苏铮借机走开,没一会儿功夫给自己挑了葱水绿边领配白底碎竹叶的棉衣裤,又给赵琪琪说太素净了,人家妙手一挥,拿了件朱红滚边墨底描画枝的上衣,粉白色的大筒裤,非要她穿上,苏铮吓了一跳,两人开始讨价还价。 婉约则一个人默默地穿梭在衣架间,过了一会抽出一件玫瑰红撒花细面袄子,老板娘笑眯了眼,说:“还是小娘子眼光独到,这种玫瑰红是年边刚流行起来的颜色,好多人姑娘都爱买这个,你看你皮肤白净,穿上去一定好看。” “很多人爱买,那就是很寻常喽。”婉约喃喃自语了一句,放弃这件,眼睛一转,盯上了一件蜜合色圆领绸面小袄,心中一喜,刚想去拿,一只大手却先她一步抢了过去。 “这件不错,歌儿你快来试试。”高亮的嗓门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原来是一个妇人进了店铺,招手叫一个少女进来。少女好像不大乐意,妇人跺了下脚,用力把她拽进来,将那件小袄在她身上比划:“你看看,这件怎么样,多好看啊。” 婉约脸上有些不高兴,苏铮隐约明白了什么,抬眼去看那件小袄,第一感觉是蜜合色过于成熟了,不适合十多岁的女孩子穿。不过那件小袄着实漂亮,新颖的款式,飘逸的胸带,赤色掐丝盘扣闪闪发亮,俏皮之中显出丝丝贵气。 这样一件衣服可不是谁都能压得住的。 苏铮又去瞧那个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龄,身量高挑五官精致,腰肢盈盈一握,竟是一个小美女,只是一双浅黑的眼眸有些无神。对妇人的举动仿佛疲于应付:“娘,我们不要买这个,晚上我不要去那里。” “什么不要去。这可由不得你。”妇人声音一下子拔高,随后发觉不妥,便低声劝说女儿,“秦大家可是轻易见不到的,难得他愿意摆宴。你就去拜个年就回来,又不要多做什么,要是让人家看入眼了,去日月陶坊说两句好话,开春招学徒你不用考就能直接进去了。” “我又不是考不过,有必要……” “我能不知道你考得进去吗?可这不是收学徒也分等级嘛。你这么好的功底。从小学徒做起多可惜,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是能直接跟师傅。历练个两年出了名气,这媒婆不能把咱们家的门槛踩烂?娘也是为你将来着想,听话,啊。” 妇人把少女说得闷头不言语,自己对老板娘说:“吴娘子。这件怎么卖?” 老板娘吴氏看了婉约一眼,她看出这位小姑娘也看中这件了。看他们几个大挑衣服的阵仗,没准是个大顾客,可不能得罪,可是先说买的是眼前这个邻居,她只好揣着明白当不懂,笑着说:“云家嫂子,你也算是绝了,一来就看中了这件,这可是早上刚送来的,店里只有这么一件。款式又新,面料是一等好的丝绸,里面夹的也是一等棉,绝对软和贴身,还有这衣襟前的刺绣,这可是正宗苏绣。还有这剪裁,这收线,你连一个线头都找不到。再说这个盘口,你看,是掐了金丝的……” “得了得了。”妇人摆摆手,很豪气地道,“要不是好东西我能买给我闺女吗,你直接讲个价吧。” 吴氏抿嘴微笑,伸出了五个指头。 妇人皱起眉头,对这个价钱好像有点为难,但看看女儿,她咬咬牙,一口气道:“我知道你吴娘子开价一向公道,我也不讲价了,五两就五两,你再给我歌儿配一条裙子和绣鞋,一起结账。” 老板娘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呵呵笑道:“成,你等着。”看看少女的身量相貌,自去挑选了,一边纳闷似地自言自语,“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平日里最是抠门不过的人今天竟这么大方。” 这对母女像来的时候一样利索地走了,婉约买衣服的兴致也低落下来,苏铮看在眼里,问老板娘:“刚才那件小袄真的没有第二件了?” 老板娘歉意地道:“真是没有,早上才来的货,也不知道好不好卖,没敢多留。你知道我们桃溪镇上档次的衣服都是正经绣庄里做出来的,我们这样的小本生意就是靠价格低吃饭,五两的衣服要是砸在手里可就亏大了。”说着感慨道,“这云家嫂子要不是要去秦大家家里去拜年,就是打死她她也不舍得买的。” “秦大家?” “是啊,你不知道?秦大家是我们桃溪镇,不,整个荆邑县最了不起的铭壶大师,前途无量不说又生得风度翩翩,好多父母姑娘都盼着能得到他青眼,可惜秦大家性子古怪,平时不乐意见人的,听刚才云家嫂子的意思,今儿个年三十可以去他家拜年,这下子镇上有头有脸的人准都往那边挤去,不知道要热闹成什么样子呢。” 老板娘露出十分神往的表情。赵琪琪咕哝了一句:“那刚才那人不是要把女儿打扮起来倒贴上去吗?真不要脸。” 老板娘脸色一僵,讪讪笑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人家云家是开陶坊的,那云歌从小学做紫砂陶,有一手娴熟的活计,这会儿正赶上日月陶坊要招收学徒工,如果能得到秦大家的举荐……” 这后面她没再说下去了,神色里有着骄傲,又有着不愉快,好像赵琪琪侮辱了他们桃溪本地人的偶像似的,连带着招待的态度也冷淡下来。 赵琪琪还想再辩驳两句,苏铮和赵素华一左一右拽住她,几人迅速拿定自己看中的衣物,结了账一起出去。 赵素华恨铁不成钢地点点妹妹额头:“你啊,说话前脑子里先想清楚,情况都没摸清楚就瞎搅和,纵然人家真的是打了不好的主意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平白地得罪了人。” 赵琪琪委屈地说:“我看不过眼嘛!说得那么好听是想要得到举荐,那就拿出真本领好了,花心思打扮做什么,一股子庸俗味道。那个什么秦大家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作风正的话别人也不会起多余的心思了。” 赵素华简直要晕过去:“你还说!过两天咱们拍拍屁股走了,苏铮她们姐弟可是要留在这里的,你少说两句别给她添麻烦!”说着左右四顾就怕被人听去这些话。 她看得清楚,那个老板娘眼神有些不和善,那家成衣铺口碑不错价格又挺实惠,苏铮以后少不得要常多往那里去,给留下不好的印象就麻烦了。 赵琪琪领悟过来,顿时讷讷然地瞧着苏铮。 苏铮笑道:“我倒觉得琪琪说得挺有道理的,不过有些事,光凭第一印象就下结论到底是太武断了。”她神情自然地换了个话题:“你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吗?” “是啊。”赵素华说,“本来就要在过年前回去的,耽误了这么久,又出了海上那事,家里知道了一定会叫我们赶快回去的。” 苏铮抿起嘴角,黝黑的眼眸在黄昏中熠熠生辉:“既然相处的时日不多,今晚我们更好好地吃一顿。” 他们驱车来到了一家叫做“思乡楼”的大酒楼,在大年夜要找一个地方吃东西不容易,几乎一条街走到尾都看不见几家开张的店铺,酒店饭庄就更是稀少,好在出门前咨询过客栈小二,知道有这么一家独特的酒楼。 迎出来的跑堂小二听到他们是“小丁氏客栈”来的客人,脸色有一瞬间的古怪,随即一甩肩膀上的白巾,躬身笑得热情讨喜:“是是,小丁氏客栈的人来订过位置,按照客人的要求,我们特意留了个二楼的包间,请跟小的来。” 一进入大门就发觉里面比起街上的冷清简直是另一个世界,无论是一楼大堂还是二楼,都是灯火明亮人头攒动,各色各样的方言满天乱飞,几乎能把屋顶掀翻去。 不过这也不奇怪,因为据说这“思乡楼”是一个外乡人开在这里的,逢年过节楼主回不去,就照常营业,同样客居异地的人们也就爱到这里消遣美好时光,和天南地北的异乡人们一起,享受繁华中的孤独寂寥。 久而久之,这家酒楼名气渐大,“思乡楼”一称由此而来。 因此,今日这里比寻常时候热闹上好几倍,弄得隔壁间的本土饭庄也被租赁来用,不然如此众多数量的客人根本安排不过来。 苏铮事先了解清楚,花了不小价钱才能在二楼弄到一个包间。 他们跟着小二往楼上走,还要小心避开喝多了酒开始耍些无伤大雅的酒疯的客人。 突然楼上发出争执声,一人大叫一声,一个人形物体从楼梯上咕噜噜地滚了下来。 ps: 过完年铮铮就要买房子啦,安顿得差不多再那什么,大家不要等得打瞌睡啦 第七十八章 无功 苏铮第一反应是把团子抱起,一手去拉婉约,想将两人带离危险区域。 手却拉了个空。 婉约已经被赵琪琪带着后退了好几步,赵素华则挺身而出挡在大家前面。 “小心!” 滚下来的人一定是被推下来的,因为速度非常快,只听得乒乒乓乓撞了一路,眨眼之间就啪得就摔在一楼地上了。 楼上楼下的客人们都吓了一跳,伸长脖子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情况。 楼梯口一个富贵匪类般的男人往下面大声骂着:“去去去混小子,蹭吃蹭喝还有理了!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懒得理你,滚远点,你大爷的!” 摔下来的那个人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爬起来,是个穿着灰靛色大棉衣袖口打补丁的少年,少年痛得龇牙咧嘴,用力抹了下嘴角,朝楼上喊:“小爷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到时候你可别后悔!” 说着径自跑出了大门。 楼上那男人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嘴里骂道:“真晦气!” 苏铮脚下一顿,微微皱起眉头,赵琪琪更是毫不掩饰厌恶之色:“这人怎么乱吐痰,脏死了!” 小二大概是听到了这句话,不动声色地将他们往另一排楼梯上引,一面笑道:“刚才那小子和叫骂的富商是一个地方的,人家仗着是同乡过去蹭吃喝,嘴上又没把门,讲了好些不中听的,这才发生口角。小事,小事。” “事”字话音刚落,不知从哪里窜出两个精壮孔武的男子,左右架住富商,硬邦邦地道:“对不住了,你言辞粗陋举止无礼。思乡楼不欢迎你。”随即不由分说地就把富商从楼上拖下来,一直给丢到大门外头去,接着又是不顾其哀嚎,把他的物品和一把银锭子扔到他身上,啪得一下关上了门。 楼里的人们都看傻了,彼此面面相觑。 一个身着儒雅棉袍的掌柜模样的中年人出来笑着打哈哈:“今日东家心情不大好,出了点小状况,大家不要介意,继续吃着喝着,作为赔礼本楼将为每位客人免费送上一道团圆水饺。祝大家来年此时与家人团团圆圆。” 感情因为东家心情不好,看到不顺眼的人就会收拾? 客人们互相地看看,稀稀落落说了些恭维客气的话。便又管自己宴饮起来,只是接下去大家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没再有出格的表现。大年夜的,又是大冷夜,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被丢出去的人。 苏铮几人见此对视一眼。都暗暗吃惊,也不多言语,规规矩矩地进了小包间。 点了酒楼里最寻常也是最传统的席面,“鸿运当头”、“大吉大利”、“金玉满堂”、“五福临门”,这些非常经典的菜肴几乎摆满了桌子,考虑到大家的爱好。又要了不少甜点瓜果,一杯淡淡香醇的果酿将几人各异的心怀都带入腹中,化作道不尽的滋味。在心头千回百转。 回去的路上不断有爆竹升空,绚烂的烟花在漆黑夜幕里绽放出一条条艳极的绸带,映亮了每个人的脸,有雪花簌簌落下,飘入千家万户。为这个欢腾的人世增添一丝丝清冷。 几人都看怔了,歪在苏铮怀里的团子醒过来。揉了揉眼睛拍手笑道:“好漂亮,好漂亮!” “嗯,的确很漂亮。”苏铮把他往上掂了掂,对其余人道,“我们快回去吧。” 出了初三,桃溪镇开始恢复正常秩序,店铺陆续开张,各种地摊小铺重新出现在街头巷尾,县衙也开始对外恢复了一部分公务办理。 大清早,县衙大门的石狮子前闲散站立着四个秀丽清隽的少男少女,他们穿戴一新,或干练或清秀,一边聊着天一边不时地往县衙里张望,惹得来往行人好奇张望。 穿着亮黄色修身绸衣裤的少女不耐烦这些视线,青葱一般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石狮子的眼睛:“他们怎么还没出来,会不会被刁难了?听说官府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不给钱就压根不办事,他们不会被扣住了吧?” 旁边年长点的女子黑亮的头发盘成一个髻,虽然是姑娘家的发式,但丝毫不显得脂粉气,她瞟瞟已经在暗暗瞪这里的官差大哥,忙把妹妹不安分的手抓下来:“你当哪里的官差都是坏的?要是不耐烦你就先走好了。”她低头对兴趣盎然地四处瞧着的小男孩说:“团子饿了没,再等一会,等你大姐出来了,咱们就去吃好吃的。” 小男孩一身亮红色的小寿服,上面有很可爱的虎头图案,喜喜庆庆的一团映得男孩的脸分外有神,可惜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消瘦和蜡黄固执地破坏了这份生动。 他抬起亮闪闪的大眼睛,乖巧地应了一声,拉起一旁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小少女的手,脆声脆气地说:“我和二姐一起等。” 一直没说话的文静少女帮弟弟把一撮调皮的头发夹进小虎帽,嘴角弯起露出两枚精致的酒窝,在晨光里秀气极了:“嗯,团子最懂事了。” 这四人便是赵家两姐妹和婉约团子了,他们一大早等在这里可不是吃饱了撑着,而是今天县衙开始办理公务,苏铮第一时间跑过来办户籍过镇的相关手续,不然之后很多事情都办不了。 正在等待,就见衙门里相伴走出葱水绿边领白底碎竹叶的少女和一个中等身高身材健实的青年,晨曦洒在他们的衣摆和脸容上,一个纤秀幽静,一个稳健沉敛,竟是说不出的和谐。 赵素华和赵琪琪对视一眼,同时吐出两个字:“奇怪。” 然而等他们过来,赵素华便换上笑脸:“暂住证办好了吗?” 苏铮晃晃手上的蓝色薄册:“办好了。”说这话的时候她面色有些古怪。 暂住证什么的,以前没少听过,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地方就有了这东西。她起初听到时吓了一跳,一度怀疑有哪位同行也穿越了这里,早早对社会进行过一番改革了。 不过看看周围,既无肥皂也没玻璃,贵族寒门之间天差地别,等级制度也依旧森严,她又觉得自己想岔了。 能弄出“暂住证”这种政治产物的现代人,怎么会不进行更深入全面的改造呢? 她把复古式的暂住证收起来,说:“虽然办下来了,但是要在一个月内找到住处和差事,再来做一次记录,否则时间一到还是要被驱逐回庚溪镇的。” “差事?你一个女孩子要做什么?”赵琪琪皱着细细的眉说,“海上那件事你做得那么好,可现在那劳什子功劳都归了那姓高的,对你榜文上却半个字都没提,不然传出去,你名声大振还怕找不着一份差事?” 苏铮笑着摇摇头。 海上的两件案子,截至昨晚所有人都已审问完毕,最后的处理结果也有了眉目,赵家姐妹因为有陶亦然这个关系在,提前知道了整件事。 之前劫船的人确实是一男一女两个扮夫妻的囚犯,以及一男一女两个乘客。其中囚犯是趁着庚溪镇囚牢因刘阳一案发生骚乱时越狱逃出,假扮成夫妻和外面的伙伴一同劫船出海,最后与作为接应的的杨姐杨花子会合,这是早有预谋的行动,这些人也都是旧识,以前一起干过不少坏事,中途那个死亡的孩子便他们为了逼真一点而事先就拐过来的,只是因为他不听话总爱啼哭,他们竟就将其扼死了,实在残忍。 最后除了被杨花子救起的男乘客,被徐飞救起的男囚犯和女乘客,剩下的女囚犯则被初出航的渔夫发现浮尸在深海里,尸体都已经泡涨了。 死去的不说,活着的这些人不日将被送到郡里由郡守裁决,而两件事件中所有受到伤害的人如今基本上都平安无事,被拐卖的那些女孩子也将被妥善送回家乡。 因案子是荆邑舟师和官府共同破获,功劳二者共居,最后论功行赏的直接受益者是陶亦然别将的顶头上司,以及高县尉及县太爷,正如赵琪琪所说的,半个字都没提到苏铮,倒是陈解和第一时间报案的赵素华将会得到褒奖。 不过苏铮倒没觉得什么,她自认没做什么,也不是关键人物,本来就没什么功劳,而且她想起那日三奇特地送银子时说的话,隐约觉得那五十两赏银换了她可能有的荣誉,但这似乎未必就是坏事。 陪苏铮一起进衙门办事的青年就是陈解,他仔细看了看苏铮的脸色,未见不满之色,便放下心来,开口道:“差事不急,真不行,师父马上要在这里开一家医馆,正需要人手,苏铮你若愿意的话随时可以过去,不过你怕是早就有主意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找到住处,早点从那家客栈里搬出来。” 见他似有未说完之意,苏铮很敏锐地问道:“那家客栈不妥吗?” 一行六人边走边说,陈解看了看她,然后视线落在赵素华身上:“你们当时找客栈的时候没有打听过行情吗?” ps: 到昨天为止,所有存稿君集体阵亡,所以以后都是现码现发的,可能有时候发布时间就会不大固定,然后学校里除了周末都是十一点断网,如果发现哪天超过十一点还没有更新的话,那就是我被抓去关黑屋子了,大家不要太担心难过,第二天我就会满血复活的…… 第七十九章 看房 赵素华莫名:“当时我们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正是半夜,问了好几家邸店都怕我们是什么不干净的来头,就小丁氏客栈愿意收留我们,当然千恩万谢地住进去了,哪里还有多挑。” 陈解摇头:“那事后也该打听清楚。”他对苏铮道,“这个小丁氏客栈是有来头的,所谓的小丁氏指的便是如今县令的夫人丁氏。” “那客栈是为县令夫人而建的?” “若是那样,何不取作‘丁氏客栈’?恰恰相反,客栈主人建这座客栈是为了讽刺丁氏。“面对五双好奇的眼睛,陈解有些不自在地压低声音,免得被路人听了去,“据说如今的丁氏是续弦,是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逼死了上任县令夫人,也即是其嫡姐大丁氏才能上位的。” 赵琪琪“啊”了一声,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此事真相如何外人并不清楚,但两年前丁氏得罪了一个人,那人一怒之下便修筑了一座‘小丁氏客栈’,一夜间镇上乃至全县的人都知道了丁氏这个夫人宝座的由来,人们私底下亦开始称呼丁氏为小丁氏,言辞之中不乏贬义,县令几经压制,却是毫无用处,反而小丁氏客栈生意越发地好,可见其背后东家连县令也奈何不得。” “那我们住那里又有什么关系?”赵琪琪好奇地问。 苏铮缓缓道:“只怕县令夫人对‘小丁氏’东家没辙,心里却恨惨了光顾‘小丁氏’的人,我们一行既是外来又独特瞩目得很,她若想使点歪招可是非常容易。” 难怪那时“思乡楼“的小二听到他们来自“小丁氏”,会露出那种古怪的眼神。 赵素华懊恼地说:“都怪我不够小心,要是早点问问陈大哥你就好了。” 陈解是昨儿凑巧遇到,得知今日苏铮要去衙门才伴行而来的。之前几日都没往来。 陈解道:“放心吧,也不一定出事。” 几人早上都是马虎吃了几口垫垫肚子,此时先去一家包子铺吃了顿热乎乎的早餐,然后气势浩荡地去了牙行。 牙行有点类似于后来的中介所,不过所涉及的领域非常广,无论是买房还是买地,买粮食还是买牲口,甚至是奴仆交易,一个牙行就能包圆了。陈解昨日了解到苏铮的情况后,就找了镇上一家规模不小信誉良好的牙行。约下了一位钱大伯今日陪同他们挑房子。 钱大伯今年五十六岁,这个年纪在普遍不高寿的古代已经能算是老了,但他仍然精神得好比三十来岁的青年。一身铅灰色棉衣干净清爽,透着皂荚香味,黑白参半的头发梳得光可鉴人,在头顶扎了个包子似的髻,一手擎着根木制铜嘴的水烟杆子。腰间晃着个大大的口袋,里头大概装着纸笔这样的东西,大步地从屋里迎了出来。 “哎哟哎哟,贵客上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看了看陈解,“昨日就是这位小哥来下单子的吧?昨儿个正好老钱我不在,真是怠慢了。”这里人一般管预约预定这样的事叫做“下单子“。哪怕不是买东西,在苏铮听来这个说法很有些亲切的感觉。 钱大伯又看向苏铮,在其余四人立瞄了瞄。找到了这次生意的三位顾客,笑道:“这位便是要买屋宅的苏姑娘和是你的弟妹吧,十五岁,十二岁,五岁。三人居的屋宅,要干净宽敞。老钱我说的没错吧?” 他伸手点出了婉约和团子,心里暗暗吃奇,这三姐弟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俏,怕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心里也就更热忱了几分,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从腰间的大口袋里拿出了一叠纸,“按照这位陈小哥的要求,老钱连夜挑了挑,找出了三处合适的地方,几位要是不着急的话,进屋喝碗茶,要是急,咱这就走?” 苏铮心想这位大伯是个利索的性子,她喜欢这样干脆的,便道:“劳烦你现在就带我们去吧。” 第一个地点,是在一个叫做四小胡同的地方,胡同有七八米宽,完全不是当初那个胡七弄堂可以比拟的,周围相当热闹,放眼望去就是各色货摊店铺,民居占多。大概是还没出过年的气氛,地上铺了不少鞭炮放过后留下来的红色残骸,空气里隐约弥漫淡淡硝烟味,路口大树下,家门板凳上,不少的妇孺在唠嗑玩耍,路上来往之人也不少,几人的到来一下子就引起了关注。 钱大伯带大家走进胡同中段一户住宅:“这里出去走几步路就是长兴街,我们镇上但凡有名头的店铺都聚在那儿了,非常便利热闹。” 陈解语气淡然地问道:“住在这里的皆是在长兴街当差的吧?” 钱大伯笑笑:“也不全是,有当伙计打下手的,也有自己开店当掌柜的。” 苏铮打量着房子,正门进去一共只有两间房,一个外头的灶房加客厅,里面一间较大,是卧室,这样的布置简直和胡七弄堂那里几无差别,不过更大点,墙壁上开的窗户也多点。可是,太小了,别说多余空间,连每人一个独立房间都没有,洗澡和上厕所都不知道要安排在哪里,这样的房子她是不喜欢的。 她环视一周,转头又见婉约和团子兴致都不大高,便问:“下一处在哪里?” 钱大伯知道她这是不满意了,他也不紧张,这第一处本来就只是拿出来摸摸客人的底,外加抛砖引玉的,当下笑呵呵地道:“苏姑娘是不喜欢这儿小而闹腾吧,第二处可真是清净了,请跟我来。” 第二处是在广明街,一个不大但是干净整洁的独立小院,两间主屋,一柴房一灶房,还有一间小茅房,各种布置清爽中透着文气,院子里还栽着点花草,只是时节不对,大多都凋零了。 “这广明街住的大多是文人书生之流,要不是谁家喜静的老爷公子,你看整条街都很安静,很多有钱人都喜欢在这里居住,另外隔开一条街就是广安街,那里有好多大家族在,琅家和尹家的宅子都建在那边,旁边还有一个致行学堂,那是我们荆邑县最好的学堂了。” 钱大伯卖力地介绍着。听到琅家和尹家时苏铮眉头微皱,听到致行学堂,她心头却是一动,看向趴在院中央的一口水缸边往里面探头的团子。 学堂么,正合适学习。古有孟母三迁的故事,可见居住环境对一个各种价值观念都没有形成的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她早就打定主意要让团子念书,住宅周围的环境自然也要向着这方面考虑,不得不说,这里又是文人又是学堂,氛围应当很是不错。 可是,旁边有琅家,这里的琅家可不是庚溪镇那里的分支,而是琅家嫡支总部,总感觉有股莫名的压力…… “咦,陈大哥你说你住在广安街附近,那这里离你们家很近啊。”赵琪琪忽然说。 陈解抬头辨认了一下方向点头说:“的确,这里出去大约走两条街就能到了。” 赵素华笑道:“这很好啊,以后彼此照应也方便。” 钱大伯笑笑,为什么别人都爱找他做介绍,因为他考虑得周到呗,陈小哥既然帮人家张罗找房子,两边关系一定不错,给弄这么个相互临近的地方,他们想必都是乐意的。 苏铮听了,问婉约:“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婉约看了看,小声说:“我听大姐的。” 苏铮只好弯腰去问团子:“团子呢,你喜欢这里吗?” 团子从水缸里抬头,兴奋地说:“大姐你看,里面有小鱼!” 苏铮默然,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环境的文明安全固然重要,但这里周围清静得几乎可以用沉闷来形容,这对一个男孩子来说真的好吗? 从小因为寄居在外婆家里,怕被打骂,怕给姐姐们添麻烦,团子大多时候都是呆在小小的茅草房里,明明是住在乡间,却失去了许多乐趣,硬生生憋出了木讷胆怯的性子,好不容易到了这里这些天笑容多了整个人也变得开朗起来,就要被束缚在这样一个规规矩矩的地方吗? 住在这里,在屋子里头稍微大声一点外面就能听到吧? 钱大伯见她面上踌躇,也没去屋子里头瞧瞧,也没询问价格,顿时心里纳闷了,这里是多少人想住却住不起的地方,怎么她还不大满意的样子? 钱大伯凑上去说:“这小院子可租可买,院主开的价钱相当划算,随你怎么选。” “划算是怎么个划算法?”赵琪琪问。 钱大伯伸出五个指头,笑容满面地说:“如果是租,定金五十两,一年租金十二两――当然这个价钱要是不满意,还可以和院主商量。买的话,院主给的价是九百两……” “就这巴掌大的院子要九百两?你怎么不去抢?”赵琪琪不可思议地喊道。 钱大伯得了个没趣,呵呵笑道:“这个价钱也不算高了,你要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这周围……” 第八十章 三合院 “周围是什么关我们什么事?难道我们还跑到人家家里吃饭睡觉?”赵琪琪满不在乎地说,手指指点着,“总之我只看到这么个地方前面是墙后面是墙,屋子拢共才四间,庭院也小得要死,门关起来就能闷死个人。九百两能买几十亩上好的水田,自己盖个房子不知道要比这个好多少倍。” 赵素华拦住了颇有点咄咄逼人的妹妹,自己却也说:“的确是贵了点,不知之前四小胡同的那屋子是什么价钱?” 钱大伯道:“那边只给租的,也只合适租,都是旧房子,不定什么时候就推倒重搭了,一轮半年定金五两,租金二两三钱。” 他说完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见没人附和,肚子里的话就都留着不说了,当自个儿的看法和别人的出入太大时,再多的话都省省吧,越说人家只会越不高兴。 不会在客人不喜欢的时候硬推墙给也是钱大伯做生意的法则之一。这桩生意做不成不碍事,只要人家觉得你实在可靠,总会记得你,下回有事还来找你,可为了一桩买卖就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不过他心里挺可惜的,以为是一条大鱼呢,谁知道竟是一群不识货的。唉。 他对苏铮说――这时他已经看出这里能做主的不是姓陈的男子,也不是两个年长些的姑娘,而是这位:“苏姑娘看这里还中意不?要是不行,旁边还有一家,咱们再去转转?”因为知道对方是三个不大不小的孩子,他在长明街着重选了两套院子,别的不提,这里规矩好,大家又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家里头没有大人撑着,谁不喜欢在这种省事安全的地方住? 苏铮听他说旁边,就知道和这里是八九不离十的布局,她想了想,道:“我想要开阔一点的院子,房间再多一点,地也再宽敞点,你看我弟弟才这么大,最好有能让他玩耍的地方。” 钱大伯一脸古怪,没听过挑房子要顾着让孩子玩的。都是想要怎么怎么的条件来拘着孩子的。 果然自己都还没多大,考虑事情就是有欠妥当,钱大伯心里摇头。深深为那个可爱的男童的前途担忧,不过但凡客人有要求,他都是要尽力满足的。他在脑子里找了找,嘿,还真找到这么个地方。 他道:“地方大房间多。还能让孩子玩耍的地方还真有一处,不过比起这里,到底是没有这么合适,罢了,我就带你去看看吧。” 钱大伯说的那个地方比较远,步行要半个多时辰。几人就雇了两辆镇上常见的驴车过去,当然是很会来事的钱大伯抢着付的车钱,热情得让苏铮几人都不好意思了。 约一刻钟之后。驴车在一条巷子里停下,这个地方叫做青竹巷,巷如其名,是个非常清幽的地方,从车上下来只见两道白墙灰瓦。偶尔有不知谁家的院墙上方斜伸出一两丛光秃树桠来,可以想见再等一两个月。春天到来时必是春意盎然的景象,地上一条附着青苔些许残破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地延展向风吹来的方向。 钱大伯带几人走了几步,来到巷子尽头一较开阔处,两扇漆片剥落、有许多划痕和孩童丑陋字迹的门前,从腰上掏出一串钥匙,开门。 “这间院子放在老钱我手上也已经有一年多了,虽说位置偏了点,但这是新建的,里头一应布置也都是簇新的,原主人要的价也低,只是……唉,你们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陈解在苏铮旁边低声说:“看到这个院门没?纵深方向向里面进了一位。桃溪镇的建筑许多是照着大都的样式建的,多是四合院的样式,在宅门等级上,也有一样的讲究。一般来说,门进深越大,说明院子的规制越大,主人家的地位越高。之前一路走来,都是院门和墙壁平齐的如意门楼,这扇却往里面进了一位,叫做蛮子门。” 知道苏铮对这些东西懂得不多,他解释得很详细。 “就是说,这家原主人是个有地位的?”苏铮问。 “那倒未必,不过装这种门的多是富裕人家,或是有成就的商人,也或是排得上名次的家族里的子弟。”陈解说着眉间微凝,照理说这样的院子是不会空置的,就是原主人不要了,也断不至于卖不出去。 苏铮抬眼越过墙头,就见院子后方一抹绿色的浪涛,那是竹林,在冬日的天空下犹自苍翠欲滴,自在随风。 门打开,发出转轴零件长久没有活动过的刺耳的嘎吱一声,接着人们眼前就出现一个深深的门扇过道,里面是荒败的庭院,杂草过踝,砖土陈杂,正对门的是三间正房,左右两侧是东西厢房,各三间,只可惜,正房的西次间以及西厢房里边的两间此时坍塌得一塌糊涂,两只不怕冷的小鸟正在其中觅食,见到人来惊啼一声扑棱棱飞走了。 苏铮一边看着,一边听钱大伯解说,什么东西厢房,什么正间次间,这些专用名词她以前在书上了解过,但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此时都一一对号入座,以期最快时间里将这些古人的词汇记忆掌握。 看起来,这应该是一个三合院,比起四合院,门楼的这边少了一排房子,按正规的叫法那叫倒座房,当初她在刘府曾见过。 “建成刚半个月,人才刚搬进来呢,一阵歪风把院子后面、西北角的一棵参天大树给吹倒了,压坏了三间屋子,大家都说不吉利,屋子的主人就连夜搬了出去,这院子也就这么空下来了。”钱大伯惋惜地道,指着庭院中的两颗树,“别人建院子在正房前栽树,都是栽两株一样的,原主人偏偏不,栽了一枣树一公孙树,这么不伦不类的,人都说是因为这个坏了这院子的风水。风水这东西,老钱我一做做口舌功夫的俗人不懂,我只知道这院子空置着怪可惜的,本来我想自己把这里买下来,家里的婆娘却死活不愿意,没办法,这一年来带了好几波人来看,中意的不少,但一听屋子倒得邪门,就都摇摇头走了,后来我也就不带人来了,今天要不是你提起,我还记不起有这么个地方。” 在他的惋惜唠叨声中,苏铮走进院子,细细看起来。 本应该是四合院倒座房的地方留出了一大片土地,原主人很有情趣地栽植上了整体形状不错的花草,只是疏于照料,如今被杂草取代得差不多了,这里要是开垦出来,可以弄一个菜园子。 庭院非常大,从草缝之间搜寻去,可以发现底下铺着十字型的砖石甬道,院子清理出来的话,跑步打拳真是太合适不过了,如果要干什么活,也是非常伸展得开。不过要干什么活呢,苏铮对此先抛开不想。 西厢房还孤零零地立着一间屋,正房还剩下两间好屋,东厢房则完好,这些保持完整的屋子门窗紧闭,雕饰精美而不失质朴,蜘蛛网之下,大概因为无人光顾,还遗留着新鲜的痕迹,不似外面的院门和墙,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想来屋子里面一定也装修得很好。 她走到倒塌的西次间后面,这里墙都倒了一个大豁口,只粗粗修补了一下,从粗大的空洞里可以径直看到竹林。 苍翠的,挺傲的竹子,表面如同施了一层青釉,鲜滴滴翠莹莹的让人别不开眼,也看不到边际,在城镇的住宅区里有这么一片竹林几乎超绝想象,这要是夏日,在其中散步纳凉,简直神仙不换,尤其她还听到阵阵水声。 “边上有河吗?”她问。 “不是河,是一条膝深的溪流。”钱大伯来了劲,眉飞色舞地说,“你晓得,咱们桃溪镇镇东繁华,镇西就大有不如,这里就是镇西,原是一大片的树林荒地,几十年前才开出来的,我们站的这个位置最早也是竹林的一部分,偏生当时那县令大人是个好雅趣的书生,说什么竹子有傲骨,不准全部砍掉,就留了一部分下来,连带着穿过竹林的小溪也留了下来,像这样的地方,镇西还有许多。” 原来如此,如果是在现代,一定要给那个县令颁发一个保护环境的勋章。 苏铮想了想又问:“竹林里会有虫蛇之类吗?” “不会不会。”钱大伯忙道,“这周围也是住了不少人的,像大人物也有几个,怎么能让那种秽物出现?每过一段时间衙门就会派人过来清理,保准让人住得舒服,不过小蚊虫这些就难免了。” 他说着自己笑起来,他看出来了,这位苏姑娘看上这里了,这是个把这院子转出去的大好机会啊,而且只此一次,虽然感觉卖给人家这么一个地方挺不厚道的,不过这也是人家自己看上,又不是强卖不是? 虽然不是他自己的院子,但毕竟是他接手过来的,耽搁这么久找不到买家,说出来对他名声也不好,而且这么好的院子这么好的位置,就这么空置着,他想想都觉得心疼,能卖是最好的。 ps: 据说今天是光棍节,大家不是光棍的要快乐,是光棍的更要快乐啊 第八十一章 无赖 苏铮也笑,这地方她确实挺满意的,阔大、宽敞、贴近自然、有去处有情趣,两米多高的院墙又结实又隐秘性良好,而且这还基本上相当于一个新院子,她虽然没有什么洁癖,但在能住新屋的情况下,谁也不乐意去住好多人用了好多年的旧房子不是? 只是有个不大便利的问题在,而且还要进行大规模的修缮。 赵素华见她有意要这座院子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将她拉到一边问:“你不会真的看上这里了吧?” “这里挺好的啊。”没在现代都市居住过的古人,可能永远不会理解一个独立而阔大的空间是多么吸引人。 说话间苏铮看到团子在地上踩泥巴,婉约皱着眉老气横秋地制止他,他听了,一个不注意转过头又开始快乐地拔草。 她不禁微笑起来,说:“至于这里邪门什么的说法,我从那边墙上的洞里看到那棵倒下的大树的树根了,那树已经很老,树干都被蛀空了,被风吹倒没什么稀奇的,跟风水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赵素华叹了口气:“你倒是看得开,可这点不说,这里这么偏,生活多不方便,要是来个小贼,你就是喊破了喉咙都未必有人听得到。”她如今可是知道苏铮的身手并没有多么好,和她们姐妹这样家学渊源的相比,只能降为反应敏捷、身手灵活、力道巧妙一点的普通人,可对付不了厉害角色。 仿佛为了验证她这句话的可信度,默然注视着一切的陈解忽然喝了一声:“谁在门外!” 众人都惊了一跳,纷纷看过去,只见半开的院门外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跳了起来,大声叫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到这里有人,一时好奇凑近看看。” 门又一次嘎吱一声打开,一个全身上下显得脏兮兮,看身形听音色,依稀是个少年的人嘿嘿讨好笑着走了进来:“你们要买下这个院子来住啊?” 陈解冷冷地看着这个贼眉鼠目的少年,他最看不上眼的就是行为鬼祟偷听人说话的人,经过杨花子船上的事,如今更是如此,像这样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的,他若是独自遇到必定是有多远扔多远。 他面无表情地道:“出去。” 少年缩缩脖子。正有些畏缩,赵琪琪忽然叫道:“是他?” 大家都看向她,赵素华问:“琪琪你认识他?” “你们忘啦。那日我们在思乡楼不是遇到一个被推下楼的人吗?可不就是他?”赵琪琪上下看看少年,捂着鼻子满脸嫌弃,“怎么几日没见弄得跟个叫花子一样,脏死了!” 赵素华差点忍不住又扶额,她最为头痛的就是妹妹这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毛病。你嫌弃人家也不要当面说出来啊,在心底随你数落他多少遍都没事,但说出来真是平白无故地得罪人招麻烦,而且往往是给别人招麻烦。 果然,这个脏兮兮的少年刚听到有人认识自己,高兴极了。听到后面就是脸上一变,瞪了赵琪琪一眼,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睛……大哭起来。 “呜呜,我已经这么惨了,你还这么说,我一个人背井离乡从遥远的地方过来我容易吗?到了这里老乡对我横鼻子竖眼。就会取笑我,客栈老板嫌我穷。把我赶了出来,我已经接连两天露宿街头没有饭吃了,现在还要被人说脏死了,我怎么这么可怜啊!呜呜……” 赵素华和赵琪琪相视莫名,赵琪琪很是无辜茫然:“我、我怎么他了?我只说了一句话。” 婉约牵着一脸好奇在身后探头探脑的团子,有些警惕害怕地缩在苏铮身后,苏铮站在他们身前,从最初的错愕中回神出来,目光变得有些冰冷。 少年靛灰色的衣裳已经黑灰泥泞一片,看得出来他这几日过得很差,蓬乱的头发下面隐约可见青紫,似是被人打过。想也是,从思乡楼里被赶出来是小事,但因为他,那位同乡富商竟被当众也丢出了门去,那富商要是心胸狭窄点,迁怒到他身上,人家手里有大把的钱,怎么整他都不困难。 所以走投无路之下,动了什么歪念头吧,比如无事套交情,比如博取人同情,再比如讹人钱财什么的。 和陈解一样,苏铮也有自己的最恶,不同的是,她厌恶的是那种有手有脚有力气却不依靠自己,只想着榨取别人的软货。 她上前一步正要说话,陈解却先她拦在前面,对地上假腔假调的少年说:“要哭到外面去,污了这里的地休怪我不客气。” 他的声音冰冷沉煞,自有一股子戾气,少年顿时哑声,茫然地抬头看他一眼,果然是一滴眼泪也没有,随即才想到遮掩,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正要再哼哼两句,陈解乍然目光一凶,脚下前移了一寸。 少年见机极快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赶紧叫道:“别打我别打我!”他大概知道眼前这个不怎么高大魁梧的男人是这里最不好对付的,便转而看向苏铮,“我听人家叫你苏姑娘,你也姓苏啊?我也姓苏啊!我叫苏耀祖,我们两个说不定祖上还是有渊源的呢,你说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咱们既然碰上了哪有不相互扶持的道理?我真是好意啊。” 苏铮微怔,旋即有些啼笑皆非,难怪这人会缠上来,原来是冲着这个姓氏,之前在巷子里钱大伯有叫过她一声苏姑娘,大概就是那时被这个苏耀祖听去了,他便尾随而来,见自己有买院子的打算,必然是个钱袋饱满的,于是便想捞点好处。 也真是有够没脸没皮的。 她不禁问:“相互扶持?怎么个扶持法?” 苏耀祖环视了一周,对着这个院子啧啧摇头起来,很有一副评头论足的架势:“这院子真是够衰败的,你修这个这院子一定要请人吧?就请我,我也不要你工钱,你管我三顿和穿用,完了之后再出租一间屋子给我住……别笑,这事可是你占便宜了,你知道我这双手以后要做什么吗?” 他摊出双手手掌,对上面的泥垢油渍视而不见,仿佛上面摆着金子一般,满脸的自豪。 赵琪琪忍不住鄙夷了一声,被赵素华瞪了一眼。 苏铮看看苏耀祖的手,饶有兴趣地问:“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将来会成为一名紫砂大师,这手当然是用来创作一只又一只的名壶的,你知道紫砂大师的手有多金贵吗?那就是他的生命,而现在我就要用这双手来给你和泥搬砖,你说你是不是赚了?” “我看你是和稀泥吧!”陈解听不下去了,“我再说一次,滚出去!” “哎,我说的是真的!”苏耀祖忙用手撑着拦他,“我说的是真的,十五,正月十五那天你们知不知道日月陶坊要招学徒了,我到这里来就是要去那里跟顶尖的师傅,学最好的紫砂手艺的,那时我每个月都有津贴拿,等到出师,那银子更是如流水一样地流进我口袋。你们只要供我先渡过这几天,以后我功成名就之后一定会记得这份情的。” “说了这么半天原来是打的这样的主意。”陈解冷笑,二话不说拽起他的衣领把他往外面拖,一直拖到门外都还不放手,又一直弄到大家看不见的地方,接着苏耀祖夸张的呼救便变成了求饶,间杂着几声拳头打落身体的声音。 赵琪琪往地上啐了一口:“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我当他是来干什么的呢,原来是来讹钱的,我们认识他吗?真是莫名其妙!” 赵素华拍拍她的肩膀:“就是有这么一些离奇古怪的人,你将他们当成疯子便是了。我现在算是明白那日这个苏耀祖是为何被人丢下楼的了。” 张口闭口我会成名,话里话外都是“你帮我是应该的,我记你的情便是对你的恩赐”,这样的人有人喜欢才怪呢! “不过,这个陈大哥也很奇怪呢。”她目光微带忧虑地看向外面。 赵琪琪也小声说:“是啊,他好像很容易发怒,做大夫的不该都是心平气和的人吗?” 两姐妹对视一眼,再次异口同声地说:“奇怪。” 她们向苏铮看去,只见苏铮似在思索着什么,对她们疑心的事情仿佛一无所觉。 “铮铮,你怎么了?”赵素华碰碰她,几人相处下来,她们彼此之间的称呼也变得亲近了很多。 苏铮回过神,摇摇头:“没有,就是在想一件事。”那个日月陶坊招学徒的事,不知道人家要人的标准是什么,抽个时间去了解吧,现在才初四,离十五还有好多天呢。 团子此时才被婉约松开手,走过来拉拉苏铮的衣袖,仰头问:“大姐,刚才那个大哥哥怎么了?陈大哥是不是打他了?” 苏铮弯腰和她平视,声音轻柔地说:“刚才那个大哥哥这里不大好。”她指指自己的脑袋,“总想着不劳而获,想骗我们的钱呢,陈大哥在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以后不敢再做这样的坏事。” ps: 感谢灭凤的平安符,摸摸土豪凤撒 第八十二章 安家 “嗯,骗别人的钱是不好的。”团子现在被苏铮教得慢慢学会多说话,学习自己思考,想了想他歪着小脑袋问,“可是大哥哥说他以后会很有钱,那时他会还给我们吧?” 苏铮哑然,随即笑了笑:“他以后会不会有钱大姐不知道,但他现在还没有啊,用自己还没有的东西来当筹码,这是无赖。” 团子似懂非懂,赵素华默默擦了下额头,这苏铮怎么这么教孩子啊? 不过,说的挺有道理的。 过了一会儿陈解回来了,衣衫整齐得好像只是简单散步回来,他对苏铮说:“以后遇到这种人,不用跟她多说,直接报官。” 苏铮苦笑:“他只是口头说说,又没怎么样,官府怎么会管?” 陈解想了想,脱口说道:“那你就来找我,我替你打发他。” 苏铮一愣,笑着点头,但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未必对付不了对方,总之她不会给其好脸色的。苏耀祖要是一直死缠烂打,或者趁陈解不在的时候上门来耍无赖,大概换了普通人就会妥协,给一些银两将其打发掉吧?然后很有可能是他钱花完了又来闹,这种软货持之以恒起来会让人膈应得吃不下饭,所以就要一开始就让他怕。刚才就算陈解不在她也会自己动手的。 苏铮摇摇头,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又不知所谓的人? 陈解说:“你不如再考虑考虑其他地方,桃溪镇这么大,绝不止这一处地方合你心意,住在这里,安危问题实在令人忧心。” 赵素华姐妹也直点头,弄得婉约也心有戚戚焉,钱大伯一看不对。忙说:“往日这一带都是有衙差巡逻的,到夜间还有捕快特别过来巡逻,治安是绝对不比其他地方差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而且,大家都说桃溪镇有三个地方是盗贼歹人最不敢去的,这里就是那其中之一。” 最后苏铮还是买下了青竹巷的院子,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合她的心意了。地方邪门她不信,地处偏僻,既然古人到哪里基本都是用两条腿走。几里地几十里路的都不在话下,她这偏一点又算什么?院子多处毁坏要修葺,她也不担心。钱大伯说会帮她介绍工匠师傅,出力气的活有陈解和赵素华他们帮忙。 就连最憋人的价钱方面,因为种种原因,原主人只想要把院子卖出去,也只开了五百两银子。这个价钱以光明街那小院子为对比,委实算不上贵,但无奈苏铮拢共只有五百五十多两银子,这些天又吃又喝又买衣服什么的,一下子花去了几十两,以后还要添置各种家用器材。还要修院子,过日子。没办法,钱总是不够用。她只好坐地还价,最后以四百二十两成交,而其中一百两,她千说万说,才让钱大伯答应可以延期半年再付。 其实只要她开口。陈解他们必然是会帮忙的,但她生性不愿意麻烦别人。和钱大伯是生意的关系,但若求了陈解他们,味道就不同了。 这种逻辑或许在有些人眼里说不通,但苏铮就是这么信奉着的。 请了两个师傅,又加上有许多人帮忙,大伙前后忙碌了九天整,终于将院子修整完毕。西次间完全推掉重建,最后听从大家的意见,在东西次间外面又分别加建了小一点的耳房,中间墙壁打通,可以算作次间的补充。 西厢房也重建起来两间,其余房间都重新粉刷和加固过,被虫蚁蛀蚀的房梁,被风吹刮掉的瓦片,都换过好的。 庭院中的荒草和其它植物,除了两个树,全部拔除,苏铮先泥土地到了下雨天会变得泥泞难行,桃溪镇据说到了夏季降水会比较丰沛,所以她让瓦匠师傅从正房廊下起,铺了平整的砖石,一直铺出去有三分之一个庭院,保证即使下大雨这部分也不至于走不出去,其余空地依旧铺上十字甬道,周边空地也空着,她预备以后用来种些花草。 倒座房的地方全部开垦出来,果然好大一片地,等她想想买什么种子,再种上瓜果蔬菜,不知道为什么。苏铮一到这院子里就很有股种地的欲望。 院墙全部加固垒高至二米五,顶上苏铮特意要求插上尖锐的瓦片,伤痕粼粼的院门也被换了一扇坚固而灵活的。不止是前面,后面在东边耳房旁边原来也有一扇通向竹林的小门,苏铮没有将其拆掉,而是换了扇厚实的,仍旧留着这个通道,方便到竹林里去,她对这片竹林同样有种深深的向往。 最后在后门旁又修了座茅房,因为在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不会有风能将气味吹到院子里其他地方。 在修院子的最后一天,基本就是小处的修修补补,不需要怎么帮忙了,苏铮和赵家姐妹一起上街买了许多用具。 床柜桌椅都是不缺的,她们买的是被褥蚊帐、浴桶衣架、锅碗瓢盆、刀具照明这些东西,都是钱大伯给介绍的地方。苏铮知道这是个琐碎的工程,也就没太计较,基本店铺里的人推荐什么她就买什么,买回去该洗的洗,能马上布置的就布置,一直从早忙到晚,这才将一个院子打扮得像样起来。 到了晚上,万家灯火阑珊,青竹巷的院子里安静下来,苏铮端着一盘酸辣土豆丝和一盘青菜炒香菇从厨房里出来,把菜摆上桌,走到门口唤道:“开饭啦,大家都过来洗手吃饭。” 在庭院里踩着新砌好的砖石地面踩得不亦乐乎的团子笑嘻嘻地扑过来,抱着她的腰仰头笑道:“大姐,这里好好。” “你喜欢就好,以后有的是时间玩,先过来洗手。”苏铮把他牵到一边,往厨房里叫了一声,婉约便从厨房打了一盆水出来,放在门口的凳子上,苏铮让团子自己仔细地洗手,每个指缝都要搓得干干净净,然后用瓢舀了一些干净的水又冲洗过,一双脏兮兮的小手顿时变得白白嫩嫩。 团子举着自己的手看个不停,咯咯咯傻笑起来。 “傻小子,笑什么呢。”苏铮笑骂道,让婉约把他带进去擦手,冬夜水凉呢。 陈解从院子后面过来,手里还拿着工具,他把工具放到柴房,也过来洗手,一边说:“后门外面我置了一个小小的陷阱,若有不轨之徒想要从那里进来,必会触动机关,过两天我再在院子里弄点东西,做个能发出警示声音的物事。” 赵素华和赵琪琪随后也从后面进来了,听到这话,赵素华说:“陈大哥在这院子的安全上真是最上心思了,寻常人哪里会想到布置陷阱。” 这话似乎有深层的意味,陈解仿佛听不懂,淡淡道:“这是应当的,但凡家里有个成年壮力,也不需要如此谨慎。”这是说苏铮三人实在让人觉得放心不下。 赵琪琪见姐姐讨了个没趣,撇撇嘴,上前拉着苏铮:“刚才我和姐姐在竹林里转悠了一圈,确实没有见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而且这个竹林说大也不是很大,往里走一段路就可以看到灯光,后面那边也是有人家的,好像还是很大一户人家,很有来头的样子,我们想再过去,就发现有高手暗中守着那里。” 苏铮微微挑眉,招呼大家屋里进来:“高手?你们打照面了?” “没有,姐姐说我们可能不是对手,对方注意到我们也没有做什么,只怕是没有恶意的,所以就原路回来了。”赵琪琪说,“难怪那个钱大伯说这青竹巷附近是镇上三个盗贼不敢光顾的地方,原来有高手坐镇呢。” 这个苏铮倒不是很在意,当时钱大伯说周围有大人物在时,她就想到了大隐隐于市之类的东西,这个地方环境也算不错,有厉害的人物隐居在这里并不奇怪,比起琅家那样的显贵,她对这些隐秘低调的存在反而还不抵触一点。 几人在桌边分开坐了,看到满桌子的菜肴,赵琪琪张大了嘴巴:“哇,铮铮你实在是太厉害了,这么多菜你怎么做出来的?” 桌上共有六菜二汤,除了最后上桌的土豆丝和青菜香菇,还有一条红烧鲫鱼,一盘竹笋炒肉丝,一盘手撕白菜,一盘绿油油的油炒豆角,汤是一碗山菇鸡汤,另一碗则较为简单,是酸菜豆腐汤。 每一样上面都倒扣了大碗,一掀开蒸汽四溢,香气也四溢,不但红绿白黄的看了让人惊艳,更让人食指大动。 陈解眉头也动了一下,看了苏铮一眼,似乎没想到她看上去不大,会做的菜倒不少,而且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不过,赵素华摇头说:“太浪费了,你背着我们买了多少食物,这段时日你又买这个又买那个,花钱跟流水一样,一顿饭而已,我们也不是外人,这么丰盛做什么?” 赵琪琪也立马表情从惊叹变为对姐姐话语的认同,一个劲地朝苏铮点头。 第八十三章 关心 苏铮听了觉得很窝心。 如果不是真的关心你,真的没有把彼此当做生分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她看着脸上写着不赞同的赵素华道:“你忘啦,这些东西是钱大伯代那些店铺送来的?” 她指着山菇鸡汤:“鲫鱼和鲜猪肉是卖碗碟的孙掌柜送的,鸡是卖被褥的沈大娘送的,我们向三阳巷的董木匠定制了浴桶梳妆台那些东西,他家夫人就送了家里贮藏的山菇和香菇来,还有豆角和青菜也是他们家的。这里每一样东西我可都没有花自己的钱。” 赵素华和赵琪琪茫然了一会,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只是今日早上她们忙着陪买东西,下午或是布置房间,或是跑到竹林和附近去转悠,还真没怎么留意这些事。 婉约从厨房里端出最后的盛满雪白米饭的木桶,细声道:“那些掌柜们都说还没出年节,我们又一下子要买很多东西,要回送些礼物,大姐本来不想要的,又拗不过他们,就说要送就送吃的,结果他们就把这些食物送到了钱大伯那里,钱大伯又转送过来,除了桌上这些,厨房里还有不少呢。” 赵琪琪叹道:“这些人可真会来事。” 会来事的是钱大伯。苏铮心想,这次他介绍她去那些店里买东西,怕是从那些店里没少收中介费,得了好处自然要打点好两边的关系,为什么所有老板都给她回礼,只怕是钱大伯建议的。一点小东西既不会使人家损失,又能让她感到熨帖,一来二往,这其中人情味又浓了多少分,钱大伯又出境了多少回? 大家最后都会觉得钱大伯会做事。对他印象深刻,下回有什么事自然会想到他。 苏铮心里微微一叹,谁说古人老实憨厚,一个个都精着呢,安身立命的法子一套一套的,她算是长见识了。 她对大家笑道:“今夜一是要庆祝我这院子建成,二是要感谢陈大哥,素华,琪琪你们多日来的帮衬,三是要为素华你们践行。”她顿了顿。说道,“我知道你们没打算在桃溪镇逗留,都是因为我的是才一再地停留到今日。我现在安顿好了,你们有事就只管去做吧。” 赵素华白她一眼:“听你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把我们利用完了就要一脚踹开呢。” “话不中听,但理是这样的,好了。那些人送了各种食物,就是没送酒,我们也不把盏话别了,就开动吧,菜都要凉了。” 大家都笑着动起筷子来,饭香菜美味。加上大家多少也饿了,这一顿吃得很欢畅痛快。 吃完饭几人在院子里溜达消食,天气虽然冷得很。但大家好似都有一身热劲似的,根本不畏风寒。 苏铮在厨房里刷锅洗碗,新建的两间西厢房构造与平常的屋子有些不同,她划了半间的空间用来单独做柴房,剩下一间半。大半做吃饭的地方,这里吃饭的文雅叫法叫用膳。所以这个餐厅就叫做膳厅了,剩下的就是厨房,膳厅厨房各自有门,中间又有一道门相通,这样在厨房做好饭菜,就可以直接在旁边吃饭,不像这时候多数家庭一样,还要端到堂屋那里去吃,来去麻烦不说,食物的气味直接就飘进作为卧室的次间,弄得一屋子油烟味。 这时就是婉约在膳厅里收拾碗筷,送到厨房给苏铮洗。忙了没一会,赵琪琪偷偷摸摸走进来,贼兮兮地低声问苏铮:“铮铮,你看咱们俩这么好了,有东西不能互相藏着,得分享对吧?” 苏铮一脸莫名地抬头看她,婉约也在一旁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我什么东西故意藏着不跟你分享了?”苏铮问。 赵琪琪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支吾了一下才说:“这可是你说的,你就教我怎么做菜好不好,你做得那么好吃,我也想学。” 苏铮张了张嘴巴,似被惊呆了。 赵琪琪看她这样就有些恼了,破罐子破摔一样地说:“我娘老实说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了,又一直没个定性,这次出来她让我到处找找看看,看有什么东西是觉得有趣的,最好找一样手艺一直学下去,不然以后就不给我出来玩了。今天之前我一直没想好要学什么,可今天吃了你做的东西,我决定了,我要学习做菜。” 苏铮合上了嘴巴,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发现她确实是认真的,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正想说话,外面传来一个声音:“里面有人在吗?” 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苏铮站起来说:“出去看看。” 出去的时候哦,正好看见陈解去开门,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外边。 院子里只被屋子里的灯光依稀照明,所以来人的样子不是很能分明,只听见陈解说:“音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对方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师兄你真的在这里啊,我按照你说的地址一路找过来就怕找错了呢。”又有些埋怨地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爹爹又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嘛。” 说着往院子里探望。 听到他们的对话,苏铮就知道来人是当初在庚溪镇明晖医馆为她处理过伤口的含音,陈解的师妹,陈大夫的女儿。 她忙走过去:“是含音姑娘吗,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走到近处,苏铮看清了对方。 当时在庚溪镇没太注意,这里发现人家生得绝对能称得上秀美。 纤细匀亭的身子裹在暗绿色披风下,风帽摘落下来,如墨的长发从肩颈处滑落,被夜风吹得扬起,显得飘逸极了。她眉目未施脂粉而妍丽如画,双眸灵动,眉宇间却依稀凝着女医者的温婉和煦,仿佛当日为她处理伤口时的耐心温和。 苏铮看清楚含音的样貌时,含音也看清了这个稳步走出来的人,顿时露出意外之色。 果然是当时庚溪镇见过的女孩子啊,可是不是说已经有十五岁了吗?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的……小。 出来的少女,身材单薄纤细,乍一看根本只是一个小孩子,但细细瞧上一会,就能发现她虽未抽长开,却已经能窥见一丝未来的风采。 她不雅观地挽着衣袖,湿漉漉的手上擦拭着一块不甚干净的抹布,这样的动作本该是粗鲁俗气的,但在她做来,又自然又没有烟油味。一身偏白的衣服在灯光下有些惨淡,却越发衬得那薄薄唇角微牵起的弧度柔和适然,让人看了打心里觉得舒服可靠。 她五官并非多么好看,但睫毛卷翘鼻梁挺秀,目光漆黑而明亮,宛若天上最瞩目的星辰,随着一步步靠近,仿若从容舒展开一幅灵犀画卷。 含音的秀美颜色顿时被比得暗淡下去,便是那从小习医待人而历练出来的温婉和煦,似乎也在对方说不出来又无处不在的超乎年龄的沉稳中,不值一提。 含音沮丧地垂下了头,连被风吹扬的头发也飞舞得格外落寞。 她看了苏铮一眼,喃喃道:“我不进去了,我就是饭后积食得厉害,到处走走,这便要回去了。” 她又看看陈解:“师兄,爹爹说让你没事了就回去,后日开医馆的事还要和你商量呢。”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背影看起来很有些丧气。 苏铮眨眨眼睛,她做了什么让人家不高兴的事吗? 陈解看着师妹的背影皱了一下眉,对苏铮说:“我送我师妹回去,明日……” 苏铮赶紧笑说:“不是送哦,你们不是一起的吗,当然是和她一起回去啊,还有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你有事也赶紧去做吧,我这里能照顾好自己。” 陈解微微一怔,低声说:“也是,那就先告辞了。” 他大步追上了含音,苏铮看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说是不想麻烦别人,但她麻烦人家的还少吗,听含音的话,陈解根本是放下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来她这里帮忙的,这个情分实在是重了。 不过话说回来,陈解对自己真的是很关心。她都觉得这种关心有些莫名和过了,也曾委婉劝他不用太费心,但陈解依旧我行我素。 真是让人看不懂。 她默默转回来,差点撞上就站在她身后的赵琪琪,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赵琪琪悠悠地说:“这家伙终于走了,就是嘛,大半夜的还不愿意走,心里不知道想些什么东西。” 苏铮怔了好一下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她好笑地说:“你眼里是不是每个人都是居心叵测的,陈解他心思正得很,不要多想。” “哼,我看不见得,你不觉得他很奇怪吗?说是大夫,也没见他拿过针拿过药,没说过跟医术有关的话,相反还暴力得很,跟个走江湖的也差不了多少了。当时在船上我就觉得他不简单了,一定是个有来头的,可这种人老跟你献殷勤是怎么回事?” 苏铮想说,你的来头就简单吗?我的来头就更了不得了,说出来能被人当妖怪烧了。 她心里摇摇头,推着赵琪琪往里面走:“好了姑娘,知道你观察入微,你不是要学习厨艺吗?要学就赶紧,一会还要睡觉呢。” 与此同时,那边巷子里,两人并肩慢慢走着,含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师兄,你好像很关心那个苏铮?” 第八十四章 找垫背的 陈解微怔,随后才回答道:“嗯,她挺不容易的。” 得到这个回答含音目光黯淡了一下,默默道:“是这样吗?她不容易,我就容易吗?” 她停下脚步:“爹爹出了那样的事,我吓坏了,也不见你安慰我一句,爹爹卧床多日,家里的事全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洗衣做饭便罢了,照顾爹爹也是我应该做的,可是我们和明晖医馆闹翻了,被赶到这里来,多少人看爹爹的笑话,他们上门冷嘲热讽的时候你在哪里?爹爹想在这里开医馆,有多少人要拜访,有多少关系要走,衙门不知道跑了多少回,请客吃饭不知道陪了多少次,爹爹每次都是强撑着,明明他的身体还要静养的,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她抬头看着陈解,眼中带着悲伤的指责:“爹爹说你曾经救了他,我们欠你的,还说我们和你不是一路的,总有一天你会走,我们不应该依赖你,麻烦你,可你既然叫我爹一声师父,是不是应该尽到做弟子的职责?还是你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还是尽快离开吧,我爹为什么不收徒弟?因为他怕人一多把你的秘密泄露出去!” 她声音里带了点哽咽,低低的几乎能被风吹散:“你看看他多大年纪了,什么事情还都要自己一个人做,我又帮不了他什么,说句不中听的,再不收徒弟就来不及了,他身边需要人,一身衣钵也要传下去,你不要再耽误他了行不行?” 说完这句话,也不管陈解是什么反应,她跑着离开,风帽被风吹开。随着脚步一起一伏一起一伏,像一只悲伤的兔子。 苏铮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非常舒服,她伸了个懒腰,从窗户纸看出去,天色还不是太亮。 她转头,看着旁边床上窝在被子里睡得正香的婉约和团子,笑了笑。 正房两间次间她都用来当了卧房,东次间略大,她和婉约一起住。她睡榻,婉约睡床,西次间则是团子的独立房间。而且她还打算着有钱了。把东厢房里整理出一间,自己一个过去睡,比起和别人一起,她更喜欢一个人住一间。 不过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因为团子居然不敢一个人睡。 前天刚搬进来。也就是赵家姐妹离开桃溪镇的前夜,她前半夜几乎都在教赵琪琪做菜,最后她们两姐妹就直接留在这里过夜了,两人非要留着她说话,婉约和团子就一起睡西次间,到了半夜居然双双爬过来说团子不在她身边睡不着。那晚是五个人挤一间东次间的。 等赵家姐妹离开了,团子就更不肯单独睡了,没奈何。只好让他们姐弟睡一张床,苏铮自己继续窝在榻上。 结果,这么大个院子简直就是浪费啊。 苏铮轻手轻脚地起床,拿了衣服到耳房里穿,东边的耳房她用来当了浴室。中央摆放一个浴桶,以立屏隔着。立屏同时也充当衣架的作用。角落里还有个马桶,不对,文雅的称呼应该叫做“恭桶”,是夜晚或者刮风下雨出不去的时候用的。 苏铮穿好衣服出门,解决了生理问题之后,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寒凛的空气。 很冷,但冷得很舒服,很畅快。 苏铮回头看了一眼沙沙作响的竹林浪涛,开始绕着院子慢跑。她的步伐每一步踏下都很轻,几乎不发出声音,整个人都显得非常轻盈放松。 跑了几圈之后,觉得身体微微发热,停下来做了一下准备活动,然后平心静气,摆了个架势,开始打起太极拳。 仍旧是最初的一十六式的套路,只是此时打起来已经熟练了许多,动作连贯如行云流水,急缓相间,刚柔有度,连绵不断,手起手落之间,血液充盈和回落,身体仿佛也随之呼吸吐纳,隐隐然有种得心应手的感觉。 打了几遍,直至身上出汗,苏铮才缓缓收势,微闭着眼睛,吐出口浊气。 她睁开眼看着自己的手,有些好奇,又有些惊喜。她发现到了古代之后,练太极拳比当初在现代时候效果要好得多,很容易进入心无杂念的境界,也很容易得到进步,每一次练完拳都有种精力充沛的感觉。 难道是古代空气里有什么传说的天地元气,还是古人的身体脉络与后世者不同,特别适合练功? 电视小说里不是常出现吗,那神乎其技的武侠功夫,简直就跟开了外挂一样,说飞就飞,说走就走。她身边的陈解赵素华虽然没到那个境界,但也很厉害。 苏铮一边腹诽着,一边摇摇头暗道自己真是无聊,便要先去洗漱。 洗漱用品她也不和这里人一样,放在卧室角落里,而是在吃饭的屋子的角落里弄了个隔间,里面摆着各人的脸盆毛巾牙刷口杯。 她拿了自己的一套出来,放在屋外的凳子上,去厨房水缸打水,手上微微转动,一根木头柄塑料毛的牙刷就出现在了手里。 其它都好接受,但她委实用不惯这里用柳枝压烂分叉做成的牙刷,刷了跟没刷一个样,差不多就是漱口了,而且还要蘸盐来用,一不小心就随着唾液吞下去了。苏铮对此非常无语,所以她都是很奢侈地用系统里的牙刷牙膏来刷牙的――哦,对了,升到1级之后,系统的牙刷会自动附上牙膏,还是无色无泡沫的那种,完全不担心被人看出问题来,就连牙刷的柄都变成了木质的,乍一看跟柳枝颇像。 凡此种种,苏铮简直要怀疑系统知道自己的处境,在为她量身定做一样。 洗漱要到院门口旁边,那里有个排水的地方,苏铮可是非常不愿意往自家院子里到处泼脏水的。 她连带着凳子一起搬过去,心想应该在这一块放个大石块,或者打个木架子,放放脸盆什么的,对了,干脆直接弄个洗衣台,就是院子里面没有水井,取水要到外面的井里打,不大方便。 而且,这些天又修院子又置办家什,买院子之后剩下的百余两银子已经不到三十两了,以后还有很多东西还要添置,算算起来真是捉襟见肘。 她感叹着这个家还真不是好当的,一边站定位置,刚想蹲下去,忽然眼角一动,系统牙刷瞬间消失在手上。 她走到院门后门,从门缝间望了望,然后神色冷穆地下闩打开了门,冷声道:“不是说今天不用来了吗?你一大早又跑来做什么?” 外面的人差点一个不稳跌进来,忙忙站好了,拉拉衣摆抬头讨好地笑笑:“苏姑娘早啊。” 不是别人,正是无赖苏耀祖。 对这个人,苏铮也是没话讲了。 她本来以为上次被陈解揍了一顿,他该学乖了,爱纠缠谁纠缠谁去,结果没想到隔了两天他又来了,是趁着陈解和其他人不在,直接扒住门框求助的。 那时他可是更凄惨不堪,完全的鼻青脸肿,又脏又瘦,简直成了人干。 在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中,苏铮得知这厮果然跑去折腾别人去了,可是那人更狠,找人群殴了他一顿。终于被打醒了的苏耀祖似乎明白没人愿意买他的账,他将来的飞黄腾达在现在人们的眼里不值一钱。 怕真的饿死街头,他开始找活干,结果,那幅叫花子又饿得要死不活的样子到哪都毫无悬念地被赶出来。 几经碰壁之后,他想起了苏铮,这个唯一一个“宽厚善良”的和他说过最多话的人,于是他折回来了,扒着门框说尽了一切可以用来赞美的话,然后两眼一翻倒地不醒。 那幅场景,苏铮至今想起都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算不上宽厚善良,但这么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直挺挺倒在自己面前,还是倒在自家门前,却是做不到坐视不理的。 于是她不顾陈解的黑脸,给苏耀祖灌了水喝,把他弄醒之后提供了一顿饭,随后意料之中又是无比头疼的,这家伙缠上了自己,乃至于最后真如他一开始说的那样,从她手里弄去了一份修院子的工作,以换取水食衣物和住客栈的钱。 不过苏铮也不是就这么白白给,除了要他卖力干活之外,她还要他做另外一件事。 苏耀祖对苏铮的冷漠有些畏惧,腼腆地笑笑:“不是说好跟你讲紫砂的工艺吗?今日,今日下午我要去日月陶坊那什么了,就早晨过来补上下午的内容,总不好让你吃亏。” 他有这么老实? 苏铮怀疑的目光让苏耀祖笑都不会笑了,就怕她伸出手来撵自己,他可是吃过亏的,本来以为这个小娘子是个好对付的,谁知道打起人来比那个男的更狠更刁,疼得让你叫都叫不出来。 苏耀祖吞了口口水,实话实说道:“你不是对紫砂工艺感兴趣吗?其实我也只是一知半解,什么有多厉害都是骗人的,你听我讲一百次还不如亲自去看人家做一次。这次日月陶坊招学徒,那是没什么门槛,谁都能参加,到那里什么工具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你,你难道不想去见识见识吗?” 苏铮微微凝眸,这话,说到她心坎里了。 苏耀祖在她脸上看不出丝毫痕迹,不由哭丧了:“好吧好吧,我承认我一个过去心慌,想拉一个人一起去。” 第八十五章 日月陶坊 桃溪镇有两条街格外有名,一条叫广安街。广安广安,重在一个安字,所以那里是住宅区,而且住的是桃溪镇最有名最有地位的一些家族,银年紫狼中的尹家和琅家都在其中。 另外一条名街叫做长兴街,顾名思义,重在一个兴字,因而那里是众多店铺的聚集地,尹家旗下的永年制坯厂的店铺和琅家旗下的专司紫砂经营的店铺亦在其中。 但除了这两家之外,公认的可以在紫砂领域与之媲美的,还有一家,叫做“日月陶坊”。 几十年来,这三家各有所长各有发展,成为今日桃溪镇紫砂业的三大巨头,隐然有三足鼎立之势,可以说桃溪镇的繁华,与这三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而今日是景朝永定十四年正月初一,亦是日月陶坊招收学徒的日子,这一日大清早,长兴街的日月陶坊大门前便是人头攒动,浩大声势便是远在街头亦可看得分明。 苏铮和苏耀祖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被这样的景象吓到了。 “不是说下午才开始吗?怎么现在就这么多人?” 他们两个一个基本不识行情,前段时间忙于院子修葺,根本不得闲,另一个是外乡人,只会满嘴跑火车,温饱都成问题,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探听详细信息,因此都差不多等于赶鸭子上架,乍然来到这里都有些乡下人进城般的茫然与迷糊。 来到近处,才发现所谓招收学徒的选拔已经开始了日月陶坊的作坊和店铺是在一块儿的,只是一边一个门,作坊这边的大门前人们在议论纷纷,或是引颈等待亲人朋友出来,大门口有护院似的人物把持着,旁人不得进入三米之地。 苏铮两人挤到内圈。抬头只见大门两边各竖着一块紫砂陶的匾,上书“且捧五色土,烧得日月魂”,笔势豪迈,刻迹深沉。大门门楣上便是“日月陶坊”四个大字。 陆续有人从侧门里出来,有满脸失望的,也有忐忑期待的。 “……一看我的样子,就摇头说不要了。”一个面有菜色的瘦弱的人伤心地说,周围好几个朋友都安慰他。 “……叫我搬了些重物,又跑了两圈。不过搬紫砂壶的时候我一不小心摔碎了一个……唉,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别人?要做的事都差不多。没出差错的都往里走了,像我这样的才出来……”一健壮青年摇着头和人们说着自己的经历。 苏铮轻叹了一声:“看来我们来迟了。” 苏耀祖那叫一个着急,他不像苏铮,参不参加选拔都不要紧,他要是不参加。或者参加了没被选上,那就得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且盘缠都不知道在哪里,绝对不能这样啊。 他在人群里探头探脑,忽然在护卫中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忙凑上去。 苏铮摇摇头。这人还真是什么人都敢往上凑,没看见那护卫们粗壮得跟什么一样,一拳下来那可不是好玩的。 她仿佛已经看到苏耀祖的悲惨下场。可惜来不及阻止了,正转头不忍目睹,谁知道,那护卫听了苏耀祖的话,朝苏铮这里看了一眼。嘴巴里说了什么,又跟挥苍蝇一样挥了挥手。苏耀祖便笑开了花,屁颠屁颠地跑回来:“苏姑娘,人家让我们进去呢。” 苏铮眯起了眼:“为什么让我们进去?”在场这么多人,看样子好像也有几个懊悔自己错过了时辰的,怎么不见那些人能进去。 “嘿嘿,我跟那护卫大哥有几分交情,快走吧,吃了人家要反悔了。” 苏铮隐约觉得有些不对,但苏耀祖已经往侧门里面走了,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多虑了,也许那护卫也见识过苏耀祖的无赖功夫,怕他就此闹起来呢? 从侧门里面进去,长长的过道里有一人摆着张桌子在那坐着,有人进出都要在他这里登记,看到苏铮两人,他“咦”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这时候还能有人进来?” 一边已经提起笔蘸了蘸墨,问两人:“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住哪里,都一一报上来。” 态度并不倨傲,但也算不上客气。 两人都各自说了,这人便从一旁的小盒子里抓出两枚小牌子分给两人:“带着这个往里走,会有人带你们去做该做的事。” 苏铮接过那牌子,发现也是紫砂陶质地,然而是还没经过烧炼的泥坯,半干燥程度,若用力一些还能捏出指印来。两枚长得一个样,上面写了日月两字。 那人又给了两枝尖锐的竹笔:“写上自己的序号,一个是二百五,一个是二百五十一,然后再写上自己的名字。” 苏铮顿了一下,果断迅速地写上“二百五十一”,然后凉凉睨了苏耀祖一眼,苏耀祖瘪瘪嘴,委委屈屈地写了“二百五十”,一边还碎碎念着:“不是有很多人来吗,怎么才二百来个?” 苏铮和苏耀祖往里面走去,登记的人又懒懒地靠坐着,拿着登记的册子百无聊赖地看着:“苏耀祖,真俗气,就那熊样也能耀祖?苏铮……啧啧,真是没见识的父母,哪有给闺女取这种名字的?唉?苏铮?那不就是……” 被人带到一个小院子里,最初的选拔项目跟那些出去的人说的一样,先是看你长得怎么样,一眼看上去就有病的果断不要,健康的话就叫你搬运东西,有重物,也有精细的东西,大概是考验力气和心细程度,苏铮估计在这里就会做出分类,只能干粗活的和能做精细事的。 甚至考核里面还有端茶递水的,让人怀疑他们陶坊要招的是秘书。 苏铮和苏耀祖很轻松地过了第一关,接着就被带到下一个院子。院子里等着很多人,依照序号被人叫进门窗紧闭的屋子,这样的屋子共有三间。等的人一脸紧张,出来的人有的轻松而高神莫测的样子,有的面如土色,被委婉地请回家去等消息,估计是倒在这一关了。 苏耀祖得意地说道:“我打听过,这一关他们会问你关于紫砂技艺的东西,怎么做啊,哪道工序要注意什么啊,也有可能是哪种紫砂矿土分布在什么地方啊。总之什么样的题目都可能出,被问到简单还是容易的,就看你的运气了。” 等了一会,很快就轮到苏耀祖了,苏铮后面没有人再进来,她是最后一个,所以等苏耀祖进屋子之后,整个院子里只剩下她一人和一个报序号的人。 苏铮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个人老是盯着自己看,好像她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似的,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注视,跟着心情也变差了一些。不过还好,过了一会就轮到她进屋了。 小半刻钟之后,苏耀祖愁眉苦脸地出来了:“荆异县的造壶名家有哪些?三大家,五名家,十二雅流,知道这些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有说出所有人的名号年纪,家住哪里?我一个做壶的知道人家家住哪干嘛?难道跑到人家门口坐一会儿就能得到他真传了吗?还是去偷一把壶来当做是自己的?” 他碎碎念个不停,埋头走了几步才记起什么,抬头看看四周,没有别人了,苏铮大概还在屋里没出来吧。他等在一边,屋子里的那些日月陶坊的考官们都陆续出来了,却始终不见苏铮,他有些不解,难道她没通过,先走了? 他看到那个报序号的人,上去问:“大哥,打扰下,你看见和我一起进来的姑娘了吗?就是二百五十一号,长得挺漂亮的女孩子。” 那人道:“那人啊,已经答完题到下处去了,你是二百五吧?不是勉强通过了,可以到那里去找她。” “啊?她也通过了?”苏耀祖觉得很意外,倒不是对苏铮通过意外,而是她居然能通过得这么快,那也就算了,居然也不等他一起走,真是不够义气。 他风风火火地看到下一个地点,这又是一个院子,比之前两个都大,此时院子站着三十来个人,正对着地上的物事低声交谈,测试还没开始。 他眼珠子滚了一圈,找到了人,走过去问:“你怎么这么快?” 苏铮正看着一张木质的低矮方桌,上面铺着一团灰褐色黏而不均匀的紫砂泥,泥上搁着一把木头做的榔头。 她这些天从苏耀祖那里学到不少知识,知道这桌子叫做泥凳,用来在紫砂泥打磨过筛和陈腐之后,进一步的加工,是将生泥捶打成可以用来制壶的熟泥。 而现在泥凳上头的紫砂泥团就是生泥。 如果是正常时候,苏铮第一次看到这种东西,一定会带着好奇和求知,认真观察仔细研究,可是现在,她眼睛虽盯着那处,视线却没有焦距,似乎神思飞于天外,不知想着什么东西,苏耀祖叫了她两声她都没应。 苏耀祖都有些生气,想不理她了,她才慢慢凝起视线,转头看着苏耀祖的脸,不带情绪地问:“把我拉到这里来,你是故意的吧?” 第八十六章 测试 苏耀祖吓了一跳。 不大明白苏铮的意思,但听她的语气也知道自己好像哪里惹她不高兴了。 他有些磕巴地问:“什、什么意思?” 苏铮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色,纯粹的不解不安,畏畏缩缩驼背含胸的模样让人看了火大,倒也是一干二净,一眼看透。 她转过头去,语气好了一点:“你刚才被问了什么问题?” 这话题转得有些快了,苏耀祖怔了一下才回答:“先头的问题是荆邑县的矿源分布,我是要做紫砂的,又不是挖矿的,怎么会特地去弄清楚这种事,勉勉强强答了两个,也不知道对不对,然后他们又问我全县的紫砂大师有哪些。” “三大家,五名家,十二雅流,这个问题倒是不难。”苏铮说,几天下来,她自己了解了一点,又听苏耀祖讲过一些,依稀知道有这么二十个人十分拔尖。 苏耀祖苦着脸:“问题是他们要我一一说出那些大师都叫什么,家住哪里,作品都有什么风格,你说这不是刁难人吗?我哪懂那么多,幸好我瞎扯了两三个,不然这会都已经被赶出去了。”他看看神色安静的苏铮,有些不平地问:“你的问题是什么?” 要是比他的简单,他可就不高兴了。 苏铮嘴角微微勾起:“紫砂壶的主要制作工序有哪些。” 苏耀祖长大了嘴巴:“就这样?” 正这时,一个通身褐黄色大棉衣,头戴灰色毛边尖顶高帽的男人走到主屋的台阶上,笑呵呵地看着下面三十来个人,道:“能站在这里的都是通过了多轮遴选,资历最好的人,或是心细手巧。或是身强力壮,你们之中很可能就有人能到我们日月陶坊当差,以后大家就是熟人了,我先自报家门,我是日月陶坊的管事,姓蒋,你们叫我老蒋就行。” 院子里的人渐渐都安静下来,目光热切地看着蒋管事。 蒋管事继续说:“我们陶坊每年都会从民间招学徒,没学过紫砂的,不要紧。从来没碰过紫砂的,也不妨碍,我们陶坊看中的是大家对紫砂的天分。怕的是有天分的人因为种种原因而错过这个行业。只要你们有兴趣,有想法,就来嘛,我们给你测一测,看你合不合适干这行。只要合适,甭管你是老是少,以前干什么的,都可以到我们陶坊来。只要你敢来,我们就敢教,只要我们教。你们,就必然有一个好前途。” 下面的人哄地一声说开了,大家都被这几句话给调动起来。苏铮左右看看,发现人们都很是兴奋,本来的紧张忐忑都驱散了不少,一个个好像一时间提升了不少信心和斗志一般。 她暗暗想,这个蒋管事倒是挺能说的。不过都进行到这一步了。说这些事先就该宣传出去的口号有什么用?赶紧开始正事才是要紧。 她是个务实的人,最不喜欢听一些虚话。心思便微微有些走神,想到了之前进那小屋子和“面试官”正面接触的情景。 “面试官”是个严肃刻板的老头,一见她进去就皱起了眉:“怎么又是个女的?女子不在家里绣花洗衣,跑出来招摇什么,难道以后还能指望着你们去养家糊口?”声音虽轻,其鄙夷语气却是清楚无二。 苏铮听了也皱了下眉头。 和在庚溪镇不同,和当初胡氏糊弄她的那些话也不同,苏铮来到桃溪镇,前前后后观察了半个月,发现这里女子出门在外做生意开铺子的不是没有,数量还不少。 就如年三十光顾的那家成衣铺,平时打理店铺的就是个妇人。 可见此地民风较开放,对女子的束缚并非十分严苛,这让她看到了希望――后来她才逐渐了解到,其实景朝女子地位并不会很低,女子自立门户的也不在少数,只是更溪镇地处偏僻,人们思想也比较滞后,越是大的城都,女子越是能有一番作为。 虽然早决定了无论风俗礼教如何,她都要靠自己撑起自家门户,但社会能宽容点的话,总是个好消息。 没想到在个古板老头这里被无端端嫌弃了一顿。 她本以为对方一定会出个很难的问题,好让她止步于此,可谁知道,当他看清楚自己的名字,脸色便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看了自己一眼,又问了一句:“你就是苏铮?” 苏铮当时心里就咯噔一声。 “你就是苏铮”,这分明就已闻其名问未见其人的问法,可自己何时跟日月陶坊里的人有什么过往? 她想了又想,毫无头绪,而老头随之出的问题实在简单,明摆着给她放水让她走到最后一关。她既不是胆小如鼠的人,心里又存了疑惑想弄个明白,便顺势留了下来。 “……咱们这是陶都,大家就算不干紫砂这业,也大多不会不知道紫砂壶制作的那几道工艺吧?对,简单说来就是选料、炼泥、制坯、入窑烧炼。” 声音唤回苏铮的思维,她挑了下眉,蒋管事说的比她当时的回答还要简练,不过,粗略分类的话确实就这么四步。 蒋管事又说:“接下来对你们的测验就是选自这四步中的‘炼泥’和‘制坯’你们看院子里摆着的工具。” 大家看过去,挨着墙角一列摆开一台大磨,三人牵的那种,旁边一桶碎石料,那是要给人磨的,几个大筛子,边上则是一桶粉末状事物,再过来就是苏铮面前的泥凳。 不知道这里人怎么分的,反正苏铮了解之后,在她自己的认知里,炼泥一共可以分为五步,第一步是将选定的泥料冲洗、摊场风化,剔除杂质并且将大块的岩矿分化成小颗粒,第二、三步分别是磨泥料和将泥粉过筛,感谢黄氏,这两步她都干过。第四步是将过筛之后的泥粉放置到陶缸里,加入适量水,进行陈腐,也叫做养土,主要是使土中的有机物分解挥发,这一步至少要三个月时间,越久越好,第五步则是捶打陈腐之后的泥团,使之符合制壶的标准。 不过在苏耀祖的讲说中,最后两步并不是固定的,比如也有说法是将泥粉加水调和,揉成泥团,是为生泥,随后直接捶打,锤炼黏熟后,再将泥块陈腐上三、四天即可使用。 苏铮如今都还搞不清楚其中的玄机,而此时看看现场,恰恰就没有陈腐这一步,她有些小小的失望。 随即便开始了分工。 在场男的轮流合作去磨石,女的直接做过筛这一步,大概是考虑到体力的问题,女子基本是不干磨石这种力气活的。 苏铮穿上陶坊提供的罩衣。 和当初黄氏给她穿的差不多。 灰白色的粗布料子,洗得干干净净,背后开襟,用带子系着,一穿上可以从脖子下面一直罩到膝盖以下。 三十多个人里面只有五个女子,大家穿上罩衣彼此帮着系上背后的带子,苏铮在这是才在人群中看到云歌,就是年三十晚上,被母亲拉到成衣铺买走了那件婉约看上的蜜合色小袄的少女。 今日少女穿了一件靓蓝色小袄,淡黄色比甲,袖口扎得紧紧,十分干练的样子,长挑的身材清丽的五官,在一群灰袄土衣的人中显得格外显眼,尤其是男女分开之后,更是让人想看不见都不行。 苏铮看看自己,修院子时她怕弄坏了新衣服,特地去买了一身灰白色粗棉衣服,镶边是深灰色的布条,上衣下裤,衣过腰三分,裤腿塞进中筒黑靴里。特别的便宜,特别的普通,也特别的土气,有点像短褐,只是夹了棉絮而更加臃肿。 这里无论男女,干活时几乎都穿这样的衣服,苏铮得知今天过来可能会干点活,也便换上了这身,真是一点特色也没有。 不过正合她心意就是。 五人收拾好之后,就拿起了工具,因为是大筛子,不可能一个人就兜得起来,云歌和一个女孩子拿起了一个筛子,站在地上铺着的麻布边,摆好架势,另三人包括苏铮都好像不知道要干什么一样干站着。 苏铮不是故意的,她是真的不知道这步要怎么和人合作,以前她是一个人拿着脸盆大点的筛子抖的。 云歌看看蒋管事和其它人,有些着急地咬咬下唇,对苏铮三人说:“你们一个从桶里舀了泥粉到筛子上,剩下两人拿起那边的大蒲扇往这里扇风,记住,要使劲啊。” 苏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一旁还摆着几把大号的扇子,每一把都有一张课桌那样大的扇面,拖把棍一样的柄,整个立起来快到她肩膀了,提在手里挺沉的。 难道要用这个人工制造风? 眼看着云歌和另一人已经开始抖起筛子来,泥粉扑簌簌地透过细小筛孔往下坠,苏铮不及多想就扇起风来,泥粉遇到气流飞了起来,纷纷扬扬洒落在白色麻布上,依着颗粒的轻重落得有远有近。 另一个提扇的女孩见了也赶紧扇起来,然后她一时慌张了些,扇子抬得太高了,竟直接把筛子上面的泥粉吹了起来,直往云歌两人头面逼去,两人惊呼一声,吸入了泥粉大咳不止起来,慌忙丢下筛子手忙脚乱地挥打着泥粉,狼狈地往远处逃开。 蒋管事看着这一幕,本来笑呵呵的脸上,眉头就皱了起来。 第八十七章 不请自来的贵客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遍过筛,几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苏铮和另一个扇风的被其余三人冷冷瞪了好几眼。 苏铮表示受到无妄之灾很无辜。 她明明做得挺好的,即使是第一次做一件事,即使比较仓促,但事先观察三思而行,大的差错她一般都不会出的。 接下去是槌泥。 只见云歌一步当先,走上去跟蒋管事说了什么,蒋管事捻须颔首,很快有人送上一块泥料,云歌将其掺在泥凳上的大团泥团里,然后选择了一个位置,抡起木槌槌打起来。 她的动作不十分有力,但看得出来很熟练,每个动作力度都掌握得很好,如此槌了几十次,她用刀子将槌打过的泥料划开一道口子,看了看,然后对蒋管事说:“好了。” 蒋管事一直站在旁边看,见此点点头,好像很高兴似地道:“槌打生泥时加入熟泥头,可令事半功倍,捶打好后也知道用刀划开观察断面,你很熟练啊,不错,不错。” 云歌抿着嘴笑,虽然表现得相当矜持了,但苏铮还是在她浅黑的眼里看到得意之色。 和那天晚上对去走后门淡漠不乐的少女大为不同。 可苏铮觉得有些奇怪,不是说这次日月陶坊招生,主要是面向不懂这一行,却资质天成的人吗?云歌种种行为明显是来自人为的系统的训练,应该不符合要求吧? 当然这话她是不会问出来的,除非傻了,谁会和赵琪琪一样无端去触人家霉头? 倒是旁边有人低声地道:“她是从小干这行的,要是这些还做不好才是奇怪,给我也学一段时间保管比她要好。” 苏铮转头一看,却是扇风出错的女孩,她这时望着被人佩服着的云歌。堵着肉肉的脸颊,既是不忿又是委屈,见苏铮看她,哼了一声将头转过去。 云歌之后是剩下四个女孩,接着上场的是和云歌一起抖筛子的女孩,云歌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笑了一下,学着云歌一样槌了一番。随后那人是倒泥粉的,她局促地绞着衣摆,有心学习云歌。可云歌和伙伴说着话,并未理她,她又看苏铮两人。得到爱莫能助的眼神。 她只好随便槌了两三下,低着头退下去了。 接着轮到苏铮,她完全没受到前几人影响似的,拿起木槌跟寻常的榔头一样敲打起来,打几下。将泥团揉一揉,放个角度继续,如是十来下,也下来了。 最后扇风的少女孩土着脸,敷衍了两下,拽拽地放下木槌下来。 女孩之后就是男子上场了。他们可不像女孩子,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小到十余岁。大到四十来岁,挨个槌打,各有各的特点,苏耀祖左右看看,没有弄出什么夸张显摆的动作。表现得平平无奇。 这一轮下来,有十来个人就被委婉地劝回家去。其中包括了扇风的女孩和那个和云歌搭档的女孩。 后者听到自己的名字显出满脸的不可思议,明明她表现得比其他三个女孩子要好得多,怎么这一轮被刷下来的会有她? 云歌也着急地去问蒋管事,蒋管事仍旧满脸笑容,只是眼神却淡淡的,没有回应云歌,而是对所有被请回家去的人说:“让你们回去不是说你们就不能进我们日月陶坊了,最后我们会根据大家在之前的表现,挑选出我们最需要的学徒,只是说,按你们的表现,接下来的一环没有必要再参加了。” 四周又出来几个人,劝着大家,那十几个人怏怏不乐却不得已地被请出了院子。云歌见蒋管事没给自己好脸色,大为意外,怔愣了一会才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队伍里,之后都没有再说话。 苏铮冷眼瞧着这一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剩下来只有二十多个人,蒋管事带着他们进了大堂,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檀木博古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紫砂壶和紫砂矿石,锥形的穹顶上挂下大红色绸带打成的礼花,明亮的光线从天窗外探落,照在二楼雕饰精美的回形走廊上,而那处,十步一岗的侍卫就如同木桩一样,扎定不动。 众人都不由地敛气屏息,蒋管事指着大堂上一字列开的四张长条形桌子:“这就是紫砂艺人创作时所用的台子,上面有一个艺人基本需要的所有工具,还有数块熟泥,你们要做的便是挨个上去试着做出样东西来。” 下面一下子炸开了锅。 完全没做过这个东西,从来都是看着猪跑却没吃过猪肉,这怎么动手啊? 大家议论纷纷间,有一个看上去木木楞楞的大个子男子迟疑了一下,上去抓起一块泥块,三把两捏,一块好好的泥就给弄得散了一桌子,他愣愣地挠挠头:“我家边上就有个小陶坊做这个,我看那些人做的时候三捏两捏很快就好了,怎么我就不行呢?” 别人都取笑他,他窘然笑着走回来,也不恼,乐颠颠地看着别人怎么做。因为他的行为,气氛变得活跃了一点,之后陆续有人上去,抓起泥块要么捏要么打要么拍,有几个大概耳濡目染过,做起来还像模像样的。 苏铮注意到蒋管事和另外几个日月陶坊的人着重观察大家的姿势、动作,不时在纸上记录什么。 等到云歌的时候,只见她款款上前,提了衣摆坐在凳子上,拿出一块褐色泥团,神色忽然变得十分专注,然后她取来了桌上的木搭子将泥团轻轻拍成均匀片状,然后裁出均一宽度的泥片,又用规车裁出圆形的底片。 她将底片放在木转盘上,将之前裁出来的长方形泥片一端贴在底片周围围成一个圆桶形,切除多余的泥料,然后一手拿着木拍一手抵着圆筒内里,随着木转盘的转动而拍打圆筒上部,使其向中心弯曲收敛…… 苏铮曾经偷看过黄氏制壶,但只听到声音,根本没看到内容,后来听苏耀祖讲了一些有关制壶的步骤和做法,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现场制作。 只见云歌的手像是有魔力一般,一手拍着,一手转着,上下一样直径的圆筒的上部就慢慢收敛起来,现出了圆碗底座的那种弧度,殷殷反射着光线。 一方面苏铮又为紫砂泥这种柔和而神奇的可塑性感到惊讶,简直就像小时候玩的橡皮泥一样,不过橡皮泥只能捏塑,像这样用薄薄的片物就能做出漂亮器皿的,当真是奇妙。 她不禁在心里演示,如果自己在云歌的位置上,拿着工具和泥片,会怎么使力,怎么拍打,会有什么感觉,越想越是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即自己上去操作一番。 别的人也都停下手中的事看着云歌,连蒋管事也点了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来。 苏耀祖看了很气愤,就这么两招随便哪个会做紫砂的都能拿得出手,他也行啊,而且还会做得更好,可惜,他是二百五十号,暂时轮不到他,他只能干看着着急。 这时一人匆匆地从外面跑进来,附在蒋管事耳边说了什么,蒋管事脸色一变:“你没看错?” “呦,我的好管事,人都到门口了,就是小的看错,大家伙都能看错吗?” “怎么这么突然?”蒋管事喃喃地说,“快,今日几位掌柜不在,坐堂的先生是哪位?快去请来。”转头又对大堂里的人们说,“大家先静一静,有几位贵人要到这里来,都站站好,一会儿别失礼了。” 这句话刚说完,大家便见着从外面走进来好几个人。 日月陶坊的人在两旁战战兢兢地领路,中间被簇拥着的是三个衣着不凡的年轻男女,待人走到门口,众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有五色光彩降之于颓屋。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来的人都是男俊女美的类型。 左边的青年最是身形颀长,他衣着偏白,襟袖上展开繁复华丽的锦绣花样,张扬地吸人眼球。他的五官俊逸,透着淡淡的凌厉与傲气,视线扫过来时浑然天成般地带着一种漠然,好像此间任何人与物都不能进他眼中。 蒋管事一愣,忙堆起满脸的笑迎上去:“尹二少,不知您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呦,这位是丁小姐吧?”他惊奇地看着尹都身边的女孩。 尹都看也未看蒋管事一眼,视线在大堂中扫了一圈,淡乏无趣的模样,侧了身,对身旁的女孩道:“凌儿,普普通通的招收学徒罢了,一群平民,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走吧。” 被叫做“凌儿”的女孩却兴致很高似的,撒娇地对尹都道:“既然都来了何不坐下来看看?我见多了那些大师制壶,还不知道这什么也不懂的人做起壶来是个什么样子,二表哥你陪我看看嘛。” 女孩一身玫红色修身细袄,苏铮不由得多看了两眼,果然是那日婉约第一次挑中的款色,那成衣店老板娘说玫红色是时下最受妙龄女子青睐的颜色,苏铮这些日确实看到不少人穿,但穿的人多了,再好看的颜色便也俗鄙了。 第八十八章 栽赃 唯独眼前这个少女,面若春桃,身肢窈窕,玫红色穿在她身上竟有种弱柳扶风般的纤柔美感,让人忍不住赞一声妙哉。 只是,苏铮又深看了一眼,发现这姓丁的女孩脸上的粉擦得很厚,眼下有颇为明显的青黛,大大的眼睛顾盼之间往往闪过憔悴之色,仿佛俏皮精神只是她的伪装,她实际上很累似的。 苏铮心里微讶,正要收回目光,丁凌儿的视线却拂了过来,她身后一个侍女模样的人在她耳边说了不知什么,丁凌儿的目光骤然间便变得凶狠,瞪着苏铮就好像于千万人中终于找到了仇人一样。 苏铮心里莫名,她都不认识这个人,她何以露出这种凶光? 不过,丁凌儿,姓丁的?莫非是…… 蒋管事着人搬了椅子上来让客人们坐下,人们这时才发现来的三位客人中第三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少年有着书生般的气质,生得眉清目秀,一团斯文,然而却时刻微垂着头,气息完全被前两个人盖过,可苏铮看向他的时候,瞳孔却微微一缩。 刘琪?! 刘琪也在这时抬起头来,准确地看到苏铮,又飞快地看了丁小姐一眼,做出示警的神色,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这番动作虽然一瞬而过,但苏铮还是看明白了,丁小姐果然是冲着自己来的,而且还可能当场做出什么来,不然刘琪也不会露出那种表情。 这一个瞬间,苏铮陡然明白过来,“面试”时莫名其妙的通融,别人似有古怪的注视,不请自来的贵客,原来都是为了这里。这个丁小姐想在这里收拾自己? 可是她又是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在今天到日月陶坊来,以至于事先做好安排?刘琪又知道了什么? 蒋管事也看到了刘琪,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位年轻的公子。 作为荆异紫砂三大巨头之二,日月陶坊和永年东家的尹家既是竞争关系,又不乏相互合作的情况,可以说对彼此都相当地了解,可他确实不认识对方,既不是尹家的人,也不是尹二少平日里的朋友。 他笑着给丁凌儿问了安。看着刘琪问道:“这位是……” 尹都淡淡地看了一眼,并无解答的意思,丁凌儿掩袖轻笑:“不怪蒋管事你不识得。这位是尹家排行十二的表哥,前些日才从乡下回来的。” 啊?排行十二? 蒋管事心想,尹家嫡支旁支加起来不是总共只有十一位公子吗,而且最小的不过七八岁大,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尹十二? 随即他想到前段时间曾经听说尹家的家主好像有个私生子沦落在外头。并且闹着要接回府去的消息。 当时听了只是付之一笑,毕竟大家族里总是免不了这些谣言,虚虚实实不是其中人谁也说不清,莫非这位尹十二便是那个私生子? 刘琪,现在应该叫尹琪了,好似没听懂丁凌儿话中的讽刺意味。站起来对蒋管事微微施礼:“小辈尹琪有礼了。” 蒋管事赶忙让开,开玩笑,他年纪虽大对方两倍。但讲究起来不过就是个打杂的,对方既然是尹家的公子,这一礼无论如何他是受不住的。 丁凌儿见尹琪表现得那么战战兢兢,居然给一个下人行礼,越发看不起这个乡下来的土包子。想起那件事,看他都带上了一丝恶意。 她笑着起身到四张桌子前转了转。看到些不三不四的作品,不禁掩唇一笑,随后拿起云歌做的那个半成品咦了一声,道:“这个倒是不错,听说今日你们招过来的这些人里有一个家学渊源的,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干紫砂这一行的,这个就是她做的吧,不知是谁?” 过来应招学徒的人都一肃,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都盯向了云歌,云歌一怔之后脸色微微泛红起来,有些自豪和激动地抬起下巴。 苏耀祖看得眼红,正好有贵人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怎么他就没有表现的机会? 他也是家学渊源,家里祖辈都是干这个的啊! 蒋管事看了云歌一眼,不知道丁凌儿什么意思,丁家和尹家因为有一层淡淡的姻亲关系在,家里又有两姐妹前后嫁给县令大人,因而家族里也很有些产业,其中便涉及紫砂买卖,但他们只管买卖,不管制作,并不需要制壶的工匠,也从不见他们对下级工匠上心思。 蒋管事脑子里正在转,丁凌儿拿着那个半成品转身走了两步,护地手一滑,将整个圆筒摔倒了地上,恰巧滚到苏铮脚边,她惊呼一声,弯身便要去捡,一边口里道:“我真是的,怎么这样不小心。” 苏铮本来就知她来者不善,自然不想和她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丁凌儿身后的侍女见了,两步上前捡起摔烂了的圆筒,一手推搡了苏铮一把:“你这人懂不懂规矩,站着就站着,怎么不给我们小姐捡起这玩意儿来?” 苏铮没防她有这一首,差点没站住,趔趄了两步,站定后定定地看着对方。 丁凌儿面一沉:“阿襄,怎么说话呢,人家又没有道理非要为我捡,你怎么能怪她?”说着上前拉住苏铮的手,诚恳地道歉,“我的丫鬟不懂事,你别怪她,说起来是我不小心,怪不得你。” 这话说得可怜,苏铮差点要以为自己不给她捡泥坯是天大的错误似的。 她看着眼前漂亮得好像洋娃娃似的女孩子,感觉她握着自己的双手冰冷得如同冰块,而那双大大的眼睛,雾气萌生,却仿佛潜藏着至深的怨恨一般,就那样直接靠近地将自己望着,心中不禁一阵发寒,不动声色地抽了手,低头道:“小姐言重了。” 丁凌儿笑笑,将摔烂的圆筒给苏铮,语气特别真诚地说:“对不起啊,把你的作品弄坏了。” 众人顿时一脸古怪。 云歌一愣,像憋住了什么气似的。 蒋管事也怔了怔,才上前笑道:“丁小姐,这作品可不是这位姑娘做的,而是这位云姑娘的。” 丁凌儿表情有片刻的僵硬:“是、是吗?” “是啊,而且你刚才提到的家学渊源的人也是云姑娘。”蒋管事很好心地解释,“云姑娘来自云氏作坊,自小便学着做紫砂,云姑娘是不是啊。” 云歌上前温婉地福了一礼:“小女确实自小跟随家中长辈学习紫砂,已有九年光阴,照理说不该到日月陶坊来参加学徒招收,但小女实在仰慕日月陶坊盛名,是真心实意地想进入陶坊学习。” 日月陶坊春季招人虽然明面上说的是招收外行人才,但最后真正招进来的人大多都是会一点技艺的,不然一个一点基础都没有的人又是怎么能通过层层遴选进入陶坊管事级人物的眼里? 又不是真的招端茶丫鬟搬运小工。 这样来说,有没有底子、会多少并无多少妨碍,陶坊要的是喜欢这行、能干这行、却一直没有机会的人,或者说,有一定能力,却被局限在小地方小作坊,想要搏个好前途的人。 云歌正是这第二种人。 丁凌儿干干笑了声,转眼看向苏铮:“那这位……”她还想说什么,但侍女阿襄拉住了她,对她暗暗地摇了摇头,唤了声“小姐”。 丁凌儿咬咬嘴唇,十分不甘地样子,转身回了座位上,连云歌都没有多搭理。 云歌还以为会等到后续的问话,谁知道丁小姐竟没跟她说半句话,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失望,她抬头看了看苏铮,眼里闪过一丝不明神色。 而苏铮却在琢磨丁凌儿的话。 她提的所谓“家学渊源”好像在指她。 细细想来,确实,她以前住的外婆家,便是苏平安生母的娘家李家,好像正是做紫砂的,虽然只是副业,但在李水村那一块名声倒也挺亮的。 勉勉强强,这个可以算是她的“家学”背景了。可丁凌儿怎么知道?为了对付自己连自己的过去都查了? 还有,听说云歌的来历后,丁凌儿似乎很失望,苏铮觉得她好像要在这个家学渊源的身份上做什么文章一样,只是无奈被云歌给阻断了。她到底想说什么?就这么一件事好像不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吧? 苏铮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看向尹琪,尹琪却正暗暗看着丁凌儿,好像在警惕她又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来一般。 苏铮更是不解,站得有些久了,堂外刮进来的风吹得她有些冷,她下意识想袖起双手,手碰到腰间一样硬硬的事物,神情忽地一滞。 丁凌儿看到她的表情,嘴边挽起个得逞的笑容,转头对尹都说:“二表哥,这里好无聊,我们走吧?” 尹都睃了丁凌儿一眼,目中有了然之意,他道这个表妹今日硬缠着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原来如此。 他微微一笑,丁凌儿顿时心如乱麻,眼睛都不敢抬,生怕被这个并不很熟又非常不好亲近的表哥拆穿,然而尹都接着却只是说:“好,我们走吧。” 丁凌儿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走了两步忽然一摸手上,娇呼起来:“哎呀,我的玉戒指怎么不见了?” 第八十九章 开了金手指的姑娘,你伤不起 苏铮发誓,栽赃嫁祸是她见过的最俗烂、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害人手段。 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腰间那样硬硬的、小小的事物,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丁凌儿“丢失”的戒指,一定是刚才两人有肢体接触时对方塞过来的。 以前她看影视剧,每每有这种情节,仿佛都是栽赃主角的人没有捞到好处,反而被或预先知道、或聪慧机敏的主角抓到机会,反栽赃一把,挖个坑买埋自己的那种下场。 她也想挺做那种霸气侧漏的主角的,但事实是,她既未事先知道而有所防范后招,又不够聪慧机敏,即便这时给她个近距离接触丁凌儿的机会,只怕也没办法把戒指神不知鬼不觉地按回到她身上――那得多高明巧妙的手法啊,她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在自己没察觉的情况下把戒指藏到自己身上的,是丁凌儿自己做的,还是她的侍女干的。 苏铮脑子里转着不着边的念头,一边迅速思索要怎么解决这件事,而丁凌儿已经很夸张地叫起来:“我进来的时候还好好戴在手上的,怎么会就这么一会……一定是掉在这里了,一定是的!” 她拉着尹都的袖子,哀哀欲泣地道:“二表哥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那枚玉戒指是及笄礼上祖母送给我的,是用那块她最喜欢的祖母绿打造的,要是丢了,我,我……” 说着两行清泪就淌了下来。 苏铮平静地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很想过去说一声:“姑娘,别哭了,妆都花了。” 那样厚厚的脂粉。虽然可以想见必定是比较高级的那种,但被弄得湿黏黏的,怎样都不会好看的。 尹都看着丁凌儿,道:“那你想怎么样?”声音清冷淡漠,虽未拆穿她,但也没有多少和她凑堆演戏的兴致。 丁凌儿一抖,有些畏惧,但仍旧含泪道:“戒指一定掉在这里,二表哥,我要搜这里!” 蒋管事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沉,荒唐!他们日月陶坊的地盘要是给一个女娃三言两语就轻易搜了,那真是丢人丢到尹家丁家去了。而且好好戴在手上的戒指怎么会突然丢掉,就算丢了,也不过在这巴掌大点的地方,叫人趴在地上找找就是了,搜什么搜? 他堆着笑道:“丁小姐不必担心。东西如果掉在这里很快就能找到的。”说着一挥手,自有日月陶坊的人上前猫腰找寻起来。 苏铮冷淡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已经不动声色地将腰带缝里藏着的那个硬物收到了手里,一摸,触手温润,还带着她的体温。果然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玉戒指。 不用想,丁凌儿很快就会把目光放在她身上,说什么她是自己唯一有过接触的人。然后便会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来搜她的身,所以要赶在那之前把戒指从身上弄走。 但怎么做? 丁凌儿虽然在抹泪假哭,但那个阿襄却睁着一双探测仪似的眼睛一刻不离自己身上,就是她多动两下都要被制止的,将戒指丢掉。或者转嫁给别人都不现实,如果现在高呼一声戒指在自己身上。然后做出一副茫然不知样呢? 别开玩笑了,丁凌儿只会说,是她看到偷戒指的事瞒不住了,才装无辜。 总之要把戒指在自己身上的事瞒住,还要把戒指藏住。 眼下看来似乎她什么都做不到。 苏铮微微低头,掩饰了眼中的光芒。 如果这样就认为她没辙了,未免小瞧她了。 她可是开了金手指的人。 苏铮心念一动,脑海中瞬间出现系统的界面,迅速点击了几个按钮,然后藏在袖子里的右手上便出现了一个……馒头。 经历过海上两次遇险,苏铮对自己应变能力很是不满,尤其是面对死亡时,她竟没有多少防御自救能力,这是让没有安全感的她十分无法忍受的事。所以后来她更加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并且充分利用自己现有的资源。 等值兑换系统无疑是她最大的助力和倚仗。 努力积累贡献值和能量值是一方面,如今系统里的数据已经增长了很多,而且用不了多久就能升级到2级了。 除此之外,她又一次全面深入地了解了系统里的物品,各种试验各种异想天开的尝试之后哦,她发现了不少系统的漏洞,或者说,可以供她利用的小bug,其中一个就是关于这个馒头的。 当时她拿到五百五十两银票和银子不久,年关时分,偷盗频繁,很为自己的银子的安全担忧,万分希望系统能有一个储物能力。 可惜,这个能力至今没有发现,就连最高级的“越级兑换”里面都没有,于是她兑换出一条毛巾,把银子包在毛巾里,希望将其带进系统里去。 可惜,毛巾被收回去了,银子纹分不动。 然后又试了衣服、脸盆、水,甚至拿了绳子绑了一枚银锭子,结果都没有用,最后还是吃馒头的时候突发奇想,把银子塞进馒头里……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银子被馒头一起带进系统,然后随着心念的召唤,可以再一次出现,还是那个馒头,还是那块裹在馒头里的碎银子。 她差点乐得跳起来。 后来她试了多次,得出一个规律,但凡是用的东西,比如衣服绳子棍子这些,基本上可以算是一次性用品,这些东西收进系统后,再出来一样,即便是同一类事物,也不再是先前那一个。而吃的食物,目前“现有兑换”里只有水、白米饭、馒头和黄瓜,这些并非一次性用品,除去水目前还没研究清楚,其它三样拿出来咬一口,放回去,再召唤的时候,还是那个,一点都没动,而且也不会再消耗一次能量值。只是拿进拿出系统的过程里,需要一点“通关费”,此外藏的东西体积不能太大。 现在这个功能要用来为她解决难题了。 她想着,手指微动,想把馒头撕开一个口子,把戒指塞进去。 独手操作有难度,尤其是手心里还攥着一枚戒指,她的动作大概大了点,阿襄一双尖眼发现了,指着她叫起来:“小姐你看,那人好像在藏什么东西!” 刷! 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苏铮身上。 苏铮立时僵止动作。 阿襄又“恍然回忆”起来,叫道:“小姐小姐,刚才你又去拉过她的手,是不是就在那个时候……” 戛然而止的话语,咬牙愤恨的神色,惭愧自责的情态:“小姐,都是奴婢不好,刚才若小心看着点,也不至于让这种粗鄙不堪的人污了你的宝贝。” 苏铮简直都要拍手称好了,不但演技不错,还懂得速战速决,这么快就给她定罪了。 丁凌儿秋目含泪,上前两步合着双手说:“苏姑娘,那没戒指对我真的很重要,你把它还给我吧,我,我愿意用等值的钱财换它。” 苏铮差点冷笑。 您刚才张口就要搜查的气魄呢,明明知道戒指在哪里,换了一个正常的人肯定是凶狠狠地上来要了吧,装得无助可怜是要搏人同情吗,小白花也不是这么演的。 她冷冷地看着丁凌儿,上前一步,实则换了个方位,想借她的身体挡住别人的目光,方便自己藏戒指,一边说:“请问丁小姐你是如何知道我姓苏的?” 丁凌儿一愣,这个话题转得太快,她没反应过来,然而不等她回答,苏铮就说:“我知道你姓丁是因为蒋管事喊你‘丁小姐’,可你怎么知道我姓苏呢,刚才可没人喊我名字吧?” 阿襄怒道:“少扯别的,现在要紧的是戒指……” “我说的事也一样要紧啊。”苏铮打断她的话,“一个千金小姐,平日里应当很少出门吧,应当没有机会认识我这个小角色吧,可你一上来就清楚道出了我的姓氏这不是很奇怪吗?而偏偏的,我又正好是丁小姐你在这里唯一有过碰触的人,又正好你这么富有,我这么贫穷,我有十足十的理由去偷你的戒指,而你的侍女看谁不好,偏偏盯着我看,好像事先就知道我是犯人似的,这一连串巧合加在一起不是很有趣很值得探究吗?” 她语速快语音准,可谓字正腔圆,说得丁凌儿梨花带泪的表情凝固,湿了妆容的面容越发的惨淡难看,愤恨怨怒又不敢置信地瞪着她:“你的意思是本小姐栽赃嫁祸你?” “不敢不敢。”苏铮低下头,掩饰了嘴边的笑意。 成功了。 戒指塞进去了。 她念头一闪,意识之中的系统界面也是一闪,手上软软的馒头瞬间消失,随之消失的还有那枚祖母绿戒指。她张了张五指,酸死了。 丁凌儿瞪着苏铮,似乎恨不得撕烂这张脸。 就是这个人吗?被说得怎么怎么地厉害,还说要是没有她自己也没那么容易从那贼船上下来。 凭什么自己在那里受苦,她却出尽了风头,就是因为她,家里长辈非但没有怜惜安慰自己,还总说“你看看人家”,呸,这种粗鄙的东西就该在那里上蹿下跳,自己正正经经一个闺阁小姐的难道要去学她? 第九十章 秦大家,秦孤阳 丁凌儿越想越愤怒,厚厚胭脂层下面,因数日提心吊胆、安全回家之后又郁结难消,而自己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的脸色更加难看。 她几乎已经维持不住千金小姐的矜持,恨不得立即让眼前这个人好看,因而也顾不得再做更多的铺垫,直言直语地道:“是不是冤枉你的只要搜一搜你身上有没有本小姐的戒指就知道了,你敢不敢让我们搜?” 苏铮冷冰冰地看着她,有心再跟她杠几句,可又想到她姓丁,很可能是县太爷的姻亲,又想到尹家在桃溪镇是地头蛇,得罪了只怕后患无穷。胳膊拧不过大腿,苏铮拎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更不会因为自己有一个旁人想象不到的系统就沾沾自得,起码的分寸她还是懂的。 她拧头不语,尹琪却起来说:“丁小姐,事情还未弄清楚,戒指也没有仔细找过,就这么搜身,是否不妥?” 丁凌儿脾气上来,那是绝对的一根筋到底,怒道:“我说妥当就是妥当,你算个什么东西?” 尹琪顿时脸色难看。 丁凌儿又问欲言又止的蒋管事:“怎么,你也有意见?” 蒋管事还没开口就碰了钉子,心里也是憋气,心想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一无是处只知道到处撒泼的女娃,要不是看在你是县令夫人娘家侄女的份上,要不是看在尹家的份上,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但他瞧着尹都不言不语一派默许的阵势,哪敢说这种话,谦逊道:“这位姓苏的姑娘不是我们日月陶坊的人,她的事我们可管不上。” 带着人后退两步,站桩看戏。 丁凌儿满意了,给阿襄一个眼神,阿襄作势挽起衣袖。叫上日月陶坊的两个伙计:“给我押住她!” 那两人面面相觑,苏铮脸也沉下去,欺人太甚了,尹琪一看搜身已经无法避免,只好道:“至少也到屋子里去搜身吧,这里如此多人看着,到底不雅。” 丁凌儿道:“一个下九流的东西有什么雅不雅的,就在这里搜!”她回头看看尹琪,忽然笑了一下,对尹都说。“二表哥,听说这位打小在乡间长大,最是不懂人情交际。姑父才叫你带着出来见见世面的,我看他之前都木讷得很,话也不多说一句,怎么这会儿倒是挺身而出了,是不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 尹琪被说得发窘又气怒。尹都淡淡睃了他一眼:“尹琪,我记得父亲教诲你的第一句话就是少说多看吧,女孩子自己打闹,你凑合进去像什么话?”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给今日的事情定了性,又把自己干净地摘了出来,这样他的袖手旁观也就有了道理。女孩子自己的小矛盾嘛,他一个大男人自然是不能插手的了。 苏铮气得发笑,对尹琪摇摇头。又上前一步张开双手道:“不用让人押着我了,我自愿给你搜身,绝不反抗,来吧。” 阿襄一怔,见苏铮如此配合毫无慌张之色反而心里没底起来。不过想想,东西是她亲手放到她身上的。自己又一直盯着她,她绝对没机会做手脚,戒指一定还在她身上,一搜她就完蛋了。 她这么想着,尖锐地瞪苏铮一眼:“别耍花样。”手从她肩膀上摸起。 被当众搜身大抵是非常丢人的事,在场的男子都很自觉地转过头去,少数女子也都露出同情的神色,不过又都急于看到底能不能搜出什么。 苏铮自己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当发觉阿襄手劲特别大,暗暗地掐痛自己时,她只是皱了下眉心,当对方的手来到自己的胸前,甚至还重重地按了两下时,她才腾地一下红了脸。 不是羞恼,而是愤怒! 她霍地抬头,对上阿襄刻薄又不屑的脸,那双嘴唇略微开合,可以看出正在说:“一点料都没有。” 料你妹! 我有料没料关你屁事! 她似乎可以感受到周围的目光都随着阿襄的手在移动,因而随着刚才那一按全都集中到了自己胸前,那种目光虽然未必有恶意,却好像透过厚厚的棉衣将她射穿一般。 这种感觉,实在是…… 她双手发抖,紧握着拳,似乎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砸到阿襄那嚣张的脸上,然而还没等她那么做,阿襄就惊呼起来:“怎么没有?” 她摸了苏铮腰间,又摸了袖子,还摊开手反复找,竟然什么也没有,还想再次从头再摸一边的时候苏铮一把打掉她的手,退开一步冷冷道:“搜完了吧?搜出什么东西来没有?” 阿襄满脸不可置信:“怎么可能?我明明……”她蓦地住了嘴,丁凌儿瞪她一眼,这个没用的东西,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 她指着苏铮:“这里只有你和我碰过手,戒指不在你身上还能在哪里?一定是你藏到衣服里面去了,你敢不敢把衣服脱掉让我们看?” 苏铮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笑话,冷笑道:“说不定是丁小姐你故意藏起戒指污蔑我,你又敢不敢先把自己的衣服脱掉,证明一下自己的清白?” “你——” “哎呀哎呀,萧先生你听,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居然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就开始讨论脱衣服的事情,真是,啧啧。”一个轻佻不羁的声音打断了丁凌儿的发怒,只见堂外并肩行来两人,明明有两条身影,但人们看去时目光完全被左边那人吸引。 那是个身形高大俊逸的青年人,样貌逆光未明,一袭淡金色的袍子,随着步伐襟袖口灿金的祥云纹熠熠闪光,仿佛有金逸的流水从上头倾泻下来,使得他好像周身都被笼罩在一团金光之中,懒散而优雅贵气至于极点。 如果说尹都三人是令众人眼前一亮,那么此人一人进来,便是满室生辉。 初春里为之不多的阳光仿佛都被他带到这个地方。 众人看得一怔一怔,好多女孩子开始不可抑制地脸颊泛红,而苏铮莫名地看了尹都一眼。 一样的入场方位,一样的步伐调调,可珠玉在前,她竟再也记不起尹都进来时的风姿。 尹都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几乎只比既惊又喜的蒋管事慢半步:“秦大家?久仰盛名,不想竟会在此处遇见阁下,都真是三生有幸。” 苏铮眯了下眼睛,秦大家?这个称呼好耳熟。 她再次朝来人看去,撇去了金灿灿的光辉,这人相貌清晰入眼,却比遥遥望着更为惊艳。 如墨的发髻松松绑就,入鬓的斜眉似剑似柳,眼含秋光,唇若敷朱,雪白的肌肤仿佛上好丝绸,侧面看过去有种妖娆美感。置于腰间的手上执着一柄粗粗短短的碧玉箫,灵活地转动着,更是给他增添了一份雅气。 他淡淡地,带笑地,似含无限情意地瞥了自己一眼,苏铮眼前便是微微一晃,在这一刻忽然想起成衣店老板娘那句“前途无量不说又生得风度翩翩”。 啊,是那个铭壶大师啊。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抖落一声鸡皮疙瘩,心中暗道:“这哪里是风度翩翩,简直就是一尤物!” 秦孤阳就如同尹都之前没有理会蒋管事一样,看也没看尹都一眼,漫不经心地扫了大堂一圈,叹道:“听说尹家的公子难得跑到这里来做客,萧先生作为今日陶坊里唯一坐堂的先生忙不迭地赶来作陪,恰好我正在一旁,也正好无事,便一并过来凑个数,谁料到这里已是相当热闹,我们两个倒是多余的了。” 他说的萧先生是身边一个又矮又瘦生着两撇八字胡的小老头子,小老头子听了这话干干地笑,心说不是你听到这里发生了点事便风风火火地赶来看好戏,还在外头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天的墙角,这会儿却全推别人身上了。 他暗瞪了蒋管事一眼,埋怨他不会办事,礼让尹家也便是了,姓丁的一个小女娃你都能让她作威作福,还恰巧给秦孤阳看去了,要是让人家觉得我们陶坊是个软绵绵的,以后不肯帮忙铭壶了可怎么办? 蒋管事被突然出现在这里的秦孤阳弄得还没回过神来,这位爷不是最不乐意跑到作坊里面来,说是嫌又脏又乱吗?平时怎么请都请不来的,怎么今天来了也没人知会一声? 等到被瞪了一眼,他才知道自己犯错了,赶紧道:“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我看好像不是吧?”秦孤阳笑得无害,看看丁凌儿说,“本来这种偷盗的事,是该经过官府的,不过既然这里有人自认能代替官老爷,连尹二少都觉得理所当然,那秦某也不好多嘴说什么了,只是但凡处理个什么纠纷,最要紧的是做到一个公正,既然搜了人家小姑娘没发现东西,是不是失主这里也要搜一下?” 丁凌儿正痴怔地望着这个颜色昳丽的男子,恍惚间都忘了自己要做的事,骤然听到这句话,顿时失声道:“凭什么搜我?难道本小姐真的会栽赃这女的?” 第九十一章 现世报 秦孤阳笑着望了丁凌儿一眼。 随意的笑里却透着点凉津津的东西。 丁凌儿瑟缩了一下,猛然间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人是谁,想起那些关于他的事,不禁生出往后躲去的冲动。 秦孤阳却不打算这么放过她,他讶然道:“这不是小丁氏的侄女吗?你姑母可还好,平常有空怎么不见她多去我的小丁氏客栈坐坐?那可是专门为她开的客栈,她不去是多大的遗憾啊。” 忽又奇道:“怎么你脸色这样差?对了,听说丁小姐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竟至于不能出门的地步,怎么还没病愈吗?病得这么重就好好休养嘛,出来做什么?” 丁凌儿整张脸都白了,急急摇头,不住往后退去:“没有没有,我好了,全都好了。” 尹都一听丁凌儿开口就知道要坏事,只是秦孤阳是出了名的难缠,出了名的古怪,一旦他咬上你,准会说得你吱不了声,要是说话中途被打断,随时能转移咬上那个打断他说话的人,再要是言语上他不觉得满足,就会用实际行动向你证明他有多么不高兴,那座为人们津津乐道、让县令夫人无脸出门的小丁氏客栈就是实例。 好容易等到秦孤阳阴阳怪气地说完话了,尹都马上拉住丁凌儿,站到她跟前,对秦孤阳说:“凌儿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大振作,秦大家就不要和她计较了。方才秦大家说要公正,都以为很有道理,在这里除了这位苏姑娘接触过凌儿,剩下只有凌儿的贴身侍女了,要搜,便是搜她了。” 阿襄惊得睁大了眼睛,但被尹都淡淡地扫了一眼。便不敢说什么了,她想得轻松,反正戒指也不在自己身上,搜就搜吧,又不会少块肉。 对于尹都三言两语把丁凌儿本人摘了个干净的作为,秦孤阳也只是点头:“确实如此。”他在大堂里的人群里扫了扫,抬手短箫指向一个人,温和地说,“你,出来两步。” 云歌又惊又喜地指着自己:“我?” “对。就是你。” 她忐忑又难以掩饰兴奋地站出来,心里想着难道那日拜年起到作用了?那日虽只是远远看到秦大家的背影,但她毕竟去了。说不定不经意间秦大家看到自己了,否则这里这么多人他怎么单单点了自己? 秦孤阳笑笑说:“你来搜她的身,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 云歌犹豫了一下,慢慢走到阿襄面前,歉声道:“得罪了。” 动起手来。细细摸了一边。直身摇头道:“没有戒指。” “是吗?”秦孤阳懒洋洋地在椅子上坐下,眼也未抬,“天冷,衣服穿得多,再仔细搜搜。” 云歌和阿襄都是一愣,依言又搜了一遍:“还是没有。” 秦孤阳研究着自己的短箫。好像上面开出了一朵花来:“是不是藏到衣服里面去了?” 阿襄只好脱下外衣。 又搜了一次,又是没有。 秦孤阳叹气。 阿襄只好再脱。 如是几次之后,阿襄都脱得只穿两件单衣。抱着双臂瑟瑟发抖,而云歌额头冒出细汗,尹都皱着眉,丁凌儿眼里含着屈辱的泪花,而其他人都是神色莫名。 谁都看出来了。这秦大家压根是在以牙还牙啊,是在为之前受到委屈的人讨公道。 而之前委屈的人…… 大家都看向苏铮。 苏铮自己的脸色也很有些古怪。要不是她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个秦大家。她都要以为对方在为自己撑腰了。 可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啊。 她看着秦孤阳,后者却只是又柔情蜜意似地将她望了一眼,润泽的双唇开启:“好了,就这样吧,看来戒指也不在这个侍女身上。” 阿襄和云歌都如蒙大赦,一个迫不及待地穿衣,一个帮着她穿,忽然,叮当一声脆响响起,大家循声看去,只见一枚绿得纯正透彻的玉戒指从阿襄身上滑落,掉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弹了两下,又滴溜溜地滚出好远,才撞到人的鞋子停下来。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 阿襄手里抓着的衣服掉到地上,喃喃道:“不可能,我明明已经把戒指藏在她的腰带里。” 她猛然指着苏铮,脸色狰狞惊急:“一定是你,是你趁我不注意把戒指塞到我身上了,一定是你,你栽赃我!” 苏铮也很意外,意外地睁圆了眼睛,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她又恢复平静,变化快得就好像没有出现过。 她不会忘记,真正的玉戒指被她放进系统了,只要她不拿出来这个世界上就是掘地三尺也别想找到它。 然而眼前却出现了这么一枚。 不过也可能两者之间没什么联系。 不过看看丁凌儿和阿襄见鬼一般的表情,她知道这个设想不成立,这枚戒指一定和系统里的那枚很像。 她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秦孤阳,只有他没有表现出意外,那讶然挑眉的动作虚假到极点,叹着气道:“只怕真正的事实是,你早就对自家小姐这枚戒指垂涎不已,又据为己有又不敢,今日看到人家苏姑娘,便起了嫁祸给她的主意,可惜丁小姐足够机警,还没离开这里就发现戒指不见了,你这才提前贼喊捉贼。” 不等阿襄回答,他又摇头说:“可惜啊,当场对峙起来,她身上没有戒指,而你还来不及处理戒指,到处是漏洞。”他转头问丁凌儿,“丁小姐,你看秦某说得对不对?” 丁凌儿怔怔地看着眼前,被问之后大眼睛轻转,喊着泪幽怨地盯着他,咬唇不说话,尹都忙代为答道:“秦大家慧眼如炬,这贱婢竟如此阴毒,自己偷东西不说还要嫁祸给别人,回去之后,丁家想必定会家法处置她。” 秦孤阳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 尹都咬咬牙,看了苏铮一眼说:“此等不干不净的人带回去也不过是给丁府丢脸,来人啊,将这贱婢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寻了牙人远远发卖了。” 阿襄一下子吓懵了,单薄的身子瘫在地上,如筛糠一样抖个不停,随即清醒过来爬过去拽着尹都的袍角大呼救命。丁凌儿看了不忍,也求饶:“二表哥……” “你闭嘴,还嫌惹得麻烦不多吗?” 阿襄被尹都的随从拖下去,也不讲究这是什么地方,在院子里直接拿了闩门的横木兜头打下,板子声和惨呼痛叫不绝于耳,任人不忍看,不忍听,纷纷转过了脸去。 “真是现世报啊。”有人悄悄说,都往苏铮远处挪,不敢靠她太近。 苏铮抬头一看,正好和尹琪的视线撞在一起,他也很是惊疑,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尹都面沉如水,丁凌儿无声地落泪,只是看苏铮的眼神越发狠毒了。 最后,她对上了秦孤阳的眼睛,好整以暇的,饱含戏谑的,一副你应当好好感谢我的模样,除此之外竟看不出别的。 因为发生了不小的插曲,招收学徒这个活动谁都没有心思继续下去了,蒋管事勉强主持完之后的步骤就喊了结束,人们当即迅速地散出来,生怕迟了一步不好的事会落到自己头上一般。 只是一到外面,就该议论的议论,该传播的传播,相信过不了多久,桃溪镇大街小巷就会传出无数个版本,该名声大震的,该黑头土脸,都逃不过去,想置身事外都难。 苏铮倚着墙低头站在街角,土灰土灰的衣着让她毫不起眼,她专心地听着身前人说话:“……我也是被叫去问话了才知道,那丁凌儿当日也在杨花子的船上,被关在船舱底下,要拐卖到别的地方去的。因为我也是从那船上下来,丁家便叫了我过去询问情况,但你的事我没说。” 尹琪望着苏铮低垂的脸容道:“徐船长身边的少年曾叮嘱过我,那件事中你的影子越少,对你便越好,我也不知道丁凌儿是怎么知道你的。” 徐船长指的便是徐飞,而其身边的少年属三奇无疑,苏铮没想到三奇还做了这样的事。 她道:“丁家既然是县令的亲戚,我的事自然瞒不了他们,只是没想到,那个丁凌儿会因此就恨上我。” 尹琪也感到不可思议,较真算起来,苏铮虽不是丁凌儿的救命恩人,但在对抗杨花子过程中出了不小的力气,丁凌儿不思感激便罢了,怎么会将她当成最大仇敌一般。 他哪里知道人的心思最是复杂,尤其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娇娇女,对于丁凌儿来说,她在暗无天日惶恐度日的当口,却有一个比自己还小、各方面都不如的人在大显身手,这是难以接受的,而且她只要想到苏铮,就会觉得这人知道自己有那么不堪的一段经历,两相仇怨在心头,又如何能不气闷抑郁? 尤其事后,她的长辈为了让她吃一堑长一智,好好地反省,而一再地在她面前提及苏铮,时日一久,不爆发也不行。 当然,若苏铮是个俊伟不凡的男子,今日这事只怕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情形。 第九十二章 原由 街上车水马龙,尹琪的声音几乎被各种嘈杂淹没,只有靠得很近才能听清:“今日我和尹都――就是方才你也见过的尹家二少,到下面铺子里巡查,正巧丁凌儿找上来,硬拉着尹都去日月陶坊,我见她神色不对还未多想,直到在日月陶坊里见到了你,才意识到她只怕是想对你不利。” 他担忧地说:“今日是有秦大家挡驾,但以丁凌儿的性格未必善罢甘休。她是县令夫人最钟爱的侄女,县令也极为疼爱她,一个表姑姑又嫁给尹都的二叔做了正房夫人,她若是与你为难,只怕……” 苏铮看了看他,他眉目清俊的脸上,担忧是真真切切的,毫无一丝作伪,她心里微微有些暖意,旋即又皱起眉:“我最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你知道那个秦大家是怎么回事吗?” “秦大家?”尹琪一愣,想了想,面上浮现一抹不明的光彩,“他很有名。他姓秦名孤阳,何许人士无人知晓,仿佛在桃溪镇的第一天就成为了最了得的铭壶大师,任何紫砂壶只要经过他手,价值必然会翻上好几番,每年进贡的茗壶若是没有他的铭刻,据说那些人都不敢往上送。因此时人皆以收藏有秦孤阳铭刻的壶为荣,只是他性子古怪,一年也未必肯出手几次,很多势力都想拉拢他,他却谁的面子也不卖,但即便如此,他在桃溪镇依旧混得风生水起,那些名流权贵都要礼让他三分。” 话语之中似有感叹意味,只是不知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 “果然不是简单的角色。”苏铮袖着双手一脚蹬上墙壁。 小丁氏客栈是他的产业,县令都拿他没办法,尹家二少丝毫不敢得罪他,丁凌儿在他跟前连个屁都不敢放,这样的人手上没点实际性凭恃。说出来都没人会相信。 可这样的人,今日却说出那些话,做出那样的举动,到底是有恃无恐,天生就喜欢和人作对,还是别有意图? 苏铮觉得自己的脑仁一阵阵发疼。 唉,多想也没用,她甩甩头,抬头看着尹琪,大约是近来吃用好了。尹琪气色明显上了一个台阶,合身的浅绿衣袍穿在身上,衬着高束的发髻。整个人竟有一股难言的少年风采,与当日在庚溪镇时的落魄迥然两人。 她不禁微笑道:“几日不见,你如今可是尹家的少爷了?刘大娘还好吧?” 尹琪一怔,正说着秦孤阳的事呢,怎么突然跳到这里来? 不过。他微赧,神色多了一分狼狈:“什么少爷,不过是到那里讨口饭吃,若是有的选,我宁可和你一样,自立一家。” 想到尹都对他的态度。苏铮了然点头,半路认祖归宗的私生子,日子自然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好奇问:“尹都就是当日从庚溪镇坐着大船走的那人吧,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是尹家家主的长子,和我是同父异母。”尹琪犹豫了一下,声音不大振作,“当日他去庚溪镇。一则是为了公干,二则。便是接我来这里。我认祖之后,上头那位叫我跟他学些东西,我便一直跟着他了,只是,我也看得出来,他不耐烦得很。” 尹琪叹了口气,指着远处一座二层楼的茶楼道:“你看,那坐茶楼叫‘温茗楼’,是那位给我的见面礼,但真正打理它的人却是尹都,里面的人也只认他,对我却是一个正眼都没给过。” 别人都道他走了吉运,竟被尹家毫无嫌弃地认回来,但谁知道他却是一点自由都没有,那位说什么亏欠他,要给他置办一点产业作为弥补,但他事实上得到了什么?一个让尹都能名正言顺地管着他的枷锁,一个能让别人更嫉妒眼红他的理由罢了。 这样的少爷,有什么值得当的? 然而,母亲却是那样兴慰…… 想到母亲见谁都千恩万谢的样子,尹琪喉咙口像被一只苍蝇卡住,难受得说不出来话。 苏铮却笑着说:“这样很好啊,你有了自己的产业,只要学会怎么打理它,以后还怕它不能回到你手里?”微微沉下声音,“怕就怕,你因为它失去了那么多,最后却一样都拿不回来,还要被它捆着一辈子。” 尹琪一震,讶异看向苏铮,少女眼里一派的理所当然,很直接地在说,是你的,你就努力去拿回来,总不能一直悲苦自抑毫无作为,却叫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永远压在你头顶上吧? 尹琪这段时间过得很压抑,在陌生的环境里不知如何自处,人前总是卑微沉默,又隐隐游离于这个圈子之外,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想到的最多的是如果没有来尹家就好了,他一直在回忆从前,他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所以他过得很辛苦。 可苏铮好像一眼看透他的处境他的心情,并一语道破他该做的事。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逃不掉,就好好过,等到羽翼丰满那天,便是扬眉吐气之时。 尹琪惊诧万分,多日来心中的郁结仿佛有所松动,但又好像差了点什么,等他想要再问问,却发现面前已经没有人了。 苏铮低头慢慢走在街上,离开长兴街已有一段距离,衣着普通到不行的她根本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她不是知心姐姐,也不是心理专家,只是尹琪的心态太好分析了。他来到桃溪镇不过半个月,一边要忙着认祖归宗的事,肯定压力巨大,但纵使如此,他却对丁凌儿的事非常了解,对秦孤阳更是张口就能说出个一二三。这说明他在很积极地去了解身边的环境。 可是他在人前低头掩面,几乎快没有存在感,提起自己的处境又是一副消极苦涩的样子,又说明他非常压抑矛盾。 之所以弄成这样,无非是他一边惦念着过去种种好处,对眼前却只看到各种不如意,又放不下读书人的清傲,自己就看不起自己的私生子身份,从而在新的环境找不准自己的定位,无所适从。 苏铮觉得尹琪过不了多久就能从这种尴尬境地中走出,找到自己该走的路,因为刚来到桃溪镇的那天,他用那样清明无畏的语气说过,都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有这样觉悟的人怎么可能白轻易打倒呢? 不过既然自己已经发现了端倪,不妨提醒一句,她生平最信奉礼尚往来,你对我好一份,我便要双倍还报,尹琪也好,陈解也好,赵家姐妹也好,这些人的善意她心里都记着呢。今日尹琪明明可以装作无能为力,实则他也确实没什么能力,但还是给自己示警,为自己说话,她觉得很难得,不愧是一起经历过生死危机的人啊。 她眼前一晃,一个人忽地拦住了她,她抬头一看,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苏耀祖苦着一张脸,快要哭出来一样:“你不会生我的气了吧?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们都起哄说我绝对只能一个人去,没有人愿意和我这样的人作伴,我一时不忿,就说一定会带一个同伴去日月陶坊……” 苏铮微微冷笑:“所以你才那么热络地拉我一起过来?” 说着她又不禁有些懊恼,这事说到底也不能怪苏耀祖,如果自己完全不想来,一百个苏耀祖也休想拉动自己,正是因为自己想多多地了解紫砂,这次日月陶坊招收学徒她是一定不会错过的,就算没有苏耀祖,她也是会过来看看的。 区别只是,没有苏耀祖的话,她进不去陶坊里面,只会在外围看看热闹,也就惹不上今日的闹心事。 整件事情大概是这样的,丁凌儿一早就憋着气想收拾自己,便暗中留心,知道了她和苏耀祖有交往,遂从苏耀祖着手,找人怂恿他让他带自己去陶坊,而同时陶坊那里做好了安排,只要遇见她苏铮便放行,一直保证她走到最后一步,然后丁凌儿自己登场,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难堪。 如果今日给她得逞了,自己偷盗的罪名坐实,会怎么样? 自己这样没有品德的小偷,在紫砂巨头的地盘被抓个现行,这辈子都别想进这个圈子了吧? 不论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事业追求,这手段对她来说当真都是恶毒万分。 苏铮心底冷哼了一声,苏耀祖继续巴着她:“真的,我是无辜的,那群瞎起哄的狐朋狗友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以后也不跟他们来往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苏铮好笑道:“我生不生气很重要?” “当然重要。”苏耀祖跟着她的脚步侧着身紧张地说,“要是我没被日月陶坊挑上,还要指望你给口饭吃呢!”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苏铮简直不想和这家伙说话,她想甩掉他,迎面却风风火火地赶来一群挑担子推车子的人,像急着要上哪去似的。 苏耀祖见她有些不解,忙狗腿地贴上来:“今儿个是正月十五啊,晚上有灯节,这些人忙着去摆摊呢,要不我们去瞧瞧热闹?” 苏铮白他一眼,却见他目光一下直愣愣地凝固在了前方。 她跟着看去。 前方一辆金灿灿的马车上,掀帘含笑而视,仿佛专程等在这里的人不是秦孤阳还有谁? 第九十三章 汤圆 在苏铮的认知里,古代像金色、正红色、紫色这些颜色是不能乱用的,因为象征高贵的权势。 她甚至曾经看书知道,古希腊还是哪边,因为工艺水平有限,紫色颜料很难调制,制方被皇室贵族当成机密掌控在手里,紫色也就成了最最尊贵的颜色。 可在这个世界里,至少在景朝没有这样的禁忌,平头百姓的衣饰也是多姿多彩,不过是颜色富丽的比较昂贵的区别罢了,金色她也见过不少人穿用,只是金色和紫色一样,都太矜贵,很挑肤色气质,很少有人能压得住。 秦孤阳无疑是一个。 他本生得唇红颊白,长眉似剑似柳,露齿一笑便是风情万种,然而被一团金光一耀,那柔美的面容竟生生铎上了一层棱角似的,令人不能逼视。 此时那两片丰润的嘴唇一张一合,声如春莺,说出来的内容却让人直想握拳。 “……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自量力的人,不说一个尹二少,就是姓丁的也是你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竟然也敢硬扛着跟她较劲,真是一点自知之明也无,他们真要发了怒,一顿棍子打死你,你再能说会道又有什么用?啧啧,纯粹一个笑饵罢了。” 苏铮眉眼冷淡,心里却已是强忍着甩袖转身的冲动,嘴边强笑道:“多谢秦大家提醒,只是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就不劳阁下操心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要是再没三没四,把自己弄死了,那我今天不就白救了?” 苏铮扬眉看此人一副我是救世主的模样,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问:“秦大家,我们以前认识吗?” “见是不曾见过的。” “那你为何偏偏对我另眼相待?还是你碰上谁都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秦孤阳长身靠在车边。笑得媚意横生,眯眼看着天边渐渐沉下的夕阳,懒懒地道:“别地人要我多看一眼我都懒得慌,你自然是特别的,” 要换了别人听了这种话,兴许当场便会面红如霞,苏铮凉凉一哂:“是么?” 秦孤阳睃了她一眼,渐近日暮的光线在他狭长阴柔的眼角打了个转,折射过一道金属质感的白芒。 苏铮微微一凛,想起他不动声色地逼着尹都处置阿襄。二十道板子,声声砸在人的骨头血肉上,也落在听者的心头。所有人或屈辱或心慌胆寒,唯独他洒适而坐,仿佛面对着悠山淼水,仿佛聆听着闲庭妙曲。 直至阿襄被血肉模糊地拖下去,他都没抬过一下眼皮。 那样的不将人命放在眼里。 苏铮曾设想过。是不是秦孤阳为了巩固他在桃溪镇的地位,为了威慑某些对他不恭敬的人,因此今日正好遇上了这么一件事,便借题发挥,杀鸡儆猴,处置一个无关紧要的阿襄。却让尹丁二家丢了脸,让日月陶坊开了眼,也让别的人见识见识他的蛮横霸道。不敢再来招惹违抗他。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她可不敢认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多大的能量,能让这么一个角色为自己挡风挡雨。 而且,她低下头,嘴角微有些冷笑。那算什么帮助? 阿襄一个侍女,她为什么要栽赃自己是个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秦孤阳却三言两语定了整件事情的性质,将她硬生生拉到与一个侍女平齐的高度,却让丁凌儿全身而退。 这比尹都的那个“小女孩自己闹矛盾”的说法更绝更无耻好吗? 他表面上是站在自己这里,表面上是让那些为难她的人不好过,其实真正不好过的人只有一个小虾米,丁凌儿不但没痛没痒,此时大概更恨她了。 这是给她拉仇恨来的吧! 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自以为是外强中干的做法,还要她感激涕零不成? 似乎看透她的想法,秦孤阳摇头叹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料的嘛。”苏铮一怔,顺着他别有深意的目光落到自己平坦的胸前,顿时――黑线了。 秦孤阳见她嘴角要抽搐不抽搐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引得不少人看过来,然后是各种发现名人的惊叹惊呼,他转身踏上马车,顿了顿勾起意味不明的笑:“本来只是想逗一下你的,不过我发现你这个小东西挺有意思的,难怪他……” 蓦然打住,又轻快地提了声音:“我说你是特别的,你便是特别的,至于能不能继续特别下去,就要看老天的安排了。” 什么特别?特别什么?真是莫名其妙! 苏铮瞪着绝尘而去的马车咬牙切齿,不过听秦孤阳的意思,好像是因为有人对自己另眼相待,所以他才会特地地关注了自己一下。那个人会是谁呢? 苏铮数着身边出现过的人,徐飞,陈解,赵家姐妹,尹琪,总不会是那个连话都没说上的陶亦然别将吧? 而且那人保准和秦孤阳是敌非友,从他出手反而遗留下更大祸患就可以看出。 苏铮闷声不响地回到青竹巷,这次出去的经历真是糟糕透了,她心情有些烦躁,半路把狗皮膏药似的苏耀祖给强行打发了,不过到了家门口,她就把心情收拾干净,带着浅浅的微笑进了家门。 婉约正坐在正屋屋檐下拈着针线做着什么,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抬头露出笑容:“大姐你回来了。” “嗯。”苏铮把手里的一包还热乎着的桂花糕给她,“没想到回来会这么晚,你们都饿了吧,先吃这个填填肚子,我去做饭,对了,团子呢?” 说到团子,一个小小的人影就从屋子里窜了出来,拉着苏铮的袖子道:“大姐你回来啦,团子有很乖,一直在练字哦。” 团子的西次间虽然他不高兴独自住,但西次间旁边的耳房苏铮还是给他布置成一个书房,给他当做读书学习的地方,虽然目前因为资金问题里面只有桌椅和文房四宝,连个书架都没有,不过苏铮给他买了一些启蒙书,平时自己教他,今天出去前还给他布置了作业。 苏铮看着他弄得两手黑墨,一张小脸也沾上了点墨汁,笑着拍拍他的头:“团子真乖,写完了没?” “大姐叫我练的那几个字早练完了,我现在在学写后面的字。”小孩儿很骄傲地说。 “这么厉害?”苏铮故作夸张,从厨房舀来水,一大一小一起洗手,“嗯,团子这么用功,大姐要好好奖励你才好,你晚上想吃什么菜,大姐做给你吃好不好?” 团子咯咯咯地笑,又是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撒开了脚往庭院里跑,一边往空中甩手上的水花。 婉约惊呼道:“你小心点,别摔了。”她抬头对苏铮说,“大姐,刚才有人给我们送来一碗元宵,我和团子没吃,现在就在膳厅里放着,你要不要看看?” “元宵?”苏铮看到那浊白汤水里一只只圆滚滚白嫩嫩的汤圆时,才想起汤圆还有元宵的别称,而今日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是有吃元宵的习俗的。 不够她在现在的时候,生活的那个地方并不流行元宵节吃汤圆,反而喜欢在冬季吃汤圆,她便忘了这回事。 “我都忘了今日是个大节日了。”苏铮拍拍脑门,问,“这是谁送过来的?” 婉约指着院子后面的竹林方向,“送元宵来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娘,她说她叫吴婶,家老爷姓梅,就住在竹林那边的青云巷里,她奉了家里老爷的命令给周围邻居都送了元宵来吃,还说幸好早知道我们这里新搬来了人家,不然少准备了一份就不好了。” “竹林那边?”苏铮想起赵琪琪说竹林那段暗中隐藏着高手,保护的对象应该就是住在竹林那边的其中一户人家或者几户。 她又看了看装汤圆的碗,是一个带盖的大瓷碗,白底青花,素妍清婉,一看就很上档次的那种,而装盛着瓷碗的食盒是个提梁小篮,不知是什么材质编成,似竹非竹,似苇非苇,十分的精美漂亮,都赶得上艺术品了。 这必然是一户十分讲究门第不凡的人家。 汤圆还冒着热气,大概才送来不久,苏铮用配套的青花瓷调羹舀了一个,舀了一小口,鲜甜可口油润绵软,味道相当不错,馅是核桃仁黑芝麻混了大概是花生末的东西,很是香脆,让人几乎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苏铮发誓,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汤圆了。 汤圆的香味飘散出来,把团子也吸引来了,这只小馋猫仰头睁着黑亮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直咽口水,苏铮不由得哭笑不得,等了一会觉得没有哪里不舒服,便叫婉约取来两只碗,三人将汤圆分了分,一起坐下吃了。 三人差不多都吃了七分饱,这种东西不喜面食的南方人吃多了容易厌,这个分量可以说刚刚好,苏铮不禁猜测送汤圆的人是不是提前算好了的。 不过人家送了节日礼物来,他们是不是也应该回礼呢? 苏铮一边把碗洗起来晾干,擦了擦手,看看外头天乌蒙蒙一片,很快就要天黑了,对婉约团子说:“吃饱了就要活动活动,你们两个跟我串门去。” 第九十四章 钱家老夫妻 苏铮要去串门的这户人家就在她们家隔壁。 修院子那会儿动静不小,青竹巷的人家基本都知道了最里面这座一年多没人住听说不大吉利的院子来了新主人,有人好奇地上门看过几回,有人得知新邻居是三个孩子十分意外,这其中冷淡热情的都有,苏铮他们很幸运,隔壁这户就是相当热心厚道的人家。 他们姓钱,标准的五口之家,一对老夫妻带着儿子儿媳生活,膝下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孙女,儿子在外面做长工,平时都住在外面,老夫妻平日里就逗逗孙女,日子简单却也枯燥,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们对刚搬到隔壁的苏铮他们很关心。 有一天下雨,苏铮他们忙于修院子,一时没注意到让临时厨房里的柴禾给淋湿了,中午没办法生火,正准备去外面馆子里搓一顿。这里人没有特别的事是不会下馆子的,外面的酒楼饭庄要么是很上档次,专门为需要应酬的人准备,要么就是比较粗放,是外乡人没条件自己弄吃的,不得已才去的,条件比较差。 请家里装修的师傅朋友吃饭,差的地方当然不好意思去,苏铮已经做好大出血的准备了,没想到钱家奶奶听到动静,急哄哄地把他们赶了回去,火速挽袖和儿媳做出一桌子饭菜,把大伙好生款待了一顿。 从那之后,苏铮这些人的午饭晚饭就都给钱家包了,不是他们自家做好了送过来,就是到苏铮这边用厨房,直到正月十三一切结束,本来那天晚上苏铮还想多少点菜请他们一家子也过来吃的,可惜被坚决婉拒了。 扣了两下铜环,等了一会儿。里面便响起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的声音:“来了来了。” 有些陈旧的木门打开,一个围着围裙,头发上绑着一块头巾的老妇人出现在门后,她看到苏铮三人有些惊讶,随即就露出惊喜的表情,布满皱纹的眼角笑成了一道缝,两颗门牙下缘不大齐整,像是磕了太多瓜子而造成的坑坑洼洼,但是这些都丝毫不损她的慈祥,她一边往里面让。一边笑着说:“是小苏啊,来来,快进来。哎哟,婉约和团子也来啦,快进来快进来,你们吃饭了没,姥姥正好要下面。你们来得正好,我去多做点。” “不必了钱姥姥,我们吃过了。”苏铮忙阻止她,叫婉约团子都喊了“钱姥姥”,钱姥姥自是欢喜地挨个搂了一下,她又说。“我们就是吃饱了出来走走消食的,钱姥姥你不用管我们。” 钱家的这个院子比苏铮那个要小三分之一的样子,同样建了三排房子。但规格没有很正统的标准,北面四间屋子,西面三间,东面却是三两间木棚子,像是仓促搭成。院子也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略显狭窄的长方形天井。角落一口水井和洗衣洗菜的地方,旁边开了一片小菜地,再被一张石桌和几盆花草一摆,空余地方就不大了,哪像苏铮那边,可以让团子满地跑。 苏铮一进来就发现钱家比起往常要暗,就灶房和钱家当家爷爷的小书房里点着灯,而且也特别安静,她不禁好奇:“恬恬呢?” 恬恬是钱家宝贝孙女的小名,平时进来总能听到她的声音的,不是笑就是在奶声奶气地说话。 钱姥姥让他们进堂屋坐,苏铮不干,叫她只管去灶房忙,钱姥姥想着锅里水快开了,也不推辞,一边看火一边说:“这不是今儿个晌午开始恬恬她爹轮休了吗?小两口一商量,过年都没好好休息,没陪恬恬好好玩玩,索性吃了饭一家三口就出去了,走走亲戚,买身衣服,这会儿灯市差不多开始了,回来还没着呢。” 灯市?这么一说,苏铮也记起苏耀祖也说过今天元宵节镇上有灯市,不过回来的一路上除了看到匆匆赶去摆摊的货郎们,花灯什么的一只也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经过灯市的区域。 “你们姐弟不是过来找恬恬去玩的吧?”钱姥姥揭开锅盖,把缸盆里自己拉好的面条下到滚水中,用筷子搅着,便问,“那你们现在去还来得及,没准在灯市上就能遇见呢。” 苏铮刚想说自己不想出去,可转眼看到团子眼中露出懵懂又向往的神情,想了想就改了口:“那倒不是,是这样的,刚才有人送给我们家一碗汤……元宵,我们一口气分着吃完了,吃完才想到应该要送点回礼,只是这种事我自己没处理过,就想来问问您,要怎么做才好。” 事实证明,苏铮绝对不是串门的料,若是换了一些精于此道的三姑六婆,一进门必是风风火火欢欢腾腾的阵仗,然后扯这个攀那个,家长里短说一大通,再自然而然地提起正事,明明绕了一个大弯,却硬是让人挑不出痕迹来,像苏铮这样闲话没扯叨两句就直奔主题的,就像专程来求救一样,是很不上道的一种做法。 但谁叫她没有与人交际的天分呢,她就是这么一个喜欢直接的人,想迂回都迂回不起来。 钱姥姥当然不会计较她这些,她说:“就是青梅巷的梅先生家吧?他们给你也送了元宵?”她用手隔着一堵墙指指方向,“梅先生是北方来的人,那边的风俗就是正月十五要吃元宵的,不过我们这边不兴这个,每年到元宵这天,梅先生准会吩咐下人给附近的邻里邻居送元宵吃一点架子都没有,是个很和气的人。” 不知不觉跑了话题的钱姥姥用又长又粗的大筷子搅着面条,细白的面条被沸汤带得上下滚动,厨房里就灶台上一盏油灯,暗淡的光线照得水雾更加朦朦胧胧,把钱姥姥矮小而略显佝偻的身影完全包裹进去,在低矮的屋顶下看着别有一番温馨。 “……一开始大家都哆哆嗦嗦不敢吃,跑到梅先生门口去谢了又谢,又挠破了头皮去想回送些什么,但日子一久大家就发现梅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回礼嘛,就是各家也做些吃食送过去,要不就提前准备着棉衣细褥什么的,在这天送过去。虽然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好歹是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梅先生什么没有,看中的不就是一个心意?” 苏铮点点头,礼轻情意重,确实如此,不过令她意外的是,钱姥姥言语里不乏对这个梅先生的推崇尊敬,以及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敬畏。 莫非梅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梅先生,很了不起吗?他是什么人?” 说话间钱姥姥已经起了面条,盛在一个大海碗里,把煮面条的汤都淋上去,在加盐,加一滴猪油,从角落里捧出一个土罐子,用干净的筷子夹了几筷子酱菜摆在面条上,就这么端去堂屋了。 苏铮看得欲言又止,这样做出来的面能有味道吗?钱姥姥厨艺其实不错,只是如果只给她自己做吃的,那是怎么马虎怎么简单就怎么来,这点就连在吃喝上没有讲究的苏铮也不敢苟同。 听到这句话钱姥姥恍然大悟:“对啊,小苏你刚搬过来,这个不知道啊。”她想了想要回答,不过又嫌自己最笨,便朝小书房里喊起来:“老头子,老头子快过来。” 一个中等身材腰板挺直的老人就从那里开了门出来:“怎么了?” “小苏问起梅先生,你平时不是总说自己懂得多吗?到处找人显摆,一开口就跟说书一样,现在还不快过来跟小苏好好说说?” 苏铮忙道不敢不敢,谁知道这个有点古板的钱爷爷原地站了一会居然没有生气,埋怨着走过来说:“就你老婆子麻烦。” 到了苏铮面前脸上却是高兴的,看了看她:“小苏来啦,坐,坐。你们三个都坐。”又从衣袋里摸出一粒用黄色的纸包着的麦芽糖给团子,和蔼地说,“爷爷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糖,团子吃。” 团子看看那糖,又看看苏铮,见苏铮点头了,才去接糖,拿在手里看了看,忽然想到什么,才说:“谢谢钱爷爷。” 大姐一直有教他说要记得对人说谢谢的。 苏铮抿嘴微笑,对人说谢谢是她一直跟团子强调的,她希望自己这个弟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而那麦芽糖,是钱爷爷用来哄孙女的,口袋里几乎总是要藏上好几粒,他们两夫妻对自己三人这么好,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团子,他们真的是非常疼爱小孩子的人。 “哎哎,真是个乖孩子。”钱爷爷摸摸团子的头,对苏铮说:“小苏想知道梅先生的事?” “也算不上特意打听,毕竟他送元宵来了,我就是出于礼貌,也应该对他有基本的了解,更何况大家住得这么近,以后免不了要往来,确实该知道一些。” 钱爷爷点点头,身上那种老学究般的气势就出来了,他说:“你来桃溪镇也有半个多月了吧,可听说过一句话,银年紫狼,甲鹤孤阳?” 第九十五章 梅甲鹤,新鲜词汇? 苏铮一怔。 银年紫狼,甲鹤孤阳? 这些名词还真是熟悉啊。 她回答道:“听过前半句,银年指的是尹家,紫狼则是琅家,这两家都是紫砂业三大巨头之二,至于后半句里,孤阳应该是指铭壶大师秦孤阳,那甲鹤莫非就是……” 钱爷爷高深地点点头,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我们桃溪镇,不,是整个荆异县了,这么多人,为何偏偏将这四方提出来说?” 苏铮扯扯嘴角,这还真像说书人,进入正文之前先问你几个为什么,把兴趣热情注意力都调动起来什么的。 她道:“有头有脸有影响肯定是原因之一。”她不大厚道地想,最后把秦孤阳加进来,是因为他的孤阳二字正好谐音吧,他其实不够格与前三者相提并论的吧。 毕竟要说名望影响,日月陶坊作为三大巨头之一,应该能和尹琅齐头并进的吧,怎么都应该比秦孤阳一个人来的厉害。 钱爷爷却拍拍自己膝盖说:“不错,这二个家族二个人,正是我们荆异县最为了得,最受人尊敬的存在。” “尹琅二家撑起了紫砂陶业大半边天,百余年来带着我们这个偏僻荒凉的小地方一步步繁荣兴盛,成为大景朝以区区一县而闻名天下的地方,这是绝无仅有的。而后两者,唉,说起来也是一言难以道尽。”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秦孤阳秦大家出名是这两年的事,我成日躲在家里头因而不大熟知,梅先生倒是能知道多一点。他姓梅名甲鹤,听说本是荆异人士,早年从仕,当到了大官。后来不知为何就从大都那边退下来,不做官了,是……哎?老婆子,梅先生是几时来到咱们这的?” 钱姥姥呼噜一声把筷子上的面条全吸进去,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一边回想着说:“记得约莫有十年了吧。那两年你不是还在外头当差吗,天天回来就跟我说那个梅先生怎么怎么了,激动的那个劲儿啊,我瞧你都想去人家家里头扫地了。” 被老妻扯出这些旧事钱爷爷脸上有点挂不住,瞪她一眼:“孩子们都在呢。什么不好说。”又对苏铮说:“是快有十年了,十年前的荆异,人们提起来就是一句。‘哦,那个做紫砂器的地方’,提起荆异人,大家都会说‘紫砂匠人啊’,那语气。好像我们全是土包子似的,不屑得很。 “可梅先生来了可就不得了了。他开设学堂,专门给大家讲怎么更好地去做这个紫砂,讲其它行业的规矩、境界,给我们长见识,长眼光。我如今还记得。什么把工艺品做成艺术品,唉,这些词可新鲜了。大家都听得一愣一愣,以为人家先生逗咱们的,前头听,转头就丢在脑后,结果琅家的大师和尹家的大师却把那艺术品做出来了。这才有了紫砂器被列为贡品的事,我们荆异人腰杆才真正直起来。” 原来还是开一派之先河这样的人物。 不过。工艺品,艺术品,这些是新鲜词汇吗?原本这里不用的吗? 苏铮对古人的语言调调很不了解,以前念书的时候还以为人家日常说话都吊着无数个之乎者也,一出口就是各种句式各种通假字各种引用典故的高级文言文,她一度怀疑古人的头脑是怎么长的,聊天的时候能在瞬间理解到位对方的意思吗? 不过古装电视剧上都是挺正常的语言,偶尔一些正剧里才有那种地道的腔调和用词。 等到自己穿越古代,她发现自己说话只要注意点就与人无异,后来更是知道了一个“暂住证”的说法,所以她脑海里的东西她现在自己也分不大清是现代专有,还是古代就发明出来的。 不过,如果工艺品艺术品这种词语以前没有,却是那位梅先生带过来的,这就很有意思了。 有意思得苏铮骨头里凉凉的。 “小苏?小苏?” 苏铮回过神来见钱爷爷和钱姥姥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己,婉约和团子都挤到跟前了。 “想啥呢闺女,怎么叫都没听到。”钱姥姥忧心地说,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没事啊。” 苏铮呵呵笑笑,为掩饰自己的走神就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想不到那位梅先生这么厉害,钱爷爷,钱姥姥,我得了他送的元宵,也想送一样东西回去,你们知不知道梅先生有什么爱好,有什么东西是我很快就能做好,又可能让他喜欢的?” 钱爷爷对这个显然不拿手,听苏铮好像不准备听下去,他有些失望地搔搔稀白的眉毛,坐在那里不提供意见,过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去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堂屋只点着一盏油灯,显得黑蒙蒙的,这种时候,苏铮名义上又是满了十五岁的大姑娘――虽然表面上实在看不出来,钱爷爷要不是对讲梅先生的事感到高兴,为了避嫌是不会出来的。所以他要走,钱姥姥就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转了头跟苏铮讨论起来。 送汤圆来的吴婶跟钱姥姥聊了几句,听说梅先生最近胃口不大好,汤圆做得再美味他都不乐意吃,吴婶愁得眉头都舒展不开。 梅先生也愁,大好节日居然对传统食物食不下咽,他难道被南方人不吃汤圆不重元宵的风俗同化了吗? 他有些烦躁地在自己院子里踱步,忽听到跟随自己从北方下来的老管家老李过来了:“什么事?” 老李微微躬身,拿着一件土黄色锦面,内衬是银灰色锦鼠皮毛的大衣给他披上:“老爷,正月里的天亮着呢,您小心点身子。” 梅甲鹤任由他披上大衣,转身往檐下铺着毛毯的太师椅里一坐,大衣又全滑到椅背上了,他捏着眉心忧虑地说:“老李啊,你说怎么还没消息,明明说好就算年节来不了,元宵总是要来一趟的,他是最有分寸的人,能这么说心里便是有谱的,怎就无端端失约,莫非是……” 老李看着自家老爷,老爷今年才四十六岁,在最值盛年的时候从荒都里退下来,到这个小地方一呆就是十年,他闹不明白老爷是怎么想的,平日也总见他乐呵呵,一个人一杯茶一盘棋,就能自得其乐消遣上一整天,还没见过他这样烦躁的样子。 想到那位至今没有消息的人,老李低声说:“颜少爷的能力老爷您还信不过?兴许是被什么事耽误了,您也不要太操心了,可别亏了身子到时候和颜少爷饮酒又不能尽兴。” 梅甲鹤叹了口气,抬头望着高挂着一轮冷月的夜空:“是啊,能叫颜家男人吃亏的人,这世上还从没出现过。”说着他很快就恢复了平时的淡定安闲,给清凌凌的月光一照,成熟而依旧留着年轻时候俊逸刚毅的痕迹的脸庞便有一种别样的魅力,好像是被时间的潮水冲刷去棱角而越发显得醇煦的礁岩,冷静,圆滑,坚硬,厚重,找不到一丝缺口。 老李看着心里不由地轻叹一声,像老爷这样的心思城府,却跑到这里来,把荒都拱手让给那些人作威作福,他想想也觉得惋惜。 他道:“老爷,外头有一位姓苏的姑娘,便是青竹巷新住进来的那户人家,送了一碗元宵来,您要不要尝尝,老奴看过了,做得,还挺不同寻常的。” “哦?”梅甲鹤来了兴致,他元宵节广送汤圆,为的也是多一分过节气氛,荆异县令甚至为了讨好他而弄了一个什么灯市,但他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虚的,那种过节的感觉,没有就是没有,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收到过别人给他送的汤圆。 用别人的话来说,尝了吴婶的手艺,谁还好意思凑上来显摆自己的厨艺?所以人家送回礼,不但避开汤圆,还很少送吃的,多是些穿的用的看的的东西。 “怎么个不同寻常法?端上来看看?”正好自己也饿了。 老李将整个食盒拿上来,还是那只他们送出去的食盒,还是那只青花瓷碗,只是里面的东西不再是清汤盛大白的夹心汤圆,而是一碗个头小小,但是足够圆润的白色丸子,配着白萝卜粒,青葱的芹菜的梗和叶子,以及几星点的虾皮,整个碗面上,又是素白,又是葱绿,又是浅红的,看上去朴素而漂亮,一股喷香的气味直扑鼻端。 “这是炒元宵?”梅甲鹤奇道,汤圆的确有很多种做法,荤素甜咸都有,只是一般做成咸的话,都是里面夹荤肉的,做法同样是下锅煮煮熟,这样配着菜做成的,还真是少见。 老李道:“老奴挑了几个看过尝过,都是糯米直接揉成,不夹馅的,味道也不错,而且人家想必也是用了心的,知道老爷您喜欢吃萝卜。”他停了停又说,“那位姑娘还特地说过,这碗她洗过之后还有沸水煮了一会才拿来盛元宵的。” 这是担心被嫌弃碗是他们刚用过的吧,心思倒是细。 梅甲鹤也没那种洁癖,他又不是贵族出身,什么东西没吃过,当即便夹了一个尝。 第九十六章 菜园子 苏铮一个人站在梅府门外。 这也是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墙高而阔,院门乌黑沉重,前边便临着竹林,有几丛翠竹就挨着院墙生长,将又长又韧的竹竿都升到院子里面去了。 大门口高悬着两盏灯笼,照出了门匾上的“梅府”二字。门口有个老仆眯缝着眼守着,不时分开的上下眼睑之中偶有精光敛射,十成十的警觉,却并没有什么恶意。 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特意地留在这里看着苏铮,以梅府的方位,以她隐约的感知,竹林里赵琪琪所说的隐藏着的守护着什么的高手便是冲梅府来的。 她但凡有一点异动,瞬间就会完蛋了吧? 本来送来了汤圆就该走的,她却一直等着,她想看看梅甲鹤吃了汤圆之后的反应。 那种做法她询问过钱姥姥,这里好像没有人会这么做,可是在现代,冬至时候阿姨却常常会做的。因为她不喜甜食,汤圆本身又偏于甜腻,很容易吃厌,阿姨便将汤圆做成咸的,很多现代人都会那么做。 要是梅甲鹤看到汤圆顿起震惊…… 苏铮轻吸一口气,若是祸躲也躲不过的,她本来可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但她的性格就是这样,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不如一次性弄个明白。 不过就算梅甲鹤对咸汤圆不发表任何看法,也不能说明什么,毕竟即使是在现代,地域不同,习俗不同,很多地方同一样食物的做法也截然不同。梅甲鹤就算是现代人,不知道汤圆的这种做法也很正常,她上高中之前就不知道汤圆的馅居然还可以是荤的。 这样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梅府的门终于打开,那个老管家有出来了,这次是满脸笑容:“苏姑娘,难为你在这吹这么久的风,元宵老爷吃了,很是合胃口,老爷都已经很久没吃得这么欢畅了,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确实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因为不知道人家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苏铮有些急切问:“梅先生没说什么吗?” 老李一愣,看苏铮的眼神就有些古怪。随即反应过来:“老爷让我好生谢谢你。”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 这东西他只是出来时随手带上的,因为谢礼送银子是最俗的,有种看不起对方急于打发的感觉。他瞧着人家年轻姑娘生得眉目晴朗,难得是有一腔清傲骨气在,不想这样埋汰她,但苏铮这句问话显然令他有了些不好的感受。 急于讨赏似的,还有种攀关系的感觉。 苏铮没想到因为自己一句话在对方心目中形象一下子直坠。她有些不确定地想,没有什么表示到底是那种可能,是她压根想岔了,在杞人忧天,还是…… 这么想着,根本没注意老李往自己手上塞了什么东西。心不在焉地告声辞就走了。 老李见她这样,顿时又拿不准主意了,不知道这位姑娘到底在想什么。摇摇头,往里去了。 苏铮回到家里才发现自己手上沉沉的东西是一袋子钱,掏出来一看有十两银子的样子,别看十两不多的样子,但能够普通家庭用上大半年呢。这出手也着实大方了。 苏铮苦笑着摇摇头,倒也没有被轻贱了的感觉。她没那么多敏感多余的自尊心,相反,虽然不是很喜欢这个打赏意味的钱,但想想自家经济状况,顿时觉得那老李很是体贴周到,很高兴地把钱收起来,然后咨询了一下婉约和团子,见他们都兴致勃勃的,便带着去灯市上玩了。 古人有夜不出户的习惯,但苏铮以前打工大半夜才回家的经历多了去了,对夜色毫不陌生也不害怕,而且青竹巷一带治安不错,出去之后又大概因为元宵节的原因,路上灯火都挺明亮的,行人也不少,挑着大路走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灯市在苏铮眼里不过就是晚上的集市,花灯点得多一些罢了。三人互相牵着手,从街头走到街尾,幸好人流也不是很多,不怕被冲散了,吃了点小吃,又给婉约买了漂亮的头绳,刺绣的上档次一点的物什和一根精致的点玉镂空小银钗,花了四百多文钱。 又给团子买了几本内容健康积极的小人书,苏铮还想买些益智玩具,可货摊上都没有,只好作罢,问团子想要什么,他光盯着那些糖人发呆,苏铮又好笑又好气,一挥手很大方地给他和婉约都买了一串,自己因为一左一右要拉着他们,就什么也没吃。 问苏铮想要什么,她最想要一些好种好长又好吃的蔬菜的种子,种植工具,还要一些鸡崽和一条看门小黄狗,不过这些东西在灯市上不可能看到的,她视线转了一圈便彻底打消了念头。 元宵过后,苏铮他们一如即往地过日子,秦孤阳也好,梅甲鹤也好,都在生活里了无踪迹,就连尹家丁家都没有来找茬,一切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苏铮在钱姥姥的推荐下终于买到了一些菜籽,这几日都在对付院子里空留出来的菜地。 不知道是不是青竹巷最里头一家的原因,苏铮的这个院子比起别人的格外大,目测有四五百平方米的样子,她规划出来的空地差不多有十五乘三米的规格,除去洗刷晾晒之地,还剩下一大块可以任她自由发挥。 她开出一块一米五见方的小土地,撒上了小青菜的种子,她没种过地,最先挑选的就是这种基本不需要怎么照料,生长周期又短的蔬菜。旁边栽上一排从钱姥姥那里弄过来的小葱的根部,再过来开了一条深约一厘米的沟,埋上了小白菜的种子。 现在天气还太冷了点,苏铮准备看看自己的农作能力,等天气暖和起来再估量着种些茄子、芹菜、丝瓜苦瓜之类的。 不过有两样东西她已经决定要种的,一个是黄瓜,一个是豇豆。 黄瓜因为系统里就有,特别的香脆多汁美味可口,苏铮时不时地就想吃,不过要是家里本来没有黄瓜,自己突然就啃着一根会显得很奇怪,所以她决定自己种,到时候想吃外面的吃外面的,想吃系统的吃系统的,不用再跟做贼一样,而且,系统里的东西她也希望能和弟妹分享。 至于豇豆,那是她很喜欢吃的一样蔬菜,好种好长,一旦抽苗隔几天就可以采摘一轮,特别的实惠方便,要是吃不完还可以晒干或腌制起来。 这两样菜都是要搭架子的,她特地到竹林里去拾了一些细竹竿,又砍了一段枯死折断的老竹子,回家用柴刀削成长长的片条,然后按适合的距离两两相对着插在土里,插成两排,上端弯曲到一起,用一根横杠抵着,再用布条紧紧缠住,这样,两米高的人字形架子就搭起来了。 苏铮搭完了豇豆这一排,觉得熟练度练起来了,便准备去搭黄瓜的一排,因为黄瓜种子已经种下去,但还没抽苗,所以干活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婉约过来帮忙。” 苏铮从还没完全整顿清楚的东厢房里拽出一块长着霉斑的深蓝色床单,在院子里划拉起来。 院子原主人当时离开的时候也许太急了,留下了各色家具不说,衣服被子也剩了不少,就放在各个房间的柜子里,可惜东西虽然很新,却大多蛀了虫发了霉,更多的发黄皱巴,扔掉可惜,用又不好再用,苏铮就挑挑拣拣,或是拿来做了抹布,或是让婉约做成围裙门帘之类的物件。 她现在拉出来的,是损坏程度最大的,用来裁成布条当绳子用。 婉约放下手中的绣篮子,熟门熟路地在那头帮苏铮拉着,苏铮比划了一下,剪刀笔直地剪下去。 “大姐,种上菜以后我们想吃什么都可以在家里摘了吗?” 团子也从菜地里跑过啦,两手拍拍泥土,帮忙着拉着,一边仰头问。 “是啊,这样我们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了,团子有没有特别想吃的蔬菜水果,大姐都可以试着种。” 团子外头想了一下,问婉约:“二姐你想吃什么?” “团子想吃的就是我想吃的。” “那大姐想吃的就是团子想吃的。” 苏铮抿嘴笑。 笃笃笃,这时敲门声在安静的院子里响起。苏铮道:“团子,去开门,别忘了先问问外面是谁。” “好嘞。”团子跳起来,迈开两条小腿跑到院门后面,一本正经地问:“外面是哪位啊?” 声音细细脆脆的,别提多悦耳了。 苏铮笑了笑,她想这个时候来的多半又是钱姥姥,一剪刀剪到底,叫婉约换了个地方拉拽着,继续一剪子下去。 “是团子啊,你大姐在不在,我是隔壁家钱大哥,你们家有客人来嘞。” 苏铮手上顿了一下,疑惑地抬起头来,客人? 她放下剪刀床单,叫婉约拿进屋里去,一边把挽起来的袖子撸下,一边往门口走去:“团子,和你二姐进屋去,大姐来开门。” 她隔着门听了片刻,也没听到什么说话声,索性将门打开,当看到门外的三个人,愣住了:“是你们?” 第九十七章 工作上门 门外有三个人,苏铮都认识。 站在最前面,浑不畏冷地穿着春日灰褐色短褐,身材矮壮敦实的青年是隔壁家的钱德宝,就是钱老夫妻的独子。 后面两人,十六七岁神色亲热激动的人正是一月未见的阿吉,旁边穿着得体,戴着镇上店铺掌柜账房那些人都会戴的毛边绒帽的中年人,却是以前见过的杜仲,庚溪镇永年分店的掌柜。 杜仲笑着问:“苏姑娘,船上一别近来可好?” 阿吉见上司发了话,也迫不及待地道:“苏姑娘你住得可真偏僻,可叫我们好找,要不是凑巧遇到了钱家大哥,我和掌柜的这会儿还在乱撞呢。” 苏铮看着这两人,心里第一个念头是麻烦上门了。不够转念一想,如果尹家或者丁家要对自己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两个人来啊。 她不由得看向钱德宝。 钱德宝在镇上的工作直到元宵节之后,别的伙计都回来了,才稍微变得清闲,这些日他回家得多了,苏铮自然而然就和他熟悉了,平时都是钱大哥钱大哥的叫,这是一个很地道淳朴的老实人,孝敬父母,疼爱妻女,苏铮很庆幸自己邻居一家都是好人。 钱德宝也在观察杜仲两人,见他们果然和苏铮是认识的,便放下心来,路上偶然碰到就说要到人家家里拜访,要不是自己实在不敢得罪人家,就不会带过来,刚才要是苏铮说不认识他们,他准要把他们请回去。 这么想着,钱德宝笑着解释说:“今儿个轮休,本来要上街给你嫂嫂买点肉做肉团子吃,没想到刚出巷子就看见杜掌柜他们,杜掌柜和我们安贵作坊的掌柜偶尔有生意来往。我想着都是知根底的人,就给领过来了。” 一个偶尔,其实在说他也不熟悉这两个人,只是碍于面上。 苏铮点点头,微笑着请杜仲和阿吉进来,对院子里喊:“婉约,我们瓦罐里还有开水没?要是没了烧点水送来给客人们喝。” 又对杜仲道:“家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杜掌柜不要嫌弃,堂屋里坐。” 她故意和钱德宝走在最后,低声问他:“钱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事情还得从昨天说起。”钱德宝留心注意前面两人,指指杜仲后背。也压着声音,“昨儿个他来我们作坊做客,和我们掌柜说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日月陶坊那档子事,接着提到我们陶坊今年招人的事。我们掌柜就提到了你。又说是我推荐过去的,杜掌柜便说苏铮这个名字倒是熟悉,和我打听了两句,知道你家情况后说是有八九就是之前有个交情的那个。我哪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搭腔,这事也就完了。谁知道他居然找上门来。就在巷子口不远处碰到,我都说过知道你家在哪儿,这时哪能推脱不给带路。小苏,真是对不住啊。” “那有的事,我确实是见过这个杜掌柜一二次,看他们这态度也不像挑事的,他们有没有说找我做什么?” “这倒没有。” 杜仲走在前头。四下打量着这个院子,转头说:“苏姑娘。你这院子又大气敞净,又不乏生气,没少花功夫吧?” 苏铮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也望着收拾得井井有条地院子,笑着说:“买来就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而且花力气的活都是朋友帮忙干的,我自己倒是没怎么出力。” 杜仲又指着菜园子里孤零零地立着的人形架子:“你这是要种菜?” “是啊,院子这么大空着也是浪费,而且这里离菜市场远了些,就想种些日常小菜,不图能卖钱,只求方便吃到新鲜蔬菜。杜掌柜,里面坐。” 她一面暗暗地瞧了一旁的阿吉一眼,阿吉给了她一个神秘兮兮的笑,苏铮看着觉得应该没有什么危机,不过大家好歹是共过患难的伙伴,这人却连个暗示都不给,真是不够意思。 几人到堂屋坐了,椅子正好就有四把,其实家里本来就有很多椅子凳子,不过苏铮嫌多又不实用,便收在东厢,本来想要将堂屋里的这四把再收一半起来,幸好还没来得实施。 杜仲坐下去问:“听阿吉说,后来你们还遇到不少事,要不是有苏姑娘你照拂,这个笨小子只怕小命就要交代在那里了,对此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苏铮摆摆手:“我也是帮自己,大家在那种情况下本来就要团结互助的,况且阿吉也帮了我们很多。” “哦?是吗?”杜仲不大相信地看了阿吉一眼,“这小子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么大了也没个正行,要不是看在他很小就跟在我身边,早早打发出去了,他没给苏姑娘你们添乱就不错了吧?” 阿吉满脸委屈:“掌柜的哪有你这样说自己人的?苏姑娘你快给说说,在船上我可是很厉害的对不对?” 苏铮赶紧说:“阿吉很好,很机灵,的确帮了我们很多忙。” 阿吉这才骄傲昂头。 苏铮又问杜仲:“当日小船出事后杜掌柜就和我们失散了,原来是先来桃溪镇了?” “是啊。”杜仲微微眯起眼,感慨道,“本来以为死定了,幸好水性不错,找了个浮木扒着,醒过来时居然被过往一只小船救了,后来浑浑噩噩来了桃溪镇,就想要赶紧报官,没想到那赵家的姐妹先了一步。” 说话间婉约烧好了白开水,装在碗里送过来,白开水本来没滋没味的,不过家里用来吃的说不是水井里挑来的,而是苏铮到林子东面那条小溪的上游挑来,沉淀一个晚上,舀了上层澄清部分收集到特定的水缸里。 古代的溪河都是很干净的,而且因为住在这一带的人不是如梅甲鹤那样有涵养有身份的,就是如钱家那样人口简单家底殷实的,便就几乎没有人会往溪边跑,那条及膝高的小溪干净得不得了,煮出来的水比起井水也多了一份别样的甘甜。 杜仲几人喝了都颇为惊奇,苏铮见寒暄得差不多了,放下碗问:“不知今日杜掌柜到我这里来是……” 杜仲呵呵一笑,这女孩子还是这么直来直往,也不懂得多拐几个弯,要是遇到要紧事少不得要吃亏。 他又看看钱德宝,只见其脸上微含警惕,好像生怕他会怎么样似的。 他不禁又想,苏铮来到这里不足一个月,就交上了这样关心她的邻居,不知是运气好,还是为人处事有一套,不过她的果决和行动能力自己确实是亲眼见识过的,也听阿吉反反复复地夸赞过不少,希望自己这次不会做错。 他斟酌了一下,道:“昨日听说安贵陶坊的邢掌柜说,你要去他们家做杂工?这镇上点多事多,如今开春很多外乡人回去过年也不一定回不回来真是缺人手的时候,如苏姑娘这般何愁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差事,怎么独独挑上了紫砂陶作坊,莫非苏姑娘对紫砂业有兴趣?” 苏铮怔了怔,看着杜仲的双眼,发现他好像不是随便问问,而是比较认真地等待着答案。 “杜掌柜问这个的目的是?” “没什么目的,只是来之前少爷反复叮嘱,提正事前一定要问清楚苏姑娘的意思,不然自作主张了可不好。” 苏铮一凛,少爷?难道是尹都? 杜仲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是我们东家十二少爷。” 尹琪? 他搞什么鬼? 杜仲看了钱德宝一眼:“钱兄弟,杜某有些私事想跟苏姑娘说,可否请你回避一下?” 钱德宝看看苏铮,苏铮点点头:“钱大哥今日麻烦你了,我送你吧。” “嘿,一点小事妨碍什么?”走出院子钱德宝做贼似地望里面探头,“小苏,真的不要紧吗?” 苏铮只叫他放心,在原地寻思了一会,回到堂屋就问杜仲:“是尹琪让你来的?他想做什么?” 杜仲摇摇头,反道:“姑娘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否真的对紫砂一道感兴趣?” 苏铮看了他一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紫砂魅力很大啊,来到紫砂之乡而能不被它吸引的人大概很少吧?” “可是瑰丽神奇的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辛苦,这也不要紧?”杜仲紧接着问。 苏铮失笑:“杜掌柜你这样问,我会误会你在考验我够不够当你徒弟。” 杜仲也笑:“我只是一个和钱打叫道的俗人,梅先生曾说过,紫砂往深了说可是一门艺术,。” 他这样坦率了,苏铮想了想也说:“我也是个俗人,至今为止我看待紫砂并未将它当做什么艺术,只是觉得把这个当做一门差事来干,比其他的兴许要有意思一点。你看看这里便知道了,我因祸得福,如今手上尚有余粮,尚未被生活所迫,所以我还有的选,便想挑着喜欢的事先做做看,要是最后证明真的行不通,再转行不迟。” “早知道你有这种想法,我就该早点来找你了。”杜掌柜叹了口气,望着苏铮诚恳地道,“杜某此次来是邀请你去永年当差的。” 第九十八章 上学好不好 苏铮并不意外杜仲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问:“这是尹琪的意思?” “不错。” “他难道不清楚我和贵东家的二少爷,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哥哥有过节?” 杜仲摘下帽子,拿在手里小幅度扇了扇,脸上是那种很平和的笑容,并没有因为苏铮略带怀疑的眼神而慌张气怒。 他说:“苏姑娘,那算不上过节。你大约不知道,当日日月陶坊的事情传出来后,我们东家老爷子就将二少爷训了一顿,命他不得再与你为难,否则你这十几日来如何能过得这么平静。” 苏铮微愣,连对方老爷子都惊动了,这倒是她没有想过的,不过她也曾思考过为什么一直没人找她麻烦,思考的结果是,当日在日月陶坊,秦孤阳是为了她出头的,不论他是为什么那么做,又安了什么居心,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站在她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人物身边。 一个圈子里的新闻总是传得飞快,人们害怕秦孤阳,自然会对她客气点,这从她找到工作后去衙门将为其两个月的暂住证变成两年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验证――那专门负责这些民事事务的县衙主簿对她的态度可是热情了不要太多,就差拿她当贵客招待了。 她本来以为尹都是忌惮秦孤阳才放过她,没想到连尹家更上层的人也是如此。 苏铮不禁想那个秦孤阳真是好本事,能量这样强大,下次要是再遇到要不要道个谢什么的。 杜仲又道:“但那丁家却是个眼皮子浅不知道厉害的,丁凌儿又被教养惯了,她此时已经恨上了苏姑娘你,之所以一直没做什么,是因为你甚少出门。据杜某所知,你即将要到安贵作坊打杂的事她已经知道了。” 苏铮看着他。 “所以,你如果来永年,不仅不用担心尹二少对你如何,还能免受丁凌儿为难,可谓一举两得。” 真的是一举两得吗?苏铮依旧摇头:“杜掌柜的好意苏铮心领,但我不喜欢受控于人的感觉,到时候即使尹都不会将我如何,丁凌儿也只能对我干瞪眼,但他们却是主。我却是仆,我虽不是什么清傲的人,但身份上的这种差距恕我不能喜欢。” 杜仲苦笑。这姑娘年纪不大,说话也没什么技巧,但脾气实在称不上绵软别人想要影响她,难。 但他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败的人,想起来之前尹琪叮嘱的话。他又道:“苏姑娘此言差矣,什么叫受控于人?如果在永年是受控于人,那莫非去安贵就不是了?据我看来你不是个鲁莽的人,既然绝对去安贵了,想必那邢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已经知道了,而且那样一个小作坊。规矩又刻薄,你过去必然只能是纯打杂,干得又多又累。就算干一年两年也不可能得到什么进步。苏姑娘大好年华,难道只想在杂货间虚度?” 苏铮眼角一跳。 确实,安贵不是个好选择。 地方小,掌柜为人刻薄傲慢,待遇也不是很好。而且之前已经说过确实只是干脏活重活,她还没上岗那邢掌柜就已经再三强调到时候不能偷窥师傅们制坯。 不观摩制坯的过程。她就算做再久又有什么用? 但是以她现在能到哪里去? 出了日月陶坊的事,虽说许多人私底下议论纷纷,对她这个外乡人是又好奇又不想招惹,但行里也没有哪个作坊敢收她。 不是一听她的名字就说不招人了,就是乘机打听她和秦孤阳的关系,只有安贵邢掌柜比较纯粹,并且这还是因为钱德宝就在那里干活,走了他的后门才能进去的。 当然,就如杜仲所说,什么染衣坊,酒楼端菜洗碗的活,以她的样貌和勤快程度,倒是不愁找不到工作,再不行,陈解师父前阵子开了一家医馆,她也可以过去投靠。但她都不中意。 左不行右不行,来了一个月,暂住证有效期眼看着都过半了,他只有先去安贵。 杜仲的话准确地说中了她的心事。 杜仲看她神情有松动,又加一把力道:“况且,去了永年也不一定会和尹二少碰面。” “你可知道,像永年这样的大字号,全县多处都有作坊、泥场和店铺,主要制坯的地方多是设在外郊,合采矿、炼泥、制坯、烧炼为一体,其后再送到外面或拿到镇上进行贩售。你如果肯过来,可不是去长兴街的店铺里干活,而是要去镇西的球山泥场。” “球山泥场?”苏铮眉心微皱,这个地方,真是听都没听过。 “那里是谁管理的?” 杜仲笑道:“正是十二少爷。” 正月的尾巴,天依旧早早地黑了,尚带着冬日寒气的风吹得竹林哗啦啦地响,如一副癫狂的灰暗色水墨画,暗暗地有点唬人。 吃过晚饭,洗了脸和脚,苏铮关紧院门和各个房间的门,然后钻进自己的东次间,赶快先爬到婉约和团子的大床上。 被窝已经被他们捂得暖烘烘,苏铮冰冷冷的脚一伸进去先把团子冻得哇哇大叫。 “臭小子,让我暖一下不行啊。”苏铮佯怒地用脚掌夹住团子的脚丫子,小孩子的体温要高一些,靠近这个小小的人就觉得他周身暖融融的,刚洗过一天的头发有种皂荚清香,又毛茸茸的很柔软,让人很想狠狠蹭上几下。 团子咯咯笑着躲避,躲了几下看躲不过了,就很大方地说:“好吧好吧,你来暖吧。” 苏铮和婉约又笑,苏铮问团子:“今天在钱爷爷学了什么?跟大姐说说。” “是一首诗,叫做《春日》。” “春日啊?”苏铮回忆着,自己小时候背过不少这样的诗吧,现在想来是题目内容搭不上了,她感兴趣地问,“背来给大姐听听。” 团子小脸微微发红,好像是害羞的样子,不过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好吧,那大姐二姐你们好好听着哦。”很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苏铮和婉约看他这副傲娇的小样,都忍不住想笑,苏铮竖指在唇前,示意她先听完。 只见团子坐正了小身子,一脸认真地微微绕着脑袋道:“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婉约听得两只眼睛亮亮的,苏铮愣了愣,用力鼓起掌来:“厉害厉害,字正腔圆,精神饱满,团子真棒。”她抱了抱他,问,“钱爷爷今天这了你这个?七言绝句会不会太难了?” “钱爷爷本来要教更简单的,是我想到大姐总说春天到了,所以想学一首春天的诗,大姐喜欢吗?”团子仰头忽闪着黑亮的睫毛一派天真又期待地问。 苏铮微愣,这才发现这个弟弟长得真是很漂亮,黑黝黝的眼珠就好像黑葡萄,在烛光下一闪一闪,好像最纯净的行程。苏铮觉得自己心都软了几分,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道:“喜欢,喜欢极了,不过仅此一次哦,以后还是钱爷爷教什么你就学什么,直到你长大了,能够自己分辨先学哪个好,哪个可以不学,知道了吗?” “知道了。” 苏铮半搂着他道:“我们团子这么聪明乖巧,等到了三月,学堂开始招新学生了,团子也去念书好不好?” 这里的学堂若是低级的,就是给孩子上学启蒙的,也有开学放假一说,因为要和每年的春试错开,春里都是差不多三月份才开始招收新学生,当然半途入学的也有,但那要走关系,准备礼物,孩子还要经过特别的考试。反正团子还小,苏铮也不想他变成特别的那一个,索性就等到三月,和别的孩子一起入学好了。 现在嘛,因为钱爷爷以前是做账房的,有一把学问和见识,毛笔字又写得很不错,比苏铮那手来自苏平安、显得很稚气的字可好看多了,他又喜欢团子,所以团子现在每天都要去跟钱爷爷练半个时辰的字,同时也学点东西,现在学的是三字经和千家诗,就当是学前班的学习了。 苏铮并不清楚这里孩子的学习状态,也不知道团子这个进度是不是合理,但见他都吸收得了,也觉得挺开心的,就没有多说什么,在教育上,自己是真的抓瞎,指手画脚反而不好。 团子有些懵懂地问:“学堂在哪里?大姐二姐也跟我一起去吗?” 这个问题? 苏铮问婉约:“你想上学吗?” 婉约被十足地问住了,骇了一下才连忙摆手:“这怎么行,我是女孩子。” 我也知道这点。 苏铮心说。这里女孩子并不是不可以上学堂,只是好像家里必须有点背景,而且那都是特别为女孩子办的学堂,与其说是去念书,其实什么都教,等于是在培养淑女,这不行那不行,走路还要小碎步什么的,笑不露齿手不过胸什么的,苏铮打听回来只有反感二字可以形容心情。 送婉约去那种地方,不是剥夺她的生活乐趣吗? 可是如果她真的想的话……以后她去工作,团子去上学,婉约怎么办?天天窝在家里做绣活?这也不合适啊,这事还是得问她是怎么想的。 第九十九章 球山泥场 婉约坐在床头,曲着腿,怔怔地没有说话。 桌上的烛光照耀在她细细的头发丝上,亮莹莹一片,她的五官精致纤细,仿佛脆弱的瓷娃娃,让人看着看着倏忽就起了保护的念头。 苏铮看看她,又看着自己掰着手指一边等姐姐们商量出个结果的团子,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两个弟妹,都比自己长得漂亮啊。 一个柔弱纤美,一个俊俏可爱,而自己呢,拿铜镜或水光一照,依稀只是清秀的样子,怎么会差这么多,是不是一个妈生的啊? 她不着边际地想着,婉约已经思考完毕了,她抬头说:“大姐,我不想去学堂,我爱在家里。” 团子看二姐这么说,急得连声道:“那我也不去了,我也要留在家里。” 苏铮好笑地瞪一眼这个急吼吼的小家伙,不理会他,而是先问婉约:“那你有什么打算……嗯,想法没有?团子肯定要去念书的,我明天开始又要去球山泥场了,现在还好,以后团子念书了,家里只有你一个人怎么行?你是怎么想的?” “哎呀,大姐我说我不、去、念、书。”团子死命拽她。 苏铮抓下他的手:“大姐问你,你觉得钱爷爷厉害吗?” 团子愣了一下:“厉害啊,他懂好多东西,好多都是我不知道的。” “那钱大哥呢?” 团子又想了好久:“也,也挺厉害的。” “为什么?” “他总给恬恬买好吃的。”说着沮丧地垂下了小脑袋。 苏铮知道他这是想自己的父亲了,虽然可能出生后就没怎么见过,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很渴望父爱母爱的,男孩子的话,大概更渴望父亲,这是一种本能的向往。她好几次看见他盯着抱着恬恬玩耍的钱德宝发呆。那个样子,看看就让人觉得心酸。 她能很疼这个弟弟,能尽量给他好的物质生活,但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给不了他的。 就因为这样,她才担心他成长途中会遇到某些不好的事情,他注定是要早熟的,而且必须学会担当。 她继续问:“那你看我们家呢,我们家有没有像钱爷爷钱大哥那样厉害的人?” 团子小脸亮亮的:“有!大姐就很厉害!” 苏铮翻了个白眼:“多谢夸奖。” 婉约隐约明白苏铮是什么意思了,她凑过来说:“可是大姐是女孩子啊,女孩子以后都是要嫁人的。大姐家人之后我们家里不是就没有厉害的人了?” 苏铮看了她一眼,食指挠挠眉毛,没有反驳。心里却是在想,嫁人什么的,她是不打算考虑的,生活如此美好,干嘛给自己找个封建传统大男子主义的古代男人来伺候。又不是疯了。 “嫁人是什么意思?”团子茫然地问,忽然着急起来,“大姐要走了吗?大姐不要二姐和团子了吗?” 苏铮叹了口气,跟小孩子到底要怎么沟通? 她搂过团子温声跟他说:“大姐哪里也不去,不过你看我们家是不是没有大人?没有爹没有娘,更没有爷爷姥姥。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努力,都要变得厉害,那样就没有人可以欺负我们了。大姐呢。要去工作,赚很多很多钱来养家,二姐呢……你二姐还没想好呢。你呢,你看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该做什么?” “我跟大姐去干活。” “不行。”苏铮闭着眼睛摇头。“你力气小小的,人家掌柜不要你。” “那我跟二姐在家里扫地洗碗?”团子想了想。试探着问。 “一天有多少地可以扫?多少碗可以洗?大姐让你学做家务可不是要你专门去干那个的。” 团子垂头丧气道:“难道去念书就很了不起了?” “那也不是。”苏铮琢磨了一会儿说,“念书能让你知道很多事情,学会很多道理,认识很多朋友。如果说你现在能去的地方只要我们自己家和钱爷爷家,那你去了学堂之后,你可以去的地方可就多了,你见到的东西啊人啊也多了,然后你就慢慢学会自己分辨一个人是好还是坏,一件事是对还是错,你学习那些的时候,你就慢慢长大了。然后你走到外面去,不用担心别人骗你,欺负你,因为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啊,别人问你什么事情,你也都能回答得上来,因为你学过啊。叫你去做什么事情,你也知道怎么做,不用老是问大姐怎么办?大姐怎么办?反而是大姐去问你怎么办的时候,你想一想,啊,马上就能回答我,帮助我。” “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成为了一个厉害的人,比钱大哥钱爷爷还要厉害,厉害到可以保护大姐和二姐,那时大姐就不用工作了,一切都依靠你就行了,出去还能很自豪跟别人说‘这是我弟弟’,你想不想成为能帮助大姐,让我和你二姐骄傲的弟弟?” 团子静静窝在苏铮怀里,睁着黑亮的眼睛,细细地应了一声:“想。” “那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好好念书,好好学习,大姐也不是要你变得多么多么了不起,就是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顾得好自己,还能照顾得好身边的人的男子汉。” 懂事,明理,有担当,有能力,不是说上学就能一下子具备这些品质,而是想要变成这样的人,学习是必经之路,也是最基础稳定的一条路。 苏铮枕着双臂躺在自己的小榻上,睁眼看漆黑的屋顶,轻叹出一口气,她是不是给团子太大压力了,毕竟才是五岁大的孩子。 “大姐,你明日真的要去那个球山泥场吗?” 黑暗中婉约低声问,因为团子已经睡着了,她声音压得极低,怕吵醒了他。 “是啊。人家杜掌柜亲自来请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那个泥场是做什么的啊?” 苏铮回忆了一下杜仲走后,留下来解说某些情况和疑问的阿吉的话,整理了一下回答:“泥场啊,从狭义,呃,就是从最初的意思来说,就是做陶器的人加工陶土的地方,你知道,陶土刚开采出来的时候都是坚硬的岩石,需要经过很多很多的工序才能变成可以制作成陶器的软泥。紫砂陶也是陶器中的一种,很多地方都是一样的。除了加工,泥场还是泥料的收发、保管、储存的地方,不过这个球山泥场又有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婉约听得上了心。 “因为那个球山啊,它就是一座矿山,上面出产紫砂矿的,所以最初那里就是一个矿区,后来因为永年的东家看那里地势开阔,旁边还有河流比较方便,就把它扩大了,不单是采矿,采出来的矿还在那里直接加工,这就成了泥场。接着那些人又见地势很好,就建了好些龙窑,龙窑就是用来烧紫砂器的地方。你看,前期准备和后期成品的地方都在那里了,那些人想了想,索性又建成了制作紫砂坯的作坊,所以球山虽然叫泥场,但那里什么都有。” 简直把整条流水线全搬到那里去了。 “那大姐过去之后要做什么?” 做什么? 苏铮撇了下嘴,她可不认为人家亲自过来请,于是自己已过去就能受到特殊待遇,马上就拜师学艺什么的,那也得来太便宜了。 事实上,在杜仲和阿吉的言语之中,苏铮大致可以判断出自己过去之后职务不会很高也不会很重要,说得通俗点,还是一打杂的,但那里开阔,所有工艺都集中在那个地方,再加上顶头上司尹琪帮忙开后门,想长点见识不是难事吧。 苏铮敷衍道:“看人家给我安排什么差事吧,夜深了,快睡吧。” 可是她自己却没有什么睡意,她又想起阿吉的话。 “……听说十二少爷打从到了尹家后,就一直不声不响,不知道为什么前些天却传出消息说他得了球山泥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得了多打一个好处,可是不是这样的。” 阿吉有些犹豫,但咬咬牙还是说:“我们是一起拼过命的,我就豁出去跟你说实话吧。你知道,像我们永年,全县有好多处泥矿场和作坊,每一处拿主意的当然是我们永年雇佣过来的掌柜,但实际上拥有那些作坊泥场的,是尹家的人,作坊泥场是好是差,地位高不高,还是那些人互别苗头的凭仗。” “球山是比较早的,但就是因为这个早,如今那里的好矿都被挖光了,早些年别的人又纷纷在周围学着修建起泥场龙窑作坊,现在那里是既没有什么前途,关系又乱得很,时不时地就闹纠纷。据说年前就发生了一次几十人火拼的大事,我们泥场就给牵扯进去了,要不是怕被人说永年有了今天就忘了老祖宗当年的艰难打拼,球山泥场早给关了,所以去那里是吃力不讨好的。” “我家杜掌柜因为在庚溪镇和琅家的人闹了些矛盾,明明是人家没道理,但我们东家为了明面上好看,还是把掌柜的给贬了,现在他就在球山上任,还是个副手呢。” 第一百章 上岗 阿吉说这话时表情很不忿,苏铮心想他说的杜仲与琅家的人发生矛盾,指的大概就是琅水色压着永年的货不让运出去的事了。 那件事的其中一个小环节苏铮正好亲眼见证过,确实好像是琅水色无事生非,杜仲因为这样就丢了好差事,还是被幕后大老板推出去以给琅家一个交代就这么牺牲掉的话,确实很冤枉。 不过她毕竟不是参与其中的人,只好选择沉默。 阿吉生完气了接着说:“掌柜的去球山是没办法,十二少爷肯定也差不多是这样,所以你到球山去做事,不用担心会遇上二少爷,他那样的忙人贵人可是不愿意去那种地方的,但也别太高兴了,那里可没什么名家大师。” 想起阿吉那副惋惜遗憾的样子,苏铮微觉好笑。 遗憾是有一点的,但以她现在完全一门外汉的水平,就算天天给她看到一大师级人物也没什么用,地方边缘化,规矩就少,水平低的人多,就比较好相处好说话,苏铮对自己的工作那是很有热情的。 而且有一点苏铮觉得阿吉说错了。 杜仲固然是迫于无奈才去的球山,但尹琪却未必,他一个刚认祖归宗、从小长在小地方的私生子,能拿到实权工作已经很了不得了,球山再不好,对尹琪来说也是一个非常珍贵的锻炼的地方。 他开始努力了啊。 不知道明天遇不遇得到他。 苏铮闭上眼睛,进入了系统。 漆黑的脑海中出现一幅清晰巨大的淡黄透明光屏,顶端中央出现淡蓝色仿若浅滩海水的大字:等值兑换系统,下方是三个长方形边角圆润的按钮,上面依次标识着:选择域、定义域、牺牲域。 与之前一样,只有标着“选择域”的按钮散发幽蓝光芒,其他两个则是灰色的。苏铮尝试用意识去靠近那两个灰色按钮,却明显感受到一股拒绝的力量,果然还是不能用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够格进入定义域和牺牲域,更不知道这两个领域里会有什么,还有这个牺牲域,听起来就怪神秘的。 右上角是个人中心。 苏铮看了看数据。 姓名:苏铮。 等级:1 能量值:91400 贡献值:1782 经验:99% 这段时间先是修整院子,后来是忙着屋里屋外的各种收拾,劳动了不少,能量值是窜窜窜地往上涨,涨了八万多的能量值。不过看书写字的时间倒是少了,一个月下来也就多了六百多点贡献值。 乍一看,这个数值很让人兴奋。但用280点能量值的馒头换算一下,她辛辛苦苦一个月居然赚了才三百多个馒头,又觉得很心酸。 当然,一个月来她也没少用系统里的东西。 苏铮最高兴的还是经验值,都到99%了。意味着马上又要升级了,上次从0级升到1级,“现有兑换在原本十样东西的基础上里多了绳子、棍子、黄瓜、感冒药、手电筒五样,绳子和棍子帮了她大忙,黄瓜她也常吃,但感冒药手电筒还没用过。不过都是居家必备的东西,非常实用的,不知道升2级后又会出现什么好东西。 抱着期待的心情。苏铮很快睡着了。 醒来时天际麻麻发亮,照旧先跑步,做做伸展运动,然后练一会太极拳,寒沁沁的清晨硬是热出一身汗来。随后梳洗一番。上锅煮鲜米粥,烧火的同时将浸泡了有一会的干香菇洗净切丁。将钱姥姥送的窖藏了一个冬天的咸瘦肉也切丁,一并放进锅里。 如果有新鲜玉米粒就更好了,玉米香菇瘦肉粥,光想想就令人食指大动。苏铮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通过门口看着自家的菜园子,思考着种玉米的可能性,最后果断放弃了。 占地太大,而且收获期太长了,有那个时间和空间可以种多少茬青菜啊。 等锅里的粥开始沸腾并散发香气时,婉约也起床了,最后才是睡眼朦胧的团子。 三个人美美地喝了粥,不过这样做成的粥毕竟成本较高,苏铮只煮了一人一碗的份,另外还要配上系统里的馒头――苏铮假称是昨天从晚市上买的馒头,为此她晚饭前还特地出去晃了一会――既好吃又饱腹,团子吃得小脸红彤彤,可爱地打了一个饱嗝。 “在家乖乖听二姐的话,去钱爷爷那里也要认真学习,还记得大姐昨天晚上说的话吗?”苏铮出门前叮嘱团子。 团子乖巧地点头:“都记着了,大姐你早点回来。” 苏铮摸摸他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直身对婉约说:“家里就交给你了,第一天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中午我已经留了饭菜,你热一下就可好,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还没回来的话,就去钱姥姥家吃,我都跟她说好了。” 婉约性格温吞,以前做事不大利索,黄氏嫌弃她动作慢就没怎么叫她做家务,后来苏铮虽然教会了她一些,但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没自己看着她就不放心她独自生火做饭。 婉约连声应下,苏铮想了又想确定没什么需要叮嘱的了,挥挥手踏出了家门。 走出长长的青竹巷,站在巷口等了一会,拐角一人喊着“苏姑娘”,大步跑过来:“苏姑娘你、你还真是早啊,我都是跑过来了,没久等吧。” 来人正是阿吉,他跑出一头大汗,扯了扯衣领,随即想到这样不大礼貌,又赶紧放下来,嘿嘿笑着说:“我们这就走吧?” 两人走了一会来到一条河边,河不是很宽,岸边粗糙弄了个平台,一段木桥伸向水面,那里正停着一艘载满谷物蔬菜的小木船。 “这是要运到球山泥场去的,我们永年在那里有五十多号人,每隔两天就要送进去吃的,今天那负责采办的人有事,我就给代一下。”阿吉说着和苏铮一起登上小船,对撑桨的老船夫说,“老伯开船吧。” 船摇摇晃晃地动起来,苏铮看满船都是东西没坐的地方,就蹲下去扒住船舷,阿吉蹲在她旁边,指着船进发的方向:“看见前面那座山没,过了那座山,后面就是泥场了,坐船很快就到,要是走路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了,我反正是刚来没走过。” “那以后来往都要坐船了?”苏铮看着那座不怎么高大的山问。 “是啊,球山附近还有其它字号的作坊矿场,所以这段河上有不少渡船,坐一回只要一个铜板。” 虽然拂面风中犹带料峭寒意,但从船上望出去仍旧是春水盈盈,春光明丽,岸边的杨柳掩映着黑瓦白墙,飞鸟盘旋其上,人影行于其间,来往船只不乏一些货船,还有些空的小渡船慢悠悠地划着桨,船夫隔着水面相互交谈应和,一派惬意景象。 仿佛忍冬逢春,万物舒展,人坐在天地间不觉有一种释放了一年闷滞之气的感受。 没过一会,小船驶过那座山,入眼是更多高低起伏的群山,一座空阔巨大的摊场临水而开,边上依着一矮墩墩好像一颗圆球的小山,百余米高,连绵着一片低矮的山头,就好像把植被泥土全剥开,大片岩层就暴露在青天白云之下,有不少人拿着工具在上面敲敲打打。 摊场的里侧是成排成排的单层房屋,还有一看就是大型仓库的建筑。 “这就是球山泥场了,这座山就叫球山,那边是别人的地盘。什么中石陶记啊,天罡窑记啊,还有琅家的,都不是什么善茬,你平时不要往那边跑就行了。”阿吉指着球山泥场再过去的地方,依稀可见坐落着一些简单的厂子,阿吉置了一圈又指回来,低叫一声,“哎呀,这些家伙怎么来了?” 苏铮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是小船将要停靠的岸边举着三五个人,正往这边张望着说着什么。 阿吉沉着脸说:“这些人是姚掌柜的远房亲戚,扯闲躲懒的孬种,一会儿他们说什么你都别搭理。” 苏铮知道姚掌柜是球山泥场的大掌柜,而被贬下来的杜仲只能算二掌柜,这两人不大对头。她点头应下。 小船慢慢靠近,苏铮和阿吉从船上下来,那几个人飞快地围了上来:“这就是二掌柜聘来的新学徒吧,哎呦,居然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我看不是学徒而是伙房里帮忙的吧。” “啧啧,前头来了个少爷,这会儿又来了个摆着好看的,看来我们泥场以后要热闹喽。” 几个人歪着膀子笑起来,阿吉瞪着他们:“你们是用嘴巴搬东西的吗,还不把船上的东西卸下来!” 不给他们还嘴的机会,阿吉拉着苏铮往岸上走,一边说:“姚掌柜在这里干了有六七年,好事没干一件,倒是把泥场上的人换了个遍,现在这里十个人里面有九个是和他有关系的,肯干活的还好说,像刚才那些人最可恶,整日游手好闲,没事就爱给我们掌柜的添堵,你是掌柜的聘来的,他们很可能也会找你麻烦,不过只要不出什么错,他们也就是嘴巴上说说。” ps: 不好意思今天迟了,一会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作梗 走过摊场,苏铮看见场地上铺着许多岩矿,有淡紫色的,有黑色的,有红褐色的,各种各样的颜色,摆成一堆一堆,有的是大块岩石,也有小块的石头,几个人用铲子似的东西在翻摆着。 阿吉解释说:“那是去年采出来的矿石,堆在仓库里过了冬,可能受了潮,趁这些天天气不错赶紧拿出来晾晾,不然咱们这春里雨水多,一下起来不知道要囤积到什么时候。” 他们走过时,那些工人好奇地抬头看看,阿吉对有些人会笑着打招呼,对更多的人则是冷眼冷面的,穿过摊场,来到一排屋子的第二间,阿吉对里面说:“掌柜的,苏姑娘来了。” 里面四四方方一间屋,靠墙摆放着堆满案卷的书架,杜仲坐在长条书桌后面眯眼阅读一份卷宗,看到苏铮进来他指着凳子说:“苏姑娘来啦,坐。” 苏铮说:“杜掌柜不要再叫我苏姑娘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学徒,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了,阿吉也是,也叫我苏铮吧。” 杜仲含笑点点头,如果仗着是尹琪亲自点名请过来的,就趾高气扬不知轻重,那只会闹得大家都没意思,现在这种态度很好。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苏铮道:“那我就叫你小苏好了,我昨晚斟酌了很久,你是十二少爷指名要照顾好的,我想还是以学徒的名义聘用你,不过你应该知道,无论在哪个地方,学徒都是来学东西的,所以工钱不会太高,至少一开始不会高。” “我明白。”苏铮坐得十分端正,“我也知道以我这个资质是没有资格做学徒的,现在能有这个机会已经很感激了。” “这样就好。那么工钱就是一个月五钱,这只是最开始的,以后工钱会提升,不过提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你学到什么了。如果没有意见,我们就到后面手工作坊里,有个师傅正好手下缺个人……” 杜仲说着正要站起来,门口忽然一暗,一个高个大肚的男人阔步走了进来:“哈哈,杜老弟,听说你招了个人来。人在那里呢?快给我看看。” 这人嗓门很亮,一开口就感觉整间屋子都在抖。 杜仲从桌子后站起来:“姚掌柜。” 这就是球山泥场的一把手? 苏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一眼,是个面颊微微浮肿。有些秃顶的男人,他的发迹线特别高,露出一整个油光发亮的脑门,说话和笑时露出满口黑黄的牙齿,嘴巴里喷出一股水烟味道。这味道在他直面着你说话的时候尤其明显。 苏铮心中不喜,屏住呼吸和阿吉一同颔首见礼。 姚掌柜从头到脚打量苏铮,完了连连摇头:“杜掌柜你糊涂啊。你没在泥场里干过活,这可不比那些大街上的店铺,客人来了就送送茶水,上下嘴皮子碰一碰。就把客人的钱变成了你自己的,这里干的可都是力气活,一天干下来。就是年轻小伙子都能起一手的水泡,第二天准歇在床上爬不起来,你把这么一个大姑娘招过来,这不是害她吗?” 姚掌柜满脸的埋怨,好像杜仲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不过杜仲也不是空壳子,他不紧不慢地道:“小苏以前也是做过粗活的。只要不是采矿洗矿炼泥搬运那等重活,她都能应付得了,而且人家姑娘也喜欢到这里来,正好,我又欠着她一个人情,不帮她一把也说不过去啊。” 姚掌柜一愣,似乎没料到杜仲会这么干脆地说出自己给人家开了后门,这开后门嘛,但凡手里有点料的人很少有不干的,但做了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杜仲这么坦白,反倒叫想拿这事做文章的他不好意思再扯着不放了。 他念头一转,又笑了起来,径自走到杜仲离开之后空出来的位置一屁股坐下,一脸和蔼赞叹地看着苏铮:“没想到还是个本事的姑娘,好吧,我收回之前的话。小苏是吧,既然你自己想来我们泥场,我们当然举手欢迎,是当学徒是吧,杜掌柜定好跟那个师傅了没?” “姜师傅的学徒小孙年边家里长辈过世,要好些日子不能来,我正准备让小苏先跟着姜师傅做事。”杜仲说。 姚掌柜忙摇头:“那恐怕不行,小孙昨天托人传消息给我,说再过两天就能回来了,我们这每个师傅只能配一个学徒,总不能坏了规矩。”姚掌柜作思考状,猛然道,“诶,汤师傅身边的小赵过了年就没再来了吧,我看就去跟汤师傅好了。” 杜仲笑容有些勉强:“这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小苏一个姑娘家跟着那些正当壮年的师傅才是不成体统。”姚掌柜佯作不乐,转头笑着跟苏铮说:“汤师傅资历最老,经验最丰富,待人又最是和气不过,跟着他一定能学到很多东西,就这样,我这就叫他去准备一下。” 说着就起身出去,杜仲沉着脸也跟了出去。 他们走后阿吉往地上呸了一声,恨恨道:“什么事都要插一脚,就没见过这么讨厌的人!自己把亲戚全拉进来怎么不说坏了规矩,把侄女配给田师傅做学徒怎么不说不成体统?看我们掌柜的什么时候把你撵出去!” 苏铮见他一副恨得不行的样子,问:“那个汤师傅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还是大问题。”阿吉大声说,“谁不知道这里的五个师傅里,姜师傅最和善,待谁都好,而那个姓汤的明明都老得掉牙了,一年也做不出什么东西来,却仗着是姚掌柜老爹的朋友,硬要在这里赖着,一天到晚也就是闲逛,做不出东西来就说是学徒有错,不是弄坏了他的坯,就是弄坏了他的工具,动辄打骂,那个小赵为什么不来了,还不是被打骂怕了。别的师傅都是维护自己的学徒,一有机会就给涨工钱,他倒好……” “嚷嚷什么?”杜仲走进来斥道,他面色不大好看,沉默了一会才对苏铮说,“小苏啊,我刚到这里也没个底气,姜师傅那边是没办法让你去了,汤师傅那里你想去我也不能给你去的,在摊场上和那些莽汉一起干活也不是回事,我想来想去,倒是有个差事不错,就是委屈你了,你要觉得行,就先做着,等过段时间我再想办法帮你安排安排。” 苏铮看着地上小山似的不规则矿石,心里叹了口气,一个面色沉暗嘴角下垂的大妈没有感情地说着:“……颜色相近没有明显差色的石头挑出来,这是好的矿石,这些碎的小石头、粉末,还有这样黑色的石子都不要,这些都是坏的,还有这些一头青色一头黑色的,都堆成另一堆,之后会有人来把坏的部分削掉。” 是了,苏铮领到的工作是挑选泥料,这些从矿区挖出来的泥料里有很多杂质,她要做的就是将可用的紫砂泥和普通石头以及砂石等物分开。 据说这还是简单的,因为球山如今只生产紫泥,像生产很多种泥料的矿场,一堆泥料里可能紫泥红泥绿泥都有,那时就要有经验的人一一分类。而且枯燥是枯燥了点,但毕竟室内暖和轻松,就当练基础功吧。 她送走了大妈,搬了张小板凳坐着,拿起一颗拳头大的石头细细观察。 一旦认真工作起来,慢慢就不觉得时间流逝了,苏铮挑完一堆石头,抬头一看,有淡淡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正好落到自她脸上,她眯了眯眼,正想享受一下,外面突然大声喧哗起来,好像有很多人在吵闹,苏铮惊了一惊,走出去只见不是泥场上发生的事,反而泥场上很多人都扔下手上的活计往外面奔去。 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回去乖乖地继续工作,还是跟着去凑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 “惊开!惊开!”有人激动地喊着,“沈大师的作品托在天罡窑记烧,结果刚才出炉一看,烧裂啦!” 惊开? 苏铮歪歪头,看见杜仲带着阿吉往那边赶过去,身高体胖的姚掌柜也急急忙忙地跑过去,她想了想,也混入人群一起跟了上去。 事发地点离这里好像挺远的,大家转过球山,发现球山那边别人的地盘上更是热闹,大家都往更上游的地方涌过去,苏铮不经意瞧了一眼,发现河上一艘小巧漂亮的金色船只慢慢从外面开进来,一时也没多想。 终于赶到目的地,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好多人,大家喊着“中石陶记余掌柜来了”、“永年姚掌柜来了”、“琅记的管事来了”。每喊一声,看客的圈子就要动一下,分出个缺口让这些人进到里层去。苏铮看准了杜仲他们,当他们进去的时候,快走两步跟着挤了进去。 进去之后才发现里面有两派人马对峙着,彼此撸着袖子瞪着红眼,随时要干架的架势,中间地上翻倒着一辆车,摊着一片碎瓦片,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正蹲在地上,沉默地从其中捡起什么东西。 ps: 好像考试之后不在状态,这一章改了很多次都不大满意,希望明天会好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惊开与窑变 男子正好是面向苏铮这边蹲着的。 他低着头,一道斜长的刘海遮住了面容,但看见色彩惨淡的两片嘴唇紧紧抿着。 苏铮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两眼,然后顺着他的手臂看向他正捡起的东西。 那是一只紫砂壶的残骸,竹节似的提梁,梅桩般的壶身,细长笔直的嘴,竹叶一样的壶纽。虽然只是擦片,但从那光滑细腻的纹理,柔和沉黯的色泽,逼真巧妙的造型,还是能看出那是一只十分优秀的作品。 苏铮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十分的优秀。 周围人暗暗惋惜:“果然还是竹节梅桩壶啊,看这残片,是样好作品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沈大师身为十二雅流之一,做出来的东西能不是好东西吗?” “哎,可惜了,这么一件好东西被烧坏了,这得损失多少银子啊。” “去,这个时候就你还会想着银子,沈大师怕是要难过死了,是谁说的来着?对一个真正的艺人来说,每一把壶都是他的孩子,唉?这话谁说的来着?” “蠢死了,除了梅先生还有谁能说出这么有底蕴的话?不过话说回来,沈大师不是有专门为他烧壶的龙窑吗?怎么拿到这里来烧?” 不论旁人说什么,蹲在地上的男子都没有动作,他只是捧着残壶,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想什么,让每一个看着他的人都觉得很压抑,隐隐中有一种似乎什么将要爆发的感觉。 站在男子身后的一伙人终于先受不了了,为首的一个不阴不阳地道:“姓赵的,是你再三保证一定能把壶完美地烧出来我们才把壶交给你的,现在呢,你们居然把壶烧裂了,你是不是应该像你保证的那样。把脖子拧下来给我们沈大师踢?” 这伙人有男有女,除了喊话和护在外面的大汉,其余四五个人都是相貌衣着不凡,往这里一站好像哪个精英团开进来了,气势很足。 不过与他们对峙的人们也不差,个个是腰粗膀圆的纯汉子,一律穿着黑色的马甲,里面是黄褐色的单衣,头发都是统一的包子髻,全体散发着那种随时都能拉出去打群架的匪类气息。唯有为首的青年一袭长衫一顶高帽,一派斯文气质。 他笑了笑:“烧裂了?怎么赵某得到的消息是窑变?” 喊话的人嗤道:“你当我们都是三岁小孩?分不清惊开和窑变?” “谁知道呢?”姓赵的青年慢条斯理地道,“车才下来你们一哄而上挤开我们天罡窑记的人拆开匣钵看。接着就大喊惊开,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就掀了车子,东西都砸碎了,当然是你们怎么说怎么是了。” 那人咬牙切齿:“你是说我们无中生有?”他抬头看一圈周围的人,“余掌柜。琅管事,姚掌柜,我们知雪堂是什么作风你们不会不知道吧,这件事明明是他们天罡窑记的错,各位可要为我们作证啊。” 姚掌柜和中石陶记的余掌柜都笑着打哈哈,琅记的琅管事却摸着胡须道:“我们几个都是后来才来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们都不知情,要说作证也没资格。倒是沈大师,你想必也是第一个看到自己的作品,不知道你是什么看法。” 那知雪堂的人眼角眦了眦,沉声对蹲着的白衣人道:“沈大师……” 他捧着手中竹节梅桩壶的碎片,慢慢站起来。刘海之下的脸庞呈现在阳光之下,竟是十分的年轻英俊。只是面色不正常的苍白坏了那份俊朗,令他整个人显得有些阴郁。 在苏铮看来,就是充满了忧郁气质的文艺青年。 他的眼睛依旧藏在凌乱的刘海下面,没有波动地看了看众人,接着什么都没说,转身便似乎要离开这里。 知雪堂的人脸色有点难看,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子伸手扯住了的衣袖:“时运,你不要太难过了,这只壶毁了我们还能再做下一只。” 沈时运转头看了她一眼,以苏铮的角度恰能见到那忧郁的眼里闪过一丝很悲哀又很冷漠的神色。 苏铮愣了一下,碰碰身边的阿吉:“惊开和窑变有什么不同?” 字面上看起来,一个惊一个变,好像都不是好意思。 阿吉这时才发现苏铮就站在自己身边,他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惊开和窑变啊,其实……” “惊开和窑变都是陶器业的行内行语,说的都是陶器在烧炼过程中出现了某种变化,区别只在于,惊开特别指烧制的温度过高,或者器体没有完全阴干,使得器体骤然遇冷,激变而开裂。” 阿吉还没说话,一道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就代他回答了。 听着那琅琅悦耳中带着无法忽视的轻佻不羁的声音,苏铮不知怎么地肩膀抖了一下,心里冒出很不好的预感。 众人都循着声音望过去,从人墙分开的道看去,只见金光闪闪的高大身影从远处徐徐走来,样貌逆光未明,身形却俊逸洒适,行动之间整个人懒散而优雅贵气至于极点。 “秦大家?” “秦大家!” “秦大家来了!” 众人纷纷低呼,几乎就是一瞬间,大家统统忘掉了前一秒钟还在关注的焦心的事,一个个都变得激动起来,现场好像突然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凸透镜,将漫天的阳光都汇聚到了这里,明亮夺目的是那走来的人,热烈的是整个气氛。 苏铮却在人群中默默低下头,心里暗叫一声倒霉。 怎么又碰上了这个人,而且他刚才说的话,不会是专门针对她的疑问吧? 不会吧?自己声音放得很轻,在场这么多人议论纷纷,秦孤阳又离得远,他是怎么听见的。可如果不是这样,人家怎么出场不行,说句“这里好热闹啊”也能令所有人转过去欣赏他的风姿,为何一出口就是名词解释? 苏铮低着头胡乱想着,尽力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秦孤阳走近之后,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目光就是放在她身上,那就男人来说过于鲜艳的双唇淡淡地开启,继续说:“至于窑变,大致来说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指火候没掌握好,是器物的颜色发生了意外的变化,这个变化多是不成功的,只会降低作品价值,另一个便是不同颜色的泥料由于温度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和纹理效果,使之更为光彩夺目,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紫砂窑变。” 他十分潇洒地收回两个手指,转头问沈时运:“沈大师,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沈时运抬头看了秦孤阳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份恭敬和忌惮来,顿了顿低头回答道:“秦大家说得不错,严格来说,惊开也属于窑变,不过我们紫砂业上多年来用习惯了,会将惊开单独拿出来说,而提到窑变,大多是指成功的窑变。” 他的声音有一种异样的沙哑,听在人耳朵里就会让人觉得这人很多天没喝过水,实在太虚弱了。而苏铮忍不住想,果然是文艺青年,连声音都沙哑得这么文艺忧郁,一点都不会难听。 不过,她看看秦孤阳,没想到他一个铭壶的也懂制壶的东西,总觉得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个会认真做事的人。 她刚要收回目光,谁知秦孤阳又转过头来,似剑似柳的斜眉轻挑,似含无限情意的眼睛欲说还休,真真是说不出来的阴柔妩媚。 苏铮一个哆嗦差点又冒出来,强行把它压下去,在心里抖了好几抖才遏制住。她可以肯定了,秦孤阳刚才的名词解释是针对自己的。 可是为什么? 秦孤阳看了苏铮一眼,嘴边扬起一个很花哨的弧度,晃花了一众人的眼,他转动着手中碧玉短箫,又扬声:“《稗史汇编》有云:水土所合,非人力之巧所能加,是之谓窑变。《南窑笔记》亦曾道:窑火精华凝结,偶然独钟,天然奇色,光怪可爱,是为窑宝,邈不可得。可见成功的窑变乃鬼斧神工,可遇而不可求,多少令人惊叹的名壶都是大师之作加上这一窑变。 “若真如赵掌柜所说,这竹节梅桩壶发生了窑变,配合上沈大师的手艺,那必然是一个再成功不过的作品,沈大师还要感谢赵掌柜,可如果如知雪堂的人所说,是惊开烧坏了,那就是天罡窑记毁了大师之作,天罡窑记百年名声只怕就此败坏。 “怎么看都不是儿戏啊,秦某正好就在附近,听到消息就赶来看看,一同来的还有萧大师,你们不用管我们,刚才话说到哪里了,继续继续。” 在场几个说得上话的掌柜管事心想,你这一来就是高谈阔论的,什么思路都被你打断了,现在说什么继续,谁能把你干晾着管自己继续? 不过当他们看到秦孤阳身后走来的又矮又瘦生着两撇八字胡的小老头子,心里又嘀咕开了,十二雅流又来一人,这排场,今天这事不会往大里闹了吧,要不要赶快通知上头的人? 第一百零三章 夜访 苏铮认出这个小老头子正是当日在日月陶坊和秦孤阳一起出场的萧九发。 知雪堂那边的精英状的人物们面色都微微变了,一致向他行礼,唤着“萧大师”,十分尊敬的样子。 萧九发走上来对众人笑笑,心里却直骂:又是这样,只要和秦孤阳一块,准要等到被提到了,别人才会注意到自己,他长得有这么普通吗? 面上却叹着气道:“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过你们这些人不等大家看清楚就把壶摔了,还把人家赵掌柜一车的货物都推倒了,这也确实不对,我们知雪堂什么时候变得这样鲁莽了?” 知雪堂的人都恭声应是,一副知错后悔的样子。 苏铮却听得有些奇怪,听萧九发的意思,他好像也是知雪堂的人,这个知雪堂到底是什么地方。 萧九发又走到低头沉默的沈时运身边,像个长辈那样拍拍他的肩膀:“花了多少心思做出的作品就这么毁了,我也是做壶的,理解你的心情,不过现在可不是掉头就走的时候,要是你信得过老萧我,就让我看一看这竹节梅桩壶是怎么毁的,真要是惊开,以你我的身份,就是告到县太爷那里去,也要他们天罡窑记给个说法。” 沈时运身体微微一僵,知雪堂的脸色也变得有些异样,赵掌柜面露犹豫之色,他问了身边一人什么,后者肯定地点头,他便松下了神色,拱手道:“萧大师能主持公道是再好不过,倒是希望秦大家和在场各位掌柜管事们都能做个见证。”他直起腰杆子道,“我们天罡窑记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不是谁想诬赖就能诬赖的。” 知雪堂那出头喊话的人顿时沉下脸想说话,身边的人拉了他一把。 其他人看看这两派一个是自信磊然,一个是誓不罢休,都闹不明白今天这事是怎么回事了,各自心底都不大想掺和太深。然而秦孤阳出声道:“看来赵掌柜很有信心,沈大师你们呢,这壶虽然坏了,但马马虎虎拼凑一下,还是能看出来有没有惊开或者窑变的痕迹,到时候。就真相大白了。” 这话说得慢慢悠悠,怎么听都有一种挑拨的味道,最后知雪堂的人也都答应了。 检验的地方肯定不能是在户外。大家开始转移阵地,姚掌柜作为次间永年的代表,也要跟着去看看,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杜仲道:“泥场不能没人看着,就劳烦杜掌柜留下来看家了。” 言语之中不无得意。 杜仲不辨喜怒地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姚掌柜只管去吧,泥场有我就够了。” 姚掌柜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但看别人都走了,只得低哼了一声,甩甩袖子走掉。 杜仲指挥着球山泥场的人收队回去。 秦孤阳凑到苏铮身边:“看来你眼光不怎么样啊,放着康庄大道不走。非要跑到荆棘小路上看两个跳蚤咬来咬去,啧啧,这情趣。实在叫人不敢苟同。” 还好苏铮一直顾忌着他,他一过来就避开几步:“康庄大道?” 秦孤阳一脸“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表情。 苏铮心里哼哼两声,心想这个秦大家真是莫名其妙,因周围有不少人盯着这里,她做出茫然状:“不知秦大家在说什么。我要跟掌柜的回去了。” 加入到杜仲的队列中,她有心想问问阿吉今天这事的底细。但想想秦孤阳的疑似顺风耳的耳朵,只好作罢。 因这么一耽误午饭都才做到一半,回到泥场厨娘伙夫们第一个被赶回到自己的岗位上,阿吉帮着杜仲安排其他人,有些人则忐忐忑忑地被杜仲叫过去说话。苏铮暗想这不会是趁着一把手不在,杜仲要进行什么清理吧? 她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地方继续分类矿石和杂质,一直到申正快下工的时候,姚掌柜才姗姗而归,不过苏铮赶着回家没工夫再去打听别人的事了。她快速结束手头的活,和阿吉说了一声,来到河边,正巧一只渡船快满人了,她往投钱的木箱里放了一枚铜板,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 船上的人都在窃窃议论竹节梅桩壶的事,苏铮默默听了一路,直到船家敲敲船沿,用略显粗糙的乡音问:“青梅巷小渡口到了,下船的没有。” “有!”苏铮踏上灰白色的石板路,在一家家的炊烟中回到青竹巷,路过钱家的院子时发现门是开着的,她往里望了一眼,发现团子和恬恬在院子角落里围着一颗大蒜说话:“……这是你奶奶种的吗?我家也有种菜哦,都是我大姐种的,我大姐可厉害了,什么都会干,以后菜长起来肯定也跟她很厉害,倒时候你来我家摘菜吃吧。” “团子你怎么在这里?二姐呢?”苏铮进去问。 团子蹦了起来:“大姐你可回来了!”一边拽着下滑的裤子冲过来,一边往屋里喊,“二姐,大姐会来了!” 话音才落,婉约从厨房里跑出来,后面跟着钱姥姥和钱家嫂子,钱爷爷和钱德宝从堂屋里出来,一下子这些人都围了上来。 “小苏回来了?” “在那里怎么样?大家都好相处吧,掌柜有没有为难你?辛苦不辛苦?还习惯吧?” 苏铮看着这些脸庞,笑容一点一点展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家里还有人心心念念等着你,这就是她梦想中的生活吧。 突然之间,这个陌生的世界,变亮了,变暖了。 “来来,饿了吧,晚上在姥姥家吃,饭都做好了,就一个豆腐汤滚开就能吃了。”钱姥姥拉着她往里面走。 “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哪有辛苦一天回家还要自己做饭的?……好好,就这一次,这不是头一天吗?” 苏铮这才笑着把人喊了个遍,钱家嫂子牵着恬恬笑道:“你叫我们两口子哥嫂,却管我公公婆婆叫爷爷姥姥,这是什么叫法,不是乱了辈分吗?” “那我叫你和钱大哥叔叔婶婶?” 钱家嫂子嗔她:“我可不比你大多少,你不如管我公婆叫伯父伯母。” 团子歪着头道:“这么算起来,恬恬不是要叫我叔叔了?” 大家都笑。 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又絮絮叨叨地听了许多关怀叮嘱的话,苏铮当然是一百个“知道知道”,天全黑时她才带着弟妹回家,烧水洗脸洗脚,苏铮踩着她设计、婉约亲手缝制的棉拖鞋跑到院子里倒了水,将脚盆靠墙放着,缩着肩膀走到门后拉了拉门。 嗯,很严实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门外小声地叫了一声:“是苏姑娘吗?” 苏铮一愣,凑到门边听了听:“是尹琪吗?” 她打开门看着在风里瑟瑟发抖的尹琪,很是吃惊:“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夜色太暗,但还是能感觉到尹琪笑得尴尬:“正好在附近谈事情,席上太闷了,出来走走就走到这里来了,你今天在泥场怎么样?一切都好吧?” 苏铮看了他一会,侧身道:“要是不急的话,进来喝杯热水吧。” 尹琪忙摆手:“不行不行,这于礼不合。” 苏铮笑了:“那个书生刘琪又回来了?要是我没有正好来关门,你是不是就不声不响地回去了?进来吧,什么合不合礼,你帮我安排了一个差事我还没谢你呢。” 她这样坦率磊落,倒显得尹琪小家子气了,尹琪默默地跟着进去,苏铮直接带他去了厨房,上锅烧水,让他坐在灶膛边烤火,自己回东次间和两个小的说了声叫他们先睡,然后披了捡衣服,套上厚袜子,回到厨房。 “说实话我挺意外的。”苏铮靠在灶边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弄到了实权差事,更没想到你会帮我安排一条出路。” 尹琪窘然地摸摸头顶,随即想到这样的动作太幼稚了,连忙放下来:“什么出路?我只是偶然听杜掌柜说你在陶坊里找差事,又想到你去日月陶坊,兴许是对这一行有兴趣,便想着问问你愿不愿意到永年来,虽然没办法给你多好的职务,但好歹方便照应。” 他苦笑道:“我身边跟了人,不好自己来,就托杜掌柜来问问你。” 问问?苏铮想到杜仲那说好听点是不卑不亢,说不好听有点咄咄逼人的态度,摇了摇头,问道:“你身边跟了人?是船上那位霏雨姑娘和那个瘦瘦的男人?” “嗯,他们是主母赐给我的,海上失踪之后他们都平安回到尹家,还是跟在我身边,与其说是照顾,不如说是……”尹琪忽然顿住,“看我,说这些做什么?你今天怎么样?那姚掌柜没为难你吧?” 苏铮眯了眯眼:“倒也不算为难。” “果然是有。”尹琪有些懊恼,“不过你放心,他嚣张不了多久了。” 苏铮眉头一挑:“你要对付他?” “他这些年任人唯亲,挪用公家款项,做了不知道多少荒唐事,把好好的泥场弄得一年不如一年景气,要不是上面的人看不上球山泥场,这个大掌柜早该换人当了。” 第一百零四章 牛车 苏铮蓦地听明白了尹琪的潜台词。 她问:“所以你其实在接手球山泥场之前,就将那里的情况打听清楚,你其实是冲着姚掌柜能被拉下马去的吧?” 尹琪苦笑:“我这样的身份,最风光不过名下挂一两处产业,每月有固定的月例和分成,看着是很稳当,衣食无忧,实际却是交给别人打理,要害全捏在旁人手里。我听了你的话,思量许久,最后去求了父亲将温茗楼换成实缺,父亲一怒之下将我派到球山泥场来。” 苏铮讶然:“是尹家家主给你的这份差事?” 尹琪眼睛亮亮的:“是啊,我起先以为他是恼我不知天高地厚,很是彷徨了一阵,后来查了查,才知道这是个机会。”就像一个从没尝过零食的小孩子突然间被赏了一颗糖,尹琪的神情何止是兴奋可以形容,“所以我想,我怎能不做出一番成绩来,而第一步就是把姚掌柜拉下来。” 苏铮用葫芦瓢舀起锅里滚开的水给了尹琪一碗,自己也捧着一碗,问:“准备怎么做?” 尹琪收拾了一下情绪,肃然道:“姚掌柜名姚全,原是柳溪镇姚家村人,少年时来桃溪镇讨生活,直接是去了球山泥场从杂工做起,那时候球山泥场还是个香饽饽,他又做事勤恳,一点点爬了上去,发迹后将一干亲戚都接过来。 “起初景况还算不错,但后来球山的上等矿被挖空了,萧条下来,原来的大掌柜调走了,他接任大掌柜,权力虽说是大了,在业内却没比以前招人待见。连带着他的亲戚在桃溪镇也不怎么吃得开,他便一个个给安排到泥场上去。 “现在泥场上的人大多就是这么来的。 “滥用亲属,这一条绝对够他吃一壶的了。” 苏铮听罢说:“可是他这种事干了这么久这么多,永年的人也好,背后尹家的人也好,不可能不知道,却一直没有人治他,可见若不是他在上面有人,就是这事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威胁,你不是说现在的球山泥场没人看得上吗?那人事调任上是如何的荒唐。别人都懒得管吧?” 尹琪点头:“这我也想到了。除了这一点,还有人曾经举检姚全挪用公家钱款,想必查下去会有收获” “你有足够的人力去追查这件事吗?” 尹琪沉默。后道:“杜掌柜答应会帮我。” 是合作吧,杜仲那是在庚溪镇当家做主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屈居姚全之下,他会和尹琪结盟很正常。 只是:“杜仲是被贬过来的,也未必有太多力量。” 尹琪再次沉默。这次沉默得久了点:“我们还知道一点,便是桃溪镇的姚家人多了,好赖都有,其中不乏鸡鸣狗盗之辈。” 苏铮想了想又摇头:“亲戚的品行不端不代表其本人作风不正,从这点下手是不是绕得远了点?” 她说完猛然醒神,自己是不是说得多了点? 她看向尹琪。只见他坐在灶膛口正抬头定定地看着自己。 她忙道:“我都是瞎说的,你别被我影响了,你说的几点要是能一起发功。一定会有很好的收效的。” “不,不是瞎说,你说得都很有道理,都说到了点上。”尹琪激动得手上的水都要洒出来了,“你有什么主意?” “我的主意?”苏铮微微赧然地想了想。她是有想法,不过会不会太邪恶了太不厚道了? 她看了看尹琪:“问我的主意也行。不过我想先知道尹家家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 苏铮喝了口水,抿抿唇:“不是你父亲把你送到球山泥场的吗?那他应当会留心你的一举一动,要是做出什么举动惹得他对你厌弃了,那真是得不偿失。” 第二天清早,苏铮又早早地告别弟妹踏上去球山泥场的路。 这次没有阿吉带路了,她走了几条街巷,来到青梅巷小渡口,之所以叫这个名字,苏铮昨天问过钱姥姥,倒不是因为渡口离青梅巷近,而是在这一带,青梅巷因为住着一个梅甲鹤而格外有名,所以才改了原来普通的名字。 小小的渡口上已经有几个人在等船,时候尚早大家兴致都高,正扯着昨天的新闻说笑,见苏铮一个生面孔也只是多看了一两眼。 “就是说知雪堂和天罡窑记杠上了?” “是啊,昨儿个听说秦大家主持,萧大师验壶,最后还是闹了个两边都不服气,反正现在闹上县衙了。” “乖乖,多少年没出过这么大的事了,你们看最后谁会赢。” “当然是知雪堂,人家那里可有十二雅流十二位大师,那个什么窑记算什么?只知道烧窑的莽汉……” 苏铮听到这些话才想到自己忘了向尹琪打听打听这件事,这些普通民众说的话,听听就好,当不得准,昨天她回来的时候还听有人说,汇聚了十二雅流知雪堂里,有一位顶厉害的大师是天罡窑记供奉起来的,这次的事还是沈时运和那位大师在打擂台什么的,算是知雪堂内斗的外在表现。 今天却成了知雪堂同仇敌忾,听得她都不知道要信哪种说法。 不过左右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以她现在的位置,犹如抬头望山,那些事那些人离她都太远了。 到了泥场没听到什么议论,大家不是还没到就是在规规矩矩地干活,苏铮到账房先生的跟班那里点了个卯,便进了自己工作的小房子,继续挑选起泥料。 过了不久昨天教她挑泥料的大妈进来了:“挑拣多少了?好了的就装箩筐里,我们要送到水车那里冲洗。” 苏铮忙站起来用竹编的畚箕样的东西把泥料畚到箩筐里。 “哎呀,真是笨手笨脚,给我给我,你去拉辆车来。” 大妈很不耐烦地抢过苏铮手头的东西,把她推到一边去,苏铮很莫名,一大早的这是吃了什么炸药,她觉得自己的动作蛮利索了呀。 前辈总是没错的,苏铮只好自认倒霉,往门外望了望:“车在哪里?” “没看到那边停着嘛,过去拉来就是了。”大妈头也不抬指了一个方向。 苏铮不跟她计较,走出去满泥场地巡视了一边,在一排房子的边角处发现了牛车的身影。 她小跑过去,近了才发现除了一辆牛车,旁边还有两辆木板车,手推的那种,因为车身较小,颜色也灰扑扑的,刚才没看到。 要拉牛车还是板车? 苏铮想着泥料还蛮多的,可以装好几个箩筐,一辆板车拉不完,不知道水车在哪里,与其拉好几趟,不如一次性解决。 想定了,她便看向身上拖着大型板车老黄牛。 这牛应该很老了,皮毛稀疏,皮肤褶皱,肋骨都从肌肉下面凸出来了,一双浑浊的眼不知道看在哪里,耷拉着两片耳朵嘴巴努动个不停,理也不理靠进来的生人。 “嘿,伙计,你还拉的动车吗?”苏铮调侃了一句,想去牵它的脖子下面的绳索,老牛很不给面子地转开了,苏铮还想再牵,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是新来的吗?” 苏铮回头一看,是个十四五许的少年,看着只比自己大一点,只不过头髻上缠着百布,胳膊上挂着黑纱,一看就知道家里办了丧事,而且他面色惨淡,眼圈浮肿,状况好像很糟糕。 苏铮不由得想起那位本来自己可以跟着学习的姜师傅的现任学徒,好像叫小孙的。 “你好,我是新来的,我叫苏铮。” “啊,还真是个姑娘。”少年喃喃了一句,一边佝着背去拖板车,有些木楞楞似地说,“我叫孙航,大家都叫我小孙。”他拖出了板车要走,又停下来问,“你要用牛车?拉什么东西?这牛车不能乱用的。” 苏铮愣了一下:“是泥料,要拉去水车那里冲洗。” 孙航皱起眉头,这个动作让他有了一丝生气:“这不行,牛车是场子里的宝贝,要不是特别重要的东西,或者资历老一点的人点名要用,平时是不能动的,拉泥料的话,还是用板车吧,多拉几遍也是一样的。” 还有这样的规矩? 苏铮道:“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谢谢你提醒我,不然就惹麻烦了。” “怎么会没人告诉你,你跟着谁做事啊?”孙航问着似想起什么事,左右看看,露出紧张的神态来,回过头后声音都压低了不少,“我、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记住不要用牛车就是了。” 苏铮看着他匆急的背影,目光闪了闪,也向四周看看,这泥场里不会还有人不干事专门到处监视人的吧? 当真是乌烟瘴气,那个姚掌柜,还真应该让他早点卷铺盖走人。 苏铮拖着板车回去,大妈看了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十分清晰的失望之色,嘴里冷淡地念叨着:“拉个车这么慢,快把箩筐搬上去。” 苏铮眉眼微低,敛住了一丝冷意,老老实实装上两个箩筐,板车装不下了,大妈在前头拉着,苏铮在后面推,一起走向水车所在之地。 ps: 一会还有一章 第一百零五章 矛盾 水车离泥场有点远。 在下游的地方,河流向河岸伸进一条细小的分支,不过三五米宽的样子。 沿着分支往里走,远远看到一座茅草房似的屋子横在小河上。 茅草房底座建得很高,前后墙壁大空,中间纵向立着一只十分宽阔的水车,上面一个人正在踩着踏板,就像在走路一样,巨大的水车就咕噜噜地转动起来,将外面的水快速地刮到水车那一侧。 苏铮看得眼睛大睁。 她只知道水车是建在水流较湍急处,利用水的势能和动能转动水车,从而达到灌溉或取水的目的,可眼前的这个似乎只是单纯地加快水流。 随着板车过去,她看清楚了水车另一边的情况。 小河一边堆了一些泥料,一个老伯正用高筒大眼的竹筐装了半满的泥料,放在河中央,经过水车推动而变得湍急的水流冲刷在那些竹筐上,又从另一侧冲出来,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大妈向上头踩水车的人大声打招呼:“姚老头,很勤快啊。” 姚老头看着五十来岁,裤管挽得老高,露出静脉曲张的小腿来,一双布鞋被他踩着鞋跟要掉不掉的样子,他一张颧骨突出的黄脸没光没亮很是黯淡,一边悠闲地敲敲手中的烟杆:“没办法啊,不是来了个二掌柜吗,要是不勤快点被抓现成了怎么办?” 说着指指苏铮,讶道:“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 大妈看了苏铮一眼,停下车:“不就是那新来的吗?” “哎呦,那就不是二掌柜的人?”姚老头赶紧收起烟杆,从水车上跳下来,讨好道,“小姑娘可别告诉你家掌柜我当差时玩烟杆子。这不是手上闲着也是闲着吗?来来,我来帮忙。” 他抢着从车上卸下泥料,统统倒在泥料堆上。 苏铮没说什么,跟着大妈回去落下一车,来回拉了好几趟才把已经选出来的泥料全拉过来,最后一趟的时候,装泥料的老伯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个姚老头还在踩水车。 苏铮正要回去,姚老头忽然“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叫起来:“哎呀我肚子痛。不行了不行了,那个小姑娘你过来帮我踩一下水行不?” “我还有其它事情……”苏铮刚要拒绝,大妈推了她一下:“快去。姚老头就是去一下茅厕,很快就回来的。” 苏铮张了下嘴,还是老实地走到水车房里面去,姚老头随口指点了几下就捂着肚子跑远了。苏铮看了看眼前的设备,从底下可以一直看到水面。一个有棱有面的滚筒好像是个带动装置。 她抓着横栏踩上去,趴在横栏上,脚下一下一下等着滚筒,别说,挺像现代的公园里健身器具里的那种走路机,不过阻力巨大。滚筒滚动之后,通过转轴带动水车也转动起来,走顺之后就轻松了很多。 苏铮一开始还觉得挺新奇的。不过走久了就没意思了,可恶的是姚老头久久不回,大妈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苏铮想就这么走掉,但想到自己是新人。别人或许正在哪里盯着她准备找差错呢,她只好一直踩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姚老头终于回来了:“哎呦哎呦对不住啊,肚子闹得慌,出来又正好开饭了,我饿得心慌就先吃上了。这里交给我吧,你快去吃饭,再晚就要没菜了。” 他这样又赔笑又哈腰的,苏铮倒不好说什么,甩甩发酸的两条腿,回到泥场上,才发现已经吃午饭了,原本是仓库,现在改成膳堂的地方,桌子上就只剩下见底的米饭,铜盆里一星点烂白菜和土豆块。 不是吧? 苏铮心底突然来了气,这是故意整她的吧?她用力铲起米饭。 “给我留点给我留点!” 阿吉冲了进来,看看桶里:“还好还好,还有多的。” “阿吉?你怎么现在才吃?”苏铮只盛了半碗饭,把铲子给他。 阿吉掀了只碗来:“还不是掌柜的在对账。”他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看,小声说,“对出了问题,这才拖下来了。我刚给掌柜的送去饭。诶?你怎么也到现在才吃?” “别提了。”苏铮捧着饭碗坐在桌边,饭是紫砂碗,做工相当粗糙,碗面都是不平的,把紫砂的美感破坏殆尽,苏铮心里惋惜着,想了想问,“我问你,带我的那个大妈是什么人啊?” “你问她干嘛?哦,我知道了,她拖着你不让你吃饭?”阿吉挠挠头,“没道理啊,你得罪她了?” “我才来多久,哪有机会得罪她?”苏铮夹了两颗饭粒放在眼前端详,陈年的米,都发黄了,“她不是姚掌柜的人?” “不是。要是是的话,掌柜的怎么会让你跟着她?”阿吉说,“她姓王,老早就是在这里干活的,虽然长得不讨喜,性子也冷冷的,但做事情还算勤快,又是干一些琐事,姚掌柜大概看不上她这个职务的工钱,就没辞退她。怎么,她真的为难你了?” “那就是说她应该是个与世无争的人了?”苏铮啃了一口饭,又冷又硬,当初在李家她也没吃过多少这样糟糕的饭。 她一点胃口也没有,就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真是岂有此理,看来这个王婶也靠向了姚掌柜,这些人,就喜欢干这种事,也不知道把别人弄不痛快了,他们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阿吉站起来把碗一放,“我这就跟掌柜的说去。” 一溜烟地跑走了。 苏铮一看他的碗,已经空了,干净得跟没吃过一样。 这是什么速度啊。 她叹了口气,穷极无聊地塞着米粒。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又开始工作,苏铮照旧是挑选泥料,不知道是新开采出来的泥料,还是仓库里原本堆积的,选过一堆又有一堆,像是源源不尽,苏铮徒手抓过一块又一块石头,掌心皮肤变得干燥又粗糙,还有小小的磨损。 做了一会儿,她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好,便想到膳堂去倒点水喝,还没走到却远远听到膳堂那边发出轰的一声大响,好像数目众多的东西一口气摔翻了。 很多人都往那边瞧去,赶去,苏铮也走过去,没进膳堂门口就被人墙堵住,她听到里面传来姚全的大嗓门:“你怎么回事,什么事都做不好,走个路还能把碗给撞掉,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你继续做事?” “不是我,不是我,我走得好好的,是她撞上来的。” 苏铮一愣,这个声音是孙航的。 只是相对早上的木楞,这会儿带上了浓浓的慌张之意。 她凑到里面去,只见地上打碎了一片站着米粒的碗筷,残留菜汁流了一地,一个明显是厨娘的胖妇人看似难过是为看好戏地站在一边,姚全正疾言厉色地呵斥着一个人,而那个被呵斥的人手足无措地干站着,正是早上见过的孙航。 苏铮一下子明白了。想必是孙航走路的时候,那厨娘抱着碗筐撞上来,碗全打了,姚全得讯赶来,职责孙航不对。 不要问她为什么立即判断孙航是无辜的,看看那厨娘幸灾乐祸的样子,还有,吃过饭这么久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收拾,出了事,姚掌柜又会什么会神速一般地赶到现场。 见识过这些人坑人把戏的苏铮完全可以肯定,这又是有针对性地在欺负人。 “发生什么事了?小孙是不是你惹祸了?”一个中年人从人群外挤进来,一看地上就说,“哎呀,小孙你太不小心了,只不过叫你倒杯水,你怎么……”抬手对姚全作了一揖,“姚掌柜,小孙年纪小,总是这样莽莽撞撞的,我平时没少说他,这次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他吧,这碗筷我来赔,回去后我一定好好念叨念叨他。” 姚全哼了一声:“都是泥场自己做的碗,能值几个钱,要是为了这点钱我有必要扯着他不放?这是态度的问题,态度,姜师傅,这样马虎大意的实在令人不放心啊。” 原来这位中年人就是姜师傅。 苏铮仔细地看了看他,见是一身有些发旧的粗布夹衫,中等偏矮的身高,略瘦,方形脸,晒得黑黄的皮肤,看上去很严厉的样子,但他的神态颇为平和,眼里也没有什么厉色,又让人觉得没那么怕人。 听到姚全这句话,姜师傅脸色微微有些难看:“那依姚掌柜的意思……” “辞掉!我们泥场需要的是认真谨慎的人,有人看着的碗都能打碎,平日里没看到的时候,还不知道弄坏了多少器具,这样的人能留吗?” 姜师傅眉头紧皱,孙航则身体一震,原本就憔悴的脸变得煞白。 姜师傅走近一步低声道:“姚掌柜,小孙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前些天他父亲又去了,他要是丢了这份差事,一家老小可就……” “那关我什么事?难不成我管天管地还要管他家里怎么生活?”姚全挥挥手,“什么都不用说了,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早点走还能多点时间去找别的差事。” 第一百零六章 阴招 姜师傅的神情变得尴尬,黑房方正的脸难看起来,声音也强硬起来:“姚掌柜这些年来辞退的人还少吗,这么下去就不怕泥场关门吗?你索性将我们这些制壶师傅都辞退好了。” 这本是威胁的话,因为他知道这个泥场已经完了,姚全的名声也十分臭,没有哪个有料的师傅愿意到这里来,而太没用的壶艺工匠是进不了永年的,姚全也不敢乱招人,毕竟每三个月,泥场还要交上去特定数目的货物。 谁知道姚全听了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这件事我最近也在考虑,你们这几个人,年纪越长手艺倒是越差了,做出来的东西,我真是都不好意思说。正好上面派了一个少爷来接管我们泥场,到时候还真要和他提提。” 姜师傅一僵,气怒地瞪着他,姚全不甘示弱地看回去。 这也是威胁的话,明知留在泥场没前途,明知他这个大掌柜不厚道,为什么还要留着,不就是图那份工钱吗?永年开的工钱还是相当诱人的,同样的工钱到了别的地方,要更为高级能耐的师傅才能领得到,姜师傅这些人,功夫到底是差了点。 姜师傅说不出话来,姚全扯出了那位十二少爷,因为没见过面,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要是过来给姚全当靠山,那这时候得罪狠了姚全就等于自掘坟墓。 孙航需要这里的差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啊,这就是他们低等手工艺者的悲哀。 可孙航这孩子一直跟着他,一直做得很好,懂事,体贴,肯干。品性又十分合他的心意,他还想着火候差不多了,要是这孩子乐意,自己就把手艺传给他…… 在场有几个师傅,都露出同感悲戚的表情,更多的却是姚全的人,在窃窃地交谈说笑,幸灾乐祸。 姜师傅仰头深吸了一口气,还未等他说话,一直沉默的孙航突然说:“不干就不干吧。” 大家都看着他。 他面无表情。眼里却燃烧着一簇愤怒的火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那种倔狠劲瞪着姚全,似乎在竭力遏制才能不冲上去:“是姚掌柜你说今天再不来就永远不要来了。我丢下家中悲痛的祖母妹妹,丢下刚刚下葬的父亲,脱下麻衣过来干活,这就是报应吧,我不孝。所以老天让我丢了这份差事。可姚掌柜,害得我不孝又出尔反尔不仁不义的你,一定会有更大的报复在等着你。 “今天你逼我上绝路,明天就会有别人把你逼上死路!你等着!” 姚全唬了一跳。 周围人也都静下来。 少年硬挺挺带着沙声的话语还在回响。 姚全扯着嗓子道:“什么绝路死路的,这么大的孩子怎么都不学好?你一个大小伙子去哪里不能找到活干,我也是为你好才让你去干适合干的。要是饿死了也是你自己活该。” 孙航圆目一瞪,直想抡拳上来,忙有人拦住了他。有几个不知是好心还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叫道:“杜掌柜呢。杜掌柜怎么不出来?这事他来给评评理啊。” 姜师傅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赶紧抬头找起来。 苏铮也意识到了,发生这样的事杜仲应当要出现才是,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见他? “哎哟,杜掌柜来了。” “杜掌柜你要不要紧啊。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众人分开,阿吉扶着杜仲进来。果然,这两人都是一脸菜色,虚脱得快直不起腰的样子。 杜仲气喘吁吁地道:“事情,我听说了,先……先缓缓,如何?姚掌柜,小孙一直是个勤快细心的,这事,兴许有误会。” 他颤颤地抬手指着厨娘:“碗摔了,厨娘也有责任,当时发生了什么,问过,过没……”他忽然捂住肚子,冷汗跟大豆一样从额头上滚下来,急忙拽紧了阿吉,阿吉也是力不从心,他自己也是一样的状况,对旁边人道:“帮个忙,扶一把扶一把,快去茅厕。”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们这样,苏铮也突然有了同样的感觉。 那种拉肚子快憋不住了的感觉。 还好只是轻微的。 她心里窜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也顾不得关注孙航这边,连忙过去帮着扶住杜仲,低声问阿吉:“怎么回事这是?” “谁知道?哎呦,我也要憋不住了,快走快走。” 几个人匆匆忙忙地走了。 姜师傅的脸色彻底灰败,孙航也萎靡下来。姚全呵呵地笑:“看来杜掌柜今儿个身子不大好,这点小事还是不要打扰他了。”他看看孙航,“给你点时间,有什么要收拾就赶紧拿走,当然,不准拿泥场的东西,来两个人,看着他点。” 姜师傅犹不甘心地道:“小孙走了,我没了学徒怎么办?” 姚全似料到他有这么一问:“这我早就想好了,喏,那个扶着杜掌柜的姑娘看见没,新来的小苏,听说杜掌柜很是看重她,一早就想让她跟着姜师傅你,只不过……唉,现在算是如愿以偿了,相信姜师傅你也会喜欢这个新学徒的。” 球山泥场一共只有两个茅厕,被杜仲和阿吉一人占去了一个,顿时臭味熏天,靠近一点就受不了。 苏铮尽量地远离,忽然觉得很冷,靠着墙裹紧了衣服抱着自己,还是不能完全遏制住那种从骨头里发出来的寒意。 头发沉,脚发轻,有些昏昏沉沉的,如果有一张床她一定什么都不顾地躺下去。 这不是简单的吃坏了什么东西。 苏铮疲惫地低垂着眼睛,看着脚下的砂石,一个人有这样的症状便罢了,但三个人都这样就绝对不对劲了。可是这一天她都没和杜仲阿吉一起呆过,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或者自己和他们不是一样的症状?毕竟自己远没有他们来的严重。 正想着,阿吉出来了,一副跨不动腿的样子。迈着鸭步过来了。 “你怎么样了?” “还没死。”阿吉一屁股蹬在地上,喉咙嘶哑有气无力地道,“拉死我了,天哪,这是那个混蛋在我饭里放了巴豆!” 苏铮一惊:“巴豆?已经确定了吗?” 阿吉愣了愣,呐呐道:“我随口说说的,像我和掌柜的这样子,不是吃了泻药是什么?我们又不会平白无故去吃,肯定是……” 他猛然顿住,一根食指伸在半空。 苏铮眼珠动了动。转过去和他对视,两人异口同声道:“午饭!” 阿吉忙问:“你也、你也这样?” “嗯,大概是饭吃得少。没有你们那么严重。我和你还有杜掌柜中午都是最后才吃的,可能别人吃完之后有人在饭菜里动了手脚。” 阿吉怔愣着,忽狠狠磨牙:“这个姚全,他安的什么心!” 安的什么心? 苏铮想着,让杜仲当众出丑肯定是一点。不让杜仲插手好顺利赶走孙航也是一点,杜仲作为新上任的二掌柜,不能给手下人撑腰讨公道,不是大掌柜的对手,这将直接导致他失去威望和信任,虽然这东西他一开始就没有多少。这大概是最重要的目的。 这么做的理由嘛,很简单,谁能接受空降过来分权的人?姚全大概昨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出了惊开一事,才不得不搁置到今天。 不过,为什么要拉上她呢? 她在这件事情中不必担任什么角色,难道她中招只是凑巧? 不对,姚老头让她帮忙踩水车。又迟迟不回去,是故意把她拖到最后才吃饭的。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对她下药。 “是我们害得你一起受累。”阿吉沮丧地垂下头,望了她一眼,“你真的没事?我现在差不多了,那个茅厕你可以去用。” 到底是年轻小伙子,不像杜仲那样经不起折腾。 苏铮赧然,要不要说得这么直白,她宁愿忍着也不要到茅坑里去闻那种臭味。 她忽然愣住。 如果她和杜仲阿吉一样大泄特泄,两个茅厕三个人都不够用,那时可真是有的瞧了。 姚全莫非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她看见远处有人往这里探头探脑。 她抿住唇,脸色冷然。 可惜自己手上没有泻药之类的,否则也要好好地回敬姚全一次,这都是什么阴招! 身体出了这样的毛病,杜仲和阿吉泄到觉得自己暂时能扛得住时,就下了工,赶紧雇船回镇上看大夫,苏铮自然趁机跟回去。 直接找了家离河岸最近的医馆,正好是家新开张的,门面崭新,馆子里却只有一个伙计在百无聊赖地收拾药柜,见有人上门立即笑着迎了上来:“几位,这是要看病还是抓药?” 看到三人都是怏怏的气色,最年长的好像不靠人扶着就要滑到地上去的样子,顿时紧了神色,朝后堂喊:“掌柜的,有病人上门!” 语气里竟十分地兴奋。 阿吉白了他一眼。 一个人撩了帘子出来:“师父不巧正出去了,是什么病人?” 苏铮看到他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才发现这件医馆的摆设有些眼熟,前些日子她还来过一趟祝贺开张大喜呢。 陈解看到她也有些意外,随即注意到她发白的脸色,神情微紧,快步挺拔地走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ps: 快断网了,二更才码到一半,来不及上传了,有等的同学不要等了 发现双更好像扛不住,写得也不够精细了,最近总有凑字数的嫌疑,看看下滑的订阅数,偶明白偶错了,下个月还是单更吧,数量和质量果然只能保住一个啊╭(╯^╰)╮ 第一百零七章 损计 别室里一片寂静。 陈解忽然冷笑起来:“还有这样能闹腾的人,一把岁数都活到狗尾巴草上去了!苏铮你从那里出来吧,哪里找不到活计,何苦去看那种人的眼色?今日放大黄,明日不准就是砒霜了,没有这样提心吊胆的。” 苏铮也抚额。 她还以为是巴豆什么的,没想到泻药里有大剂量的大黄。 大黄可是大泄的猛药,用得多一点可是能吃死人的。 大概只是草草洒在米饭上层,而阿吉正好把上面的大多部分盛给了杜仲,故而杜仲最严重,下层的剂量轻,所以阿吉吃得虽多,腹泻程度却要轻一点。 到了她这里,更是如此,只要吃一剂药汤就行了。 她叹了口气:“杜掌柜要卧床休息多久?” 陈解不满地道:“你有没有听见我的话?” “听到了。”苏铮道,唇边有些冷,“不过要走的可不是我。” 陈解看了看她:“你想好怎么治那个姚全了?” “动手的不是我,是尹琪。”把昨天晚上和尹琪商量好的计策说了出来。 陈解有些不耐烦地道:“何须如此麻烦,依我看只要……”他看到苏铮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口中的话就变成了,“只要将姚家作风最恶劣的人往县令的宅子里一丢,偷窃偷到父母官头上去,岂不是比你们的计划来得更有效?” 他本来想说直接让姚全好看。 那种一劳永逸的。 苏铮摇头:“效果是好,但尹琪才刚起步,一出手就敢算计到县太爷的头上,未免给人轻浮草率的印象,再者毕竟是永年泥场里面的事,闹到外头去也不好。” 一副很为尹琪考虑的样子。 陈解琢磨着起步这个词用得倒是贴切,一面仔细看了会苏铮。 一般这么大的女孩子是不会把别的男子的名讳挂在口上的。尤其还是年岁相当的男子。或叫尹十二,或喊一句什么少爷都好些,直呼姓名不是显得无礼就是太熟稔。 可苏铮却很坦荡自然,就像和自己单独在别室里相处,本身没有忌讳,也不会太去顾忌别人的看法。 陈解不是寻常意义上长于屋宅听着礼训长大的男子,他很看不惯扭扭捏捏的女孩,矜持得好像和外男说几句话都是天大的事,桃溪镇和庚溪镇都是以手工作业为主,这里的姑娘比那些大地方的小姐规矩少了很多。但像苏铮这样的还是少见。 所以他才对她另眼相看,不自觉地想关注,能帮忙的地方多少出点力。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问:“那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大概就是这几天了。” 苏铮以为尹琪怎么都要多准备两天的,没想到第二天到球山泥场就察觉气氛十分不同寻常。 “……听说平日里就是干不三不四的勾当,毕竟是正经的侄子,姚掌柜只得一直给他擦屁股,没想到这回竟偷到泥场上来了。” “偷到这里来不要紧。谁想到给捉了个当场,没脑子就不要做这种事!” “就是,你没看到刚才那几个人的脸色,眼神扫过来跟刀子似的,那是把咱们都当成小偷了,你说这次会不会把我们都给……” 苏铮穿过大半个摊场。准备去自己工作的小屋子里继续分石,聚集着窃窃私语的十来人看到她就自行禁了声,转而说着:“姚开怎么就这么上不了台面。干什么不好,偏偏来做贼子,还专门捡着值钱的拿,那可是陈腐了三十年的上乘紫泥,在我们泥场可是独一份的。放到外面就是那些雅流大师也要追着要的,他居然敢……” “也是他倒霉。东西偷了都没送出去呢,偏偏今儿上面的人就来说要拿走那泥,几个月都不开一次的大仓库一打开,什么都完了。” 两手掌心掌背一拍,一副大憾的样子。 苏铮知道尹琪这是发动了。 她向大家视线汇聚之处望去,只见姚掌柜办公的房间里门半开,里面坐着不少的人,两个人跪在地上正在大喊冤枉,一个就是人们议论的主角,姚开,姚全地道嫡亲侄子,那日她第一次来球山泥场,在岸边起哄的人里面就有他。还有一个却是踩水车的姚老头,这倒让她有点意外。 她给尹琪提的建议,是在泥场上找一个品行最不端的,有作奸犯科的前科是最好,然后嫁祸他偷了泥场上重要的东西,在他发现之前找人揭发。这样一来,又是自己招的人,又是自己的亲戚,姚全责任就大了,以此为缺口,慢慢扯出他的其他事,从而将他从这个大掌柜的位置上拉下来。 和尹琪原先的计划差不了多少,只是这个开头不一样了,偷了什么东西,找什么人来揭发,要是安排得好的话,引起永年上层的愤怒和关注,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正想着,彭地一声,一人从屋里撞门出来,手里拖着姚开破口大骂着:“好你个龟孙子,动什么不好,三十年的紫泥也是你能碰的?柳大师等着用呢,全被你倒臭水沟里了,你倒是赔一个来啊,你倒是赔一个来啊!”把人往地上一掼便拳打脚踢起来。 苏铮发现这个人她不认识,大概就是外面的来取紫泥的永年人。 屋子里的人随之都涌出来了,姚老头扑到姚开身上,撕心裂肺地护着吼着:“别打我儿子!别打我儿子!不是他干的!” 原来他是姚开的父亲,也就是姚全的哥哥了? 苏铮在姚老头和尴尬立着的姚全之间来回看了看,怎么都觉得不像,姚老头老相多了。 尹琪也在那里,视线和苏铮的对上,微微点了下头。 苏铮心中微定。 有人勉强拉开了踹打姚开的人。 姚开有进气没出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姚老头心痛得脸皱成了干枣,大喊道:“我家姚开不是那样糊涂的人,绝对不是他偷的,大人你不能冤枉了他啊!”又扑到姚全跟前,“全啊,姚开是你侄子你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要给我们爷俩做主啊!” 打姚开的人冷笑:“你说我冤枉他?”转头问尹琪,“十二少,你泥场上的人,你倒是说句话啊!” 尹琪露出为难之色:“之前事情太多,展大哥你知道我今日也是第一次来,对泥场上的人不是很清楚,姚开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看大家倒还更了解。” 有人就道:“他就是个偷鸡摸狗的,进过两次县衙大牢呢。” 这是尹琪事先收买的人在喊,一个喊出来就有更多的人跟着揭发,七嘴八舌,如水滴溅到油锅,生怕喊慢了会让人觉得自己和姚开是一伙的一样。 姚老头面色灰败得就如同昨日的姜师傅,姚开连哭泣都噎住了。 展鸣嗤笑:“做脏事都做出名声来了。来人,给我去他住的地方好好地搜搜,能搜出紫泥来,不定还能搜出什么东西呢?” 姚老头惶惶欲言。 展鸣眼睛一眯:“子不教父过,把这个老头的房间也搜一搜!” 姚全私心,给几个关系特别近的亲戚直接安排在泥场上住,吃用都在泥场上,还省了来回的渡船费和租屋费。 姚老头牙齿开始打颤。 过不一会儿,人回来了,拖出了好几个包裹。 绸缎的衣服,银质的手镯,绣着精致小花的钱囊,梳头的牛角梳,用黄纸包着的紫砂泥块,什么东西都有,却都是不该出现在两个泥场干粗活的大男人屋里的东西。 在场就有人叫起来:“哎呦,这不是我那天掉的银镯子吗?” “那小钱袋看着眼熟啊,不是盛记绣庄新上市的钱袋吗?听说一两银子一个,还有价无市。” “那包水烟好像是姚掌柜的吧,说是在哪里带回来的,就那么一包,那天丢了差点没把整个泥场掀过来,姚老头却说可能被老鼠啃去了。” 姚全和姚老头都是烟鬼。 姚全眼色发青,居然还偷到了他头上! 展鸣更是连着冷笑三声:“这样的货色也能聘用进来,见识了,我算是见识了。”他瞪着姚全,直把他瞪得冷汗直冒,才看向尹琪,“十二少,我是奉了柳大师的命来去紫泥的,现在紫泥被掀翻不能用了,你得给我个说法才是。” 尹琪一脸难办,不过还是很干脆地道:“展大哥你放心,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让你满意,不过,这事关我们永年的名声……” 展鸣道:“这我省的,不会乱嚷嚷的。”这才点点头,带着自己人扬长而去。 经过姚开边上不解气地又踹了一脚。 尹琪送了展鸣回来,警告了围观的众人几句,便将人驱散,因杜仲今日请假没来,就让相当于三把手的账房先生管束着泥场,自己把姚全姚开三人全叫进屋子里去了。 苏铮知道这件事算是捅到永年上面去了,姚全也算是完了,她放心地离开,不料走了几步就被人叫住:“你是苏铮吧?” 苏铮有些意外地看着走到面前的姜师傅:“是,我是苏铮。” “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学徒了,跟我来吧。” ps: 这是补昨天的…… 第一百零八章 学徒 见苏铮一脸愕然的样子,姜师傅皱起眉头:“怎么,你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苏铮摇摇头。 她昨天扶着杜仲去茅厕,之后就跟他和阿吉一起离开泥场了,什么消息都没听到。 姜师傅有些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将昨天姚全宣布苏铮做他的学徒的话说了一遍,说完也不等苏铮有什么反应,径自转身先走了。 苏铮有些发愣,接着便是生气。 先前阻止她当学徒的事姚全,现在让她去当学徒的也是他,什么道理都给他占去了,而且偏偏是选在发生了昨天的事后,孙航才被赶走,他就迫不及待地提拔了自己,这不是给她招仇恨嘛。 不过都已经这样了,自己再说什么也没什么用,看着姜师傅已经走出去一大段的背影,她赶紧跟上。 制作紫砂器的地方在各办事的地点、休息储物的地方之外,一排高顶宽阔的建筑,黑灰色屋檐伸出来很多,下雨的时候遮雨效果肯定很好。 姜师傅带着苏铮走进一座门口窄窄的屋子,里面只有一面朝南的窗户,此外就是头顶一扇天窗,将光线剪成束状投落下来,越发显得其它地方很幽暗。 苏铮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泥土石头的气味,有那么点窒闷。 姜师傅走到窗前的制作台前:“我们这里一共有五位师傅,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位汤师傅,一位田师傅,两位艾师傅,以后你会慢慢认识的,每位师傅都有自己的制作室,这是为了防止自己的技艺被别人偷学去,你以后如果有事找别的师傅。一定要先问问他们的学徒,或者先敲门问一声,切不可贸贸然到他们制作室去,要是撞到他们正在制器,那是有口也说不清的。” 他转头严厉地道,“这一点必须要记住,这是这行的规矩,没有得到允许绝对不能看别人制器!” 没有自我介绍,也没有半句寒暄,这就直接开始讲规矩了。苏铮知道这位姜师傅对自己有了点恼意。忙说了声知道了。 姜师傅脸色这才好一点,搬过椅子坐下问:“你以前可接触过这行?” 苏铮想了想:“以前家里有人做这个,我干过研磨和过筛。前两天学会了捡石和冲洗。” 都是费体力的粗活。 姜师傅有些意外,看看她纤细得好像几斤东西都压不得的身材,目光温和了一些,语气也缓了缓:“以前会多会少不要紧,过来这里当学徒的也没有底子丰厚的。我不管你来这里是为了学点什么东西。还是纯然为了那每月几钱几两的工钱,但既然当了我的学徒,有些活就得干,有些东西就得好好地学起来。” 苏铮认真地点头。 见她这样,姜师傅心里又点了点头,虽然是个女孩。又毫无基础,但只要肯听就行了,最怕是娇气忸怩。偷闲躲懒的。 “做我的学徒,事情不多,归纳起来,就是制器前和制器后的事。制器前,你要准备好我要用的泥料。包括你方才说的研磨和过筛,至于最初的开采、挑选和冲洗、摊晒。自有别人去做,就连研磨,也是外头先磨好,拿回来之后如果粉末太粗,再重新磨过,过筛之后就是打泥和陈腐。 “陈腐是最重要也是最耗时的。 “你家里有人做这个,那你应该知道,陈腐至少要经过半年时间,大多要超过一年,时间越长泥料就养得越好,像被姚开偷去的三十年的紫泥,就算得上是上品了,可惜被搜到后被姚开抢去倒在水沟里了,就算捡回来也……” 姜师傅有些惋惜。 苏铮才知道为什么那个展鸣那样生气,原来泥被毁了,只是不知道是尹琪故意造成的,还是姚开真的那么脑残。 “当然,我们制器不需要那么讲究,我要用的泥料只要陈腐一年就行。年前发了一批泥料下来,该研磨的,该槌打的,小孙都做过了,做好的生泥都已经放在那边的仓库里,一会我带你去看看,你以后要做的就是定期洒水,怎么洒我会再教你。” 苏铮点头记下。 姜师傅继续说:“我制器的时候不用你在旁边,等什么时候我说需要了,你再来,另外就是制成泥坯之后,有个格外重要的晾坯一环,这个我会亲自做,但有时候顾及不到还需要你,所以你就跟在我身边学着。等到晾好坯,要入窑烧制了,还要你帮忙把泥坯运到那边龙窑去。” 苏铮接着点头,末了觉得不对:“那我不是暂时没什么事干了?” 姜师傅呵呵地笑:“泥场不景气,我们师傅一年也不需要做多少东西,学徒本来就没太多事干,不过你闲着的时候,外面可能要你帮忙的。” 苏铮有些失望。 还以为学徒有多好,这样看来也不过是个小助理罢了。 姜师傅起来道:“走,我带你到仓库去看看。” 泥场有很多个仓库,光从这个规模上就可以看出当年泥场兴旺一时。 不过现在人少了,东西少了,许多仓库废弃了,一个改做了食堂,一个改做了员工的宿舍,就是姚老头姚开那样的人住的。 另外留下来用的,用专门放紫砂泥生泥熟泥的,放紫砂泥矿的,放各种工具的,放紫砂器成品的,还有一个仓库被改造成晾泥坯的场地。 姜师傅带苏铮去的就是第一类。 整个仓库分成了七块区域,其中五块分别给五位制器师傅用来放自己的生熟泥,,原来这些师傅制作用的泥料近几道工序都是要自己来做的,手法各有个的不同,一般紫砂师傅是不会用别人制作的泥料的。 第六块区域很大用来堆放整个泥场的泥料,不是一个个大大的泥缸,就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泥块,姜师傅说这都是要送到外面去,供给永年其它作坊用的。 第七块区域就厉害了,专门在仓库里隔出一个小空间,用墙堵着用锁锁着,那里放到就是贵重稀罕的紫砂泥了,姚开“偷”的紫泥就是那里拿出来的,钥匙只有大掌柜一个人持有,通常是定期会查看一下,平时并不打开。 苏铮看到了姜师傅的紫砂泥,都是大小差不多的长条块,用特别的布包蒙着,表面潮潮的。 可以说整个仓库都是潮潮的,窒闷窒闷,空气里好像有很多细菌似的。 苏铮有些反感,姜师傅好像却什么都没感觉到,就在里面给她讲洒水的要领。 苏铮对他肃然起敬,也听得格外认真。 姜师傅见了,对这个新学徒越发满意起来,之前的那一点点怨气全都消散了,只是想到孙航的时候,不免要叹息一声。 晚间尹琪又来到了青竹巷,一进门就兴奋地说:“姚全被送到永年的议事堂去了!明日后日审一审,这老匹夫准吃不了兜着走。” 老匹夫? 说话都粗鲁起来了。 苏铮咳了一声,尹琪低头看到正睁着一双黑眼睛,茫茫然望着自己的团子,尴尬地笑笑。 苏铮跟团子说:“回屋找你二姐去,一会吃饭了我叫你们。” 婉约早在尹琪进门的时候就躲进屋里去了。 这几日她和隔壁钱家嫂子处得多了,回来后规矩也多了,走路吃饭都小心翼翼的,一见尹琪来就避嫌一样收拾东西进屋。 苏铮看得很是莫名其妙,不过她不能因为自己冷热不忌就以同样的标准要求婉约,这里的女孩子,或许规矩足一点以后更好生活呢? 再者婉约本就是内敛的性子,苏铮便暂且由着她,先静静旁观她会走到哪一步。 苏铮请尹琪到堂屋坐,问道:“能把他一棍子敲死吗?” “偷紫泥的事不行,不过我找到当初举检姚全挪用公款的人,让他去告状,那些大掌柜副掌柜的终于重视起来,这会儿调查去了。” “也就是说不用你亲自出力了?” “是这个意思。” “那姚开父子?” “已经辞退了,要不是不想闹开,此刻他们早已蹲大牢了,但饶是如此,他们也赔了大笔银子。不单是他们,泥场上的人有好些都要清理一遍。” 苏铮看尹琪满面信心的样子,顿了会说:“不是说要再等几天,等时机成熟点吗?” “他都用上大黄了,还怎么等?”尹琪清秀的眉间难得带上了点郁气,“让杜掌柜下不来台,不得不卧床休养,还将你顶了孙航,这明摆着要让姜师傅和孙航记恨你,再给他几天时间,他准要找你的麻烦,到时候把你和姜师傅一齐打发了,这匹夫忒狠。” 原来他知道了。 苏铮心里微暖:“姜师傅对我很客气,没有就此怨上我,至于那个孙航,你知不知道他的情况?” 尹琪一愣:“这倒没有,问这个做什么?” “他帮过我。”而且总觉得是因为她的到来,姚全才拿他开刀的,心里总有点愧疚,“看他说话行事,虽然有些地方不大妥当,但应该是个有主意、有胆量、品性也不错的人,你能不能把他再招回泥场?” 第一八零九章 龙窑 苏铮说话,总有一种老成的感觉。 就像说孙航不妥当、品性不错,都有一种大人看小孩的味道。 尹琪暗暗惊奇,嘴里则一口答应下来,后来他专程去看了孙航,发现是个勤快踏实又不乏谨慎的人,便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当差,这是后话。 苏铮留尹琪吃晚饭,尹琪满口拒绝,推说自己还有饭局。 饭局都出来了,苏铮又想起婉约退避的样子,便未强留,只是分别前特意向他询问了天罡窑记和知雪堂的事。 大概生活里的事情太少,又或者是因为某些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原因,这件事她一直记着呢。 “紫砂界不是有十二雅流吗?除了两个是民间的散人,其余十个都各有各的背景,其中天罡窑记培养了一个,叫作周稚柳,书香世家的文家也培养了一个,即是沈时运,这两边一直互别苗头,那惊开一事,可以说正是文家向天罡下的战书。” 苏铮讶然不解:“为什么?” “原因多了,左右逃不过一个利字。紫砂业以名家大师为尊,谁招揽的大师多,谁的地位便高,这关系到泥矿的划分,旗下所产的茗壶砂器的价值,还有家族个人的名声威望,三两句话说不清楚的。” 尹琪道,来到桃溪后见的人和事多了,他已从最初的震惊不解变为此刻的淡定明白,这其中经过许多学习,以前他也万万想不到,做一把壶而已,竟会有如此多的猫腻。 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纠纷。 苏铮问:“所以所谓的惊开,真的是沈时运在诬陷天罡?” 尹琪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右看了看,将苏铮从院外带进来。低声说:“我毕竟还不算圈内的人,能打听到的不多,不过有谣言传,那壶在制作的时候加了料。” 说着又玩笑起来:“兴许是天罡窑记散布的谣言,为了诋毁沈时运和他背后的文家呢?” 苏铮脑海里却浮现沈时运一副文艺青年的忧郁样,还有那一言不发,却露出悲哀冷漠神色的样子。 她潜意识里一直以为紫砂这种东西是纯粹的,单纯美妙的,真正的紫砂艺人对其应当怀有一种忠诚和执着,如果用它来耍阴谋诡计。那实在是…… 她心底渐渐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失望。 杜仲回到了泥场,尹琪也不时过去坐镇,一些最不安分最不务实的人被辞退回去。五十个人一下子缩减到三十来个,球山泥场霎时冷清下来,但做事的效率却提高了很多。 在看到孙航正跟着尹琪做事,并且尹琪隐晦地提起自己之所以提携孙航有苏铮的一份功劳之后,姜师傅对苏铮的态度一下子好了起来。如果说之前是多云。此时就是万里无云的晴朗,但凡苏铮问的,他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平时也会告诉她一些要点,苏铮渐渐学到了很多东西,甚至连紫砂泥也能上手碰碰捏捏了。 姜师傅见苏铮是真心学习。意外之余倒也觉得欣慰,常趁人不注意,偷偷拿些泥头边料给她:“自己拿着捏。熟悉熟悉泥性,但别让人看到了,也别让人看到你动制器工具,你知道,我们这一行规矩多。” 没正经拜过师。没堂堂正正地进入行内,有些东西不能碰就是不能碰的。 不过像日月陶坊那样的选拔却不在此列。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规矩。难道那些世代做这个的家庭,孩子还没长大还没正式学习的时候,就什么都不能碰?又有谁能肯定地说,今日那些大师里头就没有野路子出身的? 姜师傅算是在打擦边球,没人发现和嚷嚷就没有问题。 苏铮很感激他,没事的时候就独自躲到没人的地方把玩泥团。泥场五位师父洗手、洗工具的地方水用个破陶缸接着,她隔几天会去缸底抠一次,总能抠出一团湿巴巴的泥团,慢慢蓄着,变成了大泥团,成为她苏铮的私有物。 就这样,泥场和家里她都不时地练练,从最初常常捏散捏碎,到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形状,再到可以像模像样地捏出事物来。 之前就说过,她的动手能力很不错,第一次就捏出了一座小房子,虽然那大部分只是一个偶然。 她把自己捏成型的东西给姜师傅看,姜师傅看了默然无语,半晌才是一句:“你兴许是个有天赋的。” 驾驭紫砂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那泥到了苏铮手里,却会变得很听话。 苏铮想用上工具来试一试,看自己能拍打出个什么东西来,因此常常虎视眈眈地盯着姜师傅吃饭的家伙。 察觉到了苏铮的蠢蠢欲动,姜师傅犹豫再三,最后道:“那你试试吧。” 这个下午,姜师傅把苏铮叫进制作室,关上门,让她坐在工作台的前面,指着排成一溜的各式制器成型工具说:“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些东西的名称和用途。” 他拿起一个圆柄,前头是一扇柱体的褐色木质工具:“这叫木搭子,是成型中的主要工具,用来……” “轰隆隆――” 一声响雷让姜师傅和苏铮全都僵住了。 本来就有种做坏事的心虚感,现在是老天来指责了? 姜师傅的表情一时变得无比精彩,张了张嘴,此时又有一道雷电在天边闪现,刺亮的白光从窗户外射进来,一瞬间把两人的脸照得雪白,紧接着外面有人喊道:“春雷!春雷啊,要下雨了!” 莫名其妙地兴奋着。 随即有人惊喊:“哎呀,摊场上的泥矿!要赶紧收起来!” 姜师傅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我们也快去帮忙!” 两人急忙跑出了制作室,外面正好站着人,看到他们从紧闭的屋子出来,蓦地张大嘴巴。 姜师傅窘迫。 师傅带着学徒悄悄躲起来教一些重要的手艺,那是常有的,但问题是苏铮是个姑娘家,还是个年龄不小的姑娘家,这件事本来是大大的不妥的。 不过现在也不是尴尬的时候,他朝那人喊:“还不快去摊场帮忙!” “哦,对,对!” 跑到摊场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泥料了,尹琪和杜仲也都在指挥众人,杜仲喊道:“先把那些快要能研磨的收起来,刚开采出来的不要管!” 尹琪也道:“春雷都打下来了,这春雨一下不知道要下多久,捡要紧的先收!” 一边喊着一边拿了把大铲子和众人一起干。 大家大感意外。 尹琪毕竟是东家的少爷,虽说有人隐约知道他是私生子,但东家的人纵然是私生子,那也是要比一般人尊贵的,因而大家都很敬畏他,没想到他居然能和大家一起干这样粗贱的活。 气氛一下子被带动起来。人们用扫帚扫着,用铲子铲着,用手捧着,急急忙忙地装了一筐又一筐石料,每装满几筐就有那强壮的挑着撒开腿往仓库里跑。 另外还有人拿了勉强可以防水的油布,将一些暂时收不到,又比较重要的泥料先盖着。 虽说球山泥场现下不景气了,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曾是大规模泥场,如今既没关门大吉,就要担任着供给外面永年的各个作坊泥料的重任,所以摊场上的泥料那是相当多的。 风化到各个程度的都有,摊成一片又一片。 苏铮一到就要去帮忙,杜仲忽然一拍手掌“啊呀”叫起来。 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他说:“前天龙窑修葺了一遍,顶上大敞着等着风干,要是雨落下来……” 有人问:“顶上不是还有棚子吗?” 一人为杜仲回答:“棚子好多年没修,眼看着就要塌下来,杜掌柜命人拆了重建,现在还没完全搭好。” “那木匠们应该还在那儿吧?” “天罡窑记的龙窑顶棚也无故塌了,木匠被叫过去了。” 就是说龙窑现在没人看守? “啊!”问话的人便嗫嗫地道:“都两天了,龙窑该干的地方都干了,应该没事吧?” “就怕哪里没干透,要是被淋坏了……”杜仲皱紧眉头。 出了二月这龙窑就要开烧的,到时候外面作坊的东西会拿过来烧,要是龙窑不能用…… 他简直不敢想下去,和尹琪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凝重。 永年有很多条龙窑,这条不能用,去别处安排一下,也不会有妨碍,但这对他们两个却有很大的影响。 都是刚到任不久的,都是挤掉了姚全才坐稳位置的,结果一来就出了纰漏…… 尹琪扔掉手上的铲子:“我去看看!”又道,“来五个身高体壮的!” 杜仲赶紧道:“五个不够,去十个!遮盖用的茅草都在龙窑边上靠着,就为了防雨的,过去盖上就行了。” “哎!”尹琪头也不回地带着人离去。 苏铮看着他们飞奔似的团团背影,忽然不知哪来的冲动:“我跟去看看。”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去了。 “苏……”姜师傅徒劳伸着手,叹了一声,对杜仲说,“龙窑要紧,我也跟着看看吧,那些人不知道哪些位置是顶重要的。” 杜仲深有同感,点点头:“劳烦了。” 第一百一十章 春雨 龙窑距球山有一定路途。 众人一路狂奔,远远看到临河一座坡度小山坡上,卧着一片低矮建筑,其中一条灰白色的长筒状弯形建筑尤其显眼。 坡度小大上小,约有五十米长,恰如一只卧着的大烟囱。 飓风卷集着乌云自天边遥遥地摧压下来,闪电如蛇在越发灰沉的天空里猝然劈落,轰隆隆的雷声响得越来越急,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这条龙窑显得那般渺小而脆弱。 有人啐了一声,咒骂道:“这才二月里,什么个雷打得这么急!” “快上去!”尹琪体力不大好,跑在后头和姜师傅齐肩,连苏铮也超过他许多,他的嘶喊在风雷中没有几个人听得到。 但所有人都不需要指挥,抢着爬上山坡,一个年纪大些的不忘提醒:“绕开那些大树走,小心给雷劈了!” 这真是个笑话,如果不是都跑得气喘吁吁,气氛又不对,大家一定会被逗笑。 苏铮踩着一块大岩石蹬上去,不经意往山脚下的河流望了一眼,一直非常温顺的河流此时打着旋,湍流所过之处激越着令人惊骇的力量。 河流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沉浮。 苏铮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努力向上攀爬。 大概因为龙窑正在整修,山路边堆放着许多砖石和木料,完整的破旧的都有,有些是从上面被风吹落下来的,若是不足够小心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击中。 龙窑下方的院门大开,大家一拥而入,只见里面有一大块较为平坦的地皮,竖着好些间屋子、杂物,龙窑从此处一直往上攀爬,顶上遮风挡雨的棚子才搭建了一小段。瓦片则是一律未盖上,整条龙窑几乎都是光溜溜的,看上去可怜无比。 豆大的雨点开始从天上砸下来,大家嗡嗡议论着,有的抱了靠在一旁编织好的茅草,有的架了梯子,合作着往龙窑顶上盖,姜师傅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指点大家从哪里开始盖起。 苏铮和尹琪就站在底下递茅草,看到盖上去的茅草很容易就被吹开。她想了一下,拽拽尹琪:“找找有没有绳子,从龙窑两边绑下来。把那些茅草固定住。” 尹琪一想有道理,两人到处乱窜,找来不少麻绳,接成一根根长的,让盖茅草的人从顶上抛下来。两头不是在木桩上绑紧,就是系上大石块固定。 忙活了一通,等整条龙窑盖了个七七八八,雨势越发凶急,所有人莫不是被淋了个满头满脸,姜师傅大喊一声:“大家进窑里躲躲雨。去两个人到那边柴房里抱几捆松枝过来,我们先烤烤暖和。” 大家跟着姜师傅从窑门里进去,只见里面堆满了杂物。雨天浑浊的视野里,依稀可见整个窑身形如一个拱形隧道。高度约有两米,宽度稍微小一点,通身以土砖砌成,一下子进来许多人。本来就不大的空间更显得狭隘昏暗,不能得见全貌。 置身窑中。外界的雨声便只剩下一片轰鸣的嘈杂,入口倾泻而下的雨帘仿佛把外界和这里分隔成两个世界,望出去至于灰茫茫一片。 姜师傅看她好似出了神,略带担忧地拍拍她:“傻站着做什么,雨水都打到你身上了,还不快躲躲?”末了又问,“别是淋出病来了吧?” 有人就笑:“姜师傅,就是要淋出病也没这么快呀。” 姜师傅就唬那人一眼:“怎么说话的呢!” 苏铮回过神来,转头一看,身后窑壁上隔着一米多的距离就开了一口洞口,两边都是这样,她问:“这些洞是做什么的?” 姜师傅解释道:“那些洞叫鳞眼洞,投放柴料用的。” 苏铮视线在窑里转了一圈,指着深处码得整整齐齐的一个个矮圆柱状的坛子:“那又是什么?” 姜师傅看了一眼,下意识地回答:“哦,那个呀,那些缸坛子叫匣钵,也叫掇罐,能封口的,烧炼紫砂器的时候,紫砂器就装在这些匣钵里烧,以免飞釉。” 苏铮还想问“飞釉”是什么意思,姜师傅突然反应过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情问这个,你真是学痴了。” 苏铮呵呵笑:“不是没事情做吗?” “你也真是的,刚才拔腿就跑过来了,这里自有我们这些大老爷们,你一个姑娘家来凑什么热闹,要是真淋出了毛病,我怎么向你家里人交代?” 姜师傅还不知道苏铮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苏铮看看自己,外衣是湿了大半,领子袖口还有膝盖以下的部位连带棉鞋全部进了水,冰渍一片,差点能让她冻得打颤。但她系绳子时在屋檐下躲了会雨,兼之衣服穿得厚,里面的衣服倒没有弄湿,比起别人要好多了。 她笑道:“不是姜师傅你说这一行里没有男女之分,最是娇气不得?” 姜师傅瞪眼:“那是平时,现在能一样吗?” 苏铮嘿嘿干笑:“我也是想帮忙。” 别的人不由得多看了苏铮几眼。 昏暗的窑洞里,她亭亭立于边上,湿漉漉的碎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笑容粲然,眼眸漆黑,俊秀而不至于妩丽,青稚而不显得娇弱,大家只觉得这个简陋的窑洞生生被这张脸照得盈盈发亮,一时竟看呆了。 好在这些人大多是后来尹琪和杜仲自己招聘来的人,性子淳朴踏实,苏铮看起来又还没长大,也不是倾国倾城的姿色,这些人都没什么邪念,只觉得这个姑娘坦率可爱得很,纷纷笑起来。 无形中,彼此之间亲近了起来。 待松枝抱来,合力生起了两堆火,所有人都很自觉地要把其中一堆给苏铮这个唯一的女孩子单独用,苏铮哪里肯接受?空间所限,生两堆火已是极限,大家又都冷得不行,她怎么能一个人霸占一个,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均分成两堆坐了,大家围着火堆烤衣服扯闲话,等着雨停。 无奈的是天色渐渐暗下来,雨势也只是小了一点,一股焦躁的情形在人们之间传递,终于有人说:“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听,这样干等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要不我们趁着天还没黑头,一口气冲下去吧。” 大家议论纷纷,毕竟才是二月,淋了雨衣服又不干,这么过一夜准得生病,大家想了想都同意了。 有人说:“刚才拿松枝的时候我看到那里好像有两把破伞,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我去拿来?” “你早干什么了?还不快去!”另一个人把他哄了出去,其余人都站起来,做好冲锋的准备。 “下去有两条路,西边那条直接通到水边,万一一个打滑掉到河里去可就有意思了,我们走东边的吧?” “东边那条走的人少,路很不平啊……雨又下得急,我看我们每个人都拿根拐杖,慢慢戳着走,哪怕多淋点雨,也不能摔了。”先前提醒大家别给雷劈了的人出主意。 大家纷纷附和,随即便找趁手的木棍做拐杖去了。 等到准备就绪,大家一起踏上东边那条所谓的险路,有主意最是沉稳的那人给姜师傅撑着伞,另有一人给尹琪撑着伞――都是那种堪堪能撑起的有着几个窟窿的破伞,勉强能挡点雨,本来两把伞里有一把要给苏铮的,但苏铮以撑着伞怕摔倒给拒绝了,这也是实话,本来山路崎岖泥泞,一手一根拐,另一手还有撑伞,出现个突发状况都没手来应对,危险系数太大了。 也没人好意思说给她打伞,于是她就单枪匹马地自己行走。 下坡路果然很不好行走,雨水带着泥沙石子冲刷下来,浸了人一脚的泥浆,好不容易走到平地上了,姜师傅突然惊呼一声:“我的木搭子!” “什么木搭子?” “就是、就是……不行!我得上去找回来!”说着要返回去。身边人忙拉住他:“有什么东西都明天再找吧,你看,天都黑了,你也冻了大半天,要是有个好歹……” “不行!那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用老宅百年榉木制成的,不能丢!”姜师傅很坚决,紧绷的脸显露出了他的紧张焦急,然而过了中年的人了,前头那样折腾了一遭,早就疲乏了,激动起来连着身体微微摇晃,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似的。 “你确定掉在上面了?”那人无奈道,“要不你跟我说说是长什么样,我去给你找回来?” 苏铮却是知道姜师傅在说什么。 那个他要给自己解说的成型工具木搭子,因为当时春雷来得猝然,姜师傅下意识带着木搭子一起出来了,后来就直接塞进怀里,现在却是遗落了。 “掉在哪里有印象吗?”苏铮在队伍后头大声问。 姜师傅急忙道:“烤火的时候还有的,后来兴许带出来了,兴许没有,我也忘了。”十成十的懊恼。 苏铮转身就往坡上跑去:“我知道那个长什么样,我去找。”跑了几步停住回头,对下面要跟上来的尹琪道,“不用跟来了,要是行的话,回去帮我送雨具过来吧,我就在上面等着。” ps: 还有一章,争取在断网前发上来,为我加油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龙窑惊魂 苏铮一边说着一边眨了眨眼睛。 尹琪默然。以他的身份,他要是去的话,姜师傅断然不会在原地等着,其他人同样如此,那样等于全体又都折回去,可他不去,让别人跟着去…… 在这里的都是三大五粗的男人,他又怎么能放心让苏铮和这些人单独相处,谁知道没有自己和姜师傅在,他们会不会规规矩矩的。 正在这一晃神,苏铮已经走出去很远,天色越见黑沉,她深青色的背影在雨中模糊难辨。 尹琪心里微紧,咬了咬牙:“我们快回去,赶紧给她送雨具来。” 其实这也是尹琪相岔了,要是他再有魄力一点,态度再坚定一点,大喊一声“几个跟我走,其余人送姜师傅先回去”,想必也不会有人违抗他。 但长久以来苏铮在他面前表现得一直很成熟优秀,尤其是弄倒了姚全后,说得严重点,他下意识里有种以苏铮马首是瞻的感觉,有事情都想找她商量,如此一来便不习惯也一时想不到要去反对她的决定。 于是他便带着担忧的心情先回去了…… 苏铮走出了人们的视野,等他们离开了松了口气。 她自告奋勇不是没有原因的,天已经大黑,雨势虽然渐渐收小,但无月无星,睁眼几乎看不到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没有光亮如何找得到木搭子?但她不一样,知道木搭子长什么样是一点,另外,她可是有作弊神器的。 她左右瞧瞧,没有人,便站定微微闭上眼睛。 淡黄色透明光幕出现在脑海中,迅速进入定义域的“已有兑换”。正要兑换出手电筒来,她不经意地朝右上角瞄了一眼。 咦? 姓名:苏铮。 等级:2 能量值:106503 贡献值:2130 经验:9% 二级了?她什么时候升二级了?经验都已经有九个点了! 系统就有这点不好,升级都不带提示的,她这些天不是被姚全膈应着,就是忙着学习紫砂的知识,都把这回事给忘了。 话说升到二级会多出什么东西给她兑换呢? 苏铮心中不觉蠢蠢欲动。 已经进了“已有兑换”,只要界面往下拉一点就知道多出什么东西出来了,但她想了想,还是暂且放弃。 要享受惊喜也要看看是什么情况吧?野外,黑夜。大雨,寒冷,这么多因素加起来她都恨不得赶紧离开。还有什么心情做别的事? 想着她速度点击了“手电筒”,系统那冰冷但苏铮听惯了之后觉得十分亲切的声音如期响起:“请选择是否拟物化?” “拟物化?”这是什么东西? 苏铮歪着头想了一下,心道:“是。” “此次兑换,手电筒需130点能量值,拟物化额外消耗10点能量值。共计140点能量值,请确认是否兑换。” “是。”毫不犹豫地。 “兑换成功,请宿主开始幻想手电筒的具体形貌,五秒之后系统会根据宿主所想做出精细修饰。” 苏铮愣了一下,原来是这个意思,话说绳子棍子这两样也是可以随着她的想法发生形状质地的改变。但从来没有这个什么拟物化的一环,这是系统升级之后多加的吗?但还有另外收费,未免太坑人了吧? 苏铮心里开始塑性。五秒种之后――大概是五秒吧,她手中便多了一样重物。 她睁开眼睛一看,一根火把似的粗长木头出现在手中,和她想象的一模一样,是看过的电视剧里的那种火把。顶上还有团黑乎乎的易燃物包着。苏铮忍不住笑,心说“亮”。顶端就发出真实火焰一样的东西,闪闪耀耀随风雨晃动,但绝对不会被浇熄,而且从远处看和真正的火没有两样,但近处的苏铮却感受得出,这光芒没有火焰的灼热,温温的十分熨帖。 她心头大悦,顶着风雨就着灯光,弯腰在路边寻找起来。 这一找便找到龙窑前。 一路上都没有。 可见姜师傅烤衣服的时候拿出了木搭子来,接着就没有再放回去。 她打开慢慢走到龙窑前,准备进去。 蓦地,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风吹雨的声音,是不是有一点不同了? 她侧耳倾听。 沙沙作响的,那是树叶摇晃。 呼呼逼耳的,那是冷风刮划。 沙啦啦淅沥沥的,那是收小后的雨点打在屋檐,打在地面。 她如一座雕塑站立在龙窑不远处,黑漆漆的夜色里,感觉到四肢冰凉。 大概是冻惨了,连听力都出问题了吧,进去要把火重新烤起来,不对,她没有生火工具唉!哦,又忘了,系统里有打火机的。 苏铮不着边地想着,慢慢往龙窑靠近。 一股异样的气味漫入鼻腔,啪嗒一声她踩进一个水洼。 低头看去,她歪了歪头,把火把状的手电筒探下去,瞬间瞳孔便是一缩! 红色的雨水?! 还是…… 她眼珠轻轻移动,向前看去,点点血点一直延伸进龙窑里面。 那血点虽然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但还是能看出绝对不是普通燃料,而且被抽延开的血丝弯弯曲曲,一直渗到土地里面,塑造出一幅惊心骇目的画面。 苏铮打了个冷颤。 又吞了口口水。 雨水洒在她的头顶眼前。 一瞬间脑海里涌现出无数个念头。 有人在自己这些人走后就来了这里。 一个重伤的人。 血迹又多又新鲜,刚刚和人打斗过?还是跑到这里来自残自杀来着? 现在人还在吗?活着?死了? 她要怎么办? 进去看看? 转身就走? 会不会没走几步就被人从后面拖进去?然后……杀人灭口? 现在藏起来来不来得及? 不对不对!四周一片漆黑,可是自己手里有光啊! 该死的光线!要是人还在,还活着,自己果断无疑地已经被发现了。 那里面为什么还没动静,黑乎乎的样子,真的没人? 啊啊!那些都先一边去。最要命的是自己手里拿着的可是伪造成火把的手电筒唉!,要是被古人看到这样高科技的东西…… 苏铮深呼吸两口气,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怎样都行,自己的秘密首先要守住! 她淡然地转身,迈出左腿,正准备着做出不小心摔跤的样子,让手电筒掉进水坑里,同时把灯给灭了,做出火欲水熄灭的样子。 自己再迅速把手电筒收回系统,天这么黑。地上少一根棍子谁又看得出来? 她胸中含着一口气,正准备实施计划,然而脚才抬起来。一样什么东西嗖的一声迎面飞来,直直钉入脚下的泥水里面。 水花飞溅,入土三分。 苏铮惊魂震颤,火速定睛一看,却是一枝黑黝黝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多少看过点电视剧和小说的她第一个想到了。弩箭!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几乎要跳起来,抬头朝这玩意飞来的方向看去,是几棵枝繁叶茂黑森森的树木。 黑暗中她似乎和谁的视线撞在一起。 瞬间意识到自己举着灯,在黑色的背景里根本是个活靶。 她猛然松开手电筒,任其掉在地上,同时心里喊了声“灭”! 世界顿时恢复漆黑。甚至比普通时候更黑,苏铮向后跃了一大步,叮叮。又有两枝弩箭射在她站过的地方。 这是要命的节奏啊! 苏铮不敢大意,连连后退,四周有数道脚步声凛然逼近,隐约有黑乎乎的鬼魅影子在晃动,光一听就能知道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苏铮身后就是龙窑窑门。 里面一定有人。还是这些逼近来的人的目标! 转身跑掉的话,凭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肯定会死在当上。 进龙窑的话。里面的人受了伤,又不知是好人还是大奸大恶之辈,好像也不是什么好选择。 可自己还有第三条路选吗? 夜风在这一刻变得凛冽,雨水扑在脸上仿佛钢刀一样刮骨,就在苏铮犹豫的时候,一只手从身后拽住了她的胳膊,她低叫一声,那股大力已经拖着她往后扯,一条颀长矫健的身影从后面闪出来,挥动手上的长剑,将迎面射来的弩箭一一打落。 苏铮被挡在后面,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拽着自己的手掌很大很有力,弄得她骨头发疼,苏铮顺着苍白的手掌往上看,掠过修长劲瘦被夜行衣紧紧裹着的臂膀,落在对方的肩背上。 高大,英挺,卓然的身影。 莫名有一种熟悉感。 而在这时,身前的人放开了她,将她往后一推,头也不回道:“找个地方躲起来!” 苏铮的眼睛睁得更大。 这声音也似曾相识啊。 不过看到已经从前、左、右三面包抄过来的黑衣人,再看看身后黑漆漆的龙窑,苏铮喊道:“没有地方可以躲了!” 她清晰地看到前面的身影滞了一滞,不免心里忐忑,怕他一个不耐烦回身一剑先把自己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家伙刺死再说。 同时又暗暗后悔,自己没事跑上来做什么呢?早知道这样不如劝姜师傅明天再找。 “那就跟紧我!” 苏铮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的人又说话了,反手一剑将一个黑衣人撂倒,一把又将她扯近。 ps: 终于赶上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颜独步VS…… <>苏铮被用力一扯差点摔倒,重重撞上了身前男人的后背。 鼻子被撞出强烈的泪意,酸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需要这么用力吗? 她一边紧跟着男人闪避前方的敌人,一边还要注意警惕左右的偷袭,很快进入角色,脚步也跟得稳稳的。 但还是忍不住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揉了揉鼻子。 真是痛死了!那是人的后背吗?一定穿上了铁皮盔甲吧? 这一揉便揉出一手不同寻常的触感,摊手一看,暗中只见一滩黑褐色的液体,即便被血稀释了不少,依旧有些粘粘的。 她凑近一闻,啊!是血腥味! 自己被撞得流鼻血了? 她吸了吸鼻子,感觉不是,那这血就是男人后背上的了? 她身体跟随着他前进后退趋避闪躲,一面却分出心神去留意他的后背,黑色的衣服看不出端倪,却在左肩后上方有一道隐约的撕裂,在乍亮的剑光下偶尔显露出染血的苍白肌肤来。 他果然受伤了! “专心点!” 手腕一扭割开了一个黑衣人的手臂,鲜血细密地喷洒出来,男人后退一步,对堪堪要跟自己撞上的苏铮低喝。 “哦!”苏铮赶紧应道,趁机快速说,“你要是左手不方便不用拉着我,我自己跟得上。” 他微有一顿,侧头看来一眼。 古时就有这点不好,到了晚上就没有什么多余灯光,天上地下黑漆漆一片,只有远处依稀一点灯光和天际不时细弱的雷电之光。 但这一刻,大概是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环境,大概是哪边云层薄了点,星月悄悄探出脸来洒下了清辉。又或者是长剑银芒在雨滴坠落之际反复折射发散,总之有光映在这张侧转来的脸上。 苏铮于是清晰看见一张莹白如雪的面孔,好像失尽了所有血色,又好像一张薄薄的纸被反复漂白上蜡,白得近乎于诡异。然而一双浓眉被雨水浸润得又黑又亮,仿佛要从眉弓上飞出来,眼眸幽深得如同能摄人魂魄的黑洞。 苏铮浑身僵直,脖子像是被一双手紧紧扼住。 在很久之前的某个府邸,她曾见过这张脸,然而那时。他一身雍容黑袍,面容端雅嘴角含讽,有着惊艳卓绝的俊美和尊贵。 此刻扑面而来的却唯有令人窒息的沉郁寒煞。好像他变成了一个死人,又好像被他看着的自己变成了死人。 一道雨水从他的眉心滑落,一直沿着挺秀的鼻梁渗进干涸却依旧线条美好的嘴角,他黑亮的睫毛颤了一下,顿时整个人仿佛从地狱回到人间。 “你……”他说了一个字。苏铮一个激灵抖擞精神问道:“什么?” 噗通噗通,被静止掉的心跳重新回到身体,跳得又急又快,要把刚才的惊恐一口气释放出来似的。 她的脸也变得极白极白。 “哈哈,不愧是颜独步,纵然受了重伤还能只手打败我这么多人。实在佩服。” 一道清亮中带着轻佻的声音响起,苏铮朝前看去,树底下忽然亮起一蓬火。一个身高腿长身材相当不错的黑衣人,全身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慢慢从火堆前面走过来。 此声此景,却无法苏铮感到害怕,她本就不多的关于胆小的情绪似乎在刚才已通通被激发出来。现在她平静地注视着对方,蓦然只有一种感觉:低调的骚包。 要隐秘。就别起火,要粉墨登场,就别裹得跟恐怖分子似的。真是怎么看怎么怪。 颜独步平淡漠然道:“几年没见,你果然还是风骚依旧。” 苏铮差点听岔气,忽觉周身冷森森的,只听那黑衣人乍然发怒,阴阴地哼哼两声:“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一副高高在上的做派,怎样?被我在下流拦截,被逼得只能逆流而上、千躲万逃,最后还是被灰溜溜地抓住的滋味如何?” “这句话,你还不够格说。”颜独步顿了一下,轻轻提剑,苏铮看到被雨稀释至浅红色的血水簌簌滚落,暗抽一口气,四下望了望,才发现周围横七竖八地倒了很多黑衣人。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她都没听到濒死的惨叫声! 颜独步垂眸继续说:“不过眼下,我可以再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黑衣人鼻子都气歪了――如果解下蒙面巾看的话:“还是这么自信啊,啧啧,真是颜家男人的一贯作风。我也不欺负你,都退下!” 最后半句是对他的部下说的,那些还站着的黑衣人动作划一地往后退去,颜独步同时松开苏铮:“站远点。” 却不是叫她找机会先走。 黑衣人心头火更旺,这人就这么肯定自己能赢?能全身而退? 永远是这样,这个该死的家族传统,听说颜家的先祖和上任家主都是如此,哪怕再是穷山恶水,再是时局危急,都会做出一副成竹在胸天下在握的神态,或优哉游哉或淡漠超然,不知气死了多少对手。 不行不行,自己不能被他影响到,他一定是在激自己失去分寸。 他看了一眼乖乖走到不远处,也没见惊惶不安准备逃跑的苏铮,冷哼一声,脚下连错两步,身形陡然拔至颜独步面前,手中利器呼啸而出。 颜独步微微侧身让了开去,反手一剑挑去。 苏铮在不远处看得心惊肉跳,感谢那骚包的火堆,她能看清楚两人的身形,不过大多时候黑衣人动作太快宛如残影,颜独步倒是老神在在地站在差不多一个区域里,动作也不花哨复杂,能看得分明一点。 乍一看,苏铮不禁又想起电视小说里的桥段,什么真正高明的、了得的人原地不动不移,任四面围攻,单手就刷刷刷一一拨落攻势。轻松得好像在打蚊子,一派宗师风范;什么打斗结束之后,高手宗师悠悠然从原地挪开,坚硬厚实的地砖上俨然一对深深脚印,惊呆一众看官。 当时看得真是热血沸腾,现在也是,她觉得昔日的颜公子今日的颜独步厉害极了,心中激动难抑,可看了一会,她发现问题了。 颜独步几乎没怎么移动。左手基本固定,迎敌的时候总是将左肩往后靠,还有。他的脸色从极致的白里隐隐泛出了灰暗青光。 苏铮猛然醒悟,不是他不愿动,也不是他真的厉害到不行,而是他没有多余的体力去做更多动作,只有以静制动。 他。好像真的伤得不轻。 意识到这一点,苏铮只觉寒气从脚心一直窜到头顶。 他被打败之后,自己纵然多无辜多倒霉,也会被灭口掉的吧? 会的吧!! 苏铮硬着头皮看着隐在暗处的一溜黑衣人,还有倒在泥水地里任细细雨水无情冲刷的尸体们,终于有一种死亡近在咫尺的觉悟。 她要怎么做才能保命? 苏铮低头脑筋转个不停。终于灵光一闪,急忙进入系统。 她的作弊神器,她的最后保障。上天保佑一定要有救命神技啊。 她首先就是进入了“已有兑换”,升到二级之后,按理说这里会出现新的东西的,先前还没机会看。 文本框弹出来,上面从上往下罗列着水。白米饭,馒头。碗筷……都是很熟悉的事物了,苏铮屏息往下拉,一直把文本框拉到底,看到最新出来的七行字,嘴角抽了抽。 这是什么东西? 泻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迷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哑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失明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制痛觉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制麻觉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制无力药(1000点能量值一剂)。 为什么都是药?还都是些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药? 苏铮惊住了,哪怕是零级和一级的时候,都没有同时出现一样的东西,吃的用的穿的,都分配得较均匀,而且都是些家居常用的东西,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不由得想起某天,自己对姚全心生怨念时想过的事情,要是自己有泻药也要给他下一次让他尝尝苦头什么的。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的心愿? 系统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产生东西?那当时自己想的是一枪崩了姚全,现在会不会就能兑换到一把枪出来了? 苏铮欲哭无泪满头混乱,忙跳出“已有兑换”去“越级兑换”找东西,屏幕上依旧出现“主食”、“蔬菜”、“生活用品”、“药物”等等这样的词汇,苏铮找到“武器”这一栏,满怀欣喜期望地点进去,却发现…… 铁棍、菜刀、榔头、园林剪刀、斧头…… 这真的是武器吗? 怎么看都是些工具啊! 系统你敢不敢来点高端的! 苏铮心里头悲愤地碎碎念着,心情却随着这些发现变得越发槽糕,而那边,黑衣人虚晃一招,却从下方以极刁钻的角度一掌将颜独步打得连退三步,身形晃了晃,却终于以剑撑着地没有倒下去。 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渗出,在苍白肌肤上滑出惊心动魄的美感,他抬起黑沉沉的眼眸,无悲无喜地凝视黑衣人。 黑衣人哈哈大笑:“没力气了吧,你看看地上。” ps: 中午抽空先写一章,免得晚上又急急忙忙的,啊啊,星期五要考试了,时间完全不够用肿么办!! ps:那只姓颜的终于肥来了 再ps:昨天太急,没看到水果水果的粉红票,在此感谢啦! 第一百一十三章 阴谋翻盘 雨越下越小,最后只剩下淅淅沥沥一片,温柔绵密得让人记起那句流传千古的“沾衣欲湿杏花雨”。 之前的狂暴凛冽好像只是大地上的人们做了一场梦。 头顶的乌云开始散开,走到半空中的上弦月羞答答的露出半边面孔。 清辉如纱。 将世间万物蒙上朦朦胧胧的光泽,和谐又静瑟。 山坡上的龙窑前也陷入短暂的沉默。 听了黑衣人的话,颜独步没有低头。 苏铮却下意识看向地上,在熠熠火光的照耀下,颜独步脚下一圈的水洼漾满红色的液体。 苏铮蓦地捂住嘴巴。 这得流了多少血? 她惊恐的目光在颜独步身上闪烁,发现他身上的黑衣被割出无数道口子,鲜血淋漓的伤口暴露出来,让人有一种错觉,仿佛颜独步是一个装着血液的口袋,现在这个口袋已残破不堪,里面的血液即将流尽。 这太可怕了! 黑衣人唯一露在外面的两眼满是快意,笑得几乎看不到缝:“啧啧,颜独步,你也有今天!当初你是多么的得意,跺一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随口一句话就连你们那位都要再三掂量反复斟酌,要是那些人知道你死在我手里,定会乐得又哭又笑,从此将我奉为大恩人了。” 颜独步哂然:“可见,世事无定制,风水轮流转,没有人能一直得意下去。” 这意有所指的话叫黑衣人眼角一夹:“你这只死鸭子也只剩下嘴硬了。” 说话间颜独步已直起身,拭去唇边血迹,再次微微提起手中剑,微微笑着:“过奖,不过或许你更应该夸奖一下我的剑。” 黑衣人大怒:“姓颜的,你还有什么好嚣张的!” 叫罢再次冲了上去。颜独步神色一凛,身形前倾,如做好俯冲准备的飞鹰,浑身肌肉骨骼都蓄起了力道,一条长腿也抬起迈出,重重地踏在身前水洼里。 血水与泥水剧烈溅起,好像平地升起一道水帘,而他却借着反冲力,掉头就跑! 苏铮还保持着捂嘴的动作,目光还带着深深忧虑急切担心。却在一瞬间嘴巴大张,眼球脱窗。 这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滑稽的表情。 这是要逃命的节奏?! 同时在心底她又很想吼一句:老兄,逃跑也要挑着大路朝天的地方去。你钻进龙窑里做什么? 黑衣人愣了一下,冷笑道:“啧啧,真是丢人,打不过就钻地洞了?”话音未落人也进了龙窑。 须知道,外头有一蓬火光照耀着。是亮的,龙窑里却近乎一片漆黑,黑衣人一进去只觉眼前大黑,心叫糟糕,中计了! 他果断闭上双眼,侧耳捕捉四方风动。果不其然,一道剑气从斜前方直逼面门而来,如同钢刀一般的锐利。似要将他的面皮生生刮下来。 然而同样深谙剑道的黑衣人却当即分辨出,这剑气看似凌厉无回,却是猛戾有余而强韧不足。 就好像一辆板车从高坡上失控冲下,虽则来势凶急,却只能威风片刻。下了平地还不是要乖乖停住?哪里比得上驷马大车,一旦发动便是奔腾惊骇无所阻拦。 差在一个后继之力。 哼。强弩之末,何足惧哉? 黑衣人挥动自己手中的长剑向前方拨去,手上使了七成力,料定这一拨便能将对方的剑拨下来,嘴里遂轻快得意道:“这是逃命不成就来偷袭?真是诡计不断……” 这个断字还没落地,昏暗中只听见铿锵一声,尖利得好像要将人的耳朵削下来,黑衣人手腕一麻,长剑脱飞而出,而前方的人余势不止,杀气照旧扑面而下。 黑衣人根本来不及思考对方为什么还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完全凭借本能地往侧里滑开。 两人擦肩而过。 颜独步的剑气将龙窑壁生生震塌,一排的土砖粉泥往窑外脱飞,在地上砸个稀巴烂,火光并幽弱月光一齐涌进来。 他却像控制不住,一直到手掌撑在窑壁豁口上才堪堪停住,然后低着头大口大口喘息,鬓角滚落下来的不知是水还是汗。 黑衣人连退数步,惊魂未定地一抹脖子,满手都是血。 只差一点点! 他的大好头颅只差一点点就要飞起来了! 他心中一阵后怕。 颜独步不愧是颜独步,即便强弩之末也不是谁都能扛得住的。 他想起当年在荒都,这个人便是无法逾越的存在,自己不能,荒都的那些所谓天才也没有谁可以。 继而便是由衷的钦佩和忌惮。 异地而处,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个程度。 “果然厉害,颜独步我不如你,可惜,”黑衣人放下手,抬起头,眼中肃然而决绝,“你最终还是无法翻盘。” “但凡人力,总有局限。” “你也不必太遗憾。” 他拍了拍手,准备叫外面的手下进来将人拿下,至于他自己,心有余悸之下已经不愿意再跟颜独步有接触。非但如此,他还一直紧紧盯着颜独步,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似的。 颜独步叹了口气,嘶声道:“你倒是长进不少,都不晓得要配合了。” 什么? 黑衣人还没反应过来,颜独步忽地凛眸回视,姿势也似乎要发生改变。 还来? 黑衣人大惊,慌忙之下从衣襟里取出一只碧玉短箫,触发了不知道哪个机关,千万缕的银丝从箫管里迸发出来,罩向颜独步,可后者低垂的面容下却终于泛起一丝笑容。 苏铮在两人进去后就提起了一颗心,生怕下一刻就要看到那人被打飞出来,她可是很清楚龙窑里全是匣钵,堆得根本找不到出口。 仅仅是两息之后,窑壁突然被轰塌,她惊得差点跳起来,随即看到颜独步撑在豁口上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拔腿就往那里冲去。 一个黑衣人跟幽灵一样滑到面前。 苏铮低叫一声,甩手一包东西砸上去。 黑衣人以为是女孩子的手绢香囊什么的,木头一样理也不理,照旧挡着她。 没有得到如何处置此人的命令,现在要做的就是看住她。 可是那个长得香囊似的东西却在半空中自己裂开,从中散开大把粉末,兜头劈面地洒落下来。 “什么东西?”黑衣人挥手欲将其散开,同时屏住呼吸以免吸入毒气。 可是无论怎么做还是有不少粉末落在他脸上,他不在意地擦了一下,紧接着却感觉到一股无法忍受的疼痛从脸上窜起。 那种痛,真的无法形容,只知道痛得狂喊大叫,黑衣人捧着自己的脸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嘶吼,好像得了癫痫症一样,其它黑衣人都看呆了,一人大叫:“这女的不简单,先抓起来!” 一股脑冲过来。 去你的! 苏铮也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没想到系统药粉效果这么好,她又是意外又是兴奋,哆哆嗦嗦地从系统里以最快的速度兑换出数包药包,一把一把不要钱地朝涌过来的黑衣人丢去。 时间紧迫,她见制痛觉药效果好,全部只兑换了这一种。 黑衣人惊呼:“小心暗器!”然而不论他们怎么躲避,都免不了被粉末洒上一些,随即无可避免地哀嚎起来。 后面的人见了,面面相觑,不敢再轻易上来。 苏铮不管他们,抓紧时间跑到窑门口,往里一看,惊住了。 并不是一面倒的形势,两人正僵持着。 她担心的人背靠着倒塌的窑壁,是那种半倚着右手手肘向后搭着的姿势,看起来真是惬意极了。他低了头轻轻地咳,每咳一下整个人便随之颤动,然而他依旧边咳边笑,心情仿佛不错。 他的身体、四肢,被银色的丝线缠住,火光在那些银丝上游走,时明时灭,一直延续到地上一管碧玉的短箫上,显然所有银丝都是这只短箫发出来的。 那短箫……苏铮眼睛微眯,看向与颜独步相对而立的黑衣人,他正保持着古怪的姿势,狠狠瞪着颜独步,恨不得把他吃掉的那样,咬牙切齿地道:“卑鄙!卑鄙!你到底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太卑鄙了!” 说着话,他面巾下的口中涌出血来。 颜独步闲闲地望着他,学着他的强调道:“啧啧,小心了,我封住的可是你的死穴,有力气不如用来撑着点,有话留着以后慢慢说,不急。” 黑衣人气个半死,吼道:“外面的人哪……” 边说着他就血气逆涌倒了下去。 颜独步摇摇头,右腕翻转挥动长剑,剑刃过处银丝纷纷断裂,他没再看黑衣人,起身朝苏铮走来。 苏铮睁大眼睛看着他,不觉后退了一步,又看看地上好像很痛苦的黑衣人,干涩着声音问:“他不能动了?” 颜独步微顿,看了苏铮一眼,“嗯”了一声,然后弯身走出窑门,比龙窑内径要小得多的窑门,对他的身高来说是个障碍。 苏铮无比同情地看了黑衣人一眼,只是一瞬间呢,怎么就被翻盘了,还是这样凄惨的样子。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隐约意识到颜独步将他引进来就是为了打败他,一定用了什么在外面不能奏效的手段。 ps: 补昨天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借宿 苏铮想着,转眼看到黑衣人正用可怕的眼神瞪着自己,不禁心口一紧,这人她惹不起,早走为妙。 出了龙窑只见颜独步背对自己而立,面前是紧张戒备却不敢轻易靠前钱袋黑衣人们。有几个好在地上呻吟,好些则忍着痛勉强拿着武器,用充满畏惧的眼神看着……苏铮。 苏铮微窘,瞄了眼身姿挺拔的颜独步,现在这种情况不该是挟持龙窑里那个黑衣人头目以为人质,然后一步步磨出去吗?怎么他还想杀出一条生路? 一黑衣人大声问颜独步:“我主何在?” 颜独步很好心地说:“在里面,被我奉了死穴,一个时辰内不解必死无疑。”说罢便要抬步,对方围出来好几个,他挑眉,“怎么,要跟我耗着?别怪我没提醒,这个小镇子里可没有什么武林高手。” 就是说要救他们的头,就得跑到桃溪镇外面去找高手解穴。 苏铮恍然大悟,这也是一种挟持,而且不必那样暴力难看地拖着人质走,要是这些黑衣人还想阻拦颜独步,势必会耽误头目的救治,这就是他的凭恃。 不愧是高端人物,连要挟人都能这样云淡风轻。 对方迟疑了一下,能做主的那位只得让人都退回来,却又指着苏铮:“你走可以,她不行,除非先拿出解药。” 解药? 颜独步回头望着苏铮,苏铮立即转开脸,看着那些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的人,歪了歪嘴角,语带傲慢地道:“他们一时半会死不了,解药什么的,我怎么会把那种东西带在身上。有本事以后来找我拿好了。” 其实是压根没有什么解药,在兑换的时候她看到系统里具体的描述了,所有药剂都有时效,这个时效因人而异,因用量而异,基本有三个时辰的效果,时间一过,疼也好,泄也好,所有症状都会自然消失。 而在那之前。吃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且熬着吧! 颜独步听了她的话没有什么表示,只是说:“走吧。” 苏铮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后面响起焦急震惊的“主子”、“主子”的呼喊。 一路走到山坡下,苏铮微有些喘息,冷风吹来,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快冻僵了。 她望向颜独步。他也正扶着一棵树调息。 苏铮脑子里出现了在庚溪镇衙门里的场景,如果没记错,他那时有好多手下的,地位也比镇令高得多,刚才从秦孤阳的话里也能听出,这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人。能量权势极大,这样一个人是遇上了什么事才会落到被群攻、乃至于性命垂危的地步? 颜独步睁开眼睛,苏铮赶紧转开脸。正好看见前方隐约有火光闪亮,:“啊,有人来了,大概是来接我的人,那、那我先走了。” 身后没有回答的声音。她瞄了一眼,只见颜独步正盯着自己。眼神里透着一分古怪,她顿时头皮发麻。 “怎么了?”不会不让她走吧,灭口什么的…… “没什么,今日谢谢你了。” 呵呵,是吗,她好像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要是没有她,他大概会更容易取胜吧。 苏铮想了想,壮着胆子道:“我是不小心掺和进来的,那些人以后找我麻烦怎么办?” “不会的,刺杀的游戏已经结束了。” 这么肯定?那个黑衣人可是…… 苏铮抿住嘴巴。 颜独步留心着她的神情,见此道:“你要是不放心,我派人暗中保护你?” 说得好像保镖一抓一大把似的,明明刚才自己单枪匹马一身的伤。 苏铮并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颜独步看着她慢慢缩回去的捏得紧紧的,看起来很小的拳头,然后目光慢慢落到她的脸上。 清秀稚嫩的脸庞,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带忐忑的神情,还是和那时一样,清澈得让人能一眼看到底。 真是的,明明还强装着镇定和深沉,其实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什么情绪都放在脸上。 真是……弱呢。 而且好像在怕自己。 颜独步凝神思索了片刻,道:“你走吧,刚才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最好全部忘掉。” 苏铮一愣,他这样说,也就是等于给出了她以后不会受到这件事的任何后遗症影响的承诺。这人是不是好人不知道,但他两次都没有伤害她,关键时候也没有嫌弃她是个累赘而抛弃她,他的话还是很有可信度的。 但莫名其妙地,她的情绪低落下来。 她应了一声,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抬步向前方走去。 来接她的是尹琪和几个人,姜师傅也在其中,见到他们苏铮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姜师傅的木搭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躺着。 她惭愧地低下头。 姜师傅说:“找不到就算了,人没事就好。”他的表情比苏铮更惭愧,“回去的路上我就一直在反省,怎么能让你去冒险,天黑雨又大,陆海不好走,你要是有个好歹……木搭子再珍贵也是个死物,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苏铮嘴巴动了一下,到底没说自己压根没去找,一个是不好意思,另一个原因,也是怕姜师傅一激动自己跑到龙窑去找。那些人不知道走了没有,姜师傅要是装个正着,他可没有颜独步护着,绝对死路一条。 泥场已经收拾好了,伙房煮了大锅姜汤,也做了丰盛的饭菜,为了犒劳大家在急雨之下的全力付出。 但苏铮全身都湿淋淋的,又不能像那些大男人一样随便找件衣服就换上,便只喝了姜汤便告辞回家。 尹琪派了泥场自己的晕船送她,好些人纷纷表示要做顺风船。 开玩笑,下了这么大的雨,水涨了不少,天又黑了,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渡船呢。 于是一条船热热闹闹地向下游开去。 苏铮坐在船上环顾黑黝黝的水面和河岸,不知道颜独步会怎么离开。 什么都看不到,她叹了口气转回身子,忽然吓了一跳。 正前方船尾的角落,一个全身黑色的人影正静静坐着,身上披着一件寻常的衣服,微微低着头,乍一看跟其他人没有一点两样。 可是那双默默注视过来的眼睛却在船上微弱的灯光下熠熠生光,漂亮得令人炫目。 他什么时候上来的?! 又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苏铮顿时如坐针毡。 旁边胖胖的厨娘好心问道:“小苏,你怎么了?” 想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苏铮忙抓住她,低下头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有点冷,这河上的风吹得难受。” 厨娘怜惜地道:“哎呀,刚才叫你换一身衣服,仓库里那些衣服摆着也是摆着,又不知道是谁的,拿来穿正好,你偏偏……” 苏铮听着她的念叨心情慢慢平静,遂低声和她交谈起来。 青梅巷渡口到了,第一批人下去,人们在渡口散开,匆忙赶回家去,苏铮偷偷一望,那个身影也下船了。 她心中暗叫一声苦,这人不会是跟着自己过来的吧? 但是没道理啊,刚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看不见,我看不见,她心里默念着赶快离开,心说是你说叫我最好忘掉所有事的,所以我自己该视你如无物。 可眼看青竹巷就要到了,身后那个影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她怒了,转身站定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颜独步抬起头:“我正想问呢,你也住这一带?” 也? 苏铮气势骤弱,小心问:“你也住这?” “是一个朋友。”他望向一个方向,面上难得是几分迟疑,“我正考虑要不要去投靠他。” 苏铮在他身上瞄了几眼,大哥,就你这浑身的伤还考虑呢,当然是马不停蹄地投奔过去了。 她其实很好奇,颜独步明明流了那么多血,为什么现在看来只是脸色很差,精神头却依旧很足,也没见哪里行动不便,他留的那些血都是事先藏在身上的血袋吧。 “当然快点去了,你要今早看大夫的。”苏铮忍不住说。 颜独步呼了口气:“也是。”转头就问,“你家够大吗?” 苏铮站在自己家的院子前,硬着头皮最后一遍道:“还是不要吧,你知道我家没大人的,你,只怕有点不大合适……” 颜独步轻挑眉梢:“看不出来,你还很重名声。” 苏铮怒,她哪里表现得很离经叛道。 而且,这一派理所当然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觉得,龙窑前的那个颜独步不见了,当日在庚溪镇那个清贵安适,对人有莫大耐心和包容的颜公子回来了。 虽然这是好变化,毕竟没人喜欢一个一脸杀气的人,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赖进别人家里啊。 她心里忿忿,再一次重复:“那你要小心点,别吓到我弟弟妹妹了。” “我记性不错,不用反复重复。” 苏铮磨了磨牙,推向院门,没关,里面一片黑暗。 “怎么没人?”颜独步问。 苏铮怔了一下,把门完全推开:“大概是……”在隔壁了。 话没说完,隔壁钱家的大门打开,钱德宝从里面出来:“小苏啊,真的是你。” 苏铮看到他心一急,一把把颜独步推进自己院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峙 颜独步猝不及防被成功地推进院子了,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随即听到外面那个女孩子用很镇定,微带一分抱歉的声音说:“是啊,突然下大雨,被耽搁了,一直到雨停了才能回来。” “我想也是,我娘把婉约和团子接过来了,我叫他们出来……唉?你怎么全弄湿了?不会掉河里去了吧?” 颜独步摇摇头,自己在院子里走动起来。 借着隔壁的灯光,他极佳的视力能将院子里一切事物看得一清二楚,很开阔的院子,仿三间三合院建式,无论是正房还是厢房屋前都相当简洁,看得出来主人勤于收拾,但屋檐下正因为少了那些农家会挂的玉米棒和竹篮子咸菜干等物,生生少了一份生活气息。 院子里很意外地没有水井,也没有什么花草装饰,唯门口一带搭了两排架子,像是要种菜,可惜一场风雨过去,架子都歪歪斜斜了。 他抬头看向院子后面的竹林,想了想,走到正屋屋檐下,敛起自己的气息。 苏铮进来的时候没看到颜独步,整个院子扫了一圈都没有看到。 她愕然,不是被她推了一下就生气跑掉了吧? “走了最好。”她咕囔着,心里又有些担心,心不在焉地进了厨房,直到被唤了一声:“看来你很希望我离开。” “啊!”苏铮捂着心口跳开,才发现了屋檐下黑黑的人影,仔细一看一张雪白的脸还是很醒目的,她刚才没看到呢? 她没好气地想回一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还在啊,我让我弟妹现在隔壁呆一会,趁这会儿。你先把自己收拾一下吧。” 衣服破烂满身鲜血的,让人看了做恶梦。 不过说完,她忽然想起,要收拾就要洗澡吧,洗浴用品倒还好说,随便给个盆和毛巾呗,反正当初置办家物时买了不少,但是,她没有男人的衣服啊。 “我没有能给你穿的衣服,要不。我去隔壁借一套?”不过看颜独步的身高,也不会借得到合身的,还是去买一套的。但这个时候…… 颜独步看看自己身上,苦笑道:“还真没想到这点,不必了,我歇一宿就走……” “那你还不如现在就走!”苏铮道,“你等着!”反正到最后还是这么一副狼狈相的。 不知道为什么。当颜独步温和起来,苏铮对他的那点害怕就消失了,说话也就不大客气。 苏铮进了厨房,点亮灯,两个灶洞全开,烧起两大过水来。她对后面跟进来的颜独步说:“我这些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基本就是烧热水,然后在灶膛边呆一会,很温暖的。” 招招手叫他靠近一点。随即又小声道:“我忘了,你这样的人是不怕冷的。” 顶级高手视冷热于无物,小说上都是这样写的。 颜独步却蹲了下来:“嗯,是挺暖的。” 苏铮愕然地看了看他。 灶膛火光的映照下,颜独步鼻梁挺直。眉弓清晰,眸子里熠熠闪光。唇边染着一抹微笑,看起来整个人的气质平和而干净,虽然较普通人而言,身上那股子清贵傲岸的英气怎么也挡不住,但实在无法将他和那个瞬息之间使得横尸五步的人联系在一起。 真是一个多面的人。 苏铮眨了眨眼睛,撇过头问:“我这里房间虽多,但东厢房都没怎么见过太阳,里面气味不大好,只有一个西次间空着,你不介意到那里睡一晚吧?” 颜独步似乎没注意到刚才她看自己的微带复杂的眼神,笑道:“不是抢了你们的房间?” 苏铮摇摇头,有些遗憾地说:“我把西次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但我弟弟不乐意住,说一个人怕黑……” 有点不好意思,毕竟男孩子怕黑,听着就好弱啊。 颜独步道:“那便麻烦了。” 苏铮点头,站起来:“你在这坐一会吧,我去收拾一下。” 没多会却捧来一个雕花匣子:“这是我一个朋友给我备的药膏药粉,我还没好好看过,你自己看看有没有哪样能用的。里面的册子上记录着每种药的作用。” 颜独步挑眉接过来看了看,匣子里全是各色各异的锦囊和瓶瓶罐罐,他拨开几瓶嗅了嗅,目光微闪,又翻了册子,笑道:“你朋友很用心啊。” 苏铮一看他这个样子就是没准备用的意思,哼了一声又抱走:“瞧不上就算了!” 她飞快换了身干燥衣服,随便擦擦头发,然后去了西次间。 西次间有些空荡,但床布置得很温馨。 床是浅咖色不知名木材,被褥都是暖黄色,浅蓝色的床帐上碎着星星和月亮的图案,是她让婉约特别制作的,挂下来就像初夏的夜幕一样。 床里面还有圆形的抱枕和靠枕,还有几个市面上有卖的布偶,当然家里这些还是婉约的手艺。 床边有一张矮几和椅子,上面什么都没摆,本来是打算买点东西布置的,但团子暂时不愿意住,就搁置下来了。 苏铮在矮几上放上两盏油灯,还是嫌暗,又加了两根蜡烛,然后从充当杂物房的东厢里搬出没用过的浴桶,几条毛巾,几颗皂荚提取物捏成的丸子,即是买回来的古代肥皂。想了想,又搜刮出夏天穿的木屐,梳子,又七七八八地加了好些东西,这时候水也差不多烧开了。 把水灌进水桶里,让颜独步自己提回去,又提了两桶冷水。 她对颜独步说:“是你赖着来的,就别嫌弃这里简陋,去清洗一下吧,衣服就换下来,我给你去找一身新的。” 不等他回答就转身走了。 转出院门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有压力啊。 即便人家表现得再温和再好相处,还是有压力啊。 她闷闷地爬了下半干的头发,现在是怎么回事,自己一副小人物的心态,老是担心他对哪里很不满意,不满意也是他自己硬要来的啊。 要理直气壮一点! 她握了握拳,对自己点点头,把头发一扎向最近的一家成衣店跑去。 回来的时候在巷口差点和一个熟悉的人影相撞。 “陈解?你怎么在这里?” 陈解猛然抬头,十分错愕的样子:“你在这里?那你家里的人是……”他脸色一沉,“莫不是遭贼了?” 苏铮忙拉住他:“你误会了,那不是贼。” “那是谁?我在钱家听到了你弟妹的声音,不是他们。” 苏铮不大好意思说,看了看他:“你怎么来这里了?有事找我?”已经好久没见他过来了,自从院子修葺好之后,他就没再来过,明明说好要来做客的,偶尔去他们医馆,倒是都能看到他。 陈解有些窘然,但脸上毫无表现:“雨来得急,我担心你就来看看。” 其实是一早听说渡船听了,怕她在球山回不来,之前已经在附近来来回回几次了,好不容易看到她院子里有灯光,没想到在哪里的却是别人。 要不是听到水声,怕是在沐浴,他定会听得再仔细点。 他说着视线移到苏铮怀里的东西,虽然这处只有远方店面的一两点灯光耀到,但他还是很容易看出那黑衣是男人的衣服。 他醒悟:“你家里的是个男人。” 苏铮歪歪头,往巷子里走:“是啊,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暂时无处可去,就在我那里借宿一宿。” 陈解便知道那人的身份不好明说,虽然并不赞同这样的行为,但每个人做什么都有自己自由,他不准备说什么,然而巷子里风迎面吹来,将苏铮身上的几不可觉的血腥味吹直鼻端,他面色微变,不动声色地道:“是什么人,我也想认识一下。” 苏铮有些为难,这样不大好吧,颜独步肯定不会高兴的。 可是没等她拒绝,陈解已经大步前进,她叹了口气,只好跟上。 西次间依旧亮着光,窗纸上一片清澄,陈解盯着看了一会,好警觉的人,半点没让自己的影子打在窗上,且灯光沉定,不是里面人没动,就是走动时很小心没有惊动灯光。 苏铮向陈解打了个手势,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走到西次间门口:“颜……颜公子,我把衣服放在外面了。” 陈解听得眼角一挑,倒不是因为这个姓,而是这声“公子”,还是个贵家出来的。 隐约听到有穿衣的声音,随后轻浅无奇的脚步声从里面踏出来,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黑衣青年来到堂屋门口,对下方微微一笑,面容清逸绝尘:“这位是……” 男人和女人看待容貌的角度不同,苏铮会觉得颜独步长成这样真是真是老天不公,然后偶尔带着点羡慕欣赏看几眼,但陈解见了颜独步的样子,脑子里只冒出三个字:登徒子。 长成这副风流相的通常都不是好东西。 而且他身上的血腥味更重,再观其行动姿势,陈解百分百肯定此人受了重伤。 陈解迎上两步道:“我是苏铮朋友,发现她不在的时候院子里竟有外人在,一时好奇,等到她回来便跟进来看看,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ps: 今天的都传上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怀念 颜独步又微微笑了一下,看向苏铮:“就是那位送药的朋友?” 苏铮点头,看了眼陈解,有些担心他做出什么来,她很清楚陈解的本性有点……总之不是那种好相与的人。随后又好奇问:“你怎么知道的?” 颜独步笑,眼睛对上陈解的:“他身上有绵厚不散的药味,若非是常年汤药不离手的病人,便是大夫了。” 苏铮好奇,暗中吸了口气,满腔凉沛空气,哪里来的药味? 颜独步走下台阶,对陈解抬手打了个揖道:“在下颜独步,幸会。因路过此地不巧出了一些状况,又恰逢遇到苏铮,便腆着脸借宿一宿,天明便走。” 陈解微愣,对方能一眼看出他的身份,显然有很强的洞悉力。他先头不自我介绍却先询问对方姓名,表达了不友好的态度,寻常人都会不高兴,他想借此看看这个人的深浅,没想到这人有料是有料,脾气却似乎很好的样子。 他心里微嗤一声,笑面虎。 这种对谁都笑脸相迎绵里藏刀的,难道会是好货色? 不得不说,第一印象害死人,颜独步出现的时辰地点不妥,便从此成了陈解眼中的登徒子和笑面虎,很长一段时间里没能翻身。 陈解道:“听颜公子口音是大都人士?” 颜独步点头:“不错。”但其实他自小四处奔波,并无特别口音。 陈解又问:“某曾经也有幸到大都游历一番,听闻颜姓乃第二国姓,大都之中姓颜者少之又少,并无名为独步的。” 颜独步笑容不减:“独步是我的字。” 不能说出名字,可见其身份特殊,又是如此年纪如此风度,陈解心中已有了猜测。但若要再进一步求证,只有…… 陈解神色一转,似乎兴起缅怀之情:“犹记得大都青年才俊风姿卓绝,每至大小佳节便煮酒狩射品茗作诗,其中尤以谢少文武全才每每拔得头筹,可惜到了这乡野小镇,却是一个出挑的都看不到,当真无聊极了。” 苏铮睁大眼睛,这是陈解吗?他不是向来出口直白,什么时候竟会满口文绉绉了? 还有。这话是试探吗? 颜独步无赞同无不赞同的模样:“平淡也有平淡的妙处。” “是么,我却只觉得淡出鸟来了。”一个招呼也不打,陈解忽然就一拳冲向颜独步面门。 苏铮低呼一声:“陈解!小心!” 前一句是喝止陈解。后一句是提醒颜独步。 只见颜独步眉间飞快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双膝略微一曲,整个人轻飘飘地后掠至阶上,避开了这一拳。 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身轻如燕。仿佛连灰尘也未惊起一丝。 陈解一拳落空并不意外,这才接着道:“我这人最大的缺点便是技痒。数日不找人切磋便不得劲,我看颜公子你是个中高手,相遇之缘,便从拳脚开始吧。” “陈解不行!”苏铮急道,陈解却将手掌一竖,“你且莫急。我会手下留情的。” 留情你个头! 苏铮心里骂道,她虽没亲眼见识过陈解的功夫,但隐约知道也不过比赵家姐妹高一点。赵家姐妹什么水平?正常人范畴之内,但这个颜独步…… 她想起之前他幽深无情的眼瞳,毫无胜算的情况让一群黑衣人奈何他不得,还有他那些不知道在哪里的“保镖”,微微打了个激灵。顿觉陈解前途灰暗。 她担心的是陈解啊。 可阻拦也来不及了,陈解已经招招往颜独步身上招呼。又狠又猛,拳风呼呼作响,颜独步右手迎击脚步连连后错,至最后两人拳掌相对,砰地撞在一起瞬间又各自飞退开。 在苏铮眼里,两条人影不过是靠近随即分开,但堂屋打开的门扇却在这个过程中癫痫一样地剧颤,到了此刻终于刷拉一声碎裂开。 苏铮看得目瞪口呆,回过神来迅速冲进两人中间:“陈解你做什么呢?想把这里拆了吗?” 心里其实很诧异,他们两个人竟能打到不分上下的程度。 是陈解一下子强了,还是颜独步忽然弱了? 陈解略有些喘息,注视着苏铮身后,苏铮顺着他的目光,只见堂屋昏暗的灯光下颜独步侧身而立,照旧是左肩在后带有防护之意的姿势,微低着头抵嘴轻咳,刚刚洗过的长发有些凌乱的披在两肩,看起来有种异样的脆弱。 “你没事吧?”她问。 陈解向他走过去。 苏铮忙拦着,瞪他:“你还想做什么?” “不是要知道他有事没事吗?”陈解在颜独步的左腕上搭了一会,随后顺着他的手臂往上做出类似推拿的动作,至快要碰到肩膀的时候,颜独步猛然用另一只手阻止他,目光如炬,却没有说话。 苏铮看着,他好像在忍耐什么,暂时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陈解说:“肩胛骨碎了还能忍,真是服了你了。”语气中带着冷笑,好像觉得这种忍耐的行为很蠢似的。 他转头对苏铮说:“苏铮,将我给你的那匣子药取来,我今日就好心当一回大夫。” 苏铮圆眼睛,骗人!肩胛骨碎了?那他之前拽着自己还能那么大力? 不过想到颜独步之前好像很嫌弃那匣子药似的,她有点拿不准地望着颜独步。 颜独步理顺血气,这才温声道:“去拿吧,之前我只是意外于那些药品质十分上乘,并无瞧不起的意思。” 等苏铮懵懵懂懂地离开,他和陈解一个后退一个松手,立即分开距离,他道:“阁下武功果然不俗,那些药物亦是治疗外伤中的圣药,若我没看错,不少是武林人士专用的方子,市面上千金难求,方才阁下又自称‘某’,你大概是方外之人吧?” 某,是传统江湖人士的自称,到了现今也很少有人会特意用了。 陈解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养好伤就赶快离开,你这尊大神苏铮这里供不起。” 分明是在刚才的言语行动试探中,看出了颜独步是什么人。 颜独步但笑。 折腾了好久,陈解才结束自己的大夫工作,苏铮送他出门,问:“他没事吧?” “如果有事,也不会这么拖着了。”陈解走出门口,看着西次间冷清的灯光叹气,“这种人把苦痛不当回事,但不会允许自己身上轻易落下残疾,他自己有数呢。” 说着面色变得肃然,示意说着出来几步,低声问:“你到底怎么惹上他的?” 苏铮见他如此,便毫无保留地把晚上在龙窑那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确定那个黑衣人头领是秦孤阳?”陈解听完问。 苏铮肯定地点头:“虽然声音好像变了,但他的神态和语气都很独特,我听了几句话就听出来了。” 而且光那个出场,低调的骚包什么的,让人根本想不起还有谁会那么做。 而且她当时意识到,秦孤阳之所以会对她表现得很熟稔,却又不像安了什么好心,原因十有八九就在颜独步那里。 这两个人以前认识,好像还有深仇大恨,而秦孤阳打听到仇人在曾经对某某某怎么怎么滴,会格外关注一下也不奇怪。 但她还是觉得难以理解,颜独步当初也没对自己怎么特别啊,可不是因为颜独步,秦孤阳又是为什么呢? 她皱起眉:“你说秦孤阳会不会来找我的麻烦,那个人,你知道很奇怪的。” “担心什么?”陈解却道,“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你是说颜独步?” “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传闻他对从不为难老弱妇孺,他留在这里,你也不必太担心。” 老弱妇孺? 苏铮嘴角抽了抽,这词为什么这么耳熟?难道在他们眼里自己就是划归进这种人群的? 陈解回到医馆,开医馆之前他师父陈易想了许多个名字,后来发现桃溪镇的店铺多是以东家的姓来命名,什么赵记许记,满大街都是,索性也不起什么名字了,就叫陈记医馆。 开了医馆之后,陈家就搬到医馆后面的小院子里面住,吃饭做事连着一起,陈解以前以为自己不喜欢这样平淡而琐碎的生活,那次含音对他说了那些话后,他思考了很久,没有人逼他过这样的生活,不乐意可以走,对谁都好,可既然留下来了,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尽到自己的责任。 像苏铮那样,哪怕事情很微不足道,也要做好,以端正积极的态度。 可今日见到颜独步,不知为何,以为已经习惯平淡的心,再次起了波澜。 如他自己所说的,怀念大都的风采,怀念那种逸志飞扬大刀阔斧的日子…… 心神微动着,他远远看见陈记医馆面前站着几个人。 探头探脑地往这里张望了一下,便迅速围了上来:“你是陈解?我家大人想请你过府治病,请跟我们走吧。” 陈解看着他们莽汉子般的行头,却轻而易举地嗅到他们身上那股杀伐之气。 有来头的人啊。 他想到了苏铮说的话,秦孤阳好像被颜独步点了死穴,据说一个时辰内不解便从此无解了。 ps: 晚上考试,回来迟了,人又很累,就这一章了,明天再补上,抱歉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关系 现在一个时辰快到了,也不知道秦孤阳找到人给他解穴了没。 如果没有,自己倒是可以,但秦孤阳又凭什么会找到自己? 陈解看着面前的这些人,问:“不知是哪位大人要看诊?我还未出师,你们恐怕要请我的师父去。” “不必了,就是你了,赶快跟我们走!”为首的不耐烦地道,神情焦躁不安。 陈解便知道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那容我去拿行医箱。” “哪里这么啰嗦,快走!”伸手就来抓陈解。 陈解轻而易举地让开,一脚将那人踹趴下,看着其余顿时变得紧张恼怒起的人冷笑道:“我不管是谁叫你们来的,但如果这就是你们请人的道理,只好叫你们失望而归了。” 对方脸色微变。 领头的跌跌撞撞爬起来,拱手道:“这位兄台,实在对不住,我等也是太过情急才一时失了分寸。”他顿了口气,“是这样的,我们大人受了很重的内伤,听闻陈大夫对治疗内伤很拿手,我们便匆匆地赶来请,一切可能用的上药物自有人去准备,还请陈大夫不要动气,跟我们走一趟,事后必有重金酬谢。” 陈解看了这人一眼,见机好快,变脸如同翻书,是个人物。 他问:“你们大人姓秦吧?你们听谁说我善治内伤的?” 领头的瞳孔一缩,过了片刻才晦涩地说:“道上多是打探消息的人,只要花下重金,没有买不来的消息。” 但这么短时间内就能找上他,必然是有特殊的渠道。 陈解没想到自己自以为隐秘的行踪,早早被人掌握了。 可见平稳生息不过是镜花水月,走上了道的人。哪有断隔前缘全身而退的道理。 他不由自嘲一笑。 他想起颜独步身上的伤,伤口密密麻麻,却都是一些浅显的伤口,造成流血却伤不了根本,甚至以他的眼光来看,有很多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他不由怀疑颜独步是故意受那些伤,以此麻痹敌人,最后得以成功反击。 如果是那样,那个秦孤阳就真是个蠢货了。 这种愚蠢却喜欢为难别人的人他是不屑去打交道的,死了反而清净。但是,他心情激荡起来,如果现状终究要打破的话。主动权也应该握在自己手里不是吗? 他说:“我明白了,带路吧。” 苏铮依旧醒得很早。 她看看窗外,光线还很朦胧,就想起来打拳,可起到一半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外人。便就作罢。 她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大床上婉约和团子还睡得很沉,昨晚将他们接回来,说家里来了客人,团子倒是没有太大反应,要他对外保密也答应了,婉约就……张口就是先问客人是男是女。 苏铮揉了揉鼻子。她妹妹在钱家到底学到了什么东西啊,越发地保守谨慎了。 头还有点昏沉,到底是感冒了。也吃了系统里的感冒药,不过好像一剂不够的样子。 她躺了一会,想到厨房里的水还没打,昨天的换洗衣服还堆着,菜地里的架子倒了。泥土都被雨水打出来,院子里积水颇为严重。想到这些她就闲不住了。悄悄穿衣出了门。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杜仲说过要是下雨的话,今天就不用去泥场了,她看看西次间的紧闭的屋门,轻手轻脚地出了堂屋,稍微梳洗一番,就戴上顶宽沿斗笠提着水桶出门去。 以前打水基本是去钱家,但此时他们家大门还关着,苏铮只好去巷子里共用的水井里打。 两桶挑回去的时候,她看到颜独步一身清爽地站在廊下,正仰头看着枝桠光秃秃的公孙树。 绿竹乌瓦高空绵雨之下,他黑衣黑发仿佛立定,让人想起江南早春的水墨画,清新而悠远,可望不可即。 苏铮愣了愣,出声道:“早啊。” “早。”颜独步转头看她,走过来,“需要帮忙吗?” “不必,都是寻常家务,不费力的。”苏铮把水提进厨房,正要再去打,却正好看到两个人从门外探身进来:“请问……” 那两个人一个魁梧壮硕,即使面无表情也仿佛带着一脸凶相,看得人够呛,另一个劲瘦挺拔面色沉稳,就如同一柄包裹在笔直剑鞘里的剑。 都是一看就不寻常的人。 苏铮问:“你们找谁?”话没说完她盯着那个瘦的人低呼了一声,“是你?” 这人正是当初在庚溪镇惊马事件中救了她的人,要不是他,她当时恐怕就不是一条腿轻伤的问题了。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可是这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她,而是看着院子里的颜独步,一脸惊喜地道:“爷!” 苏铮回头看颜独步,颜独步对两人的出现毫不意外,好像他出到院子里来就是为了等他们。他对两人点了点头,然后对苏铮说:“这是我的两个部下,叶八和叶十七。” 苏铮“哦”了一声,让开路道:“你们进来吧。” 两人这才看到苏铮,无论是高大魁梧的叶八还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叶十七,都对她用力地拱了拱手,动作虽粗糙但诚意很足,然后就奔向颜独步,叶八大声道:“爷,您没事吧?自打那天出事之后我们就一直顺流而下来找您,谁知道到了这个镇子线索就断了,幸好您留了记号,不然我们根本找不过来。” 叶十七打断他:“小声点。” 叶八看看周围,好像才意识到这是别人家的民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不是看到爷太高兴了吗?” 颜独步笑了笑:“跟我过来吧。”对苏铮点点头便带着两人去了后面的竹林。 苏铮有些诧异于他们见面时候那种轻快的气氛,两个属下像是能在颜独步面前随意说话似的,她起先想象里当颜独步的人出现的时候,应该是一身漆黑,单膝跪地,语气冰冷而敬畏的…… 她甩甩头,看着叶十七的背影,他好像对自己没有印象了。 当初救自己的人果然是颜独步的人,那么救自己也是颜独步的意思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猜想让她莫名其妙觉得开心。 她继续把水缸都装满水,抱出要洗的衣服泡上水,锅里煮上稀饭,回到东次间要叫两人起床,才发现婉约已经醒了,她怔怔地坐在床上,见苏铮进来就问:“大姐,刚才那三个人就是住在我们家的客人吗?” “只有一个是,另外两个人是早上才找过来的……你看见他们了?”苏铮问。 “嗯。”婉约点点头,抬着头小声地说,“刚才隔着窗子看到的,那人生得好俊。” 苏铮知道她说的是颜独步,她笑笑,却没多想:“是啊,快起来吧,把团子也叫起来,要吃饭了。” 洗完衣服吃完饭,甚至连泥泞不堪的菜地都整理停当,颜独步还是没有回来。 她想这人兴许直接从竹林里走了,不会再回来。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跟阵风一样,很多人都是这样。 她搬了把小椅子坐在门口,对着屋檐下一排悠悠晃晃的衣服拿出紫砂泥捏塑。 姜师傅说泥就如人,有血有肉,你要想驾驭它,让它成为你想让它变成的东西,就要先尊重它,了解它,熟悉它,再最后和它和谐共处。 不是征服。 一件成功的作品绝不是制壶人一味地单方地创作,而是和泥料的合作。你要顺着它,依着它,而是想着强行地扭曲改变它。 苏铮不是很理解其中的意思,姜师傅便要她来了解泥性,在一次次的捏塑中了解泥料的品性。 一听就很深奥,完全是一门学问。 苏铮把手里的泥扭成这样的形状那样的形状,用手指,用尖刀,用竹片,变成竹子、房子、杯子,做得很像,却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东西。 一双脚慢慢走到她面前,她抬起头:“你还没走?” 颜独步道:“你放心,快了,我让叶八他们去查一点事情,随后便走。”他看着苏铮手上的东西,“听说这里的铭壶大家秦孤阳对你有些与众不同?” 苏铮愕然抬头。 颜独步没看她,又道:“昨晚那人便是他,他如今已经被人救下了一条命。” 苏铮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让我小心他?” “不,是让你不会因为琢磨黑衣人是谁而提心吊胆。” 苏铮默然。 过了半晌问:“其实有一件事,我知道以我的身份没资格知道,不过我还是想问一下。” “说说看。” 苏铮抿了抿唇,直视着颜独步道:“你和秦孤阳什么关系啊?他为什么想杀你?”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颜独步不答反问。 见他没生气,苏铮胆子大了一点,试探着问:“难不成是兄弟什么的?”然后因为什么事情反目成仇。她实在是对秦孤阳的心理感到深深好奇啊。 颜独步一愣,大为意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们长得很像?” “那倒不是。”苏铮道,“只是看你们名字取得挺像的。” 一个孤阳一个独步,怎么看都有同一厂家出品的感觉。 颜独步啼笑皆非:“我和他可不同姓。” ps: 卡文就如便秘,好想一头撞死啊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教学 苏铮撇撇嘴,心中不以为然。 桃花岛主四个徒弟名字里都带着风字呢,也没见他们都姓黄。 不过看颜独步的反应她也知道自己想岔了。 本来也只是八卦之心突然活跃起来,并没有很想寻根究底的意思。 她摆摆手:“不是就算了,当我没问过好了。” 颜独步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倚在门边看了她一会,问:“你喜欢做紫砂?” 苏铮头也没抬:“是啊,不过半途入学,年纪也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最后能混出个什么名堂。” 话语中颇有些唏嘘。 颜独步从她手中拿过紫砂泥,在苏铮诧异的目光中将那团泥摆弄了几下。 根本没见他怎么动,一截松段就出来了,沟壑的树皮,疙疙瘩瘩的疤痕,颤颤巍巍的枝节,跃然眼前,古秀端庄又不失之可爱。 苏铮奇得站起来,连声问道:“你怎么办到的?太神奇了?”说罢怀疑地望着他,“你不是也是什么大师名家吧?” 颜独步把松段还给她:“我可不是做这行的。” 苏铮点点头,看出来了,他怎么也不像是一个匠人。 “那你学过?” “不曾,只是闲暇时候自己拿来把玩过。” 苏铮:“……” 要不要说出这种话,不知道很招人嫉妒的吗?要是自己玩玩就能玩出这种水平,那稍微经过学习,不就顶天了? 颜独步又悠悠地说:“听闻家祖甚是喜爱此道,为此兴办过不少厂子,我算是耳濡目染吧。” 苏铮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颜独步忽然说:“只要你喜欢这东西,喜欢做这一行。什么时候起步都不会算迟,重要的是你为此会付出多少。” 苏铮微愣,看进颜独步的眼里。 乌黑亮泽的眼睛,神色分外柔和和认真,好像正说着的这件事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了。 没有一丝对这种手工作业的匠气的蔑视,也不是漫不经心的敷衍,苏铮心里忽然一动,笑道:“托你吉言。” 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下手中的松段,高兴地说:“这是我拿到手的第一个漂亮的作品,我要把它好好收起来。以后有机会送到龙窑里烧炼起来,就时时放在床头看,提醒我有人这样鼓励过我。” 好坦率的话。 颜独步眼里掠过一抹光彩。 苏铮把松段泥坯小心翼翼地捧到屋子里去。在门口差点与婉约相撞。 “你做什么呢,站在这里?” 婉约面色微红,透过缝隙看到外面峻拔的男子好像往这里看来,忙回到屋子里去,拿起一块布说:“我想让大姐帮我看看这块料子做香囊好不好。大姐不是说春天花开了带我们出去踏青吗,那时候可以采一些馨香的花……” 甜润的声音,清亮如溪,实是平时罕见。 苏铮还是没有多想。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身为大家长的觉悟,在她看来婉约比自己现在的这具身体还小,放在现代压根是个小学六年级或初一的学生。就算早恋都没有这么早的,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想。 而且她听到采花顿时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赶快又出去,问颜独步:“你刚才在竹林里有没有看见竹笋?” “竹笋?” “是啊。竹林里不是都应该有吗?都说雨后春笋雨后春笋,这场雨过后应该会有很多春笋冒尖,到时候我就去摘,鲜嫩嫩的肯定很好吃。之前我还摘过冬笋,可惜时节迟了一点。多少都老了……” 看到颜独步有些古怪的表情,她慢慢停下话头:“怎么。竹林里的东西不能随便动的吗?” 问话的时候倒没想过颜独步还是新来的,哪里会比她更了解这里的情况。 颜独步却笑着摇摇头:“不是,只是觉得有趣。” 妹妹想着采花做香囊,可见是个天真烂漫的,而姐姐却能从一件甚有情趣的事上转瞬想到吃的东西,倒是务实得紧。 而这种务实,通常是被苦日子逼出来的。 颜独步看苏铮的目光不由得更为和善。 第二天雨就停了,只是偶尔还会飘下来一两丝,苏铮带上把新买来的伞,一早去了泥场。 泥场有种百废待新的感觉。 湿漉漉的摊场上好些人拿着耙子在翻弄没收起来而被雨浸泡了整整两天的泥矿。 漏了水的仓库里有人扫积水,屋顶还有人在翻修。 堆满了泥矿的仓库里则有人拿着账本在称斤对账。 苏铮慢慢地走过去,迎面遇上了杜仲:“小苏你过来啦,那日多亏了你们,不然龙窑就要遭殃了,听说那边几家因为没去料理,龙窑都漏雨漏得不像样了。” 满面春风的样子。 苏铮本来有些心虚的,因为她很清楚龙窑因为颜独步和秦孤阳的打斗而塌了一面,可杜仲这个样子显然是自己去确认过,如果发现塌了不会这么高兴的。 她心里存疑,谦虚笑笑说:“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都是十二少姜师傅和其它大叔大哥出力。” 杜仲摆摆手:“姜师傅在作坊里,去吧。” 苏铮来到作坊姜师傅的制作室里,他正在仔仔细细地擦拭桌上的成型工具,看到她过来,笑着说:“小苏啊,过来啦,来,看看我这木搭子找到了。” 苏铮看着姜师傅手上的榉木搭子,和之前见到的并无两样,她问:“姜师傅你后来自己去找了?” “到底心里惦念着,第二天一早就去了,嘿,这家伙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里等我呢。”姜师傅得意地说,“找到了它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苏铮好奇地问:“那你没发现龙窑……我过来看杜掌柜很高兴的样子,龙窑一定很好吧?” “说来也奇了,我进去看了看,里面干干燥燥的,一点事也没有,根本没淋到雨似的。”他笑道,“你不知道,昨儿个晌午,上面忽然来了人说要看看这场雨对龙窑有没有影响,好做到心里有数,到时候安排烧炼也好安排。哼,话说得好听,其实尹大少的人来找茬的,但凡我们这龙窑出一点问题,他们就会见风说雨,那样十二少脸上就难看了。结果呢,我们龙窑没事,反而因为这件事上面还嘉奖了十二少,今日你没发现他不在这吗,想是被叫去喝茶了。” 这里人说一个人被谁叫走,如果是好事,就说喝茶,如果是不好的事,便是吃饭。 和苏铮常识中知道的不一样,她那时学生被老师叫去办公室批评,便戏称为被老师请去吃茶了。机关人员被抓去检查了,也是这个说法。 大概是因为这里紫砂壶行情极高,茶道也非常热门,往俗了说,时人每日无茶不欢,往雅了说,烹茶品茗也是上层阶级乐衷之事,于其中彰显自己的格调。 不过,苏铮又困惑了,怎么又来了个尹大少?尹琪认祖归宗,受到威胁的不应该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尹二少尹都吗? 见她不懂,姜师傅就说:“十二少是尹家族长的儿子,尹大少却是族长弟弟的长子,豪门大家的兄弟之间可不像普通人家那样干净……咳,说这些做什么?你来得正好,今日我们没什么事可做,你来,我再跟你好好讲讲这些工具的用途。” 苏铮顿时将疑惑什么的抛于脑后,高高兴兴地过去。 “上次说到这个搭子,搭子是用来捶打泥片和泥条。你知道我们做壶的时候,台面上摆的是切成规规矩矩的泥块泥条,拿到那个,就用这搭子的曲面将泥条拍扁,打成薄一些泥片,然后就用搭子的平面将泥片打得厚薄均匀。搭子多是木制的,可以用榉木、檀木、枣木等制成,我这一把就是以榉木做的。” “其实,制壶艺人通常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成型工具自己动手做,而且都用同一种材料,如果是木质的,那都用一样木材,你看这木拍子,”姜师傅放下木搭子,拿起一样在苏铮眼里和锅铲很像的工具,“这叫木拍子,主要是在围筒身的时候用来拍筒身,使其口子收敛、筒身匀称,我这样也是用同一株榉木的木材制成的。” 苏铮指着台上其余的大小不同的拍子:“还有很多尺寸么?” “不错,大拍子中拍子用来我刚才说的拍筒身,或者压紧筒身接头,小拍子可以用来刮去多余的浆料,做壶嘴、壶把等。”姜师傅说,“你以后若有机会自己成为一个艺人,做多了便知道,这些工具每一样都有自己的用途,但也不是固定就不能变了,什么时候哪个步骤用哪个,你觉得趁手就行,做得出好东西就行,这些是不拘的。” 苏铮受教地点点头,姜师傅怕她因为这一点就乱用这些工具,又严厉地说:“但这也不代表你可以乱用一气,做壶也好,做其他紫砂器物也好,都是要有规矩的,不然只会做得不三不四。有那样自命不凡的,用筷子汤勺做出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来,烧成了捧去见大师,说是自己福至心灵创作了新东西,请大师赏识,结果你知道怎么了吗?” ps: 今天的第一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贪婪 苏铮摇摇头。 姜师傅道:“那位大师大怒,斥责那人不守规矩,不尊重紫砂泥,纯粹是乱搞,毫无尊师重道之心。那人被赶了出去,一时传为臭谈,后来任由他有些功底,也没有人再敢提拔他,他整日浑噩度日,逢人便说自己是天才,乃至于不知所踪,人们都道他是被哪个看不过眼的悄悄沉了塘。他的师父也面上无光,从此退出紫砂界。” 姜师傅语气沉重地叹:“唉,不过是二十许的小伙子,可惜了一把好年华啊。” 苏铮心内颇受震动,看来这个紫砂界规矩还蛮严的,或者说潜规矩比较多吧,一个突发奇想的创作,在他那个时代顶多是个追求张扬追求个性,在这里却十有八九丢了命。 不过,也未必不是因为那人态度不逊,太过自以为是。 这一茬揭过,姜师傅也不画蛇添足,话已经说到了,剩下就是苏铮自己去想,他又讲起了别的工具。 这一日过得飞快,苏铮不仅将姜师傅所有的工具知道了个遍,各自用途牢记在心中,而且还一一上手试过,姜师傅甚至拿来一块泥料,教她怎么使用工具。 “可惜啊,我是个不入流的,所有工具加起来顶天了也不过二十来件,那些大师可真正厉害,光工具就能有上百件,做的都是精细活。”姜师傅遗憾地道,不免流露出歆羡之意。 苏铮想象做一个小小的茶壶同时上百样工具齐上阵的场面,就有些想象不能,那也太多了,都不会觉得凌乱吗? 不过真的用得熟练了,抓手就是一样,完全的心中有数,那应该很厉害吧。 她一边在心里温习着学到的知识。一边乘船回去,心里暗暗想要将这些全部记录下来,不然又不能时时地练习,以自己的脑子,说不准哪天就忘了一两样。 悠悠晃晃,特意绕道去菜市场,买了几个土豆青椒,又剁了点肉,出来的时候路边有卖草莓,小小红红的一个个。绿绿的叶子,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恨不得立即尝一个。 她来了这么久很少看见水果。还以为这个世界太落后很多水果都还没出现,一时看到草莓倒很诧异。 今天她拿到了作为学徒的第一个月的月薪,虽然一个月还没满,但杜仲心情好,甚至发了两倍的工钱。一共有一两二钱银子,揣着新鲜出炉的第一笔工资,苏铮心情也很好,便要了半斤草莓,花出去二十个铜板,那个老奶奶笑得合不上嘴。殷勤地给装进芦苇叶编织的口袋里。 苏铮心中暗暗咋舌,这等于一斤草莓要四十元钱,还真是贵得很。 边上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哎呦。这不是小苏吗?买草莓呢,啧啧,这是今年第一批草莓,贵着呢。” 要不是一听就是个女的,就冲这个“啧啧”。苏铮会以为是秦孤阳又冒出来了。 她转头看清了这个人,是她家附近的阿福成衣店的老板娘。发福走形的身材,抹得跟猴屁股似的脸,发髻里在前头插着一支明晃晃的金簪,生怕人家看不见似的。 说她是老板娘,她可不像苏铮第一次去买衣服的那家成衣店,那是真的是以为妇女在经营,而眼前这位只是阿福成衣店掌柜的妻子,什么也不干的。 那晚颜独步急缺衣服,她便跑到最近的阿福成衣店,当时人家都关门歇业了,她拍了好久才把门拍开,来开门的就是这位欧巴桑,为此她还硬生生多讹了她半两银子。 当时听到她要买男子的衣服,这位眼睛就在她身上转个不停,见缝插针地问“你给谁买衣服啊”、“这衣服谁穿啊,多大年纪”,听得人腻歪,苏铮实在对她毫无好感。 还有,小苏是谁都能叫的吗?又没和你有多熟。 当下苏铮只是晃了她一眼,便就走开。 女人却缠上来:“你这草莓是为谁买的呀?” “这和你没有关系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女人笑眯眯,胖脸皱到眼睑下面,“我这不是担心你被人哄骗吗?你不知道,这世道什么人都有,骗吃骗喝的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送吃送喝送银子的,只怕心肠更坏,你家里没个大人,把门的都没有,更要小心啊。” 苏铮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她是在说她家里住着个骗子。 苏铮看着她,心里想了想便了然了,当日她买衣服张口就是要最好的,七两银子的一身衣服爽快就要下了,而且在对方唠叨抱怨,多要五百文的时候也为了躲麻烦、赶快回去而痛快给了。如此种种,这女人不是怀疑她家来了一个有钱人,就是自己本身有钱,这次又看到自己卖草莓,便凑了上来。 真是好笑,她有钱也好,她家客人富有也罢,都跟她这个路人甲有什么关系? 说出这一番坏人论,是在套她的话,还是单纯套近乎好让她以后都到她家去买衣服,好让她坑个够? 苏铮心里想着,牵动唇角笑了笑:“这位大娘,你哪位啊,怎么连我家没有大人都知道?” 女人愣了愣,笑道:“这不是钱大婶说的吗?” 钱大婶说的一定就是钱姥姥。 苏铮边走边问:“你和钱姥姥很熟?” “多少年的邻居了,天天呆一块扯闲,哪有不熟的?” “所以你们聊天的时候钱姥姥自己告诉你我的家事?”苏铮转头盯着她。这女人又矮又胖,即便是以苏铮的身高也差不多能和她平视。 胖女人笑脸僵了僵,强笑道:“三姑六婆聚一块儿,那家都会扯上两句,没什么稀奇的,钱大婶说你们姐弟三个多不容易,说得可怜,又叫我们平日里多照应着,我便记在了心上,又想着那天还卖你衣服卖得那么贵……” 苏铮心里想的却是,钱家老夫妻却是都说过她姐弟三人艰难,但往往下一句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将来他们三个必然都会是出息的。可见他们不可能到处去宣传她有多可怜这回事,这女人一定在说谎。 苏铮故作惊讶地道:“原来你就是那阿福成衣店的老板娘啊,这么说来你是良心发现要来把那五百文钱还给我了吗?” 她说得大声,又是良心发现,又是五百文钱,街上不少人都张望过来。 胖女人脸臊起来,忙小声说:“什么良心发现?我、我是来关心关心你。” “哦,那就把那五百文还我吧。”苏铮可怜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们成衣店打烊了还叫你们开门不好,但到底是给你们送生意上去,那么贵的衣服我因为知道理亏,都没有讲半句价,痛快拿了走人。可大娘你硬说这么冷,从床上起来自己多遭罪,一会又说自己失眠多梦,这一起来就睡不下去了。可那时不过才入夜半个时辰,也没见你是从床上起来的样子,我是脸皮薄,不想再纠缠下去才给了你五百文,可后来想想,真是冤枉,那些钱够我们一家吃用多久了,为这我们家好多天都不敢沾荤腥,好不容易买几颗草莓给弟妹解解馋,你又缠过来……你,你这就是关心我吗?” 她故意说得响亮,在旁人听来这胖女人真是欺负人,可恶极了,大家围过来,又有认出胖女人的,知道她坑人的本领,纷纷指点起来,也有自己开始倒苦水的。 胖女人措手不及,苏铮则提着自己的东西“黯然”离场,走远了她才哼了一声,坑了她的钱还来装好人,被你骗去我就真是十五岁的小姑娘。 随即她又叹气,庚溪镇的季师爷说得不错,过日子就会遇到这样那样的矛盾和不如意,若是她家中有一个男子汉撑门面,这胖女人还敢一来就拿她当蠢货哄吗? 苏铮走后,胖女人也狼狈地把围着的行人轰散了,大家看她撒起泼来,纷纷觉得没劲,都各自走开了。 胖女人面色阴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从一旁货摊后出来:“问清楚了吗?” 胖女人恨恨道:“问什么?那丫头精着呢?” 男人就埋怨起来:“你不说你没用?只让你打听一下人家有多少家底,你都磨磨蹭蹭办不好。” 胖女人怒目而视:“你还埋怨我?有本事你去啊!看姓钱的不把你哄出来!” 她上次去旁敲侧击就引得那个老太婆不高兴了。 男人气势就弱了下来:“我这不是着急吗?看她出手阔气的派势,可是条大鱼啊。” “哼,买得起那么大个院子可不是比你一个大老爷们了不得?”胖女人望着苏铮离开的方向,目中露出贪婪的光芒,“要是被人养着的,我们不过就是去敲敲竹杠,和她撕开脸也是迟早的事,但要是她自家底子肥厚,少不得要拉好关系了……那么个大院子啊,你说得多少银子?该上千了吧,虽说风评不好,但谁说不是人家住不起说酸话呢,凭什么老娘累死累活还要挤小屋子,她一个没出过力的却能享福?” ps: 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章了,有种解脱的感觉,没想到每天双更会这么累,对文的把握也在巨大的数字压力下越来越不行了。 下个月正式进入考试月,会变得更忙,所以恢复单更更新,我会尽量写得好看一点的,抱一个~~ 第一百二十章 制壶 苏铮拎着晚上的食材和草莓回到家里。 菜市场发生的事和那个胖女人很快被她抛在脑后。 “婉约、团子看我买了什么……”一踏进家门她先愣了一下。 院子里一个挺拔刚朗的男子如剑站立,另有两个人手里搬着什么东西。 听到声音男子转过来,却是颜独步身边的叶十七。 苏铮瞬间提起来的心又瞬间回落回去。 “苏姑娘,这是我家主子感谢你收留了他的谢礼,不知要放在哪里。”叶十七拱了拱手道,声音如他的人一样笔直挺拔,让人一下子就能听出,这是个多么利落的人。 颜独步给她的谢礼? 苏铮走上去,看到了那两个搬运工人似的但浑身透着干练劲,只怕和叶十七是一个系统的人手里的东西。 都是大大小小的盒子,包裹得很精致,里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地上还摆着一张用红绸蒙着的桌子。 掀开一看,又感觉不大像桌子,苏铮觉得有些眼熟。 忽然她想起这是什么东西,和姜师傅的工作台外形又七八分的相似。 长方形的桌面,只是更宽更长更厚,不知是什么木材做成,颜色褐红,光泽很正,厚重中透着难以言说的古朴。 她又看向那些盒子,想起昨天颜独步对自己说的那些鼓励的话,心口砰砰跳动起来:“这、这不会是紫砂创作所需的台子和工具吧?” 叶十七点头:“正是,是从镇上的铺子里全套购来,质地中等,尺寸适中,不如特别定制的来的好使,还请苏姑娘不要嫌弃。” 苏铮一下子听明白了。 以颜独步,绝非买不起更好的。但那样未免太惹眼,而在遍地都是紫砂艺人的桃溪镇,买一整套这样不好不差的工具再寻常不过,不必担心有人留心。 苏铮想颜独步倒是细心。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叶十七把这点点明了了,与其她自己以后发现这些东西不怎么样,他先挑明,趁早为他家主子免去一份可能的埋怨。这绝对不是颜独步吩咐的。 “怎么会嫌弃呢,你回去替我转告颜……公子,我很喜欢这份礼物。” 苏铮想了想,说了声稍等。把手上的东西交给旁边的婉约团子,自己跑进屋里拿了一串钥匙出来,打开东厢房里比较空旷的一间:“先放这里吧。以后我自己再把这些规整好。” 叶十七三人照做。苏铮写了他们,他们表示不敢当。临走时,苏铮喊住叶十七:“庚溪镇那一回,真是谢谢你了。” 叶十七略一回想便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面无表情地垂颈道:“我只是奉命行事。若没有其它的事,先告辞了。” 苏铮送了他们出门,回去就直奔进东厢,惊艳地摸着那张红褐色的工作台,然后拆开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果然是现在黄色丝绸里的工具。 木搭子。大大小小型号并且还有圆有尖的木拍子,还有尖刀、规车、鰟鮍刀、明针、复只……所有在姜师傅那里看到过的工具这里都有,甚至还有更多的。 苏铮喜得快要跳起来。就像一个读书没有课本的穷学生忽然收到一摞的新课本,爱不释手地这个摸摸那个碰碰,又是新奇又是激动。 此外便是对颜独步的感激。 他不单单是嘴上说说,实际行动也这样地迅速到位。 她忽然想起刚才都没有问候一下他的伤势,也没有关心一下他现在在哪里。真是失礼。 可随即想到如果真的过问了才是失礼吧,感觉很越矩。她很清楚那样的人不是自己能碰触的,连交好这种念头都是没有自知之明。 莫名地,苏铮兴奋的心情骤然冷却下来。 婉约走进来,期期艾艾地问:“大姐,这些东西都是那位在我们家住过的公子送的吗?” “嗯,是啊。” 她好奇地瞧着:“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啊,做什么的?” 闻言苏铮振作起来:“都是好东西,你以后就知道了。” 团子蹲在旁边看他大姐将那些稀奇的东西摸来摸去,扁扁嘴:“大姐,我饿了。” “好,大姐这就去做饭,婉约,你把草莓洗一洗,和团子分着吃。” 晚上苏铮到西次间连着的耳房里秉烛夜书,将摆脱姜师傅所讲的知识通通记录下来,同时复习一遍。 她并不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当初上学的时候所有优异成绩都是靠十分的用功才能维持下来的。 笔记做完,她又对照着实物虚空使了几遍,越发有感觉了。 一直弄完,夜已经颇深,她从西次间里出来,看着垂挂下来的窗幔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嘴角弯起。 “什么嘛,这么厚的被子都能叠成豆腐块,这手法真高明。” 第二天她再去泥场,没有直接说自己得了一全套的工具,而是拐着弯试探问,如果她有了自己的工具会如何。 姜师傅笑道:“哪有那么容易,买工具也要有明路,你以为谁跑到店里吆喝一声人家就卖了?像你这样的生面孔,少不得要被盘问几番——不过你真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给你物色几样。” 苏铮忙说不必,暗自庆幸幸好叶十七做得低调,别人都不知道自家多了那么些家伙。随即又暗恼这些破规矩一些工具弄得跟违禁品一样。 随即又问哪里可以买到泥料。 有了工具当然就想自己动手做了。 姜师傅看了她一会,叹道:“暂时先用我的,以后再找时机带你出去转转,到各处混个脸熟,你以后想买工具也好,泥也好,都方便。” 他停了一下说,晦涩地说:“以前也不是这么严的,但近年紫砂壶进了贡品之列,大家就越发看重派别传承,民间散支的窑户艺人也越发处境艰难,到如今就很不鼓励,甚至是打压新人自学技艺的。你又是个女孩子,更是打眼。我挺喜欢你这踏实的性子,收了你做徒弟我有了接班人,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进入这个圈子。但是,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入流的,跟着我学,起步就低,以后的路更难走……先看看你有多少天分吧,要不是我把握得了的,你就能另谋一条明路了。” 苏铮很感动,假若不是真正关心,说不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 同时她也明白了很多东西。 她现在是名不正言不顺,姜师傅倒是愿意收她为徒,但姜师傅自身水平就不高,在业内也没什么名声地位,跟着他前途也会很灰暗。如果她资质平平也就罢了,但如果有一些天赋,那多少就会被耽误。 毕竟已经有一个师父,就很难再认第二个,更高明的技艺也就无从学习了。 这是很实际的问题。 而且就苏铮自己来说,对于拜师这件事,她的确要深思熟虑。 古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她觉得这事跟嫁人都有的一拼,要看缘分,看人品,看彼此的性格身份,否则以后必然会有数不清的矛盾。 以她的本意来说,她从来没打算找个人来束缚自己,就想自己单干野干来着。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这个话题略沉重,两人都就此打住,因为姜师傅从今天起有任务要做了,就是开始制作紫砂壶,规格、数量都有一定要求,他们两人去仓库挑选需要的泥料,姜师傅进行制作,苏铮就跟在一旁看。 只见姜师傅切出一块泥料,用木搭子均匀拍扁成为泥片,接着用起泥刀将泥片刮压平整,墙车裁出所需的泥片的宽度。 “用这个墙车的时候手一定要稳,不然裁出来的线条歪歪斜斜,那可就难看了,而且也是不能用来做壶的,真正进行壶的制作前,这些拍泥压泥还有裁剪,包括裁围身筒的直条泥片和做圆形的底片口片,这些都要练习,都是功课。” 苏铮心里一一记下,便看见姜师傅血管虬曲皮肤粗糙的手稳稳地拉开,墙车的两个金属刀割出两条线,姜师傅又在切下来的长条泥片两端各切一刀,随后将边料拿开,将需要用的长条小心放在一边。 他又说:“你看这个宽度,初学的人一般是要对着图纸量好尺寸,不过我们做熟练了,心里都有数,做的又是中档壶,对这些都也就没那么讲究,你以后可不能这么马虎。” 见苏铮老实点头,他满意地笑笑,虽然还不是徒弟,可能以后也未必就能做成师徒,但他现在是确实拿苏铮当徒弟来交。 这个在职业领域并不风光的人几乎没有当过老师的经历,对其教导人很是热心和积极。他说:“接着做底片和口片,他们分别是身筒的底和顶。” 苏铮不解地问:“还要顶吗?壶不是上面加盖的?” 姜师傅答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做壶的时候我们是要加上顶和底,做出一个密闭的物器,基本成型了,稍微阴干后,才会切出壶口,按上壶盖。” 他随后又取来一小块泥,一边放在制作台的边缘一手转动着,一手拿着木搭子将其慢慢拍成一个饼,拿来规车,两个脚调出需要的尺寸,然后压在泥片上剪裁。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离开 规车有点像苏铮认识的圆规。 一根长条的木柄,一头钉着一根铁钉,木柄上还夹着一个可以来回滑动的木质销钉。 以铁钉和销钉之间的距离为半径,以销钉为圆心,右手按着规车不动,左手平稳旋动泥片下面的辘轳车,铁钉便划出一个规规矩矩的圆形泥片出来。 姜师傅划了一个,又划一个,笑道:“这便好了,你瞧瞧,将这个底片拿来,置于辘轳车上,再把这个泥片围上去……” 他取来之前裁好的长条泥片,下端贴在底片周缘轻轻围成一个桶:“这时候就要用鰟鮍刀切掉这多余的部分。” 他又将毛笔蘸了水,在切口处沾湿,随后将两边切口黏合起来,一直大号的木拍子抵在外围,一只小号的则在里面推压紧实。 这个过程中姜师傅的手既轻柔又有力,看似随意但每个动作都很细致。 “这些都是粗功夫,真正的本事从后面这收敛筒身开始,这把壶我从头到尾做一遍给你看,你先看个眼熟,以后再一步一步学。” 苏铮点头。 然而还没等姜师傅给她演示真本事,外面便有人喊道:“姜师傅,手里忙吗,杜掌柜叫你过去一下。” 苏铮和姜师傅对视一眼,苏铮站开了一点,目光调转开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 因为上次春雷时候两人关着门躲在里面,后来给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得不大舒服,姜师傅便决定以后即便是教授技艺,也要敞着门,大不了就说自己制壶的时候苏铮在旁边帮忙。 姜师傅手上没停回头问外面的人:“叫我什么事?” “不知道,另四位师傅也都被叫去了。” 姜师傅皱了下眉头,对苏铮说:“我去瞧瞧。” 苏铮自己对着满桌的工具泥料。心里痒痒的。 但门外人来人往她可不敢自己上手,只好光看着,不断回忆刚才的几个步骤。 今天要蹭点泥回去晚上偷偷练。 但姜师傅桌上的泥有限,看来只能去仓库拿了,直接问他要的话会被认为是心太急吧。 她在制作室里溜达了一圈,收拾了点杂物,姜师傅便回来了,眉心微蹙脸上有点古怪。 “姜师傅,怎么了?” 姜师傅叹了口气:“还不是天罡和文家那点事。前阵子才为烧炼的事闹得差点打官司,这次又要抢泥矿了。” 苏铮一听是这两家就来劲。她平时根本没有途径可以得知这些消息,压根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不禁感兴趣问:“抢泥矿?” “是啊,前些日子不是下了场暴雨?镇南那边深山里有一座废弃陶土矿被冲刷得厉害。露出了下面的夹层岩矿来,昨儿上午被一个樵夫瞧见,他进镇后就跟人说那岩矿像下了雨的天空一样,正好被天罡窑记的人听到,他们便派了人去看。文家的人一直跟他们僵持着,寻人悄悄跟了上去,两边差不多同时发现了那座泥矿。” “那座泥矿……” “是座天青泥矿。”姜师傅的声音里有一丝激动。 苏铮也微诧。 学习了这么久,她当然知道天青泥。 紫砂泥大致可分为三类,紫泥、红泥、绿泥,而紫泥又被称为青泥。天青泥属于青泥,历来是行内公认的品质最佳的紫砂泥。 荆异县世称陶都,不但盛产陶器。也盛产陶土矿,严格算起来,紫砂器算是陶器中的一种,也是有了自己的独特性格和魅力、发展得最快最卓越的一支。 但正是因为这种发展,在过去百年时间里。绝大多数泥矿资源都被各大家族各大势力瓜分掉了,其中占了大头的便是琅家、尹家和日月陶坊三家。此外各大大小小的势力难以细数。 遍地是已被发现和把持开采的泥矿,莽莽大山之中几乎没有哪座山没被勘测过,所以人们都相信,没被发掘的紫砂泥已经很少很少。 紫砂泥这种东西,就好像苏铮那个时代的石油煤炭,是时间长河的产物,用完了便没了,一些有远见的人开始担心后继无力这个问题,可紫砂艺人却越来越多。 当然枯竭这件事怎么也得三五十年之后,所以更多的人都是把目光放在怎么争取抢占现有泥矿上。 往往新发掘出一座泥矿都会惹得各个势力争相抢夺。 而这次出现了一座天青泥矿。 苏铮呆了呆,皱眉问:“其它人,不会抢么?” 姜师傅摇摇头:“只要三大巨头不出手,其他人又有几个抢得过天罡和文家?” 也就是说三大巨头这次不动如山,都不会插手了? 苏铮想了一会便不解地问:“既然如此和我们就没有关系了吧。” 球山泥场可是尹家旗下的,永年的一部分。 上面都不打算出手了,他们这些小员工担心什么? 姜师傅摸了摸制作台上才将将围成一个筒状的泥坯,压低了声音说:“不,还是准备要争一争的。”他又摇摇头,目光歉意地说,“天青泥矿太能让人眼红了,那些即便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胜算的人也要挤破脑袋去争一争,事情可能会闹大,县衙十有八九会出拟出一个可行的章程,依照往年的先例,说不准又是各家艺人间的切磋,上面叫我们这些不起眼的师傅回去,看看能不能赶一赶抓几个平时不起眼的新人起来。” 为什么要抓紧急培训新人? 永年里还没有拿得出手的艺人顶上去? 苏铮有些不明白,但她知道姜师傅马上就要走了。 她顿生遗憾,自己才刚刚开始学习呢。 可是不经意抬头却看到姜师傅眉间一抹掩饰不住的欣然。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那姜师傅过后你还会回来吗?” 姜师傅赶紧反应过来,摆手道:“这要看上面的大人怎么安排了。” 提起永年本部,这里的人都会“上面”、“上面”的喊,可见他们心里都觉得这里是差劲的,落后的,荒凉的山沟沟罢了,而本部,或者说只是设在镇上的作坊和店铺都要高贵得多。能被“上面”的人叫去做事,这是一种荣幸,一个机遇,如果做得好,结果不言而喻。 姜师傅一定会使出浑身解数干好这个差事,争取留在外面不回来了。 苏铮恍然大悟,心里却有些怪怪的。 好像前一刻还团结一致的战友,下一刻就要分道扬镳,只是对方是更上一层,去了好地方,而自己原地踏步。 她很清楚姜师傅为什么对自己好,一是因为孙航因为一两分她的缘故得到了在尹琪身边做事的机会,而是那次她折回龙窑找木搭子的举动令姜师傅心生愧疚和感激,再有便是姜师傅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一身的手艺迫切想要找个人传下去,而苏铮恰好成为了那个人选。 而现在他的前途可能不一样了。 自然不会尽心竭力地什么都教自己。 她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她没有再看工作台上的泥坯一眼,而是问:“姜师傅什么时候走?” 姜师傅有些不敢和她的眼睛对上,眼角的皱纹加深:“一会就走,收拾好工具就走。” 苏铮笑了:“姜师傅你不用这样,这段日子你能教我这么多东西我已经很感激了,要不是你,我现在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杂工呢。”说着,“我帮你收拾东西吧。” 姜师傅更惭愧,呐呐道:“可我走之后谁来教你?”但这个机会他又实在不舍得放弃,他看了看桌上的半成品,眼里发出亮光,忽然道,“趁着这会功夫,我把这个壶做完吧,你、你看仔细,平时自己多琢磨,说不定几天后我又回来了。” 姜师傅很快就走了,带着他的家传工具,一个人静悄悄地离开,因为这件事好像不能张扬。 苏铮在摊场上远远看着,等到船看不见了,一转头才发现泥场的其它师傅凑在一起说着什么。 无非是代表着羡慕嫉妒的酸溜溜的话,她这才知道泥场五位师父只有姜师傅一人被召回去,其它四人眼红得不行。 苏铮觉得腻味,技不如人所以没有机会,这有什么好不平的。其实她倒希望姜师傅能借此机会登上新的高度,而不是希望他灰溜溜地回来当自己一个人的老师。就好像姜师傅说过,如果她的天赋很高,高得他没资格教,他就不能耽误她。 很快好像有更多人知道了姜师傅的离去是因为得到了上面指派的任务,之后的一整天泥场都不大提得起劲来,当然也有人因为姜师傅的离开而看到自己晋升的可能性,从而更加卖力干活起来。 苏铮在众人不注意中跑到了仓库里,表面上是照看姜师傅几日来零零星星做出来的泥坯,实际瞄上了他的泥料,趁没人看见,从系统里取出水果刀切了一块下来。 回家自己练习。 也只有这样了。 她叹了口气把泥料揣进怀里,用衣服掩着,再次感叹系统没有储存功能真是个大遗憾,下一次升级如果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必须毫不犹豫地是储存能力和紫砂泥。 第一百二十二章 学堂 没过两天,苏铮不去泥场,回家呆着了。 不用误会,不是偷泥东窗事发她被解雇回来,而是见她整日事多且杂却无所建树,尹琪让她回家休息的。 “这两日我和杜掌柜都忙着其他事,姜师傅又不在,泥场的人也开始松散了,你要是觉得呆在泥场没意思,便休息几日吧。” 苏铮欣然接受,她正愁白天浪费时间只能晚上练习制坯呢。 尹琪红光满面如沐春风,一副喜事要上门的模样,苏铮一时没忍住,问:“看你这样子不是在忙升官的事吧?” “什么升官?八字还没一撇呢。”尹琪顿了顿,还是没忍住,一副与知交分享秘密的口气,“这次假若没意外,假若姜师傅做得好,我和杜掌柜就都可以离开球山了。” 苏铮讶然,听尹琪一一道来,才知道了一些内幕。 原来这次争夺天青泥矿,三大巨头因为矜持并不打算参与,但也不想被下面的小猫小狗轻瞧,以为好欺负,所以便都派了旗下小分支去充充名次,尹家选择的便是球山泥场和另外一个同样十分不景气的泥场,双方合作去完成这项任务,如果当真能在规则之内为尹家赢得新泥矿的一部分开采权,两泥场的主事人一定会得到奖励。 球山泥场能得到这个机会无外乎三个原因:一,尹琪和杜仲得到风声后的积极运作,二,之前龙窑安然守护的名声,三,也是不能确定的一点,尹琪生父、尹家家长的暗中放水。 因为可能是艺人间的切磋,又因为两个泥场手上都没有拿得出手的新艺人――按照往年惯例。但凡不上规模、临时举行的比试,选手都是年轻一辈的人,所以才有了用上姜师傅,让他去紧急培训新人的事。 听尹琪的意思,这件事已经十拿九稳,苏铮便未多问,只是摇头说了一句:“果然是人逢喜事,你现在精神派头都大不一样了。”尹琪一愣,很快收回了满脸笑容,又变回那个忙忙碌碌让人几乎找不到亮色的尹十二少。 苏铮回家做自己的紫砂。 她从姜师傅那里看全了制壶的整套流程。近来晚上便开始练习,现在更是整日整日地练。 从打泥条捶泥片,到打身筒做壶盖壶嘴这些附件。分开来练又合成整体,又不明白的地方就去翻自己的笔记,还不懂的,就自己瞎琢磨。 累了的时候她便去种种菜,去竹林子里拔竹笋。去厨房做煮饭做菜,偶尔天气好,她便搬一把小椅子,坐在后院门旁边的一丛竹子下面,捏一团泥,捏成竹节和竹叶的模样。捏捏好又揉成一团,完了继续捏,直到泥团干燥松散。她就和点水继续用。 等到竹笋满地冒尖,青菜吃了一茬长出第二茬,黄瓜苗开始顺着人字形架子往上攀爬的时候,桃溪镇的学堂也开始统一招收新学子了。 这一天苏铮给团子穿上一身里白外青的夹袄春衫,白底黑面的平头小靴。腰间配个小小香囊,头上束着包子髻。末了左右看看他,满意点头:“真是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俊小子。” 团子精神大方派头极佳的一个小人儿顿时脸颊发红,嘟着嘴瞪她一眼,转过身去不理她。 尤其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明澈清晰,既灵动可爱,又透着早熟文气,苏铮越看越开心,也不计较他瞪自己的举动,笑眯眯说:“团子告诉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团子声音有些闷闷的:“知道,我叫苏觉,觉悟的觉。” “那就好,一会到了外面,别人问起来可不能说错了。”苏铮转头对一边的婉约说,“我们也要记住,出了家门就不要叫团子了,要叫他大名。” 婉约着绯色上衣,下身是白里透着淡淡灰蓝色很有气质的褶裙,发间插着苏铮送的镂空淬玉小银钗,耳边碎玉耳环闪闪烁烁,更映得肤色洁白妍丽,双手交叠腹前,望着弟弟盈盈含笑,恰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她给苏觉顺了顺袖子,笑道:“我记得了大姐。” 苏铮有些郁闷地摸摸鼻子,明明才十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怎么给人感觉是快可以谈婚论嫁的大姑娘,这神态这气质,成熟到有些出奇,哪里还有半点曾经乡下瘦小胆怯的女孩的影子。 这才到桃溪镇养了几个月啊。 她恍然惊觉,无论是弟弟和妹妹在这段时间都改变了很多,一个埋头读书,一个敛气刺绣,不声不响不知不觉,可就像蒙尘的珠子逐渐展露光华一般,变得光彩,变得夺目。 他们都没有接受怎样了不得的管教培养,只能说,他们自己骨子里便是有着这种气质的人。 这就是举人子女的天生丽质? 苏铮不觉低头看看自己,莫非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与市井凡人有着莫大不同的? 不过她拽拽身上不大舒适的高腰大风带长裙,叹了口气,为了今天走出去能体面些,他们三人个个都没少下功夫,希望今天能顺利吧。 “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锁好门雇了辆驴车他们便向镇中心进发,目的地是致行学堂。 当初找房子的时候第二座院子是在一条文艺气息十分浓重的街上,那条街叫光明街,街上有一个致行学堂,牙行中介钱大伯还拿这个学堂当做优点来劝说苏铮拿下院子。 苏铮没被说动,但这个致行学堂她是记下了,全县最好的学堂,后来她经过多方打听,确定这里学风很好,先生都是重金聘来的名师名文人,也不会很古板地要求学子为了科举而死读书,最重要的是虽然什么大家族官员家的子弟都往这里送,但过半学子都是凭真本事考进来的普通百姓,学子间的各种攀比争斗也没有想象中的多,可以说氛围很不错了。 人们提起致行学堂无一不是竖起大拇指,一脸向往崇敬。 于是苏铮心动了,有过十三年上学经历的她知道,学校的氛围,身边同学的品性作为,对学生来说是有极大影响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郝先生 一所好的学校,能给孩子不仅是更好的教育,还有素质水平相对较高的同学和良好的成长环境,这一切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所以相比起下面差的学堂,虽说致行学堂里关系复杂了点,但苏铮更希望弟弟能进入这里学习。 致行的招生门槛和学费,即所谓脩束都比较高,因此大多数人只能望洋兴叹,但对于这段时日一直跟着钱家爷爷用功学习和怀里揣着一些家底的苏铮来说,这两点倒是不成太大问题,问题是苏觉年纪太小,五岁大的孩子,假若不是特别优秀,学堂是不大愿意收的。 一路上车里三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致行学堂,还未下车便听见外边纷乱的说话声,平日里清净疏落的长明街此时停驻着许多马车驴车轿子,各种各样的人从车上下来,步行而来的人则更多,都朝着大门大开的致行学堂走去。 苏铮一手牵着苏觉,一手护着婉约,慢慢跟着人群往里进去,大门口有几个笑脸相迎兼维持秩序的文士打扮的人,是以人虽多却不曾发生口角纠纷。 苏铮四下看了看,今日来的基本上都是大人带着孩子,有通身派头就写着“我是富贵人士”的人,有行头朴素齐整,一看就是平头子弟的,学子模样的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少,偶尔便能看到一两个同苏觉一般大的。 他们三人既非最落魄的,也不出挑,只是三人单独成为一支,又一个赛一个的灵秀标致,多少引来了四面的关注目光。 婉约一早在脸上罩上了纱巾,亭亭玉立于人群中,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将周围的一切都仔细看在眼里。当看到那些富家子弟的派头时,不动声色地会多看两眼。 在他们走进大门的时候,前方忽然快速走来一行人,有人叫着门口的让一让,维持秩序的人便请大家都往两边让让,苏铮看清楚了走过来的人,中央那个披着藏青色的大氅,看着四十来岁光景,英俊的脸和高大的身形都散发着成熟气息,叫人无法不注意。 苏铮想如果致行的先生都是这样子的。这个学堂还真的十分值得期待。 身后有人低声道:“啊,快看,是梅先生。” “梅先生?是啊。听说致行希望梅先生将他的紫砂学堂搬过来,他到这里来是不是为了这事啊。” 苏铮再次看向中央的男子,直觉告诉她此人便是梅甲鹤梅先生,那个据说将紫砂器从一般工艺品变成艺术品,并将其推上贡品之列的人。 而梅甲鹤恰恰也在此时看过来。眼神明睿沉着,先是微愣,随即不知想起什么,竟露出一丝微笑来,他走过来说:“你就是青竹巷姓苏的姑娘?” 苏铮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搭话。更想不到对方会认出她,她愣了一下,点点头:“我是苏铮。见过梅先生。” 低头时暗示苏觉和婉约跟着她问好。 梅甲鹤笑笑,很是和煦宽厚的神态,说出来的话令人感觉如沐春风:“那日的元宵很和我胃口,难得你有心了,这位便是令弟吧。想要进致行学堂?不错不错,好好努力。” 他笑着说。对苏铮点点头便同身边暗暗吃惊的人们一起出去,因为门口挡着的人多,梅甲鹤又只停了一下就走了,所以很少人知道他是在和苏铮说话,但站在最旁边的人还是看到了,无一不是暗暗吃惊。 门口一个负责招待的年轻人在吃惊之余眼珠一转,上前对苏铮三人笑道:“你们是来报名进入我们学堂的吧,不知道要报名的是谁?” 苏铮收回目送梅甲鹤的不解目光,看了看此人,是学堂的人,便轻轻按了按苏觉的肩膀:“是我弟弟苏觉。” 这人有些意外竟是个年纪这么小的,学堂不是不收这种小孩,只是这个年纪就够资质进入学堂的,不是大门大户的孩子,从小受到精良教育,便是民间不为多见的佼佼者,而苏铮三人孤零零地前来,绝不像是前者。 难道又是个神童? 他看看苏觉标致敏秀的五官,以及微带着点怯生生,但依旧强自大方得体地颔首作揖的样子,眼里闪了闪,笑着说:“既然是第一次来,我们学堂的规矩你们大概都不知道,像这样大的孩子是要到郝先生那里特别进行测验的,你们跟我来吧。” 苏铮有些犹豫,无事献殷勤的人她都会警惕,说:“带我们走了,你这里……不会不好吧?” 对方无所谓的摆摆手,但摆得一点都不粗鲁:“不妨碍,这里还有这么多人呢?”他跟一起的人说了一声,便带苏铮三人进入学堂,一路上从他的口中,苏铮知道这人姓李名继,是致行学堂的学子,因为今日没事便过来帮忙。 “我们学堂每年只这个时候会招收新学子,是以这两日来的人会特别多,不只是桃溪镇的,周缘几个镇,乃至于荆异县以外的地方都会有人千里迢迢来求学,不过这些人中十个只有一个能够留下。”李继与有荣焉地说,指着路过之处捧着书卷细看,或是三两成群高谈阔论的青年少年们,“因进入我们学堂不容易,所以这些人都是同辈中有能耐的,也都分外珍惜在这里学习的机会。” 有不少人冲他打招呼,叫着“李师兄”、“李兄”,他一一挥手应了,然后低头看默默行走,一双大眼睛四处认真看着却丝毫没有露出小孩子应有的雀跃欢喜表情的苏觉,说:“令弟若能被招进来,也会成为那些优秀学子的一员。” 苏铮慢慢地走着,闻言抿嘴笑笑,李继有些看不透她,一般人听到这些话就算不会很激动,也应该有点兴奋才是,可她平静打量着四周的眼神是那么平静,如果说苏觉的平静还是带着点懵懂的。那她的就是发自内心,甚至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好像在故地重游一般不误慨然,眼神悠远和朦胧。 故地重游?怎么可能? 苏铮问:“那李公子也应当学问很高了?” 李继叹气摇头:“说来惭愧,我却不是凭着自己的能耐进来的,我家老头在这里当先生,你知道当先生的人是可以举检一个人进来念书的。” 那就是走后门进来的了? 苏铮有些奇怪这人不过是刚刚互相报了姓名,怎么会这么坦白,不过她不经意看到了一幅画面,心里一震。顿时将这个疑问抛到脑后去了。 在一座凉亭下,柱子上的藤本植物逢春抽芽,嫩绿新叶招展可爱。一身夺目红裙,打扮得如同花枝间的蝴蝶似的琅水色正在亭子下和一些女孩子说话,不知说到什么,大家都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引得远近的人都望过去。有多情的才子执着书卷微微晃脑,即兴吟起诗句来。 苏铮却赶紧将头偏过。 琅水色?她怎么会在这里? 李继也看着凉亭那处,语气怅然地说:“春日回暖,这些娇娇女们也都回来了,我们学堂也该热闹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铮觉得他话里有话。似有若无地讽刺着什么一样。 苏铮问:“致行学堂也收女学生?” “是啊,不过女学生的功课和学子们大不相同,你也想来学习?” 苏铮摇摇头:“只是好奇罢了。”她自己半点没有上学的念头。婉约也早就说过不愿意进学堂,所以当初打听的时候就没有打听这方面的事。 谁能料到会在这里看到琅水色?她是这里的学生,还是跟着谁进来玩的? 婉约显然也看到了琅水色,当日在胡七弄堂驾着马车大大咧咧来挑事的场景她记忆尤深,自然也不会忘记罪魁祸首。此时她吃了一惊,悄悄拉了下苏铮的袖子:“大姐……” 苏铮对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状似无意地问李继:“就是说那些女孩子都是学堂的学生了?” “嗯……”李继辨认了一下,“对,都是,不过那个穿红裙子的是几天前才被亲戚保进来的,我们学院可不允许穿那样艳丽的颜色。” 苏铮和婉约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产生了让苏觉远离这里的念头。 谁知道琅水色会不会记仇,会不会再找他们的晦气。 苏铮再向琅水色看去,只见她正卖力地讨好一个静坐的少女,那少女一袭冷山翠色般的纱裙,发如鸦肤胜雪,纤细脊背却有青松般的风姿,她只露出一个美丽的侧面,任琅水色怎又是说笑话又是剥瓜子倒茶,都只是矜持地坐着,淡淡微笑。 苏铮眉眼微沉,看了好几眼才将目光收回,而李继看到了这一幕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很快,郝先生所在的地方到了,已有几个五六七八岁的孩子等候在这里,苏铮他们到的时候郝先生正好在里屋测试一个孩子,只有一个倒茶招待人的小厮在,小厮看到李继就像看到稀客一样,“哎呦”一声:“这是什么大风将李少你吹来了?” 李继笑骂他一声,指着苏铮三人说:“我来可是办正经事的,看见这几位没,这是苏觉,想要进我们学堂,这是他两位姐姐,你快给倒上热茶来,别怠慢了。” 小厮惊奇地看了苏铮三人几眼,能叫李继这样郑重其事一般地介绍,这几个怕是有点来头,但是他看着,也不过就是相貌俊俏了一些,身边既无适从又无引荐来的长者大人,看着有些奇怪。 他想不明白自去端茶递水了,苏铮道了声谢,便和李继坐下来,又一茬没一茬地说话,多是李继在介绍致行,话里话外都是夸赞之意,苏铮简直要怀疑这人就是致行的形象代言人,要不就是新闻发布者。 她本来以为李继之所以对她三人特别关怀在意,是梅甲鹤那几句话起的作用,但一路下来他半句话没提梅甲鹤,甚至都没有隐晦地旁敲侧击,这让她意外之余对这个人也放松了多少。 过了一会儿,一个五六岁大看着和苏觉差不多,但要壮实很多的男孩子从里面跑出来,嘻嘻笑着扑向坐在角落圈椅里的妇女,妇女本来等得坐立不安,这时惊喜又忐忑地连声问:“小虎,怎么样怎么样?先生说你通过了吗?” 一屋子的人都注视着他们,都在等待回答。 这时里屋又掀帘出来一个面容严肃身板硬朗的长者,看着小虎母子说:“赵虎不错,明日便准备准备过来吧,阿文,带他们去肖总管那里办手续。” 小厮阿文高高兴兴应了一声,对快要喜极而泣的妇人道:“这位大嫂,快请跟我去吧。” 屋子里的人们望着这对母子都露出复杂的神情,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对接下来自己孩子的测试抱希望或者忐忑的,孩子们则大多是好奇懵懂的。 郝先生正要叫下一个孩子进去,转眼却看到李继,他“咦”了一声,问道:“你小子不是站大门口去了吗?跑到我这里躲什么懒,小心你那呆老子冲过来揪人,还不快快回去!” 李继板起脸,一本正经:“郝叔你这回可冤枉我了,我是带人到你这里来报道来了。”说着看向苏铮,苏铮便带着弟妹站起来,鞠躬行礼,然后说明来意。 郝先生看看他们,视线便落在苏觉身上,点点头:“倒是个很清朗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苏铮给苏觉一个鼓励的眼神,苏觉抿抿小小但棱角漂亮颜色鲜亮的嘴,从她身边走出来一步,规规矩矩给郝先生拱手鞠躬下去:“晚辈苏觉见过先生,回先生,我今年五岁半了。” 有板有眼的回答逗笑了郝先生,耐心地问:“这一套是谁教你的啊?” 苏觉说:“钱爷爷教导我,见到先生长辈要恭敬有礼。” 郝先生便笑:“那你的钱爷爷有没有说过,这恭敬有礼是表面上做做就可以了,你行礼行得好可是心里却对我不恭敬,那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百二十四章 关系 苏铮皱眉,郝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在指责苏觉表里不一,可苏觉也没做什么啊, 她刚想说话,苏觉却先开口了:“我心里对你也恭敬啊。” 郝先生背手而立:“可我如何知道你心里对我恭敬呢?” 苏觉犹豫了一下,苏铮看着他的肢体趋势,是想再次行礼的,但不知为何却停住了,他转头看了自己一眼,大大的眼睛里写着踌躇。 苏铮心中一动,轻声说:“你想怎么回答郝先生这个问题便怎么回答,大姐总是支持你的。” 苏觉小脸微亮,转过去提高了小嗓门对郝先生说:“可是郝先生你也不能证明我心里对你不恭敬啊。你如果觉得我恭敬,我做什么都是恭敬的,你如果觉得我不恭敬,那我就算跪下去磕头,也没用吧?” 郝先生一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苏铮。 苏铮也怔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弟弟会说出这种话,几个月前他还是一个怯弱胆小,一句长话都说不顺溜的人,一转眼竟就伶牙俐齿了。 苏觉拉住苏铮的手。 苏铮神情缓和下来,回握住他的,展露一个微笑。 她觉得这个郝先生很奇怪,感觉在为难苏觉一样,这种表里是否一致的问题适合问一个五岁半的孩子吗?要不是她总教苏觉在外人面前要勇敢大胆,换了以前的他一定莫名不解无言以对,甚至瑟缩害怕了。 她在桃溪镇无根无基,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人没见过,很多东西都不懂,却先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遭受了丁凌儿的刁难和秦孤阳的怪言怪语。 一个人,异乡人。有时候真的很勉强。 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弟弟能在这个地方发展自己的人际关系网,能慢慢地站立脚跟,进入致行学堂便是第一步。 可郝先生的行为让她心底的怀疑冒出来,这别又是哪位知道了她想把弟弟送进来而在使小手段,假若如此还是趁早走为上。 她想定之后道:“舍弟童言无忌,还请郝先生不要怪罪,郝先生这里人多事忙,我们便不打扰了,阿觉,向郝先生告辞。” 没等苏觉有动作。郝先生却笑了:“倒是个口齿伶俐的孩子,不是要进致行吗?跟我进去,我再考校考校你的功课。” 对苏觉说着话。他却是看着苏铮。 苏觉也抬头看向苏铮,眼里有些雀跃跃跃欲试 苏铮想了想,拍拍苏觉的肩膀:“既然郝先生这么说了,你跟他进去吧。” 苏铮坐在待客椅子上,手边的茶水用紫砂杯盛放。她盯着杯子上一朵盛开的君子兰看,婉约低声问:“大姐,团……阿觉真的要到这里念书?” “先看看吧。” 过了一会,苏觉跟着郝先生出来了,欢快地走到苏铮身边:“大姐,郝先生说我通过了。” 屋子里其它人和之前一样发出艳羡的叹声。郝先生也满是兴慰:“若当真是年初才开始学习,的确是十分用功聪慧了,你们带着他去办个手续。明日便来……” 苏铮却站起来说:“抱歉,郝先生,这件事我们还要回去商量一下,可否明日再给出答复?” 郝先生眉宇一皱,真是个大脾气的女子。不过是考问了那么一句,她便耿耿于怀拿捏着不放。 李继却赶紧过来圆场。并说送苏铮三人出去。 等他回来,郝先生与他走到一边:“你这殷勤送来送去的,对方是什么人?” 李继便将之前梅甲鹤与苏铮说话的事说了一遍。 郝先生听罢指责他:“你啊,还是整日想着走旁门小道,梅先生那等人物也是你攀附得上的?” 李继笑嘻嘻:“没想要攀附,我爹说但凡我能做出一点成就便不再管我,可您也知道,我实在不喜舞文弄墨的,多尝试一次便多一条路不是?” 郝先生恨铁不成钢地瞪他,又埋怨:“你怎么不早说,我当是你爹哪里看中的想带进来自己教,故有前头那么多嘴一问,只怕那姑娘要当做是故意为难了。” 回去后苏铮就问苏觉他想不想进致行,苏觉歪头想了一会,说:“郝先生是个好人,他考我功课的时候很亲切。” 苏铮笑,问他:“你之前怎么想到用那些话回答郝先生的?” 苏觉绷起小脸:“我本来想给他再行个礼的,可是大姐说过,不能让别人给自己委屈受,要欺负也只能给自己人欺负。” 苏铮抱着他亲了一口:“孺子可教。” 苏铮自己晃到市井去打听消息。 关于郝先生的,关于琅水色的,大半天下来倒是听到不少人说郝先生是个很不错的夫子,别看一副严厉到不行的样子,但特别疼爱孩子,尤其是优秀刻苦的孩子,不然也不会专门叫他来负责小孩子入学这一块。 而琅水色则是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就在仍旧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遇到了陈解。 他正和一个苏铮没见过、流里流气的男子一起从一家武器行出来。 “……小地方,什么武器行,卖的都是些废铜烂铁,我看你就不要再呆在这里了,不然再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你这把宝剑也要变成废铜烂铁了,到时候可别指望我给你磨。” 陈解默然不语,只是平凡的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微笑,苏铮还没见过他这样笑过,记忆中的陈解从来都不是什么温和爱笑的人。 陈解也看到了她。 两人打了招呼。 陈解问起她在做什么,她一时口快,就都说了出来:“……阿觉是想进致行的,我看致行也不错,但琅水色那里……我担心他会受到欺负。” 说完她有点后悔,说给他听不是又要麻烦他吗?自己果然是没有人可以商量事情,苏觉太小,婉约别看她如今很贤惠持重的样子,但剥去那层外壳,实际上还是个没有主意的,问不出什么来,所以难得遇到个能说话的就一股脑倒苦水了。 陈解还没说什么,他身边的人便先说话了:“你说琅水色啊,她我知道,就是庚溪镇琅家的分支跑来投靠本家的那位吧?她没能耐的,别看在庚溪镇作威作福自称什么大小姐,但到了这里,却成了专门讨好大小姐的奴才了。” 苏铮转头看看四周,这样当街议论一个大家族的小姐不好吧。 陈解瞪了朋友一眼,对苏铮说:“这是我朋友,吴良,虽然说话粗鲁了一点,但说出来的话都是可靠的。” “这么说琅水色不足为惧?”苏铮看看吴良,心想这个名字和他这个人倒是挺配的,都不像什么正派人士。 吴良耸耸肩:“话不是这么说,她跟着的那位大小姐你知道吧,琅家正牌的大小姐,琅开翠,紫砂界三大家五名家之中的一位名家,人又长得漂亮,不但在家族中地位极高,在外头也是倾慕者众,要是琅水色讨好了琅开翠,琅开翠随便表示一下讨厌你弟弟的意思,你弟弟怕是第二天就会从致行被扔出来。” 苏铮心头一震。 但接着吴良嘴角撇撇说:“不过你也放心,人家毕竟是名家,不会那么无聊去为难一个稚童的,毕竟多少人盯着她屁股底下那个位置呢。” 陈解见他越说越粗,便将苏铮带开点:“吴良这人就是这样,你不要介意,不过他说得对,假若琅水色是其他人这事还难说,但正因为她上面有个琅开翠,故而没办法明着惹事,这未必不是一个约束。” 苏铮似乎有点明白了。 她眼角见吴良不怀好意般地在她和陈解两人之间来回打量,背上阵阵发麻:“你这朋友……” 陈解顿了顿,说:“还记得秦孤阳被颜独步伤到的事么?” 苏铮微愕:“记得,怎么?” 陈解眯了眯眼:“当晚他便派人来请了我。” “可是颜独步说必须是高手才能……” 苏铮看着陈解,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陈解又说:“有人完全掌握了我的行踪,我便飞鸽传书叫以前的朋友来,他专司打探消息的,几日便将桃溪镇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苏铮觉得这谈话内容有点偏离尘世了。 但还是忍不住问:“是谁掌握了你的行踪?” 陈解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的船长朋友。” 苏铮想了半天,才想起陈解说的是徐飞。 这个人她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和秦孤阳的钱货交易罢了。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我必须离开这里了,你以后要自己注意点。” 苏铮默默地回到青竹巷,心里有点提不起劲,抬眼望着静默伫立在巷子深处的院墙,墙角的小草在阳光下微微摇摆,春天来了,可她却只觉得萧索。 但她很快将这种异样的感受压抑下来,笑着走进去。 李继在里面等她。 她脸就沉了下来,李继赶紧说自己是来为郝先生解释,同时充当说客希望她能让弟弟去致行念书的,苏铮有些不耐烦:“李公子,我和梅先生实在算不上认识,你若有时间找到这里来献我的殷勤,不妨多走几步,梅先生就在后头的青梅巷。” 第一百二十五章 看戏 苏铮最后还是决定将苏觉送进致行。 既然都是在一个城镇里生活,只要有心,就算隔得再远还是能碰到的,而如果对方束手束脚,那么就算呆在一个区域又有什么妨碍? 苏铮不想因为一个琅水色就改变自己的决定,就轻易改变自家弟弟的就读问题,否则这些日苏觉跟着钱爷爷那么用功刻苦是为了哪般? 退一步说,她已经决定踏入紫砂领域,以后和紫砂世家的琅家的千金就免不了有所接触的。 李继十分高兴,说学堂招生之后会请个戏班子唱台戏,全当庆祝招生落幕,也为新一年增添一份喜气。 他邀请了苏铮去,说这也是郝先生的意思,想为当日的唐突致歉。 他再三邀请,苏铮都被弄得不好意思拒绝,得知致行包下的是一座三层楼的大型茶楼“百茗楼”,过去自己找个角落坐坐就走,也不会怎样之后,她便同意了。 这日苏觉已经在致行念了五天的书,致行学堂五日一休沐,今天他正好休息,苏铮便带上了他一起,婉约因为不喜欢凑热闹,呆在家里没去。两姐弟到百茗楼时里面已经是人头攒动,苏铮递上请柬,门口的侍者礼貌地请他们进去,还不忘周到地说:“李少有交代过,苏姑娘来了请直接上二楼,今年招收的童子生若是来了都会在那里。” 苏觉眼睛一亮:“那小虎也在那里了?”他仰头摇着姐姐的手撒娇,“大姐我们也去二楼好不好?” 苏铮本来跟苏觉说好在一楼坐一会就走的,但耐不住苏觉这样欢欣请求,便点头同意了。 二楼上面比一楼人要少得多,苏觉大眼睛转了一圈,找到了一个虎头虎脑的身影,便松开苏铮的手跑过去:“小虎。你也来了!” 苏铮慢慢走过去,和赵虎的母亲点头招呼。 赵虎便是那日在郝先生那里见过的那个通过测试的小男孩,比苏觉大一点,也不过六岁的年纪,人长得虎虎壮壮的,但十分机灵聪慧,苏觉这个年龄的学生本来就少,两人又是一同入的学,是以在报到那日恰好碰上,又见对方家长和气憨厚。苏铮便让弟弟和人家玩在了一起。 别说,这样几日下来,苏觉越发开朗活泼。下学回到家里满口都是在学堂里如何如何,和小虎做了什么什么事,苏铮看了便放心下来,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致行果然是适合她家小弟的。 赵虎的母亲是一个很朴实的劳动人民家的家庭主妇代表,一身崭新不过不是很合身的衣服。上次苏铮见她头上还包着一块印花布,但今天没有了,光溜溜的发髻上插着一支铜簪,收拾得很利索,但不是捏捏袖口坐在椅子上的样子还是局促得紧。 她百无聊赖,只是一味地拘着儿子不让他乱跑。看到苏铮带着苏觉过来,便像看到救星一样:“小苏啊,你们也来了。快来快来坐。我在这里就像坐在刺上,怎么都不舒服,幸好你们来了,不然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说着又抓了把花生米塞进苏觉手里,“阿觉快吃。这里的花生米炒得可香了。” 苏觉咯咯地笑。他以前在钱家被给了什么好吃的,总要先用眼光询问苏铮。她同意了,他才敢接手,几次下来苏铮知道他是个很懂分寸的孩子,便告诉他以后如果是一些吃的或者什么小东西,自己看着适合收的就收下来,不用再事事征求她的同意。 苏觉这时便很大方地收过来,乖巧地说了声谢,便和赵虎到一边玩去了。 赵虎娘用慈爱又羡慕的眼神看着苏觉,对苏铮说:“我们家小虎回家总说,阿觉今日又得了哪个夫子的夸奖了,又说他读书写字多么能耐,说话又礼貌好听,每个夫子都喜欢得不得了。我看看也是,你们阿觉出来就是个书香世家的小公子,不像小虎,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成天就想着玩,都怪我和他爹粗俗,没有从小就教导他懂事知礼。” 说着又很拘谨地摆弄衣摆。 苏铮看出来了,她应该是为了今天来看戏特地买了一身新衣服,连打扮都改了村妇般的装扮,尽力向大潮流靠近,但气质却很难一时就改变,周围一些学子的家长亲人都离得她很远。 她忍不住笑了。 不是嘲笑,而是有些感动。 “赵婶和赵叔平时很少出门吧?”生在陶都,赵家夫妻也是做陶业的,但不是赵叔陶,而是普通的陶器,而且只是低等陶匠,做得比谁都累,却只能赚到一点点银子的那种。 她说:“今日虽说新学子及其父母都会被邀请到,但来不来却是随意,赵婶能放下家中琐事带小虎出来,也是想让他见见世面,交到更多的小孩子做朋友吧?以前没有条件做的事你们如今不是正在做了吗?花大心血送小虎念致行,让他多接触优秀的学子,慢慢地该明的礼该懂的事,他都会学起来的。而且他毕竟才多大,眼下定不下心也很正常,我倒觉得孩子多动多玩不是坏事,硬要拘着他们才会坏事,你看他们多开心。” 她朝苏觉看去,两个孩子不知说着什么,凑在一起贼兮兮地笑,一边分着手里的花生米吃。 她说得都是真心话,孩子嘛,就该多动多玩,这也是为什么她要选择住青竹巷,而不是环境清雅却滞闷的长明街。有一件事她其实挺后悔的,就是当初和苏觉说了那个读书论,从那以后他背书练字就勤快了不止一倍,玩的时间大大减少,想想也不过五岁多的年纪,她还是七岁才启蒙才学习的呢,这么早给孩子压力做什么?如今看到他找到同伴,她心里才放心些。 赵虎娘听了想想也是,但看着苏铮很看的眉眼,淡淡的微笑,单单坐着便仿佛胜过那些傲慢的所谓夫人们许多的模样,到底差别在哪里她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苏铮就像那些大家里的大小姐,见识很广的样子,便忍不住说:“我们到底是粗人,回家后小虎还是跟着我们摆弄那些泥巴,叫也叫不住,小苏你懂得多,以后让小虎和阿觉多玩玩好不好?” 这是,想让赵虎多去她家做客的意思,苏铮面上应下,心里却腹诽,其实她也是个摆弄泥巴的。 人渐渐多了,戏也开演了,苏铮天生没有多少艺术细胞,对这些东西真是半点也不懂,看那些涂红戴绿的戏子们在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了半天,都没听出来在唱什么,看人物依稀是个学子北上艰难求学的故事。 其间郝先生果然低调地来了一次,专程对苏铮说了道歉的话,苏铮哭笑不得,觉得这位夫子真是对自己要求严格得紧,早知道这样当时报到的时候她就去主动找他好了,也不用他为这件小事一直记挂到今日。 郝先生走了之后苏铮见苏觉也昏昏欲睡了,便准备悄悄撤退,但还没动,楼梯口便微微有些骚动,一个颀长的身影后面跟着个随从,十分耀眼风骚地走进来。 苏铮一看那人心中便暗叫晦气。 秦孤阳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那日春雷夜,苏铮装作没认出蒙面的他,但他可是将自己看得一清二楚,虽然颜独步和陈解都说过这人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但再次见面还是会觉得古怪,好像那双眼睛扫到自己的时候总带着点什么东西。 秦孤阳一上来便四周扫了一眼,在苏铮这边微微停顿,然后若无其事地和二楼上面的一些比较体面有地位的夫子或者学子父母打了招呼,俨然是一派主人的架势。 苏铮看得奇怪,听到附近有人激动地议论:“是秦大家啊!” “听说他前段时间得了一场病,连门也出不了,今日竟然会特地过来。” “毕竟怎么说都是他的茶楼,他是主人,露个面也是情理之中。” “到底是我们致行面子大,换了别人秦大家才不屑理会呢!” “看来秦大家身子是好了,你说那个新矿的事他会不会插手……” 苏铮苦笑,早知道这茶楼是秦孤阳的产业,她就坚决不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秦孤阳,她心里就冒出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秦孤阳和该打招呼的人都打过之后,就朝她这边走来。 苏铮看看身边,她坐得偏,旁边没什么看起来了不起的人,就是还有几个空位,这人不会要过来坐吧? 周围的人都紧张了,纷纷起身见礼,赵虎娘更是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苏觉和赵虎都傻乎乎地仰头看这个漂亮的大哥哥,他们都太小,不知道这是谁,便不会产生什么崇敬畏惧的情绪。 秦孤阳表现得很亲切,和人们一一微笑回礼,然后指着苏铮旁边的位置,用不会很大声,但绝对能让其他人听出话语中的礼貌友好语气的声音说:“站得太久有些累了,不知秦某是否能坐在这里?” 第一百二十六章 遗失的火把 苏铮目带不解地看秦孤阳一眼,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 但很多人都在看着,她还能怎么说?当然是点头了。 秦孤阳笑着坐下来,转着手上的碧玉短箫,语气轻快地道:“近来过得可舒心?” 苏铮心中微颤,想着春雷夜前自己对他是什么态度。 应该是敬而远之兼有些不耐的,便淡声敷衍道:“多谢秦大家关心,小女子一切安好。” “是么……”秦孤阳拉长了声调,“可惜秦某过得不大好,先是手下一帮吃饭的这里疼那里疼,能请的大夫都请了个遍,就是诊不出病因,搞得一个个都怨声载道,都快要造反了……” “还在疼?”苏铮惊愕问,收到秦孤阳似笑非笑的眼神,便知道自己上当了。 他说:“颜独步跟你说那天的黑衣人是我了?” 苏铮抿唇不语。 “或是你自己看出来的?我由胜转败直跳脚的样子很可笑吧?” 苏铮瞥了一眼他悠然转着的碧玉箫,她很清楚里面藏着可怕而古怪的银丝暗器,那晚她不经意看到颜独步被银丝缠过的地方,肌肉被生生割断,一直勒到肉里面去,想想就毛骨悚然。 可就是那样,颜独步依旧胜了眼前这个人。 苏铮想起颜独步的保证,硬着头皮木着面孔问:“那日我只是凑巧撞上,当时也不知道是你,今日你说这些话是要秋后算账?” “呵呵,哪敢哪敢,只是有些好奇,听说我那些属下之所以会疼痛难忍,是你下的手?” “那又如何?” “那是什么毒?” 苏铮又不说话。 秦孤阳看着她慢慢地说:“无论是多高明的大夫,或是武功绝顶的武林高手。都说不出个原由来,我不忍手下撞墙挠地,便想了个法子,将他们疼痛之处全砍下来……” 苏铮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只要熬上几个时辰便可不药而愈!” 这话有些大声了,周围本就在悄悄注视着这里的人们都诧异地盯过来。 苏觉也跑过来,苏铮忙叫他和赵虎一起都和赵虎娘呆着。 秦孤阳点点头:“确实,那些脾气硬的,或是疼在脑袋上不好砍的,在三两个时辰之后竟然一个个都好了。害我追悔莫及。” 他瞧着苏铮肃沉的脸,不知怎么心情好起来:“我也算走过大江南北的,却从未见识过如此奇效的药物。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还有多少我都要了。” 苏铮自动忽略了第一个问题:“当时你那些属下太凶悍,我一时慌张,所有药粉都用出去了。” “哦?是么?”秦孤阳挑起似剑似柳的眉毛,惹得苏铮全身戒备起来,“你真是个奇女子。”谁知道秦孤阳感叹了这么一声。“不但用的药物见所未见,连照明的火把都与众不同,叫人不好奇都难。” 苏铮不解,忽然想起什么,整张脸都变了。 果不其然,秦孤阳的那个随从从身后伸出手。拿出了一根长长的寻常木棍似的东西,苏铮眼睛一瞬间瞪得险些要脱眶。 怎么可能?! 那是、那是她系统里的手电筒! 那日回龙窑找姜师傅的木搭子,因为天色黑暗电闪雨骤。她兑换出了手电筒照明,后来一到龙窑就发现地上有血,环境古怪,还有弩箭要害她性命,忙借着手电筒落入水坑的瞬间关掉了灯。后来忙着逃命,忙着跟随颜独步对付黑衣人们。把手电筒给忘得一干二净,因而没有收回来。 后来回到家之后倒是有记起来,但系统里的东西在取出去一定时限之后是会自己消失回系统的,所以她就没有在意。 怎么现在会在秦孤阳手上? 它应该已经回系统了呀! 她试过很多遍,各种各样的东西,拿出系统之后不再管它,或早或晚都是会无声无息地消失的。 猛地,她想到一个可能,脸色僵硬。 是不是因为试验的时候自己离那些东西很近,而这次手电筒离自己太远了,远得没办法回到手电筒? 坑爹的,这系统到底是怎么设定的! 她伸手想去抢,秦孤阳快一步把手电筒抓到自己手里,像转碧玉箫那样转了一圈,口中道:“你道奇怪不奇怪?我用刀砍、用斧头劈、用火烧、用石头磨,愣是没有把这东西弄坏,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还有这不是用来点火用的吗,怎么都点不起来,那夜在大雨中你可也能举着它来照明,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秦孤阳好整以暇地看着苏铮,目光里是无限的探视猜度,仿佛第一次正面直视这个平凡得一塌糊涂的少女。 怎么会呢? 两样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在她手里出现,她知不知道这两样若用在关键处可以发挥出多少力量?如果能为他所有……想想心头都热了,盯着苏铮的眼神也就热切了几分。 三楼某隔间里,“即是说,有人在南边设下埋伏,没有将你杀死却使得你们走散,你只身南上,对方不敢再追,却将消息透露给秦孤阳,秦孤阳不愿错失良机,便中途拦截你,以致于有了后来镇西的事。” 梅甲鹤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恩施玉绿,抿了一口,回味无穷,他叹了口气,望着眼前清逸俊雅的男子指责道:“你实在太大意,到那种地方去居然只带叶八叶十七两人,底下的人也不劝着点。” 坐在桌边一身端凝黑衣的颜独步不甚在意地道:“那些人伤不到我。” 说着便也要去倒茶。 梅甲鹤将手一拦,瞪着眼睛:“别忘了,你还在喝药,别想碰这个!” 茶能解药。 颜独步苦笑,那些药,他能说都拿去浇花了吗?也没几道小伤口,又都过了这么多日,还非得折腾得大灾大难一样,他庆幸当晚没有立即去梅府,而是先在苏铮家里收拾干净又养好了精神,否则此时他连门都还出不了。 他看了看茶壶,颇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 梅甲鹤心里这才舒畅些。 死小子就该好好治一治,老是这么不把自己当回事,总有一日会栽大跟头。他嗜茶,便不能让他喝茶,还要在他面前喝,馋死他! 这恩施玉绿最是讲究烹煮,他亲自挽了袖一一做来,室内早已是茶香四溢,爱茶之人又有几个忍得住。 颜独步对这种明显不符合梅甲鹤的幼稚行为只能报以无奈。 梅甲鹤问:“秦孤阳那里就那么算了?” “不然如何,说起来当初是我做得不地道,他怨恨我也无可厚非。” 梅甲鹤摇头,忽然见颜独步眉心轻折,抽身迈到了窗边。 梅甲鹤跟着看去,只见二楼一角落处正坐着他们提到的秦孤阳,而在秦孤阳旁边的少女正瞪着眼睛愕然万分地质问着什么。 秦孤阳的随从拿出了一个棍子样的东西,脸色本来就很不好看的少女更是一瞬白了一张脸,急忙去抢,秦孤阳却轻松将棍子拿到了自己手里,轻佻散漫地说了一句话,接着两人便僵持下来。 阳光从二楼的窗口投落,照了少女半身,她身着白底绘荷花池景的上裳,衣领袖口是掌宽的墨绿色滚边,下身一条同色的裙子,这过于沉穆的颜色本不适合豆蔻年华的少女来穿,但衬着她通身简单的装饰,眼底明亮而隐忍的怒意,竟有种超脱年龄的成熟感,俨然百花园里挺立着一株沉静稳秀的玉树。 颜独步的目色骤然加深。 搭在窗沿的手指也收了一下。 梅甲鹤看出一丝端倪:“这小子还是老样子,没几日又出来蹦跶了,不过那女孩便是那日收留了你的人吧,你莫非不曾……” 话没说完颜独步已经转身大步走出去。 梅甲鹤愕然,以颜独步的性子,无论何事都断不会牵扯进不相干的人,定然已做好周全应对,不会让秦孤阳为难到苏铮,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哪里出了差漏? 苏铮双手捏着腰间的风带握成拳头。 宽松的袖口掩住了手背上的青筋,渐渐地她放松下来,但还是感觉扛不住秦孤阳的视线。 到底是曾经几乎把颜独步逼入绝境的人,不是她这样的小角色可以抗衡的。 她没抬头,稳住自己的声线,尽力镇定:“那火把,不过是材质比较特殊。” “不过是?”秦孤阳一副受到了惊吓的样子,完全不理会周遭人怪异八卦的眼神,戏台上扮书生的小生在激昂慷慨地唱着,将他的讥讽压在底处,“姑娘,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气。你知道徐飞吧?” 苏铮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别人,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秦孤阳道:“大江上的一把手,劫人运货走私偷渡,早年就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在民间帮派间权势无两,可后来他遭人背叛,一夜间一无所有,可十来年之后他又卷土重来了,你知道他如今所凭恃的是什么?” 苏铮摇头。 心里却想起了那个一跛一拐的徐飞,还有在庚溪镇时她深入刘府给他偷出来的那块沉重的东西。 不会是…… “是玄铁。” “他和南边一个罕为人知的玄铁矿搭上线,如今专门给景朝某些人提供这种东西。”秦孤阳压低声音说,“你又可知玄铁是何物?” 第一百二十七章 哀求 苏铮刚想摇头,忽然间记起了一个片段。 那是现代人耳熟能详的一部小说,里面故事开始前便已逝去多年的绝世强者独孤求败有一个剑冢,其中就埋着一把极沉极重的剑,后来杨过行走江湖侠名赫赫,手里握着的便是这把剑。 那剑,似乎就是以被写得神乎其技的玄铁铸成。 苏铮有些囧然地想,此玄铁不会就是彼玄铁吧。 可是玄铁不是陨石吗?怎么会在地上开出一个矿来? 秦孤阳已经说道:“玄铁乃一种极沉极重的金属,可以吸摄铁质器物,材质极为特殊,据说锻造兵器时只要加入些许玄铁,便可炼铸出神兵利器——当然,这着实夸大了,但玄铁的重要性也可从中窥得一二,试想若能在盔甲、兵器、战舰、战车上加入玄铁,那将是何等景况?” 秦孤阳的神情有些狂热。 苏铮想了一下,古代都是用冷兵器,这个时代应该也不例外,刀剑枪戟这些作战工具能上一个档次确实是了不得的事。 不过,以言行判断一个人的身份,秦孤阳首先想到的是打仗方面,可见他与这个领域并不遥远。 她越发有些不安:“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秦孤阳微微缓和神色,低声笑道:“因为你这跟烧火的棍子,比起那玄铁来也不遑多让了。”他摸着手电筒,啧啧摇头,“虽然不确定锋利程度如何,但就这坚硬和轻盈两点,便是玄铁也比不上。” 他在苏铮耳边吐气:“你将这棍子是哪里弄来的,怎么锻造告诉我,我必定重重回报。” 苏铮强忍着才没有退开,脸却不自觉地红了。 不是害羞不是愤怒。而是心慌。 系统里随便拿出一样东西都是神兵利器,要不要这么了不起? 早知道是这样她一定小心再小心! 百茗楼的侍女们上来换茶,新沏开的茶水滚烫馨香,茶香溢满整座楼,人们各自品着赞不绝口,秦孤阳细长的手指抚着紫砂杯细腻古朴的口沿,悠悠地道:“想清楚了……” “不用想了,火把是我无意中捡来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也不知道它会那么奇特。” 苏铮说。 秦孤阳哑然发笑:“你莫非想说那古怪的药也是你捡来的?啧啧。我怎么就没这么好的运气?” 苏铮抿住嘴巴,死死盯着前方的地面。 不能承认的。 自己身边有什么人,常去什么地方。以秦孤阳不可能查不到,所以她手里有点什么东西,也可轻易推算出,自己给他几根手电筒是没什么问题,但一来自己是真不知道怎么去锻造。二来搞不好就会泄露自己可以凭空拿出东西来的秘密。 到了那一步,那就真是找死了。 苏铮不禁深深后悔,以前都太大意了,系统里的东西以为不过就是些寻常物品,需要时拿出来就拿出来,最多小心点不要让人察觉蹊跷。 可是手电筒和那些吃的。和那些绳子棍子不同,那是这个世界不可能出现的东西,她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 秦孤阳一手搭着椅子。坐姿懒散得很优雅,远远看去绝对会让人以为他在谈天气聊美食,事实上他的话让苏铮的心不能安定:“我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你能拥有的,是谁给你的,告诉我。我自己去跟他谈,你放心。你只是传个话,我必不为难你,相信你身后的人也会谅解你的。” 谅解你个头! 苏铮急急地思索把这件事推给别人的可行性。 人选倒是有那么一个,不过会不会太不厚道了? 秦孤阳又说:“你别说是陈解,不巧我的伤正是他给治的,他对你的药也是连道奇异呢。” 苏铮泄气。 瞪着秦孤阳说:“若我就是不说呢?你会拿我怎么样?” 秦孤阳笑而不语。 一个声音却从远处传来:“我也想知道,你能怎么样。” 秦孤阳脸色一变,苏铮转头看去,透过热茶的水蒸气,楼梯口一个峻拔清逸的青年健步走来,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却从容如旧,分明走得不慢,却给人一种信步徐徐的闲适雍容美感。 很快到了身前,有清越朗净的气息迎面而来。 秦孤阳朝天翻一个白眼,咒骂道:“真他娘的倒霉!” 然后恨恨瞪着颜独步:“你跑到我茶楼来做什么!” 颜独步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不知是笑还是什么,漆黑的目光瞥了苏铮一眼,遂在另一边找了个位置坐下:“原来这是你的茶楼啊,幸好方才没有碰茶水。” “你怕我在茶里下毒?” “那倒不是,不过担心随后三日会食难下咽罢了。” 秦孤阳气得脸色发绿。 苏铮差点笑出来。 不过她立即想到颜独步会过来十有八九是因为她,忙收敛下来,双眼晶亮地望着他。 如果还有人能替她挡着秦孤阳,也只有颜独步了,可是他凭什么帮她?他刚才听到了多少,是不是和秦孤阳一样想从她这里得到制痛觉药和手电筒材料? 想到这里她又忐忑起来,目光扫了扫,发现四周的人都在往这边瞧,甚至三楼的窗口也探出来不少脑袋,那些人盯着两个美男子窃窃私语时,也在打量她,她忍不住抬手遮挡半边脸,给了焦躁地频频想冲过来的苏觉一个不允许的眼神。 苏觉委屈又担忧地瘪瘪嘴,眼里盈动水光,却老老实实地呆在赵虎娘身边。 苏铮的心都软了两分,她要是出事了苏觉和婉约怎么办?要是处理不好这件事他们以后安生怎么过日子? 秦孤阳已经嗤笑一声将长棍状的手电筒扔给颜独步:“既然来了,好东西咱们一起分享,你自己看,这玩意是不是值得好好探究探究?” 颜独步抬手接过,放在手上端详了两眼,修长玉洁的手指搭在上头抿了抿。 苏铮心都提起来了,既希望他能一下子弄坏,证明这就是个凡品,又怕他捏碎了,手电筒里爆掉出来一堆零件电线,那就真是太好看了。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抬眼看向苏铮。 “这不是木料。” “不是,”苏铮低头说,“我无意中得来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秦孤阳又嗤了一声,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编,你继续编。” 苏铮怒视他,她没说谎好嘛!无意中得来的系统,系统里不知道什么原料造出来的一样样东西。 本以为是作弊神器,是逆天的退路,不想竟成了催命符。 她看着秦孤阳阴柔中带着刻薄轻佻邪气的面孔,又看看颜独步淡漠泰然完全看不出喜怒的脸,忽然不知道哪里来一股冲动,一跃而起冲过去抓住了颜独步的手:“我真的没有骗你,这东西你们拿去了也也没有用,因为它就长这样嘛,难道还能打铁一样打出什么绝世名剑来?你难道会缺一根烧火棍?不可能吧!可见它就是没有价值的,所以我也是没有价值的对不对?放我一马吧,你们找错人了!” 你们这些大人物就是想开辟新大陆我还不是哥伦布呢! 这句话她差点就吼出来了,好在及时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她知道要是颜独步认同秦孤阳的话,自己就真的完蛋了,而他如果肯维护自己一回,秦孤阳怕是就无计可施了吧。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苏铮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秦孤阳呆了一下,冷然道:“那药呢?你怎么解释?” 苏铮真想一脚踹死他,没见过这样的,就算是绝世的好东西也是她自己的,这人却一副“你偷了我宝贝给我交出来”的嘴脸。解释个屁啊! 她硬着脖子道:“什么药,我不知道!那日是颜公子威风八面地撂倒你的人的,我躲命都来不及,什么都没干!”转头盯着颜独步,“颜公子,你说是不是?” 秦孤阳怒道:“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耍赖也得有人信。” 耍赖有什么?能保命就是王道。 她紧紧盯着颜独步,希望从他面上看出一点东西来。 他的手掌修长宽厚干爽稳定,像一柄浸在温泉水里的玉竹,苏铮却手心直冒冷汗,黏糊糊一片,手指头用力得近乎于发抖,低低地唤了一声:“颜公子?” 她是在求他。 他们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她身上是有古怪的,她不想做那个怀璧其罪的可怜匹夫,秦孤阳阴晴不定靠不住,她只有求助于颜独步。 陈解说过,他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什么好人,但从不为难老弱妇孺,几次接触下来苏铮也对他产生了一种难言的信任感,虽然很浅很浅,但比起和秦孤阳周旋,她宁愿选择向他低头。 颜独步看看紧紧抓在自己手上的小手,视线落在苏铮紧张发白的脸,那双黑白分明的倔强眼睛里此时难得显露出一抹哀求,令他想起自己曾经养的一只小白狼生病垂死时那可怜兮兮的眼神。 他心中一动,轻巧地抽出自己的手,然后在她难掩失望的目光中拍了拍她的手:“坐下来说话。”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急 戏终人散,人们走出百茗楼是时候还不住回头。 苏铮牵着苏觉的小手落于人后,努力忽视那些目光,只小心不被人推挤到,走在前方的秦孤阳忽然转头过来:“强龙不压地头蛇,姓颜的迟早会离开这里,你终会为你今天的选择后悔。” 他眉间戾气萦绕,面若寒冰,让人怀疑此处若不是公共场所便要发作起来,很有些唬人的气势。 苏铮只觉得苏觉的手一紧,将他往身边拉了拉,抬头对秦孤阳笑道:“将来的事谁知道呢,若事事都要顾及到以后这日子也不用过了。我一介平民弱女,只求、也只求得起眼前片刻安宁。” 秦孤阳微愕,还想说话,他的随从悄悄靠近来:“……天罡窑记的赵掌柜在楼下求见,是为新矿而来……” 苏铮趁机带着苏觉夺门而出,茶楼下面果然有好几拨衣貌不凡的人在等待着,其中有苏铮见过的天罡赵掌柜,也有当日跟着雅流沈时运的人,想必就是文家的人,还有一些不认识的人,个个都伸长了脖子,仿佛只等秦孤阳一出来就要抢人似的。 身后秦孤阳咒骂道:“……少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 苏铮嘴角勾起笑了笑,苏觉拽拽她:“大姐,那个大哥哥在那里。” 苏铮抬头看去,前方路口戴着一只普通竹笠作等待姿势的人正是颜独步。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他出现的时候都要戴一顶帽子,现在她知道了,因为那张脸太过出色,只要在白日,只要在人群中,就是最瞩目的那个。 刚才在茶楼上有太多人就在注意他,暗暗猜测他是什么人。若非他提早从别处离开,只怕这时比秦孤阳还要受关注。 苏铮默默地走上去。 颜独步让出上马车的位置:“先离开这里。” 驾车的是颜独步身边的那个大汉叶八,叶十七则不见踪影,走了一会苏铮掀开帘子看了看,是往镇西青竹巷走的方向。 她坐定看着颜独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颜独步将手电筒还给她,苏铮愕然:“给我?” “你的东西不给你还要给谁?”颜独步轻松地说。 苏铮抱着长长的手电筒,感受那冰凉如金属的触觉,犹犹豫豫地问:“你不问问我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 颜独步眼里一片清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为何非要探触你的隐私?你这东西,包括那古怪的药。虽见所未见,但也并非是何等稀世珍宝。” 就是说他还看不上。 苏铮迷惑地看着他略微有些苍白的平静俊美面容,如果他说的是真心话,那无非是出于三种原因。 一是他眼界极高、手中资源丰富,确实不将苏铮手里的东西看在眼里。二是他丝毫不在意这些,第三则是他由来超脱坦荡,心静如止水,无论对何人,无论对何物。 苏铮分辨不出是哪个原因,颜独步又说:“但你也须知晓。手上有倚仗是好的,但若使用不当,只会化福为祸。秦孤阳我可替你挡一次,却不会次次都如此。” 苏铮心中一凛,抿了抿嘴,严肃点头。 下车的时候她很郑重地说:“今日你帮了我,他日若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就开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颜独步不禁发笑。但看着少女眼里一片认真坚定,便缓缓敛了嘴角,微笑道:“定不轻忘。” 苏铮心情大好,任由苏觉跟呆在家里的婉约复述了茶楼里发生的事,自己躲进屋里上下端详手电筒。 她拿了紫砂成型工具里的尖刀在上面重重划了一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换了系统里拿出来的水果刀后,就轻易刻出了一道纹路。 她大感惊奇,把整个手电筒给剖开,没有发现任何现代化零件,这根本就只是一根普通的棍子。 “太……怪了。” 她喃喃着动了一下念头,将手电筒收进系统里。 她以前研究的都是怎么把东西以最快的速度从系统里拿出来,以及各个东西都是什么属性,有什么特点,收东西倒是没有太多注意,这次,系统清晰地给出一道冰冷声音:“由于宿主长期无视系统物品并恶意破坏,导致资源极大浪费,罚款130点能量值。” 苏铮吓了一跳,不过130点能量值,这正好是手电筒的本身价值。 长期不能回收物品,并造成了它的损坏,所以这样东西以后不能用,所以要全部赔偿,是这个意思吗? 为了搞清楚系统的逻辑,苏铮选了好几样东西分别埋在距离家远近不同的地方,然后掐着时间看它们的反应,等待最后的结果,当然这是后话。 她想起颜独步的话,抬手间手心一次性出现了七个淡黄色如豆腐块大小的纸包,上面没有任何标志,但苏铮完全清楚哪一包是什么东西。 泻药、迷药、哑药、失明药、制痛觉药、制麻觉药、制无力药,升二级之后的新出现的七样药物。 或许她应该重新审视自己所拥有的能量了。 “叩叩叩”,“大姐,我可以进来吗?” 苏铮一合手,所有的药物都瞬间消失,又回去系统里重新变成能量值。她打开门,婉约一脸不安地站在门外,手里绞着一块做到一半的手绢:“团子……阿觉跟我说了,我们会不会有事啊?” “暂时大概不会,但远了……”苏铮以手扶额,忽然说,“婉约我们去买些小鸡小鸭来养吧,看门的小狗我也很早就想要了。厨房里到了晚上有老鼠在蹿吧,或许猫也该养一两只起来。” 随着秦孤阳的“病愈”,争夺新矿的事也进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无论是想不想夺矿的,无论是想夺大头还是小头,更甚是想独个儿霸占的,都开始动作起来。人们一拨接一拨往秦孤阳家里跑,想得到他的支持,其它名手大家大门前也迎来了不少到访者,过了冬的桃溪镇就像地里小菜苗呼啦啦长大一样,你争我赶之中呈现别样的生机。 秦孤阳将茶盅重重拍在案上,两眼瞪着门口:“这些人有完没完,一个小小的土山整得跟一宝藏似的,没见过世面也不是这么丢人的!一个个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又不是矿主,大袖一挥就能把那个破矿赐给谁!” 他仍在为苏铮的“好东西”而耿耿于怀。 他和颜独步不一样,那家伙靠着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就是一辈子在床上打滚都没几个人敢动他,出入那可真是一个威风。可自己呢,就在这么一个小镇子里挂着一个虚名个,说到底还是个匠人,手下几十号人,上次为了拿下颜独步豁出了全部,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一下子折损了十来个。 想到南边那些人面上恭敬背后嘲笑的嘴脸,他心里就一阵烦躁,没有底气的人只能拼命找底气,只有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努力才摆脱眼下的窘境。苏铮无疑就是那么一个机会。 她手里到底有什么宝贝?到底是走了什么路子?她到底是什么人? 这几个疑问在心里反复盘旋,闹得他心痒难耐,对颜独步这个专坏人好事的家伙就更咬牙切切。 更气恼的是,苏铮见着颜独步就跟蜜蜂见了鲜花,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他秦孤阳到底是长成了什么恶人脸孔。 他的随从抢上来手忙脚乱地将溅在他身上的茶水擦去,轻声提醒:“公子,那新矿前日已开采过,琅家的那位小姐亲自鉴定过,是一等一的天青泥,不怪那些人都卯足了劲地抢。” 秦孤阳皱眉:“琅开翠?这女人就不能安分点?” 随从低下头当什么都没听到。 琅开翠年方二九,又是个女子,却已是紫砂界三大家五名家中的一位名家,其造诣令多少自诩天才者望洋兴叹,堪称琅家新一代奇才,又有一份堪断泥矿的绝妙眼光,是以身份极重。自家公子虽然名头更亮,威望更高,但若被人知道用如此不屑的口吻说琅开翠,只怕也会闹出点事来。 若是在以往,秦孤阳会很乐衷去凑这次热闹,并在界内重新洗牌的游戏中取得最大利益,可现在他只觉得腻烦。 “我好声好气地跟她讲,又没拿着刀逼她,姓颜的却一句话没说……他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来回地走动,忽然一拍掌:“对啊,迷魂汤!”他两眼发亮地摇着随从的肩膀,“我是用错了方法啊,你说,女孩子最喜欢什么东西,我给她多送送,打好关系是第一步啊。” 在外面风起云涌的时候,苏铮秉持着低调的原则,躲在家里……养小动物。 她经钱家人介绍,和一个养殖场搭上关系,抱了一窝刚孵出不久的小鸡回家,又请钱姥姥从熟识的邻居那里抱了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狗,这样家里鸡也有了狗也有了,看着一个院子里有了这些小动物,她就暂时将猫放一放,怕到时候动物多了照看不过来。 第一百二十九章 动物实验 “大姐大姐!你快来看,咱们家的小鸡又生病了!” 才把一撮芹菜切好,刚想捞起浸在碗里的豆腐干,外头苏觉的声音大惊小怪似地叫起来,苏铮知道这是弟弟下学回来了。 她头也没抬,继续将豆腐干叠好切条,一边朗声应道:“别理那小鸡了,它一会就没事了,赶快先去做功课。” 门口一暗,苏觉背着他的小挎包冲进来,仰头委委屈屈地说:“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大姐你是不是没给它们东西吃,小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小黑闭着眼睛到处瞎撞,还有老大,它看见我回来居然一声不吭,平时它都会打鸣欢迎我的。” 小孩儿噼里啪啦一大通话跟倒豆子一样倒出来,苏铮顿下菜刀,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小黄它心情不好,小黑正在练胆量,老大它太聒噪了,你没看见那些母鸡都不理它?它在学习深沉呢。”说着又挥挥手,“没什么要紧的,一会儿就好了,不信你做完功课出来看。” 小黄和小黑是两只小母鸡的名字,因为一个毛特别得黄,一个眼睑边长着一撮黑毛,老大是最大那只公鸡的名字,苏铮怕将来公鸡会报晓了会吵,只捉了一只公鸡,因而苏觉对其特别看重,每天上学下学都要与它进行一番情感交流。 苏铮也没想到苏觉会对这些小动物表现出异常的关心,弄伤一只都跟刮他的肉似的,不禁暗暗摇头,这样下去自己后面的计划不是要泡汤了? 苏觉听了自己姐姐敷衍的回答仍旧绷着一张小脸,他身后冒出一个虎头虎脑的身影,冲苏铮嘻嘻地笑:“铮姐姐。” 是赵虎。 自茶楼交流后,赵虎他父母就很乐意把赵虎往苏铮这里送。一是希望他在这里和苏觉一起完成每天的家庭作业,二来未尝不抱着和苏铮多相处,让她多教教的念头。 苏铮哪里会教育孩子,连苏觉的学习教育都没有深入过,基本是一种放养方式,当然前提是确定他身边都是一些积极的人,环境氛围足够良好健康。 所以赵虎每次过来她都不会做什么刻意的事,单纯把他当成苏觉的同学玩伴,不但不会不耐,反而很高兴苏觉交到自己的朋友。 她对赵虎笑笑:“小虎也来啦。一会留在铮姐姐这里吃饭,晚上有豆腐干炒芹菜,红烧肉炒土豆块。还有酸菜竹笋和青菜汤,你吃了再回去。” 听到有红烧肉,这个个头大大却比苏觉还要瘦的小子吞了口口水,但还是连连摆手拒绝。 苏铮只是微笑,给了苏觉一个眼神。示意留人吃饭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苏觉得到任务,顿时也不再过分纠结心爱的老大小黄了,一摆头颇有气势地说:“走,虎子我们去书房!” 他们走后苏铮放下刀,走到院子里。 抱回来的一窝鸡共有十一只,养了十来天个头都增大了不少。苏铮就用竹竿撑了破布在墙角围了个四四方方的区域,然后请钱德宝得闲搭了个小棚子,往里面垫上木板和稻草。便是鸡窝。 她悄悄走到鸡棚前,往里面瞧去,果然一只浑身的毛黄得油光发亮的小母鸡趴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偶尔眨眨眼睛都是有气无力快死的样子。眼睛旁长了一撮有伤形象的黑毛的小黑微微张着翅膀,眯缝着眼。垫着一双爪子到处乱走,往往是撞上什么东西咚的一下到底才停下来。咕咕痛叫两声爬起来晕头转向地继续。 一只头顶冒出红色鸡冠的公鸡脖子藏在羽毛里,站在饮水的瓦盆边无精打采,看到有人接近就激动地张开嘴,可惜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发出声音,那样子让人看了都为它着急。 苏铮眨眨眼睛,药效发挥得依旧很好啊。 一个是制无力药,一个是失明药,一个是哑药,都在小鸡的身上完美诠释着它的作用。苏铮抬头看看天空,估计着时间,应该过去该有四个小时,也就是两个时辰了。 毕竟鸡比人脆弱多,苏铮怕它们受不住,这两天做实验都是只取一两成的药粉化在水里诱鸡喝下,从之前的结果来看,时效会根据用量相应缩短。 这次她狠狠心,下了一包药粉的三分之二,所以应该也快了。 过了不多久,果然公鸡老大喔喔喔地叫了起来,因为根本只是初学,叫得不三不四,但毕竟能出声了,接着是小黑不再乱撞,可以自己看路了,软绵绵的小黄也慢慢爬起来…… 苏铮松了口气,时效终于可以确定了,用了一包药粉的几成,作用时间就是三个时辰的几成。 但是,这个药效的程度嘛…… 她摸摸下巴,又看了看旁边正趴在自己窝里呼呼睡得香甜的小小一只的白黑小奶狗,转身回了厨房。 晚上等婉约和苏觉都睡着后,苏铮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 灶膛里静静烧着小火,锅里两根光溜溜的肉骨头正在沸水里挣扎。这是她天天买肉和卖肉的老张混熟后人家送的,虽说没有什么肉,但骨头汤味道也不赖,她慢慢熬出味来准备明天早上做面汤。 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奶狗在她脚边来回走,朝着发出肉香的大锅直张望弹跳抬起前肢趴在灶壁上,被苏铮训了两声才不情不愿地回来蜷缩着,睁着又黑又圆的眼睛用脑袋可怜兮兮地蹭着苏铮的裤腿。 苏铮瞧瞧它,实在精神,吃了迷药稳稳地睡了一个时辰这时候就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看来迷药不但对它没有害处,反而还是提高睡眠质量的良药。 不过到底如何,会不会像安眠药那样上瘾,就要持续的试验下去了。 而在她的前方阴暗角落里是几只捕鼠夹,上面洒了几粒的淋了肉汁的花生米,黑暗处隐约传来啮齿动物骚动的声音。 苏铮也不理会,手上抓着一根铁尖刀,插入一个锥形泥条粗端的中心,她双手握住铁尖刀,在膝上的光滑木板上反复滚动泥条,使尖刀逐渐从泥条的细端传出,这样,一个空心锥形泥条就做好了,这是茗壶壶嘴的雏形。 她细心地,一点一点地将泥团弯成壶嘴的形状。 然后修饰周缘。 又取一软泥,用手搓成圆条,再用木拍在木板上搓滚,使其形成一段又粗到细的规范长圆条,之后双手将圆条弯曲,塑性,制成一个合适的壶把形状。 这都是最基础的壶嘴和壶把的形制,姜师傅也只示范过这一种样子,苏铮这些日常常到各出售紫砂器的店铺去打转,发现所谓的低档壶大路货,都没有什么花哨,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嘴和把,但高档一些的壶,就形式多样,各种形状和花纹都出来了。 那些她都不会做。 不过她也明白以自己现在的水平不能好高骛远,必须结结实实地打基础。 她小心放置好两个零件,家里没有阴晾的条件,加上泥料有限,做出来的东西若非非常满意喜爱,过后都会重新打成泥团,重复使用。 她继续练习起来,又过了一会,突然一个角落里传出了点动静,然后是老鼠尖锐的叫声,激烈得令人有些头皮发麻。 苏铮却一喜,放下东西跑过去,一只深灰色的瘦小老鼠拼命挣扎着,被捕鼠夹夹住的后腿渗出鲜血来。 虽然老鼠偷吃粮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苏铮觉得从本质上来讲,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只要这些小家伙不惹恼她,她也无意去杀生,所以看它这样痛苦她多少有点不忍心。 她洗了手,戴上准备好的厚手套,小心翼翼地将老鼠解救下来,关进竹编的小笼子里:“小老鼠乖,我只是要你帮我做个实验,做好就放你走的……”一边还往笼子里塞一些米饭碎饼,等老鼠吱吱地吃起来,忘记了伤痛之后,苏铮观看了一会,翻手兑换出一包制痛觉药,撒了大概有二十分之一的分量在一块松软的云带糕上,小心送入笼子。 鸡毕竟是卵生动物,和人类差得远了点,小奶狗的话,光看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就不忍心下手,再者苏觉看得紧,心疼得跟什么一样,又是在院子里,动静太大难免惹来注意,考量下来苏铮就只敢给它们试那些没有激烈表现的药物。 制痛觉药,苏铮想到那些黑衣人满地打滚嚎叫的模样,心也吊起了几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老鼠。 只见小老鼠贴着云带糕嗅了嗅,蹭了蹭,好像确定是能吃的东西,前爪压着张开尖尖的牙齿啃起来。 苏铮看得分明,它只啃了两口,忽然就松开云带糕在地上翻滚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铮带着笑容醒来。 伸了个懒腰,又是天气大好的一天,她梳洗锻炼完毕,站在屋檐下看了会冒出新芽的公孙树和枣树,想着什么时候才可以吃到新鲜枣子,一边往厨房去,想看看那只可怜的老鼠怎么样了。 第一百三十章 尹都的邀请 那老鼠很幸运,只啃了一点药,痛了几分钟就没事鼠一样,就是多少有点虚弱迷糊,在地上赖了一会便就生龙活虎地起来继续吃东西,只是那云带糕就不敢碰了。 苏铮去看它的时候,小老鼠正在小竹笼里打圈圈,吱吱叫着一时都安分不下来,笼子里有一些它的的屎尿,散发出馊臭的气味,着实不大好闻。 苏铮暗道自己大意,没想到这点就把它整夜放在厨房里,弄得厨房的气味都有一点古怪,忙将笼子拎到院子后面竹林里,捡了几把干草将其掩盖起来,同时也不忘了往笼子里放点水和食物。 这只老鼠她暂时还不打算放生,准备晚上再给它试试制痛觉药,她要知道这种药会不会被生物体适应或者生出抗体来。 她回到厨房打扫一番,结果在另一个捕鼠夹上发现了一只个头较大也更脏的老鼠,不知怎么它被夹破了肚皮,早已死去多时,苏铮一阵恶心,连道“罪过罪过”,忙把它带着架子一起埋到竹林里去,从此决定不再捕捉老鼠了。 这样亲手杀死一只老鼠她还是有点心理障碍的,而且谁知道会不会染上什么病毒。 大不了,确定药粉都无毒无害之后拿自己做试验。 早上吃过面,把苏觉送去上学,婉约照旧带上各种工具,到巷口的李娘子家学习刺绣手艺。 李娘子是一个寡居妇人,带着个不会说话的女儿,有一手过硬的刺绣功夫,据说是承自正宗的苏绣,靠着这个她在镇上的明秀绣庄任了一份职,隔天去绣庄掌掌眼,给那些卖给绣庄的绣品把把关。另一天就在自己家里做绣活攒钱。 苏铮从钱姥姥口中知道了这么个人,又看婉约对刺绣缝补格外有兴趣,跟她商量后,便亲自登门询问李娘子是否能提点提点婉约。 要说苏绣这种技艺跟紫砂有点像,就是对技艺传承很看重,不过那是在苏杭等地,在这刺绣只是小流的地方没有这么多讲究,李娘子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又十分清贫,在苏铮表示每个月都能给她一笔学费后,李娘子就答应教导婉约了。 婉约一走。苏铮独自围着鸡棚走了几圈,琢磨着今天给抓谁来做试验,而且一定要尽早进行。免得苏觉回家又大喊大叫。 “苏铮姑娘在家吗?” 正当她挽起袖子,外面却响起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苏铮疑惑地看去,院门没有关,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站在外面,双手很规矩地捧在腹前。微微前倾身体朝里面道,然后他转头看到了苏铮,笑道:“这位便是苏铮姑娘吧?” 苏铮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但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只是一时根本想不起来,她又看向少年身后一人。是个老实低着头的女子,手上捧着一个用红绸扎起来的礼盒。 “你们是……” 少年笑着说:“我是尹家二少的贴身小厮,叫做长广。这次来是奉了我家少爷之命请苏姑娘去夺矿比试的现场的,这里已经准备好了衣裳,苏姑娘若没要紧事,请换上衣裳我们走吧,比试就快要开始了。” 苏铮微愣。 夺矿比试。好像确实是在今天,可之前没有任何人来通知自己过去。而且以她现在的身份,这哪里是自己有资格参加的? 最莫名的是,怎么是尹家二少尹都的人来叫自己? 这么想着,苏铮也想起这个少年是谁了,当初离开庚溪镇,三奇本来给她在一艘大船安排了房间,可是那艘船给正好返航会桃溪镇的尹都包去了一半,尹都还把本来要上船的尹琪不咸不淡地羞辱了一番赶去了小渡船,而那个时候,尹都身边跟着的便是这个长广。 那个时候寒碜尹琪母子的人很多,一些不好听的话苏铮也没留意到底是谁说的,但到底依稀记得,这个长广就是个狗腿子模样的家伙,和他的主子一唱一和来挤兑尹琪。 这样的人,苏铮自然是不会有好感的。 当下慢慢撸下袖子,神色淡淡地问:“尹家二少?我和尹二少从无交集,他为何叫你来找我?” “是这样的,听闻这次十二少能得到代表永年参加夺矿比试的资格,其中有苏姑娘你的功劳,自然可以到场一看,至于为何不是十二少来请你,那是因为十二少过于繁忙,一时腾不出人手来,一次无意中提到了如果苏姑娘你能来就好了,我们少爷便放在了心里。”长广见苏铮不怎么相信地样子,又道,“就当是为十二少鼓气去的,你大约不知道,我们少爷和十二少是一个阵营的,这次十二少给我们大房长了脸,少爷为他做一件事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说的轻巧,但苏铮见过尹都,那个傲气不轻,身上带有攻击性的男子会这么好心?还是尹琪真的有了崛起的势头,分量渐重,所以尹都通过自己和他拉好关系? 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苏铮都是不想去蹚他们家的浑水。 可是突然,她的脑海中响起了颜独步的话。 “……手上有倚仗是好的,但若使用不当,只会化福为祸,秦孤阳我可替你挡一次,却不会次次都如此。” 她转头看看自己这个院子,心想,自己终究不能永远躲在这个小院子里的。 “好吧,我跟你们去。” 她本来以为长广送来的衣服是什么特殊的制服,必须穿着它才能去那个比试现场的,但打开礼盒一瞧,却是一件交领齐腰襦裙。 接近于米色的印花上衣,棕色滚边,橙色的腰带和中衣,裙子是和上衣差不多的颜色,只是较深。 整身衣服看上去俏丽又不失大方,特别是窄袖收腰设计增加了机动性,很适合外出,可见是花了一些心思的。 “难道尹都以为自己没有穿得出去的衣服?”苏铮对穿别人买的衣服还是有点怪异感的。 自打那次带苏觉去致行学堂测试,苏铮就给姐弟三人各自置办了体面的衣服,她的就是那件荷花池景上衣配墨绿色长裙的,无论款式和颜色都是精挑细选反复搭配,还经过婉约的改进,她自己很喜欢,完全没必要接受这件襦裙。 不过也没必要在这点细节上纠缠,她犹豫了一下就换上衣服,简单梳了个合适的发式,先去李娘子家和婉约说了一声,才踏上长广准备的马车。 马车刚骨碌碌地开走,旁边一间小小的成衣店里一个胖女人就探头张望过去,嘴里怪叫道:“哎呦,不得了了,前些日子就看到有一辆马车送她回来,今儿个又打扮得这么花枝招展被接走,这妮子可真是够能耐的。” 话语中既有嫉妒,也有直白的不屑鄙夷。 不用说,这家店就是阿福成衣店,而胖女人正是老板娘,那个想要敲诈苏铮的人。 这些日子胖女人可没少动脑筋,可是苏铮自从不去球山泥场工作,一天几乎不怎么出来,家里有菜地,所以也只是几天去一趟菜市场买足了一些荤腥干货,很难能搭上话。每每坐在店里看着她篮子里那些肉啊,鱼啊,还有一些小吃零食水果,胖女人就眼红得不行,恨不得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的。 桃溪镇虽然因为紫砂业而经济相对发达,但那时针对行内的有出息的人来说的,普通百姓还是清贫的较多,像苏铮那样家里几乎天天见着荤腥的着实不多,更别说她一个没有强壮劳动力的家庭,又是穿得不错,又是吃得好,又是能供弟弟上学。这简直是独一份的,是以苏铮此人还是比较受邻里邻居关注的。 只是这事她自己并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是会继续这么做的,一家三人包括她自己在内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她可是很明白有些营养这个时候不补,过了黄金时段再补就没有用了,所以在吃的方面她不会大手大脚,但也不会吝啬。 至于偶尔的零食和不错的穿戴,其实不过是比普通人高那么一些些的档次,并没有多么享受。 别人不会知道,苏铮自己压力也是挺大的,毕竟她还有一百两的债欠着。只是这钱从来都不是省下来的,把自己搞得苦得要死并没有什么作用。 可是胖女人不知道这些,成天在自己脑袋里脑补这个姓苏的家里是多么有钱,或者干着那什么勾当,成天都有人送给她多少钱,越想心里越是不平衡,就跟有虫子挠一样,连觉都睡不好。 人就是这么奇怪,任那些名家富商多么家财万贯,也只是羡慕几句,觉得理所应当,可当自己身边同样是凡人的人,甚至条件远不如自己的人有那么一把银子在,就严重不平了。 胖女人自己咕囔几声犹是心气沸腾,转头就和在自己店里唠嗑的几个妇女就着刚才那一幕讲起来,把自己看到苏铮多么花钱如流水的事都说了出来。 而这些话都一一传到对面一家小小的茶馆里面,一个戴着一面纱帘,露出春水盈盈般动人双眸的女子听着,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把那个胖子给我喊过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知雪堂 “……常有男人在她家里进进出出,每一次都不是同一人,白天也有晚上也有,就我瞧见的就有三四回。有时候会送礼来,有时候她会把人一直送出来,两人还有说有笑……咱们这里没出阁的姑娘哪有这么大胆的,就是已经巷口那个死了男人的李娘子都比她规矩,所以说,这人就透着股妖劲,我就是看不过眼才多说了两句……” 胖女人站在茶馆里,两只馒头似的手揉着肚子前的围裙,无比拘谨紧张地说,不时瞄一眼眼前通身贵派之气的少女。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是低下去,几乎不能听见。 少女身后的侍女不满地嗔道:“架子长得这么大,怎么声音这样小,我们小姐怎么听得清?” 胖女人滚圆的身躯一震,正想提高声音,少女已经摆摆手,侍女见了赶紧说:“行了行了,这里没你事了,赶紧走!” 胖女人动了动嘴唇,三步两回头,见对方似乎没有为难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不过又想到既然是找自己问话,像这样的派头怎么就不给一点赏银?不是说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最乐意通过打赏下人来显摆自己的吗? 越想越郁闷,最后扭着水桶腰回到成衣店也没心情做生意了。 少女露在面纱外的两眼嫌弃地盯着胖女人走路的姿势,差点没有反胃,嗤道:“这都是些什么人,真是粗俗得要死,还说镇西的人最是淳朴,我看说这话的人不是脑子坏掉了就是眼睛坏掉了,梅先生怎么就选了这个地方来住?” 说到不耐烦处,水眸扫视这个茶馆,也是无一处不觉得下作。尽管为了避免打扰,她将这整个茶馆给包了下来,屁股下坐的也是从自己车上搬下来的覆盖着柔软兽毛的凳子。 侍女嘻嘻笑着,弯下腰去道:“这里人粗生粗养,哪能有入得了眼的?不过小姐,方才那肥胖妇人说的话……” 少女冷哼一声,不知是兴奋还是不耻:“真是好笑,那个姓苏的前头还装得多么清傲骨气,秦大家还牢牢护着她,没想到原来是个出来卖的。真是不知羞,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折了我一个婢子!” 少女说着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怨恨。 她便是丁凌儿,那个县令夫人最疼爱的娘家侄女。而且和尹家因为一点姻亲关系,也颇有地位。这样的身份加上本身美貌,丁凌儿无论是走到哪里都是如众星捧月一般,可以说桃溪镇除了琅开翠,最受娇宠追捧的便是她了。 可一次贪玩不小心被人贩子拐上船。事后烦闷委屈无处发泄的她想找苏铮这个所谓的女英雄晦气,本是十拿九稳的事,结果弄得自己丢尽了脸面,还折损了一个从小跟着自己忠心耿耿的侍女阿襄,最最无可忍受的是,这一切都是当着尹都和秦孤阳的面发生的。为这事她一直被禁足到现在…… 这些日来她无时无刻不心含怨恨,她恨秦孤阳不帮她反而帮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恨尹都没有站出来为她撑腰。恨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当然最恨的,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胆敢和自己顶撞的苏铮。 被禁足当然是不知道苏铮的消息的,谁料到第一天出来,就看到苏铮被人恭恭敬敬请着上了一辆马车。再听到一个妇人咕咕唧唧,她就知道。机会可能来了。 她说:“大好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你派个人跟着,看那马车到哪里去了。” 侍女有些不安:“可那跟车的人是二表少爷身边的长广……” “我当然知道是他!”丁凌儿冷笑,“尹家大房二房最近斗得厉害,可尹都却在这时偷偷摸摸和一个女子私会,你说这事传出去对他的名声会有多大的影响?” 较真算起来,她表姑姑嫁的是尹家二房,她和大房长子的尹都是敌非友,以前她见尹都长得俊俏,是尹家的顺位继承人,本身又很有些能耐,才动了那么一些小心思,而现在他不仁她就不义,到最后风水转向谁那边还不一定呢! “凌儿,快过来!” 男子的呼唤传过来,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朝丁凌儿招手,丁凌儿眼前一亮,低声对自己的侍女说:“方才的事先别告诉大表哥。”说着就姿态优雅地起身走过去。 年轻男子正是尹家的大公子,尹钦,虽是这一辈的老大,但因为是二房的人,反而不如尹都这个族长嫡长子来得风光,而他本人也向来低调,不是舞文弄墨就是经营一些完全不起眼的小生意。 尹家旗下不止永年这么一处产业,但永年是最大头的,而永年至少有八成被大房掌控,尹钦手里的店铺便是在永年之外的,以前丁凌儿挺瞧不起这个正牌表哥的,但这次被禁足,一是对尹都冷了心,而是听长辈分析了利弊,这才发现这位表哥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无能,于是一颗心便开始倾向这里。 这次便是陪着尹钦到镇西来办事的。 尹钦五官没有尹都那么深刻富有攻击性,但一股儒雅君子般的风范却更受女孩子心仪,他柔声问丁凌儿:“等久了吧,梅先生已经被我说动,一会儿就出来了,你先上车,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对于丁凌儿的靠近尹钦也是很高兴的,他知道这是丁家的意思,这代表丁家愿意站在他这边,丁家或许没什么分量,但攀扯上了县令夫人和县令,就很不一样了。 若有了县令的支持,他便也有了和尹都抗衡的筹码,他自问能力完全不输给尹都,也绝不会任由对方就因为一个身份上的便宜轻易地将自己给压下去。 想到未来,尹钦对丁凌儿更加殷勤,亲自送了她上车,然后转身等在青梅巷的出口,不一会儿,几个人从巷子里徐徐走出来,未看清其人,单是那份气度就已令人生出敬仰之心。尹钦略整衣冠,满面微笑又姿态恭谦地迎了上去。 车轮碰撞的震动如实传入车中,显然这辆车的防震装置并不好,苏铮上次坐的颜独步的车可是几乎没有感觉到震动的。 马车不是谁都坐得起的,往往象征着一种身份,而前后这样的差别,若非因为手上资源相差太大,就是重视程度不同。 苏铮撇撇嘴,到了一处忽然心中一动,从车窗口探出去。前方不远处就是陈氏医馆,高高挂起的牌匾,三两个进出的人,略显冷清的门庭,马车经过的时候苏铮往里望了一眼,没有看见陈解。 大概真的已经走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有种莫名的失落。 过了大约一刻钟,马车停下来,坐在外头的长广说:“苏姑娘,前头不许车辆通过,这里下车吧。” 苏铮跳下来,这是一条没有来过的街道,规模和那著名的长兴广明街也差不远了,前方有一个门庭,络绎不绝的人正往里面进去,长广说那就是比试的地点,知雪堂。 苏铮眼皮微跳:“知雪堂?就是那个汇集了十二雅流的知雪堂?” 长广笑,似乎不意外这个浅薄的问题:“知雪堂只是一个称号,平时十二雅流并不会在这里,倒是艺人间有什么比试、切磋的,若是地道批准会拿到这里来进行。这次夺矿比试安排在哪里都有人反对,最后秦大家拍板定案,就在知雪堂举行了。” 顿了一下,他又说:“这个地方,一般人可是进不来的。” 苏铮点点头,眼睛一直望着那边。 长广有些纳闷了,既不见多兴奋,也没有什么惊讶的,她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已经都知道了? 这次,他家少爷之所以会让他去把苏铮叫过来,并不是少爷的本意,但也并非是为了十二少,而是另外有人要求的,至于那人是谁,长广就不知道了。本来他还想从苏铮的反应里估摸估摸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知雪堂并没有想象中的恢弘气派,事实上它就是一个大一些复杂一些的院子,一进套一进不知道总共有多少进,从大门进去就是一个十分开阔的院子,正厅的门上是一块并着绸带高高挂起的牌匾,上书“知雪堂”三个大字。 苏铮近日来勤加练字,加上这具身体原主有一把底子在,因此她在书法上倒是有几分见识,看了几眼便确定这三个字写得并不是太好,粗犷太过,字体构架又不很合理,勉强只能入眼,然而整体的气势却是非常霸道,好像这三个字快要飞起来一般。她看了看,旁边的落款是“琅一山”。 苏铮微微一震,琅一山!桃溪镇的人几乎无一人不知晓这个名字,在整个景朝,这个名字也是相当有名的。他便是紫砂三大家之首、带领紫砂崛起的一代巨人,可以说是现今紫砂界第一人。 当然这里的三大家,指的是制壶艺人,秦孤阳是铭壶艺人中的新秀,不在此列,只是技艺之精湛远胜常人,大家为了表示尊敬,才称其为“大家”。 第一百三十二章 赛前 对于一个想要进入紫砂界却不得其门,暗地里苦苦摸索练习的菜鸟来说,琅一山简直就是一个传说。 景朝的紫砂业是在开国后约莫十多年后发迹,当时只是陶业中十分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分类,只有一小部分人进行紫砂器的制作,其中包括了陶艺世家的琅家的一些人。 在琅一山幼年的时候,据说紫砂业才很小的规模,各种制作手法、工具、技艺都未成熟,而琅一山对此道天赋异禀,才几岁大就接触了这一行。他对泥色、形制、技法皆匠心独运,所制之壶千奇百怪数不胜数,时人称其为“千奇万状妙手出”,推崇备至,尊为正宗。 在闯荡出些许名气后,他一面精化技艺,一面致力于紫砂业的发展,收了许多徒弟,专门教授紫砂技艺,今日的紫砂艺人,不夸张地说五个里面有一个就是他的徒子徒孙,而且很多的技法和壶式也都是由他发明出来。 一路走来各中艰辛被传得神之又神,但不能否认的是,因为琅一山,桃溪镇紫砂业始蔚为大观,而第一件贡品紫砂壶便是出自他之手。如今已经八十二高龄的琅一山几等同于陶都的一个文化符号,景朝皇帝数年前的一道“紫砂世家”的亲笔题字牌匾,更是赋予他及其家族无上荣耀。 可以说,几乎每个踏入紫砂殿堂的人都是以向琅一山学习为最初及最终目标的。 “苏姑娘?苏姑娘?” 耳边传来的声音拉回苏铮的思绪,长广看着她道:“我们进去吧,比试在正厅后面的庭院里。” 苏铮点点头,转头看到因为自己在路当中站得太久,后面进来的人都向她打量,忙和长广走进去。 走过正厅,便来到一个极其宽阔的庭院中。此时院里分布着好些桌子,苏铮都认识是标准制式的紫砂工作台,上面各种工具应有尽有,此时工作台边上只有穿着统一衣裳的侍女,还没有艺人的身影,显然比试还未开始。各色各样的人在院子里穿梭、交谈,四周的回廊、正对面的大厅里都坐着不少人,有男有女,看那穿戴、服饰和通身气派,应该都是些精英人士。 苏铮反观自己一身。不过于清淡也不俗艳,进到这里来倒是很不显眼,这大概就是尹都给自己这身衣服的原因。 正在厅里和人说话的尹琪不经意往院子里瞟了一眼。忽然一僵,与身边的人告了声罪快速走过来:“苏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是长广……”苏铮也看到了他,便指着身边的位置说,可一转头却发现本来在身边的长广不见了。她惊愕了一下,低声跟尹琪说明了前因后果。 尹琪眉头微皱:“怎么会这样?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这回事。” 苏铮抿抿嘴唇,目光变得冷静而严肃:“我到这里来是不是会给你带来麻烦?” 今日尹琪穿了一身簇新的玄青色锦袍,腰间还挂着块成色很不错的双鱼玉佩,发髻高高挽起,横着插了根透亮的碧簪。而近一月不见的身体似乎抽长了不少,四肢越见修长,整个人便有一股说不出的俊秀风雅。 他闻言想了想。笑起来:“哪有的事,且不论你能够做出什么,就算你被这里所有人都看到又有什么的?你本来就是我们泥场的人,而且我二哥说得对,我有这次机会你促成了很多。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你不是想学这个吗。眼下可是个长见识的好机会。” 一转眼,尹都就变成了“我二哥”,苏铮感觉到他们兄弟倒不像处得水火不容的样子,但一时又拿不准尹都把自己叫过来是为了什么,便低头跟在尹琪身后进来大厅。 一进去,第一个感觉是好气派。 地面是用纯黑之中泛着金光的方形砖石铺就,砖面打磨得可以看到人的影子。 顶上犹如塔顶的屋顶绘着多彩而别致的花样,琉璃灯笼缀着流苏高高悬着,待客用的桌椅是清一色的朱漆,看不出是什么木材,但做工无一不精妍细致。两旁紫檀木嵌玉石的多宝阁上摆放着一只只或做工精美或古朴大气的紫砂器。 有各色各异的茶壶茶具,也有紫砂泥制成的文房雅玩、人物雕塑、花盆花瓶等,一眼望去竟是五彩缤纷琳琅满目。 苏铮微微睁大眼睛,心里开始直痒痒,很想走到近处去仔细观赏那些紫砂器。 但厅里还有很多别的人。 见到尹琪出去带回了一个少女,不由投来探寻的目光。 苏铮见到有天罡窑记的赵掌柜,日月陶坊的雅流萧九发,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多宝阁前捧着一把梅桩壶正在细细研究,她也认得,是十二雅流之一的沈时运,也就是窑变事件中的主角之一。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一看就是有身份、来历不俗的人。 本来还很抢眼的尹琪进入到这里,顿时光彩黯淡了不少,一个高额头厚嘴唇,看着有些粗犷气的男人走过来:“尹十二少,听说这次是你代表永年负责这夺矿比试,担子可不轻啊,说起来你们永年真是人才辈出,派出来的人可是一年不一年年轻。” 对于这不知是褒还是贬的话,尹琪未见动容,不卑不亢地笑道:“文三哥过奖了,家里长辈关怀,令小弟出来长长见识,结果如何只是其次,也就没有什么担子之说。倒是你们文家参加比试的人,听说是沈大师亲自调教出来的得意门徒,想必对那新矿,文家是志在必得了。” 男人哈哈一笑,也没有正面回答,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分开,尹琪带着苏铮往角落里走,一边解释说:“这人叫文达,在文家年轻一辈排行第三,和我一个样,都是被派出来负责这次比试事宜的。” 他问苏铮:“你知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可比法?” 苏铮摇摇头:“听说过一点,不是很清楚。” “因为以前虽然也发生过为争夺矿山而比试的事,但从来没有闹得这么厉害的,那些大师都说太失风度,便定下规矩说这次往小里比,即是这次参加比赛的必须是从未出过作品,没有任何名气,以前没有任何功底的学徒。各家都用数十日时间去选个好苗子好生调教,今天全拎出来比试。” 苏铮愕然:“如果用了没名气但其实功底非常好,根本不是学徒的人呢?这不是谁都不知道。” 尹琪摇头:“这种情况是有,但也会特别有人去核实情况,总不会有太过分的情况,知雪堂还是有这个能耐的。但学徒的资质,还有谁当老师这方面确实大有文章可做,每每这个时候也是各个势力比拼底蕴的时候。” “文家对新矿势在必得,我们得到的消息是他们的学徒的确是个新招的,但天赋非常,而且他们让沈时运去教导,看文达那样子,那学徒定然十分优秀,有夺冠的可能。” 苏铮问:“那你们的人……” 说话间已经走到角落里,这里姜师傅正在和一个少年说:“记得,一会上场不要怯场,就当别的人通通不存在,你资质难得,技艺也已练得颇为娴熟,只要正常发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见到有两个人来到自己面前,姜师傅抬头看到苏铮,愣了一下,再是一喜:“小苏啊,你也来啦。”回头又对那人说,“再将我教你的那些要点在脑子里好好过一遍,然后就好好休息,摒除杂念。” “是,师父。”年轻人说,下意识看了苏铮一眼, 是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的身子,看上去有些讷讷的,目光闪烁而微带不安,随后又低下头去。姜师傅叹了一声,和苏铮尹琪走远些,叹道:“……倒是个不错的苗子,就是胆子太小,年纪摆在那里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恨那些人处处阻拦着,不然永年那么大总会有更好的人选。” 姜师傅似乎察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忙笑笑问苏铮怎么过来了,尹琪抢在苏铮前面说:“是我叫她过来的,毕竟也是个难得机会,平时想进这知雪堂可不容易。” 姜师傅没有起疑,看着苏铮的目光中满是惋惜:“早知如此,当时我就该选你,以你必然会有更好的表现。” 大概真是就不教人,姜师傅指导了少年三天之后才恍然发觉其潜质未必有苏铮那样的好,这个人本身啊也不如苏铮那么灵泛,怕就怕上台了会犯怯,这才是最郁闷的。只是那时候换人已经来不及了,为这他没少后悔。 苏铮笑笑,也不知道怎么接话,便问:“对取胜有把握吗?” 尹琪回答:“夺冠是不可能,文家和天罡窑记这两个死对头都下了狠功夫,还有日月陶坊听说也派出了个像模像样的,不知道琅家是什么情况,目前看来,假若不出意外我们夺个第四第五名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这个名次也能分到新矿吗?”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神 比试的名次不会完全决定新矿的归属,但新矿的开采权谁能分多谁将分少,这次比试结果是重要指标之一。 随着来知雪堂的人渐多,各个制作台上慢慢坐上了人,姜师傅新收的小徒弟陈小安也上去了,苏铮三人连带着一些随从人员就在他侧边的回廊下。不时有人过来和尹琪打招呼,好奇的目光频频在苏铮脸上游移。 忽然门口一阵骚动,伴随着“琅小姐”、“琅小姐”的呼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女子走进来。 那女子一袭玉色亮缎织锦上衣,下面是金丝刺绣八幅长裙,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红润的嘴角矜持轻抿,幽静眉峰下美眸里含着严肃的认真,整个人既是婀娜多姿,又是大气端庄,一瞬间夺走所有人的注意。 苏铮微微一震,手中茶水不觉滴落在裙子上。 而俨然是今次比试主持者的萧九发笑着迎上去:“琅小姐,琅小姐,真是难得啊,以前这种比试可是怎么邀请你都不来的。” 琅开翠脚下略加快,小巧的红色绣花鞋在裙摆下时隐时现,就好像波浪里调皮的小鱼,引人遐想追溯。微微蹲身,行了一个晚辈礼,直起身后嘴角微翘,露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来:“听说这次梅先生将应邀出席,开翠一个晚辈岂敢托大不来,不知梅先生他……” 她也直白,场面话也不说一两句,直接说明自己是看在梅甲鹤的份上才来的,萧九发早了解她这有些不近人情的性子,浑不在意道:“梅先生离这有些远,稍后便到了,你先进去歇一会儿吧。” 跟在琅开翠身边挽着她的胳膊的红衣少女嘻嘻笑道:“听说今日来了好些个雅流大师,平时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表姐,你是不是比他们都要厉害很多,你带着我去见识见识,他们肯定不敢不给面子的。” 这样浅薄的奉承,却因为包装了少女特有的撒娇语气,说出来不令人难堪,反而令人觉得其人很率真。 萧九发哈哈地笑:“你要见识我们十二雅流?正好正好,老头子正是其一,姓萧名九发,这厢有礼了。”说着一揖抱下去。 红衣少女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大家都说十二雅流是个顶个的风流潇洒,怎么会是你这副模样!” 萧九发一脸惋惜:“世人没有误传。因为这话是十年之前流传出来的。” 众人一愣之下哈哈大笑,一时间琅开翠的生冷气场造出来的僵硬消散于无形。说笑着这些人走进大堂里,里头埋头研究紫砂壶的沈时运也被人拽着给琅开翠互相见礼。 苏铮收回目光,拂去裙子上的茶渍,侧首问尹琪:“那人便是五名家之一的琅开翠?好年轻。” 尹琪也有些感叹:“是啊。桃溪镇少年成才的倒也不少,像尹家的大少二少也算是声名远播了,但比起琅开翠来,却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他望着堂里大家簇拥着那抹美丽的玉色,“听说她六个月大起就捏紫砂泥玩,天赋卓尔出众。才十岁出头就通过行里的评审标准,正式出师,十二岁。做出的作品就直追一些几十年的大名家,十六岁,作品就被纳为贡品。琅家如今名望如日中天,其中就有她的极大功劳,听说很快她就会被确定为琅家正式的继承人。陶都如此多的世家大族。这可是独一份的。” 苏铮神色怔忡,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人与人真是不能比。在现代她活了二十一年,却仍旧庸庸碌碌,挣扎在温饱线上,以致亲人重病时根本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其离去。 来到了这古代,年纪小了,身板小了,以为可以追求自己的事业,干出一番成就,但一个十八岁的少女的成功金灿灿地摆在眼前,单是想想,就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只能望洋兴叹。 仰望大神,尤其是同一领域的大神,有时候得到的灰心丧气远比鼓舞来得更多。 肩上一沉,一只温厚的手掌忽然搭在她的肩上。 苏铮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却是秦孤阳那张笑吟吟的脸。 由于面相生来偏于阴柔,他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显得有些奸诈阴暗,因此苏铮对这人一直存有防范心理,而这个时候他更是笑得像一只狐狸,让人心里发毛,苏铮几乎是第一时刻拍掉了他的手:“怎么是你?” 秦孤阳将碧玉短箫搭在下巴上,疑惑地问:“不是我应当是谁?”说着视线在她身上扫了扫,苏铮满身的不自在,正要起来就听他说:“嗯嗯,还算合身,怎么样?我的眼光还不错吧,知道你这样的不喜欢浮华,特意弄了身素净点又不沉闷的。” 而且又要符合苏铮的身份,不能太贵,又不能太廉价,剪裁不能太新颖,又不可以太过时,秦孤阳第一次亲力亲为地为一个女孩子挑衣服,可耗了不少脑筋。 苏铮惊讶地瞪着眼睛:“是你?”遂又凛然,“你把我弄到这里做什么?” 一旁的尹琪和姜师傅也愣愣地看着秦孤阳,反应过来要起来问礼,给秦孤阳抬手虚压了下去。 秦孤阳今日没有再穿那金灿灿的衣袍,淡黄色的织锦袍子合身地贴在挺拔修长的身躯上,潇洒之中不失一种稳重感,倒是与他平日的形象不大相同,也许是因为这种改变,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他。 他站在苏铮身后侧,拉了条板凳一撩衣袍坐下说:“你怎么总觉得我不怀好意呢?这次我敢发誓,没有任何不正当的念头,上次我回去反省了,深以为觊觎你的东西是我心胸狭窄了,所以专门给你赔礼来了。”一抱拳,一低头,随后又望着她露出近乎于讨好的表情,“怎么样?今日这场面你可还看得上眼?” “这场面?” 秦孤阳抵着碧玉箫,微垂面一笑,玉箫的荧光映着他光洁如白瓷的肌肤,说不出来的好看。他说:“你不是喜欢这一行吗?可老是呆在家里头可不是回事,你该出来看看这外面是什么样子,这些所谓的大师们又是个什么样的风采。”语调忽然一转,兴奋地道,“今日我把有空闲的人都喊来了一些,你看看挑挑,看上了哪一个,我给你拉根线,你要跟着那人学艺也好,直接拜师也好,还是想要进哪个作坊啊,陶坊啊,我都帮你办得妥妥的。” 苏铮听着前面还讶异于秦孤阳竟能说出这样有内涵的话来,等后半段那霸道耍赖般的话语出来,才有一种这才是秦孤阳的感觉。 苏铮有些哭笑不得。 看看满院子的人,感情这都是秦孤阳喊来给她挑三拣四的候选人员? 同时心里也有一些震动,秦孤阳,想必是花了心思的。 她不由狐疑起来:“无事献殷勤,你不会还指望在我这里弄到什么宝贝吧?我告诉你我真的什么都没有。” 秦孤阳一脸受伤:“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还没眼界狭小到那个地步,我就是想给你陪个不是。而且,我也是想把某人比下去。”他咬牙道,“他能送你一套死物,我便可送你一个活人,看看谁更大方,谁更有能耐。” 苏铮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颜独步送了制作台和一套成型工具给自己。 说到底还是在跟颜独步较劲。 她忽然觉得这人挺别扭,挺有意思的。 这时秦孤阳却冲一个方向看去:“嘿,你和那小美人是不是有仇啊,她一直在瞪你呢。” 苏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对上了一双含幽带怒的眼睛,那是跟在琅开翠身边一身红衣的少女,琅水色。 苏铮早早看到了她,此时见她瞟了秦孤阳一眼,顿时张大眼睛,扯了扯琅开翠的衣袖:“表姐,你快看,那不就是大名鼎鼎的秦大家吗?” 这声音不小,听到的人都在第一时间里向琅水色手指所指的方向望来,本来还坐得挺隐秘的秦孤阳顿时暴露,他满脸不快,暗恨道:“不懂事的家伙,知道我故意躲人还这么大声叫出来。” 被发现了他也不能再藏下去,拍拍衣袍越众而出,盯着琅水色凉凉地笑了一下:“这是哪里来的丫头,眼力倒是不错。” 语气里的不愉快任谁都听得出来。 琅水色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火眼前这个外貌出色气质出众的男子了。 四处的人见到秦孤阳都涌过来,围着他说话,琅开翠趁机对琅水色轻声说:“以后若再当着如此多人大声喧哗,你就不用跟我出来了。” 琅水色顿时慌了神,拉着她的衣袖哀求:“表姐不要啊,我再也不敢了。我、我只是看到秦……和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坐在一起相谈甚欢,一时太过吃惊才喊了出来。” “乡下来的丫头?” “喏,就是那个。” 琅水色伸手指向苏铮的方向,忽地睁大眼睛,因为刚刚还在那里的人不见了。 ps: 送上今天的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开始 苏铮是看到了熟人。 在大家都被吸引过来目光时,有一个人也注意到了苏铮,顿时兴奋地连连挥手。 是苏耀祖。 他穿得端端正正的一身衣服,神采奕奕,面色红润,看得出来这段时日过得不错。 苏铮问他:“你代表日月陶坊来参加比试的?” 苏耀祖傲然地直点头,笑脸完全掩不住:“前头在作坊里进行了一场小小的比试,师傅们又在平时暗中观察考校,认为我是最出色的,就选了我出来,可进行了好些天的训练呢。” 就像得了奖急着要人表扬一样。 苏铮发笑,此时的苏耀祖神情里带着满足和淡淡的骄傲,可比除夕夜看到的那个愤懑的小痞子样的人截然不同,可见际遇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大。 她问:“你不是说祖上是从事紫砂业的吗,可是这参赛的人选可是规定以前不能有底子的。” 没等她说完苏耀祖就急得做了个噤声的声音,见大部分人都围着秦孤阳没往他们这里瞧,吁了口气,拉着苏铮说:“姑奶奶,这事你可别往外头说,不然我可就要失去这次机会了,就算不失去,被人追着算后账也很要命的。” 他见苏铮不以为然的样子,咬了咬牙说:“其实我以前是扯谎,我家中也不过就是爷爷那一辈开始做紫砂的营生,还不是干艺人的活,就是从泥矿场上买来矿石再转手卖出去,说白了就是个贩子。我从小跟在大人身边,有时候送货去那些艺人家里,他们见我年纪小,制壶也没避着我,我这才学到了点东西。然后我发现艺人赚钱多。像我们家倒卖泥矿赚差价的,吃力又不讨好,太辛苦了,所以我就一个人跑了出来。” “本来我以为,说自己是有家学的人,在这里会好混点,谁知道作坊里的师傅更愿意从头带起那些什么也不懂的,后来、后来我就说自己从来没学过,我拜托你可别说漏嘴啊。” 苏铮自然做出了保证,苏耀祖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了自己被收进日月陶坊之后的事:“……你还记得那个云歌吗?” 苏铮想了一会想起那个相貌和手艺都很出挑的女孩:“就是那日日月陶坊的选拔上表现出色的女孩子?” 苏耀祖嘿嘿贼笑:“就是她。所以说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好事,最开始得意不代表以后都能混得好。”他卖完了关子,悄悄指着不远处一个下巴尖嘴唇薄。看上去严肃又刻板的女人说,“那位是十二雅流之一的肖筱大师,也是我们日月陶坊重金笼络住的一位大师,以模仿其它大家的作品而成名的。云歌因为底子厚手艺精,给她收了去。人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可没风光几天,就听说天天不是被打便是被骂?……说什么云歌做出来的东西没有她这个师父的特色。这次因为云歌以前学过紫砂,没有资格参加夺矿比试,肖大师觉得输给我一个痞子太丢脸,更是直接把云歌打发去做杂货。前途算是毁掉了,真是可怜,还没正式拜师。说丢就能被丢掉。” 他看看苏铮:“幸好你没进日月陶坊,女孩子的话,十有八九会被这个女人弄去折腾的。” 苏铮听了,思索了一会,点点头。却不是在赞同苏耀祖的话,而是更加确认这拜师不能乱拜。要是碰上一个极品,那要走多少弯路,还不如自己抓瞎摸索呢。 或许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那位叫肖筱的雅流转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 那目光,有点冷漠,有点阴寒,怪瘆人的。不知是因为很少见到阳光还是粉扑得太厚,那又白又僵硬的脸上露出一种高高在上和厌恶的神色,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苏耀祖好像很怕她,忙装出看风景的样子, 苏铮也转开视线。 这一转却转到庭院入口,一行人派头十足地正走进来,场中一片呼声:“啊,梅先生!是梅先生!” “梅先生你也来啦!” 人们向潮水一样涌过去。 相比之下,对秦孤阳的欢迎稀罕程度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苏铮见到之前在致行学堂门口见过一面的梅甲鹤,身材高大,气质儒雅,满面微笑,好像一个睿智而和蔼的资深学者那样和大家打招呼。 萧九发说着感激的话:“……要梅先生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梅甲鹤呵呵地笑,显然和萧九发挺熟的:“你请的好说客,好话说了一箩筐,再不来过意不去的就是我了。” 大家朝着梅甲鹤的指向看向跟在他左后方的一对年轻男女。 女的,大多不认识,一身罗裙戴着面纱也看不出出彩处。 倒是男子,一身宝蓝色的直缀,系金色嵌莹玉腰带,配以一只天水碧的黄莺啼柳香囊,手上握着一把没有打开的折扇,看着很是温文尔雅,见萧九发看来,便谦逊稳重地行礼:“尹钦见过萧大师。”又给在场身份较贵重的人一一见礼。 尹钦看到此人,身体略有些僵硬,但只是片刻便恢复正常,觑了个空隙上前笑着喊了声“大哥”,人们视野里独领风骚的单角顿时变成了双角色。 但他们也不过只吸引了刹那的群众注意,因为琅水色忽然惊喜地喊起来:“颜公子!真的是你吗,颜公子?” 她从琅开翠身后蹿出来。 人们这才发现,梅甲鹤身后还有一个黑衣的男子。 之前不知道是因为人太多还是怎么,竟然谁也没看到此人,这样不声不响不招眼的角色,人们潜意识觉得不过是个小人物。 琅开翠淡然微笑的面容之下,已经在琅水色开口叫出那一声时决定以后绝不让她跟在身边了。 实在太不懂事了,把自己的脸、琅家的脸都丢干净了。 可是当她看清楚那个黑衣男子时,这个念头戛然而止,回去之后,她不但没有甩手丢开琅水色,还给了她很多实在的好处和关怀,只为了套清楚这个颜公子的底细。这是后话。 这时候,她只看到人群中站着一个萧然峻拔的身影,宽肩窄腰,剪裁得体的玄黑长袍将其修长有力的身躯衬托出来,无一处不古朴端穆,无一处不雍容雅贵。 他似乎正看着某处,精致无暇的面容上略有意外,听到琅水色的呼唤轻轻侧首,不费什么力气就记起了她:“琅姑娘。” 此时的“小姐”带有敬意的味道,若非对方社会地位较高,或者出于讨好奉承目的,大多只会唤其为“姑娘”。 琅水色惊喜莫名:“你、你还记得我啊。我,我……”语无伦次地让了琅开翠出来,“表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在庚溪镇认识的颜公子。他是,他是……” 想介绍更多点信息,可是她想起来自己也几乎完全不了解这个人,愣是憋不出话来。 人们这时也都反应过来了,盯着颜独步惊疑不定,惊的是他这个姓和俊美昳丽的容貌,疑的是他究竟是什么人。 萧九发是主持者,担任把控全场的重任,笑着问梅甲鹤:“梅先生,这位是……” “哈哈,大都来的一位朋友,萧大师不会怪我擅自带外行人来吧?” “岂敢。岂敢。梅先生的朋友便是我们知雪堂的朋友,欢迎之至。”萧九发手一伸,恭恭敬敬地请着梅甲鹤和颜独步就坐正中位。 一个“大都来的”,一个“朋友”,就解答了大家心里的疑惑,这个颜公子定然是他们想的那种身份,只是颜姓虽然显赫,但族中人员亦多,光看人是看不出其确切身份的。 大家看着颜独步的眼神不由得热切兴奋,想发现了宝一样。 颜独步神色自若,只是路过苏铮身边时,深邃漆黑的眼眸瞥了她一眼,苏铮尴尬地低着头,屈起食指挠眉毛,有些不敢抬头。 前头答应他要低调,要老实呆在自家小院里,没几天就跑出来了,她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好在他什么也没说,缓步走过去了。 苏铮看见他黑面白底的靴子踩在地面上,衣摆轻扬,一缕清爽好闻的气味从他身上萦绕至鼻端。 倒是秦孤阳凑过来在耳边咬牙切齿:“真是哪哪都有他,谁自作主张把梅甲鹤给请来的,我扒了他皮!你别管他,该看看,该挑挑。” 他重重哼了一声,拿眼刀分别剜了萧九发和尹钦,两人无辜又莫名,而秦孤阳一甩袖子大步走到大堂口摆着的椅子前落座。人到齐了,下面比试就要正式开始了。 苏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其它人也带着犹自惊奇激动寻思等等心情各就各位。 萧九发将一群看客嘉宾都安排照料好,站在台阶上精神饱满声音洪亮地道:“此次比试,各位艺人须在一炷香之内用制作台上的工具和泥料制作出一样作品。鉴于各位都是这一行的新人,作品没有主题,没有要求,大家只需表现出一样动物或者植物形态即可。点香——开始!” 话音一落,各个制作台前的新晋艺人们纷纷动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各显神通 萧九发说完作品要求,各艺人动手之后,有人暗中啐了一声:“真是便宜姓文的了。” 正好那人坐得离苏铮近,她听见了这声骂,有些不解。 姜师傅悄声解释道:“文家那派是沈时运亲自担任指导,沈时运以只创作竹、梅、松三种壶及其混合壶形成名,因此此时要求制动物植物形态的壶,他的小学徒只怕最占优势。” 苏铮恍然。 尹琪插上话说:“幸亏姜师傅早料到会考塑器壶形,教导陈小安便是循着这个方向。” 苏铮有些讶异,这么厉害,都能猜出题型来? 姜师傅见她吃惊,便摆手说:“倒不是我厉害,懂行的人估计都会这么准备。”他指指大堂前方摆着的香道,“你们看那。” 苏铮和尹琪都看去,那是一根长长的婴儿手指般粗细的香,正氤氤冒着白烟。 她盯着仔细看了一会,估计这一根点完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这么点时间够用吗?她自己做过紫砂壶,深知这活极耗功夫,姜师傅也说过做一把壶往往需要几天几十天,乃至于更长的时间。 她转回头,掩着嘴巴问:“这时间够用吗?” “正是因为不够用,而且这些参加比试的人都是新手,可以说没几个称得上技艺精湛,所以才考校塑器壶的。” 尹琪还不明白,但苏铮脑子里有点概念,想了想便明白了。 紫砂壶中,要是分类别的话,大体可分作花货、光货、筋囊货。其中花货亦称塑器,取材于植物、动物、器物和人物。 光货又分有圆器和方器,皆是全身线条毕露,既无假借亦无躲藏。整体造型、线条、色调,纤毫毕现,好坏立分,可以说十分考校一个艺人的工艺水平,没有一定功底是绝对做不出好东西的。 筋囊货的话从生活中所见的瓜棱、花瓣、几何造型等创作出来的造型样式,规则是“上下对应,身盖齐同,体型和谐,比例精确”,要做出好作品。需要精准的计算和耐心的琢磨,很耗时间。 相比之下,花货将各种自然形象、物象设计成器皿造型。最能表达出制壶艺人的匠心独运,往往一个很好的点子,一个闪光之处,便可为一把壶增色,大大提高其档次。 而这次比试。不可能给出几天几夜的时间,在有限的时间内评估出各位新手艺人的水平,取花货最为妥当。 只是这个花货被限定为只能取材自动植物而已。 所以如果训练的时候以人物器物为重点,这次还是会失利的,由此可见似乎沈时运的学徒最有优势。 不过苏铮看姜师傅并无紧张表现,而台上的陈小安在略一思索后便动起手来。显然胸有成竹,她就知道他们是有准备的,略略放松下来。 庭院中共摆放了八张制作台子。代表了八方势力。 陈小安代表永年制坯厂,对面的苏耀祖代表日月陶坊,侧方代表文家的所谓沈时运的小学徒是一个气质清新文文静静的小女孩,而其对面,代表天罡窑记的是一个面貌周正刚朗的青年。这个年龄倒是场中八人中最大的了。 这四个人在审题之后思索不过片刻,就开始切割泥料、把持工具、神情端正肃穆。迅速进入状态,让人一看便是肚子里有料的。 苏铮看到大堂前有身份有地位的那些看客有的就暗暗点头,显然对这起步表现是给了肯定的评价。 剩下来还有四个人苏铮就既不认识人也不了解其身后势力了,只知道其中有一个是中石陶记的,而紫砂巨头之首的琅家并未参赛。 因为这次只比较制出来的泥坯,并不看煅烧之后的成品色泽质量,所以就不存在选料配色一说,大家用的泥料都是同一种,八个人默不作声一齐动手的场面很有些气势,各色工具各色手法缤纷出现,让苏铮看得有些眼乱。 但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每一个人的制作风格都是不一样的,一时之间八种风格,八个进度摆在眼前,不得不说是给她大大开了一次眼界,这时她终于有点感谢秦孤阳,否则她根本不可能见识到这么多人在眼前制作泥坯。 姜师傅见她看得认真,心里想了想,便明了她是什么意图了,悄悄地提醒道:“你多留心看文家的那个女孩子,还有天罡窑记的青年,这里独独他们两人是雅流大师教导出来的。” 苏铮精神一震,是啊,既然要借鉴点什么,自然是找最好的借鉴。 她放弃了其它六人,目光落在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身上。直白专注的目光倒没有引起太多注意,因为在场的各位看客们多也是瞧着那两人。 大家都想看看大师教出来的弟子有何过人之处。 文静少女的动作很优雅,很秀气,她已经在收敛身筒。 同样是一手转着辘轳车,一手挥着小竹拍,但是给她做来就非常地赏心悦目,白皙的小手扬起落下,一声声细腻动听,仿佛雨水滴落水池,给人无限精致之感。 苏铮自己也做过很多回这个步骤,不过她做的都是那种最为普通的模式,就是将身筒的上部和下部都拍打出同样的弧度,上面弯弯,下面也弯弯,要的是跟工具测量出来一样的线条。 但当文静少女拍好身筒,在收敛好的口部敷上泥浆,准备嵌入满片的时候,手离身筒较远,苏铮才发现她拍打出的身筒从下到上呈现一种十分自然的过渡弧线。整个造型如同一只球,又有点带方,下小中大,上面又收紧,每一条弧线都柔美又生动。 苏铮微微感到震撼。 她练习了这么多天,也仅是做到熟练,能有模有样地打出一个身筒,形状上面绝对做不到这么精研。 对方真的是初学吗?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枉她觉得自己也不错了。 她这时完全忘记了,人家有一个行内排名前二十的老师指导。而自己是野路子,纯属乱摸索。 “诶?这不是做梅桩壶,也不像松段啊。” “就是,如果是竹节壶也不会打成这样,文家的要做什么呀?” 和苏铮一样注视着文静少女的人们窃窃私语。 坐在大堂前的紫檀木雕花方椅中的沈时运勾唇一笑,微带嘲讽。 一旁天罡窑记的大掌柜赵思叹了口气,低声说:“沈大师一向是只做梅竹松三君子,气质高华清雅,与世无争淡泊出尘,赵某敬仰十分。怎么如今竟要改头换面了。” 遗憾似的语气,藏刀带刺意有所指,沈时运眉头一皱。长长浏海后面忧郁的眼神顿时黯淡了一下,捧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就望着文静少女手上初具形态的泥坯出神。 赵思也不咄咄逼人,他知道自己和天罡真正的敌人可不是这个被推出来的沈大师,而是文家。 他看着自己亲自选的、由他们供奉的雅流大师周稚柳精心栽培出来的刚朗青年。露出自信的笑容。 刚朗青年做的是一个方壶。 说到塑器,其实并非是花货才可以做的事,像光货也可以模仿某个自然物体,筋囊货就更是如此,若是取形自花瓣,那么做出来的筋囊货基本就是表现花朵的形态。如葵花壶、半菊壶等等。 而刚朗青年做的是一个四方壶。 他在拍打好的泥片上,徒手裁出四枚方方正正的泥片。 让苏铮惊讶的是,他没有使用任何划线工具。端正坐着,就单手握着铁质尖刀,手腕一颤不颤,就那么平稳地划出直挺挺的线来。但这一手,苏铮就可以断定此人手上功夫相当不错。不是常年干重活。臂力惊人,就是有一把功夫在。 裁下四枚泥片。他又在顶端两头裁掉两个三角形,然后用鰟鮍刀切出斜切口,沾上泥浆,将四枚泥片一一相互粘连起来,形成一个方形的身筒。 圆壶的制作方法叫打身筒,方壶的就叫做镶身筒,苏铮还没见过这种做法,只是从前听苏耀祖和姜师傅都介绍过,因此看得格外认真。 只见刚朗青年镶好身筒后在连接处反复的压实,修饰,刮去多余的泥浆,也将外面的线条修整齐,随后他慢慢压敛上口,那被裁掉三角形的部位,就彼此地联合起来,呈现一个非常漂亮的过渡收口。 做完这些他在身筒上稍微修饰一下,贴上满片和底片,便将身筒放置一旁,开始制作壶嘴和壶把,都是那种有楞有角和身筒一个风格的。 青年粗长的手指却灵活得不像话,很快就将这两样做完,接着马上制作壶盖。 直到此时,苏铮依旧看不出来他要做的是什么动植物,心想关键大概在那个盖子上。 果然,姜师傅缓慢地点头:“他是要在壶纽上下功夫了。” 壶纽,亦称壶摘手、的子,往往是艺人们修饰雕琢的着眼点。有人将其做成方的,有人做成圆的,有设计成桥的样子,也有设计成牛鼻形,上头让趴着一只狮子或者蟾蜍、龙头什么的,都是颇常见的造型。 有时候一柄壶的精气神,都在这壶纽上面得到体现。 ps: 这章较多的紫砂知识,查过来的资料,加上自己整合理解,如果有弄偏差了,还请指正啊o(n_n)o~﹡﹡﹡﹡这章终于有点回归正轨的感觉了,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罪过啊罪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心思 台下比试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时,观众们也在低声交谈。 “颜公子?你以前不曾来过桃溪镇吧,从未听梅先生提起过你。”琅开翠身姿挺秀,晏然含笑,一双清澈的眼睛好似举世难寻的水晶,既通透慧智,又如宁静幽谷惹人探寻。 在桃溪镇,琅大小姐的美名与她的才名一样家喻户晓。 就坐在她旁边位置的颜独步,说他姿态随意,却处处透着优雅,说他认真严肃,却身体轻松,对眼前的比试有些漫不经心的感觉。 闻言他客气地道:“往常倒是来过几次,只是都未做久留。” 琅开翠很聪明地道就问:“那这次是要多留几日了?” “倒也不……” “正是要久留啊。”梅甲鹤打断了颜独步的话,“这些年总也是天南地北地跑,难得来看我一次,这次怎么也要留他久一点,所以拉他出来能结交几个朋友就算是收获了。” 说着还埋怨地睃颜独步,后者的话只好无奈笑笑。 琅开翠却高兴起来:“我们桃溪镇虽然地方小,但不谦虚地说,正合了一个人杰地灵的说法,颜公子若想结识青年才俊,那真是不少,风景秀丽的地方,琅开翠也知道不少。” 随后便说起桃溪镇有哪些地方可供游商。 琅开翠不是一个很能说很懂得语言艺术的人,但她胜在从小就是周围世界的中心,身上的矜贵气质那是从小就开始培养,所以即便她头一次主动和人攀谈。想多了解多接触对方,态度上也自然而然地有所保留。说白了,就是不会显得那么刻意。 而她的话,颜独步都会很有风度地一一接上。总不会让她冷场,所以在别人眼里,这两人就是相谈甚欢了。 秦孤阳冷哼了一声:“不知所谓。” 梅甲鹤转头望着他:“孤阳你这是何必?” 秦孤阳一竖手掌,满脸推拒不迭的样子:“别别别,别做出这么亲近的样子,前阵子我还对你的宝贝‘朋友’喊打喊杀呢,这事你们忘了,我可还记得清楚,不敢跟你套什么近乎。” 大堂前方的一排座椅上。梅甲鹤理所当然是坐正中央,他带来的颜独步沾光坐左边,接下去全场最有地位的秦孤阳左右边,然后是琅开翠坐颜独步左侧,这么一坐下来,比试的主持人萧九发只好委委屈屈地坐在秦孤阳右侧,全场第五重要的位置。秦孤阳这句话他也听到了。 听这语气这内容,秦大家和梅先生是旧识? 两人都是在桃溪镇扎根好些年的人,从没听说他们以前认识。 小老头子八卦之心熊熊烧起,萧九发一只眼睛盯着比试现场。这一边就往秦孤阳身边凑了凑,想听更清楚。 “……都多少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梅甲鹤叹息,声音压得有几分低,“你这样对谁有好处?你从来都很聪明,应该很清楚放下对独步的成见才是最理智的,这世上若有谁能助你摆脱眼下这窘迫局面,也只有他了。你难道想在这里当一辈子的制铭艺人?” 秦孤阳冷笑:“这话你早两年怎么从来不提?他假若是真的有心,又怎么从来不见帮我做过什么?……哦。我明白了。他呆在这里久久不走,是不是北边出了什么事他想回也回不去了?所以就想利用我在南边打下片江山给他做余地?” 梅甲鹤气得脸上皮肉直抖。英俊的面容一时有些扭曲。 不过到底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下面可是有一群人在悄悄瞄着这边呢。 他不说话了,秦孤阳自然也不会再去理会他。颜独步余光看了看这边,眉心轻轻打了褶,但随即又恢复如常。 其他人也有在偷偷打量着颜独步的。 梅甲鹤那句“天南地北地跑”听到的人不少,他们都有些失望,因为大家潜意识里核心重要人员是那种稳坐钓鱼台,就算不是大权在握高枕无忧,也应该是安稳舒坦的,所有琐事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哪里会这样苦哈哈地自己到处跑。 而且秦孤阳也很不待见他的样子。 可见是个小角色。 但大都颜氏的人,即便是个边缘人物,放到他们这个小镇,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他们纷纷打算着一会这里结束后,就让人去查查这人的底细,送礼交好什么,是必须的。 赵思坐在较旁边的位置,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颜独步卓尔不凡的外貌和气质,商人的计算本性抬头,他在心里估量良久,找来贴身的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小厮便机灵地去了。 场中这么做的还有不少。 就是苏铮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不过她心思全在看人家制坯上,没有时间去管别的,往颜独步那里瞄了几眼就又收回视线。 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手中的作品都已经初具形态。 刚朗青年果然在壶纽上耗费了绝大多数时间,雕塑出了一只狮子。那狮子虽小巧玲珑,但作为凶兽的气势气场,该有的一点不少,匍匐在桌面上,前肢着地,后肢弯曲,好像刚睡醒在伸懒腰一样,微微张开的大口好像即将迸发出雷霆呼啸,半眯的眼里也似乎吞吐精光,令人观之心颤。 苏铮心底不禁喝了一声彩真是绝了,这雕塑工艺真是没话说。 她制坯的时候,若是要做一个什么东西,多是用手去捏,去揉,但刚朗青年不同,他是团了块泥料,直接拿刀雕琢,光芒闪耀中,柔软的泥屑纷纷飞落,铺满桌面,狮子便从中诞生出来,这手技艺简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尹琪赞道:“此人本行不会是做雕工的吧?” 他和苏铮都看向姜师傅,姜师傅想了想颔首:“只怕是如此。” 刚朗青年正小心翼翼地将泥狮子暗道壶盖上。 苏铮意犹未尽地去看文静少女的成果。 她果然是做了个圆壶。 整体造型和掇球壶相近,宽口,压盖式,通身无一处特别惹眼,但绝对的顺眼养眼,所有的线条弧度过渡都自然美妙无比,如一件工艺品那样古朴典雅。 环形的把和短流的壶嘴与身筒衔接处,弧度柔软,融合成一体般,完全看不出是后来粘上去的,好像天生长在上面的一样。 不过,苏铮左看右看,都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动植物。 她不禁去请教姜师傅:“姜师傅,代表文家的少女做的是什么?” 姜师傅的想象力未必有苏铮丰富,但他见多识广,紫砂壶里有什么壶形几乎了如指掌,仔细观察了一会便道:“十有八九是莲子壶。” 莲子壶? 苏铮再看去。 那圆润的壶体,尖尖的壶盖,宛如露出微扁的俏生生的壶纽,整体倒确实挺像莲子的。 不过这表现手法也实在委婉了,所呈现出来的功力也着实不凡。 她看见那白衣的文艺青年风格的沈时运身后那些代表文家的人脸上都露出分外得意的神情,仿佛大局已定。 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都开始用尖刀、小竹拍、复只、明针等工具精加工茶壶,而一炷香也烧得差不多了。 苏铮环顾全场才发现他们两人是动作最快的,有的人才刚刚打完身体在做壶嘴,陈小安和苏耀祖是第二快的,一个在敷壶嘴,一个在开壶口,他们俩的比较好人,陈小安做了一只茄段壶,壶身犹如一只圆形的茄子,尤其是盖子,真是像极了,壶纽就像茄子上的那一小段蒂,弯弯的很可爱。 而苏耀祖做了一只瓢虫壶,也是在壶纽上下功夫,将壶纽做成一只安静栖息的肥胖瓢虫,这还不算,壶身又矮又胖,仿佛一只笨拙的乌龟,壶嘴也是短流,起始处彭起就好像乌龟的头。 而且壶的底座做的能有两厘米高,乍一看仿佛一只乌龟驮着一只瓢虫,蹲在一块圆石头上,给人一种趣意横生的感觉。 苏铮顿时对苏耀祖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人不光会吹牛,还真是有一把刷子的。 美中不足的是,苏耀祖的也好,陈小安的也好,制作上都太粗糙了,跟文静少女那两个没法比。 苏铮看得津津有味,一时忘形便和姜师傅悄声议论起几位艺人的优劣长短。 丁凌儿看得直瞪眼,将手绢扭成了麻花。 尹钦终于察觉到她不对劲,压着声音问:“凌儿,怎么了?” 丁凌儿下意识一抬下巴,冲着苏铮:“还能怎么?看见她就心烦,笑得跟朵花一样,给谁看呢?” 尹钦便看向苏铮。 实际上,他刚才就有注意到苏铮。 听说他刚认祖归宗的十二弟在短短个把月时间内便能在长辈们面前露脸,还能接下此次的比试任务,和这个女孩子有些许关系。 不能不在意啊。尹都的势头已经很猛了,本来以为尹琪的回归会给他们大房抹黑,结果却恰恰相反,也正是因此,一直与世无争的他被父亲喊了出来,这时候已经不是放任他们大房自由的时候了。 而且撇去这种种,据说这位名叫苏铮的女孩能够同时得到秦孤阳和梅甲鹤这两位看重。 第一百三十七章 插嘴 尹钦自然不是愚蠢的。 他身为尹家新一辈子弟中的老大,能在族长大伯的威势下长得一表人才顺平康泰,他的亲身父母固然为他挡了大风大雨,其本人也必然城府颇深。 况且平时不怎么涉足业界,只是个闲散书生的他,这回一出来就是能得了邀请梅甲鹤过来观赛的任务并且完美胜任,狠狠地在众多有名望的人前露了一回脸,不知道多少人要重新激起尹家还有个大少爷,又不知尹都得知之后要怎样地气急败坏了。 如此一个看似无害实则心机不浅的人,因为他目前的劣势,比其他人更能利用某些小细节谨慎经营。 就好像颜独步对苏铮身上的奇特之处无心探究不置一词,秦孤阳却心心念念一般。 他此时看着和姜师傅及尹琪交谈的苏铮,目露疑惑,问丁凌儿:“听闻这苏铮只是十二弟泥场上的一名小学徒,怎么今日也来了?” “还不是二表哥……”丁凌儿心急口快,说出来才意识自己说漏嘴了,但面对大表哥困惑而专注温柔的眼神,想到自己想收拾苏铮但还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大表哥才高八斗见识也广,兴许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便将自己在青竹巷前看到的尹都的人将苏铮接走的一幕说出来。 “……说起来倒也奇怪,二表哥接了她来怎么不见二表哥的人,而且我刚才听人说我们来之前秦大家一直和她在说话,看情形还挺愉快的。” 丁凌儿显然气恼得不轻。 秦孤阳那是自己都说不上话的人,居然和苏铮相谈甚欢。单是想想那个场面她就坐不住。 尹钦却是非常诧异。 他是何等头脑,稍一思忖便想通了关键。 苏铮的身份地位来不了今日此地。 尹琪此时事情未落定,他头一次办家族委派的重任,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小的苏铮去挑战知雪堂不成文的规矩。 尹都倒是可以轻易把苏铮安排进来,但他没有这么做的目的。 几点联系起来,十有八九是秦孤阳想令苏铮进到这里来,但不知为何,这对他而言分明也是举手之劳,却让尹都出面促成。 想到这里,尹钦的心砰砰跳动起来。 老二的脾气他了解,无利不起早,轻易不会任人差遣。秦孤阳也从来大乐意欠人情,那么很有可能他们两个关系非同一般。 尹钦越想这个“关系非同一般”就越惊心。 争权夺位、宅门内斗,看的无非是谁的钱财多、资源大、地盘广、人脉广,总而言之就是看谁的拳头厉害。在桃溪镇,与其它地方又有一些不同,着重是要比较彼此的矿场、泥场、销路,尤其是手下的紫砂大师名手。 一位名家的号召力,有时候就如房梁上最粗最重的那根梁子,所起到的作用外人根本难以想象。 所以三大巨头不惜代价要笼络住已经成名的大家,要多多吸收有资质的新人。 而除了三大巨头。唯有文家和天罡窑记在业内算得上有点气候,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们各自供奉着一位雅流大师。 而如今,成名者中除了个别民间高手,便只有梅甲鹤和秦孤阳一直是特立独行,不依附也不偏向于任何势力。 偏偏两人都地位超然,任谁也奈何不得。 假若尹都入了秦孤阳的眼,那尹家便是大局已定,二房包括他这个大少爷都只怕讨不到好去。 怎么会这样。此前从未听到任何风声啊。 尹钦想到这里额头不住地沁出冷汗。索性他还算冷静,悄悄叫来心腹。命他将苏铮出现在这里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告诉父亲,相信父亲自己也会判断出个一二三,并且看得比他更深。事不宜迟。他们必须早早想出个对策来才好。 随后他便向丁凌儿聊起天来,言谈之中似乎不甚在意地问起了苏铮的事。 丁凌儿一肚子苦水憋在肚子里,一直无人倾诉,当即一点一点地告诉了自己的大表哥。 尹钦纵然再镇定,但看着苏铮那边方向惧然失态,又下意识看看秦孤阳的一幕还是落在了有心人眼里。 座上肖筱尖锐阴沉的目光就落在了苏铮身上,不知在想着什么。 很快,一炷香见底了。 萧九发起身抬手道:“时间到,各位请停手。” 除了文静少女和刚朗青年刚刚处理好手上的泥坯,其它人都未竣工,听言都懊恼失望地放下工具和泥坯。 紫砂业是个极重规矩的地方,该动手的时候,该停手的时候,都是要严格听令,况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比试,要是令在座各位觉得自己轻浮不知礼数,那就大大不妥了。 所以萧九发话音一落,八个参赛者统统放下手,坐得端正笔直,连一个人没安好的壶纽在桌上滴溜溜地滚他都没去理会。 苏铮不由咋舌,当年高考结束铃响起也没见考生这么整齐划一主动自觉的。 在场人多,有名的人也不少,当然不能让人一个个上前观赏评价,萧九发拍拍手,立即有八个侍者端了黑漆刻花缠金丝、并且上面还放了软绸的托盘上来,将八只泥坯逐一放入托盘,然后端到大堂众人前刚刚摆上的黑漆长条几上。 场中的地位自高的莫过于梅甲鹤,其次是秦孤阳,然后是五名家之一的琅开翠,再就是十二雅流中的三位,萧九发、沈时运和肖筱。 萧九发因是主持者,立在一旁等候结果便是,其余五人则先于他人开始细细看起这新鲜出炉的泥坯。 这五个请过来的嘉宾,除了沈时运是当局者,其余四人则差不多就要充当比试的评委了。 这个时候好像还没有很正规的评委制度,又或者此次比试尚且令人重视不起来,没有着力去筹划,苏铮在下面安静看着,对这不方不圆没有体统的评审过程报之一笑。 几个人看过,泥坯传给在场的其他人看,然后他们几人就讨论起孰优孰劣来。 且不说他们讨论出了什么,别的人近距离瞧着泥坯就有人说:“我看还是沈大师的小学徒了得,看,这莲子壶做得古朴秀雅,不着痕迹而尽得自然,这技艺高啊。” “我看天罡窑记的小哥更胜一筹,这小狮子做得跟活了一样,整只壶的气势磅礴大气凛然啊。” “听说他是拜在周稚柳周大师门下,真是奇了,周大师惯常做些花草景物,没想到带出来的学徒上手就是大开大合的四方壶。” “那沈大师的学徒还不是没做梅竹松?我们看的是泥坯又不是人家师父,我看那瓢虫壶就不错,朴实而不失稚气,怪可爱的,还有那刻竹圆壶也有模有样的。” 苏铮听了一圈,这些人点评都没有用上行内的专业术语,不知是都不懂,还是因有内门高手在而保留态度不敢轻易下定论。 她道:“姜师傅,你看哪只会胜出?” 而那边,被要求说几句的梅甲鹤摆手推脱着:“我只是一个教书的,嘴上功夫还行,可说到品评,当着琅家丫头的面我可不敢托大。” 琅开翠当即微笑道:“梅先生真是折煞开翠了,梅先生敢说自己眼光差,在座的各位怕以后都不敢开口了。”她也聪明,开口就把范围定在今日的知雪堂里。毕竟除此之外还有好些名家,鉴赏紫砂作品的能力都是一等一的。 秦孤阳手中碧玉箫甩了个花,漫不经心地道:“那个瓢虫壶倒很是新颖,很久没看到那般富有妙思的壶了。” 琅开翠细眉微蹙,有些不以为然:“与其说妙思,不如说是乱捏一气,那只壶首尾分量犹且不均衡,充其量能与稚子捏的稀泥相较,依我看,那莲子壶倒是颇为精致,功夫挺到家……” “……可这次比试宗旨又不是看谁技艺娴熟,不然……” 琅开翠话还没说完,另一道音色清亮却有意压低的声音响起。 因为琅开翠那边已经在议论,庭院里大家都逐渐闭上嘴巴,想听这名家是怎么说的,所以这道声音分外清晰,竟给人一种世外横插进来的感觉。 琅开翠从来没有自己说话给别人打断的经历,更何况这话分明是赞同秦孤阳,反对自己的话,众目睽睽又是当着一个颜公子的面,她面子上就有些挂不住,几乎是下意识冷下了声音,扬声道:“是谁有不同的意见?” 众人都朝说话的人看去。 苏铮在发现自己的声音格外清楚的时候就立即收了声,但还没来得及装作那话不是自己说的,威严之中带着几分薄怒的女音便追了过来,然后她就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 她有些发愣。她胆子是不小,但活了这么些年几乎没干过高调的事,公共场合成为焦点的经历基本没有,所以一下子有些反应不及,随后不经意看到颜独步注视自己的目光,下意识就垂下脸去。 但身为琅开翠的跟班,苏铮的“旧怨”的琅水色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琅水色当即大声道:“哪里来的人?好没规矩,琅小姐在这里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吗?” ps: 这是补18号的 第一百三十八章 顶嘴 有人附和起来,言语中皆是苏铮不懂事,冲撞了大师们,又或者不自量力,妄图和琅开翠争辩。 苏铮一愣,她哪里在插嘴?她是在和姜师傅说话啊。 只是声音响了点。 姜师傅一看情况不对,忙将苏铮拉至身后,朝琅开翠道:“她方才在与我说话,不是顶撞琅小姐,还请琅小姐不要怪罪。” 他是真的挺喜欢苏铮这孩子,自然不希望她得罪了琅开翠,更不能在这一溜的人物前丢脸出丑。 琅开翠抬手止了姜师傅的说话,美丽的面容上说不出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直直看着苏铮道:“你仿佛不太赞同我的观点,不知可否说明缘由,这鉴赏嘛,自然是多些人聚在一起各抒己见才能热闹。开翠不才,看走眼的时候总也是有的。” 苏铮更加有些疑惑了,什么叫不赞同她的观点? 尹琪见她乃至姜师傅都还搞不清状况,忙低声将刚才秦孤阳的话,琅开翠的话,以及苏铮那句插得正正巧巧的话都说了一遍。 苏铮才知道自己踩到地雷了。 在紫砂界这个极其讲究尊师重道的圈子,前辈说话后辈就得听着,大师说话,矮了等级的人就得听着,断断没有贸然插嘴的道理,就算你有自己的想法,也要等到那个比你辈分资历高的人讲完了,征求了他的同意,你才能发表自己的见解。 苏铮刚才那一声不偏不倚,即犯了这个忌讳,又可以说等于配合着秦孤阳给了琅开翠一下。八成是真正惹恼了人家。 苏铮是个挺识时务的人,虽然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过错,但自己既是外乡人,又是门外汉。难不成要和琅开翠一个有名望有身份的人去理论,那才是自找苦吃。而且她就算不顾及自己也要为尹琪和姜师傅想。 所以她难得地低下了头,声音里带了两分恳切:“我只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刚才都是瞎说的,琅小姐请不要介意。” 琅开翠神色略微缓和。 秦孤阳却说:“哪里是瞎说,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他笑吟吟地瞧着苏铮,“你和我的意见一致呢。” 若不是还有别人苏铮真想给这人一个白眼,这不是要给她招事吗? 果然。琅开翠双眉轻挑,顿时露出一股傲然来,笑容竟也明显了些许,侧头看了秦孤阳一眼:“秦大家这样说,别人也这样说,你们都觉得那瓢虫壶倒还优秀上几分?那或许真是开翠看走眼了,不过不知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秦孤阳往椅背上一靠,笑得痞气:“不为什么,顺眼。” 琅开翠微嗤一声,问苏铮:“你也是因为觉得顺眼?” 苏铮当然知道要说不是。但琅开翠的眼神和语气让人很不舒服,那种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不,俯视蝼蚁的感觉让她好像被什么膈应到。 她记得当初刘家的夫人表露出要让自己做小妾的意思时,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琅水色对她喝斥、上门闹事时,也用这种眼光看过自己。 她都没给她们好脸色,或间接或直接,都算是报复回去了。 可这时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她置于腹前的双手互相握了握,道:“那倒不是。我是凭感觉那么说的。” 这个回答还不如秦孤阳的“顺眼”来得靠谱。 且秦孤阳身份摆在那里。大家又习惯了他的古怪脾气,可苏铮这里是没一个人认识她。于是皆哄笑起来:“小丫头片子,说得有板有眼的,还感觉。太逗了。” “是啊是啊,感觉是什么东西,要是这个管用,还要大师们来评判什么?” “小姑娘,你倒是怎么感觉出来的啊?” 一个一个人,生怕自己笑得不够大声,讽刺得不够热烈,就不能表达出他们对琅开翠的尊敬拥戴一般。 苏铮于言语指处面色渐冷,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些人不敢冲秦孤阳嚷嚷,又急于表达对琅开翠的支持,就借着讽刺自己使劲地巴结琅开翠。 唯有之前提过的那些人,还有赵思那般的人没有同这些小人一样。 而苏耀祖,陈小安,还有尹琪姜师傅这些认识苏铮的,都在为她担心。 丁凌儿瞧着苏铮被这些人嘲笑,心里大感痛快,恨不得琅开翠再发个什么难,彻底打垮苏铮才好。 尹钦却是有些怜悯地看着苏铮。 传闻两年前琅家的主母说了一句秦孤阳与自己女儿般配的话,本是戏言,毕竟那时候琅开翠虽未被内定为琅家的继承人,但那样一个天资卓绝成就斐然的女儿,除非高嫁,否则便是要招婿留在家中的,秦孤阳虽名望极高,但来历不明兼身无基业,琅家就算想招他做乘龙快婿,也断不能推出琅开翠来。 然而谁知秦孤阳一听便连连摆手,拒绝得不可谓不快,似很是瞧不上琅开翠的样子,后来琅家就对这位秦大家不冷不热了,琅开翠本就性子冷傲,遇上秦孤阳就更是如冰层凿破,寒水溅起。 苏铮本是无错,要怪就怪她那句话说得太巧,而秦孤阳之后又为她说了句话。 不过真是奇怪,任寻常女孩子站在这里,面对着桃溪镇可以说最上层的一些人,又为无稽的指责所扰,只怕都要愤然气恼或委屈惧怕,而苏铮站在那里,不见慌张,不见愤怒,眼神澄明而冷静,仿佛看着一场闹剧,而主角却不是自己。 琅水色一看自家族姐面色不虞,很狗腿地站起来说:“好一个感觉来的,感情你那不靠谱的感觉比我表姐的双眼还要厉害?你知不知道我表姐还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开始玩紫砂泥,从出师起完成过多少件作品,又见识过多少名家大作,她见过的紫砂器比你见过的银子还要多……” “水色表妹!”琅开翠呵斥道。 苏铮却在同一时刻冷哼了一声。 这一声如她先前的那句话一样,清晰落在众人的耳朵里,只是这一次不是巧合,而是她故意提了声音。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况且苏铮从来不是一个绵软的人。她股子里的血气骨气和胆气一点都不比任何人少,否则她也不可能只身闯刘府,不可能接连在两条船上与贼人斗智斗勇,拼命求取生机。 或许她做得不够好,但她从来都是敢做的。 忍,从来不是她的行事准则。 她目光冷淡地环视四周,声音如没有起伏的海水,冰冷而浩瀚,富有一种奇异的张力:“我感觉我的,你们激动个什么劲?” 人们都是一愣。 苏铮又看着琅开翠道:“从来听闻桃溪镇权威人士权威得不得了,但没想到权威到这个份上,竟是不允许旁人有不同的见解。” 三个权威,让人们都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她又继续说:“我就是不认同你的观点怎么了?我就是凭感觉的怎么了?退一步说,我就是在你说话的时候插嘴又怎么了?怎么?不是你们行内的人也要守你们的规矩?你们还要凭这个治我的罪?” 三个“怎么了”语气越见强烈,气势越见逼人,琅开翠的脸色沉了下去。 琅水色也倒抽了一口气:“你、你、你竟敢这么跟表姐说话!” 苏铮正等着她咄咄逼人,闻言便道:“怎么不敢?我是说了粗话还是爆了脏口?再者,你这话好没道理,琅小姐也不过是一介平民女流,手上是有判人生死的生杀大权,还是有夺人富贵的无上能力?我不过是一时被激,口快说了几句,琅小姐冷艳高贵上档次,又怎么会与我这样的粗人为难?对了,不单是我,我还有一个妹妹在家养鸡种菜学刺绣,还有一个弟弟在致行学堂上学,相信他们琅小姐都是不会为难的。不然这也太奇怪了吧?” 太奇怪了,不知是在说因为这点小事去为难他们奇怪,还是琅开翠居然有这个能力而奇怪。 琅开翠却心里隐然冒火。 这丫头看不出来精着呢,知道说出这么一番话,挑衅了自己,就算自己不计较,家里的人,那些所谓的爱慕者也决不会罢休,她索性便挑明,被她这么一说,要是她还有她的弟妹出了什么事岂不是都要怪在自己头上? 她心中冷笑,既然怕成这个模样,为何不低头,卑躬屈膝苟求周全岂不更妥当?当真是可笑的自尊心,没有底气就弯下腰去,也不怕说大话被风闪了舌头。 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自己就因为那句话而冲她发难确实有失体统。 正当她有些迟疑拿不准怎样回应对自己有好处时,一个有些干枯尖锐的声音传来:“真是个有趣的丫头。这些人笑你是他们不对,不过大家也是奇怪你这感觉一说到底是什么个意思,你不要生气,姑且说说你对这些泥坯的看法,要是说得有理,便让他们给你赔礼道歉。” 琅开翠轻蹙柳眉,听到这声音便知道说话的是谁了。 果然,转头看去,面容枯瘦苍白的肖筱正和蔼地望着苏铮笑。 ps: 送上今天的o(n_n)o~ 第一百三十九章 遭袭 苏铮下意识对这位肖大师没有好感。 别人都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哪怕是表面上的伪善,就连一副猥琐样的小老头萧九发也是让人能看得进眼。 唯独这个肖筱一副晚娘脸孔,即使此时面上含笑,但那张明显常年面瘫的脸好像打了一层浆糊,更显得刻板难看,眼里更是隐约含着令人不喜的东西要不是确认自己不曾见过她,苏铮都要以为自己招惹的人里也有她了。 听了她的问话,苏铮随口道:“我只是觉得,若是今次比试的是技艺,何必挑八个新艺人来比,又或者给他们一个物体模型摆在中央,再给上足够多的时间,叫他们模仿好了,这样不是更能分辨出谁的手艺高谁的手艺低?” 不等别人说话,琅水色先喊道:“你的意思是做这一行竟不需要高明的手艺?” 苏铮看着她:“我可没有这么说。但是也要看场合吧?这八人都是新人,新人能要求他们多么娴熟老到?可琅小姐第一个不认同瓢虫壶的理由竟然是它结构不合理?那我倒想知道壶艺师傅挑学徒的时候,最看重的到底是他的手艺,还是他的想法。” 琅开翠喝了口茶淡淡道:“我不认可的正是作者的思维。一把壶不是三把两捏就可以做出来的,既要好看又要使用,就如同建筑一座屋子,必须严谨,可他连起码的平衡都做不到,这样的艺人能走多远?” 苏耀祖顿时面红耳赤,袖中的手握得死紧。其余人看他的目光都透着古怪和怜悯。被琅开翠亲口说了“能走多远”这样的话,他的前途也算是毁尽了。 苏铮本来不想和琅开翠争辩。 她争不过这个专业人员,就算争赢了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可是这句话却让她很气愤,气愤之余她表面上却无比平静。静静地盯着琅开翠,目光亦透着十二分的古怪和怜悯。 琅开翠被她看得奇怪,不由得说:“你看什么?” 苏铮道:“琅小姐,你是天才吗?” 琅开翠一时愣住。 琅水色很骄傲地想来上一句“那是当然”。 可苏铮又说:“你没学会走路之前,能做出一把严谨的,好看又实用的壶吗?” 琅开翠的脸色霎时变了。 苏铮点点头:“看来是了。”她叹息又羡慕地望着她,“琅小姐你真是很幸运,没有人在你耳边说‘一把泥都捏不起来,你将来能走多远’这种话。” 苏铮故意用琅开翠说苏耀祖的语气。一边摇头一边叹息,神态端正惋惜之中莫名地带着几分逗趣,周围人一愣,有几个绷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立即又被自己用手捂住了。 苏耀祖怔怔地看着苏铮,又看看琅开翠,紧握的拳头慢慢松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秦孤阳也料不到苏铮会说出这番话来,本来还以为自己要为她出头来着,这时完全放松了,抱着胸饶有兴致地等着琅开翠会怎么回应。 颜独步望着苏铮。嘴角微翘,漆黑的眼眸里犯起一层涟漪,须臾却又消失不见。 琅开翠终于拿正眼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中等身高,身材似乎过于单薄,至多不会超过十四岁,论相貌,她万万及不上自己,便是琅水色都能将她甩出几条街去,可那双乌黑雅润的眼睛里的冷淡成熟却是令人见之难忘。 一身浅色印花衣裙。琅开翠也曾见那些农户的女儿穿过。一身土气简直令人不忍直视,但在此人的身上却是素色无华。清新别致之极。而橙色的里衣衣领还有那腰间随风飘飞的风带无疑给她增添了青春靓丽之色,更衬得她明眸丹唇,微笑而立。虽是含讥带讽,却宛然如世间至好风光。 琅开翠一惊,她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再定睛一看,她确定对方身上并无如何出挑之处,方才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她缓缓地点头:“你……还真是敢说,从来没有人这么和我说话。” 苏铮颇为诚恳地道:“我只是个没有见识不懂规矩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实在多有得罪之处。” 她看看好好一个比试氛围全变了,虽然不能说都是她给闹的,但她也是最主要的不和谐因子,就和尹琪低声说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琅开翠却又扬声道:“且慢。”她望着停下脚步的苏铮,慢慢站起来,一脸清风霁月,“我之前确实不该那么评论瓢虫壶,但相形之下,瓢虫壶稚趣有余而严谨不足,不比莲子壶大方端庄,精巧细致,我若判莲子壶胜出,你可有话要说?” 苏铮一愣,想了一下,摇头道:“论结构论制作,当然是莲子壶更胜一筹,但凡事都有个评判的标准,最终还是要这次比试的真正要求是什么,那样作品更符合那个要求,才能叫胜出吧?” “你觉得结构和制作还不是最重要的?”琅开翠也随着苏铮叫起了“结构制作”,艺人们行内语不是这么说的,但苏铮用的词语略一琢磨倒是很好理解。 苏铮笑道:“当然重要,不过我以一个外行人的眼光来看,这是最重要的,也是最不重要的,一个人的潜能所在,我想还是在创造能力上。”她没看见在座的几位大师都震了一震,露出奇异的表情来,嘴上又敷衍了两句,大步走了出来。 再不出来她就要撑不住了。 苏铮靠在墙上喘了口气,想起刚才自己种种言语,脸上不由发烫。其实她懂个什么呀,顶多是比别人多了二十来年的别样见识,但到底是个门外汉,有些东西不知道能不能说到点子上,谁知道忍不住说了第一句话后话赶话退不下来,要是平时出出丑也无所谓,但在场却偏偏有个颜独步…… 她忍不住捂脸,刚才都不好意思看他,自己一定很怂,强出头、不知进退、乱说一气,可是要是毫不反抗,任那些人嘲笑岂不是更难看? 她当时虽然是气那些嘲讽,却未必不是抱着不能在他面前狼狈不堪的念头才反驳的…… 苏铮想到这一点自己都愣了一下,为什么要在乎颜独步的眼光? 她想了又想,最后隐约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人是自己见过的最出色的人,气质轩昂清冷,手段能力都不差,被他瞧见自己惨得不行岂不是太丢脸了?而且这次自己又是不听他的告诫跑了出来…… 苏铮一边不着边地想着,一边沿着街道走,等到压下所有的念头转头一看,知雪堂里没有人出来,大概还在商论比试的结果吧。 她转过了一条街,开始打算一会儿要做什么,既然出来了就去镇中心的市场买点菜,家里的装菜的竹篮子太少了,春天光是家里种的菜种类都多起来,需要再买几个篮子盆子,不过在那之前还可以在一些陶器店里逛逛。 她突然想到经过今天,她跟琅开翠顶撞的事一定会传出去,这样一来,她跟紫砂这行只怕更没有缘分了。 突然她的肩膀被后面人碰了一下,心思倦怠之下没有多想她就转头向后看去,还没看到人影,一记厉风就擦着耳朵响起。她悚然一惊,强行扭动身体往旁边抹了开去,手刀的余势却还是砍在了她脖子上。 一阵剧痛,她踉跄着跌开,转身戒备。偷袭她的男人似乎也很意外,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喃喃道:“有两下子。” 男人长得普通,高瘦胖矮相宜,丝毫不起眼,但翻起来压在脸上的风帽使他看起来有些诡异,浑身透着一股低敛而危险的气息。 苏铮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转头发现自己还在街上,只是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家老旧的店铺后面,店铺正好把这个细窄的过道与大街分开,而这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居然在这里对自己动手,不知道是太嚣张还是太看轻自己。 苏铮张口欲喊,对方却压根不给她机会,蹿了上来,势如虎豹。 苏铮一惊,不敢喊叫岔了气,那样就算喊出了半个音却被立即堵住嘴也没任何意义,连忙甩甩被刚才那一下砍得有些震荡的脑袋,向后急退,手也抬了起来,与此同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包药粉。 男人的攻击撞在她的手臂上,苏铮只觉得被重逾千斤的铁锤砸中,连连倒退,尺骨像是断掉了,连带到肩膀上全部被震麻,手里的药包也掉到了地上,还不等她反应,对方又一把擒住了她的手腕,极富技巧性地一拗,苏铮被生生带得转了半圈,成了被反剪住手的姿势。 对方力大无穷,苏铮疼得要死又动弹不得,当即大叫:“救命……” 命字都还没喊出来,一方湿漉漉的帕子就捂到了她口鼻上,她屏息狂挣,最终却还是软了下来。 男人接住她,手指放在嘴里低低打了个哨,不多时,一辆马车开过来,男人借着老旧店铺的掩护,将人搬上了车,一双小眼睛警觉地四处瞧了瞧:“快,快走!” 第一百四十章 问话 一道有些刺眼的光线照进来,苏铮下意识用手挡了挡。 睁眼后发现这是一件朴素但是别致的房间,阳光从灰白色的窗纸外透进来,看着应该是午后将近黄昏的时刻。 她倚在一张子上,手脚自由,衣衫整齐,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只是后脖子有点疼,手臂也还有些酸麻。 偷袭她的人出手太狠了,她举起双手时可以清楚胳膊在不受控制地颤动,这是受到重击后的后遗症。 她坐正了一点,活动了一下手脚,便听到外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两个二十来岁的婢女走进来,看到苏铮行了,端着黄铜盆的那个惊喜地道:“姑娘你醒啦,快先洗把脸吧。” 黄铜盆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婢女将盆子放在一旁的四方高几上,拧干雪白的毛巾,双手托着送到苏铮面前。 苏铮从打开的门口望出去,外边是一个一眼可见边际的小院子,收拾得简洁齐整,院子里有两棵树木和一些花草都长出了鲜绿的叶子来,在夕阳的光辉下散发着静谧的光芒。 这个院子比她的家要小上一些,墙头外边就是余晖漫天的长空,没有发现任何可鉴别地点的建筑。 苏铮侧耳聆听了片刻,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四周非常安静,可以断定这里不在闹市区。 但之前马车并没有走多久。 她脑子里迅速地思索着,看了眼毛巾,又看看这个婢女。后者笑得一脸恭敬,简直好像自己是她的主人一样。 另一个婢女将托盘上的茶水放在苏铮旁边:“天凉了,姑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苏铮问道:“你们的主子呢?” “大人稍后毛巾,婢女又将白巾放回到黄铜盆里。两人一同躬身退下去了。 门又被关起来,室内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不少。 苏铮有一个人坐了一会,摇了摇还有些发沉的脑袋。 之前她并没有被弄晕。当手帕捂上来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要将她迷晕,那种情况下她怎么敢让自己不省人事,便屏了息。 要在一个身后很不错、似乎干绑人这种事很顺手的人手里伪装下来极其困难,她差点露馅,纵然最后蒙混过关,她也差点把自己累死。不过好处也是有的,她清晰感觉到马车没有行驶多久,连绕了几个弯她都记得八九不离十。 此刻她所处的这个地方离知雪堂一带绝对不远,要是有机会逃出去很快就能到街上吧。 苏铮思考着这个可能性,最后摇摇头放弃了。 一来外面必定有人守着,不说别人,仅仅是刚才两个婢女,步伐轻盈,进退有度,神色从容。只怕就是有料的。人家绑了自己来又怎么会轻易让自己逃掉? 二来,至今为止对方并未表现出凶猛的恶意。没有远离镇中心、没有对自己上枷锁、允许自己在白天醒来、婢女态度也算客气,如此种种看来,对方好像不打算伤害她。当然这也只是猜测,她假装昏倒也是为了在生命受到威胁时能够随机应变。 最后,对方在她出来知雪堂不久,直接在大街上就下手了,说明不但了解自己的行踪,而且有备而来。更有可能有点背景。否则怎会如此嚣张。她怎么说也是拖家带口的人,逃出去之后不可能一个人就此消失掉。那还是不要走极端路线,先看看抓她的人是什么目的,彼此都有个退路。 很快想通一切。苏铮拧了把毛巾贴在脸上,舒适的温热感令她发出一声喟叹,冰冷僵硬的脸部肌肉终于缓和了几分,她不禁想,到底是谁把她抓过来的? 她认识的人里,颜独步和秦孤阳算是最有能量的,但他们没有道理这么做;陈解已经走了快一个月了,不过照他那样神秘的身份,如果是有人知道自己和他走得有些近,而抓了她想要做些什么,倒也不是不可能。 接着就是她的两个“小仇人”,一个是丁凌儿,一个是琅水色。 琅水色应该不会,自己最近跟她都没说过半句话,她要是为了庚溪镇那么点破事,早该对苏觉下手了,而不是挑今日这个关头。而且之前陈解他们就给她分析过,琅水色不大可能动她的,对名声不好。 丁凌儿倒是有可能。 另外,琅开翠也有嫌疑,毕竟自己当众那样顶撞了她,要是个心高气傲心胸狭窄的,报复也不会不可能,可是自己也当众威胁了她,她难道就没顾忌? 另外就死尹琪这边的线了,不过好像太牵强了,自己只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抓自己有什么用…… 苏铮胡乱想着,洗了脸手,便给自己倒了热茶,慢慢地喝了两杯。 顿时齿颊留香,胃肠顺畅,整个人从内部感觉到舒爽的暖意来。 “好茶……” 这时门又被推开了。 刚才进来过的婢女之一引着两个人走了进来:“大人,人就在这里。” 苏铮抬头望去。 进来的是两个男人。 前面那个年龄该在四十岁之上,一身棕褐色的大氅,领口边一圈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兽毛,看起来非常暖和的样子。 如今已经是三月末快四月,天气已经回暖,像苏铮,天气晴朗的中午可以只穿三件套的春衫,虽说此刻将近日暮,但把自己裹成这样的,还是很少见。 大氅令这个人的身材看起来很臃肿,露在一圈兽毛中间的脸又圆又肥,虚肉往下缀着,眼睛有些无神,浑身似乎没几斤力气一样,看了苏铮一眼便被婢女服侍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另一个人穿着倒是正常,灰蓝色的短褐,袖管裤管都用布带扎得紧实,微微躬身犹如仆人一般袖手站在第一人身边,这么一看倒似有几分憨态。 看到这个人,苏铮握着茶杯的手都紧了两分,虽然不认识这张脸,虽然这副憨相和当时的阴冷有些出入,但这种危险的气息她不会认错,这分明就是之前偷袭她的那个人! 她的背脊绷得笔直,瞪着这个人,那样凶悍的攻击仿佛还有迹可循,后脖子和手臂的麻疼越发清晰起来。 此人怒道:“见了我们金爷还不起身行礼?” 坐着的胖子嗔怪地道:“大石!休要无礼!”转头对苏铮轻笑了一声,对婢女挥挥手,婢女退出去又带上了门,室内比之前更暗了,春天的傍晚,天黑得还是很快的。 胖子看着苏铮微笑,声音有些虚弱无力:“苏姑娘有礼了,事出突然,将你请到这里来,还请不要怪罪。” 口气,挺轻快的。 苏铮视线移到他脸上,缓和了些许,开口道:“你们的请便是从背后偷袭?” 胖子看了身边的那人一眼,责怪道:“大石做事是鲁莽了一点,但他没有伤害姑娘的意思。” 没有伤害的意思?手臂都要被打骨折了。 苏铮面色不佳,胖子心底微讶,这女娃看着倒是挺镇定的。他笑着看着苏铮,“我是尹家二老爷府上的管家,姓金,你可以喊我金伯,请你过来,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你,但又不想惊动其他人,你只需乖乖配合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会让人将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苏铮眉头微皱,尹家二老爷? 她迅速调动脑海里关于尹家的信息。 尹琪认祖归宗之后少不了一些家产争夺之事,她对这个没什么了解的兴趣,但对于紫砂三大巨头之一、永年制坯厂东家的尹家,倒还是听说过一些事情的。 尹家这一代分有两房,当家做主的族长是大老爷,也就是尹琪他亲爹,永年绝大多数控制权就在他手上,相比之下尹家二老爷就逊色得多了,在紫砂界基本没什么影响力,人们在紫砂业内提起尹家,指的基本上就是尹家大房那一边。 据说这两房私底下斗争不断。 自己较真算的话是尹琪手底的员工,马马虎虎是大房一边的,而如今抓自己过来的是二房。 苏铮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自己不会是掺和上了他们的家族内斗吧? 正魂游天外,胖子虚弱得有些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看样子,苏姑娘是想起了什么事。” “什么什么事?”苏铮反过来问,茫然的神情都不用装的。 胖子盯着她盯了一会,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只好问:“尹都尹琪有什么方法打动了秦孤阳,秦孤阳又会怎么帮他们,他们已经到哪一步了?” 这句话还挺容易让人想歪的。 苏铮当时就很想说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但她发现了胖子馒头脸上锐利的目光,他前倾着身子,似是很在意苏铮的回答,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没有了,相互搭着的肥胖的手指一敲一敲的,似乎掌握着某种节奏。而那个很能打的大石也在紧紧盯着苏铮,别看面相老实,但那目光就好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老鹰,让人心里头发憷。 气氛陡然之间紧绷起来,连气温都好像降了下来。 苏铮不由得看看紧闭的门,暗想自己要是给不出他们满意的答案,会不会受到什么恐怖的虐待? ps: 补昨天的……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大石 天色越发地沉暗了,室内不点灯火,从窗纸和门缝上透进来的光束十分浑浊,里面悬浮着无数小尘埃。 黄铜盆和茶壶里都慢悠悠冒着蒸汽,看着很温暖,但是空气里却因为夜色的到来而越发寒冷。 苏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胖子金管家的问题,想了又想,试探着问:“不知金管家是从哪里得知我知道这件事的?” 金胖子笑了起来,脸上肥肉抖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些肉都太虚了,他人有看起来很虚弱的样子,这么一抖倒不给人可怕阴冷的感觉,反而有种奇异的喜感。 他道:“秦孤阳从来游戏人间,他惯会捉弄人,但从不接二连三地在一个人身上下功夫,可是他却在你身上用了三回心思。” 他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接着似乎因为这个动作有点吃力,便收回了手去,紧了紧身上的大氅。旁边那个人见了,走到门口要了一份热茶并一个火盆。 苏铮有些警惕地望了他一眼,这种情况下拿进来一个火盆,即使只是取暖用的,还是会给人压力的,毕竟是有伤害性的东西。 这时她差不多明白自己是被无辜牵连进来的,她可不想受到任何折磨和损失。 她略一回忆,对方说的三次,应该是日月陶坊招人,秦孤阳帮她逼退丁凌儿的一次;百茗楼,秦孤阳伤后出现向她要药粉和所谓能和玄铁媲美的材料的一次;接着就是今日知雪堂的一次。 这么一想,她和秦孤阳倒好像真的有瓜葛一样,而且在外人看来。不是秦孤阳帮她,就是秦孤阳主动找她。 她不会被人看做是和秦孤阳一道的吧? 苏铮有些郁闷,但忽然心中一动,又暗暗瞧了金管家一眼。 秦孤阳。在桃溪镇假假也能算是个风云人物,这个金管家想必一定忌惮他,此时是想探听知晓尹都那边是怎么和他勾搭上的,要么拆散他们,要么把秦孤阳争取过来吧? 她落到这个地步,多少也是因为秦孤阳借尹都之名邀她去知雪堂,虽然秦孤阳未必知道她被抓了,也不一定肯救她,但不妨碍她狐假虎威一把吧? 苏铮沉吟着。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件事毕竟关系重大,不瞒金管家你说,秦孤阳他不曾告诉过我。” 关系重大所以不告诉,也就是说不重要的事秦孤阳就会告诉她喽! 金管家上下眼睑一眯,里头精光蹿动,这两热人关系确实不浅啊。 而且苏铮的话无疑是在说明,秦孤阳站了大房那边是确有其事。 他的心里急躁起来,若真是这样,可叫他们如何应对是好? 婢女送进来了热茶和一个靠着炭火的厚实盆子,炭盆放在金管家脚前。那热气苏铮也能感觉得到,室内一时间暖和了不少。 红彤彤的光映着金管家的脸,他压抑住情绪问:“你可知道秦大家为何要如此做?”他一脸不解,“我们尹家与他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二老爷也不曾得罪过他……哦,若是在我们不知情的时候冒犯了,还请你转告他,我们愿意登门赔罪。” 语气一下子客气了不少。 苏铮心想秦孤阳这块金字招牌还真是好用,跟护身符一样。 她斟酌着说:“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只是隐约说过一句日子过得太乏味了……对了。以前怎么样我倒是不清楚,今日在知雪堂我倒是见他看尹大少的脸色有些沉。” 金管家惊道:“为何?” “他和梅先生好像不大对付啊。”苏铮装模作样地叹气。 金管家顿时想起。就在刚才大少爷确实说过今日秦孤阳狠狠瞪了他一眼,神情很是凶狠。 梅甲鹤是大少爷出名请出来的呀,虽说提出这个建议的是萧九发。但他们仗着和萧九发交情不错,硬是将这个差事要过来了。梅甲鹤很少会在比试宴会等场合露面,能将他请出来、并且和他一同出现,那必将受到瞩目,大少爷沉寂太久,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表现,若借此能和梅甲鹤打好关系便是再好不过。 如今想想,这个举动的确会惹怒秦孤阳。 眼下再道歉有用吗? 还是就此罢了,转而一心交换梅甲鹤,梅甲鹤的名望可比秦孤阳那个浮华善变的年轻人高多了。 金管家脑子里瞬间掠过许多念头,不经意看到对面的少女,忙堆起笑道:“多谢苏姑娘告知此事,今日贸然请了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但我们也是无奈之举啊,你看……” 无论如何,总要先放了此人,免得授秦孤阳以把柄。这样看来,秦孤阳还是很重视她的,他要是为此闹起来那可有的人受了。 苏铮也不是笨蛋,一听就知道人家大概要放自己走了,脑筋一转,就明白他在意指什么,忙站起来说:“我出来闲逛一整天都没买到合适的吃食,家里的弟妹怕要饿坏了,再不回去他们该吵闹了。若是没有其他的事,苏铮便告辞了。” 胖子双眼微亮,聪明人好说话啊,他道:“逛了一天怎么能没买到几件吃食,大石,你给苏姑娘捎带上几样简单点心,让苏姑娘带回去。” 苏铮笑:“金伯客气了,我们一家子在桃溪镇讨生活,还要多仰仗尹家这样的大家族呢。” 走出小院子,苏铮吁出口气,她明白今天的事不能轻易告诉别人,一切平平静静,那这事大概能过去,但要是闹出来,尹家报复起来可是很恐怖的。 这就是小人物的无奈啊,即便狐假虎威,但依旧满身漏洞,人家轻轻动根手指就能碾死你了,此时不碾,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否则若真是怕事的,又怎么会光天化日之下动手? 苏铮心想,今天就当自己吃了个闷亏,谁也不告诉。 大石牵来辆马车,苏铮忌惮地后退一步:“不用了,我能自己回去。” 大石憨厚坚持地道:“金爷嘱咐我送你出去。” 因为之前装晕,苏铮知道从这里怎么能走到大街上,但是她不能说出来啊,只好硬着头皮上车,反正到大街上人多的地方,自己就能下去了,且忍忍吧。 马车从静寂的小巷里驶出去,这是没有窗口的马车,唯一的出口被前面的车夫位置占着,厚厚的布帘落下来,里面很暗,苏铮不能看到外面的情景。 不过走了片刻,她乍然发现不对劲。 方向不对。 进来的时候,她分明感觉出是左转进来的,进出同一条路的话,这会儿应该是右转出去。 难道自己记错了?还是马车走了别的路? 她耐着性子等着,结果过了估计的时间,马车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渐渐提起速度。 她心口就砰砰跳起来。 稳着声线问:“那个……大石大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一会到大街上就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马车太招眼了。” 外面冰冷的声音回道:“不急,这里离街道有些路程,坐稳了,有一会儿才能到。” 泥煤的有一会儿! 要是之前真的晕过去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可真是傻傻让你骗了! 苏铮心里大骂,那姓金的不会发发狠要把自己给灭口吧?犯不着吧! 还是把自己又给弄到哪里去? 她眼睛盯着车厢出口,一面手在壁上四处摸着,确实没有任何出口,也就说要出去只能从前面过,可那个大石三两下就能把自己打趴下,实力悬殊啊。 她连忙从系统里兑换出一包制无力药。 做过实验,她知道这药粉撒在人皮肤上就会起作用,那人会在三个时辰里浑身无力,什么事都做不了。 要是趁外面的人不警备,迅速把这个撒到他身上…… 应该可行的。 不过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像在街上那时,自己都拿出药包了,结果被攻击得根本没机会用。 这个时候还在镇内,撂倒大石后逃进人群,其他事以后再说。 她吸了口气,刚要掀开车帘,车帘却猛地被掀起来,大石沉着一张脸钻进来,两个人差点没撞起来。 “你想去哪里?” “没、没要去哪,就是看看外面。”苏铮心里有些紧张,捏紧了药包。他进来了,那么外面岂不是还有一人? 她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声。 大石眼力非常,发觉苏铮放在腿边的手不大对劲:“你手里是什么东西?”阴戾的样子哪里有刚才朴实仆人的模样,“快交出来!” 苏铮抿了抿唇,如果这时…… 他又喝了一声,陡然伸手过来,强硬地掰开了苏铮的手,里面已空空如也。 苏铮气恼地抽回手:“你们到底想做什么?金管家只叫你送我回去吧,现在是往哪里走?”她抬手要掀帘子,一抹寒光乍然出现在她面前,大石晃着把匕首道:“老实点,坐好!” 苏铮不敢动了。 外面人压着声音问:“怎么了?” “这妮子贼精,瞧出来了。”大石阴冷地盯着苏铮。 “那赶紧堵着她嘴,前面要出镇了,她要是喊一声咱们就完了。” ps: 这是今天的,希望不会再有断更的时候了t^t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争论 明晃晃的匕首在前,苏铮看了看大石那时刻预备暴起般的姿势,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来。 外边人声颇为热闹,想想也是,这个时候人们大多从外面往家里赶,进镇出镇的人会有很多,苏铮仔细听了片刻,并没有听到任何拦截搜查的声音,马车甚至都没怎么停,就开了出去。 外面的人如释重负地道:“成了,咱们出来了,果然没有人出来拦。” 大石哼了一声,轻蔑地瞥了苏铮一眼:“这样一个小角色,说不定现在还没人发现她失踪了,指望谁来给她做主。” “可不是说这位跟那些谁谁谁都有点关系吗?害我一颗心悬了老半天。” “谁晓得,你加快速度免得节外生枝。干完这一票咱们就能走了,别在最后关头出差错。”大石低沉地说,收起匕首,从一旁挑起一块的毯子扔到苏铮身上,“盖着点,冻着了我们一会儿的赏银就少了。” 苏铮接过毯子,一股冲鼻的气味传来,好像是鱼腥味,她翻看了两眼依稀看到几团近似血迹的东西,心里震了一下。 她看了看抱着胸坐在对面的人,小心地问:“你们不是尹家的人?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听他们的对话,看这行事作风,好像常做这种掳人的事了,最可疑的是,这个大石分明是个凶残冷酷的角色,刚才在金管家面前却扮得又憨又忠心,要不是苏铮亲眼目睹他前后变化,都难以想象这是同一个人。 可是对面的人理都不理她。径自闭目假寐,苏铮猜测不出他们的意图,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马车放开了速度,过了大概一刻钟。才慢慢停下来。 “到了。”外面驾车的人道。 大石立即睁开眼睛,先探出头去瞧了瞧,然后拿了块黑布出来,命令苏铮蒙在眼睛上。 被拉着下车,四周凛冽强劲的风呼啸而来,苏铮眼睛看不见,倒抽了一口寒气,心里疑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风如此之猛。 她被牵着向前走。地上颇有点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踩到石头什么,还有干韧的植物刮磨她的脚踝,她不禁想这不会是来到了什么荒山野岭了吧? 大石大概嫌她走得慢,骂了句“别出声”就一把将她扛了起来,奔跑起来。苏铮胃部被顶得难受,头朝下晕晕乎乎的,勉力维持头脑的清醒,一把水果刀悄悄出现在袖子里,心里盘算着一刀刺下去合不合算。 大石两人太轻视她了。她的手就这么放在大石后心,要偷袭简直太容易了,但问题是不知道附近的情况,要是还有很多敌人在,这样做无疑在激怒他们。 她还没有想好,就被放了下来,然后被推进一个地方,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风声顿时小了下来,透过黑布隐约可觉前方就有灯火。而且气温好像顿时高了不少。苏铮猜测自己被扔进一间屋子里了,身后传来一道关门声。 随即一个声音在前方响起:“摘下黑布吧。” 这声音干枯沙哑低沉。听得耳朵发痒,极为难听,苏铮依稀觉得有几分耳熟。摘下黑布一看,前方的烛光令她不适应地闭了下眼,再睁开便吃惊地道:“是你!” 身前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从头到脚都被黑衣笼罩起来,衬着尖下巴薄嘴唇、苍白枯瘦的面色,就好像一只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那冰冷的眼神看得人一阵阵不舒服,苏铮不由联想起对食物挑剔着哪里下口的吸血鬼。 她打了个寒颤,此人竟然就是白天见过的肖筱,十二雅流之一的大师! 苏铮怎么也没想到把自己弄到这里来的主使谋是她。 她目光四处看了看,这是一间木屋,一边角落里摆放着各个型号的陶缸,两张紫砂制作台,上面摆满各色工具,最叫人惊诧的是,一张制作台前竟然坐着一个人,看那单薄的背影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她被这么推进屋子里,那人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曾,安静得像一座雕塑,简直让人心里头有些发毛。 “既然还没忘记我,我就不再介绍自己了。”肖筱面无表情地道,招回了苏铮的注意力,“白天我见你看那些人比试看得津津有味,后来又说出那些话来,没猜错的话,你应该也是个学艺者吧?” 苏铮看着她,斟酌了一番道:“我只是对紫砂有些感兴趣,并未学习。” 肖筱哈地笑了一声,露出讥讽的神色来:“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那种专注热切的目光,怎么可能是一个外行人能有的,我派人查过了,姓姜的常常带着你鬼鬼祟祟做些什么,而且不止一次夸过你天分不错。他应该教了你不少东西吧?” 她身体向前倾了些许,目光跟钉子一样钉在苏铮脸上:“未曾正式拜师入门,就私下传授技艺,你们在挑战界内规矩,事情捅出去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苏铮心里一惊,这女人就是因为这事来找她兴师问罪的? 她吃饱了撑着吧! 不过肖筱此人年龄是苏铮三倍有余,又是公众威望人士,什么场面没见过,她施压下来还是令人有些心理压力的。 苏铮皱了下眉,神情平淡地道:“三大家之一的秋从云乡野出身,平生未曾拜过任何一位师父,全靠自己琢磨试炼,磨出了一手过人手艺,开创三十余种壶式和多种配料手法,为所有艺人敬服仰慕。五名家之一的何氏少年偷师,辗转过多家作坊和制坯厂,甚至曾混入琅家以火夫身份偷师学艺,最终开创一代大壶之风,逼得琅一山大师避其锋芒,弃大壶而该制小壶。亦有两位雅流大师出身亦不清白,最后无一不取得傲人成绩,赢得世人尊敬。” “紫砂界并不是一个以出身论英雄的地方,师门传承也并非高于一切,正统还是旁支亦只是你们这些已成名的大师随口判别。我一不曾偷师,二不曾侵害他人利益,姜师傅和我一个愿教一个愿学,比起那些前辈收敛了不知几何,若这也是犯了规矩,不知道肖大师置那些前辈们于何地?” 肖筱愣了一下,没想到苏铮不仅没有惶恐求饶,反而张口就说出这么多话来。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清朗目光澄明的少女,冷笑一声:“犯了哪条规矩?只要事情暴露出去,自会有那些人把姓姜的赶出业界,也让你一辈子都踏不进来这个门槛,那时你便知道知道自己犯了哪条规矩了。” 苏铮也冷笑:“果然如此。” 肖筱绷住了脸:“你什么意思?” “你们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什么规矩?不过是你们怕有一些天赋极佳的人崛起,又不受你们这些老人的管理控制,便扣死了起步的这一环。这紫砂业又不是你们这些人独有的,有兴趣的人有理想的人为凭什么不能自己闯出一条路来?凭什么非得得到一个切切实实的身份才能去接触?捏几团泥巴能算多大一点的事?” 苏铮站立在那里讥诮地说:“你们大概也知道这规则过了,又定不出一个确切的度,所以没有拿出具体的条文。放眼去看看,民间没有踏进业界却琢磨起这一行的人不知凡几,你们都一个个管过来?那些人你们才没空理会呢。唯有在碰上自己看得上眼的人的时候,才拿出这所谓的规矩来,胁迫那人挑选一个势力加入进去,好将其牢牢掌控在手里。这样卑劣的行径,也好意思拿出来冠冕堂皇地嚷嚷。” 苏铮早就很看不惯这种强迫性的所谓规矩了。 偷师严惩倒是可以理解,哪行哪业都是这样的。但没有拜师,连自己一个人悄悄地静静地做些研究创作也不行,何其霸道。 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至今只能偷偷摸摸地练习紫砂,相信和她一样的人不在少数。她之前报出来的那些名字,都是野路子出身,因为想借鉴一下他们成才的经验,苏铮花了不少心思去书局、去市井收集他们的资料,一研究发现这些牛人早期无一不遭到过封杀,虽然动手的势力做得很隐晦,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琅家等业已站稳脚跟的大势力所为。 为什么?因为他们无法容忍那些人和他们抢生意,无法忍受自己的无上光辉荣耀自己的霸主地位被人夺取。 要么收服,要么令其消失。 苏铮觉得这可以理解,那些巨头也不知道成功了多少回,最终民间无名无派的自由艺人少得可怜,几乎每一个拎出来都是祖上有点根源的,而攀扯上根源,少不得又要排资论辈,盘根错节的关系梳理下来,最后还是要被几个巨头牢牢掌控。 这简直是垄断! 所有艺人都要看他们的脸色吃饭,而为了避免再出现几个天才人物和他们叫板,近来几年扛着贡品的旗帜,这些人越发过分,居然从新艺人的起点就开始限制。 第一百四十三章 惊闻 肖筱没想到苏铮还继续说下去。 还一副义愤填膺义正言辞的样子。 她气得不轻,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爬在地底下的蝼蚁,这些话也是你够格说的?你是在教训谁?简直不知所谓!” 抓起手边的茶盏砸在苏铮脚边。 气怒得胸口不断起伏,眼珠瞪出,好像要吃了人一般。 坐在角落里一动未动的人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站了起来忐忑地道:“肖大师……” 苏铮看了她一眼,居然是有过两面之缘的云歌。 苏铮大概记得这个女孩,当初她大概攀附秦孤阳不成,退而求其次参加日月陶坊的选拔,结果表现优异,和苏耀祖一起被招收进日月陶坊,白天的时候听苏耀祖提起,她被肖筱看重,挑过去亲自训练培养了。 听说混得不怎么好。 此时她颤巍巍地站在灯光前,衣衫单薄身材瘦削,白着脸紧张无措地看着肖筱,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 她对苏铮斥道:“你还不快给肖大师赔罪!” 苏铮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她好像很怕肖筱似的,莫非这个疑似更年期的女人有什么可怕的手段? 她向后退了几步,不让在地面上溅开的茶水浸湿鞋子,皱眉望着肖筱:“你是大师级的人物,想要与我为难有太多手段,你说我们违反了规矩,我们便前途灰暗了,但做事不要做绝。有什么事冲我来好了,别为难姜师傅。我说了那些话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也不是能被你几句话吓怕的软货。” 肖筱微震,仔仔细细打量了苏铮一番。指向云歌:“你和她比试一番吧,让我瞧瞧你的本事。” 制作台上摆满了各种工具和基础泥料,和知雪堂里的布置一模一样,苏铮完全没想到肖筱把自己跟绑架一般地弄过来就是为了和云歌比试一场,一时间心中充满了困惑。 然而肖筱目光灼灼地在那儿盯着,半个字不解释,她只好耐下性子坐下去。 这是苏铮第一次在人前捧出这些东西。 木拍子、规车、复只、水笔帚、挖嘴刀…… 这一样样工具比颜独步送的那套要更加精致,每一样都显然是有些历史的,轮廓圆滑。样式古秀,经手处都被磨光滑了,在烛光下闪烁着细腻柔和的光。 苏铮的心渐渐地沉静下来。 “有什么要求吗?” 肖筱嘲讽道:“说了要求你也能做出来吗?随你发挥吧。” 苏铮转头问:“我和云歌比试,胜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肖筱不语。 苏铮又看看低垂着头的云歌,抿了抿唇,闭目思索了片刻,便捧过一块湿度良好触手滑腻的泥块,心里微喜。 她也算懂了些门道,上手之后就多少能分辨出泥块的优劣。这泥可比她从姜师傅那里拿来的要好的多。 她割下一部分,便举着木搭子轻轻捶打起来。 云歌讶异地看着她的动作,只消一眼她便能看出这个苏铮是个有底子的,上手很熟练,但当初在日月陶坊的时候,她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生手。 她不敢懈怠,也赶紧动手起来。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制作室发出的细微声响。 肖筱在一旁看着,渐渐地对苏铮的水平有了了解,心里便越发震惊起来。 苏铮至今只学习过打身筒的做法。诸多壶形中只会做圆器。她打好了泥片,用墙车裁出身筒的料子。用规车裁出底片和满片。她的手相当稳定,本来女孩子臂力不足,不是要慢慢地划。便是手肘要抵着什么物体,否则会颤抖,可是苏铮却飞快流畅地一裁即成。 接着围身筒的时候,她执起鰟鮍刀就削出了一个斜口,没有一丝曲折,水笔帚沾了水在切口抹过,便将两头粘接起来,细细压实。 她一手握拍一手转动身筒,啪啪啪拍打起来,每一下都有明显的收敛,几圈拍下来,身筒上部便很妥当结实的收敛起来,宛如一只花瓣敛合的花朵,呈现独特的美感。 肖筱心里吃惊不已。 她见过无数个初学者,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几乎所有刚学习紫砂手艺的人,拿到一块泥或紧张或兴奋,工具也拿不稳,动作也不到位,粘性良好的泥在他们手里总是免不了散架的命运,生生坏了不知道多少材料。 但苏铮一点都没有那种生涩感。 褐色沉默的泥土在她的手里仿若有了灵性,那样的乖巧听话,苏铮要它怎么弯,怎么合,要紧实一点还是要放松一点,都如实忠诚地致行。 看苏铮制作近乎是一种视觉上的享受,而这种感觉往往只会在高级艺人身上才能看到。 肖筱惊疑不定地望着苏铮纤细而笔直的背脊,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古怪。 之所以会找上苏铮,固然是因为她最近很有些风头,秦孤阳、梅甲鹤,以及不知底细的颜独步竟然都和她很熟一样。在日月陶坊里,一共不过两个雅流大师,萧九发长袖善舞,又和秦孤阳走得近,几乎压得她抬不起头来,焦躁之下她不得不另外想些办法,提高自己的地位。 所有有这种想法的人第一选择便是梅甲鹤和秦孤阳其中的一个,如此一来,苏铮便颇引人注意了。 其次,她和苏耀祖仿佛是一道的。 想到苏耀祖,她眼里不禁流露出一丝恼恨。 萧九发手下弟子就和他做的那些壶一样,数量众多,又不乏佼佼者,这次陶坊吸收新血,她挑的云歌已经算是优秀,她对其倾注了不少心思,结果竟然比不上萧九发挑的苏耀祖,其他学徒也都被压过一头,这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叫苏铮过来,一是抱着能不能发掘好苗子的念头,除此之外又何尝没有看萧九发笑话的意思——那老东西曾经可是透露过没有招到苏铮兴许是个遗憾这样的意思。 可苏铮此时表现出来的东西,却让她收起了玩笑之意。 这是一个有灵气的人。 她目光闪烁,业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吸收到有潜质的新人了。 苏铮不知道肖筱的目光焦灼在自己身上已经很久了。 她慢慢地沉浸到手上的工作中,连身在何处都变得不重要了。手中薄薄的泥料柔滑黏韧,富有无限可能性,她仿佛可以随心所意地创造出它的未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千变万化只在其中,一个个世界都蕴藏这小小的泥料中了。 苏铮很喜欢这种感觉。 手指不知疲倦地动着,今日日夜卯在家里训练自己,有些动作,有些步骤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使她得以得心应手。等到她回味过来,手中已经是一个完整的茶壶。 她微微有些喘息,才发觉自己双手有些打颤,这是肌肉持续性收缩的后果,她不觉得自己有发多少力气,却原来自己一直保持着紧绷的状态。 一个人上来拿走了她手上的泥坯,说:“肖大师还要细看。” 然后拿了云歌的一并走了出去,又关上门。 苏铮才发现肖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已经不在这里了,她还有些茫然,云歌忽然说:“你很厉害。” 苏铮笑了笑。 她又说:“你的动作没我快,都很精致很熟练,你练了多久了?” 苏铮想了想:“差不多一个多月了。” “你没跟师傅?” 苏铮不答,云歌脸上便流露出一种惨淡的笑容,她盯着苏铮道:“你可知道这半个月来我一直在进行这种比试?” “肖筱将我关在这个地方,每天都会找来不同的人和我比试,我每一次都赢了,你知道哪些输了比试的人都会怎么样吗?” 云歌的眼里有一种很怪异,仿佛嘲笑的恶劣的东西,好像被逼到悬崖边缘的人,崩溃在即。 苏铮心里一突,追问:“那些人怎么了?” “他们被砍掉了双手,扭断了脖子,不知道扔到那个乱葬岗去了。” 苏铮霍地站起来。 云歌面无表情地喃喃自语:“肖筱越来越暴躁,脾气越来越古怪,她再也创作不出来好东西了,又怕被别人知道,又怕丢掉现如今的地位,便想找个新人暗地里顶她。对她来说,没有资质的人,不值得培养的人,就只有被舍弃的命运。只有死人不会泄露她的秘密。” 她望着苏铮凄惨一笑:“这一次,被舍弃的人应当是我了。” 苏铮被她这个笑弄得浑身发毛,后颈寒毛都险些立起来了。她疾步跨到紧闭的门窗边,屏息听了片刻,没有什么异样的动静,松了口气,然后返回来面色严峻地低声问云歌:“你说得可是真的?” 这么近距离一看,她才发现云歌眼底发青,嘴唇干裂,整个人皮包骨头,皮肤和满头青丝都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因为晚上烛光不稳定,明亮,她刚才都没有发现。 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里此时布满了红丝,表情绝望凄凉,让她看起来很有些骇人。 云歌目光无神地看着她,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袖,凄声哀求:“你救救我吧,你一定要救我!” 第一百四十四章 贼心 苏铮被这样的云歌吓了一跳,忙捂住她的嘴说了好些安抚的话才使她镇定下来。 屏息等待了片刻,外边没有什么动静,不知道是没听到里面的动静,还是人都离开了。 她厉然望向云歌:“话可不能乱说,肖筱怎么说都是十二雅流之一,且不论人品如何,在这个位置上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如果她真的做了你说的事情来,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有?” “是真的!”云歌握着双拳牙齿打着颤地道,“我跟了她两个多月,一开始她只是脾气暴躁,动辄打骂弟子,对新收的学徒还是很亲切的……可渐渐的,只要我们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就会打我们饿我们关我们……有一回,去年进去的四柳前辈做一只瓜棱壶,一条棱没对齐,她抓起挖嘴刀就狠狠戳在四柳手上……” 她目无焦距,越说神情越恐怖:“有好多次,我看见她吃东西,都是狼吞虎咽扒皮啃肉一般,饭量比壮年还要大,发现了你就死命瞪过来,眼珠子都要瞪下来了。而且你看见没,她那么瘦,一定是打人打多了……我们都很害怕,想回家,可是她不让,我趁着天黑偷偷逃出来,却正好撞上他们往马车上搬东西,破絮翻下来,是个脸上有个青紫巴掌的人……” 苏铮不觉头皮微麻,要是云歌所言属实,这个肖筱简直是个变态了。 她问:“你认识那个人吗?” “认认识的。我家开了小作坊,招了几个帮工,其中吴大伯的孙子喜欢这行。常常逃课来作坊偷学……手艺还不错,还说过以后要混个大师当……” “那他……” “我被发现了,他们将我抓起来一起丢上车,我摸了摸他的鼻子。已经没、没……”云歌哆嗦着嘴唇手臂将自己抱住。 苏铮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极度恐惧和悲痛,不像是装出来的,要么她说的都是真的,要么就是她精神不正常,以为那些事真的。 苏铮环视屋内,大概五六十平米的空间,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有门边开了一扇窗户。关得死紧死紧,空气有些窒闷,她嗅了嗅鼻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肖筱没将你灭口反而让你在这里和她送来的人比试?”这么做也太大胆了吧? 云歌恢复了一点神智,点点头:“她说我是个好苗子,杀了太可惜了,要先找到能代替我的。”她有些畏缩地望着苏铮,“之前那些人基本上都比你小,被带进来时,肖筱告诉他们只要胜过我就能成为肖筱的徒弟。他们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套近乎,我从他们口中知道他们都是外郊紫砂矿附近穷苦人家的孩子,干过最多的就是从山上搬运泥矿的活,不时就摸准时机偷点生泥自己琢磨,倒是都有几分手艺在。” “每一个都这样?” “约莫是吧……” 懂一点手艺,所以成为目标,既是外郊,又是穷孩子。丢了的话。自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苏铮发现云歌的话越来越可信了。 但她还是无法尽信。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被……”做了个灭口的动作。 云歌瞳孔一缩,似乎想起什么,脸上血色褪尽。勉强镇定地说:“我亲眼看到的……我不肯吃饭,要回家,用尽了手段,肖筱就让人把人在我面前……问我要和他们一样,还是老老实实的。” 苏铮倒吸了一口气。 而此时,在另外一个屋子里,肖筱面前摆着两件刚做出来还很潮湿的泥坯,似乎在衡量什么,久久不说话,站在一边的男子就问:“把她们两个关在一起,万一云歌说了什么……” “说了更好。”肖筱嗤笑一声,不屑地说:“不用她,她知道再多还不是只能带到地下去?要用她,还就得让她怕。我正是要借云歌的口让苏铮知道我的厉害。” 男子恍然大悟。 肖筱问:“叫大石的人解决了?” 男子谄媚地道:“两个都清理掉了。把金子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就挪不开眼了,我让人从他们背后出手。外郊失踪了十几个孩子,衙里有些引起注意了,我派人将他们的尸体带远,到时候在别的地方发现了他们,加上他们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官府联系起来只会认为又是一起人口贩卖案。” 六七年前景朝南部盗匪之风猖獗,人口绑架贩卖案频频发生,盗匪做得很绝,基本上那些肉票都是有去无回,而被卖出去的童男童女,也都很难找回来,偏偏那些土匪盗贼势力强大神出鬼没,地方官府都啃不下来。 要不是后来有那不知天高地厚的闯到大都里,绑了一票高官权贵的子弟,要拉到云朝去当奴隶,景帝震怒,派了颜君破案,各地官府军营全力配合,又全面封锁边界,这才将案子破了下来,可那些被绑走的富贵弟子还是十之八九都给毁了。 当时全国刮起剿匪之风,时局动荡,人人自危,几乎可以用天地变色来形容,甚至险些被云朝逮到机会攻打进来。 不过经此一役,再没有人敢干这种行当,举国治安一片良好,可谁都没有想到,这才过了六七年,又有人铤而走险了。 想到年前那场海上绑架案,男子脸上露出忧色:“那件案子包括为首的杨花子在内,所有人马尽数落网,我们这回弄了这么一个迷雾,要是官府在那边查不到东西,回转头来会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 肖筱瞪了瞪眼睛,如果苏铮在这里一定会吃惊云歌形容得没错,肖筱的眼珠的确很凸,有种要撑出眼眶的感觉,让人看了都为她捏一把汗。她声音尖锐道:“怕什么?就算出什么事,还有个尹家顶着,你别忘了,那个大石一直潜藏在尹家,为尹家卖命,最先命令他劫苏铮的,也是尹家的人。” 男子想了想,明白过来,怪不得肖筱叮嘱大石两人,劫人的时候要在大街上,要是推不到子虚乌有的土匪身上,官府重新在桃溪镇调查,大石劫人的事很快就会暴露出来,然后顺着这条线就会摸到尹家身上,接着肖筱再暗中添一把柴,促使快点结案,那这把火就烧不到他们这里来了。 男子想通了着些,当即拍马屁道:“肖大师真是英明,原来都已经谋划好了,只有我这驴脑子还在瞎担心。” 肖筱冷冷一笑。 她当然都想好了,她现在在思考,要不要提醒尹二一声,把这把火烧到尹家大房那里,她和尹二还是有一些交情的,要是再帮了这么一个大忙,等尹二夺权当家,她就是功臣,到时候她的身份自然跟着水涨船高,还需要在日月陶坊里看人脸色? 她想的这个尹二当然不是尹都,而是尹二老爷尹雷。 其实她完全想得太简单了,低估了景朝朝廷对人口失踪、绑架这类性质的案子的重视程度。她要是知道那场海上绑架案,早已一级一级报上去,直接呈到了皇帝的御案之前,皇帝派出的钦差正在赶来这里,将要做更深层更全面的调查,那她就不会这么嚣张了,在这个关头劫人灭口,真相大白之日便是她万劫不复之时。 而她更没有想到,没有什么官政背景的桃溪镇早已来了一尊大神,能力调动起来便可在最短时间内端了她的老巢,否则此刻她早该慌不择路地逃亡了。 说了这么几句话肖筱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便摆摆手,问男子:“不说这个,你来看看,这两件泥坯那件出色。” 男子看过去。 桌上摆着两件泥坯,一件是凸雕蟠螭小壶。圆形,鼓盖,腹部似球,圈足高挺。壶身雕塑着两条螭龙和云彩,他长久跟在肖筱身边,对紫砂壶还是有点认识的,知道这是制成圆壶之后,另外用泥料捏塑出需要的物体形状,然后在粘到身筒上。 看那流云流畅螭龙姿态憨然,尤其这壶还以一枚回首龙为嘴,以爬行龙为柄,两龙各有风采,端是刻划细腻,壶纽则是一束灵芝。壶虽未烧制,但光亮温和,古朴灵秀,确实为一把好壶。不足之处便是,因为寓意好,人家都愿意买这种养眼又吉祥如意的,这种壶形很多,几乎每家店铺里都会有那么几只,多多少少有些许不同而已。 男子知道这是云歌的作品,比起最初,这云歌在死亡恐惧的威胁下,技艺可谓是日进千里,不知精进了多少,若是无意外,肖筱便要大力栽培她了。 而另外一把壶…… 他看了一眼,顿时流露出嗤夷之色。 那只是一把最最简单的圆壶,圆肚圆纽,弯柄,一弯嘴,甚至连个足都没有,更不要说什么装饰了,光溜溜一只,简直普通到扔到壶堆里就找不出来,在蟠螭小壶前完全可以用平庸来形容。 这两只泥坯还需要评价吗,当然是云歌的好。 但他也知道肖筱似乎颇为看重那个叫苏铮的,或许她的作品有其独到之处? 肖筱喜怒无常,要是说的话不合她心意,自己就讨不到好处了。想到这里,男子也不敢随便下结论,便打哈哈:“我哪是那块料,我看着这两样都挺不错的。” 第一百四十五章 暂安 肖筱沉默不语。 她的眼光自然不是身边人可以比拟的,一眼便能看出蟠螭小壶不过胜在螭龙浮雕,浮雕左右了人的视线,给人以错综华美的错觉,也掩盖了壶本身的不足之处。一旦拿掉那些浮雕,露出干干净净的壶身,绝对比不过旁边那只基础壶。 这其实也是花货和光货的最大区别。 虽说花货利用自然形态的变化来造型,讲究匠心、十分考究眼力和提炼捏塑的手法,要做到完美难度亦是巨大,和光货没有哪个好做哪个难做的说法,但对于初学者和技艺平庸之人,却确实更喜欢选择花货。那些变化多端的造型、形态优美的结构,就好像一件漂亮的外衣,遮蔽了内在的黑白胖瘦,很能唬住外行人。 而光货相比之下,便是将内里所有都裸露地变现出来。 肖筱拿起苏铮做的壶,没有任何的雕饰,因而所有的曲直比例都跃然眼前,壶体本身大小和各个附件之间匀称相宜,深栗色的泥土在光下散发柔亮卓古的气色,明明是犹带湿意的新壶,却仿佛已沉淀了数十载悠悠岁月一般。 肖筱叹道:“形制端正而不失纤巧,风骨清奇而不失凝重,我收过如许多的弟子艺徒,何人能出其右?” 便是白日见过韵致婉约的莲子壶,气势雄拔的狮纽壶,都要稍逊一筹。 想到苏铮制壶时浑然忘我的情形,肖筱那凸瞪的眼中闪过一丝妒忌和惮意,一时竟有些拿不准主意。 侍立于一旁的男子心中大惊。肖筱竟给出如此高的评价? 他再怎么看那壶,依旧觉得是平平无奇,不过是分外养眼令人隐约有种赏心悦目之感罢了。 他不敢乱说话,小心问道:“那……那边两个要如何处置?这天可快亮了。” “我再想想。先看住她们,让我再想想。” 此时苏铮两人都快冻僵了。 苏铮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才入夜不久,很快就是制壶环节,她以为最多就是个把时辰的事,谁知道和云歌说完话一问,才知道制壶用去了三个多时辰,当时都已经过了午夜。 她基本可以判断云歌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心里开始计划怎么脱险,但屋子里既无取暖。又无被褥,三四月的夜晚寒气凶狠,直往骨头缝里钻。简直肚子又叫得欢快,她只感觉心率激增,四肢无力,思维无法集中。 这是饿狠了。 但好像外面的人把她们两个给忘了一样,一直没有人来。 “你饿不饿?”苏铮缩在凳子上搓着手掌,有气无力地问云歌。 云歌摇摇头,又点点头:“你来之前我刚吃过,不过给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饿了……我还冷。” 苏铮叹了口气,她还是早上吃过就没再吃了呢,此刻一个劲往上冒酸水。 好像从系统里那馒头啃啊,这样下去还没等肖筱下手她就要饿死了。 苏铮看看云歌,又无奈一叹:“你晚上都睡哪里?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吧?” “不是的,旁边有房间,但是没有人来领,我不能走出这个门一步。” “那你进出的时候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好像是一个小村子,他们不让我东张西望。”云歌有些不确定。 苏铮悄悄跑到门边。想找道缝看看外面的情形。便听到有脚步声往这里靠近,她赶紧退了回来。直给云歌打手势,云歌慌忙点头,她们就挨在一起。就着制作台上刚刚做出来的身筒和完成一半的附件装模作样。 “……镶身筒你学会了吧,这种六方圆身壶做起来不难,就是要事先准备好模板,这样才能做到泥片大小统一,做出规整的壶。接着像柄、流、的子,都要做出六条棱六个面,像这样轻轻地压……” 云歌一边说一边示范,声线在打颤,手也微微发抖。 苏铮握了握她的手,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尽力放松下身体。 苏铮便边学边提出疑问,偶尔说出自己的见解。 两个人颇有学术交流技艺切磋的范。 门外的人站了良久,然后才一把推开门:“你们倒是好清闲。” 云歌抖了一下,白着脸站起来:“肖大师。” 苏铮也诚惶诚恐,比起之前的悍然顶嘴,缩着脖子耸着肩膀,狼狈又不知所措,目光到处游移不与肖筱接触。 肖筱走进来道:“你都知道了?” 这话问得是苏铮,苏铮慌忙点头。 “那你想怎么办?” 苏铮差点要哭出来:“我冒犯你了,我有错我该死,肖大师你让我戴罪立功好不好?我知道我手艺还很粗糙,但是我已经在向云歌请教了,过不了多久一定能做出非常出色的壶。我对你有用的,你千万不要杀我。” 说到最后,几乎扯着肖筱的袖子哀求了。 肖筱目瞪口呆,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不久前还对自己昂首挺胸振振有词的人。能做出那样风骨沉峻之壶的人竟然是这样的没有骨气。 肖筱很失望,但很快觉得理所当然,哪个人在生死面前能挺得直腰的,接着就是莫名地感觉到痛快。 她甩开苏铮,厌弃地道:“滚开点。”又看一眼杵在那里好像一根木头的云歌,“每次比试完我只留一个人,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云歌,你有什么话要说?” 云歌仿佛一瞬间失了魂,啪地跪在地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云歌自知资质有限,比不上苏铮,求肖大师你让我再做最后一把壶吧。” 她趴伏下去,纤细的脊背颤得如同风中的柳枝,她盯着地面不敢让肖筱看到自己的表情,天知道她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手心被汗水浸透。 万一,万一肖筱没有按照她们设想的走…… 她眼角瞥过瑟瑟缩缩擦着不存在的眼泪的苏铮,刹那间明白了苏铮刚才说的话,生死只在一瞬之间,就看她们的运气了。 见肖筱面有犹豫,苏铮适时连声谄媚道:“云歌她已经服侍肖大师您够久了,接下来就由我来为您效劳吧,您放心,我一定会非常努力……” 肖筱顿时对她心生厌恶,再看看云歌,想起她一直以来确实都很听话尽心,难得是一心向艺,连这时也是想着再做一把壶,有这份心,说不定将来会出点成就。 她心里便罕见地起了一份怜惜之情。对苏铮喝道:“给我闭嘴!” 苏铮噤若寒蝉。 肖筱站在原地想了想,便转头招人来:“将这两个都带下去。”顿了顿,“给水给饭,别饿死了。” 一个老妪慢吞吞地走进来,看也不看众人,就道:“请跟我来吧。” 苏铮还想说什么,被肖筱瞪一眼,就不敢张口了,云歌也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 她们跟着老妪出去。 苏铮瑟缩的眼神微微转亮,放眼望去,四下里一片漆黑,出了最近几处的房屋的轮廓,倒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一个男子立在门口,见她张望就凶狠地瞪她:“低下头,老实点!” 苏铮和云歌被赶到一间小屋子里,老妪给她们点了灯,送来冷冰冰的米饭和冷水,然后就退了出去,从外面锁上门。 云歌一下子摊到在地:“吓死我了。” 苏铮在门后倾听张望了半晌,确定外面人都走了,才笑着过去扶起云歌:“地上凉,还不快起来。” 云歌抓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要是刚才惹恼肖筱,她直接杀了你可怎么办?” 苏铮嘿嘿一笑:“这不是没事吗?” 她不知道自己独自琢磨出来的手艺有几斤几两,听了云歌的分析,才知道是挺不错的,至少从学习时间长短上面来看,她的学习效率比云歌高多了,也就意味着她的潜力比较大。 肖筱有超过五成的概率选择留下她。 那云歌就危险了,所以她想了个办法,眼了刚才那出戏,贬低自己,抬高云歌。 云歌纳闷道:“你怎么知道肖筱会中计,你这招用在重情重义的人身上还有些把握,肖筱却喜怒无常。” 苏铮道:“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其实演这场戏最终目的不是在这里。肖筱若能怜惜云歌,又舍不得有潜力的自己,最后两个都留一条活路,当然是最好,可如果她真是冷酷无情,苏铮也不会束手待毙。 她故意分散了肖筱的注意力,又靠着求饶这一手挨近肖筱,当时只要见机不对,就能以最快的速度挟持肖筱。 之所以有这个把握,是从肖筱的身体状态上判断出来。肖筱吃得多却骨瘦如柴,情绪暴躁亢奋,眼球突出,面色狰狞,要不是脸上粉扑得厚,那些骨头都突出来了,简直跟骨头架子一样,苏铮怀疑她这是轻度甲亢。 甲亢患者代谢兴奋,虽然吃得多,但能量很快消耗掉,会很瘦并且肌肉无力,如果真是这样,苏铮就有自信制服她,把她当做人质。 但毕竟她没有时间仔细观察肖筱,目前只是猜测,而且不知道黑暗中有多少肖筱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敢冒险,所以既然暂时安全了,她也不急着跑路。 “快来吃饭吧,虽然冷了,但填饱肚子要紧。”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交易 午夜。 刚下了一场小雨,江面上水汽弥漫,中型货船在水中央静静地顺流而下,吃水很重的船身仿佛和水融为一体的小岛。 船舱里传播出的幽朦灯光,只有在三米之内才能看得到。 “这次实在要多谢陈少侠出手相助,否则真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和南边接上头。”一个含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在寂静船舱里响起。 “不必来这些虚的,你出钱我做事,这只是一场交易。”这回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冷漠而低沉,光听声音便似乎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张力,令人不敢在其面前放肆。 对面的人笑笑,朝身后的人一挥手,那人转身离去,不多时从黑暗中捧着一个牛皮纸封回来。 “老规矩,颜氏钱庄发行的银票,景朝全境都能兑换。”对面的人将厚厚的纸封推过去,年轻人拿过掂了掂,抬头道:“虽说是议定了,但怎么把矿越过边界运进来,那边要你自己想办法解决,他们要我提醒你,一个月之内若还拿不出办法,他们就另找买家。” 微弱的灯光照在这张脸上,普通无奇的面容,眼眸格外深邃有神,面部没一处线条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萧杀凌厉感,却正是离开了有一段时间的陈解。 隔着一张桌子坐在对面的人则是徐飞,听了这句话徐飞染了水雾一般有些显白的眉毛微微皱起:“上回为了玄铁矿,我牺牲了好些手下才把路线打通,这回边防更是警戒。若非有你,我的人甚至都无法走一个来回,更谈何开出一条秘密航路来,听说那边背景颇深。他们就不肯出一分力?” 陈解静默不语,谈判又不是他负责的,这些事他当然不会管,把话带到便是了,不过,他看了看徐飞,忽道:“南北界防线少说有三二之数掌控在颜氏手里,他如今人就在桃溪镇,你何不去走他的关系?” 徐飞微怔。有些意动。 陈解又道:“几个月前他在南边吃了亏,荒都里的便迫不及待地将边营增设了一重,表面上说是为了表示重视他,但谁知道是不是打着夺权的心思。我听说他迟迟不回荒都,是那些人要对他出手了,他暗地里在桃溪附近也有了些动作,而你手上的东西最终还不是卖给军需库,与其走那么多弯路,大头都给那些黑商贪官吃去,倒不如一劳永逸。” 徐飞心中大震。 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事涉官政深层的暗涌。他根本打探不到什么消息,陈解轻飘飘间却将整个景朝局势可能发生动荡的话甩了出来,叫人如何不震惊。 不过随即他又释然了,江湖人有他们自己的消息渠道,况且陈解还有个以倒卖情报为生的朋友旧交。 如果真如陈解所说,颜氏将与朝廷对峙,那么他走私进来的稀罕贵重金属,包括玄铁在内,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了。 诚然。搭朝廷的线不如搭颜氏的。至少信誉这一点绝对有保障,各方面的纠纷也会少。并且单说眼前,走私的航线就不是问题了。 徐飞豁然开朗,同时心里也很有些震动。 陈解等于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真是想不到,明明应该是刀头舔血的鲁汉子,却有这样一份独到的心思。他想起当时察觉到陈解不同寻常,顺着线索摸下去,查出了他的案底,之后又重金卖给秦孤阳,等于是将陈解结结实实地得罪了,还好他没有追究,否则自己还真是麻烦了。 他忍不住问:“你说这些话,等于也是帮了颜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似乎想起了什么,陈解目光略有些游离,随后焕生出幽幽杀机:“我和颜独步非敌非友,但他若与景朝皇帝为敌,我很乐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说罢不顾徐飞的惊讶站起来欲走,舱外却快速走进来一个人,低声急快地说道:“徐叔,有一艘很可疑的小船。” 徐飞收敛了情绪,冷肃问:“什么船?” “不知道,鬼鬼祟祟的,大夜里不点灯,在江中心摇着橹,不消半刻钟便要撞上我们的船了,出去查探的兄弟说船上只有一个开船的,神情很紧张慌张,船上还有一股很凶的血腥味。” 听到血腥味,徐飞不由重视起来,想了想道:“将对方包围起来,别被发现了,若他绕开我们便算了,否则就抓过来。” 他转头对陈解道:“实在抱歉,你看你再坐一会?” 事情还没弄清楚,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派来监视查探的,陈解不适合现在走。 陈解也没多话,直接又坐下了。 过了片刻,下面的人抓了一个哆哆嗦嗦的老船公上来,在一群人的包围和烛光照耀下,这人简直面无人色,一个劲叩头嚷着“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只叫我到下流把人丢到江里就行了”这样的话。 徐飞听得狐疑,下面人从水里捞起了两句尸体,检验一番道:“人死于刀伤,一个被刺中后心,一个被割断了喉咙,都死了不超过两个时辰。”又告状道,“这老头忒没眼力,我们船就在前头,他还往水里抛尸体,徐叔你看这不是故意栽赃我们吧?” 徐飞道:“查查死的是什么人,将这船公带下去审清楚。” 陈解在一旁看着,当老人快要被带走的时候,忽然开口:“且慢!” 他走到老人身边,对着那张畏缩闪躲的脸忽地一掌劈下,老人眼中精光一闪,扬手格挡了一下,人顺势挣开左右束缚掠到了几步外,纵身往江水里一跳。 陈解冷笑:“眼神不好,反应倒不慢。”走到船舷边,扬手一扫,一枚暗器从袖子里飞射出去,准确地扎中了一样事物,水里同时传来一声惨呼。 徐飞脸色铁青,喝斥手下:“还不把人抓上来!” 一番审问后,老船公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该说的不该说的,有用的没有的,全部说了出来,于是这回脸色铁青的变成了陈解。 他夺了货船边摆渡的小舟,飞驰向岸上。 此地离桃溪镇不远,沿岸恰好几骑飞驰而来,远远将其他人抛在身后,一马当先的是一个黑衣人。陈解跳上岸与之对了个照面,愣了一下便道:“你是为追两个死人来的?” “他们死了?”马上的叶十七皱眉,“那两人一个叫大石一个叫铁刀,与最近桃溪镇人口失踪案有关,白天他们劫走了苏姑娘,我家爷命我追过来拿人。” 陈解沉着脸大步向前,将后面赶来的一人拉下马,那是县衙的捕快,根本不顶用,疾驰之中就一下子被拽下来,摔得哇哇大叫,陈解理也不理便自己跃上马背,勒转了马头:“那你可以回去了,那两人死了,毁尸灭迹的人交代了一切,我大概知道苏铮在何处……” 叶十七赶紧上前拦着他:“陈少侠不必紧张,爷早就查到苏姑娘所在了。” “可救出了她?” “苏姑娘很聪明,自保无虞,我们不便出面,天明之前会将消息透给桃溪镇衙门。” 陈解皱起眉。 叶十七又低声道:“荒都里下来的钦差不日便将抵达了。” 陈解微微一震,手下松开了缰绳。 苏铮枕着一条胳膊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 身上被子虽厚却十分冷硬,一点都不保暖,寒气侵体而入,尤其是被子散发出来的潮湿腐败气味,真是叫一个销魂。 旁边的云歌早已沉沉入睡,苏铮却毫无睡意,她右手指尖转着一柄寒光闪耀的水果刀,睁着眼睛看上方纹饰模糊的帐顶。 她睡不着。 她在反省自己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入这样的狼狈尴尬、难以自救的境地。 庚溪镇刘府之内,可以算是自找的。 从庚溪到桃溪的路上,遭遇一帮越狱犯和杨花子,那真是意外。 球山龙窑,陷入颜独步和秦孤阳的搏斗中,也是运气不好。 可是这次呢? 她好好的没招谁惹谁……好吧,当了回出头鸟,当众说了一些废话,但确实没碍着肖筱吧,她却轻易找自己的麻烦,在她准备抓自己的时候,就决定了不是要杀了自己就是要囚禁自己。 是什么让她如此胆肥? 桃溪镇地处偏僻,开国百多年来都是比较边缘的区域,官府管制、例律法规都实施不到位,这可以理解。紫砂文化发达,造成了紫砂名家地位超然、权大势大,一定程度上可以无视某些刑法规则,这也可以理解。 不过苏铮想自己也是有很大的不足之处的。 她一直以来都觉得靠自己一双手,再有一个等值兑换系统做退路,自己走到哪里都可以过得很好,也可以安稳踏实地抚养婉约苏觉长大,但她似乎忘了,这里是古代,各种法律不完善、人身安全不能完全得到国家保护、以权势为尊、等级观念深入人心的古代。 这里可不讲究什么平等自由,在这里吃了亏也没有专门的部门会受理,更不要讲什么维权,无权无势就意味着谁都来踩你一脚,你还得隐忍着,微笑着受着。 ps: 明天考马克思,刷题库刷到快吐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回来 苏铮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都错了。 在这个时代里生存,想要活得自在安然,必须要手握权力。 无论是政治上的,经济上的,还是文化人脉上的权力,但凡她有一点点地位,今日肖筱就不会这么肆无忌惮。 苏铮握紧掌中的水果刀,冷眼看那锐利的锋芒,心里想从现状来看,她自己是成不了事的,只有选择依附别人 一个人影从脑海里浮现出来,她愣了一下,暗自摇头。 颜独步的确像是有很深的背景,但他给她的印象是近乎无欲无求,或者自己身上根本没有他看得上眼的东西,没有利益与交换,他凭什么做自己的靠山?而且她也不想做那种 相比之下,秦孤阳倒是更好的选择,首先他人本身就在桃溪镇里,同时还有很不俗的地位和实力,最重要的是,他对她有所求。 苏铮想自己费了大把力气探索、做实验,不外是想把系统里的药剂等物有效利用起来,可事实证明紧要关头这些东西仍旧不能及时帮助到她,那还不如拿出来与秦孤阳做交易,或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利益最大化。 当然,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万一秦孤阳起了坏心,她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富贵险中求,再坏还能坏得过眼下的情形吗? 苏铮感觉到自己的心态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她仿佛能看到当初那个刚刚涉足这世界的苏铮的印象逐渐模糊,眼前起了雪雾。一个女人将手搭在她的双肩,迷惘的声音如隔了棉花:“……他逼得太狠,我以为我已经退出了,然而没有。从来没有过,为了我们一家我别无选择……”紧接着声音一寸一寸变得坚沉,如同重锤凿破冰层,决绝之中却是与生俱来般的雍容强大,“我必须重新拿回属于我的权力……你乖,你跟着他们去,好好呆着,十天……不,只要七天。只要七天娘亲就去接你回来!” 苏铮猛然惊醒,心脏仿佛被一只手大力捏住,气闷而钝痛,一时间还有些回不了神,茫然的视线四处搜索,才发现自己还在肖筱的地盘上,不知何时居然睡过去了。 她擦了把冷汗重新躺回去,周身寒沁,脑子里仍回响的那些话语,却令她心底更冷。 那是苏平安的记忆。 苏平安的意识还在! 仍谁知道自己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那种滋味都不会好受吧,苏铮也不免有些惶惶然,第一个念头就是对此采取措施,可一来没有办法,而来理不直气不壮。 鸠占鹊巢的毕竟是自己啊。 冷静下来之后她仔细斟酌梦里的情形。 梦里的女人面容身形都很模糊,都服饰华丽是绝对的,通身贵气萦绕,容貌应当是极美。并且从看过去的仰视视角可以感觉得出,当时苏平安还很小。六七岁模样。 听话里的意思。这具身体的母亲应该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必须让孩子暂时离开自己身边。等事情完结再将她接回来,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但从苏铮刚穿越过来所处的境地看来。结局定然非常不美。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且那女人真的是苏平安的生母吗?一介举人的妻子能有那样的自信和气势吗? 苏铮苦苦思索,越想心口越难受,只好作罢,深呼吸了两口气才缓和回来。 再感应一下,苏平安的存在感完全消失了。 苏铮的心却久久无法平静。 早上一碗热粥了事,苏铮和云歌被带出来,放眼一望门前不远处就是一堵高达两米的墙,将视线堵住,但远处依稀可看见炊烟,隐约的又鸡鸣狗叫之声和人活动的声音传来,苏铮暗想这里可能真是一个村庄。 肖筱让苏铮又做了一只壶,同时她便在一旁吃着点心看着,不时出声纠正她的姿势动作,一只壶做得七七八八时一个上午完全过去了,期间有人来跟肖筱说了什么话,肖筱再进来时一张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似要将苏铮撕掉,不过她最终没有这样做,只是让云歌指点苏铮,就走了出去:“把门锁上,若是必要,你明白的。” 她对守门的老妪冷声吩咐道,和寸步不离的男子快步离开。 老妪木着一张脸锁上门。 屋子里一下子昏暗下来,云歌悄悄地问苏铮:“肖筱好像遇到麻烦了,我们不趁这个时候逃走?”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吗?“苏铮反问。 云歌呐呐不能答。 苏铮道:“我也不知道,若只有我一个人,还可以赌一把,但带上你七成的胜率也只剩下三成。” 见云歌一脸羞愧失望,她安慰道:“好了,为了避免伤亡我们还是好好等着吧,应该很快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会有人来?谁?” 苏铮没有回答。她等的是秦孤阳。 秦孤阳脾气大,傲气盛,对上颜独步和梅甲鹤也不是鼻子不是眼的,一个肖筱他应该还不放在眼里,而且他想从她这里弄到“好东西”,应该不会就这么仍由她失踪下去。 撇开这一点,她是因为他的邀请才出门,才遇上这档子事的,以秦孤阳的骄傲,也不会容忍自己背上这黑锅的。 所以他极有可能营救她,只是前面有尹家这个幌子,桃溪镇有地大人多,查起来应该会费点劲。 不过她也决定如果今天他再不来就自己自救了,她也很担心家里的两个啊。 苏铮没有等太久,又做了个把时辰的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云歌手上泥坯没拿稳摔了个破碎,惊惶地望着苏铮,苏铮对她压了下手:“是那个老妪的声音,她可能被偷袭了。” 她跑到门边,就听见嗖嗖嗖的声音破空响起,附近接连发出惨叫,她甚至听到这里屋顶上人体滚落一路摔到地上的声音,接着就有数道轻疾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报告将军,贼人已尽数击落!” “一小队搜查各个角落,遇到反抗格杀勿论,二小队找人,三小队原地待命!”一道道命令落下,苏铮一听,这将军的声音颇为耳熟啊。她趴在门缝上悄悄看去,只见有两个皮靴劲装的执刀人员警惕地靠近这里,稍远处一道刚毅冷峻的身影矗立,脚边正是被利箭透心射穿的老妪。 她看清了那身影的脸,皱眉想了想,一个名字跳入脑海,隔着墙就喊道:“外面的可是陶亦然将军,我们在这里。” 陶亦然微微一惊,大步走过来,一刀砍断了门环上生了锈的锁,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了苏铮,上下飞快扫了一眼,释然道:“苏姑娘,你没事便好。” 苏铮近距离看着陶亦然,果然是曾经见过的样子,当日她和尹琪等人从杨花子手中脱险,便是陶亦然善的后,似乎他还是赵氏姐妹的朋友,虽然只曾远远看过几眼,但苏铮还是有一点印象的。 她问:“陶将军不是舟师将领吗?怎么你……” 什么时候水军要管地面上这样的小事了? 已有士兵相继进了屋子,将苏铮和陶亦然保护起来,有些脚软的云歌也给一个女大夫模样的人扶着,几人一同从屋中出来。陶亦然边走边道:“是秦公子担心县衙的人不得力,怕要紧关头出了什么闪失伤及姑娘,便亲自走了一趟军营,说服了陶某上峰。” 苏铮转而再看那些士卒,一个个身材魁梧体型精悍,极富爆发力的肌肉将深色劲装撑出来,很有视觉冲击力力。那手上拿的钢刀,或者背上背的长弓,皆是凶光闪闪,平添一份厉杀之气。 她不由感到震惊,这些家伙可都是厉害角色,一小队越是七八人,三小队二十来人出动,这可是个大阵仗了。 他们搜索了一番,又揪出几个人来:“将军,发现了这几人。” 陶亦然点点头:“派人通知金县委,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交接差事。” “是!” 陶亦然又对苏铮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陶某先送你们回去吧。” “肖筱呢?” “陶某只负责救你们出来,其余的事并不知情。” 苏铮点点头,和云歌一起登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中途先经过县衙,悄悄放了云歌下去,有两个士卒护送她进衙门,因为整件事还没有个论断,影响又不好,所以暂时不能透露出风声,但就这么让云歌回家,又怕她遭到不测,便先让她去县衙。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县衙必然会护她周全,就算肖筱还能活动,也无法将手伸进县衙,这是陶亦然保证的,所以苏铮放心地和云歌道别。 接着马车又走了好一阵,拐进一条胡同里,最终在一座大开的院门前停下。 苏铮才开帘子,就有一条淡金影子飞快地晃过来,她吓了一跳,刚要抬起手挡着面门,便听到秦孤阳惊喜急快的声音:“你可算是回来了!” 秦孤阳在她面前站定,左看看右看看,确认了这人是完整的,才做出大大松了口气的样子,伸手道:“快下来快下来,我让人备了香汤和饭菜,你是先梳洗还是吃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决心 苏铮吃了大半碗饭后,秦孤阳也换了一件衣服过来,苏铮夹着一片嫩笋片叹道:“你这里的大厨厨艺真好,我炒了多少回竹笋,却从来做不出这么好吃的味道来。” “你吃得上口就行。”秦孤阳在她对面坐下,“这竹笋就是你家后面的竹林里产的,开春的时候梅老头就喜欢挨家挨户送竹笋,居然送到了我这里来,听说你喜欢吃这个,我就让厨房做了。” “我就说呢,有几日就看见有人在林子里挖笋,害得我都不敢去竹林。”顿了一下,她问,“你去过我家了?” 不然怎么知道她常常回去挖笋吃? 秦孤阳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日你离开之后,我觉得没意思,很快也出来了,一个人荡来荡去,就荡到青竹巷那边去,才发现你根本没回去,我派人找了找,哪里都没发现你的踪迹,这才察觉不对劲……你家两个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就和他们聊了几句,他们以为我是你朋友,跟我讲了你不少事。” “那两个小笨蛋,一点戒备心都没有。”苏铮佯怒地道,心里却知道秦孤阳一定找了什么借口安抚住苏觉他们,她不在的这一日一夜来他们应该没出什么状况。 秦孤阳看着苏铮佯怒中微带松快的脸,忽然道:“我没想到那肖老太婆居然会那么做,我后来想了想,又查了查,发现盯上你的人不止她一人,只是谁都没她那么野蛮愚蠢。要不是我几次三番明目张胆地接近你,他们也不会那样,要不是我把你请到知雪堂又未明说你是我的客人,肖筱她也不敢……是我害了你。” 苏铮愣住,她怎么也想象不到秦孤阳会这样郑重其事地跟自己道歉。 她望着秦孤阳,他细细的眼睛里没有了那种捉弄尖刻甚至于阴沉的东西,歉意非常直接诚恳地传达出来,映出了错愕的自己的影子。 她呵呵笑了两声:“这可真不像风骚傲气的秦大家。我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秦孤阳真诚的表情一僵,窘迫而气怒,苏铮忙赶在他发作之前道:“这事怎么能怪你,也是我自己不小心,在知雪堂里肖筱就阴森森地瞄了我好几眼,我却没有引起惊觉。” 秦孤阳想了想,居然很赞同地道:“那你还真是不小心。” 苏铮:…… 就该让这家伙继续道歉下去的。 但她只能先就秦孤阳的营救道谢,然后问了肖筱的情况。 “……那老太婆跟泥鳅一样滑手,县衙里的那些人又都是饭桶,居然没堵住人。不过桃溪镇上这些个大师,你别看他们光鲜亮丽德高望重,其实一个个为了名声地位,什么坏事没干过?我已经让人封了镇的各个出口。同时派人查这些年来肖筱的黑账,只有有了确切的证据,县衙就会立案,倒时候光明正大地全镇搜索,她要还躲得过去她就是老鼠!” 秦孤阳恨恨地道,那样子好像要是肖筱在眼前他就会冲上去扇几个巴掌似的。 他可不是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君子。他从来只奉行一件事,那就是欠了他的都给他双倍还回来,无论对方是女人还是小孩。 肖筱能受到惩罚,对苏铮来说自然是最好的。她将云歌说的那些内幕都告诉秦孤阳。最后问:“肖筱会有什么下场?” 秦孤阳狠色就有些收敛了,看了苏铮一眼:“她要是普通人,你说的那些事足够她死十次,可她是十二雅流之一。” “十二雅流还有豁免权?” “豁免权是什么?” 苏铮摆摆手,让秦孤阳继续说下去:“在陶都,紫砂艺人地位很不同寻常。名家名手之间、不同派别间争斗很激烈,但他们一旦受到外界攻击却会共同捍卫属于他们的金字招牌。据我推测,其他雅流不会让肖筱就这么栽了的。毕竟是丑闻一桩。传出去对他们整体的名声不好,三大巨头也会暗中向官府施压,这件事十有八九是找个待罪羔羊顶替了了事。” 他看了看苏铮的脸色:“当然肖筱也会受到业界的排挤。三大巨头任何一个动动手指就能将她封杀掉,但肖筱也是有背景的,不会坐以待毙。” 苏铮冷笑一下:“难怪她那么嚣张,根本就是有恃无恐啊。”她眼中掠过杀机,肖筱逍遥她就难安,她看着秦孤阳,“你有办法解决她吗?我是说一旦罪行确凿,就让这个人消失。” 秦孤阳微感吃惊,这个苏铮也是个狠角色啊。 但他不得不考量,弄死一个肖筱对他而言当然不是难事,但要看值不值得,像这次,他之所以运作,一是真的担心苏铮出事,再者就是因为肖筱太不识趣,惹了不该惹的人,他要是听之任之,人人都以为他是软柿子了。 但真正和紫砂界那么多人为敌,多少有点麻烦。 同时他又想到这或许是个卖苏铮人情的好机会,就算他不答应苏铮,苏铮也还可以去找颜独步。他一直看不清颜独步和这苏铮是什么关系。 要说是泛泛之交,但这次颜独步动作比他更快更大,要说交情匪浅,两人又没什么交集,真是让人看不懂。 正在想着,苏铮的声音又冷淡地响起:“当然我不会让你白出力的,你不是想要这个东西吗?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秦孤阳定睛看去,只见苏铮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四四方方如豆腐干一般的小袋子。 苏铮刚进家门,随着一声稚嫩的狗叫声,三道身影就铺了上来。 “大姐你终于回来了!” “大姐你去哪里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 苏铮摸摸苏觉的脑袋,看着他水意汪汪饱含委屈的大眼睛,又看看满脸担心焦虑的婉约,在低头瞧瞧围在脚边摇着尾巴打转呜呜直叫的小狗,心里划过暖流,也在这一刻更坚定了要强大起来的念头。 不能再埋头躲在家里不问世事了,也不能只限于做一个普通小市民,她要把目光放得更远大一点。 想起秦孤阳最后说的那句“桃溪镇也该重新洗牌了”,她嘴角勾起冷笑,这个地方不是以紫砂大师为尊吗?她就也要在这里混得一袭之地,直到弟妹长大,直到有一天离开这里,在那之前,谁也别想欺负自己一家人。 为了这个目标,哪怕是与虎谋皮她都在所不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学习,第一堂课 雨后风凉。 苏铮坐在细竹篾编织成的小巧椅子中,望着前方那丛矮矮小小、翠绿得十分可爱的竹子出神,时间久了,就觉得后背有些僵硬,而且还有些犯困。 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当然是小心用手掩着脸,毕竟旁边还有个大伯在。 老李放下手里折转得飞快的竹片子,一个编了大半的竹篮子给他捧在膝头,关切地对苏铮道:“困啦,这种时候最容易犯春困了,要不你回去先打个盹,一会先生下了堂再过来?” “不了不了。”苏铮赶紧摆手,“我精神着呢。”才等这么一会就等不住了半途而废,这不是存心让别人瞧不起自己吗? 于是又端正坐直,严肃得什么似的。 老李盯着她瞧了一会,笑着说:“苏姑娘你是着了凉没好全吧?病中的人就该没精神一些的,你别坐这么直,我看着都替你累。里头有太师椅,你去避避风,我给你泡碗热茶来。” 苏铮拒绝的话都来不及说,老李就大步走到屋旁烧水的小隔间里去了。她垂下手,摸摸自己的脸,心说脸色有这么差吗。 她确实发烧了,在肖筱那里又熬了夜,又饿了肚子,晚上还冷得要死,回来不久身体就有些不对劲,蒙头睡了一晚早上起来额头跟火烧一样,吓得她立刻从系统里弄出感冒药来吞下,大概因为不是特殊疗效的药,所以没有药到病除那么神奇。更坑人的是和后世那些西药一样,都有催眠的副作用。 她差点忍不住又要打哈欠,生生忍了下来,提起兴致四处欣赏这个清幽别致的小院子。 东西两个角落里都栽种着不知道什么品种的竹子。茎细叶小,风一吹就不停地摇摆,洒落清晨雨水残留的水珠。 她的前方头顶是一道花架,叫不出名字的藤蔓反反复复地缠绕其上,新绿的叶初生的花,相映成趣十分可爱。院子里还栽种着外面没见过的花花草草,有一株苏铮认得是月季,其它就完全不认识了,都在水汽丰沛的微风中舒展枝条。 院墙等于没有,象征性地拿几棵小灌木栽着权当篱笆。透过这道防线。可以看到右后方小书舍的一角。开着的窗口里是一个个端坐的人影,若屏息聆听,可以听到一个饱满清朗的男性声音在说着:“……何为陶刻?有人说就是在陶坯上写字刻画嘛。不错。在陶坯上雕刻出真、草、隶、篆、魏碑、汉简、钟鼎等各体书法,或花卉、虫鸟、山水、人物……不过就是把原来放在纸上的东西给挪个地方,可做起来远没有听起来的简单……” 这个说话的人就是梅甲鹤,桃溪镇当之无愧的第一先生,他在自己家中设了个小型学堂,专门讲授与紫砂相关的知识,谁爱听谁就来。虽然有些知识紫砂师傅也会讲,但梅甲鹤数年来不时便会外出游历,见识非常人可及,说话又风趣幽默。兼之地位超然,据说琅一山那些大师也是和他促膝长谈之后才茅塞顿开,然后造诣更精一步,所以人们都以能上梅甲鹤的课为荣,他的私立书舍于是回回都是满员,无奈只能对学生做出限制。 这里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可苏铮现在就坐在梅府的椅子上,离这个紫砂艺人心目中的殿堂如此近。 她默默想起昨天梅甲鹤居然亲自登门造访,问她有没有兴趣到他的书舍来学习。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半是震惊,一半是混乱,当时竟没有立即答应,等后来自己思索过,才确定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遇。 可是梅甲鹤为什么会居然做出这个决定? 她和他也不熟,且肖筱的事情因为秦孤阳的推波助澜,从昨晚开始掀起了风雨,经过一夜受牵连的人越多,现在但凡知道内幕的人大概都把多事的自己骂惨了,秦孤阳就特意提醒过,没事千万不要外出,就怕被谁谁谁报复了。 这种时候,梅甲鹤要收她做学生,等于是把麻烦往身上揽。 苏铮心中不免有些没底。 不过想想,反正自己起先也没奢求,要是对方只是说着玩玩,大不了就是她这遭白跑,也没有什么损失。 发呆的时候梅甲鹤的管家老李回来了,手上端着热乎乎直冒气的带托碟的茶杯,看到苏铮还坐这里不禁责备道:“怎么还不进去,如今乍暖还寒得了病最不容易好。” 心里却暗自点头,要是苏铮因为他刚才一句话就进内室休息,那就是不知礼仪了。 这个院子是待客所用,里面设有暖阁卧榻,供不留宿的客人困倦之时休憩,大户人家基本都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但这只是主人家客气,看客人要是真的二话不说就进去了,除非是熟识之人,否则是很没礼貌的。 苏铮忙起来接过茶杯,笑了笑:“多谢李伯,我在这里也很好,风吹不冷。” 老李又坐下编织篮子,苏铮因为想通了,心里放松了,就坐在一边捧着茶专心看起来。看了一会老李头也没抬问:“你看我编这个做什么?院子里那么多花花草草,哪个不比这好看。” “我觉得这个有意思。”苏铮有些赧然地道,“上回我问三阳巷董木匠的娘子买竹篮子,缠着她教我怎么编,她硬是不肯,说什么家传的手艺不能外传,但我看她那手艺普普通通的,还没有李伯你做得精致花样多。” 青竹巷走出去拐两个弯,就是三阳巷,巷口有一户做家具的人家,男人靠砍伐、买木材、打家具营生,女人就打打下手,空闲时候就编几个竹篮子卖钱。苏铮搬新家时所有的家具都是那里打的,因而与他们还算有点交情。 有一次她看见他们夫妻俩跑到青竹巷青梅巷之间的竹林里砍竹子。董娘子跟钱姥姥聊天时说起自己编织的手艺是自己瞎琢磨起来的,苏铮就借着买篮子想去讨教,结果被董娘子笑得不行,怎么过去的还是怎么回来的。想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老李愣了愣,哈哈笑起来:“要是我我也不教你,这是穷人家的营生,你好端端的姑娘家学来做什么?” 苏铮挑眉:“不是这个道理。董木匠家里条件也不错,他娘子为什么还要偷闲做篮子,我看她编织的时候嘴角都是带笑的,可见多少是喜欢编织的过程的,李伯你又为何做这个,也有消遣的意思在吧。可见这不完全关系营不营生的问题,兴之所至罢了。”她顿了顿。低声自语说。“况且技多不压身。多学点总是没错的。” 老李听得有些怔然,听到最后一句又颇感好笑,一时间觉得这丫头倒是挺有意思的。他是梅先生的管家。外面的人都赶着巴结他,进进出出的那些年轻学生们,那个不是在他面前拼命保持端庄肃穆的一面的?生怕落下不沉稳大气的印象似的。 苏铮起先也是如此,他就有些不看重她,心想到底不过是千人一面罢了,可老爷有意收她做学生,无论是为了什么原因,他没道理阻止,就想着再多掌掌眼,直到此时。才有些转了想法。 技多不压身?有谁会承认编织一个小小的篮子是一门技艺? 他不禁问:“你真想学?你要是想学我就教你。” “真的?”苏铮直点头,放下茶杯问,“怎么做?” 老李看了看她,忽然起了一个心思,凝神一想觉得可行,便重新拿了两条竹片,两端垂直压在地上,被削得又薄又细分外轻盈的竹片有些扎手,潮湿的地面又有些刺手肮脏,他好像没感觉到似的,示意苏铮跟着他做:“无论什么事都讲究循序渐进,编竹篮之前你要先学会怎么变出一张整齐结实的垫子。”说着手上就动起来,一条一条竹片往上加。 苏铮没想到他说干就干,而且神色一下子就变得严肃认真,目光专注,下手飞快,令人眼花缭乱至于自然而然竟有一种奇异的气势,好像他正在教授的不是编织,而是一样最为神圣重要的东西。 苏铮心中诧异,但她被对方的气势所感染,心态也跟着一正,蹲在地上就也动手。 她没有想到,她如今向李伯学的,绝不仅仅是一个编织。 老李除了一开始快一点,等编好了几眼弄出了一个大概的形就慢下来,特地等苏铮。 苏铮看了看老李手下的东西,其实不过是纵纬两排竹片交错穿插,毫无特别之处,她心想这个不难,没有什么花样,只是竹片有六七十厘米长,要一一编平实,边缘不散开,这有点难度。 她慢慢地插入竹片,学着老李的样子将纵纬近百条竹片全部到位锁紧,接下来只要将剩余部分全部编好就行了,苏铮看得眼乱,正要慢慢来,老李却突然加快速度。只见他逐一抄起横向的应该放在上方的竹片,揽在一条手臂上,另一手将纵向的竹片从下方穿过,卡紧,然后胳膊拿开,横向的竹片一下子全打在地上,啪啪乱响,竹片跟波浪一样弹了好几下,颇为声势浩大。 苏铮被这大开大合的动作看得惊住,老李却头也不抬地道:“眼要快,手要准,力道还要适中,不能把竹片整条抽出来,也不能弄歪扯断。” “哦。”苏铮愣愣地应道,闭目想了想,就学着做起来。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首先百来条竹片横列成一片,要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地分开,单单看就能把眼睛看花,而且它们长长的“尾巴”还被垂直的竹片压住,不但要分开,还要抽出来,而且动作还不能太快,因为竹片边缘轻薄锋利,一快就能像刀片似的割破手指,才没两下苏铮的手指就被割出一道口子,又没几下因为抽的时候太用力,被竹片扫到了脸,再不一会没编成多少的整张席子都被苏铮弄散了。 她愣了一会,又看看老李,老李仍旧没抬头,动作却越发地快,而且他编得也很好,非常平整,一张四四方方的垫子都编到五分之一。 大概老李神态太专注认真,苏铮再次被感染到,皱了下眉,准备拆掉重做。 老李手一伸,将一捆竹片扔在她跟前:“用新的。” 苏铮二话不说就抽出新的来…… 第二张坚持得久了点,但也没太久,整张垫子就歪歪扭扭又松又散,她看不上眼,又换了一张。 渐渐地,她有一种进入状态的感觉,或者说她自己都没感觉了,眼前只能看得到一条一条青黄色的竹片,双手怎么动的脑袋里好像有在指挥,又好像已经成为本能,并且越发精准,竹片在她手上越来越听话。手臂的酸乏也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无穷的动力。 事后她回忆起来,发现这种状态和在肖筱那里做泥坯的时候很像,身在境内,又仿佛身在事外,全身心地投入,以致于忘记了一切。 直到耳边隐约有声音在喊她。 她没听清,手下未停,然后一股微微沉重、带有一丝暖意的力量压在她左边肩膀上,她愣了愣,猛然清醒过来,听到耳边那个声音加重了力道:“苏铮!” 她下意思抬头,雨水落在了脸上,她才发现不知何时下了雨,高阔的天空中光缕游移,前所未有地炫目刺眼,她低呼了一声又迅速低下头,只在余光里捕捉到身边有一抹黑色孤长的影子。 低头闭眼还不够,她觉得头很晕,眼睛很痛,好像连续看了三天三夜的电脑一样,又辣又酸又涩,说不出的难受,一块柔软的布落在她眼前,顿时眼前更黑了,她觉得阴晾,下意识将那布敷在眼睛上,用力揉了两揉。 一只手将她抓住,沉声道:“别揉,你用眼太过,闭目休息片刻方能缓解。” 这个声音! 苏铮到底听清了,心下一惊,又想在这里碰到他很正常。不知道什么心理作怪,她拽着那块软布的手向上探了探,顿时触摸到手腕和温润的肌肤,跟触电一样缩了回来,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子,小心睁眼望去,嘿嘿干笑了声:“颜公子……” ps: 今天跑到双j去看小说,发现他们读者真是活跃,留言一大推,羡慕之余一看,哎吗呀,平均骂的比赞的多,怎么鄙视的都有于是觉得俺们点点的读者沉默好啊,不然俺这文不知该怎么被扔砖头了→_→ 第一百五十章 郁闷和惊喜 颜独步低着头,脸色有些不大好看,也或许是天色有些昏暝,渲染的,从苏铮这个角度看去他双眸半阖,两只眸子如暗夜中的宝石,熠熠亮着微芒。 “还不起来?” 苏铮低头看了看,自己完全是盘腿坐在地上,那些编坏了的垫子给她垫在屁股底下,东一只西一只,雨水蒙蒙地打落在上面,浸湿了垫子,当然她的衣服裙子也都弄湿了。 苏铮大窘,太狼狈了,形象呢形象! 她压根没印象自己什么时候换了坐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 她赶紧要爬起来,结果发现腿麻了,才屈起一条腿就不敢再动了。 远处有人发出低低的嘲笑声。 苏铮抬头一望,不远处竟站了一片的人,春日细雨中见到这么些锦衣艳服打着伞的古装年轻人,本来应该是一种视觉的享受,然而这些人此时却一个个望着她或者好奇或者诧异,露出各种各样的眼神。苏铮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过来,梅甲鹤放学了。 大概是路过这里看见自己趴在地上捣鼓什么,觉得奇怪,然后停下来看吧。 隐约听到有人在议论:“这是谁啊,在雨里拼命的编竹席,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跟谁比赛呢。” “是不是犯了事被罚了?” 她为什么一点都没察觉这些人的到来?苏铮心底呻吟一声,有些郁闷地抓了抓头,头发都湿了大半了。 颜独步嘴角不禁弯了弯。继而脚下移动一步,挡着苏铮,冷峻的目光朝那边的撇去。 顿时没有人再说话了。 人群外有人奇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人们自动分开,让梅甲鹤进来。梅甲鹤一看院子里的景象,错愕了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了,无奈叫了声“老李啊”,随即就挥手赶周围的学生:“还堵在这做什么?小心过一会雨下大了,都回去吧。” 老李这时候也从忘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赶紧丢下手中的不知道第几张垫子,扶着苏铮胳膊:“哎呀,看我这一做起事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快起来,你怎么就坐到地上去了?哎呦。天都下雨了……” 苏铮循着他的力道起来。衣料摩擦过掌心。刺辣无比,她的双手居然被割出了很多很多的伤口,乍一看竟有些骇人。她下意识摸摸脸。好像脸上也有些肿起来的痕迹。 她惊愕极了,一时不能反应,颜独步看了看她,伸手招来在梅甲鹤旁边的一个女子,轻声吩咐了几句,那女子好奇地看看苏铮,笑着点头:“知道了颜少爷,交给我吧。” 她拉过苏铮的手,抿了抿她的头发:“你得换身衣服,我昨日正好做了一套新衣。你要是不嫌弃就跟我来。” 梅府厢房里,苏铮看着洁净地面被自己踩出一个个湿鞋印,心中惭愧,趁着女子在衣柜拿衣服,环视了一眼这个小屋子,各种布置都井井有条,简洁中透着女孩子闺房特有的幽静清新,她看到桌子上有镜子,过去一看差点没吓到。 镜中的人黑发蓬乱,左一簇右一簇,好像刚从布满枝桠的林子里跑出来,脸上也是红一道、肿一道,有几处还破了皮,渗出鲜血来。 她震惊到了极点,这是她吗?刚刚有谁揍了她吧?怎么会、怎么会这么…… 她想起自己刚才就是顶着这么一副尊荣,一路走过来碰上的零星几个仆人那惊讶又想笑不敢笑的样子,顿时黑线条条,捧脸呻吟:“!” 女子捧出衣服看到苏铮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你真厉害。” 苏铮觉得这话像嘲讽似的。 她接着却说:“李伯有一个很古怪的习惯,一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是雷打不醒,以前我们谁做错了事,先生就罚我们和李伯比赛干活,要比他干得快干得多干得好才算通过,可无论是打扫、砍柴、磨石、登山,哪怕是种花修树、读书抄写,我们都比不过李伯,因为他做事永远是又快又准,简直像永远不会累一样。你今天可给我们扬眉吐气了。” 苏铮听着渐渐放下了手,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我难道就做得比李伯快多好?” “能跟得上李伯本身就是赢了,我远远时看见你的每一动作都很干净准确,毫不拖沓,速度上比起李伯也慢不到哪里去?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双臂酸麻乏力?这就是了,我最初的时候连李伯一成都赶不上,手上一酸一累,就失了准头力道,可你却一直能保持住。”女子好像想起了什么,赞叹之余又有些怀念,随即才回神,“瞧我一直和你说话,快换上衣服吧,这条棉巾也是没用过的,你擦擦,我去给你弄碗姜汤来。” 说着把衣服给苏铮,开门出去,又回头道:“我叫梅丽,你可以叫我阿丽,你把门插上,小心给风吹开了,还有桌上的药膏,你自己涂,消肿止血的。” 她点了点脸颊。 苏铮有些脸红,走到门边听到人走远了,才把门插好,虽然觉得在人家家里换衣服有些不好,但身上的确湿了,不换会加重病情的。 她小心洗了手和脸,换上新衣服,衣服有些长,袖子挽两圈就是了,然后梳齐头发,用棉巾擦干绑好,就对着镜子往脸上涂药膏。 没涂完,梅丽就回来了,手上的伤口还是她帮忙料理的。 她和苏铮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我陪着那些人从书舍里出来,有人就渐渐地走不动路了,指着一个方向说‘奇怪’、‘好笑’,我一看你和李伯那争先恐后又旁若无人的样子,竟是连下雨都不顾,连动作都看不清,都不知该不该过去打断。还好颜公子从外面回来正好路过,也看了一眼……” 原来颜独步是刚从外面回来,那应该没看多久吧,苏铮想到自己那挫样,暗自庆幸,有些想问问颜独步的情况,但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便疑惑地道:“我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弄出这些伤口来的,好像一晃神天就下雨了,自己就这样了。” “那是你悟性好心无杂念,所以容易入境。”梅丽羡慕地说,“李伯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了,他老实说我们做事情不专心,脑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 “你们?” “是啊,我和梅安、梅建、梅雨四个都是先生的学生,现在加上你,我们就是五个人了。” 这么一说,苏铮才乍然想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心说她还不是梅甲鹤的学生呢? 听听这四个学生的名字,都姓梅,想必与梅甲鹤定然有某种关系,而自己算什么?她跟梅甲鹤非亲非故,话也没说过几句,想来想去只可能是因为颜独步,可她跟颜独步同样不熟啊。 她以提供系统药包为条件,才从秦孤阳那里获得些援助,可这边一个馅饼直接从天而降,她觉得不靠谱不真实也情有可原。 她总想知道原因是什么。 梅丽将她带到院子,未走进去便听到对话声。 梅甲鹤说:“……你这老毛病啊,怎么见到个人就想比比,那可是个没什么底子的小姑娘,你和她也较劲?” 老李郁闷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兴奋,很难想象这个总是一脸笑容看似和蔼却不易亲近的人话语里会有这样的波动:“我起初只是想看看她会不会怕扎手,若是个娇气的,也不值得老爷你提拔,但看她认真起来,我就忍不住想加难度,什么时候动真格的也不知道,那丫头不错,居然不声不响坚持了那么久!” 这绝对是夸奖人的话,苏铮虽然觉得自己编个东西都能把脸伤到,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实在很无能和搞笑,但听了这句话,心中不能说没有一丝得意。 梅丽喊了声“先生、李伯、颜少爷”带着苏铮走进去,两个人的对话立刻结束,坐在椅子上的颜独步也都转头看过来。 梅甲鹤的目光神态平和中正,十分有长者学者风范,还未开口动作,就给人以如沐春风般的感觉,令人从心底地感到臣服。 老李脸上则有些激动,看着苏铮的眼神异常兴慰。 颜独步的目光在苏铮脸上手上掠过,苏铮就朝他微一颔首。 她心里想着初次正式见面该行个礼什么吧,还未动作,梅甲鹤便问:“你坐吧,手上的伤要紧吗?” 苏铮两只手被包得像木乃伊,看起来很夸张,可事实上只是轻伤。 她摇摇头:“只是皮肉伤,已经上过药了,一天不沾水就能愈合了。” 颜独步忽然对她伸出手:“过来我看看。” 苏铮意外地微微睁大眼睛,其他人也都怔了一下,颜独步却没有理会,执着苏铮的手都看了看,忽而一笑:“上回我记得你也是弄得满手的伤,这才过了多久。” 苏铮一时没记起来,但接触到颜独步如漆如墨的眼神,忽然就有了印象。那还是在刘府里,她为了从花瓶底刨出玄铁石,把两只手都弄烂了,本来就已经痛极,结果碰上了这个人,还被他故意地重重握了一下…… 惨痛经历浮现脑海,她脸色有些发苦,赶紧摇摇头:“这次没上次严重。” 第一百五十一章 足够 “若我未曾及时叫醒你呢?”颜独步不赞同地摇摇头,目光清澈但恍惚含着一丝温和,就好像旷谷里趟过一缕清风,“你总该要有些许护自己周全的念头,否则或迟或早,你免不了要吃亏的。” 苏铮听了有些发怔。 望着眼前这个仿佛是关心模样的美男子,她心里泛上一阵阵不解。 所以这是关心的意思? 她和颜独步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好到他就这么当着其他人的面,如此坦然而又自然地跟自己说这些话。 最莫名其妙的,是他还拉着自己的手。 苏铮眨眨眼睛,发现梅甲鹤两人盯着她和颜独步眼里直放异光,表情相当古怪,便默默抽回手:“谢谢你提醒,我记下了。” 分明是心不在焉的语气。 颜独步也不再说什么,从椅子上站起来,修身贴合的衣摆自然拂落,简单却精致的暗纹隐约闪烁矜贵光泽:“那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他看看苏铮,又转头看了一眼主座上的梅甲鹤,看似是示意告辞,但不知是不是苏铮看错,她仿佛看见颜独步那一眼里闪过了一抹不大客气又不大愉快的情绪。 一定是她看错了吧? 而且他坐在这里,却只说了一句话就走,就好像,他之前一直是在特意等她一样…… 苏铮赶紧在心里摇头,不能这么自恋,也许她来之前他们几个人在谈事情吧。 梅甲鹤望着颜独步的背影消失。 眼睑一眯。随即呵呵地笑,叫苏铮坐下,又问了问她的伤,然后笑吟吟地道:“你今日来。是对我的提议有了答复了吧?” 苏铮端正地坐着,态度恭敬,言语真诚:“是的,能成为梅先生你的学生,这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对我一个没有门路没有背景,却想涉足紫砂界的人来说,更简直是天赐之福,事实上,若非我昨日太震惊。一时没想明白。当时我便应该一口答应的。” 梅甲鹤摸着他的胡须。等待苏铮话里的转折。 果然,苏铮顿了一下微扬起目光,有些疑惑地问:“但我也知道不单单是桃溪镇。这整个陶都里,想拜入梅先生你门下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你多年来也从未收过学生,为何突然会选我?” 怎么都不应该才对。 梅甲鹤虽是爱才之人,今日但凡有些威望的壶艺人,都多多少少得到过他的指导,证明此人在紫砂上一直怀有一种热情和期许,但苏铮身上有什么呢?她可不认为自己天才到得到了梅甲鹤的青睐,当日在知雪堂上一番说话或许令他注意到了自己,但这未免也太牵强了。 梅甲鹤清风霁月般地坐在那处。不答反道:“我还记得你在知雪堂里说的话,你是个有胆量有见识的姑娘,虽然莽撞了些。我也见过你在肖筱那里做的那把壶,你是个有资质有灵性的壶艺人,当然了,算不得是那种顶天的天才。我还知道你想要在紫砂界博得一席之地,没有抱负决心的人无论如何天资聪颖,也无法在个把月内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成为可以成功做出一把优秀泥坯的艺人。” “然而事实正如你所说,你没有背景没有门路,甚至没有学习创作的适宜环境,而这些我恰恰都可以提供给你。除此之外,我虽然不会做壶,但我懂得不少,在你达到琅开翠那种境界前,我都足以担任你的老师。我还能给你铺一条安全开阔的路,任由你有多远走多远,有多高走多高,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梅甲鹤的语气是逐渐加深的,苏铮的心也渐渐激动,最后她迎上梅甲鹤那深邃含笑的目光,那分明是挖了个闪闪发亮的坑等着猎物自己跳进去,那么狡猾和自信,可苏铮不得不承认,她很难拒绝。 她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有沈时运萧九发等人的风发超然自信勃勃,有琅开翠的清贵尊华,有肖筱的猖獗高傲。还有那么多人,如姜师傅、如云歌苏耀祖,在紫砂路上苦苦钻研,努力往上爬,还有那普通工匠、初等艺徒、庸庸碌碌的采矿工人、提起紫砂就两眼放光的平头百姓。 紫砂就像是一个大水缸,多少人在其中沉浮,沉到了底槽变成泥沙,或是从中开出花来。苏铮想,她要么不投身进去,不然,就该尽可能地选择好的平台,高的起点。 她缓缓点头,望着梅甲鹤说:“是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苏铮慢慢走在离开出梅府的路上,小雨还在飘飘洒洒地下着,砖石地面潮湿一片,有的地方还积了水,苏铮撑着伞却挡不住往脸上身上飞舞的雨丝,渐渐衣发都像裹了一层水汽。 她抬头望着四周清新雅致的布景,头顶旷远的天空,心想,真的要在这里扎下根来了吧。稳定的职业,先是学习,再是收获,然后一家人安稳的生活,或许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他们一家都要定在这个南方小镇里,和镇上原有的世世代代的人家再无二致。 这样倒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喜欢平静的生活,穿越之后也并未想过要到处流浪,访遍名川大山,一屋得以容身便已很好。 只是,偶尔,看到天边掠过的飞鸟,她会想起早已离开不知身在何方的陈解,心底涌起莫名的渴望。 一只鸟从竹梢头啼叫腾空,竹枝绿叶晃动不止,苏铮踏出梅府大门,在伞下望过去,一抹黑色的影子静静立在竹林边缘。 颜独步向她微点头,白皙的脸容,漆黑的瞳仁,带笑时令人移不开眼,冷淡不语时更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苏铮脚步迟疑了一下,向他走近。 他开口就说:“梅甲鹤收你做徒弟是因为我的缘故。” 苏铮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当然知道是因为他,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出来:“我猜得出来,谢谢你……” 颜独步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停顿了一下,将先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话再次斟酌过,“我近来遇到了一些麻烦,我认为我一个人足以应付,但梅甲鹤却以为,若喊上几个盟友,更能伸展得开手脚,能主动出击。我们在这件事上产生了分歧,所以我做我的事情,他想他的办法,结果他就找到了你,我方才回来看到你在这里才知道这回事。” 苏铮睁大眼睛,这回是真的惊到了:“我?我没什么用吧?” 看她这样震惊,仰着脑袋,眼珠子都瞪大了,简直让人能联想到发现一座食山的小仓鼠,颜独步无端觉得有趣,此前略有沉郁的心情随之一空。他微笑起来:“不是你有用……我是说,是你身边某些人值得联合……” 他又摇摇头:“总之这件事对你而言不是幸事,你不该被牵扯进来,若你反悔了,我可以安排你妥善抽身,现在还来得及。” 他侧开身,留给苏铮思考的空间。 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也不能说清楚,但苏铮是个颇聪明的女孩,她应该明白的。 苏铮恍然大悟。 难怪颜独步刚才看梅甲鹤的一眼有些不满的样子,原来是梅甲鹤瞒着他做了他反对的事。 苏铮觉得一定是颜独步很反感找人联合结盟,所以他有些生气了。 而没有当时就说开反而强颜欢笑,回过头却在这里等着她,是想从她这里入手,只要说服她远远离开,那他和梅甲鹤就不必再争执一场,免了矛盾吧。 如果她不同意放弃这个傍上梅甲鹤的机会,不是等于跟颜独步作对? 他会更不高兴吧? 苏铮脑子里默默梳理了一顿,自以为真相了,接着有些纠结。 她其实不大想放弃。 梅甲鹤啊,想做他的学生,地道他的庇护,当然要有所付出,如今看来他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而是仅仅通过她去联合几个人…… 等等,她身边有什么人物是值得梅甲鹤这样的人看重的?对颜独步有帮助的? 她一下子想到了秦孤阳。 是的,只可能是秦孤阳了,但为什么不直接去找秦孤阳,而是通过她? 她蹙眉思索,最后只能认为自己和秦孤阳的交易曝光了。 又因为秦孤阳对颜独步仿佛很反感,所以要和秦孤阳绑在一起的她充当传声筒之类? 苏铮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觉叹了口气,这就是她的价值啊。 颜独步见她又是皱眉又是叹气,遂问:“很难做决定?” 苏铮点了下头,忽然一个激灵,颜独步要是很不乐意很不高兴因为她而和秦孤阳搅和起来,大可以一张口就是“我给你另外安排了谁谁谁做老师,以后给多少多少的好处,你走远点吧”,此类的话,但他还让自己来选择。 他不是一个霸道的人。 苏铮踌躇片刻,鼓起勇气问:“你问什么不赞同梅先生?我想他也是担心你一个人会危险才私自做主的。毕竟人多力量大,主动出击比起被动防守不是要好的多吗?” ps: 送上今天的更新o(n_n)o~ 第一百五十二章 告知 当天晚上,秦孤阳气势汹汹地杀到青竹巷来,张口就质问:“你和姓颜的搅到一起去了?” 这叫什么话! 苏铮差点把这家伙踹出去。 到底知道先把好奇探出头来的婉约苏觉赶回屋里睡觉,关实了屋门,才将秦孤阳拉到菜地边:“你这是干什么呢?吓人一跳!” 她一看秦孤阳的穿着,好家伙!老样子,金光闪闪的一身,腰间挂着好几块玉坠并香囊,春衫的淡金暗纹风带拖得老长,真是要多骚包有多骚包,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她乐了:“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随便到我这里来,就算来也低调一点吗?你这样冲过来该有多少人盯着你移不开眼?” 被这么一说,秦孤阳低头看看自己就理亏了:“刚在一个酒席上,听说明日那梅甲鹤要收你当学生,我心里一急就……”说到这里他又回过神来,重新瞪起了眼睛,“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我问你你好端端的跑到梅府去做什么?” “能干什么?人家把馅饼放在我面前,我难道往外推?当然是去承情的。” “承什么情?”秦孤阳急躁地道,“老那家伙阴得狠,你说他凭什么看重你?还主动要做你的老师?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没准在打你什么主意呢!说不定就是颜独步在捣鬼,你可要想清楚了,不就是一个学艺成名的机会吗?他们能替你办到的,我秦孤阳难道还不行?” “我知道啊。” “知道哪个?” 苏铮颇为无所谓地耸耸肩:“知道梅先生别有用心。不过他可不是为了算计我什么,最多就是隔山打牛。” 秦孤阳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心里怪怪的。默念着“隔山打牛隔山打牛”,忽地沉下脸来:“他们果然是见不得有人站在我这边。连一个无足轻重的你都要拉拢过去。” 这下换苏铮沉下脸了。 什么叫无足轻重?虽然她除了能拿出几包特效药,的确是没有什么作用,但要不要这么直白地讲出来。 偏偏秦孤阳还没意识到自己的话很得罪人,自顾自又摇摇头:“没道理啊,梅老头倒是可能。颜独步的话,要跟我算账,早就该动手了,拖到现在搞这下三流的做什么?” 苏铮听着心中一动。 曾经有陈解对颜独步很不感冒,直言他不是个好人,却又确认他不至于欺侮弱小,如今秦孤阳可以说和颜独步就是对头,可他这下意识般的自言自语中也流露出了对其品性的肯定。 可见颜独步别的不说。行事光明磊落是一定的,不然不可能给人这样根深蒂固的印象。 有时候,好人和坏人其实没有太明确的界定,但一个光明正大心胸坦荡的人,苏铮觉得无论如何都恶劣不到哪里去。 她觉得自己对颜独步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忽然秦孤阳面色严肃地道:“莫非他们想通过你来和我……近来荒都里频有动作,皇帝老子提拔了好些新贵,颜家军将领被以各种罪名撤换掉了好几个,南北边塞陆续换血……啊哈。我明白了,那小子扛不住了!”他越想越是这样,洋洋得意地道。“早说,亲自跑来求我嘛,还要扯上个你,多麻烦。” 他中间那段话虽然又低又快,但苏铮就站在他对面,自然是听到了一部分。惊诧的同时正想多探听点信息,他却忽然得瑟起来,苏铮有些发恼,冷哼一声:“我不知道梅先生是怎么想的,但颜独步显然不赞同他的做法,他叫我别蹚这浑水,有多远离多远,看来他并不介意你怎么做呢。” 秦孤阳愣了一下,面色难看地问:“他真这么说?” 苏铮闭着眼睛点头。 秦孤阳就有些发怒:“他以为他是谁啊,死到临头还装模作样!” 苏铮见他要跳脚似的样子,心中莫名觉得痛快,但又有点担心:“事情真的很严重吗?”她好像听到皇帝、将领这样的词汇,难道是政治风云? “严重?那要看怎么应对了。”秦孤阳摇摇头,忽然正色道,“颜独步顾忌得对,你还是别掺和进来,那梅老头果然不怀好心,你离他远点。我要去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我过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来着,肖筱已经被抓进县衙大牢了,她害死的那些少年少女矿工的尸体什么陆续找到了不少,他们的家人也都被召集起来,我派人正保护着。虽然对雅流大师而言果真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但那么多个蝼蚁汇聚起来也有点分量,定能让肖筱栽到不能翻身。嘿嘿,有趣的是暗中有一拨人在浑水摸鱼,把其它雅流大师也给搞臭了,听说萧九发这些人今天就吃上了官司,这回陶都要闹个天翻地覆了。所以你要注意点,最近少出门。还有,你给我的那些东西,记得一定不要给别人。” 严肃地叮嘱完,他就匆匆走了,苏铮估计他要去弄清楚颜独步的事到底什么情况。 政治风云啊,光想象一下都很恐怖吧,她脑海里却出现颜独步那张波澜不兴的脸,当她问为什么不主动出击,站在悠悠绿竹边的他淡然到极点地回答:“没有那个必要。” 是自信,还是无论得失胜败都毫不在意? 不过这不是她该想的,她应该考虑,是不是听从颜独步和秦孤阳的话,就此干干净净地抽身。 梅甲鹤叫她明天就去上课,课上就会向其他人介绍她,然后身份就会这么确定下来——因为只是收学生,而不是徒弟,所以不会有很隆重正式的拜师仪式,这就有点像收关门弟子和外门弟子的区别,学生和徒弟是完全两个范畴。 然后她这个传声筒的作用已经起到了吧,因为秦孤阳已经知道了梅甲鹤的意图,所以梅甲鹤会不会也希望她这个道具就此消失? 不知道为什么,苏铮总有中隐约的感觉,好像梅甲鹤不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简单的原因就说出收自己做学生的。 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屋里走,进去后发现婉约站在窗边,正往窗缝外探望:“婉约你在做什么?” ps: 亲们,送上今天的,只有2000字,有点少,如果我说最近想做2k党,你们会不会砸我(⊙o⊙)… 第一百五十三章 嫉妒的开始 婉约很是吓了一跳,手下一抖,窗扇被她完全推开,夜风从外面呼啦啦吹进来,烛火摇晃,满室透凉。 已经窝在被窝里的苏觉奇怪地钻出脑袋,看看苏铮,又冲婉约道:“二姐你开窗做什么?冷。” 婉约赶紧关窗:“刚才打死了一只小虫子,我将它丢出去呢。” “唉,二姐你也敢打虫子了?那你记得要洗手再睡觉。” 婉约有些讪讪,对苏铮说:“那我去洗手。”房间小,苏铮又不喜欢在房间角落里摆脸盆放水什么的,而是在隔壁耳房静置一盆清水,以备所需。 看着婉约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面,苏铮歪歪头,也不去多想,动手脱外衣,脱到一半,她想起什么,对大半张脸蒙在被子里只剩下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的苏觉说:“阿觉,你现在快六岁了,也念书了,什么时候自己一个人到西边去睡?” 苏觉一下子土下了脸,往被子下面埋得更深,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想去,那里黑乎乎的,只有我一个人……” 苏铮笑道:“怎么会是一个人,我和你二姐不是都在这里吗?中间就只隔一个厅堂,只要大声点说话,彼此都可以听得到,你还怕什么?” 苏觉不说话了。 因为年纪还小,又刚入学没多久,所以学堂里的夫子还没教到“男女授受不亲”或者“男女七岁不同席”此类的东西,所以苏觉脑子里就没有应该和姐姐们分开睡的念头,而且他长这么大,没见过爹娘,都是和两个姐姐同吃同住这么一起过来,一时间要他一个人守一个屋子,他有些接受不了。 于是嘟着嘴,两只小手揪被套上面绣上去的花。 苏铮觉得他这么闷闷不乐的很可爱,上去摸着他的头发半是正经半是逗他:“连一个人睡都做不到吗?那要是有一天大姐二姐都离开你了。你一个人可怎么办?你不能老是这么依赖我们啊……” 苏觉一骨碌爬起来连声问:“你们要去哪里?不能带我去吗?” 苏铮笑,桌上的烛火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闪烁,明亮又萧然:“人长大了,就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事要做。不是想要带上谁。就能带上谁,也不是想要跟谁走,就能跟谁走的。兴许到了那个时候。我要你跟我走,你还会不肯呢。” 苏觉不理解,他刚想再问,后面就响起了婉约有些发冷发硬的声音:“大姐什么时候会离开那说不定,但我是绝对不会丢下小弟不管的。” 苏铮皱了下眉,转头便看见婉约立在耳房通向卧室的入口,一半身子藏在帘子后面,露出来的半边肩膀因为只穿着中衣,而显得分外纤柔。有种弱不禁风的美感。 她头发已经劈落下来,青丝如墨,更衬得五官精致如白瓷娃娃,只是此刻她一向温顺的神色有些冷漠,瞥了苏铮一眼,就走到床边。拉开被子躺进去,正好挨着苏觉躺在外侧,将苏铮挤得没位置坐。 苏铮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困惑的同时心里也有些发恼,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没说丢下阿觉不管。他听不明白,你也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婉约侧着身子半搂着呐呐不敢说话的苏觉,睁着眼睛不知看哪里,侧面很优美,又有些莫名的尖锐:“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大姐你来去进出认识的都是那些了不起的人物,大概很快便能从这个小院子里出去享福,那剩下来自然就只有我和小弟了。” 苏铮起初还没听明白,过了半晌才意识到她指什么,不禁给气笑了,又想到她刚才偷窥的行为,当下什么话也不说了,挥手扇灭蜡烛,脱了外衣鞋子就躺进自己靠在窗户下面的小榻。 一夜默然,翌日还是如往常那样早起,沿着院子跑步,拉伸,打拳。 如今她练习太极拳也有了很大的进步,从最初的摇摇晃晃不协调、吃力,变成了轻松自如、游刃有余。所练习的套路也从简单基础的十六式,进展到四十而式,动作不但多了,也复杂困难很多,但她仍旧驾驭得很稳当,疾缓有度,松弛得当。 每一掌起,每一掌落,都能感觉到血管里血液空盈的状态,有种全身细胞都张大嘴巴呼吸的畅快感。 要是原本自己的身体,几个月内就有这样的成绩,那是不可能的,苏平安这具身体就像天生开了窍似的,使用起来格外流畅到位得心应手,以致于苏铮都有些嫉妒了。 收势,静气。 苏铮稳住自己缓慢深呼吸,天刚亮透,清晨的空气犹含大量水汽,凉沁清爽,虽说二氧化碳多了些,但呼吸到肺里着实舒服得不得了。 她握了握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不知为何,她觉得今天一套拳打下来和平时有隐约不同的感受,视野分外清明,两条胳膊酸麻发热,但这也难说不是昨日在梅府编织竭力的后遗症。 “嗯?”她忽然有所感应,猛地抬眼望去,只见婉约披着一件衣服站在廊下,她皱了皱眉毛,她怎么起得这么早? 因为不想让别人,包括家里的人知道她有打拳,所以每天天没亮她就起来了,连过年那会大雪飞舞之时也不例外,所以一直以来谁都没有发现她这个小秘密。 倒也不是见不得人,她只是不想费力气撒谎解释自己是怎么会这种奇怪的拳法的。 “婉约早啊。”她想了想反正被发现了也没什么,索性若无其事地先了招呼。 婉约怔了怔,看苏铮的眼神片刻的怪异,接着垂下头去:“大姐早。我,我想着昨晚顶撞了大姐,让你不高兴,心里便堵得慌,就睡不着了。” “没有什么事,你不用放在心上。”苏铮不介意地道,她也想过了,虽然刚听到婉约的话她是生气的,但后来想想,也觉得情有可原。毕竟她认识的人各个有来头这是事实,她的交际圈子在不知不觉间变大了,变广了,她的天空也慢慢开阔起来,可婉约基本上还处于刚来到桃溪镇的状态。她不是什么都懵懵懂懂的苏觉,年龄不小了,该懂的都懂,心里有些不平衡也是难免。 较真说起来,无非是小孩子闹别扭罢了。 苏铮反省自己,她是不是应该试着让婉约也多出去见见世面,交几个朋友什么的,作为家里的大家长,弟妹的成长状况确实该上点心,不能只顾着自己,只是目前她还真腾不出空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耐人寻味 拿起镜子照照,脸上的伤痕消退得差不多了,着装也足够平整体面,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苏铮满意地放下镜子,对还在喝粥的两人道:“你们今日就不要出门了,婉约你不要去李娘子那里学刺绣了,阿觉你也别去学堂,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你们要是觉得闷就去隔壁钱姥姥家玩,我午饭前就会回来。” 她转身出了门,直接走后门穿竹林过,这样去梅府最快,而且她已经知道竹林里所谓藏身的高手,那就是专门暗中保卫梅府的人,根本不用担心在里面遇到什么事,连冬眠苏醒的虫蛇,那些人必然也早已清理干净了。 她走后,两人都是停住了筷子,苏觉眨巴眨巴眼睛,转头问婉约:“二姐,大姐去哪里?我们不能跟着一起去吗?” 婉约看着空旷的院子,筷子不自觉在手里攥紧,那里早已没有人影了,她曼目中却渐渐流露出怨怼之意。 她笑了笑,夹了块切成丁的酱黄瓜放在苏觉碗里:“她当然是有她自己的事,怎么可能让我们跟去碍手碍脚?”她温柔地说,“阿觉乖,再等一阵子,等一阵子二姐就能带你离开这个小院子,咱们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都管不了我们,谁也不会再瞧不起我们。”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粥,深觉如同那洗脚水一般淡而无味。 清贫平庸的日子就是如此,周而复始。一点滋味儿都没有,砸下石头连朵浪花也掀不起来,她过了那么多年,已经过腻了,完全过腻了。 尤其是看着苏铮身边来来去去都是那样优秀的男子,可她却连个像样的身份都没有,一次次都只能躲在屋子里偷偷地瞧。 还要再浪费多少时间?这样的日子,真的该结束了。 这时苏铮已经走到梅府大门前。 此时时候还早。还有小半个时辰才开始上课,所以好没有多少要上课的人过来。和苏铮一同抵达的,是一辆天青色帆布马车。 小道不宽,苏铮只有先退到一边,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望着梅府古朴高秀的大门,没有进去反而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姐,我们真的要进去?” 女的捅了男子一胳膊肘:“干嘛不进去,怎么也要看看那个苏什么的到底哪里出彩。竟然得了梅先生的青眼。听说琅家尹家那么多天才都没被人家瞧不上呢。咱们在这块兜兜转转大半年没点收获,难道就这么空手回去让家里那些人笑话?好不容易出来个新人,听说还没被哪里收去。要真是可造之材。咱们就抓到手心里来!哼哼,倒时候梅甲鹤徒弟的名头挂出去,闪瞎他们的狗眼!” 神气的样子,好像那个梅甲鹤徒弟是她自己一样。 男子一脸发苦:“不是徒弟,只是学生。” “一个意思!”女子豪迈地往梅府里走,男子赶紧跟上。苏铮就落在后面,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 原来她已经变得这么有名了? 对了,秦孤阳昨天晚上不也是听到外面有关她的传闻,才风风火火地跑来问罪? 她更吃惊的是这两个人好像有招揽她的意思,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只是听那女的说话语气,有些浮躁了。让人不大喜欢。 他们已经向门口护院呈上拜帖。 苏铮在原地等着,准备等他们进去再过去,免得撞个正着,奈何今日老李好像就在门内不远,听到有客登门,很快就出来,接过拜帖看了眼:“哦,两位是阮南林家的人啊,虽说本府有规矩,不是前来听课的人一概不允入内,但今日不同往日,两位请先去大堂稍作歇息吧。” 他说着抬眼间看到远处的苏铮,稍显冷淡的表情顿时活起来,堆起皱纹笑打招呼,甚至走出来几步:“苏姑娘,你果真来了,老爷还担心你今日不过来呢,本来就是说好的事,老爷也是诚了心地惜才,别人怎么说任由别人说去,可不能因为这个就把自己给耽误了。” 苏铮心中一动。 昨天老李可没说过这些话。 “诚了心地惜才”,“任由别人说去”,是指梅甲鹤是诚心想培养她,颜独步那一层的事,她不需要理会和担心吗? “能得到梅先生赏识何其有幸,我怎么可能不来?”她也表心迹。 老李看着她一脸平静不见波澜,心中就轻叹。 昨晚颜少爷和老爷发生了口角。 说是口角倒也没有那么严重,颜少爷那个人做什么都是淡淡的,像和周围的人事隔着一层,要和他吵起来不大可能,但那样一个人却漠然着脸对老爷说:“我不赞成你的做法,但既然承诺已经做出去了,苏铮又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学一点东西,你就好好教她吧。” 老爷当时满脸笑着说“当然”,转头却就沉下脸:“他给我摆脸色!老李,头一回,他在给我摆脸色呢!” 他听得暗暗焦急,这关头老爷可不能和颜少爷拧起来,正想劝,老爷却又呵呵发笑,笑容十分古怪,似是困惑,又似是畅快:“有趣,有趣,他总算也给我抓住把柄了,说实话,我初时只是将苏铮看做可有可无的一招,如今看来,收她做学生还真是收对了,我不但要教她,还要用上十二分心。” 老爷大概一时看不分明,但他作为旁观者,却隐约觉得颜少爷之所以说了那么一句话,其实是在给老爷下套,再加上白日里颜少爷和苏铮说话时那熟稔的模样,不用想,日后苏铮在梅府在老爷跟前,那都是极有分量的,谁也轻忽不得。 思前想后。苏铮前面的路等于给铺得平平实实,他想着就有些惊心,若颜少爷是有意为之,那其中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他猜不透,但苏铮这个孩子,他心里也是喜欢的,就连梅丽他们四个,头一次被他训练的时候。都没有苏铮那般能跟得上他的节奏。这孩子,能吃苦,静得下心沉得住气,是块料子。 老李看了眼苏铮还缠着纱的个别指头,笑着带她进去,进门时连一个眼角都没有再甩那对姓林的姐弟,一边问起苏铮手上伤口还疼不疼,是不是听话没碰水。 林姓姐弟瞪着眼睛,女子拐拐弟弟:“喂喂。她就是苏铮?!” 男子吃痛,揉着肋下嘟囔:“就是了吧,你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完了完了。那她不是将我们刚才的话都听去了?”女子咬咬下唇。“不行,暗中悄悄观察行不通了,赶紧跟上,我们去跟她搭上腔。” 苏铮被老李带去后面的院子里,就是昨天梅丽带她去的那个地方,属于住宅区吧。一路走来苏铮没有遇见颜独步,心里略松了口气,她不听他的劝告执意过来,不知道他会否因此着恼? 梅丽和另外一个年纪相仿、但浑身上下透着干练味的女子正在说话,一见苏铮来。梅丽就热情地迎上来:“苏姑娘你来啦,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梅雨,和我一样都是先生的学生,她排第三,我第四,另外还有老大梅安老二梅建,他们都在先生那里,一会你就能见到。” 苏铮对梅雨微笑:“我叫苏铮,你们直呼我名字就好,以后请多多指教。” 梅雨干脆地点头,没有开口。 和长相甜美笑容亲切的梅丽很不一样,这个梅雨站姿笔直眼神冷漠面无表情,纯然就是一个冰山女汉子,真是可惜了一张漂亮的脸孔,她要是这么冷冰冰地走上街,估计会有百分百的回头率。 梅丽拉着苏铮讲话。因为确定大家以后就是“同学”了,梅丽的话比昨天多起来,态度也更亲切,没一会儿苏铮家里有几个人,都在哪干什么,甚至早饭喝了粥配酱瓜都被她摸清楚了。 梅雨则静静蹲在一旁钉一个柜子似的东西,榔头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苏铮见她眼手一处,动作间有一种奇异的韵律,就询问了一声。 梅丽为她解答:“这不是你要来了吗?我们刚才收拾出一间屋子,却发现里头的衣柜发潮了,梅雨现在重做一个,你放心,她的手艺好得很,做出来的柜子除了花式不够好看,其他方面比那些店里卖的还要好,府里的木具大多都是她做的。” “给我的屋子?”苏铮很讶异,她没说要住在这里啊。 梅丽道:“我们知道你家很近,而且为了照顾弟妹不可能住过来,不过屋子还是要有的,平时可以作为休憩,放置一些不好带的东西也行,而且你的屋子里还会放上一整套制作紫砂的器具――午后就能办置妥当了,倒时候你再来看。” 苏铮张了下嘴巴,这当学生的待遇也太好了吧,什么都给她弄好了。 外面渐渐地热闹起来,不一会儿有下人过来叫:“苏姑娘,各位小师傅都到书舍了,老爷让你也过去。” 梅丽补充说:“小师傅就是指那些来先生这里听课的人,他们十有八九是壶艺人,又都年轻,就这么称呼了。来,我们陪你过去吧。” 梅雨也扔下工具站起来。 梅府门庭小,占地却颇广,几乎去了半条巷子的面积,里面竹木扶疏,小径幽趣,将一个个小院、一个个独立的区域相互连接起来,栗木黑瓦如同一只大鸟停歇在茵茵绿地上的书舍地处僻静,四周开阔,还未走近便看到一个个端容华衣的人向那处汇集过去,廊前檐下还站着不少寒暄的人。 苏铮感觉敏锐,扫了一眼便问:“今日这些人和昨日不是同一拨吧?” ps: 送上今天的,足量的o(n_n)o~ 第一百五十五章 齐聚 “你看出来啦。”梅丽拉着苏铮往书舍过去,一边声音清脆地说,“其实每日来听课的人都会有个别不同,有时候多几个有时候少几个,要是哪天各作坊场子一起赶工了,来的人就会特别少,都是没定数的,不过今天可不一样,估摸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 苏铮眉心蹙了蹙。 梅丽多机灵一个人,见着了就说:“我们走慢点,等他们全就位坐实了再进去,省得还要挨个地问候。” 等她们慢慢蹭过去,果然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了,偌大一片屋宇下,坐满了人,满满当当挤了一室,又各有各的光鲜亮丽,不是发型别致就是佩饰精美,要不容貌夺艳衣装明媚,打眼望去差点把苏铮给镇住,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争奇斗艳的选秀大会。 她粗粗看了一眼,多是年轻人,知雪堂比试上出席的八名新艺人基本都在,不得了的是琅开翠竟赫然端坐在第一排上,屏目敛裾的仿佛入画的古仕女,却在她进来的那一刻,微微掠起眼帘,沉静乌雅的眸子里亮色一闪,微微带着点锐利。 书舍里所有声息为之一敛,人们的目光都落在苏铮脸上,好奇、探视、嫉妒、愤然、冷眼旁观,各情各态的都有,换了个人只怕还没有真正踏进门就要被压下去了。 苏铮却只在和琅开翠对视的一瞬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后一只脚也踏进来,向前走了两步站定,不去和众人互动,却侧脸看着讲台这一块四平八稳坐着的梅甲鹤。 梅甲鹤今日一身皂白色襕衫,头戴博士冠,颌下微须三寸三,阳光透过窗台落在他手撑着的书案上,再反射到他脸上,一派温和萧然,端是位成熟美大叔。他笑着向苏铮点头。然后转头对下面人道:“这位是我新收的学生苏铮,你们认个眼熟,往后她会一直在这里学习,你们彼此之间学习上可以互相探讨互通有无,共同进宜。好了,苏铮,你找个位置坐下吧。” 苏铮恍然有种还在前世的感觉,她是转学生,梅甲鹤是班主任,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自我介绍一番。但看看梅甲鹤没有那个意思,便老老实实抬眼兜了一圈。竟然只有琅开翠身边的位置是空的,这个位置离梅甲鹤极近,他说什么都能听得见,是个顶好的位置,估计是专程空出来给她的。 她抬脚走过去,梅丽梅雨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刚坐下,就隐约嗅到琅开翠身上的香味。不是女子惯常用的那种柔腻芬芳的脂粉香,而是清冽中透着雅致的香叶气息,矜贵绵长,如同她这个人。 她不由看了她一眼,琅开翠也恰在这时侧眼望她,笑了笑:“想不到还有同苏姑娘同席而学的时候。” 苏铮微垂下脸。 琅开翠虽然芳华正好,但以她的资质,却可算自己的前辈前辈前前辈,便是当师父也足够了。紫砂如同武艺,实力是永恒的硬道理,手艺过人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为人尊仰之表率。苏铮敬重琅开翠这样的名家,且此时既然真正入了紫砂这个门,便是其中一份子,自然不能再像那日在知雪堂那样与她无知顶撞。 她轻声道:“知雪堂那日,我失礼了。” 琅开翠又扯了扯唇,没再说话。 苏铮忽然有所觉,朝后看去,苏耀祖正冲自己嘘嘘地勾手,见她转了脸,就挤眉弄眼的,还竖起一根大拇指,满脸望尘莫及的敬佩之意。他旁边一桌是陈小安,经知雪堂一试,他表现不错,已经是姜师傅的正式徒弟了,而且也得了永年的看重,是重点栽培人员了。他就腼腆得多,对苏铮抿嘴笑笑。 苏铮对他们点头一笑,目光略一延伸,就看见后面好多人在看自己,其中就有文家的文静少女,天罡窑记的刚朗青年,他们在知雪堂那次是最出彩的两人。苏铮从秦孤阳那里知道自己走后现场来了个正常的点评,将他们两人评在了同一水平,一个莲子壶,一个狮纽壶,一个严谨柔美,一个奔犷开合,上头又都是雅流大师当师父,两人正是今日紫砂界的两颗新星。 文家少女文莱不紧不慢地睨了苏铮一眼,遂转了开去,青年周涛无可无不可地低头摆弄手上什么东西,倒是和他挤在一张桌子前的俊美男子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苏铮?苏铮?是哪个铮?你可真厉害,想当年我在梅先生这里赖了整整半个月,千求万求,他愣是把我扫地出门,别说弟子学生,连个打杂的都不让我干。” 苏铮还没说话,梅甲鹤就哼了一声:“你当年都能晋级雅流了,却还没脸没皮地凑过来,我能教你什么?教你撒泼耍赖不成?不赶你回去你师父能来掀了我这座小庙!” 男子就嘿嘿地摸鼻子笑,跟苏铮耳语:“我喜欢你说的话,你也很烦那些人老拿什么线条什么构架说事对不对?壶嘛,首先要做出精气神来,不然再严谨也是依样画葫芦,是死的!我看好你哦,我叫周稚柳,你要好好地学,我等你赶上来。” 说完又猫着腰坐回去,一脸得意地笑,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苏铮糊里糊涂地顺着他挑衅的目光看去,文莱嘴唇抿得发白,琅开翠脸却黑了,低喝道:“周稚柳!” “晚生在!”周稚柳一抖袖子,就坐着学唱戏小生那样装模作样地拱手。 周围的人都低低笑起来。 琅开翠矜贵的气势险些破功,转头压声斥道:“你一日不与我作对就不痛快是不是!” 周稚柳还想再回嘴,梅甲鹤已经看不下去了:“够了够了,你们两个大师想来已看不上我讲的课,要掐架就出去,莫误了大家的时辰。” 两人顿时都不做声了,只有视线还你来我往焦灼得厉害。 苏铮忽然就明白过来,周稚柳那句“再严谨”应该是针对那日琅开翠对文莱的高评价,他在蔑视琅开翠的逻辑呢。 而且周稚柳,周稚柳,那不就是十二雅流之一,以制花器著名,天罡的台柱,周涛的师父,与文家的沈时运齐名对垒的那位? ps: 晚上逛超市,一回头发现钱包不见了,前前后后找了好多圈,都快急得不行了,钱和银行卡还是次要,主要是身份证,丢了的话动车都做不了了。于是直奔柜台,心急火燎地说了一通,结果服务员异常淡定地给了一个号码,说这人刚刚捡到一只钱包,叫我自己打过去问。我当时就傻了,很快捡了钱包的人跑过来还钱包,是个很漂亮的姐姐。 当时那个感动啊,我觉得我太幸运了,从发现钱包不见到拿回钱包,不超过5分钟,包里有百来块钱,你说捡到的人直接吞了我也没办法不是,可就是这么幸运,一转头就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很俗的一个桥段,但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本来今天考试不顺,不想码字的,可就是有股力量催促我认真做事。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一个小小的遭遇,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动作,就能转化为阳光向上的动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师心 梅甲鹤的案头摆着一只青瓷大海碗,里面用茶汤浸养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水平壶。 茶汤澄碧,茗壶朴秀,辰时的曦光下侧眸望去只觉莹闪闪一片,好像里面融了一颗碎掉的星星。 他身后的墙壁上,四周窗枢的固定格子上,零星而不混乱地摆置着一把把各型各式的紫砂壶,有的是五颜六色的成品,有的是还没完工的紫砂胎,那些泥胎经风吹日晒已经裂开道道裂痕,萧索而古穆。 书舍里一同那些壶一样安静,梅甲鹤发了威,自是无人敢再挑战他,都将目光收了回来做出专心听讲的模样。苏铮视线快速打量了一圈,也正襟危坐起来。 梅甲鹤微微点头,这才开始讲话。 “昨日说到刻画工艺,陈驰,你来给我说说这陶刻的讲究。” 一位弱冠青年满脸意外地从角落里站起来,大概是因为在场的都颇有名气和来头,甚而还有一名家一雅流,这叫陈驰的青年很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地说:“陶刻法,大致可,大致可分为清刻、沙地刻、阳刻、阴刻,还有,还有着色刻五种,其中清刻用刀不、不能脱秀气……” “捡要紧的讲,莫慌张。”梅甲鹤宽和地笑笑。 陈驰被这笑安抚地镇定下来,定了定神,提高声音:“陶刻刀法大体可分为‘双刀正入法’和‘单刀侧入法’。每刻一笔施以两刀,中间剩余泥料以刀口刮平,此为‘双刀正入法’;在陶坯上不先作画,直接下刀。握刀似笔以刀代笔,是为‘单刀侧入法’,俗称‘空刀法’。此外亦有涩刀、迟刀、留刀、舞刀、切刀等各种金石用法……” 梅甲鹤笑着对他压压手,他大出一口气忙不迭坐下。梅甲鹤微笑地对众人道:“你们是否很奇怪。你们都是制壶人,为何我要你们知道这些铭壶的东西?又或者,你们很多人连如何做好一只壶都还懵懵懂懂,现在涉略这些不着边的东西做什么?” 他目光在苏铮身上略作停留,让她挺直的脊背更挺了几分,她隐约觉得这些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 “不错,紫砂壶确实以本色和特性著称,然而出众的刻画装饰却可使一把茗壶增色数倍,那些不知所谓乱糟糟的镌刻则能令一把好壶黯然无光。如今世面上上得了台面的。哪一把哪一样是光溜溜的?便是署名落款,那也是学问。” “你们不要以为做出一把了不起的作品就功德圆满了,后期的壶刻暂且不论。单单烧窑炼制,也有极大的讲究。一把绝世名壶,前前后后,不只有创作者的智慧巧思,它还倾注了许许多多人的心血。所以,我第一要告诉你们的就是,无论何时、取得何等成就,都不可自高自大沾沾自喜,须知这是一门纵横开阔的学问,纵其一生。都无法说能将其窥尽。” 室内鸦雀无声。 人们的目光有意无意都往苏铮身上飘。 除非是白痴。不然谁都听得出来。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在场只有她是完完全全地刚跨入门槛,也最应该被灌注这种心怀谦卑的思想。 也不有不少人。听了梅甲鹤的话,细细琢磨之余肃然起敬、暗自惭愧。当然也有人心中忿忿:这老师教学生的话大可以放在私下去说,何必拿到大家跟前来,所有人陪着一个新人听训,这叫什么事? 不论别人怎么想,苏铮心里确实受到了些许震动,以往那种独行独往闭门斟酌、世人与我何干的观念,顿时有被震散了一块小角的感觉。 她轻吸一口气,倾身沉道:“谨记先生教诲。” 梅甲鹤满意地点头。 为人偏僻一点不要紧,听得进去建议便无有大碍。 他是什么人,那阅人无数毒辣非常的眼神一眼便看出,苏铮她有个毛病,就是孤! 放在海水里就像一粒冰,扔在人潮中就是一根刺,疏离而冷淡地观察周围,看似不张不显,其实已突兀非常。有的人像含羞草的叶子,一碰就往回缩,而她是豺狼后颈上的毛刺,唬一唬就一簇簇地往上扎,在知雪堂公然与琅开翠对峙就是最好的凭证。 为什么会如此?她当自己是局外人,扯完一通话拍拍屁股可以走啊。 老李说她沉得住气,他看不然,那只是在不损伤她的尊严骄傲时,她什么都能熬,但她拉不下脸,放不下身段,也不知道该如何示弱讨好迂回周旋。不会这些,就是沉不住,浮躁了。 当然,年轻人,有些刺有些情性不是坏事,梅甲鹤也不想教出一个滑不溜秋的老油条,但既然接了这个学生,又因着颜独步那一道,不可能将她如寻常人那样对待,自然会万分用心,首要一点,不敢说教她怎么做人,至少要点醒她她有何缺失之处。 人可以无畏,但不能无知啊。 所幸,这女孩敏得很。 梅甲鹤笑着,正待再说话,外头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梅先生说得如此严厉做甚?说白了,不过就是几个圈子里的人互帮互助互相利用,壶工离不开挖矿的制铭的烧窑的,莫非那些人离开了壶工还能混上好饭吃?” 随着说话声,里头有人惊呼起来:“是、是秦……” 还没报出名字来,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个金光灼灼的身影已越门而入,挺拔修长的身形顿时叫室内空气都为之炙热起来,人们看着他,男的又敬又妒,女的又慕又恼,他却只朝一处笑得雍容和煦。 苏铮差点翻起一个白眼,这家伙每回出镜不风骚一把就好像对不住他那张脸似的,实在让人无语。 不过他来这里做什么? 来搅局的? 苏铮瞧了瞧梅甲鹤的脸色。 梅甲鹤有些恼怒秦孤阳无赖似的轻佻口吻和说话内容,但并不见意外,对一干惊讶不已的人们道:“提到壶刻,秦孤阳之下谁敢称大家?我空口白牙地说壶刻重要没用,今日请了他过来给你们当堂地演示一番刻画技艺,你们才会有更深的体悟。” ps: 这是我近来写得最满意的一章了,当然花的时间也是数倍之多,希望你们喜欢╭(╯3╰)╮ 今天放假回家了,好开森,晚上不知道能不能上网,先放上来。之后搬家打扫吃酒断网,很多事情,要是不能及时更新,我会事先请假滴o(n_n)o~ 第一百五十七章 哑谜 只见秦孤阳从他随从手上取过一只四四方方的黑漆金镂匣子,并从中取出一只直腹小壶,右手一抖,宽幅金纹的大袖子下面就落出一柄碧玉短箫,他将其握在指尖,不知触动哪个机关,箫的顶端就刷地探出一只锋利铁刀。 苏铮离他最近,看见了就怔了一怔。 她单知道秦孤阳的碧玉短箫是一样武器,曾经那里面射出过无数缕银丝,将颜独步伤得鲜血淋漓,没想到这箫里面还藏着一把刀。 真是一把多功能箫。 “湿泥刻款?”冷不丁苏铮后面一个声音道。 苏铮看了他一眼,是周稚柳。 周稚柳对其它人探寻的目光视而不见,偏偏见苏铮目露不解,便好心地解释道:“紫砂壶陶坯刻款和寻常的陶刻有些不同之处,还可以分为写泥刻款、湿泥刻款、嵌坯刻款、描边剔泥刻款等,各有各的特点,如今秦大家手中这枚小壶近于干硬,他又当即只以铁刀进行雕刻,而不是先以毛笔绘墨稿,这种刻法我们行语便称为湿泥刻款。” 苏铮听懂了他的解释,却觉得更复杂了。 旁边琅开翠微微一哂:“周大师真是知识渊博。” 但凡有些道行的壶工便具备这些基础的知识,她是在讽刺周稚柳还好意思卖弄这浅薄之物。 周稚柳当即一本正经:“好说好说,提携后辈是我们分内之事。” 琅开翠脸色就更沉。 而那边小壶对着众人稍微展示了一番之后,秦孤阳手上已经动了。 他握着小壶的手套了一只薄薄的细绢手套,另一只手握着短箫铁刀。抵在壶胎上指腕轻动,但听簌簌之声响起,片片砂屑飘落下来。 他的动作极快,好像只是在那里乱划一般甚至让人看不清楚。他的坐姿端正。神情专注,细细长长若含桃花的眼眸里一片澄定,与平时轻佻傲慢之态判若两人。下面仿佛被他这种情绪感染,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周遭静得只有尖刀落在坯面上的声音。 苏铮暗自咋舌,看不出来这秦孤阳还真是有真本事的,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他比起平时要有魅力得多,加上他本来就生得好,她发现周围有年轻女孩子面若春桃,只差眼里泛红心了。 过了大约一刻钟,秦孤阳停下来,对着手上瞧了瞧。露出满意的微笑。短箫帅气地转了一圈收进袖中。弹弹手,随从就将小壶端给大家观看,第一个先送到琅开翠案头。 琅开翠转动着看了一圈。眼里泛过一丝异色,淡然笑道:“秦大家久不制艺。手艺竟更为精进了,这山水人物图细腻生动,刀功老道,连江中鱼儿如梭都描绘得惟妙惟肖,只是这题字……” 苏铮略诧异地瞥去,就见那只小壶直腹,短流,环柄,平地,盖上的纽是一块瓦片形,上用这个时代古老的字体书写着“汉瓦”二字,身筒上凹凹凸凸地绘着景物,隐约是江边亭榭图,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壶的另一面纵向刻着几个刀力劲健的楷字。 琅开翠见她看来,还好心地摆准角度,让她看个分明,是“景宣明十四年春,梅园孤阳清玩,赠铮”。 最后一笔,极具张扬肆意,好似一道钩子即将冲天而起。 这是宣战么? 秦孤阳正拿手绢细细擦拭手指,闻言一笑,望着前方道:“这小镇子数年如一滩死水,秦某觉得应该有所改变了,琅小姐你以为呢?” 改变? 自新矿被发掘,自肖筱被拉下马,自苏铮这样的新人出现,这个小地方不就已经开始改变了?而且这种改变正愈演愈烈。 梅园孤阳,梅园孤阳…… 秦孤阳当众露了这么一手,大抵有三个目的,一是向世人展示他技艺犹在,在制铭的领域无人能出其右。其二,便是为苏铮撑场面,一个“赠铮”便是凭证,多少人求秦孤阳一个作品而不得,他却轻轻巧巧拿来抬举了一个新人。其三,就有些厉害了。 竟然往自己名讳前加上个梅园,不就是承认梅甲鹤在他之上?一向不与梅甲鹤来往的人突然能被邀请到梅府来,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岂不是在向大家宣告他们关系大为改善,甚至已经站在同一条线上? 琅开翠越往深里想越不能淡然。 肖筱之事后十二雅流名望大损,琅家也多少受到牵连,紫砂界顶梁的那根柱子隐然有动摇之意,底下的几个派别势力都在蠢蠢欲动,而值此多事之秋梅甲鹤却高调捧起一个新学生,让人不能不猜测他的意图。 如今,秦孤阳梅甲鹤又恍若结成同盟,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琅开翠只是闲来无事亲自来探探苏铮的底,却不想情况比她预期的更复杂,她深深觉得应当立即将这个消息告知家中长辈。 书舍里不少人都怀着相似的想法。 因此瓦铭小壶传了一圈之后,就有人陆续告辞,匆匆忙忙往外走。 苏铮有些莫名其妙。 转头看到秦孤阳脸上的笑一下子落了下来,朝梅甲鹤要笑不笑的:“做戏已经做足了,你答应我的事可别反悔。” 梅甲鹤不以为意:“你放心,眼下的境况,我们是合则两利各取所需,我不会做损害自己的事。” “是么,我只怕我们合作的最大阻碍是颜独步。” “呵呵,木已成舟,他能谅解的。” 秦孤阳盯了他一会,哼哼道:“你这老家伙,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走了,荒都那位明后天就到了,还有好多事要准备呢。” 梅甲鹤送他到门口,随后唤来两个年轻男子――苏铮瞟了一眼,觉得应该就是梅丽说的梅安和梅建两人――附耳吩咐了什么,两人领命,跟着秦孤阳一起离去。 打发走了所有人,梅甲鹤转身对苏铮笑着说:“好了,清净了,接下来就是你的课业问题了,我想想,是先打好底子,还是边上手边学习呢?” 苏铮还为他和秦孤阳的对话迷惑,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打什么哑谜,但她也能看出他们此刻有的忙,于是忙道:“我不要紧的,梅先生你还是先忙重要的事吧。” ps: 冒个泡,送上今天的更新,感谢所有还没有弃文的朋友,我会努力写的o(n_n)o~ 第一百五十八章 虚情假意 苏铮懵懵懂懂的神情落在梅甲鹤眼里,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他就带着审究之色暗暗望了她一眼,依稀又仿佛是失望。 随即笑呵呵地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哪里就差这一点时间,嗯,梅丽她们还没布置好,等晌午后弄好了,我再教你如何制壶,我有些收藏,比起外面那些品质要上乘些,现在带你去看看。” 梅甲鹤的收藏,嗯,有些惊人。 造型千姿百态的紫砂壶,此外还有紫砂陶制成的文房雅玩、人物雕塑、花瓶花盆、钟鼎石鼓,甚至与连餐具这样的陈设品也有,可叫苏铮长了一把见识。又见这些物件或色彩缤纷娇嫩精美,或光润古雅黯而生光,偌大一个阁楼里被这些光彩充斥,引人心醉神驰。 快到饭点苏铮匆匆回家准备吃了饭再赶回来真正上手学习。 不过她回到自家小院,挽起袖子准备去做饭时,却发现灶房上头的烟囱口正袅袅往外冒烟。她愣了愣,婉约围着围裙头包布巾从里面出来,见了她眼前一亮:“大姐,你回来啦!” “你做饭了?” “是啊,总不能老张口等吃的,而且你事情多,每一回不是你急急忙忙赶回来为我们做吃食,就是要麻烦钱姥姥,日子长了总不好,不若依靠自己。”婉约弯着眼睛笑,说到后面却显得有些羞赧,抿了抿凌乱的鬓角,“不过我把饭煮焦了,五花肉味道又好像没有透……” “没关系,开始时难免出差错,做顺手就好了。”苏铮拍拍婉约的肩膀。“来,将围裙解给我,我去看看。” “嗯,大姐我跟着你,你教教我。” 这顿饭虽然米饭又老又硬,菜不是火候不到就是烧到烂,但是一家三口却吃得格外愉快,苏觉为了给他二姐面子还破天荒地吃了两大碗饭。直把小肚子撑得鼓鼓。 饭后婉约看着两人坚定地说:“以后灶头的活儿就交给我吧,大姐专心学紫砂,阿觉好好念书,你们一律起居事宜都由我负责,我一定会照顾得你们没有后顾之忧。” 苏铮听得不无窝心。 一直以来,这个家里基本上都是她来操劳。大概潜意识里觉得婉约这个年纪还太小,她从来没想过要她分担什么,然而人么。没有共同为着一个目标付出、努力,就很难有集体团结感,很难有共同的归属感。 直到如今听到婉约的这番话,她心里才有一种大家是一体的,为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感觉。 在这个广漠熙攘的人世,有能紧紧团结在一起的同伴,实在是一件幸事。 想是这么想,她却笑着摇摇头:“难不成要你做仆人,我和阿觉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有这样的,家事是我们大家的事。力所能及的部分就自己做了,至于做饭洗衣。婉约,我们协调一下,谁不方便的时候较清闲的那个就多担待些。而且你也不能就这么耗在家里,还是要多出去走动走动,之前你说不想上女学,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你多与人交往。如今你学了刺绣,手艺已经算得非常不错,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个时代的女子怎么多与外人来往?像婉约这样的,大抵是到绣庄店铺上当值,或者弄到一些绣品单子自己在家里做。 苏铮每每想到这些便颇感头疼,时代局限啊,女子要走出家门太难了,偏生他们家要亲戚没亲戚,要人脉没人脉,与邻里都基本上没什么来往,自己再不想想招,等于把自己给埋没在了这个小院子里,说得长远一点,以后说亲都难。 这都是现实哪! 婉约感激地看着她:“多谢大姐替我着想,不过我此刻也没有什么主意,容我再想想吧。”她微微低下了头,望着自己在腿上握着的拳头嘴角绽放一个得逞的微笑。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苏铮确实是她现如今唯一的凭靠,须先取信于她才可有所作为。 没想到的是,这个“主意”很快就送上门来了。 因为苏铮的“名声大震”,整个下午都有人送礼过来。 有认识的,像什么天罡窑记、永年制坯厂、尹都尹琪李继等各种以个人名义送来的贺礼,甚至连琅家都来了一份礼物,还有那些名字听都没听过的人和店铺作坊。苏铮早知道梅甲鹤的支持加上秦孤阳后来造的势,自己必然会以极快的速度进入世人眼中,但她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轰动。 累了一下午,摸着暮色回到家中,一边还在脑海里温习梅先生教的东西,乍一道“苏师傅”的叫声将她雷了半晌,抬头找去,诶?堂屋桌上地下到处都堆满了红红绿绿的礼盒,此外还坐着两个外人,婉约和苏觉正在一旁作陪。 叫出“苏师傅”的人正是两人中的女子。 乍一看,这女子有些眼熟。 婉约看见她就疾步走过来,脸色泛红,手脚局促,异常激动地悄悄跟苏铮说:“大姐,他们、他们等了你很久了,说是来送礼的,但我像是有意结交的样子。” 苏铮略奇怪地看她一眼:“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哦,那是别的人送来的东西,你不在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推拒不要,那些人却将东西放在屋里转身就走,我又不知道怎么找你,就……”婉约猛然省起自己没有先交代最要紧的事,惭愧地赶紧补充,说完了这几句话,她的神态情绪都逐渐恢复正常了。 苏铮点了下头,边走进堂屋,边看着这两位客人,同时在心里构织言语,但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两人中的女子率先站起来,扬笑开口:“这位就是苏师傅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单看苏师傅这通身气质,便有大师之相,日后成就必定不俗。对了,忘了介绍自己,我们是阮南林家子弟,我叫林婉意,这是舍弟林迁。我姐弟二人特地前来恭贺苏师傅成为梅先生学生大喜,薄薄贺礼还望笑纳。” 竟然是苏铮白天见过的林氏姐弟二人组。 苏铮这才记起后来自己将这茬事忘得一干二净了,都没向老李咨询阮南林氏是个什么来头。 她暗悔大意,视线细细扫视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出乎意料地年轻,娇美脸上挂着从容得体的笑容,声音爽朗态度明快,俨然极擅交际的商场老手,这使得苏铮心中小小的讶异了一把。 白天听她讲话还以为是个有些骄纵的千金小姐呢。 随即就见她双手递来一只长长的盒子,纤手一托,盖子翻起的刹那金光耀亮苏铮眉目,那极致璀璨的光芒刺得她不由眯眼。 竟然是一盒子的金元宝! 身旁的婉约和苏觉都猛地张大眼。 苏铮蹙了蹙眉:“你们这是何意?” 林婉意笑靥如花:“只是一点心意而已,苏师傅将这个与那些礼物视作一般就是。” 这岂不是无事献殷勤?世上哪有平白无故热情的道理? 苏铮想起这对姐弟好像有招揽她的意思,心里隐约有了个底,又看了那黄金一眼,伸手将盖子合上,朝林婉意推了推,淡淡笑道:“林小姐太客气了,我既是新人,担不起师傅这个称呼,与阮南林氏也从无交集,实在受不住这样贵重的礼物。” 林婉意笑容僵了一下,她还不是因为一日之间苏铮身价飞涨,似乎有不少人想对她示好,才连忙筹集了这么一盒子簇新的黄金元宝,一是展示林家的强大财力,二是压压她的势,等她被震住了,自然就好说话,她也就可以一鼓作气拿下这个人。可只除了第一眼的惊愕,苏铮眼中脸上哪里有半分的骇然贪婪,仿佛眼前的仅仅是一盒子漂亮点的石头,一点都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 这和她设想的并不一样。 她小小地郁闷了一下,好在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迅速收拾情绪,摆出极诚恳的表情:“礼不在贵贱,但看能不能送到人心坎上。苏师傅,我看你家中陈设清简,想知是个务实的人。这满屋子贺礼光鲜体面的虽不在少数,却有哪个能比我手中的这个更实在,更合你的心意?” 就是说一眼看出她是穷人? 苏铮扬扬眉:“林小姐倒是费了些苦心。” 林婉意浅笑不语,苏铮心里一动,接着又说:“不过家师也说过,清简有清简的时候,如今我身份不同往日,少不得要待待客接接物什么的,要是再像以前那般,连套体面的桌椅都没有,连杯像样的茶水都拿不出来,那丢的可是家师的颜面。” 她拿起桌上一只小巧的朱红色映花包装、绑着彩绸的盒子,笑说:“不知这是什么物件,我想要不要在家中摆个小博古架,摆置上去给家里增增色,或是用来当给别人的回礼,都是极好的,林小姐你说是不是?” 林婉意嘴角抽了抽。 她说她务实,她便说自己是时候弄些虚的东西。 她说她清贫穷困,她还搬出了梅甲鹤,可不是,有梅甲鹤和秦孤阳撑腰,谁缺钱苏铮都不会缺钱的,林婉意暗恨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一层。 第一百五十九章 升到3级的鸡肋福利 谁叫外面那些嫉妒苏铮好运的人,张口闭口就是那个“破落户”之类的话语,林婉意找人匆匆打探了一番,也知道苏铮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小无业,前阵子甚至还是泥场上的小杂工,便下意识地以为她不可能抵挡得住金钱的诱惑。 谁知道,人家靠山大底气足,压根看不上。 林婉意心里有些不爽,之前的优越感一下子降了好几个档次。 林迁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又上来了,忙道:“苏师傅,是我们考虑不周,但我们并无冒犯的意思。”他看了看姐姐,顶着压力说,“其实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事相商。” “哦?”苏铮坐下来――当初置办在堂屋里的椅子还是有用处的,可惜,确实连碗像样的茶水都没有,四方几上空空的,她只当没看见,等着林迁说下去。 林迁被自己姐姐瞪了一眼,心中苦笑一声,表面上却严肃起来:“我们林氏在阮南是有数的大商,族里生意遍布全国,其中便有做紫砂的生意。如今族里准备在这方面增大规格,苏师傅你是行内人,我也不瞒着你,你知道,做这行生意的,手里要是没有几个撑得起场面的壶艺师,多少受限于人,所以……” 苏铮霎时了然,心里也有些暗笑,只怕林迁是忌惮梅甲鹤,才将话说得如此明白,这样等于告诉她,我们家族产业正在起步,急需专业壶工,所以紧急地过来招聘你。 姿态就低了。要是苏铮有意讨价还价,这待遇福利上涨的空间就大了。 至于为何不去请那些有名气的人,大抵是因为人家已经成名,大牌难请,而且大都已经是有组织的人,像苏铮知道的萧九发、肖筱,是日月陶坊的壶师,沈时运是文家的御用大师。周稚柳是天罡窑记的人,琅开翠那就更不可能离开琅家去为别人卖命。 也就她,看着前途光明,且还没有被人挖去。 最重要的是,得到她,就有可能得到梅甲鹤的支持,至少扯着人家的大旗做些什么。 苏铮心中想着。又将梅甲鹤给搬了出来,说这件事情自己不能做主,还要问过家师的意思,随后人林迁林婉意如何劝都不为所动,两人遂悻悻离去。 苏铮暗笑,他们还真以为自己无知到了极处?这种事怎么可能就这么答应了,那将置梅甲鹤于何地?其实若是今日以前的她。在林婉意拿出金子的时候只会三言两语轰他们出去,才不会搬出梅甲鹤来说事,但梅甲鹤给她上了一课,紫砂一道各个环节、各类人事都是有联系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靠那虚无缥缈的人情去疏通处理。以此类推,平时为人处世又如何能做绝做烂? 打太极而已嘛,她又不是全然不会。 叹了口气,就叫婉约和苏觉一起收拾礼物,相对于苏觉的兴奋惊讶,婉约就有些心事重重。似是忍了又忍,才低声问:“大姐,你真的要拒绝他们么?” “我什么都不清楚,做不了决定。”苏铮道,而且就算心中如明镜一般,也要听从梅甲鹤的意见,这就是为人学生的义务吧。 婉约恹恹地“哦”了一声。 苏铮微奇:“你怎么了?” 婉约犹豫了片刻,一边码着礼盒。一边垂头说:“那位林姐姐很很会说话,跟我说了好多话,还夸我绣活做得好,她说他们开了一家绣庄。可以推荐我去……” 苏铮讶异,那林婉意人情做到这个份上,真是…… 她说:“镇上绣庄又不是只有他们一家,你有这份心思,我就替你多看看。” 婉约之后就有些闷闷不乐的。 苏铮把礼盒上面的帖子整理起来,做了一份长长的礼单,算一算,共有五十七份贺礼,多是送紫砂器或者制作工具的,还确实有一些摆着好看的摆件,字画什么的,都千篇一律,苏铮看着名字还真的觉得华而不实,用不上多少。倒是尹琪送了几包较稀奇的瓜菜种子,李继送了一副非常精致大气的文房四宝,正好给苏觉用,这两眼她很是喜欢。 除了能自己拆掉的,剩余大部分她都拿不准能不能这样收下来,便准备让梅甲鹤过目礼单再做处理。 吃了饭,她就一个人躲到书房里,点两盏油灯,就着微微摇曳的烛火将梅甲鹤下午讲的一些要点都记下来。 每天晚上都是她温习的时间,自己瞎捉摸的时候就记些心得,如今还加上正规的知识点,随着日复一日时光流逝,她掌握的知识只会越来越系统全面。 做完这些,她瞅了瞅门口,估摸婉约和苏觉已经睡了不会过来,才晃晃神进入系统。 姓名:苏铮。 等级:3 能量值:68270 贡献值:6766 经验:3% 苏铮望着这个数据,轻轻吁了一口气。 确实,几天前就已经升级到3级了,可随着升级得到的福利却叫她有些无语。 按照之前的惯例,每升一级,已有兑换就会多出几个选项,0级时有10个选项,升1级多了5项,升2级多了7项,就是那七包药粉,估摸着升到3级,应该会再多出10项的样子。 苏铮对此非常期待。 结果呢? 她打开“已有兑换”的界面,下拉文本框,却只见在熟悉的选项下面多出一行字:十八般武器。 就这么一句话,如果点击进去,系统会问你具体要什么武器,刀枪棍棒,剑戟鞭叉,一共十八样武器,任君选取,而且质量上乘价格实惠,都只要1000点能量值一件,等于苏铮正常强度劳动两三个小时,就能弄个伙计用上一整天。 看着很拉风啊,可苏铮只有苦笑的份。 她又不是行走江湖的侠客,又不见天地找人掐架搏斗,要这么多武器做什么?并且就是有了武器,也有要使得出其威力来的功力啊。 水果刀其实已经满足她的要求了。 大概是因为那次被肖筱绑去,系统觉得她的处境实在危险没有保障,就给出了这样的选项。苏铮大呼鸡肋,还不如给她整一支现代枪械,或者一套武装到牙齿的护身衣呢! 第一百六十章 荒都那位 因为给了秦孤阳很多药包,再加上平时所有,消耗了很多能量值,所以3级时候的能量值反而不如2级时候多,不过贡献值一直在涨没有用掉,所以积累得多。 这样一算,等于苏铮现今拥有的能量值点有十三万多,说多不多,说少,也足够她拿来玩玩了。 想着,苏铮关紧西次间的门,念头一动,就从系统里兑换出一把长剑。 剑身轻薄,两边开锋,不算手柄就大概有四五十厘米的长度,轻轻一振,剑身柔韧微展,有殷殷的剑啸声,剑芒如电,寒光四溢。 手柄上纹饰古老神秘,镶有精美而古朴的宝石,握起来十分地舒适趁手。 苏铮啧啧称奇,心里生出一丝敬畏感的同时,隐约有些兴奋。 这就像一个热爱枪械的小子摸到了真正的手枪,不,是狙击枪,激动之情无法言说。 但她也不敢乱耍弄。废话,这柄剑连她这个菜鸟看了也知道是极品,且剑刃开得如此锋利,可不是那些徒有其表的玩具,她这点水平,要是不小心割伤自己那可真是哭都来不及。 所以她只能欣赏再欣赏,弄来些纸张木头试试其锋利程度,确认这真是传说中的削铁如泥时,抹掉几滴口水就恋恋不舍地把它送回系统去。 鸡肋啊鸡肋。 她不由想到颜独步,这剑搁他手里,一定是大杀四方君临天下般的强大气场。 翌日按时去了梅府,今日继刻画装饰之后。梅甲鹤继续讲线条装饰,但他告诉苏铮现在她才是初学,还没必了解太多这些后期装饰艺术,就把她赶到了自己的屋子里制作泥坯。 她乐得自在,把送礼的事情告诉他。交了礼单,就按照梅甲鹤教授的手法开工。 她见梅丽梅雨来去匆匆,眨眼就不见了人影,而且梅府上下的气氛有些不对劲,下午就和梅甲鹤告了声假,自己在家里练习。 但婉约的情绪不大高,整个人闷闷的,苏铮观察了一会把她叫过来说话。很快就弄明白了原由。 “你很喜欢那个林婉意?”苏铮问。 “不能说喜欢,只是她陪我说了好多话,除了大姐你,还不曾有其他人……”婉约指头绕着篮子里的绣线,目光闪烁,期期艾艾的样子,“还有她说的绣庄。我想去看看。” 苏铮挠挠额角。 秦孤阳叫她近日不要出门…… 这个近日是多久呢? 可婉约这个要求又不算高,不满足的话会不会不近人情。虽然她自己也确实是不大待见林婉意啦…… “要不我们过两天去看看?” 婉约笑着点点头,可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这个笑容有多勉强失落。 苏铮想起这两天她的乖巧,头脑一热,拍板道:“算了,今天天气这么好,窝在家里多浪费,我们一起出去吧!” 于是一家三人一道出现在了长兴街上,苏铮望着眼前挂着“林氏绣庄”牌匾的铺子,后悔也来不及了。 掌店的掌柜听了来意。忙叫人到里间叫出林婉意,等待时婉约穿梭在排排架子间,望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布匹,那精美妍丽的绣品,还有那打着流苏吊着玉坠的香囊荷包,简直要看痴了。 苏铮见她如此,忽然又觉得来这么一次也是值的。 她拈起一块手绢。瞧着上面针脚细密构图严谨的菊花图,不禁道:“这林氏绣庄还真有点道道,比起镇上那些小绣庄可上了不止一二个档次。” 婉约就头也不抬地说:“那是当然,林氏以苏绣起家,是书香传承的百年世家。” 苏铮扬了扬眉毛,心说书香世家和刺绣一流扯得上什么关系? 一旁的掌柜听了称赞婉约:“小娘子一看就是懂这行的,我们林氏绣庄啊……” 然后就是滔滔不绝的赞美之词,说白了就表达一个意思,他们林氏是行里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苏铮意兴阑珊,又不好表现出来,就牵着苏觉指着街头的小吃,讨论一会儿要买些什么祭五脏庙。 忽然她发现街上的人都往一个地方过去,而且有身着衙差服饰的人鸣锣开道,后面跟着一片人,清扫大街的清扫大街,搬开杂物的搬开杂物,给门上挂红绸灯笼的也有,阵仗颇大。 这是要做什么? 苏觉拉拉她的手:“大姐你看,这里街上好干净,他们为什么还要扫?” 苏铮一看地上,果然是很干净,半点垃圾都没有,灰尘什么的也少之又少,而且各家店铺的门窗、门面都洗刷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不少一看就是近几日才重新粉刷过,新漆夺目。 显然这条街在今天之前就进行着某种准备工作。 “哎呀,他们要把那些小吃摊也赶走!”苏觉脆声叫道,和苏铮眼睁睁地看着街头的流动摊铺被赶走了,然后发现其实不是赶走,而是弄到旁边一些的位置,将康庄大道让出来。 苏铮不解其意,后面林婉意的声音已经响起:“婉约妹子你真的来了啊,幸亏你来得早,不然就见不到我了。你姐姐呢?” 林婉意妆容比昨日要精致得多,娥眉轻扫,脂粉微敷,双眸盈盈如盛满了欲说还休的情味。她一袭宽幅打褶的丝质长裙,从纤柔腰间一直垂落到地面,走路时绣鞋欲露不露引人遐想,尤其裙面上以特别的莹粉点缀着一颗颗碎星,还有繁复华丽的大片刺绣,可谓艳光逼人,但又并非俗气的那种艳丽,说实话,挺养眼的。 婉约看得一怔,扫过由玉翠取代了金银饰物的头饰,问道:“林小姐你这是……” 林婉意笑意盈盈,微一侧头,镶金丝的绿宝石耳坠晃动不止:“今日可是个大好日子哦,苏师傅你也是知道的是不是?不过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梅先生的学生的话,应当可以去码头迎接才是。” 大好日子?迎接? 苏铮猛然想起秦孤阳说的那句“荒都那位明后天就到了”,而且他还说有很多事情要准备起来。 大敌当前的样子。 梅甲鹤似乎也差不多一样。 第一百六十一章 分析 苏铮瞥过对面店铺,许多人和林婉意一样盛装打扮,都在翘首企盼着什么,心思全不在做生意上。 已经有齐装列队的兵卒从街头小跑进发,至街道两侧十步一岗,虽然没有厚重的盔甲战靴,没有肃杀的金戈阔斧,但整个场面还是颇为壮观,使得百姓们都噤噤不敢高声。 她问:“一会那位要走这边过?” 林婉意点头:“是啊,长兴街是主街,当然要走这边过?” 林婉意瞧瞧苏铮,心说借着这个机会和她多说说话吧,一时半会笼络不过来,能谈得来也是好的,谁叫她是梅甲鹤的学生呢? 但她还没有说话,就听得一个声音轻唤道:“苏铮。” 这个声音虽轻,给人的感觉却是仿佛包含着无限的力量,恍如金声玉振,扣环鸣佩,又好听又矜雅,叫林婉意心中一跳,循声望去,便见一辆青篷马车缓缓驶近,帘子后露出一张修眉深目俊美白皙的脸庞。 她这回是吓了一跳:“你、你是颜、颜……” 苏铮从声音里就听出了是颜独步,忙转身说:“颜公子,这么巧,你这是?” 颜独步的马车边环绕着官兵,一个个精悍凶猛意气风发的模样,实在令人侧目。 颜独步道:“大都来钦差了,我帮着巡巡街,免得到时出了差错,你怎么在这?” 大都钦差?就是那个要来的人物? 苏铮道:“今日梅先生有事,我在家里闲着无聊,出来随便走走。” “什么随便走走?”林婉意不甘寂寞地凑上来。“苏师傅不是专程来我这儿的吗?令妹有一把刺绣的手艺在,我看着很喜欢,正好我绣庄又缺人,要是苏师傅同意,我就聘了她来做绣娘。”又对颜独步道。“事情还没谈完呢,颜公子要不也进来喝杯茶,这巡街可是件累人的活呢。” 一边两眼闪闪亮亮地在颜独步身上、车上、周围官兵行头上绕。 苏铮有些恼火地睃她一眼,顶着一副清雅贵女的装扮,怎么说话行事硬是让人觉得市侩。 颜独步也微微蹙眉,目光在站在门边的婉约苏觉身上扫过,婉约只觉得全身发毛,仿佛自己那点心思被那黑幽幽的目光看了个透,恨不得立时缩成一颗沙子藏起来。 好在颜独步只看了一眼就对苏铮道:“有空么,上车。有件事要跟你说。” “可是……” “这位老板娘一看就是个热心人,你将弟妹托付给她相信她会照看得很好。” 轻飘飘的语气,却让人无法违抗,苏铮发觉他不像在开玩笑,赶紧交代了一番。在林婉意古怪气闷的眼神中爬上马车。蹲在车门边问:“是什么事?” 颜独步拍拍身边一张红漆雕花小凳,苏铮犹豫了一下,却伸手把凳子拿过来,仍旧是在门边正襟危坐。颜独步笑道:“我莫非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要离得那么远?” 苏铮目不斜视:“主客之道,男女之分,本该如此。” 颜独步有些讶异:“之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守规矩?” “之前是什么都不懂,太粗鲁了,如今你是梅先生的朋友,我是梅先生的学生。算起来,你比我要高出那么一辈。梅先生说一个圈子有一个圈子的规矩,自然要拘谨些。” 苏铮很诚实地道,视线都没跟他对上。 颜独步低低地笑:“你跟着他本事还没学到多少,这迂腐场面的一套倒是懂了不少。” 苏铮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讪讪一笑:“其实,是颜公子你气场太强了,我靠太近怕说话都不能利索。” 颜独步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车外听到这笑声的人都面露惊奇之色,纷纷想,这马车里的人显然不是小角色,能将其哄得大笑,看来这叫苏铮的姑娘真是不可小觑。 林婉意忍不住问婉约:“这颜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你姐姐又怎么会和他相识的?” 婉约面有难色:“这件事……我大姐说过不能随便和人提起。” “诶,和林姐姐将怎么能叫‘随便’呢?好吧,你不说我也不勉强,走,我们进去看绣品,坐着聊聊。” 将婉约客客气气地带进绣庄。 苏铮看着颜独步笑的样子,心里感叹,这人真是天生能发光一般,冷冷清清时叫尊贵高华,此时笑起来,整个车厢都因他而亮堂了,神采飞扬简直不能逼视。 她小心问:“你不生气吗?我没有听你的劝告做了梅先生的学生。” 不料颜独步像笑岔了气一般咳了起来,气色一瞬间惨淡下来,看得苏铮都有些慌了神,他半晌平复气息道:“这是你的选择,我为何要气恼?梅甲鹤以前就是为人师表的,如今虽教的东西不同了,但无疑是个不错的老师,你跟着他学习,很好。” 苏铮不安的心终于落地,接着皱着眉头看他:“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颜独步摇摇头:“不碍事的。”手在车壁上拍了拍,马车就向前行驶起来,他对苏铮道,“叫你上来,是想告诉你,今次大都来的钦差主要是为了查一案,届时可能会传唤到你。” “什么案子?肖筱那件事?” “不是,是杨花子绑劫良民一案。” 很久之前的事了,苏铮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杨花子是谁,惊讶道:“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要查?而且不就是个小案子,还要派钦差来?” 她顿了顿:“莫非这个案子背后有什么阴谋?” 颜独步微微眯眼,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嗯,有阴谋。”又安慰说,“你不用太紧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毕竟你已经是梅甲鹤的学生,他们不会太过为难的,但是,必须注意一点。” “什么?” 颜独步微笑了一下,不知为何苏铮觉得这个笑容里仿佛有一种很锋利的东西,他缓缓说:“必须走明面,不是官府的人传唤你,你就撑死了不要跟去,立即告知你老师,之后的事,听他怎么吩咐。哪怕是官府的人来了,你推不掉,也要立即叫人去通知梅甲鹤。” 苏铮感觉脖子后面毛毛的。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想问又犹豫。 颜独步道:“你想说什么?” “我很早之前就隐约听说,绑架在景朝是很严重的罪行,几乎与杀人同罪,里头好像有个故事。” “你很想知道?” 苏铮顿时蔫了,忙摆手:“算了算了,我只是随口问问,感觉其中有点什么联系,要是不能知道……” “也没什么不能知道的。”颜独步说,“那是七年前,江湖势力纠结,民间盗匪猖狂,诸如偷盗劫持之事频频发生,当今圣上对此非常头疼。有一股贼人更是胆大包天,于皇家摆中秋佳宴当日,在各权贵大臣进宫的道路上埋伏,将许多夫人公子小姐都劫持了去,之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销声匿迹。” “圣上震怒,我被任命五日内救人。” “五日后贼窝被攻破,可被劫持去的人,或失踪,或残疾,或死亡,或发疯癫狂神志不清,安然无恙的,十不存一。” 苏铮掩住了嘴。 颜独步继续缓慢地说:“大都权贵门第五日之间元气大伤,优秀子弟几乎没保住几个,他们悲愤之下联名上书,兼之圣上亦怒不可遏,便修整了邢狱之法。” 说起来很简单。 可苏铮发现很多不和谐的地方。 在一个国家的首都里犯案,并且不是一桩两桩,是一个集团同时动手,动作何其之大,大都的官府兵马呢?都在睡觉么? 而且目的呢? 这么豪气阔绰的出手,所图谋应当很不简单,怎么就把人都给整死整残了?难道是深知自己逃不掉便辣手撕票? 颜独步颇有兴味地打量她脸上变换的神色,好心解释道:“后来查得,背后主谋是云朝皇庭,目的是除去景朝权贵的下一代杰出人物。” 两国斗争的形式之一? 苏铮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问:“那你呢?你是临危受命的人,却只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你被赏被贬?” 这不是很奇怪吗?颜独步此时看着顶多二十出头,七年前才多大?景朝不是说人才济济吗?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顶风压阵? 她一看颜独步的脸色就知道他肯定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她有些为他难过,又有些激动地说:“是不是这样?七年前云朝想出了这么一个黑心肝的主意,一是可以能打痛大都那些大人物,二是可以牵连到你,那个,嗯,你应该地位很高吧,我听说颜姓是景朝的第二国姓,很了不起的样子。那这一次呢?是不是也是云朝的人捣鬼,也有针对你的意思?” 想想也是,发生这件事怎么好巧不巧是颜独步在南边的时段? 颜独步叹了口气:“早知道你这么灵光,就不告诉你这些事了。” 苏铮一脸不解。 “你分析得很不错,可是你仔细想想,当时杨花子船上打手有多少,船往哪里开。” ps: 新年刚过,偶回来了,二月一日两更,感谢还没弃文的朋友们o(n_n)o~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一眼 苏铮回忆起来。 打手多少不清楚,但杨花子船上守卫能力是不强的,而且,船好像,是往北边开。 不是去南边的云朝。 如果是云朝的阴谋行动,首先应该很周密谨慎,其次,非要有一个目的地的话,不该往南边去吗? 而且怎么可能被小小一个她给破坏了。 应该在最初就把她和陈解等人一刀灭口了。 苏铮有些讪讪然。 颜独步见她明白了,便欲一笔带过:“除此之外,杨花子绑的人实在不怎么重要,这件事纯粹是偶然,可没有你想得那么深。” “那还派钦差……”苏铮纳闷。 忽然她一震,惊异地望着颜独步。 偶然的事要是利用得好,一样可以起到预谋准备着一般的效果。 七年前,云朝心怀鬼胎,可是他们能预料得到一定能拖颜独步下水吗? 任命颜独步的人是景朝的皇帝。 给颜独步这样烫手的任务的也是景朝自己人。 上一次可以,这一次难道不行? 第二国姓啊,虽然不清楚其中缘由,但有脑子的人都知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当皇帝的怎么容忍得下另一个姓氏的人与他皇族平起平坐? 苏铮终于明白为什么梅甲鹤会如临大敌,也有些理解为什么颜独步会在桃溪镇逗留。如果他这时候回大都,情况会不会更糟糕,会不会已经有个什么天罗地网等着他? 苏铮越想越惊心,以前看过的寥寥几段争权夺利的黑暗段子竞相浮现。 颜独步仿佛纳闷地道:“梅甲鹤还说你对这些东西略有些钝,我倒是看不出哪里钝。相反是太过伶俐了。”他拍拍她的脑袋,“小丫头,想得太深反而会被蒙蔽,这也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 一派云淡风轻,一点都不为自己着急。 苏铮歪歪头躲开他的大手,皱着眉头疾声说:“你是胸有成竹还是满不在乎?现在有危险的人是你哎!” 颜独步忽地敛住笑,静静地盯着她的眼睛。苏铮焦急的表情就僵住了,被看得心里发慌,紧接着就有些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然后听见他微笑中透着令人心凉的淡漠的声音道:“要与你说的都说了,自己小心点,十七,停车。” 马车缓缓停下,苏铮张大了眼睛。颜独步却已经撇头不再望她,静静地提起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香四溢,水汽弥漫,寂静之下就好像车厢里没有她这个人一样。 她觉得自己好像惹恼他了,可是完全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有些尴尬,有些难受,僵持了一会。弯了弯身,无言地下了马车。 这里已经不是长兴街了,苏铮发现自己没有来过,驾车的叶十七好心指明返回林氏绣庄的路,等她走后疑惑地对车内唤了一声:“爷?” 真是奇怪,爷虽然生性冷漠,但为人一直风度良好,尤其是对女子,除开为了某些目的做戏,否则绝对是彬彬有礼。与其说是体贴,不如说是毫不在意,无所谓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去动情绪。像这样半路赶一个女孩子下车的事,怎么都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 颜独步摊着自己白皙无暇的手掌,眼前浮现苏铮望着自己时那双明亮担忧的眼睛。 不同于上次他受伤时,怕他会就此倒下死去一般的对一条普通生命的担忧,而是出于朋友身份的,真挚而亲切的关心。 可是他,最不需要接受的就是这种东西。 苏铮心情低落,任谁莫名其妙地被上一刻还浅笑交谈着的人给了冷脸,大概都不能心情愉悦。可是脑子里仍旧忍不住想着,那个所谓钦差到来之后,到底会不会,又是以何种手段去对付颜独步。 怎么都无法停止想象,她看着街道两侧维持秩序的衙门的人,心中一动,就转身顺着大街继续前进,不多时,便听到前方一阵鸣锣声,一列队伍威武地过来。 前方是鸣锣开道的官兵,后面跟着数个排列整齐地扛着仪仗的人,他们簇拥着一顶阔大的明黄舆车,那霸气的外形、夺目的色彩瞬间跃入人眼之中,如同一座移行着的的宫殿,尊贵逼人,给人强烈的冲击力。 桃溪镇的人世代在这小地方繁衍生息,哪里见过如此阵仗,大家从初时的兴奋里战战兢兢醒过来,非常听话地被官兵拦到道路两旁,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看着等着。 苏铮站在人群后面,看到舆车后面两旁跟着许多人,竟赫然是桃溪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连那个琅家的天才大小姐琅开翠也在其中,一身正式的模样,却沦落到只能靠自己的双脚步行回来。 看着那张美丽冷清的脸,苏铮的心中都不由生出惋惜的感觉。 她不禁摇摇头,一个镇的人都出动为这位钦差大人接驾,也的确是大阵仗了。 她看到舆车上坐着两个人影,近了一些时便认出其中之一正是她的老师梅甲鹤,另一个大概是个非常年轻伟岸的男子,其面容被纱帘笼着,看不分明,但只一个侧影就令人感觉霸气非常。 不知是谁带头,有人跪下大喊“拜见钦差大人,一个做就各个这样做,苏铮面前的人跪到了一片,她犹豫一下,也跟着“蹲”下去。哪怕是催眠自己是庙里上香了,但在大街上对着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下跪,到底心里有压力。 她缀在人群后面,人又小小一点,前面的身影几乎将她湮灭,她以为自己的小动作不会有人发现,可一低下头就感觉被一道视线捕获了。 她皱皱眉,抬头正好就和舆车里高高在上的那个男人目光对个正着。 果然是个非常伟岸霸气的男人。他肩宽臂粗,五官粗犷,坐着就好像一座小山一样。乌黑的头发全套在一定闪闪发光的金冠里,贵气十足,一双眼睛带着野兽一般的锐利和冷酷,几乎能将人洞穿一般。 苏铮一愣。 派来对付颜独步的人,她以为应该是个表面温和无害的笑面虎,或者冷淡自矜叫人琢磨不透的贵公子样的人,就像颜独步那样。而眼前这个就是个征战沙场的猛将,杀气外露因而令人觉得内里不会有太深厚的城府。 准确无误地看到苏铮后,他冷硬的面孔一滞,竟露出一丝诧异之色,抬起手臂,似乎下一刻就要指明苏铮出列。 关键时刻,梅甲鹤道:“殿下你看,这里的百姓多么敬仰你,不过这叩拜钦差未免不像话,不如叫他们快快起来。” 男子立即道:“老师说得是。” 雄声叫百姓起来,再朝那个位置看去,那女孩却已经不在了。 苏铮躲到一家茶楼大门前的粗圆柱子后,屏息拍着胸脯,她有些受到惊吓。 那人怎么会一眼就看到自己? 而且还露出那种表情,好像看到自己多惊讶一样。苏铮摸摸自己的脸,她脸上没有什么东西啊。 猜也猜不透,她只好甩甩头远远跟在队伍后面,老实地去了林氏绣庄。 婉约和林婉意果然相谈甚欢,苏铮还没进门就听到笑声不断,见她进来,婉约就站了起来,挽住她的手:“大姐,刚才林姐姐说要聘我当绣娘,两日做一日休,头两个月还可以先跟绣庄里的人学东西,你说好不好?”顿了一下补充说,“有五两银子的月钱哦!” 她比出一个巴掌,一张小脸兴奋得发红,苏铮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欣喜快活过,当下连番的郁闷不解都散去,也跟着笑起来:“你当真喜欢在这里干活?” “嗯嗯!我真的喜欢!” “那便来吧,你高兴就好,不过这是正经事,日后发现若是发觉自己不喜欢干这个,可不能不甘不愿敷衍了事。” 婉约连连点头。 苏铮对林婉意说:“真是多谢林小姐了,不过五两银子实在太多,况且婉约最初这两个月还是学习来的,能不添乱就不错了,怎么还能要这样高的酬劳?” 想当时她在球山泥场的酬劳才多少?一两多吧?五两银子一个月等于中等技术人员的收入了。这自然是林婉意给的优待。 林婉意有意和苏铮套近乎,她可没指望五两银子就收买了她,开出这个价就是为着她还价时两人多说几句,顺势给她一个面子。 交情是怎么来的?就是自己创造出来的。 最后苏铮带着弟妹满意地走了,林婉意也挺满意的,虽然没问出来颜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但得到了苏铮的和颜悦色,她感觉自己的前路又宽阔了几分。 高兴完了她招呼手下的人:“赶紧准备准备,钦差大人的接风宴我们可不能落于人后。” 苏铮带着弟妹吃了云吞面,吃得饱饱的才携手回家,路上苏铮问婉约:“你们有看见那个钦差吗?” “看见了!”苏觉兴奋地说,“他坐在高高的轿子里,不过我没看见他的样子。” 婉约说:“林姐姐往前凑差点让官兵给赶回来,我们就只敢站在门口远远看着。林姐姐说这位钦差是当今二皇子,身份贵重,万万不可冒犯。” ps: 二更送上o(n_n)o~ 第一百六十三章 教学检验,模仿瓜式水丞 当朝二皇子啊。 这身份还确实又贵又重。 苏铮想到那惊诧的一眼,心里就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一颗心有些慌慌的,不安稳。 他们很快回到家里,关紧院门不理会也不知道外间事。 翌日苏铮将梳妆一新的婉约送去林氏绣庄,顺道送苏觉去上学,随后自己还是照常去梅府学习。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风平浪静,在梅府里既没见到皇子钦差,也没看见颜独步。 一晃眼,苏铮在梅府也学习了七日,这一日梅甲鹤要检验她的学习成果,检验方法是他叫了一个人来和她一起做坯。 苏铮一看,是认识的人,陈小安。 “做紫砂不能闭门造车,也不能只管自己埋头苦干,要时常去看看外界,看看你的同行,你的对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样的,没有对手,没有比较,就无法认清自己的位置。” 梅甲鹤捋捋胡须,一脸端肃地道:“今日我要你们两个模仿着做同一样东西,看看彼此优劣,你们切记要用心,尤其是你,苏铮,你的表现会是我决定下一步从哪一方面锻炼你的依据。” 苏铮肃然应是,陈小安比起她来就复杂得多,既欣喜又激动,脸色半白半红,坐下来时连手脚都在发抖。 他的年龄比苏铮还要小好几岁,苏铮自然地以担心的目光看看他,趁梅甲鹤出去的空当,小声提醒他:“别紧张,冷静点,往常你跟着姜师傅是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乱则出错。” 陈小安感激地对她笑笑,两人就说起话来,在陈小安的述说中,苏铮了解到永年的几位雅流级大师在肖筱之事后就没有再做事了,也不大出面,加上雅流级以上的大师以前就很少现身人前。现在永年里可以说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有点资历的壶艺师都在争着出头。 姜师傅比较淡定,一心教授陈小安,一面自己潜心造诣,不过这次陈小安被梅甲鹤一张请帖叫过来后,姜师傅只怕就算想在置身事外都不行了。 苏铮有些愧疚,问:“姜师傅现在还和十二少一起做事吗?” “是啊。十二少如今可厉害了,独自掌管着一家分行,师父一直帮他做事。不过这几日十二少和致行学院李夫子家的公子有了来往。两人商量着要和什么林氏合作什么,姜师傅和杜掌柜两人都劝不大住,一时就有些拧着了。” 他说到后面就有些愁苦。 苏铮想了想李夫子家的公子是哪位,完全没有印象,不过林氏要进驻陶都做紫砂生意的事她可是被找到的人之一。 想想看,尹琪才在家族生意里有些地位。就想着拉着外人搞动作,确实激进了点。 说着,梅甲鹤又进来了。两人立即打住,他将一只紫砂器放在两人面前的高脚桌上,指着它道:“这只瓜式水丞是一位大师前段日子随手所做,烧出来不过两天,它的样式和做法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很容易模仿,要点是做出这一条条瓜棱,今日我便要你们两个模仿这水丞来制作。” 他停顿了一下,问陈小安:“你可做过非壶类的紫砂器?” 陈小安点头:“做过的。” 梅甲鹤又对苏铮说:“苏铮,你虽然一直都是做壶类。但事实上紫砂一类并非只有茗壶一种。像文房雅玩、各种摆件挂饰,其实都是其属支。这只水丞与壶不同之处无外乎它没有柄,没有流。实际上难度还要小些。它属于筋囊货,怎么制作筋囊货前日我也教过你,你能做得出来吗?” 苏铮盯着那只水丞,点点头:“梅先生放心,我可以的。” 梅甲鹤满意地笑笑,转身出去了,为了以示公正,房间里还留下两个侍女,就坐在一旁陪伴着整个进程,紫砂界里的各种比试为了怕发生作弊情况,有人旁观是很常见的。当然壶艺师上了品次之后,或者有独特技艺不能为他人窥视的,自有旁的规矩。旁若无人是每个壶艺师必须具备的心理素质。 苏铮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制作,突然有两个人坐在近处睁着大眼,多少有些不适应,但她很快就无视了那两人,争取到陈小安的同意后,就先将水丞拿到手里小心翼翼又全神贯注地观察水丞。 这是一只南瓜形的水丞,小口,内敛,腹部鼓起,平底内凹,通身出瓜棱,一共是十条瓜棱。它是掀盖式,盖纽就是瓜蒂。通身紫红色的砂泥,显得细腻而光亮。 虽然说是大师随手所做,但大师就是大师,这水丞无一处瑕疵,形象逼真,仿佛就是经年的典藏品,完全不是大街上所处可见的大路货可比。 她欣赏完了,就把水丞给陈小安,自己闭目凝思片刻,动起手来。 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紫砂器,头一步打泥片都是一样的。 而筋囊货和圆器一样,都是用打身筒成型法。 先把泥片围成泥筒,调校端正,随后先打下半身筒,再打上半身筒,逐步收口。水丞的上口很小,需要一定的技术才能收得到需要的口径。 水丞只需要底片,不需上方的满片。她就粘接上底片,再用薄木拍子旋压旋搓,或按或提,将空心的坯体做出鼓腹的形状。因为上口太小,这个步骤难度不小。接着还要用木拍、篦子等物规范形状。 制作泥坯时有些步骤是需要坯体具备一定的湿度和硬度的,正常情况下,这就需要时间自然而成,所以一件作品往往不能一蹴而就。 比试的时候自然不能一等好多天,在这里有时候是不顾忌湿硬状态,有时候也可以放在接近火焰之处进行烘烤,或者拿把扇子给坯体扇风。当然这一切人为操作,都会造成一定的瑕疵。 此时采取的措施就是用火炉来烘烤。 苏铮将身筒烤了一会,同时腾出手来制作瓜蒂壶纽,壶纽大致成型,她估计火候可以了,便取来身筒放在制作台上,用规车找出瓜棱线点,用尺子和尖刀将个点连接起来。 这个水丞的瓜棱实际上是最关键的一部,苏铮做得格外小心细致,务必是每一条线的间隔一致。 校对无误后,她左手握着身筒,右手拿着一把竹尖刀,照着身筒上的筋纹线,由筒底到筒肩,用力均匀地压过去。之后又逐渐变换工具加工,使筋纹阴阳分明…… 制作从清晨一直进行到中午,等苏铮放下最后一样工具,松出一口气,才发觉已然饥肠辘辘。 往旁边一看,陈小安也已经做好了,正拿明针进行最后的精加工。 见她停手,陈小安笑笑,也停下来。 侍女见了,一个去通知梅甲鹤,一个体贴地送上热乎乎的茶点。 苏铮起身到一边的桌上,抓了一块糕点往嘴里塞,一边道:“饿死我了,每次制作完成都特别饿。” 陈小安早就没了最开始的拘谨,也痛快地吃起来:“师父说这是因为心神太专注,不知不觉就饿了,而且还累得慌,自从学了紫砂,我每天沾上枕头就睡,沉得跟猪一样。” 苏铮深有同感地点头,点着点着想起自己没那么容易入睡,又摇头,忙得差点把自己给噎住,急忙灌了一大口茶。 两人还没吃好,梅甲鹤就来了,他们赶紧放下手上的东西,立正过去垂首听训。 梅甲鹤先看了看陈小安的,笑道:“知雪堂的比试上我就发现你是观察最懂得观察的,做出来的那个茄段壶既形象逼真,还很有一份灵气,如今这个瓜式水丞也做得不错,模仿得非常像,简直一模一样。” 他拍了拍陈小安的肩膀:“不错,以后也要这样,多用自己的双眼去观察身边的一切,接着还要学会如何将那些东西放到自己的作品里,这可不是光光模仿就行了,要用心琢磨。” 陈小安简直要热泪盈眶了,一个劲地点头。 梅甲鹤又踱步到苏铮的制作台前,拿起了她的作品。 苏铮不得不承认,自己蛮紧张的,就好像小学课堂上回答问题等待老师公布是正确还是错误的时候,手掌心热乎乎的。 这可是第一次梅甲鹤验收她的成绩,是第一次梅甲鹤给她点评。 她的目光落在梅甲鹤拿着泥坯的手上,不大敢去看他的脸色。 梅甲鹤这回要看得久了一点,就在苏铮有些等不住的时候,他笑道:“你也是啊,一如既往。” 这是褒是贬? 苏铮不解地看着梅甲鹤。 梅甲鹤给她指着泥坯:“这件泥坯,给我的第一印象,压色匀和,光润夺目,你的精处理很到位啊,几乎看不见硬伤,几年的壶工也未必有这份功力。” 苏铮的心就放下了几分,随即又有点往上提,夸了之后该是损了吧。她端正神色,等着后面的话。 梅甲鹤接着却道:“还记得肖筱吧?” 苏铮一愣:“记得。”如今她人还在大牢里吧?苏铮不明白为什么要提起她。 “昨日她被提讯,提到你,其它被她掳去的人她都灭口了,独独留下了你来,问起原因,她说正是因为你这手艺。” 第一百六十四章 容貌相似 “你对紫砂泥的把握,颇有些天分,知道怎么做才能将其最适合最完美的一面表现出来。”梅甲鹤坐下去说,“或是波澜或是安闲,或是洗练或是灵巧,都表达得很到位,这不仅仅是经验可以累积起来的。为什么制壶的人这么多,大多却都是普通壶工,只有寥寥几人被称为大师?做死物还是有精神的活物这是致命的区别。肖筱就是看重你这一点才起了惜才之意。” 梅甲鹤说着叹了口气:“我不是做壶的,叫我动手做一只壶,可能三把两捏,那泥料就散了,我就一张嘴皮子动得比人家厉害,在技艺这方面我没什么能再教你了,往后你不妨试着创作自己的东西吧。” 苏铮还没什么反应,陈小安就抽了一口气。 创作自己的作品? 普通艺徒哪个不是在师父身边跟工个好些年,熬到一定火候了,才能开始动手制坯。起初莫不是制作那些大路货,一边练手艺一边还要给作坊里增加收入的,接着是各种模仿各种学习,如此又熬了好几年,有一定成就了,得到师父的允许,才有资格说自己进行创作。 陈小安自己算是幸运的,早早跟了姜师傅,又因为是唯一的徒弟而被寄予厚望,饶是如此,姜师傅也说要给他磨练个两三年再提创作的事。可苏铮成为梅甲鹤的学生还不到十天,基本功只怕都还没练扎实…… 陈小安有些羡慕又有些敬佩地看着苏铮,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要更加努力,不能落后人家太多。梅先生说了,他做出来的东西也是有灵气的,不是那些死沉沉的匠物。 苏铮得到肯定。心情就飘乎乎的,虽然梅甲鹤说她模仿的水丞和原物形状大小有所偏差,以此训诫她基础功夫还不过硬,要她勤加练习,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下午她买了几道好菜,准备下厨做一桌丰盛的来庆祝。 灶上刚点起火,家里的小狗忽然汪汪叫起来。接着院门就被拍响了。 她很奇怪,看时间,这会儿婉约和苏觉还没到回家的时候。他们家现在一个个都是有工作有单位的人了,平时都忙碌得很,不到点不回家的。 “苏铮在家吗?”外面大嗓门叫着。苏铮皱皱眉,擦干净手将门开了一小道:“你们是?” 外面穿着灰衣的两人一副寻常百姓的打扮,一个和气地说:“苏铮姑娘是吗?我们奉钦差大人之命请你走一趟。” 苏铮心里一跳,猛然想起颜独步提醒的那些话,心说终于来了。她警惕地看看他们。皱着眉道:“钦差大人?既是钦差大人问话,是公事吧,怎么不派官府的人来,你们是什么人?” 门外两人相识一笑,说话的那个从腰间掏出一个金晃晃的小牌子:“这是我们钦差大人的令牌,大人料到你可能不信。特意命我等带着此物前来。” 苏铮盯着那令牌看了两眼,撇撇嘴角:“那你们钦差大人有没有料到,我只是一个乡野小女子。从未见过什么金牌令牌,也不识货,但却是知道这种东西打铸金银器事的店铺里随手就能弄出一个,我怎么知道这个是不是真的?” 那人变了脸色:“大胆,竟敢说钦差大人的令牌是伪造的!” “我只是担心有不法之徒借着钦差大人的名义招摇撞骗。”苏铮状似天真地道,“不过未免错怪好人,我老师就在后面的青梅巷梅府,我要不先去请示一下他老人家?” 苏铮仔细观察这两人的表情,发现他们僵了一会,又凑在一起背身商量了什么。回过身来便说:“如此也好,还请姑娘动作快些,莫让钦差大人久等了。” 苏铮双眸微微一眯。又说:“不如两位大哥随我一起过去吧,要是老师同意,我们就直接去见钦差大人,岂不更快?” 两人痛快地答应了。 苏铮更加纳闷,带着他们去了梅府,等了片刻,老李笑眯眯地将令牌送出来:“老爷已经看过,这令牌是真的,小苏啊,你就跟着他们走一趟吧,钦差大人人很宽厚,你不要害怕。” 又招苏铮稍作移步,低声说:“这些人做事就是这样,不喜欢通过官府的手,如今肯让梅府知道,就是走了明面,相信他们不敢做什么坏心的事,你只管放心地去。这两个人武功都不俗,可要心里有数。” 既然他这样说来,苏铮点点头:“一会儿我弟妹就要回来了,还望李叔照看一二。” “我会跟他们说清楚的。” 苏铮跟着两人,坐一辆平平无奇的驴车,走了大约有一刻钟来到一座宅子的后门。又在里面弯弯绕绕了一阵,进了一个四面无窗的小房间。 房间里点着一盏油铜座灯,一个人拿着毛笔在记着什么,里面光线阴阴的,让人看了心里压抑,苏铮进去后那人便抬头仔细看了看她,问:“名姓?” 苏铮在他面前坐下:“苏铮。” “年龄?” “十五……不,十六了。”改户籍时改成了十五岁,过了一个年自然就是十六了。 那人笔下微顿,又看了苏铮一眼,摇摇头:“倒是看不出来。” 苏铮抿抿唇,那人又问了一些基本的问题,然后就板着脸问:“有关杨花子劫持一案,将你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不得加油添醋,不得凭空想象,若是查实你供词有误,将会被视为同犯,明白吗?” 苏铮点头,斟酌了一下,认真地说:“这件事还要从头说起,那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五,我一家人从庚溪镇启程坐上驶往桃溪镇的船……” 苏铮将大致经过说了一遍,一边注意对面人的反应,他只是动作迅速地做着记录,毫无多余的表现,接着他又问了肖筱一事,苏铮知道什么就说什么,非常配合。 做完口供,记录的人将本子给苏铮浏览,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可真幸运,你是唯一一个两桩案子都有涉及的人。” 苏铮看完确认无误,在上面签字画押:“我可以走了吗?” 对面这人却又拿出另外一本本子,作势要记录:“你是如何识得颜独步的?又与秦孤阳是如何认识的?为何会成为梅甲鹤的学生?” 苏铮脸色微沉:“这好像与两桩案子无关。” “无关还是有关由我们说了算!”这人脸一板,在火光下竟现出几分阴森狰狞,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好像阴冷了几分。 苏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是我的私事,除非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恕难告知。” 他就嘿嘿笑了起来,往前凑了凑,垂着脸眼睛却往上看,脸上粗糙扭曲的线条清晰毕现,颇有几分地底阴魂的味道:“知道你是梅先生的学生,但你可听说,上乘的刑讯手段可以让囚徒受到莫大痛苦,却不在其身体上留下丝毫痕迹。” “到时候你就是向梅先生告状,他也无可奈何。” “劝你还是在吃苦头之前,老实交代一切。” 苏铮的脸色越发冰冷。 其实她和颜独步几个人相识的过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不可能说她交代一切就会对他们造成不可挽救的伤害或者损失。但她这个人就是倔得厉害,要是和和气气亲亲切切地问她话,她可能还会配合,却独独受不得这种强势却低损的威胁。 梅甲鹤教导她要学会周旋,要懂得迂回婉转地应对各种人物,但性格摆在那里,不是说改就改得了的。 她向后靠在了椅背上。 对面男人的脸一下子黑了下去。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一人哈哈笑着走了进来,男人赶紧站起来,对来人行礼:“殿下。” 苏铮心里微突,转头逆着光线看去,来人身材魁梧雄壮,五官粗犷如刀劈斧刻,正是那位钦差大人。她慢慢地又坐正起来。 一大帮人涌进来,放椅子的放椅子,摆蜡烛的摆蜡烛,室内被布置得亮堂清楚。景卓挥手令人都退下,自己坐到苏铮对面铺着白貂皮毛的座椅上,两只灼灼亮目充满兴味地盯着她打量了片刻,忽道:“你和我一位表弟长得真像,尤其是眉毛和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若非他唯一的妹妹如今安然在家,我都要以为你才是他的妹妹了。”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人一样,好像戈壁滩上被凌冽的风吹刮得千沟万壑的巨石,粗壮而雄浑,隐约的又含着一丝丝阳光一般的温暖宽厚味道。若非苏铮对此人的第一印象不大好,光凭这个声音,她就能对他产生些许好感。 她听了他的话,没有什么动容的反应,低声说:“世上容貌相似者不在少数,钦差大人何须诧异。” “唉,不止长得像,连脾性也挺像的。” 苏铮抬眼,刚才他必是在暗处观察着她的表现。 景卓又道:“不过说来也是,听说过外甥像舅舅的,子女像父母的,可没见过不像任何一个长辈偏偏和兄长相似得狠的,是我大惊小怪了。”叹了口气,他问道,“方才我的属下问你的问题,你因何不作回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幌子 苏铮觉得这一块才是对方想从自己这里问出的重点。 越是如此自然越不能随他心意。 她说:“我想,即便是钦差大人,又贵为皇子,也不能要求别人对你的任何问题都作出回答吧。” 景卓笑了起来,魁梧的身体像一座在震动的小山:“不愧是梅先生的学生,胆子不小,从来没有哪个平民敢这样与我说话。”他说,“说起来我们还算同门,我曾经也是梅先生的学生,所以我很好奇,你到底有何过人之处,能叫梅先生收你做学生,想来想去,大抵是因为某些外在的原因。” “我调查过,你和秦孤阳的交情不错,而收了你当学生后,梅甲鹤和秦孤阳也走得近了些。” “可你知道秦孤阳是什么人吗?” 景卓目光灼亮地盯着苏铮,语气轻飘飘的,可他本身的杀伐之气是那么强,简直如同有了实质一般,因而给人的压迫感非常强烈。好像那在衣服下面撑起丘壑的强健肌肉随时能爆发出可怕的力量,将猎物绞杀。 苏铮若说心如静湖那就是扯淡,对方身份地位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这世间大概少有能忤逆他的人,要是他一个怒火上来,自己很可能就会被烧得渣都不剩。梅甲鹤也好,秦孤阳也好,颜独步也好,都救不了她。 她低下了头,顺着他的话问:“是什么人?” “他是云朝的废太子,曾经在大都为质,和颜独步交情匪浅,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两人却反目成仇。”景卓平淡而略含不屑地说,似乎看不见苏铮的震惊表情。就好像在说谁谁谁曾经是个杀猪的屠户一般,“如今他却和梅甲鹤来往甚密,梅甲鹤又是颜氏的拥护者,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苏铮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国家大事我不懂。” “那好,我再说得明白一些。”景卓向前倾身。手肘支在膝盖上,锐利的眸子离苏铮不过尺余距离,“去岁颜独步之所以会南下,是受命调查景朝某些臣子与云朝勾结,出卖国事机密之事。后来他仿佛查到了一些眉目,但还未上报复命,就只身去了两朝疆界之地。行动暴露,他遭到了截杀,向北上逃亡。但在桃溪镇球山一带再次被人截住。” “我的人查到,截他的人正是秦孤阳,我的人又告诉我,你亲身经历了这件事,并全身而退。” 苏铮眼角跳了跳。 “接着不久,两个本该是生死仇敌的人却友好共处。一个是景朝大将,举足轻重的臣子,一个是敌国废太子。他们竟然成了一路的人,而你,苏铮,似乎正是这个联系着他们的纽带。” 放屁! 苏铮心中暗骂,她怎么就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能量,记忆中她可什么都没做。 景卓却仿佛觉得还不够,继续说着:“本钦差来之前就注意到你,顺着往回查,发现了一件很惊人的事。”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苏铮,“当初颜独步查到的线索里。最重要的那一份竟是你交给他的。” 景卓的语气惊叹,苏铮的表情更惊讶,她什么时候做过这么了不起的事了? “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她皱着眉头问。 景卓气笑了:“还在装聋作哑!苏铮。从实招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景卓这小子行军打仗是强中之手,被独步压了这么多年,所有的计策谋略都是针对独步来的,可他万万想不到,这次出手的人是我吧?” 梅府里,听到苏铮跟着景卓的人走了,梅甲鹤轻叹一声道。 老李在一旁服侍着,闻言笑道:“虚晃一招,故布迷阵,老爷将苏铮放在盘面上当幌子,二皇子怕是有的忙了。”他说着有些担忧,“但苏铮会不会……那日颜少爷应是给她提了醒,但不知为何,两人似乎没说完话,苏铮就被放下了马车,颜少爷竟像不再过问她的事的意思。” 梅甲鹤气道:“他要是不再过问就好了!当日他就不赞同我收苏铮做学生,想要她远远地退到圈外不占这一身荤腥。从来是这样,将圈内圈外分得一清二楚,将自己的事和别人的事划得明明白白,什么事都不愿意别人插手,要自己扛,可扛又扛得不得劲,有滔天的权势却从来不说反击一二。若非父祖辈留下来的那些人脉余势从中斡旋,颜氏百年基业早被挤回大漠荒地上去了!” 他有些痛心地道:“你说颜氏一门都是磅礴豪迈以血还血有仇报仇的直汉子,到这孩子怎么就长了这样一副不咸不淡的性子?” 老李怕他气着自己,忙斟了茶送到他手上,劝慰道:“颜少爷不是到底没有反对您吗?他是明白老爷的苦心的,这些天也配合着呢。” “明白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别看他现在好说话,挺上心的,可谁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我只希望他不要突然抽了什么癫跳出来破坏大局!”停顿了片刻,他平复下情绪说,“景卓一时片刻不会拿苏铮怎么样的,那里不用担心,那件事准备得怎么样?” “晚上琅家做东,在东风酒楼邀请二皇子,那些有头脸的人都会出席,下面的人已经准备就绪了。” “那就好,一定不能失手,景卓已经迷了眼睛,这一次,要乱他阵脚!” 苏铮觉得自己很冤枉。 她终于想起那个什么线索的事了。那还是在刘府,她无意间发现一只吸收了学就能显出数字的紫砂壶,她怀着以防万一的念头,将那紫砂密码记下来,后来交给了颜独步。 纯粹是意外啊。 要从头招来的话,牵扯的事太多,而且会扯出徐飞那片,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让皇子钦差从她这里问出这么多事,就言简意赅拼拼凑凑了一番,谁知道听了她的供词,景卓冷冷一笑:“看来我是太温和了,苏姑娘,我再给你两个时辰,你考虑清楚了,回忆清楚了,再来回答我的问题。” 两个时辰?现在已经快天黑了,两个时辰不就要半夜了? 苏铮皱眉还想说什么,可外面有人跑进来在景卓耳边说了什么,景卓站起来只说了句“看住人”就出去了。 门啪地关上,烛火都被震得晃动了两下,苏铮气结地垂下肩膀。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怎么都爱来这一套,动不动就关人,偏偏这一次人家师出有名实力强大,弄得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的天越来越黑了,室内烛火闪闪烁烁看得人眼花。苏铮正想着要不要撤掉几只蜡烛,忽然听到哪里传来轻声敲击的声音。 她侧耳听了听,猛地抬头,就见正上方的瓦片砖头被掀开,露出一双含笑的大眼睛。 苏铮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双眼,只是觉得非常熟悉,看了一会才猛然醒道:“琪琪!” 赵琪琪眯起眼睛笑,搬开了三块砖,不知怎么一动作,整个人就从开出来的洞口钻了进来。 苏铮吓了一跳,那个洞小得可怜,最多就是两三岁的孩子可以通过,大人是万万没有办法进来的,可在她震撼的同时,赵琪琪已经落到地上,伸了伸筋骨,全身噼里啪啦一阵轻响,就站了起来。 苏铮睁大眼睛看着她:“缩骨功?” 这下轮到赵琪琪惊讶了,扬起大拇指:“好见识!” 好什么见识啊,当年那些武侠剧可不是白看的,只是苏铮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自己能亲眼见识到这种绝技。她好奇地捏捏赵琪琪的肩膀胳膊,刚才的事发生得太快,她其实没看清她是怎么缩小身体又是怎么变回来的。 好奇完了,她立即想到正经事:“你怎么会在桃溪镇,还跑到这里来了?” 赵琪琪兴高采烈地说:“不是被招回来问话嘛!我就在你隔壁过去几间的屋子里,听说你在这里,就想来看看你,怎么样?突然之间看到我有没有很惊讶很惊喜,我可是为你冒了好大的风险,有没有很感动?” 赵琪琪依旧明艳动人,一脸孩子气的活泼开朗,说起话来叽叽喳喳又长又快,令人都有些听不清楚。 苏铮忙捂住她的嘴巴,小心地看看门外:“外面都有人呢,小声点。” 赵琪琪却不当回事地摆摆手:“你放心,那些人里有自己人,不要紧的。” 苏铮大感吃惊,在皇子钦差身边埋了暗桩?这是多大的手笔啊。 赵琪琪吐吐舌头:“别这么崇拜地看着我,可不是我布置的,都是那位漂亮公子的人。” “漂亮公子?”苏铮想了想,试探着问,“姓颜的?” 赵琪琪点头。 苏铮有些震惊,一会儿又问:“你们和他怎么有联系的?”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总归现在我们给他办事来着。”赵琪琪往景卓做过的那张奢华椅子上一靠,笑着说,“如今姐姐也在镇上,差不多要做事了,今天晚会出点事,好处是可能没人来理你了,坏处是你要在这里呆上一整夜。” 她从怀里拽出了一个小包:“白斩鸡腿和馒头,都还热乎着,没有气味却好吃得紧,漂亮公子特意叫我给你带来的。这里还有一只贡梨,可甜了,你快吃,吃了我把残渣带走。” 第一百六十六章 受伤 苏铮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以为自己惹得颜独步生气了的,虽然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那天马车上他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确实让她有些纠结。 没想到转头还给她捎带食物,其实正常饿一晚上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她还有一个系统。 她捧着暖融融的纸包,问赵琪琪:“他有没有说其它的,比如叮嘱我什么。” 赵琪琪道:“漂亮公子叫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有顾虑。” “就这样?”苏铮心里有些失望。 赵琪琪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来前,那个金闪闪的公子偷偷叫住我说,徐老头的事最好别透出去。” 金闪闪的公子…… 说的应该是秦孤阳吧。徐老头应该就是徐飞,她可不认识其他姓徐的人。 秦孤阳要她对徐飞的事守口如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想必这样做对他们有益,苏铮点点头,心情莫名愉快起来,感觉有了斗志一样,坐下来专心地吃东西。 赵琪琪一边跟她聊天,苏铮从她口中得知,与杨花子、肖筱两案有关的人都被带到这里来问话了,尹琪及其母亲、永年掌柜的小厮阿吉,还有云歌等人,都聚集在隔壁几间屋子里。 苏铮再三犹豫,依旧忍不住问她:“秦孤阳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他那个废太子的身份啊?”赵琪琪没怎么当回事地说,“听说他一生下来就被立为云朝的储君。云景两国彼此征战不断,后来为了求一时的安定,就互相交换太子作为质子,秦孤阳从小就是在大都长大的。” “大概十年前。他得了一种怪病,景朝太医束手无策,云朝就派了一个神医过来,后来病是治得七七八八,那个劳什子神医回国之后却说秦孤阳危在旦夕药石无治。” “云朝就马上办了丧礼,还立了个新太子,消息传到大都时生米都煮成熟饭了,秦孤阳说什么也没用了。景朝皇帝想杀了他泄愤,但想到自己的太子还在云朝,就没敢下手。只好偷偷地将秦孤阳弄到桃溪镇这么个小地方。任其自生自灭。” 苏铮吃惊:“这样也行?没证实他的死亡就另立太子。简直如儿戏一般!” “可不是!一定是预谋好的,牺牲一个质子,却能将整个国家从投鼠忌器的窘境里解救出来。多划算啊。”赵琪琪翘着二郎腿摊摊手,“其实我们景朝也想这么干来着,可皇后娘娘硬扛着,毕竟太子是她唯一的亲儿子,太子没了,她这个皇后也到头了。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景朝一直不敢对南用兵,哪怕是七年前发生了那件事,也只是自己关起门来逮着那些落水狗打。” 说着,她嘴边露出一丝讥讽,如果苏铮没有看错。那里面还包含着恨意,凉森森得如同剔骨锥刀。 苏铮寻思着七年前的事,赵琪琪自家的人只怕也受到什么牵连。不过这毕竟是人家的事,她不好贸贸然过问。 她想了一下转而问道:“那为什么,秦孤阳好像很恨颜独……颜公子似的?” 赵琪琪弯起一个俏皮的笑:“有一句话叫能者多劳来着,据我所知当时漂亮公子和金闪闪的那位感情非常好,同入同出的,闹得大都里的人看到他都点头哈腰。出事的时候正是漂亮公子将景朝兵权一把抓的时候,秦就求他发兵还是什么来着,总之对云朝施压,要他们吧太子之位还给他。” “他没那么做?”苏铮说。 赵琪琪点头,又说:“可秦也不想想,因为他的事,连当时作为其老师的梅甲鹤都被连累,一同流放到这个小地方,漂亮公子损失够大了。而且这么多年,要不是漂亮公子派人护着,他早被他那个新太子弟弟杀了千八百回了,还好意思怨恨人家!” 苏铮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两个是这样的关系。 听起来确实是秦孤阳不对,但苏铮以自己的眼光看去,其实秦孤阳未必是怨恨颜独步的,倒更像失败者的难为情,因为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就使劲闹别扭,想想也挺有意思。 这两个人能站在同一阵营互相合作,并不是意外的事,也难怪那个二皇子会这么紧张。 这个晚上果然没人来找苏铮,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小房间里,等到蜡烛都燃尽了,正好是黎明时分,天冷得厉害,她就从系统里兑换出一套衣服,将样式弄得又薄又贴身,就穿在里层,就如同高档保暖内衣,人一下子暖和起来,而且外表完全看不出异样。 她不禁想,像她这样的,是关不怕关,饿不怕饿,冷不怕冷,换一个人,真是要被折腾惨了。 一直又到正午的时候,昨日那个做笔录的人才又出现,就着景卓留下来的问题继续讯问苏铮。 苏铮早就打好腹稿,做出有些害怕的表情,配合地一一道来。 她将和徐飞有关的事都屏蔽掉,其他事情基本是如实地说,不连贯处就撒点小谎,说得倒也有模有样。对方好像心不在焉,整个过程中都没说什么话,问完了也没多做为难,直接放她走了,景卓则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走在大街上,苏铮才慢慢了解到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景卓等人宴会的地点,东风酒楼昨晚闯进一群黑衣刺客,对着出席的人就是一群乱砍,而首当其冲的正是钦差大人。 “那些黑衣蒙面的凶徒多啊,多得数都数不清,里头三两个绝顶厉害的啊,那招式快得看都看不清。没打几个照面,钦差大人的护卫倒得七七八八,钦差大人就自己刷的一把抽出佩刀,大喝一声与其中一人缠斗起来。” 街头茶馆大楼,一老者捧着盅茶坐在门槛上就滔滔不绝有声有色地讲述起来,就跟讲戏文一样,茶馆内外、来往行人都凑过去听得专注,连出来轰人的小二也杵那儿不动了。 老者故意在精彩处停顿,听客被吊得心痒痒,忙哄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钦差大人原来是个……”老者拇指在小指上掐了一小截,当地这种手势往往代表着不中用,瞧不起的意思,老者压着声音说,“是个怂的,没两下趴下了,凶徒的长剑眼看要落下,说时迟那时快,旁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挡下了那夺命一剑!” “什么人是什么人!” 苏铮听到这一段,也停下脚步,只是朝前望去,一队官兵气势汹汹地往这里赶来,她心中一动,掩着嘴喊道:“官兵来啦!” 众人都慌了神,见那官兵气息不善,赶紧作鸟兽散,而那老者本抚了抚长须正待接着说高潮,被这么一打岔,只好急急地对逃散的人们喊:“那人影可了不得,身手矫健龙腾虎跃一般,一出手就将凶徒打得大退。那可是个俊美的王孙,人长得好,功夫也好,被刺中还越战越猛,看得老头子我啊……” 叫着,他到底也不敢再做逗留,提着茶盅迅速逃窜走,待官兵赶到之时现场鸡飞狗跳,最终只抓到一些闲人。 苏铮想追上那个老者,可惜街上太乱她不敢妄动,在原地等了一会,看了会闹剧,也悄悄离开了。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句“被刺中”,不祥的感觉在心头起起伏伏。 下午,她安抚了留在家里等她的婉约和苏觉,又来到梅府,只是这次在大门前看到许多往日不曾见过的车马,都是极显贵的阵仗。 护院早已认识她,直接将她放进去,还好心提醒:“今日来了钦差大人还有一些贵客,苏姑娘你仔细些别到处走,免得触了霉头。” “怎么?他们来者不善?” 这护院是聘请过来的当地人,可不是那些藏在暗处的心腹,所以对事情也是一知半解,被问了就摇摇头:“小的也不清楚,只知道颜公子伤得极重,大家都是来看他的。” 苏铮微微一愣,有一个短暂的片刻脑海里一片空白,随即整颗心脏都不可遏止地焦躁起来,无意识点着头跨过门槛进去。 颜独步在梅府是有完整独立的院子的,苏铮来了几天对这点是摸清楚的。听说他平时不常来,可一旦来了就是呆在那个院子里,寻常的人都不能靠近那里,打扫之事也只有梅丽梅雨两人可以做。 那天早上,苏铮特意跟着她们过去看了看,是个不大但是很清雅的院子,摆设简单随意,完全不能从中看出主人的喜好,因而令人觉得根本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今日她从中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 苏铮远远地就看见梅甲鹤送一位大夫模样的人出来,两人一边说话,梅甲鹤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脸色苍白阴沉且挂着浓浓担忧,完全不像是作假。 苏铮的心也跟着发沉。 知道昨晚的事大概是颜独步这些人故意策划,她一直告诉自己受伤可能是假的,是苦肉计或者什么,但梅甲鹤这幅模样实在令人不得不担心。 ps: 送上今天的第二更,感谢还在支持文文的朋友(*^__^*)嘻嘻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扼杀情意 苏铮正想过去,却看到两个人跟着从院子里出来,一个是昨日才见过的景卓。他一身干练,神情冷冽,丝毫不见受伤过的迹象。另一个则是琅开翠,她脸色发白,眉间染着愁虑,急切地向大夫询问着什么。 苏铮咬咬牙,悄悄转身绕了一大圈,来到小院的后面轻轻一跃攀上不算高的墙头,再轻轻巧巧地跳进去。 坚持打太极果然是有好处的,爬起墙来简直如惯做此道的小贼一般。 这个小院庭院相对很大,房间就少得很,就三间正屋带东侧两间厢房。苏铮知道颜独步是住哪间的,一边小心瞧瞧院口,一边绕到屋子后面挠窗。 窗户关得实实的,她敲了敲,一点动静也无,心想里面的人不会睡实了吧,可就这么离开又不大甘心,想了想,就兑换出水果刀来撬窗。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她很容易弄脱窗栓,小心翼翼地打开,脑袋贼兮兮地往里面探,结果第一眼就被纱屏后面一对漆黑乌雅的眸子震住了。 被发现了…… 苏铮往后缩了缩,嚅嗫了一下才说:“对不起啊,我听说你受伤了,忍不住来看看,无意冒犯的。”停了一下她问,“你伤得厉害吗?” 颜独步看了她一会,道:“进来吧。” 苏铮大喜过望,撑手跳进去,落地灵巧,又将窗子轻轻关上,才绕过屏风走到床前。 颜独步半靠在床头。长发披散,外袍半敞,露出内里虚掩的雪白衣襟,再往里就是一圈圈纱布。上头正渗着殷红的鲜血,触目惊心。 他脸色如阳光下单薄的细瓷,苍白得恍若透明,纤浓乌亮的睫毛静静垂着,整个人宁静得仿若在沉睡,三分虚弱之中竟更添七分华美,生生令人移不开目光。他朝苏铮微微抬眼,淡笑了一下:“技艺很娴熟。” 说的自然是苏铮撬窗入室的动作。 这样喑哑虚弱的声音……苏铮眼睛发红,用力咬了咬唇:“还有心情开玩笑,你是真的受伤了?”她走进几步。睁大眼睛紧张打量着他。“怎么会受伤的?你这样的人。应该是谋定而后动,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颜独步低头看了看胸口的伤,唇角微扬:“智者千虑也有一失。刺客武功卓绝我也无可奈何,就只能受伤了。” 苏铮不解地看着他,总觉得他这话怪异得很,似乎有另一层意味,他又说:“好在只是皮外伤,静卧几日便无大碍。” “皮外伤?”苏铮简直不敢置信,血流成这样都还是皮外伤,那什么叫皮内伤!“你也说得太轻巧了,像上次一样,明明伤得很重却跟没事人一样。有多少伤痛表现出来又不丢人。你是习惯地憋着还是习惯性地不把自己当回事?你不知道,外面梅先生他们一个个神情紧绷,看得人心慌,我还以为情况有多严重,差点吓死……” 对上他沉静幽深的眼,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那样清冷无波的眼神下,她感觉自己脸上燥得厉害,之前轰轰烈烈的担忧此时既显得多余,又有些愚蠢,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难为情。 废话太多了! 她暗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矫情,好像赶着怎么怎么关心人家一样,这又不是在演悲情肥皂剧。 她咳了一声,端正姿势,低头望着颜独步垂在床边的衣摆:“总之你没大事就好,我过来其实还是想谢谢你昨天的那顿饭,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她其实有好多疑问盘桓在心头,但真是奇怪,同样的问题,她问赵琪琪、问秦孤阳他们毫无压力,到了颜独步面前,却潜意识地害怕会越矩,会惹他不高兴。 她一定是中了名叫颜独步的毒。这个男人,优秀,深沉,位高权重,不清楚是否善良,但就目前看来至少正直有原则,且屡次对她有恩惠,她该不会因此对他动了什么心思吧? 苏铮打了个冷战,赶紧摇头,不行不行千万不行,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实力强大往往就代表着麻烦多多,要求超高,自己算什么东西?既跟不上他的脚步,又对他毫无益助,没戏的,不可能有结果的。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现代女性,耳濡目染各种影视小说食色男女,苏铮在这方面敏锐而清醒,不抱有一丝侥幸和自恋。且过了那个年纪和心情,她对白雪公主和灰姑娘的幸福传说连一朵向往都欠奉。 当下她又望了望颜独步,人还是那个魅力超绝的人,但她的眼神已经变得清明而理智,那么一丝丝几不可觉的悸动被果断决绝地扼杀在萌芽之初,她便洒然笑道:“不过来都来了,总要问一问,这里有没有需要用得上我的地方。” 不等颜独步说话,她又说,“我知道,梅先生和你自己都有大把的人排着队等着照顾你,但说不定就有我能做但别人做不来的事。” 颜独步眼睁睁看着她的神情由窘迫转为低落,由震惊转为挣扎,最后超脱为释然坦荡,整个人的眼神都仿佛冲破了某种束缚,变得旷远高阔。她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再无一丝闪躲和扭捏,就像回到了早先时候,再自然坦率不过。 颜独步的心里却隐约有些失落。 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却觉到遗憾。 他眼底微闪,微笑问:“比如?” “比如我不是你的同伙,也不是你的属下,我可以以寻常的眼光看待你,陪你聊天解闷啊。” 苏铮撑着膝盖弯下腰去,和颜独步平视。 颜独步默念着“寻常的眼光”,望着她轻轻笑了起来。不过这一笑就牵到了伤口,他浓黑英挺的眉微微拧起,脸色越发差了两分。 苏铮紧张地凑近:“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你别笑也别说话了,要不要我叫大夫来?” 话没说完,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一声惊呼:“你怎么在屋里?” 苏铮望去,原来是梅甲鹤和琅开翠两人都返回来了,都惊讶地看着她,发问的是琅开翠。 苏铮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听说颜公子受伤了,我来探望他。” 琅开翠急忙上前,先看看颜独步是否有异,然后瞪视着苏铮:“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 苏铮指指窗户:“爬墙,跳窗。”理所当然的憨样。 琅开翠就一脸不敢置信,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想回斥几句,但好像觉得会掉身份一样,转头对梅甲鹤道:“梅先生,你的学生真是与众不同,做出如此行径,还……还理直气壮!并且最值得怀疑的是,此时此地,她鬼鬼祟祟偷到颜公子身边,居心实在叫人不安。若非我们及时回来,谁知道她要做出什么事情。” 梅甲鹤像是没听见一样,视线在颜独步和苏铮之间来回移动,越见奇异之色。 苏铮却皱起眉头,这谴责的口吻真是……好像她才是此间的主人一样。 她不喜地道:“什么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我能做出什么事?颜公子是何许人物,就算瘫在那了,也一根手指就能把我捏得死死的。更别说他此刻状态稳定神智清醒,无论我是要毒害他刺杀他还是绑架他,都是白日做梦。如果说是跑来献殷勤顺便非个礼色个诱什么的倒是说得过去,不过――” 她低头瞧瞧自己比起琅开翠就跟个毛丫头似的没长开的身材,撇撇嘴:“颜公子就是那天上飞的白天鹅,我虽然是只癞蛤蟆,但也是有自知之明的癞蛤蟆,可不敢有那非分之想。” 琅开翠被骇得瞠目结舌,眼神已经是见鬼了的眼神了。 可怜她当了十八年的窈窕淑女世族千金,何曾见过如此、如此粗鄙张狂没脸没皮的大姑娘。 她一时被噎得找不到话来说。 颜独步却在短暂的愕然之后轻笑一声:“哪有人如此贬低自己的。” 苏铮朝他笑:“我这不是拿你做参照物吗?” 琅开翠气怒地说:“苏姑娘,就算你没有不妥的居心,但你在这里吵闹不休却必然会影响颜公子休养。”她转对颜独步自责地道,“若非因为保护我,颜公子也不会受如此重的伤。”又冷厉地冲苏铮,“所以,我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扰他!” 这下苏铮有些不知所措了,原来人家是师出有名,难怪如此姿态。她郁闷了一下,望向颜独步。 颜独步配合地流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你不必走。” “颜公子!” 他连眼光也未抬起,淡淡地说:“多谢琅小姐为颜某请来众名医,但见了一天的大夫,我却是有些累了,请恕不远送。” 苏铮清晰地看到琅开翠的美丽凌厉而透露深情的大眼睛在一瞬间染上了一层水汽。 她露出同情的神情,颜独步的冷淡她可领教过,不扬不抑却比数九的寒风还要扎心窝,冻得人从脚底寒涩至头顶,普通人决计难以承受。不过琅开翠显然比她耐受得多,只强忍了须臾,便福了福身温柔歉疚地道:“是开翠考虑不周,既然颜公子惫了开翠便告辞了,改日再来探望。” 第一百六十八章 特别 第一百六十八章特别(1.27.2014) 梅甲鹤看若无其事的颜独步和苏铮,喃喃地说了句:“你们两个……”随后恍然想起什么似的,随琅开翠之后出去了。 苏铮对门口露出胜利的笑容,一点白牙闪亮闪亮。 颜独步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赶走她很高兴?” “当然高兴了。”苏铮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大概有仇富心理,又或者是被这些高高在上的人迫害多了,每每看到他们仗着身份就随心所欲地对地位的人表露出鄙夷轻蔑不屑这样的表情,就牙根痒痒。还尤其听不得那些冠冕堂皇义正言辞、实际上是拐着弯损人的话,这次终于光明正大地当面赢回一局,如何不高兴?” “仇富?”颜独步念着这个词,面色有些古怪,笑道,“她可是界内前辈,你不知道要尊师重道?” “你也说了是界内,我们现在可是在‘界外’,用不着守规矩,不然无论何时何地遇到个壶艺比我强的,我就要给他点头哈腰?那也太憋屈了。” 话是粗话,却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不过,”苏铮问,“你真的是为她受伤的?” “误会。” “那就好那就好。”苏铮拍着心口说,然后嘻嘻地笑,“多谢你给我撑了回场子,我又多欠了你一份人情。不过真不能打扰你了,我先告辞了。” 颜独步靠着床头有些疲惫地闭上眼:“你不是问哪里用得上你吗?端茶递水会么。会就留下来。” 苏铮眨了眨眼睛,所以那句“你不用走”不是随便说说?她回头去看,见他已经闭上眼睛,就开心地勾起唇:“多谢。颜公子,你真是个好人。” 她是个施恩望报的人,颜独步对她施放的善意,她一直很想回报给他,庆幸的是,这次他给她机会了。 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门关上后,颜独步慢慢睁开眼睛,望着空荡一片的前上方,怅然地叹了口气。 苏铮在门口恰好遇见景卓,他古怪地笑:“琅开翠都不能在这里久留。苏姑娘却好进好出。当真叫人刮目相看。” 苏铮自将对颜独步的心思看破且彻底碾碎抛弃之后。整个心境也似豁达了不少,否则也说不出膈应琅开翠的那番话。在颜独步面前也能放得开了,还对谁会扭扭捏捏怕三怕四的。闻言就笑道:“钦差大人这话怎么好像我与琅小姐有云泥之别似的?我还以为在钦差大人眼里,不论是琅小姐那个层次,还是我这个层次,没有任何的区别,因为都太低档了,都入不得正眼,怎么竟然不是么?” 景卓一愣,哼了一声推门而入,片刻后苏铮就听到他恭敬地问候:“颜君……” 她挑挑眉,想凑近听真切些。又怕被景卓抓到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默默离开了。 既然说好要揽下端茶递水的差事,苏铮也不含糊,立即将自己制坯的用具材料搬进颜独步的小院。因为不想搞出太大阵势,只拿了一些必要的东西,搬一趟就结束。 梅府的人见了就很诧异,苏铮也不回答他们的疑惑,倒是梅甲鹤找到了她:“苏铮啊,你这是要去独步那里?” “颜公子对我多有照顾,如今正是我好为他出力的时刻。”苏铮大大方方地说,“我留意过了,颜公子的院子里只有叶八和叶十七两人,唯一能进去的梅丽梅雨她们都只是做做打扫和送送膳食就走的,可见颜公子大概是用不惯侍女。可男子照顾男子到底怪异,既然颜公子准许我就近照顾,我自然要将其当做一份正经差事,实心实意地办好了。” 她指指要带过去的东西,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我觉得太战战兢兢多少令人压抑烦闷,这些是先带去做个准备,免得闲极无聊白白度日,主要还是先看颜公子需要我做什么。” 自然是怕颜独步感到压抑烦闷,苏铮是想以陪同的姿态陪着她养伤。她静下心来琢磨之后,恍然想起几日前在马车上颜独步的脸色就有过病态的表现,她想来想去应该是当初在龙窑为秦孤阳所伤的伤势没有痊愈所致,所以这一次,不论他为什么受伤,严重还是轻,她都希望他能一直静养到痊愈。 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又要带伤出去忙碌。 梅甲鹤听得既惊讶又满意,兴慰地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意。唉,并非我夸大,我从来没见过独步容旁人近身,却独独准许了你,既然他有心你又有意,自然是再好不过。” 苏铮眨眨眼睛,为什么她觉得这话味道怪怪的。梅甲鹤的表情也很是奇怪,笑眯眯的像只英俊的老狐狸,若点上黑痣包上红巾,再穿一身喜庆的红装,简直就是那八卦又热情似火的媒婆了。 苏铮往后退了一步,小意地说:“梅先生,你来我这就是为了说这个?我记得了,我会尽力照顾好颜公子的。” 梅甲鹤嗔怪道:“怎么还叫我梅先生,外人这么叫是出于礼节,你却是我的学生,理应叫老师才是。” 苏铮受宠若惊。 虽然收了她做学生,也有一颗尽心尽责的师心,平时对她的课业也负责得很,但苏铮感觉得到,梅甲鹤对自己并不怎么关心,就那昨天的事来说,她不相信东风酒楼的事他事先一无所知,却一点提醒都没有,后来也没出面为她打点。她并非因此怨怼,只是和颜独步的关怀周到相比,梅甲鹤的情意就太浅了。 现在他却说这种话。 好阴森啊…… 接到怀疑的目光,梅甲鹤的笑脸差点要绷住。 可他脑海里又出现那幅画面。 纤秀清丽的少女撑着膝盖伏腰在床前,一脸紧张地问着话,俊逸苍白的青年眉心轻蹙,状似承受着某种苦痛,但他眉眼安逸,神情是极为罕见地温和…… 画面再一转,青年眼眸温润笑意吟吟,如果说笑容可以骗人,但那样缓和包容的眼神却绝不是作假。 梅甲鹤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想岔了。 他以为颜独步对苏铮的所有关注乃至关怀,都是极为寻常普通的,是因为将一个无辜弱女卷进自己的祸事中而出于人道和不忍的补偿。 但他却忘了,以前这样的事还发生得少了?颜氏是何等的地位和背景,无论是对付别人还是被对付,动辄就要牵连百十上千人,可有哪一次,是颜独步亲力亲为地弥补? 他可不是多情的人,连不忍这般的情绪都是奢侈,充其量就是顺手可为的谦让和方便罢了。 他怎么会认为他是一直在同情苏铮? 他对这个女孩子,原本就是与众不同的。 梅甲鹤豁然开朗,看待苏铮的眼光就像看着一样独一无二无比脆弱的国宝,只恨不得捧在手心摆在案头供起来,最好能一点一点凿出她脑袋里关于二人往来交情的所有细节。 不过他忍住了,现在追究那些事多余的,他只要知道,苏铮对颜独步是特别的。 他什么都不求,只求这世上有那个出色男子在意的事物,使他对自己多一份爱惜,对未来多一份筹谋。决不能再如这次一般,不声不响弄得一身血淋淋回来,虽说是事半功倍了,可鬼稀罕他这以自残换来的功! 梅甲鹤心里叹着,对苏铮就越发温和:“独步是我看着长大的,这孩子,我从来就没看透过,这次的伤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可他偏偏……虽然他答应我这次定会好好养伤,但一早醒来人去楼空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我实在是拿他没辙。苏铮,我只能寄望于你替我看着他点,我猜想着,你的话他也能听着点。我立即着人将你的东西全搬到那里去,这段时日你看着若是方便的话,夜里也宿在那边院子里行么?” 苏铮睁大眼睛。 梅甲鹤连忙补充:“这确实是为难你了,但对外只称你在我这里日夜学习,独步的人品相信你也是信得过的。至于你家里,致行学院即将办一个为期数日的采风活动,令弟苏觉人虽小了些,但早日出去见识见识也有益处,安危也无需担心。苏婉约那里,林家姑娘想必很愿意照看她几日,再不行让她在我这起居住行也好说,你看……” 都说到这份上了…… 最狡猾的是,他语气满是商量味道,眼里也塞满了恳请,让人想拒绝都不行,可明明其实什么都安排算计好了! 不过再不忿,苏铮也只有埋在心里,面上只是略一犹豫就答应了,毕竟她也很担心颜独步,如今有梅甲鹤这个金牌令箭加坚实后盾,不用白不用。 苏铮当日就搬进颜独步的小院,起居用物都置了崭新一套,有梅甲鹤,这些事根本不用她操心。叶八叶十七四只眼睛迥然有神地盯了她好片刻,叶十七才木着脸颔首:“往后爷就有劳苏姑娘了。” 苏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应该的,颜公子帮了我好多次,这是我应该做的。” 第一百六十九章 心事 颜独步是个很好伺候的人。 他没有暴躁的脾气,别致的嗜好,养伤的时候睡得多醒得少,就是清醒时也只是呆在屋子里看看书,写写字。而苏铮要做的,确实是端茶递水送药之类的小事,偶尔陪他说说话,可惜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于是更多时候是她做自己的紫砂,他看他的书,两人互不干涉地能共处很久。 而且苏铮还发现在这里的一个好处,梅甲鹤不是说她基本功还不够扎实,模仿能力还不够?近来她就专门找一些自然物体进行模仿捏塑。 若是平时,最多也就是对着自家菜圃里的青菜萝卜小鸡小狗,一个人坐在后院里观察一片竹林,几根青草。但、然而自颜独步发现她成天在小院里转悠着找东西后,就叫叶八给她搜索些稀罕的玩意儿。 厨房里的反时令蔬菜瓜果,花房里催发的第一株墨菊,异域的卷毛狗绿眼猫,还有兽骨挂件前朝钟鼎大师木雕名家壶器…… 而桃溪镇的人得知颜独步搜集这些东西,一个个活络着心思使劲地送来更多,苏铮这些天收东西都收到目不暇接,平时都在折腾着观察和模仿。 进入六月之后,天气渐渐地热了,天空上整日可见高挂的日头,苏铮大半个早上都在试温度,发现阳光和煦而不烫人,和风习习熨帖皮肤,是个绝顶的好天气,便兴冲冲地找颜独步洗头。 “洗头?” 颜独步坐在窗下,淡淡金阳仿似将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纱。他轻轻放下书本,侧首眯眼,细细长长的眼眸生得极为漂亮,睫毛又浓又长。斜斜地往上翘,顶端跳跃着碎光。 明明是寡淡清冷的的一个人,怎么可以露出这么妩媚醉人的一面? 苏铮心里叹了口气,再次小小地可惜了一把:这样出色的人只可仰视不可亵玩,这对人是多大的考验啊。 她笑着说:“是啊是啊,我观察了大半年总算弄明白了,这里的人头发都长,刷洗用具落后,一来二去就洗得不勤,没几天就发油真不知道怎么受得了的。有的人更扯。连洗个头发都要挑黄道吉日。弄得那些爱干净的都是洗澡的时候湿毛巾擦擦头抵事。” 苏铮拍了下手掌:“我问过叶八了。他说你以前都是沐浴同时进行的,如今大夫叮嘱你不能碰水不能受寒,熬了多天了。今天太阳又大了,我给你洗头发吧!”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头发,嘴里还喃喃感叹:“真是的,人长得好就算了,头发也这么漂亮,最过分的是都不显脏……” 颜独步面上就有几分怪异。 一是为苏铮的话语奇怪,什么叫观察了大半年?二是被一个女孩子明着议论自己的沐浴事宜,多少有些尴尬。再就是她大咧咧的赞叹和羡慕。 自对自己的态度放开之后,她就十分不吝啬也不羞于夸赞自己,诸如长得高。皮肤白,鼻梁挺,不时的碎碎低念,大概只有她自己以为声音够低没被第二个人听去,同时还露出一副羡慕得紧的神态。 颜独步就没见过哪个女孩如她这般如此不矜持。 不过,也正是因此,他们才能相处得轻松愉快吧。 颜独步轻咳一声,略微板着脸道:“你和叶八都熟到随意议论我了。” 苏铮见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没生气抗拒,嘻笑着说:“这不是因为他了解你我关心你嘛!”过去抽掉他手上的书,“别看了,你就当是去晒太阳做日光浴,往阳光下一躺眼睛一闭,其余的都交给我。” 庭院中央依然放着一把样式有些不同寻常的躺椅。 苏铮见两侧扶手微微拉起,再降下两个格子,躺椅几乎放平,她如高级酒店的专业侍者,对颜独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颜独步有些好笑:“你这两天就是在捣鼓这个东西?” 画了多少张图纸,上街跑了几家木器店,这进进出出的,还以为是对自己的创作有了什么奇异的联想。 他一边说着,一边依言躺上去。苏铮很迅速地给他盖上一条毯子,生怕他吹风受凉了,他受的是剑伤,入胸两寸余,刺破肺叶,尤其要命的当时敌人剑上附带的剑气对他造成更凶险的内伤,可谓伤得极其惨烈,再偏毫厘,心脏都保不住,苏铮想想就心惊,大夫也是千叮万嘱,她就更将颜独步当成个易碎的瓷器国宝来照顾。 她笑着说:“这就投之桃报之李,我屋里堆满了你叫人送来的东西,我当然要回赠你一个,怎么样,这个高度可还行?” 颜独步点点头,微闭着眼睛笑:“你不说你几日前就打我头发的主意?” 苏铮讪讪地笑。 很快搬来的梳子脸盆木瓢热水,当然还有充当洗发露的高级皂丸。 这种皂丸一二两银子才得一颗,看不出来是什么做的,但洁净效果强大,气味淡雅悠远,还有柔滑绵韧的泡泡,比后世那些肥皂都要好用,据说是景卓特地从大都运过来的。苏铮自打用这个洗过一次澡后,就恨不得把这玩意偷渡回家。她是受够了那些低劣皂丸甚至是更低级的草木灰了。 言归正传,她又欣赏了两眼这圆滚滚的香丸子,在颜独步针下垫了两层白巾,然后道了声“得罪了”,轻轻抽出他发间的木簪,如乌墨一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拂过手背的时候简直比最上乘的丝绸还优质。大部分垂直泻落到躺椅下面,一两缕被风吹到颜独步洁白的衣襟上。 养伤之初,苏铮嫌黑衣沉闷,不利于心情,又太深沉,有血迹渗出来都看不清,总不能是不是扒开他的衣服往里头凑吧?就跟颜独步念叨过几句,然后就自觉不自觉地盯着他的衣服瞧,结果第二天他就换了白色的衣服。 也就是那次后,她发现他其实好说话得很,胆子才越发地大。 如果说穿黑衣的颜独步深沉、寡淡、冷静、气势起来可以震慑死人,那穿着白衣的他,就是气质干净安宁,天人一般的仪态高华宛然出尘。 每个女孩年轻的时候,梦里大概都有过那么两个人,一个是黑衣冷酷的霸者,挥袖间君临暗夜生杀予夺,一个是白衣飘飘的公子,谈笑中运筹帷幄浪迹天涯。 苏铮不是文艺青年,她的词汇未必那么精辟到位,只是觉得此事阳光下闭着眼睛神态安详的颜独步,很有令人眼眶发热的冲动。 一定是她最近睡太迟了。 颜独步黑浓的眉毛轻扬了扬。 苏铮意识到自己发呆太久了,连忙给他梳顺头发,如当初在洗发店打工时学到的那手,略微打湿头发抹上皂丸。 微风轻抚,一片寂静中,颜独步忽道:“苏铮?” “嗯?” “你有心事?” 苏铮愣了愣,继续认真地揉洗他的长发,点了下头:“之前我有没有说过,我弟妹都外出不在家?” “我知道。” “昨晚上他们都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是从同一个地方。”她叹了口气,“是阮南。 苏觉是跟着致行学堂去阮南采风,外带与那边办了个读书交流会之类的活动,婉约托付给林婉意照看的,林婉意正好回阮南林家老宅有事,竟一声通知都没有,将婉约也带了过去。 昨日两人回来,别的没有,共同的感触倒是有一个。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说那边很好,希望能到那里去生活。”苏铮说,“而且我妹妹还说……哎呀,总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说给你听你大概会觉得很好笑,总之我就是很犹豫,不知道要不要离开这里。” 当然不想离开了。 这里是陶都的中心,紫砂业蓬勃繁荣,有许多前辈、同行、对手,还有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一旦离开,就什么都没有了。可她又不得不承认,继续保持现今的生活状态,婉约的某些顾虑的确挺有道理的。 没听到颜独步的回应,苏铮自嘲笑笑,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果然他不耐烦听吧?正想换个话题,他却突然出声:“既然不想走,何必犹豫,何必迁就他人?” 苏铮睁大眼睛:“怎么叫‘他人’?那可是我弟弟妹妹!”她有些不理解他为何会有这样理所当然的口吻,看看他的脑袋问,“难道你从来不曾为兄弟姐妹考虑过?” 颜独步顿了一下,语速舒缓地道:“我是独子。” 苏铮笑着说:“有你这样优秀的儿子,你父母应该很兴慰吧?” 颜独步就沉默下来。 苏铮手下也慢慢停了,暗暗后悔,难道这是他的禁忌?不会家里出过什么事吧? 她小心地瞅瞅他的脸色,可惜清水般寡淡的侧脸看不出什么来。 她识相地不再说话。 院子外的叶八和叶十七面面相视,眼里都带着深深的惊诧。 有哪个男人的头能随意让人触碰的? 他们以为爷一定会拒绝,所以知道苏铮的打算时才没和她直言,谁知道居然会变成这样。 “看来爷对这位苏姑娘的确有所不同。”叶八嘟囔了一句,胳膊肘顶顶叶十七。 叶十七干干地道:“郎无情妾无意,莫过早怀抱希望。” 叶八才不这么认为,刚想跟他辩论,眼睛却瞄到远处一人,立马肃了脸色高声道:“二殿下!” 第一百七十章 颜君 远处阔步走来的人正是钦差大人景卓。 而且他还带了几个人,春风得意一脸微笑的样子,看着就是来者不善。 叶八哼了声:“伪善。”却和叶十七正了正身行礼问安。 景卓笑着摆摆手,要绕过他们进去,叶十七却起来将手一拦:“二殿下,我家爷需静养,不宜不见闲杂人等。” 利剑一般的眼睛冰冷地打量他身后那几人。 景卓有些暗恼,一个侍卫也敢给他脸色看。 可谁叫他主人厉害。 他笑着对身后人道:“你们先等着。”独自进了院子。 颜独步虽早听到声响,但毫无起身的意思,斜眯了景卓一眼:“殿下今日来得早。” 平时都是过了晌午才来探望的。 苏铮撇撇嘴,最讨厌这种人,每次来其实也放不出个屁来,却天天过来签到,说一大堆客套话,他不烦也不怕打扰了颜独步休息。 景卓看到院子里这番景象,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惊诧,脚下也顿了顿,大有深意的眼神将苏铮匆匆扫过,随即上前两步,抬手做了个揖,小山般的壮硕身体微微弯下,恭敬地问候了声:“颜君。”直身又道,“颜君今日好享受,看来这伤是大有起色。昨儿个父皇还来旨斥责我,说我不顶用,一来就摊上了祸事,还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累得颜君重伤。他老人家惦记着您,直催促我早日送您回大都。好叫他亲眼看着没事了才放心。” 苏铮暗暗挑眉。 虽说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了,但看见这个似乎牛逼得厉害的皇子钦差毕恭毕敬地对待颜独步,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兴叹。 这得是多大的权势才能叫皇帝的儿子这样恭敬? 这得多么隐忍憋屈,才能以如此身份作出如此恭敬姿态? 这得多么强的自信和实力。才能抵挡得住皇家因憋屈所致的愤怒,还安然自在地这么躺着,理所当然地承受? 苏铮看看面色无异甚至带点玩味笑容的颜独步,又老实低下头,继续手上的工作。 颜独步道:“多谢陛下挂念,焕深感惭愧,即刻便上书一封,表明情况,以安圣心。” 苏铮暗暗好奇,颜独步自称时总是用一个“焕”字。他说过独步只是他的字。而且似乎是个普通人不知道的、不会泄露他身份的字。那“焕”应该是他的名了? 颜焕? 他叫这个名字? 景卓又道:“颜君向来是报喜不报忧。若您上了折子,父皇只怕更要担心。其实父皇此次还派来了太医院首任太医,他不但医术高明是太医院之最。且对内伤也有涉略,如今他就在外头,不若让他来为颜君您诊断一番,由他回禀父皇情况,也最为中肯。” 颜独步就淡笑拒绝,又斯斯文文地扯了一通。 几乎每天这两人都有东拉西扯你来我往一番。苏铮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摇头,他们还真是不嫌枯燥无味。 她一边想着,一边就觉察到景卓的目光老在自己身上来来去去,让人憋得很。她暗哼了声,瞧都不瞧他,洗干净双手,站起来对颜独步道:“颜公子,要冲水了,你闭上眼睛?” 现在假借着虎威不过把目中无人的瘾,要什么时候过? 颜独步对景卓说:“抱歉了,这丫头主意多得很,若不照办她就得念叨了。”说着闭上眼睛把景卓晾在一旁,“开始吧。” 苏铮心中嘀咕,她什么时候主意多又爱念叨? 而且,颜独步从来没有这样跟人说过她…… 她舀起热水,小心翼翼地从颜独步头上淋下去,一手轻轻揉抚他的打湿之后依旧顺滑柔软的长发,就仿佛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同时,她能感觉到景卓的目光更为古怪,却没有了前头的放肆,只看了一会就转过头去,继续找话和颜独步说。 苏铮帮颜独步绞干头发,叮嘱道:“头发完全干前不能回房,晒着太阳暖和,干得也快。” 颜独步连声应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的小管家。” 笑意盈然,温和无边,看得苏铮心里差点漏掉一拍,赶紧回屋进行自己的创作去了。 景卓感叹道:“颜君待这个小丫头当真上心得很。” 颜独步道:“自然是因为她值得。”他淡淡地道,脸上的表情如同高远晴空中悠悠几丝的浮云,“听闻她的容貌颇似一人。我向来慌得见人,记得住脸的没有几个,义兄又多年未曾回京,因而认识她多时竟是全然不知晓此事。但相似又如何,不似又如何,拿此事做文章未免也太轻浮了,殿下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字,配合着眸光斜斜扫去,映下了长天的熠熠清光,有冰削锋芒一闪而逝。 景卓嘴角微僵,垂在身侧的手指曲了又松开,笑着点了下高昂的头颅。随后满不在意地道:“其实今日来还有件事要告知颜君。数日来我一直追查当日刺客的身份。种种线索都指向云朝,只怕当日正是冲着你我二人而来。且那个武功最高强的刺客身份,也有了些眉目。” 颜独步眉梢微挑:“结果?” “那刺客虽使用的都是外家招数,但他最后两招却是使出了江湖上早已绝迹的蜀中陈氏刀法,因正是这两招伤了您,我记得尤为深刻,经过多位江湖老辈证实,确实是陈氏刀法。”景卓似乎忘记了片刻前的憋闷妥协,两眼放出精光,“持剑却用刀法,只怕是情绪激动之下误用了本家武功,我循着这条线索查下去,竟发现七年前陈氏并未被满门抄斩,还有一个余孽逃脱,斗转星移,七年晃眼而过,此人化名陈解,居于市井,却又在前几个月失踪了。您说,这是不是太巧了?” 颜独步闭目静静躺着,半湿的长发兀自飘舞,他双手交叠在腹上,指节修长分明的食指在手背上轻轻敲击,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景卓快没有耐心的时候,才道:“你欲如何?” “此次既有云朝的影子,又掺合进陈氏余孽,只怕与七年前荒都绑架案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景卓看一眼颜独步,“我已向父皇禀告,再次,一是要摸着陈解这条线,他化名时候拜了个大夫为师,那户人家已被我带走问话。另一方面,既是与云朝有关,我想秦孤阳或许知道点什么。” 既已有决断行动,此时才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颜独步淡笑地望着他。 况且,绕了一圈又回到七年前那档子烂事,这圈子兜得也吃力。 他道:“随你决定。不过,秦孤阳那处,还要你担待些,他火气旺,说话难免就不客气。” 景卓道:“也只有颜君您还记得当年的情分,秦孤阳却是未必。” 颜独步怅然地摇摇头:“十年前也好,七年前也好,我都是清楚全部来龙去脉的人,你若有疑惑可来问我。” 说着又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景卓却是心头微震。 清楚全部来龙去脉? 莫非他知道自己对七年前那事仍耿耿于怀心藏疑惑。 那事已经是荒都里所有知情人的禁忌之一,没有人提起,就好像那事从未发生过,可他亦算是亲历者,随着时间久远,逐渐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疑点,只是一直苦于无人问询。 他看了眼苏铮所在的房屋的门,又看看像是睡过去的颜独步,咬了咬牙,转身离开。 而苏铮背对着房门,满脸惊讶地看着前方地面。 刺伤颜独步的居然是陈解! 而且陈解又好像和七年前的绑架案有关。 满门抄斩什么的,不是说当初因为那件事,很多江湖势力被铲除掉了吗? 蜀中陈氏很可能是其中之一。 所以陈解来历神秘,武功高强,后来又突然地离开消失。 她想起当日参与刺杀行为的还有赵琪琪她们,而且是颜独步安排的。 可不可以这样推测: 赵琪琪一伙人和陈解都是颜独步安排的,只是发生了意外,身负血海深仇的陈解见到皇家二皇子、仇人的儿子,顿时红了眼睛,以致于失态,既使出了会暴露身份的刀法,又将颜独步重伤,所以颜独步当日才会说“智者千虑也有一失”。 而陈解的失控,导致了今日他的暴露,导致了他陈易陈大夫父女的落入险境。 她不知道,这个推断和真实情况相去不远了。 陈解如今在哪里,会不会去救陈易父女?这是不是一个陷阱?颜独步会怎么做? 知道了一点事,就会不断地联想到更多的事,可是手上信息又少得可怜,真是让人着急。 她想了又想,还是无法就这样不闻不问,就打开门走出去。 颜独步听到响动就头也不回道:“陈解如今很安全,但确实不是特别好。景卓已经派人监视我,秦孤阳正忙着其它事,没人帮得了他。” 苏铮汹汹的气势倒是一滞,郁闷地道:“你都知道我要问什么?” 颜独步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听说当初陈解很照顾你,你这样知恩图报,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家庭会议 这应该是称赞吧? 苏铮有些惭愧地说:“有心无力又有什么用?”她问,“景卓抓了陈易父女,会以他们为诱饵布下陷阱等陈解上钩吗?” 颜独步反问:“若换了是你,你会不会这么做?” 苏铮顿时哑声。 “陈解会有危险吗?” 颜独步不答。 苏铮走到他面前:“你真的不帮他?” 颜独步狭长的眼眸里浮现一抹讽刺:“若非他看见姓景的就控制不住自己,事情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境地,甚至险些破坏了布局。要清楚,事前是他主动要求加入,并非我逼迫他做事,明明做出千般保证,最后却独独是他出了纰漏。如此任性冲动之人,我为何要为他冒险?” 苏铮愣了一下,脸上有些不自在,嗫嗫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来龙去脉,也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想到颜独步养伤数日,日日只得被拘于这个小院子,喝极苦的药,吃清淡的饭菜,初时路都走不了几步,人似消瘦了一圈,这一切都是因为陈解,她就更觉得自己过分了,居然用上那种质问的口吻。 她默默地回屋去。 颜独步见她眸子里的光彩一时间黯淡下去,微微怔了怔,腹前的双手略微交叉,在她进屋前出声:“你就那么关心他?” 苏铮看着前方道:“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颜独步沉默了片刻:“景卓特意告诉我这个消息。是怀疑我和陈解有关系,他就等着我有所动作,在他眼里你如今……也是我的人,若想给陈解添乱。尽可以千方百计去找他。” 苏铮皱起脸:“我没那么蠢。” “是么?”颜独步笑道,“那或许可以让你知道他的情况,就当安安心吧。” ********* 苏铮望着眼前突然从墙头跳进来的赵琪琪,差点没洒掉手上的洗米水。 赵琪琪环视了一周,笑着说:“铮铮你家还是这么整洁干净,我说过我会回来向你讨教厨艺的吧?” 苏铮回过神来,忙将她拉到一旁,探头看了看房里,婉约和苏觉都没有察觉,她对赵琪琪说:“姑娘。你这次来可不是讨教厨艺的吧?是颜公子叫你来的?” 赵琪琪点头:“嗯。接到漂亮公子的命令。我们花了一点功夫找到了陈解。” 苏铮曾经好几次看见赵琪琪进入梅府向颜独步汇报什么,就早就知道她那边的人还潜伏在桃溪镇,因此看见她。听她这样顺从而又自信的语气也并不觉得意外,忙问:“陈解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这些天遭到了几波追踪,受了些轻伤,兵器也丢了,赤手空拳的有些狼狈。”赵琪琪语气轻悠地道,“哦,精神也有些绷,我想是陈易父女的事让他有些闹心。他说准备今晚就去救人。” 苏铮听得皱眉这也叫好?“就他一人?” “你放心吧,他应该有人接应的。他还让我转告你不必担心。” 她忽然坏坏地笑,勾住苏铮的脖子道:“听说是你着急她我们才会去找他的,陈解可怔愣了一会,那副样子别提多感动了。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们两个……啧啧啧。听说就以为提了这么个要求,漂亮公子都不让你伺候,把你赶回家来了,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苏铮没好气地甩掉她的手,瞪她一眼:“我弟妹回家了,我不回来谁做饭持家?颜公子是体谅我!还有你们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奇怪,小小年纪就琢磨着姻缘啊什么的,也不看看才多大的人,往后时间多着呢,至于急这么一会吗?早恋早婚也没见这样的!” 赵琪琪被这番话说得一头雾水,尤其是后面一句都没听清,苏铮却挥挥手:“瞎发牢骚呢,你别理我。” 她突然想起一事:“你说陈解的兵器丢了?”她想起自己系统不是正好有各式各样的武器吗?急忙问,“他惯用的是什么兵器?” 赵琪琪莫名地说:“长剑啊。不过听说那只是掩饰,其实他家祖传的是刀法,所以用刀应该更厉害吧?” 苏铮一喜:“你等等!”转身跑回厨房,将门插上。屋里因为有婉约两人,她不敢去,插上了门,她就从系统里兑换出一把薄如蝉翼却寒光闪闪长刀。这东西入手既轻又冷,仿佛有暴戾的刀气直往骨头里扎,不用看就知道是一把宝刀。 此时她也顾不得被人怀疑,金庸古龙的小说看过那么多,她知道一个武者有顶级好使的兵器和没有相比,有多大的差距。 她不希望陈解被景卓抓住,赵琪琪那样大大咧咧的人,她说狼狈,就一定是真的很狼狈,她没什么能帮得上陈解的,怀揣着一个金手指却在朋友生死关头还掖着藏着,她会看不起自己的。 她拿了块布将刀裹起来,然后出去交给赵琪琪,郑重地道:“我知道有些为难,但天也快黑了,我只能求你帮忙,请你将这东西尽快送给陈解好吗?我想这对他有一些用处。” 赵琪琪轻轻摸了摸,是一把刀。她根本不认为苏铮有什么绝世名器,只以为她担心之下拿出了当宝贝来藏着的品质较上乘的什么刀。 以陈解的能力,行动前弄把合适的兵器,还是不难的。 苏铮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但看着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赵琪琪也不好拒绝,也郑重地拍拍胸脯:“交给我吧,保证一刻钟内送到,我的速度,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这你就放心吧!” 难怪来往做联络工作的都是她。 赵琪琪又眨眨眼:“不过漂亮公子要是生气了,我可就全推给你啦?” “只要够隐秘,不被景卓的人发现,他不会生气吧?” 赵琪琪抬起的脚又放下,奇怪地眯了眯她:“你不知道陈解的剑是怎么丢的?” “怎么丢的?” 她在心口比了个动作:“就插在漂亮公子的胸膛上,当时谁敢拔啊?都以为正中红心了。陈解自己也不敢,弃了剑转身就逃了。也就你大胆,还敢再送上一把刀去。” 苏铮愣住。 眼前一花,赵琪琪人已经不在了。 她呆立了片刻,默默回去继续洗米。 晚上苏家的饭是焦的,菜是烂的。 婉约和苏觉吃了两口,两人对视一眼,婉约放下筷子,怯怯地问:“大姐,是不是我们的要求太为难了,若你不中意,我们一直留在这里也无妨的。” 苏铮从神游状态中回神,“哦”了一声,忙道:“不是因为这事。”顿了顿,又正了神色,“确实也有这事的因素,今天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是不是没有搬迁的必要。阮南或许真的很好,可桃溪也不差,这里大家世族也很多,读书人也多,气质高华之人也不少,阿觉又已经在这里最好的学堂上课。至于婉约,你担心、担心认识的人少,没有根基,将来亲事都难以有着落,可去了阮南不也一样?我如今已经拜了老师,可以带你多认识一些朋友,久而久之……” “大姐你自己又认识了多少朋友?”婉约垂下眼睛说,“你知道吗?来到这里后,我一直没有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感觉。邻里都不熟,没有说得上话的闺蜜,串门子也没个去处。这里是有些大门庭,但真正上得了台面的,不过就是琅家尹家两家可那又哪里是我们攀得上的?其他人……” 她道:“大姐你知道吗?我跟着林姐姐去了阮南,第一个感觉是什么?那里清净、安宁、邻里和睦生活安详,几乎家家都有读书人,家家都是书香世家,没有喧闹,没有钱来利往的商人,连大街上的铺子都那么精巧别致,掌柜的打杂的,竟都能文质彬彬待人有礼。而那里的人们提起桃溪,说的就是‘哦,那个商人遍地走,技工不如狗的小镇子啊’。语气极为不耻。” 她摸摸苏觉的头,眼里透着怜惜:“他们还说,从桃溪镇出来的学子,那也叫正经读书人吗?打小就跟泥巴搅和的人,知道什么叫文士风度孔孟之道吗?” 苏铮打断她:“莲花尚且有出淤泥不染,环境怎么样,别人怎么说,如果这些都能成为成才的障碍,那这个书还读什么?” “大姐话不能这么讲,孟母还有三迁的故事呢!” 苏铮抬眼,直视婉约的眼睛:“你的意思是我没有给苏觉找个好的成长环境?我现在耽误他了?” 婉约心中一惊,知道她可能是真的有些恼了,就默默垂下脸。 苏铮重新拾起筷子:“先吃饭吧。” 婉约低声却很坚持:“那大姐你就想想你自己吧。的确,梅先生很了不起,你也认识了很多优秀的人,在紫砂也步上正轨,可这么做有意义吗?恕妹妹不敬,你今年已经十六了,从学徒熬成大师需要多久的时间?而如今在你身边出现的人,那位颜公子可以将你当成侍女使唤。那位秦大家脾气古怪行踪飘忽。那个尹十二公子背景深厚,终身大事岂可自己决定?那个陈大哥,大姐我也看出你将他当兄长和朋友,除此之外,你身边的,不是那些已成名的高高在上的人,就是和你一样拼命奋斗挣扎的人,前途都未卜,岂是可靠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道歉 苏铮觉得有些好笑。 但又笑不出来。 这种话不该是母亲那样的长辈对女孩儿家的谆谆诫导吗?现在居然是一个比自己小的丫头在说。 穿越女和本土女的思想果然是不大一样的,可若非她们家是上下无着的情况,婉约又如何会养成这样忧这愁那的性子? 她不知如何回应。既愤怒婉约管得太宽,又怜惜她小小年纪居然就在担心这种事。 站在婉约的角度,她有这样的想法或许无可厚非吧? 苏铮垂下眼睛:“这是我的事,你不必烦恼。” 婉约提高声音道:“大姐你真的要做一个匠人一个技工吗?我虽然什么都不懂,但也知道这条路艰难得很。” “我说了,这是我的事!” “可我不想!”婉约腾地站起来,宝石一般的眼睛瞪得浑圆,里面充盈着水汽,“你就算带我走出去和人交往又能怎样?高的我自知攀不上,也不想进那大宅门不见天日的,可那些没品没调,多么、多么粗鄙啊!若一直呆在这里,你当了壶工,我难保不被配给壶工,可我不想!你不知道,那日那些人给你送礼来,就有不少人拉着我左看右看,一边问我是你谁,一边问我多大了、会什么、许人了没,我听得心里有多害怕!” “爹爹是举人,我们家也是个书香之家,说句不怕羞的,我自小就想和娘那样嫁个读书人。没功名不要紧,重要的是夫家实在、安稳、斯文明礼,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平时读读书、诵诵诗,做做诗。交几个诤友雅士,而不是成天抱着块泥琢磨!” “桃溪镇没有那样的人,可阮南有!满大街的举子秀才,一个巷子里住着五六个读书人,他们的家人都知礼识礼,没有那般说长道短的长舌妇!” “我喜欢那样的生活!” 苏铮眼前差点泛出漫天碎花来。 原来婉约是这么想的! 原来自己真是挑了一个粗鄙浅陋的地方居住,挑了一个粗鄙浅陋的职业来从事。 壶工壶工,艺徒艺徒,没做出自己的招牌,自己的名气。可不就是个手工技术人员?哪里能和高华文雅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正经读书人相提并论? 苏铮想为这谬论发笑。却又觉得无力。 想劝说婉约。又不知从何入手,连她似乎都隐隐为那文明环境而动心了。 见她久久不说话,一旁沉默着不知道如何插话的苏觉急忙给了婉约一个眼神。阻止她再说话,然后站起来伸着短短的胳膊为苏铮夹了一筷子青菜,细声细气地说:“大姐你别生气,你要是觉得搬家不合适我们就不搬,其实在这里也确实挺好的,二姐你说是不是啊?” 婉约没有搭理。 苏觉急得额头冒汗。 苏铮倒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对苏觉小小:“阿觉,你让大姐好好想想。” 苏铮去收拾碗筷之后,苏觉赶紧把婉约拉到角落小声地说:“二姐,其实我们不去阮南也没事的。你别再惹大姐不高兴了。” 婉约的目光就有些尖锐:“别惹她不高兴?你是关心她还是关心我?我们两个才是……” 望着小弟惊诧不解的脸,她自知失语,便急忙笑笑安抚:“二姐没别的意思,你总是跟大姐亲些,我多少有些难过……” 又摸摸他胖乎乎的脸,温柔地笑着说:“阿觉不是也很喜欢阮南吗?有许多许多和你一样的小孩子学生,你就能有很多很多的玩伴。” “可是在这里学堂里也可以……” “无论如何,姐姐都要带你去阮南!”婉约秀丽的眼里迸射出熊熊的决心,拥着苏觉喃喃自语,“我们要回阮南,姐姐会为你搏一个大好前程。那些属于你的东西,姐姐全部要为你夺回来!” ******* 第二日苏铮早早跑到梅府,颜独步还未起,她躲在自己的房屋里做紫砂,心神有些定不住,一会儿担心陈解,一会儿有纠结搬不搬家的事,于是跑到林氏绣庄找林婉意。她想知道婉约这次去阮南到底碰到了什么事,什么人,才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可林婉意一脸轻快,仿佛什么特别的也没发生:“就是逛逛街、听听曲啊,那儿几乎家家刺绣,绣艺师傅一抓一大把,也确实看得人眼直……哦,我还带她去了趟林家老宅,她是个聪明灵巧的,家里老太太特别喜欢她,我看着她也挺喜欢那里的。” 她没注意到苏铮有些沉闷的表情,笑着说:“听说苏师傅如今已经可以创作自己的作品了,真是恭喜了,还没听说过想苏师傅你这样进步神速的,相信如此下去出师也不远了……” 林婉意言语之中讨好意味甚浓,继而又悄悄地说:“听说肖筱已经被押送北上了,琅家大小姐与她交情不错,便因此琅家也受到了一些牵连,势头已经大不如前了,琅家那位老祖宗听说要从深宅里出来挽一挽颓势。又逢县老爷受了责难,可能要被贬下去,咱们整个荆邑这会都没什么做主的人,因而尹家和日月陶坊这些,甚至还有那名不见经传的,都争抢着这个机会要做大,第一份要紧事便是揽住苏师傅你这个香饽饽呢。” 苏铮微愣,她怎么一点特别的印象都没有? 她道:“这些事,梅先生会为我做主的。” 林婉意不由面露失望之色。她都这样卖力迎合讨好了,这块石头还是这样吱个声透个气都没有,要是她和苏婉约一样好哄就好了。 再回到梅府,颜独步已经起来,见了她只微微一笑,苏铮摸不清他是否对昨晚她擅自的行动发恼过,兀自将眼神在他胸口处瞄,心里不自觉就有些愧疚。 她正想说些道歉的话,却看到院子里还有另外一道身影。 一身新绿的杭绸长裙,背脊如青松一般挺秀,鬓发如乌压压的上好新墨,斜插着一支翡翠凤首玉簪,整个人如湖光潋滟不可方目,正是陶都第一美人,也是女性壶师中造诣最深者,琅开翠。 她正和颜独步说话,柔美的脸上跳动着晨曦的光芒,春水似的眸子里闪动丝丝柔情和小女儿家般的娇羞甜蜜。 苏铮一时看怔了,她从没见过这个女强人似的人露出这般神情,这简直就是坠入爱河的小少女嘛! 她的目光从琅开翠身上移到颜独步身上,又转回来,如此几次反复,她叹了口气:人长得俊就是桃花缘盛,看看,就那样坐着连眼皮都没抬几下的疏懒样,就叫陶都一枝花情难自拔了。 大概是她的视线太过肆意,琅开翠察觉到了,转头看见是她,便笑着走上来,亲切地拉了她的手笑道:“苏姑娘,多日不见,那日开翠因心忧颜公子,言语间多有冒犯,却不是有心的,还请你可千万莫要怪罪。” 苏铮差点没抖一抖。 琅开翠的手青葱玉白,皮肤如上好的凝脂,细腻中透着莹润,碰触起来丝滑柔软简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因常年制壶,她的掌心攒了一些薄茧,又显得较寻常女子的手要宽厚结实些。配着她美丽而不失英气的脸,顾盼生姿灵气冷静的眼眸,令人赏心悦目之余不禁生出些许仰慕之意。 这大抵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子。 而此时她笑吟吟地对自己说不要怪罪。 苏铮想起林婉意说的,琅家因为肖筱的事声望下滑。 她就觉得握着自己的手凉沁沁的,她悄悄斜了颜独步一眼,后者坐在那里捧着书卷晒太阳,都没有朝这里看上一眼。 没有得到任何提示,她只好抽回手,实话道:“琅小姐言重了,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当时就找回面子里子了,还放在心上做什么? 琅开翠就问起她制壶的事,说想要参观一下她的创作环境,看看她的作品。 苏铮推却不过,只好领她去看,结果琅开翠给出了很多中肯的评价和建议,其中有几个点令苏铮醍醐灌顶。 梅甲鹤毕竟不是做壶的,连紫砂泥他大概都没怎么捏过,再能说会道,也不如琅开翠这样的名家级人物谈谈自己的创作经验和感受。 苏铮能觉察到琅开翠没有忽悠她,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她都教了她很多东西,苏铮对她的观感因此便发生了很大变化,两人再出来的时候,苏铮脸上也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容。 等她和颜独步寒暄了几句后颇有些恋恋不舍似地离开,苏铮立即凑到颜独步跟前:“那个,颜公子,琅家的事,里面是不是有我的关系――要是有,我真的不恼琅开翠,犯不着再为难琅家了,要不是没有,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颜独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几句经验之谈就把你收买了,你也真是好哄。” 苏铮喃喃地说:“怎么是哄呢?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给我面子,无论是因为什么,我都该承这份情,而且本来就没什么事的,我和她又没什么天大的矛盾,又不是对立的两面。” 他摇摇头:“你也真是看得起自己,打压琅氏是景卓自己的意思,与你无关 第一百七十三章 以退为进 苏铮松了口气,也没有因为他的调侃而难为情,反而觉得轻松了,若这真是谁为了给她找场子而找琅家麻烦,这么阔绰的手笔,她真要不知所措了。不过想想也是,她哪有那么重要,也太自恋了。她想了想问:“那琅开翠和我说了半天经不是都白费了?” “你倒有空替她担心。” 苏铮一怔,扭捏了半晌才问:“那个,陈解怎么样了?” 颜独步好笑地看着她那受了多大打压,胆子被缩成针眼似的熊样,心情莫名大好,合起书本爽快道:“成了。” “真的!” “昨晚情况有些凶险,陈解险些将自己搭进去,他要我转告你,多亏了你的帮助。” 苏铮身体微僵,嘿嘿干笑:“只是凑巧,凑巧。” “凑巧?”颜独步托着下巴眯眼沉吟,“对秦孤阳是凑巧,助陈解是凑巧,怎么不见你对我凑巧一回?” 问话出口时侧首掠眸,那风情,当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苏铮却后颈子发凉,摸不透颜独步知道了什么,猜到了几分,只是他一向待自己宽厚,心里存了糊弄过关的念头,下意识想着讨好了再说。 心思一杂,就没留意此时的颜独步表情特别生动,堆起一脸的嬉笑挨过去给他捏肩,一边毫无负担地奉承:“您多厉害一个人,身子是铁打的,心是铜铸的,手段是那百炼钢指哪打哪无坚不摧。哪里还需要我这个不入流的来‘凑巧’?” 忽然,她手下一揪,脸色变得煞白:“完了完了,一天时间要到了!” 颜独步微微蹙眉。这丫头的手劲可真足。 他挑眉问:“什么时间?” 苏铮掀了掀嘴唇,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昨天太急了,竟然忽略了一件顶重要的事。她从系统里兑换出来给陈解的刀啊,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的形态,一旦时间到就会自动消失的。要是那东西就在陈解的注视之下消失,那可就好玩了。 因为曾经因为一根没有消失的手电筒,而遭到秦孤阳的注意,后来苏铮就好生研究了系统,做了许多实验,最终确认。以前一般的物体。如果没有及时主动回收。一旦离开自己太远,它就收不回来的,就如同那只落到秦孤阳手中的手电筒。 而升2级3级得到的药包和兵器。前者本身就有作用时效,后者都是为期一天的一次性用品。一旦兑换出来,无论它置于何处,被谁拿着,一旦到了二十四小时都会消失不见。 昨天她却偏偏忘了这一点,不经思考地就将刀借了出去。 她颠来倒去地思索,最终小心觑着颜独步的脸色:“我能见陈解吗?……呃,其实不见也行,能让他把刀还给我吗?那个不能借给人超过一天时间的。”她停了一下,垂着头说。“是传下来的规矩。” 颜独步眼神莫测,像是能将苏铮看穿,他笑着说:“这怕是不能,陈解让人转告你,那刀他且先借着了,如今他人只怕已不在荆邑了。” “不在荆邑?”不在桃溪可能还是避祸什么的,但都离开荆邑了,极有可能是有别的事要做。 苏铮即泄气又不安。 秘密被发现到还是其次,万一刀消失时正是陈解用着的时候,因此而造成他有什么损伤就不妙了。 可是她又不能对颜独步说破,只好将这份担心放在心里,之后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所以当傍晚远远看见在家院口翘首等待的婉约,她这烦躁就更盛,没好气地冲她道:“就算再不耐烦这里,再想去阮南,也不用这么着急吧!我说要时间思考你就给我一点时间行不行?” 婉约霎时红了眼眶,惨淡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低头揪着衣摆说:“我不曾要逼你做决定。我思前想后,觉得昨儿我说话太冲了,只顾着自己痛快,却不曾考虑大姐你的感受。你的朋友、老师,还有活计都在桃溪,自是对这里眷恋万千,况且我们一家在这里过了快半年,邻里邻居也是熟识了不少,日子过得也不错,是我只看到短处却看不到这儿的好处……” 她抬起头勉力笑道:“大姐,是我想岔了,我在这儿等你就是为了早些告诉你,我打消搬家的念头了,阿觉那里我也说好了,你千万不要再为难了。” 苏铮整个怔住。 婉约又有些无措地笑笑:“我做好了饭菜,大姐你快进来,洗洗手我们就可以吃饭了。”说着自己掂着裙角匆匆先进去了,倒像是怕再站下去会哭出来一样。 晚上的菜只有两道,鲫鱼豆腐汤、蒸土豆。 婉约洗了把脸出来,给苏铮、苏觉,最后是她自己盛了米饭,静坐了片刻才低声说道:“我还记得清楚,当日在庚溪镇,大姐你带我们离了李水村,在镇上租了个小屋子,日子过得紧巴,可你每日都会变着法儿地给我们做好吃的,有一日便是做了这两道菜。” 苏铮眉梢动了动。 婉约望着她恳切地道:“正是因为大姐你的照顾,日子虽不好过,但我和阿觉都觉得有盼头有着落,后来果然你带着我俩到这里来,有了自己的家。” “前几日我总想着到阮南去,可昨晚想了一宿,觉着我错了,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哪儿都是好的,但若是我们散了心,无论在哪里都会过得磕磕巴巴。以后啊,大姐继续做紫砂,阿觉念书,我就做刺绣,在哪里不能把日子过得红火?”她将手覆在苏铮手上,歉声道,“大姐,是我不对,我不安分,不顾你的意愿,眼下我想明白了,你能不能别恼我?” 苏铮说不出话来。 日暮昏蒙的光线下,她看到婉约的小心和歉疚,看到苏觉的紧张和期盼,心里突然一阵抽动。 到阮南去的提议,她确实是不喜的,她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对职业有所希冀并且这奋起努力,离开便代表着一切付诸流水。可是此时面对两张稚嫩真诚的脸庞,她却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留在桃溪对她自己是好的,可对婉约两人也是如此吗? 如林婉意所说,阮南刺绣发达,那么阮南之于婉约,不正是桃溪之于她苏铮? 可此时婉约却自动说放弃去那里,还句句真诚地道歉。 她又有什么错? 苏铮的心柔软下来,又被惭愧充塞。若是跟她硬碰硬,苏铮并不怕,可对方软和下来,她到深觉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捧起饭碗:“先吃饭吧,这件事以后再说,也没说就不搬的,只是还需要好好考量。” 这一考量,就是好几个月。 过了骄阳似火的夏季,秋日也走过一半,午后灿烂温暖的阳光当空洒落,透过高大茂盛的枣树和公孙树上铺就一地婆娑。 苏铮抓着一根细长竹竿正仰头打枣树上沉甸甸的枣子。 一颗颗暗红色、光滑莹亮的果子纷纷坠落下来,掉在地上铺着的棕灰色厚毯子上,很快铺了一层。 “大姐,够了够了,先将地上这些拾起来吧。”婉约见地上枣子多得到处滚了,忙阻止她道。 苏铮看看也是,就放下竹竿:“好,我们将地上的先捡起来,捡一篮子给隔壁的钱姥姥,一篮子给梅先生。” 婉约笑着补充:“还要送点给郝先生,这些日子来他可一直很照顾阿觉。林姐姐那里我也想送一点,虽说是不值钱的玩意儿,但自家长出来的,也是尝尝鲜嘛!” 郝先生就是当初苏觉入学时,考校他功课的人,他是后来调去教授稚龄学生,苏觉便在其门下,也许知道这个学生家中无个正经长辈,郝先生平日里确实很照顾苏觉,教了他许多道理。 苏铮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她抓了个枣子在袖子上随便蹭了蹭,一口咬下去,顿时甜中带酸多汁爽口的滋味充斥口腔。 枣子极易腐烂,很难保鲜,她从未吃过这么新鲜的枣子。 一边往篮子里捡,她一边说:“可以让他带去学堂分着大家吃,你也是,明日去绣庄多带点。” 婉约手下微顿,看了她一眼。 近来,苏铮对林婉意的态度好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对方虽然常常登门、说些招揽聘用的话,但总是点到即止,在绣庄里也对她很和善。 甚至,最近苏铮主动去绣庄,找林婉意了解阮南的风土人情。 婉约抿抿唇,眼里闪过一道微光,低头继续捡枣子。 忽然,旺旺旺地狗叫声响得又凶又急,两人转头一看,看家狗小黄一边吠着一边从门外退进来。 大半年下来,小黄已经从当初的小奶狗长得又大又壮,可惜基因搁在那儿,无论苏铮怎么细心照料狠心训练,这狗壮是壮了,却老是傻傻乎乎的,总认不得人,除了家里三个主人,无论外面谁来它都要狂吠一阵,即便是常客也毫不留情。 院外传来一个笑骂声:“你这笨狗,我几日前才来过给了你好些肉骨头吃呢,转脸又不认人了,真是好没良心。” 第一百七十四章 橄榄枝 苏铮听出了这个声音。 下一刻,一条锦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她笑道:“苏铮,你家这狗可是越大越凶了。” 苏铮斥了声“小黄”,笑着站起来对来人道:“快进来坐,婉约,去搬张椅子来。” 婉约看看来人,是尹家的十二少,一身青葱的锦袍,布料柔贴成色上佳,腰间挂着玉佩香囊,头上束着凝脂般的玉冠,步履间爽然生风,端是一个俊秀含笑潇洒自信的贵公子。 有谁能想到,去年这人还是一个乡下来的、惴惴不安懦弱可欺模样的私生子? 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直到尹琪也看向她并笑着颔首示意,才惊觉自己失礼了,脸上不由微红,在树下碎阳的映衬下,娇丽的脸蛋如同泛着红光的青桃,几令人忍不住亲上一口。 她忙忙福了福身,道了句“尹公子稍待”,进堂屋去搬来椅子,随后就躲到屋子里去。 面对这样一个适龄外男,无论如何她都是要避嫌的。 尹琪望着她粉色的裙角在门后一荡而逝,少年近月才抽长开的眉宇微拧,一副若有所思状。 苏铮看看他,又看看婉约消失处,喊了他一声:“喂,看什么呢?” 尹琪皱着眉头说:“你这个妹妹……”顿了顿又说:“你将你妹妹养成这么副大家闺秀的模样,怎么自己却怎么还如此不修边幅,终究是梅先生的学生。总要讲究些才好。” 目光落在苏铮身上浅棕色的男式衣袍上。 苏铮看看自己,不以为然道:“今日休息,在菜地里整了整,又杀了只鸡。这不,又来打枣子了,这身衣服穿着才方便,平日里我又不这么打扮。”抓两粒枣子抛给尹琪,“尝尝,刚打下来的,可甜了。” 尹琪事业做大,家族地位高了后,人身自由也大了不少,就常常往这里跑。为公为私都有。时日一久两人就更熟了。说起话来也就没有以前的拘谨。 当然,从容是建立在自信强大的基础上的,若非两人在各自的事业领域内。如今都可算是成功人士,他们也断做不到如此坦率大方。 尹琪听出她不愿意多谈苏婉约,她护这个妹子可是护得紧,他可不想惹她不高兴,便按下心头的怪异感,吃了个枣子,连道好味道。 “好吃你就多吃点。”苏铮一边捡着枣子一边说,“听说你和林氏要一起半个什么赛事,不该忙得晕头转向吗?怎么有空来?” “那事自有李继忙活,我是来确认。你当真不参加这次赛事?” 所谓李继,是致行学堂郝先生同行李夫子的独子。当初苏觉入学,他是帮过忙的,后来苏铮和他是没什么来往,渐渐地就忘了此人。陈小安说过,尹琪和一位姓李的人搭伙,她还不晓得这姓李的是谁,直到尹琪上门闲聊时自己说起,她才重新有了印象。 要说这李继虽出生于书香门第,却对做生意很感兴趣,借着认识她的名头,费了不少心思和尹琪搭上话,后来一起捣鼓些生意,如今是做出了名堂来了。 本来这事也没什么,但拿她来做了一次中介人,李继却好似并不觉得有什么,从未为此道歉,也没有道谢过,甚至后来几次碰面,他都侃侃而谈却只口未提此事。苏铮虽然懒得理会这些事,但心里也有数,这李继做人不那么地道。 这时听到这个名字,苏铮微微一愣,诧异于李继在尹琪面前份量倒是挺重的,听到后半句话,她想了想才说:“这次赛事虽说是全陶都壶工都可参加,主办的是林氏,主持的二皇子景卓,坐镇的是琅家老爷子,听说琅开翠这样的成名大师都会上场压阵。如此大的阵容可别说没有什么暗潮,目的既不纯粹,况且有琅开翠出场我又算什么?何必去做那陪衬鲜花的绿叶?” 尹琪听了便叹了口气。 “自肖筱案后,不说桃溪,整个陶都紫砂业都情势低迷,大师们销声匿迹了许多,办这次的赛事,一是为了振振声势,提拔些优异的新人,二是林氏想在紫砂业里分一杯羹,借此先提升自己的名望,再者琅家对此郑重其事,也是想挽回颓势。这也是钦差大人离开前办的最后一个事,若能脱颖而出,自是前途无量。”他说,“但你顾虑得也对……但你是梅先生的学生,这种事都不参加的话,未免影响梅先生的声誉……苏铮,你可曾想过,来我永年?” 他有些激动地说:“成了永年的壶艺师就不单是梅先生的学生,说起来,也有更多的理由……” 又是来抛橄榄枝的。 苏铮有些无奈,笑着打断他:“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林婉意那边明说暗说,说了多少次想聘用我,要是我参加了他们家办的赛事,无论成绩如何,都要有更深的牵扯,这是我不愿意的。但我想着以后若要去阮南,人家是东道主,总不好太拂了人家的颜面,所以永年,我暂时是不能去的。” 尹琪奇道:“你要去阮南?” “是有这个打算。”苏铮望着堂屋,轻叹了一声,“近来我也很迷茫,也在哪里好,桃溪是我属意的,但家里人的心思我也要顾及到。想来想去,还是先去一趟阮南,看看情况如何,再做打算。” 这些日来,虽然婉约什么都没说,温顺得不行,再也不提半个字的阮南,但苏铮却觉得这比她天天吵嚷着要搬家更令人难受。日子不是她一个人再过,她想着,确实该亲自去看一看,阮南要是真的好极,如今林氏又成功进军紫砂业,他们阮南老宅那边听说起了许多作坊店铺,对她来说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 “很多人说,不知道怎么鉴别新壶旧壶,这个简单啊,就是看包浆。” 梅府,梅甲鹤坐在案后对着数十名学生说着:“何为包浆?这还要从温玉说起。玩玉的人都知道,新玉和老玉触手完全不同。老玉经过岁月浸濡,几代人的欣赏把玩,玉石里会出现血丝、血痕,玉石的表面也会变得光润细腻,达到‘盘熟脱胎’的效果,俗称包浆,雅称温玉。紫砂壶也是如此。有句话这样说,‘紫砂壶使用经久,涤拭日加,自发黯然之光,入手可鉴’。” 苏铮坐在前排,手上握着一支铅笔在纸上做着摘抄。 “……茶壶主人的精心养护,可使壶胎表面似蒙着一层东西,发出黯然之光,如珠似玉,而新壶表面却很亮,有一层显眼的光泽……” 今日来的人大多是新手,对这行了解不多,因此听得格外认真,聚精会神。 “……但这包浆也是可以伪造的。一是随玉、瓷作假,便是将新壶放入浓重的红茶汤内煮烧,一段时间后取出,干燥后再煮,如此反复,直至是壶面黯然带涩。” “二是仿青铜器作旧:将壶埋至地底。但这种方法占用时间多,所费也巨大,很少人会这么做。” “三么,即是用浓茶汁、豆油、醋等物调和,涂抹壶面或直接煎煮,使汁料吸入壶胎,褪去新光。” 苏铮记到这里微微皱眉,停笔问:“这样造假不会被识破吗?” 所有人都看着她。 虽然梅先生很和蔼,但敢于在他讲课时打断发问的,也就寥寥几人。 梅甲鹤笑道:“手段高明的骗的人多,手段低劣的骗的人少,但经验丰富的行内人一般很难被骗倒,尤其是第三种手法,养出来的壶触手油腻,最是难蒙混过关。” 一堂课很快结束,苏铮如往常一般坐在位置上整理笔记,忽然门口梅甲鹤去而复返清声道:“苏铮,一会到我那里去一下。” 苏铮微愣,点了点头,待梅甲鹤走后,其他学生就不由得唏嘘。 这就是嫡亲学生的好处啊,不像他们这样时听时不听的,梅先生大概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更不要说课后叫过去另外教导。所以人们投向苏铮的,都是羡慕嫉妒的眼神。 文莱从后面走上来问苏铮:“苏姑娘,这次林氏举办的赛事你可会参加?” 苏铮抬头看看这个一身玉白衣裙,如同雨后梨花一般幽静纤细的少女,摇头道:“我不去。” 当日知雪堂比试,参赛的八人中有四人格外优秀,梅甲鹤便将这四人逐次地请过来和苏铮比试过,每一次都作为她的学习考核项目。 这四个人都善于观察,不同的是,陈小安模仿能力突出;苏耀祖创造能力强,富有妙思;文莱是结构严谨,精处理细致,周涛则是雕琢生动,能将一把壶的精气神表露出来。 目前为止,四个人都和苏铮比试过,每次比试的着重点都是他们各自擅长的方面,四轮下来,苏铮每每有感悟,每每有进益,被磨练出了一套心得和手艺。 对于他们四个,苏铮心里都是感激尊重的,而他们获得的回报除了比试中得到的进步,还有梅甲鹤的指导和来听课的常客资格。 第一百七十五章 颓势 文莱听到苏铮的回答,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为什么不参加?这次赛事有很多壶艺师参加,连好几年不参赛的琅开翠都要来,你不想看看自己和她有多少差距吗?” 苏铮整理完东西,半开玩笑似地说:“她是老前辈了,战功赫赫,朝贡的负责技师之一,我怕到时候同台看到她都无法正常发挥,还是不去丢脸了。” 文莱仔细地看看她:“算了,本来还想和你一试高下的。” 作为教学检验的比试,梅甲鹤是从来不评价两人胜负的。 文莱说完这句话,又恢复成万年冷淡的样子,漠然着一张脸离开了。 苏铮把铅笔和自制的小笔记本都放进背包里,背着往梅甲鹤那里去。 他叫自己会是什么事呢? 苏铮走到的时候,梅甲鹤正握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水平壶品茗。 他也干脆,让她坐下后就开门见山道:“这次赛事不准备参加?” 苏铮点头。 梅甲鹤微叹:“你学这一行也快有一年时间了,大大小小的比试有过几次,但正式的大赛事却是没有参加过,这次是景卓主持,优胜者是可以直接得到封号的。” 苏铮一怔。 封号即是说三大家、五名家、十二雅流这样的称号。随着肖筱的落马,数大师的隐退,这些大称号都已经名不副实,没想到这次的赛事竟有重整紫砂界的意思。 她喃喃地说:“难怪琅开翠会参加了。”不参加,不胜出。哪里来的称号? 梅甲鹤是在劝她去参加吗? 苏铮还没想明白,梅甲鹤却语气一转又说:“可惜正是因为是景卓主持,这就意味着皇朝廷直接干预,赛事的优胜者日后去何处营生、做何类紫砂器。只怕都由不得自己,要听从上面调度了。” 他对更感惊讶的苏铮说:“所以你不参加倒是正确的。可从另一面来说,日后在紫砂界里,你怕是没有什么太光明的出路了。” 苏铮半晌才回过味来:“您是说,朝廷要控制紫砂业,不听令顺从的壶工,都没有饭吃了吗?” “虽没有这么绝对,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了。” 苏铮有些发怔,这不是把好好一个民间手艺弄成国有企业?还是国家宏观调控的,那每个壶工不都是国家职能人员了? 这紫砂又不是什么事关民生民计的大营生。朝廷手伸这么长做什么? 她有些茫然地问梅甲鹤:“那老师。我以后该怎么办?” 梅甲鹤喝了口茶。将水平壶放到大茶碗里泡着,颇为怜惜地望着苏铮:“你可知道,这紫砂业是颜氏先祖开创的?” 苏铮惊讶地撩眉。 梅甲鹤的目光放远:“那是景朝开国十数年后。国泰民安,颜氏先祖放下几十万兵马却去游历四海,来到这荆邑一带,发现了五色土,才有了后来的紫砂器。” “紫砂业,可以说是颜氏一手创立起来的。” “只是先祖生性低调,知道这件事的人没有几个,不过那些大师级的壶工,大多都是了解这一段缘由的,颜氏先祖也被他们奉为紫砂鼻祖。” “你可能不会明白。这些大师壶工在这一带有多大的倡导力量。” “而此处,离云朝实在太近。” 梅甲鹤说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苏铮脸上,却让她感到一阵压力。 苏铮脑海里突突作响。 颜氏先祖是紫砂鼻祖,紫砂大师都崇敬着这个开山伟人。 颜独步是颜氏后人。 朝廷要对付颜独步。 苏铮仿佛明白了梅甲鹤的意思。 一旦颜氏后人有难,这些大师都揭竿而起,不,都群起抗议的话……因为是直逼边疆之地,一旦闹事,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朝廷必须先稳住这些大师,下面的人不知道渊源,自然不会多事。 难怪,之前的大师级人物都消隐下去,甚至有好多人就直接失踪了。 而如今林氏急于在紫砂界站稳脚跟,举办了这么一场比赛,而景卓因为恰好在此地,理所当然地主持大局,朝廷顺水推舟地做些文章。 便将紫砂界之前一班领军人物扫除,换一批人上台。 颜氏在紫砂界的影响便会被减小至最低。 苏铮想得脑仁发涨,索性直接问:“颜公子他会有事吗?” 梅甲鹤眼里闪过赞许,不知是赞许她关心颜独步,还是赞许她头脑清晰。他说:“之前独步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世,那些人暗底下的试探,也都一一挡了回去,是以少有人知道他就是颜氏嫡系后裔。诚然,他和他的父祖也从未打算从这些民间百姓里得到什么助力,便一直不曾经营人脉。所以这一块,被朝廷控制了也就控制了。” 苏铮松了口气,随即有些疑惑:“老师,你告诉我这些事……” “这个动作固然不能伤到我们的皮毛,但未曾不是一个征兆。”他笑眯眯地说,好像一只老狐狸,“独步在这里逗留够久了,我们不日便将北上回大都,你可要一同前往?” ********* 可要一起前往? 苏铮心里烦躁得很。 离开这里去大都?以什么身份跟随这他们?就算要离开桃溪,最优的选择也是去阮南啊。 突然之间说紫砂这条路走不通了,苏铮为自己的前途茫然,梅甲鹤的邀请不知是雪中送炭还是火上加油,她做不出抉择,想从颜独步那里寻求帮助,结果却发现他不在。 他的伤早就好了,一个月前就开始时不时地外出,行踪莫知,对他的所作所为苏铮压根毫无头绪。若非那位原是办理个案子就要回朝的钦差大人,却硬生生被耗在此地数月之久,她都要以为颜独步就如表面上那样当了个富贵闲人了。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局外人,不知道何时何处会风起浪涌,也没有能力使自己在这风浪之中站稳脚跟。 她有些泄气地回到家中,婉约已经回来了,打上次争执并且她主动退让之后,她每天就很早从绣庄上回来,煮饭做菜,抢着要分担苏铮的负担,好让她更加专心修炼紫砂技艺一般。 苏铮看着她蹲在菜地里摘黄瓜的窈窕身影,心里有些发热。 一眨眼,婉约也是个大姑娘了。她惊叹光阴如水,一晃神自己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呆了快有一年。 婉约将枯黄的菜叶剪下来扔进鸡棚,看了会大鸡小鸡们呱呱争食,然后抓起提篮里一条小黄瓜放在鼻子下面轻嗅,露出欢欣享受的表情,一边往厨房里走去。 转头看见苏铮,微讶又喜悦:“大姐你今天回来好早,你来看看,这黄瓜我们是要生食还是炒蛋。” “看看其他菜是什么?”苏铮接过蓝子,“不过这蔬菜瓜果一般最好是在清晨采摘,会比较清爽。” “哦,我记下了。” 田园小户般的生活,婉约已入戏,可她却逐渐要出出戏。 苏铮看着婉约认真烧火的侧脸,火光将她通身照耀上一层红蒙蒙的光,星子一般的瞳仁里光芒跳跃,温顺而富有朝气,她略作踌躇道:“婉约,最近我比较清闲,我们选个日子一起去阮南游玩吧?” “诶?去阮南玩?” “你不是很想去那里吗?我们一起去看看,要真是好,就搬迁去那……” 婉约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路途远得很不说,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而且搬去那里少不得还要迁户口,我早就没这个打算了。” 苏铮两只眼睛盯着她。 她渐渐讪笑,喃喃地道:“何必花费这个时间气力呢?还不如安心过日子,大姐你将来在这里占上一席之地,当个人人尊敬的大师,还不比去别处做个升斗小民强?” 她又去烧火,看火势差不多了就要炒菜,厨房里一时间寂静,苏铮忍了几番,最后还是将眼下的情况说出。深层次没有泄露,只说了她不想为朝廷所控制,但这就意味着难有出头之日了。 婉约震惊之余很是安慰了苏铮一番,但没有兴冲冲地说“那就去阮南吧”,反而让苏铮再等等,也和梅甲鹤商量商量,说不定有转机。 阵容强大的赛事准备了大半个月,在入冬之后举行,为期整整七天,整个陶都大概都为之沸腾,唯有梅府上下自顾自地运转,丝毫未受其影响。 苏铮如隔岸观火一般冷眼瞧着这些闹腾繁华,每每出门采买吃食,那些认识她知道她的人都会送来异样的眼光,在她背后窃窃私语。 “秦孤阳失踪快半年了,梅甲鹤这次又不闻不问,看来这两人以后都没戏了。” “是啊,听说梅甲鹤以前是大都里犯了事才被夺了官赶到这里来的,还什么先生呢,钦差大人来了之后就没声没息了,这次连头都不敢冒了。而且赛事开始前一阵子,我就发现去青梅巷的人少了很多。梅先生,梅先生,怕是以后咱们桃溪都没有这个人了!” 流言蜚语,加油添醋,好的就死命地捧,坏的就狠狠地踩,好像自己就是那与时俱进信息灵通的第一人,其实不过一帮愚民罢了,知道些皮毛就敢出来嚼舌根。 第一百七十六章 “捉奸” 苏铮对这些流言一向是置之不理。 她依旧安静专注地做自己的紫砂。 时间的温养、周到的呵护,才可以使茗壶产生儒雅朴秀的包浆,制壶与养壶是一样的道理,需要潜下心思,心无旁骛,细水长流。 苏铮以前将它当成一种兴趣,一个尝试,一门职业,虽然很容易进入心无杂念的状态,有那么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天赋,但是在本质的理解上,她一直是肤浅的。 她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制作一样器具,就像用泥巴捏一个形状,添加生动的外表,精致的细节,甚至是蓬勃的灵气。但一直没有赋予过其灵魂。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眼睛在制作,乃至于创作,却从未投注入神魂。 梅甲鹤说,比起那些将一生都奉献给紫砂的大师,她缺少一颗壶心。 所以在四次教学检测之后,确定她的技艺和思维创作都过关之后,梅甲鹤让她去听课,和别的人一起听那些浅薄的表面的知识,去理解紫砂从生到死,从粗糙到精致的过程,去阅读各种书籍,去捕捉人间百态。 最重要的是,抛开制得好还是不好,以及都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抛却名利。 知道这次赛事可能会导致整个紫砂界的制度改变后,苏铮最初的反应是,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她幻想过自己靠这个手艺养家糊口,在这一领域优秀杰出。愈做愈强,最后成为站在巅峰的那一人。 可是这个梦想好像在起步之初就被现实击碎了。 她迷茫了一阵。 想起梅甲鹤说的壶心,她渐渐醒悟过来。 若自己仅仅是喜欢制作这个东西,环境怎么变化又有什么要紧呢? 名?自己一个异世者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利?她不相信自己会被饿死。那么多余的钱财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重点是她看重的是什么。 所以她很快又拾起自己的工具,沉着气,静着心,一点一点地捶、捏、剔、磨,光阴静如流水,架子上摆满越来越多的各式器具塑像,有的循规蹈矩,有的千奇百怪,而沉淀下来的是那份越发精湛的手艺和越发凝实的理解。 苏铮带着最近的作品去拜访梅甲鹤,她在做百果壶。百果壶是在圆形壶身上雕塑百果。巧妙地组成流、柄、足、盖等。 如壶盖壶纽为一朵倒置的香菇。柄是一只菱角,流是几节莲藕。壶的肩部贴塑花生、芸豆、莲子荸荠等物,壶的足也是多种果子组成。 这种壶十分考验仿真实物的功力。而且因为果实的颜色需要通过调制各色砂泥,技术难度很大。 苏铮如今制作模仿的功力是到了,但对泥色把握的这一块还是一知半解。 现下她就是拿着用同样的砂泥制作成的百果壶请梅甲鹤品评,然后请教调泥的要义。 穿越竹林,初冬寒沁的水汽往衣领袖口里钻,她紧紧领子,抬头看看茂密碧绿的节叶间被切割得碎碎的天空。 赛事的结果应该出来了吧? 也不知道最后谁夺冠。紫砂界才人辈出,很多她听都没听过的壶艺师同台竞技,前些日听苏耀祖文莱那些人说,被压制得很惨。自愧不如得差点都要绝望了。 挺想见识见识那些高手的风采的。 “………真的不能考虑吗?”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是女子的声音,似带着压抑的哭腔,隐约还有些耳熟。 苏铮停下脚步,向前看去,疏朗竹林里站着两道身影,隐隐绰绰的分辨不明,但依稀是一男一女,皆是气质清华。 她听到那女的继续说:“我知公子身份煊赫,琅家在您眼里微如尘粒,开翠也不过是乡野之妇,但家道衰颓、祖父病危,族人又多是喜逸恶劳不思进取之辈,开翠真是走投无路,只求公子能看在、看在开翠一片仰慕之心,假以援手,当牛做马无以为报。” 苏铮微微一愣。 这女的是琅开翠? 求助?表白? 那她口中的公子是…… 苏铮眼里带了几分兴奋和急切,凑近几步,那隐隐约约的墨色影子,挺拔、硬朗、冷峻,透着丝丝不可企及的雅气,却是再熟悉不过。 只听他冷淡矜持的声音道:“恕颜某无能为力。” 短短七个字,在这疏林里好听地逸散开,却是一口回绝毫不留情。 他转身欲走,琅开翠却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低声哀求。 他立住回头,琅开翠却趁机抱住他的腰身。 扑入怀抱的动作太大,周围几根竹子被震得簌簌摇曳,丝绸一般的发丝飞扬起来,仿佛转了一个慢镜头的弧旋,悠悠散落在女子单薄瘦弱的肩头。 苏铮大张着眼睛嘴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心里头却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的琅开翠,柔弱,憔悴,带着弱不胜衣般的凄丽忧伤,这种美丽任任何一个人见了都要生出保护怜惜之情。 她去瞧颜独步的反应。 翠竹节叶的掩映使得他的面容都很模糊,自然也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见他萧然立着,既没有伸手拥抱,也不曾果断推开,也不知是怔住了,还是完全不为所动。 然而苍穹疏竹,男才女貌,眼前这幅景致就好像少男女粉红色梦幻中,最经典动情的画卷,山长水阔,此情脉脉,两心相依,亘古风流…… 看看就让人情绪沸腾。 苏铮却莫名地觉得心里有股酸意涌动。 她等了片刻,眼睛都瞪酸了,还没见那男的有所动作,琅开翠倒好像受到鼓舞一般,小鸟依人地窝在他怀里倾诉衷肠,越说越是流利。 苏铮磨了磨牙,眼珠一转,蓦地发出一声低叫。震惊的,短促的,慌张的,不可置信的,在这小小的静静的林子里分外清晰刺耳。 琅开翠浑身一震,慌忙从颜独步怀里退开,往这边看来,微乱的秀发、发红窘迫的脸色,简直好像被人捉奸当场一样。 苏铮一手拎着装有紫砂器的盒子,一手捂着嘴巴,做出十足惊讶无辜的表情,手足无措地解释:“我、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好像想起什么,又转身绕开他们走了个大弯,一边局促道:“我有事请教老师……”脚下又匆又急,生怕打扰了人家好事且被误会一般,只是一双闪着狡黠光芒的眼睛八卦又好奇地暗暗打量他们。 或许她自己也没发现,那眼中微微流露出来的恼怒仿佛两簇小火苗,一闪一闪,剔透逼人。 颜独步细长深邃的眼底溢出细碎笑意。 但是这笑意未曾抵达嘴角便已消弭。整个人都落寞下来。 琅开翠有些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这半年来,她时常来探视颜独步,虽然每回都没得到什么热拢的回应,但她的热情仿佛从不消减。 一者,是因为自己真的仰慕这个优秀俊美的男子,二来,也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起了别样的心思。 景卓来了桃溪镇之后就一直在打压琅家,她知道这是朝廷想控制紫砂业,所以先对琅家这个紫砂巨头施压,使其声势江河日下,旗下的生意也越发不景气,然后在其苦苦支撑难以维系之时,或是上前搭救,或是彻底摧毁。 而她明明看透这一点,又如何能束手待毙?一方面她配合景卓,参加那个赛事,琅家上下也乖顺听话,努力让景卓觉得他们还有利用价值。另一方面,她想从颜独步这里获得支持。 在登门造访几次之后,某日颜独步屏退他人,单独和她说了一通话。 她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心机的深沉。 他故意受重伤,表面上是卧榻难起,碌碌无为,其实这不过是障眼法,混淆了景卓的视线,其实他暗地里一直有动作。 乃至秦孤阳的失踪、刺客事件,她有所耳闻景卓一直在往南方追查什么,结果招惹上了一些麻烦,这才使得他在此地逗留数月不得北还,表面风光威严,实际已焦头烂额。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测,颜独步告诉她的事,是配合他演一些戏码。 比如两人私下来往甚密,做出对彼此都有谋求的假象。这样对颜独步,是可以消除景卓戒心的障眼法,毕竟若是他消极无为的话,反而会令人生疑。而对她琅家,能被颜独步看重的,才显得有价值不是吗? 如今景卓对琅家很是客气。 对紫砂这一块也势在必得。完全被转移了视线。 但琅开翠依稀感觉到,颜独步还有别的打算,就好像今日这出戏,是故意给苏铮看的。 听说苏铮无意在紫砂界继续发展,那她在桃溪是留不得的,她似乎对阮南很感兴趣,而梅甲鹤和颜独步终究是要回大都的…… 她摸不准颜独步是什么意思,留人,还是赶人? 无论哪一种,都好像太没有力道,太不痛不痒了。 “颜公子……” “你先回去吧。”颜独步说着便要离开,琅开翠急忙叫住他:“公子真的不能考虑一下吗?”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万般纠结为作谁 颜独步的目光透着疑惑,却是海水般的平静深沉,琅开翠无处躲藏,心一横说:“方才我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作假的,其实,其实开翠真的是那么想的。我仰慕公子,愿意为公子做任何事情,公子能否给我一个庇护之所?” 一口气说完,琅开翠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她感觉到紧张和巨大的压力,四处一片寂静,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又慌又急。 她知道这造次的言语若是惹得面前人不快,那么之前的种种努力将全部白费,或许不需要景卓动手,琅家可能便会迎来万劫不复。 在任何一个懂历史、知内情的人眼中,从不认为姓景的能在姓颜的手上讨得好处。这是基于两姓的出身、百年来的种种作为、手上所掌握的筹码,种种差别上所作出的判断。 最重要的是,两个姓氏的传承方式实在天差地别。 颜独步有些意外,却没有如琅开翠担心地那样表现出恼怒或不屑,他甚至微笑起来:“你莫非不曾听说过,颜氏后院里那些女人的下场?” 琅开翠一怔,忽然从脚底冒出股股寒气上来。 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权贵圈子里的禁忌,但是总有那么些幸灾乐祸不怀好意的人,偷偷地拿出来当笑料谈资。 所以知道颜独步的真实身份之后,她派人向大都了解他,几个月下来,多多少少也知道了那些秘辛。 据说。颜氏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家族,每一代人无论样貌、智慧,都是无以伦比的。他们俊美优异,心机深沉。眼界奇高,可以执掌万千兵马而稳坐幕后,运筹帷幄,毫发无伤,可以挥挥手就建立起一个一个势力,天下风雨,皆在其掌翻掌覆之间。 他们格外长寿,而且容颜不老,当外界沧海桑田生死轮回,他们却好像被时光遗忘。几十年一如青春正好之时。 但也有传言说。他们是被上苍诅咒的一个家族。他们自身优异得可怕。是天下佳人争相爱慕的对象,可无论哪种女人委身他们,是年轻还是年长。是健壮还是柔弱,是活泼还是文静,都会在一至三年之内迅速枯萎,走向衰老和死亡。此外,那些女人极难受孕,即便得孕,也十之八九保不住。 若仅是如此便也罢了,但最可怕的是,有知情人士透露,大都颜府曾经不止一次有女人生育。可诞下的婴孩无一不是身患残疾或者面目肢体崎岖怪异的怪物。不止那些东西无法存活,那些产妇也无一不在分娩过程中难产,被生生折磨致死,死相凄惨至极。 有人说,颜氏祖先做过亏心事,乃天地不容。 有人怀疑,如今的颜氏后人是前一辈抱养过来的,颜氏根本无法自行延续。 甚至有人怀疑,今日的颜君,根本就是开国初的那位大功臣,因为容颜不老,长命百岁,所以谁也认不出端倪,最可靠的证据是,颜君其人位高权重却一向神秘,外人甚至无法揣测他有多少岁。 这样的话,自然是有夸大诋毁的成分在。 但无风不起浪,琅开翠之前也暗自嘀咕过,但看着颜独步如此周全矜雅磊落萧然的一个人,怎么也不能将他与传言中那些“千年老妖”、“采阴补阳”的诳语扯上关系。 但颜独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他那嘴角堪称温和的笑容,一时间令人觉得心底发毛,森森然的寒气萦绕周身,连竹叶间斑斑驳驳的阳光都失去了所有温度。 颜独步望着她的脸色,曾记得至适龄时,太后在寿宴上笑着宣布要给自己指婚,于是在场的那些名门贵妇、千金小姐,都是以这种甚至于更惊恐惧怕的眼神望着自己,好像自己就是那采花大盗化作的恶毒鬼怪,会看中她们或是其女儿,而后残害其性命一般。 哪怕他地位超然,权势无二,却没有哪个人肯真心嫁给他,那些女人,但凡知道些内情的,远远看着自己时还会大发花痴,一旦走近,就好像见着什么丑陋可怖的东西,哭啼惊惧不休。而那些愿意主动联姻的,都是抱着牺牲一个女儿换取几年利益的心思。 所以,他不喜欢留在荒都啊。 他不由想到,若是苏铮知道自己的“家族渊源”,不知会是何样的反应。 他嘴角掠起抹苦笑。 继而便有些烦躁,对犹自惊疑不定的琅开翠道:“如今二殿下已经重视琅家,只要你们不忤逆他,自然不会有大祸。”停顿了下,“你不必再来了。” 苏铮在书房里听梅甲鹤说话,心思却不在这上面,目光频频往窗外游移。 不知道被她那么“撞破”,那两个人会不会继续你侬我侬。 真是过分啊,明明那么清冷的一个人,怎么会对投怀送抱的女人听之任之,就算不怒目相对出言嘲讽,也该冷然地喝止,或者叫暗处的叶十七等人出来将人带走。 居然就那么站着不动! 苏铮越想越有些气闷。可是接着却有些发怔。 她怎么这么关心人家对温香软玉的态度?不是说好不能对他抱有幻想的吗?两个阶层的人,一旦动心,势必千难万难,她完全没有追逐他的能力。 她叹口气,大概是因为半年来都不见他亲近什么异性,突然来这么一个,感觉怪怪的吧? 梅甲鹤见她心不在焉,诧异问:“怎么了?这么长吁短叹的?” “啊,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梅甲鹤也不追问,笑吟吟的:“那日跟你说的事,有决断了么?” 苏铮知道他问的是一起去大都的事。 她念头在心里转了好几转,委婉地道:“大都,千里迢迢,而且我完全不熟悉那里……” 梅甲鹤摸摸胡须,笑道:“当初你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这里?这次又有我和独步。这调泥我还没教你,一起上路你也可以继续学习。” 苏铮有些为难,一方面她也挺舍不得这个老师的,但也知道自己没有充分的理由跟他们北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道路,她并不想依附别人。 她犹豫着不知怎么回答,颜独步却从门外进来。 黑衣将他的气质衬托得恰到好处,浓黑狭长的眉毛斜飞入鬓,鼻梁挺秀坚毅,淡粉色的嘴唇薄薄一抿,勾勒着优雅从容的笑意。但是想起之前他在做什么,苏铮脑海里冒出来的却是春风得意这四个字。 那双星子般的眼眸大海般的深邃漂亮,触及到苏铮是仅是微微一顿,不见半分尴尬,一如既往地和颔首打了招呼,然后坐下问梅甲鹤:“我们何时启程?” 梅甲鹤看看他又看看苏铮,答道:“若是不出意外,就在这两日了,你来得正好,苏铮……” 颜独步微一扬眉:“的确,我们这么一走,苏铮也不适合继续在这里,我们需将她安置妥当才是。”他转头对苏铮微笑着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苏铮愣住。 虽然没打算和他们一起走,虽然知道梅甲鹤的意见不代表他的,但是当对方摆明着没打算带上她,为什么心里却一瞬间凉飕飕的。 之前的犹豫摇摆,在梅甲鹤面前的迟疑,都变得可笑矫情起来。 她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般配的,登对的,男才女貌的,想起自己故意发出的那个叫声,想起自己明明千叮咛万嘱咐要把持住,却总是蠢蠢欲动的某种情怀,不知道为什么,竟越发觉得自己难堪起来。 她飞快垂了下眼,继而率性爽利地笑了:“当然有主意了,不过还要好好合计合计,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会向你和老师求助的。” 苏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知道轮休在家的婉约看到自己的脸骇了一跳,绣花针一下子扎进指头里,她一边吮着指头一边惊吓道:“大姐,你、你笑得这样渗人做什么?” “渗人?很难看吗?”苏铮摸摸自己的脸,哎呀,笑得都快肌肉抽搐了。她揉着脸,抓起竹篮子里的枣子,嚼着那失去些许水分而变得有些不新鲜的果肉,一直把最后十多粒吃得一干二净,才说:“婉约,咱们去阮南吧。立刻马上准备,越早走越好。” 婉约和林婉意的关系很好。 所以当苏铮带着妹妹去找她,希望给个指点的时候,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并且拉着二人滔滔不绝,正好她最近也要回老宅一趟,当下拍板将日程提前数日,一次配合苏铮他们。 苏铮倒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以前林婉意客气和气,苏铮知道是冲着自己是梅甲鹤的学生,在紫砂界的前途不错,人家想招揽自己去为他们林氏办事。 但是如今梅甲鹤显而易见将从紫砂这个领域淡出,而自己没有参加那场大赛事,也明摆着没什么出息了,对方却一如既往,没有横眉冷对,没有没有冷嘲热讽,更不像大街小巷的那些三姑六婆,指指点点,藐视不屑。 这让她很意外,对林婉意的观感顿时提了几个档次,因而在她提出一起走的时候,她想了想,就答应下来了。 完全没有注意到,婉约眼中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以及期待狠厉的光芒。 第一百七十八章 曜曜美梦终成哀 琅开翠做紫砂这一行快有十九年了。 她今年十九岁,从出生起,她就和这个行业紧密绑在一起。 琅家从紫砂这个行业兴起的时候,就是行内的龙头老大,从第一位先祖,跟在第一位颜君手下挖掘五色土,制作各色工具,捏塑各种器物,完善种种理论。 一代代相传,到了她祖父这一代,紫砂终于闻名四海,祖父琅一山也成为了古往今来紫砂第一人。 祖父是一位天才,他对泥色、形制、制壶的技法都匠心独运,时称“千奇万状妙手出”,被推为正宗。紫砂是在祖父之后,始蔚为大观。 而最叫她觉得神奇的是,祖父极擅长调制泥料。 梨皮泥掺入白砂可烧成淡墨色,团山老泥掺入天青泥可烧成浅深古色,在紫泥胎面涂上一层朱泥,可以烧成粉红色…… 祖父为紫砂泥色彩变化之美妙而倾心,就连自己的名字,琅开翠,其实也是泥料经调制配合后烧成呈现的一种色彩。 祖父说,要自己像这个名字一样,在紫砂的世界里绽放异彩。 所以能玩能爬的时候,紫砂就是自己的玩具,自己的玩伴,她伸手抓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紫砂泥。在别的孩子捏泥巴玩的时候,她已经能制作出一把像模像样的茶壶。 而在别人还在师傅手下苦苦煎熬,在为一个细节的处理绞尽脑汁,她已经拿到了制作朝贡壶器的资格。 人都说。琅家的老大地位,靠两个人撑起来,以前是琅一山,以后是琅开翠。紫砂器成为贡品是家族腾跃的一个关键。 她那时还小,甚至比那个看似很平凡,其实一身锐气的苏铮还要小些。 当时竞争的人可真是多,多得可怕,永年和日月的势头都很猛,她作为一个小辈本来是不该有这个资格和资历的,可偏偏祖父那阵子身体不好,琅家上下也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人。 她必须担起重任。 她细心观察,发现大家做出来的东西有着共同的特点。 无论花器还是圆器,还是各式摆件用器。都那么朴实沉静。像年年岁岁沉睡在岩层里的紫砂里一样。温存,内敛,纯正。自有气华。 要怎么脱颖而出?她想到远在大都的远房表妹一次跟随大人来省亲时,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说着,大都是如何遍地黄金,那些贵人的日子是如何的奢侈豪华。她想了很久,忍着心痛,向自己细致琢磨潜心制作的坯件上镶金嵌银,施以珠宝。 紫砂是优雅细腻的,金银珠宝却别人视作浮华的代表,她抱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等待上面的评审。 结果她成功了。 宫里的贵人们喜欢的就是这种华贵端庄富丽堂皇的东西。她借此奠定了自己五大名家之一的地位。 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往砂泥上强行加入外物时,那种被强迫改变意志,不得不屈从于现实的痛心和无奈。 从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就不再是纯粹的壶艺人,她只是一个装饰者,她更多流连于挑选品味各种坠饰,双手和紫砂泥的感觉却日渐稀薄。她甚至给紫砂器上釉,为紫砂器像漆器那样抛光,只为做出光彩照人的样子,只为迎合那些贵人的喜好,却让紫砂器失去本来面目。 她以为,那是她唯一一次的妥协。 可是此时此刻,她听着祖父嘴里一字一字说出的话语,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您说……二殿下欲纳我为夫人?” 她呆滞地问,喃喃道:“为什么,我们已经这么服从,他叫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他还有什么不满足,不放心?” 琅一山见孙女如此,就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很老。耳垂耷拉,眼袋松弛,下巴肥而下垂,颈部全是明显的血管,脸上布满老人斑。他摸摸自己白中杂灰、稀落可见头皮的头发,有些口齿不利索地道:“你最近,和那位,走得太近了,他不放心。” 琅开翠听得出“那位”指的是谁。 她的声音顿时有些尖利起来:“他原本是要尹家取代我们琅家,要不是我和那位走近,今时今日琅家只怕已经不复存在了!” 琅一山赶紧安抚:“祖父知道,祖父知道……” 这样做不行,那样做也不行,琅开翠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一个平衡点,可事与愿违,她有些崩溃,更多是茫然,怔怔地听祖父将嫁还是不嫁的利害分析出来。 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景卓要的是琅家完全的服从,他要琅家成为琅开翠的嫁妆,完完全全地为他所驱使。 景卓这几个月被折腾得很累很惨。想抓颜独步的小辫子抓不住,被刺杀了还要对方去救,憋着口气抓刺客,抓到云朝边界去,摊上云太子和几个兄弟夺嫡风云,惹得一身骚,硬是脱身不得。察觉到颜独步暗地下似乎有些动作,却永远是捕风捉影。 他被颜独步压制得太惨,宫里那位已经对他不满到极点,他正狠狠憋着一口气,不发作不痛快,琅家正好撞在枪口上。 琅开翠心下凄惶。 琅一山口鼻颤颤:“祖父老了,族里又没有个担大事的,这所有的重担都要落在你身上,祖父也不忍心,谁叫,谁叫我们是民,他们是官……翠啊,看开些罢。” 年轻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什么都敢闯,什么都敢尝试,一身傲气,一身孤胆,在家族危机面前,也是抛得下,扛得起,带领着家族几经沉浮。琅开翠一直以为祖父就是她的天,什么难事大事。有他在就不需要担心。 可是现在这个老人只能无力地叫自己看开些。 其实她就算不嫁,景卓又能将她如何?受创的只是琅家百年基业。 她喃喃发问:“以后我还能做壶吗?” 琅一山不答。 可谁都清楚,即使只是个夫人,也是天家的人。怎么可能被允许再摆弄这些粗物。 哪怕是专制贡品也不行。 琅开翠呵呵地笑,她跑去找颜独步,想告诉他,哪怕是仅仅能活几年,哪怕是下场凄惨无比,她也愿意跟在他身边。 可是梅府已经空空如也。 留下来的当地护院告诉他,梅府主人已经在清晨坐船北上了。 琅开翠浑浑噩噩地回到宅邸,一一抚摸过自己的作品。 绿地描金瓜棱壶,黑漆描金彩绘方壶,雕漆提梁花卉壶。青釉七孔花插。白釉山行笔架…… 无一不精研巧致。华美夺目,她想着自己要做一辈子紫砂的梦,想起她甚至从赛事里又得到一个顶尖的称号。双眼涌出泪来,忽然面目狰狞,疯一般地将这些东西扫落在地,碎成一滩烂渣。 发生这件事的时候,苏铮正乘着暮色踏上水乡阮南。 这是一个富饶的鱼米之乡,这也是一个书墨气息浓郁的文化之都。 暮色里,宽敞整洁的街道上没有桃溪镇那样形色匆匆的晚归商人小贩,都是信步而走如闲庭散步一般的人们。 几个学子打扮的人们携手从私塾里出来,议论着晚上到谁家温习功课,临河的酒驾灯火初上。酒饭香气盈门而出,巷口大树下几个老人家举子对弈,有人悠闲喝茶听曲,邻里邻居互相亲切友善地打招呼,这个到这家蹭饭,那个到那家拼桌。 路过一家客栈时,大门前侍候的小二笑脸迎出,热情而客气有礼地问是否住店…… 甚至连巡逻街道的官兵衙差都是斯文有礼的样子。 甚至忽然明白为什么婉约苏觉都这么推崇这个地方了。 果然上档次得多,在这里居住,一定会很舒心吧。 她想找个便宜又口碑不错的客栈投宿。 毕竟来的时候没打算就这么草率迁居,桃溪镇的那个家都好好放着,没有卖也没有整顿,连鸡狗菜地都是交托给隔壁钱姥姥打理,所以没有置到多少银钱。 虽然做梅甲鹤的学生那段时间,没少收礼物,梅甲鹤也给过零花钱作为变相地接济,但她毕竟买房之初还欠着牙行一百两银子,加上自家生活水平都是高的,钱根本攒不住,她又没什么收入,以致于如今她身上所带的银两不多。 她想着打探清楚这里,若适合定居的话,就回桃溪镇把房子等物都出手,换成钱。好在阮南和桃溪相隔不远。 她刚问哪里客栈好,同行的林婉意就佯怒道:“这是什么话,你们来到阮南,就是我们林家的客人,哪有让客人住客栈的道理,都去林家老宅,那儿空房空地多得很。”又跟婉约说,“上次你走之后,老太太还惦记着你呢!” 苏铮微微皱眉。 林婉意实在太热情友好了,以致令她觉得很奇怪。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之前一直没有给过林婉意太好的脸色看,如今一朝沦落为普通人,她不落井下石就是难得了,为何屡屡对自己施放善意? 完全没有道理! 她起了一丝警醒,推脱道:“那怎么行?林小姐能带我们过来就已经是帮了我们大忙,如今怎么好意思上府叨扰,这实在不合适。” ps: 第三卷开始,这也是本文的最后一卷。开头琅开翠这一段我反复考虑之后觉得还是要写,不写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在最初的设定里,琅开翠这个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她是铮铮的前辈、偶像,和决心超越的目标,她们对紫砂有着相似的热爱和执着,然后同样遭遇现实的无奈,但对待问题却有截然的反应。 琅开翠这一段,其实对之后铮铮所要遭遇的事,是一个隐射。 类似的开头,不一样的处理和收场。 只是我想得美却总是写不到位,本来应该撕碎了放在文里各处润物细无声的,结果只能一股脑倒出来,毫无技巧和美感可言。 但还是必须写啊╮(╯▽╰)╭ 寒假就快结束了,还在上学的亲们做好准备了吗?希望大家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快快乐乐,也希望我码的这些东西可以给你们增添一点乐趣,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值得了o(n_n)o~ 第一百七十九章 宅邸深深心算计 夜幕降临,晚来风急,婉约苏觉脸上都已经流露惫态,林府的马车又已妥妥当当停在眼前。 因此种种,苏铮到底没有再坚持推脱而惹得行人侧目,带着弟妹上了马车。 约莫小半刻钟,马车稳稳停下,眼前是一个门庭雄伟的大宅子。 两只大红灯笼高挂,照耀得黑漆兽环大门越发森严厚重,门口两只石狮子虎目狰狞,大张的嘴巴似乎要将来人一口吞下。 说不得竟是有些阴森唬人的。 相较于苏铮的冷静审视,苏觉的好奇兴奋,婉约见了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描金“林府”二字,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了。 非要那个词语来形容的话,就是太激动了。 走进侧门的时候,她甚至差点被台阶绊倒,她一向是注意自己的形象的,一旦出门便会恪守各种礼仪,从不愿生出半分差池,此时若非苏铮眼明手快掺了她一把,她整个人只怕都要正面扑倒了。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苏铮觉得很吃惊。 “你没事吧?” 她感觉到婉约在轻微的颤抖,便用上了几分力道将她扶好,不掩担心。 林婉意走在前头,闻言回头看了看,笑道:“只怕是船上吹了风,如今天气寒了,要死得了风寒便不好了,我马上令厨房熬些红糖姜茶来给你们驱驱寒。” 苏铮谢过。 他们初到做客,因时候已晚。便没有去拜访主人家,直接先到林婉意安排好的地方歇下。 林婉意做事周到大方,挥手给了一个小跨院,院子不大。但各种房间具备,三姐弟不但可以一人一间,还能自由使用厨房、浴房、茅房等,完全给他们开辟出了一个独立空间,甚至还特地安排了一个丫鬟一个烧火婆子伺候着。 苏铮心下感激的同时,心头的怪异和不安感越发强烈,暗暗有些后悔住到这里来,若只有她一个人,无论如何都要连夜离开了。 她对喝了姜汤、洗漱之后脸色好看许多的婉约道:“你同林婉意是不是有别样的交情?” 婉约正伸手抚触着案头一只插着花束的青瓷花插,闻言心头一跳:“林姐姐很照顾我。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 苏铮皱眉:“那她也对我们太好了。这么住下去我倒觉得过意不去。明日一早我们便向她告辞吧。” 婉约“啊”了一声,有些不解:“为何这么匆急,若是因为林姐姐太好客。其实不必,阮南的人大多如此,不将客人安排好,他们自己也是要睡不好的。” 苏觉正巧推门而入,见大姐也在,两人也没有休息的意思,便笑着进来,安慰苏铮:“二姐说的是真的,这里人确实好客极了。别说林姐姐认识我们,就像我上次。那户完全不识得我的人家还妥妥帖帖地收留了我,待我如贵客一般。” 苏铮从没听过这件事,诧异地问:“上次你不是跟着学堂里的人一起来的吗?怎么你们不是一起在客栈里下榻的?还住到别人家里去了?” 苏觉自知失言,后悔地吐吐舌头。 婉约便立即替他解释:“是这样的,那次阿觉第一天就吃坏了肚子,大家都出去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呆在客栈里,后来好过一些,他就一个人自己跑出去,谁知竟迷路了,好在有个读书人见他样貌清正着装斯文,好心带回家去招待,一边使人联系上学堂的夫子,连夜就将他送回去了。” 苏铮问:“这种事怎么不告诉我?” 苏觉小声地道:“只是一件小事,我想着不说也没什么关系。” 苏铮有些气恼:“还叫小事?身子不舒服不安生呆着还要跑出去,跑出去也就爱算了,竟不知道怎么回来,难道你不会报上客栈的名字,一路问路问回来?” 苏觉一拍脑门:“是啊,我怎么忘了?”说着又嘻笑着讨好,“还不是那位大哥哥面善又热情,我一时就没想到……大姐你别生我气了。” 被这两人一打岔,苏铮先前的烦躁倒有些散了,看看天色已晚,大家赶路也都累了,便将苏觉赶回他自己的屋子里,自己也回屋。 那个叫阿章的丫鬟手脚麻利地送进来一盆烧得微红的炭,笑说这是大小姐特意吩咐给烧上的,就怕夜里寒气重,冻伤了贵客。 苏铮客客气气地受下,等人走后拨了拨那炭盆,发现是品质上乘的好炭,烧起来毫无烟尘,也没有什么异味。但她想了想,却将茶壶里的水倒下去,刺啦一声浇熄了炭火。 她担心一氧化碳中毒,还怕一不注意这玩意会点着什么东西。总之屋里有这么一样危险的东西她睡不着。至于寒冷,她从系统里兑换出暖宝宝,在双足、腹部、后颈各贴了一片,且身上穿着系统出品的高质量内衣,基本无需担心着凉。 系统又升了一级,“已有兑换”里东西没变,倒是“越级兑换”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多了不少,其次便是第一重域的“选择域”按钮隐隐发亮。苏铮觉得可能是自己等级经验都差不多了,可以激发系统新的领域了。不过多日来用功劳作,还读书写字制作紫砂来积攒贡献值,可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她便渐渐淡了这个心思。 一切顺其自然吧。 她如今躺在别人家的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想到最多的却是颜独步他们,不知道他们去大都了没,离开桃溪的时候,他们也是差不多整装待发的样子。 大概这一辈子,都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罢。哎…… 之后许久,三更半夜之际,隔壁的婉约却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一件一件穿上衣服,又从床里泛出一件纯黑色不加一点修饰的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才推门出去。 跨院外边早有一个人在等候,见到她出来了,有些不耐烦地道:“快点,大少爷正等着呢。” 婉约咬咬唇,跟着他走,拐了好几条路,穿过几个没有人住的院子,来到一间黑沉沉的屋子前。 夜间风冷如刀,这时早已入冬,风中甚至夹杂着几粒冰晶,扎得人眼生疼。 她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叩响了门,得到里面人的许可,这才小心地推开门。 橙黄刺目的光线涌出来,原来屋里点着许多只红烛,只是门窗皆被厚绒布封起来,外面竟是一点端倪也瞧不出来。 屋里头有三个人。 一个是林婉意,一个是其弟林迁,另外一个人坐在书案后面,年纪比前两人都要大些,气质也要沉稳得多,身上压着银鼠皮毛制成的大衣,正眉目深沉地看着几分书稿。 婉约轻轻走进去,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相对于其他两人的不闻不问,林迁年纪小,人也跳脱些,好奇地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然后攒着眉心笑着问:“这真是我们那位七妹妹?跟着三叔在外地做生意,却在六年还是七年前一家人回阮南吃年夜饭的途中,遭遇了山匪的?不是说、三叔一家全死了吗?怎么还有个遗孤留下来。” 婉约轻蹙了蹙眉。 六年还是七年前? 那样大的一件事,不该所有人都牢牢记得吗?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口气还如此的轻佻。 不过虽然恼怒,但她知道要顺利回归家族,还要仰仗大伯家的这三位堂哥堂姐,尤其是案后一言不发心思深沉的大堂哥。 她定了定神,细声回答:“回三堂哥,六年前爹爹带着娘、我还有弟弟回家,恰逢山匪作恶,那山匪行迹惊惶,是以抢走钱财后没有将人全数灭口,我带着弟弟躲在翻到的车内,这才保下一命,后来被路过那里的苏姓举人一家救下。这些都是有迹可查的,况且我还有爹爹留下的信物为证,相信大堂姐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了。” 她柔和温顺地望着林婉意,满眼全是信任。 林婉意此时倒没有在苏铮面前的那么关切热心,凉凉勾了下嘴角。 这时案后的林家大少爷林川放下手上的东西,看了看婉约,他的目光锐利阴沉,充满了精明和算计,令人有些招架不住。 但婉约仍旧一派顺从柔弱的样子,没有显得惊慌惧怕,目光亦坦荡明亮。 林川点了点头,低沉的声音在五种响起:“你究竟是不是三叔的血脉,我不关心,人证物证都已经找到,让你认祖归宗很简单。” 婉约双眼一亮,几乎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之情。但她聪明地没有插嘴。 林川果然接着又说:“但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帮你?” 婉约暗暗吸了口气,垂下头道:“婉约虽然在乡野间长大,但世间的道理都是懂的,大堂哥若是愿意帮助婉约,婉约自当鞍前马后,听候任何安排。” 林家这一代共有四房。 三房也就是婉约生父那一房在六年前毁灭与山匪之手。 剩余的三房却都是人丁兴旺,并且老太爷老夫人如今都年事已高,如今真是他们互相争斗得厉害的时候。 而这个暗潮汹涌的时刻,对婉约却十分有利。 第一百八十章 各自心思各自知 当年的林三爷是林家家主最宠爱的孩子,经商天赋是四个兄弟中最好的,家族地位也比其他兄弟要高,所以当六年前的悲剧发生后,林家老夫妻着实悲痛了很长一段时间。 如今铁腕铿锵雷厉风行的夫妻俩已是行将就木之年,老了老了,以前的遗憾越发亘横在老人心头,耿耿于怀,弄得脾气也大不如前,婉约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打听到林家老夫人近几年一直对剩余的三个儿子抱有怀疑之心,认为是他们其中哪个怕老三夺去家产,才一手策划了杀局。 而且因为当年没有当场找到孙女和孙子的尸体,这些年暗地里老夫人一直未曾放弃希望。 婉约知道了之后兴奋得难以自抑。 这绝对是一个好消息。 只有家主和老夫人还念着她和苏觉,他们认祖归宗的事就有戏。 剩下来的,就是如何靠近他们,然后摊牌。 六年前她已经有七岁,加上母亲教导严厉,兼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心智较寻常孩子要成熟许多,甚至称得上慧智。否则这些年在养父母、在李家外婆和苏铮身边,也不可能隐藏得这么好。所以她没有仗着一腔冲动就冲出来认亲,而是独自从长计议。 阮南和荆异相隔并不远,但多年来林家却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姐弟,她不得不怀疑有人在敷衍行事从中作梗。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她的叔叔伯伯,她本想绕过他们接近祖父祖母。寻求他们的保护,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两夫妻年轻时是商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年纪大了之后却将手下的事交给了几个儿子和女儿打理,自己在老宅子里颐养天年。基本没有接触的可能,尤其苏铮当初选择在桃溪落脚,更是绝了这个可能。 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心里的焦躁与日俱增。大概老天也看不过眼,派了林婉意来。 她非常清楚林婉意的身份,但是也不能对她全盘托出,谁知道大伯会怎么对待自己三弟的遗孤,她还好,但苏觉一旦入了族谱,林家的家产以后就有他的份。万一大伯因此动了杀机。他们将再无活路。 好在林婉意和林迁都不是心机深沉之人。不着痕迹地被她套出很多话。她越是了解林家的情况,心里就越有数,她决定通过林婉意进入林家做客。在祖母面前露个脸。 她长得与母亲有三分相似,再讨得祖母喜欢,加上父亲随身玉佩为证,又有苏觉在,应该不难取得信任吧。 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然而上次来到林府,与这位大堂哥打了个照面之后,她的一切都很快被查个通通透透。 事到如今,除了顺从合作,她也没有了其它办法。最要命的是,祖父中风了几次。人快不行了,祖母的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一旦这两位老人家没了,林家分家,她想重返林家无异于痴人说梦。 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她说服大堂哥,将她和苏觉带到祖父母面前,让三房后继有人,可以让祖父母高看一眼,既博得好名声,又能获得信任,将来二位老人百年之后分给大房的东西也会多一些。 这是她最大的筹码,林川却显然对身为梅甲鹤的学生的苏铮更感兴趣。虽然他没有明说,但她有种预感,如果不能是苏铮站在自己这边,随着自己认祖归宗而服从于林家大房,那么林川也不会为她做什么。 她只好咬咬牙向苏铮下手。她是个难啃的骨头,跟她脸红过一次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后,她就知道大小声是没用的,她只能低头,装作无所谓,完全尊重对方的意见,以获取她的怜惜之情。 这样一耗就是好几月,直接耗到苏铮淡出紫砂界,前途一片灰暗,如今的苏铮在林川眼里只怕是再无价值。 婉约咬着嘴唇,林川会不会因为这一点而出尔反尔? 在她忐忑不安故作镇定的同时,林川也在观察这个堂妹,他的目光透着阴沉,好像终年照不到阳光的潭水,又透着尖利,像猎人俯视自己的猎物。 过了许久,婉约都有些腿软的时候,他忽然笑了,从案后出来拍拍她的肩膀:“与你开玩笑的,你是我嫡亲的堂妹,我自然要护着你帮着你,当年三叔在世时,对我的教导疼爱我还历历在目,如今他不在了,留下的一双儿女我又如何能不管不顾?”他说到这里声音里透出一份悲戚,随即又说,“这也是父亲的意思,你什么的不用担心,之后的事交给我们就好。” 婉约大大松了口气,感激不已。 “小堂弟也有六岁多了吧?听说念书念得极好,若非时间太晚了,还想现在就见见他。”他停顿了一下,“对了,你那位姐姐……” 婉约急忙道:“我的姐姐只有大堂姐一人,那位可不是我姐姐,至多只是照顾了我和阿觉一年罢了。” 提起苏铮,她脸上嘴里多是不屑,不知是刻意讨好眼前的血亲,还是真的如此作想。 林川嘴角微牵,露出一丝鄙夷来,随即松快笑着道:“苏姑娘也是个人物,不但师从高人,听说紫砂也学得极快。相信五堂妹也知道,如今我们林家沾上紫砂的生意,根底薄得很,手上壶艺师不多,虽说苏姑娘断了前程,但林家是厚道的人家,你与她说,你的事了了后,林家亦可保她一世安乐繁荣,毕竟照顾了你和小堂弟多年,可千万不能令她寒了心哪。” 婉约走了之后,林婉意撅着嘴巴道:“大哥,你真的要把这两个小家伙弄进家门?” “不然如何?”林川不甚在意地笑着说,“她都进了我们宅邸,多少人注意到了,还能无声无息地解决?况且,”他扫了眼案头的文件,里面记录着苏婉约这么多年来有迹可循的所有行为,当然还包括着她身边其他人的,“从七岁到今日,一直伪装得滴水不漏,善于审时度势步步筹划,若非我无意中看了她一眼,只怕直到她正式回到林家,你我才能得到消息!” 说着他目带不满地瞥了眼亲妹。 林婉意心下一颤,嗫嗫不再作声。 “连你都能耍得团团转,这小妮子可不简单。你别看她如此乖顺,一旦意识到不妥,她定会与我们撕破脸皮,倒时候闹起来,谁能保证不是损己利人?” 另外,还有那个苏铮。 林川心想,那才是他不下狠手的原因。 虽然梅甲鹤也好,那位疑似颜君的人也好,都离开了她,看似她已彻底失去了靠山,但那也不是他能任意料理的人,一旦被追究起来,十个林家都不够给她陪葬! 林迁插嘴说:“可是三房一旦有了后……” 林川嘴角冷笑:“弱女竖子有何可惧?我们能将她扶上去,就能将她拉下来,三房还不是尽在我们掌握之中?并且苏婉约,不正是我们正缺的棋子?” *********** 林川料定助三房遗孤回府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大房且行动来不说,这边不知陷入家族权财纷争的苏铮一夜都睡得不甚安稳,窗外才透出一分亮光时,便已清醒过来。 在床上静卧了一会,然后将自己收拾好,系统里的东西该藏得藏,该收的收,看着差不多了,就着昨晚丫鬟阿章置在盆里的水洗个脸,冷冽刺骨的冰水令她神智为之一清。随即梳了个最简单的也是她唯一会梳的发髻,揽镜一照,拍拍衣摆,开门走出去。 小跨院里静悄悄的,空气幽静清寒,青砖铺地的院子里一棵快要落尽枝叶的树孤零零地立着,仿佛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上面降了些白霜。 灶间有人在烧水,好像有是那个烧火婆子,她想了想正要迈步过去,却发现有人影在院子外面探头探脑。 “谁!” 她沉喝了一声,低沉清冷的声线在幽寂空旷的清晨里颇有平地一声雷的效果,尾音传得很远,外头那人吓了一跳赶紧缩起了身子消失不见。 苏铮皱了皱眉,没有追去,毕竟是人家的地盘,或者这种类似于窥视的行为是人家的习俗呢? 烧火婆子从灶间跑出来,瞪着一双迷糊老花的眼望苏铮:“怎么了?什么事?” 阿章也从屋里出来。 苏铮摇摇头:“好像在外头看到一个影子,大概是我眼花了。” 刚刚吃过早饭,苏铮正想着该如何告辞,林婉意就带着两个丫鬟衣容精美笑容满面地来了:“知道苏师傅是个自由惯了的性子,但家里老夫人很想见见年轻的壶艺师傅,不知苏师傅可否赏个脸?” 苏铮赶紧道:“应当的应当的,本来昨日就该拜见贵府长辈,无奈时日太晚,恐惊扰了老夫人休息,此时我也正想着该去拜会。”她又说,“可如今我已不做壶工这一行了,恐怕老夫人要失望了,林小姐也莫再唤我‘师傅’,直接叫我名字便是。” 林婉意有些意外她如此小意,转念一想,这大概就是没了靠山,不得不收敛起棱角吧。 想着就有些自得。 如今主客倒置,什么事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她瞟了婉约和苏觉一眼。 又寒暄了几句,一帮人就向林家老夫人的院子走去。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临场认亲状况多 林家老夫人今年六十余许,一头银发,额头箍着一圈墨绿色镶软玉的锦缎,眼角皱纹清晰可见,老眼也浑浊了,可脸上还涂着一层雪白的胭脂,生生压住了大片老人斑。 她宽大的宝蓝色棉裤下,依稀可见水肿粗壮的腿部线条,整个人歪在束腰罗汉床上,左右都有人小心伺候,床下燃着细炭,矮几上摆着烟雾缭绕的炉鼎,整个屋子被掩得密不透风,可幸光线还是充足的。 苏铮忍着胸口的窒闷陪话,左右座位上还有好几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妙龄姑娘对她瞧上瞧下,她想着礼节性地说几句话就告辞,谁知昏昏欲睡的老妇人忽道:“你是做壶的吧?老婆子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陶都,那时会这手艺的可都是大老爷们,哪个妇人家敢说自己会干这个?才几十年过去啊,这风气可变得真快,你给我露两手瞧瞧?我还见过妇人家怎么捏那黑乎乎的泥巴呢!” 周围林家的小姐们都轻笑出声。 苏铮眉心蹙了起来,神色微微冷凝,随即略微勾笑:“林老夫人常年在深宅里,不知道外界的变化也很正常。现在莫说是已成家的妇人,便是我这样的姑娘家,学习这门手艺的也大有人在。我们用功学习,刻苦钻研,数年如一日琢磨紫砂奥义,凭借着自己的手艺获得应有的地位并且养家糊口。这可是非常常见的。” 林老夫人讽刺她不知礼数,身为女子抛头露面自甘粗鄙。她就反讽这老女人幽居深院消息闭塞,思想落后迂腐。 林老夫人眼睛不行了,健康也损了七七八八,但一颗脑袋还精明清透得很。当即听出了苏铮的言外之意,皱纹满匝的两眼微瞪,要挣起身来看清楚这个敢跟她叫嚣的后生。 座下一位神情娇憨脸带婴儿肥的少女眼珠微转,赶在林老夫人之前嗔怪苏铮:“瞧苏姑娘这说的,还养家糊口呢!那是男人家才做的事,我们女子的地位也是凭着娘家夫家才能得到的,苏姑娘真是大言不惭。” 苏铮记得刚才介绍时,这少女是林家三小姐林婉秋。林家小辈的排行是男归男排,女归女排,林婉意便是大小姐。此时几位小姐都到齐了。又因男女七岁不同席的古板规矩。快满七岁的苏觉只进来请了个安就出去了。苏铮本想那时候一起走,但林老夫人却直言想跟她说话解乏。 主人家的要求到底不能太拂了,苏铮心想不过就是几句话的光景。便让婉约带着苏觉先出去,林婉意跟去照料,所以在场除了林婉意,林家其余三位小姐都在了,并且这仅是嫡出小姐,那些小妾所出的似乎没有资格凑到她们祖母跟前。 苏铮被林婉秋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说得快要起鸡皮疙瘩,心里的不快也涨起来了。 说什么说话解乏,大清早的乏什么乏,精力不好就睡足一点。这老太太惯会消遣人,将她喊来却没说几个字。冷不丁一出口,就一副压根瞧不起她的态度,这边孙女又嗲嗲附和,十足的骄傲不屑,好像她脑子里那男尊女卑的思想多么光荣一样。 苏铮直想发笑,又懒得多说,扯扯唇角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民俗风气。别人都说陶都的女子坚强柔韧,撑得起一片天,可不是那些见天涂脂抹粉、闲得只剩下说三道四的暖房娇花可以比拟,林三小姐一看便是足不出户养尊处优的,将来除了倚仗夫家也别无选择,不怪说出那番话来。苏铮实在不知再说什么好,就此告辞了。” 这话一出几个女人全都变了色。 什么叫“见天涂脂抹粉”,什么叫“闲得只剩下说三道四”?什么叫“除了倚仗夫家也别无选择”?几人一品味才知这是在讽刺他们呢! 一个泥土里打滚的粗鄙乡人,有什么好得瑟的! 林婉秋不忿,连旁边沉静冷僻的二小姐林婉真眼里也生出分冷厉来,而比她们更快的是林老夫人。 她身体一挣,粗皱的手掌在床上的案几上一拍,腕上那只明晃晃的镶着碧绿玛瑙的金钏直晃荡,她厉声道:“好一个牙尖口利的小妮子!看来你是生生瞧不起我们书香门第教出来的大家闺秀,反而觉得自个儿到处撒泼刨食是无上的荣耀!哈哈,听听,这是哪门子道理,怪道哪位梅大人要逐你出师门,简直是目中无人!” 苏铮还没反应过来那句“逐出师门”是什么意思,这老太太忽又拍案捶胸痛心疾首起来:“竟然被这样的人带着,我那乖孙女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一个女孩要被教成什么样子啊!” 这下不单是苏铮,连三位林家姑娘也懵了。却在这时,门被大力撞开,一个娇婉秀丽的身影扑进了林老夫人怀里,哭喊着“祖母祖母”。 苏铮一瞬间怔在当场,有几许错愕,有几许莫名,有几许糊涂,看着那个哭得好不悲痛的女孩子,半晌回不过神来。 林老夫人也搂着那个女孩抹泪嚎哭:“我苦命的乖孙女啊!祖母盼了多少年可把你盼回来了!” 门外又陆陆续续涌进来许多人。 有高大的、儒秀的几个男主人家,有柔美的、端庄的几个女主人家,有强壮的、麻木的数个仆人,还有佝身垂头、仿佛是犯人一样被押进来的两个人。 不大的房间一下子就被塞满。 苏铮的目光却钉在被林婉意牵着小手、表情有些茫然无措的小男孩身上。 苏觉换了一身衣服,月白色的夹层锦袍,领口袖口是一圈不知什么动物的雪白容貌,一看就非常柔软暖和。 他正儿八经地系着软玉腰带,甚至垂挂着成色极好的玉佩,苏铮见过尹琪惯常做类似的打扮,这是贵家公子常做的装扮,苏觉穿起来还真像个大家族出来的小公子。 一年来养得黑实光润的头发打了个精神的发髻,套上了一个琉璃玉冠。脚蹬湖蓝色厚底长靴,靴面不但绣着英勇凶猛的飞兽,还串着玉珠子,随着步伐一颤一颤,非常好看…… 苏铮一直知道自己的小弟弟长得好,唇红齿白,浓眉大眼,机敏聪秀,十足的正太范儿。但不知道他正经着装起来竟还能有翩翩玉公子的贵气。 苏觉也看到了她,黑黝黝的大眼一亮,不安瞬间被依赖所取代,就要向她奔去:“大姐!” 人们还没有入座,听到这声音有人皱眉,有人嗤笑,有人冷眼看戏,真是人生百相。 林婉意在第一时间将苏觉拽住,弯腰笑道:“阿觉可不能淘气,你的姐姐都在这边呢,别错叫了叫人笑话。” 她伸手指了直到此时还满脸迷惑的三位林家小姐。 林老夫人搂着婉约抬起头来,看到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就怔了,然后浑浊的泪水刷刷淌下:“这孩子跟老三小时候长得可真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快来,快来祖母这里,让祖母好好瞧瞧。哎呦,真是可人疼的小娃娃。” 苏觉呆立着,看看这个缩缩脖子,看看那个退退脚步。甚至婉约擦去眼泪向他伸手,哄他过来时,他茫然地望着她,向前走了两步,可当林婉意松开手,他就脚下一转扎进苏铮怀里:“大姐大姐,到底怎么了,他们好奇怪!” 苏铮早就从座位上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她看到婉约的反应,看到众人的表情,在听了几句话,心中隐隐约约就有了答案。 她感到荒谬,怪异,不真实,还有些茫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定定望着婉约,后者眼神闪躲,她于是就断定了一点,她被婉约蒙在了鼓里。从嚷着要来阮南起,不,甚至更早,在她要粘着林婉意,要去林氏绣庄起,她就被这个漂亮的,乖巧的,很重礼节和名声,小小年纪就操心起婚姻大事的妹妹骗了。 她一阵恍惚,脑袋有些昏沉,心口处有些发凉,继而是一瞬间锐利的冰冷和刺痛。 苏铮有些奇怪,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多少悲伤,怎么身体就先出现这种反应,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 因为这一岔神,苏觉朝她扑来的时候她下意识伸出手,被撞得倒退一步但还是牢牢接住了他。 在场的人都安静下来,尤其是林老夫人脸色一沉。 婉约暗叫不好,赶紧从林老夫人已经有些松懈的胳膊里下来,拉着苏觉的手臂小声而焦急地说:“你是怎么回事?姐姐不是都跟你说好了吗?快过来!” 苏觉不肯,抬起片刻间就有些水汪汪的眼睛怒视婉约,不过也是压低了声音的:“你骗人!你说林老夫人喜欢我,叫我喊她一声奶奶讨好她,这样我们以后在阮南好立足,可现在是只叫一声奶奶的事吗?” 孩子敏感聪慧,婉约却将他当成什么都不懂、哄一两声就能被牵着鼻子走的小奶娃。 婉约瞪着他,打也不是,哄也不行,这么多人看着,她急出一额头的汗,只好企求地望着苏铮:“大姐……” 第一百八十二章 物证认证皆齐全 苏铮身量高挑,曾经被秦孤阳嘲笑过的身材已经发育得颇好,白底描花的上裳和墨绿色束腰长裙在她身上穿出卓雅幽凝的气质。 她的眉梢安静,疏朗韵致的眉间一抹冷冽之色,浮着细碎光影的眼底仿佛有冰流缓缓流淌,不复往日清润,反而沉寂而复杂。 她望着婉约美丽哀求的脸,双眉几不可觉地一扬。视线在屋里环视了一周,低声问:“这就是你的目的?” “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婉约咬牙:“有些时候了。” “筹划了这么久,还需要我的帮助?”苏铮语带轻嘲。 婉约答不上来,可见着众人情绪都有些烦躁了,她急切恳求:“大姐,求你了,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别的事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好不好?……阿觉也是这个家的人……” 她泪湿于睫,脸色煞白,削肩微颤,楚楚可怜,目光里快要溢出来的不止有殷切、乞求、痛苦,还有浓浓的信任依赖。 苏铮有些失神,看看她,又看看苏觉,他们的样貌依稀是相似的,可是和自己却绝不相像。 早该料到的。 她强忍身上的不适,大概昨夜没休息好,她觉得精神很是不济,太阳穴疼得厉害,心率也有些失常。她微微松开苏觉,拍了拍快到自己肩头的男孩:“阿觉,先听你二……姐姐的。” 苏觉撅起嘴。 苏铮心里稍得宽慰,对他微笑:“乖。” 苏觉不情不愿地跟着婉约走到林老夫人身边。那厢如何亲热不论,大多数人的目光都落到苏铮脸上,有人惊奇,有人失望。 今日的事是顺利进行还是变成一场闹剧。刚才几乎可以说就捏在她手上。 而她面无表情,没有理会任何目光,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周身空气凝结,却是看着垂头丧脑大气不敢出的那两个人,不知在想什么。 祖孙三人亲热完,林老夫人开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哀哀戚戚地讲述她第三子的悲惨故事。 苏铮这才了解到,以苏绣起家的林家,青壮一辈有兄弟四人。姐妹五人。 姐妹都已出嫁。这里便一笔带过。而四房兄弟中大房、二房三房都是林老夫人所处。四方是小妾的儿子,林三爷也就是婉约的生父作为林老夫人的幼子,从出生起就倍受宠爱。很有经商天赋的他从小被委以厚望和重任。所以比起他的兄弟,他主要是在外头跑生意的,常年不着家,最后一次回家的途中,被年关穷得发疯的一伙山匪盯上,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 婉约取出一枚碎了一个角的白中透青的雕着一只兔子的玉佩,哽咽道:“爹爹肖兔,祖母特地将陪嫁中这块昆仑玉雕了一只兔子,并请高僧开了光,送给爹爹做护身玉佩。当日爹爹匆忙之间只来得及将玉佩交给我。就……” 林老夫人摸着那玉佩泣不成声:“是,是三儿的玉佩。我的三儿啊……” 苏铮瞥了一眼,那玉佩散发着柔润荧光,神奇的是兔子体内游着两条血丝,一看便是上了年代的佳玉。 她想到当年离开李水村,他们几乎可以说身无分文,只有她当代笔挣来的一把铜板,日子拮据而前途暗淡,冬天里屋子冷得像冰窖,她却拿不出钱来买些炭火取暖,三个人只好挤在一张床上互相取暖。 这块玉若是拿去当了,定然价值不菲吧。 婉约又说:“孙女始终牢记自己是阮南林家婉字辈的女儿,所以一有机会便改回了名字。” 苏铮又想起当初改名字时,她说出婉约这两个字时神情的异样。 婉约,婉意,她怎么会认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词语? 林家的老爷们都不声不响,有一个夫人按捺不住,对婉约姐弟的身份说出自己的质疑。 直接坐在罗汉床旁边的一个蓄着胡须,不怒自威的中年人道:“阿觉肖父,婉约肖母,且有玉佩为证,二弟妹莫非还有疑问?” 林老夫人的目光如同利锥,不看那妇人,反而瞪着其身边的男子:“老二,三儿是你嫡亲的弟弟,他死得惨烈,如今好不容易他一双儿女找到,你……” 不等她说完话,林老二忙不迭站起来,抹了一把泪水:“三弟的儿女找到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想来三弟地下有知也可以安息了。” 老太太的脸色好了不少。 林老二又将失而复得的侄女侄儿拉到跟前左看右看,惭愧不已地道:“侄儿啊,二伯没用,你们就在荆异县,二伯却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瞧着瘦的,这些年受了多少罪啊。大哥,你是在哪里找到他们的啊,这要是早几日,侄儿们就少吃一点苦,母亲也能早日放心啊。” 老太太的目光又落在如今自己最成器最看重的长子身上。 林老大不慌不忙:“此事说来话长,母亲,最重要的是将三弟儿女的名分定下来,挑个几日祭拜先祖,将他们在祠堂里的牌位撤了。不过,”他故意做了个停顿,意有所指地道,“怕只怕有人不服气,依旧认为名不正言不顺。” “我看谁敢!” “母亲息怒,儿子也是不想侄儿侄女日后为人诟病,因而特地找来了当初收养他们的人家。”他转头,神色声音也陡然变得酷厉,“李黄氏,你还不快将你知道的事从实说来!” 那两个近乎是被押着进来的人身形一抖,战战地抬起头来。苏铮顿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此二人正是李家外婆黄氏,以及她的孙子李存磊。 苏铮对这两个人说不上讨厌,虽然刚穿越过来那阵,黄氏确实压榨过她,这两人的嘴脸也确实惹人厌恶,甚至还曾要卖了她以求富贵,但苏铮的性子并没有使她吃多少亏。当初一别,到如今已有一年时间,还记得李存磊是要去考秀才的,可眼前这两人皆是衣衫破旧,面黄肌瘦,一看就知道日子很不好过。 苏铮看了看他们,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两人不知道是没看到她还是被人叮嘱过不要东张西望,黄氏被问到后头也不敢抬,直接磕磕巴巴地说:“回大老爷,这苏小妹和,和苏团子确实不是他们苏家的人。” 林老大解释两人曾经改过名字,黄氏叫的是他们以前的名字,不过这样粗俗的名字还是让在座的人发出几声低笑,婉约脸色微涨,似乎众人看着黄氏时露出的那种不屑也将她一并笼罩进去。此时此刻她深深为曾被李家这种人家收养而感到羞耻。 她不由得去看苏铮的表情,见她仍旧一脸漠然,仿佛这里的事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林老夫人拿出贵妇的威严:“这话怎么说?” 黄氏深深地弯腰低头,破旧的衣服在她干瘪的躯体上显得空空荡荡,很是滑稽:“贱妇那个女儿,也就是他们两个名头上的娘,在生头胎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好些年也没再生,这事她跟我念叨过。可是后来来投奔的时候却带来了三个孩子,我当时就觉着不对劲,但也没多想,到底是女儿带来的,好生照料总不会错。可后来村子里来了一个算命的,他指着贱妇的茅草屋说什么屋里有人贵气太重,像我们这样的穷人家压不住,势必会带来大祸。” 黄氏脸上的神情很古怪,好像还沉浸在当时的震惊中,但苏铮没有忽略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愤恨。 她愣了愣,忽然觉得黄氏的话应该是可信的。据说李家曾经也是殷实的人家,从亲家苏家没落,嫁出去的女儿投奔娘家,不久后就是女儿病死,儿子离世,媳妇改嫁,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她和李存磊又落魄到了尘埃里,想必这一切她都归罪于那个给他们家带来厄运的“贵气”。 苏铮心情复杂,看来苏觉他们真的不是苏家的人。 不知道苏平安若没死,知道自己护着的弟妹是别人家的孩子,而且妹妹还一早就知道这件事,心里会是什么感受。 反正她心里不大好受。 这种被人欺骗,被人隐瞒,盘算着要和谁好好过日子,结果那人满肚子小九九,成天想着怎么离开你,回到她原来的家中,这种感觉任是谁都一时间接受不了吧。 林家的人又问了许多问题,黄氏一一作了回答,看得出来这些都是事先就做好准备的,他们祖孙被人带下去安置,林老夫人又将其他人赶出去,又对婉约苏觉嘘寒问暖起来。 “一会去见过你们祖父,以后就陪在祖父祖母身边,外边那些人啊,再也别想欺负我的心肝宝贝儿。” 婉约大喜,不过她忍着这份喜悦没有张扬,只是乖巧地点点头,接着显得有些迟疑,欲言又止。 “乖孙女,你想说什么想要什么,都跟祖母说,别怕。” 婉约咬咬牙,从罗汉床边起来,拉起苏铮的手:“这些年孙女和小弟多亏了苏家姐姐看顾,如今我回了家,苏姐姐就成了孤家寡人了,孙女求祖母让她也留在府里可好?” 第一百八十三章 别有幽魂暗恨生 林老夫人皱起了用墨笔描黑的眉毛。 她可以说对苏铮不满到了极点。 之前将她留下,观她说话做事姿态,像是个不错的,但毕竟是个匠人,心里已存了几分偏见。只是想到孙女孙子长成那样水灵乖巧的模样,苏铮想必也出了点力。 她也确实想过,两个孩子安定下来后,就把她当做客人招待,去留随意,当然她不认为这种平民进了林府还舍得出去。 可是谁想到这姑娘看着清清秀秀,脾气臭不说,还一肚子歪理,丝毫不知道什么叫谦逊,什么叫教养。 若自个儿孙儿有什么不好的习性,定都是她教坏的。 她起了叫人将她赶出去的心思! 可是,孙女说得也对,人家毕竟看顾了两个孩子一些时候,就这么赶出去,外人知道了要说他们林家刻薄。 她睨了苏铮一眼,勉强点点头。 婉约欣喜,抬眼看苏铮,却发现她眼里水一般的平静,黑澄澄的瞳仁里映出自己的笑脸,竟显得滑稽。 她一愣,心虚起来,听见她略带讥诮口齿缓慢地道:“苏家姐姐?” 婉约心口一跳,不知如何应对,心中多少有些埋怨:她也不想改口,不这么叫难道还当着老太太的面直呼“大姐”?这不是叫人心里膈应嘛? 别看老太太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儿,但才见过几次的人,能疼爱哪里去?做的全是场面功夫。一大家子的叔伯兄姐也各自有各自的心思。都在冷眼瞧着,此时可万万不可行差踏错一步,时时刻刻都要小心再小心。 就在她以为苏铮将甩手离去的时候,苏铮却淡声道:“如此。就厚颜叨扰贵府几日了。” 她说着客气的话,却连一个眼丝也没给床上的老太太,转身抬脚就走,气得老太太在后头低骂:“没规矩的村姑……” 苏铮走出来,望着清寡阴蒙的天空吐了口气,苍白脸容上闪过一丝茫然。 好像,又要一个人了。 她伸手按上心口,那处的心率紊乱得不像话,被抛弃了的孤独和空虚、悲怆和绝望如同八面汹涌的海潮,将她的呼吸和力气搅得支离破碎。又好像浸饱了水的大块海绵。将她的口鼻耳目全部封住。若非她的意志力尚算强硬。只怕刚才就要失了镇定了。 “多大点事啊,真是没出息。” 她抬起手看自己的掌心,再一次。仿佛看见那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在身体里乱窜。 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庚溪到桃溪的途中,小客船出事,被海水吞没的前一刻,她感到无边的寂寥和绝望,差点就此丢掉生命。 第二次,被肖筱掳劫去,当晚做了个古怪的梦,梦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美妇人,那次她也很不好受。 此外,偶尔有些瞬间她也有一些奇怪而陌生的感受。就如此时此刻,她虽然也伤心失望,但还远远不至于失魂落魄。毕竟她带有另一段人生的记忆,对所处的这个世界一直不能完全融入,这一年来居家过日子,和不同的人交往,虽都十分用心,但内心深处始终横着一种隔阂感。 走到今天这一步,有难过有自嘲有心寒,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如释重负。 最初的最初,她之所以接受婉约姐弟,也不过是出于对苏平安的愧疚,将那两个没人心疼的孩子当成一种责任。 她想,她终归是一个冷情的人。 这样的她,说会悲痛得死去活来岂非太矫情?那是那个叫做苏平安的幼小灵魂受到触动,从沉睡中再次挣扎起来。那才是真正将苏小妹当做血肉至亲的人。 苏铮很讨厌这种身体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更要命的是,与前几次不同,这次的情绪波动太过剧烈,高度紊乱的心率令她几乎要怀疑这具身体患有心脏病。 “你到底想怎么样?想夺回身体就把我赶出去,不想活了就彻底离开,还我一个清净!”她喃喃自语,用力掐了掐掌心,在林家下人古怪的注视下挺直背脊慢慢走出去。 ******* 过两日便是林家开祠堂的日子,据说苏觉是林三老爷在外做生意时生下的,还没入过族谱,而且这次要祭拜祖先,拜谢神灵保佑之类,三房也有后了,要重新撑起来,所以办得十分正式,林府上下忙活了很久。 事情完了之后,婉约才找了苏铮说话,无非是林觉――苏觉已经改姓――此时还离不开她,林老夫人也是好心收留,她自己也想报答她长久以来的照顾恩情,所以请她能暂住林府。 见苏铮不为所动,她只好动之以情:“大姐,我知道你心中肯定有怨,但毕竟林府才是我和阿觉的家,我不知道也便罢了,既然知道就一定要回来,不然我爹爹在天之灵也不会安心的。现在我有了族亲帮衬,你也不必再四处奔波辛苦养家,这样不是皆大欢喜吗?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苏铮没有看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你说我心中有怨,那你知不知道我怨的是什么?” “是你的隐瞒。” “莫非你觉得我知道你和阿觉另有身世,会阻挠你们认祖归宗不成?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可你一直瞒着我。” “婉约,我这辈子最恨两件事,第一是利用,第二是欺骗。你全占齐了。” 婉约的脸色变得煞白,苏铮也不看她:“你的去向,你的选择和未来,过得好不好,都与我无关,我如今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阿觉。” 提到林觉,苏铮的脸色柔和了些许。 这两天林觉一直缠着她。几乎有记忆起他就跟着两个姐姐相依为命,不论是当初的苏平安还是后来的苏铮,都是那个为他撑起一片天空的人,这份依赖和亲情甚至超过了他对林婉约的感情。他又早慧敏感,没多久就了解了现今的状况,更意识到苏铮萌生去意,所以这两天黏她黏得紧,吃饭睡觉都要陪着才肯。 哪怕是最初只是当做责任来看,但苏铮对弟妹确实是付出了真心的,怎么可能没有感情,林觉这样叫她如何硬得起心肠就这么一走了之? 林婉约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们姐弟在林府确实是处境堪忧,大家族的龌龊事苏铮不懂,但那日在林老夫人那里,一番察言观色下来,也知道那一个个男女老少心思都复杂得很。她也不放心林觉呆在这种地方。 苏铮下意识看了看林婉约,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只是这个念头能不能成事也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便暂时按捺下来。 她走出林婉约的房间,在院子里徘徊的林觉立即迎上来拉住她的手,林婉约脸色复杂地看着他们,挤出一抹笑:“我送送你们吧。” 也罢,如果这样能留下苏铮,也是好的。她刚回府,日后必然艰难,苏铮却是个不让人欺负的主,若有她护着,日子兴许能好过些,并且这样一来很多事都有借口,若闹得不开心,一句她是外人不懂规矩,就能撇清自己。 并且,林川也叮嘱过不要放走苏铮。 苏铮还住在一开始的那个小跨院,但林老夫人给林婉约姐弟另外安排了一个各方面条件更好的院子,林婉约是搬过来了,但林觉还是跟着呆在小跨院里。 苏铮没有阻拦,出了院子没几步,正好碰到几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女孩,是林家小姐和她们的丫鬟。苏铮视若无睹,拉着林觉继续走,林婉约却不得不停下来和她们说话。 苏铮听到身后传来不屑的声音,一个说“婉约,你这位苏姐姐什么时候走啊”,一个说“不会就赖在我们府里了吧”。 “你看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小堂弟不会被她带坏了吧?不是已经和族学那里说好了吗,怎么小堂弟还不去上学?” “也不见去请安,听说祖母都气坏了。” 苏铮远远站住,回头就见林婉约和几人笑着说话,精致建筑疏落花木间,那些姑娘一个个衣着光鲜打扮靓丽,水灵灵得就如同早春娇艳的花骨朵儿,光看外表的确很有些大家闺秀的架势。 这就是林婉约一直心向往之,不能安于市井生活的原因吧? 苏铮想着刚才在林婉约房里看到的一切。 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砖,头顶明亮美丽的六角宫灯,雕工奢华繁复的雕漆桌椅,太妃椅上甚至还铺着绒丝锦毯,花梨木制成的架子床前,软红轻纱帷帐用银钩两边勾着,露出床上绣着精致牡丹花的大红色背面…… 那样奢华,那样富丽,符合大多数喜奢恶俭怀有粉红梦幻的少女的幻想。 林婉约在家变之前过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生活,也难怪她一直不能忘怀。 可是,荣华富贵就这么吸引人吗?还是古人对待越家族血亲的归属感就如此强烈? 苏铮到底还是有些不能理解。 她半蹲下去对林觉道:“阿觉,那些人以后就是你的亲人。” 林觉嘟起嘴巴,不无讥诮地道:“我不认识她们。我的亲人是大姐。” 苏铮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发:“那你愿意和大姐离开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蚊子的腿也是肉 林觉黑溜溜的大眼睛霎时一亮:“离开这里?我们和二姐一起走吗?好啊好啊!” 还没兴奋完,他又低落下来:“二姐好不容易才回来,一定不愿意和我们走的。” 他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苏铮问:“舍不得你姐姐?” 他点点头:“这里好陌生,每个人都笑得好假,二姐一个人在这里太可怜了。” 苏铮定定看着他,忽道:“听说林府安排你去念书,你去吧,趁这两天看看能不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苏铮十分意外林婉意会约她,两人坐着轿子来到林氏新建的紫砂作坊里,林婉意得意而骄傲地介绍道:“这作坊是照着桃溪镇的日月陶坊来造的,但规模上还要大得多,各个位置的人手都已经招齐了,后头还有一个教授新徒手艺的小学堂,苏姑娘你看这里怎么样?” 苏铮踏过齐整光滑的砖石地面,摸了摸码整整齐齐的一面掇罐,全部是新烧制出来的好罐,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崭新干净质量上乘的,不用想也知道投入了大量资金,办得好的话,成就不容小觑。 林婉意笑着道:“矿源供应都是陶都在那一带,年初新发掘的那个天青泥矿已经被二殿下高价买下,以后那里出的矿全数供应我们林氏作坊。只等上面条文批下来就可以动工了,苏姑娘不知有没有兴趣到此供职?” 苏铮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二皇子景卓是他们林氏作坊的靠山。景卓想做什么?转移紫砂业的中心?阮南一无矿源,二无成熟的销售渠道。三无优秀的壶艺师,放在这里做紫砂根本不是明智的选择,或许几年十几年后,景卓还真能将陶都搬到这里来。但短期之内必然是个稳赔不赚的生意。 而且就算景卓最后成功,但紫砂业不过是景朝众多手艺中的一门,即使全权掌控下来又有什么好处?她被梅甲鹤教了大半年,尤其后来,梅甲鹤有意无意总会跟她分析分析紫砂以外的东西,她已经不再是一无所知的市井小民了。所以她唯一想到的是,颜独步到底怎么刺激景卓了,竟让他将目光放在这么芝麻小的地方,白白浪费精力。 见她神游,林婉意有些不高兴。苏铮道:“一来我尚未出师。二来。林小姐也知道,我未参加那次大赛事,在现今的紫砂界已经是不入流的那群人。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林婉意呵呵地笑,挽着苏铮的手臂:“我们才不管那些,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就是我们聘请的对象,你若能在这里供职,离家也近,也更好照顾七堂妹和小堂弟。” 林婉约在林家小姐中排行第七,林觉在少爷里是最小的。 苏铮目光一沉,抽出手来:“我不日便会离开贵府,林小姐多虑了。” 林婉意嘟起了嘴,有些懊恼般的撒开手。恰巧这时一个人影从门口冲进来,来势汹汹,眼看着就要撞到苏铮,苏铮敏捷地往侧里一个滑步,在旁人看来就是她动作迅捷之极,一眨眼人就飘开了好远。 林婉意一愣,冲进来的那人也一愣,苏铮眉头皱了皱,她清楚感觉到林婉意撒手的时候在她腰上一推,要不是她反应快,只怕要直直撞进来人怀里了。 她抬头看清了来人,是一个二十将将出头的男子,样貌俊秀但轻浮,脸上明显摆着错愕和懊恼,盯着她的眼睛里甚至还流露几许哀怨,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那抬起张开的双臂分明是要拥抱什么的姿势。 这男子扑了个空,有些尴尬地擦擦袖子,盯着苏铮问:“林大小姐,这位姑娘好面生,是新来的壶艺师傅?” 林婉意瞋他一眼:“你真是,总这么冒冒失失的。”对苏铮介绍,“这位是赵城赵公子,家里是做海上运输的,我们林家以后做起紫砂生意还要仰仗赵家呢。赵城,这位姓苏名铮,是桃溪梅甲鹤梅先生的学生。” “原来是苏姑娘啊。”赵城两眼放光,文绉绉地打了个揖,“小生素来仰慕梅先生风采,本打算这阵子去拜访,谁知道梅先生却回了大都。小生实在是遗憾,没想到有幸在这里见到梅先生的弟子。” 林婉意又笑道:“赵公子素来喜欢收藏紫砂器,可惜折腾了好些年还都是门外汉,被坑了好多回,这次做起紫砂运输,手底下也没几个人,正好苏姑娘艺从名师,是再合适不过的把关人了。” 赵城紧接着说:“正是,正是。知道苏姑娘来了阮南,小生就像上林府拜访,若苏姑娘愿意到我这儿来供职,一切待遇从优。” 他喜滋滋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以前听人说陶都多的是女壶工,他那时脑袋里只冒出三大五粗的悍女形象,别人说桃溪镇的琅家大小姐不但壶做得好,人还长得美,梅甲鹤的学生那个新起之秀也是个秀丽别致的,他只连连摇头,成日与泥土打交道的,和那些地里刨食的粗粝农夫只怕也没什么区别吧? 谁料到亲眼见了,嘿,还真是个俏丽的。嗯,虽然穿得素净了点,首饰少到几乎没有,比不上林婉意和那些千金小姐的精致贵气,但那冷淡的气质居然挺吸引人的。 林婉意说她如今被梅甲鹤生嫌,扔在南边再也不管了,但外人不知道啊,梅甲鹤的学生这个噱头至少短期之内还是能用的。而且他打听过,这个苏铮确实有才能,他手里还真缺这方面的人才。最重要的是,林婉意说了,苏铮眼下处境很不大好,只要花很少的力气应该就能将她招为己用了。 林婉意冷眼瞧着赵城讨好苏铮。 这几日,包括之前的各种试探和观察,她弄清楚了几点。 一是苏铮是个有傲气的,她放不下婉约姐弟,甚至之前能放软身段,但面对老太太的冷言冷语,面对阖府上下的不待见,却一下子又强硬起来了。冷漠,熟视无睹,明明寄人篱下却几乎没有得罪主人家的顾忌。看来她底线太高,根本受不得侮辱,也不会委曲求全。 但另一方面,她明明不耐烦却至今没有一走了之,可知哪怕越过了她的底线,婉约那两个对她还是很有束缚力的。 舍又舍不掉,又强作洁傲,这样两样都想要两样都抓不牢的人最是矫情无能。 一个没有倚仗、还惦挂着养弟妹的弱女子,林婉意觉得给她安排一个活计,让她能够赚些钱“养家糊口”,既能全她的颜面,她也有理由在阮南呆下来,真正是为她“着想”,她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当然了,她好面子,不会接受到林家的地方当职,赵城那边她总愿意去了吧? “重振三房”对大房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婉约可以弥补大房女孩子不多的弱点,这一两年就能利用她的婚事谋个助力,也免得成日看二房四房卖女儿干瞪眼;而苏铮对眼下他们的生意多少有点益处。 蚊子腿也是肉!哪怕是再小的利益,也要捞到自己口袋,反正都是顺带的。而且别人不知道,她可是听婉约提过,梅甲鹤离开前给了苏铮不少好处,甚至连出路都给安排好了,显见是有情义在的。可惜的是,苏铮将那些都推拒掉了。 若是能通过苏铮,将来某日和梅甲鹤颜君那种层次的人通上气,那可真是赚翻了。 林家这样阶层的人是不会考虑到什么政治斗争,谁输谁赢这种问题的。 既无政治智慧,消息也不够灵通。 林婉意自以为如意算盘拨得欢畅,谁知道那边苏铮冷淡得看了赵城一眼:“不必了,我才疏学浅,怕是无法胜任,赵公子的美意只能心领了。” 她说着就走出去,赵城愣了愣,问林婉意:“你不是说她不会拒绝?” “欲拒还迎,你懂不懂?” 赵城一拍脑门:“还真是。”赶紧追了出去。 晚饭照常是和林觉一起吃,两个人的餐桌,多少有些冷清,昏暗的烛光在碗碟旁摇曳,更添几分凄清。 林觉小心翼翼看着苏铮的脸色:“大姐,听说你今天打人了?” 苏铮筷子微顿:“哪里听说的?” “下午在族学里我听说有人想聘用你当壶工,一言不合你就打伤了他。” “你们族学里居然还传这种八卦?”苏铮微嗤,顿了顿说,“那人贼眉鼠眼的看着讨厌,我只是给他几句警告而已,没打人。” 那个赵城实在缠得紧,啰啰嗦嗦忒烦人,在她明确拒绝之后甚至出言威逼,苏铮强忍着给他一脚的冲动,只是抓住他不规矩的手,用的力气大了点,这样也能传出“打伤人”? 林觉松了口气:“没打人就好,打人可是不对的。”他接着说起自己下午在族学里的见闻:“……大家都挺照顾我的,还有上次带我回家给了饭食的大哥哥也在里面呢,大姐你说是不是很巧?” “那人也是林家的人?” “嗯,是个族兄,哪一支的?我给忘了。”林觉笑着说,“他真是个好人,认出我来也没有讲我的糗事,只是人后关怀了几句,还叮嘱我以后出门在外要小心,别总迷迷糊糊的。” ps: 刚码出来,迟了,抱歉抱歉 第一百八十五章 相煎太急手段频 苏铮却眉心微拧,停筷问:“当日你遇上那个族兄的细节,你再跟我说说清楚。” 林觉有些困惑,但还是认真说来:“我出了客栈不分南北东西地逛了会,再想回去就不识得路了,恰巧那位族兄见我脸色迷茫到处乱转,就上来问了我缘故,然后就带我回他家去。” “在他家里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你都做了什么?” 林觉回想:“没什么呀,我有些困,眯了一会,醒来就天黑了,那位族兄已经找到了夫子。” 苏铮眼色浮沉。 林觉那日吃坏了东西,精神头不大好倒也正常,但正好在别人家里犯困打盹? 她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 他们对他做了些什么吗? 苏铮想到最初几次见到林婉意时,她显然是不认识林婉约的,林婉约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也是上次从阮南回来才开始心急着要认亲的,那么事情的转机大概就在阮南之行。 林婉约进了次林府,正好林觉也来了阮南,被“拐到”陌生人家里。 回桃溪镇后,林婉约就吵着要搬家…… 苏铮设想,当时林觉“眯了一会”中,林家的人“判别”他是不是林氏子孙,比如通过容貌、胎记什么的,因为后来在桃溪,她假假是个公众人物,林觉在学堂也是颇受关注的,没听说过他身边出现什么奇怪人物,而如果不是先确定他确实是三房遗孤。怎么这次来阮南的第二天,林家就说要认回两个孩子? 苏铮觉得自己的假设是合理的,但细究起来,“拐带”林觉也好。找人认亲也好,都不是林婉约一个人可以办到的事,再加上林婉约父兄颇为上心的态度,不难推断出大房正是支持林婉约回归林家的人。 她有些想不通,林家还没有分家,三房没了那每一房可以分三分之一,现在三房有了后,每房只能分到四分之一,是个脑子清醒的就应该千般阻拦才是,怎么大房却大力支持?莫非林婉约的大伯父真是个友爱兄弟之人? 苏铮不信。她这些日冷眼旁观。林家就没几个好的。言语中是冷嘲热讽拈针带刺,夫人小姐乃至于各房的奴仆间都盛行攀比之风,仿佛大家不是亲戚。而是同行仇敌一般,谁出了点什么丑事,对方就要笑个半天热情传扬。 甚至前日林觉门前被洒了油汤,地上又摆了尖锐的石头,要不是她眼明手快在他滑到的时刻掺了一把,无论是手按在利石上,还是屁股蹬上去,或者磕在门槛上,都非同小可。 可事情报上去,却一句“下人打扫不利索”就顶了回来。那位满口“心肝宝贝儿”的老太太也没发出什么话来。只有林婉意的大哥给林觉配了两个十来岁的小厮贴身照顾。 苏铮算是看出来了,偌大的府邸就没几个人盼着林婉约两姐弟好的,若非看出这是潭烂水,她也不至于迟迟走不开身。 她看看灯下林觉单纯青涩的脸,心里微叹,婉约倒罢,这个弟弟,她到底是不大能狠心撇下的。 心念回转,她又思索起林家大房的用意,既然不是亲情作祟,又是黑心图利的商人,那只有一个解释,林婉约姐弟的回归,能给他们带去更大的利益。 苏铮不由忧心,林婉约心心念念过回千金小姐的富贵生活,会不会一开始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被人家利用了也不知道。 苏铮心思千回百转之时林觉也在小心注意她的表情,见她神色阴明不定,心里就有些发觑了,小心将盖着盖的一盅汤抱过来:“大姐,这里面是老鸭冬笋汤,加了少许药材,听说很滋补的,二姐院里的小厨房今日做了一锅,她就让我带些过来给你吃。” 提到林婉约苏铮便有些不得劲,但也没有冲林觉摆脸色,见他不知所措到底舀了一小碗喝,味道还真不错。 吃人嘴软,苏铮脸色和顺了几分:“你跟你姐姐说,平日里要小心一些,你自己也是,说话做事行走,无论什么时候都多几个心眼,前日早晨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 林觉忙应了。 吃了晚饭天色已近大黑,林觉从苏铮房里出来,见见左右无人,回头又看了几眼,便悄悄来到院子外,一个人影已经在这等着了。 “怎么样?大姐说什么?” 此人压抑着声音问,正是白日都不敢和苏铮走得太近的林婉约。 林觉不无低落:“大姐好像真的认为十一族兄是故意接近我,她脸色不好看,还叫我们以后要小心些。”他不明白,明明十一族兄是好心带他回家,而且那么和气斯文有礼的一个大哥哥,大姐怎么连人都没见到就在怀疑这怀疑那了?难道连帮助人都不行,帮了人还要被人误会。 林婉约摸摸他的手:“瞧这手凉的,刚才一定没吃好吧。你大姐她要撑起一个家不容易,考虑事情自然要面面俱到,时日一长难免多疑,况且我们让她伤心在先,她对府里的人初初印象便不好……” 她宽慰着,随后瞅了瞅苏铮屋里黯淡的烛光,小声问:“她喝了那汤吗?” “嗯,大姐也知道你关心她呢,喝了之后语气都松快不少。”林觉问,“二姐,大姐会原谅我们吗?会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一起吗?” “当然了,我们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我们,我们自然是要在一起的。” “如果大姐实在不喜欢这里,我们不如一起离开……” “净胡说!”林婉约低斥道,声音里含了一丝愠怒,“我们好不容易才回来,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吗?离了这里我们要去哪里,这里才是我们的家,这是的财富、地位都是我们应得的!” 林觉畏惧地缩了缩脖子,睁大了黑黝黝的眼睛。 林婉约惊觉自己语气太重了,忙软下声线好言安慰:“姐姐的意思是,我们回家这也是爹娘在天之灵愿意见到的,我们怎能令爹娘不安?你别看叔伯姐妹们不大和气,那是我们还不熟悉,熟了就好了。林府是我们的根,以后切不可再讲什么离开的话。知不知道?至于大姐,她是真心疼爱我们的,只是一时片刻心中还有气,毕竟我们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亲人,她却变成了孤家寡人,越是这样我们越不能让她一个人远离,否则她一个人没人照顾不是太可怜了?只要我们表现出对她的关心的依赖,定能留下她的。” 林觉听了这样的话才放下心来,握起小拳头道:“嗯,我一定好好陪着大姐,每天都给她送好喝的汤喝,让她都不舍得走。” “这就对了,不过还要在族学里还要记得友好族兄弟敬爱师长,你要先自己在家族里立稳脚跟,以后还能保护好大姐不被人瞧不起。” 在这日之后,林觉每顿晚饭都会给苏铮送去一盅煲汤羮露,都是以林婉约的名义送去的,苏铮虽然不大感冒但对着小孩儿渴望期待的小眼神,总是不忍拒绝。 左右也迁就不了几日了。 苏铮白日空闲时不喜呆在死气沉沉的林府,多是跑到外头游荡,一边筹谋自己的出路,一边密切注意林家大房的动向。她想看看林家大房会怎么对待林婉约姐弟。 她慢慢发现大房是林家最有出息的,林家的大大小小的绣庄绣坊绝大多数都是大房打理,而二房和庶出的四房却隐约形成一个联盟与其分庭抗礼。 紫砂这一块的新生意也基本是大房在跑关系,筹划各个步骤,他们包下了阮南一个大码头用以进出货,还有数个仓库和铺面,是要大干一番的阵仗。而他们租下来的这些场地时常受到骚扰,不是今日遭贼,就是明日账目不合,要么就是招聘过来的壶工伙计被挖走。状况频出。 渐渐的,大房的能力受到质疑,二房和四房开始冒头,一副要力挽狂澜的势态。 负责运输的赵家成了两派力争的对象,本来和大房谈合作谈得好好的的赵家一下子态度暧昧起来,不单在利益分派上拿乔起来,而且坐山观虎斗观得不亦乐乎。 这个时候,三房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 大房开始拿自己找回、帮衬了三房遗孤大作文章,坊间流传的净是林家大房多么仁义大度的赞美声,做生意也实诚、讲信用。而其他两房却连侄子侄女都容不下,成日在大宅子里怎么刁难陷害。 舆论转向。 而且大房以三房的名义好像在家族里获取了更多的资源…… 苏铮带着帷帽听着听着各种议论,不由感叹,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人们茶余饭后八卦闲谈,却不知道是被有心人牵着鼻子走,无形中给某些人造势。 忽然,她听到有人凑在一起悄悄地说:“听说昨儿个晚上有人往赵府送了几个大美人。” 谁不知道赵家老少爷们多,又都是好色的,这招用得可好啊。 另一人“嘁”了一声:“赵家又不是一般的人家,什么美人没见过,你知道昨晚送去的那是些什么人吗?” 第一百八十六章 身弱力衰多忧思 大家都好奇:“是什么人哪?” 那语带不屑的人就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想都想不到,昨夜用轿子抬进了赵府的人可是林家的小姐,一共就有三人。” 大家就哗了一声,纷纷议论起来。 卖女谋利的不是没见过,但再怎么都是打着联姻的名号进行的,而要是真如那人所爆料的,林家连个明路都不走,直接将家里的女儿用轿子一抬,跟送妓子一样送进人家府邸里去,这真是,真是有伤风化! 连远处的苏铮都怔了一怔。 这林家未免也太…… 她皱起眉头,继续听下去。 就听到有人问是大房干的好事呢,还是另一派的,爆料的那人就嗤笑着道:“众所周知,林家大夫人善妒,林大老爷脸妾室都没几个,庶子庶女各都只有一个,嫡女也才一个,跟宝贝疙瘩似的养成了老姑娘也舍不得嫁出去,就是凑也凑不出三个女儿来啊。” 这就是说干出卖女好事来的事二房和四房? 大家一想,这两房老爷倒是风流,女儿也是多得很,这些年时不时地就嫁女儿,听说如今家里、包括外室的女儿,十来岁到十四五的还有还几个呢! 大家就大摇其头,纷纷唾弃,也有人羡慕:女儿多也是福气啊。 苏铮视线追着那个爆料的男人,见他趁人不注意偷偷溜掉了,她想了想。那人她在林家包下的码头上见到过一次。那时她想看看大房干下了多大的产业,混在看热闹的百姓里去围观来着。 看来这事可能是大房诽谤,但无风不起浪,回去看看那些个花枝妖娆的林家小姐们还在不在大概就能见分晓了。 如果是真的……这样的家族可真是不能呆。亲身女儿都可以当做筹码,那林婉约上头没有长辈岂不是更危险? 忽然她心头咯噔一声。 莫不是大房真的有这样的打算? 借侄女的婚姻给自己谋利益什么的,不是太正常容易了? 算算,婉约也有十三四岁了,在古人的逻辑和传统里,这个年纪正合适谈婚论嫁。 苏铮想立即向婉约示警,但刚起身又想到,这点她未必不知道,她可不就盼着门当户对的婚姻? 她心思又凉下去,这一紧一松间她隐隐觉得心口有些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她总感觉心脏有问题。时而心率失常,时而心衰一般特别不得力,深呼吸时心脏就一抽一抽的。好像被一只手给紧紧捏住了一般,连带着身体气力和精神都有些松散。 她捏起茶杯一口冷茶灌下去,还没稳住气息,忽然前方传来一个惊喜又轻佻的声音:“诶,苏姑娘你在这里啊。” 竟然是赵城! 自那日在林婉意的“引荐”下见了一面,这人就缠上了她,第二天就直接寻上林府,苏铮学乖了,白天都跑出来,快天黑才回去。可就是这样还会时不时地碰上,她只好学着讲究的大户人家小姐一样带上帷帽,刚才喝茶,她掀起了面前的轻绡…… 她微微怔住,眼中露出一丝厌烦,将轻绡一降,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赵城如猫见了鱼腥,兴奋地追上去,他高高瘦瘦身架子不错,两条腿也长,几步就追上了苏铮:“苏姑娘,好几日不见,你怎么见了我就走,难道你不认识我了?” 苏铮撇撇嘴,她一开始就待见他,这人是脸皮太厚还是神经太粗? 她只好站住:“赵公子好。” 赵城笑嘻嘻地:“我这些日找了好些壶工,一个个不是粗俗得要死就是木头一样只知道捏泥巴话也不多说一句,实在是无聊,我挑来挑去还是觉得你最好,到我身边来当我的壶艺师吧。只要你肯来,我就在我爹和叔伯面前为林家大伯说好话,我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苏铮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为林大爷讲好话还是坏话与我有什么关系?” 赵城一愣:“你不是林家大房的人吗?” “谁告诉你的?” 赵城摸摸头,特别憨厚的样子,转眼回过味来,笑道:“我错了我错了,是三房的人,不过林三房都是大房一把扶持起来的,你们还分你我?” 苏铮笑笑:“你大概搞错了,我姓苏,不姓林,并且也只是个学紫砂才学了一年的艺徒,别说壶艺师,连壶工都算不上,你还是找别人吧。” 她说罢要走,这样不给面子,赵城脸上的笑也挂不住了,他伸手拽她的胳膊,一边放狠话道:“苏铮,我好言相求,你别……” 不识好歹四个字还没出口,伸出去的手也还没触碰到苏铮的衣料,他眼前一花,只觉得一股柔和绵韧的力道在前方挡了一挡,他的力气就好像撞在了棉花里,然后那力道又缠上了自己的小臂,又软又快地绕了两绕,将自己的手臂折起,推着自己的手掌击打在胸膛上。 这一掌仿佛很慢又仿佛快极,打过来的力量分明应该是柔和的,可他整个人却被震得连退两步,要不是后面长随扶着只怕要一屁股蹬在地上。他怒极,也顾不得装什么斯文气度,张口便要大骂,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浪潮一般的剧痛从手掌击打过的地方蔓延开来,胸口又滞又紧又沉又痛,五脏六腑都跟移位了一样。赵城一脸狰狞,弯下腰猛咳,却半个音节都发不出来,胸腔里烧起来一般难受。 苏铮冷冷看着他:“不是所有人都要巴着你的,赵公子,做人还是有自知之明一点的好。” 赵城带了两个长随,苏铮出手太快,加上他们没有防备,只见面前一闪,她就已经欺近自家少爷,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推开,一近一远连动作都不由人分辨,连姿态都毫无变化。太平盛世边陲小地,他们何曾见过如此身手的人,更何况这还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当即便懵了。 还好有一个长随反应较快,也有几下拳脚,正要拦下苏铮,苏铮抬眼冷冷一瞪,那目光透过轻绡,依旧如实地传达出其主人的冰冷和不耐烦,如同十二月如刀的风,冰河上浮动的碎冰,流转着煞气直扎到人的心底里去。 这长随一时间僵硬了。 等他回过神来,苏铮早已走得连片衣角都看不见了。 他不知道的是,势头很足的苏铮一离开就拐进了一个巷口,她靠着墙壁微微喘气,摸了摸心脏,面色苍白而凝重,口中连连低喃“奇怪”。 真的是好奇怪啊。她一直不曾懈怠练太极拳,饮食上又颇为重视,一年来身体由原来的虚弱和营养不良养得健健康康,可近日却时常感到乏力疲惫,刚才只是出了一招,就有了力竭气虚乃至于心悸之感,这是从未有过的。 这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太难受了,就好像对自己身体的感应和调动能力一夜之前一落千丈一般,机能齐齐往下滑了好几个档次。 特别是心悸心慌的感觉,实在是要人命,刚才若跟那个魁梧的长随纠缠下去,她不见得能全身而退。 心脏功能不给力,体力精神下滑,连身体的控制能力都差了很多。苏铮暗念着,难看的脸色越发不好看。 莫非,是苏平安要苏醒了吗? 她心中一震,继而眸光便是一黯。 若是那样,她也无可奈何。正如她进入这个身体不是自己能控制的,离开这个身体,也不是她能改变的。 想到可能时日不多,她嘴角发苦,心里说不害怕慌张是假的,但想到如今心中牵挂的人、未完的事,较真算算倒是没有多少,便心安了几分。往阔里想一步,异世这一年都是白捡的,平白多活了一年,早已赚到了,又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只是这次若真的被赶出这具身体,不知还会去哪里,若是化作孤魂野鬼,她倒想回到原来的世界,那里,毕竟还有亲人的墓碑,多少是个念想和依靠…… 不知是不是人虚弱的时候特别容易胡思乱想,苏铮想了许多,着调的,不着调的,等思绪逐渐回笼,她抬头一看,天色已晚,而她正站在林府的大门前。 原来下意识里,她还是再一次想回到这里的,这里也有亲人来着,不过却是短暂的虚假的,就如同她借来的这一年光阴。 突然之间,原先那埋怨和冷漠尽数消弭去,她有什么理由气愤婉约做事不地道?她这样连明日都是镜花水月的人才是最不牢靠的,人家有家可归,还是个富饶的大家,凭什么要跟她过没有保障的日子? 她叹了口气,正要进去,准备把外头打听到的事都跟婉约说说,让她警醒起来,随后就远走高飞,未来的日子是长是短是好是坏,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你总算回来了!听说你把赵公子打得吐血了!”近乎尖锐的声音随着一道人影飞扑过来,苏铮看着婉约急切发白、透着恐慌和怨恨的脸,猛然有个醒神,呃,她好像真的想多了。 她想来个文艺化的煽情的离别,为往日的情谊做个了断,可是别人却未必这么想。 ps: 迟了,抱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撕破脸皮欲断绝 苏铮内心自嘲,面上清水般的冷淡:“打吐血?赵家的人上门讨要说法来了?” 她那一掌顶多让赵城当场难受难受,哪里就到吐血的地步? 婉约脸色发白,方才刚受过一大家子的嘲讽责难,正慌张着,见苏铮这样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头就来气,怨气越发上涌,冲红了她的眼,却只能强作着冷静柔和:“倒不曾亲自上门,只是派人来说了声,态度很不好。赵家是我们林家生意上的大伙伴,这事又十分恶劣,大伯正要带人登门谢罪,你回来的正好,赶紧跟着一起去吧,姿态放软些,或许人家就能够原谅你了。” 苏铮脸色怪异,唇边似乎想笑但终究是忍住了,但她看着林婉约的目光透着失望,凉浸浸的,看得人心慌。“你觉得我会上门道歉吗?” 林婉约咬了咬唇:“毕竟是我们理亏在先,于公于私都要……” “他骚扰我威胁我,我就揍他,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至于你说的公私……真是不知所谓。”她抬头看看颇为雄伟肃穆的林府大门,低声道,“本来还想进去的,现在想想还真是矫情了,你自己小心吧,照顾好林觉。” 她转过身,没踏出几步,后面却包涌过来许多的脚步声,然后就是护院带着奴仆将她的去路给封住,她眼色微寒,漠然地回头,就见林家大老爷带着好些林家的人从大门里出来,后头还跟着抬着礼盒的人。看样子是要去赔罪的。 林家大老爷目光精锐冰冷,直取苏铮:“你要去哪里?跟我去赵府请罪。” 敌强我弱形势逼人,老师梅甲鹤曾教诲苏铮,要懂得审时度势。要学会圆滑,别硬生生地跟人顶撞,别不给自己留后路。 苏铮曾经听话实践过,效果是不错的,但她毕竟不是那样从容大度稳然不迫的人,她脾气又硬又爆,目光又实在高远不起来,虽没多大的实力,但一言不合她更愿意动手,粗暴但简单。 如今林府大门前没有什么行人经过。苏铮也不大乐意跟眼前这些陌生人做戏。她牵了牵嘴角:“你凭什么命令我?” 林大老爷似乎没预料到她会公然顶嘴。毕竟客居在主家,身份气势上就矮了那么一截,没多少人会这么熊的。 对方既是女子。年纪又不大,和她对骂只会降了身份。林大老爷精深计算的目光于是落在林婉约身上过,林婉约心下微一哆嗦,只得蹙了秀眉劝苏铮:“毕竟是你出手在先,如今打伤了人若不主动道歉,面子上到底难看。” “你闭嘴!”苏铮瞥了她一眼,掩不住地有些烦躁,一天下来她早就累了,快近年关的风能将人吹成冰渣子,她立了这么久早浑身僵硬感到不支。适才才平稳些的心率又跳出来满场作祟。 她一张脸在近暮的光线下泛着惨淡微弱的光,配着抿得笔直的嘴唇,冷厉幽静的眉峰眼角,竟有一股迫人的气势。 她迎着林大老爷走了两步,双眼仿佛夜狼:“你是哪个?有何资格命令我?我是打了赵城,那是我的事,你们担心赵家迁怒,那却是你们的事。想压着我去请罪,去做人情,可以啊,不担心到时候我临场闹出点事来你们更不好收拾,那我也没意见。” 林大老爷气得脸色变了又变,想要训斥,却着实碍于身份。 他身后的长子林川就站出来:“父亲,莫耽误了时辰。” 此时已经很晚了,若再耽误下去,人家赵家休息了再过去就更没脸了。 林大老爷哼了一声,林川就看了看苏铮:“你既承认打伤赵公子的是你,又是我林府的客人,我们不能放你走,你此刻可以不去赵府,但必须留在府里。”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无非就是赵公子有个闪失,或者赵府要追根究底,自然要将气出到苏铮身上来。 苏铮目光微闪。 这个林大公子不似他老子一副精明严肃的样子,更深沉,眸子也更阴冷,比起商人倒更像那些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的亡命之徒,此人的危险系数丝毫不亚于其父。 林府果然没几个好相与的,落入这帮人手里,下半辈子就等着被算计到死吧,林婉约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不顾一切要回来。 苏铮至此时终于对林婉约嗤之以鼻。 但也更担心林觉。 她知道林觉是无辜的。 面对林川,又面对众多虎视眈眈的护院,苏铮总算收敛了几分嚣张:“那我可以进去了吧,这里可冷死了。” 她绕过众人进去,林府的人气得不行,只能将眼刀子往林婉约身上扔。林婉约又委屈又愤怒,还感觉受到了羞辱,当面不敢露出一丝不忿来,等众人去赵府的去赵府,散的散,她咬牙深吸一口气,就径直去了苏铮所在的小跨院。 路上正好碰到林觉,他提着个食盒,独自一人鬼鬼祟祟的也正要去苏铮那里。 去了这么大的事,府里将苏铮院子里的人撤了个干净,当然连饭菜茶水都不供应了,林觉一下学业就被人勒令带回林婉约那里,不准他再往苏铮身边跑。 林觉一边惶恐不安,一边一头雾水,只听到有人说要将苏铮软禁起来,饿着渴着,他坐不住,一听到苏铮回来的消息就带着早准备好的热饭热菜赶过来。 迎面撞上人,他心中害怕,但见到是自己姐姐,就大松了一口气,扑上去问:“二姐二姐,发生什么事了?大姐现在怎么样了?” 林觉懂得甩脱大堂哥安排过来的两个小厮跟班,林婉约身后却是祖母和大伯母各自指派的两个丫鬟,见到林觉,又听他“大姐二姐”的叫,她心里就有些发觑,绷着脸训斥弟弟:“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苏姐姐,什么大姐,你的大姐是大堂姐!” 林觉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他毕竟才七岁,一年前还是当着稚弱的野孩子养着的,被李家外婆欺压得厉害,虽然聪慧伶俐,苏铮在他身上也着实花了些心思,但一年的时间还不足以将他培养得多坚强优秀,尤其这段时间身世之变,周围萦绕得有多是怀有恶意的人物,他多少被吓着了,行事便有些瑟缩。 如今他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大姐和二姐,可大姐心里想着抛弃他们一走了之,二姐不是见不到人,就是在讨好别人,一天下来两姐弟也说不上什么话,最令他伤心的是,二姐常常当着别人的面教训他,就像此时此刻一样。 林觉呐呐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林婉约缓和了几分,看了看他手上的食盒:“给苏姐姐送饭?她方才惹恼了大伯,此时只怕正在后悔烦躁,正好姐姐要去劝她,这食盒姐姐待你送过去,你先回去。” 林觉不大愿意,但看了看二姐的脸色,所有反驳的话就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憋了好一会憋不出一句话来,缩着肩膀孤零零地往回走。 林婉约看着他的背影,眼角有些发涩。 她如今最在意的人就是弟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到林府,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命运都握在大房手里,但只要林觉能有个好前途,她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苏铮虽好,但不懂得筹谋,那么久以来她身边围绕着不少人,却从未见过她真正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更何况她现在也没了靠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又是个女子,她一旦出嫁难道还会真心为他们两姐弟打算?弟弟没有家族依靠,除了当个穷酸迂腐吃穿不济的读书匠,还能有什么出息? 林府才能为他遮风挡雨,才能在需要的时候帮衬他。虽然大家都是尔虞我诈带着面具过日子,但哪怕是为了名声好听,大房他们也不敢让三房独子有个什么差池,只有弟弟听话,将来定能一生富贵无忧。 而如今回府没几天,大伯他们竟就要厌了他们! 都是苏铮害的! 林婉约咬住红唇,疾步向前走去。 苏铮拿着个热乎乎的馒头正在吃,一手边还有碗热腾腾的白开水。如今系统里的饮用水也可以加热了,通过“越级兑换”,还能兑换到几样寻常的瓜果蔬菜甚至是鱼肉,只是价格确实贵了许多。 她觉得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又对眼下的状况产生了几丝灰心,加上这么久以来攒下来的能量值和贡献值都不少,痛快敞开肚皮吃也是不怕吃穷的。只是她为人谨慎,怕被撞破最大的秘密,只要了两样无有气味的东西填肚子。 不过系统出品,纵然是这样简单的水和馒头,都较外头的要美味许多。 苏铮眼波寂静,细嚼慢咽,胃里垫了些东西身子便渐渐回暖过来,气力也凝实了几分。她喝完最后一口水,引着系统的水将碗冲了冲,反扣在桌上托盘里,慢条斯理地拍拍衣上碎屑,随即才听到屋外有脚步声靠近,门就被用力推开来,林婉约带着萧条凛冽的晚风闯进来,风吹得屋里烛火一阵摇晃,几乎要熄灭了去。 苏铮额前的发也张狂地飞舞起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往事如潮死因迷 “苏铮你到底要怎么样!”林婉约怒意阴沉声线逼戾,神情仪态却仍叫人挑不出大错来,苏铮就想起当初在桃溪镇的家里时,有几次看到她躲在屋里,坐姿规矩挺正,双手端在腰侧,面带微笑,对着镜子练习。 当时她想这孩子不会就像当地人说的那样,魔怔了吧? 那时她先是跟着巷口李娘子学苏绣,后是到林婉意绣庄上当值,接触的净是些斯文规矩的人。她想到见过的琅开翠、文莱,乃至于云歌、丁凌儿,行为做事似乎也是那样明显经过良好教养,一颦一笑都如有戒尺量过一般。 古人对女子的要求要苛刻一些,她没有多想,总不能自己对此嗤之以鼻,就阻挠妹妹“上进”吧?她以为是林婉约从外头学过来,然后回家练习。 她甚至暗暗自责,没有给婉约一个足够好的环境,不够入乡随俗,于是那之后她很少让婉约做洗衣打扫那些粗活,便是婉约偶尔抢着做饭,也是焖个饭,煮两个简单的菜,基本都需要她帮忙或者返工。尹琪曾笑她将婉约养成了千金小姐一般,她只一笑置之。 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婉约一直记着小时候的事,一直暗暗地以那些大家教养要求自己。 她一直蓄势以待,只等回归那刻。 苏铮嘲笑自己,曾经有那么多蛛丝马迹,她都没有注意过,落到今日也是她自己活该。 思绪回转,她望着眼前妍丽窈窕的少女:“我没想怎么样。我识人不清。我无话可说,可是现在我看清了,决心要走了,你们姓林的却硬要拦着。该我问你们要怎么样吧!” “你打伤了赵家公子,是自己惹事,放你走难道赵家怒火下来要我们林家扛着?” “林赵两家是生意上的伙伴,又不是上下司的关系,你们那么怕他们,难怪生意上毫无作为。” 这是说林家的紫砂从秋天一直拖到了如今快过年都没能有什么进展。 可林婉约不大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一直乖巧地呆在深院里,哪像苏铮,毫无顾忌地成日往外跑,对各色新鲜事都略有耳闻。这就是两人观念的不同。林婉约是典型的封建妇女的思想,她能为自己和弟弟的前途筹谋。但一旦回到林府。就像漂泊的船只回到港口。再也没想过自己要抛头露面地去做什么,思想一下子倒退回小时候,潜意识里无论什么事都听从大房长辈堂兄的安排。 可苏铮向来依靠自己。她平时可以又懒又宅,到了要紧时刻,却很执着自己掌握第一手信息。 所以林婉约眼里林府非常了不起,是一方豪门大族,苏铮却看透了这就是一个乱七八糟外强内干的披着书香礼仪外衣的奸商窝子。 她完全生不出敬畏心。 她不等林婉约说话,继续说:“况且赵城有无受伤还不是赵家空口白牙自己说了算,你那位大伯惯会布置眼线,赵家没他的人?他会不知道真实情况?” “你们本就毫无真心,满口谎话,还冠冕堂皇地来指责我?”她看着林婉约。“之前我一直没往这方面想,直到刚才,林府硬要将我留下,我突然转过弯来,这么多日林府任我一个异类出入,怕是对我有什么企图把?” 林婉约心头一跳:“能、能有什么企图?” 苏铮哼了一声,目中藏着一丝讥讽。 仿佛早嘲笑她做都做了,连说出来都不敢。 林婉约被撩拨起怒火,昂起下巴道:“就算有企图又如何,那也是我们林府看得起你!也不怕叫你知道,本来林婉意想招你做个壶工,多少为家里生意尽一份力,但她想到你轻易是不肯的,就想将你引荐给赵城。那个花花公子在赵家颇有地位,却最喜欢公私混淆,最是喜欢既能干又好相貌的年轻女子。” “果然,他一眼就看上你了。” “你却一口拒绝。” 林婉约怨愤地说:“林婉意说就是因为你拖着,赵城心里不痛快,才迟迟不肯松口,两家才有些谈不拢。” 她越说,想起自己如今尴尬的处境,心里越是苦闷委屈:“你不是最为我和阿觉考虑的吗?你跟着我们留在这里不正是放心不下吗?可知我和阿觉最大的不如意全是因为你,你若早早痛快答应了赵城我们就是林府的功臣,我们还哪里需要受那些白眼和冷遇!” 因为苏铮不答应,所以赵城不痛快,所以一直吊着大房,所以二房四房才能趁虚而入,闹出那么多事。 苏铮渐渐拼凑起整件事,错愕的同时却觉得畅快。 要不是他们要算计她,或许就没有现在混乱的境地。 苏铮心想,接下来,林府大概就要将自己送给赵城,以补偿他所受的“伤”,进而更好地谈合作。 她弄清楚来龙去脉,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迎着林婉约扎人的目光,她慢慢敛住笑,双手渐渐握紧,缓缓吸了一口气,竟觉得心口有点刺痛。 这大概又是那位苏平安在矫情了。 她其实很想问问林婉约,苏母早亡,三姐弟借居李家,李家外婆又是个尖酸刻薄的,若非苏平安吃苦耐劳,黄氏老早将他们三人打发了。刚穿越过来的几日,她也见着了,林觉懵懂怯懦,林婉约病得只晓得躺着,后来好了也不见干什么活,家里的该干的粗活是她在操持,苏平安时只会更苦。 苏平安对林氏姐弟,是有恩情的。 可林婉约对她的“苏家姐姐”却是什么态度? 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她苏铮,而是那个逆来顺受的苏平安,不懂察言观色,不懂人心世故,甚至还病怏怏的,是不是被害死了都傻傻惦记着弟妹? 苏铮不为自己叫屈,却替苏平安不值,她道:“别人对你的好,你视作理所当然,你算计别人,却还不许人反抗,世上竟会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苏平安一颗真心喂了狗,我也看错了你,林婉约,你会遭报应的。” 她不欲多说,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她也养足了力气,自然该要早早脱身。 林婉约却将门口一挡,红着眼道:“什么真心?什么真心!你还要抹起泪来了!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你苏家欠我的!当年你娘收留我和小弟,那是因为她想要个儿子,你爹气得半死,说我们来路不明,要将我们扔出去,你娘就撒泼,说要扔就扔女孩,男孩留着招个男胎再扔不迟,要不是我抱着小弟狠哭,我这条命就没了!哈哈,什么举人,什么举人夫人,简直是人面兽心,这条命是我自己挣下来的,当时我就想,有朝一日一定要你们好看……老天有眼,不久你那个举人爹死了……” “不过我真是该谢谢你,你确实对我和小弟很好,可是那又怎样!你那么懦弱,什么都不会争取,只懂得埋头干活干活干活,最多就发发呆。后来即使硬气起来了,认识了那么多的人,可是有真心为我和小弟打算过没有?你心里只想着要我们做个市井小民就够了,你分明是看出我们来历不凡,硬生生要作践我们!” 林婉约冷笑:“果然不是亲姐妹就不行,你自己出身低贱,就见不得人家好,要不是我装作失忆,只认你做姐姐,你怕是连个好姐姐的壳都不肯装,现在又来充作什么可怜人!” 苏铮猛地怔住,她反复回味着林婉约的话,错愕地问:“你是说,苏平安本身就知道你不是她亲妹妹?” “你也要装失忆?”林婉约嗤之以鼻,“算了吧,当时收养我们的时候你不就在边上?” 苏铮脑海里“嗡”了一声,瞬间涌现数个场景,凄凉的冬夜山道,啼哭不休的孩子,一家五口风尘麻木的脸,李水村衰败的村子,小小的女孩在河边槌打衣物,然后就是长久望着北边落泪。 她一遍一遍地说:“娘亲,归鸿快撑不住了,娘亲你为何还不来接我。” 生活的重压,被欺骗抛弃的悲切,等待了花开花谢年复一年却从无盼头的绝望,画面扭曲起来,如同心底疯长的怨恨和极度压抑的眷恋,最后都化作轻轻一跃,投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 苏铮浑身一震。 苏平安是自杀?! 她霎时头痛欲裂,心口闷得好像要憋过气去,心脏如雷一般鼓动不安,又是疼又是发紧,像是被一双手死命地揉,剧烈的绞痛令苏铮脸色骇人,几乎不堪承受。 林婉约吓了一跳,继而发笑:“别是药效发作了吧?我早知道你不会乖乖认命,特地在每日的汤里加了点药,你吃了后会一日日无力,我知道你练了什么怪拳,寻常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话未说完苏铮就扑上去揪住她的衣领:“什么药!你给我吃了什么?” 林婉约一声尖叫,望着近在咫尺的仿佛要吃人一样的苏铮,吓得魂飞魄散。 不对不对,她下的药只会使人无力,而且剂量并不大,因为怕被发现,她只是不想让苏铮跑掉,可此刻的苏铮,脸色发青,嘴唇发紫,一阵阵冷汗不要钱一样挂下来,痛苦得额角青筋都跳起来了,手上力道还大得可怕,哪里是虚弱无力的样子? 第一百八十九章 鲜血送行恩义断 听到屋里的争执和尖叫,候在外面的林婉约的两个丫鬟都冲了进来,可是看到苏铮凶悍的模样,一个个吓得手脚发软,竟是不敢上前。 林婉约被苏铮拽住衣领,她属于娇小型的个头,比苏铮矮了半个头多,脚几乎就够不着地,衣领又卡得脖子生疼,喘不过气来。她吓坏了,猛力踢打苏铮一边喝叫:“还不来拉开这个疯子!” 苏铮哪里肯放,喘着粗气声音似从牙齿缝里磨出来:“你说清楚,什么药?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林婉约只差要哭出来。 林觉却在这时跑进来,原来他没有走远,躲在附近想看看大姐会不会吃饭,她和二姐又会不会吵起来,他刚才看到二姐的脸色不大好…… 果然吵起来了,不,是打起来了! 他冲到几乎要扭在一起的两人身边哭喊:“大姐二姐你们别打架。”想分开两人,无奈他人小力气小,反而被林婉约疯狂挣扎的手脚打到数次。 苏铮急骂:“滚远点!” 林婉约察觉到她手上的劲松了些,赶紧叫道:“只是能让人虚弱无力的药,不是我下的,是阿觉端给你喝的!” 苏铮懵了下,转看向林觉。林觉哪里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听见被点名,又被苏铮看着,忙捣蒜般地点头:“是我是我,是我不好,大姐你快放开二姐,她快噎气了!” 苏铮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下。似乎不能接受这个回答,怒浪般的绞痛在心口处炸开,她失尽血色,像被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笼罩。无法呼吸到空气,下意识大大吸了口气却被呛得剧咳起来。 林婉约趁机掰着她的手,用尽全身力量一推,苏铮被推得踉跄倒退,掀倒了圆桌,桌上的托盘和薄瓷的茶壶茶碗摔了个精光,苏铮就摔倒在碎瓷上。 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都只能捂着嘴尖叫,谁都来不及阻止。 林婉约更是吓懵了。她哪里知道苏铮这么没用,她力气那么大。比她高比她强健。吃人一般地制着自己。自己怎么挣扎都被死死拎着,然后她只是那么一推…… 她以为推不大动的。 林婉约懵后就是害怕,躲到了门边生怕苏铮跳起来要她命。 然而苏铮却没有爬起来。痛苦压抑的呻吟断断续续。 林觉和两个丫鬟看傻了,又惊又怕,抖得厉害。 林婉约意识到什么壮着胆子去看,就见苏铮躺在一片碎瓷上,鲜血从她的肩膀和背后还有右臂下面渗出来,而她好像没有感觉到那些疼痛,而是用力攥紧了心口的衣料,咬着嘴唇瞪着眼睛,一脸紫涨,脖子上全是青筋。身体紧绷发颤着蜷曲着。 她通红的眼睛猛地瞪过来,如垂死的野兽,汹涌着愤怒和不甘,张开嘴,却全是破碎的咳嗽和呻吟,显是痛苦到了极致。 林婉约腿一软瘫到了地上,林觉哇哇哭叫着扑到苏铮身边,却根本不敢碰她,好半晌才知道叫起来:“大夫!叫大夫!大姐快叫大夫啊!” ********** 苏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睡梦中一幕幕画面一张张脸如走马观花一般闪掠,全不待她分辨,悲伤和眷恋席卷上来,心脏时不时地收绞钝痛,分不清是情绪上的还是机体上的。 她迷迷糊糊地,提不上气力,隐约就听到谈话声。 “得了那样的病,真是晦气,只怕赵城如今也看不上她了。” “赵城看不看得上是他的事,人还是要送过去的,让大夫好好医治,别让人死在我们府里。” “哥……好吧……说起来都是你,你们两个不是感觉深厚得不得了的姐妹吗?她有心疾你怎么不知道?还吵得那么凶,还怎么让她给我们办事?真是没点用处!” 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小声回道:“大堂姐,我也不知道啊,她一向健康……大夫说是那个药虚亏了身子,才引发出的。” “哼,你是怪我了?要不是你拘不住她,我会让你用那药?” …… 苏铮缓缓睁开眼,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黄澄的阳光打在窗柩上,温煦中透出几丝清冷。 屋子里很暖和,大概是燃起了炭。 苏铮胸口有些发闷,她抬手碰了碰胸口,心疾?这具身体竟有心脏病么? 之前断断续续心率失常过几次,她只以为是苏平安在作祟。 听外面的意思,大夫的意思是林婉约给她吃的那什么药引得病发,不过苏铮心里有数,只怕她的情绪波动,以及苏平安,都是发病的导火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苏铮闭上眼,抬了抬身子,后背和右肩附近酸酸闷闷的疼,用手一摸,都缠上了纱布,她记得当时自己摔在碎瓷上,是流了血的,乱七八糟的瓷片扎进身体,很疼啊,可再疼也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门外的谈话告一段落,有人引着大夫走进来,苏铮假寐,感觉到床边坐了个人。然后自己的手被摸到被子外头,被搭上了几根手指。 许久之后,才听到一个显老的声音道:“我们出去说。” 苏铮隐约听到什么“不能再受刺激,不得剧烈运动”、“膳食要注意,宽心休息”之类的话,她恰好也感到疲惫,慢慢地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是她的意识却进入系统。抬起头就是淡黄色的屏幕,上面的三个按钮,除了第一个的“选择域”亮了之外,第二个按钮“定义域”也亮了。 苏铮望着那泛着幽蓝色光芒的按钮,眨了眨眼睛,怔了两秒钟才意识到,她的等值兑换系统开启了第二个领域。 波澜不兴的心,这才有了一丝波动,她透出一分欢欣来,倒也不是多么激动兴奋,就好像是看着自己种的菜养的小鸡日渐长大那样的鼓舞和愉悦。不过她随即想到,几日前看还只是等级5一半的经验,要再升一级大概要两三个月,这么快竟然开启新领域,她想了想有些闹不明白开启新领域的条件是什么。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情绪起伏太厉害才激发的?那这系统也太恶趣味了。 她点击进入“定义域”,里面是满满一页的各色名词,代表着各种各样的物品,苏铮浏览了一番,微微囧了下,左边一列的概括性名词,什么“美食特产”、“服装内衣”、“家纺居家”、“日用百货”、“文娱生活”,右边才是其具体的分类和物件。最叫人无语的是,屏幕上方还有一个横框,“宝贝搜索”,似能自己搜索东西的。 苏铮想起了前世的“淘宝网”。她倏然有些明白过来。 第一领域称为“选择域”,即在原有的事物中选择自己所需,而第二重领域为“定义域”,大抵是可以自己想出什么东西,要系统“制作”出来。 不过她暂时没闲情尝试。 她出来,看了眼“个人中心”,原本那里会显示“等级”、“能量值”、“贡献值”这样的数据,可是如今所有的文字都不见了,苏铮只见到三颗金色的星星挂在那里。 前两颗明亮,第三个略黯淡,有泛着莹莹的光泽。 苏铮有些不解,只好求助系统。 折腾了一番后,她弄明白了,“定义域”里确实可以有系统寄主,即是苏铮自己需要什么,就形容出来,通过宝贝搜索,只要是不过分惊世骇俗的东西,系统基本上就可以给制作出来,制作和使用费用,也就是所消耗的能量值高低不同,若是超出苏铮的承受能力,那她也只要叹息空抱宝山了。 至于能量值,就是那三颗星星,因为“定义域”激发出来,以后能量值的积攒就会变得比较容易,所以系统舍弃了数字,而用星星来代替,一颗星代表十万点能量值。苏铮先前劳动积累下能量值,读书写字和制坯积累成贡献值,全部换成星星的能量,苏铮如今有两颗全亮的星星,是二十万点能量值,黯淡的星星也有七万多点。 苏铮根据物价比相当高的280点能量值一只的白馒头,暗暗换算了一下,二十七万点能量值……还真是不怎么值钱。 弄明白这些东西,苏铮也悠悠从深睡中醒来,屋子里仍旧亮堂,距离上次不知过了多久,她望着青色映花帐顶睁着眼睛发呆。 苏平安,是自杀的…… 她为何要死?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为何又阴魂不散时不时冒个头刺人? 苏铮觉得自己的头有隐隐作痛,她闭起眼睛按着发胀的太阳穴。 门正好咯吱一声开了,林觉大喜地跑过来:“大姐你醒了!” 苏铮手下微滞,看也未看他。 林觉哪里理会这些,他狂喜着冲出去大叫,一会儿工夫,好些人涌进来,有大夫,有下人,还有林婉约和林婉意,大夫摸了一会儿脉,点头:“……总算稳下了。只是身体还虚弱,再吃几剂药,固固元。背上的伤需日日换药,最深的几处损及脏器,不大易好,冬日又干燥冰寒,切记静养。” 第一百九十章 系统惊喜助仇报 大夫一边写药方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丝毫未提及心疾。 苏铮有些失望,外伤是小事,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心脏病严不严重,要怎么治。 然而随即想到了什么,这份观念的心思倏然便淡了,又如木头人一般躺在枕上假寐,谁也不理睬。 林婉意令林婉约送大夫出去,又赶走了赖着不肯走的林觉,自己立在床畔居高临下地望了会苏铮,忽然叹道:“闹成这样,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何苦呢?” 苏铮一动未动,林婉意眼里闪过一丝恼怒,但想到赵城那不讲道理的性子,大哥也说需留着苏铮,自她打了赵城,她的命就是赵家的了。 只是经过这事,这人定已对林府心怀怨恨,决不能容她久命嚣张。林婉意想,只要在药里稍微动动手脚,她还能好过? 也不争这么几日了。 她的口气便缓和下来,安抚道:“你如今不能挪动,且安心休养,旁的事等你好些了再说。” 她走后苏铮挑起了嘴角。 要是她冷言厉语,苏铮还能高看她一眼,但仍旧是这么虚伪,苏铮厌烦极了,只觉得恶心。 林婉约那些话犹在耳畔,苏铮神色冷沉,苏平安那时候的事她感觉隐情很深,她无权置喙,但只要想到一年余来自己身边躺着个对自己恨之入骨却生生腆着脸装温顺天真的人,她就如鲠在喉。还有林觉…… 苏铮胸口阵阵憋闷。 她闭上眼睛,还能使上劲的左手揪紧被面。 可恨自己连健康的体魄也失去了,就是想硬碰硬也没了凭仗。 忽然,她顿了一下。两条眉毛挑了起来,又微微拧在一起,然后狂喜就涌上她的脸。 夜来得很快,再有两日就是大年夜,林府白日众人忙着装饰府邸置办年货,忙得脚不沾地,入夜不久就都歇下了。风静静地吹,夜里落钥的声音传来,守门的那些婆子也睡了之后,府邸里一片安静。一条单薄人影踏着不怎么灵便的步伐行走在光影交织处。 她站在上风口。撕开手中一包东西。细粉状的事物被风吹扬开,很快渗透进间间房屋。 她每走几十步就要这样撕一包,很快。府中养的小雀一动不动,四下里的虫声都消弭了。就连门房里当值守夜的老头子也抱着胳膊慢慢睡得死沉,脚边的劣质炭火时明时灭地闪着。 苏铮便大大方方地绕着林家走了一圈。系统出来的迷药,不是一般的好用,这样撒到风里,只要吸进一丝,清醒的人会犯困,睡着的人只会睡得更沉。 苏铮看着不是很高的院墙,要开前后门出去的话动作太大,但凭借她系统里的工具。爬墙出去不是问题。但她还不想就这么放过林府上下。 她又细细兜了一圈,在最后一进院子的后座房里发现了两个眼熟的人。 李黄氏和李存磊。 她笑了,原来这两个人还被关着。 她眼珠微转,从系统里取出水果刀,直接卸了窗户。水果刀今非昔比,锋利得过分,切木头跟切豆腐一样,无奈是苏铮如今不大使得上力,仍旧花了一点时间。 窗户被拆掉后,风肆无忌惮地刮进去,窝在干草堆里只差抱在一起祖孙二人哆嗦了一下,却没有醒过来。 苏铮又凭空拿出一小碗水,手指沾了点往他们二人脸上溅。 这可不是一般的水,而是她从“定义域”里“搜索”来的能克制“迷药”的东西。 果然,没过两个呼吸,两人惺忪醒来,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兜头就被扔了两件棉衣,抬起头,才发现面前背光站着一道身影。 两人大惊,苏铮先一步笑着开口:“不必惊慌,你们应该还认得我吧,外婆,表哥?” 翌日,林府阖府比往日全部起迟了半个时辰,然后二房和四房的主子们陆陆续续发现自己房间不是门坏了,就是窗户掉了,屋里银钱财物不翼而飞,众人乱成一锅粥。全府一搜查,却发现拎着后面小巷的一个角门大开,而大房的大小姐林婉意不知所踪,连她屋里值钱的东西也都不见了。 二房和四房气坏了,找大房理论,什么难听的猜测都说出来了。 林府一时间闹哄哄的。 这个时候谁都没发现府中后座房里少了两个被关押着的人。 随之不久,大街小巷就开始流传,林府大小姐偷到两位叔叔屋里,净取钱财,遂和侍卫私奔的谣言。 林家大房既要澄清谣言,又要应付生意上的伙伴的质疑和两房人的吵闹,还要寻找闺女,忙得不可开交。 苏铮的小跨院里反而是最安静的。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两日,林府过了一个乱糟糟的除夕夜。 是夜大房名下的各处为做紫砂生意而设置的仓库店铺遭到程度恶劣的毁坏掠劫,所有货物器具消失,有几处最严重甚至被烧毁。 有目击者称,是一伙从其他地方逃来的流民干的。据说那些流民正是被搞囤积垄断的商人整得连茅草屋都没得住。最是痛恨那些黑心烂肺的生意人。而林家大房近来风头的确是胜。 可有人不这么认为,有不少苗头直至林家二房四房,原来他们失窃的财物里有不少田契房契,是近乎全部身家,没了那些东西,哪怕只是一时,以后能找回来,姓赵的眼下也不会考虑和他们合作。 他们注定与紫砂这块肥肉失之交臂。 自己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毁掉。 所以他们也要毁了大房。 大房的仓库里已经堆满了各色种类的紫砂矿,还有品质不等的成品紫砂,只等着上架出售。 无一不花了他们大价钱,如今全都没了。 大房的人急红了眼,和二房四房掐起架来,一直闹上了衙门。 没了林府,其他人又没从二皇子那里拿下阮南紫砂的办理权,赵家这负责航运的当然就没了用武之地,好在他们不需要投入什么大成本,没什么损失。 就在他们坐山观虎斗甚至有些幸灾乐祸的时候,有人举报在他们家的田庄上发现了林家大房的紫砂矿和紫砂器。 官府搜查属实,赵家掌事者听到风声就避出去了,几个二线人物被拿去问话。 谁都说自己冤枉,却又都互相咬来咬去,阮南的县太爷脑门都疼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师爷献计:“……还须从线头理,要知道当日林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林大小姐到底去了何处。” 县太爷深以为然,加派人手追查林婉意下落,又是在热心人士的举报下,在一艘船上发现了好似茫然无知的她。 那条船是赵家小公子赵城的私人用船,他人不在,官兵却在船舱里找出林家二房四房的财产,还找到了赵家的大量契书银钱。 大众唏嘘。于是赵家小公子林家大小姐,狼狈为奸暗通曲款,甚至合伙谋算自家家产,等两败俱伤之后坐收渔利…… 尽管林婉意和随后被在赵家抓个正着的赵城一个劲喊冤枉,但他们的名声已经臭了,林府赵府的名声也臭大街了,短期之内不可能又何作为。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铮坐在一家小客栈的客房里,从半开的窗口望着街兴奋八卦着的人,心里就叹了口气。 果然开了金戒指的感觉就是爽。她都不敢想象她一个人就把两大家族搞臭了。 有系统的支持,迷药也好,武器也好,都完全不需愁,最最逆天的是,第二领域开启之后,系统送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也是她由来盼望的一样东西,她发现她竟拥有了一个空间! 她看不见空间的模样形状,只知道自己可以将外物收进来,容积是无限量,但没收纳一个单位的物品就要缴纳租金,也就是能量值一直在消耗,而当取走物品,就停止消耗。 这简直就是一个逆天的短期收纳盒,无形无色无味无重,别人还绝对拿不到里面的东西。 并且也可以充当长期的储物器,只要所占空间不是太巨,租金就不会太高,以她的水平完全支付得起。 那日发现了这个空间,苏铮的心思就活动开了。 她必须报复林府,否则心田的怒气会一直伴随着她,一旦想起来,她就无法平静,好似吃了几百只苍蝇那么恶心。 这会成为她的心魔! 她一个人能力有限,一开始还不大能确定方案,直到找到了李家祖孙,她花了银子养好他们的身体和精力,又用银子利诱,又拿刀子威逼,又抬出林府来恶心他们。他们怎么为林府所获苏铮不知道,但她知道他们怨恨林府。所以说动他们并不困难。 当晚他们就一起洗劫了林府两房,又掳走了林婉意,人都跟睡死了一样,他们几乎无阻力。 然后她以空间收了林家大房置办的紫砂货物。好在前些日她一直注意大房动向,否则一时还摸不清他们的底。她偷走大部分东西和全部的价值意义高的东西,李存磊鼓动的流民也来了,大房基业付诸一旦。 第一百九十一章 逃命 一旦开了头,后面的事就容易了。苏铮就一步一步地将林赵二家拖入乱七八糟的混战,让他们狗咬狗,即便他们明白其中有人作梗,但巨大的损失和名声的跌落都足以令他们焦头烂额心烦气躁自顾不暇。 苏铮很满意这个效果。 “扣扣”,门敲响后外边走进来两个人。 他们衣着普通相貌平凡,看着苏铮的目光里既是不解,又含有一丝地畏惧顺从,由此便有些缩头缩脑的,正是林家祖孙二人。 黄氏互握着双手有些畏缩地说:“都照你说的办了,现在这怎么办?” 苏铮自己人力和时间都有限,是黄氏二人出面引导流民,物色适合的人选散布流言,帮忙打打下手出些力气等,着实为苏铮减轻了不少负担。这个过程中他们几位自己的破坏而兴奋,为报复到林府而激动,为苏铮的能力和野望而震撼不安,如今,是为自己前途性命的深深忧虑惊恐。 因为林府已经反应过来他们三个失踪,满城地派人搜找他们,那架势,一旦被发现定是生不如死。 苏铮笑笑,叫他们过来,取过床头的一只小木盒,给黄氏道:“里面是一些银票、黄金和一些碎银子,足够你们两个过一辈子了,趁赵家还没理清头绪而封锁海上航线,赶紧租条船离开。别回荆邑,也别去你们去过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黄氏有些不大敢接,似乎不相信苏铮这么好心。又怕自己一接手苏铮就要变脸,这些日子她是终于真的害怕起苏铮来,因为她说要林赵两姓不好过,这才十来日。那两家就真的不好过了。苏铮够狠,也够大胆,这令她心惊之余害怕。 她和李存磊对视着,最后李存磊咬了咬牙将盒子接过来,打开一开,两人都被里面的东西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哪里是够一辈子话?就是成天躺着要人服侍,也足够三辈子享受了! 他们震惊地望着苏铮。 苏铮丝毫不在意,那些钱都是从林府搜刮过来,又栽赃给林婉意之后,她故意昧下来的。她没钱。黄氏两人也没钱。而他们要做的事。以后要逃亡,要过日子,甚至她还要看大夫养伤治病。样样都需要大把的银子,苏铮可没有什么高风亮节,就当是林府给她的人身伤害精神伤害的赔偿费好了。 给了黄氏大部分之后,她自己还剩下几百两,这对清贫百姓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她道:“你们带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大点一番,隐姓埋名是最好,置点田产傍身也好,做点生意什么也可以。总之好好过日子吧,以后就当从来没见过我,在阮南发生的事也通通忘干净。”苏铮顿了顿,“我会和你们走相反的方向,将林府的注意力引开,你们趁机离开,一定要小心,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们。” 李存磊难掩震撼,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当初在李水村,他和黄氏都不曾好好对待她三姐弟,后来还将她卖了,听说她是逃掉了,还将那个刘府搞垮,当时他和祖母吓坏了,以为她会回头报复…… 苏铮笑了笑:“这不是善意,你们为我出力,这是理所当然的酬劳。” 李存磊的喉口就哽了哽,本来没什么的,忽然就觉得有些、有些不好意思。 当初考秀才落榜,他娘又在刘府出事后不知所踪,他和祖母生活彻底就没了着落,回到李水村也只是混吃等死,全靠祖母做一点紫砂挣几个铜板。 后来日子实在熬不下去,他们卖了屋子田地,凑了些盘缠出去想谋条生路,到处磕磕碰碰,还没熬出个样子,忽然就被几个人闷头抓了去,然后就来到了林府。 李存磊是那时候才知道没米下锅的滋味,才知道被人看不起当做乞丐的滋味,才知道夜里冻得要死只有一条破棉絮避寒的滋味。 而如今这笔银子足以改变他的生活,足以让他到个小地方成为人上人。 想到将来的日子,李存磊手都有些发颤了,心里热意激荡,他看着苏铮的目光就充满了愧疚和感激。 苏铮却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让他们出去,决定路线物色好船只只会再来知会她。 她敏锐地发现,一年多未见,李存磊不再是以前那个不知所谓懦弱无能的井底之蛙,如今他办事竟然颇有条理。 或许是林婉约姐弟的事叫她感到疲惫和无常,或许是经历了这些事后她的心态发生了改变,如今她对黄氏和李存磊多了份忍耐和宽容,不想再为了以前的种种而刻薄相对。 忽然想起什么,她叫住黄氏:“我真的是苏举人的女儿吗?” 黄氏诧异,不过以为是她受了林婉约的事影响,对自己的身世也怀疑起来,忙说:“当然当然,你刚出生那会我可是去看过的。” 苏铮就哦了一声。这具身体若真是苏家的血脉,有些事情便说不清了。 比如苏平安残留的绝望痛苦情绪,比如她意识里所见的苏平安主动跳河一幕,比如她曾经做梦梦到的富贵雍容的年轻女子,那种刻到了骨子了的亲切和濡慕之情。她总觉有隐情,但身世又好像没有问题。 想不通,她就将问题抛在一旁, 李存磊很快来回复他们要离开的方向,租赁的船只出航时间和路线,他们要往相对富饶但是偏僻的西北内陆去。苏铮略一沉吟,选择扬帆出海,在沿海一带流窜。正好阮南荆邑都是较为临海的地域,最初这一段路她是比较熟悉的。 翌日清晨他们就分道扬镳,各自启程。 苏铮的船早开半个时辰。她特地在码头露了脸,然后坐上去荆邑桃溪的船,在下午到了桃溪,没有往镇中心去,而是在外郊晃了晃,遇见了几个曾有一两面之缘互相认识的壶工,然后迅速再坐船北上。 那些人就从阮南跟到桃溪,又跟着北行,但往往只差一步才能追上她。 那是林府雇过来的打手,常年在江湖上混的人,拳脚武功很有看头,又很有些下作的武器手段,又是亡命之徒,颇为棘手。 苏铮知道林府这是不愿意放过她了,她猜测入夜后对方就会动手,在水上她无处躲藏,十分不利。她就贿赂了船公,让他趁着暮色停靠在一个小码头上,她飞快地下了船,藏匿进小镇。 这样躲躲藏藏追追逃逃的日子一持续就是一个多月。 偶尔也有短兵相接的时候,苏铮虽然身手不济,不会兵器,且是以一敌多,打斗起来很吃亏,但好在她有许许多多药粉,一包撒过去或叫人痛不欲生,或直接昏迷倒地,然后总能趁机逃跑。当这种戏码玩多了,人家不上当了,她就找个隐蔽的地方一躲好几日,反正有系统撑着,又事先购买备了好些东西在系统空间里,她饿不死冻不着,倒叫到处找她的人恨得咬牙切齿。 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苏铮渐渐挪出江南地界,这两日那伙人追踪力度小了不少,大概久无所获产生了消极怠工之心。苏铮猜测着林赵两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势力,最多是因为被她狠狠坑了一把心有不甘,全凭一口心气撑着才苦苦纠缠,如今已经懈怠,而一旦她逃到江北一带,想必他们的手也没有那么长了。 长江――好吧,与苏铮所知的那条不同,只是这片大陆上也有这么一条,将大陆分成江南江北,景朝占据了江北和部分江南地域,而云朝蹲踞南方以及西南大地,两国成对峙之势,因为江流横跨东西长度极大,因此得名长江。 长江沿岸,苏铮预测将是对方最后一搏之地。 她本想走陆路,但过江必须乘船;她想在找个最近的地方横渡大江,但掌控两岸航运的势力好像和赵家有那么一丝丝关系,她很难蒙混过关。再想退回去找个清静地方躲着,却发现非常困难。 越是临近长江,越是势力混杂,因为南来的货物要运去北方,尤其是大都,必须渡江或走海路,所以这一片真正是鱼龙混杂,比如进贡的大型官船和走私的黑心小货船比比皆是,特别官府管辖漏洞处更是乱七八糟的人都有。 苏铮当然不会知道,一年前这里还不是这样的,只是这一年来因为朝廷政治风云越演越烈,上面的人就有意无意地导致了欣欣向荣稳然有序的两岸流域大变样。 朝廷为此愁翻了一大群人。 苏铮也很愁,她发现自己被人紧紧盯上了。她在几次交手中受了伤,背上被瓷片割伤的一大片因为整日奔忙和天气的干冷而迟迟未愈。系统医疗方面虽有见效慢的普通疗效和专门锁定伤患具体情况药到病除的特殊疗效,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宿主,特殊疗效她无法对自己施用,普通疗效见效又确慢,如此就导致她的行动力大大下降,很难甩掉身后的人。 ps: 昨天回学校,长长短短的车坐了近十二个小时,然后又有一大推东西要收拾,完了最悲催的是发现移动还没给我装宽带,于是昨天就断了,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借着同学的无线补上,抱歉啊,以后尽量不断更(⊙o⊙)…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有缘千里 苏铮渐渐地就有些不能理解追她的人的想法。 按说她只是个小人物,就算林赵二家再恼她,也不该这么紧追不放,可事实上他们简直与她犹如有杀父不共戴天之仇,找的杀手――暂时先这么称呼吧,因为对方下手确实很很――厉害难缠不说,还毅力非常,这得花多少佣金啊? 而且那些人意图似乎不是取她性命,而是活捉,像前天晚上,她住着客栈,只是入夜后房里没水,出来找店小二要水,房梁上就突然蹿下来一个黑影,挥手就是一把暗器,幸好苏铮躲得快,又幸好她穿着系统出产的衣服,那东西韧性好,结实帮她挡掉了几枚暗器,但还是有那么两根铁钉般的暗器,一根扎在手背,一根蹭破侧颈。 她当场就头眼昏花。 索性她反应快,以闪电般的速度从系统里兑换出一颗基础解毒丸吃下,同时给自己套上一套防弹衣(自动衬在外衣里面,宝贝搜索里可以定义然后搜索到),在同时从系统空间里抓出一把迷粉洒向黑衣人(因为临时从系统里兑换的话,都是一小包一小包,撕开再洒又浪费时间分量又不够,苏铮就将好多包药粉倒在一起,储存在空间,需要时直接大把抓出,空间是静止的,东西放在里面也不怕过期失效)。 黑衣人口耳鼻俱包裹着,但眼睛还是露在外面,见粉洒下就掩面略退,苏铮一转身已长刀在握。猝不及防划了黑衣人一道,刀上涂的制痛觉药粉当即令其嘶嚎起来。 这种疼痛,深入骨髓灵魂而且会在瞬间带走人的行动能力,就算挨得住痛也无法再有动作。不论他意志力多强。 而显然,那黑衣人连痛都抵挡不了。 嚎叫惊醒了众人,苏铮选的客栈皆距离当地衙门很近,这也是她为了在紧要关头有个可逃的去处,果然因为这点,那些人虽然狠毒且无孔不入,但都不敢闹出大动静。 她不敢恋战,转身就跑,躲藏了大半夜才彻底甩掉那些人。 但暗器上的毒素没有清除,特殊疗效用不了。她也不知道该从系统里弄出什么药来解。又不敢就医。只好放了点血,又弄点消毒药来吃,随后就是苦撑。 到了今日。她才感觉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消失了,但她的人精神越发不济了。 她终于重审自己的份量,猜测是不是自己拿了人家什么要紧的东西或者撞破了什么秘密,才这样被追踪不休。 她的空间里只有从林家那里弄来的东西,除了一部分拿来栽赃林婉意,其余的还有一些银两银票,好几堆小山似的上等紫砂矿,一些精致有价值的紫砂器,之外也就是她自己买的衣物粮水和一些生活用品。毕竟系统能量值用起来如流水,这么些天下来就有近十万的能量值耗空。如今她只剩下两颗星星了,便决定系统只用来兑换她在外界买不到的东西,或者是应急所用。 这样看来就没有值得人家紧追不舍的东西,苏铮一头雾水,只能拼命奔逃,只敢在鱼龙混杂出混迹,不敢再离开人群,这么一追一逃,就被逼到了长江出海口。 这里有一个巨大的港口,繁荣兴盛,人口密集,每日都有难以计数的交易量,却是军队直接驻扎管辖,甚至朝廷官员都无法干涉一二。最叫苏铮感动的是,这里地位最高的军方大佬姓颜,也就是说,这个全景朝最大的港口基本上就是颜氏所有,哪怕不是颜独步的私人财产,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对颜独步很有信心,下意识就觉得姓颜的人都很厉害。当然没弄清楚各种联系,她是不会傻兮兮地去自报家门请求保护的,而且她也自觉没有这个资格。 只要通过这个港口去到江北,那些追她的人总该消停了吧? 一想到这个她就感动得要哭。 她将自己扮成少年,老老实实走了明路,不过暗中打点一番,很快就获到一艘北上大货船的随行名额。 料峭二月,拂面海风似轻还重似柔还冽,多吹一会就让人从骨子里感到寒冷。 苏铮倚在船头,看船身徐徐破水前进,手里抓着从铺子上买来的包子撕碎了抛到海里,偶尔不动声色地瞄一眼后方。 后面几百到几千不等的距离里有好几艘船只,都是前后出港的,她不确定那些船上有没有那些人。 老头保佑,没有没有没有。 忽然,她看到侧前方远远开过来一艘中型的船只,心里唬了一跳,随即又失笑,他们怎么可能绕得那么快,而且朗朗乾坤,就算针锋相对谁又敢乱来? 她是被弄得神经衰弱了。 她定定打量了一会那条船,见是船舱上建了一层房屋,顶上平台四面围栏似乎可供观光之用,甲板也好似很开阔,明明是条观赏游船般的模样,却仿佛体态轻盈凌水而飘,而且船帆精神硬朗,船头尖尖,似能随时发动冲锋,船身周围又立着不少英挺的护卫,贵气之中便多了一份不可逼视的锐气。 苏铮不觉多看了两眼,想那船上应该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她居然生出淡淡的羡慕,随后被自己这个念头惊住,摇摇头继续一下一下地撕包子皮。 因为常吃系统里的东西,苏铮样貌皮肤被养得如何不说,视觉听觉等方面是肯定有提升的,只是再出色,也最多是达到普通人的极限限,所以她眯眼远眺时只能看清远处船只的大致,上面的人却是看不大清的。 她下意识地认为那边的人也看不清自己。 或者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 但那边船上一个魁梧精神的男子偷偷摸到窗边,贼头贼脑地往后瞄瞄,见自家主子正全神贯注地与梅先生对弈,便将手里的茶水往海里倾倒,一边碎碎抱怨道:“真不知道爷什么口味,居然喜欢吃这种苦哈哈的东西……” 还总喜欢逼他们这些旁边伺候的人跟着一起喝。 别以为他不知道,爷常常望着海风失神,一路下来越靠近南边越有些,嗯,奇怪,定是心中想着那谁,既然如此借酒浇愁多好,他也好跟着尝尝鲜…… 冷不防后面一声:“叶八,你又糟蹋我的茶?” 声音徐徐如吹开湖面的三月风,透着一分漫不经心的雍容。叶八既知他不会生气,哪里会害怕,笑嘻嘻地说:“哪里是糟蹋,我用这茶喂鱼呢。” 叶十七嗤笑一声:“你倒雅趣,在大海上喂鱼?” 叶八不服气地道:“在海上就不能喂鱼?你看那边,有人撕馒头往海里抛呢……咦,那人好眼熟。十七十七,你快来看,那边船上的是谁?” 叶十七顺着激动的视线看过去,凝视了须臾,微微皱眉眯眼,随后有些讶异,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侧对着窗口专注棋盘的人。叶八没等到回应,拍了拍他:“你倒是看清楚没,是苏姑娘吧?” 颜独步执黑子的手指就收了一下,霎时发紧的指节清晰漂亮,在半途凝止了片刻,然后缓缓落子,漆黑幽深的眼眸倒映着棋面上分明圆润的棋子,微微慑出清异的光。梅甲鹤将他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笑了起来,走到窗边:“当真是苏铮,我来看看?……嗯?她怎么这副打扮,还是独自一人?这么大的风站在船头,也不怕着凉?” 说着就眯颜独步一眼。 叶八也傻乎乎地道:“是啊,我瞧着她气色很不好,莫不是生病了?情绪看着也恹恹的。手掌上还缠着块布是做什么?对了,她不是去阮南了,怎么又在这里出现?” 听着他们的议论,颜独步终究忍不住转头也望去。 窗口正好对着那货船的船头,梅甲鹤几人还特地“好心”地留了个空给他看。 于是就看见宁碧苍穹下,一个少年打扮的人倚在船头,双肘支着船舷,伏着身子,百无聊赖地垂头撕扯一只包子。 她穿着一身近灰色的粗衣,身量苗条单薄,束着发髻的头巾迎风飞舞为她添上几分灵动。然而她的表情并不那么喜悦。 颜独步目力惊人,甚至可以看到她微微抿着唇,半阖着眼,眼底黛痕明显,脸上不见血色,整个人都没几分精神劲,像一只病怏怏软绵绵的惨遭遗弃的小猫。 颜独步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当初狠心和她分道扬镳,就是想在她越发变得重要之前收住自己的心,可明明是这么久没有见面,都差不多记不起来的人了,这一阵一阵越见轻快的心跳却是怎么回事? 叶八问:“爷,我们要不要把苏姑娘请过来说说话?” 颜独步微敛眼眸:“不必了,我们南下,她是北上,道不同又何必麻烦,耽误了人家。” 叶八咕囔:可我们不是去港口看看就回来的吗?” 颜独步没再说话。 梅甲鹤见此也只好暗叹一声可惜,对叶八道:“一会两船靠近的时候,你去她船上问候声,我看她精神不振又独自一人,别是碰上了什么麻烦,你问清楚。”顿了顿,又故意道,“怎么说我都是她老师,哪能不闻不问?”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万千异样都为情 苏铮看着那艘好看又精锐的船上放下一只小渡船,一个魁梧憨实的汉子划着桨过来,她很意外,当看清那人是颜独步身边的叶八时,她就张大了嘴巴。 叶八跟发现他因而很吃惊的船家打了声招呼,将小船系在货船上,然后就手脚麻利爬了上来,憨笑着对苏铮道:“苏姑娘,你好。梅先生让我来问候声,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令弟妹呢?” 苏铮问:“船上的是梅先生?” “我家爷也在,他们去前面港口有点的事。” 苏铮“哦”了一声,垂下的眸子里有些失落。 颜独步也在,却只令叶八过来招呼一声,是怕她赖上他吗?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很难受,虽然对方已经礼仪周全,没有对面相逢却当作没看见,但苏铮宁愿不知道那条船上是他,宁愿他没有看到自己。 她心里头有些发算,猛地又觉得自己实在矫情了,怕被看出端倪,忙强作精神撑起笑道:“我弟妹在阮南呢,我外出是有些事,办好了就回去的。颜公子和梅先生还好吗?帮我问候他们,船要开过去了,你快回去吧。” 叶八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她。 明明好像是不大开心的,却强作出笑容。 疑惑归疑惑,但既然人家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作揖准备告辞,不经意却发现苏铮的颈子上有一道伤痕。 虽然有意用高领笼着了,但隐约还是能看到一截疤痕。叶八人虽憨实,但脑子是好使的,眼睛还毒得很,一眼就能判断出那是利器极快极强地割出来。伤口用了药,但显然药不对症,两旁皮肉有翻卷的痕迹,结的痂很新鲜,长出来的粉色新肉里一丝丝黑气萦绕其中,这是毒素残留的迹象。 叶八猛然眯了眯眼,目光又转向苏铮扎着白色纱布的左手,她的指甲很薄,泛着淡紫透灰的颜色。叶八从没仔细见过女孩子的手,不知道男人和女人应该有什么区别。但既然都是人。那这种颜色就很不正常。 苏铮顺着他的目光。心就跳了跳,不动声色地拢住手,侧头问:“叶八?” 叶八咬住牙。又瞧了瞧苏铮的脸色,果然很差,笼罩着黑气,又疲惫又虚弱,虽然她用某些东西做过妆饰,但哪里逃得了眼睛毒辣的习武者。 甚至她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叶八把脸绷得更紧了,深深看了苏铮一眼:“告辞。” 苏铮背后冒出一层热汗。 她从不知道老实憨厚的叶八能有那么精明的样子。 她生怕自己被看出破绽,都不敢向颜独步那船上多看,站了片刻就躲进船舱里去。 她心里很矛盾,希望叶八看出什么去禀告了颜独步。又为此深深担忧着,分离不过几个月,她混到如此落魄,众叛亲离,任性惹了一摊子祸又没有收拾残局的能力,还被人紧追着不放,这实在是狼狈至极,说出去她都嫌丢人,觉得自己特失败。 落到这个地步,她知道自己也是有很大一部分责任的。 她种的因,就要自己品尝恶果,不需要怜悯,也没资格得到救赎。 想通了这些,苏铮徐徐放下一颗心,还没定下气来,她的小小的屋子的门一下子被人推开,她吓得跳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门口的人。 来人身材修长俊逸,一袭黑色长袍堪堪垂至踝部,露出不染纤尘的纯黑鞋面,一根玉色的腰带横系腰间,通身不加缀饰却已流逸非凡,叫人不能直视。 他一边身子迎着光,另一边落在阴影里,浓黑的眉毛和挺秀的鼻梁尤为清晰,淡淡双唇轻抿着,任谁都看不透他此刻的想法。 苏铮硬着头皮,讪笑着叫了声“颜公子”。 她不由想到,自己在这个人面前总是心虚,独独那段“服侍”他的日子里可以坦然相待,可天知道那是她做过多少心理建设,花了多少力气的才办到的。此刻乍然相对,她一时找不回那个状态。 不过话说回来,他怎么来的这么快?自己才刚坐下多久,叶八回去他过来,这两人真是神速!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过来干什么? 正在神游天外,颜独步一步步走过来,他被照亮的那边脸不苟言笑端肃冷峻,昏暗的那边却透着丝丝森气,他的眼睛明亮而锐利,却又黑得浓郁,步子很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苏铮不觉又想起那日春雨龙窑,他对敌的空隙中回头,眉眼间的煞气可以逼死人。 温润的手指轻轻偏过她的脸,她打了个寒噤,瞪圆了两眼望着身前的人,满满的都是错愕。 颜独步却仿若不曾察觉有何不妥,甚至另一只手将她的衣领往下拨。 一道长长的伤痕趴在纤秀白皙的颈子上,伤得不深却仍旧骇人。颜独步瞳孔微缩:“怎么弄的?” 苏铮哪里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他手指触碰到的地方肌肤像烧起来一般,她整个人都震惊得要跳起来了,心鼓如雷,舌头都撸不住:“颜颜、颜公子?” 颜独步又抓起她的手看,片刻又问:“还有哪些伤?” 苏铮这下听清楚了,可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就抬眼,瞳孔幽幽定定,仿佛涣散着惑人的异彩,苏铮不觉脱口而出:“肩上……” 颜独步竟就伸过手来,苏铮吓了一跳,忙道:“一直连到腰上呢!” 喊完她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颜独步的脸色沉得像千百米深不见阳光的潭水,深深看了看她,拖着她的手往外走。 苏铮慌张起来,用力后挫:“你带我去哪?” “找大夫。” “已经好了,就快好了,不用看大夫!” 颜独步就用煞气腾腾的眼瞪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周,似乎在考虑怎样拦腰抱起才能不伤到她,最后他放弃了这个打算,清冽平静地道:“需要我说第二次?” 不需要不需要。苏铮觉得那审查般的目光是在寻找她哪个部位可以下口,她不明所以,心如惴惴,只本能地不敢违逆:“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颜独步满意地略弯嘴角,手下却没有放松。 ********* 颜独步一行是要去长江入海口的港口,做什么事情苏铮一无所知,也没有人告知,被带上船后她只管好好呆着,任被带回港口,任颜独步飞快地给她找了一个大夫。 大夫是女性,四十岁上下慈眉善目一团温柔,诊疗过程中她一直轻声轻语地和苏铮说话,说她是军中大夫,给军人家眷看病的,还说港口的基本情况,她的日常工作什么的。 她好心帮苏铮转移注意力,可苏铮依旧紧绷着全身。 好吧,任由哪个内敛到有些内向,一直独来独往性格保守的女孩子忽然要在陌生人面前脱掉衣服趴着给上药,谁都不会轻松吧? 尤其知道那个谁就在门外不远处。 苏铮的脑袋一团浆糊,怎么都冷静不下来,一会是赤身的不自在,一会是颜独步的古怪行径,一会儿又担心稍后要怎么说话,脑子里乱得不行,渐渐地就有些胸闷,轻微的闷痛和窒息感袭上胸膛,她忙道不好,这才想起自己的心脏大概是有问题的,赶紧深呼吸几下冷静下来。 女大夫柯姨略带指责地说:“……好几处瓷片都没有挑干净,这么些天都化脓了,你也真是受得了。” 苏铮嗫嗫地道:“我看不见,哪里知道。” 虽然疼得厉害,可哪里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早知道这么严重她就无论如何找个大夫看了。 柯姨怔了怔,叹了口气惋惜地说:“姑娘皮肤这样好,要是留了疤可实在可惜,女孩子怎么不晓得呵护自己,你这背上的伤快有两个月了吧,总不待愈合就胡闹,平白又撕裂开来,更新添了许多裂口,也不知道疼么?” 苏铮听她说得情真意切,似是真心关怀,心里也有些热,笑道:“几道伤口而已,能好就行,不疼的。” “好了也要留疤,密密的一片。”柯姨见她不以为意就吓唬她。 苏铮无所谓:“那有什么关系。” 背上温柔的手顿时加重了力道,苏铮丝丝抽着凉气:“轻点轻点。” 柯姨从房间里出来,轻轻带上门:“已经喝了药歇下了。” 背对着门口站立的颜独步转过身来,素来疏冷寡淡的面容上竟带有一丝关切:“如何?” 柯姨暗暗称奇,她是颜氏门下的老人了,几乎不曾见过公子为谁担过心,更不用说对方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她恭敬地将苏铮的现状说出来:“……都是些皮外伤,伤情看似骇人,但毕竟苏姑娘年轻,若好好休养都无大碍。有几处伤口正在致命处,非常险要,好在伤得都不深,以属下看,不是对方意在嘲吓,便是当时情况确实凶险非常,苏姑娘的命是她拼命保下来的。” 颜独步的手紧紧握住,脸上不露分毫:“还有什么?” 柯姨便露出有些为难的神情。 ps: 今天还有一章看样子是赶不上断网前发了,明天补上,实在抱歉/(tot)/~~ 第一百九十四章 缘起恰是少年时 烛火从灯罩里透出来,将屋子染上一层黄晕,浓郁而温馨。 苏铮面朝下趴在床上,两只手缩在下巴处,微微缩着肩脖,好似一只小松鼠睡得正沉。 蓬松轻盈的纯白狐狸毛毯盖到她肩膀,因为背上刚上过药,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衣,就怕衣料蹭到伤口。好在屋里燃着炭,温暖如浸入了旭阳,不用担心着凉。 炭笼中燃着的炭是松木炭,由浸过香料的顶级松木制成,乃炭中贵品,供不应求,富贵人家才舍得用来绘画和化妆,此时却如廉价石炭一般拿来燃烧,默默地闪烁着红光,发出细碎的燃烧声响。 颜独步反手合上门,悄步至床边坐下,望着苏铮的睡颜面部逐渐柔和下来。 她的后领有些松,露出一小片肌肤,有开裂泛白的小伤口,也有早已愈合但凹凸扭曲的疤痕,单是看着这点,就知道当时碎瓷片割了多深。 他伸出手指,略带迟疑地落在她后颈细腻微凉的肌肤上,在伤口边缘徘徊。 一定很疼。 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只是分离稍许几日,她就能将自己折腾成这样,早知如此,索性就该自私一点将她绑在身边。 他想起柯姨说的话:“……外伤都不是大事,最棘手的是苏姑娘的心疾……不错,正是心疾,属下取了苏姑娘的脉,又观她唇色指甲隐隐发紫,虽不能完全肯定,但又七成把握苏姑娘正是患了心疾。” 颜独步映着烛火的瞳仁微微一闪,心疾?怎么可能,她一向健康明朗,重活粗活都做,上蹿下跳的事也不是没干过,体力远远忧胜于普通女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得心疾的人。 “……以属下猜测。苏姑娘的心疾是近期才初次发作,当时应该是受了极大的刺激,或者愤怒或者悲喜,一时心气顺不下来,而且苏姑娘只怕用过一段时间软骨散力的药物。苏姑娘体质异常。与那些药物相冲,这也是导致身体骤弱引发出心疾的主要原因。” 受了极大的刺激…… 见她只身一人,他隐隐有了猜测。派部下调查,还没出发就在附近抓到形迹可疑的一伙人。恶贯满盈凶狠残忍名头响当当的道上团伙啊,只要想到苏铮被那些人逼着逃了一个多月,不知发生过多少凶险,他心里就邪火直窜。 那些人他还没处置,要听苏铮的意见,至于幕后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 苏铮平稳的呼吸忽然有些紊乱,急促地喘息起来。转了转脖子,蠕动着似乎想翻个身,颜独步赶忙将她半扶起,大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别躺,等再过一会儿药膏干了才能躺下,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铮惺忪地眨了眨眼。小狗般哀弱的眼神、憔悴的脸色和因为不适而轻蹙的眉宇,都叫颜独步大为震动,半晌她似乎才理解他的话,微微喘着气声音低哑:“想喝水。” “好,你别动。等着。”颜独步将她的脑袋固定在臂弯处,手臂环过她的左肩,扶在肋下,尽量避开有伤的地方,让她能躺得更舒服,右手一招,桌上的水壶稳稳落入手中,壶口凑到苏铮嘴边。 苏铮又眨了眨眼,情不自禁地叹服:“好厉害。”隔空取物什么的,简直不可思议。 喝了水她气顺了一些,但因为药物作用脑袋里仍旧有些混沌,远没了平日的灵活清晰,她迷迷糊糊地望着颜独步,直到将他看得都有些不自在,才蓦地冒出一句:“我见过你的。” 颜独步微骇,不动声色地瞧了瞧她的脸色,又摸摸她的额头,似乎不像是神志恍惚胡言乱语,便小心地问:“为何忽然这么说?” 苏铮扭头躲开他的手,憨然一笑:“在很早以前啊,你,嗯,看着只有十六七岁的时候,骑在马上,我见过你的。”她伸手捧着他的脸转了转,左右一番端详,咕哝道,“好像和现在长得不大一样,那时候你要漂亮多了,我都转不开眼,好想上前摸摸你,可你都不笑,吓死人了……” 少年时期雌雄莫辩的风姿,美丽得惊心动魄,她只以为是天仙下世,又是垂涎欲滴又是敬畏非常。不过,现在成熟了更添魅力风致,好像,更好看了。 苏铮模模糊糊地想。 颜独步被她的小动作弄得有些发怔,不由发笑:“你是做到什么梦了?尽说胡话。” “不是梦啊不是梦。”苏铮喃喃地,眼中的光趋于涣散,“我还看到自己了,小小一只,在大街上奔跑,你就喊我小心,我一转头你却不见了。那晚的月亮好圆好圆,可我觉得害怕,黑乎乎的巷子里冲出几个黑乎乎的人来,我想喊叫来着……不对不对,我和你哪有差那么多岁,该再大一些才是……” 颜独步正听着,忽然臂上一沉,只见她歪着头睡着了,一头青丝散落在他的手臂和掌心,有些还钻进她的衣领里,平添一份慵懒妩媚。 他喉口微紧,细细将发丝全拨出来,柔贴地打理整齐,又将她的领子拢紧,拉高毛毯,便就这样托着她不动。他眉间凝着深思,回味着她如呓语般的那些话,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渐渐地,目中显出几分惊异。 苏铮被勒令着养了数日,整日只能在港口外围颜独步的私人宅子里观花赏月,日子实在无聊,又兼日日喝药吃粥,嘴巴也淡出水来,实在熬不住骨头都快生锈的时候,颜独步在港口一带的事也快办完了。 这日,颜独步难得清闲,陪着她在园子里散步,她受宠若惊心速微快,扭头望着枝头冒出的新叶芽儿作兴致勃勃状,不防颜独步忽然出声:“那些人我已经抓住了,你想怎么处置?” 苏铮一时转不回弯来:“什么人?” “追杀你的那些,一共是十三人,领头的名为王通,是阮南一带的混混,表面上是和富商勾结收取些保护费和摊位租金,暗地里却做谋财害命的勾当,因藏得深又有人护着,多年来未被绳之以法。这次他们是受了阮南赵府的雇佣一路追踪你北上。” 苏铮瞪着他不知如何言语:“你,你查了我的事?” “嗯,派去阮南的人这两日便会回来,届时背后有何阴谋都一目了然。” “你怎么可以擅自调查我?”苏铮却完全轻松不起来,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是我的隐私啊好不好,你知不知道隐私权!” 颜独步怔住了。 苏铮也怔住了,哎呀呀,她好像吼了他,远处仅有的几个仆人诧异地望过来,她懊恼地低下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有什么事的话,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何必浪费那个人力物力财力?” 颜独步倒没有生气,他甚至有些新奇苏铮头一回跟他大小声,只是略一沉吟:“问你你就会回答?” “当然了。” “那好,我问你,你为什么会独自来到这里,阮南发生了什么事?” 苏铮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关切,全副心神都放在苦恼上,果然是这个问题,她实在不想回答,觉得太丢脸了,只好避重就轻地道:“我那对弟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他们是阮南林府的人,被认了回去,我们中途闹了点小矛盾,然后我就一个人离开了。” 小矛盾?什么样的“小”矛盾可以弄得如此不可收拾? 颜独步也没戳穿她,又道:“王通招供说赵府是要从你身上拿回一本很重要的账本。” 苏铮愕然:“什么账本?” 颜独步无奈地望着她。 她垂下头:“好吧,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可是……”可是也不要查得一清二楚啊,糊涂一点有什么关系,反正跟那些人也不会再往来了,但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实在很没有面子哎。 颜独步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他道:“其实调查,也是为了证实我的一个怀疑。” “什么怀疑?” “你还记不记得头天夜里,你对我说了什么?” 头天夜里?她不是吃了柯姨送来的药,没多久就睡死了直到第二日正午才醒转吗? “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以前见过我。”颜独步就将那时她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苏铮的神色,见她迅速地变了脸色,那不是讶异惊奇,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慌。 颜独步停下来,怎么会恐慌?仿佛害怕的事活生生地变成了事实,她双手攥紧只差要跳起来。 在颜独步暗暗忧虑的时候,苏铮的心也凉了一截。随着颜独步平静的语调,那夜的场景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她记起自己在睡梦中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又长又宽阔整齐的街道,有好多打扮得富丽堂皇的马车和人,一个接一个地似乎要去赴什么宴会,大家说说笑笑,她却一个人掉了队。隐约记得要去做什么,但她一点都记不起来,只知道自己走啊走,迷了路,天上圆圆的月亮洒下明亮的清辉,看在眼里却十分惨寂阴冷,她咬着嘴唇暗暗有些心慌,忽听到身后响起哒哒的马蹄声,一个清冽如同高山冰雪的声音问道:“你在做什么?” ps: 补昨天的第二更 第一百九十五章 身世扑朔心徘徊 画面霎时明亮起来,记忆也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苏铮在梦里转过头去,就看见一个身着轻甲的少年将军骑在一匹通身乌黑毫无杂质的高头骏马上。 少年腰佩宝剑,双目如寒星,似裹挟着千万丈的冰雪,又像融了千万年孤寂的月华,既让人心生畏惧,又让人隐隐心疼,想去拥抱他。 苏铮,不,梦里的那个她强忍住后退的冲动,甜甜一笑,用软糯的声音唤道:“颜哥哥,中秋佳节我们都要去玩,你怎么还穿着这样的衣服,你要巡逻吗?你不去玩吗?你一个人不会孤单吗?” 苏铮满头大汗,站在小女孩的视角想要说点什么,对年少的颜独步说点什么,可她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只能看见少年冠玉一般晶莹白皙又寒冻彻骨的脸霎时变了变,转瞬又变回了那副模样,不问反冷冷道:“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前方花街人多危险,你快快回去。”顿了顿,又对身边一人道,“你送苏小姐回公主府去。” 他这么一说,果然前方传来嘈嘈喧嚣声,光影流连人头攒动,那方大街上竟是条挂满各色灯笼的花街。 女孩被斥责了反而咯咯地笑,胖乎乎的指头束在红菱小嘴前,黑亮的眼睛闪啊闪,可爱至极:“谢姐姐说我胆小,要我一个人去买盏兔子灯,否则就不让我跟着谢哥哥和大哥玩,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来呢,颜哥哥你不可以出卖我哦,哎呀,娘亲快找不着我要急了,我先走了。” 说着就转身往前跑,一头钻进人群,可是街上人太多了,她被推来挤去,弄得晕头转向。最后被推到了街边。 明明旁边就是热闹的人群,头顶还有一年来最圆最亮的明月,敏感的女孩却感到有些心闷心慌,好像又不好的事要发生,她回头一看。颜哥哥没有跟上来。嘟了嘟嘴,忽然也不敢再待下去,正要往回走。两个高大的影子忽地就堵住了去路。 苏铮发出一声惊叫。 蓦地睁开眼,眼前竟一道道重影,颜独步的声音仿佛从至远处传来,与梦中的冰冷无情相比,满含焦虑担忧,苏铮的心才有些回暖,双腿一软,下意识扶住了他的双臂,低低喘息。 她刚才看到的一切。显然比那天晚上断断续续梦到的要合理且丰富许多,真实的触感和心情令她无法不得不相信那确是在许多年前在某处发生过的,她心里一阵阵后怕和无措,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因为那全部是苏平安的记忆,苏平安的故事! 颜独步被甚至魔怔一般的神情给吓坏了,怎么叫她都好像陷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无比后悔,早知道就不跟她说这些事了。 其实他也没打算这么早和她谈这些,只是她将“隐私权”搬出来,又仿佛很生气激动,他也不希望她不好过。这才开口解释。谁知道…… 颜独步扶着好似要倒下去的苏铮,扶不住了就将她搂在怀里柔声拍抚,一边急忙唤柯姨过来。 好在苏铮自己神魂归位,生生打了个哆嗦:“我没事,只是做了个梦。那夜我只是做了梦,醒来胡言乱语的,当不得真。” “好,是梦是梦,我送你回去休息。”颜独步哪里敢不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苏铮跟着走了两步,忽然抓住他的袖子:“你说你有个怀疑,因为我的梦话你有什么怀疑?” “都是无稽之谈,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要知道!你在我的话里发现了什么端倪?”苏铮此时显得格外固执。 既说是梦话,子虚乌有之事,却偏要寻根究底。 颜独步目色沉沉地凝视她片刻,苏铮从他臂弯里退出来,抹了抹脸显是自己精神又坚强,什么话都听得了,急切地说:“你快说,不要骗我,我真的想知道。” 颜独步微微抿唇,只好道:“先回去,我们到屋里说。” 苏铮迫不及待,才坐下就直勾勾地盯着他。 颜独步叹了口气:“你描述的那个场景,我后来想了想,发现竟有几分印象,虽然你说的与我记忆中的有颇大出路。”他微作停顿,“那是八年前的中秋节,各大臣子各位浩命贵妇携子女进宫参加皇家宴会,我恰在那日负责整个宫城的护卫,正在宫门外巡逻,见到一个女孩偷偷摸摸地跑下车队,往街上去,便策马尾随。她想买只花灯,不知为何,却在最后几步路上迟疑不前。” 和她方才看到的一模一样。 苏铮暗暗抽了口凉气借此遏制心中的无措:“她定是从未一个人出门,不知该如何上前买东西。” 颜独步看了她一眼,回忆道:“我与她说了几句话,她却忽然有了勇气一般,扭头就跑,街上人多,马不能前行,我担心她一个孩子出事,便和部下下马寻找,后来遇见女孩的乳母,那妇人告诉我女孩已经找到并送回去了。可不久后便传来,那女孩在街上走失的消息。” “那个妇人骗你?” “不错。”颜独步面色变得冷厉,“女孩母亲是位权力极大的女子,她震怒之下要全城搜查,荒都混乱起来,还未找到女孩,便接二连三传出权贵子弟失踪的消息。” 苏铮霍然道:“就是那件很有名的绑架案?” 颜独步缓缓点头:“之后我被任命破案救人,却没能救回几个人。”那些失踪的孩子,不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就是中毒坏了眼睛声音,或是被吓得神志不清,更不幸的就直接死了,还有更多的人就此失踪。” 其中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虽或久负盛名,或文艺双全,但说白了都是些小毛孩,无辜得很,饶是颜独步这样冷心的人忆起当时的场面,心里也微微发寒。 苏铮紧张地舔了舔唇:“那、那个女孩……” 不会那个就是苏平安,一路曲折地被弄到了庚溪镇吧? 颜独步道:“她也失踪了,不过三日之后她就被找到了,当时她已奄奄一息,忘了许多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静养,哪怕身子好了也许久不敢出门。不过如今却已经是个刁蛮跋扈的小郡主了。” 苏铮愕然,随即干干笑了声:“是吗?” 和她猜测的不一样。既然已经找到了,就与苏平安没有关系了吧?苏铮不知是庆幸多一点,还是失望多一点。 “那你还怀疑什么?” 颜独步定定地望着她:“因为这件事疑点重重。”他站起来道,“两年后我远远见过女孩,她前后判若两人,甚而相貌都有些出路,实在令人称奇。”最古怪的,是长公主对女儿的态度,她骗得过别人,却骗不得他,那些疼惜宠爱竟仿佛是做戏给人看的一样。他甚至两次撞见那个强势悍然的女人独坐着默默垂泪,她与驸马也从往日的恩爱变得貌合神离。 这一切自然都是有原因的。他以前懒得理会,直到景卓的出现,他才留意起来,景卓与苏游鸿相交甚密,他会怀疑,说明苏游鸿也觉得自己失而复得的妹妹有些不妥,但颜独步只是心里挂了个号,并未认真思量。 直到,那夜苏铮说出那样一番话后,他默默将一切串联起来,再细细端详过苏铮的容貌,越看越有些熟悉痕迹,一个荒唐的念头始终于在心底激起风浪。 荒都里那个小郡主,会不会是个冒充的,是个假的? 唯有如此,有些事才说得通。 只怕景卓也有了如此的怀疑,当初才对苏铮另眼相待。然而后来他又消了格外的关注,只怕是查到了什么事,认定苏铮不可能是正主。 若苏铮没有心疾,颜独步也不会有如此充足信心,但心疾是个罕见的疾病,景朝皇室女子却几乎代代相传,当今太后和长公主都患有此症,荒都里的小郡主没有,苏铮却有,苏铮的年龄也很接近…… 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但到底真相是如何的? 这一晚颜独步没有入睡,苏铮也彻底失眠了。 她顾不得去纠结颜独步调查她的事,她相信颜独步的判断,本来她自己就怀疑苏平安大有来头。她心里极度矛盾,既想知道苏平安到底是什么人,最好以此与她做个了结,免得她时时跑出来作乱;可她又担心一旦真相大白,苏平安会彻底苏醒过来夺走这具身体,那时她苏铮又该魂归何处? 她从未如此茫然挣扎过。 过了几日,派去阮南的人回来了,阮南发生的事清白呈现,原来是赵府暗中涉及走私,却出了个叛徒将证据偷走,苏铮正好赶上了那个时候方被误会。在此之前,林府为了出口恶气,也派人抓过苏铮,只是三五日不果后便咬牙放弃了。赵府雇佣了王通等人,打着林府的旗号继续追杀,而王通一伙也本就是赵府养得一把利剑,为他们做过不少恶事。 颜独步听了汇报冷笑:“小门小户竟也有如此势力胆量,景朝律法是太宽容了吗?” ps: 今天第一更哦,一会还有一更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初到荒都新气象 得知苏铮在阮南遭受了怎样的作践,颜独步都快气疯了。 他百般相护的女孩,他头一回心生欢喜的女孩,他为了不伤害甚至要狠心推开的女孩,那些黑心烂肺有眼无珠的刁民竟然那般算计迫害! 他冷笑三声,只将底下回报的人吓得噤若寒蝉,才一一发布命令。 所有欺负了她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他先是在港口限制赵家的船只进出港口,吓他们一个胆战心惊,再给府官一些暗示,一级一级官员下达下去,不出几日阮南必定要查个天翻地覆,行事出格的赵家满门都不会有活路。至于林家,亏心事也做了不少,多的是手段捏死它,只是颜独步不会让那些人痛快,他会让他们一步步一点点失去所在乎经营的一切,他们在苏铮身上谋算的,最终将千百倍偿还。 他的报复手段远不是苏铮那样简单粗暴可以比拟,甚至称得上是温和迂回,但却也如那准准的见血一针,直夺命脉。 即便如此,颜独步还是不解气,一想到苏铮因为那些人被逼出心疾,他心里就说不出来的难受后悔,可想起苏铮紧紧相瞒,若非叶八发现她的不妥,她不知要一个人颠沛奔逃多久,心里更是又涩又苦。 对于这个人,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对待是好。 他将心思掩饰得极好,去了苏铮那里,将阮南之事寥寥几字带过,遂问:“听柯姨说,你身上的伤已大好,如今只是用着祛疤的药,往后有何打算?” 苏铮面容微露憔悴,这些天日夜多思,矛盾挣扎,她都不曾睡个踏实觉。她重重咬了下唇,坚定地道:“我想去大都。不找出一个答案,我无法释怀。” 颜独步笑:“好,我们再过几日就启程。” 苏铮下了这个决定,心里就如一块大石头落地,未来如何就听天由命吧。她才有闲工夫关心别的事:“你们的事还没做完?” “事倒是没什么事。只是不想太早回大都。”颜独步道。“我在等一个消息。” 那个消息在四日后的下午抵达,当时颜独步带着苏铮沿着水岸散步,叶十七匆匆而来。躬身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爷,云朝来的。” 颜独步眼眸微亮,拆开过了一眼,对苏铮笑道:“我们可以走了。” 他从几张信纸里抽出最后一张:“这是写给你的。” 苏铮一头雾水,这都有她的事:“谁啊?” “秦孤阳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偏要和你说几句。”秦孤阳? 罪过罪过,苏铮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此人了,当初景卓到了桃溪镇后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个干净,仿佛人间蒸发一般。她还奇怪他去了哪里呢,如今想来,也快有一年了。 信里以秦孤阳那骚包的语气做了简单的问候,最后他说他如今已夺回了太子之位,以后要是混不下去可以去云朝投靠他。 看着龙飞凤舞的字迹,苏铮几乎可以想见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 她错愕:“他。他又变成太子了?什么时候的事?” 颜独步笑着说:“去年他避开所有眼线回到云朝,借着景卓与云朝某些人难舍难分之际,给当时的太子罗织了一些罪名,取而代之。” 说得简单,但苏铮知道其中绝对是腥风血雨九死一生。 她想起听梅甲鹤提过。景卓追着逃去南方的刺客一直追到边疆,和云朝的戍边军官发生了一些什么纠纷,因此他才在南边逗留大半年之久。大概正是那个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被转移了,秦孤阳才得到了机会吧?不,肯定远远不止这些。 她一对眸子亮闪闪的:“一定是你们一起策划的!如今他太子之位坐稳了,你才有底气回去大都和那些人周旋是不是?” 说着她惊觉自己孟浪了,政治大事,岂容她置喙? 颜独步却赞许笑着点头:“你很聪明,一点就通,我确实需要一个退路。” 能说出这种话,正说明他此刻的处境已相当危险了吧? 颜独步问:“你会不会害怕,和我在一起会成为许多人的眼中钉。” 苏铮心里一跳,这话,仿佛另有深意,不会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吧?她只当什么都听不懂,一派单纯:“那也没办法啊,大都我是人生地不熟,不得不仰仗你。” 颜独步定定看她一眼,也只淡然一笑。 翌日风和日丽,扬帆出海,顺风顺水之下只花了六日便到了景朝国都,大都,官方名称,荒都。 颜独步直接将苏铮带回他的府邸,然后和梅甲鹤一起进宫面圣,把叶十七和叶八都留给了苏铮。 颜独步的府邸叫颜府,大得离谱,和苏铮在图片上见过的清朝王府有些像,又让她想起苏州园林,她坐着青篷小车弯弯曲曲走了好久才从外院进入内院,她几乎一路上都在走马观花,哪里是哪里都分不大清,那些赞叹的情绪都变作了麻木,还有一丝无语:这哪里是个家,简直就是个供游客一日游的景点,美则美矣,却毫无家园温馨的气氛。 她好奇地问叶八(叶十七冰冷沉默,她非是不得已不会和他讲话的):“这府邸里住着多少人?” 叶八想了想,老实回答:“护卫、园丁、车夫、奴仆,加上各处的管事共五百多人,外院还养着八百自卫精兵。” 苏铮倒抽口气,这个数字……好吧,她没有对照,实在不知道这个数字算大算小,但八百自卫精兵,这是在国都里面吧,是在内城里面吧,是在天子脚下吧,居然私人府邸里可以豢养如此大数量的兵队,是不是太过了? 苏铮掩下震惊,又问:“那这府里的主人呢?” 叶八跟看傻子一样看她:“自然只有爷一人,嗯,以前梅先生倒常常在此常住。” “没有女主人?”苏铮问,随即又鄙视自己,要是有女主人的话,自己这么进来算怎么回事?不过真的有些不可思议吧,颜独步应当有二十三四的样子,古代男子这个岁数却还没有成亲,确实少见。 叶八笑道:“女主人暂时是没有,不过很多人抢着要当呢!” 结果苏铮还没有到准备给她的院子里坐上一坐,那争着要做女主人的人之一就上门了,叶八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被发现后赶紧换上赴汤蹈火的悲壮神情:“苏姑娘你放心,这来的宫小姐虽是宫家内定给爷的未来妻子,但爷不曾松口,在身份上,你是爷的贵客,不比任何人低,就是推拒不见也无妨的。” 苏铮额头落下黑线,越相处越发现这叶八看着老实憨厚,但熟了之后他就常常会给你露出不靠谱的一面,是个“活泼可爱”的大汉。 她也不指望他,转而问叶十七:“真的可以不见吗?那个宫家和颜公子是什么关系?” 叶十七道:“宫家是爷祖母的娘家,只是颜氏每一代更替漫长,如今宫家老家主也不过与爷同辈,只要在荒都里,每逢大节他们都会前来拜见。” 苏铮不大明白那个“每一代更替漫长”是什么意思,不过想着那“宫家老家主”年纪定然不小了,居然和颜独步同辈,实在叫人感觉奇怪,她想到一个问题:“那宫小姐是?” “宫小姐是宫家家主的长孙女,宫家年轻一辈女孩中最为出色的一人。” 苏铮就呵呵地笑,长孙女,那不是要和颜独步差上两倍?这也能当做未婚妻储备力量? 她不由生出了一丝好奇,想着颜独步进宫前说他可能要较晚回来,自己闲着也是闲着,便道:“我只是客人,闭门不见未免太嚣张,你且将人请进来,我见见就是。” 叶十七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领命去了。 颜府的大管家是个面白温厚的中年男子,居然就姓宫,大抵因为颜独步临走前重点吩咐过,宫大管家的态度非常恭敬温和,却又是不卑不亢从容不迫,说话时上身微倾腰杆却是挺直的。 但是为此苏铮就对此人高看一眼颇有好感,而人家既然是大管家,为颜独步掌管着偌大一个府邸,可见是能力非凡又忠心耿耿之辈,她不敢托大,赶紧站起来行了一礼:“晚辈苏铮,望宫管家多多关照。” 宫管家眼里闪过温和的笑意,还礼道:“苏姑娘不必多礼,公子进宫前命我好生照料你,这是小仪,心细手巧,人也机灵,日后就服侍姑娘了,这里是当季常服,苏姑娘若要见宫大小姐,你看是否沐浴一番换件衣服?” 苏铮看看自己,从船上下来坐了半天的马车,衣服都褶皱了,头发也有些松了,的确该料理一番。她从善如流:“好啊,麻烦了。” 宫管家自退下命人准备需要的东西,苏铮转头看着那个叫小仪的丫头。 十三四岁模样,一张微带婴儿肥的娃娃脸不是很出色,但圆圆润润的十分讨喜,笑起来两个酒窝很可爱,目光清澈明亮,也让人感觉很舒服。苏铮一路走来发现颜府的女性下人很少,能成为少数之一,这个小仪必定也很有些过人之处。 ps: 第二更o(n_n)o~ 第一百九十七章 骇人听闻 苏铮稍作一番梳洗,换上当下时新的服饰,便去见那位宫小姐。 作为颜独步未婚妻候选人之一,苏铮当然知道对方是来者不善,她本来可以无视,但听说了宫家和颜独步的关系之后,最后放弃了耍大牌。 人家是亲戚,她可只是客人呢。 而且她也想看看那位宫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仪一边为她解说:“宫小姐闺名中艳,是荒都中有名的才女,又重孝道,深得宫里贵人的赏识宠爱。她虽是宫家长孙女,上头却有五位哥哥,是老来女,在家中也最受宠爱。宫小姐今年已二十岁,早些年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甚至几位皇子也有心求取,可惜宫家却透出要将她配给爷的意思,那些媒人渐渐就不敢上门了,如今宫小姐已经是荒都里的老姑娘了。” 唔,二十岁的老姑娘,古代女子早婚早育,这得耽误了多少锦绣年华? 苏铮还没见着这位老姑娘,就先听到了她的声音,前院花厅外无人侍候,她远远听着里面传来的冰冷中带着一丝急躁和恼怒的声音:“……颜君从不亲近女色,这次却破天荒地带回一个女子,这颜府只怕很快就要有女主人了,娘,你还叫我忍?再忍下去我年纪越发大起来只怕更没有机会了!” 苏铮停下了脚步。 有墙角可听! 苏铮犹豫着不知该进该退,偷听不大礼貌,但人家话中既牵扯到她,又事关颜独步,她心里甚是关切,转头看看小仪安安静静的,便对她打了个手势,就站在窗下听起来。 一个年长些也镇定些的温柔声音接着道:“你急什么?打从这颜府建造起来,一直到二十多年前。这里何曾缺少过女人,可最后活下来的却有几个?没过几年就一个一个地不得善终,那些女人的家族,虽然能沾一时之光,可随后就如海里的浪头。打到岸边就消寂了。你祖父要将你送进来。娘本是不同意的,这颜府看着光辉亮丽,却是女人的坟墓。娘实在不忍心看你送死,要不是……”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娘,这里是颜府,小心被人听去。” “这儿的大管家是我们家的人,他懂规矩的,谁敢偷听我们母女讲话?要不是能得到正妻之位,你又自己欢喜,娘拼了这条命也要为你争一争的。而如今,艳儿。这样的形势于你可是大好呢!” “这话怎么说?” 年长妇女压低了声音:“颜氏嫡支男子于子嗣之事上十分不济,开国至今代代单传,且只传了三代,旁支又不顶事,因而每位颜君的母族须得是那望门大族。如今颜氏正在风尖浪口上,所有人都在观望。寻常人家怎敢与其联姻,只有我们宫家和叶家,姻亲关系摆在那里,左右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索性也不怕再亲上加亲。所以颜家这任主母只能这两家里面出的。” “这回颜君焕带回来的女子,我们不是打听过只是那乡野村姑?那是扛不起事的,就算入得颜君焕的眼,还能飞上枝头不成?若能生下一男半女,那是最好,以后你嫁过来,孩子自然是你的,你的主母位置还不稳当当的?还不用自己拼命去生。若是她如那些薄命的女子一般,三两年后化作一缕枯魂,那更掀不起风浪了。你又何必为了失了气度?” 花厅了静寂了一刻,大概是宫中艳在斟酌她娘的话,随即便听到吐气声,带笑的镇静声音道:“娘教诲的是,是艳儿太心急了。”她顿了顿,“娘您说,女儿该不该与那女子交好?我多次想与颜君说上话,他面上温和有礼,实则疏远得很,竟是连正眼都未瞧过我,这样下去,我如何能得打他的青睐?但若我能与他身边的人成为好姐妹……” “你明白其中厉害就好。” 苏铮在外面听得目瞪口呆。 为这母女俩的阴险心机,为自己躺着也能被算计上,更为了她所听到的信息:怎么听起来,这颜府好像个墓地一样,女子进来就没有活路了? 她怔怔地看了眼身旁的小仪,小仪正嘴角含笑,笑得一脸单纯,似乎根本没听到那些话。 苏铮微沉下脸:“你们是故意让我听见这些话的?” 这么大一个颜府里,这么这里恰好没有人服侍,怎么正好宫家母女如此放心地大谈特谈?颜独步常年在外不管事,大管家又是宫家派来的,只怕宫家母女早将这当成自己的地盘,这样肆无忌惮高谈阔论的,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而小仪知道这一点,她脸上根本没有一丝波澜。被苏铮盯着,小仪恭敬地低声说:“爷交代了,在这府里,姑娘要知道什么,要做什么,都随意,我们只需要听令即可。” 她心里也是感叹的。 她进府多年,还从未见过爷带哪个女子回来,种种的安排又显示爷是的确在意此人,可若是如此,应当隐瞒下府中那些骇人听闻的故事才是,为什么要借着宫家母女的嘴让她知晓,要是这姑娘胆小些,怕是要被吓跑的。 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眼前比自己没大上几岁的姑娘。 苏铮皱眉想了想,道:“我不想见这两人了,就说我累了要休息,让她们回去吧。” 苏铮走到拐角,借着树木的掩护,看着从花厅里走出来的两人,年长的那个不必多看,一派贵妇打扮,二十来岁的那位却是位实打实的美人,光从侧影看,那窈窕的身姿简直令人浮想联翩,侧脸也美艳非常,只是脸色微绷,和她那声音一样,大概是个外表冷艳的主。苏铮搜遍脑海,也只能找得出琅开翠能与她媲美。两人一眼是那种清凌凌知性美女的气质,只是琅开翠是矜持清华,这宫中艳却…… 似乎是感受到苏铮的视线,宫中艳回首,在看到苏铮的那一刻微微露出困惑之色,蓦然就瞪圆了眼睛:“娘,你看那人,她长得好像……” ps: 我又卡了,很抱歉地说今天只有这些了。唉,写到这里我也深觉无力了,真是渣得一塌糊涂,晚上就先洗洗睡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交心交底透真情 夜里,月黑风急,苏铮独立在院外,见整座颜府里红灯高挂,如星辰点缀在山林间,更多的地方却都是黑蒙蒙的一团,显得幽静神秘。寒凉如水的风吹得人手脚发冷。 小仪说。这府里死过许多人,许许多多的女人。 她打了个寒战,忽觉肩上一沉,一双修洁温厚的手为她披上披风。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颜独步淡淡笑道:“荒都的夜晚冷且干燥,风能将皮肤吹疼,怎么不进屋?” 苏铮没说话,只抿唇盯着他。 颜独步便又笑:“想清楚要不要离开这里了么?” 苏铮转过头去看着脚下,过了一会才说:“我倒是不怕什么,一年多了,我也没发生什么事。不过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吗?” 坊间都流传着颜家男子会吸女子的血,是妖魔转世,转会采阴补阳什么的,听着就渗人,要不是小仪亲口这么说,苏铮根本不相信颜氏的声名竟是如此恶劣。 颜独步的眼眸亮了亮,没有立即回答:“我没有亲眼验证过,不过我祖父有一本自传,其中提到他早年身边有几个红颜知己,感情非常要好,但日子一长便会患上离奇的症状,再好的大夫都堪不出病因,更遑论救治,没熬多久便香消玉殒了。祖父起先只是伤心,并未疑心其它,但后来同样的事多了,服侍他的人,不是两三年内身体迅速枯瘦衰竭,便是于生产中凶险万分母子具亡,甚至于诞下畸儿。他始信是上天作弄,苦闷了一段时日便就释怀了,坦言自己既是异世孤魂,不容于此间人世,也是天理所在。” 苏铮睁大了眼。她听到了什么?异世孤魂? 不会是她心里想的那个意思吧…… 她一脸神奇地望着颜独步。 颜独步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态,说起这段家族秘史,他的声调如往常一般轻捷平静,但若细听,却可以感受到一抹沉重。 “也是无心插柳,祖父直六十岁上竟得了我父亲。一时感念万分,为父亲寻了个强势的母族,即如今的宫氏,便撒手而去。家父却生性好强,虽然得知祖父的境遇却不信所谓天道,他妻妾成群。是当时一顶一的风流人物,然而那些女人却无一例外地遭遇厄运,只是到能活个六七年之久,至他五十岁上我才出世。” 苏铮暗暗咋舌。难怪说颜氏衍替漫长,养了一大群的女人,刻意不刻意地生子,却都要几十年才能生出一个儿子。足见子嗣艰难。 难道真是冥冥中有神灵诅咒? 苏铮不信,想着那“异世孤魂”一说,兼之后代中会出现畸形儿,一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出来,她看着颜独步俊美非常气质出众的样貌,问:“你们家族其他分支呢?也是一样的情况?” “这便是问题所在。”颜独步叹了口气,“祖父当年是颜氏祖先收养的孤儿,虽然后来念着旧情,发迹后我们这一支正式并入颜氏宗族。并成为嫡支。但祖父身上并无颜氏的血脉。” 也就是这诡异的现象只在他们这一支里出现喽? 苏铮觉得自己抓到了关键。不过她总不能大咧咧地问,你祖父是穿越的吧?是身体穿越所以和这里水土不服、基因上存在差异吧? 毕竟穿越这回事更加玄幻骇异,该怎么解释自己知道这种事,而且就算证实事实如此也于事无补,她换了个问题:“那你呢?” 颜独步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徐徐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幽深而古怪,苏铮顿感不自在,抠了抠脸别开脸去。 颜独步这才说:“据府里老人说,我尚未出生生母便咽了气,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剖开生母腹部才救下了我。而我与嫡母丝毫不亲,甚至她只是挂个名,如今只在山上庵堂修行,我活到这么些岁,也不过见了她寥寥几面。”他自嘲地笑了笑,弯起来的嘴角却有种尖锐非常的光,“荒都大大小小的名门淑女视我为妖魔鬼怪,那些权贵世族却厚颜奉承,将我当成了那白生生的肥肉,谁都想咬一口。不怕你知道,自打我满十二岁起,那些人便想法设法送各路女子来。但若是不喜欢的,无非是逢场作戏,若是喜欢的,却要生生害死她,这种日子实在无趣,至多搅得府里乌烟瘴气,又给外头增添许多谈资,又有什么意思?” 苏铮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这种思想不容易啊,搁在相貌身材年纪各方面条件极好乃至于权势地位煊赫非常的人身上更是难得。听他这话的意思,他不会是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吧? 想想都觉得可惜又不忍心,她忍不住说:“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和你的祖父父亲一样?” “是啊,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颜独步垂眸望她,“然而谁愿意陪我冒险?” 他的眼眸纯黑幽深,比夜空的颜色更纯粹悠远广袤,又在混沌的夜色中焕发着星子一般璀璨灼热的光芒,专注又蛊惑。 苏铮猛地一怔,心口噗噗跳动起来,脸颊也逐渐感到蒸腾的热意,在冷酷的风中她仿佛感觉到有一股奇异而躁动的潮流在身体流动,她显是招架不住这样的凝视,也不敢斟酌他话里的深意,甚至想到刚才他那交心的叙说,心里都冒出奇奇怪怪的感受。 她两只手紧紧抓着披风的前襟将自己笼着,木木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轻咳一声絮絮低低地道:“今日我见到了宫中艳,她也看到了我,说我长得像一个人,我当时不敢深问,那个,我和那个苏游鸿真的长得很像吗?” 她边说边皱脸,这转移话题的功力真是惨不忍睹啊。 颜独步轻笑一声,心知她脸皮薄,倒也没拆穿她,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不是看过画像了?” 两人曾经经过比较彻底的交流,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做了一个交换,初步怀疑苏铮很可能是景朝利慧长公主的女儿苏归鸿,八年前的绑架案后。她不知为何失踪,后来被找回的苏归鸿则是另有其人,虽然迷雾重重,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个怀疑是滑稽的,但也有很多迹象显示,狸猫换太子并非无稽之谈。 之后颜独步便开始搜集利慧长公主和驸马苏白衣。以及他们的长子苏游鸿的各种信息。 颜独步对荒都的人事漠不关心,除了利慧长公主打过交道,其余人都没见过几回,自然也不知道所谓和苏铮长相有五分相似的苏游鸿样貌如何,梅甲鹤也十年不曾回都,也不认识苏游鸿。其余见过的人的话,毕竟只代表了他们的判断,所以颜独步又特地叫人画出画像。 但天可怜见,那画像…… 苏铮提到这个又想笑:“那水墨画,只怕与真人有三分相像就了不起了,看得出什么来?” 这样啊…… 颜独步有些尴尬,他倒没注意这个。越接近荒都他需要考虑和做的事情就越多,也没有太多空闲时间。 苏铮道:“我想亲眼见见那人。”她想了想又说,“虽然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但若真是亲人,想必印象会深刻些,或许亲眼见了会有启发。” 颜独步沉默下来,过了一会道:“苏游鸿生性低调,轻易不露面,常年只在府中跟着苏驸马做学问。要见他有些困难。后日宫中要为我办个接风宴。届时我可以让他出席,连长公主夫妇也可以邀来。” 苏铮眼前一亮:“我也可以入宫?” 皇帝太后都听说了她的存在,是点名要见她呢,颜独步本来要推掉的。 不过带她去也无不可。 他点头:“自然是可以。” 苏铮便兴奋起来,拉着他问自己是就这么去。还是画个妆易个容什么的,毕竟没弄清楚真相可不能把自己暴露出去。 颜独步看在眼里有些不是滋味,稍前他交心交底地说了那么多话,都不见她给个反应。 他亲自送苏铮回房,吩咐小仪侍候好,转身独自走在偌大的府邸之中。 冷风拂面,吹得衣角翻扬,他凝神望着前方,思绪一如既往地清晰。 带苏铮来这颜府而不是另外买个普通庭院,在表面装作两人毫无关系,他是有私心的。 将她安排出去,并不是办不到,他手下人很多,无论是生活起居日常活动,都可以将苏铮照料得非常好,安全也不必担心,而大张旗鼓地带回府里来,却是将她推上了风尖浪口,将许许多多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于她实为危险。 然而一则,他在桃溪镇时因心中思虑纯粹,并未将苏铮的存在隐瞒下来,景朝皇帝掌握天下耳目,必定早已将此事摸得一清二楚,等到他想将苏铮藏起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既然如此,到了荒都再形同陌路不过是掩耳盗铃,没有太大意义了。 其次,来了这里,过不了多久就会听闻他的名声,与其让她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如自己告诉他,所以他借着宫中艳的嘴透露给她,以她的性格,自然不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想知道的,该知道的,都会一清二楚。 最后一点,也是最隐晦的一点,他想知道她的反应,若是与那些人一样对他露出那样的眼神,他自当打消心里那念头,结果,没有鄙夷,没有蔑视,没有畏惧惊恐躲避厌恶。 他意外,宽慰,也窃喜,却又破天荒地感到忐忑。 他从未与女孩子接触过,从未往男女情爱人生大事上深究过半点,所以他无法判断自己对苏铮的特别的感觉,究竟是一时的兴致,还是长久的感情。 他必须先弄明白这点,弄明白这府邸里,多一个女子比起没有,于他有没有一些特别的意义。然后他才能决定,值不值得去冒险,值不值得说服她去冒险。 两日一晃而过,在第二天入暮十分,小仪唤她出门的时候,苏铮放下手中的颜异自传,怔忡了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颜独步就在外头,见她出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瞳仁微微一闪,笑道:“不错。” 苏铮此时形容略作了一番修饰,薄薄的平刘海盖下来,几乎全部掩住了纤细而不失英气的眉毛,眼圈周围打了暗色的粉,纤浓的的睫毛用可食用的一种透明晶莹的膏卷得更翘,如此便显得眼睛分外大而明亮,好似水汪汪的两潭水,两颊上也花了些心思,显得下巴更尖,纤巧轻盈。 苏铮长得并不多美,至少当初和更为年幼的林婉约站在一起时,人们的眼光也多是要被林婉约吸引过去。但她五官端正俊秀,作男装时格外俊俏,简之身材高挑,便让人忽视了她身为女子的柔美。 此时经过小仪的手艺,她通身气质一变,掩饰了那股清孤的英气,更添少女娇柔风采。众人想着,那苏游鸿毕竟是一男子,苏铮即使与他眉眼有些相像,但一旦拐向少女风格,这种相像便会淡却很多吧。 比起易容,这样自然很多,以后也能多个退路。 苏铮看了看自己粉红色系的裙子和腰间飘拂的风带,衣襟依稀上灿灿生辉的圆润小巧的珍珠,又压压眼前的刘海:“都是小仪手艺好,不过这样我有些不习惯,太娇贵了。” 她束了个俏丽而不失淑婉的发式,斜插着一枝掐丝点翠坠着三四根长短不一的精致金链的簪子,金链的下端还扣着五彩琉璃珠子,稍稍一动就互相碰撞清泠作响。耳朵上快闭合的耳洞又被打开,挂上了羊脂玉水滴状耳坠,衣领里面吊着块价值千金的玉佩,那温润的质感很熨帖很舒服,但她老大不舒服。老天,她从镜子看到自己的新造型险些吓了一跳好吗? “我就觉得自己全身都挂着宝贝,快走几步就会掉得到处都是,弄得我提心吊胆的,别提多别扭了。”苏铮抱怨,“有必要弄成这样吗?我宁愿换张脸。” 颜独步忍着笑将她扶上马车:“好了好了,荒都里的姑娘家哪个身上没点首饰?你这还算素净了。” ps: 补上昨天的四千字,今天的两更还在写,晚点上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相见相似不相识 苏铮瞪他,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穷酸了一辈子,简约风简了一辈子,忽然之间穿珠戴玉的,是真的很意外好不好?她有些担心一会到了那个贵人满地跑的皇宫里会出什么差错。 而且她根本不是淑女,一会儿行礼问候之类的肯定要出错。虽然两日来跟着小仪学了一部分,但是……总之很别扭。 她坐在车里,忍不住问:“一会儿会见到皇帝吗?要下跪吗?” 颜独步道:“按理说是要的。” 他就注意到她脸上是明显的纠结和不乐意,而不是一个从未见过大场面的人的忐忑慌张,暗暗惊奇的同时道:“不过听闻祖父是尤其不喜繁文缛礼的,见太祖高祖时从不行跪拜礼,皇帝也不敢为难,家父和我都沿袭了这个规矩,你是我颜府的人,也不必行大礼了。” 苏铮心说颜异不喜欢虚礼那是绝对的,哪个从文明自由时代穿越来的新人类会喜欢封建社会的礼仪? 不过她还是谨慎地问:“会不会太不恭敬了。” 颜独步便笑:“他都要置我于死地了,又何必给他脸面?” 好生霸气。 苏铮靠着车壁偏头看他的脸,夜明珠的柔光下,他轮廓鲜明而流畅,如一块美玉竟刀刻斧凿后又细细雕琢打磨,阳刚之中透着丝丝惑人的美感,光滑细致的皮肤熠熠生辉,竟比夜明珠还要夺目。 一个男人,样貌生得好也罢了,连皮肤也这么好,简直老天不公,难道这是穿越者后代的福利? 看了那本颜异自传,苏铮便确认颜独步的祖父,那位名叫颜异的男人是一位穿越者了,从哪里穿来不知道,但应该是和二十一世纪差不多的一个世界。与她不同的是,颜异是身穿,带着他自己的身体凭空出现在这个世。 也就是说,颜异自己也好,他的血脉后代也好。都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里的。这也是为什么这祖孙三代三人都过得惨兮兮的原因。 不过至于真的是所谓上天惩罚。还是基因问题,苏铮就不能肯定了。 想到颜异穿过来恰逢天下大乱,他顺势而起逐鹿天下。间接推动了乱局提前进入南北对峙的阶段,并将一个宗族推上帝王宝座,开创了景朝的历史,是战功赫赫名扬四海的开国功臣,而同为穿越者的自己却浑浑噩噩一事无成,连个毛孩都敢算计她,并且还真的算计成功了,苏铮心里就无限感慨悲伤,叹出一口气来。 颜独步以为她在担心。拍拍她的手:“不要紧的,皇宫不过是大一点的院子,皇帝太后那些人都是些体弱娇贵的凡人,还没你力气大,可怕的是那些禁军侍卫,但我的自卫精兵和军队散布城内外。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略作停顿他又道,“若你实在为难,我们便不去了,我单独找个由头让苏游鸿出来。” 苏铮心中一暖,回握住他的手:“有你在我有什么好怕的。而且我还要看看利慧长公主呢。” 看看她是不是自己梦里见过浮光片影的那个贵妇人。 颜独步的视线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苏铮赶忙抽回手,讪讪地转开些。 颜独步可以入宫门而不下车不下马,所以马车一直驶进皇宫,又宫人开道,穿行过挂着大红灯笼院墙高高的宫道,来到热闹明亮语笑晏然的御花园。 随着打头太监一声“颜君到――”的唱礼,马车在入口停下,颜独步正要下车,苏铮忽道:“颜君焕!” 颜独步一怔,抬头等她下文。 君焕是他的名,独步是他的字,比起颜独步这个称呼,大部分人都只知道他的名字,连名带姓地被喊也不下千百回了,但不知为何,这三个字骤然从她口中吐出,他心中一阵欢跃,连那清脆清澈的声音,都好似抑扬顿挫波涛起伏。 苏铮歪歪头:“为什么别人都叫你颜君?” “我们祖孙三人都没有正式的职务,却又手握重权,颜君可以算是一个称号。” “哦。”苏铮问,“那我在人前要怎么喊你?” 颜独步笑道:“随你,只要不是‘颜公子’就行。” 他跳下车,转身扶苏铮,苏铮才探出一个头,就能感觉到好多视线都汇聚到这里来了,撑着颜独步的手站到地面,抬头一看,御花园中灯笼高挂,石幢座座,明亮的灯火将此处映照得如同白昼般清晰明亮,光影处人影如织衣香鬓影,此时所有人都慢慢停下脚步和谈话,齐刷刷地盯着他们两人。 或者说,是她。 场面静止了片刻,随即顿时又活跃过来,人们上前给颜独步见礼,颜独步淡笑回应,互相之间都没有重大礼节,行礼时也没有什么级别之分。苏铮跟随在颜独步身边,手被他牵着,一言不发地注视眼前一切。 颜独步低声在她耳畔道:“看东南角石桌边的几人,与梅甲鹤对弈的便是驸马苏白衣,苏驸马身后的年轻人便是其长子,苏游鸿。” 苏铮依言望去,只见御花园的角落里有一张石桌,两个男子相对而坐正在下棋,其中一个便是梅甲鹤,两人旁边围了一圈的人。不过苏铮还没辨认苏白衣和苏游鸿的脸,大概因为知道颜独步来了,大家都起身过来。苏白衣走在后头,被几人招呼着说话,苏铮透过人影看得仔细,终于在对方靠近之后才窥见全貌。 苏白衣是个中年帅哥,枣红色的深衣,戴着个黑色博士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学者风范,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很正气的人,脸上始终带着温宜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只是眉间却有一道深深的褶子,显是他素日里并非是那种无忧无虑之人。 早有听说,苏白衣是景朝大学士,当年是御笔亲封的状元郎,本有前途无量,但被利慧长公主看中,退出朝堂做了个白衣驸马。好在他也极为倾慕公主,放弃仕途也是无怨无悔,两人婚后感情好得如胶似漆。 苏铮正正地看了会苏白衣,直至他似乎有所察觉抬眼要找人才移开,看向了他身后半步的青年男子。 二十出头的样子,比苏铮大多了,但应该比颜独步要小几岁,面容还要青涩一些,一身月白长袍,身姿颀长器宇轩昂,面色俊美而含笑,也如其父一般一身温润斯文的书卷气,但不知是否是年轻蓬勃的缘故,他看起来绝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反而一步一行进退之间很有些干练架势,似是有不俗的武功在身上。 苏铮看清了那张脸,果真与自己有五六分的相似,具体说不上来,但遥遥一看,忽略身高与肤色,竟像是变装的同一个人。苏铮相信如果小仪下些功夫,绝对可以把自己改装成对方的样子。 苏铮低低吸了口气,咬住下唇,心里好像有什么躁动起来,可是又不是那么强烈,待自己去仔细体会捕捉,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心跳越发急快紊乱,不知何故。饶是如此,她仍不能肯定自己,不,是这具身体与这个苏游鸿有什么关系。 苏游鸿显然比他的父亲要敏感许多,几乎是苏铮才盯了他两秒,他就抬起头来,精明的目光在第一时刻捕捉到她,视线相交的一瞬间,他微微愕然,似乎觉得这样直视女子不妥,正要转开,忽地眉心一皱,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将苏铮更深刻地瞪着。 苏铮低下头,往颜独步手臂边靠了靠。 他漆黑宽大的袍袖几乎能将她纤细的身子遮挡住大半,低垂下头刘海又将大半张脸挡住,只露出抿紧的微微泛紫的嘴唇,和单薄苍白的下颚。 感觉到苏铮的靠近,颜独步更握紧了她的手,抬眼迎上苏游鸿的视线,两人都在笑。但苏游鸿的笑是发自内里的温文亲和,只是此刻却因惊讶而微有凝固,显得颇为滑稽。颜独步的微笑却仅仅止步于表面,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标志,如同雪峰在阳光下反射出的瑰丽七彩,看似美好却高不可攀,背后还深藏着冰冷,危机,和警告。 苏游鸿败下阵来。 他收回追着苏铮的目光,却又忍不住时而再撇去几眼,越看便越是迷惑惊讶。 有人暗中注意到这三人的互动,主要是大家大多在好奇地打量苏铮,很容易从她的动作神情里窥视出什么。待颜独步目光一扫,众人便又恢复如常。 “哈哈哈,独步你终于来了,寡人都等急了!” 一道爽朗雄浑的笑声从前方宫殿传来,御花园边上建造着一座小型宫殿,只有一正殿两偏殿外带若干小厢房,算是小巧玲珑了,平时就作为某些宴会所用之地。随着笑声,一群人匆匆而来,为首被簇拥着的人一袭明黄色九爪龙袍,脚蹬金色祥云靴,头束黄金发冠,横插着一根玉质长笄,国字脸,生着两撇八字胡,乍一看颇为威严。只是如今笑得一派欢喜愉悦,眼里几乎要滴出祥和慈爱的水来,亲切得不得了。 ps: 还有一更,要两个小时后了o(n_n)o~ 第二百章 是非从不由人说 当今的景朝皇帝是景朝开国一百多年来第五任皇帝,四十六岁,在位已是第十五个年头,听说是位名声不错百姓爱戴的明君。 苏铮以前看影视剧之类的,觉得皇帝这种生物别的不论,厉害的绝对都是实力派演员,喜怒不形于色,心里头什么感受打着什么主意都不能让人看出来,有时候就算心里恨一个人恨得要死,表面上还要笑得花儿一般,口口声声“爱卿爱卿”。 颜独步不是眼前皇帝的“爱卿”,他手握天下兵马,却并无国公或者将军这样的职位,他是个无有官袍加身的布衣王者,手下兵马虽冠着景朝的标志,却更像是他的私兵。他对景朝就好像只是祖辈传下来的一种义务,而不是责任,更不需守那些框框条条的规矩。 这也是为什么,颜姓会成为第二国姓,为什么颜氏在景朝会有如此超然的地位,为什么景朝的皇帝做梦都想拔出这颗不受自己控制如定时炸弹一般的眼中钉。 苏铮心里将这些利害转了个圈,好奇地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皇帝,要不是早知道他和颜独步是势不两立的人,她几乎要以为这两人关系有多么好了。 这热乎劲就跟十年八年没见过面一样。 这演技确乎是实力派的啊。 她跟着颜独步用以刚学会的标准福身礼向皇帝行礼。 大概看到她没有下跪,周围有人就用惊异的眼神望过来。有一两个低声窃聊了两句,皇帝的眼角也是夹了一夹,若非苏铮余光一直盯着他,只怕会错过这个类似恼怒的表情。 他看着苏铮。笑问:“这位便是你从江南带回来的姑娘?不错,是个温婉可人的,独步你终于开窍了,这么些年了,也是该添个知心人,老颜君地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这皇帝肯定是误会了,不过颜独步事先知会过,跟着他一起出场,谁都会误会的,苏铮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当下乖乖巧巧立在一旁。 她心里想的却是。刚才见了苏游鸿这身体确实是有反应的。但不像是以前那种苏平安自己的意志挣扎出来的感觉,她估摸着需要见见那位虽为女子,却政治手腕铿锵。早年帮着她的皇帝兄长与年少的颜独步作对过的利慧长公主。 余光四下暗暗转了一圈,没见到类似的人,却见着苏游鸿已经气定神闲样地垂首站着,身体却紧绷着,倒是另外两个人在盯着她。 一个是早前见过的景卓,他站在皇帝身后,身边还有几个皇子模样的人,望着苏铮像是诧异,像是不信,然后他又看了看苏游鸿。似乎犹豫着要与他说什么。 另一个人则是宫中艳,今日她盛装打扮,犹如一朵风华正茂的牡丹花,在一片女眷中鹤立鸡群,目中有几许嘲讽,几许不服气,微勾着唇角像那些偶像剧中想到了坏主意的阴险女配。 苏铮暗暗叹息,自己是不是太坏了,怎么能那样想人家? 另外还有一个人值得注意,那人和苏游鸿离得很近,一身雍容华服,容貌如同太阳一般俊逸耀眼,和苏游鸿是两种风格却同样出众,甚至身上的那份贵气使其气质上更胜一筹。他似乎察觉到苏游鸿有些不对劲,低声询问着,看那关切的样子,两人关系不浅。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苏铮在看到他的一瞬心头重重一跳,不容错辨的喜悦流淌出来。 她一边抵挡这种情绪,一边在心里黯然,看来苏平安就算不是苏归鸿,也有某种联系了。 她神游太虚,连身边颜独步说了什么都没听到,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拉着她往宫殿方向走。 “怎么了?累了么?要不要先回去?”颜独步趁人不觉悄声说。 “哪有?我只是……”苏铮犹豫了一下,“我还想再见见那位公主呢。” “她只怕在太后那里,一会儿我带你过去请安。” 进了大殿,男女是要分席坐的,酒过三巡才能算将这接风宴吃过了,而后才能各自散开玩耍。颜独步也只好和苏铮分开,既然来了,又不到撕脸地步,他也不想弄得太过僵硬。 他让小仪服侍苏铮左右。 苏铮知道,和化妆手艺相比,小仪的武功更为出挑。 苏铮随着女官的安排坐下,好笑的是,她两旁居然无人愿意坐,到场的适龄贵女本就少,多是一些年轻的媳妇,还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贵妇,可大家都似忌讳着她,那样的眼神就好像苏铮身上带着什么病毒一样,虽然已经极力掩饰,但苏铮耳聪目明,岂有感觉不到的? 无非是看不起她的出身,另外则是因为颜独步的缘故。与朝廷作对,身缠丑闻,前者令人敬而远之,后者令人恶而远之。 苏铮冷笑,刚才还奉承的什么一样呢? 她低头看着席面上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除了愤怒,还有隐约的心疼,世人到底是怎么看待颜独步的? 魑魅魍魉令人惧,无法生育却是惹尽嘲讽。朝廷皇室拿他没有办法,便使尽了力气诋毁他,什么恶言恶语都有,三分的惨淡骇异,足足能传成十二分的鬼怪恐怖。加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单身,恐怕还有另一层难听的话出来。 明明不是他的错,明明只是捕风捉影不能确定的事。 不知有多少人在眼巴巴等着颜氏断子绝孙,等着墙倒众人推的那天。 两边一暗,却是宫中艳坐到了左手边,一个女孩子坐到了苏铮的右手边。 那女孩子生得霎时明艳,十六七岁模样,全身穿戴无一处不精美无一处不夺巧。 她坐下来就问:“苏姑娘,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我姓谢,闺名少玫,你叫我少玫便是,你几岁了?听说你是江南来的?那儿好不好玩?” 苏铮有些诧异这人的亲热,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大致作了回答,谢少玫接着就问了其它问题,两人一问一答聊起来,看得其他人一怔一怔的,这谢家是怎么了,怎么能这种时候和颜君焕一派套近乎?他们不是专门是克制颜君焕的吗? 苏铮心里也疑惑,她跟着小仪恶补过一些知识,细的不知道,却知道这荒都除了颜独步之外,第一权贵便是恒国公谢家,谢家是当今太后及皇后的娘家,不单有个公国的爵位,门中子弟多是走科举的路子,文武皆沾,朝堂上下谢家的人占了很客观的一个比重,而且许多都是任重要职务,几乎可以说是权倾朝野。 本来一个外戚做到如此之大,是皇帝非常忌讳绝对不允许的事,但没有办法,颜氏太过强势强大,必须为他培养一个对手,以此来制衡。这种培养从颜独步父亲颜归时代便开始了,当初不知为何选择谢家,但年复一年到了如今,除了谢家在无人能与颜独步抗衡,所以这谢家对皇帝格外重要。 苏铮困惑了一会便释然了,只怕这景朝不希望颜独步倒台的也有谢家一份吧?俗语云兔死狗烹,要是颜独步倒了,谢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皇帝定会向谢家下手,届时必定是不死不休,而只有颜氏永远屹立,谢家也才能永远保持这泼天的权势富贵。 这样一想,她看谢少玫也就顺眼多了。 宫中艳在一旁看得却没滋没味。 她如今所倚仗的,不过是宫家的权势,她的信心也全部来自于此,可若苏铮和谢家走近…… 她登时紧张起来。 嫉妒中的女人总是没有太多理智可言,哪怕只是些浪花,无关紧要的还没影的事,就能让她紧张不已。况且宫中艳本来就没有太多脑子,她的冷艳和智慧都是装出来的,家人吹出来,若真是有着了不得的人才,宫家又如何舍得将她送去笼络颜独步?谁不知道,一旦被颜独步收用,离死亡也不远了,而可能有的利益全都是家族的。 她绞着手帕内心焦急,忽见大殿入口有个人影,顿时眼前一亮,趁大家都不注意,偷偷地离座溜过去。 苏铮正和谢少玫说着话,越说越有些不得劲,因为谢少玫开始问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比如做什么的,家里还有什么人,从小长在哪里,而且她总盯着自己的脸看,苏铮便警惕起来,忽然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耳边也听到紧快而怒气腾腾的脚步声,她还没来得及抬头,一道呼啸的风声兜头劈下,风声中小仪低叫一声:“姑娘小心!” 她将苏铮推开些许,转身护在她面前,用身体为她挡着什么,苏铮都来不及阻止,一声鞭子甩上人体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小仪一声闷哼,贵女们在同一时刻惊慌大叫起来。 苏铮扶住了小仪向她靠过来的身体,怒目圆睁,从她肩上探头,看到了一身火红衣服,手持精钢节鞭,神态傲慢跋扈不可一世的少女。 少女因为疾走而衣发皆张,容貌极其张扬美丽,胜过谢少玫无数倍,如一颗火球迎面飞驰,给人以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可惜她鼻孔朝天,怒笑连连:“哪里来的贱人,竟敢勾引我谢哥哥!” ps: 二更送上o(n_n)o~ 第二百零一章 得见正主病发作 苏铮顾不得理会红衣少女的话,眼看她又一鞭甩来,苏铮怒极,却因为抱着小仪不好躲避,将小仪往后一拉,自己站了起来,扬手就要接下这一鞭。 然而就在她咬着牙要承受预计中的疼痛时,眼前一花,黑色的身影闪至她身前,啪地一声徒手抓住少女的钢鞭,顺势一振,噼里啪啦一阵电火花闪现,整条精致锃亮的钢鞭裂成碎片,飞溅了一地,而少女惨叫一声被震飞出去。 颜独步看也没看对方,转身问苏铮:“没事吧?” 苏铮摇摇头:“小仪受伤了。” 颜独步正想说话,大殿里的人都涌过来,苏游鸿低呼一声:“归鸿!” 赶紧去扶红衣少女。 原来红衣少女便是那位被掳走后来又被找回来封了郡主的苏归鸿,利慧长公主女儿,也是疑似取代了苏铮前身身份的人。 苏铮这才仔细打量起她,认真一看,这少女十四五岁,生得确实美艳非常,有国色天香之姿,身上所穿所用皆为贵重。颜独步没有因为她是女子就留情,她执鞭的右手被震得血肉模糊,她疼得几乎要晕死过去,被苏游鸿扶起来后就抓着他的衣襟痛苦喊叫:“哥,他敢伤我!把他抓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苏游鸿皱眉,望了眼颜独步,却是道:“颜君,舍妹性子骄纵,如今也吃了苦,可否容她先看过太医?” 苏归鸿不敢置信,脸色更为惨白。面目都有些扭曲:“哥,你在说什么啊?” “你闭嘴!” 之前在苏游鸿身边的那个长得特别耀眼阳光的华服男子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什么,便对宫人道:“快传太医来!” “慢着!”颜独步忽然开口,盯着苏归鸿道。“归鸿郡主方才冲进来的那句话,颜某有些不大明白,还是先解释清楚免得闹出误会为好。” 苏归鸿身为长公主之女,按景朝祖制是不能封为郡主的,可皇帝为了弥补她被人掳走的那段时日受到的惊吓,也为了安抚长公主,特旨授予郡主之位,但没有封号封地,所以称呼的时候只以名字作为前缀。 这么一说,苏铮也意识到苏归鸿冲进来时喊她“贱人”。还说她要勾引谁来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苏归鸿脸上。苏游鸿只希望她赶紧服软。治伤要紧,可苏归鸿却是个不识时务的,尖锐喊叫起来:“她才来这片刻。谢哥哥就让谢少玫和她搭话,两人还有说有笑的,不是她摆首弄姿引起谢哥哥注意是什么?不要脸的女人!” 这话说出来很多人都变了脸色。 苏游鸿脸色一僵,是他被谢少偃催问,一时口快说出了自己对苏铮的奇异感觉,没想到谢少偃动作如此之快。 谢少玫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哥哥只是让她跟苏铮说说话,看清楚她到底长什么样,哪里就有什么企图,这苏归鸿真真是个白痴的。 苏铮一脸古怪和不可思议。看看苏归鸿,又看看谢少玫,遂又顺着谢少玫的视线看向那位华服男子,顿时明白,那位华服少年男子便是那位谢哥哥了吧?可是苏归鸿是什么逻辑,真是笑死人了。 谢少偃也很是难堪,这位小郡主平时以为只是刁蛮任性些,没想到,这么、这么愚蠢,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其他人也有惊奇有低笑的。都笑苏归鸿连说话都不会,既然是说人家勾引,自然要将污水往人家姑娘身上泼,可这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谢少偃花心,品性不端,连话都讲不来,这位郡主的草包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一时间大殿里与苏归鸿年岁相仿的、那些持重自傲的,都在心底鄙夷苏归鸿,只是都没有表现出来。 “哦?”颜独步倒是恍然大悟的神态,睃了谢少偃一眼,笑着对苏铮说,“原来我的铮铮这样出色,甫露面便引得谢少神迷,早知如此便该时时刻刻将你藏在府里。” 他眉眼斜飞话语暧昧,苏铮不合时宜地心跳略快,便用瞪他来掩饰异样。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少偃只得出来苦笑着作揖赔礼:“颜君明鉴,谢某实在没有冒犯苏姑娘的意思。” 谢少玫赶紧说:“是啊是啊,是我自己见苏姑娘面容可亲,生了结识之意,可与哥哥没有半点关系。” 维今只有拼命把谢少偃摘干净,毕竟不是什么好事,想来颜独步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穷根究底。 可苏归鸿那个白痴还在叫:“谢少玫你替她遮掩什么?我可是有人证的,宫中艳,你把你刚才对我说的话再大声说一遍!” 被点名的宫中艳吓得往后缩一步,对上颜独步冰冷的目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慌得连连摆手:“不是我,我什么都没说!” 她心里暗恨,本来只是想在苏归鸿心里留个疙瘩,日后她能暗中给苏铮下绊子,谁知道她这么蠢,居然当场动手,还用鞭子,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场合。 最可恶的是瞎子都看得出来苏归鸿讨不到便宜了,她居然还紧咬不放,还把她兜出来。完了完了,颜君一定认为她是那种挑拨离间的恶毒女人,该怎样才能挽回他?都怪那个女人! 她狠狠瞪苏铮。 苏铮捕捉到了她眼中的嫉妒和怨恨,心里也有些无语,这些女人的大脑回路都是怎么回事? 苏白衣见闹成这样,又见大家的注意都被宫中艳吸引过去,看看疼得直哭的苏归鸿,叹了口气,毕竟是他的女儿,虽然不成器,但也不能这么丢开不管,只好拉下老脸恳切地与颜独步说:“独步,老夫教女无方,我代小女向苏姑娘谢罪。” 说着朝苏铮弯下腰。苏铮下意识不愿意受这一礼,侧身避开了。 苏白衣又道:“小女老夫定会带回去亲自严惩管教,只是此时她伤了手,是不是先叫来太医看一看?” 他和梅甲鹤早年是至交,年龄也摆在那里,便托大喊了颜独步的字。 但他的身段比其子和谢少偃都要低,他活了这么多年,看得清楚,颜君焕是得罪不起的,也不是能用气势言语身份去压的,唯一的方法只有诚恳再诚恳,否则他不松口,这里这么多人,哪怕皇帝发话讨情,又有哪个太医敢给女儿治手? 颜独步还想说话,但想到苏白衣很可能是苏铮的亲生父亲,再作为难也不合适。 这时皇帝也出来笑呵呵地说情:“不过是几个孩子开玩笑,独步你也不要太当真了。” 几个孩子开玩笑? 苏归鸿带鞭上殿已是失仪,在皇帝面前悍然行凶更是大罪,皇帝素来重规矩,此时轻飘飘几句毫无治罪的意思,还不是要落他的脸面? 颜独步面色冷漠,扬起淡淡的笑:“驸马言重了,虽说子不教父之过,但郡主与苏公子一母同胞,想必也是同样受着驸马的教诲,品性却天差地别,足见个人造化旁人是插不得手的。驸马也无需多费心思,能拘着郡主不再惹是生非便是皆大欢喜了。 这既是说苏归鸿没救了,又是变相地要求将其禁足了。 苏家父子却不敢反驳,都松了口气准备带苏归鸿下去。 苏归鸿见事情竟然就这么了了,登时哭闹不休起来,苏白衣呵斥她“混账”,她便赖在苏游鸿怀里撒泼:“呜呜,爹爹都不疼我,我要娘亲,我要娘亲为我做主!” 众人乐得看好戏,苏家父子的脸简直要一次性丢干净了。 像是响应苏归鸿的要求,外头响起太监高声唱礼:“太后驾到,长公主驾到――” 大殿口有人一左一右扶着一位老妇进来,满堂跪倒口呼千岁,皇帝赶忙迎上去,颜独步站着微动,侧首对苏铮道:“扶着太后左手的就是长公主。” 其实不用他说,苏铮也知道谁是利慧长公主。 自打那人进来,她的目光她的思维她的心神,就通通被吸引过去了。 望着老妇人身边的宫装美妇,曾经做梦梦到的贵妇人与她的身影重叠起来,一股股剧烈汹涌的冲击撞击着她的心口。身体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喊大叫:“娘亲,我在这儿啊!娘亲归鸿等了你好久啊!” 极致的眷恋和思念,委屈和痛苦,跟决了堤的潮水,似乎下一刻就要从身体里冲出来。苏铮拼尽所有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不奔上去投入那妇人的怀抱,拼尽力气才能使自己不哭出来,不发出哽咽的声音。 她神情呆滞,心里却在大骂,娘的,苏平安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冲动个鬼啊! 只是这叫骂也没支持太久,她的意识可以和那个残留的苏醒过来的灵魂作斗争,夺去身体的控制权,可这具身体却太差,在两股力量的对峙拉扯下就好像练功走火入魔一般,血气翻腾上涌,她心口剧痛无法呼吸,一股一股燥热的腥甜味直往喉咙口冲,浑身都剧颤起来。 最后她只能在一片诧异的目光和颜独步的凄厉呼喊中,捂着心口慢慢地滑向地面。 第二百零二章 受困囚牢不得脱 苏铮醒来的时候四肢无力身体发沉,心慌得无所适从,几乎怀疑那正常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心脏病发展成重度心力衰竭了。 她的神智也分外混沌,即使是在昏迷的时候,她依然和那个灵魂争斗不休。 她不想死,至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她只有奋力拼搏,所幸她赢了,此刻醒来重见天日的是她苏铮而不是别人。 她吃力地抬起眼皮,看见一个古香古色美轮美奂的屋子,一片阴影移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随后一个温柔而低沉的声音传来:“你终于醒了。” 是颜独步。 苏铮问:“什么情况?” “你心疾发作,太医院合力将你救了回来,至今已经昏迷了一日两夜。我也不敢移动你,如今我们还在皇宫里,你觉得如何?” 一日两夜?此时果然窗外亮堂,想必是个不错的晴日,只是床帐子里有些昏暗。 苏铮发现自己的声音很虚弱,她想着刚才惊险万分的争夺战,想着那无奈沉寂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还要卷土重来的苏平安,想着自己差点就见不到眼前这个人,头一回为自己的生存状况感到痛恨,她不禁流下泪来。 颜独步心一紧:“哪里难受?我叫太医来。” 苏铮摇头,忽地抓住他的手:“颜君焕,我想我大概是了。可是我不愿,我是苏铮,我不要做那个人,我也不想被那个人取代。我是苏铮!我只要做苏铮!” 颜独步被她的激动吓了一跳。生怕她有个闪失,太医说过,她绝对不可以再受到刺激,情绪激动也是不行的。 他赶紧安抚:“好好。你是苏铮,你永远都是苏铮,只要我在一日,我保障没人能勉强你当不愿意当的人。” 得到保证,苏铮心里松了一口气,她本来就是吊着一口心气拼命醒过来,此时一松懈,露出一个笑便又沉沉睡去。 颜独步喊了外面的太医进来诊治,房门开启的那一刻,外面的光线疯狂涌进来。数列戎装佩刀的禁军身影映进来。肃穆而沉重。阳光还照亮了颜独步的脸,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此时惨淡一片,双唇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仿佛中了什么剧毒一般。只是眼中的锐利沉峻丝毫不改,使得进来的老太医脚下差点打滑。 唉唉唉,颜君就是非同寻常,即使被毒物镇压住,单一个眼神就够可怕的。 他战战兢兢地给苏铮搭了脉:“只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不碍事。” “她什么时候醒?” “这个,睡够了自然就能醒了。” 颜独步表情不变,但就是能让人感觉到不满意的情绪。 老太医不敢多呆,恭敬笑道:“太后和长公主还在等下官回话。” 颜独步闭了闭眼:“去吧。” 门又关上,厚重的门锁重新挂上。数个禁军跟定了身一样守在门口目不斜视一身肃穆。老太医回头看了看,心里低叹,那个不可一世的颜氏,那个惊采绝艳的颜君焕,谁能料到有朝一日他竟会甘愿被禁锢起来,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武功,如同阶下囚一般,生死皆由他人。 可是有什么办法?那个姑娘当时发作得又凶又急,丝毫不能移动或耽搁,只能仰仗太医院的人救治。话说回来,就算可以撑到出宫,可是心疾这种病,民间大夫怕没有几个敢接能治的。而太医院因为太后和长公主天生带有此病,医术和药物都是现成的,实乃最佳的选择。 可是皇上趁机狮子大开口,又要兵权又要粮草,还要扣人,实在是…… 臣不可言君过。老太医摇摇头,心里转而感叹颜君焕竟能一口气尽皆答应下来,着实叫人难以置信。 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哪。 不过再说回来,那位姑娘那个相貌,那个年岁,又得了心疾,再看太后尤其是长公主紧张的样子,莫非? 老太医顿时不敢再深想,快步赶去复命。 苏铮再一次醒来又是一日之后,这次她没有太大的不良感受了,还感到饥饿难耐,颜独步高兴地给她传了食膳。 “你一直守在这里吗?会不会太耽误你时间了?”苏铮很奇怪两次醒来都看到他,而且除此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颜独步微微偏过脸:“我恰好清闲。” “哦。”苏铮看了看他,屋子里就两人,气氛有些转不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正想问那日的事后来怎么样了,忽然盯着他的手惊呼道,“你的手怎么了?” 颜独步的手本是修润温厚,如同上好玉雕一般漂亮夺目,此时却枯瘦得厉害,尤其指甲盖下面隐隐泛着乌青,很是可怖。 颜独步避开了她的手,背身道:“没什么妨事的,只是小小疾病。” 苏铮不信,强硬把他扳过来,看清楚他的脸,她顿时热了眼眶,“怎么会这样?” 颜独步的脸本来是非常好看的,俊美倜傥,俊逸深刻,此时却瘦削得可怕,骨头都凸出来了,最要命的是一脸衰败之气,仿佛命不久矣的人。 颜独步见她要哭出来的样子,就打趣道:“是我如今太丑,吓着你了?”声音也是沙哑的,好像一块美玉被狠狠磨烂了圆润周缘。 “到底怎么回事!” 他叹了口气:“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 苏铮听后咬牙切齿,就没见过那么无耻的皇帝,落井下石胆小如鼠毫无肚量,要东要西便罢了,居然还要颜独步吞毒! “阴险,他只差要你抹脖子了!这种人居然也能当皇帝!”末了她又哽咽地说,“你干嘛听他的,我哪里值得你付出这么多……” 她这句话纯粹是字面上的意思,说出来一斟酌却是情味绵绵。颜独步眸光闪烁,摸摸她的头发笑道:“那种情况下我哪里能不顾你?况且,他能困我一时还能困我一世?让他一时又有何妨?” 苏铮来了希望,抓着他的手道:“你有后手?”看了看门外,忙压低了声调,“我现在已经好了,我们要出去了吗?或者需要我做什么吗?” 颜独步柔和地笑笑,哪怕是消瘦的模样,可那从骨子里焕发出来的自信和温柔使他仍旧是那么好看:“当然要出去了,不过不是我们一起,你要先出去。” 午时,苏家的软轿抬进宫殿庭院,苏铮从屋子里走出,满庭阳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这才想起转眼又快到夏天了。 利慧长公主,那个美丽的妇人不掩激动地走过来,红红的眼睛饱蓄泪水,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几乎泣不成声:“归鸿,老天保佑,你没事了实在太好了,娘担心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幸好,幸好,上天将你还给娘了,幸好我们母女终于团聚了。” 苏铮强忍着才没有甩开她,有心冷笑几声质问几句,但时候地点不对,她也不想在颜独步面前闹起来让他担心。 她抽回手,看也没看利慧长公主,而是凝望颜独步,他竟然被勒令不能踏出这个房间,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苏铮多想牵着他的手将他拉出来,或者和他一起留下来也好。但她知道他有自己的计划,自己走了他才能更好施展,而且出去之后,自己也可以帮他做一点事情。 可是,心里还是舍不得。 颜独步含笑地看着她:“还不快去?小心吹了风。” 苏铮忽然上前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感觉到手下的身体瘦了一大圈,连骨骼都能清楚感觉到,她又觉得心口酸酸涨涨的。 她不会忘记这一切都是因为她。 她在今天之前都不敢相信他对自己是那样的情感,明明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还什么都做不了,实实在在的一个废物,与他天上地下。 她哑着声音说:“颜君焕,我不怕那些流言,我也不怕你,如果你不嫌我没用,我,我在外面等你。” 颜独步心里狂喜,到了脸上只余温柔的笑,张臂抱了抱她:“自己小心。” 两人都无视身边的利慧长公主,弄得她惊异而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轿子悠悠晃晃地从小门除了皇宫,苏游鸿已经备着马车候在门外,迎上去道:“母亲。” 利慧长公主从前一顶轿子里下来,低声说:“快,扶你妹妹上车。” 听到妹妹两个字,苏游鸿温文俊朗的脸上也很是复杂。虽从多年前就有怀疑,可真正得知亲生妹妹另有其人,漂泊在外多年,他心里五味陈杂,也不知该说什么,到了第二顶轿子前,掀开了帘子:“归鸿,我扶你。” 苏铮没有搭他的手,自己走出来看看前方,转脸对他说:“我姓苏名铮,不要用你那个称呼叫我。” 苏游鸿一滞。 苏铮又道:“这车是去颜府的么?” 母子俩对视一眼,利慧长公主忙道:“不是去颜府的,是去公主府,那里才是你的家。” 家? 苏铮好笑:“那原来那位小郡主呢?”看着两人齐齐变色,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几日之间就认定我是苏归鸿,但我清楚我不是,也不想和你们扮什么骨肉亲情,即使这样,你们还愿意带我去你们的家,搅乱你们原来的生活?” 第二百零三章 系统助威苦经营 皇宫前面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苏铮见面前的母子二人神色复杂又微带难堪,尤其利慧长公主又是要含泪而泣的样子,只好上了车。 她看着逐渐变远的宫墙,那些戒备森严的禁军,眼里漆黑冰冷,直到转了个弯看不见了才慢慢坐回来。 坐在对面的利慧长公主忧虑地道:“孩子,不要想着与皇家为敌,他们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准备,你是斗不过他们的,连颜君焕都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好不容易回来了,以后就安心过日子,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娘亲就放心了。” 苏铮一缩手,让她伸过来想要拍抚的手落空,讥讽地看她一眼:“你放不放心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脸色一变:“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我也是逼于无奈……” 苏铮管自己闭目养神。 车子一直开进公主府。公主府清新雅致,并不是那种艳俗的富丽堂皇,反而假山石榭小桥流水,处处透着书香志趣,苏铮想这大概是因为驸马是个文人的缘故,不过见识过颜府,这世上无论是大气还是情致,大概都没有能与其匹敌的了。 苏白衣已经在门内带着几个人等着,急切而欣喜地迎上来,看着苏铮唇角哆嗦又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晌才能说出最简单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苏铮看着他,几日不见,他眉心的褶皱不知是多了还是舒展开来,灰暗的脸色中透出的喜意毫无掩饰,更有些讨好般的味道,让这个年轻时候也是风采横溢的男子显得有几分辛酸。 苏铮目光微沉。 她和颜独步分析议论过,当年苏归鸿的被掳是利慧长公主一手安排,后来的彻底失踪也是其疏忽所致,苏白衣知道真相后与妻子大吵一架,从此寒了心,夫妻离心再不复往日恩爱。 苏铮垂下眼,没有回应也没有斥驳。木然地往前走。 她的住所是离正院很近的一个布置十分精美。绿竹红花水池处处透着女儿家柔情的小院子,这是苏归鸿小时候就住着的地方。 “这么多年一直空着,她没有碰过。”利慧长公主赶紧补充。 这个“她”当然是前几天还是无法无天三千宠爱的小郡主。 苏铮心里响起方才颜独步的话:“……当年的苏归鸿被掳只是一场戏,看管她的人都是利慧的手下,因而没有太大防备,大概就是因此竟让一个七岁大的小姑娘逃脱。苏归鸿逃了却没有回到公主府,就此不知所踪,皇帝为了补偿自己的妹妹,还给她一个容貌酷似的同龄女孩,利慧虽然不愿意但那未尝不是皇帝对自己这个太能干的妹妹的警告震慑。她不敢不从,只得咬牙认了。但她一点都不喜欢皇帝强塞来的小郡主。尤其是小郡主越长大越没有小时候的模样,心里越发痛恨,不仅谈不上关爱,反而以为骄纵,那小郡主蠢笨无知便是这么来的。” 苏铮想着心里越发有些看不上这个贵妇人,拿自己女儿作局,却保不住她。丢了女儿却惮于皇威,连找都不敢怎么找。对收下的无辜女孩,却发泄闷恨意味捧杀,丝毫不顾及人家的未来。这样自私自利的女人,如今又何必做出这副慈母的嘴脸。 苏铮想要是自己真的就是那个苏归鸿,一定会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不撕破脸皮断绝关系是决不罢休的。 不过她毕竟不是,犯不着生气,只冷淡地说:“我不喜欢这里。换个僻静一点的地方吧。” 利慧的脸僵了一下,劝说不果,只好给换了一个偏院。偏远位于公主府的最西角,十分幽静,而且走几步路就是府邸的围墙,苏铮很满意,看过屋内的布置,她道:“麻烦给我找一些书来,还有笔墨纸砚。” 苏白衣很高兴:“你喜欢看书?” 苏铮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对这里的人有一个和善一点的反应,把几个人都弄得欣喜不已,利慧也顾不得换院子的伤心难过,忙笑着说:“我马上叫人去办……不,我自己去,这就去。” 苏游鸿指挥人布置院子,苏白衣则小心翼翼地和苏铮说话,只是无论他说什么,苏铮都只是不冷不热地应着,直到利慧将书墨都送来,她露出惫色,这些忙碌的人才离去,留下几个最得力的奴仆伺候。 苏铮关上门,躲在房间里,拿起一本书,也不看书名题目,就阅读起来,一边挽袖研磨,在洁白的宣纸上抄写。 她在努力积攒能量值。 刚才离开皇宫前,颜独步那个状态实在看得她心惊胆战,纵然他一脸轻松自然,苏铮实在做不到就这么一走了之。为了她能得到太医院的治疗和资源,为了她在恢复后能被接到公主府暂避灾祸,她知道颜独步所付出的远比她所看到知道的多得多。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 所以一个激动,就给他来了一个特殊疗效,针对他的症状让系统制作出了一枚药丸。那药丸不但能解了颜独步的毒,对恢复体力营养都有极大帮助。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竟生生用掉了她近十万的能量值,简直贵得离谱。 之前她在一个多月的逃亡里反复消耗系统里的物资,前后加起来也用了十万多能量值,这么一算,就只剩下五六万能量值。 苏铮一咬牙又兑出一把长剑:“我不能向你解释我为什么有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你的计划,但,我想外力到底是外力,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发生,还是自己越强大也好。我见过你用剑,用得很好,这个,希望能帮到你。” 苏铮说那话的时候笨拙又紧张,不敢看颜独步的眼睛,不知道他会不会被自己凭空变出一把剑的手段吓到,等了片刻,他竟幽幽地道:“这次又是只能用一日的?” 苏铮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只怕是她曾经给陈解的刀一日之期到后自动消失的事颜独步早已知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都已经这样了,苏铮笑道:“不会不会,它能一直存在,直到下次你见到我。” 已有兑换中,武器一栏里的东西都只有一日的使用期限,但苏铮的系统已经突破,被她摸索出不少新功能,延长武器使用时限不是难事。难的事,消耗的能量值会翻倍,比如第一天是正常的一千点能量值,第二天便翻倍成两千点,第三天就是四千点,以此类推。 苏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颜独步,给他换一把新剑,为防最后能量值不能供应,只有努力积攒。 而到了公主府,干活劳动不现实,好在看书写字这些脑力消耗也可以转化成系统的能量。 苏铮发现自己现在每个小时能赚到的能量值多了,以前正常来说,一个小时是五百点上下,如今近乎翻倍,甚至走路思考睡觉,都能有高低不等的能量值产生,当真神奇,一天下来认真些能有一万五至两万点能量值的收入。虽然不多,但比起以前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了。 夜里,已经很晚了,伺候的人苦苦劝说了第五次后,苏铮才不舍地放下笔,揉揉有些酸涨的眼睛,在丫鬟的伺候下净面洗手,上床歇息。 屋里留了一盏小灯,一个丫鬟值夜,坐在外间倚在桌边假寐。 苏铮闭着眼睛,忽然听到些许的动静,睁开眼一看,一个小巧的人影已经来到床边:“终于来了,是你?” 一身夜行衣的小仪单膝拜下,然后起身道:“白日不得现身,如今外面的人都睡死了,爷有吩咐,命奴婢暗中保护姑娘,听候差遣。” 苏铮问:“其他人呢?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面上的人都被关押起来了,叶八叶十七两人得了爷的暗示,跑得快,如今游走在暗处,爷的兵马全被监视起来,边疆的军队朝廷也已派人去接手,此时应该未到。如今我们都不能轻举妄动,否则爷在宫中恐遭不测。” “皇帝是打算以他为人质,将他手下的力量一一击破,化为己有。” “姑娘放心,颜氏经营百年,不是那么容易击溃的。” 苏铮点头,既然只是明面上被控制,肯定还有暗中的势力,但利慧说过,皇家也是准备了几十年势必要粉碎颜氏的,只怕也暗中早有准备,如今颜独步人在宫中,他手下只能被动挨打,实在是很被动。 她从枕头底下取出几张纸:“这是你们爷要我转交给你的,是对各方的具体命令,还有一封给云朝太子的求助信,你能交到各处手上吗?” 颜独步所在处无纸无笔,外头又有人监视,出宫的关卡上还有搜身一环,一丁点不妥当的东西都带不出来,不过苏铮有系统,纸笔挥手就有,又有空间,写好的东西往里面一藏,绝对神不知鬼不觉,苏铮出宫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将这些东西叫个小仪,颜独步说小仪可信能干,必定会完美完成任务。 第二百零四章 一身不容二主存 小仪一愣,狂喜。 当日事情发生得急,爷几乎是立即地被拘禁宫中,连半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 宫里不是没有他们的人,但那些浅的,被清扫掉了,藏得深的,没有得到命令又不敢轻易行动,使得爷和他们外面失去了联系。 阴谋不可怕,朝廷雷霆之击不可怕,一时的失败伤亡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指挥,无法明确方向,还有时时提在心口的担心茫然。 小仪深夜入来,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询问爷的情况,还有看看是否有什么指令。 竟果真是有。 她结果纸粗粗一扫,是爷的亲笔字迹,还用了很多暗语,这是别人模仿不了的,有了这份东西,这些命令就更有说服力了。 其实暗中有小部分人已经在蠢蠢欲动,那不是死忠的队伍,尤其是颜氏旁支那些人,都要坐不住了,若只是口头叫他们如何做,势必会有人从中作梗。 “虽然之前爷已坐下安排,求助云太子的一环也是早就设定下的,但有了具体的指令就是太好了。”小仪说着,忽然一肃,将东西又还给说着“姑娘,大概朝廷也怀疑爷让你带了什么口信,一会我出去很可能遭到堵截,这些东西我不能带在身上冒险。等我脱身之后,和叶十七他们商议一番,找个最稳妥的办法来去这东西。” 苏铮想了想,也是,虽然小仪敢来就一定有把握保证自身的安全,但凡事就怕万一,还是谨慎些好。 小仪如一缕烟一般直接在房间里消失,苏铮愣了愣,叹了口气,若自己也有这样的身手就干脆自己行动了,有空间在还怕会将东西弄丢? 说起来,小仪还真是很厉害。而且很聪明。那日小郡主鞭子挥下,她应当是完全可以带着自己避开,却故意用身体挡下,表现得像个常人不肯引起注意。若非如此,当时她也会被强迫留在宫中甚至是直接灭口吧? 如今颜氏真的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吧,不知道除了他们自己的实力,会不会有什么盟友,比如有姻亲联系的宫家和叶家。 宫家是颜独步名义上祖母的娘家,叶家是他名义上母亲的娘家,但这两个外家却有不同之处。当年颜独步祖父。那位穿越者自知自己无法拥有后代,便无心经营。只顾着游山玩水,等到生了儿子才发现自己只剩下当初打天下时的老部下和一些老关系,力量是还在的,当抚养孩子的问题就很难落实,所以才给儿子找了个强大的母族,许以好处。 而那个儿子,也就是颜独步的父亲颜归不同。他似乎从小就有野心,而且坚信人定胜天事在人为,所以在他期间颜氏发展得迅猛异常,而且他是首先就娶了叶氏女,虽然没过几年妻子就死了,但叶氏仰颜归鼻息而存活,前任一死就赶紧送了新人进门,一连给颜归送了五位美丽大方的妻子过去,才熬到颜独步的出世。这才坐稳亲家的宝座。 所以宫家是颜氏自求的,叶家却有种自己硬赖上来的味道,所以这两家虽然和颜氏都是附庸的关系,还是有强势弱势之分的。不过有一点他们都相同,就是喜欢向颜氏里塞人,尤其喜欢往颜独步身边塞人。 只不过送了成百上千人去,如今真正通过筛选考验的,只有颜府的宫大管家,和叶八叶十七三人,而这三人与他们原来的主家再无瓜葛,只完全效忠于颜独步一人。 这样的两家亲戚,真的能雪中送炭吗? 苏铮摇摇头,觉得颜独步能靠的还是只有自己,倒是远在云朝的秦孤阳,可能会来助一臂之力,或者说,颜独步助他抢回原来的宝座,如今轮到他报答的时候了。 苏铮想着想着,眼皮渐渐沉重,谁知道苦等了一夜,都没有人再来,她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心里祈祷着,以致于天大亮的时候,她头脑混沌精神不济,一双眼睛又干又涩,布满了血丝。 伺候的人吓坏了,苏白衣三人匆匆赶来,苏铮只是随意敷衍“认床,睡不着”。 这可把他们急坏了,苏铮有心疾,最是熬不得夜,要是连着几夜都这样可怎么办?利慧甚至已经决定要请太医开些辅助睡眠的药了。 苏铮自己也感觉累,拿着书本再看不进去,眨眨眼都发酸发涩,心也静不下来。她想了想,这种状态实在不行,于事无补不说白白浪费时间,想起做紫砂也是可以积累能量值的,她就向利慧讨来工具和紫砂泥。 利慧起先不大同意,大家闺秀怎么能懂那种肮脏低俗的东西?苏铮听了泛出冷笑,转身就走,她就慌了,忙同意派人去弄。 苏铮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她可恨,不值得同情。不过不论如何,她到底不是苏归鸿,以后也绝对不可能是,等到颜独步的事结束,她就会彻底和姓苏姓景的人划清界限,利慧的愧疚也好,疼爱也好,她就当做人情放在心底,以后若有机会再汇报,至于感动,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么想着,她感到心口一疼,那疼痛起先不厉害,接着渐渐加深,她感到身体某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这样熟悉的感觉,她既抵触着,又愤恨着,心想:你终于来了。 她迅速回到房间里,握拳抵着心口抗衡那种绞痛,嘴唇发紫,细细的汗珠从她额头上冒出来,她眼神决绝而冷酷,低声说:“我可等了你好久了!以前作祟也就罢了,时不时给我惹点麻烦制造点疼痛我也忍了,谁叫我占着你的身体呢?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那个时候冒出来,更不该看到利慧就完全失控,你可知道,你差点害死颜君焕了!” “你对付我不要紧,连累他就绝对不允许!” 那个力量,那种意识越发强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强悍,如同浪涛拍击礁石一般冲撞着苏铮的意志,心脏随之剧烈地紧缩和舒张,仿佛被一只巨手任意揉捏拉扯。苏铮险些要喊叫出来,几乎有种要吐血的感觉。 太不公平,明明是双方的斗争,对机体造成的破坏产生的痛苦却要她一人来承受,她一面要抵挡对方的攻击,一般险些要被强烈的不适击垮心神。 不过承受得多一点也是应该的,谁让她如今要和正主争夺生存权呢! 意识到苏铮的决心,一个稚嫩清脆的声音出现在她脑海:“你要做什么?这是我的身体你快给我出去!” 苏铮一凛,尼妹的居然还可以说话!果然一直都潜伏着从未死透。 “生死面前你是要跟我讲道德?无论这原本是谁的身体,我看上了用惯了就不可能还给你!” “放肆!我的父母哥哥就在外面,你给我滚开,我要去揭穿你的真面目!” 苏铮冷笑。 那声音又说:“你不是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不是觉得活着还是死掉无所谓吗?为什么要和我争,把我的身体还给我吧。” 苏铮道:“你当初不是也跳河自杀过?要不是我穿越过来,这个身体早就被埋进土里长虫子去了,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抢的你。” “我,我后悔了。” “我也后悔了。”苏铮说,“如今我有了在意喜欢的人,我要活下去,而若你出来,你不但不会帮他反而会令他难过困苦,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要恨就用力恨我吧。” 她闭眼全身的力气都调动起来,维持自己不被疼痛击垮,而意识思维全往那个隐约所在冲去。 一个是经历两世心志坚定,一个是流落人间被贩卖被欺骗被奴役,最后无助自杀;一个是勤练太极注重锻炼,生活目标明确,一个是体弱瘦小如林妹妹一般悲春伤秋没有勇气面对困苦;一个是想活下去和喜欢的人并肩作战共度难关,一个是想出去和家人倾诉委屈抱头痛哭享受温暖。 不一样的条件,不一样的态度,不一样的决心,而对机体的控制和亲和程度,苏铮也是在这个躯壳里生活了快有两年,又用它练过太极,并不比原主差什么,一旦她决心全盘占领,并没有什么悬念。 适者生存。 苏铮只听得脑海中一声尖叫:“啊――你这个混蛋!不要不要,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要杀了你!……娘亲!娘亲救我,救救我!” 苏铮一下子虚脱下来,心底空空荡荡的,却有一种挣脱禁锢的自由,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自由。 她望着自己握得青白的手,苦笑一声,原来自己也可以做到这种程度,为了生存不择手段,扼杀一个生命什么的,居然不过眨眼之间。 可是舍不得啊,就算要遭报应,就算要堕入轮回永受苦难,她也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离开那个人身边。 门被拍得啪啪作响,利慧的声音又快又急:“归鸿你在里面怎么了?归鸿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快开门!” 莫非真是母女连心?真正的苏归鸿彻底消失,她做母亲的感受到了吗? 苏铮平复了一口气转身开门,看着利慧急切的脸还没说话,忽然被院子入口一道身影吸引住了。 ps: 第二更~~ 第二百零五章 弃卒保车旧时闻 应苏铮的要求,公主府里来了很多挑送制作紫砂器需要的原材料和工具的人,那个人便正挑着两个大泥缸跨入苏铮的偏院里。 苏铮和他的视线接触,随即又各自分开。 那人低头恭敬地用带着些许方言特色的粗哑声音问:“公主,这紫砂泥要摆在哪里?” 利慧长公主不耐烦地回头:“管家呢?管家不会安排吗?” 公主府的管家满头大汗地从后头赶上来:“公主息怒,实在是这人跑得太快……” 利慧挥挥手,又问苏铮:“归鸿啊,你可是身体不适?脸色这样不好,难受就要说出来,憋着坏的是自己的身体。” 苏铮刚刚扼杀了人家的女儿,心里毕竟是愧疚的,没有像之前那样冷声冷语,而是摇摇头:“我没事。” 她走到那个挑缸的男人身边:“你这缸里是紫砂泥?” “正是正是。” “打开我看看成色。” “哎。”这人手脚麻利地将刚开封,苏铮弯腰低头去看,因为泥缸放在整顿出来充作杂货房的房间角落,其他人都看不到苏铮两个人的正面,苏铮趁机低声问:“陈解?” “是我。”易容过的陈解以自己的声音快速回答,“受小仪之托来取东西。” 苏铮毫不犹豫地从自己怀里(其实是系统空间里)取出那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陈解接过去收入衣襟里,奇道:“你倒是信我。” “你们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 即使不算上之前陈解和颜独步同声同气过一次,苏铮也记得陈解是八年前那起绑架案的受害者,他的家族被当做共犯满门被抄,只有他一人逃出生天,如此血海深仇,他当然要和颜独步同一阵营迎战朝廷。 陈解微滞,目光复杂地看她一眼:“我本是要第一个从利慧下手的,看在你的份上。我放过她一次。你最好劝她别再强出头。”他看了看后面继续说,“外面的事自有我们,你不必担心,也不要托大,姓景的在你身边留了很多人,切莫被抓到把柄。”然后就恭敬地退出去。 苏铮心说我能被抓到什么把柄? 忽然她想起自己的系统,心中一肃,要是被发现自己有异于常人之处,这里的人可不会像颜独步陈解秦孤阳那样会为自己隐瞒的。 想通这一点,苏铮也不再急吼吼地攒能量值。循规蹈矩一步步指挥人做事,直到快黄昏她才能坐下来制坯。 她制作的是最简单朴素的圆形茶壶。虽然好几个月没碰手法生疏了,但做了一会儿后就得心应手起来,一个多时辰就完成了一只壶,她下意识进系统一看,发现居然能量值涨了近万点。 若是这么多时间用来读书写字,也就两三千点能量值,制坯的话竟然可以翻三四倍? 苏铮来了精神。正想再做一个来验证,利慧带着两个婆子进来了。 “你喜欢这个娘不拦你了,但不能废寝忘食连饭都不吃吧?娘吩咐厨房做了些精致的糕点,你多少尝一点吧。” 苏铮微怔,转头看看才发现天色已大黑,屋里都点了灯。这种场景颇为熟悉,她想了想,好像自己曾经有过不少制坯制到忘记时间的时候,一睁眼一闭眼天就黑了。 她发现自己饥肠辘辘。看着造型精致散发芳香的糕点,忍不住拿了一块放进嘴里:“怎么不叫吃饭?” 这话一出,利慧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苏铮院里伺候的人噗通跪了一地:“郡主明鉴,奴婢们多次请您歇息一下,用了饭再继续,您仿佛根本没听见,怎么叫都没用,奴婢不敢自作主张,只好请了公主来。” 苏铮微微一愣。她做起紫砂来很容易精神集中,但集中到忘乎所以连身边人的声音都听不到这还不曾有过,她默默地想,莫非能量值能涨那么多和自己的状态有关? 眼见利慧要发作,她摆摆手:“是我太专注了,不关她们的事。” 她想了想,对利慧道:“你让她们都下去吧,我有点事想问你。” 女儿对自己一直是冷淡厌恶的,突然说有事情问自己,利慧一愣之后欣喜若狂,赶忙道:“好好,你们都退下!”激动地望着苏铮,“你想问什么?” 苏铮吃下几块糕点垫了垫肚子,心里也打好草稿了,问道:“八年前的绑架案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苏归鸿……好吧,我是说我,是怎么失踪的?” 利慧明显愣了一下,干笑道:“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不必……” 苏铮冷冷截断:“我不必知道?不必关心?我可是为此在外漂泊了八年之久,甚至险些丧命。你应该仔仔细细查过我的经历吧?应该知道我曾经跳过河吧?难道我没有权力知道我为什么要过得那么惨吗?” 她盯着利慧的眼睛,心里暗暗鄙视自己,为了套话,她竟然能够假扮苏归鸿,以情动人,真是越来越无耻了。 利慧扛不住她的眼神,脸色发白呐呐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利慧长公主是先皇长女,当今景朝皇帝同父同母的妹妹,因为聪颖过人对权术的精通不亚于男子,因而得了个“利慧”的封号,她的皇帝兄长能登上皇位,其中还有她的一部分力。 “当时皇兄登机才七年,朝堂上人心未稳,颜氏势大盖主,贵介世族公侯也一个个成了气候,皇兄深怕皇位坐不稳,便想出了一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利慧低叹了一声:“如今想来,全是罪孽。” 苏铮越听越诧异,越听越不敢置信。 世人都说,八年前震惊宇内的绑架案是云朝的阴谋,勾结景朝的江湖势力绑架景朝未来的掌舵人和大量人才,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是,景朝江湖势力被围剿击溃,权贵家族元气大伤,优秀的继承者几乎折了十之八九,,是景朝开国至今少见的奇耻大辱。 但利慧却告诉苏铮,整件事只是景朝皇帝的一个计划。 他命人劫走各大世家的年少子弟,嫁祸给江湖人士和云朝,又命颜独步捉拿贼子救人,最后既冤枉了云朝,又削弱了权贵力量,又瓦解了江湖势力,更让颜独步担负了骂名,自己却白白捞到爱臣如子的好名声。 苏铮大感恶心,这是赤裸裸的草菅人命啊,景朝的皇帝丧心病狂不成?难怪陈解会那么痛恨姓景的人。要是她被这么设计着无辜丧命丧亲,她做鬼也不会甘心的 她压下厌恶问:“那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利慧眼神闪躲起来:“你能答应娘说了之后,你不记恨娘,原谅娘吗?” 苏铮看了她一会,忽然叹道:“我明白了,你是皇帝的帮凶,但为了更逼真,让自己看起来也很无辜,所以你设计了我的被掳,这样你也成为受害者,可以消除很多人的怀疑,也更便宜你行事,对不对?” 利慧面色凄惶,满脸后悔之色,急切地解释:“颜独步太精明了,不制造一些混乱根本无法混淆其视线,后面的计划便无法继续。当日掳走你的是我的心腹,他们不会伤你一根指头,只要事情一过我就将你接回来,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我没想到你会自己逃出去。” 苏铮的记忆力依稀出现一个画面,披着斗篷帽子盖着脸的女人从屋外进来,抱着一个女孩子又亲又搂,脸贴着脸满是怜惜心疼,她说:“归鸿你再忍几天,娘亲很快来接你,很快就没事了,你乖乖的在这儿,啊。” 真正的苏归鸿被赶出躯体,彻底灭绝,但她的记忆倒是还留了不少片段在脑子里,平时苏铮是绝对不会触碰的,但需要的时候用起来倒也方便,至少她知道利慧没有说谎。 利用自己的女儿制造出需要的条件,并且确保了女儿的安全,这种事大概无可厚非吧。错就错在苏归鸿心慌害怕起来,趁人手被调开的时候逃跑了。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事,利慧拿女儿冒险的时候,她有没有考虑过会有意外发生,女儿会陷入险境? 苏铮觉得利慧此人大概还是政治上的东西比较重要,在她的意识里,大概即使是家人,即使是最疼爱的小女儿,都是可以拿来利用的工具。就冲利用这点,苏铮就无法认同她。 问到这里她应该问问利慧这次准备怎么做了,再做一次皇帝的帮凶,还是明哲保身,若是后者,她应该说服她不要和颜独步为敌。 不过话到嘴边,却情不自禁变成了:“你知道后来的苏归鸿是假冒的吗?” 利慧苦涩地点点头:“皇兄的所有计划我都一清二楚,若要追查起来,最是清楚从哪里下手,势必惊动众人的视线,届时全盘局面都会暴露出来,他怎么能给我这个机会?整座公主府都在他指掌之间,归鸿,娘只有就范。” 为了保全公主府,为了保全丈夫和儿子,失去的那个女儿,她只有狠下心肠不闻不问。 ps: 晚上就聚餐,回来迟了,还有一更明天补上 第二百零六章 母女之情原是虚 既然为了公主府的平安而放弃了女儿,此时又摆出这样后悔愧疚急欲弥补的嘴脸来做什么么? 苏铮觉得有舍有得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但果真这么去做了之后却又想要获得那被牺牲之人的原谅,就未免贪心了。在当初作出选择的时候,她就应该完全做好迎接随之而来的一切后果的准备。 思及此她不由为真正的苏归鸿感到同情,苏归鸿确实是因为自己母亲的抉择而吃尽苦头最后跳河自杀。大概知道有一个冒牌货顶着自己的名号享受着父母亲人的疼宠,这一点令她充满了绝望吧? 她摇摇头,也没了和利慧深谈的冲动,转而问:“这次你准备站在哪一边?” 利慧长公主微愣,便明白了苏铮问的是颜君焕和皇帝的冲突里,她要站在哪一边。她脸上哀愁的神情敛起,叹道:“你皇舅舅早已收了我的权势,我便是想做什么也有心无力,你爹爹也恼恨这种争斗。” 苏铮心说中立倒也最好。 她不认为一个公主府的帮助或者作对能对颜独步起到多大的影响,且她一直当自己是个外人,故而利慧是什么想法她是不在乎的,但刚才陈解的话让她改变了看法。 不管愿不愿意承不承认,如今她都是这公主府的女儿,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这公主府不要和颜独步为敌的。 不想她心思还未放下,利慧却又道:“但这世间的事岂是我们想不理会便能寻到清静之地的?颜氏自开国来便拥兵自重,不将朝廷皇室放在眼里。我们身上却留着皇族血脉,到了危急时刻,岂有坐视不理任由外族人欺凌的道理?” 利慧仔细注意着苏铮的脸色,见她变了脸,又柔声道:“娘知道你和颜君焕熟识,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你回了家。身份自与从前不同,言行处事也当多一份思虑与考量。那颜氏与你皇舅舅今次必当有一战,于亲于疏,你都不可再与那颜氏来往。” 苏铮诧异了一下,低低笑起来:“我本是想劝你。谁知却变成你来劝我?此时想想,其实你我都没有规劝对方什么的立场。” 言罢她重新拿起那刚做好的泥坯,清冷道:“公主若无其他事,还请回吧,我手边还有事要做。” 利慧以为她会闹,会斥驳。会冷言冷语地回击回来,可谁想她却说出这样一句话了,显然是将彼此当做无甚关系的两派人。怔了怔后,心里便微微恼怒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不想再说话了。” 利慧蹙起眉尖,声音有些尖细起来:“你这样是什么态度?娘也是为你好。这次颜氏是在无法翻身的,你口口声声向着他,他日他大祸临头你也便是跟着遭殃。退一步说,且不论他的身份,你也是有婚约之人,心里想着其他男子也是失了德行。” 苏铮讶异:“婚约?” “正是。”利慧这才露出一丝欣喜来,“你尚在襁褓之中时便与谢家公子定了亲。如今你回来,他们自怜惜你从小灾厄不断吃尽了苦头,不计较你在外流落多年,明日谢夫人便会过府来看你。” 苏铮皱着眉头:“谢家公子是指那个谢少偃?”她荒都里的事情了解不少,但从未听说过苏归鸿有个未婚夫的,不过想想当日在皇宫里小郡主那样冒火嫉妒,指责自己“勾搭”谢少偃的样子,心里估摸果有其事。 但颜独步为什么不告诉她呢? “谢家一力拥护皇家,是颜氏的死对头。”苏铮冷笑,“一面要毁掉我和颜君焕的情谊,一面赶着去巴结人家谢家,你就这么确定谢家会成为最后的赢家?你别忘了,谢家不行了,可能就是颜氏独大,但颜氏倒了,谢家这个忠君护主的却基本也离死不远了。” 利慧被噎了一下:“这话是颜君焕告诉你的?你小小年纪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如今太后皇后皆是谢家的女儿,皇上也要顾念着情分,谢家声势时日中天,且到时它成为是诛灭颜氏的功臣,只会更上一层楼。总之明日你在谢夫人面前表现得乖巧些,你这些年失了教养本就理亏,谢家就是退了这门亲也是教人挑不出大错来的,若是能叫谢夫人喜欢你,你以后嫁过去也能松快些。” 苏铮目中闪过一抹讥诮,正想说若是没有颜君焕自己只怕也活不到此刻,相比起他来,你的言语要不可靠得多。 但她想到自己身边被安排了某些眼线,念着自己还是不要表现得太过为好,反正在这里做口舌之争争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她便不与利慧争辩,等她走了才沉思道,今日利慧过来的主要目的其实是想和自己提个醒,明天未来婆婆要来相看自己,要给人家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吧? 说的自己好像嫁不出去,谢家不收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其次是敲打自己,颜氏是没有前途的,要早早从颜独步身上收心。 那日她和颜独步拥别是当着利慧的面的,当时她没说什么,没想到是等在这里反对呢。 她才进公主府多久,利慧关心的话没说几句,竟就先跟自己说这些事,又罔顾自己的意愿,她突然有些怀疑,这个长公主是真的疼爱自己女儿吗?还是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和谢家确定关系,远离颜氏是在救她? 她摇摇头,顾自己取了水磨布修饰泥坯的边角。 翌日所谓的谢夫人果真来了,利慧让下人来请苏铮,苏铮推脱不去,一连被叫了三次,她仍旧只有一个字,忙。 “小妹……”门口又来了一个人,苏铮正想着是不是把门锁上,这些人也着实够烦,她不想出去敷衍什么谢夫人,就是出去了也没用。正要再冷冷斥出去,却听见了这么一个声音。 她抬起头,见识苏游鸿立在门口,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衬得他英挺俊美,如芝兰玉树一般气质温润谦和。只他此时的目光有些晦涩,怔怔地望着苏铮,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般。 苏铮微愣,虽是先前见过几次,但他从来没有一个人踏入她这个偏院,苏铮对着公主府里的是哪个主子都没什么太好的印象,也从未有过主动去找他们说话的打算。 她第一次仔细地打量对方,虽然五官俊逸飞扬,毫无女气,但眉目间的神韵却是似曾相识,苏铮偶尔照镜子也能镜面中看见自己脸上同样的韵致,显示了两人相近的血缘。 苏铮为这个事实而感到胸口微闷,它等若无时无刻不再提醒自己如今自己的身体是别人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她是鸠占鹊巢。 不过,苏归鸿到底不在了,说什么愧疚黯然既无用又虚伪,她便很快压下了思绪,淡淡道:“叫我苏铮吧,有事吗?” 苏游鸿走进了两步,看着她,忽怅然道:“你果真和以前不同了。” 苏铮勾勾唇角:“若是一成不变,你该担心我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听出她不欲和自己多言,苏游鸿心下微黯:“为何不见谢夫人?” “我不认识她,也不准备认识她,为何要见?” “可是婚事……” “别跟我提婚事,我忘记了一切,与从前的苏归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以前的经历,我尽皆不知,也不欲继承下来,所谓婚事,与我说是前尘往事都要牵强。” 苏铮说得叛逆,苏归鸿却仿佛不意外,他看着苏铮默默出神,就在苏铮有些不明所以,他方才喟叹:“从小你便是这般,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一旦决定便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如今哪怕说是忘怀一切,心性却更是见长。这般大事,只怕你一个不愿,便就谁也勉强不了你。公主府再大到头来只怕也困不住你。” 苏铮被他说得一阵莫名,只觉眼前俊逸的青年周身笼罩着一层低落,似怅惘,似无奈,还似羡慕。她不由得想起颜独步曾说过,苏游鸿自小自小在外念书,苏归鸿出事之后才定在荒都里,大多时候都是拘在府中跟着苏白衣读书治学,少有外出。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听苏游鸿说:“你是打定主意要等颜君焕了?” 苏铮抿抿唇,并不说话,但她执拗的眼神说明了一切。苏游鸿温和地笑了:“皇上派兵查封了颜氏下在荒都的全部铺子,抓住了不少人,御史弹劾颜氏早有谋反之心,昨日已查抄了颜府,带队的正是谢少偃,如今讨贼诏都挂遍大街小巷了。颜氏眼下节节败退,颜君焕在宫中又生死不明,你可要看准了。” 苏铮眼角微微一跳,低声道:“压得越低,反弹才越有力,我相信他。” 苏游鸿哈哈一笑:“所见略同,只可惜投靠无门,他日小妹可否替为兄引荐一二?” 苏铮大为吃惊,念着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手上应该有点值得颜独步看重的凭恃,而非空口大话。 第二百零七章 谁负游鸿意 苏铮忍不住看看周围,不是说她身边被安插了人吗?这苏游鸿这么直白不会立马惹来祸端? 看出她的疑惑,苏游鸿道:“那些人被我引走了。” 苏铮颇为惊奇:“怎么做到的?” “我让我的人扮作是颜君焕的人在府内外游荡。” 我的人…… 只冲这句话,这公主嫡子便不是纯然的白面书生,此人只怕藏得够深呢,只是一直无法施展,而她看上了这次机会,想借着颜独步的势做些什么。 苏铮的念头在脑海里转了转,道:“你应当去找颜君焕的人投诚,找我有何用?我什么都不懂。” “可若无你,他的人又如何听我说上哪怕一句话?” “或许这是因为你对他们没有用处,他们自然不予理会。” “我与谢少偃交好,他的行事动作,我多少知道得教她人多。” “既是好友,你竟好意思利用他。” “我在颜君焕面前搏份功劳,焉知他日不能在少偃落败之时替他求个人情? 苏铮不语了,只觉得对于眼前这人实是真真假假看不分明,她怎会以为此人就是个温和无害的富贵书生? 这公主府只怕就没有寻常人吧? 苏游鸿见她不语,又道:“况且我也可以助你。” “助我什么?” “母亲心急,未免夜长梦多只怕这两日就要安排你嫁过谢府去,你不愿,只有我可助你将婚期延后。” “母亲生于皇家。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做主,处处受制于人。”苏游鸿眉间闪过一丝冷然,“她担心在这个关头宫里的人再要寻事动你,便欲令你早日嫁出公主府,一旦成为谢家的媳妇便大事已定。” 苏铮怔了怔,倒是自己冤枉她了?随即失笑,“她怕是有这么一个心结在。只是不想再被宫里控制,想着定要胜过他们一回,至于我究竟沦落到何处,是个什么下场,只怕还是其次。” 否则怎么就急在这个时刻?怎么也分析分析眼下的局势。怎么就要弃了颜君焕而赶着要把她送进谢府。说白了,她根本没把自己女儿的意志放在考虑范围内。 况且皇帝要真是对她不利,不论她是哪家的人,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苏游鸿摇头:“你这么想未免失于凉薄。” 苏铮冷笑:“无论如何,我不愿意做的事,谁都无法强迫我。不过你到底能不能用。怀的是好心还是坏心,我确实无法判断,这样吧。你晚间再来。” 苏游鸿知道她这是要问过颜君焕的人。 不知道她最高可以一直联系到哪个人物。 苏游鸿达到目的便失礼告退:“我便去告诉母亲和谢夫人,小妹身体抱恙,只恐无法去请安。” 从窗户里见他走远,苏铮叹了口气。微微蹙起眉头,这苏游鸿叫她小妹的时候眼里无一丝温情,明明温和得如同一阵暖风,内里却像是不带血肉情绪,不知是他生性如此,还是因为看穿了她原本便不是苏归鸿。 而苏游鸿在院子外头停步,又折回来。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苏铮,她坐在窗内低头制作揉捏着泥块,灵巧的手指不见花哨的动作,可眨眼间那普普通通的泥块就出落了一个精心别致的形状。 她低垂的侧脸恬静而富于毅力,潜心静志仿佛眼里只剩下手里的东西,眼里沉凝着坚持和希望的光芒。 她专注的样子,真好看。 可是小妹从小都静不下来,要她安安静静地坐着练会字或者做做女红,简直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很多时候只是摆出一个花架子她就不停喊累,嚷着要出去玩了。 想起那个一直缠着自己的妹妹,苏游鸿温润的眉眼间闪过柔软,随即被自责取代,要是自己当初多注意点母亲的变化,有多一点的能力,甚至只是事出当日跟紧了归鸿,是不是一切就都可以避免。 十五年里,前七年他疼着宠着的小妹,离开了,后八年里纵容保护的小妹,是假的。而如今,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他知道,她不是小妹,哪怕容貌如此,可那陌生冷漠成熟的眼神,绝不是简单失忆的人应有的。那是另外一个人,有着另外一段完整的人生和记忆。 苏游鸿心里如同空了一块,很冷,很疼,很无力。 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窒息感。 他忽然,很想挣脱这个华丽而空洞的府邸,挣脱这样富贵而麻木的人生。 想要保护住自己仅剩的亲人,然后独自,离开这个地方。 到了晚上,万籁俱寂之时苏游鸿果然来了,此时小仪已经在苏铮房内,三人会碰面也没说什么,便稍作打理便一同出了公主府,向颜府行去。 荒都分为内城和外城,一般的功勋府邸都在内城,大臣和权贵也都住在内城,能在内城置办一个体面些的宅院,也是身份的一种象征。但颜府却建在外院,整整占了两个胡同的面积,大得甚是离谱,苏铮曾暗自嘀咕过,估计是内城土地寸土寸金,没有那么大的地盘给颜府盖。 三人都没坐车骑马,都是徒步走路,暗中自由人早早引走迷惑监视的人,并暗暗保护着几人。三人速度不慢,苏游鸿起先担心苏铮身体消受不起,但见她能坚持下来,甚至都不是太喘,不觉诧异:“耐力不错。” 苏铮淡淡笑笑,自苏归鸿自身体里消失,她的心疾就没有再发作过,若是没有病,她的体能素质完全可以超过一个普通男子,这都是锻炼的成果。 深夜里的街面上家家户户几乎都门窗紧闭,但点着灯的人家倒是不少,那处似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说天论地的,偶尔几列不知是什么名堂的兵士匆匆跑过,金属盔甲刮划之声甚是刺耳。又偶尔,某处传来激烈的吵闹喧嚣声,甚至还会夹杂着刀枪打斗声。甚至走着走着,前方巷子里就会突然冲出一群人边跑边进行名为群斗的事。 这种现象在外城尤为常见。 苏铮吓了一跳,荒都的宵禁很严的,如今竟是如此不成体统。 看出她的惊诧,温声解释道:“朝廷与颜氏胶着,抽调不出余力管治内外城,或有那其心可诛的人循势作恶。”他笑了笑,有感而发,“上面的人互相掐架,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个绝顶的好机会。” 小仪看了他一眼。 不多时便远远看到颜府,颜府已被查抄,几个进出口全封着封条,外头还有官兵把守,但是偌大的府邸哪里没有几个密道,想进出还真是没人防得住。而且越危险的地方就是越安全的地方,颜独步的手下还是将此处作为联络集合的大本营。 苏铮也是自皇宫里出来后第一次回到这里,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起来,她心里隐约希望进去之后发现颜独步已经在了,就如刚来这里的那两天。 到了里面,小仪带着苏游鸿去见该见的人,宫大管家出来招待苏铮:“深夜还要姑娘来回奔波,实非所愿。” 苏铮摆摆手:“是我自己闷得慌想跟着来,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当时她想说服颜独步让她继续留在颜府的,但颜独步说颜府里多是粗俗的大老爷们,忙起来就怕顾及不到她,日后又肯定是要被抄封,不若去公主府,名正言顺,又可和曾经的亲人多些相处时光。 苏铮身上被打了太多颜独步的标签,为了不让她陷入斗争的旋涡,颜独步亲自向皇帝讨了承诺,做出了相当的退步。所以利慧的担忧其实是多此一举。 宫大管家对眼前主子看重的少女不敢怠慢,奉上热茶点,袖手立在一边,暗暗地打量着。 苏铮问:“苏游鸿能通过你们的考核吗?” 宫大管家笑道:“苏公子是个聪明人,审时度势,善于经营,若是无二心,是个不错的。” “可我想不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且不论公主府,苏家父子一向中立不问世事,无论是皇帝胜了,还是颜……你们主子胜了,都不会对他不利吧?” 她将苏游鸿说的为谢少偃讨人情的话告诉给宫大管家听,宫大管家微一沉吟笑道:“苏公子是不是个有情人我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何尝不是在打赌?并且只能赌公子赢。” “长公主膝下两位孩儿,一名游鸿,一名归鸿,然而唤归鸿的不知身在何处,唤游鸿的却因妹妹下落不明而常年被困居府宅,苏公子堂堂一名七尺男儿,如何愿意困足高墙之内?可无论他无所作为还是偏帮谢家,最后他的身家性命仍旧捏在当今皇上手中,上头还有一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爱子心切以致于困子的母亲,何时才有自行做主的时刻?” 苏铮眼睛一亮:“这么说来,苏游鸿当是能信任的。” 动机合理。他要借颜独步之势冲破桎梏,寻求自己的自由。 两人聊了一会,苏铮问:“你们主子如今怎么样了?” 宫大管家露出一个会心的笑,似大大松了一口气:“姑娘终于肯问了。” 第二百零八章 谢少之邀 感情宫大管家一直陪在这里就是在等自己问颜独步的现况? 苏铮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不过在公主府内什么消息都捞不到,她这次跟出来也是想知道颜独步的情况。 宫大管家袖着手笑:“公子在宫里好得很,就是惦记着姑娘,怕姑娘在外头受到欺负,要小人转告姑娘他很快便会出来,明日小人复命时便告诉他知道,姑娘也好,也挂念着他。” 一口一个“小人”叫得真是欢畅,再那样笑得眯起了眼,端正严肃的大管家形象顿时严重缩水。 苏铮眨眨眼,讪讪地抓起茶杯饮了一口,差点呛住:“胡说,他才不会说这样无聊的话。” 苏铮的生活基本上可以概括成三件事,吃饭,睡觉,制坯。尝到了制坯得到高额能量值的甜头,苏铮就放弃了看书写字,一门心思地跟紫砂泥较劲,一日到头也不会出几次房门。利慧像是怕她闷出毛病,变着花样来讨好她,今日拉去看戏,明日送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后日又换几个嘴甜爱玩的小丫头进来搞气氛,苏铮一概视而不见。 倒是苏白衣每日都会来看她一次,坐一会儿,说几句话。要说这公主府里苏铮相对最为喜欢的就是这位驸马了。和他说话时他总是和和气气的,不会像利慧一样又是提点以后要如何,又是询问不休以前经历过什么事,只是寻常普通的过来说说话。 苏铮很小就失去了父亲,早已忘记了有父亲在身边是什么滋味,苏白衣给她一种很平和很稳重很亲切,不急不躁仿佛可以包容一切的感觉,比和梅甲鹤相处都要让她觉得舒适安心。她有时候不禁想,要是苏白衣不是苏归鸿的父亲就好了。 每当看到他鬓边的白发,面对他目光中对自己的疼爱的歉疚,苏铮就会想到自己夺了人家女儿身体的事实,心底总情不自禁涌起愧疚感。这种感觉是在面对其他任何人包括利慧和苏游鸿的时候都没有的。 每到这时,她都万分希望立即离开这公主府,在这里的时光是平静但煎熬的。清新的空气,却让人有如坐牢一般地无所适从,不知是故意要将她与世隔绝还是什么原因,苏铮日日所能见到的都是那么几个人,只要到了晚上,偶尔跟着小仪去颜府才能放放松,调试一下心情。 “归鸿。快别做这些东西。快换身衣服跟娘出去。”正在魂游天外。利慧长公主高声说着从外头走进来,声音里透着份喜意。 苏铮手下一顿,抬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 “谢家小子,就是娘跟你说过的那个少偃啊,他约你去游湖,你快打扮打扮,人在前头等着呢。” 苏铮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面上提不起兴趣冷淡地道:“不去。” 话音未落,利慧身后跟着的婆子就手快地抽走了她手中搓到一般的壶摘子:“小郡主,谢少可是荒都里头最招姑娘家爱慕的男子,家世高,长得好,年纪轻轻便是钦点的御前带刀执笔侍卫,他虽是您的未婚夫婿,但你们多年未曾见面,如今谢少主动相邀,您可别不当回事,回头叫谢少冷了心可有的后悔的。” 苏铮一把又抢回摘子,柔软的泥料受不住婆子大力的抓拿,从圆圆的一个球般变成了饼。 苏铮沉下了脸,没好气地说:“他若嫌弃我在外流落多年,索性退婚便是,我可没兴趣凑上去腆着脸地讨好他。” 景朝世俗对女子要求不是太为严苛,未婚男女出去游游湖说说话,只要身边跟着人,又是青天白日之下,并不少见。如今三四月份间,也算是春光明媚的时节,外头鸟语花香,万物复苏,无论是出去踏青还是游湖登山,都是很好的娱乐活动。 但苏铮隐约知道谢家和苏归鸿的这门亲事不是很满意的。一是公主府早已在七八年前便没落下去,长公主失势,苏白衣父子又远离朝堂,只做个闲散贵人,门户上与功勋贵族的谢家不再如以前那般般配,再就是利慧却一直瞒着他们原先那个苏归鸿是假的,他们差点就要娶个不知来路的媳妇,如今这个虽然是真的“苏归鸿”但毕竟流落民间多年,教养和品性上真的到底叫人担心。 苏铮看着就是利慧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谢家根本没有急着结亲的意思,邀请自己去游湖什么的,估计只是迫于利慧再三明示暗示,说是联络感情,但卖力讨好的工作想必还要在自己身上的。 不过虽然不情不愿,苏铮还是去洗了把手,回屋换了件衣服,利慧给她准备了一件舒广富丽的宫装,她嫌太繁复了,只挑了件常服,利慧还想劝说,苏铮微微哂然:“游湖又不是参加盛宴,船上必定会有颠簸,穿得那么复杂不是等着出洋相?” 利慧想想也是,就没有再坚持。 出了内院,苏游鸿已在垂花门前等候,笑着对利慧道:“听闻小妹要出去,我护送她去。” “有少偃呢,你去做什么?” “小妹第一次出门,少偃毕竟是外男,我这个做哥哥的如何放心?” 苏游鸿今日仍旧是一身偏白的长衫,不着痕迹而倜傥俊逸,站在阳光下俊雅如水的脸容能看得人眼花,唇边一抹微笑好像春风一般轻柔。 苏铮福了福身:“多谢哥哥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目光,苏游鸿扶了她的手上了府内代步的软轿。 谢少偃已在前厅里坐着,他手上捧着一盏茶,一手轻轻撇着茶盖,视线投在脚前光洁的地面上,两道英挺的眉微微拧起,玉质的脸庞上深思微凝,似被什么困扰着,整个人透着一种飞扬不羁又稳重挺拔的神采。 苏铮不得不承认,此人生得如斯俊美。荒都里有两位优秀的人物,两人的名讳和名号都很有意思,一是颜君颜君焕,一是谢少谢少偃,两人年龄相当,家世都沃然出众,时常被人们拿来对比,而光从外貌上看,这谢少偃也确实是能和颜独步相媲美的。 不过苏铮不是那等无知小民,她知道颜独步身后有颜氏留下的威望和人马,又曾在战火中历练过,声望上完全盖过景朝皇帝,几乎如神坛上的存在,辉煌难以企及。朝廷不欲其独大,便制造了一个同样出身高贵,优秀完美,傲然在上的人物与其分庭抗礼。 谢少偃活到这么大,几乎都是踩着长辈皇室给他铺设好的康庄大道,什么文武双状元,什么最年轻的御前带刀侍卫,甚至将太后唯一的外孙女,皇帝唯一的外甥女,身份贵不可言的苏归鸿许配给她――定亲的时候,利慧长公主还是政治上的风云人物。 苏铮很想知道,人生都被规划好,被捧着长大,从未遭受过挫折和灾难,从未有过生存压力的人真的有那么了不起吗? 居然能和颜独步相提并论。 但她确实有些不解,御前带刀侍卫当真很了不起吗?怎么看都还是一个侍卫罢了,颜独步无官无职,却掌雄狮数十万,这两者有可比性吗? 听到脚步声,谢少偃转过脸来,剑眉微微一挑,起身笑着见礼:“少偃见过郡主,当日御花园中一别,听闻郡主身体抱恙,一直想着前来探望,只是手边事务繁忙,直到今日才抽得开身,还请赎罪。” 苏铮抿抿唇,有模有样地还礼:“谢公子言重了。” 苏游鸿笑道:“好了,你们也别这么多虚礼了,不是要去游湖吗,再不出发到了午上就该起风了。” 谢少偃微讶:“顺之(苏游鸿的字)也要去?” “怎么,不欢迎?” 谢少偃忙摆手,三人带着一些女仆浩浩荡荡往外走去。要去游的湖位于外城,名为明镜湖,坐车不过半个时辰便到,苏游鸿先从马车上跳下,然后走到后面一辆马车前扶着苏铮下来。苏铮戴上了帷帽,放眼望去只见明镜湖浩淼无际,水碧如玉,哪里是想象中小家碧玉一般的小湖泊。两岸岸堤砌得平整,铺就可供人行走的青砖,岸边满栽杨柳,风一吹拂便是万丝皆动,宛如绸带一般好不漂亮。 谢少偃见苏游鸿紧张苏铮的样子,眼中微动,笑道:“顺之这般心疼妹妹,害得我连个献殷勤的机会都没有,早知如此便不让你出来了,倒显得我是个多余的。” 这话说得暧昧,苏铮装作没有听见,苏游鸿佯作苦笑状:“母亲有命岂敢不从。” 谢少偃有些恼怒,眼角眯了眯没有说什么。 游船停歇在岸边,走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一座精美的画舫。上面依舷站立着赳赳护卫,下人们穿着得体,皆在船头半弯着腰身垂头恭迎。 此外湖面上已经游开的,岸边还未解缆的船只不少,大大小小略数数竟有十来条之多。 苏铮微惊:“今日竟有这么多人?” 不是说眼下时局动荡,大家都是能不出来就不出来的吗? ps: 今日三更,补回前天的一更 第二百零九章 反撂倒 苏游鸿还未回答,谢少偃便先道:“过两日便是万寿节,朝廷鼓励百姓们多多出门踏青游玩,也免得到那日冷冷清清的不像话。” 苏铮暗自撇嘴,什么时候了,这皇帝还有闲情过生日。 几人上了画舫,画舫边徐徐往湖心方向驶去。苏铮解下了帷帽,靠在窗边观赏景致,一点都没有和谢少偃聊天说话的意思。谢少偃见她冷淡清寡,眼光瞧也不往自己这里瞧,心里有些不舒服。他邀了她出来本是要和她说说话,拉近些感情,小时候她可是非常黏自己的,他相信只要一会儿工夫,自己就能将她哄开心。 可如今,却平白无故多了一个苏游鸿,说话都不方便,苏归鸿又这般不配合。 苏游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心不在焉似的,若是还有公务在身,我们兄妹可不敢打搅你。” 谢少偃道:“你还不了解我,做什么都是一心一意的,要是手头又放不开的事,我们约你们出来?”他说,“只是见郡主似是情致不高,我在想要如何才能讨她欢心。” 苏铮听了笑道:“只是一时被这湖光山色迷了眼睛。” 谢少偃便殷勤地叫人送上点心和特制的酸酸甜甜的饮料,几人聊着聊着,他问:“郡主这些年都是在何处,若是早些回来,也不必在外头多吃苦楚。” 苏铮道:“也没吃什么苦头,我被一户村户救起,便在他们家过活,因我失去了所有记忆,也不知道要上京来,这次也是机缘巧合。否则只怕一生都难得涉足荒都。” “说起来,这次你是和颜君焕一起来的吧,颜君焕那样孤傲的性子你们都相处愉快倒是叫人意外。” 这才是今日的重点吧? 苏铮和苏游鸿对视一眼,苏铮便将自己在陶都认识的颜独步简单说出来:“当时哪里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颜君,他脾性也好。人也不错,又是我的老师梅甲鹤的朋友,平日里便有些来往。” 苏铮这些话要是被外人听去。只怕会叫人不耻得很,毕竟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这样评论一个男子,又直言“有些来往”,又是当着未婚夫的面说,是很是体统的一件事。谢少偃的话本来就有些怪怪的感觉,她又这般回答,这哪里是未婚夫妻该说的话? 谢少偃一听。就知道她根本没有和自己结亲的觉悟。或者说意愿。 他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有些忧虑地道:“少偃正想与郡主说这件事,郡主大概不知道,如今颜君焕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叛臣,朝廷已经决定将他收押审讯,以后若还有人问起你与他的关系,你切莫再如今天一般地回答了。” 在谢少偃看来,苏铮与颜君焕是什么关系虽不知道。但她数日来都在公主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头的消息十分闭塞,而从他掌握的情报上来看,她和颜君焕只认识一年多,之前她只是十分普通的村妇,又失了记忆,对朝堂之事应当是懵懂无知的,他本是想用这些话麻痹她,再徐徐图之让她相信颜君焕是个罪大恶极之人,然后这女孩自然会听他的话。 其实他本来并没打算用这种手段,他今日邀请她便是要将她带到自己府上去,软话不行便用硬招,对付个小女子哪里需要多少心思?谁知苏游鸿偏要跟来,事情就没那么容易了。 见苏铮默默思索,谢少偃对苏游鸿道:“郡主当初懵懂无知,与那颜君焕有交集,这本不是大事,但如今颜君焕罪行揭露,如过街老鼠一般。俗话说狗急了也要跳墙,奉旨捉拿他手下的人是我,而郡主又是我未婚妻子,未免他丧心病狂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我有意将郡主接过府照顾一段时日,顺之兄以为如何?” 苏游鸿微微地笑:“少偃这是不信任公主府的护卫?” “岂敢岂敢,公主府卧虎藏龙高手如云,只是,此事与公主府无关,皆是因我而起,颜氏也是冲着我来,怎能给公主府添乱?” “归鸿是我妹妹,公主府的女儿,便不劳谢家操心了。” 谢少偃牵起唇角,声音有些低沉:“郡主若有闪失,不光是公主府会担忧,我们谢家,乃至于皇上皆会不安,届时颜氏必定有机可趁,兹事体大,实冒险不得。” 苏铮托着下巴看他们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忽然噗嗤一笑,朝谢少偃道:“你怕颜君焕拿我来威胁你?” 苏铮多半时候是不苟言笑的,最多也只是微微笑,此时笑得露出牙齿,双眸弯弯,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甜美和可爱,谢少偃竟是愣了一愣,咳了一声:“是。” 苏铮却话锋一转道:“可事实却是,你预备拿我去威胁他吧?”她娇笑着问苏游鸿,“若是我们信息无误,哥哥,昨晚颜君焕应该在宫里失踪了吧?” 苏游鸿微微低头:“嗯,据说门外禁军无一人察觉不妥,送药食进去时才发现已空无一人。禁军统领上报皇上时,发现皇上昏迷不醒,且御书房一片狼藉,传国玉玺和皇上亲自吃在手中的兵符不翼而飞。” “咦?那颜君焕去了哪里?若是他拿了玉玺和兵符,他会做什么?不会要造反吧?” 苏游鸿宠溺地看着她:“担心那么多做什么?总之他是不会也不屑来甜言蜜语威逼利诱,拿了你去威胁什么人。” 这兄妹俩一唱一和,谢少偃听得脸色发青,勃然怒道:“你们两个!好啊,原来早早成了颜氏反贼的同谋!” 苏铮外头瞧着他,眨眨眼睛:“哥哥,颜君焕是反贼吗?” “他是不是反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好多人联名上书为他鸣冤,称他是国之栋梁,忠肝义胆,反倒是皇上忌惮功臣,欲自毁景朝江山,实在是,唉……” 谢少偃瞪大了眼睛:“你,你都知道?”他这个友人不是不问世事只知书中岁月,如个姑娘一样,轻易都不出大门的吗? 苏铮笑了:“我哥哥有鸿鹄之志,终将遨游天地之间,怎能不谙世事如井底之蛙般受人诓骗?” 谢少偃震惊地转头瞪着苏游鸿,苏游鸿一脸安然,甚至微带歉意,那目光平和包容好像在说他是最大的傻子似的。他恍然道:“自八年前那件事,长公主没能成功扳倒颜君焕,皇上便对她失望了,逐渐收走她的权势,你们父子为了避祸也从朝堂上退出……我早该料到的,似你这般的人才如何甘心平庸,那些文官文人的联名上书可是你干的好事?” 那是使民间舆论从谩骂颜君焕转变为为他鸣不平,甚至议论起朝廷不公的大事件,皇上震怒,虽然抓住了一些人,但一直没有找到主谋。 苏游鸿谦逊地道:“我岂有那等功力?” 谢少偃脸色略缓,却因为他下一句话又黑了脸:“是家父和梅甲鹤梅先生共同发力所致。” 谢少偃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公然与朝廷作对!简直大逆不道!” 苏游鸿叹了口气,淡淡道:“何为大逆不道?不过是当权者加之世人的枷锁。况且这大景江山本是颜氏打下大头,当年若非颜异退位让贤,姓景的至多得一个国公之位。你们忘记了前人的功德,忘记了是谁带领我们驱除异族建立家园,却要来谴责别人知恩图报?” 谢少偃脸色铁青。 “况且只说趋利避害,我们也会选择投靠颜君焕。” 谢少偃咬牙问:“为什么?” “事实已经作答,你们既用毒,又派禁军层层把守,皇宫高墙之内,他都能来去自如,搅得天翻地覆,若他有意,取了皇帝性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之前他不动手,只不过是不愿,你们真当他是不能?” 说到最后,苏游鸿的言语中不乏讥嘲之意。 苏铮听得两眼放光,原来苏游鸿对那人也是如此的信心十足啊。 谢少偃青筋直跳:“一派胡言!他不过是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来人,给我将这两人都拿下!” 苏游鸿轻叹一声,谢少偃心里一滞,没有等到外面自己手下冲进来,却猛地发现自己手脚僵硬头脑昏沉,他大惊:“你对我做了什么!” 苏铮无辜地举起手:“这话你问我比较合适吧,是我干的。一点小迷药而已,我改良过,药效不怎么强烈的,你放心,打个盹你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谢少偃怒极,恨不能撕碎了他,眼前却越来越混沌,最后阵阵发黑,倒了下去。 苏游鸿拍拍手,外头就有人进来将他扛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绑起来,而画舫慢慢往回划。 苏铮叹了口气:“世人都说着谢少偃如何了得,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整一个刚愎自用自信过头的,而且事到临头还不肯认输,一点胜败乃兵家常事的风度都没有。 苏游鸿笑道:“还不是你故意嘲笑激怒他?” “谁叫他欠收拾,一个干大事的大男人,想不出别的办法居然跑来从弱质女流身上做文章。” 第二百一十章 被吓病发 苏游鸿倒是没看出来她是个弱质女流。 不声不响就能放倒一个青壮年,要知道那谢少偃也是常年习武武艺非凡的,又受过特别的训练,寻常迷药他如吃饭一般。也不知苏铮手上是有什么好东西。 不过苏游鸿以为是颜君焕的人给她的,心里只觉得颜君焕对她可谓是信任宠溺。 不过他觉得谢少偃不冤,就如苏铮所说,谢少偃将主意打到苏铮身上,实在是有失气量,流于鄙劣了。这个认知让他心中微微沉重。 苏游鸿不说话,苏铮惦记着颜独步此时在何处,也暗自思量着,两人都没说话,忽然扮作苏铮侍女的小仪进来道:“姑娘,外头有游船请你说话。” 苏铮微愣,和苏游鸿对视一眼,今日湖上的游船有好几艘是苏游鸿和宫大管家布置的,上面都是一等一的高手,用以偷偷摸过来结果谢少偃的人。 为了隐秘,是等画舫到了湖心处,与其他游船拉远了才动手的,因而此时画舫离湖岸极远,怎么有船只也到这里来了? 苏游鸿问:“是什么人?” 小仪看了苏铮一眼:“是二皇子的琅侧妃。” “什么侧妃,我又不识……”忽地想起什么,苏铮恍然道,“是琅开翠?” 琅开翠嫁给景卓为侧妃的事,苏铮后来也是有听说的,她出嫁前砸碎所有紫砂作品的激烈举措也曾在坊间为人所议论。苏铮听了之后只觉得非常可惜。 琅开翠的功力是在自己之上的,她是从真正的紫砂世家里出来的,是经过风经过雨的紫砂大家,到如今也依然是自己需要仰望的对象。 不过即便如此,也没到非要见面叙旧的地步。 苏铮皱眉:“我和她并不熟。” 苏游鸿道:“会不会是为了谢少偃?” 莫非他们算计谢少偃的事已经暴露了? 小仪又道:“那琅侧妃的船过来了,看样子是你不过去她就要到这艘船上来。” “来者不善啊。”苏铮道。“不管她什么意图,我们可不能被抓个正着,这样吧,我过去,你先把谢少偃安置妥当。” 苏游鸿断然道:“不可。若她真是冲着谢少偃来,你去了只是白白冒险。不如请她过来,至少在我们控制之中。” “或许人家只是单纯想找我说话呢。何必节外生枝?况且我身边可不缺高手,还怕她?就这么说定了。” 苏铮站起来带着小仪出去,根本不由苏游鸿阻拦。苏铮也知道其实大的形势没有苏游鸿说的那么乐观,颜独步处境还是很艰难的。抓住谢少偃意义重大,最重要的是这是她帮忙做的第一件事,或许也是唯一一件事,她强烈希望能完美完成。 走到甲板上。苏铮看见对面一艘要小型些的游船正在慢慢靠近。船头由人搀扶着站着一的碧水色罗裙的女子。女子年龄不大却做妇人装扮。面覆丝绢身姿婉约,往那一站便与春光水色相映生辉,尤其一双眸子粲然含水,令人赏心悦目。 两船还隔着一定距离,两个女子若是这么互相招呼起来实在难看,故而两人什么也没说,只苏铮这边放下小船做出要过去的姿态。琅开翠也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便安静地站在那儿等候。 苏铮刚踏上对方的船,琅开翠便走近几步笑着道:“一别几月,苏姑娘越发清新别致了,不,如今应该称‘归鸿郡主’了。”说着便盈盈一拜。 苏铮也不知道是自己这个所谓郡主大还是皇子侧妃大,只知道礼多人不怪,便还了一礼:“琅侧妃也是光彩照人。” “再好的光彩也比不上姑娘家的活泼明艳。”琅开翠似乎这么呢喃了一句,苏铮没听清,接着她又道,“前日一别,你我再见身份都已是大大不同,真要让人叹一句造化弄人,若是不嫌弃进来坐坐。” 苏铮欣然应下,回首给苏游鸿打个眼色,让他趁早离开。 琅开翠的游船不比谢少偃的画舫大气,但里面布置却精致得多,更显女子的细腻柔情。琅开翠亲自斟了一杯茶:“听闻你那双弟妹并非是亲弟妹?一心认祖归宗不说还要坑害你?” 苏铮一愣,哪有这样上来就揭人伤疤的?她勉强笑着说是:“没想到芝麻大点的事竟都传到侧妃耳中了。” 琅开翠倒不见尴尬,只叹道:“你倒是好脾气,要是这事发生在我身上,只怕要与人拼个鱼死网破,你却就这么跑了,也不忍心给人一点教训。” 苏铮心说我当然给人教训了,可不是将林赵二家弄得天翻地覆,只是没有特别针对林婉约姐弟罢了。其实想来,她弄出那么大的事,那两人在林家只怕也没好果子吃,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但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想那么多又有何益? 只是她不大明白琅开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只听琅开翠道:“其实我今日是想特地谢谢你,若非有你林氏也不会遭殃,他们本是抢了我琅氏的营生,可这么一乱,他们是不放弃紫砂也不行,我们琅氏便保住了地位,这都是托了你的福。” 她站起来举着茶杯,郑重地道:“或许在郡主眼里小小紫砂不算什么,于我们琅氏,那却是百年的名声和全族人的仰仗。开翠这里以茶代酒谢过郡主。” 还来真的? 苏铮忙起身避过,只是琅开翠态度强硬,她看着她眼中的坚决和诚恳的感谢之意,想到对方也算为紫砂奉献了所有的童年和青春。 苏铮尤其敬重敬业爱岗的人,因此也不愿拂了她的意,端起桌上的茶也喝了下去,表示接受她的谢意。 琅开翠释然地笑了。 接着两人就坐在大窗边欣赏景致,时不时说两句话,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苏铮看着自己坐过来的画舫已经落在远处,估摸着苏游鸿应该把谢少偃弄上别的船走了,正想告辞,琅开翠的人送进来两碗吃食,琅开翠道:“我在皇子府中整日闲着慌,便琢磨起厨艺来,这藕粉水果羹是我胡乱捣鼓出来的,藕粉里加入了蜜桃片、杨梅酱、枸杞、莲子,还撒了花生仁、芝麻、桂花等物,香甜可口,又最易克化,你尝尝?” 藕粉水果羹? 苏铮记得她穿越之前去什么步行街的时候常常看到有人卖这种食物,一碗要五块钱往上走,她那时是实实在在的贫民,哪里舍得花这个冤枉钱,就从未吃过,没想到这里也有这种吃法。 她看那藕粉晶莹剔透,里面各种作料红红绿绿颇为好看,正要端起。 小仪却抢先端去嗅了嗅,看了看,又尝了一口,过了片刻才说:“可用。” 琅开翠一脸僵硬。苏铮解释道:“这丫头就是谨慎惯了,侧妃莫怪。” 琅开翠摇摇头,忽道:“你刚才还喝了茶。” 小仪道:“那茶我早已看过,无碍。” 什么时候的事? 苏铮和琅开翠心里都有同样的疑问。 送上藕粉水果羹的有两个丫鬟,一个就惊奇地对小仪道:“这位姐姐对毒物很是精通么?恰好我们侧妃娘娘有了身子,对吃食是万般忌口,就怕有什么食物相克是对胎儿不利的,又或是……哎呀,姐姐可指点奴婢一二,奴婢定感激不尽?” “清月!如何胡说!”琅开翠斥道,脸上有些挂不住,却是一抹嫣然的喜态。 苏铮诧异地看着琅开翠,笑道:“那要恭喜侧妃娘娘了。”转头对小仪道,“你若是懂,就为侧妃尽一些力吧。” 小仪面无表情地道:“我不能离开姑娘身边。” 那清月忙摆手:“不用离开不用离开,姐姐就在这儿给我说说吧。” 小仪略作犹豫,看看苏铮便答应了,被清月拉到几步开外的窗边去说话。 苏铮就吃起藕粉水果羹。 果然非常美味,正好公主府的饭菜不是很合她的胃口,她也懒得多说,每顿都是凑合过去,此时便吃得香甜。 当猝不及防的一声尖叫在耳朵边边上炸开的时候,她一口食物卡在喉口正要咽下,整个人被惊得重重一悚,心脏骤然要停止一般剧痛,整个人的呼吸思维动作血液都在那一刹那里停掉。过了一刻,才猛醒食物被呛进了气管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碗摔在腿上,捶着喉口揪着心口,一瞬间憋红了一张脸。 “姑娘!”小仪见此冲过来慌忙拍抚她的后背,怒目呵斥那个在苏铮耳边尖叫的丫鬟:“瞎叫什么,我家姑娘有心疾,吓着了你担当得了吗?” 那丫鬟分外无辜,差点哭了出来:“方才见地上有个影子一闪,还以为是老鼠……” 小仪哪里顾得上听她说什么,赶紧去看苏铮,知她是呛着了,忙手上运气沿着她的脊柱往上推,一个用力逼得苏铮吐出一口秽物来。她正要松口气,却见苏铮顺过气来,面容更见狰狞,脸色紫涨紫涨,豆大的汗珠下淌,整个人几乎要痉挛起来。她颤着手一把狠狠抓住小仪的袖子:“药、药……”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宁可一死不受辱 景朝皇室有家族遗传性心脏病,不知其历史与来源,只知道基本上只传女性。就苏铮知道的,当今的太后和利慧长公主都有这种病,作为她们的直系晚辈,苏归鸿也患有这种病并不奇怪。 当初真正的苏归鸿虽然被苏铮赶跑了,但苏铮很清楚苏归鸿不时时出来捣乱,自己这具身体就不会受到不定时的打击,导致心疾发作的诱因少了,但机体质量摆在那里,她的心疾并没有得到治愈。 出于生命安全考虑,她无论在哪里都会随身携带药物,药丸一部分放在身上的竹制小瓶中,另一部分忽然各种药材及熬好的药汤藏在系统空间里,做了两手准备。 此时她被那声急促尖锐的尖叫吓得骤然发作,第一时间便是要取药吃下,然而她整个人的状态都不行了,手脚直颤控制不住,心角痛得无法呼吸,她全部的重量都靠在小仪身上,气息急迫地向她求救。 小仪立即会意,伸手去摸她身上的药瓶。她太急切了,以至于一直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当听到耳边有道阴风呼啸,反应便慢了一拍,当她抱着苏铮旋转了一周躲开袭击,匕首仍旧割破了她的上臂,鲜红的血液顿时从伤口里喷出来。 她大怒凭着感觉一脚踹过去,那个刚刚还一脸崇拜地向她问东问西的丫鬟被正正踹中心窝,喷出一口急血,身体撞在窗边,再落下来,死不瞑目地倒在地上。 游船因为这一撞而左右摇摆起来。 小仪喝道:“琅开翠你这是何意!” 琅开翠似乎比她更惊讶,掩嘴惊叫起来,慌忙摆手:“不是我指使的,我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船头忽然冲进来数个常服护卫状的青年人,二话不说冲进来先扭绑了琅开翠和她的另一个丫鬟,两个冲向小仪,小仪想反抗,谁知道脚下忽然一软。眼前混沌起来,根本提不起力气,她大震。刚才伤她的匕首上抹了药! 她和苏铮被轻易分开,一人捆住了她,堵住嘴,一人往快昏厥过去的苏铮嘴里塞了样东西,也绑了手脚,两人都直接扔在地上。对方像是头头般的人道:“留下两个看守着,其他人跟我出去。 他们出去不久。游船就提速。似乎转了一个大弯。不知往何处驶去。 苏铮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被侧身扔在地上,双手双脚都绑在身前,头因为磕到地板而一阵震荡,等她勉强可以睁眼时,发现嘴里被塞了一团布乱七八糟的布,一直顶到喉咙口。脸颊因为嘴大张而绷着,酸涨僵硬非常难受。她发现小仪就在自己面前,被更为狼狈地五花大绑着,已经昏迷过去,而不远处就是惊恐地睁着眼,也被绑着堵着嘴的琅开翠和小丫鬟,再旁边就是看守的两个人。 她震惊地喘息着,默默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心脏超负荷状态的那种感觉已经在逐渐缓解,看来刚才那人给自己吃的是治疗的药。他们怕自己死了。 是什么人?他们抓自己做什么?青天白日,游船上和附近的船只上都有保护她的人,那些人都没察觉到突变还是都被解决掉了? 她视线回到小仪脸上,那张微圆微胖的稚嫩的脸显出骇人的灰白色,右臂伤口流出来的血液把半边身子都浸湿了。她撑起身子,勉力往她那里挪动。 唰,一把带着鞘的刀甩到她面前,那个表情凶残的男人冷酷道:“老实点!” 苏铮看他一眼,又朝着小仪哼哼,那人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粗声粗气道:“还死不了,你要是吵,就把她丢下去喂鱼!” 苏铮便安静了。 她看着小仪,把耳朵贴在地板上,潮水涌动,拍击着船身的声音格外清晰,这艘船正在破水而行,她记得这明镜湖位于荒都外城,一直连绵至城外,逐渐汇入河道,再流入大海,这些人是要将自己等人带到外面去吗? 她隐约看到船厅外有人影走动,方才那些人冲进来她没有看清,因而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而且小仪又昏迷了,他们又让人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想来想去也实在找不到脱困的机会。 她只好闭眼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突然发出小小的骚动,一个粗粝的方言低声叫起来,厅里的两人对视一眼,便快步走了出去。 苏铮睁开眼睛,赶紧手肘和膝盖用力爬到小仪身边,小心推她。 小仪!小仪! 她如同睡死了一般,苏铮心里惶急,心思微转,便调动系统,召出了特殊疗效。 “锁定伤患目标,系统扫描中……自动诊断完毕,配方完毕……对不起,此次兑换需消耗能量值五万七千点,宿主能量值余额不足,不能兑换,不能兑换。” 苏铮傻眼,能量值竟然不足了! 她一看原来能量值只剩下三万点多一点了,虽然这些日很努力很努力地制坯赚能量值,但颜独步那边的那把剑每天消耗的能量值是以指数上升的,简直就是个吸血大户,能量值能支持到今日已经很不容易了。 越级兑换不行的话,至少先来粒止血药丸止止血吧。 苏铮翻到定义域,兑换了一粒止血丸,只需要三千两百点能量值,她心思一动,手里边出现了一粒尚微带热气的黑色药丸,她举起手,希望将其塞入小仪的嘴里。 “砰!” 苏铮忙回头一看,原来是琅开翠脚边的圆凳倒了,发出沉闷的声响,琅开翠一脸抱歉,苏铮正想继续给小仪喂药,外头一人冲进来,一把抢走了她的药丸。 “哼哼,怪不得王通说你有古怪,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王通是之前赵府雇佣来追杀苏铮的那帮人的头领。 苏铮微微撑大眼睛。 对方嗅了嗅手上的东西,似乎没看出什么名堂,瞪了苏铮一眼,竟将药丸给小仪吃下,并自己拔出刀来在一旁防备着。等了不过片刻,异样没见到,倒是小仪胳膊上的伤口不再流血了。 他目中一喜,露出贪婪的神色:“真是止血灵药啊。”忽地又脸色一厉:“来人,给我搜身,我倒要看看她身上还有什么好东西!” 原来看管着苏铮几人的两个男子又进来了。 苏铮见他们撸起袖子要扑过来,表情狰狞又恶心,心中一紧,猛地自己拔下口中的布团大声道:“都别过来,你们谁敢碰我一下,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看到对方都怔了怔,她继续道,只是原是用了足够力气的声音却很弱很沙哑:“我好歹也是一个郡主,岂是你们这些人能碰的?我虽然没几分力气,斗不过你们,但相信我,自杀还是很容易的,而你们留着我的命还是有用的吧?” 他们有几分动摇,苏铮趁热打铁:“我身上只有这么一颗止血丸,若你们不信,琅开翠,你自己来搜身好了。我已经看穿你,你没必要装了,你也不用恼,若想借这几个男人来羞辱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拼了这条命也是要保住清白的。” 琅开翠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深深看了看她,然后给那个发号施令的男人打了个眼色,后者用刀砍断了她手脚上的粗绳,又放了琅开翠的丫鬟,琅开翠的丫鬟扶着琅开翠坐起来。 琅开翠抚抚鬓角,神色寡然地直视苏铮:“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铮也坐起来,靠着墙壁,冷冷一笑:“绑你的绳子太松了,你嘴里的布团也太小了,刚才你提到凳子的行为也太故意了。” 苏铮看看她身边的小丫鬟:“之前那所谓从桌子底下跑过的小黑影其实根本不存在吧?你知道我有心疾,最是受不住惊吓,便使我和小仪放松警惕,又将小仪哄远,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在我耳边喊那么一声。我若发病,小仪手忙脚乱之下你们便有了可趁之机,我若没被吓住,你们自然还有后招。只是我倒不明白你好端端的皇子侧妃,为什么要假惺惺地装无辜陪我受罪,就是为了看看我会不会做出某些古怪的举措好通风报信?” 若真是如此,只消暗中派个人盯着她,何须自己亲力而为,苏铮倒觉得她是怕万一出了意外,有人来救,她便仍旧是受害者的身份。 可如果是这样,苏铮撕破了她的面具,不论之前她存了什么心思,此时只怕都起了杀心。 琅开翠用手帕掩着嘴角微微一笑,姿态娴静柔婉,柔柔地道:“果然是颜君另眼相待的人,虽然有时候蠢了点,轻易就信了旁人,但观察入微,心思也灵活。啧啧,那你怎么不忍一忍,假意相信我,等待时机利用我脱身呢?” 苏铮嗤笑道:“因为恶心,我宁愿舍掉这条命,也不要容不得半分羞辱。” 琅开翠一怔,见她不是作假,便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三个男子退下,又对丫鬟道:“清草,你去看看她身上还有什么东西。” 第二百一十二章 身陷险境 那名叫清草的丫鬟只找到一只小药瓶,讪讪地交予琅开翠。琅开翠命人又堵上苏铮的嘴,并将她的手反绑,这才带着清草出去。 苏铮颓丧地跌坐着,屈腿蹭了蹭小仪,见她毫无反应但是鼻息如常,便松了口气,使劲站起来往已经被紧紧关起来的窗子外面瞧,朦朦胧胧地除了几个人影子什么都看不切实。 她想了想,小心让自己侧躺着,继续养精蓄锐。 这一养就养到了天擦黑,船一停下苏铮就睁开了眼睛,厅里光线混沌,只听得外头有人说话,然后有不少双脚踏到这艘船上的声音。 “人在里面,可还老实?” “起先有些不安分,后来就乖了。” 苏铮仔细辨认那个问话的女人的声音,一时觉得有些熟悉,忽然腿边动了动,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惊喜地凑过去,小仪醒了! 两人都不能说话,互相端详一阵见彼此都好好活着,都松了口气,外面人也快进来了,苏铮赶紧给小仪挤挤眼,示意她继续装昏,小仪居然就理解了她的意思,马上闭上眼。 几个人一拥而入,点上了烛火,然后或坐或站地围了一圈,苏铮靠在墙边,一眼就认出了当头一人,任她如何也想不到,居然会是狸猫换太子的主角之一,数日前还是飞扬跋扈宠爱万千的小郡主,假苏归鸿。 假苏归鸿见苏铮醒着并且丝毫不见震惊之色,不由一顿:“你怎么好像不害怕?”她等了等,不耐烦地敲敲桌子,“问你话呢!” 琅开翠轻咳一声,打个眼色令人取下苏铮口中的布团。这人动作粗鲁,直接用手一拽。苏铮含着布团已好几个时辰,唾沫都干了,这一下直接被扯下一片唇皮,嘴角流出了血,似有开裂的痕迹。整张脸都僵直了一时合不上。 她用肩膀揉揉脸颊,龇着牙齿半晌才缓过来,不过她也没回答假苏归鸿的话。只是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她。这么看着才发现,对方长得很像利慧长公主,只怕也是皇族中的一员,因为小时候长得和小苏归鸿相似,才被选来作替身,只是没想到她越长大变化越大。 假苏归鸿被激怒了,冲上来一个巴掌扇下:“你作死啊。问你话呢!听说你设计抓了谢哥哥?我告诉你。谢哥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要你千倍奉还!”她扇倒了苏铮,还不消气,发狠踩住她的脸,狠狠碾了两下,然后丢过来一个托盘,里面有纸和炭笔,她道:“快给苏游鸿写封信。叫他放了谢哥哥,否则我就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苏铮牙齿咬破了舌头,鲜血自嘴角流下,她不怒反笑:“你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才不是,本来谢哥哥就答应我,抓了你送来给我玩,谁知道你们这么狡猾,先算计了谢哥哥,哼,反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们所有的奸计都不可能得逞的!” “哦。”原来谢少偃抓了她之后应该就是要送到这里来的,只是谢少偃失手了,假苏归鸿和琅开翠便改了一部分计划。 假苏归鸿会和谢少偃沆瀣一气,苏铮不意外,早听说她被皇帝要回去关起来,苏铮就想到此人或许会成为一个麻烦,但琅开翠为什么要掺和进来。 她望着坐在桌边,一张美丽的脸被烛火照得明明灭灭的琅开翠,问:“你为什么也会来?你已经是皇子侧妃,富贵无量,生活安逸,为什么要陪这人发疯?” “你说谁发疯!”假苏归鸿还要发火,琅开翠拦住她,讽刺地笑:“皇子侧妃?富贵无量?苏铮你是真天真,还是在嘲笑我?颜君焕处处打压二殿下,自打二殿下自南边回来,朝堂上下便没了他的地位,我这个侧妃还不如别的皇子的夫人侍妾,还要时时担心何时会连最后的安身之地都没了,你说这叫富贵叫安逸?” 她冷笑起来,像是没了顾忌一般露出了狰狞可怖的一面:“当出颜君焕见死不救,今日又见不得我好,处心积虑要破坏我最后的安稳生活,我莫非便不能报复回去?” 见死不救? 苏铮想了想,她不会是说当初景卓要娶琅开翠,而琅开翠不愿意,指望颜独步收容她的事吧? 真是奇了怪了,人家不想娶你不想要你,还遭你痛恨上了?而且什么叫“见不得你好”?莫非颜独步所作所为皆是冲你而去的? 苏铮哂然。 琅开翠走过来蹲在苏铮耳边:“况且你有哪里好的?他不选我偏看重你,你算什么东西,乡下来的野丫头,凭什么事事处处压在我上头?” 无论是郡主的身份地位,无论是优秀男子的关怀爱护,凭什么样样件件都在她前面,她越是看,越是想,便觉得上天真的好不公平。几个月前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紫砂界天才,未来的掌舵人,结果一眨眼,她的前途,她的未来,她的爱情和幸福,全部给毁了。 她恨景卓不顾她的意愿强娶,娶了又爱理不理。她恨颜君焕的视而不见冷血无情。她最最狠的是这个处处不如她的人,得到了她梦寐以求却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她怎能甘心? 横竖已经与颜君焕成为死敌,他不给二皇子府留活路,她又何必顾念旧情,拼起一搏,兴许还能有几分希望,到时候看着他悔恨祈求的样子一定会很痛快。 苏铮只觉对方已经扭曲了,被莫名其妙的恨意弄得心灵都污浊了,那美丽的眼眸里燃烧的恨意当真叫人惊骇,好像要蹿出来把人脸皮带骨头啃下去一般。 苏铮彻底确认了,有这两个可怕的女人在,自己无论听不听她们的话,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她眼光微动,绑在身后的手上霎时多出来一把水果刀,她不动声色地割了两下,粗肥的绳子便被割断,她忽然向前一冲,揽过琅开翠的脖子,刀抵着对其他人吼:“都别动!” 其他人哗然。 不是没有防备,而是完全没料到苏铮会这样毫无防备地反击。 她是怎么弄断绳子的? 她手上的刀子是哪里来的? 假苏归鸿更是吓得连退两步,苏铮趁机将水果刀扔给小仪,叫了她一声,小仪迅速睁眼割断自己手脚上的绳子,又帮苏铮割断脚上的,拉出口中的布团吐了口唾沫,护在苏铮身前:“姑娘,我们怎么办?” 苏铮借着她身体的遮挡又兑换出一把水果刀,挟持着琅开翠问:“你怎么样?” “伤口不碍事,只是中了点毒,还能撑得住。” 苏铮问前方紧张兮兮的一干人:“解药拿来。” 她将刀子往琅开翠脖子上贴近,殷红的血液顿时从白瓷般的肌肤下面滚出来,琅开翠吓得花容失色。 其他人惊疑不定,都看向假苏归鸿,后者脸色阴晴变化,忽然笑道:“一个没用的女人罢了,你要杀便杀,你们,给我上去拿下她!” 苏铮勾了勾唇角,趁她转头命令身后人的时候,忽然一把粉洒出去。 她洒粉已经洒得无比顺手,一把粉末将假苏归鸿和其身边的两人洒个正着,三人便立即地嘶嚎起来,满地打滚,惨不可言。假苏归鸿一边还狂叫:“你给我弄了什么!你这个贱人!快,快把她抓起来。” 苏铮冷冷望着其他人:“解药。” 那个头领般的人脸色也变了。早听说这个苏铮身上很有些古怪,搜身也搜过了,防也防着了,谁知道她竟能凭空变出东西一样。 都怪那两个白痴女人!废什么话不知道。 不过琅开翠他可以不管,另一个却不能出事,至少不能在他眼前出事。 他在身上掏了掏,扔出个小瓶子:“我把解药给你,你也把解药交出来给小郡主。” 小仪接过瓶子,倒出几粒药嗅了嗅,朝苏铮点点头,便仰头吃了下去。 苏铮松了口气,笑道:“你们不是查过我吧?莫非不知我的毒对身体无害,却无药可解?” 对方猛沉了脸,苏铮又道:“不过你们可以将其四肢捆绑住,不然,她自己就能将自己抓得肠穿肚烂。” 这一会儿功夫,假苏归鸿便将自己的脸抓破了好几道血痕,又抓心挠肝翻滚扭曲,甚至一头碰地,口中发出凄厉的喊叫,叫人看得心神俱颤。 头领知道苏铮说的是真话,虽然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忙叫人将假苏归鸿制住,然后迅速拉远,其他人包围着苏铮小仪两人,但都隔着一段距离,务必使其不能洒粉到自己身上。 苏铮也不做无用功,用水果刀的柄敲昏了琅开翠,将她放下,站起来活动活动麻痹的手脚。小仪运功结束,深吸一口气道:“毒解了。” “解了就好。你看看,有把握突围吗?”苏铮问,不过她也知道这是白问,厅里的十数个先不说,外头还有影影层层的人,假苏归鸿是从另外一艘船上下来的,肯定也带来了不少人。 果然,小仪摇了摇头:“只怕不能。” 第二百一十三章 穿越者颜异 苏铮的心微微下沉。 自己逃不掉,也不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有人来救,她发现自己和这个地方实在是相冲,日子过得总是不顺心,还几乎次次险事都发生在水上。 她心想自己一定命里与水相克,那真正的苏归鸿不就是曾经在水里送了一条命吗? 她胡思乱想着,又有些懊恼自己总是这么不顶事,又好骗。 她望着面前的头领道:“你要将我们弄到哪里去?别人给了你什么酬劳,我愿意加倍给你,不知能不能放了我们两个?” 对方警惕地盯着她,不答话也不轻举妄动,只是坐下来,看样子是要这么和苏铮耗着了。不过时而看看外面,像在等什么人,也有点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苏铮一想也是,假苏归鸿和琅开翠都倒下了,他看着只是替人办事的,自是做不了主。 过了不多久,外面忽然一人进来禀告有一艘船靠过来了。 头目轻声问:“什么船?” “远远望不清,船头站着个头尾都被黑布包起来的人。 头目皱眉,计划中没这样的人啊。他想想:“叫大伙抄家伙,随我去看看。” 他才出去,正和对方船只高声对话,忽然,几道矫健的身影破开窗户跃入厅中,闪电一般瞬间抹杀掉几个人,又和剩下的反应过来的人打斗起来,有几条身影将苏铮紧紧围起来,形成一个包护圈,其中一人道:“姑娘,是我们,莫慌。” 苏铮一看,居然是叶十七。 她心下一喜,接着是大定。也不多问,见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湿淋淋的,浑身冒着寒气。想是潜伏在水里多时了。她就集中精神配合着他们,闪躲、移位。不让自己成为太大的累赘。 外头的头目听到里面的打斗声,心叫不好,也顾不得分辨前方船上的是什么人,冲进来一看,手一挥,几个小心弹珠甩了出来,一碰到物体就爆炸起来。浑浊的毒气顿时冲塞整个船厅。他的人大概事先都吃过解药或者有了什么准备,几乎不受影响,但叶十七这边就吃了大亏,眼前看不见。或多或少都吸入了毒雾,身体变得迟钝沉重。 叶十七在第一时刻屏住呼吸,一把将苏铮拉到身后,自己与她换了个位置,果然。下一刻,那个头目使出轻功径直跃了过来,在空中便双掌击出。 叶十七虽然一时看不清楚,但也知道对方这一掌不容小觑,忙弃了手中的剑抬手硬接。可惜到底慢了半步,对方那拳风有刚劲狠厉,完全是不计后果悍不畏死的打法,叶十七一瞬间被打飞出去,体内气血翻腾,心中惊呼:好深厚的内力! 这批人是谢家豢养的打手,这头目更听说是个心腹人物,花了极大的代价才培养出来的,功力精深并不足怪。 坏就坏在他来得匆忙,带来的人并不多也并不精。 叶十七刚刚落败,便知其他人都不是其对手,果然犹在空中翻滚,他就依稀看见那人臂膀一甩,拥在苏铮周围的人尽皆被震了出去,而他一爪扣住苏铮的肩膀,冲破一扇窗跳了出去,接着就传来落水之声。 叶十七调整姿势落在地上还踉跄了两步,忍着吐血的冲动大声道:“下水追!” 却说苏铮眼睁睁地看着那头目将叶十七打飞,又将其他人震开,那如猛虎下山一般的气势将她震得不轻,她这才意识到对方是个硬骨头,绝不是之前她遇到过的那些外强中干的小混混之类可比。 她不禁为自己之前的举动感到后怕,要不是对方不能做主拿自己怎么样,早就整治自己了吧。她那点花拳绣腿实在不够人家瞧的,也不知道叶十七是不是受伤了。 念头还没闪完,对方就已经到了极近的眼前,她根本来不及做出一丁点儿反应,他那铁钳一般的指头就已经狠狠嵌入她的左肩,她眼前一花,就感觉自己飞了起来,又往下落去,接着冰冷的水迎面拍来,浸入口鼻眼耳,她一慌之下呛了好几口水,拼命挣扎起来。 头目将她死死往水下按,也不管她会不会被憋死,只不让她闹出太大的动静,一边带着她潜水向远处游去。 可苏铮是实实在在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她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濒死的危机使她身体里有多少潜力都被激发出来,手脚并用,无论碰到什么东西都死命地扒拉,身体剧烈地扭曲挣扎起来,那力道强得任是一个武功高强的壮年都一时压制不住。 头目的手有片刻的放松。 苏铮手上一直紧握着的水果刀割破了头目的身体,好几次竟然要直直刺上面门。 头目无法,想要夺刀,苏铮闭着眼睛发狠地扎他刺他,他一个不慎,被扎穿了颈根,刀刃卡在锁骨下面拔不出来,鲜血却飚溅出来,在水里迅速染开。他吃痛一叫,一掌打开了苏铮,眼见身后有人追上来了,也不及再去追苏铮,连忙寻了个方向逃去。 而苏铮少了他的束缚,身边再无事物可依靠,她心里隐约清明起来,知道要全力往上面游去,上面才有空气,她急需要的空气! 她一边手脚乱抓一边在系统里搜索,氧气瓶!氧气瓶! 等她终于找到那样东西,一看,险些岔过气去,能量值不够! 她胸口气一冲,眼前便黑了过去。 星夜如河,一轮弯月倒钩其上,轻纱一般的月光洒落下来,在幽浓的水面上闪烁出一片粼粼的碎光。 苏铮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沉一浮,思绪也起起落落,一时难以回神。 一缕缕的微风传来低低呜咽的笛声,她慢慢凝聚起神思倾听,然后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只小小的船里。 船上方没有篷子,可以一直看到头顶的夜空,那么黑亮,有那么漂亮神秘,她看了看身上裹得厚厚的被子,微微撑起身,船头坐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正背对着她吹笛,那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笛曲就是他吹出来的。 苏铮将头枕在船沿上,静静瞧着那人。乍一看,那人的背影和颜独步很像,一样挺拔英武,黑色的袍子被风吹得猎猎飞舞,依稀可以看出其下精瘦流畅的线条。 苏铮眯起眼,这个人不是颜独步。 她看了看四周,这是在一方水面上,大约千米开外有一弯浅岸,上头长着些乌黑凌乱的枝杈影子,不知是野生野长的树木,还是芦苇什么的。 苏铮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问:“请问,是你救了我?” 吹笛的人肩膀滞了一滞,轻轻笑了:“奇怪,你怎地不将我错认作是那孩子。” 这个声音,和颜独步也有些许的相似,只是更为醇厚低沉,混合着饱经风霜之后的沧桑和沉寂,纵使是微微笑着的,也令人听不出太多愉悦的味道。 苏铮瞳仁一凝,不大确定地道:“‘那孩子’,是指颜君焕?” 那人“呵呵”地笑了,缓缓转过身来,望着她,“你说呢?” 朦胧的月光照出了那人的脸孔,苏铮低低地倒抽一口气。 那张脸沉稳俊美,眼角有着淡淡细纹,额边有几缕掺着银丝的黑发,整个人简单坐着似乎就有难以言述的魅力散发出来。最重要的是,此人的面容与颜独步有五六分相似。 苏铮坐了起来,瞪着他好半晌:“你,你是颜君焕的父亲?” 她回响了一下,颜独步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的父亲怎么样了,她下意识地以为他既然接手了其父的衣钵,成为新一代颜君,遭遇过许多危机,也是自己扛着,独自应对,那他的父亲必然是不在人世了的。 可是颜独步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这点。 所以他父亲颜归尚在人世? 苏铮忽然之间,不知怎么有些不好意思的感觉,好像,好像,是那种见家长的莫名感受。 可还没等她调试过来,让自己看起来智商高一点,镇定大方一点,对方又不温不火地冒出一句让她更为震惊的话:“颜归在二十年前已经死了,我是颜异。” 颜异? 苏铮愣了半拍,猛然指着他惊呼:“你还没死!” 颜异又“呵呵”笑了。 苏铮讪讪地缩回手:“对不起,我只是太惊讶了。” 颜异?颜独步的祖父,景朝开国第一功臣,景朝开国至今已经快有一百一十年,加上颜异原有的年岁,那他至今不是该有一百三四十岁? 苏铮囧囧地打量着对方,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 颜异轻松看出她的疑惑,道:“你我都能来到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苏铮点点头,忽然脸色微微发白:“你怎么知道我也是……” “措辞,习性,以及与当初苏归鸿的不同之处,你留下的破绽太多了,只要略一分析……其实焕儿也在怀疑你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 颜异平稳地道。 苏铮心中却如掀起巨浪。 她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那些小说里穿越者会做的出风头的事她可是一件都没做。 第二百一十四章 真心 苏铮仔仔细细想了想,也找不到自己到底哪些地方露了馅,反而想得脑仁发痛。 不过她又觉得对方既然这样坦白直接地指出来,想来是没有什么恶意的。 果然,颜异颇感兴趣地问:“是借尸还魂吗?我是身体穿越过来的,到没尝试过附身到别人体上是什么感觉,想必是很有趣吧。” 苏铮有些黑线,讪讪然地道:“哪里谈得上有趣?身体里还藏着另外一个意识,另外一个灵魂,时不时就冒出来奇奇怪怪的感觉和记忆片段,你想挥都挥不去,实在是很纠结。就这么物归原主吧,不甘心,继续占领吧,又觉得像小偷一样,怪不好意思的。” 颜异皱了皱眉,奇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既然你进入到这具躯体,就说明你是适合她的,她也是适合你的,原来那个灵魂必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而被淘汰,这是自然规律。” 苏铮张了张嘴,心说此人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想想,这言论虽然霸道,但用来安慰自己还真是比自己那套“人不为己”来得痛快有用。 她道:“您真是豁达。” 颜异道:“这可不是豁达,这是阿q精神。” 苏铮被说得笑起来。几句话下来她发现这颜异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触。 大概很久没有人说话,也大概是没遇见过“故乡人”,颜异居然和苏铮聊起来,聊以前那个世界的事。 他感叹道:“我一直在找和我一样穿越时空过来的人,又有些害怕找到,没想到过了一百多年才终于被我发现一个。” 苏铮问:“您既然是穿越者,为什么没有留下那些东西……嗯,玻璃。火药之类的,那些小说上都是这么写的,您既然打仗很厉害。工业上也一定多少懂一些的,可这个世界上。连肥皂没有。”她疑惑地问,“如果发明出那些东西,又或者默几首唐诗宋词,有像我一样的人一下子就能猜到您的身份了。” 她还是看了颜异的自传才最终确认其身份的。 颜异笑着说:“没意思。一个时代都有他自己的发展历程,那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总会有人探索出来的,我又何必去抢后人的功劳?况且。既然以前没有玻璃肥皂人们已经能过得好好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样原始朴实的古代状态不是很好么?” 苏铮张了张嘴,找不到反驳的话,心想他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拢了拢盖在身上的被子。水面上的风冻得厉害,她身上还穿着之前的衣服,因为落过水,里面还有些湿,一吹就觉得冷。她问:“听说颜氏每一代男人都特别显年轻。而且您能活这么久,是不是都是因为您是穿越者的原因?” 颜异眼带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其实是想问,我们克女子性命,和难得子嗣的事吧?” 苏铮脸一红,小声说:“这也是很实际的问题。” “你当真喜欢我那孙儿?不怕短命?” “我这条命都是捡来的。每活一日都是奢侈,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者哪天,那个苏归鸿就会强势回归……我又有心脏病……”苏铮低声说,目光有些迷茫,“我其实没有什么妄想,以前过日子表面上那么努力,其实心里都是得过且过的,有时候不去在意,失去了才不会难以接受。” 所以林婉约的利用和算计,她虽然难过,虽然愤怒,但冷静下来就渐渐淡了,她早就有一种觉悟,生命中遇到的那些人,她都是无法与之相伴走到最后的。 所以当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上颜独步的时候,她惊讶,茫然,欢喜,困顿,犹豫再犹豫之后,她将这份感情生生压制下来。 如果注定无法长久,她宁愿一开始就不要投入太深。 若非再次相遇之后,颜独步一步步展现出他的感情,最后甚至为了她陷落皇宫,忍受屈辱的囚禁,苏铮是一辈子都不会迈出那第一步的。 她眼中闪动着柔和的光彩,想起那个人,心会不自觉地柔软,会生出又似甜蜜又似酸楚的滋味,可真是奇怪,其实他们两人从未有过什么甜言蜜语儿女情长,如果说男女恋爱十分一个个阶段的,他们好像还没有正式开始,就已经跳过前面许许多多戏份,直接越到后头了。 她静静地说:“我有时候想,如果他真的会‘克’我,说不定还没等到他克,我就已经支撑不住,离开他了,哪里怪得到他?况且,又不是他的错。如果有那么一线希望,那我们都会去努力,如果命中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太久,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苏铮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 “可是因为他,我觉得这个是世界是美好的,是充满色彩和希望的,我想要搏一把,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日直到死去。我,舍不得。” 所以会赶走苏归鸿,所以会挣扎求生。 她只是一个很平凡甚至很没用的女孩,她做不到很多事情,可她总要在能够做到的范围内,拿出自己最大的努力。 颜异直视着她,忽然叹了口气:“你就不能说点更加委婉浪漫的?一般的人听了我的问题,不都该急着表决心,说什么‘为了爱我什么都不怕’吗?什么‘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哪怕只一天,也心甘情愿’吗?” 苏铮古怪地瞅瞅他:“您以前肥皂剧看多了吧?正常人哪说得出那么煽情的话?” 颜异叹道:“真是不懂幽默,不过不煽情也没关系,左右有人被你感动了就行。” 苏铮微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道英姿勃勃的人影不知何时立在船后头,纵使在夜色中,也掩饰不住那对幽深眼眸中灼热的光芒。 苏铮一滞,心口像被堵了什么东西,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眼窝里热乎乎的,就这么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 第二百一十五章 要你杀我 颜独步抬步走过来,手腕一翻,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从背后翻转出来,他蹲下将剑还给她:“多亏了这个,不然我险些要被困死。” 苏铮握着还有他体温的剑柄,低头抚摸冰冷的剑身,闷声说:“能帮上忙就好,我总是添乱。”颜独步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微笑起来:“你已经很好了,是那些人太讨厌,不关你的事。” 他转头看着颜异,一整衣襟,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多谢祖父施手相救。” 颜异摆摆手:“你把我叫回来,自己却在皇宫里窝着不出来,我也是闲得慌,看看热闹罢了。”他放过苏铮,跟孙子谈起来,“都怎么样了?” 颜独步也不隐瞒:“怕还要周旋好一段时日,皇帝和谢家也不是摆着花架子看的,都里还好说,我还压得住,就是外面的军队有些麻烦。虽说开国至今都是我们颜氏自己养的,但毕竟打着景朝的名头,皇帝明着下了圣旨派几路大将去收编入朝廷正规军,我虽重新拿回兵符,但想把军队收回来,道义上却不大站得住脚了。” 颜异没好气地道:“还不是你一直采取放养方式,要不是你老子几十年经营下来,攒了厚厚的人情在,就凭你,与那几十万大军既无恩又无情,又不曾安插多少心腹进去,那些人早就投入朝廷的怀抱了!” 颜独步知道自己做得不好,任他教训,末了才坦诚认错:“我以前心里没有成算,想着日子就这么马马虎虎地过也不碍事,左右再大的基业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又没有后人接手,心里便不当回事。”他转头看了苏铮一眼。“但如今不同了。” 苏铮前头听着,惊讶于颜独步应该是一直知道他祖父尚在人间的,而且是他将人叫回来。颜异也好像挺关心了解颜氏的情况似的,但后边听到颜独步的坦白。又被他定定地看了一眼,她心里就有些发热,只觉得他那一瞥格外地烫人,既坚定沉着,又柔柔亮亮得仿佛水面上的波光,一直荡漾到人的心底去。 颜异琢磨了颜独步一眼,又瞧瞧苏铮。竟是很赞同地点头:“也是,现下不是一个人了,可不能再混了。男人哪,散漫些不要紧。不经心管事混得落魄也可用一句自由潇洒抵了,随心就好,只有一点,绝不能让跟着你的女人受委屈,那就是窝囊了。” 颜独步虚心受教。 苏铮听得一愣一愣的。有这样教育晚辈的吗? 不过等回味过来颜异的话,她的脸不觉就红了,竟不大好意思去看颜独步的脸色,后面这祖孙俩在说些什么她都没怎么去听了,好一会儿后。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忽然小船唯一摇晃,却是颜独步坐了下来。 颜异叹口气对颜独步道:“从小我就看出你跟你老子不一样,他是势要跟天斗跟地斗的犟性子,自以为没什么是他做不到的,结果他折腾来折腾去,弄得家大业大,把景朝那些个皇帝气得要死,却斗损了自个儿的身子,早早去了。而你呢,寡淡得清水一样,我就没看出来你对什么上过心,所以我告诉你,哪天遇上心动的女子,想过别人都能过的日子,就来找我,我给你想办法,看来你是真的决定了。” 颜独步一对眸子乍亮,郑重抱拳道:“求祖父指点。” 颜异点点头,转头看也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的苏铮:“你看过《白蛇传》吧?” 苏铮一愣,不知他没头没脑地问这个做什么?她答道:“自然是看过的,那片子家喻户晓。” 颜异笑得有些古怪:“旧版里头有一个情节,青蛇看上了一个小青年,与他私定终身,结果把人害得奄奄一息,还是白蛇拼死才将人家救回一条命来。你还记得是何缘故吗?” 苏铮仔细回忆了片刻,不确定地道:“似乎是青蛇身上的妖气侵了人家的魂,还是损了他的阳气什么的。”她顿了顿,“我没具体去看。” 她那时候挣钱还来不及,哪有那许多闲工夫。 她忽地一惊,掩住嘴:“你是说你也……” 她忍不住将他一阵打量,颜异就瞪她,接着自己也叹气,恍似忆起什么,目中悠远起来:“起初我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也带着什么妖气,每个与我交欢过的女子都不能久命,后代倒是有过不少,但不是生不下来,就是畸形怪胎,焕儿他爹跟我一个毛病,就是程度没那么严重。” 苏铮和颜独步对视一眼,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些许的不自在――没想到颜异会说得这么直白呢。 不过他们哪里知道颜异是看孙子早成年了,苏铮又是从他那个世界穿越来的,两人还有什么不懂的,和他们说话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颜异说:“我琢磨了许多年,拜访了不少奇人异士,总结出两点。”他看着苏铮,“第一点想必你也想到了,就是基因的问题,我这躯体本就不是这世界里出产的,与这里的人怕是可以算两个物种,不过焕儿只有我四分之一的基因,他爹的症状都能轻多了,他想必更是如此。” 苏铮听得有些别扭,瞧瞧这两人都长得与这里人没有什么差异,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居然说是两个物种……不过这话倒也不是无稽之谈。 她看看颜独步,见他没在意,只微侧着头似在思索,便轻声细语地道:“基因上的事怕是没有办法的,那还有一个原因呢?” 颜异呵呵笑了:“当然就是我真的带有妖气喽。”苏铮大惊失色,颜独步也微微一震。颜异颇为自嘲地摸摸鼻子,“总归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坏了冥冥中的规矩,万物主宰还不得生我的气?曾有一位大能与我说,一因种一果,若想解此果还当从那源头上找。所以你们两个要想过好日子,需得为我做一件事。” 苏铮眼睫闪了闪。水波一起一伏,小小的轻舟也跟着不稳定,苏铮若是站着。只怕东倒西歪又要掉水里去了。她心里也不宁静:“什么事?莫不成帮您再穿越回去?” 她只是这么一说,不想颜异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如此。” 苏铮震惊地望着他。又忍不住看看颜独步,她还没说话,颜独步便已问道:“祖父的意思是回到您原来的世界?若有办法的话,您只怕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所以才要你帮我。”颜异笑眯眯地看着苏铮,“我二十岁穿越过来,在这块陆地上活了一百一十九年,受过无数次伤。伤及性命的重伤不下二十次,但每次我都没死成。也试过自杀,但除了疼得厉害倒也没有其他太好的效果。你看看,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玉树临风的。都成了老妖精了,我也怪伤脑筋的。” 苏铮惊讶地张大嘴:“你死不掉!” 她心神巨震之下连敬称都忘了用了。 颜异摆摆手:“倒也不是死不掉,把脑袋割下来还能活得成?只是我还没壮起胆子试试,就碰上了那大能。大能告诉我,万物兴衰自有其规律。上天不让一个人死,逆天而行也不是好事,他替我算了算,说将来我能遇上一老乡,那人杀得死我。兴许还能送我回老家。” 他笑眯眯的,说出来的话却让苏铮有些接受不了,接着甚至露出一丝急切的神色,指了指还被握在苏铮手中的长剑,神情不觉透出几分命令:“用你这把剑,杀我试试看。” 苏铮大汗淋漓地惊醒过来,猛然坐了起来,床边坐着的小仪立即挨过来,摸摸她的额头:“还有些烫,再吃点药就没事了。瞧姑娘你出了这么多汗,要不要清洗一把?”见她脸色惨白没有焦距的模样,不由有些担心,“你别太担心了,爷好好的,大夫说还能养得好的。” 苏铮渐渐看清眼前,烛光在室内摇曳,这里已经是颜府,她从小舟上被带回来了。想起小舟上的一幕幕,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低头打量自己五指张开的双手。 青葱一般的指头,有着不容小视的力量,而在不久前她用这双手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那利刃破入骨肉的摩擦,那鲜血溅射至手上的黏灼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血腥味,她只记得自己吓得都不知该怎样动弹,然后不知道怎么又跌进了水里,黑漆漆的水潮从头上脚下无处不在地涌过来。 她觉得自己又呼吸不过来了。 小仪越看她越不对,越发紧张起来,忙摇晃她的肩膀:“姑娘你怎么了?你看着我,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苏铮这才茫然地看向他,喃喃地道:“我在做梦吗?我竟然梦到自己杀了人……我怎么会杀了他?太可怕了。” 小仪见着她这般,知道她是身心都受了极大的刺激,也跟着难受起来,忙道:“你没有杀人,老太爷没死呢。你别慌。” “没死?”苏铮眨了眨眼,这才悠悠地想起了之前的情景。 夜色凄凉,冷风刺骨,颜异依旧英俊的脸闪过痛色:“……年轻时不觉得,穿越过来只觉得新奇,满脑子都是干一番大事,好扬名立万,也不枉来此一趟。我运气好,那是正值天下大乱,我挑挑选选决定扶持与我有一些情义的景兄弟,前前后后忙活了快有十年,我地位也有了,身份也有了,荣华富贵权势名声都有了,甚至连红颜知己都有了许多。呵呵,就是小说里常说的‘种、马’了。可是拥有这一切之后,我却越发思念起原来的世界,原来的亲人朋友。呵呵,你可也有这种感觉?” 苏铮只觉得藏在心底的某种感情被触动,淡淡的忧伤弥漫上来,她叹了口气,脑海中也掠过以前的种种,可是觉得遥远,模模糊糊得抓也抓不住:“没有呢,在那边我没有朋友,亲人也全死了,一辆车撞死了我,怕是尸体早就火化掉了,来了这里我都没想过再回去,近来甚至都没怎么再想起亲人。有时候没有牵挂或许反而才是幸运的吧。” 她忽然一悚,从那种放空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你的意思是我在这里杀了你,你就能回去?不不,万一失败了呢?你会真的死掉的!” 颜异习惯性地“呵呵”地笑:“那就死呗,哪天你若活到我这么久,就会知道继续活下去没多大意思,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况且还有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多划算?” 他又露出那种急切的神采,向苏铮靠过来,张开双臂:“你不是想和焕儿好好地在一起吗?我死了,这世界就能恢复平衡,报应就不会再找上你们了。” 苏铮被他近似癫狂的状态吓到了,急忙躲到颜独步背后,心乱如麻。 颜独步也有些料不及,劝道:“祖父,这事到底如何我们都不清楚,这么玄的事谁也说不准,不如先冷静下来,我们从长计议?” “就你磨叽!”颜异斥道,不耐烦地对苏铮道,“你不急我急,你快来刺我一剑,照着心口刺!你那剑利得很,一剑就能刺得死我!快些!” 苏铮和颜独步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中读出一个信息,颜异怕是有些异样。 简直像是神经错乱了一般。 他们哪里敢听他的话,这么大的事当然要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况且这事也不急,不差推迟个几天。 颜独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要先将颜异制住,让他冷静冷静。 可他还没出手,颜异就已经要向苏铮抓来,他赶忙阻止,两人竟就在小舟上打斗起来。 小舟单薄狭小得很,哪里经得起他们这样折腾,一下子就左右颠倒似乎稍微在倾泻一点就会整艘地倾覆掉。苏铮一个没站稳,手中的剑就飞了出去,直往水中落去。她来不及捞,眼看自己都要摔倒,忙蹲下来,紧紧攀住船沿。谁知道颜异眼睛亮,一纵身就将剑抄在了手里。 第二百一十六章 濒死 颜异功夫很好,至少在苏铮眼里不比颜独步差。 两人赤手空拳对打的时候只能打个不相上下,可颜异手了有了剑,形式便一下子扭转过来。 只见他似疯魔了一般,挥着剑往颜独步身上劈斩砍刺,猩红着一双眼,头发都披散下来,那张与颜独步有着五六分相似的脸面都要扭曲了起来。 颜独步却因为船上空间狭小,身后还有苏铮,根本就没处闪躲,只能硬生生立在原地抵御,没几招便受了伤。 苏铮捂着自己的嘴巴睁大眼睛看着,一方面却是在脑海中与系统较劲。 她拼命地想要将剑收回。 可是那件不在自己手上,不是说一个念头就能收回来的,而自己也根本没办法抢得过来。 她倒是还有能兑换处许多药粉,但靠近自己的是颜独步,要想弄到颜异身上,必然也会误伤到颜独步。万一只伤到颜独步,颜异好好的就完了。要是两人都中招,这船摇得快散架一般,两人不小心都掉下去她可是一个都救不了,那是可不哭死? 她一点办法都想不出来,急得满脸通红,只这么一会儿时间,颜独步已经中了好几件,温热的血液都溅到她脸上。 颜独步还一边急切地喊:“祖父,你冷静点!你看清楚,我是焕儿,我是你孙儿,不是那些人!祖父你放下剑我们好好说话行不行?” 颜异仰天大笑,手上一点都不留情,什么话都不说,只一味的攻击。苏铮发现他真是很不对劲,好像走火入魔的那种人一样,完全迷失了心智。苏铮觉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个人活了一百多年就会活成这样?还是因为太思念故土亲人,才相思成疾神智错乱了? 苏铮一咬牙。心里只想,既然一切起因皆是人家自己想死,他们又何必拦着。反而弄得自己落不到好。 她大叫道:“颜异,你要我杀你是吧。那你就乖乖受死吧。” 她手一翻,有一柄闪烁着寒光的剑出现在手中,与颜异手中的一般无二,她喊道:“颜君焕你让开些!”觑了个空就向颜异砍去。 颜异也正冲过来,苏铮不敢说这一击就能砍得死他,但至少也能砍痛他,她也来不及想更多了。只想着让这个疯子安静下来再说。 谁知道颜独步却一把抓住了她:“苏铮,别……” 他话没说完,苏铮只看到眼前凌厉的寒光一闪,然后就听到了那渗人的利刃破入骨肉的摩擦声。又鲜血刷地溅射至手背上,好像铁水一样灼烧得她几乎要跳起来。一股股血腥味弥漫开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苏铮“啊”了一声,急忙抓住小仪的手:“我记得了,我记得了!中剑的是颜独步!” 颜独步为了阻止她。没防得住颜异杀过来的剑,而她惊骇之下竟然什么也不知道做,和颜独步一起被颜异震落小舟,直到落水那刻,颜独步还紧紧抱着自己…… 她赶忙要下地:“他人呢?他在那里我要见他!” 小仪知道不可能劝得住她。忙哄道:“好好,我带你去见爷。”她忙忙为她披了件披风,让她穿上鞋,她知道苏铮一夜之内两次落水,虽然进入夏天了,但夜晚的河水多寒冷啊,苏铮身体又不是太好,回来就发起了高烧,此时还没有退呢。这还是轻的,大夫诊断过后就说过发热是必然的,怕就怕会得大病,或者心疾恶化。老天保佑苏铮没出大事。 她匆匆将苏铮打点一番,而苏铮早不耐烦了,拉着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跑:“爷就在隔壁,你慢些。” 苏铮看到了颜独步,他也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从未有过的苍白虚弱,任你怎么叫都没有反应。苏铮的眼眶就湿了,好不容易才见到掉希望,为什么好像上天都在跟他们作对似的? 天灾人祸,可以避免的不可避免的,有意义的,没有意义的,一样一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什么总是不消停? 她摸了摸他的脸,触手一片冰凉,好想死去了一般了无生机。 苏铮心中悲怆,转头冷冷地看着坐在床边凳子上的人:“你满意了?儿子是你意料之外得来的,孙子更是如此,你本已放弃在这片陆地上繁衍子息吧,所以这些姓颜的人,这个孙子,死了也好活着也罢,都跟你无关,你都满不在乎,对不对?” 颜异动了动唇,却没说什么,可是他的神态形貌,却比那时在小舟上要苍老好几岁一般。 苏铮却继续说:“你是他的祖父,一来却要死要活,是个正常的人都会阻止的,即便你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任谁说什么都不会悔改,那也不急那么一会儿吧?回来自己坐下来好好地聊聊不好吗?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亲人了,你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你要死就死了,要走就走了,还不许他准备准备给你郑重地道个别?” 颜异疲惫地闭上眼睛:“别说了,我承认都是我的错。” 要不是要顾虑颜独步的感受,要不是自己太弱小,苏铮真想立刻马上地将这人杀了,反正他也不想活了,杵在着只有碍眼的份。 她红着眼又去看颜独步,冷冷地问:“他怎么样了?” 顿了好一刻,颜异叹道:“剑气伤了心脉,只怕是……” “你救不了他?” “……” 苏铮就冷笑:“那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等着送他最后一程吗?” 颜异老脸就僵硬了,毕竟那么些阅历好年岁摆在那里,他也是个好强自傲的人,多少年来都是受着别人的敬仰尊崇的,又因为年龄和穿越者这层身份,他一直是超然的,优越的,何曾被这样冷嘲热讽地撒野过?尤其对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哪怕同样是穿越者,对方显然也要比自己小得太多。 他一直笑着个脸,莫非就以为他是那弥勒佛? 他也冷然地道:“苏姑娘,我想你搞错了,这里是颜府,床上躺着的也是我的孙子,你既不是此间主人,也不用你来送终,我的孙子自有我看护到最后一程。来人啊――” 小仪和其它几个人出现在门口,苏铮一看,有叶八叶十七宫大管家,都垂头躬身袖手,一副听候差遣的卑微模样。 颜异看也没看苏铮:“将苏姑娘请下去好好休养。” 苏铮气笑了。 门口那几人却是都没有动。 他们看看彼此。 老太爷这个人物,他们是都不曾见过的,只是替颜独步办事,隐约知道这么个人至今还活着,但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而这个开创了颜氏尊贵荣华的历史的英雄人物,第一次登场,不是为他们带来福音,不是为他们应对当前窘迫紧张的形势带来助益,反而为他们带回了身负致命重伤的主人。而且一问,主人的伤竟就是这位老祖宗伤的。 旁人根本无法体会他们的震惊和失望,还有一阵阵无法言说的恐慌。然后就是几乎遏制不住的愤怒。 他们才不管老祖宗是哪位呢?他们只知道他们效忠的服务的,为其驱使乃至于付出生命都无怨无悔的人是颜君焕,而不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们只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都系于颜君焕一人身上,或是以后他指定的某人身上,至于那乱七八糟的老祖宗,也不过是个姓颜的陌生人罢了。 如今看他毫无后悔自责,反而理所当然地指使起他们来,好像将自己当成了此处的主人,一副凌驾于千万人包括颜君焕之上的威严面孔,几人的心火就一截一截往上蹿得老高。 什么东西!老祖宗?老太爷?那是该已经作古的人,滚一边去! 叶八最是冲动,跳着青筋,捏着拳头就想冲上去,叶十七扯住了他。 “老十七你做什么!” 叶十七猩红着两眼瞪他:“你真要爷死吗?” 他还期望着这位所谓的老太爷能救回自己的主人,其它一切事,都往后排。 “你看他像救人的样子吗?”叶八吼回去。两人就扭起来。 颜异眼中寒光一闪,还没有人敢就这么在他眼前放肆! 他转过头去正要说话,忽然耳边风声一动,某种细细的粉洒到了眼前,他赶紧屏住气息,而下一刻还是眼前一黑,人倒了下去。 叶十七几人都看傻了。 苏铮看着颜异脸上残留的不敢置信的表情,一脸嫌恶:“将他带下去吧,妥当地关起来。在颜君焕发话之前,谁都别当他是什么老太爷。” 叶八愣愣的,佩服又兴奋起来,忙应了一声。宫大管家疾步走到苏铮面前:“姑娘可有法子救公子?”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望着她。 苏铮脸色发干:“别的办法试过了吗?” 宫大管家刚好看一点的脸色又惨淡下去:“府上有高明的大夫呢,取了脉却直摇头,老太……这人将我们都赶了出去,还以为他是有办法,但他半天都没动弹。” 他指着瘫在地上的颜异,一向温和的眼里阴沉得很。 第二百一十七章 牺牲域 正说着话,外头忽然有人探头,冲宫大管家打了个手势。 宫大管家脸色微沉,与那人耳语了几句,再回来时一张脸就越发凝涩,抿抿唇对苏铮道:“姑娘……” 苏铮没等他继续说就道:“我知道外头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你们去处理,这里暂时交给我吧。” 宫大管家大喜:“姑娘当真有办法救公子?” 苏铮眼色晦暗,望着床幔阴影下的颜独步:“我试试吧,你们在这儿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出去做正事,总不能让那些人在他不能理事的时候就嚣张胡为。” 宫大管家略作思索,也知道是这个道理,便给叶十七他们打个眼色,又看看颜独步,不舍却脚步匆匆地离去了。 苏铮知道叶十七他们留下来,既有照看保护颜独步的意思,也未必没存着防范自己的心思,毕竟她怎么算也是个外人,和颜独步的关系又算不得多亲密,无法令人完全信服。 但她必须赶人走。 她对他们道:“你们先到门外去,不要让人进来,我想和颜君焕独自呆一会。” 他们三个都有些迟疑,叶十七先道:“我们就在门外,姑娘随时可以唤我们。”一边带上瘫软昏迷的颜异出去了,叶八和小仪只好跟着。 苏铮在床边坐下:“到底该说你幸运还是可怜。幸运吧,伤得要死不活了,身边却连个亲近的人照顾都没有,可怜吧,你那些手下部署可都忠心耿耿得不得了。” 床上的颜独步依旧如雕塑一般毫无反应。苏铮盯着他看,指尖微微发颤地掀开他身上的被子。他没有穿衣服,胸膛上缠着一圈圈的纱布,心口处像个血窟窿一样,鲜血将纱布染得透湿刺目。 苏铮眨眨眼睛,努力将泪水忍回去,又将被子盖上。她深呼吸定了定神闭目进入系统。 一幅清晰巨大的淡黄透明光屏出现在眼前。光彩如同水波一样荡漾起伏,屏幕中央依次三个长条按钮:选择域、定义域、牺牲域。 选择域和定义域的按钮都亮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牺牲域还半明半暗着,仿佛其中有一股力量沉寂已久,即将石破天惊地苏醒过来。 宫大管家匆匆来到了前院,一个人已经等候多时了,一见他来便迫不及待地迎着问:“公子如何了?还好吗?伤得严不严重?” 这个揪心不已的人正是梅甲鹤。 宫大管家两眼发红,方才在人前不敢透露出来的忧惧痛心再也藏不住:“外伤极重,内伤也不轻,大夫的意思是。可以准备后事了。” 梅甲鹤“啊”了一声,眼前发晕。踉跄了两步瘫在椅子里,霎时面无人色,宫大管家忙道:“那庸医已经叫我关起来了,苏铮苏姑娘倒像是有些谋算,但也不好说,我总觉得她有法子救我们公子,公子定会逃过这一劫的!” 梅甲鹤心中阵阵发酸。颜府里的大夫怎会是个庸医,况且他也必定知道,公子一旦出事,整个颜氏都将血流成河,遑论他一个小小的医者?他说没救了,那必然是真的没有一丁点希望了。 可是苏铮…… 他也说不好那是个什么人,只觉得那人看着平凡得紧,但偶尔某处又令人觉得不俗,就拿她曾能逃亡一个多月来说。简直是有些神秘离奇。 只能祈求她能救人了。 到底是个经事的人,梅甲鹤知道自己急慌慌的也无用,便强迫镇定下来,问起颜异。 “听说老祖宗回来了,颜氏里有人得到风声都往这里赶,宫家叶家也躁动得很,到底怎么回事?若有老祖宗撑着,我们也有个底气,那姓景的那些龟孙子我们还放在眼里?” 他也是气急了,粗嘴都往外冒。 宫大管家冷笑:“那位老祖宗来是来了,可未必就是来帮我们的。”便将颜异重伤了颜独步,还漠视旁观,狂傲地自立为主的事说了出来。他也看得明白,他曾听人说过那位老祖宗在公子很小的时候常来看他,教导他,看情形也是疼爱有加的。可人都会变,不说那疯癫善变的性子不可靠,就是清醒时那冷漠的模样,估计公子去了他也未必会掉半滴眼泪,拍拍屁股照样走个没影,那种人岂是可以指望的? 梅甲鹤气怒不已,又心疼颜独步:“关得好!关得好!说句不恭敬的,他虽是老祖宗但与我们有多少关系?开国那会他当家的时候,丝毫不理会底下人的死活,说甩手不干就甩手不干,顾自己潇洒快活去,要不是后来老爷憋了口气,将家业又再挣回来,他如今的名声也没这样风光,也早就没我们这些人什么事了!” 他的命是颜独步父亲颜归所救,宫大管家是颜归提拔,所以他有这么一说。如今在颜独步身边卖命的,年岁大一些,便是受了颜归的恩惠的,年轻的,如叶十七小仪这些,是颜独步自己提携扶持,都与颜异没有多少关系。说的难听点,颜氏这一支的传承在颜归出生前便差不多断档了,前一批人和后一批人基本上就是两个不相干的集团,所以颜异一来就把自己当成大家长的做法令人非常反感。 他们和颜独步不同,对颜异根本没有多少认同感。 梅甲鹤发了通脾气后冷静下来,很理智地说:“但在外头还是要做做样子的,要是让人知道我们自己里面出了分歧,那些人准要兴风作浪。皇帝至今还未醒,景卓带了兵马围了颜府讨要解药,此刻就在府外,虽然打起来我们也不会吃亏,但就怕他狗急跳墙,一不做二不休做掉皇帝自己登基,再把弑君的罪名赖到我们头上。若让他知道颜异坐镇府中,也就多个顾忌,不敢轻举妄动。” 宫大管家冷声道:“自己登基?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胆量。他的羽翼这一年里被公子拔除了不少,其它皇子也不是吃素的,怎能不争?最重要的是中宫那位,太子还在云朝为质,有她和谢家这座大山在,其它皇子别想顺顺当当摸到那把椅子。” 皇后是谢家女,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而太子二十多年来一直在云朝做质子,虽然回不来,但人身是非常安全的,又有信件往来,不到万不得已,谢家不会放弃太子去扶持其它皇子。但是为了给自己一条退路,也不会与任何一个皇子为敌。尤其对之前风头最劲的二皇子景卓,是又恨又忌。 梅甲鹤道:“听说皇后和谢家正使出浑身解数要将太子接回来?这样也好,把太子还给他们,也是定他们的心。” 好放开手去争一争。他们数虎夺嫡,颜氏便作壁上观。 宫大管家就笑:“消息传来,云太子护送着我们太子北上,眼看这两日就要到了。我让人往中宫递个消息。” 梅甲鹤点头,三言两语将事情定下来,他心头就宽泛不少,接着却跟担心颜独步,他起身道:“你忙你的,我出去安抚一下景卓,免得他真的动武,吵得公子不能清静。” 从夜里一直到天微微亮,颜府内外的火光烧亮了半边天,内外都是人心惶惶的。破晓时分下了一场小雨,到处湿朦朦,院子里的树叶经了雨水更显青葱挺拔。前院隐约传来狗吠声,那是府里养的大狼狗被人牵着在巡逻。颜府从查封到昨儿个强硬拆了封条,这里的防卫就格外重要,人明里暗里布了几道防线,狼狗也围了一道,可谓戒备森严。 咯吱一声轻响,一条披着墨绿披风的人影从屋里出来,稀薄的晨光在她额前打得惨白一道,披风的下摆拖在地面上,越发显得人瘦体单,脚步虚浮。 靠在柱子上不知作何思想的叶十七第一个迎上来,其余两人也围过来。苏铮拢拢披风,显得有些畏冷,也没抬头承接各人急迫的目光,低低道:“再叫大夫去看看,小仪,过来帮我烧点炭,好冷呢。” 她说完也不等几人回话,就进了自己的房间,踢掉鞋子爬上床瑟瑟作抖,目光空洞地望着某处,忽然落下一串泪来。 小仪随后进来,惊异地看看她,见真像是冷得狠了,忙叫人送了好几个炭盆子进来,又抱出几条轻软温暖的狐狸毯子把苏铮裹起来。 她见着她嘴唇都紫得有些发黑,整个人冷得像冰块,筛糠般抖个不停,骇然失色:“姑娘,要不要叫大夫看看!” 苏铮摇摇头,偷偷擦掉泪水:“我这是累了,你给我抱床重的被子在上头压着,我睡一觉。” 小仪还想说要不泡个热水澡或者吃点热乎的东西会舒服点,苏铮已经窝到被窝里去了,瞬间就睡了过去,看得她目瞪口呆,赶忙依言找了床五斤重的棉絮大盖被压在她身上。她听苏铮说过,人冷极的时候,身上被子光暖不重是很不得劲的,总感觉轻飘飘的。 见她睡得安稳,气息也平畅,她叫人看护着她,自己跑到颜独步那边,拽住正大步出门的叶八问:“爷怎么样了?” 叶八满脸通红,兴奋得快哭出来,叠声道:“爷好嘞!小仪,爷能治好嘞!老大夫喊我抓药,你快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反常的苏铮 “哦哦,对了,还要通知宫叔他们!”叶八急不可耐一脸喜色地跑了出去。 小仪还有些不敢置信,爷没事了?他那样的伤势,自己是亲眼瞧见了,怎么可能还能…… 呸呸,怎么能这么想?总归能好转就是天大的喜事。她急忙往屋里跑,忽然想到苏铮的模样,脚下一顿,对那位姑娘的感激之情一下子窜到极高。 颜府里一改昨夜的死气沉沉,虽然还是非常安静,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做事,但来来去去的人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气和期盼,药房和厨房这两处成了最要紧的地方,无论熬药还是做吃的,每道工序都有好多人谨慎再谨慎仔细再仔细地盯着防着。 仿佛他们多尽一份力,那位就能早日康复一般,想到那夜的危机,每个人都后怕不已,都憋着口气,卯着一股劲。 苏铮在这种氛围中发现自己的地位好像提高不少。 几乎每个人都拿崇拜感激闪闪发光的眼光瞧她,将她当易碎的宝贝似的捧着,宫大管家也变得殷勤得很。最好笑的是府里专用的那位老大夫更是回回都用探照灯般深沉明亮的两只眼睛上上下下扫描她,笑得老顽童似的时时找机会凑上来想说话。 不过苏铮困顿萎靡,实在没有余力应付他。 她好几天都是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身上一点劲都提不起来,看人都要微微眯缝着眼,竟有些老花的样子,有时候叫她老半天回不过神来,迟迟顿顿有点傻乎乎似的。 小仪急坏了。 偏生府内外事多,第三日颜独步刚能下地就外出办事了,几个大心腹宫大管家和叶十七等人不是被带出去,就是要务缠身。颜府重开大门,便有那些旁支亲戚、姻亲,乱七八糟的朝臣等用各种借口上门。府上为了招待都忙得团团转。 苏铮外在木质躺椅上晒太阳。听着前院又有声音嘈嘈切切地传过来,懒懒地眯着眼:“最近府上很热闹?” 小仪听她难得主动开口说话,稀罕得忙忙凑过去:“是啊,咱们爷制住了那些人,还成了太子身边的第一号人物,人家看我们颜府要不但倒不了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然耐不住一个个都要巴结了。” 小仪知道她精神不济但很乐意听外面的事,就慢声细语地总给她实时地更新新闻,所以苏铮也知道景朝的太子从云朝回来了,还是云太子也就是秦孤阳亲自送来的。然而太子的回归没有给谢家增添助力,反而带来无穷的恼恨。因为他们渐渐发现太子竟非常依赖颜独步,将他当成了第一号可信人物。 可惜当他们发现这个事实时,已经雷厉风行地帮太子扫除了好多障碍,与各位皇子及其党派斗得两败俱伤,颜独步基本就是捡现成的。 太子的储君位置基本已经坐稳,但作为外戚的谢家没有得到相应的好处,反而其对头颜独步得了便宜。估计那些人气都要气死了。 小仪正要把今日太子和皇后辩驳的那段话学出来给苏铮听笑话,外面就有人禀告,有位客人求见苏铮。 小仪皱了皱眉,见苏铮还是有些呆呆的样子,暗叹了口气,代为问:“是什么人?” “那位客人是个俊朗的青年,称自己姓秦,是苏姑娘旧友。” 小仪就知道那是谁了,她挨在苏铮边上问:“姑娘。是秦孤阳秦公子,要见吗?” 她不说是云太子,因为知道苏铮是和民间时候的秦孤阳有交情,现在开口叫太子只会生分。 苏铮愣在那里,小仪又问了一遍,她好似才想起秦孤阳是谁,转过头又思索片刻:“请他进来吧。” 小仪忧心忡忡地看她一眼,叫来人去请人进来。真是奇怪,大夫号了脉说没什么毛病,就是累着了。可姑娘休养了好多天,怎么会还累着,而且也没见别人累成呆呆钝钝的样子,好像时时刻刻脑子里都慢转了一拍似的。 苏铮倒是知道要整整衣服,慢手慢脚地坐端正些等着见客,小仪沏了茶来,便看见一个金光闪闪的青年在下人的带领下进来,那人金袍金靴毫不张扬,嘴边咧开得意的笑容,阳光下阴柔漂亮的脸孔有些叫人睁不开眼。 还未走近,他就语带轻佻地叫起来:“苏铮,一年没见,听说你就成了小郡主,咱们还真有缘,都理鱼跃龙门了。” 这一大段话也不知苏铮听进去没,只歪着头眯眼瞅他,眼里有些困惑,慢吞吞地说:“以前骚包就算了,自卑的人总要掩饰着点的,现在发达了还这么一身金黄,怎么看都是暴发户的做派。” 秦孤阳脚下一顿,大怒,苏铮见了就吃吃笑起来,边笑边道:“我叫什么跃龙门啊,平白无故还小了两岁,倒是你如今可真算是发达了。” 秦孤阳在小仪搬来的凳子上坐下,苦着张脸叹道:“发达什么呀,烦心事一大堆,还欠下一屁股人情,你看,这不要千里迢迢来还人情?” 苏铮歪头想了想,才弄明白他是指欠了颜独步的人情,如今过来是回报来着。 她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你是不知道,我还拉了军队到边疆和你们国家打仗,明明捞不到好处,还兴师动众,我屁股下位置还没坐稳呢,那些老臣气得要死,说我好高骛远,谁知道我是颜独步找的托,替他拖住边境的大军,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关起家门收拾人?”他抱怨道,“我还要当个保镖,把你们景朝未来的皇帝一路护送过来,你说有我这么憋屈的吗?”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苏铮,见她开始还专心听着,没一下眼色就涣散开,也不知道盯着哪里,双眼纯净剔透,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蠢蠢的,脸上也呆呆然一片。 哎呀哎呀!颜独步叫他来看看她是不是对谁都跟个傻帽一样,他起先还以为他在开他玩笑,没事找事。这下看来。眼前这家伙脑子果然出了问题。 可是说话还是顺畅有条理的,记忆也不出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秦孤阳问小仪:“她是怎么了?” 小仪也不管他是什么太子,就拿自己跟人唠叨过好多回的话搬出来:“不知道啊,说她不正常吧,头脑还是清楚的,就是不大爱理人,可不爱理人好像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正巧这句话给神游的苏铮捕捉到了,她歪了小仪一眼:“我正常得很。” 小仪苦笑着凑上去:“那你怎么好多时候都不理我?姑娘你在想什么呢?” 苏铮一脸神奇:“没想什么啊。” “可是你老不理我。”小仪跟她比憨蠢。 “没关系,你也不理我好了。”苏铮一脸我很公正的单纯模样。然后又两眼耷拉着放空,很疲惫似的不知道盯着哪里在发呆。 小仪就和秦孤阳对视一样。秦孤阳毛毛地说:“这别是得什么怪病了吧?” 说病。又挺正常的,说正常,又确实怪怪的,难怪颜独步那该意气风发的家伙时不时就背着旁人凝眉苦思,愁云惨淡得很。 两人苦恼不解着,苏铮却忽然眼前一亮:“秦孤阳,你要回南边去的是不是?” “是啊。怎么?” “带我去吧。”苏铮凑近他,“你走的时候捎上我吧。”秦孤阳被她抓得心头一跳,心底冒出三分惊异一分窃喜:“你跟我去南边?那颜独步呢?” “颜独步?他关我什么事?” 话音还没落,小仪就叫道:“爷!” 苏铮望去,颜独步背着手一脸冰沉地缓步进来,双目沉沉地锁住她,薄唇抿着,显是非常不愉快。 苏铮怔了一下,又开始神游。低头怏怏地盯着秦孤阳衣袖上的绣线。 颜独步的视线就扫了那处一眼,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 秦孤阳笑道:“我想苏铮是闷得慌了,闷的人可不都怏怏不乐?她让我带她去南边呢。” 秦孤阳看看苏铮:“她若想去我会带她去。” 苏铮身体僵了一下,秦孤阳更是笑得灿烂:“你哪走得开?总得等那个老的死了,你将景太子扶上位再将谢家打下来才脱得开身不是?我嘛,却是顺路,苏铮你说是不是?” 苏铮低着的脑袋上下晃了晃。 颜独步转头含笑对秦孤阳道:“我看你留在这里继续做质子倒也不错,反正你那些兄弟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对两国也……” 秦孤阳立马变色,赶紧站了起来,连声说自己还要好多事要做,逃命似的跑了。 苏铮望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扫到颜独步的黑靴靠近,就偏头坐在那里不说话。 颜独步在她旁边坐下:“苏铮……” 苏铮往躺椅上一倒,侧过身将毛毯直拉到脸上,木木地说:“要睡了要睡了。” 小仪已看得见怪不怪,姑娘自从醒来就好像特别不待见爷似的,对别人还只是不爱搭理,对他就看都懒得看似的,天知道是为了什么原因。 她不由得同情地看了颜独步一眼,可怜的爷,被嫌弃了…… 颜独步面色沉了沉,又无可奈何地哄:“苏铮,别闹了,你不理我也总要先告诉我原委……” 苏铮掀开一点毛毯,露出两只露水般的眼睛,见颜独步面上一喜,特无辜地说:“我没不理你啊,我只是要睡了。” ps: 马上完结了,有些突兀是吧,不过我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该写的差不多都写了,主线走到这里差不多了,再扯开就更散乱了。 又一个故事结束了,要不是写得实在不怎么样,想想还有些小激动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所谓爱情 颜独步凝视在苏铮的上方,遮住了她头顶的阳光,目光又沉又黑,脸容略显苍白而冷硬,不见一丝半毫的笑意,看着是很有些吓人。 苏铮心生怯意,两眼忽闪忽闪,两只抓着毛毯的爪子踌躇半晌,还是一下子把自己的脸给盖住了:“我真的想睡了,你走……啊!” 站在一旁看着的小仪猛地两手捂嘴,脸红红地望着她家主子将姑娘连人带毯子一把抱起,转头冷冷盯自己一眼,便大步朝房间里走去。 小仪打赌,那个很不客气的眼神是命令自己守在院子外头,不准任何人进来打扰。 太……英武果断了! 小仪心情澎湃,颠颠地跑出去守院子,觉得从未有过的热情高涨。 而苏铮呢,一把掀掉毯子,发现自己果真被颜独步横抱着,就挣手蹬脚,怒视他:“颜君焕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颜独步凝眸很是冷淡地睨她一眼,进了屋踢上门,将她丢在床上――即使是心里颇为恼怒,但他的动作看似粗鲁却避免了伤及她的可能。 苏铮就觉得屁股一痛,赶紧撑手稳住自己,恼火地瞪他。 颜独步退后一步,抱着双臂冷笑道:“不装那傻乎乎的样子了?” 见她一下心虚,又摆开视线不说话,颜独步看了她一会,收起自己刻薄的模样,轻叹一声:“我可是打你骂你得罪你了?你这样不理不睬装傻卖蠢的,总得让我明白是为什么,我也好改进是不是?”他在床沿上坐下,一手撑在她身侧,略倾身温言细语地道,“在小舟上那会你可没这样的,为什么突然就厌弃我了?就因为我阻止你杀颜异?” 他略略苦笑:“他毕竟是我祖父,小时候待我颇为亲厚,那般情形下什么话都没说清楚,我如何能让你杀他?还是你恼我没躲开他那一剑?我并非蠢得要让他刺我一剑。只是技不如人。那剑来得又快又急,我实在避不开。你看,我受伤你就会难过,就是为了你我也要爱惜自己的。” 苏铮无意识地揪着毛毯上雪白的狐狸毛,一言不发,越听身体越发僵,直最后一句话落,她咬住唇低着脑袋摇头,不知是在否认什么。颜独步感到手上一热,便看见一粒晶莹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 她哭了。 颜独步既是心疼又是不解。 女孩子的心思真是难猜。哄女孩子欢心也艰难得很,两相一合。就更是令人头疼。 颜独步以为苏铮和那些娇弱如水的大小千金们不同,她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喜欢那拐弯抹角你猜我猜的一套,可没想到…… 女子就是女子! 但奇异的是,他竟不觉的心烦,只是,很替她着急心疼。 他轻吸口气。含笑挨近她耳边:“都不是?莫非真是那晚我对你行了什么不轨的事惹恼了你?不对啊,我可一直昏迷着,不曾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宫大管家告诉他他本是没有幸理的,他自己是习武者,那剑刺入的时候也便有了凶多吉少的醒悟,谁料后来竟大难不死,答案必定在苏铮身上,那晚苏铮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和他独自呆了半夜。 究竟发生了什么? 颜独步稀奇温柔地望着她。目光略一逡巡,便落在白生生的耳后肌肤上,微微深浓。 谁晓得他略带轻佻的话语伴着吐息落在耳畔,苏铮往后退他便往前进,黏得紧紧分毫不让。苏铮忽地恼道:“你别再靠过来!”手上狠推了他一把。 颜独步不防竟就被推开,手忙拦在自己胸口上,半边身子都紧绷住了。 苏铮诧异地抬头看他,只见他骨节修长的指缝间缓缓溢出红色的液体。 她惊呆了,捂了捂嘴巴,忙扑上去:“你还没好吗?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没事吧?我不知道会这样的。”她见那血越流越多,又见颜独步直冒汗,吓得要哭起来,“对不起我不该推你的!你怎么样?大夫,大夫……来人呐,唔!” 颜独步忽地用干净的那只手捂住了她的嘴,稍一施力,就将她压在床榻上。 院子外面的小仪脸色红得如苹果。 爷这也太…… 她都听到姑娘喊人求救了,还带着哭腔…… 不会,是她想的那种情形吧? 十三四岁的少女,放在别处都可以成亲了,颜独步又从来不拘着下属,只要是绝对忠诚,对他们的性子没有太多的要求,所以叶八憨,叶十七冷,这个小仪外表乖巧温顺,其实内心里,嗯,很活泼的。自个儿的想法奇奇怪怪什么都有,若苏铮知道,大概会用意淫来概括。 所以此时就见她脸颊通红面色古怪,眼睛又亮又闪,歪着身子鬼鬼祟祟地将耳朵往院子里面凑,怎么看怎么猥琐。 不远处几个人就大为古怪地瞧着她:“小仪,做什么呢?” 小仪差点吓个趔趄,转过身来见是宫叔带着叶八叶十七等人过来,顿时脸上就跟烧着了一样,尴尬得恨不得缩成一颗石子儿。 宫大管家走进几步又问:“你在这儿做什么?方才公子可是来了这里?” 小仪也是训练过的,顷刻间面色如常,温顺乖巧地回道:“是的。”见几人就要进去,她忙将手臂一拦:“你们不能进去。” “为何不能?” 小仪咳一声,严肃非常地道:“爷吩咐的。”顿了顿,变得小小声,“他方才抱了苏姑娘进屋。” 几个人的脸都变了,颜色五花八门,形状精彩万分。 小仪心内暗爽。 落在人后的梅甲鹤抬头看看当空直照的一轮灼日,嘴角僵了僵,眼眶里突然有些饿湿润:“公子终于开窍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 不过宫大管家还是觉得小仪那偷偷摸摸的作为极不合适,斥了她几句,一行人把她带上全都避远去,并令护卫在五丈开外严加把守,绝不容许半个人进去打扰。 至于要与颜独步商量的事――那算什么要紧的,延后延后! 屋里,颜独步压着苏铮,阻止她喊人,微喘着说:“不必叫那些人来,来了也不过是唠叨几句,换块纱布上个药――老是换药,很疼呢。” 他说着,支持不住似的,撤了手半支撑着自己,趴在苏铮颈边短促地喘息。 苏铮慌得没了神,她知道他是旧伤添新伤,上一回他设计要转移景卓的视线并将其引去云朝,命人刺杀景卓,然而陈解冲动失手,差点真杀了景卓,颜独步去挡了一剑,也是擦着心脏过去的,穿了肺叶。快一年了竟还未曾痊愈,这次又…… “不叫人可以吗?你流了好多血!你先起来我看看。我、我没想推你这么重的……不是过了好多天了吗,怎么还这样严重?”她扳着他两肩想推又不敢推,眼见着他手上血迹越来越汹涌,滴滴溅落在自己前襟上,急哭道,“怎么会这样?都是我不好,如果我不是那么自私那么小气,你就不会这样了!” 她没看见颜独步眼中精光一闪,犹自竭力安慰:“这关你什么事?是我自己身体不中用……” 苏铮拼命摇头:“是我!我以为止得一时人力药物就可以慢慢治好你,是我太天真了,我竟然舍不得那几年命……颜君焕是我不好,我太坏了……” 随着颜独步“虚弱不支”的诱哄,苏铮悔痛自厌之下竟一点一点将事实吐出来。 原来一切的根源都在那个“牺牲域”上。 苏铮的系统里的牺牲域并未到可以成熟开启的时候,她是拼着自己的意志强行打开的,因为她有一种预感,里面有可以救颜独步的办法。 结果当真是有。 所谓牺牲域便是通过牺牲自己所有的,得到还不曾拥有的,简单来说也是一种“兑换”,只是本钱不仅仅是能量值,还可以是宿主所有的其它物件,并且“牺牲”的程度更深范围更广,后果更严重罢了。 颜独步当时奄奄无救,苏铮又恰好只剩下万余的能量值,根本无济于事,系统给出了一个方案:牺牲她的寿命和健康,换取他的康复。 不知是否还未成熟,系统给出的三个选项死板而苛刻,第一个是仅仅将致死的因素抹去,保证颜独步不死,伤势依旧要依靠大夫治疗,第三个是完全治好他,瞬间使他从一个濒死的重症者变成生龙活虎,第二个选项,则是两种结果的中和。 但是代价都是非常巨大的。 第一种需要十五年寿命,第二种三十年,第三种四十五年,兴奋的苏铮犹如被兜头泼下一盆冰水。 她以为自己不在乎的,以为对颜独步的喜欢已经超越了生死,可令她对自己失望厌弃、如同一道雷将她劈醒的是,那一刹那,她犹豫了。 系统就像一个狡猾的恶作剧者,他设下一个大大的阳谋,挖了三个大坑,笑嘻嘻地等着她跳下去,一面却用那洞察秋毫冰冷无情的目光撕碎她那所谓的爱情,嘲笑她自以为是的无畏和奉献。 ps: 登了半天才上来-_-! 第二百二十章 如果这都不算爱(终章) 苏铮被自己的“真面目”击垮。 在她对着那三项选择犹豫的时候,她就悲哀地发现自己对颜独步的感情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珍重热切。电视里不都是那么演的?自己心爱之人‘性’命垂危之时,那么纵然当即要挖出自己的心肝肺去救,纵然永堕深渊万劫不复,都会无怨无悔地去做。 可是苏铮没有体会到那种心情,她一边对自己的迟疑而失望煎熬,一方面却仍旧很理智地分析选哪一项才是最有利最合适的。 最终她选择了只放弃十五年元寿,只换颜独步一个脱离危险。 虽然在心底口口声声告诉自己,剩下的伤大夫可以应付,自己不必再赔上十五三十年,可分明有更好的选择,分明可以给颜独步妥善的照顾…… 苏铮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她前世父母双亡被阿姨收养,日子虽然贫苦,但看着阿姨姨夫不离不弃携手相依,共同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难关,她觉得很温馨很安心,再多的苦难都仿佛只是感情的升华剂。后来姨夫病故,阿姨虽然悲痛万分,却擦干眼泪和她一起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她以为幸福就是和亲人携手风雨,共尝人生百态。 然而她大学毕业那日,阿姨服毒自杀。 看着阿姨带着兴慰愧疚又坦‘荡’释怀的微笑闭上眼睛,她才知道,爱情和亲情是不一样的。 她渴望相依为命的亲情,也曾偷偷幻想生死相随的爱情。 上天让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给了她一对弟妹,她以为这是补偿,辛苦经营之下虽然输给难测的人心,但苏铮内心坦‘荡’,她知道那不是自己的过错。 可是这次呢? 一份美好的爱情放在她面前。她却没有勇气为之付出所有。 老天给了她机会,是她不争气,是她退缩了,是她太自‘私’,是她亲手毁了自己的幻想。 苏铮如同走入了一个死胡同,明明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最理智的,但她无法接受自己将颜独步的安危摆在面上称斤掂两。更无法接受这样有着‘私’心的自己得到所谓的功劳。收获颜独步的感‘激’和爱护。 她只有逃避。 在苏铮断断续续恍恍惚惚的解释中,颜独步算是‘弄’明白了前因后果。他越听越震惊,最后撑起身子定定地凝视她,心中不由百味陈杂。又听懂了她苦闷抑郁的理由,他又好笑又好气,又心疼又心酸:“就为了这事?苍天啊,你为我牺牲了十五年,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甚至想狠狠骂她做事怎么如此不经大脑,可是他有什么立场?他才是被救的那个,不救就已经死去的那个。一向能言善道的他脑中一片‘混’‘乱’,都只晓得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可是苏铮还是很难过,眼中泪水满蓄盈盈未落。幻灭似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她摇头呢喃:“不是这样的。如果是五年、十年、十五年。我选了十五年,我问心无愧。可偏偏是最低的一项……颜君焕,你在我心里只值最少的那份价值。若换了另外一个人,不得不救的情况下,我也会这么选择。所以你看——”她悲戚地望着他,“你对我而言,与普通人也并无二致……我以前以为自己很喜欢你,可看来,这喜欢廉价得很……” 她如此失神而憔悴,仿佛一个美梦醒来,发现寒夜黑寂天地绝生的小孩,颜独步心都揪住了,又听她为自己找的理由这样幼稚,不禁哭笑不得,翻身侧躺下来将她拥着,哄道:“你太偏‘激’了,我来问你,你为何不选三十年的,不选择四十五年的?是不是觉得没有必要?是不是觉得‘药’石可以解决的事犯不着搭上那么大的代价?事实如此啊,这就同商人逐利岂不是同样的道理,轻松可以办到的事为何要大亏血本?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你看我如今不一样好好的?” 他有些后怕地拥紧她,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发抖,毫无暖意,身子骨越发单薄,心中更是不无惶急,心道稍后就要让徐大夫(府中的老大夫)给她好好瞧瞧,万一真落下什么病根…… 一想到那十五年,他就满心发寒。 他含笑道:“你若真头脑一发昏不管不顾地选了其它两样,我可才要气倒了——别我好了,你却倒下了,那我活过来又有何趣味,以后那些‘春’秋冬夏又要找谁相伴左右?”他目意莹莹地凝着她,“我明白,你心里是存着与我能有更多时间相处的念头,这若是‘私’心,那我也有。若换了我是你,和你将是同样的选择。假若阳寿可以转移,那我们多的那人就分给少的那人,平均一下活一样久。假若不得不出现牺牲,那也要尽可能地保全自己,尽量活得长久,切不可出现不必要的耗费。我们无论谁好了,对对方都是天大的恩赐;无论谁不好了,那伤害也是双倍的。” 苏铮听得愣了,颜独步从未与她说过这样的话,这样明确郑重的话语,令人感到,他是万分在意自己的。她从不确定,自己在他心底会有这样重的份量。 她心中暖意涌动,跟着又无地自容起来:“我不值得你这样好,要不是我保留,你现在也不会……” 她泪眼望向颜独步‘胸’口血糊,心念着若非自己舍不得第二个十五年,他这时怎么还会这么严重,明知他伤势沉重,她那时为什么还要冒这份凶险? 忽然想到什么,她忙道:“你快躺好,这样会压到伤处,你这样怎么能不叫人来呢?衣服要换,‘药’也要换过……” 她忽地滞住,一张脸变得红白‘交’加,惊怒莫名,猛地将颜独步衣襟扯开拎出一只血糊糊的纸袋,瞪了好一会,才怒极反笑地盯着他:“你真是……行啊,厉害啊!为达目的不拘一格,连这等稚儿手段都不耻借用!” 颜独步甚少见过她这般疾言厉‘色’扬眉瞪目的形容。只觉眼前一亮,她便如整个人活过来了一般,心里便抑制不住地欢喜,只是到底惭愧心虚,讪然讨好道:“还不是你对我不闻不问,我没法了……” 苏铮哪里还会听他‘花’言巧语,将血袋一扔。鞋也不穿地冲了出去。 此后一连数日苏铮都将自己关在屋中。无论颜独步如何作为都绝不叫他踏进房‘门’一步,只是他派过来的徐大夫,在被劝了数回之后,她终于肯给他诊治自己的身体。 不出所料。苏铮身体果然很是不大好,之前她那副呆愣迟钝的做派,倒并非全是装出来的,而是她确实耳目五识退化,身体耗损过大以致元气亏空心神失守,自然导致了反应迟钝等等症状。 颜独步饶是早已隐隐有了猜测,得知这个消息时仍旧心中痛涩难当,再念想苏铮恰恰是借着这点隐瞒自己的病情,她莫不是真要痴痴呆呆‘蒙’‘混’过关然后寻个机会远远地离开自己? 颜独步又气又悔。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枯坐了一宿,自此繁忙之余,每日必备的功课便是不遗余力地为苏铮搜集各种良‘药’,督察她的用‘药’饮食状况,她恼怒自己不乐意相见。便每日夜深后潜入她屋里陪伴着她。 却说苏铮原本已然感到身体有些难以支撑,十五个‘春’秋的阳寿不是闹着完的,说没就没了,她有种体力急剧透支的感觉,哪里都非常不舒服,看东西听声音,甚至肢体上的触觉感觉都明显不如以前灵敏,不知能不能养得回来。 之前只能苦撑着,甚至诊脉时竭力干扰徐大夫的视线,但跟颜独步坦白之后,随后万分痛恨他的欺骗行为,也对自己哭啼的怂样不甚懊恼,但心里也像重重放下一块大石头一样,通体舒泰。 她毕竟还是很爱惜自己的身体的,慢慢听从徐大夫的话给吃什么就吃什么,该怎么养生就怎么养生,数日下来已觉得神乏体重的症状改善不少。小仪见她气‘色’见佳,也跟着高兴,照常给她讲外面发生的事,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提到了假苏归鸿。 “……原是皇室宗亲里没落一支的一位姑‘奶’‘奶’,和姑娘你血缘隔得不近长得倒是像,你们小时候就有人戏言说是双胞姐妹也无人不信,因而那些人便让她诈死从而来冒充你。毕竟在公主府里养了这么多年,苏公子的意思,是想通过你向爷求情,饶她一命……” 苏铮微微抬眉,想了一会:“颜君焕什么打算?” 小仪见她开口就是问主子的意见,显是非常将其看得极重,心里暗暗欢喜,见缝‘插’针地为主子说好话:“当年是皇帝密谋长公主策划,以姑娘你为引子进而对那些达官贵人的子弟下手,你也好,那位假冒的也好,都是无辜的,爷虽痛心你,却也未想过要迁怒于她。只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姑娘你下手,爷岂能放过她?” 见苏铮默然不语,她继续挑白了说:“这也是杀‘鸡’儆猴,不然以后荒都里谁都敢轻视姑娘,那可不令人火大?当然了,最重要的是姑娘的想法。只是,我‘私’下觉得,苏公子既然开了这个口,若不给他一点颜面,以后郎舅脸上也不大好看呢。” 苏铮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咳了几声后急道:“什么郎舅?” 小仪理所当然地道:“姑娘你以后嫁给爷,苏公子不就是爷的大舅子了?”不等苏铮反驳,她又道,“你不知道老皇帝当不了几日皇帝了,最近格局变动人心慌慌,每日都有人落下马,动辄就是满‘门’大祸,本来公主府也在劫难逃,不过因为姑娘你的缘故,便无人敢动他们,人都说利慧长公主生了个好‘女’儿,不知多眼红。” 苏铮心里默道:哪里是因为我?不过是因为苏游鸿识时务,早早投靠了颜独步,只为这点颜独步就会保公主府安然无恙。 想到这件事,她嘟囔道:“我没什么意见,你跟颜君焕说随他怎么处理吧,不需要过问我。” 小仪笑得一脸可爱。 她很自觉地在颜独步和苏铮之间做传声筒,让这因为别扭和无奈的一对人即使不‘交’流也可以了解彼此动态。 几日后,小仪告诉苏铮假苏归鸿虽然留下了一条命,但颜独步将她送到偏远的乡下,当初苏铮(穿越来之前。苏平安还在的时候)所受的苦吃的累她将用余生去领会。 苏铮没想到的是,苏游鸿居然主动要求作为护送的人员亲自陪同过去,之前她以为苏游鸿投靠颜独步,原因之一是希望将来凭此功劳为公主府和谢少偃谋条出路,如今看来他更可能是为了假苏归鸿。反观谢少偃被她和苏游鸿联手捉住后,成为颜独步和谢家周旋的筹码之一,此时虽然安然无恙地返回家族。但以后基本也没了出头之日。实则凄惨至极。 苏游鸿动身前特地来见过苏铮,为利慧长公主和苏白衣说了一些开脱之词,收效甚微,他苦笑着对无动于衷的苏铮道:“我知道你不是以前的那个归鸿。”没有发现她微微变‘色’。他低声萧索道,“自从你失踪后,我们的家也不再是以前那个家,父亲郁郁寡欢,母亲暴躁易怒,小妹……骄纵蛮横,再也不复往日的温馨美满。我时常想,若非母亲野望过大而谨慎不足,若非父亲一介清士毫无实权。若非我懵懂无知醒悟得太晚。是否今日的局面便不会出现。然而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无法挽回。” 他怅然道:“也罢,我都无法勉强自己做回原来的自己,又有什么道理来要求你。” 苏铮听他语气似要久别,问:“你这次送她离开。不会来了吗?” 苏游鸿望着湛蓝的天空。目中‘精’光湛湛一派神往:“我虽起名游鸿,实则连这座城池都未曾出去过几次,是该出去游览一番。” 这么多年来,因为苏归鸿的失去,利慧长公主两夫妻将这仅剩的儿子看护得如同眼珠子,他苦闷之余也只得陪伴父母左右,而今日,他借着颜独步的力量,终于能够反抗父母。非是他不孝,而是每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机缘和人生,他不可能被人困住一辈子,哪怕对方是他的骨‘肉’至亲。 晚间,一盏小铜灯在桌上摇曳,微弱烛光透过帐子洒进架子‘床’中,如水‘波’一般抚‘摸’着熟睡着的人恬静的脸庞。 一道人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房中,徘徊了几步轻轻掀开帐子,不料却对上了一双沉静清亮的眼眸。 苏铮看着这个夜夜窜进自己寝室的小偷,双目中哪里有睡意,反倒是凝着淡淡的恼意,口气不善地道:“不是跟你说过以后不许再来了么?这偷偷‘摸’‘摸’的行径你莫非还真上瘾了?” 夜深人静,为防被外面的人听去,她声音压低了几分,目光透亮而盈着火气,此外更有三分无可奈何,叫颜独步看得笑眯眯的。 他大大方方挨在‘床’边坐下:“若非你白日总不肯见我,我何至于出此下策?” 那天苏铮摊牌并且被他气跑闭‘门’不见之后,他总要夜夜偷进她的闺房看上几眼,甚而有时一坐就坐到天亮,日复一日便养成了习惯,哪日没来他便不得安寝。 开始几日苏铮深感疲乏,晚上都睡得很沉,后来在‘药’食治疗下‘精’神头就提起来了,前天夜里更是半夜醒来过一次,睁眼看到桌边坐着一个修长朦胧的身影,她吓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自此她当然是不准颜独步再来,但他被戳穿罪行,不见羞惭,反而越发放开了明目张胆起来,连苏铮连番警告都左耳进右耳出,今夜又大大咧咧地过来,一个人往那一坐,大有彻夜长谈的架势。 苏铮气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人家摆明了是要通过这种无赖行为将她给磨软了,今天赶出去明天照样报答,甚至动作也不再那么小心翼翼瞒着底下的人,‘弄’得好多人都知道他一到晚上就往苏铮房里跑。 想起白天那些人似有若无的暧昧眼神,苏铮牙根痒痒恨不能将这无赖一脚踹到‘床’底下去。 颜独步见好就收,他放低身段三分哄七分赖地是要让苏铮放弃和他冷战,让她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为她冷脸冷语就退缩的,可不是真要惹得她厌烦。他含笑问:“身子可好些了?别人虽都跟我报喜,但不是听你亲口说,我总是不放心,这些日子可还会感到困顿乏力?听说今日胃口还是不好,只吃了些流食。我让厨房……” 听着他难得絮絮叨叨的话,那温柔专注的眼神令苏铮心中仿佛泛起涟漪。她不由得想起苏游鸿离去时说的话:“我这只游鸿可以去见识广阔天空了,你这归鸿呢,可决心要找一处停歇了?” 归鸿么? 苏铮嘴角弯起苦笑:她并非此间人士,并非苏归鸿,又谈何归处。这个世界本不该有她容身之处. 她何尝不愿时光似水安定顺遂,何尝不想有个人相伴云卷云舒闲庭静‘花’?然而她在此地如无根的浮萍。如今一个人尚可安静活下去。可一旦依附了谁,将心‘交’出去,再被迫失去的时候,她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她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退路。 所以任凭之前如何地心如金坚。如何地心动感‘激’,临到头来她依旧是满心惶恐。 所以她会借着牺牲域的事想远远逃离,所以她会在颜独步开诚布公表明心意之后反而越发退缩。 又害怕自己配不上他的情意,会辜负他,又害怕时过境迁人心难卜,终有一日会被辜负。 她心里很‘乱’。 只愿时间停驻在这一刻,两人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可进可退可攻可守…… 忽地手上一暖,抬头迎上颜独步温柔幽深的眼眸。他道:“不必思虑过多。眼下不能确定的事不妨‘交’予时间去验证,你只需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十五年,而我断然不会如此放任你不管,所以纵然是为了让我能够报恩。也不要再躲着我了好不好?” 苏铮定定地望着他,慢慢地,慢慢地放下满身戒备不安,弯起一个笑容:“好啊。” ******** 又是一轮白雪飞扬,苏铮的身体已经被调理得几近最初健康状态,只是那猛然失去的十五年寿命到底不是一朝一夕能弥补回来的,苏铮如今又在积攒等值兑换系统的能量值,以兑换更多的系统‘药’物和食物,因为她发现系统出产的东西对她的身体比起外界的更有好处。至于牺牲域如今又关闭了,她发现那是只有在特殊情况下才能被她主动‘激’发开启的,并且她一生只能用三次,日后若非不得已,她想是绝对不会去碰了。 她推开窗,看着外面满天飞雪,今日是景朝皇太子登基的日子,老皇帝半年来缠绵病榻时好时坏,终于没能熬过这年冬天。据说他是被自己的噩梦活活吓到‘精’神失常,然后赤脚在皇宫里狂奔引起高烧而驾崩的,背后搞鬼的不是颜独步,而是陈解。 这个因为八年前的绑架案而被推做代罪羔羊满‘门’抄斩的男子终于为自己报了仇,除了老皇帝,当年作为帮凶的某些皇子大臣都没有逃过他的报复,唯有利慧长公主,他看在那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份上,放了她一马。 无论如何,颜独步和他联手将障碍扫除殆尽,扶植皇太子上位。这位皇太子在云朝为质二十余年,其生母当今景朝皇后千盼万盼将他盼回,可惜皇太子一点也不顾念情分,转头只知奉颜独步为尊。 他曾如此公然与他的皇后母亲辩驳,声称若非颜独步自己有生之年能否回到故土还是两说,而皇后口口声声牵挂与他,多年来却从未下十分的力气解救他于水火,甚而连母族谢氏暗中也对其它皇子押宝,如今又有何脸面来邀功。 虽然如此绝情冷‘性’颇令大臣百姓不耻,却是实实在在的对颜独步的投诚,颜独步在其登基之后,除了兵权在握,只怕还要添上一个摄政的名头。再加上不少人知道如今的云朝太子也是他一力辅佐上位的,在天下人眼中,他已然是真真正正地只手遮天。那些想看他跌落尘埃的人只得咬住牙齿夹起尾巴,恨不能将自己埋起来以防被秋后算账。 最近千方百计想与颜府套近乎的人很多,苏铮想起近来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来“探望”她的人们,还有那千娇百媚风情各异的‘女’子,嘴角忍不住弯起来。 “想什么如此高兴?” 颜独步顶着风雪从外头走进来,脱去外面的披风,先在炭盆前烤了烤火祛除寒气,才笑着走近。 他今日穿得正式,仍旧是一袭黑袍。但刺绣和领袖滚边大气煌然,一条宽幅金‘色’软‘玉’腰带,头上戴着莹闪夺目的金冠,发束一丝不苟,五官俊美坚毅,整个人的气质被衬得恰到好处,尊贵而凌厉。 苏铮看了看他。倒了炉子上温着的热茶递给他:“怎么回来这么早?” “祭天之后我就回来了。左右无官无职,何必干站着无聊。”颜独步惬意地喝了一口,和她一同看天地间洋洋洒洒的飞雪,“荒都太冷了。等到开‘春’,我们再去南边吧?” 苏铮拉了拉狐裘,她如今畏冷非常,南边的气候确实更能养人,更适合她,不过:“你走了,不怕转眼新帝就被赶下台?” “无妨,有梅甲鹤坐镇,况且新帝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苏铮便微笑着不说话了。前些日她见到了赵琪琪,他们家的势力居然也跟着颜独步北上,在这次动‘荡’中出了不少力。她才知道原来赵家是颜独步父亲早年在民间经营的一股势力,本来与颜氏断了联系的,只是赵琪琪练缩骨功岔了道。在桃溪镇的时候给颜独步看出不妥,此后一来二往互相的身份都浮出水面,赵家为了给赵琪琪‘弄’到疗伤的‘药’,答应为颜独步效命五年,而后才有了苏铮知道的那些事。 苏铮每每想起当年在船上与赵琪琪赵素华姐妹相识的事,就觉得冥冥中自有定数,人与人之间的‘交’集在你意识到之前,命运就已经安排好了。 赵琪琪来是邀请她去她在江南的老家玩,顺便教她厨艺——那丫头还记得当初要跟苏铮学做菜的话。 不过,南下的话,离林婉约和林觉姐弟就近了吧?听说他们过得都不好,林婉约被林家草率嫁出去,以获取商业利益渡过家族难关,没有了亲姐保护的林觉在林家更为艰难,听说没再念书,不久前被送到大户人家做人家公子的书童。 苏铮每每想到他们的现状,就觉得心中堵得难受。 颜独步问要不要施以援手,她摇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机缘和命数,我何必强行干预?若还有缘使以来日相逢,再顺势出手不迟。” 如今生活如何都是他们姐弟自己的选择,苏铮还没有心‘胸’宽广到以德报怨。 颜独步便笑。 等雪势稍弱,他斟酌着开口:“都说瑞雪兆丰年,这个年不知有多少人团圆相聚,又不知多少人失意难言?”他勾起她的手牵住,“苏铮,能不能去看看我祖父,以往没见到便罢了,如今他就在我眼下,我适意安乐却放着他孤苦伶仃,心里到底难安。” 苏铮目光略略清冷下来。 半年前颜异发狂重伤颜独步之后,他就被关在这颜府里,她恨他伤了颜独步,颜独步也因为苏铮因那事付出了十五年阳寿才救回自己一条命而对颜异不能再心无芥蒂,两人心照不宣,任颜异被关押了半年多不闻不问,直至今日,终于还是颜独步念旧情,为祖父说话了。 苏铮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颜异为了回到现代但求一死,你真的要让我杀了他?” 颜独步苦笑道:“他心意已决,与其说是杀他,不如说是成全他。” “若他真的死了而不是回到现代呢?我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那也是他的命数,没有人会怪你。” 看着他严肃的模样,苏铮沉默良久点点头,只是两手‘交’握有些紧张。 她从未真正地杀过人。 这实在是一个挑战,但颜独步难得提一个要求,她不会拒绝。 颜独步的目光越发水‘波’般柔软,轻拍她的手:“放心,一切有我在。” 苏铮心下安定不少。 她没有发现,虽然仍旧迟疑,虽然强作冷淡,但她已经实实在在地将颜独步当作自己的依靠。依赖他,也为他付出,可以不计较一切,却又贪婪地想要和他在一起更久。 选择为他牺牲十五年的寿命而不是四十五年,当初她脑袋里计算衡量的,何尝不是两人更长久更有利的未来。 颜独步对她的心意一目了然,因而感‘激’怜爱,初初五分的爱意,瞬间涨至八分,剩下只需天长地久的了解和相处来填补。 他实心实意,她也毫不作假,亘横在两人之间的,不过是她日渐松动的心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