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全本)》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1) 风水人间不可无,也须阴骘两相扶。 时人不解苍天意,枉使身心着意图。 话说近代浙江衢州府,有一人姓王名奉,哥哥姓王名春。弟兄各生一女,王春的女儿名唤琼英,王奉的叫做琼真。琼英许配本郡一个富家潘百万之子潘华,琼真许配本郡萧别驾之子萧雅;都是自小聘定的。琼英方年十岁,母亲先丧,父亲继殁。那王春临终之时,将女儿琼英托与其弟,嘱咐道:“我并无子嗣,只有此女,你把做嫡女看成。待其长成,好好嫁去潘家。你嫂嫂所遗房奁衣饰之类,尽数与之。有潘家原聘财礼置下庄田,就把与他做脂粉之费。莫负吾言!”嘱罢,气绝。殡葬事毕,王奉将侄女琼英接回家中,与女儿琼真作伴。 忽一年元旦,潘华和萧雅不约而同到王奉家来拜年。那潘华生得粉脸朱唇,如美女一般,人都称玉孩童。萧雅一脸麻子,眼眍齿扒,好似飞天夜叉模样。一美一丑,相形起来,那标致的越觉美玉增辉,那丑陋的越觉泥涂无色。况且潘华衣服炫丽,有心卖富,脱一通换一通。那萧雅是老实人家,不以穿着为事。常言道:“佛是金装,人是衣装。”世人眼孔浅的多,只有皮相,没有骨相。王家若男若女,若大若小,哪一个不欣羡潘小官人美貌,如潘安再出;暗暗地颠唇簸嘴,批点那飞天夜叉之丑。王奉自己也看不过,心上好不快活。 不一日,萧别驾卒于任所,萧雅奔丧,扶柩而回。他虽是个世家,累代清官,家无余积,自别驾死后,日渐消索。潘百万是个暴富,家事日盛一日。王奉忽起一个不良之心,想道:“萧家甚穷,女婿又丑;潘家又富,女婿又标致。何不把琼英。琼真暗地兑转,谁人知道?也不教亲生女儿在穷汉家受苦。”主意已定,到临嫁之时,将琼真充做侄女,嫁与潘家,哥哥所遗衣饰庄田之类,都把他去。却将琼英反为己女,嫁与那飞天夜叉为配,自己薄薄备些妆奁嫁送。琼英但叔叔做主,敢怒而不敢言。 谁知嫁后,潘华自恃家富,不习诗书,不务生理,专一赌为事。父亲累训不从,气愤而亡。潘华益无顾忌,日逐与无赖小人,酒食游戏。不上十年,把百万家资败得罄尽,寸土俱无。丈人屡次周给他,如炭中沃雪,全然不济。结末迫于冻馁,瞒着丈人,要引浑家去投靠人家为奴。王奉闻知此信,将女儿琼真接回家中养老,不许女婿上门。潘华流落他乡,不知下落。那萧雅勤苦攻书,后来一举成名,直做到尚书地位;琼英封一品夫人。有诗为证: 目前贫富非为准,久后穷通未可知。 颠倒任君瞒昧做,鬼神昭监定无私。 看官,你道为何说这王奉嫁女这一事?只为世人但顾眼前,不思日后,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你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还是平日行善为高。今日说一段话本,正与王奉相反,唤做《两县令竞义婚孤女》。 这桩故事,出在梁、唐、晋、汉、周五代之季。其时周太祖郭威在位,改元广顺。虽居正统之尊,未就混一之势。四方割据称雄者,还有几处,共是五国三镇。 哪五国?周郭威南汉刘晟北汉刘南唐李升蜀孟知祥 哪三镇?吴越钱湖南周行逢荆南高季昌 单说南唐李氏有国,辖下江州地方。内中单表江州德化县一个知县,姓石名璧,原是抚州临川县人氏,流寓建康。四旬之外,丧了夫人,又无儿子,止有八岁亲女月香,和一个养娘随任。那官人为官清正,单吃德化县中一口水。又且听讼明决,雪冤理滞,果然政简刑清,民安盗息。退堂之暇,就抱月香坐于膝上教他识字,又或叫养娘和他下棋、蹴踘,百般顽耍,他从旁教导。只为无娘之女,十分爱惜。一日,养娘和月香在庭中蹴那小小球儿为戏。养娘一脚踢起,去得势重了些,那球击地而起,连跳几跳,的溜溜滚去,滚入一个地穴里。那地穴约有二三尺深,原是埋缸贮水的所在。养娘手短搅他不着,正待跳下穴中去拾取球儿,石璧道:“且住!”问女儿月香道:“你有甚计较,使球儿自走出来么?”月香想了一想,便道:“有计了!”即教养娘去提过一桶水来,倾在穴内。那球便浮在水面。再倾一桶,穴中水满,其球随水而出。石璧本是要试女孩儿的聪明,见其取水出球,智意过人,不胜之喜。(未完待续)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2) 闲话休叙。那官人在任不上二年,谁知命里官星不现,飞祸相侵。忽一夜仓中失火,急救时,已烧损官粮千余石。那时米贵,一石值一贯五百。乱离之际,军粮最重。南唐法度,凡官府破耗军粮至三百石者,即行处斩。只为石璧是个清官,又且火灾天数,非关本官私弊。上官都替他分解保奏。唐主怒犹未息,将本官削职,要他赔偿。估价共该一千五百余两。把家私变卖,未尽其半。石璧被本府软监,追逼不过,郁成一病,数日而死。遗下女儿和养娘二口,少不得着落牙婆官卖,取价偿官。这等苦楚,分明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般迟又遇打头风。 却说本县有个百姓,叫做贾昌,昔年被人诬陷,坐假人命事,问成死罪在狱,亏石知县到任,审出冤情,将他释放。贾昌衔保家活命之恩,无从报效。一向在外为商,近日方回。正值石知县身死,即往抚尸恸哭,备办衣裳棺木,与他殡殓。合家挂孝,买地营葬。又闻得所欠官粮尚多,欲待替他赔补几分,怕钱粮干系,不敢开端惹祸。见说小姐和养娘都着落牙婆官卖,慌忙带了银子,到李牙婆家,问要多少身价。李牙婆取出朱批的官票来看:养娘十六岁,只判得三十两;月香十岁,到判了五十两。却是为何?月香虽然年小,容貌秀美可爱;养娘不过粗使之婢,故此判价不等。贾昌并无吝色,身边取出银包,兑足了八十两纹银,交付牙婆,又谢他五两银子,即时领取二人回家。李牙婆把两个身价交纳官库。地方呈明:石知县家财人口,变卖都尽。上官只得在别项挪移贴补,不在话下。 却说月香自从父亲死后,没一刻不啼啼哭哭。乞日又不认得贾昌是什么人,买他归去,必然落于下贱,一路痛哭不已。养娘道:“子姐,你今番到人家去,不比在老爷身边,只管啼哭,必遭打骂。”月香听说,愈觉悲伤。谁知贾昌一片仁义之心,领到家中,与老婆相见,对老婆说:“此乃恩人石相公的小姐,那一个就是伏侍小姐的养娘。我当初若没有恩人,此身死于绁缧。今日见他小姐,如见恩人之面。你可另收拾一间香房,教他两个住下,好茶好饭供待他,不可怠慢。后来倘有亲族来访,那时送还,也尽我一点报效之心。不然之时,待他长成,就本县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夫一妇,嫁他出去,恩人坟墓也有个亲人看觑。那个养娘依旧得他伏侍小姐,等他两个作伴,做些女工,不要他在外答应。”月香生成伶俐,见贾昌如此吩咐老婆,慌忙上前万福道:“奴家卖身在此,为奴为婢,理之当然。蒙恩人抬举,此乃再生之恩。乞受奴一拜,收为义女。”说罢,即忙下跪。贾昌哪里肯要他拜?别转了头,忙教老婆扶起道:“小人是老相公的子民,这蝼蚁之命,都出老相公所赐。就是这位养娘,小人也不敢怠慢,何况小姐!小人怎敢妄自尊大。暂时屈在寒家,只当宾客相待。望小姐勿责怠慢,小人夫妻有幸。”月香再三称谢。贾昌又吩咐家中男女,都称为石小姐。那小姐称贾昌夫妇,但呼贾公贾婆,不在话下。 原来贾昌的老婆,素性不甚贤慧。只为看上月香生得清秀乖巧,自己无男无女,有心要收他做个螟蛉女儿。初时甚是欢喜,听说宾客相待,先有三分不耐烦了;却灭不得石知县的恩,没奈何依气釼夫言语,勉强奉承。后来贾昌在外为商,每得好绸好绢,先尽上好的寄与石小姐做衣服穿。比及回家,先问石小姐安否。老婆心下渐渐不平。又过些时,把马脚露出来了。但是贾昌在家,朝饔夕餐,也还成个规矩,口中假意奉承几句。但背了贾昌时,茶不茶,饭不饭,另是一样光景了;养娘常叫出外边杂差杂使,不容他一刻空闲,又每日间限定石小姐要做若干女工针黹还他;倘手迟脚慢,便去捉鸡骂狗,口里好不乾净哩。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养娘受气不过,禀知小姐,欲待等贾公回家,告诉他一番。月香断不肯,说道:“当初他用钱买我,原不指望他抬举。今日贾婆虽有不到之处,却与贾公无干。你若说他,把贾公这段美情都没了。我与你命薄之人,只索忍耐为上。”(未完待续)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3) 忽一日,贾公做客回家,正撞着养娘在外汲水,面庞比前甚是黑瘦了。贾公道:“养娘,我只教你伏侍小姐,谁要你汲水?且放着水桶,另叫人来担罢!”养娘放了水桶,动了个感伤之念,不觉滴下几点泪来。贾公要盘问时,他把手拭泪,忙忙的奔进去了。贾公心中甚疑,见了老婆,问道:“石小姐和养娘没有甚事么?”老婆回言:“老婆回言:“没有。”初归之际,事体多头,也就搁过一边。 又过了几日,贾公偶然近处人家走动,回来不见老婆在房,自往厨下去下寻他说话。正撞见养娘从厨下来,也没有托盘,右手拿一大碗饭,左手一只空碗,碗上顶一碟腌菜叶儿。贾公有心闪在隐处看时,养娘走进石小姐房中去了。贾公不省得这饭是谁吃的,一些荤腥也没有。那时不往厨下,竟悄悄的走在石小姐房前,向门缝里张时,只见石小姐将这碟腌菜叶儿过饭。心中大怒,便与老婆闹将起来。老婆道:“荤腥尽有,我又不是不舍得与他吃!那丫头自不来担,难道要老娘送进房去不成?”贾公道:“我原说过来,石家的养娘,只教他在房中与小姐作伴。我家厨下走使的又不少,谁要他出房担饭!前日那养娘噙着两眼泪在外街汲水,我已疑心,是必家中把他难为了,只为匆忙,不曾细问得。原来你恁地无恩无义,连石小姐都怠慢!见放着许多荤菜,却教他吃白饭,是甚道理?我在家尚然如此,我出外时,可知连饭也没得与他们吃饱。我这番回来,见他们着实黑瘦了。”老婆道:“别人家丫头,哪要你恁般疼他,养得白白壮壮,你可收用他做小老婆么?”贾公道:“放屁!说的是甚么话!你这样不通理的人,我不与你讲嘴。自明日为始,我教当值的每日另买一份肉菜供给他两口,不要在家伙中算账,省得夺了你的口食,你又不欢喜。”老婆自家觉得有些不是,口里也含含糊糊的哼了几句,便不言语了。从此贾公吩咐当值的,每日肉菜分做两份。却叫厨下丫头们,各自安排送饭。这几时,好不齐整。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贾昌因牵挂石小姐,有一年多不出外经营。老婆却也做意修好,相忘于无言。月香在贾公家,一住五年,看看长成。贾昌意思要密访个好主儿,嫁他出去了,方才放心,自家好出门做生理。这也是贾公的心事,背地里自去勾当。晓得老婆不贤,又与他商量怎的。若是凑巧时,赔些妆奁嫁出去了,可不乾净?何期姻缘不偶。内中也有缘故:但是是出身低微的,贾公又怕辱没了石知县,不肯俯就;但是略有些名目的,哪个肯要百姓人家的养娘为妇,所以好事难成。贾公见姻事不就,老婆又和顺了,家中供给又立了常规,舍不得担搁生意,只得又出外为商。未行数日之前,预先叮咛老婆有十来次,只教好生看待石小姐和养娘两口。又请石小姐出来,再三抚慰,连养娘都用许多好言安放。又吩咐老婆道:“他骨气也比你重几百分哩,你切莫慢他。若是不依我言语,我回家时,就不与你认夫妻了。”又唤当值的和厨下丫头,都吩咐遍了方才出门。正是:临歧费尽叮咛语,只为当初受德深。 却说贾昌的老婆,一向被老公在家作兴石小姐和养娘,心下好生不乐,没奈何,只得由他,受了肚子的腌臢昏闷之气。一等老公出门,三日之后,就使起家主母的势来。寻个茶迟晏小小不是的题目,先将厨下丫头试法,连打几个巴掌,骂道:“贱人,你是我手内用钱讨的,如何恁地托大!你恃了那个小主母的势头,却不用心伏侍我?要饭吃时?等他自担,不要你们献勤,却耽误老娘的差使!”骂了一回,就乘着热闹中,唤过当值的,吩咐将贾公派下另一份肉菜钱,乾折进来,不要买了。当值的不敢不依。且喜月香能甘淡薄,全不介意。 又过了些时,忽一日,养娘担洗脸水,迟了些,水已凉了。养娘不合哼了一句。那婆娘听得了,特地叫来发作道:“这水不是你担的。别人烧着汤,你便胡乱用些罢。当初在牙婆家,哪个烧汤与你洗脸?”养娘耐嘴不住,便回了几句言语道:“谁要他们担水烧汤!我又不是不曾担水过的,两只手也会烧火。下次我自担水自烧,不费厨下姐姐们力气便了。”那婆娘提醒了他当初曾担水过这句话,便骂道:“小贱人!你当先担得几桶水,便在外面做身做分,哭与家长知道,连累老娘受了百般呕气,今日老娘要讨个账儿。你既说会担水,会烧火,把两件事都交在你身上。每日常用的水,都要你担,不许缺乏。是火,都是你烧。若是难为了柴,老娘却要计较。且等你知心知意的家长回家时,你再啼啼哭哭告诉他便了,也不怕他赶了老娘出去!”月香在房中,听得贾婆发作自家的丫头,慌忙移步上前,万福谢罪,招称许多不是,叫贾婆莫怪。养娘道:“果是婢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你叫的。”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着眼泪,自进房去了。(未完待续)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4) 那婆娘吩咐厨中,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吩咐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的房门锁了。月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那婆娘见月香随顺,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绸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了不还他。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咐老婆:“好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头作贱够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着,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吩咐当值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当值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咐他开去,对张婆说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了。张婆道:“那年纪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复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妆都已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吩咐过了,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大娘不舍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陪嫁,胜似在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价许多?”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弄一主在身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账。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夥儿来的,去了一个,那一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况且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覆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两个都要成的。”说罢,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马公升任去后,锺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锺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高大尹下二子,长子高登,年十八岁;次子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锺离公的女婿。自来锺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方年一十七岁,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锺离公吩咐张婆,急切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覆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到家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哪里去,和养娘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我一拉,拉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香见了锺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榜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化了泪眼,引入私衙,见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锺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正是: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未完待续)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5)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内洗了个净浴,打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盏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着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锺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吩咐新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锺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锺离公暗暗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锺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敢。锺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道:‘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不须拾取?’贱妾言云:‘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锺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县尹。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赔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养官卖到本县公家。贾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于此。只此实情,并无欺隐。”正是: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锺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之?”锺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已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预置媵婢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情谅。 锺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锺离公独擅其美!”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覆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胤,无惭阀阅。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 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锺离公看了。锺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 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谐凤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 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锺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锺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美谈。”即时覆书云: 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俯从,不须改卜。(未完待续) 两县令竞义婚孤女(6) 原惶恐再拜。 锺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分处,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份,衣服首饰,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锺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女儿,教夫人吩咐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锺离公夫妇恩德,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良时,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再说锺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锺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等天明,锺离公打轿到城惶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锺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锺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锺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拆,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未完待续)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1)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着二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小同居合爨。长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年小,随着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着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桌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公堂钱库田产,都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用十说百,哪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谷之类,二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捆大紫荆树,积祖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着哪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木分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余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 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哀耳。”田二、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自作孽不可活。这话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其树无整理,自然端正,枝枝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 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思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诗经·裳棣》之义,名曰花萼。时时召五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 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而杀之。一日,召子建问:“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危。 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未完待续)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2)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安,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其人孝廉,其人若困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骤熬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着哥哥啼哭。那许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锄,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丰盛。有人劝许武娶妻,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也。”繇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宿必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 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徵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奉旨,檄下县令,刻日劝驾。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吩咐两个兄弟:“在家躬耕力学,一如我在家之时,不可懈惰废业,有负先人遗训。”又嘱咐奴仆:“俱要小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嘱咐已毕,收拾行装,不用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不一日,到京朝见受职。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遂上疏,其略云: 臣以菲才,遭逢圣代,致位通显,未谋报称,敢图暇逸?但古人云: “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父母早背,域兆未修;臣弟二人,学业未立;臣三十未娶。五伦之中,乃缺其三。愿赐臣假,暂归乡里。尚念臣犬马之力,尚可鞭笞,奔驰有日。 天子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许武谢恩辞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出公卿。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只推有病,不愿为官。过了些时,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许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数,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武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配。 约莫数月,忽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父老。三爵已过,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剖。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棨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力田耕作,得竹庐茅舍足矣。”又阅田地之籍,凡良田悉归之已,将硗薄者量给二弟,说道:“我宾客众盛,交游日广,非壮健伶俐者,说道:“吾出入跟随,非此不足以给使令。汝辈合力耕作,正须此愚蠢者作伴,老弱馈食足矣,不须多人,费汝衣食也。”(未完待续)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3) 众父老一向知许武是个孝弟之人,这番分财,定然辞多就少。不想他般般件件,自占便宜。两个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无谦让之心,大有欺凌之意。众人心中甚是不平,有几个刚直老人气忿不过,竟自去了。有个心直口快的,便想要开口,说公道话,与两个小兄弟做乔主张。其中又有个老成的,背地里捏手捏脚,教他莫说,以此罢了。那教他莫说的,也有些见识,他道:“富贵的人,与贫贱的人,不是一般肚肠。许武已做了显官,比不得当初了。常言道:疏不间亲。你我终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劝,料未必听从,枉费了唇舌,到挑拨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让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又呕这闲气则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争论。等他争论时节,我们替他做个主张,却不是好!”正是:事非干已休多管,话不投机莫强言。 原来许晏、许普,自从蒙哥哥教诲,知书达礼,全以孝弟为重,见哥哥如此分析,以为理之当然,绝无几微不平的意思。许武分拨已定,众人皆散。许武居中住了正房,其左右小房,许晏、许普各住一边。每日率领家奴下田耕种,暇则读书,时时将疑义叩问哥哥,以此为常。妯娌之间,也与他兄弟三人一般和顺。从此里中父老,人人薄许武之所为,都可怜他两个兄弟,私下议论道路:“许武是个假孝廉,许晏、许普才是个真孝廉。他思念父母面上,一体同气,听其教诲,唯唯诺诺,并不违拗,岂不是孝?他又重义轻财,任分多少,全不争论,岂不是廉?”起初里中传个好名,叫做“孝弟许武”,如今抹落了武字,改做“孝弟许家”,把许晏、许普弄出一个大名来。那汉朝清议极重,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假孝廉,做官员;真孝廉,出口钱。假孝廉,据高轩;真孝廉,守茅檐。假孝,富田园;真孝廉,执锄镰。真为玉,假为瓦,瓦登厦,玉抛野。不宜真,只宜假。 那时明帝即位,下诏求贤,令有司访问笃行有学之士,登门礼聘,传驿至京。诏书到会稽郡,郡守分谕各县。县令平昔已知许晏、许普让产不争之事,又值父老公举他真孝真廉,行过其兄,把二人申报本郡。郡守和州牧皆素闻其名,一同举荐。县令亲到其门,下车投谒,手奉玄束帛,备陈天子求贤之意。许晏、许普谦让不已。许武道:“幼学壮行,君子本分之事,吾弟不可固辞。” 二人只得应诏,别了哥嫂,乘传到于长安,朝见天子。拜舞已毕,天子金口玉言,问道:“卿是许武之弟乎?”晏、普叩头应诏。天子又道:“闻卿家有孝弟之名。卿之廉让,有过于兄,朕心嘉悦。”晏、普叩头道:“圣运龙兴,辟门访落,此乃帝王盛典。郡县不以臣晏臣普为不肖,有溷圣聪。臣幼失怙恃,承兄武教训,兢兢自守,耕耘诵读之外,别无他长。弟等何能及兄武之万一。”天子闻对,嘉其谦德,即日俱拜为内史。不五年间,皆至九卿之位。居官虽不如乃兄赫赫之名,然满朝称为廉让。忽一日,许武致家书于二弟。二弟拆开看之,书曰: 匹夫而膺辟召,仕宦而至九卿,此亦人生之极荣也。二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既无出类拔萃之才,宜急流勇退,以避贤路。晏、普得书,即日同上疏辞官。天子不许。疏三上,天子问宰相宋均道:“许晏、许普壮入仕,备位九卿。朕待之不薄,而屡屡求退,何也?”宋均奏道:“晏、普兄弟二人,天性孝友。今许武久居林下,而晏、普并驾天衢,其心或有未安。”天子道:“朕并召许武,使兄弟三人同朝辅政何如?”宋均道:“臣察晏、普之意,出于至诚。陛下不若姑从所请,以遂其高。异日更下诏徵之。或仿先朝故事,就近与一大郡,以展其未尽之才,因使便道归省,则陛下好贤之诚,与晏、普友爱之义,两得之矣。”天子准奏,即拜许宴为丹阳郡太守,许普为吴郡太守,各赐黄金二十斤,宽假三月,以尽兄弟之情。许晏、许普谢恩辞朝,公卿俱出郭到十里长亭,相饯而别。(未完待续)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4) 晏、普二人,星夜回到阳羡,拜见了哥哥,将朝廷所赐黄金,尽数献出。许武道:“这是圣上恩赐,吾何敢当!”教二弟各自收去。次日,许武备下三牲祭礼,率领二弟到父母坟茔,拜奠了毕,随即设宴遍召里中父老。许氏三兄弟,都做了大官,虽然他不以富贵骄人,自然声势赫奕。闻他呼唤,不敢不来,浖獴加个请字?那时众父老来得愈加整齐。许武手捧酒卮,亲自劝酒。众人都道:“长文公与二哥三哥接风之酒,老汉辈安敢僭先!”比时风俗淳厚,乡党序齿,许武出仕己久,还叫一句“长文公”。那两个兄弟,又下一辈了,虽是九卿之贵,乡尊故旧,依旧称“哥”。许武道:“下官此席,专屈诸乡亲下降,有句肺腑言奉告。必须满饮三杯,方敢奉闻。”众人被劝,只得吃了。许武教两个兄弟次第把盏,各敬一杯。众人饮罢,齐声道:“老汉辈承贤昆玉厚爱,借花献佛,也要奉敬。”许武等三人,亦各饮讫。众人道:“适才长文公所谕金玉之言,老汉辈拱听已久,愿得示下。”许武叠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毛骨耸然。正是: 斥鷃不知大鹏,河伯不知海若。 圣贤一段苦心,庸夫岂能测度。 许武当时未曾开谈,先流下泪来。吓得众人惊惶无措。两个兄弟慌忙跪下,问道:“哥哥何事悲伤?”许武道:“我的心事,藏之数年,今日不得不言。”指着晏、普道:“只因为你两个名誉未成,使我作违心之事,冒不韪之名,有玷于祖宗,贻笑于乡里,所以流泪。”遂取出一卷册籍,把与众人观看,原来田地屋宅及历年收敛米粟布帛之数。众人还未晓其意。许武又道:“我当初教育两个兄弟,原要他立身修道,扬名显亲。不想我虚名早着,遂先显达。二弟在家,躬耕力学,不得州郡徵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内举不避亲,诚恐不知二弟之学行者,说他因兄而得官,误了终身名节。我故倡为析居之议,将大宅良田,强奴巧婢,悉据为已有。度吾弟素敦爱敬,决不争竞。吾暂冒贪饕之迹,吾弟有廉让之名。困蒙乡里公评,荣膺徵聘。今位列公卿,官常无玷,吾志已遂矣。这些田房奴婢,都是公共之物,吾岂可一人独享!这几年以来,所收米谷布帛,分毫不敢妄用,尽数开载在那册籍上。今日交付二弟,表为兄的向来心迹,也教众乡尊得知。”众父老到此,方知许武先年析产一片苦心,自愧见识低微,不能窥测,齐声称叹不已。只有许晏、许普哭倒在地,有累兄长。今日若非兄长自说,弟辈都在梦中。兄长盛德,从古未有。只是弟辈不肖之罪,万分难赎。这些小家财,原是兄长苦挣来的,合该兄长管业。弟辈衣食自足,不消兄长挂念。“许武道:“做哥的力田有年,颇知生殖。况且宦情已淡,便当老于锄,以终天年。二弟年富力强,方司民社,宜资庄产,以终廉节。”晏、普又道:“哥哥为弟辈而册籍,聊减弟辈万一之罪。” 众父老见他兄弟三人交相推让,你不收,我不受,一齐向前劝道:“贤昆玉所言,都则一般道理。长文公若独得了这田产,不见得向来成全两位这一段苦心;两位若迳受了,又负了令兄长文公这一段美意。依老汉辈愚见,宜作三股均分,无厚无薄,这才见兄友弟恭,各尽其道。”他三个兀自你推我让。那父老中有前番那几个刚直的,挺身向前,厉声说道:“吾等适才分处,甚得中庸之道,若再推逊,便是矫情沽誉了。把这册籍来,待老汉与你分剖。”许武弟兄三人,更不敢多言,只得凭他主张,当时将田产配搭三股分开,各自管业。中间大宅,仍旧许武居住。左右屋宇窄狭,以所在粟帛之数补偿晏、普,他日自行改造。其僮婢,亦皆分派。众父老都称为公平。许武等三人施礼作谢,邀入正席饮酒,尽欢而散。 许武心中终以前香析产之事为歉,欲将所得良田之半,立为义庄,以赡乡里,许晏、许普闻知,亦各出己产相助。里中人人叹服,又传出几句口号来,道是: 真孝廉,惟许武;谁继之?晏与普。弟不争,兄不取。作义庄,赡乡里,呜呼孝廉谁可比!(未完待续)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5) 晏、普感兄之义,又将朝廷所赐黄金,大市牛酒,日日邀里中父老与哥哥会饮。如此三月,假期已满,晏、普不忍与哥哥分别,各要纳还官诰。许武再三劝谕,责以大义,二人只得听从,各携妻小赴任。 却说里中父老,将许武一门孝弟之事,备细申闻郡县,郡县为之奏闻。圣旨命有司旌表其门,称其里为孝弟里。后来三公九卿,交章荐许武德行绝伦,不宜逸之田野,累诏起用。许武只不奉诏,有人问其缘故,许武道:“两弟在朝居位之时,吾曾讽以知足知止。我若今日复出应诏,是自食其吾了。况方今朝廷之上,是非相激,势利相倾,恐非缙绅之福;不如躬耕乐道之为愈耳。”人皆服其高见。 再说晏、普到任,守其乃兄之教,各以清节自励,大有政声。后闻其兄高致,不肯出仕。弟兄相约,各将印绶纳还,奔回田里,日奉其兄为山水之游,尽老百年而终。许氏子孙昌茂,累代衣冠不绝,至今称为“孝弟许家”云。后人作歌叹道: 今人兄弟多分产,古人兄弟亦分产。 古人分产成弟名,今人分产但嚣争。 古人自污为孝义,今人自污争微利。 孝义名高身并荣,微利相争家共倾。 安得尽居孝弟里,却把阋墙人愧死。(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 年少争夸风月,场中波浪偏多。有钱无貌意难和,有貌无钱不可。 就是有钱有貌,还须着意揣摩。知情识俏哥哥,此道谁人赛我。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风月机关中撮要之论。常言道:“妓爱俏,妈爱钞。”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邓通般钱,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烟花寨内的大王,鸳鸯会上的主盟。然虽如此,还有个两字经儿,叫做帮衬。帮者,如鞋之有帮;衬者,如衣之有衬。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长,得人衬贴,就当十分。若有短处,曲意替他遮护,更兼低声下气,送暖俞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讳,以情度情,岂有不爱之理?言叫做帮衬。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无貌而有貌,无钱而有钱。假如郑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儿,此时囊箧俱空,容颜非旧,李亚仙于雪天遇之,便动了一个恻隐之心,将绣襦包里,美食供养,与他做了夫妻。这岂是爱他之钱,恋他之貌?只为郑元和识趣知情,善于帮衬,所以亚仙心中舍他不得。你只看亚仙病中想马板肠汤吃,郑元和就把五花马杀了,取肠煮汤奉之。只这一节上,亚仙如何不念其情?后来郑元和中了状元,李亚仙封为国夫人。“莲花落”打出万年策,卑田院变做了白玉楼。一床锦被遮盖,风月场中反为美谈。这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 话说大宋自太祖开基,太宗嗣位,历传真、仁、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则偃武修文,民安国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杨戬、朱之徒,大兴苑囿,专务游乐,不以朝政为事。以致万民嗟怨,金虏乘之而起,把花锦般一个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尘,高宗泥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数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马丛中立命,刀枪队里为家。 杀戮如同戏耍,抢夺便是生涯。 内中单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姓莘名善,浑家阮氏。夫妻两口,开个六陈铺儿。虽则粜米为生,一应麦豆茶酒油盐杂货,无所不备,家道颇颇得过。年过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瑶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资性聪明。七岁上,送在村学中读书,日诵千言。十岁时,便能吟诗作赋,曾有一绝,为人传诵。诗云: 朱帘寂寂下金钩,香鸭沉沉冷画楼。 移枕怕惊鸳并宿,挑灯偏惜蕊双头。 到十二岁,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题起女工一事,飞针走线,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令俐,非教习之所能也。莘善因为自家无子,要寻个养女婿来家靠老。只因女儿灵巧多能,难乎其配,所以求亲者颇多,都不曾许。不幸遇了金虏猖獗,把汴梁城围困,四方勤王之师虽多,宰相主了和议,不许厮杀,以致虏势愈甚,打破了京城,劫迁了二帝。那时城外百姓,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扶幼,弃家逃命。 却说莘善领着浑家阮氏和十二岁的女儿,同一般逃难的,背着包里,结队而走。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担渴担饥担劳苦,此行谁是家乡?叫天叫地叫祖宗,惟愿不逢鞑虏。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正行之间,谁想鞑子到不曾遇见,却逢着一阵败残的官兵。他看见许多逃难的百姓,多背得有包里,假意呐喊道:“鞑子来了!”沿路放起一把火来。此时天色将晚,吓得众百姓落荒乱窜,你我不相顾。他就乘机抢掠。若不肯与他,就杀害了。这是乱中生乱,苦上加苦。 却说莘氏瑶琴被乱军冲突,跌了一交,爬起来,不见了爹娘,不敢叫唤,躲在道傍古墓之中过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时,但见满目风沙,死尸横路。昨日同时避难之人,都不知所往。瑶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寻访,又不认得路径,只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约莫走了二里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饥,望见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汤饮。及至向前,却是破败的空屋,人口俱逃难去了。瑶琴坐于土墙之下,哀哀而哭。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恰好有一人从墙下而过。那人姓卜名乔,正是莘善的近邻,平昔是个游手游食、不守本分,掼吃白食、用白钱的主儿,人都称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军冲散了同夥,今日独自而行。听得啼哭之声,慌忙来看。瑶琴自小相认,今日患难之际,举目无亲,见了近邻,分明见了亲人一般,即忙收泪,起身相见,问道:“卜大叔,可曾见我爹妈么?”卜乔心中暗想:“昨日被官军抢去包里,正没盘缠。天生这碗衣饭,送来与我,正是奇货可居。”便扯个谎道:“你爹和妈,寻你不见,好生痛苦,如今前面去了,吩咐我道:‘倘或见我女儿,千万带了他来,送还了我。’许我厚谢。”瑶琴虽是聪明,正当无可奈何之际,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随着卜乔便走,正是: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2) 卜乔将随身带的乾粮,把些与他吃了,吩咐道:“你爹妈连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过江到建康府,方可相会。一路上同行,我权把你当女儿,你权叫我做爹。不然,只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当稳便。”瑶琴依允。从此陆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称。到了建康府,路上又闻得金兀术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见得建康不得宁息。又闻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驻跸,改名临安,遂趁船到润州。过了苏、常、嘉、湖,直到临安地面,暂且饭店中居住。 也亏卜乔,自汴京至临安,三千余里,带那莘瑶琴下来,身边藏下些散碎银两,都用尽了,连身上外盖衣服,脱下准了店钱,止剩得莘瑶琴一件活货,欲行出脱。访得西湖上烟花王九妈家要讨养女,遂引九妈到店中,看货还钱。九妈见瑶琴生得标致,讲了财礼五十两。卜乔兑足了银子,将瑶琴送到王家。原来卜乔有智,在王九妈前,只说:“瑶琴是我亲生之女,不幸到你门户人家,须是款款的教训,他自然从顺,不要性急。”在瑶琴面前,又说:“九妈是我至亲,权时把你寄顿他家,待我从容访知你爹妈下落,再来领你。”以此瑶琴欣然而去。正是:可怜绝世聪明女,堕落烟花罗网中。 王九妈新讨了瑶琴,将他浑身衣服,换个新鲜,藏于曲楼深处,终日好茶好饭,去将息他,好言好语,去温暖他。瑶琴既来之,则安之。住了几日,不见卜乔回信,思量爹妈,噙着两行珠泪,问九妈道:“卜大叔怎不来看我?”九妈道:“哪个卜大叔?”瑶琴道:“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个卜大郎。”九妈道:“他说是你的亲爹。”瑶琴道:“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难,失散了爹妈,中迂遇见了卜乔,引到临安,并卜乔哄他的说话,细述一遍。九妈道:“原来恁地,你是个孤身女儿,无脚蟹,我索性与你说明罢;那姓卜的把你卖在我家,得银五十两去了。我们是门户人家,靠着粉头过活。家中虽有三四个养女,并没个出色的。爱你生得齐整,把做个亲女儿相待。待你长成之时,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瑶琴听说,方知被卜乔所骗,放声大哭。九妈劝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妈将瑶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称为美娘,教他吃吹弹歌舞,无不尽善。长成一十四岁,娇艳非常。临安城中,这些当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备着厚礼求见。也有爱清标的,闻得他写作俱高,求诗求字的,日不离门。弄出天大的名声出来,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编出一支《挂枝儿》,单道那花魁娘子的好处: 小娘中,谁似得王美儿的标致,又会写,又会画,又会做诗,吹弹歌舞都余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还不如。哪个有福的汤着他身儿,也情愿一个死。 只因王美有了个盛名,十四岁上,就有人来讲梳弄。一来王美不肯,二来王九妈把女儿做金子看成,见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圣旨,并不敢违拗。又过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原来门户中梳弄,也有个规矩。十三岁太早,谓之试花。皆因鸨儿爱财,不顾痛苦;那子弟也只专个虚名,不得十分畅快取乐。十四岁谓之开花。此时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当时了。到十五谓之摘花。在平常人家,还算年小,惟有门户人家,以为过时。王美此时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编出一支曲来: 王美儿,似木瓜,空好看,十五岁,还不曾与人汤一汤。有名无实成何干。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还有个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这些时痒。 王九妈听得这些风声,怕坏了门面,来劝女儿接客。王美执意不肯,说道:“要我会客时,除非见了亲生爹妈。他肯做主时,方才使得。”王九妈心里又恼他,又不里得难为他。捱了好些时。偶然有个金二员外,大富之家,情愿出三百两银子,梳弄美娘。九妈得了这主大财,心生一计,与金二员外商议: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员外意会了。其日八月十五日,只说请王美湖上看潮,请至舟中。三四个帮闲,俱是会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将美娘灌得烂醉如泥。扶到王九妈家楼中,卧于床上,不省人事。此时天气和暖,又没几层衣服。妈儿亲手伏侍,剥得他赤条条,任凭金二员外行事。美娘梦中觉痛醒将转来,已被金二员外耍得够了,欲待挣扎,争奈手足俱软,繇他轻薄了一回。直待绿暗红飞,方始雨收云散。正是:雨中花蕊方开罢,镜里娥眉不似前。(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3) 五鼓时,美娘酒醒,已知鸨儿用计,破了身子。自怜红频命薄,遭此强横,起来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边一个斑竹榻上,朝着里壁睡了,暗暗垂泪。金二员外来亲近他时,被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金二员外好生没趣,捱得天明,对妈儿说声:“我去也。”妈要留他时,已自出门去了。从来梳弄的子弟,早起时,妈儿进房贺喜,行户中都来称贺,还要吃几日喜酒。那子弟多则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只有金二员外侵早出门,是从来未有之事。王九妈连叫诧异,披衣起身上楼,只见美娘卧于榻上,满眼流泪。九妈要哄他上行,连声招许多不是。美娘只不开口。九妈只得下楼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连客也不肯会面了。 九妈心下焦燥,欲待把他凌虐,又恐他烈性不从,反冷了他的心肠;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赚钱,若不接客时,就养到一百岁也没用。踌躇数日,无计可施。忽然想起,有个结义妹子,叫做刘四妈,时常往来。他能言快语,与美娘甚说得着,何不接取他来,下个说词?若得他回心转意,大大的烧个利市。当下叫保儿去请刘四妈到前楼坐下,诉以衷情。刘四妈道:“老身是个女箫何,雌陆贾,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妈道:“若得如此,做姐的情愿与你磕头。你多吃杯茶去,省得说话时口乾。”刘四妈道:“老身天生这副海口,便说到明日,还不乾哩。” 刘四妈吃了几杯茶,转到后楼,只见楼门紧闭。刘四妈轻轻的叩了一下,叫声:“侄女!”美娘听得是四妈声音,便来开门。两下相见了,四妈靠桌朝下而坐,美娘傍坐相陪。四妈看他桌上铺着一幅细绢,才画得个美人的脸儿,还未曾着色。四妈称赞道:“画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样造化,偏生遇着你这一个伶俐女儿,又好人物,又好技艺,就是堆上几千两黄金,满临安走遍,可寻山个对儿么?”美娘道:“休得见笑!今日甚风吹得姨娘到来?”刘四妈道:“老身时常要来看你,只为家务在身,不得空闲。闻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来,特特与九阿姐叫喜。” 美儿听得提起“梳弄”二字,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来答应。刘四妈知他害羞,便把椅儿掇上一步,将美娘的手儿牵着,叫声:“我儿,做小娘的,不是个软壳鸡蛋,怎的这般嫩得紧?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赚得大主银子?”美娘道:“我要银子做甚?”四妈道:“我儿,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哪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一家人口,似蚕一般,哪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的!”刘四妈道:“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 美娘道:“行径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用着女儿。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美的,要惜你的廉耻,存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4) 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从良二字,只当个赚钱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乐善,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雪月,受用已够,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棋欺瞒,又或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别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己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得哪个该从,哪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撂在水里,还有扑通的一声响,讨得旁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也不辱莫了你。一来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来使自己也积趱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当感激我哩。”说罢起身。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5) 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熔做热汁。你如今快快寻个复帐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支《挂枝儿》,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箫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自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接。复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畏拣个知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理。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帮。 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虽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清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若起是非不小,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罢,罢,不是自身骨血,到底黏连不上,繇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镇儿镇了门,便往长街短巷,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够本钱,做什么生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热间。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伙,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窨清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6) 时值二月天气,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担来寺中卖油。那此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频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 方在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要去买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取了油瓶也来,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知觉,回言道:“没有油了!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就对妈妈道:“那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吩咐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个主顾。”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甚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看他接甚么人?”少顷之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个手卷,腕上挂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 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担子,怏怏的去。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 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蟆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得做老bao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哪里来这几两银子?”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小经纪的,本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覆去,牵挂着美人,哪里睡得着。正是: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7)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王妈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妈妈恰才买菜。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困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井不争论。王九妈甚是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去买了。”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二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换大块头。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知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积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头纽哩。”秦重把银包子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乾乾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正是: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迳望王九妈家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济楚,往哪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积年,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哪个丫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是不好昁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座里细讲。”秦重为卖油虽曾到王家整百次,这客座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个会面之始。(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8) 王九妈到了客座,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少顷,丫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笑,放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九妈道:“难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知你中意哪一位?” 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还不够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适兴罢。”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道:“哪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又恐怕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这十两银子,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 九妈见他十分坚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几日你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绸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绸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批点,且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去,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来接公子的。”秦重己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持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秦重作别,方欲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9) 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喜地下乾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甚么?”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风月之事,已是是没份。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 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座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几上博山古铜炉,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碗时新果子,一架攒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晚,昭庆寺里的钟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正是: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biao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蒙胧。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藉,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娘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搁他一月有余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闻说起有甚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着大锺。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也不卸头,也不解带,瀀脱了毰,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甚么有些不自在,却不gan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房,向耳傍吩咐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身只得去了。(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0) 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栏杆上又放着一床大红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乾哕。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重重里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问道:“你是哪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哪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如今在哪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甚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乾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你,这银两奉为资本,莫对人说。”秦重哪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鬟湔洗乾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哪里话!”将银子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打从鸨儿房前经过,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1) 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一日。有诗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哪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今日久见人心,闻知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没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一日,担搁下去。正是: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虽然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是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大守。这吴八公子,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吩咐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吩咐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2)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见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傍。一面吩咐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哪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吩咐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吩咐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哪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回去,不难为你。”美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吩咐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得。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弓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于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夜相思,喜侥幸皮贴肉。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泼油瓶,被窝沾湿。可笑村儿乾折本,作成小子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哪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振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路:“我自有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3)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事老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哪一个?”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直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良莫管问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路:“不晓得。”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甚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鳖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日官身。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到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常是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乾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口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出钱,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哪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哪里?”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哪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噪,上轿去了。这才是:(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4)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箫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hua儿在哪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哪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卖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然之色。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只为美娘盛名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哪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跨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忖与美儿。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他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正是: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未完待续) 卖油郎独占花魁(15)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有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油烛一套,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 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秦公哪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秦重道路:“父亲别了八年,孩儿缺侍奉,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秦公只得依允。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次日,邻里敛财称贺。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孩儿,俱读书成名。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1) 连宵风雨闭柴门,落尽深红只柳存。 欲扫苍苔且停帚,阶前点点是花痕。 这首诗为惜花而作。昔唐时有一处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隐于洛东。所居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构一室在万花之中,独处于内。童仆都居花外,无故不得辄入。如此三十余年,足迹不出园门。时值春日,院中花木盛开,玄微日夕倘佯其间。一夜,风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着月色,独步花丛中。忽见月影下,一青衣冉冉而来。玄微惊讶道:“这时节哪得有女子到此行动?”心下虽然怪异,又说道:“且看他到何处去?”那青衣不往东,不往西,迳至玄微面前,深深道个万福。玄微还了礼,问道:“女郎是谁家宅眷?因何深夜至此?”那青衣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碎玉道:“儿家与处相近。今与女伴过上东门,访表姨,欲借处士院中暂憩,不知可否?”玄微见来得奇异,欣然许之。青衣称谢,原从旧转去。不一时。引一队女子,分花约柳而来,与玄微一一相见。 玄微就月下仔细看时,一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妆东不一,随从女郎,尽皆妖艳。正不知从里来的。相见毕,玄微邀进室中,分宾主坐人。开言道:“请问诸位女娘姓氏。今访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园?”一衣绿裳者答道:“妾乃杨氏。”指一穿白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绛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后到一绯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虽则异姓,俱是同行姊妹。因封家十八姨数日云欲来相看,不见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与姊妹们同往候之。二来素蒙处士爱重,妾等顺便相谢。”玄微方待酬答,青衣报道:“封家姨至。”众怕惊喜出迎。 玄微闪过半边观看。众女子相见毕,说道:“正要来看十八姨,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见同心。”各向前致礼。十八姨道:“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问道:“此地可坐否?”杨氏道:“主人甚贤,地极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玄微趋出相见。举目看十八姨,体态飘逸,言词泠泠有林下风气,近其旁,不觉寒气侵肌,毛骨竦然。逊入堂中,侍女将桌椅已是安排停当。请十八姨居于上席,众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不一时,众青衣取到酒肴,摆设上来。佳肴异果,罗列满案。酒味醇,其甘如饴,俱非人世所有。此时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满座芳香,馥馥袭人。宾主酬酢,杯觥交杂。酒至半酣,一红裳女子满斟大觥,送与十八姨道:“儿有一歌,请为歌之。”歌云: 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 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歌声清婉,闻者皆凄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儿亦有一歌。”歌云: 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风,自叹容华暗消歇。 其音更觉惨切。那十八姨性颇轻佻,却又好酒,多了几杯,渐渐狂放。听了二歌,乃道:“值此芳辰美景,宾主正欢,何遽作伤心语!歌旨又深刺余,殊为慢客,须各罚以大觥,当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递来,酒醉手软,持不甚牢,杯才举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扑碌的连杯打翻。这酒若翻在别个身上,却也罢了,恰恰里尽泼在阿措年娇貌美,ing爱整齐,穿的却是一件大红簇花绯衣。那红衣最忌的是酒,才沾滴点,其色便败,怎经得这一大杯酒!况且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见污了衣服,作色道:“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尔!”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与吾为抗耶?”亦拂衣而起。众女子留之不住,齐劝道:“阿措年幼,醉后无状,望勿记怀。明日当率来请罪!”相送下阶。十八姨忿忿向东而去。众女子与玄微作别,向花丛中四散而走。玄微却观其踪迹,随后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挣起身来看时,众女子俱不见了。心中想道:“是梦却又未曾睡卧。若是鬼,又衣裳楚楚,言语历历;是人,如何又倏然无影?”胡猜乱想,惊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依然摆设,杯盘一毫已无;惟觉余馨满室。虽异其事,料非祸祟,却也无惧。(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2)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见诸女子已在,正劝阿措往十八姨处请罪。阿措怒道:“何必更恳此老妪?有事只求处士足矣。”众皆喜道:“言甚善。”齐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处士苑中,每岁多被恶风所挠,居止不安,常求十八姨相庇。昨阿措误触之,此后应难取力。处士倘肯庇护,当有微报耳。”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诸女?”阿措道:“只求处士每岁元旦,作一朱幡,上图日月五星之文,立于苑东,吾辈则安然无恙矣。今岁已过,请于此月二十一日平旦,微有东风,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难。”玄微道:“此乃易事,敢不如命。”齐声谢道:“得蒙处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讫而别,其行甚疾。玄微随之不及。忽一阵香风过处,各失所在。 玄微欲验其事,次日即制办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来,果然东风微拂,急将幡竖立苑东。少顷,狂风振地,飞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树;苑中繁花不动。玄微方晓诸女者,众花之精也。绯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封十八姨,乃风神也。到次晚,众女各里桃李花数斗来谢道:“承处士脱某等大难,无以为报。铒此花英,可延年却老。愿长如此卫护某等,亦可致长生。”玄微依其服之,果然容颜转少,如三十许人。后得道仙去。有诗为证: 洛中处士爱栽花,岁岁朱幡绘采茶。 学得餐英堪不老,何须更觅枣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说风神与花精往来,乃是荒唐之语。那九州四海之中,目所未见,耳所未闻,不载史册,不见经传,奇奇怪怪,跷跷蹊蹊的事,不知有多多少少。就是张华的《博物志》也不过志其一二;虞世南的行书厨,也包藏不得许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为异,然虽如此,又道是子不语怪,且搁过一边。只那惜花致福,损花折寿,乃见在功德,须不是乱道。列位若不信时,还有一段《灌园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说与位看官们听。若平日爱花的,听了自然将花分外珍重;内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将这话劝他,惜花起来。虽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闲遣闷。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哪个朝代?何处地方?就在大未仁宗年间,江南平江府东门外长乐村中。这村离城只去三里之远,村上有个老者,姓秋名先,原是庄家出身,有数亩田地,一所草房。妈妈水氏已故,别无儿女。那秋先从幼酷好栽花种果,把田业都撇弃了,专于其事。若偶觅得种异花,就是拾着珍宝,也没有这般欢喜。随你极紧要的事出外,路上逢着人家有树花儿,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着笑脸,捱进去求玩。若不常花木,或家里也在正开,还转身得快,倘然是一种名花,家中没有的,虽或有,已开过了,便将正事撇在半边,依依不舍,永日忘归。人都叫他是花痴。或遇见卖花的有株好花,不论身边有钱无钱,一定要买,无钱时便脱身上衣服去解当。也有卖花的知他僻性,故高其价,也只得忍贵买回。又有那破落户晓得他是爱花的,各处寻觅好花折来,把泥假捏个根儿哄他,少不得也买。有恁般奇事!将来种下,依然肯活。日积月累,遂成了一个大园。 那园周围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蔷薇、荼縻、木香、刺梅、木槿、棣棠、十样锦、金雀;篱边遍蜀葵、凤仙、鸡冠、秋葵、莺粟等种,更有那美人蓼、山踯躅、高良姜、白蛱蝶、夜落金钱、缠枝牡丹等类,不可枚举。遇开放之时,烂如锦屏。远篱数步,尽植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向阳设两扇柴门,门内一条竹径,两边都结柏屏遮护。转过柏屏,便是三间草堂。房虽草覆,却高爽宽,窗明亮。堂中挂一幅无名小画,设一张白木卧榻。桌凳之类,色色洁净。打扫得地下无纤毫尘垢。堂后精舍数间,卧室在内。那花卉无所不有,十分繁茂。真个四时不谢,八节长春。但见: 梅标清骨,兰挺幽芳。茶呈雅灡軦李谢浓妆。杏娇疏雨,菊傲严霜。 水仙冰冗玉骨,牡丹国色天香。玉树亭亭阶砌,金莲冉冉池塘。芍药芳姿(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3) 少比,石榴丽质无双。丹桂飘香月窟,芙蓉冷艳寒江。梨花溶溶夜月,桃 花灼灼朝阳。山茶花宝珠称贵,蜡梅花磬口方香。海棠花西府为上,瑞香 花金边最良。玫瑰杜鹃,烂如云锦,绣球郁李,点缀风光。说不尽千般花 卉,数不了万种芬芳。 篱门外正对着一个大湖,名为朝天湖,俗名荷花荡。这湖东连吴淞江,西通震泽,南接庞山湖。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秋先于岸傍堆土作堤,广植桃柳。每至春时,红绿间发,宛似西湖胜景。沿湖遍插芙蓉,湖中种五色莲花。盛开之日,满湖锦云烂熳,香气袭人,小舟荡桨采菱,歌声泠泠。遇斜风微起,偎船竞渡,纵横如飞。柳下渔人,舣船晒网。也有戏鱼的,结网的,醉卧船头的,没水赌胜的,欢笑之音不绝。那赏莲游人,画船箫管鳞集,至黄昏回棹,灯火万点,间以星影萤光,错落难辨。深秋时,霜风初起,枫林渐染黄碧,野岸衰柳芙蓉,杂间白苹红蓼,掩映水际;芦苇中鸿雁群集,嘹呖干云,哀声动人。隆冬天气,彤云密布,六花飞舞,上下一色。那四时景致,言之不尽。有诗为证: 朝天湖畔水连天,天唱渔歌即采莲。 小小茅堂花万种,主人日日对花眠。 按下散言,且说秋先每日清晨起来,扫净花底落叶,汲水逐一灌溉,到晚上又浇一番。若有一花将开,不胜欢跃。或暖酒儿,或烹瓯茶儿,向花深深作揖,先行浇奠,口称“花万岁”三声,然后坐于其下,浅斟细嚼。酒酣兴到,随意歌啸。身子倦时,就以石为枕,卧在根傍。自半含至盛开,未尝暂离。如见日色烘烈,乃把棕拂蘸水沃之。遇着月夜,便连宵不寐。倘值了狂风暴雨,即披顶笠,周行花间检视。遇有欹枝,以竹扶之。虽夜间,还起来巡看几次。若花到谢时,则累日叹息,常至堕泪。又不舍得那些落花,以棕拂轻轻拂来,置于盘中,时赏观玩,直至乾枯,装入净瓮之日,再用茶酒浇奠,惨然若不忍释。然后亲捧其瓮,深埋长堤之下,谓之“葬花”。倘有花片,被雨打泥污的,必以清水再四涤净,然后送入湖中,谓之“浴花”。 平昔最恨的是攀枝折朵。他也有一段议论,道:“凡花一年只开得一度,四时中只占得一时,一时中又只占得数日。他熬过了三时的冷淡,才讨得这数日的风光。看他随风而舞,迎人而笑,如人正当得意之境,忽被摧残,巴此数日甚难,一朝折损甚易。花若能言,岂不嗟叹!况就此数日间,先犹含蕊,后复零残。盛开之时,更无多了。又有蜂采鸟啄虫钻,日炙风吹,雾迷雨打,全仗人去护惜他。却反恣意拗折,于心何忍!且说此花自芽生根,自根生本,强者为干,弱者为枝,一干一枝,不知养成了多少年月。及候至花开,供人清玩,有奇不美,定要折他!花一离枝,再不能上枝,枝一去干,再不能附干,如人死不可复生,刑不可复赎,花若能言,岂不悲泣!又想他折花的,不过择其巧干,爱其繁枝,插之瓶中,置之席上,或供宾客片时侑酒之欢,或助婢妾一日梳妆之饰,不思客觞可饱玩于花下,闺妆可借巧于人工。手中折了一枝,鲜花就少了一枝,今年伐了此干,明年便少了此干。何如延其性命,年年岁岁,玩之无穷乎?还有未开之蕊,随花而去,此蕊竟槁灭枝头,与人之童夭何异。又有原非爱玩,趁兴攀折,既折之后,拣择好歹,逢人取讨,即便与之。或随路弃掷,略不顾惜。如人横祸枉死,无处申冤。花若能言,岂不痛恨!” 他有了这段议论,所以生平不折一枝,不伤一蕊。就是别人家园上,他心爱着那一种花儿,宁可终日看玩;假饶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来赠他,他连称罪过,决然不要。若有傍人要来折花者,只除他不看见罢了;他若见时,就把言语再三劝止。人若不从其言,他情愿低头下拜,代花乞命。人虽叫他是花痴,多有可怜他一片诚心,因而住手者,他又深深作揖称谢。又有小厮们要折花卖钱的,他便将钱与之,不教折损。或他不在时,被人折损,他来见有损处,必凄然伤感,取泥封之,谓之“医花”。为这件上,所以自己园中不轻易放人游玩。偶有亲戚邻友要看,难好回时,先将此话讲过,才放进去。又恐秽气触花,只许远观,不容亲近。倘有不达时务的,捉空摘了一花一蕊,那老便要面红颈赤,大发喉急。下次就打骂他,也不容进去看了。后来人都晓得了他的性子,就一叶儿也不敢摘动。(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4) 大凡茂林深树,便是禽鸟的巢穴,有花果处,越发千百为群。如单食果实,到还是小事,偏偏只拣花蕊啄伤。惟有秋先却将米谷置于空处饲之,又向禽鸟祈祝。那禽鸟却也有知觉,每日食饱,在花间低飞轻舞,宛啭娇ti,并不损一朵花蕊,也不食一个果实。故此产的果品最多,却又大而甘美。每熟时先望空祭了花神,然后敢尝,又遍送左近邻家试新,余下的方鬻,一年到有若干利息。那老者因得了花中之趣,自少至老,五十余年,略无倦意。筋骨愈觉强健。粗衣淡饭,悠悠自得。有得赢余,就把来周济村中贫乏。自此合村无不敬仰,又呼为秋公。他自称为灌园叟。有诗为证: 朝灌园兮暮灌园,灌成园上百花鲜。 花开每恨看不足,为爱看园不肯眠。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有一人姓张名委,原是个宦家子弟,为人奸狡诡谲、残忍刻薄,恃了势力,专一欺邻吓舍,扎害良善。触着他的,风波立至,必要弄得那人破家荡产,方才罢手。手下用一班如狼似虎的奴仆,又有几个助恶的无赖子弟,日夜合做一块,到处闯祸生灾,受其害者无数。不想却遇了一个又狠似他的,轻轻捉去,打得个臭死。及至告到官司,又被那人弄了些手脚,反问输了。因妆了幌子,自觉无颜,带了四五个家人,同那一班恶少,暂在庄上遣闷。那庄正在长乐村中,离秋公家不远。一日早饭后,吃得半酣光景,向村中闲走,不觉来到秋公门首,只见篱上花枝鲜媚,四围树木繁翳,齐道:“这所在到也幽雅,是哪家的?”家人道:“此是种花秋公园上,有名叫做花痴。”张委道:“我常闻得说庄边有甚么秋老儿,种得异样好花。原来就住在此。我们何不进去看看?”家人道:“这老儿有些古怪,不许人看的。”张委道:“别人或者不肯,难道我也是这般?快去敲门!” 那时园中牡丹盛开,秋公刚刚浇灌完了,正将着一酒儿,两碟果品,在花下独酌,自取其乐。饮不上三杯,只听得的敲门响,放下酒杯,走出来开门,一看,见站着五六个人,酒气直冲。秋公料道必是要看花的,便拦住门口,问道:“列位有甚事到此?”张委道:“你这老儿不认得我么?我乃城里有名的张衙内,那边张家庄便是我家的。闻得你园中好花甚多,特来游玩。”秋公道:“告衙内,老汉也没种甚好花,不过是桃杏之类,都已谢了,如今并没别样花卉。”张委睁起双眼道:“这老儿恁般可恶!看看花儿打甚紧,却便回我没有。难道吃了你的?”秋公道:“不是老汉说谎,果然没有。”张委哪里肯听,向前叉开手。当胸一搡,秋公站立不牢,踉踉跄跄,直撞过半边。众人一齐拥进。秋公见势头凶恶,只得让他进去,把篱门掩上,随着进来,向花下取过酒果,站在旁边。众人看那四边花草甚多,惟有牡丹最盛。那花不是寻常玉楼春之类,乃五种有名异品。哪五种? 黄楼子、绿蝴蝶、西瓜穰、舞青猊、大红狮头。 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阳为天下第一,有“姚黄”、“魏紫”名色,一本价值五千。你道因何独盛于洛阳?只为昔日唐朝有个武则天皇后,**无道,宠幸两个官儿,名唤张易之、张昌宗,于冬月之间,要游后苑,写出四句诏来,道: 来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 百花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不想武则天原是应运之主,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花。次日驾幸后苑,只见千红万紫,芳菲满目,单有牡丹花有些志气,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叶儿也没有。则天大怒,遂贬于洛阳。故此洛阳牡丹冠于天下。有一支《上楼春》词,单赞牡丹花的好处。词云: 名花绰约东风里,占断韶华都在此。芳心一片可人怜,春色三分愁雨 洗。玉人尽日恹恹地,猛被笙歌惊破睡。起临妆镜似娇羞,近日伤春输与你。 那花正种在草堂对面,周围以湖石拦之,四边竖个木架子,上覆布幔,遮蔽日色。花本高有丈许,最低亦有六七尺,其花大如丹盘,五色灿烂,光华夺目。众人齐赞:“好花!”张委便踏上湖石去嗅那香气。秋先极怪的是这节,乃道:“衙内站远些看,莫要上去!”张委恼他不容进来,心下正要寻事,又听了这话,喝道:“你那老儿住在我庄边,难道不晓得张衙内名头么?有恁样好花,故意回说没有。不计较就勾了,还要多言,哪见得闻一闻就坏了花?你便这说,我偏要闻。”遂把花逐朵攀下来,一个鼻子凑在花上去嗅。那秋老在傍,气得敢怒而不敢言。也还道略看一回就去。谁知这厮故意卖弄道:“有恁样好花,如何空过?须把酒来赏玩。”吩咐家人快去取。秋公见要取酒来赏,更加烦恼,向前道:“所在蜗窄,没有坐处。衙内止看看花儿,酒还到贵庄上去吃。”张委指着地上道:“这地下尽好坐。”秋公道:“志上龌龊,衙内如何坐得?”张委道:“不打紧,少不得有毡条遮衬。”不一时,酒肴取到,铺下毡条,众人团团围坐,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十分得意。只有秋公骨笃了嘴,坐在一边。(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5) 那张委看见花木茂盛,就起个不良之念,思想要吞占他的,斜着醉眼,向秋公道:“看你这蠢丈儿不出,到会种花,却也可取,赏你一杯。”秋公哪里有好气答他,气忿忿的道:“老汉天性不会饮酒,不敢从命!”张委又道:“你这园可卖么?”秋公见口声来得不好,老大惊讶,答道:“这园是老汉的性命,如何舍得卖?”张委道:“甚么性命不性命!卖与我罢了。你若没去处,一发连身归在我家,又不要做别事,单单替我种些花木,可不好么?”众人齐道:“你这儿好造化,难得衙内恁般看顾,还不快些谢恩?”秋公看见逐步欺负上来,一发气得手足麻软,也不去睬他。张委道:“这老儿可恶!肯不肯,如何不答应我?”秋公道:“说过不卖了,怎的只管问?”张委道:“放屁!你若再说句不卖,就写帖儿,送到县里去。”秋公气不过,欲要抢白几句,又想一想,他是有势力的人,却又醉了。怎与他一般样见识?且哄了去再处,忍着气答道:“衙内总要买,必须从容一日,岂是一时急骤的事。”众人道:“这话也说得是。就在明罢。”此时都已烂醉,齐立起身,家人收拾家伙先去。 秋公恐怕折花,预先在花边防护。那张委真个走向前,便要踹上湖石去采。秋先扯住道:“衙内,这花虽是微物,但一年间不知废多少工夫,才开得这几朵。不争折损了,深为可惜。况折去不过二三日就谢了,何苦作这样罪过!”张委喝道:“胡说!有甚罪过?你明日卖了,便是我家之物,就都折尽,与你何干!”把手去推开。委公揪住死也不放,道:“衙内便杀了老汉,这花决不与你摘的。”众人道:“这老儿其实可恶!衙内采朵花儿,值甚么大事,妆出许多模样!难道怕你就不摘了?”遂齐走上前乱摘。把那老儿急得叫屈连天,舍了张委,拼命去拦阻。扯了东边,顾不得西首,顷刻间摘下许多。秋老心疼肉痛,骂道:“你这班贼男女,无事登门,将我欺负,要这性命何用!”赶向张委身边,撞个满怀。去得势猛,张委又多了几杯酒,把脚不住,翻勇斗跌倒。众人都道:“不好了,衙内打坏也!”齐将花撇下,便赶过来,要打秋公。内中有一个老成的,见秋公年纪已老,恐打出事来,劝住众人,扶起张委。张委因跌了这交,心中转恼,赶上前打得个只蕊不留,撒作遍地,意尤未足,又向花中践踏一回。可惜好花,正是: 老拳毒手交加下,翠叶娇花一旦休。 好似一番风雨恶,乱红零落没人收。 当下只气得个秋公怆地呼天,满地乱滚。邻家听得秋公园中喧嚷,齐跑进来,看见花枝满地狼籍,众人正在行凶,邻里尽吃一惊,上前劝住。问知其故,内中到有两三个是张委的租户,齐替秋公陪个不是,虚心冷气,送出篱门。张委道:“你们对那老贼说,好好把园送我,便饶了他;若说半个不字,须教他仔细着。”恨恨而去。 邻里们见张委醉了,只道酒话,不在心上,覆身转来,将秋公扶起,坐在阶沿上。那老儿放声号恸。众邻里劝慰了一番,作别出去,与他带上篱门,一路行走。内中也有怪秋公平日不容看花,便道:“这老官儿真个忒煞古怪,所以有这样事,也得他经一遭儿,警戒下次。”内中又有直道的道:“莫说这没天理的话!自古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那看的但觉好看,赞声好花罢了,怎得知种花的烦难。只这几朵花,正不知费了许多辛苦,才培植得恁般茂盛,如何怪得他爱惜!” 不题众人,且说秋公不舍得这些残花,走向前将手去捡起来看,见践踏得凋残零落,尘垢沾污,心中凄惨,又哭道:“花啊!我一生爱护,从不曾损坏一瓣一叶,哪知今日遭此大难!”正哭之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秋公为何恁般痛哭?”秋公回头看时,乃是一个女子,年约二八,姿容美丽,雅淡梳妆,却不认得是谁家之女,乃收泪问道:“小娘子是哪家?至此何干?”那女子道:“我家住在左近,因闻你园中牡丹花茂盛,特来游玩,不想都已谢了。”秋公题起牡丹二字,不觉又哭起来。女子道:“你且说有甚苦情如此啼哭?”秋公将张委打花之事说出。那女子笑道:“原来为此缘故。你可要这花原上枝头么?”秋公道:“小娘休得取笑!哪有落花返枝的理?”女子道:“我祖上传得个落花返枝的法术,屡试屡验。”秋公听说,化悲为喜道:“小娘真个有这术法么?”女子道:“怎的不真?”秋公倒身下拜道:“若得小娘子施此妙术,老汉无以为报,但每一种花开,便来相请赏玩。”女子道:“你且莫拜,去取一碗水来。”秋公慌忙跳起去取水,心下又转道:“如何有这漾妙法?莫不是见我哭泣,故意取笑?”又想道:“这小娘子从不相认,岂有耍我之理?还是真的。”急舀了碗清水出来,抬头不见了女子,只见那花都已在枝头,地下并无一瓣遗存。起初每本一色,如今却变做红中间紫,淡内添浓,一本五色俱全,比先更觉鲜妍。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6) 曾闻湘子将花染,又见仙姬会返枝。 信是至诚能动物,愚夫犹自笑花痴。 当下秋公又惊又喜道:“不想这小娘子果然有此妙法!”只道还在花丛中,放下水,前来作谢。园中团团寻遍,并不见影,乃道:“这小娘如何就去了?”又想道:“必定还在门口,须上去求他,传了这个法儿。”一迳赶至门边,那门却又掩着。拽开看时,门首坐着两个老者,就是左右邻家,一个唤做虞公,一个叫做单老,在那里看渔人晒网。见秋公出来,齐立起身拱手道:“闻得张衙内在此无理,我们恰往田头,没有来问得。”秋公道:“不要说起,受了这班泼男女的殴气,亏着一位小娘子走来,用个妙法,救起许多花朵,不曾谢得他一声,迳出来了。二位可看见往哪一边去的?”二老闻言,惊讶道:“花坏了,有甚法儿救得?这女子去几时了?”秋公道:“刚方出来。”二老道:“我们坐在此好一回,并没个人走动,哪见甚么女子?”秋公听说,心下恍悟道:“恁般说,莫不这位小娘子是神仙下降?”二老问道:“你且说怎的救起花儿?”秋公将女子之事叙了一遍。二老道:“有如此奇事!待我们去看看。” 秋公将门拴上,一齐走至花下,看了连声称异道:“这定然是个神仙。凡人哪有此法力!”秋公即焚起一炉好香,对天叩谢。二老道:“这也是你平日爱花心诚,所以感动神仙下降。明日索性到教张衙内这几个泼男女看看,羞杀了他。”秋公道:“莫要,莫要!此等人即如恶犬,远远见了就该避之,岂可还引他来?”二老道:“这话也有理。”秋公此时非常欢喜,将先前那瓶酒热将起来,留二老在花下玩赏,至晚而别。二老回去,即传合村人都晓得,明日俱要来看,还恐秋公不许。谁知秋公原是有意思的人,因见神仙下降,遂有出世之念,一夜不寐,坐在花下存想;想至张委这事,忽地开悟道:“此皆是我平日心胸褊窄,故外侮得至。若神仙汪洋度量,无所不容,安得有此!”至次早,将园门大开,任人来看。先有几个进来打探,见秋公对花而坐,但吩咐道:“坐凭列位观看,切莫要采便了。”众人得了这话,互相传开。那村中男子妇女,无有不至。 按下此处,且说张委至次早,对众人说:“昨日反被那老贼撞了一交,难道轻恕了不成?如今再去要花园;不肯时,多教些人从,将花木尽打个稀烂,方出这气。”众人道:“这园在衙内庄边,不怕他不肯。只是昨日不该把花都打坏,还留几朵,后日看看,便是。”张委道:“这也罢了,少不得来年又发。我们快去,莫要使他停留长智。”众人一齐起身,出得庄门,就有人说:“秋公园上神仙下降,落下的花,原都上了枝头,却又变做五色。”张委不信道:“这老贼有何好处,能感神仙下降?况且不前不后,刚刚我们打坏,神仙就来?难道这神仙是养家的不成?一定是怕我们又去,故此诌这话来央人传说,见得他有神仙护卫,使我们不摆布他。”众人道:“衙内之言极是。” 顷刻,到了园门口,见两扇柴门大开,往来男女络绎不绝,都是一般说话。众人道:“原来真有这等事!”张委道:“莫管他,就是神仙见坐着,这园少不得要的。”弯弯曲曲,转到草堂前,看时,果然话不虚传。这花却也奇怪,见人来看,姿态愈艳,光采倍生,如对人笑一般。张委心中虽十分惊讶,那吞占念头,全然不改,看了一回,忽地又起一个恶念,对众人道:“我们且去。”齐出了园门。众人问道:“衙内如何不与他要园?”张委道:“我想得个好策在此,不消与他说得,这园明日就归于我。”众人道:“衙内有何妙算?”张委道:“见今贝州王则谋反,专行妖术。枢密府行下文书来,天下军州严禁左道,捕缉妖人。本府见出三千贯赏钱,募人出首。我明日就将落花上枝为由,教张霸到府,首他以妖术惑人。这个老儿熬刑不过,自然招承下狱。这园必定官卖。那时谁个敢买他的?少不得让与我。还有三千贯赏钱哩。”众人道:“衙内好计!事不宜迟,就去打点起来。”当时即进城,写下首状。次早,教张霸到平江府出首。这张霸是张委手下第一出尖的人,衙门情熟,故此用他。(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7) 大尹正在缉访妖人,听说此事,合村男女都见的,不由不信,即差缉捕使臣带领做公的,押张霸作眼,前去捕获。张委将银布置停当,让张霸与缉捕使臣先行,自己与众子弟随后也来。缉捕使臣一迳到秋公园上,那老儿还道是看花的,不以为意。众人发一声喊,赶上前一索捆翻。秋公吃这一吓不小,问道:“老汉有何罪犯?望列位说个明白。”众人口口声声,骂做妖人反贼,不由分诉,拥出门来。邻里看见,无不失惊,齐上前询问。缉捕使臣道:“你们还要问么?他所犯的事也不小,只怕连村上人都有分哩。”那些愚民,被这大话一寒。心中害怕,尽皆洋洋走开,惟恐累及。只有虞公、单老,同几个平日与秋公相厚的,远远跟来观看。 且说张委俟秋公去后,便与众子弟来锁园门,恐还有人在内,又检点一过,将门锁上,随后赶上府前。缉捕使臣已将秋公解进,跪在月台上,见傍边又跪着一人,却不认得是谁。那些狱卒都得了张委银子,已备下诸般刑具伺候。大尹喝道:“你是何处妖人,敢在此地方上将妖术煽惑百姓?有几**羽?从实招来!”秋闻言,恰如黑暗中闻个火炮,正不知从何处起的,禀道:“小人家世住于长乐村中,并非别处妖人,也不晓得甚么妖术。”大尹道:“前日你用妖术使落花上枝,还敢抵赖!”秋公见说到花上,情知是张委的缘故,即将张委要占园打花,并仙女下降之事,细诉一遍。 不想那大尹性是偏执的,哪里肯信,乃笑道;“多少慕仙的,修行至老,尚不能得遇神仙;岂有因你哭,花仙就肯来?既来了,必定也留个名儿,使人晓得,如何又不别而去?这样话哄哪个!不消说得,定然是个妖人。快夹起来!”狱卒们齐声答应,如狼虎一般,蜂拥上来,揪翻秋公,扯腿拽脚。刚要上刑,不想大尹忽然一个头晕,险些儿跌下公座,自觉头目森森,坐身不住。吩咐上了枷扭,发下狱中监禁,明日再审。狱卒押着,秋公一路哭泣出来,看见张委,道:“张衙内,我与你前日无怨,往日无仇,如何下此毒手,害我性命!”张委也不答应,同了张霸和那一班恶少,转身就走。虞公、单老接着秋公,问知其细,乃道:“有这等冤枉的事!不打紧,明日同合村人,具张连名保结,管你无事。”秋公哭道:“但愿得如此便好。”狱卒喝道:“这死囚还不走!只管哭甚么!” 秋公含着眼泪进狱。邻里又寻些酒食,送至门上。那狱卒谁个拿与他吃,竟接来自去受用。到夜间,将他上了因床,就如活死人一般,手足不能少展。心中苦楚,想道:“不知哪位神位神仙救了这花,却又被那厮借此陷害。神仙呵!你若怜我秋先,亦来救拔性命,情愿弃家入道。”一头正想,只见前日那仙女,冉冉而至。秋公急叫道:“大仙救拔弟子秋先则个!”仙女笑道:“汝欲贶离苦厄么?”上前把手一指,那枷扭纷纷自落。秋先爬起来,向前叩头道:“请问大仙姓氏。”仙女道:“吾乃瑶王母座下司花女,怜汝惜花志诚,故令诸花返本,不意反资奸人谗口。然亦汝命中合有此灾,明日当脱。张委损花害人,花神奏闻上帝,已夺其算;助恶党羽,俱降大灾。汝宜笃志修行,数年之后,吾当度汝。”秋先又叩首道:“请问上仙修行之道。”仙女道:“修仙径路甚多,须认本源。汝原以惜花有功,今亦当以花成道。汝但饵百花,自能身轻飞举。”遂教其服食之法。秋先稽首叩谢起来,便不见了仙子,抬头观看,却在狱墙之上,以手招道:“汝亦上来,随我出去!”秋先便向前攀援了一大回,还只到得半墙,甚觉吃力;渐渐至顶,忽听得下边一棒锣声,喊道:“妖人走了,快拿下!”秋公心下惊慌,手酥脚软,倒撞下来,撒然惊觉,原在囚床之上。想起梦中言语,历历分明,料必无事,心中稍宽。正是:但存方寸无私曲,料得神明有主张。 且说张委见大尹已认做妖人,不胜欢喜,乃道:“这丈儿许多清奇古怪,今夜且请在囚床上受用一夜,让这园儿与我们乐罢。”众人都道:“前日还是那老儿之物,未曾尽兴;今日是大爷的了,须要尽情欢赏。”张委道:“言之有理!”遂一齐出城,教家人整备酒肴,迳至秋公园上,开门进去。那邻里看见是张委,心下虽然不平,却又惧怕,谁敢多口。(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8) 且说张委同众子弟走至草堂前,只见牡丹枝头一朵不存,原如前日打下时一般,纵横满地,众人都称奇怪。张委道:“看起来,这老贼果系有妖法的,不然,如何半日上倏尔又变了?难道也是神仙打的?”有一个子弟道:“他晓得衙内要赏花,故意弄这法儿来吓我们。”张委道:“他便弄这法儿,我们就赏落花。”当下依原铺设毡条,席地而坐,放开怀抱恣饮,也把两瓶酒赏张霸到一边去吃。看看饮至月色挫西,俱有半酣之意,忽地起一阵大风。那风好利害! 善聚庭前草,能开水上萍。 腥闻群虎啸,响合万松声。 那阵风却把地下这花朵吹得都直竖起来,眨眼间俱变做一尺来长的女子。众人大惊,齐叫道:“怪哉!”言还未毕,那些女子迎风一幌,尽已长大,一个个姿容美丽,衣服华艳,团团立做一大堆。众人因见恁般标致,通看呆了。内中一个红衣女子却又说起话来,道:“吾姊妹居此数十余年,深蒙秋公珍重护惜。何意蓦遭狂奴,俗气熏炽,毒手摧残,复又诬陷秋公,谋吞此地。今仇在目前,吾姊妹曷不戮力击之!上报知己之恩,下雪摧残之耻,不亦可乎?”众女郎齐道:“阿妹之言有理!须速下手,毋使潜遁!”说罢,一齐举袖扑来。那袖似有数尺之长,如风翻乱飘,冷气入骨。众人齐叫有鬼,撇了家伙,望外乱跑,彼此各不相顾。也有被石块打脚的,也有被树枝抓面的,也有跌而复起,起而复跌的,乱了多时,方才收脚。点检人数都在,单不见了张委、张霸二人。此时风已定了,天色已昏,这班子弟各自回家,恰像检得性命一般,抱头鼠窜而去。家人喘息定了,方唤几个生力庄客,打起火把,复身去抓寻。直到园上,只听得大梅树下有呻今之声,举火看时,却是张霸被梅根绊倒,跌破了头,挣扎不起,庄客着两个先扶张霸归去。众人周围走了一遍,但见静悄悄的万籁无声。牡丹棚下,繁花如故,并无零落。草堂中杯盘狼籍,残羹淋漓。众人莫不吐舌称奇。一面收拾家伙,一面重复照看。这园子又不多大,三回五转,毫无踪影。难道是大风吹去了?女鬼吃去了?正不知躲在哪里。延捱了一会,无可奈何,只索回去过夜,再作计较。 方欲出门,只见门外又有一夥人,提着行灯进来。不是别人,却是虞公、单老闻知众人见鬼之事,又闻说不见了张委,在园上抓寻,不知是真是假,合着三邻四舍,进园观看。问明了众庄客,方知此事果真。二老惊诧不已,教众庄客且莫回去,“老汉们同列还去抓寻一遍。”众人又细细照看了一下,正是兴尽而归,叹了口气,齐出园门。二老道:“列位今晚不来了么?老汉们告过,要把园门落锁,没人看守得,也是我们邻里的干系。”此时庄客们,蛇无头而不行,已不似先前声势了,答应道:“但凭,但凭。”两边人犹未散,只见一个庄客在东边墙角下叫道:“大爷有了!”众人蜂拥而前。庄客指道:“那槐枝上挂的,不是大爷的软翅纱巾么?”众人道:“既有了巾儿,人也只在左近。”沿墙照去,不多几步,只叫得声:“苦也!”原来东角转弯处,有个粪窖,窖中一人,两脚朝天,不歪不斜,刚刚倒插在内。庄客认得鞋袜衣服,正是张委,顾不得臭秽,只得上前打捞起来。虞单二老暗暗念佛,和邻舍们自回。众庄客抬了张委,在湖边洗净。先有人报去庄上。合家大小,哭哭啼啼,置备棺衣入殓,不在话。其夜,张霸破头伤重,五更时亦死。此乃作恶的见报。正是:两个凶人离世界,一双恶鬼赴阴司。 次日,大尹病愈升堂,正欲吊审秋公之事,只见公差禀道:“原告张霸同家长张委,昨晚都死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尹大惊,不信有此异事。臾间,又见里老乡民,共有百十人,连名具呈前事:诉说秋公平日惜花行善,并非妖人;张委设谋陷害,神道报应,前后事情,细细分剖。大尹因昨日头晕一事,亦疑其枉,到此心下豁然,还喜得不曾用刑。即于狱中吊出秋公,立时释放,又给印信告示,与他园门张挂,不许闲人损坏他花木。众人叩谢出府。秋公向邻里作谢,路同回。虞、单二老开了园门,同秋公进去。秋公见牡丹茂盛如初,伤感不已。众人治酒,与秋公压惊。秋公便同众人连吃了数日酒席。(未完待续) 灌园叟晚逢仙女(9) 闲话休题。自此之后,秋公日饵百花,渐渐习惯,遂谢绝了烟火之物,所鬻果实之资,悉皆布施。不数年间,发白更黑,颜色转如童子。一日正值八月十五,丽日当天,万里无瑕。秋公正在房中趺坐,忽然祥风微拂,彩云如蒸,空中音乐嘹。异香扑鼻,青鸶白鹤,盘旋翔舞,渐至庭前。云中正立着司花女,两边幢幡宝盖,仙女数人,各奏乐器。秋公一见,扑翻身便拜。司花女道:“秋先,汝功行圆满,吾已申奏上帝,有旨封汝为护花使者,专管人间百花,令汝拔宅上升。但有爱花惜花的,加之以福;残花毁花的,降之以灾。”秋公向空叩首谢恩讫,随着众仙登云。草堂花木,一齐冉冉升起,向南而去。虞公、单老和那邻里之人都看见的,一齐下拜。还见秋公在云中举手谢众人,良又方没。此地遂改名升仙里,又谓之惜花村。 园公一片惜花心,道感仙姬下界临。 草木同升随拔宅,淮南不用炼黄金。(未完待续) 大树坡义虎送亲(1) 一名《虎媒记》又名《虎报恩》 举世芒芒无了休,寄身谁识等浮沤。 谋生尽作千年计,公道还当万古留。 西下夕阳谁把手?东流逝水绝回头。 世人不解苍天意,恐使身心半夜愁。 这八句诗,奉劝世人公道存心,天理用事,莫要贪图利己,谋害他人。常言道:“使心用心,反害其身。”你不存天理,皇天自然不佑。昔有一人,姓韦名德,乃福建泉州人氏,自幼随着大亲,在绍兴府开个倾银铺儿。那老儿做人公道,利心颇轻,为此主顾甚多,生意尽好。不几年,攒上好些家私。韦德年长,娶了邻近单裁缝的女儿为媳。那单氏到有八九分颜色,本地大户,情愿出百十贯钱讨他做偏房,单裁缝不肯,因见韦家父子本分,手头活动,况又邻居,一夫一妇,遂就了这头亲事。何期婚配之后,单裁缝得病身亡。不上二年,韦老亦病故。韦德与浑家单氏商议:‘如今举目无亲,不若扶柩还乡。“单氏初时不肯,拗丈夫不过,只得顺从。韦德先将店中粗重家伙变卖,打叠行李,雇了一只长路船,择个出行吉日,把父亲灵柩装载,丈妻两口儿下船而行。 原来这稍公叫做张稍,不是善良之辈,惯在河路内做些淘摸生意的。因要做这私房买卖,生怕伙计泄漏,却寻着一个会撑船的哑子做个帮手。今日晓得韦德倾银多年,囊中必然充实,又见单氏生得美丽,自己却没老婆,两件都动了火。下船时就起个不良之心,奈何未得其便。 一日,因风大难行,泊舟于江郎山下。张稍心生一计,只推没柴,要上山砍些乱柴来烧。这山中有大虫,时时出来伤人,定要韦德作伴同去。韦德不知是计,随着张稍而走。张稍故意弯弯曲曲,引到山深之处。四顾无人,正好下手。张稍砍下些丛木在地,却教韦德打捆。韦德低着头,只顾检柴,不防张稍从后用斧劈来,正中左肩,扑地便倒。重复一斧,向脑袋劈下,血如涌泉,结果了性命。张稍连声道:“干净,干净!来年今日,叫老婆与你做周年。”说罢,把斧头插在腰里,柴也不要了,忙忙的空身飞奔下船。 单氏见张稍独自回来,就问丈夫何在。张稍道:“没造化!遇了大虫,可怜你丈夫被他吃了去。亏我跑得快,脱了虎口,连砍下的柴,也不敢收拾。”单氏闻言,捶胸大哭。张稍解劝道:“这是生成八字内注定虎伤,哭也没用。”单氏一头哭,一头想道:“闻得虎遇夜出山,不信白日里就出来伤人。况且两人双双同去,如何偏拣我丈夫吃了?他又全没些损伤,好不奇怪!”便对张稍道:“我丈夫虽然衔去,只怕还挣得脱不死。”张稍道:“猫儿口中,尚且挖不出食,何况于虎!”单氏道:“然虽如此,奴家不曾亲见。就是真个被虎吃了,少不得存几块骨头,烦你引奴家去,检得回来,也表我夫妻之情。”张稍道:“我怕虎不敢去。”单氏又哀哀的哭将起来。 张稍想道:“不引他去走一遍,他心不死。”便道:“娘子,我引你去看,不要哭。”单氏随即上岸,同张稍进山路来。先前砍柴,是走东路,张稍恐怕妇人看见死尸,却引他从西路走。单氏走一步,走了多时,不见虎迹。张稍指东话西,只望单氏倦而思返。谁知他定要见丈夫的骨血,方才指实。张稍见单氏不肯回步,扯个谎,望前一指道:“小娘子,你只管要行,兀的不是大虫来了?”单氏抬头而看,才问一声:“大虫在哪里?”声犹未绝,只听得林中喇的一阵怪风,忽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不歪不斜,正望着张稍当头扑来。张稍躲闪不及,只叫得一声“阿呀”,被虎一口衔着背皮,跑入深林受用去了。单氏惊倒在地,半日方醒,眼前不见张稍,己知被大虫衔去,始信山中真个有虎,丈夫被虎吃了,此言不谬。心中害怕,不敢前行,认着旧路,一步步哭将转来。未及出山,只见一个似人非人的东西,从东路直冲出来。单氏只道又是只虎,叫道:“我死也!”望后便倒,耳根道忽听说:“娘子,你如何却在这里?”双手来扶。单氏睁眼看时,却是丈夫韦德,血污满面,所以不像人形。原来韦德命不该死,虽然被斧劈伤,一时闷绝。张稍去后,却又醒将转来,挣扎起身,扯下脚带,将头里缚停当,挪步出山,来寻张稍讲话,却好遇着单氏。单氏还认着丈夫被虎咬伤,以致如此。听韦德诉出其情,方悟张稍欺心使计,谋害他丈夫,假说有虎。后来被虎咬去,此乃神明遣来,剿除凶恶。夫妻二人,感谢天地不尽。(未完待续) 大树坡义虎送亲(2) 回到船中,那哑子做手势,问船主如何不来。韦德夫妻与他说明本末。哑子合着掌,此亦至异之事也。韦德一路相帮哑子行船,直到家中,将船变卖了,造一个佛堂与哑子住下,日夜烧香。韦德夫妇终身信佛。后人论此事,咏诗四句: 伪言有虎原无虎,虎自张稍心上生。 假使张稍心地正,山中有虎亦藏形。 方才说虎是神明遣来,剿除凶恶,此亦理之所有。看来虎乃旦兽之王,至灵之物,感仁吏而渡河,伏高僧而护法,见于史传,种种可据。如今再说一个义虎知恩报恩,成就了人间义夫节妇,为千古佳话。正是:说时节妇生颜色,道破奸雄丧胆魂。 话说大唐天宝年间,福州漳浦县下乡,有一人姓勤名自励,父母俱存,家道粗足。勤自励幼年时,就聘定同县林不将女儿潮音为妻,茶枣俱已送过,只等长大成亲。勤自励十二岁上,就不肯读书,出了学堂,专好使枪轮棒。父母单生的这个儿子,甚是姑息,不去拘管着他。年登十六,生得身长力大,猿臂善射,正艺过人。常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有一班无赖子弟,三朋四友,和他擎鹰放鹞,驾犬驰马,射猎打生为乐。曾一日射死三虎。忽见个黄衣老者,策杖而前,称赞道:“郎君之勇,虽昔日卞庄、李存孝不是过也!但好生恶杀,万物同情。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郎君何故必欲杀之?此兽乃百兽之王,不可轻杀。当初黄公有道术,能以赤刀制虎,尚且终为虎害。郎君若自恃甚勇,好杀不已,将来必犯天之忌,难免不测之忧矣。”勤自励闻言省悟,即时折箭为誓,誓不杀虎。 忽一日,独往山中打生,得了几项野味而回。行至中途,地名大树坡,见一黄斑老虎,误陷于槛阱之中,猎户偶然未到,其虎见勤自励到来,把前足跪地,俯首弭耳,口中作声,似有乞怜之意。自励道:“业畜,我已誓不害你了。但你今日自投槛阱,非干我事。”其虎眼观自励,口中呜呜不已。自励道:“我今做主放你,你今后切莫害人。”虎闻言点头。自励破阱放虎。虎得命,狂跳而去。自励道:“人以获虎为利,我却以放虎为仁。我欲仁而使人失其利,非忠恕之道也。”遂将所得野味,置于阱中,空手而回。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可施恩处便施恩。 只因勤自励不务本业,家道渐渐消乏,又且素性慷慨好客,时常引着这三朋四友,到家蒿恼,索酒索食。勤公、勤婆爱子之心无所不至。初时犹勉强支持,以后支持不来,只得对儿弓说道:“你今年已大长,不思务本作家,日逐游荡,有何了日!别人家儿子似你年纪,或农或商,胡乱得些进益,以食父母。似你有出气,无进气,家事日渐凋零,兀自三兄四弟,酒食征逐,不知做爹娘的将没作有,千难万难,就是衣饰典卖,也有尽时。将来手足无措,连爹娘也有饿死之日哩。我如今与你说过,再引人上门时,茶也没有一杯与他吃了,你莫着急!”勤自励被爹娘教训了一遍,嘿嘿无言,走出去了。真个好几日没有人上门蒿恼。 约莫一月有余,勤自励又引十来个猎户到家,借锅煮饭。勤公也道:“容他煮罢。”勤婆不肯道:“费柴费火,还是小事,只是才说得儿子回心,清净了这几日,老娘心里不喜欢。今日又来缠帐,开了端,辞得哪一个!他日又赔茶赔酒。老娘支持得怕了,索性做个冷面,莫惯他罢。”勤公见勤婆不允,闪过一边,勤婆将中门闭了,从门内说道:“我家不是公馆,柴火不便,别处去利市。”众人闻言,只索去了。 勤自励满面羞惭,叹口气,想道:“我自小靠爹娘过活,没处赚得一文半文,家中来路又少,也怪爹娘不得。闻得安南作乱,朝廷各处募军,本府奉节度使文牒,大张榜文。众兄弟中已有几个应募去了。凭着我一身本事,一刀一枪,或者博个衣锦还乡,也未见得。守着这六尺地上,带累爹娘受气,非丈夫之所为也。只是一件,爹娘若知我应募从军,必然不允。功名之际,只可从权,我自有个道理。”当下瞒过勤公、勤婆,竟往府中投军。太守试他武艺出众,将他充为队长,军政司上了名字。不一日招募数足,领兵官点名编号,给了口粮,制办衣甲器械,择个出征吉日,放炮起身。勤自励也不对爹娘说知,直到上路三日后,遇了个县中差役,方才写寄一封书信回来,勤公拆书开看时,写道:(未完待续) 大树坡义虎送亲(3) 男自励无才无能,累及爹娘。今已应募,充为队长,前往安南。 幸然有功,必然衣锦还乡,爹娘不必挂念! 勤公看毕,呆了半晌,开口不得。勤婆道:“儿子哪里去了?写甚么言语在书上?你不对我说?”勤公道:“对你说时,只怕急坏了你!儿子应募充军,从征安南去了。”勤婆笑道:“我说多大难事,等儿子去十日半月后,唤他回来就是了。”勤公道:“妇道家不知利害!安南离此有万里之遥,音信尚且难通,况他已是官身,此去刀剑无情,凶多吉少。万一做了沙场之鬼,我两口儿老景谁人侍奉?”勤婆就哭天哭地起来,勤公也流泪不止。过了数日,林亲家亦闻此信,特地自来问个端的。勤公、勤婆遮瞒不得,只得实说了,伤感了一场。木公回去说知,举家都不欢喜。正是: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他人分离犹自可,骨肉分离苦杀我。 光阴似箭,不觉三年,勤自励一去,杳无音信。林公频频遣人来打探消息,都则似金针堕海,银瓶落井,全没些影响。同县也有几个应募去的,都则如此。林公的妈妈梁氏对丈夫说道:“勤郎一去,三年不回,不知死活存亡。女儿年纪长成了,把他担误,不是个常法,你也该与勤亲家那边讨个决裂。虽然亲则是亲,各儿各女,两个肚皮里出来的。我女儿还不认得女婿的面长面短,却教他活活做孤孀不成?”林公道:“阿妈说的是。”即忙来到勤家。对勤公道:“小女年长,令郎杳无归信。倘只是不归,作何区处?老荆日夜愁烦,特来与亲家商议。”勤公已知其意,便道:“不肖子无赖,有误令爱芳年。但事已如此,求亲家多上覆亲母,耐心再等三年。若六年不回,任凭亲家将令爱别许高门,老汉再无言语。”林公见他说道理,只得唯唯而退。回来与妈妈说知。梁氏向来知道女婿不学本分,心中百喜。今三年不回,正中其意,听说还要等三年,好不焦燥,恨不得十缩做一日,把三年一霎儿过了,等女儿再许个好人。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来公道:“勤亲家之约已满了,我再去走一番,看更有何说?”梁氏道:“自古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有言在前,如今怪不得我了。有路自行,又去对他说甚么!且待女儿有了对头,才通他知道,心不迟。”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然虽如此,也要与孩儿说知。”梁氏道:“潮音这丫头有些古怪劣别,只如此对他说,勤郎六年不回,教他改配他人,他料然不肯,反被勤老儿笑话,须得如此如此。”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 次日,梁氏正同女儿潮音一处坐,只见林公从外而来,故意大惊小怪的说道:“阿妈,你知道么?怪道勤郎无信回来,原来三年前便死于战阵了。昨日有军士在安南回,是他亲见的。”潮音听说,面如土色,阁泪而不敢下,慌忙走进自己房里去了。妈妈亦假做叹息,连称可怜。过了数日,林婆对女儿说道:“死者不能复生。他自没命,可惜你青春年少。我已教你父亲去寻媒说合,将你改配他人,乘这少年时,夫妻恩爱,莫教挫过。”潮音道:“母亲差矣!爹把孩儿从小许配勤家,一女不吃两家茶。勤郎在,奴是他家妻;勤郎死,奴也是他家妇。岂可以生死二心?奴断然不为!”妈妈道:“孩儿休如此执见,爹妈单生你一人,并无兄弟。你嫁得着人时,爹妈木得半子之靠。况且未过门的媳妇,守节也是虚名。现放着活活的爹妈,你不念他日后老景凄凉,却去恋个死人,可不是个痴愚不孝之辈!”潮音被骂,不敢回言。就有男媒女的,来说亲事。潮音拗爹妈不过,心生一计,对爹妈说道:“爹妈主张,孩儿焉敢有违?只是孩儿一闻勤郎之死,就将身别许他人,于心何忍。容孩儿守制三年,以毕夫妻之情,那时但凭爹妈;不然,孩儿宁甘一死,决不从命。”林公与梁氏见女儿立志甚决,怕他做出短见之事,只得繇他。正是:一人立志,万夫莫夺。 却说勤公夫妇见儿子六年不归,眼见得林家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后来闻得媳妇立志要守三年,心下不胜之喜。“若巴得这三年内儿子回家,还是我的媳妇。”(未完待续) 大树坡义虎送亲(4) 光阴似箭,不觉又过了三年。潮音只认丈夫真死,这三年之内,素衣蔬食,如真正守孝一般。及至年满,竟绝了荤腥之味,身上又不肯脱素穿色,说起议婚,便要寻死。林公与妈妈商议:“女孩儿执性如此,改嫁之事,多应不成。如之奈何?”梁氏道:“密地择了人家,在我哥哥家受聘,不要通女孩儿得知。到临嫁之期,只说内侄做亲,来接女孩儿。哄得他易服上轿,鼓乐人从,都在半路迎接。事到其间,不怕他不从。”林公又道:“妈妈说得是。”林公果然与舅子梁大伯计议定了,许了李承家三舍人。自说亲以至纳聘,都在梁大伯家里。夫妻两口去受聘时,对女儿只说梁大伯大儿子定亲。潮音哪里疑心。吉期将到,梁大伯假说某日与儿子完婚,特迎取姐夫一家中去接亲。梁氏先自许过他一定都来。 至期,大伯差人将两顶轿子,来接姐姐和外甥女。梁氏自己先装扮了,教女儿换了色服同去。潮音不知是计,只得易服随行。女孩儿家不出闺门,不知路径,行了一会,忽然山凹里灯笼火把,鼓乐喧天,都是取亲的人众,中途等候,摆列轿前,吹打而来。潮音觉道事体有变,没奈何在轿内啼啼哭哭。众人也哪里管他,只顾催趱轿夫飞走。到一个去处,忽然阴云四合,下一阵大雨。众人在树林中暂歇,等雨过又行。走不上几步,抖然起一阵狂风,灯火俱灭,只见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从半空中跳将下来。众人发声喊,都四散逃走。正是:未知性命如何?已见亡魂丧胆。 风定虎去,众人叫声谢天,吹起火来,整顿重行。只见轿夫叫道:“不好了!”起初两乘轿子,都是实的,如今一乘是空的。举火照时,正不见了新人,轿门都撞坏了。不是被大虫衔去是甚么!梁氏听说,呜呜的啼哭起来,这些娶亲的没了新人,好没兴头,乐人也不吹打了,灯火也熄了一半。众人商量道:“如何是好?”欲待追寻,黑夜不便,也没恁般胆气。欲待各散去讫,怕又遇别个虎。不若聚做一块,同到林家,再作区处。所谓乘兴而去,败兴而回。 且说林公正闭着门,在家里收拾,听得敲门甚急,忙来开看,只见两乘轿子,依旧抬转,许多人从,一个个垂头丧气,都如丧家之狗。吃了一惊,正不是甚么缘故。“莫非女孩儿不从,在轿里又弄出甚么把戏?”心头犹如几百个榔捶打着。急问其故,梁氏在轿中哭将出来,哽哽咽咽,一字也说不出。众人将中途遇虎之事,叙了一遍。林公也捶胸大恸,懊悔无及:“早知我儿如此薄命,依他不嫁也罢!如今断送得他好苦!”一面令人去报李承务和梁大伯两家知道,一面聚集庄客,准备猎具,专等天明,打点搜山捕获大虫,并寻女儿骨殖。正是:悲悲切切思闺女,口口声声恨大虫。 话分两头,却说勤自励自从应募投军,从征安南,力战有功,都督哥舒翰用为帐下虞候,解所佩宝剑赐之,甚加信用。三年之后,吐番入寇,勤自励又随哥舒翰调兵征讨。平定之后,朝廷拜哥舒翰为元帅,率领本部将校,雄军十万,镇守潼关。勤自励以两次军功,那时已做到都指挥之职。何期安禄反乱,杀到潼关,哥舒翰正值患病,抵敌不住,开关纳降。勤自励孤掌难鸣,弃其部下,只身仗剑而逃。一路辛苦不题。 事有凑巧,恰好林公嫁女这一晚,勤自励回到家中,见了父母,拜伏于地,口称:“恕孩儿不孝之罪。”勤公、勤婆仔细看时,方才认得是儿子。去时虽然长大,还没这般雄伟,又添上一嘴胡须,边塞风俗,容颜都改变了。勤公、勤婆痛定思痛,不觉流泪。勤公道:“我儿如何一去十年,音信全无?多有人说,你已没于战阵,哭得做爹妈的眼泪俱枯了。”勤婆道:“莫说十年之前,就是早回一日也还好,不见得媳妇随了别人。”勤自励道:“我媳妇怎么说?”勤婆道:“你去了三年之后,丈人就要将媳妇别许人家,是你爹爹不肯,勉强留了三年。以后媳闻你身死,自家立志守孝三年。如今第十个年头,也难怪他,刚刚是今晚出门嫁人。”勤自励听说,眉根倒坚,牙齿咬得格格的响,叫道:“哪个鸟百姓敢讨勤自励的老婆!我只教他认一认我手中的宝剑!”说罢,狠狠的仗剑出门。爹妈从小管他下的,今日哪里留得他住,只得繇他,捏着两把汗。在草堂中等候消息。正是:青龙共白虎同去,吉凶事全无未保。(未完待续) 大树坡义虎送亲(5) 却说勤自励自小认得丈人林公家里,打这条路迎将上去。走了多时,将近黄昏,遇了一阵大雨,衣服都沾湿了。记得这地方唤做大树坡,有一株古树,约莫十来围大,中间都是空的,可以避雨。勤自励走到树边,捱身入内,甚是宽转。那雨虽然大,落不多时就止了。勤自励却待跳出,半空中又刮起一阵大风。勤自励想一想道:“等着过了这阵风走罢。”又道:“这风有些妖气,好古怪!”伸着头往外张望,见两盏红灯,若隐若现,忽地刮喇的一声响亮,如天崩地裂,一件东西向前而坠,惊得勤自励倒身入内。 少顷风定,耳边但闻呻吟之声。此时云开雨散,天边露出些微月。勤自励就月光下上前看时,那呻吟的却是个女子。勤自励扶起,细叩来历,那女子半晌方言,说道:“奴家林氏之女潮音也。”勤自励记得妻子的小名,未知是否,问道:“你可有丈夫么?”潮音道:“丈夫勤自励虽曾聘定,尚未过门。只为他十年前应募从军,久无音信。爹妈要将奴改适他姓,奴家誓死不从。爹妈背地将奴不知许与谁家,只说舅舅家来接,骗奴上轿,中路方知。正待寻死,忽然一阵狂风,火光之下,看见个黄斑吊睛白额虎,冲人而来,迳向轿中,将奴衔出,撇在此地。虎已去了,幸不损伤。官人不知尊姓何名?若得送奴还归父母之家,家中必有厚报。”勤自励道:“则小生便是勤自励,先征吐番,后来又随哥舒元帅镇守潼关,适才回家。听说你家中将你嫁人,就在今晚,以此仗剑而来,欲剿那些败坏纲常之辈。何期于此相遇!这是天遣大虫送还与我,省得我勤自励舞刀轮剑,乃是万千之幸!”潮音道:“官人虽如此说,奴家未曾过门,不识丈夫之面。今日一言之下,岂敢轻信!官人还是引奴回家,使我爹爹识认女婿,也不负奴家数年苦守之志。”勤自励道:“你家老禽兽把一女许配两家,这等不仁不义之辈,还去见他则甚!我如今背你到我家中,先参见了舅姑,然后遣人通知你家,也把那老禽兽羞他一羞。”说罢,不管潮音肯不肯,把他负于背上,左手向后拦住他的金莲,右手仗剑,踏着烂地而回。 行不多步,忽闻虎啸之声,遥见前山之上,双灯冉冉,细视,乃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那两个红灯,虎之睛光也。勤自励猛然想起十年之前,曾在此处破开槛阱,放了一只黄斑吊睛白额虎。“今日如何就晓得我勤自励回家,去人丛中衔那媳妇还我,岂非灵物!”遂高声叫道:“大虫,谢送媳妇了!”那虎大啸一声,跳而藏影。后人论起那虎报恩事,以为奇谈,多有题咏,惟胡曾先生一首最好,诗曰: 从来只道虎伤人,今日方知虎报恩。 多少负心无义汉,不如禽兽有情亲。 再说勤公、勤婆在家悬悬而望,听得脚步响,忙点灯出来看时,只见儿子勤自励背上负了一个人,来到草堂,放于地下,叫道:“爹妈,则教你今夜认得媳妇!”勤公、勤婆见是个美貌女子,细叩来历,方知大虫报恩送亲一段奇事。双双举手加额,连称惭愧。勤婆遂将媳妇扶到房中,粥汤将息。次早差人去林亲家处报信。 却说林公那日黑早,便率领庄客,绕山寻绰了一遍,不见动静,叹口气,只得回家。忽见勤公遣人报喜,说夜来儿子已回,大虫衔来送还他家。哪里肯信!“我晓得了,这是勤亲家晓得女孩儿被虎衔去,故造此话来奚落我!”妈妈梁氏道:“天下何事不有!前日我家走失了一只花毛鸡,被邻舍家收着。过了一日,野猫衔个鸡到我家来:赶脱了猫儿,看那鸡,正是我家走失的这一只花毛鸡。有这般巧事!况且虎是个大畜生,最有灵性。我又闻得一个故事:昔时有个书生,住在孤村,夜间听得门外声响,看时,窗棂里伸一只虎掌进来,掌有竹刺甚大。书生悟其来意,拔出其刺。明晚,虎衔一羊来谢,可见虎通人性。或者天可怜女孩儿守志,遣那大虫来送归勤家,亦未可知。你且到勤家看女婿曾回不曾回,便有分晓。”林公又道:“阿妈说得是。”(未完待续) 大树坡义虎送亲(6) 当日林公来到勤家,勤公出迎,分宾而坐,细述夜来之情。林公满面羞惭,谢罪不已。“求见贤婿和小女之面。”勤自励初时不肯认丈人,被爹娘先劝了多时,又碍浑家的面皮,故此只得出来相见,气忿忿的作了个揖,就走开去了。勤公教勤婆将媳妇装扮起来,却请林公进房,父女会面,出于意外,犹如梦中相逢,欢喜无限。要接女儿回家,勤公、勤婆不肯。择了吉日,就于家中拜堂成亲。李承务家已知勤自励回来,自没话说。 后来郭、李一元帅恢复长安,肃宗皇帝登极,清查文武官员。肃宗自为太子时,曾闻勤自励征讨之功,今番贼党簿籍中,没有他名字,嘉其未曾从贼,再起为亲军都指挥使,累征安庆绪、史思明有功。年老致仕,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但行刻薄人皆怨,能布恩施虎亦亲。 奉劝人行方便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未完待续) 小水湾天狐诒书(1) 蠢动含灵俱一性,化胎湿卵命相关。 得人济利休忘却,雀也知恩报玉环。 这四句诗,单说汉时有一秀才,姓杨名宝,华阴人氏,年方弱冠,天资颖异,学问过人。一日,正值重阳佳节,往郊外游玩,因行倦,坐于林中歇息。但见树木蓊郁,百鸟嘤鸣,甚是可爱。忽闻扑碌的一声,堕下一只鸟来,不歪不斜,正落在杨宝面前,口内吱吱的叫,却飞不起,在地上乱扑。杨宝道:“却不作怪!这鸟为何如此?”向前拾起看时,乃是一只黄雀,不知被何人打伤,叫得好生哀楚。杨宝心中不忍,乃道:“将回去喂养好了放罢!”正看间,见一少年,手执弹弓,从背后走过来道:“秀才,这黄雀是我打下的,望乞见还。”杨宝道:“还亦易事,但禽鸟与人体质虽异,生命则一,安忍戕害!况杀百命不足供君一膳,鬻万鸟不能致君之富,奚不别为生业?我今愿赎此雀之命。”便去身边取出钱钞来。少年道:“某非为口腹利物,不过游戏试技耳。既秀才要此雀,既便相送。”杨宝道:“君欲取乐,禽鸟何辜!”少年谢道:“某知过矣!”遂投弓而去。 杨宝将雀回家,贮于巾箱中,日采黄花蕊饲之,渐渐羽翼长换。育至百日,便能飞翔。时去时来,杨宝十分珍重。忽一日,去而不回。杨宝心中正在气闷,只见一个童子单眉细眼,身穿黄衣,走入其家,望杨宝便拜。杨宝急忙扶起。童子将出玉环一双,递与杨宝道:“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聊以微物相奉。掌此当累世为三公。”杨宝道:“与卿素昧平生,何得有救命之说?”童子笑道:“君忘之耶?某即林中被弹,君巾箱中饲黄花蕊之人也。”言讫,化为黄雀而去。后来杨宝生子震,明帝朝为太尉;震子秉,和帝朝为太尉;秉子赐,安帝朝为司徒;赐子彪,灵帝朝为司徒;果然世世三公,德业相继,有诗为证: 黄花饲雀非图报,一片慈悲利物心。 累世簪缨看盛美,始知仁义值千金。 说话的,那黄雀衔环的故事,人人晓得,何必费讲!看官们不知,只为在下今日要说个少年,也因弹了个异类上起,不能如弹雀的恁般悔悟,乾把个老大家事,弄得七颠八倒,做了一场话柄,故把衔环之事做个得胜头回。劝列位须学杨宝这等好善行仁,莫效那少年招灾惹祸。正是: 得闭口时须闭口,得放手时须放手。 若能放手和闭口,百岁安宁有**。 话说唐玄宗时,有一少姓王名臣,长安人氏,略知书史,粗通文墨,好饮酒,善击剑,走马挟弹,尤其所长。从幼丧父,惟母在堂,娶妻于氏。同胞兄弟王宰,膂力过人,武艺出众,充羽林亲卫,未有妻室。家颇富饶,童仆多人,一家正安居乐业。不想安禄山兵乱,潼关失守。天子西幸。王宰随驾扈从,王臣料道立不住,弃下房产,收拾细软,引母妻婢仆,避难江南。遂家于杭州,地名小水湾,置买田产,经营过日。后来闻得京城克复,道路宁静,王臣思想要往都下寻访亲知,整理旧业,为归乡之计。告知母亲,即日收拾行囊,止带一个家人,唤做王福,别了母妻,繇水路直至扬州马头上。 那扬州隋时谓之江都,是江淮要冲,南北襟喉之地,往来樯橹如麻。岸上居民稠密,做买做卖的,挨挤不开,真好个繁华去处。当下王臣舍舟登陆,雇倩脚力,打扮做军官模样,一路游山玩水,夜宿晓行,不则一日,来至一所在,地名樊川,乃汉时樊哙所封食邑之处。这地方离都城已不多远。因经兵火之后,村野百姓,俱潜避远方,一路绝无人烟,行人亦甚稀少。但见: 冈峦围绕,树木阴翳,危峰秀拔插青霄,峻岭崔嵬横碧汉。斜飞瀑布,喷万丈银涛;倒挂藤萝,扬千条锦带。云山漠漠,鸟道逶迤行客少;烟林霭霭,荒村寥落土人稀。山花多艳如含笑,野鸟无名只乱啼。 王臣贪看山林景致,缓辔而行,不觉天色渐晚,听见茂林中,似有人声。近前看时,原来不是人,却是两个野狐,靠在一株古树上,手执一册文书,指点商榷,若有所得,相对谈笑。王臣道:“这孽畜作怪!不知看的是葚么书?且教他吃我一弹。”按住丝缰,绰起那水磨角靶弹弓,探手向袋中,摸出弹子放上,觑得较亲,弓开如满月,弹去似飞星,叫声:“着!”那二狐正在得意之时,不防林外有人窥看,听得弓弦响,方才抬头观看,那弹早己飞到,不偏不斜,正中执书这狐左目。弃下书,失声叫,负痛而逃。那一个狐,却待就地去拾,被王臣也是一弹,打中左腮,放下四足,叫逃命。王臣纵马向前,教王福拾起那书来看,都是蝌蚪之文,一字不识。心中想道:“不知是甚言语在上,把去慢慢访博古者问之。”遂藏在袖里,拨马出林,循大道望都城而来。(未完待续) 小水湾天狐诒书(2) 那时安禄山虽死,其子安庆绪犹强,贼将史思明降而复叛,藩镇又各拥重兵,俱蓄不臣之念。恐有奸细,至京探听,故此门禁十分严紧,出入盘诘,刚到晚,城门就闭。王臣抵城下时,已是黄昏时候。见城门已扃,即投旅店安歇。到店门口,下马入来。主人家见他悬弓佩剑,军官打扮,不敢怠慢,上前相迎道:“长官请坐。”便令小二点杯茶儿递上。王福将行李卸下,驮进店中。王臣道:“主人家,有稳便房儿,开一间与我。”答道:“舍下客房尽多,长官只拣中意的住便了。”即点个灯火,引王臣往各房看过,择了一间洁净所在,将行李放下,把牲口牵入后边喂料。 收拾停当,小二进来问道:“告长官,可吃酒么?”王臣道:“有好酒打两角,牛肉切一盘,伴当们照依如此。”小二答应出去。王臣把房门带转,也走到外边。小二捧着酒肉问道:“长官,酒还送到房里去饮,或就在此间?”王臣道:“就在上罢。”小二将酒摆在一副座头上,王臣坐下。王福在旁斟酒。吃过两二杯,主人家上前问道:“长官从哪镇到此?”王臣道:“在下从江南来。”主人家道:“长官言音,不像江南人物。”王臣道:“实不相瞒,在下原是京师人氏,因安禄山作乱,车驾幸蜀,在下挈家避难江南。今知贼党平复,天子还都,先来整理旧业,然后迎接家小归乡。因恐路途不好行走,故此军官打扮。”主人家道:“原来是自家人!老汉一向也避在乡村,到此不上一年哩。”彼此因是乡人,分外亲热,各诉流离之苦。正是:江山风景依然是,城郭人民半已非。 两下正说得热闹,忽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主人家,有空房宿歇么?”主人家答应道:“房头还有,不知客官有几位安歇?”答道:“只有我一人。”主人家见是个单身,又没包裹,乃道:“若止你一人,不敢相留。”那人怒道:“难道赖了你房钱,不肯留我?”主人家道:“客官,不是这般说。只因郭令公留守京师,颁榜远近旅店,不许容留面生歹人。如隐匿藏留者,查出重治,况今史思明又乱,愈加紧急。今客官又无包里,又不相认,故不好留得。那人答道:“原来你不认得我,我就是郭令公家丁胡二,因有事往樊川去了转回,赶进城不及,借你店里歇一宵,故此没有包里。你若疑惑,明早同到城门上去,问那管门的,谁个不认得我!”这主人家被他把大帽儿一磕,便信以为真,乃道:“老汉一时不晓得是郭爷长官,莫怪,请里边房里去坐。”又道:“且慢着。我肚里饿了,有酒饭讨些来吃了,进房不迟。”又道:“我是吃斋,止用素酒。”走过来,向王臣桌上对面坐下。小二将酒菜放下。 王臣举目看时,只他把一只袖子遮着左眼,似觉疼痛难忍之状。那人开言道:“主人家,我今日造化低,遇着两个毛团,跌坏了眼。”主人家道:“遇着甚么?”答道:“从樊川回来,见树林中两个野狐打滚啸叫,我赶上前要去拿他,不想绊上一交,狐又走了,反在地上磕损眼睛。”主人家道:“怪道长官把袖遮着眼儿。”王臣接口道:“我今日在樊川过,也遇着两个野狐。”那人忙问道:“可曾拿到么?”王臣道:“他在林中把册书儿观看,被我一弹,打了执书这狐左眼,遂弃书而逃。那一个方待去拾,又被我一弹,打在腮上,也亡命而走,故此只取得这册书,没有拿到。”那人和主人家都道:“野狐会看书,这也是奇事!”那人又道:“那书上都是甚么事体?借求一观!”王臣道:“都是异样篆书,一字也看他不出。”放下酒杯,便向袖中去摸那册书出来。说时迟,那时快,手还未到袖里时,不想主人家一个孙儿,年才五六岁,正走出来。小厮家眼净,望见那人是个野狐,却叫不出名色,奔向前指住道:“老爹!怎么这个大野猫坐在此?还不赶他!”王臣听了,便省悟是打坏眼的这狐,急忙拔剑,照顶门就砍。那狐望后一躲,就地下打个滚,露出本相,往外乱跑。王臣仗剑追赶了十数家门面,向个墙里跳进。王臣因黑夜之间,无门寻觅,只得回转。主人家点个灯火,同着王福一齐来迎着道:“饶他性命罢!”王臣道:“若不是令孙看破,几乎被这孽畜赚了书去。”主人家道路:“这毛团也奸巧哩!只怕还要生计来取。”王臣道:“今后有人把野狐事来诱我的,定然是这孽蓄,便挥他一剑。”一头说,已到店里。店左店右住宿的客商闻得,当做一件异事,都走出来讯问,到拌得口苦舌乾。(未完待续) 小水湾天狐诒书(3) 王臣吃了夜饭,到房中安息。自想野狐忍痛来掇赚这册书,必定有些妙处,愈加珍秘。至三更时分,外边一片声打门叫道:“快把书还了我!寻些好事酬你!若不还时,后来有些事故,莫要懊悔。”王臣听得,气忿不过,披衣起身,拔剑在手,又恐惊动众人,悄悄的步出房来,去摸那大门时,主人家已自下了锁。心中想道:“便叫起主人开门出去,那毛团已自走了,砍他不着,空惹众人憎厌,不如别着鸟气,来朝却又理会。”王臣依先进房睡了。那狐喊了多时方去。合店的人尽皆听得,到次早齐劝王臣道:“这书既看不出字,留之何益?不如还他去吧。倘若真个生出事来,懊悔何及!”王臣若是个见机的,听了众人言语,把那册书掷还狐精,却也罢了。只因他是个倔强汉子,不依众人说话,后来被那狐把他个家业弄得七零八落。正是:不听好人言,必有凄惶泪。 当下王臣吃了早饭,算还房钱,收拾行李,上马进城。一路观看,只见屋宇残毁,人民稀少,街市冷落,大非昔日光景。来到旧居地面看时,只有一片瓦砾之场。王臣见胜凄惨,无处居住,只得寻个寓所安顿了行李,然后去访亲族,叩也存不多几家。相见之间,各诉向来踪迹,说到那伤心之处,不觉扑簌簌泪珠抛洒。王臣又言:“今欲归乡,不想屋宇俱已荡尽,没个住身之处。”亲戚道:“自兵乱已来,不知多少人家,父南子北,被掳被杀,受无限惨祸。就是我们一个个都从刀尖上脱过来的,非容易得有今日。像你家太平无事,止去了住宅,已是无量之福了。况兼你的田产,亏我们照管,依然俱在。若有念归乡,整理起来,还可成个富家。”王臣谢了众人,遂买了一所房屋,制备日用家伙物件,将田园逐一经理停妥。 约过两月,王臣正走出门,只见一人从东而来,满身穿着麻衣,肩上背个包裹,行履如飞,渐渐至近。王臣举目观看,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别个,乃是家人王留儿。王臣急呼道:“王留儿,你从哪里来?却这般打扮?”王留儿见叫,乃道:“原来官人住在这里,教我寻得个发昏!”王臣道:“你且住!为何恁般妆束?”王留儿道:“有书在此,官人看就知道。”至里边放下包里,打开取出书信,递与家主。王臣接来拆开看时,却是母亲手笔。上写道: 从汝别后,即闻史明复乱,日夕忧虑,遂沾重疾,医祷无效,旦夕必 登鬼籍矣。年逾六秩,已不为夭,第恨衰年值此乱离,客死远乡,又不得 汝兄弟送我之终,深为痛心耳。但吾本家秦,不愿葬于外地,而又虑贼势 方炽,恐京城复如前番不守,又不可居。终日思之,莫苦尽弃都下破残之 业,以资丧事。迎吾骨入土之后,原返江东。此地田土丰阜,风俗醇厚, 况昔开创甚难,决不可轻废。俟干戈宁静,徐图归乡可也。倘违吾言,自 罹罗网,颠覆宗祀,虽及泉下,誓不相见。汝其志之! 王臣看毕,哭倒在地道:“指望至此重整家业,同归故乡,不想母亲反为我而忧死,早知如此,便不来得也罢!悔之何及!”哭了一回,又问王留儿道:“母亲临终,可还有别话?”王留儿道:“并无别话,止叮嘱说:此处产业向已荒废,总然恢复,今史思明作反,京城必定有变,断不可守,教官人作速一切处置,备办丧葬之事,迎柩葬后,原往杭州避乱。若不遵依,死不瞑目。”王臣道:“母亲遗命,岂敢违逆!况江东真似可居,长安战争未息,弃之甚为有理。”急忙制办裳,摆设灵座,一面扛人往坟上收拾,一面央人将田宅变卖。 王留儿住了两日,对王臣道:“官人修筑坟墓起来,尚有整月延迟,家中必然悬望,等小人先回,以安其心。”王臣道:“此言正合我意。”即便写下家书,取出盘缠,打发他先回。王留儿临出门,又道:“小人虽去,官人也须作速处置快回。”王臣道:“我恨不得这时就飞到家,何消叮嘱!”王留儿出门,洋洋而去。(未完待续) 小水湾天狐诒书(4) 且说王臣这些亲戚晓得,都来吊唁,劝他不该把田产轻废,不臣因是母命,执意不听众人言语,心忙意急,上好田产,都只卖得个半价。盘桓二十余日,坟上开筑穴,诸事色色俱已停妥,然后打叠行装,带领仆从离了长安,星夜望江东赶来,迎灵车安葬。可怜: 仗剑长安悔浪游,归心一片水东流。 北堂空作斑衣梦,泪洒白云天尽头。 话分两头,且说王臣母妻在家,真个闻得史思明又反,日夜忧王臣,懊悔放他出门。过了两三月,一日,忽见家人来报,王福从京师信回了。姑媳闻言,即教唤进。王福上前叩头,将书递上,却见王福左眼损坏。无暇详问,将书拆开观看。上写道: 自离膝下,一路托庇粗安。至都查核旧业,幸得一毫不废,已经理如昔矣。更喜得遇故知胡八判官,引至元丞相门下,颇蒙青,扶持一官幽蓟,诰身已领,限期甚迫,特遣王福迎母同之任所。书至,即将江东田产尽货,火速入京,勿计微值,有误任期。相见在迩,书不多赘。男臣百拜。 姑媳看罢书中之意,不胜欢喜,方问道:“王福,为甚损了一目?”王福道:“不要说起!在牲口上打瞌睡,不想跌下来,磕损了这眼。”又问:“京师近来光景,比旧日何如?亲戚们可都在么?”王福道:“满城残毁过半,与前大不相同了,亲戚们杀的杀,掳的掳,逃的逃,总来存不多几家。尚还有抢去家私的,烧坏屋宇的,占去田产的。惟有我家田园屋宅,一毫不动。”姑媳闻说,愈加欢悦,乃道:“家业又不曾废,却又得了官职,此皆天地祖宗保佑之方,感谢不尽!到临起身,须做场好事报答,再祈此去前程远大,福禄永长。”又问道:“那胡八判官是谁?”王福道:“这是官人的故交。”王妈妈道:“向来从不见说起有姓胡做官的来往。”媳妇道:“或者近日相交的,也未可知。”王福接口道:“正是近日相识的。”当下问了一回,王妈妈道:“王福,你路上辛苦了,且去吃些酒饭,歇息则个。”到了次日。王福说道:“奶奶这里收拾起来,也得好几日。官人在京,却又无人服侍。待小人先回覆,打叠停当,候奶奶一到,即便起身往任何如?”王妈妈道:“此言甚是有理。”写起书信,付些盘缠银两,打发先行。 王福去后,王妈妈将一应田地宇舍,什物器皿,尽行变卖,止留细软东西,因恐误了儿子任期,不择善价,半送与人。又延请僧人做了一场好事,然后雇下一只官船,择日起程。有几个平日相往的邻家女眷,俱来相送,登舟而别,离了杭州,由嘉禾、苏州、常、润州一路,出了大江,望前进发。那些奴仆,因家主家主得了官,一个个手舞足蹈,好不兴头! 避乱南驰实可哀,谁知富贵逼人来。 举家手额欢声沸,指日长安昼锦回。 且说王臣自离都下,兼程而进。不则一日,已到扬州马头上,把行李搬在客店上,打发牲口去了。吃了饭,教王福向河下雇觅船只,自己坐在客店门首,守着行囊,观看往来船只。只见一只官船溯流而上,船头站着四五个人,喜笑歌唱,甚是得意。渐渐至近,打一看时,不是别个,都是自己家人。王臣心中惊异道:“他们不在家中服役,如何却在这只官船上?”又想道:“想必母亲亡后,又归他人了。”正疑讶间,舱门帘儿启处,一个女子舒头而望。王臣仔细观看,又是房中侍婢,连称:“奇怪!”刚欲询问,那船上家人却也看见,齐道:“官人如何也在这里?却又恁般服色?”忙教稍子拢船。早惊动舱中王妈妈姑媳,掀帘观看。王臣望见母亲尚在,急将麻衣脱下,打开包裹,换了衣服巾帻。船上家人登岸相迎。王臣教将行李齐搬下船,自己上船来见母亲。一眼觑着王留儿在船头上,不问情繇,揪住便打。王妈妈走出说道:“他又无罪过,如何把他来打?”王臣见母亲出来,放手上前拜道:“都是这狗才将母亲书信至京,误传凶信,陷儿于不孝!”姑媳俱惊讶道:“他日日在家,何尝有书差到京中!”王臣道:“一月前,赍母亲书来,书中写的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住了两日,遣他先回,安慰家中,然后将田产处置了,星夜赶来,怎说不曾到京?”合家大惊道:“有这等异事!哪里一般又有个王留儿?”连王留儿到笑起来道:“莫说小人到京,就是这个梦也不曾做。”王妈妈道:“你且取书来看,可像我的字迹?”王臣道:“不像母亲字迹,我如何肯信?”便打开行李,取出书来看时,乃是一幅素纸,哪有一个字影,把王臣惊得目睁口呆,只管将这纸来翻看。王妈妈道:“书在哪里?把来我看。”王臣道:“却不作怪!书上写着许多言语,如何竟变做一幅白纸?”王妈妈不信道:“焉有此理!自从你出门之后,并无书信往来。直至前日,你差王福将书接我,方有一信,令他先来覆你。如何有个假王留儿将假书哄你?如今却又说变了白纸!这是哪里学来这些鬼话!”(未完待续) 小水湾天狐诒书(5) 王臣听说王福曾回家这话,也甚惊骇,乃道:“王福在京,与儿一齐起身到此,几曾教他将书来接母亲?”姑媳都道:“呀!这话愈加说得混账了!一月前王福送书到家,书上说都中产业俱在。又遇甚么胡八判官引在兀丞相门下,得了官职,教将江东田宅,尽皆卖了,火速入京,同往任上,故此弃了家业,雇倩船只入京。怎说王福没有回来?”王臣大惊道:“这事一发奇怪!何曾有甚胡八判官引到元丞相门了,选甚官职,有书迎接母亲?”王妈妈道:“难道王福也是假的?”快叫来问。王臣道:“他去唤船了,少刻就来。” 众家人都到船头上一望,只见王福远远跑来,却也穿着凶服。众人把手乱招。王福认得是自家人,也道诧异,说:“们如何都在这里?”走近船边,众人看时,与前日的王福不同了。前日左目已是损坏,如今这王福两只大眼滴溜溜,恰如铜一般。众人齐问道:“王福,你前日回家,眼已瞎了,如今怎又好好地?”王福向众人喷一口涎道:“啐!你们的眼便瞎了!我何曾回家?却又咒我眼瞎!”众人笑道:“这事真个有些古怪。奶奶在舱中唤你,且除下身上氃唷快去相见。”王福见说,呆了一呆道:“奶奶还在?”众人道:“哪里去了,不在?”王福不信,也不脱麻衣,迳撞入舱来。王臣看见,喝道:“这狗才,奶奶在这里,还不换了衣服来见?”王福慌忙退出船头,脱下麻衣,进舱叩头。王妈妈擦磨老眼,你细看时,连称:“怪哉!怪哉!前日王福回家,左目已损,今却又无恙,料然前日不是他了。”急去开了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张白纸,并无一点墨迹。那时合家惶惑,正不知假王留儿、王福是甚变的?又不知有何缘故,却哄骗两头把家业破毁?还恐后来尚有变故,惊疑不定。 王臣沉思凝想了半日,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恍然而悟,乃道:“是了!是了!原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客店变人诒骗,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又道:“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到不提防他有恁般贼智。”众人闻言,尽皆摇道咋舌道:“这妖狐却也奸狡利害哩!隔着几多路,却会仿着字迹人形,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早知如何此,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王臣道:“叵耐这孽畜无礼!如乞越发不该还他了!若再缠账,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于氏道:“事已如此,莫要闲讲了,且商量正务。如今住在这里,不上不下,还是怎生计较?”王臣道:“京中产业俱已卖尽,去也没个着落。况兼路途又远。不如且归江东。”王妈妈道:“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却住在何处?”王臣道:“权赁一所住下,再作区处。”当下拨转船头,原望江东而回。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犹如断线偶戏,手足掸软,连话都无了。正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到了杭州,王臣同家人先上岸,在旧居左近赁了一所房屋,制办日用家伙,各色停当,然后发起行李,迎母妻进屋。计点囊橐,十无其半,又恼又气。门也不出,在家纳闷。这些邻家见妈妈去而复回,齐来询问。王臣道知其详,众人俱以为异事,互相传说。遂嚷遍了半个杭城。 一日,王臣正在堂中,督率家人收拾,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威仪济楚,服饰整齐。怎见得?但见: 头戴一顶黑纱唐巾,身穿一领绿罗道袍。碧玉环正缀巾边,紫丝绦 横围袍上。袜似两堆白雪,鞋如两朵红云。堂堂相貌,生成出世之姿; 落落襟怀,养就凌云之气。若非天上神仙,定是人间官宰。 那人走入堂中,王臣仔细打一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同胞兄弟王宰。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大哥别来无恙?”王臣还了个礼,乃道:“贤弟,亏你寻到这里!”王宰道:“兄弟到京回旧居时,见已化为白地。只道罹于兵火,甚是悲痛,即去访问亲故,方知合家向已避难江东。近日大哥至京,整理旧业,因得母亲凶问,刚始离京。兄弟闻了这信,遂星夜赶来。适才访到旧居,邻家说新迁于此,母亲却也无恙,故此又到舟中换了衣服才来。母亲如今在哪里?为何反迁在这等破屋里边?”王臣道:“一言难尽!待见过了母亲,与你细说。”引入后边,早有家人报知王妈妈。王妈妈闻得次儿归家,好生欢喜,即忙出来,恰好遇见。王宰倒身下拜,拜毕起身。王妈妈道:“儿,我日夜挂心,一向好么?”王宰道:“多谢母亲记念。待儿见过了嫂嫂,少停细细说与母亲知道。”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都来见过。(未完待续) 小水湾天狐诒书(6) 王宰扯王臣往外就走,王妈妈也随出来,至堂中坐下,问道:“大哥,你且先说,因甚弄得恁般模样?”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直至两边掇赚,变卖产业,前后事细说一遍。王宰听了说:“原来有这个缘故,以致如此!这却是你自取,非干野狐之罪。那狐自在林中看书,你是官道行路,两不妨碍,如何却去打他,又夺其书?及至客店中,他忍着疼痛,来赚你书,想是万不得已而然。你不还他罢了,怎地又起恶念,拔剑斩逐?及至夜间好言苦求,你又执意不肯,况且不识这字,终于无用,要他则甚!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都是自取其祸。”王妈妈道:“我也是这般说。要他何用!如今反受其累!”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嘿然不语,心下好不耐烦。王宰道:“这书有几多大?还是甚么字体?”王臣道:“薄薄的一册,也不知甚么字体,一字也识不出。”王宰道:“你且把我看看。”王妈妈从旁衬道:“正是。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或者识得这字也不可知。”王宰道:“这字料也难识,只当眼见希奇物罢了。”当时王臣向里边取出。到堂中递与王宰。 王宰接过手,从前直揭至后,看了一看,乃道:“这字果然稀见!”便立起身,走在堂中,向王臣道:“前日王留儿就是我。今日天书已还,不来缠你了,请放心!”一头说,一头往外就奔。王臣大怒,急赶上前,大喝道:“孽畜大胆,哪里走?”一把扯住衣裳,走的势发,扯的力猛,只听得聒喇一响,扯下一幅衣裳。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卸下衣服,见出本相,向门外乱跑,风团也似去了。 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四顾观看,并无踪影。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家,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三来不忿得这书,咬牙切齿,东张西望寻觅。只见一个瞎道人,站在对面檐下。王臣问道:“可见一个野狐从哪里去了?”瞎道人把手指道:“向东边去了。”王臣同家人急望东而赶。行不上五六家门面,背后瞎道人叫道:“王臣,前日王福便是我,令弟也在这里。”众人闻得,复转身来。两野狐执着书儿在前戏跃。众人奋勇前来追捕,二狐放下四蹄,飞也似去了。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王妈妈叫道:“去了这败家祸胎,已是安稳了,又赶他则甚!还不进来?”王臣忍着一肚子气,只得依了母亲,唤转家人进来,逐件检起衣服观看,俱随手而变。你道都是甚么东西? 破芭蕉,化为罗服;烂荷叶,变做纱巾。碧玉环,柳枝圈就;紫丝绦, 薜萝搓成;罗袜两张白素纸,朱鞋两片老松皮。 众人看了,尽皆骇异道:“妖狐神通这般广大,二官人不知在何处,却变得恁般厮像?”王臣心中转想转恼,气出一场病来,卧床不起。王妈妈请医调治,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家人们正在堂中,只见走进一个人来,看时,却王宰,也是纱巾罗服,与前妖狐一般打扮。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一齐乱喊道:“妖狐又来了!”各去寻棍觅棒,拥上前乱打。王宰喝道:“这些泼男女,为这等无礼!还不去报知奶奶!”众人哪个采他,一味乱打。王宰止遏不住,惹恼性子,夺过一根棒来,打得众人四分五落,不敢近前,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你这孽蓄!书已拿去了,又来做甚?”王宰不解其意,心下大怒,直打入去。众人往内乱跑。早惊动王妈妈,听得外边喧嚷,急走出来,撞见众人,问道:“为何这等慌乱?”众人道:“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打进来也。”王妈妈惊道:“有这等事!”言还未毕,王宰已在面前,看见母亲,即撇下棒子,上前叩拜道:“母亲,为甚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狐孽畜,执棍乱打?”王妈妈道:“你真个是孩儿否?”王宰道:“儿是母亲生的,有甚么假!”正说间,外面七八个人,扛抬铺程行李进来,众家人方知是真,上前叩头谢罪。 王宰问其缘故,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又道:“汝兄为此气成病症,尚未能愈。”王宰闻言,亦甚惊骇道:“恁样说起来,儿在蜀中,王福曾赍书至,也是这狐假的了!”王妈妈道:“你且说书上怎写?”王宰道:“儿是随驾入蜀,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正部下,得蒙拔为裨将。故上皇还京,儿不相从归国。两月前,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说:向避难江东,不幸母亲有变,教儿速来计议,扶柩归乡。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次日先行。儿为此辞了本官,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轻装兼程趱来,才访至旧居,邻家指引至此,知母亲无恙,复到舟中易服来见,正要问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不想却有此异事!”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时,也是一幅白纸。合家又好笑,又好恼。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省视王臣,道其所以。王臣又气得个发昏。王妈妈道:“这狐虽然惫懒,也亏他至蜀中赚你回来,使我母子相会,将功折罪,莫怨他罢!”王臣病了两个月,方才痊可,遂入籍于杭州。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有所本也。 蛇行虎走各为群,狐有天书狐自珍。 家破业荒书又去,令人千载笑王臣。(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1) 渔船载酒日相随,短笛卢花深处吹。 湖面风收云影散,水天光照碧琉璃。 这首诗是未时杨备游太湖所作。这太湖在吴郡西南三十余里之外。你道有多少大?东西二百里,南北一百二十里,周围五百里,广三万六千顷,中有山七十二峰,襟带三州。哪三州? 苏州、湖州、常州。 东南诸水皆归。一名震泽,一名具区,一名笠泽,一名五湖。何以谓之五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乌程溪,西通义兴荆溪,北通晋陵湖,东通嘉兴韭溪,水凡五道,故谓之五湖。那五湖之水,总是震泽分流,所以谓之太湖。就太湖中,亦有五湖名色,曰:菱湖、游湖、莫湖、贡湖、胥湖。五湖之外,又有三小湖:扶椒山东日梅梁湖,杜圻之西、鱼查之东日金鼎湖,林屋之东日东皋里湖:吴人只称做太湖。那太湖中七十二峰,惟有洞庭两山最大:东洞庭曰西山,两山分峙湖中。其余诸山,或远或近,若浮或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有元人计谦诗为证: 周回万水入,远近数州环。南极疑无地,西浮直际山。 三江归海表,一径界河间。白浪秋风疾,渔舟意尚闲。 那东西两山在太湖中间,四面皆水,车马不通。欲游两山者,必假舟揖,往往有风波之险。昔宋时宰相范成大在湖中遇风,曾作诗一首: 白雾漫空白浪深,舟如竹叶信浮沉。 科头宴起吾何敢,自有山川印此心。 话说两山之人,善于货殖,八面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叫做“钻天洞庭”。内中单表西洞庭有个富家,姓高名赞,少年惯走湖广,贩卖粮食。后来家道殷实了,开起两个解库,托着四个夥计掌管,自己只在家中受用。浑家金氏,生了男女二人,男名高标,女名秋芳,那秋芳反长似高标二岁。高赞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教着两个女儿读书。那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至二十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交十三岁,就不进学堂,只在房中习学女工,描鸾刺凤。看看长成十六岁,出落得好个女儿,美艳非常,有诗为证: 面似桃花含露,体如白雪团成。眼横秋水黛眉清,十指尖尖春笋。 袅娜休言西子,风流不让崔莺。金莲窄窄瓣儿轻,行动一天丰韵。 高赞见女儿人物整齐,且又聪明,不肯将他配个平等之,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他,聘礼厚薄到也不论。若对头好时,就赔些妆奁嫁去,也自愿情愿。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所以不曾许允。虽则洞庭在水中央,三州通道,况高赞又是个富家。这些做媒的四处传扬,说高家女子美貌聪明,情愿赔钱出嫁,只要择个风流佳婿。但有一二分才貌的,哪一个不挨风缉缝,对那些媒人说道:“今后不须言三语四。若果有人才出众的,便与他同来见我。合意得我意,一言两决,可不快当!”自高赞出了这句言语,那些媒人就不敢轻易上门。正是: 眼见方为是,传言未必真。 试金今有石,惊破假银人。 话分两头。却说苏州府吴江县平望地方,有一秀士,姓钱名青,字万选。此人饱读诗书,广知今古,更兼一表人才。也有诗为证: 出落唇红齿白,生成眼秀眉清。风流不在着衣新,俊俏行中首领。 下笔千言立就,挥毫四坐皆惊。青钱万选好声名,一见人人起敬。 钱出家世书香,产微业薄,不幸父母早丧,愈加零替,所以年当弱冠,无力娶妻,止与老仆钱兴相依同住。钱兴逐日做些小经纪供给家主,每每不敷,一饥两饱。幸得其年游庠,同县有个表兄,住在北门之外,家道颇富,就延他在家读书。那表兄姓颜名俊,字伯雅,与钱生同庚生,都则一十八岁,颜俊只长得三个月,故此钱生呼之为兄。父亲已逝,止有老母在堂,亦未尝定亲。说话的,那钱青因家贫未娶,颜俊是富家之子,如何一十八岁,还没老婆?其中有个缘故:那颜俊有个好高之病,立誓要拣个绝美的女子,方与缔姻,所以急切不能成就,况且颜俊自己又生得十分丑陋。怎见得?亦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2) 面黑浑如锅底,眼圆却似铜铃。痘疤密摆泡头钉,黄发锋松两鬓。 牙齿真金镀就,身躯顽铁敲成。楂开五指鼓锤能,枉了名呼颜俊。 那颜俊虽则丑陋,最好妆扮,穿红着绿,低声强笑,自以为美。更兼他腹中全无滴墨,纸上难成片语,偏好攀今掉古,卖弄才学。钱青虽知不是同调,却也借他馆地,为读书之资,每事左凑着他。故此颜俊甚是喜欢,事事商议而行,甚说得着。 话休絮烦。一日,正是十月初旬天气,颜俊有个门房远亲,姓尤名辰,号少梅,为人生意行中,颇颇伶俐,也领借颜俊些本钱,在家开个果子店营运过活。其日在洞庭山贩了几担橙橘回来,装做一盘,到颜家送新。他在山上闻得高家选婿之事,说话中间偶然对颜俊叙述,也是无心之谈。谁知颜俊到有意了。想道:“我一向要觅一头好亲事,都不中意。不想这段姻缘却落在那里!凭着我恁般才貌,又有家私,若央媒去说,再增添几句好话,怕道不成?”那日一夜睡不着,天明起来,急急梳洗了,到尤辰家里。 尤辰刚刚开门出来,见了颜俊,便道:“大官人为何今日起得恁早?”颜俊道:“便是有些正事,欲待相烦。恐老兄出去了,特特早来。”尤辰道:“不知大官人有何事见委?请里面坐了领教。”颜俊坐座启下,作了揖,分宾而坐,尤辰又道:“大官人但有所委,必当效力,只怕用小子不着。”颜俊道:“此来非为别事,特求少梅作伐。”尤辰道:“大官人作成小子赚花红钱,最感厚意,不知说的是那一头亲事?”颜俊道:“就是老兄昨日说的洞庭西山高家这头亲事,于家下甚是相宜,求老兄作成小子则个。”尤辰格的笑的一声道:“大官人莫怪小子直言!若是第二家,小子也就与你去说了,若是高家,大官人作成别人做媒罢。”颜俊道:“老兄为何推托?这是你说起的,怎么又叫我去寻别人?”尤辰道:“不是小子推托。只为高老有些古怪,不容易说话,所以迟疑。”颜俊道:“别件事,或者有些东扯西拽,东掩西遮,东三西四,不容易说话。这做媒乃是冰人撮合,一天好事,除非他女儿不要嫁人便罢休;不然,少不得男媒女约。随他古怪煞,须知媒人不可怠慢。你怕他怎的!还是你故意作难,不肯总成我这桩美事。这也不难,我就央别人却说。说成了时,休想吃我了喜酒!”说罢,连忙起身。 那尤辰领借了颜俊家本钱,平日奉承他的,见他有然不悦之意,即忙回船转舵道:“肯去就去,不肯去就罢了,有甚话商量得!口里虽则是恁般说了,身子却又转来坐下,尤辰道:“不是我故意作难,那老儿真个古怪,别家相媳妇,他偏要向女婿。但得他当面见得中意,才将女儿许他。有这些难处,只怕劳而无功,故此不敢把这个难题包揽在身上。”颜俊道:“依你说,也极容易。他要当面看我时,就等他看个眼饱。我又不残疾,怕他怎地!”尤辰不觉呵呵大笑道:“大官人,不是冲撞你说。大官人虽则不丑,更有比大官人胜过几倍的,他还看不上眼哩。大关人若不是把与他见面,这事纵没一分二分,还有一厘二厘;若是当面一看,便万分难成了。”颜俊道:“常言’无谎不成媒。‘你与我包谎,只说十二分人才,或者该是我的姻缘,一说便就,不要面看,也不可知。”尤辰道:“倘若要看时,却怎地?”颜俊道:“且到那时,再有商量,只求老兄速去一言。”尤辰道:“既蒙吩咐,小子好歹走一遭便了。”颜俊临起身,又叮咛道:“千万,千万!说得成时,把你二十两这纸借契,先奉还了,媒礼花红在外。”尤辰道:“当得,当得!”颜俊别去。不多时,就教人封上五钱银子,送与尤辰,为明日买舟之费。颜俊那一夜在床上又睡不着,想道:“倘他去时不尽其心,葫芦提回覆了我,可不枉走一遭!再差一个伶俐家人跟随他去,听他讲甚言语。好计,好计!”等待天明,便唤家童小乙来,跟随尤犬舍往山上去说亲。 小乙去了。颜俊心中牵挂,即忙梳洗,往近处一个关圣庙中求签,卜其事之成否。当下焚香再拜,把签筒摇了几摇,扑的跳出一签,拾起看时,却是第七十三签。签上写的有签诀四句,云:(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3)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颜俊才学虽则不济,这几句签诀文义显浅,难道好歹不知。求得此签,心中大怒,连声道:“不准,不准!”撒袖出庙门而去。回家中坐了一会,想道:“此事有甚不谐!难道真个嫌我丑陋,不中其意?男子汉须比不得妇人,只是出得人前罢了。一定要选个陈平、潘安不成?”一头想,一头取镜子自照。侧头侧脑的看了一回,良心不昧,自己也看不过了。把镜子向桌上一撇,叹了一口寡气,呆呆而佳,准准的闷了一日。不题。 且说尤辰是日同小乙驾了一只三橹快船,趁着无风静浪,咿呀的摇到西山高家门首停舶,刚刚是未牌时分,小乙将名帖递了,高公出迎,问其来意。说是与令爱作伐。高赞问是何宅,尤辰道:“就是敝县一个舍亲,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此子佃方十八,读书饱学。”高赞道:“人品生得如何?老汉有言在前,定要当面看过,方敢应承。”尤辰见小乙紧紧靠在椅子后边,只得不老实扯个大谎,便道:“若论人品,更不必言。堂堂一躯,十全之相;况且一肚文才,十四岁出去考童生,县里就高高取上一名,这几年为丁了父忧,不曾进院,所以未得游庠。有几个老学,看了舍亲的文字,都许他京解之才。就是在下,也非惯于为媒的。因年常在贵山买,因偶闻令爱才貌双全,老翁又慎于择婿,因思舍亲正合其选,故此斗胆轻造。”高赞闻言,心中甚喜,便道:“令亲果然有才有貌,老汉敢不从命!但老汉未曾经目,终不于心。若是足下引令亲过寒家一会,更无别说。”尤辰道:“小子并非谬言,老翁他日自知。只是舍亲是个不出书房的小官人,或者未必肯到宅上。就是小子撺掇来时,若成得亲事还好,万一不成,舍亲何面目回转!小子必然讨他抱怨了。”高赞道:“既然人品十全,岂有不成之理?老夫生性是这般小心过度的人,所以必要着眼。若是令亲不屑不顾,待老汉到宅,足下不意之中,引令亲来一观,却不妥贴?”尤辰恐怕高赞身到吴江,访出颜俊之丑,即忙转口道:“既然尊意决要会面,小子还同舍亲奉拜,不敢烦尊驾动定。”说罢,告别。高公哪里肯放,忙教整酒肴相款。吃到更余,高公留宿。尤辰道:“小舟带有铺陈,明日要早行,即今奉别。等舍亲登门,却又相扰。”高公取舟金一封相送。尤辰作谢下船。次早顺风,拽起饱帆,不勾大半日就到了吴江。 颜俊正呆呆的站在门前望信,一见尤辰回家,便迎住问道:“有劳老兄往返,事体如何?”尤辰把问答之言,细述一遍,“他必要面会,大官人如何处置?”颜俊嘿然无言。尤辰便道:“暂别再会。”自回家去了。频俊到里面,唤过小乙来问其备细,只恐尤辰所言不实。小乙说来果是一般。颜俊沉吟了半晌,心生一计,再走到尤辰家,与他商议。不知说的是甚么计策,正是: 为思佳偶情如火,索尽枯肠夜不眠。 自古姻缘皆分定,红丝岂是有心牵。 颜俊对尤辰道:“适才老兄所言,我有一计在此,也不打紧。”尤辰道:“有何好计?”颜俊道:“表弟钱万选,向在舍下同窗读书,他的才貌比我胜几分儿。明日我央及他同你去走一遭,把他只说是我,哄过一时。得行过了聘,不怕他赖我的姻事。”尤辰道:“若看了钱官人,万无不成之理,只怕钱官人不肯。”颜俊道:“他与我至亲,又相处得极好。只央他点一遍名儿,有甚亏他处!料他决然无辞。”说罢,作别回家。 其夜,就到书房中陪钱万选夜饭,酒肴比常分外整齐。钱万选愕然道:“日日相扰,今日何劳盛设?”颜俊道:“且吃三杯,有小事相烦贤弟则个,只是莫要推故。”钱万选道:“小弟但可劳之处,无不从命,只不知甚么样事?”颜俊道:“不瞒贤弟说,对门开果子店的尤少梅,与我作伐,说的女家,是洞庭西山高家。一时间夸了大口,说我十分才貌。不想说得忒高兴了,那高老定要先请我去面会一会,然后行聘。昨日商议,若我自去,恐怕不应了前言。一来少梅没趣,二来这亲事就难成了。故此要劳贤弟认了我的名色,同少梅一行,瞒过那高老,玉成这头亲事。感恩不浅,愚兄自当重报。”钱万选想了一想,道:“别事犹可,这事只怕行不得。一时便哄过了,后来知道,你我都不好看相。”颜俊道:“原只要哄过这一时。若行聘过了,就晓得也何怕。他又不认得你是甚么人。就怪也只怪得媒人,与你甚么相干!况且他家在洞庭西山,百里之隔,一时也未必知道。你但放心前去,到不要畏缩。”钱万选听了,沉吟不语。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事在两难。颜俊见他沉吟不决,便道:“贤弟,常言道:’天摊下来,自有长的撑住。‘凡事有愚兄在前,贤弟休得过虑。”钱万选道:“虽然如此,只是愚弟衣衫褴褛,不称仁兄之相。”颜俊道:“此事愚兄早已办下了。”是夜无话。(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4) 次日,颜俊早起,便到书房中,唤家童取出一皮箱衣服,都是绫罗绸绢时新花样的翠颜色,时常用龙涎庆真饼薰得扑鼻之香,交付钱青行时更换,下面挣袜丝鞋。只有头巾不对,即时与他折了一顶新的。又封着二两银子送与钱青道:“薄意权充纸笔之用,后来还有相酬。这一套衣服,就送与贤弟穿了。日后只求贤弟休向人说,泄漏其事。今日约定了尤少梅,明日早行。”钱青道:“一依尊命。这衣小弟借穿,回时依旧纳。还这银子一发不敢领了。”颜俊道:“古人车马轻裘,与朋友共,就没有此事相劳,那几件粗衣奉与贤弟穿了,不为大事。这些须薄意,不过表情,辞时反教愚兄惭愧。”钱青道:“既是仁兄盛情,衣服便勉强领下,那银子断然不敢领。”颜俊道:“若是贤弟固辞,便是推托了。”钱青方才受了。颜俊是日约会尤少梅。尤辰本不肯担这干纪,只为不敢得罪于颜俊,勉强应承。颜俊预先备下船只,及船中供应食物,和铺陈之类,又拨两个安童服侍,连前番跟去的小乙,共是三人。绢衫毡包,极其华整。隔夜俱已停当。又吩咐小乙和安童到彼,只当自家大官人称呼,不许露出个“钱”字。过了一夜,侵早就起来催促钱青梳洗穿着。钱青贴里贴外,都换了时新华丽衣服,行动香风拂拂,比前更觉标致。正是:分明荀令留香去,疑是潘郎掷果回。 颜俊请尤辰到家,同钱青吃了早饭,小乙和安童跟随下船。又遇了顺风,片帆直吹到洞庭西山,天色已晚,舟中过宿。次日早饭过后,约莫高赞起身,钱青全柬写颜俊名字拜帖,谦逊些,加个“晚”字。小乙捧帖,到高家门首投下,说:“尤大舍引颜宅小官人特来拜见!”高家仆人认得小乙的,慌忙通报。高赞传言快请。假颜俊在前,尤辰在后,步入中堂,高赞一眼看见那个小后生,人物轩昂,衣冠济楚,心下已自三分欢喜。叙礼已毕,高赞看椅上坐。钱青自谦幼辈,再三不肯,只得东西昭穆坐下。高赞肚里暗暗喜欢:“果然是个谦谦君子。”坐定,先是尤辰开口,称说前日相扰。高翁答言“多慢”,接口就问说:“此位就是令亲颜大官人?前日不曾问得贵表。”钱青道:“年幼无表。”尤辰代言:“舍亲表伯雅。伯仲之伯,雅俗之雅。”高赞道:“尊名尊字,俱称其实。”钱青道:“不敢!”高赞又问起家世,钱青一一对答,出词吐气,十分温雅。高赞想道:“外才已是美了,不知他学问如何?且请先生和儿出来相见,盘他一盘,便见有学无学。”献茶二道,吩咐家人:“书馆中请先生和小舍出来见客。” 去不多时,只见五十多岁一个儒者,引着一个垂髫学生出来。众人一齐起身作揖。高赞一一通名:“这位是小儿的业师,姓陈,见在府庠:这就是小儿高标。”钱青看那学生,生得眉清目秀,十分俊雅,心中想着:“此子如此,其姊可知。颜兄好造化哩!”又献了一道茶。高赞便对先生道:“此位尊客是吴江颜伯雅,年少高才。”那陈先生已会了主人之意,便道:“吴江是人才之地,见高识广,定然不同。请问贵邑有三高祠,还是哪三个?”钱青答言:“范蠡、张翰、陆龟蒙。”又问:“此三人何以见得他高处?”钱青一一分疏出来。两个遂互相盘问了一回。钱青见那先生学问平常,故意谭天说地,讲古论今,惊得先生一字俱无,连称道:“奇才,奇才!”把一个高赞就喜得手舞足蹈,忙唤家人,悄悄吩咐备饭,西整齐些。家人闻言,即时拽开桌子,排下五色果品。高赞取杯箸安席。钱青答敬谦让了一回,照前昭穆坐下。三汤十菜,掭案小吃,顷刻间,摆满了桌子,真个咄嗟而办。你道为何如此便当,原来高赞的妈妈金氏,最爱其女,闻得媒人引颜小官人到来,也伏在遮堂背后吊看。看见一表人才,语言响亮,自家先中意,料高老必然同心,故此预先准备筵席,一等吩咐,流小的就搬出来。宾主共是五位。酒后饭,饭后酒,直吃到红日衔山。钱青和尤辰起身告辞。高赞心中甚不忍别,意欲攀留日。钱青那里肯住?高赞留了几次,只得放他起身。钱青拜别了陈先生,口称承教,次与高公作谢道:“明日早行,不得再来告别!”高赞道:“仓卒怠慢,勿得见罪。”小学生也作揖过了。金氏已备下几色程相送,无非是酒米鱼肉之类,又有一封舟金,高赞扯尤辰到背处,说道:“颜小官人才貌,更无他说。若得少梅居间成就,万分之幸。”尤辰道:“小子领命。”高赞直送上船,方才分别。当夜夫妻两口,说了颜小官人一夜,正是:不须玉杵千金聘,已许红绳两足缠。(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5) 再说钱青和尤辰,次日开船,风水不顺,真到更深,方才抵家,颜俊兀自秉烛夜坐,专听好音。二人叩门而入,备述昨朝之事。颜俊见亲事已成,不胜之喜,忙忙的就本月中择个吉日行聘。果然把那二十两借契送还了尤辰,以为谢礼。就择了十二月初三日成亲。高赞得意了女婿,况且妆奁久已完备,并不推阻。日往月来,不觉十一月下旬,吉期将近。 原来江南地方娶亲,不行古时亲迎之礼,都是女亲家和阿舅自送上门。女亲家谓之“送娘”,阿舅谓之“抱嫁”。高赞为选中了乘龙佳婿,到处夸扬,今日定要女婿上门亲迎,准备大开筵宴,遍请远近亲邻吃喜酒,先遣人对尤辰说知。尤辰吃了一惊,忙来对颜俊说了,颜俊道:“这番亲迎,少不得我自去走遭。”尤辰跌足道:“前日女婿上门,他举家都看个勾,行乐图也画得出在那里。今番又换了一个面貌,教做媒的如何措辞?好事定然中变!连累小子必然受辱!”颜俊听说,反抱怨起媒人来道:“当初我原说过来,该是我姻缘,自然成就。若第一次上门时,自家去了,哪见得今日进退两难!都是你捉弄我,故意说得高老十分古怪,不要我去,教钱家表弟替了。谁知高老甚是好情,一说就成,并不作难。这是我命中注定,该做他家的女婿,岂因见了钱表弟方才肯成!况且他家已受了聘礼,他的女儿就是我的人了,敢道个不字么?你搅我今番自去,他怎生发付我?难道赖我的亲事不成?”尤辰摇着头道:“成不得!人也还在他家!你狠到哪里去?若不肯把送上轿,你也没奈何他!”颜俊道:“多带些人从去,肯便肯,不肯时打进去,抢将回来,告到官司,有生辰吉帖为证,只是赖婚的不是,我并没差处。”尤辰道:“大官人休说满话!常言道:’恶龙不斗地头蛇。‘你的从人虽多,怎比得坐地的,有增无减。万一弄出事来,缠到官司,那老儿诉说,求亲的一个,娶亲的又是一个。官府免不得与媒人诘问。刑罚之下,小子只得实说。连累钱大官人前程干系,不是耍处。”颜俊想了一想道:“既如此,索性不去了,劳你明日去回他一声,只说前日已曾会过了,敝县没有迎的常规,还是从俗送亲罢。”尤辰道:“一发成不得。高老因看上了佳婿,到处夸其才貌,那些亲邻专等亲迎之时,都要来厮认。这是断然要去的。”颜俊道:“如此,怎么好?”尤辰道:“依小子愚见,更无别策,只是再央令表弟钱大官人走遭。索性哄他到底。哄得新人进门,你就靠家大了,不怕他又夺了去。结婚之后,纵然有话,也不怕他了。”颜俊顿了一顿口道:“话到有理!只是我的亲事,到作成别人去风光。央及他时,还有许多作难哩。”尤辰道:“事到其间,不得不如此了。风光只在一时,怎及得大官人终身受用!”颜俊又喜又恼。 当下别了尤辰,回到书房,对钱青说道:“贤弟,又要相烦一事。”钱青道:“不知兄又有何事?”颜俊道:“出月初三,是愚兄毕姻之期,初二日就要去亲迎。原要劳贤弟一行,方才妥当。”钱青道:“前日代劳,不过泛然之事。今番亲迎,是个大礼,岂是小弟代得的?这个断然不可!”颜俊道:“贤弟所言虽当,但因初番会面,他家已认得了;如今忽换我去,必然疑心,此事恐有变卦。不但亲事不成,只恐还要成讼。那时连贤弟也有干系,却不是为小妨大,把一天好事自家弄坏了?若得贤弟迎回来,成就之后,不怕他闲言闲语,这是个权宜之术。贤弟须知:塔尖上功德,休得固辞。”钱青见他说得情辞恳切,只索依允。 颜俊又唤过吹手及一应接亲人从,都吩咐了说话,不许漏泄风声,取得亲回,都有重赏。众人谁敢依。到了初二日侵晨,尤辰便到颜家相帮安排亲迎礼物,及上门各项赏赐,都封得停停当当。其钱青所用,及儒巾圆领丝皂靴,并皆齐备。又分派各船食用,大船二只,一只坐新人,一只媒人共新郎同坐;中船四只,散载众人;小船四只,一者护送,二者以备杂差。十余只船,筛锣掌号,一齐开出湖去。一路流星炮杖,好不兴头。正是: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6) 船到西山。已是下午。约莫离高家半里停泊,尤辰先到高家报信。一面安排亲迎礼物,及新人乘坐百花彩轿,灯笼火把,共有数百。钱青打扮整齐,另有青绢暖轿,四抬四绰,生箫鼓乐,迳望高家而来。那山中远近人家,都晓得高家新女婿才貌双全,竞来观看,挨肩并足,如看神会故事的般热闹。钱青端坐轿中,美如冠玉,无不喝采。有妇女曾见过秋芳的,便道:“这般一对夫妻,真个郎才女貌!高家拣了许多女婿,今日果然被他拣着了。”不题众人。 且说高赞家中,大排筵席,亲朋满坐,未及天晚,堂中点得画烛通红。只听得乐声聒耳,门上人报道:“娇客轿子到门了。”傧相披红插花,忙到轿前作揖,念了诗赋,请出轿来。众人谦恭揖让,延至中堂奠雁。行礼已毕,然后诸亲一一相见。众人见新郎标致,一个个暗暗称羡。献茶后,吃了茶果点心,然后定席安位。此日新女婿与寻常不同,面南专席,诸亲友环坐相陪,大吹大擂的饮。酒随从人等,外厢另有款待。且说钱青坐于席上,只听得众人不住声的赞他才貌,贺高老选婿得人。钱青肚里暗笑道:“他们好似见鬼一般!我好像做梦一般!做梦的醒了,也只扯淡;那些见神见鬼的,不知如何结末哩?我今日且落得受用。”又想道:“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料想不能如此富贵。”转了这一念,反觉得没兴起来。酒也懒吃了。高赞父子,轮流敬酒,甚是殷。钱青怕担误了表兄的正事,急欲抽身。高赞固留,又坐了一回。用了汤饭,仆从的酒都吃完了。约莫四鼓,小乙走在钱青席边,催促起身。钱青教小乙把赏封给散,起身作别。 高赞量度已是五鼓时分,陪嫁妆奁俱已点检下船,只待收拾新人上轿。只见船上人都走来说:“外边风大,难以行船,且消停一时,等风头缓了好走。”原来半夜里便发大了风。那风刮得好利害!只见:山间拔木扬尘,湖内腾波起浪。只为堂中鼓乐喧阗,全不觉得。高赞叫乐人住了吹打,听时,一片风声,吹得怪响,众皆愕然,急得尤辰只把脚跳,高赞心中大是不乐,只得重新入席,一面差人在外专看风色,看看天晓,那风越狂起来,刮得彤云密布,雪花飞舞。众人都起身看着天,做一块儿商议。一个道:“这风还不像就住的。”一个道:“半夜起的风,原要半夜里占。”又一个道:“这等雪天,就是没风也怕行不得。”又一个道:“只怕这雪还要大哩!”又一个道:“风太急了,住了风,只怕湖胶。”又一个道:“这太湖不愁他胶断,还怕的是风雪。”众人是恁般闲讲,高老和尤辰好生气闷!又捱一会,吃了早饭,风愈狂,雪愈大,料想今日过湖不成。错过了吉日良时,残冬腊月,未必有好日了。况且笙箫鼓乐,乘兴而来,怎好教他空去?事在千难万难之际,坐间有个老者,唤做周全,是高赞老邻,平日最善处分乡里之事,见高赞沉吟无计,便道:“依老汉愚见,这事一些不难。”高赞道:“足下计将安在?”周全道:“既是选定日期,岂可错过!令婿既已到宅,何就此结亲?趁这筵席,做了花烛。等风息,从客回去,岂非全美!”众人齐声道:“最好!”高赞正有此念,却喜得周老说话投机。当下便吩咐家人,准备洞房花烛之事。 却说钱青虽然身子在此,本是个局外之人,起初风大风小,也还不在他心上。忽见周全发此议论,暗暗心惊,还道高老未必听他,不想高老欣然应允,老着忙,暗暗叫苦。欲央尤少梅代言,谁想尤辰平昔好酒,一来天气寒冷,二来心绪不佳,斟着大杯,只顾吃。吃得烂醉如泥,在一壁厢空椅子上,打鼾去了。钱青只得自家开口道:“此百年大事,不可草草,不妨另择个日子,再来奉迎。”高赞哪里肯依,便道:“翁婿一家,何分彼此!况贤婿尊人已不在堂,可以自专。”说罢,高赞入内去了。钱青又对各位亲邻,再三央及,不愿在此结亲。众人都是奉承高老的,哪一个不极口赞成。钱青此时无可奈何,只推出恭,到外面时,却叫颜小乙与他商议。小乙心上也道不该,只教教钱秀才推辞,此外别无良策。钱青道:“我辞之再四,其奈高老不从!若执意推辞,反起其疑。我只要委曲周全你家主一桩大事,并无欺心。若有苟且,天地不容。”主仆二人正在讲话,众人都攒拢来道:“此是美事,令岳意已决矣,大官人不须疑虑!”钱青嘿然无语。众人揖钱青请进。什饭已毕,重排喜筵。傧相披红喝礼,两位新人打扮登堂,照依堂规行礼,结了花烛。正是:(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7) 百年姻眷今宵就,一对夫妻此夜新。 得意事成失意事,有心人遇没心人。 其夜酒阑人散,高赞老夫妇亲送新郎进房,伴娘替新娘卸了头面。几遍催新郎安置,钱青只不答应。正不知甚么意故。只得服侍新娘先睡,自己出房去了。丫鬟将房门掩上,又催促官人上床。钱青心上如小鹿乱撞,勉强答应一句道:“你们先睡。”丫鬟们乱了一夜,各自倒东歪西去打瞌睡。钱青本待秉灯达旦,一时不曾讨得几支蜡烛,到烛尽时,又不好声唤,忍着一肚子闷气,和衣在床外侧身而卧,也不知女孩儿头东头西。次早清清天亮,便起身出外,到舅子书馆中去梳流。高赞夫妻只道他少年害羞,亦不为怪。是日雪虽住了,风尚不息,高赞且做庆贺筵席,钱青吃得酩酊大醉,坐到更深进房。女孩儿又先睡了。钱青打熬不过,依旧和衣而睡,连小娘子的被窝儿也不敢触着。又过一晚,早起时,见风势稍缓,便要起身。高赞定要留过三朝,方才肯放。钱青拗不过,只得又吃了一日酒。坐间背地里和尤辰说起夜间和衣而卧之事,尤辰口虽答应,心下未必准信。事已如此,只索由他。 却说女孩儿秋芳自结亲之夜,偷眼看那新郎,生得果然齐整,心中暗暗欢喜。一连两夜,都则衣不解带,不解其故。“莫非怪我先睡了,不曾等待得他?”此是第三夜了,女孩儿预先吩咐丫鬟,只等官人进房,先请他安息。丫鬟奉命,只等新郎进来,便替他解衣科帽。钱青见不是头,除了头巾,急急的跳上床去,贴着床里自睡,仍不脱衣。女孩儿满怀不乐,只也和衣睡了,又不好告诉爹娘。到第四日,天气晴和,高赞预先备下送亲船只,自己和老婆亲送女孩儿过湖。娘女共是一船,高赞与钱青、尤辰又是一船。船头俱挂了杂彩,鼓乐振天,好生热闹。只有小乙受了家主之托,心中甚不快意。驾个小小快船,赶路先行。 话分两头。且说颜俊自从打发众人迎亲去后,悬悬而望,到初二日半夜,听得刮起大风大雪,心上好不着忙。也只道风雪中船行得迟,只怕挫了时辰,哪想道过不得湖!一应烛筵席,准备十全。等了一夜,不见动静,心下好闷,想道:“这等大风,到是不曾下船还好;若在湖中行动,老大担忧哩。”又想道:“若是不曾下船,我岳父知道错过吉期,岂肯胡乱把女儿送来,定然要另选个日子。又不知几时吉利?可不闷杀了人!”又想道:“若是尤少梅能事时,在岳丈前掇,权且迎来,那时我哪管时日利与不利,且落得早些受用。”如此胡思乱想,坐不安席,不住的在门前张望。 到第四日风息,料道决有佳昔。等到午后,只小乙先回报道:“新娘已取来了,不过十里之遥。”颜俊问道:“吉期挫过,他家如何肯放新人下船?”小乙道:“高家只怕挫过好日,定要结亲。钱大官人替东人权做新郎三日了。”颜俊道:“既结了亲,这二夜钱大官人难道竟在新人房里睡的?”小乙道:“睡是同床的,却不曾动弹。那钱大官人是看得熟鸭蛋伴得小娘眠的。”颜俊骂道:“放屁!哪有此理!我托你何事?你如何不叫他推辞;却做下这等勾当?”小乙道:“家人也说过来,钱大官人道:’我只要周全你家之事,若有半点欺心,天神监察。‘”颜俊此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把掌将小乙打在一边,气忿忿的奔出门外,专等钱青来厮闹。 恰好船已拢岸。钱青终有细腻,预先嘱咐尤辰伴住高老,自己先跳上岸。只为自反无愧,理直气壮,昂昂的步到频家门首,望见频俊,笑嘻嘻的正要上前作揖,告诉衷情。谁知颜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际便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等开言,便扑的一头撞去。咬定牙根,狠狠的骂道:“天杀的!你好快活!”说声未毕,氁貆五指,将钱青和巾和发,扯做一把,乱踢乱打,口里不绝声的道:“天杀的!好欺心!别人费了钱财,把与你见成受用!”钱青口中也自分辩。频俊打骂忙了,哪里听他半个字儿。家人也不敢上前相劝。钱青吃打慌了,但呼救命。船上人听得闹吵,都上岸来看。只见一个丑汉,将新郎痛打,正不知甚么意故。都走拢来解劝,哪里劝得他开?高赞盘问他家人,那家人料瞒不过,只得实说了。高赞不闻犹可,一闻之时,心头火起,大骂尤辰无理,做这等欺三瞒四的媒人,说骗人家女儿。也扭着尤辰乱打起来。高家送亲的人,也自心怀不平,一齐动手要打那丑汉。颜家的家人回护家主,就与高家从人对打。先前颜俊和钱青是对厮打,以后高赞和尤辰是两对厮打,结未两家家人,扭做一团厮打。看的重重叠叠,越发多了,街道拥塞难行,却似:九里山前摆阵势,昆阳城下赌输赢。(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8) 事有凑巧,其时本县大尹恰好送了上司回轿,至于北门,见街上震天喧嚷,却是厮打的,停了轿子,喝教拿下。众人见知县相公拿人,都则散了。只有颜俊兀自扭住钱青,高赞兀自扭住尤辰,纷纷告诉,一时不得其详。大尹都教带到公庭,逐一细审,不许搀口。见高赞年长,先叫他上堂诘问。高赞道:“小人是洞庭山百姓,叫做高赞,为女择婿,相中了女婿才貌,将女许配。初三日,女婿上门亲迎,因被风雪所阻。小人留女婿在家,完了亲事。今日送女到此,不期遇了这个丑汉,将小人的女婿毒打。小人问其缘故,却是那丑汉买嘱媒人,要哄骗小人的女儿为婚,却将那姓戋的后生,冒名到小人家里。老爷只问媒人,便知奸弊。”大尹道:“媒人叫做甚名字?可在这里么?”高赞道:“叫做尤辰,见在台下。”大尹喝退高赞,唤尤辰上来,骂道:“弄假成真,以非为是,都是你弄出这个伎俩!你可实实供出,免受重刑。”尤辰初时还只含糊抵赖。大尹发怒,喝教取夹棍伺候。尤辰虽然市井,从未熬刑,只得实说:起初颜俊如何央小人去说亲,高赞如何作难,要选才貌,后来如何央钱秀才冒名去拜望,直到结亲始末,细细述了一遍。大尹点头道:“上是实情了。颜俊这厮费了许多事,却被别人夺了头筹,木怪不得发恼。只是起先设心哄骗的不是。”便教颜俊,审其口词,颜俊已听尤辰说了实话,又见知县相公词气温和,只得也叙了一遍,两口相同。 大尹结未唤钱青上来,一见钱青青年美貌,且被打伤,便有几分爱他怜他之意,问道:“你个秀才,读孔子之书,达周公之礼,如何替人去拜望迎亲,同谋哄骗,有乖行止?”钱青道:“此事原非生员所,愿只为颜俊是生员表兄,生员家贫,又馆谷于他家,被表兄再四央求不过,勉强应承。只道一时权宜,玉成其事。”大尹道:“住了!你既为亲情而往,就不该与那女儿结亲亲了。”钱青道:“生员原只代他亲迎。只为一连三日大风,太湖之隔,不能行舟,故此高赞怕误了婚期,要生员就彼花烛。”大尹道:“你自知替身,就该推辞了。”颜俊从傍磕头道:“青天老爷!只看他应承花烛,便是欺心。”大尹喝道:“不要多嘴,左右扯他下去。”再问钱青:“你那时应承做亲,难道没有个私心?”钱青道:“只问高赞便知。生员再三推辞,高赞不允。生员若再辞时,恐彼生疑,误了表兄的大事,故此权成大礼。虽则三夜同床,生员和衣而睡,并不相犯。”大尹呵呵大笑道:“自古以来,只有一个柳下惠坐怀不乱。那鲁男子就自知不及,风雪之中,就不肯放妇人进门了。你少年子弟,血气未定,岂有三夜同床,并不相犯之理?这话哄得哪一个!”钱青道:“生员今日自陈心迹,父母老爷未必相信,只教高赞去问自己的女儿,便知真假。”大尹想道;“那女儿若有私情,如何肯说实话?”当下想出个主意来,便教左右唤到老实稳婆一名,到舟中试验高氏是否处女,速来回话。 不一时,稳婆来覆知县相公,那高氏果是处子,未曾破身。颜俊在阶下听说高氏还是处子,便叫喊道:“既是小的妻子不曾破坏,小的情愿成就。”大尹又道:“不许多嘴!”再叫高赞道:“你心下愿将女儿配哪一个?”高赞道:“小人初时原看中了钱秀才,后来女儿又与他做过花烛。虽然钱秀才不欺暗室,与小女即无夫妇之情,已定了夫妇之义。若教女儿另嫁颜俊,不惟小人不愿,就是女儿也不愿。”大尹道:“此言正合吾意。”钱青心下到不肯,便道:“生员此行,实是为公不为私。若将此女归了生员,把生员三夜衣不解带之意全然没下。宁可令此女别嫁。生员决不敢冒此嫌疑,惹人谈论。”大尹道:“此女若归他人,你过湖这两番替人诓骗,便是行止有亏,干碍前程了。今日与你成就亲事,乃是遮掩你的过失。况你的心迹已自洞然,女家两相情愿,有何嫌疑?休得过让,我自有明断。”遂举笔判云: 高赞相女配夫,乃其常理;颜俊借人饰己,实出奇闻。东床已招,何惭秉烛云长。风伯为媒,天公作合。佳男配了佳妇,两得其宜;求妻到底无妻,自作之孽。高氏断归钱青,不另作花烛。颜俊既不合设骗局于前,又不合奋老拳于后。事已不谐,姑免罪责。所费聘仪,合助钱青,以赎一击之罪。尤辰往来煽诱,实启衅端,重惩示儆。(未完待续) 钱秀才错占凤凰俦(9) 判讫,喝教左右,将尤辰重责三十板,免其画供,竟行逐出,盖不欲使钱青冒名一事彰闻于人也。高赞和钱青拜谢。一干人出了县门,颜俊满面羞惭,敢怒而不敢言,抱头鼠窜而去,有好几月不敢出门。尤辰自回家将息棒疮不题。 却说高赞邀钱青到舟中,反殷致谢道:“若非贤婿才行俱全,上官起敬,小女几乎错配匪人。今日到要己贤婿同小女到舍下少住几时,不知贤婿宅上还有何人?”钱青道:“小婿父母俱亡,别无亲人在家。”高赞道:“既如此,一发该在舍下住了,老夫供给读书,贤婿意下如何?”钱青道:“若得岳父扶持,足感盛德。”是夜开船离了吴江,随路宿歇。次日早到西山。一山之人闻知此事,皆当新闻传说。又知钱青存心忠厚,无不钦仰。后来钱青一举成名,夫妻偕老。有诗为证: 丑脸如何骗美妻,作成表弟得便宜。 可怜一片吴江月,冷照鸳鸯湖上飞。(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1) 自古姻缘天定,不由人力谋求。有缘千里也相投,对面无缘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宫中红叶传沟。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佑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妈妈谈氏,生得-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汉 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临下界。 不题慧娘貌美。日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亲。方待教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先要与儿完亲,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事体。只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段新闻,传说至今。正是: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原来孙寡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一个女儿,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儿女,方在襁褓中,孙恒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男善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美,且又孝悌兼全。 闲话休题。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道:“上覆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见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离,终日啼啼哭哭。 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量道:“孩儿病势恁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刘妈妈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的名头?”刘妈妈道:“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了张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另择吉结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2)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刘公便瞒着孙家,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为人极是刁钻,专一要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因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刘公不肯,为此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他半吞半吐,越发盘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做亲时,料必也好了。”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般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时不要见怪。”又道:“你去对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总是儿女年纪尚小,何必恁般忙迫。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孙寡妇又叫转道;“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事。”孙寡妇那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同去。张六嫂推脱不得,只得同到刘家。 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刘公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六嫂道;“再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你们再去从长计较回他,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说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张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子请里面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堂内。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待我教老荆出来。”张六嫂道:“老爹自便。”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五一十,学于妈妈。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进来探看孩儿,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自去。 刘妈妈即走向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养娘道:“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二来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末可做亲,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拣日罢。”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伤风,原非大病。若要另择日于,这断不能勾的。我们小人家的买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停当。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还借这病来见喜,何况我家吉期定已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了日子,他们不道你家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坏了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大娘话虽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声,好家去回报大娘,也教他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汗的药,正熟睡在那里,我与小娘子代言罢。事体总在刚才所言了,更无别说。”张六嫂道;“我原说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谎的了。”养娘道;“既如此,告辞罢。”便要起身。刘妈妈道:“那有此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腌腌臢臢,到在新房里坐罢。”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妈妈又道:“你看我家诸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他整备得停当,信以为实。当下刘妈妈教丫鬟将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也来相陪。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不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付张六嫂:“是必来覆我一声!”(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3)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将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计较计较,老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 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生计结?”玉郎道:“想起来还是病重,故不要养娘相见。如今必要回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策在此,不知母亲可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见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连妆奁送去。是恁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全其美。”孙寡妇道;“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不肯放回,却怎么处?”玉郎道:“如此怎好?”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个下落。倘有二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住!”玉郎道,“别事便可,这件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人?”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会梳头,却怎么好?”孙寡妇道:“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计较巳定,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过去。依不得,便另择日罢!”张六嫂覆了刘家,一一如命。你道他为何就肯了?只因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故此将错就错,更不争长竞短。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将个假货送来,刘妈妈反做了: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休烦絮。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女人礼数。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露出事来。那两件?第-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翘翘,凤头一对,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的环儿。此乃女子平常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的。那右耳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道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疳疮,戴不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迎亲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张六嫂先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官人怎地不见?”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来再问。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人,宾相念起诗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巾,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门来。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4) 不题孙寡妇。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宾相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刘公道:“这却怎好?不要拜罢!”刘妈妈道:“我有道理.教女儿赔拜便了。”即令慧娘出来相迎。宾相念了阑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亲戚。双双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始嫂对拜,刘妈妈道:“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乐人吹打,引新人进房,来至卧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须挣扎精神则个。”连叫三四次,并不则声。刘公将灯照时,只见头儿歪在半边,昏迷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故此昏迷。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时,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他想;“媳妇惩般美貌,与儿正是-对儿。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两误,媳妇少不得归于别姓,岂不目前空喜!”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 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为妇。”这里玉郎方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张六嫂说他标致,我还未信,不想话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独宿。若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不题二人彼此欣羡。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烛筵席,各自分头歇息。宾相乐人,俱已打发去了。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归家。玉郎在房,养娘与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便寝。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到,如何教他独宿?可教女儿去陪伴。刘公道:“只伯不稳便,由他自睡罢。”刘妈妈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静。”慧娘正爱着嫂嫂,见说教他相伴,恰中其意。 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马脚,回道:“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到不消罢。”刘妈妈道:“呀!你们姑嫂年纪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怎的!你着嫌不稳时,各自盖着条被儿,便不妨了。”对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慧娘答应而去。玉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令来陪卧,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恐他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挫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了。须用计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我钩!”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儿同进房来,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鬟自去。 慧娘将房门闭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适来见你一些东西不吃,莫不饿了?”玉郎道:“到还未饿。”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东西,可对奴家说知,自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玉郎见他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谢姑娘美情。”慧娘见灯火结着一个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话儿到会耍人。”两个闲话一回。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即道:“姑娘先请。”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恁样占先了。”便解衣先睡。养娘见两下取笑,觉道玉郎不怀好意,低低说道;“官人,你须要斟酌,此事不是当耍的!倘大娘知了,连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嘱付,我自晓得!你自去睡。”养娘便去旁边打个铺儿睡下。(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5) 玉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将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方好来睡。”把灯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道:“姑娘,我与你一头睡了,好讲话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钻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iati小衣却穿着,问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岁。”又问:“姑娘许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头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与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开生药铺的裴家。”又问道,“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爹道奴家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缓几时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气恼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道:“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的话,便来耍人。我若气恼时,你今夜心里还不知怎地恼着哩!”玉郎依旧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说我有甚恼?”慧娘道:“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怎地不恼?”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个对儿了,又有甚恼!”慧娘笑道:“恁样说,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纪长似你,丈夫还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 两个说风话耍子,愈加亲热。玉郎料想没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儿睡?”口中便说,两手即掀开他的被儿,提过身来,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腻滑如酥,iati却也穿着小衣。慧娘此时已被玉郎调动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前,一对小乳,丰隆突起,温软如绵;**却象鸡头肉一般,甚是可爱。慧娘也把手来将玉郎浑身一摸道:“嫂嫂好个软滑身子。”摸他乳时,刚刚只有两个小小**。心中想道:“嫂嫂长似我,怎么乳儿到小?”玉郎摩弄了一回,便双手搂抱过来,嘴对嘴将舌尖度向慧娘口中。慧娘只认作姑嫂戏耍,也将双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儿吐到玉郎口里,被玉郎含住,着实咂吮。咂得慧娘遍体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了。”玉即见他情动,便道:“有心顽了。何不把小衣一发去了,亲亲热热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人答答,脱了不好。”玉郎道:“纵是取笑有甚么羞。”便解开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处。慧娘双手即来遮掩道:“嫂嫂休得罗唣。”玉郎捧过面来,亲个嘴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个也去解了他的裤来摸时,只见一条**铁硬的挺着,吃了-惊,缩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却假妆着嫂嫂来此?”玉郎道:“我便是你的丈夫了,又问怎的?”一头即便腾身上去,将手启他双股。慧娘双手推开半边道:“你若不说真话,我便叫喊起来,教你了不得。”玉郎道了急,连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说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闻得你哥哥病势沉重,未知怎地。我母亲不舍得姐姐出门,又恐误了你家吉期。故把我假妆嫁来,等你哥哥病好,然后送姐姐过门。不想天付良缘,到与娘子成了夫妇,此情只许你我晓得,不可泄漏!”说罢,又翻上身来。慧娘初时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爱,如今却是个男子,岂不欢喜?况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飘荡,又惊又喜,半推半就道:“原来你们恁样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双手紧紧抱住,即便恣意风流: 一个是青年男子,初尝滋味;一个是黄花女儿,乍得甜头。一个说 今宵花烛,到成就了你我姻缘;一个说此夜衾绸,便试发了夫妻恩爱。 一个说,前生有分,不须月老冰人,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 各燥自家脾胃,管甚么姐姐哥哥;且图眼下欢娱,全不想有夫有妇。双 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6) 云雨已毕,紧紧偎抱而睡。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卧在旁边铺上,眼也不合。听着他们初时说话笑耍.次后只听得床棱摇戛,气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来,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梳妆,低低说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说了,却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倘被他们晓得,却怎处?”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寻他,他自送上门来,教我怎生推却!”养娘道:“你须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过!你若不泄漏时,更有何人晓得?”妆扮已毕,来刘妈妈房里相见,刘妈妈道:“儿,环子也忘戴了?”养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疳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刘妈妈道:“元来如此。”玉郎依旧来至房中坐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张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自辞别回家。慧娘依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爱。看看过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到是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过三朝,可对刘大娘说,回去罢!”玉郎与慧娘正火一般热,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便好。”养娘道:“也说得是。”即便回家。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将女婿病因,姑娘陪拜,夜间同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事必然做出来也!你快去寻张六嫂来。”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孙寡妇道:“六嫂前日讲定的三朝便送回来,今已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嫂得了言语,同养娘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家要接新人的话说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从来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还象得他意!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便要回去,说也不当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当初莫许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妇,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闻得亲母是个知礼之人,亏他怎样说了出来?”一番言语,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覆孙家。那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冲破二人之事,到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那身冷汗来,渐渐痊可。晓得妻子已娶来家,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过了数日,挣扎起来,半眠半坐,日渐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来看浑家。刘妈妈恐他初愈,不面行动,叫丫鬟扶着,自己也随在后,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门槛之上,丫鬟道:“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玉郎正搂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还不宜劳动。”刘璞道:“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刘妈妈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又见玉郎背立,便道:“娘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到背转身子?”走向前,扯近儿子身边,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刘璞见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乐。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刘妈妈道:“儿去睡了罢,不要难为身子。”原叫丫鬟扶着,慧娘也同进去。玉郎见刘璞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没了。”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来同卧,这事便要决撒,快些回去罢。”到晚上对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须住身不得。你可撺掇母亲送我回家,换姐姐过来,这事便隐过了。若再住时,事必败露!”慧娘道:“你要归家,也是易事。我的终身,却怎么处?”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许人,我已聘妇,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无计娶我,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更事他人!”说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玉郎与他拭了眼泪道:“你且勿烦恼,容我再想。”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之事到阁起一边。-日午饭己过,养娘向后边去了。二人将房门闭上,商议那事,长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7) 且说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女儿终日行坐不离。刚到晚,便闭上房门去睡,直至日上二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初时认做姑嫂相爱,不在其意。以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还道是后生家贪眠懒惰,几遍要说,因想媳妇初来,尚未与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当有事。偶在新房前走过,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向壁缝中张时,只见媳妇共女儿互相搂抱,低低而哭。刘妈妈见如此做作,料道这事有些蹊跷。欲待发作,又想儿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气恼,权且耐住。便掀门帘进来,门却闭着。叫道:“快些开门!”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门。刘妈妈走将进去,便道:“为甚青天白日,把门闭上,在内搂抱啼哭?”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可答。 刘妈妈见二人无言,一发是了,气得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道;“做得好事!且进来和你说话。”扯到后边一间空屋中来。丫鬟看见,不知为甚,闪在一边。刘妈妈扯进了屋里,将门闩上,丫鬟伏在门上张时,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骂道:“贱人!快快实说,便饶你打骂。若-句含糊,打下你这下半截来!”慧娘初时抵赖。妈妈道:“贱人!我且问你;他来得几时,有甚恩爱割舍不得,闭着房门,搂抱啼哭?”慧娘对答不来。妈妈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却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隐瞒不过,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求爹妈辞了裴家,配与玉郎。若不允时,拼个自尽便了!”乃道;“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恐误女儿,要看下落,教爹妈另自择日。因爹妈执意不从,故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不想母亲叫孩儿陪伴,遂成了夫妇。恩深义重,誓必图百年偕老。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孩儿思想,一女无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寻门路娶我为妻。因无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不想被母亲看见,只此便是实话。”刘妈妈听罢,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边,双足乱跳,骂道:“原来这老乞婆恁般欺心,将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儿,须与他干休不得!拼这老性命结果这小杀才罢!”开了门,便赶出来。慧娘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妈妈将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时,妈妈已赶向外边去了。慧娘随后也赶将来,丫鬟亦跟在后面。 且说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进来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来也!适在后边来,听得空屋中乱闹。张看时,见刘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哩!”玉郎听说打着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泪来,没了主意。养娘道:“今若不走,少顷便祸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钗,挽起一个角儿,皮箱内开出道袍鞋袜穿起,走出房来.将门带上。离了刘家,带跌奔回家里。正是: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孙寡妇见儿子回来,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这般模样?”养娘将上项事说知。孙寡妇埋怨道:“我教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却做出这般没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养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担愁!今日弄出事来,害这姑娘,却怎么处?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亲嗔责,惊愧无地。养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刘大娘不肯。我因恐他们做出事来,日日守着房门,不敢回家。今日暂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如今且教小官人躲过两日,他家没甚话说,便是万千之喜了。”孙寡妇真个教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只道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骂道:“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女儿!今日与你性命相博,方见老娘手段。快些走出来!若不开时,我就打进来了!”正骂时,慧娘已到,便去扯母亲进去。刘妈妈骂道:“贱人,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尽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搅做一团。刘妈妈骂道:“好天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即忙爬起寻时,那里见个影儿。那婆子寻不见玉郎,乃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对着慧娘道;“如今做下这等丑事,倘被裴家晓得,却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着玉郎,犹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日平白地要休这亲事,谁个肯么?倘然问因甚事故要休这亲,教你爹怎生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不成?”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将袖掩着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见女儿恁般啼哭,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我的儿,这也不gan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我-时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总是无人知得,把来阁过-边,全你的体面,这才是个长策。若说要休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又恼,到没了主意。(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8)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儿声音,又听得妈妈话响,正不知为着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门帘,问道:“你们为甚恁般模样?”刘妈妈将前项事,一一细说,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话来。想了-想,到把妈妈埋怨道:“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时,我原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生出许多话来,执意要那一日。次后孙家教养娘来说,我也罢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家。及至娶来家中,我说待他自睡罢,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如今伴得好么!”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儿难为,-肚子气,正没发脱,见老公倒前倒后,数说埋怨,急得暴躁如雷,骂道:“老亡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与这杀才骗的!”一头撞个满怀。刘公也在气恼之时,揪过来便打。慧娘便来解劝。三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拆不开。丫鬟着了忙,奔到房中报与刘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爷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刘璞在塌上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见儿子来劝,因惜他病体初愈、恐劳碌了他,方才罢手。犹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骂。刘璞把父亲劝出外边,乃问:“妹子为其在这房中厮闹,娘子怎又不见?”慧娘被问,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则声。刘璞焦躁道;“且说为着甚的?”刘婆方把那事细说,将刘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传到外边,被人耻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区处!”刘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来。慧娘挣住不行,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锁将门锁上。来至房里.慧娘自觉无颜.坐在一个壁角边哭泣。正是: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且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虽然晓得些风声,却不知其中细底。次早,刘家丫鬟走出门前,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那丫鬟初时不肯说,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钱来与他道:“你若说了,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丫鬟见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这丑事报与裴家.撺掇来闹吵一场,他定无颜在此居住,这房子可不归于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报知,又添些言语,激恼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亲不允,心中正恼着刘公。今日听见媳妇做下丑事,如何不气!一径赶到刘家,唤出刘公来发话道:“当初我央媒来说要娶亲时,干推万阻,道女儿年纪尚小,不肯应承。护在家中,私养汉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事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好东西。快还了我昔年聘礼,另自去对亲,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将刘公嚷得面上一回红,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晓得了?这也怪异!”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那里说起,造恁样言语污辱我家?倘被外人听得,只道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裴九老便骂道:“打脊贱刀!真个是老亡八。女儿现做着恁样丑事,那个不晓得了!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赶近前把手向刘公脸上一揿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了见人。”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道:“老杀才,今日为甚赶上门来欺我?”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下相打起来。里边刘妈妈与刘璞听得外面喧嚷,出来看时,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打,急向前拆开。裴九老指着骂道:“老亡八打得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一路骂出门去了。 刘璞便问父亲:“裴九因甚清早来厮闹?”刘公把他言语学了-遍。刘璞道:“他家如何便晓得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扬,却怎么处?”刘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耻辱,心中转恼,顿足道:“都是孙家老乞婆,害我家坏了门风,受这样恶气!若不告他,怎出得这气?”刘璞劝解不住。刘公央人写了状词,望着府前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守虽则关西人,又正直,又聪明,伶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为乔青天。(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9)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劈面又遇着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认做告他,便骂道:“老亡八,纵女做了丑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见太爷。”上前一把扭住,两下又打将起来。两张状词,都打失了。二人结做一团,直至堂上。乔太守看见,喝教各跪-边。问道:“你二人叫甚名字?为何结扭相打?”二人一齐乱嚷。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跪上去诉道:“小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十五岁了。小人因是老年爱子,要早与他完姻。几次央媒去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勒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图赖亲事。今早到他家理说,反把小人殴辱。情极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起来扭打。求爷爷作主,救小人则个!”乔太守听了,道:“且下去!”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刘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向日裴九要娶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整备妆奁,二来正与儿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儿子临婚时,忽地患起病来,不敢教与媳妇同房,令女儿陪伴嫂子。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过来,到强X了小人女儿。正要告官,这裴九知得了,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乃道:“男扮女妆,自然有异。难道你认他不出?”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却去辨他真假?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有甚疑惑?”乔太守道:“孙家既以女许你为媳,因甚却又把儿子假妆?其中必有缘故。”又道:“孙润还在你家么?”刘公道:“已逃回去了。”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俱来听审。不多时,都已拿到。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道:“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问孙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朝便回,是一时权宜之策。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卧,做出这事。乔太守道:“原来如此!”问刘公道:“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你执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起衅端,连累女儿。”刘公道:“小人一时不合听了妻子说话,如今悔之无及!”乔太守道:“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该。却又奸骗处女,当得何罪?”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乃是刘亲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来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却?”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坚执不从。”乔太守道:“论起法来,本该打-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怨。”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如今还是要归裴氏?要归孙润?实说上来。”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当自尽。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大哭。乔太守见他情词真恳,甚是怜惜、且喝过一边。 唤裴九老分付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失身孙润,节行已亏。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今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裴九老道:“媳妇已为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今原归于他,反周全了奸夫、**.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刘公亦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见刘公说已有妻,乃道:“这却怎么处?”对孙润道:“你既有妻于,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应。(未完待续)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10) 乔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过门么?”孙润道;“小人qi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道:“这等易处了。”叫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忙即归家,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乃对徐雅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乔太守援笔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 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 处子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炫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 所厚者薄,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 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之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 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 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闹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亲之后,都无说话。李都管本欲唆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讲嘴,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处分,反作成了孙玉郎-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甚是不乐。未及下年,乔太守又取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惭愧,安身不牢,反躲避乡居。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京职,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濮官直至龙图阁学士,连李都管家宅反归并于刘氏。刁钻小人,亦何益哉!后人有诗,单道李都管为人不善,以为后戒。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甚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1)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 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赢谁是输? 这四句诗,是把棋局比着那世局。世局千腾万变,转皆空,政如下棋的较胜争强,眼红喉急,分明似孙庞斗智,赌个你死我活,又如刘项争天下,不到乌江不尽头。及至局散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隐士,往往寄兴棋枰,消闲玩世。其间吟咏,不可胜述,只有国朝曾状元应制诗做得甚好,诗曰: 两君相敌立双营,坐运神机决死性。 十里封疆驰骏马,一川波浪动金兵。 虞姬歌舞悲垓下,汉将旌旗逼楚城。 兴尽计穷征战罢,松阴花影满棋枰。 此诗虽好,又有人驳他,说虞姬、汉将一联,是个套话。第七句说兴尽计穷,意趣便萧索了。应制诗是进御的,圣天子重瞳观览,还该要有些气象。同时洪熙皇帝御制一篇,词意宏伟,远出寻常,诗曰: 二国争强各用兵,摆成队伍定输赢。 马行曲路当先道,将守深营戒远征。 乘险出车收散卒,隔河飞炮下重城。 等闲识得军情事,一着功成定太平。 今日为何说这下棋的话?只为有两个人家,因这几着棋子,遂为莫逆之交,结下儿女姻亲,后来做出花锦般一段说话。正是:夫妻不是今生定,五百年前结下因。 话说江西分宜县有两个庄户人家,一个叫做陈青,一个叫做朱世远,两家东西街对面居住。论起家事,虽然不算大富长者,靠祖上遗下些田业,尽可温饱有余。那陈青与朱世远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邻居,志同道合,都则本分为人,不管闲事,不惹闲非。每日吃了酒饭,出门相见,只是一盘象棋,消闲遣日。有时迭为宾主,不过清茶寡饭,不设酒肴,以此为常。那些三邻四舍,闲时节也到两家看他下棋顽耍。其中有个王二老,寿有六旬之外,少年时也自欢喜象棋,下得颇高。近年有个火症,生怕用心动火,不与人对局了。日常无事,只以看棋为乐,早晚不倦。说起来,下棋的最怕傍人观看。常言道:“傍观者清,当局者迷。”倘或傍观的口嘴不紧,遇煞着处溜出半句话来,赢者反输,输者反赢者,欲待发恶,不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气不过。所以古人说得好:观棋不语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时,绝不多口;到胜负已分,却分说哪一着是先手,所以赢,哪一着是后手,所以输。朱陈二人到也喜他讲论,不以为怪。 一日,朱世远在陈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饭,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见外面一个小学生踱将进来。那学生怎生模样? 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光着靛一般的青头,露着玉一样的嫩手。 仪容清雅,步履端详。却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间小子。 那学生正是陈青的儿子,小名多寿,抱了书包,从外而入。跨进坐启,不慌不忙,将书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声公公,深深的作了个揖。王三老欲待回礼,陈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须多礼。却不怕折了那小厮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说哪里话!”口中虽是恁般说,被陈青按住,只把臀儿略起了一起,腰儿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礼了。那小学生又向朱世远叫声伯伯作揖下去。朱世远还礼时,陈青却是对坐,隔了一张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学生见过了二位尊客,才到父亲跟前唱喏,立起身来,禀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阳节日,先生放学回去了,直过两日才来。吩咐孩儿回家,不许顽耍,限着书,还要读哩。”说罢,在椅子上取了书包,端端正正,走进内室去了。 王三老和朱世远见那小学生行步舒徐,语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礼数,口中夸奖不绝。王三老便问:“令郎几岁了?”陈青答应道:“是九岁。”王三老道:“想着昔年汤饼会时,宛如昨日。倏忽之间,已是九年,真个光阴似箭,争教我们不老!”又问朱世远道:“老汉记得宅上令爱也是这年生的。”朱世远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岁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汉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儿女亲家?古时有个朱陈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适然相符,应是天缘。况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见,有何不美?”朱世远已自看上了小学生,不等陈青开口,先答应道;“此事最好!只怕陈兄不愿。若肯俯就,小子再无别言。”陈青道:“既蒙朱兄不弃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烦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个重阳日,阳九不利。后日大好个日子,老夫便当登门。今日一言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汉只图吃几杯见成喜酒,不用谢媒。”陈青道:“我说个笑话你听:玉皇大帝要与人皇对亲,商量道:两亲家都是皇帝,也须是个皇帝为媒才好,乃请灶君皇帝往下界去说亲。人皇见了灶君,大惊道:’那做媒的怎的这般样黑?‘灶君道:’从来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远都笑起来。朱陈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正是:只因一局输赢子,定了三生男女缘。(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2) 次日,重阳节无话。到初十日,王三老换了一件新开折的色衣,到朱家说亲。朱世远已自与浑家柳氏说过,夸奖女婿许多好处。是日一诺无辞,财礼并不计较。他日嫁送,称家之有无,各不责备便了。王三老即将此言回覆陈青。陈青甚喜,择了个和合吉日,下礼为定。朱家将庚帖回来,吃了一日喜酒。从此亲家相称,依先下棋来往。时光迅速,不觉过了六年。陈多寿年一十五岁,经书皆通。指望他应试,登科及第,光耀门楣。何期运限不佳,忽然得了个恶症,叫做“癞”。初时只道疥癣,不以为意。一年之后,其疾大发,形容改变,弄得不像模样了: 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浑身毒气,发成斑驳奇疮;遍体虫钻,苦 杀晨昏怪痒。任他凶疥癣,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疯,居然一样。粉孩 儿变作虾蟆相,少年郎活像老头。搔爬十指带脓腥,龌龊一身皆恶臭。 陈青单单生得这个儿子,把做性命看成,见他这个模样,如何不慌?连象棋也没心情下了。求医问卜,烧香还愿,无所不为。整整的乱了年,费过了若干钱钞,病势不曾减得分毫。老夫妻两口愁闷,自不必说。朱世远为着半子之情,也一般着忙,朝暮问安,不离门限。延捱过三年之外,绝无个好消息。朱世远的浑家柳氏,闻知女婿得个恁般的病症,在家里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儿又不腌臭起来,为甚忙忙的九岁上就许了人家?如今却怎么好!索性那癞虾蟆死了,也出脱了我女儿。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看看长成,嫁又嫁他不得,赖又赖他不得,终不然看着那癞子守活孤孀不成!这都是王三那老乌龟,一力撺掇,害了我女儿终身!”把王三老千乌龟、万乌龟的骂,哭一番,骂一番。朱世远原有怕婆之病,凭他夹七夹八,自骂自止,并不敢开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橱柜子,看见了象棋盘和那棋子,不觉勃然发怒,又骂起丈夫来,道:“你两个老忘八,只为这几着象棋上说得着,对了亲,赚了我女儿,还要留这祸胎怎的!”一头说,一头走到门前,把那象棋子乱撒在街上,棋盘也掼做几片。朱世远是本分之人,见浑家发性,拦他不住,洋洋的躲开去了。女儿多福又怕羞,不好来劝,任他絮聒个不耐烦,方才罢休。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柳氏镇日在家中骂媒人,骂老公,陈青已自晓得些风声,将信未信;到满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陈青心下了了。与浑家张氏两口儿商议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气,儿子生了这恶疾,眼见得不能痊可,却教人家把花枯般女儿伴这癞子做夫妻,真是罪过,料女儿也必然怨伤。便强他进门,终不和睦,难指望孝顺。当初定这房亲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费甚大财。千好万好,总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为好成歉。从长计较,不如把媳妇庚帖送还他家,任他别缔良姻。倘然皇天可怜,我孩儿有病痊之日,怕没有老婆?好歹与他定房亲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于心何忍。”计议已定,忙到王三老家来。 王三老正在门首,同几个老人家闲坐白话,见陈青到,慌忙起身作揖,问道:“令郎两日尊恙好些么?”陈青摇首道:“不济。正有句话,要与三老讲,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丈连忙随着陈青到他家座启内,分宾坐下。献茶之后,三老便问:“大郎有何见教?”陈青将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凑,吐露衷肠。先叙了儿子病势如何的利害,次叙着朱亲家夫妇如何的抱怨。这句话王三老却也闻知一二,口中只得包谎:“只怕没有此事。”陈青道:“小子岂敢乱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亲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愿将庚帖退还,任从朱宅别选良姻。上系两家稳便,并无勉强。”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汉只管撮合,哪有拍开之理?足下异日翻悔之时,老汉却当不起。”陈青道:“此事已与拙荆再四商量过了,更无翻悔。就是当先行过些须薄礼,也不必见还。”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还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终有好日,还要三思而行。”陈青道:“就是小儿侥幸脱体,也是水底捞针,不知何日到手,岂可担阁人家闺女?”说罢,袖中取出庚帖,递与王三老,眼中不觉流下泪来。王三老亦自惨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汉只得奉命而行。然虽如此,料令亲家是达礼之人,必然不允。”陈青收泪而答道:“今日是陈某自己情愿,并非舍亲家相逼。若舍亲家踌躇之际,全仗二老撺掇一声,说陈某中心计较,不是虚情。”三老连声道:“领命,领命!”当下起身,到于朱家。(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3) 朱世远迎接,讲礼而坐。未及开言,朱世远连声唤茶。这也有个缘故,那柳氏终日在家中“千乌龟”、“万乌龟”指名骂媒人,王三老虽然不闻,朱世远却于心有愧,只恐三老见怪,所以殷勤唤茶。谁知柳氏恨杀王三老做错了媒,任丈夫叫唤,不肯将茶出来。此乃妇人小见。坐了一会,王三老道:“有句不识进退的话,特来与大郎商量。先告过,切莫见怪。”原来朱世远也是行一,里中都称他朱大郎。朱世远道:“有话尽说。你老人家有甚差错,岂有见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陈青所言退亲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此乃令亲家主意,老汉但传言而已,但凭大郎主张。”朱世远终日被浑家聒絮得不耐烦,也巴不能个一搠两开。只是自己不好启齿,得了王三老这句言语,分明是朝廷新颁下一道赦书,如何不喜?当下便道:“虽然陈亲家贤哲,诚恐后来翻悔,反添不美。”王二老道:“老汉都曾讲过,他主意已决,不必怀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请收过。”朱世远道:“聘礼未还,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说些须薄聘,不须提起。是老汉多口,说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远道:“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过他十二两银子,分毫不敢短少。还有银钗二股,小女收留,容讨出一并奉还。这庚帖权收在你老人家处。”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汉暂回,明日来领取聘物。却到令亲处回话。”说罢分别。有诗为证: 月老系绳今又解,冰人传语昔皆讹。 分宜好个王三老,成也萧何败也何。 朱世远随即入内,将王三老所言退亲之事,述与浑家知道。柳氏喜不自胜,自己私房银子也搜括将出来,把与丈夫,凑足十二两之数。却与女孩儿多福讨那一对银钗。却说那女儿虽然不读诗书,却也天生志气。多时听得母亲三言两语,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懒。今日与他讨取聘钗,明知是退亲之故,并不答应一字,迳走进卧房,闭上门儿,在里面啼哭。朱世远终是男子之辈,见貌辨色,已知女孩儿心事,对浑家道:“多福心下不乐,想必为退亲之故。你须慢慢偎他,不可造次。万一逼得他紧,做出些没下稍勾当,悔之何及!”柳氏听了丈夫言语,真个去敲那女儿的房门,低声下气的叫道:“我儿,钗子肯不肯繇你,何须使性!你且开了房门,有话时,好好与做娘的讲。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儿初时不肯开门,柳氏连叫了几次,只得拔了门闩,叫声:“开在这里了。”自向兀子上气忿分心的坐了。柳氏另掇个兀子傍着女儿坐了,说道:“我儿,爹娘为将你许错了对头,一向愁烦。喜得男家愿退,许了一万个利市,求之不得。那癞子终无好日,可不误了你终身之事。如今把聘钗还了他家,恩断义绝。似你恁般容貌,怕没有好人家来求你?我儿休要执性,快把钗儿出来还了他罢!”女儿全不做声,只是流泪。柳氏偎了半晌,看见女儿如此模样,又款款的说道:“我儿,做爹娘的都只是为好,替你计较。你愿与不愿,直直的与我说,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过意。”女儿恨穷道:“为好,为好!要讨那钗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两股钗儿,连头连脚,也重不上二三两,甚么大事。若另许个富家,金钗玉钗都有。”女儿道:“哪希罕金钗玉钗!从没见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贫富苦乐,都是命中注定。生为陈家妇,死为陈家鬼,这银钗我要随身殉葬的,休想还他!”说罢,又哀哀的哭将起来。柳氏没奈何,只得对丈夫说,女儿如此如此:“这门亲多昃退不成了。”朱世远与陈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亲,只为浑家絮聒不过,所以巴不得撒开,落得耳边清净。谁想女儿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欢喜,便道:“恁的时,休教苦坏了女孩儿。你与他说明,依旧与陈门对亲便了。”柳氏将此言对女儿说了,方才收泪。正是:三冬不改孤松操,万苦难移烈女心。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儿执意不肯之情,说了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随即往陈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从,愈加欢喜,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病症不痊,终难配合。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敢奉命了。”闲话休题。(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4) 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着盘缠,请他来看治。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都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余。医家都说是个痼疾,医不得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医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人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晓得孩儿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休牵挂这些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青道:“待你丈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家来看女婿。”妈妈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朱世远展开念道: 命犯孤辰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 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病体,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哪里话!还是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陈青在坐启下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爱俯从则个。庚帖仍旧奉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吩咐,权时收下,再容奉覆。”陈青送出门前。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绝了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抄了若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不可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了王家,许了孙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净。夜间灯下取出陈小官诗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睛,摇醒浑家,说道:“适才闻得女孩儿啼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唤几声,女孩儿全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这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驮了被儿,就哭儿哭肉的跑到女儿房里来。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用手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妈道:“我儿!蝼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子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不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5) 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女儿在床眠息,自己迳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语云: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远夜来刎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帖,无暇观搅。其时取而观之,原来就是女婿所写的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叹口气道:“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护佑。况女孩儿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个眼错,女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你作主,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 事有凑巧,这里朱世远走出门来,恰好王三老在门道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请到家中坐下,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之事,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儿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乎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为两亲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陈青听得王三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亲家处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亲家那边料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陈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慌。“留女儿在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服侍小官人。老汉想来,此亦两便之事。令亲家处脱了干纪,获其美名。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美哉!”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从,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晚便来回覆。”当下陈青先与浑家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性烈,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就是孩儿无命,也不绝了我陈门后代。我两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当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佑儿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择卜吉日,又送些衣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乐,娶过门来。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癞蛤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闲汉,编为口号四句: 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偏逐臭。 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见得? 着意殷勒,尽心伏侍。熬汤煎药,果然昧必亲尝;早起夜眠,真个衣不解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育娇儿,只少开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唤娇妻有名无实,怜美妇少乐多忧。 如此两年,公姑无不欢喜。只是一件,夫妇曰司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袁共枕之事。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拆洗。”又道:“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袁,生儿度种的意思。谁知他夫妇二人,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道:“丈夫恁般病体,血气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头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取讨枕被,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夫安置。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次日,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不去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的发作了一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难解?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泪。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甚不过意(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6) 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岁上退亲不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是闷人。闻得江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决死期远近。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便道:“这贾造是宅上何人?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至十一,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该犯恶疾,半死不生。可曾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跳得过。二十四到一十一,这一运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浆舵,马逢峭壁断缰绳‘,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闻言,惨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泪下。想着:“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我死不打紧,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上,赎了些砒霜,藏在身边。 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氏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生女,把家当户。谁知得此恶症,医治不痊。惟恐担搁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体,这也是陈某一点存天理处。曰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响,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选良姻这话,再也休题。”陈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过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说这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你对我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说一分话,今日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难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闲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样,心中虽然疑惑,却不想到那hua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了一个小小杯儿,两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两匝,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匝,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着,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讨些下酒。”把这句话道开了朱氏,揭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霜,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忙慌脚乱,做张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忙转来,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见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尽,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无救。索性得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工夫。”说罢,又夺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与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吃个罄尽。此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舆之司,两个做一对儿跌倒。时人有诗叹此事云: 病中只道欢娱少,死后方知情义深。 相爱相怜相殉死,干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搪,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服毒二字,吃了一惊,一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着了个忙,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霜。乎昔晓得一个单方,凡服砒霜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邻是个卖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妻都到了。陈青夫妇自灌儿子,朱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苏醒。余毒在腹中,几自皮肤进裂,流血不己。调理月余,方才饮食如故。(未完待续) 陈多寿生死夫妻(7) 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分明是脱皮换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惧往城隍庙烧香拜谢,朱氏将所聘银级布脑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挚盒,都来庆贸,吃了好几日喜酒。 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一十二岁登科,三十四岁及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从来命之理微,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再说陈青和朱世远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余而终。陈多寿官至金宪,朱氏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这回书唤作《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一局棋抨缔好姻。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1)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 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小家之子。垂髻时,生得红白细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闪在冷庙中躲避。那庙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头不得。老姬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窍,只道老姬要他干事。临上交时,原来老躯腰间倒有本钱,把桑茂后庭弄将起来。事毕,雨还未止。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道,如何有那活儿?”老姬道:“小官,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妇人,原是个男子。从小缚做小脚,学那妇道妆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往他乡,假称寡妇,央人引进豪门巨室行教。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阔,多与妇女同眠,恣意行乐。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门。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来,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声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我今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省,到处娇娘美妇,同眠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从不曾被人识破!”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老妪道:“似小官恁般标致,扮妇女极像样了。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缠脚,教导你做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我一发把媚药方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四拜,投老妪为师。也不去访亲访眷,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姬便走。 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裹中取出女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像个女子,改名郑二姐。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师父分付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久位。多则半月,少则五日,就要换汤,免露形迹。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切忌与男子相近交谈。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绽,性命不保。切记,切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计其数。到三十二岁上,游到江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针线。那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余日不去。大户有个女婿,姓赵,是个纳粟监生。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娘,爱其俏丽,嘱咐妻子接他来家。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赵监生邀人书房,拦腰抱位,定要求欢。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赵监生本是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竞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裤挡。郑二娘挡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着那hua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当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严讯,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秽不堪。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变。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妖败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决不待时。可怜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正是:福善祸淫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本,恰似: 薰莸不共器;尧舜好相形。 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住河西务镇上。这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揖聚泊,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徐家,边河为市,好不富庶。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徐,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勾了自己价银,余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测,彤云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来那雪:(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2) 能穿帏幕,善度帘拢。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香,错认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校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拥寒裳。王孙绩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至近,那人扑的一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徽,两个一拖、反向下边跌去,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刘公擦摩老眼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槛楼。这小厮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横靴: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向小厮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酒在此,且买一壶来荡荡寒再行。”便走人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厮坐于旁边。刘公去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一盘儿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哪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那老儿答道:“老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答道:“老汉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时,只见他单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答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公中惨然,便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我这里不算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之理?”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酬的话!”老汉方才举着。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情一饱。这才是: 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饭,刘公又叫妈妈点两杯热茶来吃了。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来还钱。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样时,到像下说法卖这盘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老军便住了手,千恩万谢,背上包裹,作辞起身。 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来。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着甚要紧,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迟。”老军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刘公道:“说那里话题!谁人是顶着房子走的?快快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老军引着小厮,重新进门。刘公领去一间房里,把包里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都有。刘公还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里,将出被窝铺下。此时天气尚早,准顿好了,同小厮走房来。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军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号来,说:“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不瞒你说,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老军道:“何不承继一个,服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事,反惹闲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已晚,老军讨了个灯火,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这样好人。若没有他时,也要冻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罢。打搅他,心上不安。”小厮道:“爹说得是!”父子上床安息。(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3) 不想老军受了些风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来,口内只是气喘,讨汤水吃。这小厮家夜晚间,又在客店里,那处去取?巴到天明,起来开房门看时,那刘公夫妻还未曾起身。他又不敢惊动,原把门儿掩上,守在床前。少顷,听得外面刘公咳嗽声响,便开门走将出来。刘公一见,便道:“小官儿,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厮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发起热来,口中不住吁喘,要讨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刘公道:“嗳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这冷水怎么吃得?待我烧汤与你。”小厮道:“怎好又劳公公?”刘公便教他妈妈烧起一大壶滚汤。刘公送到房里,小厮扶起来吃了两碗。老军睁着眼观看,见刘公在旁,谢道;“难为你老人家!怎生报答?”刘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说。你且安心自在,盖热了发出些汗便好了。”小厮放倒下与他盖好,见那被儿单薄,说道:“可知道着了寒!如何这被恁薄?怎能发的汗出?”妈妈在门外听见,即去取出一条被絮来道:“老官儿,有被在此,你与他盖好了。这般冷天气,不是当要的。”小厮便来接去,刘公与他盖得停当,方才走出。少顷,梳洗过,又走进来,问:“可有汗么?”小厮道:“我才摸时,并无一些汗气。”刘公道:“若没汗时,这寒气是感的重的了,须请个太医来用药,表他的汗出来方好。不然,这风寒怎能勾发泄?”小厮道:“公公,身伴无钱,将何请医服药?”刘公道:“不消你费心,有我在此。”小厮听说,即便叩头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亲。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为犬马偿恩!”刘公连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亲人了,起忍坐视!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汉与你迎医。” 其日雪止天齐,街上的积雪被车马践踏,尽为泥泞,有一尺多深。刘公穿个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复身进门。小厮看刘公转来,只道不去了,噙着两行泪珠,方欲上前叩问,只见刘公从后屋牵出个驴儿骑了,出门而去,小厮方才放心。且喜太医住得还近,不多时便到了。那太医也骑个驴儿,家人背着药箱,随在后面,到门首下了。刘公请进堂中,吃过茶,然后引至房里。此时老军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医诊了脉,说道:“这是个双感伤寒,风邪以入于奏理。伤寒书上有两句歌云:’两感伤寒不需治,阴阳毒过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别个医家,便要说还可以救得。学生是老实的,不敢相欺,这病下药不得了。”小厮见说,惊得泪如雨下,拜倒在地上道:“先生可怜我父子是个异乡之人,怎生用帖药救得性命,决不忘恩!”太医扶起道:“不是我做难,其实病已犯实,教我也无奈。”刘公道:“先生,常言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尽着自家意思,大了胆医去,或者他命不该绝,就好了也未可知。万一不好,决无归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长者恁般说,且用一帖药看。若吃了发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机,速来报我,再将药与他吃。若没汗时,这病就无救了,不消来覆我。”教家人开了药箱儿,撮了一帖药剂递与刘公道:“用生姜为引,快煎与他吃。这也是万分之一,莫做指望。”刘公接了药,便去封出一百文钱,递与太医道:“些少药资,全为利市。”太医必不肯受而去。刘公夫妻两口,亲自把药煎好,将到房中与小厮相帮,扶起吃了,将被没头没脑的盖下。小厮在旁守候。刘公因此事忙乱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搁了,连饭也没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刘公去唤小厮吃饭。那小厮见父亲病重,心中荒急,哪里要吃。在三劝慰,才吃了半碗。看看到碗,摸那老军身上,病无一些汗粒。那时连刘公也慌张起来。又去请太医时,不肯来了。准准到七日,呜呼哀哉。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那小厮申儿哭倒在地。刘公夫妇见他哭的悲切,也涕泪交流,扶起劝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无益。你且将小厮双膝跪下哭告道:“儿不幸,前年丧母,未能入土,故与父谋归原籍,求取些银两来殡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艰楚。得遇恩人,赐以酒饭,留宿在家,以为万千之幸。谁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又蒙恩人延医服药,日夜看视,胜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图报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负盛意!此间举目无亲,囊乏钱钞,衣棺之类,料不能办,欲求恩人借数尺之土,把父骸掩盖,儿情愿终身为奴仆,以偿大恩,不识恩人肯见允否?”说罢,拜伏在地。刘公扶起道:“小官人休虑!这送终之事,都在于我,岂可把来薄葬?”小厮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岂敢复累恩人费心坏钞!此恩此德,教儿将何补报?”刘公道:“这是我平昔自愿,那望你的报偿!”当下忙忙的取了银子,便去买办衣衾棺木,唤两个土工来,收拾入殓过了。又备更饭祭奠,焚化纸钱,那小厮悲恸,自不必说。就抬到屋后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个碑额,上写:“龙虎卫军士方勇之墓”。诸事停当,小厮向刘公夫妇拜谢。(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4) 过了两日,刘公对小厮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访问亲族,来搬丧回乡,又恐怕你年纪幼小,不认得路途。你且暂住我家,俟有识熟的在此经过,托他带回故乡,然后徐图运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厮跪下泣告道:“儿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报得,岂敢言归!且恩人又无子嗣,儿虽不才,倘蒙不弃,收充奴仆,朝夕服侍,少效一点孝心。万一恩人百年之后,亦堪为坟前拜扫之人。那时到京取回先母遗骨,同父骸葬于恩人墓道之侧,永守于此,这便是儿之心愿。”刘公夫妇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赐与我为嗣!岂有为奴仆之理!今后当以父子相称。”小厮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妈。”便两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诗为证: 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 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己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百沸汤一般,又紧又急。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午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听得人声鼎沸。他只道甚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捱挤不开,都望着河中。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之人,飘溺己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钓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钓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刘方在旁睹景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间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知归于何处矣。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那里话!我与你同去。”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观看。刘公分开众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着,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旁挟住膊便走。少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努着竹箱。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老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乾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着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早,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己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官人那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公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着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钓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权且住下。正是: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5)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美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弃后。无心于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刘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虽然依傍得所,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今却暂辞公公,负先人骸骨葬。服阕之后,当图报效。”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刘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陆路行罢。”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刘奇道:“小子不用脚力,只是步行。”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远路?”刘奇道:“这也易处。”便教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饮至中间,刘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只是自今一别,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否?”说罢,欷欷不胜。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己。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候,幸勿过悲。”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中之烛,早暮难保。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弃,送尊人入土之后,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刘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 一宿晚景不题。到了次早清晨,刘妈妈又整顿酒饭与他吃了。刘公取出一个包里,放在桌上,又叫刘方到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己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这包里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何出此言!”当下将包里竹箱都装在生口身上,作别起身。刘公夫妇送出门首,洒泪而别。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 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 且说刘奇一路夜住晓行,饥餐渴饮,不一日来到山东故乡。那知去年这场大风大雨,黄河泛溢,张秋村镇尽皆漂溺,人畜庐舍荡尽无遗。举目遥望时,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刘奇无处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将骸骨埋葬于此,却又无处依栖,何以营生,须寻了个着落之处,然后举事。遂往各处镇乡村访问亲旧,一无所有。住了月余,这三两银子盘费将尽,心下着忙:“若用完了这银子,就难行动了。不如原往河西务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处,还是个长策。”算还店钱,上了生口,星夜赶来。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生口看时,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合着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刘奇叫声:“贤弟,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生口,牵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一齐走入堂中。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刘公还礼不迭。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己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道:“某故乡己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骨而来,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为父,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但为父子,恐不敢当。”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勤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服侍公母,备尽人子之礼。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阴德之报。(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6) 时光迅速,倏忽又经年余。金子正安居乐业,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来。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带,求神罔效,医药无功,看看待尽。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地吞声而泣。刘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妇老年孤孑,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二子怆地呼天,号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办衣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入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己多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刘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又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开绸缎店崔三朝奉家。叙起年庚,正与刘方相合,刘奇道:“你只悄地去对他说。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话。”不一时,回复刘奇道:“二官人果然古怪,老媳妇恁般撺掇,只是不允。再说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甚么意故。 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己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着两层衣服。原来他却学木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谈论己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未完待续) 刘小官雌雄兄弟(7) 刘奇回至家时,己是黄昏时候。刘方看见,见他己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居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 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年空岁月。何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确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人己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实由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谈议,则全美矣。”刘奇道:“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 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己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人门孝义贞烈。刘奇成亲之后,夫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未完待续) 苏小妹三难新郎(1) 聪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聪明不出身。 若许裙钗应科举,女儿那见逊公卿。 自混沌初辟,乾道成男,坤道成女,虽则造化无私,却也阴阳分位。阳动阴静,阳施阴受,阳**内。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顶冠束带,谓之丈夫;出将入相,无所不为;须要博古通今,达权知变。主一室之事的,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日之计,止无过饔飧井臼;终身之计,止无过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闺女,虽曾读书识字,也只要他识些姓名,记些帐目。他又不应科举,不求名誉,诗文之事,全不相干。然虽如此,各人资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识两个字,如登天之难。有等聪明的女子,一般过目成诵,不教而能。吟诗与李、杜争强,作赋与班、马斗胜。这都是山川秀气,偶然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且如汉有曹大家,他是个班固之妹,代兄续成汉史。又有个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传后世。晋时有个谢道韫,与诸兄咏雪,有柳絮随风之句,诸兄都不及他。唐时有个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诗,臧否一一不爽。至于大宋妇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单表一个叫作李易安,一个叫作朱淑真。他两个都是闺阁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论起相女配夫,也该对个聪明才子。争奈月下老错注了婚籍,都嫁了无才无学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于笔札。有诗为证: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李易安有《伤秋》一篇,调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正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总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 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朱淑真时值秋间,丈夫出外,灯下独坐无聊,听得窗外雨声滴点,吟成一绝: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到又昏黄。 那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后来刻成诗集一卷,取名《断肠集》。 说话的,为何单表那两个嫁人不着的?只为如今说一个聪明女子,嫁着一个聪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变出若干的话文。正是:说来文士添佳兴,道出闺中作美谈。 话说四川眉州,古时谓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慕顺、峨眉,水有岷江、环湖,山川之秀,钟于人物。生出个博学名儒来,姓苏,名洵,字允明,别号老泉。当时称为老苏。老苏生下两个孩儿,大苏小苏。大苏名轼,字子瞻,别号东坡;小苏名辙,字子由,别号颖滨。二子都有文经武纬之才,博古通今之学,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学士之职。天下称他兄弟,谓之二苏。称他父子,谓之三苏。这也不在话下。更有一桩奇处,那山川之秀,偏萃于一门。两个儿子未为希罕,又生个女儿,名曰小妹,其聪明绝世无双,真个闻一知二,问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个大才子,朝谈夕讲,无非子史经书,目见耳闻,不少诗词歌赋。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况且小妹资性过人十倍,何事不晓。十岁上随父兄居于京师寓中,有绣球花一树,时当春月,其花盛开。老泉赏玩了一回,取纸笔题诗,才写得四句,报说:“门前客到!”老泉阁笔而起。小妹闲步到父亲书房之内,看见桌上有诗四句: 天巧玲珑玉一邱,迎眸烂熳总清幽。 白云疑向枝间出,明月应从此处留。 小妹览毕,知是咏绣球花所作,认得父亲笔迹,遂不待思索,续成后四句云: 瓣瓣折开蝴蝶翅,团团围就水晶球。 假饶借得香风送,何羡梅花在陇头。 小妹题诗依旧放在桌上,款步归房。老泉送客出门,复转书房,方欲续完前韵,只见八句已足,读之词意俱美。疑是女儿小妹之笔,呼而问之,写作果出其手。老泉叹道:“可惜是个女子!若是个男儿,可不又是制科中一个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爱其女,恣其读书博学,不复以女工督之。看看长成一十六岁,立心要妙选天下才子,与之为配。急切难得。忽一日,宰相王荆公着堂候官请老泉到府与之叙话。原来王荆公,讳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时,大有贤名。平时常不洗面,不脱衣,身上虱子无数。老泉恶其不近人情,异日必为奸臣,曾作《辨奸论》以讥之,荆公怀恨在心。后来见他大苏、小苏连登制科,遂舍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荆公拜相,恐妨二子进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未完待续) 苏小妹三难新郎(2) 古人结交在意气,今人结交为势利。 从来势利不同心,何如意气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荆公之召,无非商量些今古,议论了一番时事,遂取酒对酌,不觉忘怀酩酊。荆公偶然夸能:“小儿王雱,读书只一遍,便能背诵。”老泉带酒答道:“谁家儿子读两遍!”荆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该班门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儿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荆公大惊道:“只知令郎大才,却不知有令爱。眉山秀气,尽属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连忙告退。荆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递与老泉道:“此乃小儿王雱窗课,相烦点定。”老泉纳于袖中,唯唯而出。 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夸女孩儿之才。今介甫将儿子窗课属吾点定,必为求亲之事。这头亲事,非吾所愿,却又无计推辞。”沉吟到晓,梳洗已毕,取出王雱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又不觉动了个爱才之意。“但不知女儿缘分如何?我如今将这文卷与女传观之,看他爱也不爱。”遂隐下姓名,分付丫鬟道:“这卷文字,乃是个少年名士所呈,求我点定。我不得闲暇,转送与小姐,教他到批阅完时,速来回话。”丫鬟将文字呈上小姐,传达太老爷分付之语。小妹滴露研朱,从头批点,须臾而毕。叹道:“好文字!此必聪明才子所作。但秀气泄尽,华而不实,恐非久长之器。”遂于卷面批云: 新奇藻丽,是其所长;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则有余,享大年则不足。 后来王雱十九岁中了头名状元,未几夭亡。可见小妹知人之明,这是后话。 却说小妹写罢批语,叫丫鬟将文卷纳还父亲。老泉一见大惊:“这批语如何回复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时污损了卷面,无可奈何,却好堂候官到门:“奉相公钧旨,取昨日文卷,面见太爷,还有话禀。”老泉此时,手足无措,只得将卷面割去,重新换过,加上好批语,亲手交堂候官收讫。堂候官道:“相公还分付过,有一言动问:贵府小姐曾许人否?倘未许人,相府愿谐秦晋。”老泉道:“相府请亲,老夫岂敢不从。只是小女貌丑,恐不足当金屋之选。相烦好言达上,但访问自知,并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领命,回复荆公。荆公看见卷面换了,已有三分不悦。又恐怕苏小姐容貌真个不扬,不中儿子之意,密地差人打听。 原来苏东坡学士,常与小姐互相嘲戏。东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毛里有声传。小妹额颅凸起,东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小妹又嘲东坡下颏之长云: 去年一点相思泪,至今流不到腮边。东坡因小妹双眼微抠,复答云: 几回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 访事的得了此言,回复荆公,说:“苏小姐才调委实高绝,若论容貌,也只平常。”荆公遂将姻事阁起不题。然虽如此,却因相府求亲一事,将小妹才名播满了京城。以后闻得相府亲事不谐,慕名来求者,不计其数。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与女孩儿自阅。也有一笔涂倒的,也有点不上两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写有姓名,叫做秦观。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聪明秀才,他年风流学士。 可惜二苏同时,不然横行一世。 这批语明说秦观的文才,在大苏小苏之间,除却二苏,没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儿选中了此人。分付门上:“但是秦观秀才来时,快请相见。余的都与我辞去。”谁知众人呈卷的,都在讨信,只有秦观不到。却是为何?那秦观秀才字少游,他是扬州府高邮人。腹饱万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苏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虽然衔玉求售,又怕损了自己的名誉,不肯随行逐队,寻消问息。老泉见秦观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于传闻,未曾面试,又闻得他容貌不扬,额颅凸出,眼睛凹进,不知是何等鬼脸?如何得见他一面,方才放心。”打听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庙烧香,趁此机会,改换衣装,觑个分晓。正是:(未完待续) 苏小妹三难新郎(3) 眼见方为的,传闻未必真。 若信传闻语,枉尽世间人。 从来大人家女眷入庙进香,不是早,定是夜。为甚么?早则人未来,夜则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时分,就起来梳洗,打扮个游方道人模样:头裹青布唐巾,耳后露两个石碾的假玉环儿,身穿皂布道袍,腰系黄绦,足穿净袜草履,项上挂一串拇指大的数珠,手中托一个金漆钵盂,侵早就到东岳庙前伺候。天色黎明,苏小姐轿子已到。少游走开一步,让他轿子入庙,歇于左廊之下。小妹出轿上殿,少游已看见了。虽不是妖娆美丽,却也清雅幽闲,全无俗韵。“但不知他才调真正如何?”约莫焚香已毕,少游却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 少游打个问讯云:小姐有福有寿,愿发慈悲。 小妹应声答云: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问讯云:愿小姐身如药树,百病不生。 小妹一头走,一头答应:随道人口吐莲花,半文无舍。 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 小妹随口又答云:风道人恁地贪痴,那得随身金穴! 小妹一头说,一头上轿。少游转身时,口中喃出一句道:“’风道人‘得对’小娘子‘,万千之幸!”小妹上了轿,全不在意。跟随的老院子,却听得了,怪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寻闹,只见廊下走出一个垂髫的俊童,对着那道人叫道:“相公这里来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儿后随。老院子将童儿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声问道:“前面是那个相公?”童儿道:“是高邮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语。回来时,就与老婆说知了。这句话就传入内里,小妹才晓得那化缘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妆的,付之一笑,嘱付丫鬟们休得多口。 话分两头。且说秦少游那日饱看了小妹容貌不丑,况且应答如响,其才自不必言。择了吉日,亲往求亲,老泉应允,少不得下财纳币。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观文字,必然中选。试期已近,欲要象简乌纱,洞房花烛,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礼部大试之期,秦观一举成名,中了制科。到苏府来拜丈人,就禀复完婚一事。因寓中无人,欲就苏府花烛。老泉笑道:“今日挂榜,脱白挂绿,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选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亲,岂不美哉!”东坡学士从旁赞成。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聪明女得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旁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寻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题,就容易了,止要做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少游道:“请第一题。”丫鬟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花笺一幅,写诗四句道: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 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这个题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那苏小姐。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未完待续) 苏小妹三难新郎(4)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 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褶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场完。”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 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 少游见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从窗隙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两个题目,眼见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道容易,仔细思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对。听得谯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却说东坡此时尚未曾睡,且来打听妹夫消息。望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对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解围,谁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东坡望见,触动了他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晓悟,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试卷,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大开,内又走出一个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盏,丫鬟拥入香房。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话下。后少游宦游浙中,东坡学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尝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东坡看时,却也写得怪异,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鸟鸟啼啼时时有有思思春春气气桃桃花花发发满满 枝枝莺莺雀雀相相呼呼唤唤岩岩畔畔花花红红似似锦锦 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丽丽山山前前烟烟雾雾起起清清 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湲湲水水景景幽幽深深处处好好追追 游游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洁洁玲玲 珑珑似似坠坠银银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溪溪畔畔 草草青青双双蝴蝴蝶蝶飞飞来来到到落落花花林林里里 鸟鸟啼啼叫叫不不休休为为忆忆春春光光好好杨杨柳柳 枝枝头头春春色色秀秀时时常常共共饮饮春春浓浓酒酒 似似醉醉闲闲行行春春色色里里相相逢逢竞竞忆忆游游 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归归去去来来休休役役 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过,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即时朗诵云: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未完待续) 苏小妹三难新郎(5) 东坡听念,大惊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于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加愧叹。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 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 想汝惟一览,顾我劳三复。 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 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又写得古怪: 思伊久阻归期 静忆 转漏闻时离别 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采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小妹,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 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小妹诗云: 莲人在绿杨津 采一 玉嗽声歌新阙 东坡诗云: 花归去马如飞 赏酒 暮已时醒微力 照少游诗念出,小妹叠字诗,道是: 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阙新。 一阙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 东坡叠字诗,道是: 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 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 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少游以才名被征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 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世间无。(未完待续) 佛印师四调琴娘(1) 文章落处天须泣,此老已亡吾道穷。 才业谩夸生仲达,功名犹继死姚崇。 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安能见古风。 平日万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瑶宫。 这八句诗是谁做的?是宋理宗皇帝朝一个官人,姓刘名庄,道号后村先生做的。单说那神宗皇帝朝有个翰林学士,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本贯是西川眉州眉山县人氏。这学士平日结识一个道友,叫做佛印禅师。你道这禅师如何出身?他是江西饶州府浮梁县人氏,姓谢名端卿表字觉老,幼习儒书,通古今之蕴;旁通二氏,负傅洽之声。一日应举到京,东坡学士闻其才名,每与谈论,甚相敬爱。屡同诗酒之游,遂为莫逆之友。 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时亢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于大相国寺建设一百八分大斋,征取名僧,宣扬经典,祈求甘雨,以救万民。命翰林学士苏试制就吁天文疏,就命轼充行礼官主斋。三日前,便要到寺中斋宿。先有内官到寺看阅斋坛,传言御驾不日亲临。方丈中铺设御座,一切规模务要十分齐整,把个大相国寺打扫得一尘不染,妆点得万锦攒花。府尹预先差官四围把守,不许闲人入寺,恐防不时触突了圣驾。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谢端卿在东坡学士坐间闻知此事,问道:“小弟欲兄长挈带入寺,一瞻御容,不知可否?”东坡那时只合一句回绝了他,何等干净!只为东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对他说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难?只消扮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直。圣驾临幸时,便得饱看。”谢端卿那时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罢了,只为一时稚气,遂欣然不辞。先去借办行头,装扮的停停当当,跟随东坡学士入相国寺来。东坡已自分付了主僧,只等报一声圣驾到来,端卿就顶侍者名色上殿执役。闲时陪东坡在净室闲讲。 且说起斋之日,主僧五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彩飘扬,乐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说。东坡学士起了香头,拜了佛像,退坐于僧房之内。吃斋方罢,忽传御驾已到。东坡学士执掌丝纶,日觐天颜,到也不以为事,慌得谢端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来到大雄宝殿,杂于侍者之中,无过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不一时神宗皇帝驾到,东坡学士同众僧摆班跪迎,进入大殿。内官捧有内府龙香,神宗御手拈香已毕,铺设净褥,行三拜礼。主僧引驾到于方丈。神宗登了御座。众人叩见了毕,神宗夸东坡学士所作文疏之美,东坡学士再拜,口称不敢。主僧取旨献茶,捧茶盘的却是谢端卿。 原来端卿因大殿行礼之时,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之前。偷眼看圣容时,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观瞻,慌忙退步。却被神宗龙目看见了。只为端卿生得方面大耳,秀目浓眉,身躯伟岸,与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颜刮目。当下开金口,启玉言,指着端卿问道:“此侍者何方人氏?在寺几年了?”主僧先不曾问得备细,一时不能对答。还是谢端卿有量,叩头奏道:“臣姓谢名端卿,江西饶州府人,新来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胜欣幸。”神宗见他应对明敏,龙情大喜,又问:“卿颇通经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读书,内典也颇知。”神宗道:“卿既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 那谢端卿的学问,与东坡肩上肩下,他为应举到京,指望一举成名,建功立业,如何肯做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语”,违背圣旨,罪该万死。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说我是假充的侍者,不愿为僧?心下十万分不乐,一时出于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当下主僧引端卿重来正殿,参见了如来,然后引至御前,如法披剃。钦赐紫罗袈裟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奉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领。端卿披了袈裟,紫气腾腾,分明是一尊肉身罗汉,手捧度牒,重复叩头谢恩。神宗道:“卿既为僧,即委卿协理斋事。异日精严戒律,便可作本寺住持,勿得玷辱宗门,有负朕意!”说罢起驾。东坡和众僧于寺门之外跪送过了,依然来做斋事,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佛印师四调琴娘(2) 从此阁起端卿名字,只称佛印,介人都称为印公。为他是钦赐剃度,好生敬重。原来故宋时最以剃度为重,每度牒一张,要费得千贯钱财方得到手。今日端卿不费分文,得了度牒为僧,若是个真侍者,岂不是千古奇逢,万分欢喜。只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有好几时气闷不过,后来只在相国寺翻经转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贵之想,化作清净无为之业。他原是个明悟禅师转世,根气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炉点雪。东坡学士他是个用世之人,识见各别。他道:“谢端卿本为上京赴举,我带他到大相国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颜,遂尔披剃为僧,却不是我连累了他!他今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之意。虽然他戒律精严,只恐体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每每于语言之间,微微挑逗。谁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坚如铁,全不见丝毫走作,东坡只是不信。 后来东坡为吟诗触犯了时相,连遭谪贬,到哲宗皇帝元佑年间,复召为翰林学士。其时佛印游方转来,仍在大相国寺挂锡,年力尚壮。东坡一见,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劝佛印:“若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清职。”佛印那里肯依!东坡遂嘲之曰: 不毒不秃,不秃不毒。 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气,学士正在府中闲坐,只见院子来报:“佛印禅师在门首。”学士听得,教请入来。须臾之间,佛印入到堂上。见学士叙礼毕,教院子点将茶来。茶罢,学士便令院子于后园中洒扫亭轩,邀佛印同到园中,去一座相近后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馔之类。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对酌,酒至三巡,学士道:“筵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童,令歌数曲,以助筵前之乐。”道罢,便令院子传言入堂内去。不多时,佛印蓦然耳内听得有人唱词,真个唱得好! 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 巧啭,似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佛印听至曲终,道:“奇哉!韩娥之吟,秦青之词,虽不遏住行云,也解梁尘扑簇。”东坡道:“吾师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请乞纸笔。”学士遂令院子取将文房四宝,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却十分唱得好了,却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笔来,做一词,词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帘幕,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佛印写罢,学士大笑曰:“吾师之词,所恨不见。”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时,只见那女孩儿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小脚儿。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虽是卷帘已半,奈帘钓低下,终不见他生得如何。”学士道:“吾师既是见了,何惜一词?”佛印见说,便拈起笔来,又做一词,词名《品字令》: 觑着脚,想腰肢如削。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归去, 强把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佛印意不尽,又做四句诗道: 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风从地起,倒垂帘卷上金钩。 佛印吟诗罢,东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立于亭前。佛印把眼一觑,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 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 鲛绡,手持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鞋弓校临溪双洛 浦,对月两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曰:“禅师且坐,再饮几杯。”佛印见学士所说,便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蝶恋花》:(未完待续) 佛印师四调琴娘(3) 执板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 音已遏行云祝。耳有姻缘能听事,眼有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 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 佛印写罢,东坡见了大喜,便唤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数杯。佛印大醉,不知词中语失。天色已晚,学士遂令院子扶入书院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个妮子上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计,好计!”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你可今夜到书院内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琴娘听罢,吓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 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一似蜻蜓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话休絮烦。自初更摇起,只要守和尚省觉,直守到五更,也不剩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觉两眼泪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脸上。 只见那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乞勿拒则个!”佛印听说罢,大惊曰:“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之清德一旦休矣。”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琴娘见佛印如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望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我救你。”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幅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卓上,佛印捻起笔来,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 在身边。 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 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不尽,又做了四句诗: 传与巫山窈窕娘,休将魂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择嫁良人。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至今人犹唤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 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东坡。 若非佛力无边大,那得慈航渡爱河!(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1)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风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赏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又安,朝廷无事。 道君皇帝颇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阁,雄伟瑰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骞凤垂云亭,说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纵步游赏,时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 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 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 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 保和新殿丽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 雅宴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看安妃。 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凤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 都断送佳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 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香魂至 今迷恋,问真仙消息最分明。几夜相逢何处,清风明月蓬瀛。 渐渐香消玉减,柳颦化困。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戬叩头领命,即着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时自己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办下酒席,一当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妇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觉小可。再要于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2)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场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偏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太尉夫人甚不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体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病。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太尉夫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有了钱,那一件做不出来。不消几日,绣就长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夺目。 选了吉日良时,打点信香礼物,官身私身簇拥着两个夫人,先到北极佑圣真君庙中。庙官知是杨府钧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读疏文,挂起长幡。韩夫人叩齿礼拜。拜毕,左右两廊游遍。庙官献茶。夫人分付当道的赏了些银两,上了轿簇拥回来。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庙中。却惹出一段蹊跷作怪的事来。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前钓出是非来。 话休烦絮。当下一行人到得庙中。庙官接见,宣疏拈香礼毕。却好太尉夫人走过一壁厢,韩夫人向前轻轻将指头挑起销金黄罗帐幔来,定睛一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吃那一惊不小!但见: 头裹金花幞头,身穿赭衣绣袍,腰系蓝田玉带,足登飞凤乌靴。 虽然土木形骸,却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齿。但少一口气儿,说出话来。 当下韩夫人一见,目眩心摇,不觉口里悠悠扬扬,漏出一句俏语低声的话来:“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只愿将来嫁得一个丈夫,恰似尊神模样一般,也足称生平之愿。”说犹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过来,说道:“夫人,你却在此祷告甚么?”韩夫人慌忙转口道:“氏儿并不曾说甚么。”太尉夫人再也不来盘问。游玩至晚归家,各自安歇,不题。正是: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3) 却说韩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乌云,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无言,心心念念,只是想着二郎神模样。蓦然计上心来,分付侍儿们端正香案,到花园中人静处,对天祷告:“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样,煞强似入宫之时,受千般凄苦,万种愁思。”说罢,不觉纷纷珠泪滚下腮边。拜了又祝,祝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这般巧事!韩夫人再三祷告已毕,正待收拾回房,只听得万花深处,一声响亮,见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见: 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 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细看时,正比庙中所塑二郎神模样,不差分毫来去。手执一张弹弓,又像张仙送子一般。韩夫人吃惊且喜。惊的是天神降临,未知是祸是福;喜的是神道欢容笑口,又见他说出话来。便向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启朱唇,露玉齿,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请到房中,容氏儿展敬。”当时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 夫人起居已毕,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礼,今者小神偶然闲步碧落之间,听得夫人祷告至诚。小神知得夫人仙风道骨,原是瑶池一会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静,玉帝暂谪下尘寰,又向皇宫内苑,享尽人间富贵荣华。谪限满时,还归紫府,证果非凡。”韩夫人见说,欢喜无任,又拜祷道:“尊神在上:氏儿不愿入宫。若是氏儿前程远大,将来嫁得一个良人,一似尊神模样,偕老百年,也不辜负了春花秋月,说甚么富贵荣华!”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难。只恐夫人立志不坚。姻缘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说毕起身,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神道去了。 韩夫人不见便罢,既然见了这般模样,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番来覆去,一片春心,按纳不住自言自语,想一回,定一回:“适间尊神降临,四目相视,好不情长!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聪明正直为神,不比尘凡心性,是我错用心机了!”又想一回道:“是适间尊神丰姿态度,语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难道见了氏儿这般容貌,全不动情?还是我一时见不到处,放了他去?算来还该着意温存,便是铁石人儿,也告得转。今番错过,未知何日重逢!”好生摆脱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会。及至天明,又睡着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来。 当日无情无绪,巴不到晚,又去设了香案,到花园中祷告如前:“若得再见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说话之间,忽然一声响亮,夜来二郎神又立在面前。韩夫人喜不自胜,将一天愁闷,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礼,对景忘怀:“烦请尊神入房,氏儿别有衷情告诉。”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来,便携夫人手,共入兰房。夫人起居已毕。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夫人便斜身对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儿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两盏,看看说出衷肠话来。道不得个:春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当下韩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开唇露汉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秽亵,暂息天上征轮,少叙人间恩爱。”二郎神欣然应允,携手上床,云雨绸缪。夫人倾身陪奉,忘其所以。盘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嘱付夫人保重,再来相看,起身穿了衣服,执了弹弓,跨上槛窗,一声响亮,便无踪影。韩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临,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宫,只有五分病,装做七分病,日常不甚十分欢笑。每到晚来,精神炫耀,喜气生春。神道来时,三杯已过,上床云雨,至晓便去,非止一日。 忽一日,天气稍凉,道君皇帝分散合宫秋衣,偶思韩夫人,就差内侍捧了旨意,敕赐罗衣一袭,玉带一围,到于杨太尉府中。韩夫人排了香案,谢恩礼毕。内侍便道:“且喜娘娘贵休无事。圣上思忆娘娘,故遣赐罗衣玉带,就问娘娘病势已痊,须早早进宫。”韩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烦内侍则个,氏儿病体只去得五分,全赖内侍转奏,宽限进官,实为恩便。”内侍应道:“这个有何妨碍?圣上那里也不少娘娘一个人。入宫时,只说娘娘尚未全好,还须耐心保重便了。”韩夫人谢了,内侍作别不题。(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4) 到得晚间,二郎神到来,对韩夫人说道:“且喜圣上宠眷未衰,所赐罗衣玉带,便可借观。”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二郎神道:“小神坐观天下,立见四方,谅此区区小事,岂有不知之理?”夫人听说,便一发将出来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间宝物,不可独享。小神缺少围腰玉带。若是夫人肯舍施时,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儿一身已属尊神,缘分非浅。若要玉带,但凭尊神将去。”二郎神谢了。上床欢会。未至五更起身,手执弹弓,拿了玉带,跨上槛窗,一声响亮然去了。却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韩夫人与太尉居止,虽是一宅分为两院,却因是内家内人,早晚愈加堤防。府堂深稳,料然无闲杂人辄敢擅入。但近日来常见西园彻夜有火,唧唧哝哝,似有人声息。又见韩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踌蹰,便对自己夫人说道:“你见韩夫人有些破绽出来么?”太尉夫人说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门禁甚严,决无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说,有何难哉。且到晚间,着精细家人,从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晓,也不要错怪了人。”太尉便道:“言之有理。”当下便唤两个精细家人,分付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从门内进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墙外,待人静时,直扒去韩夫人卧房,看他动静,即来报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当,须要小心在意。”二人领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报。不消两个时辰,二人打看得韩夫人房内这般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将所见“韩夫人房内坐着一人说话饮酒,夫人口口声声称是尊神,小人也仔细想来,府中墙垣又高,防闲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飞不进。或者真个是神道也未见得。”太尉听说,吃那一惊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这等事!你二人休得说谎。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并无半句虚谬。”太尉便道:“此事只许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领命去了。 太尉转身对夫人一一说知:“虽然如此,只是我眼见为真。我明晚须亲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样。”捱至次日晚间,太尉复唤过昨夜打探二人来,分忖道:“你两人着一个同我过去,着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分付已毕,太尉便同一人过去,捏脚捏手,轻轻走到韩夫人窗前,向窗眼内把眼一张,果然是房中坐着一尊神道,与二人说不差。便待声张起来,又恐难得脱身,只得忍气吞声,依旧过来,分付二人休要与人胡说。转入房中,对夫人说知就里:“此必是韩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马,便遇着邪神魍魉,在此污淫天眷,决不是凡人的勾当。便须请法官调治。你须先去对韩夫人说出缘由,待我自去请法官便了。” 夫人领命,明早起身,到西园来,韩夫人接见。坐定,茶汤已过,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对面论心,便道:“有一句话要对夫人说知。夫人每夜房中,却是与何人说话,唧唧哝哝,有些风声,吹到我耳朵里。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须一一说知,只不要隐瞒则个。”韩夫人听说,满面通红,便道:“氏儿夜间房中并没有人说话。只氏儿与养娘们闲话消遣,却有甚人到来这里!”太尉夫人听说,便把太尉夜来所见模样,一一说过。韩夫人吓得目睁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惊!太尉已去请法官到来作用,便见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间,务要陪个小心,休要害怕。”说罢,太尉夫人自去。韩夫人到捏着两把汗。看看至晚,二郎神却早来了。但是他来时,那弹弓紧紧不离左右。 却说这里太尉请下灵济宫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厅作法。比至黄昏,有人来报:“神道来了。”法官披衣仗剑,昂然而入,直至韩夫人房前,大踏步进去,大喝一声:“你是何妖邪!却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剑!”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无礼!”但见: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弓开如满月,弹发似流星。当下一弹,正中王法官额角上,流出鲜血来,霍地望后便倒,宝剑丢在一边。众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厅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槛窗,一声响亮,早已不见。当时却是怎地结果?正是:说开天地怕,道破鬼神惊。(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5) 却说韩夫人见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发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说太尉已知法官不济,只得到赔些将息钱,送他出门。又去请得五岳观潘道士来。那潘道士专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谋,一闻太尉呼唤,便来相见。太尉免不得将前事一一说知,潘道士便道:“先着人引领小道到西园看他出没去处,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说得有理。”当时,潘道士别了太尉,先到西园韩夫人卧房,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又请出韩夫人来拜见了,看了他的气色,转身对太尉说:“太尉在上,小道看来,韩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无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作。小道自有处置,也不用书符咒水、打鼓摇铃,待他来时,小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怕他识破局面,再也不来,却是无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来,便是干净了。我师且留在此,闲话片时则个。” 说话的,若是这厮识局知趣,见机而作,恰是断线鹞子一般,再也不来,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节,再去别处利市,有何不美,却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处,不可再往。”却说那二郎神毕竟不知是人是鬼,却只是他尝了甜头,不达时务,到那日晚间,依然又来。韩夫人说道:“夜来氏儿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无事,切休见责。”二郎神道:“我是上界真仙,只为与夫人仙缘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脱胎换骨,白日飞升。叵耐这蠢物!便有千军万马,怎地近得我!”韩夫人愈加钦敬,欢好倍常。 却说早有人报知太尉。太尉便对潘道士说知。潘道士禀知太尉,低低分付一个养娘,教他只以服事为名,先去偷了弹弓,教他无计可施。养娘去了。潘道士结束得身上紧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宝剑,讨了一根齐眉短棍,只教两个从人,远远把火照着,分忖道:“若是你们怕他弹子来时,预先躲过,让我自去,看他弹子近得我么?”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说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弹。”却说养娘先去,以服事为名,挨挨擦擦,渐近神道身边。正与韩夫人交杯换盏,不堤防他偷了弹弓,藏过一壁厢。这里从人引领潘道士到得门前,便道:“此间便是。”丢下法官,三步做两步,躲开去了。 却说潘道士掀开帘子,纵目一观,见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声,舞起棍来,匹头匹脑,一径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弹弓时,再也不见,只叫得一声“中计”!连忙退去,跨上槛窗。说时迟,那时快,潘道士一棍打着二郎神后腿,却打落一件物事来。那二郎神一声响亮,依然向万花深处去了。潘道士便拾起这件物事来,向灯光下一看,却是一只四缝乌皮皂靴,且将去禀覆太尉道:“小道看来,定然是个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却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劳吾师,且自请回。我这里别有措置,自行体访。”当下酬谢了潘道士去了。结过一边。 太尉自打轿到蔡太师府中,直至书院里,告诉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终不成恁地便罢了!也须吃那厮耻笑,不成模样!”太师道:“有何难哉!即今着落开封府滕大尹领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务要体访下落,正法施行。”太尉道:“谢太师指教。”太师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张干办火速去请开封府滕大尹到来。起居拜毕,屏去人从,太师与太尉齐声说道:“帝辇之下,怎容得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须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当。且休要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大尹听说,吓得面色如土,连忙答道:“这事都在下官身上。”领了皮靴,作别回衙,即便升厅,叫那当日缉捕使臣王观察过来,喝退左右,将上项事细说了一遍,“与你三日限,要捉这个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见我。休要大惊小怪,仔细体察,重重有赏;不然,罪责不校。”说罢,退厅。王观察领了这靴,将至使臣房里,唤集许多做公人,叹了一口气,只见:眉头搭上双鐄锁,腹内新添万斛愁。(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6) 却有一个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贵,唤做冉大,极有机变。不知替王观察捉了几多疑难公事。王观察极是爱他。当日冉贵见观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再也不来答扰,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说开了去。王观察见他们全不在意,便向怀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丢,便道:“我们苦杀是做公人!世上有这等糊涂官府。这皮靴又不会说话,却限我三日之内,要捉这个穿皮靴在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你们众人道是好笑么?”众人轮流将皮靴看了一会。到冉贵面前,冉贵也不采,只说:“难,难,难!官府真个糊涂。观察,怪不得你烦恼。”那王观察不听便罢,听了之时,说道:“冉大,你也只管说道难,这桩事便恁地于休罢了?却不难为了区区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说话?你们众人都在这房里撰过钱来使的,却说是难,难,难!”众人也都道:“贼情公事还有些捉摸,既然晓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时了。他也无计奈何,只打得他一只靴下来。不想我们晦气,撞着这没头脑的官司,却是真个没捉处。”当下王观察先前只有五分烦恼,听得这篇言语,句句说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烦恼。 只见那冉贵不慌不忙,对观察道:“观察且休要输了锐气。料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要寻他些破绽出来,便有分晓。”即将这皮靴番来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众人都笑起来,说道:“冉大,又来了,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见的东西,止无过皮儿染皂的,线儿扣缝的,蓝布吊里的,加上楦头,喷口水儿,弄得紧绷绷好看的。”冉贵却也不来兜揽,向灯下细细看那靴时,却是四条缝,缝得甚是紧密。看至靴尖,那一条缝略有些走线。冉贵偶然将小指头拨一拨,拨断了两股线,那皮就有些撬起来。向灯下照照里面时,却是蓝布托里。仔细一看,只见蓝布上有一条白纸条儿,便伸两个指头进去一扯,扯出纸条。仔细看时,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却如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那王观察一见也便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众人争上前看时,那纸条上面却写着:“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观察对冉大道:“今岁是宣和四年。眼见得做这靴时,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这事便有七分。”冉贵道:“如今且不要惊了他。待到天明,着两个人去,只说大尹叫他做生活,将来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观察道:“道你终是有些见识!”当下众人吃了一夜酒,一个也不敢散。 看看天晓,飞也似差两个人捉任一郎。不消两个时辰,将任一郎赚到使臣房里,番转了面皮,一索捆番。“这厮大胆,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吓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说。却是我得何罪,便来捆我?”王观察道:“还有甚说!这靴儿可不是你店中出来的?”任一郎接着靴,仔细看了一番,告观察:“这靴儿委是男女做的。却有一个缘故:我家开下铺时,或是官员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来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写着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办来定制做造。就是皮靴里面,也有一条纸条儿,字号与坐簿上一般的。观察不信,只消割开这靴,取出纸条儿来看,便知端的。” 王观察见他说着海底眼,便道:“这厮老实,放了他好好与他讲。”当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将纸条儿与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观察,不打紧。休说是一两年间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还在家中,却着人同去取来对看,便有分晓。”当时又差两个人,跟了任一郎,脚不点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里。王观察亲自从头检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与纸条儿上字号对照相同。看时,吃了一惊,做声不得,却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来定制的。王观察便带了任一郎,取了皂靴,执了坐簿,火速到府厅回话。此是大尹立等的勾当,即便出至公堂。王观察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又将簿子呈上,将这纸条儿亲自与大尹对照相同。大尹吃了一惊。“原来如此。”当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会,开口道:“恁地时,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头谢了自去。大尹又唤转来分忖道:“放便放你,却不许说向外人知道。有人问你时,只把闲话支吾开去,你可小心记着!”任一郎答应道:“小人理会得。”欢天喜地的去了。(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7) 大尹带了王观察、冉贵二人,藏了靴儿簿子,一径打轿到杨太尉府中来。正直太尉朝罢回来,门吏报覆,出厅相见。大尹便道:“此间不是说话处。”太尉便引至西偏小书院里,屏去人从,止留王观察、冉贵二人,到书房中伺候。大尹便将从前事历历说了一遍,如此如此,“却是如何处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师国家大臣,富贵极矣,必无此事。但这只靴是他府中出来的,一定是太师亲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会,欲待将这靴到太师府中面质一番,诚恐干碍体面,取怪不便;欲待阁起不题,奈事非同小可,曾经过两次法官,又着落缉捕使臣,拿下任一郎问过,事已张扬。一时糊涂过去,他日事发,难推不知。倘圣上发怒,罪责非小,左思右想,只得分付王观察、冉贵自去。也叫人看轿,着人将靴儿簿子,藏在身边,同大尹径奔一处来。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太尉、大尹径往蔡太师府中。门首伺候报覆多时,太师叫唤入来书院中相见。起居茶汤已毕,太师曰:“这公事有些下落么?”太尉道:“这贼已有主名了,却是干碍太师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师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却如何护短得?”太尉道:“太师便不护短,未免吃个小小惊恐。”太师道:“你且说是谁?直恁地疑难!”太尉道:“乞屏去从人,方敢胡言。”太师即时将从人赶开。太尉便开了文匣,将坐簿呈上与太师检看过了,便道:“此事须太师爷自家主裁,却不干外人之事。”太师连声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系紧要公务,休得见怪下官。”太师道:“不是怪你,却是怪这只靴来历不明。”太尉道:“簿上明写着府中张干办定做,并非谎言。”太师道:“此靴虽是张千定造,交纳过了,与他无涉。说起来,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袜等件,各自派一个养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来馈送,一出一入的,一一开载明白,逐月缴清报数,并不紊乱。待我吊查底簿,便见明白。”即便着人去查那一个管靴的养娘,唤他出来。 当下将养娘唤至,手中执着一本簿子。太师问道:“这是我府中的靴儿,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来。”当下养娘逐一查检,看得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着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几时,却有一个门生,叫做杨时,便是龟山先生,与太师极相厚的,升了近京一个知县,前来拜别。因他是道学先生,衣敝履穿,不甚开整。太师命取圆领一袭,银带一围,京靴一双,用扇四柄,送他作嗄程。这靴正是太师送与杨知县的,果然前件开写明白。太师即便与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谢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师府中之事!适间言语冲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师海涵!”太师笑道:“这是你们分内的事,职守当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杨龟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还有缘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远,我潜地唤他来问个分晓。你二人且去,休说与人知道。”二人领命,作别回府不题。 太师即差干办火速去取杨知县来。往返两日,便到京中,到太师跟前。茶汤已毕,太师道:“知县为民父母,却恁地这般做作;这是迷天之罪。”将上项事一一说过。杨知县欠身禀道:“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传说,此间有个清源庙道二郎神,极是盻蚃有灵,便许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却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脚下乌靴绽了,不甚相称。下官即将这靴舍与二郎神供养去讫。只此是真实语。知县生平不欺暗室,既读孔、孟之书,怎敢行盗跖之事。望太师详察。”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做。听了这篇言语,便道:“我也晓得你的名声。只是要你来时问个根由,他们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别了知县自去,分付休对外人泄漏。知县作别自去。正是:日前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太师便请过杨太尉、滕大尹过来,说开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杨知县事,还着开封府用心搜捉便了。”当下大尹做声不得,仍旧领了靴儿,作别回府,唤过王观察来分忖道:“始初有些影响,如今都成画饼。你还领这靴去,宽限五日,务要捉得贼人回话。”当下王观察领这差使,好生愁闷,便到使臣房里,对冉贵道:“你看我晦气!千好万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来。既是太师府中事体,我只道官官相护,就了其事。却如何从新又要这个人来,却不道是生菜铺中没买他处!我想起来,既是杨知县舍与二郎神,只怕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怎生地讨个证据回覆大尹?”冉贵道:“观察不说,我也晓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师、杨知县事。若说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亏心行当不成?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还到庙前庙后,打探些风声出来。捉得着,观察休欢喜;捉不着,观察也休烦恼。”观察道:“说得是。”即便将靴儿与冉贵收了。(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8) 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中来。歇了担儿,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鉴察,早早保佑冉贵捉了杨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罢,连讨了三个签,都是上上大吉。冉贵谢了出门,挑上担儿,庙前庙后,转了一遭,两只眼东观西望,再也不闭。看看走至一处,独扇门儿,门傍却是半窗,门上挂一顶半新半旧斑竹帘儿,半开半掩,只听得叫声:“货卖过来!”冉贵听得叫,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后生妇人,便道:“告小娘子,叫个人有甚事?”妇人道:“你是收买杂货的,却有一件东西在此,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买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贵道:“告小娘子,小人这个担儿,有名的叫做百纳仓,无有不收的。你且把出来看。”妇人便叫小厮拖出来与公公看。当下小厮拖出什么东西来?正是: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当下拖出来的,却正是一只四缝皮靴,与那前日潘道士打下来的一般无二。冉贵暗暗喜不自胜,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对的东西,不值甚钱。小娘子实要许多?只是不要把话来说远了。”妇人道:“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们买嘴吃,只凭你说罢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贵便去便袋里摸一贯半钱来,便交与妇人道:“只恁地肯卖便收去了。不肯时,勉强不得。正是一物不成,两物见在。”妇人说:“甚么大事,再添些罢。”冉贵道:“添不得。”挑了担儿就走。小厮就哭起来,妇人只得又叫回冉贵来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紧。”冉贵又去摸出二十文钱来道:“罢,罢,贵了,贵了!”取了靴儿,往担内一丢,挑了便走,心中暗喜:“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声张,还要细访这妇人来历,方才有下手处。”是晚,将担子寄与天津桥一个相识人家,转到使臣房里。王观察来问时,只说还没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饭,再到天津桥相识人家,取了担子,依先挑到那妇人门首。只见他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了。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了担子,捱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首将稻草打绳。冉贵陪个小心,问道:“伯伯,借问一声。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里去了?”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便道:“你问他怎么!”冉贵道:“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老汉道:“劝你吃亏些罢!那雌儿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表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这旧靴一定是神道替下来,孙神通把与表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外婆家去了,他与庙官结识,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渐渐来往了。你若与他倒钱,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对孤老说了,就把妖术禁你,你却奈何他不得!”冉贵道:“原来恁地,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别了老汉,复身挑了担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来。王观察迎着问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贵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来我看。”王观察将靴取出。冉贵将自己换来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观察忙问道:“你这靴那里来的?”冉贵不慌不忙,数一数二,细细分剖出来:“我说不干神道之事,眼见得是孙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须疑!”王观察欢喜的没入脚处,连忙烧了利市,执杯谢了冉贵:“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风声,那厮走了,不是耍处?”冉贵道:“有何难哉!明日备了三牲礼物,只说去赛神还愿。到了庙中,庙主自然出来迎接。那时掷盏为号,即便捉了,不费一些气力。”观察道:“言之有理。也还该禀知大尹,方去捉人。”当下王观察禀过大尹,大尹也喜道:“这是你们的勾当。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闻得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带些法物去,却是猪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王观察领命,便去备了法物。(未完待续) 勘皮靴单证二郎神(9) 过了一夜,明晨早到庙中,暗地着人带了四般法物,远远伺候,捉了人时,便前来接应。分付已了,王观察却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将来,到殿上拈香。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宣读疏文夫至四五句,冉贵在傍斟酒,把酒盏望下一掷,众人一齐动手,捉了庙官。正是:浑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再把四般法物劈头一淋。庙官知道如此作用,随你泼天的神通,再也动弹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 府尹听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厅,大怒喝道:“叵耐这厮!帝辇之下,辄敢大胆,兴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骗宝物,有何理说!”当下孙神通初时抵赖,后来加起刑法来,料道脱身不得,只得从前一一招了,招称:“自小在江湖上学得妖法,后在二郎庙出家,用钱夤缘,作了庙官。为因当日在庙中听见韩夫人祷告,要嫁得个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样。不合辄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样,淫污天眷,骗得玉带一条。只此是实。”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狱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须要请旨定夺。 当下叠成文案,先去禀明了杨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师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到了圣旨下来:“这厮不合淫污天眷,奸骗宝物,准律凌迟处死,妻子没入官。追出原骗玉带,尚未出笏,仍归内府。韩夫人不合辄起邪心,永不许入内,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相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后来嫁得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说过不带回去的。那客人两头往来,尽老百年而终。这是后话。 开封府就取出庙官孙神通来,当堂读了明断,贴起一片芦席,明写犯由,判了一个“剐”字,推出市心,加刑示众。正是: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当日看的真是挨肩叠背。监斩官读了犯由,刽子叫起“恶杀都来”,一齐动手,剐了孙神通,好场热闹。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自古奸淫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未完待续)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1)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试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乐。 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作樊楼。这酒楼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细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桃 红,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作鸾凰,云雨此时何处觅? 元来情se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还我嫁得一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来女子和nai子,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面水盏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的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司。”nai子在傍边道:“却也叵耐这厮!”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 对面范二郎道:“他既过幸与我,口口我不过幸?”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卖水的便倾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听得,心里好喜欢。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女孩儿起身来道:“俺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来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 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做针线,做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都凂他。”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见了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周妈妈道:“好好!”(未完待续)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2) 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哩,开眼叫声“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nai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儿和nai子自出去。 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玻”女孩儿道:“婆婆,你如何理会得?”王婆道:“你的病唤作心病。”女孩儿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是也不是?”女孩儿低着头儿叫:“没。”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我与你做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那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 王婆出房来,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婆。”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病难医。”妈妈道:“我大郎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后,却做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作个道理?”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 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作甚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问他那里去来?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你却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来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好喜欢。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趣投。 当下同王婆厮赶着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哥见兄弟出来,道:“你害病却便出来?”二郎道:“告哥哥,无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使我来说二郎亲事。”大郎欢喜。 话休絮烦。两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作针线,从下了定,也肯作活。两个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做亲。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等得周大郎归。少不得邻里亲戚洗尘,不在话下。到次日,周妈妈与周大郎说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妈妈道:“定了也。”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笑话。”正恁的骂妈妈,只见迎儿叫:“妈妈,且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道:“作甚?”迎儿道:“小娘子在屏风后,不知怎地气倒在地。”慌得妈妈一步一跌,走向前来,看那女孩儿。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未完待续)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3) 从来四肢百病,惟气最重。元来女孩儿在屏风后听得做爷的骂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气塞上来,气倒在地。妈妈慌忙来救。被周大郎郎撁住,不得他救,骂道:“打脊贱娘!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则甚?”迎儿见妈妈被大郎撁住,自去向前,却被大郎一个漏风掌打在一壁厢,即时气倒妈妈。迎儿向前救得妈妈苏醒,妈妈大哭起来。邻舍听得周妈妈哭,都走来看。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上一屋子。原来周大郎平昔为人不近道理,这妈妈甚是和气,邻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见多人,便道:“家间私事,不必相劝!”邻舍见如此说,都归去了。 妈妈看女儿时,四肢冰冷。妈妈抱着女儿哭。本是不死,因没人救,却死了。周妈妈骂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故意把我女儿坏了性命!”周大郎听得,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将出去。周妈妈如何不烦恼:一个观音也似女儿,又伶俐,又好针线,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烦恼!离不得周大郎买具棺木,八个人抬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你那女儿房里,但有的细软,都搬在棺材里!”只就当时,教仵作人等入了殓,即时使人分付管坟园张一郎,兄弟二郎:“你两个便与我砌坑子。”分付了毕,话休絮烦,功德水陆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只就来日便出丧,周妈妈教留几日,那里拗得过来。早出了丧,埋葬已了,各人自归。正是:可怜三尺无情土,盖却多情年少人。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一个后生的,年三十余岁,姓朱名真,是个暗行人,日常惯与仵作的做帮手,也会与人打坑子。那女孩儿入殓及砌坑,都用着他。这日葬了女儿回来,对着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来日就富贵了。”娘道:“我儿有甚好事?”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夫妻两个争竞道:’女孩儿是爷气死了。‘斗别气,约莫有三五千贯房奁,都安在棺材里。有恁地富贵,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的道:“这个事却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又兼你爷有样子。二十年前时,你爷去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觑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归来过得四五日,你爷便死了。孩儿,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劝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来把与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罢!原先你爷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算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挡我。” 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来是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蓑衣。娘都看了,道:“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着。”当日是十一月中旬,却恨雪下得大。那厮将蓑衣穿起,却又带一片,是十来条竹皮编成的,一行带在蓑衣后面。原来雪里有脚迹,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平,不见脚迹。当晚约莫也是二更左侧,分付娘道:“我回来时,敲门响,你便开门。”虽则京城闹热,城外空阔去处,依然冷静。况且二更时分,雪又下得大,兀谁出来。 朱真离了家,回身看后面时,没有脚迹。迤逶到周大郎坟边,到萧墙矮处,把脚跨过去。你道好巧,原来管坟的养只狗子。那狗子见个生人跳过墙来,从草窠里爬出来便叫。朱真日间备下一个油糕,里面藏了些药在内。见狗子来叫,便将油糕丢将去。那狗子见丢甚物过来,闻一闻,见香便吃了。只叫得一声,狗子倒了。朱真却走近坟边。那看坟的张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声,便不叫了,却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这里?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做不是的来偷我甚么?”兄弟道:“却才狗子大叫一声便不叫了,莫不有贼?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那兄弟爬起来,披了衣服,执着枪在手里,出门来看。朱真听得有人声,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脚步走到一株杨柳树边。那树好大,遮得正好。却把斗笠掩着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边。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好冷,叫声道:“畜生,做甚么叫?”那张二是睡梦里起来,被雪雹风吹,吃一惊,连忙把门关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个没人。”连忙脱了衣服,把被匹头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说没人!”约莫也是三更前后,两个说了半晌,不听得则声了。(未完待续)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4) 朱真道:“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抬起身来,再把斗笠戴了,着了蓑衣,捉脚步到坟边,把刀拨开雪地。俱是日间安排下脚手,下刀挑开石板下去,到侧边端正了,除下头上斗笠,脱了蓑衣在一壁厢,去皮袋里取两个长针,插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灯盏,竹筒里取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取油,点起那灯,把刀挑开命钉,把那盖天板丢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些个富贵,却与你作功德。”道罢,去女孩儿头上便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儿身上衣服,却难脱。那厮好会,去腰间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儿脖项上阁起,一头系在自脖项上,将那女孩儿衣服脱得赤条条地,小衣也不着。那厮可霎叵耐处,见那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儿。你道好怪!只见女孩儿睁开眼,双手把朱真抱祝怎地出豁?正是:曾观《前定录》,万事不由人。 原来那女儿一心牵挂着范二郎,见爷的骂娘,斗别气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阳和之气,一灵儿又醒将转来。朱真吃了一惊。见那女孩儿叫声:“哥哥,你是兀谁?”朱真那厮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来救你。”女孩儿抬起身来,便理会得了:一来见身上衣服脱在一壁,二来见斧头刀仗在身边,如何不理会得?朱真欲待要杀了,却又舍不得。那女孩儿道:“哥哥,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朱真心中自思:“别人兀自坏钱取浑家,不能得恁地一个好女儿。救将归去,却是兀谁得知。”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带你家去,教你见范二郎则个。”女孩儿道:“若见得范二郎,我便随你去。”当下朱真把些衣服与女孩儿着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灯吹灭,倾那油入那油罐儿里,收了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来。朱真也爬上来,把石头来盖得没缝,又捧些雪铺上。却教女孩儿上脊背来,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着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逶取路,到自家门前,把手去门上敲了两三下。那娘的知是儿子回来,放开了门。 朱真进家中,娘的吃一惊道:“我儿,如何尸首都驮回来?”朱真道:“娘不要高声。”放下物件行头,将女孩儿入到自己卧房里面。朱真得起一把明晃晃的刀来,觑着女孩儿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时,我便将你去见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时,你见我这刀么?砍你做两段。”女孩儿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则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时,两三日内,说与范二郎。若不依我,杀了你!”女孩儿道:“依得,依得。”朱真分付罢,出房去与娘说了一遍。 话休絮烦。夜间离不得伴那厮睡。一日两日,不得女孩儿出房门。那女孩儿问道:“你曾见范二郎么?”朱真道:“见来。范二郎为你害在家里,等病好了,却来取你。”自十一月二十日头至次年正月十五日,当日晚朱真对着娘道:“我每年只听得鳌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则个,到五更前后,便归。”朱真分付了,自入城去看灯。 你道好巧!约莫也是更尽前后,朱真的老娘在家,只听得叫“有火”!急开门看时,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杀娘的,急走入来收拾。女孩儿听得,自思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走出门首,叫婆婆来收拾。娘的不知是计,入房收拾。女孩儿从热闹里便走,却不认得路,见走过的人,问道:“曹门里在那里?”人指道:“前面便是。”迤逶入了门,又问人:“樊楼酒店在那里?”人说道:“只在前面。”女孩儿好慌。若还前面遇见朱真,也没许多话。女孩儿迤逶走到樊楼酒店,见酒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酒傅士还了喏道:“小娘子没甚事?”女孩儿道:“这里莫是樊楼?”酒博士道:“这里便是。”女孩儿道:“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门。”酒博士道:“在酒店里的便是。”女孩儿移身直到柜边,叫道:“二郎万福!”范二郎不听得都休,听得叫,慌忙走下柜来,近前看时,吃了一惊,连声叫:“灭,灭!”女孩儿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丢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慌杀酒保,连忙走来看时,只见女孩儿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未完待续)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5) 酒博士看那女孩儿时,血浸着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灭,灭!”范大郎见外头闹吵,急走出来看了,只听得兄弟叫:“灭,灭!”大郎问兄弟:“如何做此事?”良久定醒。问:“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门里贩海周大郎的女儿。”大郎道:“他若是鬼,须没血出,如何计结?”去酒店门前哄动有二三十人看,即时地方便入来捉范二郎。范大郎对众人道:“他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自死了。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杀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请他爷来看尸则个。”众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请他来。” 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门里周大郎门前,见个nai子问道:“你是兀谁?”范大郎道:“樊楼酒店范大郎在这里,有些急事,说声则个。”nai子即时入去请。不多时,周大郎出来,相见罢。范大郎说了上件事,道:“敢烦认尸则个,生死不忘。”周大郎也不肯信。范大郎闲时不是说谎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也呆了,道:“我女儿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这等事!”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说,当夜将一行人拘锁,到次早解入南衙。 开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状,也理会不下,权将范二郎送狱司监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书行使臣房审实。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坟上掘起看时,只有空棺材。问管坟的张一、张二,说道:“十一月间,雪下时,夜间听得狗子叫。次早开门看,只见狗子死在雪里,更不知别项因依。”把文书呈大尹。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贼人。展个两三限,并无下落。好似:金瓶落井全无信,铁枪磨针尚少功。 且说范二郎在狱司间想:“此事好怪!若说是人,他已死过了,见有入殓的仵作及坟墓在彼可证;若说是鬼,打时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转寻思,委决不下,又想道:“可惜好个花枝般的女儿!若是鬼,倒也罢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疑一会,转睡不着。直想到茶坊里初会时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四目相视,急切不能上手。不论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坏了他性命,好不罪过!如今陷于缧绁,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无及!”转悔转想,转想转悔。 捱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梦见女子胜仙,浓妆而至。范二郎大惊道:“小娘子原来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曾伤命。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寻,与官人了其心愿,休得见拒,亦是冥数当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来。枕席之间,欢情无限。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次夜亦复如此。到第三夜又来,比前愈加眷恋,临去告诉道:“奴阳寿未绝。今被五道将军收用。奴一心只忆着官人,泣诉其情,蒙五道将军可怜,给假三日。如今限期满了,若再迟延,必遭呵斥。奴从此与官人永别。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将军,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范二郎自觉伤感,啼哭起来。醒了,记起梦中之言,似信不信。 刚刚一月三十个日头,只见狱辛奉大尹钧旨,取出范二郎赴狱司勘问。原来开封府有一个常卖董贵,当日绾着一个篮儿,出城门外去,只见一个婆子在门前叫常卖,把着一件物事递与董贵。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结成的栀子花。那一夜朱真归家,失下这朵珠花。婆婆私下捡得在手,不理会得直几钱,要卖一两贯钱作私房。董贵道:“要几钱?”婆子道:“胡乱。”董贵道:“还你两贯。”婆子道:“好。”董贵还了钱,径将来使臣房里,见了观察,说道恁地。即时观察把这朵栀子花径来曹门里,教周大郎、周妈妈看,认得是女儿临死带去的。即时差人捉婆子。婆子说:“儿子朱真不在。”当时搜捉朱真不见,却在桑家瓦里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开封府。包大尹送狱司勘问上件事情,朱真抵赖不得,一一招伏。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未曾呈案。其夜梦见一神如五道将军之状,怒责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过,拟他刺配!快与他出脱了。”薛孔目醒来,大惊,改拟范二郎打鬼,与人命不同,事属怪异,宜径行释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拟。范二郎欢天喜地回家。后来娶妻,不忘周胜仙之情,岁时到五道将军庙中烧纸祭奠。有诗为证: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 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1)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迹。”其色何在?但可谓之好淫而已。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锦障五十里,樱桃杨柳,歌舞擅场,碧月紫云,风流媃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头,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豪客不废,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同人道于兽禽,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鬼责,这谓之乱色。又有一种不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由他放荡。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美人颜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飘似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不觉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一步步任意走去。此时已是未牌时分。行不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摇曳,磬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忙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个大庵院来。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悬金字解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 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便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驮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膎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一个揖作了下去,却像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礼罢,分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要的,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祝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枉顾,篷荜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2) 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长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卓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字体摹仿赵松雪,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熏沐写。大卿问:“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贱名。”大卿反覆玩赏,夸之不已。两个隔着桌子对面而坐。女童点茶到来。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指尖纤,洁白可爱。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吕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几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老,近日病废在床,当家就是小尼。”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里诵经。”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年了?”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空门,今已十二年矣。”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的胜似俗家?”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自在。”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好。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钩,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大卿也笑道:“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两下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泼一壶来吃。”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帐?也得小生认一认。”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他怎么?”却早已立起身来。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就走。大卿接脚跟上。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卧处。摆设更自济楚。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遂成云雨之欢。有《小尼姑曲》儿为证: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桌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 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是不结发的 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二人正在酣美之处,不提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做一桌,与赫大卿对面坐下,又恐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旁边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爱,已是过分。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尽。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二人捽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如漆如胶。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身子并做一个。 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韲淡饭,没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3)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流女师,手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静真。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院门口。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消你去打照会。”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儿登时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空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静真上前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阿,出家人干得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里正处去讲。”扯着便走。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锤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半步也行不动。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我是耍你。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 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两下闲叙半晌。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盻,恋恋不舍,叹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倘不见外,自当同乐。”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万祈勿外。”说罢,即起身作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不多时,空照同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曲。三间净室,比东院更觉精雅。但见: 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展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 风摇一派珇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 色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馔。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三杯两盏,饮勾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一手勾着头颈项儿,百般旖旎。旁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直饮到黄昏时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女童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脱衣裳,钻入被中。酥胸紧贴,玉体相偎。赫大卿乘着酒兴,尽生平才学,恣意搬演。把静真弄得魄丧魂消,骨酥体软,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已牌时分,方才起来。 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公,轮流取乐。赫大卿**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着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之人。”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与静真。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却是为何?”静真道:“寻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说还是怎样?”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4)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师兄高见,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岂敢久抛,忘卿恩爱!”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免强。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大卿道:“这个不须多嘱!”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团团而坐。静真道:“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空照道:“这个自然!”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静真起身,将他巾帻脱下,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别就寝。 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旁边伴的却是空照。翻转身来,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一头说,一头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见也未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乐。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 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好 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灯将 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汉也消 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次后见他久眠床褥,方才着急。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尸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空照、静真两个,煎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空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静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紧!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下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 不提二人商议。且说赫大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赫大卿将手在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来。如何唤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鹅儿黄,两样颜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看了,商议报信一节。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豫不忍。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问我个违限不成?”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呼哀哉。正是: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5)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教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旁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门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将就钉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可怜赫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 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 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 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余,不见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下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急! 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丫环教那匠人解下来看。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个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当不见掌家娘子要看,连忙解下,交于丫环。丫环又递与陆氏。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不差。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蒯三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字?”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我再问他个备细。”陆氏又叫住蒯三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陆氏又想道:“原来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陆氏道:“这绦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上重重谢你。”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几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陆氏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陆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少工钱,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即唤过蒯三,分付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那匠人先说有一两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与,蒯三作谢回家。(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6)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声香公。那老儿抬起头来,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活,来得凑巧。”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香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把衣服束好,一同进来。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静真坐在那里写经。香公道:“院主,蒯待诏在此。”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静真道:“佛前那张供桌,原是祖传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前日蒙钱奶奶发心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柜,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索性一并罢。”蒯三道,“恁样,明日准来。”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料没个所在隐藏。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 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见院门半开半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见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顽耍。须臾间,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声。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改日来罢。”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复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不甚明白,却也有些蹊跷。且到明日再来探听。” 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卿消息。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盏火儿,放在桌上,便去解绳,放那灯香。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事有凑巧,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骚精**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了。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头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正是: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吃在肚子,还嫌不够,怎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女童道:“与东房这些**,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道:“如今在那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时,香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7) 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陆氏见说丈夫死了,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唤集童仆,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蜂涌而来。 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地,顷刻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院扣门。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烟向园中去了。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不到别处,径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得面如土色,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快些随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方到佛堂前,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分付香公闭上:“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赶到里边。 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空照一片声乱打。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弟为甚这般忙乱?”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静真见说,吃这一惊,却也不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我们的隐事?”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打听消耗,被我们发作出门。但不知那个泄漏的?”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静真道:“且看后门。”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连香公共是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此处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处。”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做一块,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见材盖。陆氏便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将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当初本身了。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 当下陆氏到埋怨蒯三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如今弄这把戏;如何是好?”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众人道:“见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辩到那里去!”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去看。”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到去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利害。”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家伙到弃下了。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个心下慌张,把不能脱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8)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泼皮,只道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无别物。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取了几件,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和众人在那里伺候。毛泼皮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虽不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到是个和尚。”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说间,旁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有甚和尚,谋死在那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模样?”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长的黄瘦小和尚,像死不多时哩。”老和尚见说,便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我的徒弟了。”众人问道:“你徒弟如何却死在那里?”老和尚道:“老僧是万法寺住持觉圆,有个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浚老僧管他不下。自今八月间出去,至今不见回来。他的父母又极护短。不说儿子不学好,反告小僧谋死,今日在此候审。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脱了老僧。”毛泼皮道:“老师父,你若肯请我,引你去看如何?”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么!” 正待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赶上来,把老和尚接连两个巴掌,骂道:“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那里?”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儿子如今有着落了。”那老儿道:“如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儿子与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样死了,埋在他后园。”指着毛泼皮道:“这位便是证见。”扯着他便走。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那时庵傍人家尽皆晓得,若老若幼,俱来观看。毛泼皮引着老和尚,直至里边。只见一间房里,有人叫响。毛泼皮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肚里饿了,如何不将饭来我吃?”毛泼皮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认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声大哭。看的人都拥在做一堆。问起根由,毛泼皮指手划脚,剖说那事。老和尚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未迟。”那老儿只得住了,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赫家众人见毛泼皮、老和尚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老和尚道:“千真万真!”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棺却是和尚尸首,前后事一一细禀。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前蓦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讦告。“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无干,望乞超豁。”知县相公问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庭中拿尼姑赴审。 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那见尼姑的影儿?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床将死快了。内中有一个道:“或者躲在西院。”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敲了一回,无人答应。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一路打开搜看,并不见个人迹。差人各溜过几件细软东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知县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禀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话。”知县问地方道:“你可晓得尼姑躲在何处?”地方道:“这个小人们那里晓得!”知县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死人命,这等不法勾当,都隐匿不报。如今事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既如此,要地方何用?”喝教拿下去打,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得。限在三日内,准要一干人犯,召保在外,听候获到审问。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不题。(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9)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香公把门闭上。庵主了缘早已在门傍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想有甚事故。请在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静真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逃遁,或可避祸。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走不脱,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开方便门的善知识,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多月。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今日静真也为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暂容躲避两三日。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缠之用。”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妨碍,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 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两下却好打个照面,各打了问讯。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怎么不曾相会?”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出家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不得。”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造化,那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欲要央你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个老实头,不知利害,一径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条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吓得香公身酥脚软,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众人道:“原晓得你是打听的。快说是那个庵里?”香公道:“是极乐庵里。”众人得了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里边晓得香公回了,了缘急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众人道:“这使不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没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纪。”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此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了缘悄悄与小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说,料然无事。”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那消片刻,俱已唤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恐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那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10)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静真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膝护牢,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着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说起!他们乃赫监生的尸首,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 且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爷爷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爷爷,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监生的尸首。”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知县道:“既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知县见所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认。”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爷爷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毫不知。”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觉,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爷爷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得有理,笑道:“话到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打罢,知县举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恣淫,伤人性命,依律拟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判毕,各个画供。 那老儿见尸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其余人犯,俱释放宁家。 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尸首来哄我么?”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举眼观看,却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众和尚道:“哦!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一齐都笑起来。傍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老和尚分开众人,揪过来,一连四五个耳聒子,骂道:“天杀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见老爷来!”拖着便走。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责罚,向着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未完待续)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11) 知县看见问道:“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知县录了口词,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和尚并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那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梢,跟出衙门。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有好事的,作个歌儿道: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 雄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过死和尚, 又明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贪那一个 莽和尚,弄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陆氏闻言,险些哭死,连夜备办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底,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安葬。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这陆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出仕,官为别驾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1)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个浑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下捡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来,如何到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擘手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其缘故。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人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捡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所当然。”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交付与老汉手里。” 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层纸,裹着光光两锭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银子,爱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日的,把来送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肯收?两下又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一行十四五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出门作别,各自散讫。客人干净得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这折本的交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坐在柜卓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2) 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将强得利送入监里,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奈何,只得将田产变价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知县相公听了分上,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 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如今再讲一个故事,叫做《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的祸来。正是: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母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 一日正值春间,西湖上桃花盛开。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着倩倩,又约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里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右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 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 若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个中年人来,张荩慌忙回避。等那人去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青士女,携酒挈食,纷纷如蚁。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偏有张荩一意牵挂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众人都道:“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张荩含糊答应,不言所以。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等我众弟兄与你去解纷。”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故此着恼,还不快奉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张荩被众人鬼诨,勉强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上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巷经过。到女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动静。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数次,都无音响。清琴道:“大爷,明日再来罢。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张荩依言,只得回家。(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3) 明日到他家左近访问,是何等人家。有人说:“他家有名叫做潘杀星潘用,夫妻两个,止生一女,年才十六,唤做寿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家薄薄里有些瓜葛,冒着他的势头,专在地方上吓诈人的钱财,骗人酒食。地方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张荩听了,记在肚里,慢慢的在他门首踱过。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自此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有时看见,有时不见。眉来眼去,两情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 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当天,浑如白昼。张荩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饭,趁着月色,独步到潘用门首,并无一个人来往。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团做一块,望上掷来。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女子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自下楼去。张荩也兴尽而返。归到家里,自在书房中宿歇,又解下这只鞋儿,在灯前细玩,果是金莲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细。怎见得?也有《清江引》为证: 觑鞋儿三寸,轻罗软窄,胜蕖花片。若还绣满花,只费分毫 线。怪他香喷喷不沾泥,只在楼上转。 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眼饱肚饥,有何用处!”左思右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日午前,袖了些银子,走至潘家门首,望楼上不见可人,便远远的借个人家坐下,看有甚人来往。事有凑巧,坐不多时,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进他家去。约有一个时辰,依原提着竹撞出来,从旧路而去。张荩急赶上一步,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惯走大家卖花粉的陆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卖花粉为名,专一做媒作保,做马泊六,正是他的专门,故此家中甚是活动。儿子陆五汉在门前杀猪卖酒,平昔酗酒撒泼,是个凶徒,连那婆子时常要教训几拳的。婆子怕打,每事到都依着他,不敢一毫违拗。 当下张荩叫声陆妈妈。陆婆回头认得,便道:“呀,张大爷何来?连日少会。”张荩道:“适才去寻个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经过。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头们,都望你的花哩。”陆婆道:“老身日日要来拜望大娘,偏有这些没正经事,绊住身子,不曾来得。”一头说,已到了陆婆门首。只见陆五汉在店中卖肉卖酒,十分热闹。陆婆道:“大爷吃茶去便好。只是家间龌龊,不好屈得贵人。”张荩道:“茶到不消,还要借几步路说话。”陆婆道:“少待。”连忙进去,放了竹撞出来道:“大爷有甚事作成老媳妇?”张荩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来。”直引到一个酒楼上,拣个小阁儿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箸,问道:“可还有别客么?”张荩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两瓶来,时新果子,先将来案酒,好嗄饭只消三四味就勾了。”酒保答应下去。不一时,都已取到,摆做一桌子。斟过酒来,吃了数杯。 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阁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事要相烦妈妈,只怕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一了百当。大爷有甚事,只管分付来,包在我身上与你完成。”张荩道:“只要如此便好。”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颈,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设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便去袖里摸出两个大锭,放在桌上。陆婆道:“银子是小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陆婆道:“原来是这个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4) 陆婆道:“这事到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陆婆道:“他家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止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慎,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敢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银子,两匹段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陆婆见着雪白两锭大银,眼中已是出火,却又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心,若老身执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银子且留在大爷处,待有些效验,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到要把来与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果然做得好!”将来藏过。两个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楼,算还酒钱,一齐出门。临别时,陆婆又道:“大爷,这事须缓缓而图,性急不得的。若限期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张荩道:“只求妈妈用心,就迟几日也不大紧。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来会。”道罢,各自分别而去。正是:要将撮合三杯酒,结就欢娱百岁缘。 且说潘寿儿自从见了张荩之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想道:“我若嫁得这个人儿,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那月夜见了张荩,恨不得生出两个翅儿,飞下楼来,随他同去。得了那条红汗巾,就当做情人一般,抱在身边而卧。睡到明日午牌时分,还痴迷不醒。直待潘婆来唤,方才起身。 又过两日,早饭已后,潘用出门去了,寿儿在楼上,又玩弄那条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说话响,却又走上楼来。寿儿连忙把汗巾藏过。走到胡梯边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卖花粉的陆婆。手内提着竹撞,同潘婆上来。到了楼上,陆婆道:“寿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样好花,特地送来与你。”连忙开了竹撞,取出一朵来道:“寿姐,你看如何?可像真的一般么?”寿儿接过手来道:“果然做得好!”陆婆又取出一朵来,递与潘婆道:“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时,从不曾见恁样花样哩。”潘婆道:“真个我幼时只戴得那样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陆婆道:“这个只算中等,还有上上号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来,老的便少起来,连寿还要增上几年哩。”寿儿道:“你一发拿出来与我瞧瞧。”陆婆道:“只怕你不识货,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寿儿道:“若买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陆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话儿,寿姐怎认真起来?就连我这篮儿都要了,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来与你看。只拣好的,任凭取择。”又取出几朵来,比前更加巧妙。寿儿拣好的取了数朵,道:“这花怎么样卖?”陆婆道:“呀!老身每常何曾与你争惯价钱,却要问价起来?但凭你分付罢了。”又道:“大娘,有热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兴了,连茶都忘记去取。你要热的,待我另烧起来。”说罢,往楼下而去。 陆婆见潘婆转了身,把竹撞内花朵整顿好了,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红绸包儿,也放在里边。寿儿问道:“这包的是什么东西?”陆婆道:“是一件要紧物事,你看不得的。”寿儿道:“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龋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劈手夺去道:“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甚么好东西,恁般尊重!把绸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陆婆笑道:“你便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那对儿哩。”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来,笑道:“妈妈,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餐,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你讨信。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寿儿道:“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妈妈,你有什么计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重谢。”陆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紧,有计在此。”寿儿连忙问道:“有何计策?”陆婆道:“你夜间早些睡了,等爹妈上来照过,然后起来,只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寿儿听说,心中欢喜道:“多谢妈妈玉成。还是几时方来?”陆婆道:“今日天晚已来不及,明日侵早去约了他,到晚来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与他,方见老身做事的当。”寿儿道:“你就把这对鞋儿,一总拿去为信。他明晚来时,依旧带还我。”(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5) 说犹未了,潘婆将茶上来。陆婆慌忙把鞋藏于袖中,啜了两杯茶。寿儿道:“陆妈妈,花钱今日不便,改日奉还罢。”陆婆道:“就迟几日不妨得。老身不是这琐碎的。”取了竹撞,作别起身。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门口。寿儿道:“妈妈,明日若空,走来话话。”陆婆道:“晓得。”这是两个意会的说话,潘婆那里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来和眼去。虽然色胆大如天,中间还要 人传会。伎俩熟,口舌利,握雨携云多巧计。虎婆绰号马泊六,多少 良家受他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闲放屁。只须瞒却父和娘, 暗中撮就鸳鸯对。朝相对,暮相对,想得人如痴与醉。不是冤家不聚 头,杀却虔婆方出气。 且说陆婆也不回家,径望张荩家来。见了他浑家,只说卖花,问张荩时,却不在家。张荩合家那些妇女,把他这些花都抢一个干净,也有现,也有赊,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别起身。明日绝早,袖了那双鞋儿,又到张家问时,说:“昨夜没有回来,不知住在那里。”陆婆依旧回到家中。恰好陆五汉要杀一口猪,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见陆婆归家,道:“来得极好!且相帮我缚一缚猪儿。”那婆子平昔惧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脱了衣服帮你。”望里边进去。陆五汉就随他进来,见婆子脱衣时,落下一个红绸包儿。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这个小脚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绸儿包着,其中必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原把来包好,揣在怀里。婆子脱过衣裳,相帮儿子缚猪来杀了,净过手,穿了衣服,却又要去寻张荩。临出门,把手摸袖中时,那双鞋儿却不见了。连忙复转身寻时,影也不见,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 陆五汉冷眼看母亲恁般着急,由他寻个气叹,方才来问道:“不见了什么东西?这样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紧物事,说不得的。”陆五汉道:“若说个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济,待我与你寻看。如说不得的,你自去寻,不干我事。”婆子见儿子说话跷蹊,便道:“你若拾得,还了我,有许多银子在上,勾你做本钱哩。”陆五汉见说有银子,动了火,问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说那根由与我,方才还你。”婆子叫到里边去,一五一十,把那两个前后的事,细细说与。陈五汉探了婆子消息,心中欢喜,假意惊道:“早是与我说知,不然,几乎做出事来。”婆子道:“却是为何?”陆五汉道:“自古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这样事,怎掩得人的耳目!况且潘用那个老强盗,可是惹得他的么?倘或事露,晓得你赚了银两,与他做脚,那时不要说把我做本钱,只怕连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里,还不像意哩。”陆婆被儿子一吓,心中老大惊慌,道:“儿说得有理!如今我把这银子和鞋儿还了他,只说事体不谐,不管他闲帐罢了。”陆五汉笑道:“这银子在那里?”陆婆便去取出来与儿子看。五汉把来袖了道:“母亲,这银子和鞋儿,留在这里。万一后日他们从别处弄出事来,连累你时,把他做个证见。若不到这田地,那银子落得用的,他敢来讨么?”陆婆道:“倘张大老来问回音,却怎么处?”五汉道:“只说他家门户紧急,一时不能。若有机会,便来通报。回他数次,自然不来了。”那婆子银子鞋儿都被五汉拿去,又不敢讨,手中没了把柄,又怕弄出事来,也不敢去约张荩。 且说陆五汉把这十两银子,办起几件华丽衣服,也买一顶绉纱巾儿。到晚上等陆婆睡了,约莫一更时分,将行头打扮起来,把鞋儿藏在袖里,取锁反锁了大门,一径到潘家门首。其夜微云笼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静。陆五汉在楼墙下,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寿儿听得,连忙开窗。那窗臼里,呀的有声。寿儿恐怕惊醒爹妈,即卓上取过茶壶来,洒些茶在里边,开时却就不响。把布一头紧紧的缚在柱上,一头便垂下来。陆五汉见布垂下,满心欢喜,撩衣拔步上前,双手挽住布儿,两脚挺在墙上,逐步捱将上去,顷刻已到楼窗边,轻轻跨下。寿儿把布收起,将窗儿掩上。陆五汉就双手抱住,便来亲嘴。寿儿即把舌儿度在五汉口中。此时两情火热,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寝。真个你贪我爱,被陆五汉恣情取乐。正是:(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6) 豆蔻包香,却被枯藤胡缠;海棠含蕊,无端暴雨摧残。鸺鶒占锦鸳 之窠,凤凰作凡鸦之偶。一个口里呼肉肉肝肝,还认做店中行货;一个 心里想亲亲爱爱,那知非楼下可人。红娘约张珙,错订郑恒;郭素学王 轩,偶迷西子。可怜美玉娇香体,轻付屠酤市井人。 当下雨散云收,方才叙阔。五汉将出那双鞋儿,细述向来情款。寿儿也诉想念之由。情犹未足,再赴阳台,愈加恩爱。到了四更,即便起身。开了窗,依旧把布放下。五汉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寿儿把布收起藏过,轻轻闭上窗儿,原复睡下。自此之后,但是雨下月明,陆五汉就不来,余则无夜不会。 往来约有半年,十分绸缪。那寿儿不觉面目语言,非复旧时。潘用夫妻,心中疑惑,几遍将女儿盘问,寿儿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汉又来,寿儿对他说道:“爹妈不知怎么有些知觉,不时盘问。虽然再四白赖过了,两夜防谨愈严。倘然候着,大家不好。今后你且勿来。待他懒怠些儿,再图欢会。”五汉口中答道:“说得是!”心内甚是不然。到四更时,又下楼去了。 当夜潘用朦胧中,觉道楼上有些唧唧哝哝,侧着耳要听个仔细,然后起来捉奸。不想听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对潘婆道:“阿寿这贱人,做下不明白的勾当是真了,他却还要口硬。我昨夜明明里听得楼上有人说话。欲待再听几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却睡着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算来这楼上没个路道儿通得外边。难道是神仙鬼怪,来无迹,去无踪?”潘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顿,拷问他真情出来。”潘婆道:“不好!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若还一打,邻里都要晓得了,传说开去,谁肯来娶他?如今也莫论有这事没这事,只把女儿卧房迁在楼下,临卧时将他房门上落了锁,万无他虞。你我两口搬在他楼上去睡,看夜间有何动静,便知就里。”潘用道:“说得有理。”到晚间吃晚饭时,潘用对寿儿道:“今后你在我房中睡罢,我老夫妇要在楼上做房了。”寿儿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叫苦。当夜互相更换。潘用把女儿房门锁了,对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楼时,拿住了,只做贼论,结果了他,方出我这气。”把窗儿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不题潘用夫妻商议。且说陆五汉当夜寿儿叮嘱他且缓几时来,心上不悦,却也熬定了数晚,果然不去。过了十余日,忽一晚淫心荡漾,按纳不住,又想要与寿儿取乐。恐怕潘用来捉奸,身边带着一把杀猪的尖刀防备。出了大门,把门反锁好了,直到潘家门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楼上毫无动静,只道寿儿不听见,又咳嗽两声,更无音响,疑是寿儿睡着了。如此三四番,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谐,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见我好几夜不去,如何知道我今番在此?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见动静。等得不耐烦,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个半酣,等到更阑,掮了一张梯子,直到潘家楼下。也不打暗号,一径上到楼窗边,把窗轻轻一拽,那窗呀的开了。五汉跳身入去,抽起梯子,闭上窗儿,摸至床上来。正是:一念愿邀云雨梦,片时飞过凤凰楼。 却说潘用夫妻初到楼上这两夜,有心采听风声,不敢熟睡。一连十余夜,静悄悄地老鼠也不听得叫一声,心中已疑女儿没有此事,提防便懈怠了。事有偶然,恰好这一夜寿儿房门上的搭钮断了,下不得锁。潘婆道:“只把前后门锁断,房门上用个封条封记,这一夜料没甚事。”潘用依了他说话。其夜老夫妻也用了几杯酒,带着酒兴,两口儿一头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没正经的生活,身子困倦,紧紧抱住睡熟。故此五汉上来,开闭窗槅,分毫不知。且说五汉摸到床边,正要解衣就寝,却听得床上两个人在一头打齁,心中大怒道:“怪道两夜咳嗽,他只做睡着不瞅采我!原来这**又勾搭上了别人,却假意措说父母盘问,教我且不要来,明明断绝我了!这般无恩**,要他怎的!”身边取出尖刀,把手摸着二人颈项,轻轻透入,尖刀一勒,先将潘婆杀死。还怕咽喉未断,把刀在内三四卷,眼见不能活了。复刀转来,也将潘用杀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将刀藏过。推开窗子,把梯儿坠下,跨出楼窗,把窗依旧闭好。轻轻溜将下来,担起梯子,飞奔回家去了。(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7) 且说寿儿自换了卧房,恐怕情人又来打暗号,露出马脚,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见父母说起,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余日后,全然没事了。这一日睡醒了,守到已牌时分,还不见父母下楼,心中奇怪。晓得门上有封记,又不敢自开,只在房中声唤道:“爹妈起身罢!天色晏了,如何还睡?”叫唤多时,并不答应,只得开了房门,走上楼来。揭开帐子看时,但见满床流血,血泊里挺着两个尸首。寿儿惊倒在地,半晌方苏,抚床大哭,不知何人杀害。哭了一回,想道:“此事非同小可!若不报知邻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钥匙,开门出来,却又怕羞,立在门内喊道:“列位高邻,不好了!我家爹妈不知被甚人杀死?乞与奴家作主!”连喊数声。那些对门间壁,并街上过往的人听见,一齐拥进,把寿儿到挤在后边,都问道:“你爹妈睡在那里?”寿儿哭道:“昨夜好好的上楼,今早门户不开。不知何人,把来双双杀死。”众人见说在楼上,都赶上楼。揭开帐子看时,老夫妻果然杀死在床。众人相看这楼,又临着街道,上面虽有楼窗,下面却是包檐墙,无处攀援上来。寿儿又说门户都是锁好的,适才方开,家中却又无别人。都道:“此事甚是跷蹊,不是当耍的!”即时报地方总甲来看了,同着四邻,引寿儿去报官。可怜寿儿从不曾出门,今日事在无奈,只得把包头齐眉兜了,锁上大门,随众人望杭州府来。那时哄动半个杭城,都传说这事。陆五汉已晓得杀错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张失智,颠倒在家中寻闹。陆婆向来也晓得儿子些来踪去迹,今番杀人一事,定有干涉,只是不敢问他,却也怀着鬼胎,不敢出门。正是:理直千人必往,心亏寸步难移。 且说众人来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齐进去禀道:“今有十官子巷潘用家,夜来门户未开,夫妻俱被杀死,同伊女寿儿特来禀知。”太守唤上寿儿问道:“你且细说父母那时睡的?睡在何处?”寿儿道:“昨夜黄昏时,吃了夜饭,把门户锁好,双双上楼睡的。今早已牌时分,不见起身。上楼看时,已杀在被中。楼上窗槅依旧关闭,下边门户一毫不动,封锁依然。”太守又问道:“可曾失甚东西?”寿儿道:“件件俱在。”太守道:“岂有门户不开,却杀了人?东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问道:“你家中还有何人?”寿儿道:“止有嫡亲三口,并无别人。”太守道:“你父亲平昔可有仇家么?”寿儿道:“并没有甚仇家。”太守道:“这事却也作怪。” 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寿儿抬起头来,见包头盖着半面。太守令左右揭开看时,生得非常艳丽。太守道:“你今年几岁了?”寿儿道:“十七岁了。”太守道:“可曾许配人家么?”寿儿低低道:“未曾。”太守道:“你的睡处在那里?”寿儿道:“睡在楼下。”太守道:“怎么你到住在下边,父母反居楼上?”寿儿道:“一向是奴睡在楼上,半月前换下来的。”太守道:“为甚换了下来?”寿儿对答不来,道:“不知爹妈为甚要换。”太守喝道:“这父母是你杀的!”寿儿着了急,哭道:“爷爷,生身父母,奴家敢做这事!”太守道:“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杀的,快些说他名字上来!”寿儿听说,心中慌张,赖道:“奴家足迹不出中门,那有此等勾当!若有时,邻里一定晓得。爷爷问邻里,便知奴家平昔为人了。”太守笑道:“杀了人,邻里尚不晓得,这等事邻里如何晓得?此是明明你与奸夫往来,父母知觉了,故此半月前换你下边去睡,绝了奸夫的门路。他便忿怒杀了。不然,为甚换你在楼下去睡?” 俗语道:“贼人心虚。”寿儿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不觉面上一回红,一回白,口内如吃子一般,半个字也说不清洁。太守见他这个光景,一发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隶飞奔上前,扯出寿儿手来,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头上,疼痛难忍,即忙招道:“爷爷,有,有,有个奸夫!”太守道:“叫甚名字?”寿儿道:“叫做张荩。”太守道:“他怎么样上你楼来?”寿儿道:“每夜等我爹妈睡着,他在楼下咳嗽为号。奴家把布接长,系一头在拄上垂下,他从布上攀引上楼。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来,约有半年。爹妈有些知觉,几次将奴盘问,被奴赖过。奴家嘱付张荩,今后莫来,省得出丑,张荩应允而去。自此爹妈把奴换在楼下来睡,又将门户尽皆下锁。奴家也要隐恶扬善,情愿住在下边,与他断绝。只此便是实情。其爹妈被杀,委果不知情由。”(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8) 太守见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签差四个皂隶速拿张荩来审。那四个皂隶,飞也似去了。这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张荩自从与陆婆在酒店中别后,即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陆婆来寻过两遍,急去回信时,陆婆因儿子把话吓住,且又没了鞋子,假意说道:“鞋子是寿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亲利害,门户紧急,无处可入。再过几时,父亲即要出去,约有半年方才回来。待他起身后,那时可放胆来会。”张荩只道是真话,不时探问消息。落后又见寿儿几遭,相对微笑。两下都是错认。寿儿认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故见了喜笑。张荩认做要调戏他上手,时常现在他眼前卖俏。日复一日,并无确信。张荩渐渐忆想成病,在家服药调治。 那日正在书房中闷坐,只见家人来说,有四个公差在外面,问大爷什么说话。张荩见说,吃了一惊,想道:“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不免出厅相见,问其来意。公差答道:“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到彼自知。”张荩便放下了心,讨件衣服换了,又打发些钱钞,随着皂隶望府中而来。后面许多家人跟着。一路有人传说潘寿儿同奸夫杀了爹妈。张荩听了,甚是惊骇。心下想道:“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原来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 不一时,来到公厅。太守举目观看张荩,却是个标致少年,不像个杀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问道:“张荩,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又将他夫妻杀死?”那张荩乃风流子弟,只晓得三瓦两舍,行奸卖俏,是他的本等,何曾看见官府的威严。一拿到时,已是胆战心惊,如今听说把潘寿儿杀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里打下一个霹雳,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挣了半日,方才道:“小人与潘寿儿虽然有意,却未曾成奸。莫说杀他父母,就是楼上从不曾到。”太守喝道:“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赖!”张荩对潘寿儿道:“我何尝与你成奸,却来害我?”起初潘寿儿还道不是张荩所杀,这时见他不认奸情,连杀人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张荩分辩不清。太守喝教夹起来。只听得两傍皂隶一声吆喝,蜂拥上前,扯脚拽腿。 可怜张荩从小在绫罗堆里滚大的,就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如何受得这等刑罚。夹棍刚套上脚,就杀猪般喊叫,连连叩头道:“小人愿招。”太守教放了夹棍,快写供状上来。张荩只是啼哭道:“我并不知情,却教我写甚么来!”又向潘寿儿说道:“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却扯我抵当!如今也不消说起,但凭你怎么样说来,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寿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难道你不曾在楼下调戏我?你不曾把汗巾丢上来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张荩道:“这都是了,只是我没有上楼与你相处。”太守喝道:“一事真,百事真。还要多说!快快供招!”张荩低头。只听潘寿儿说一句,便写一句,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画供已毕,呈与太守看了,将张荩问实斩罪。寿儿虽不知情,因奸伤害父母,亦拟斩罪。各责三十,上了长板。张荩押付死囚牢里,潘寿自入女监收管,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幸喜皂隶们知他是有钞主儿,还打个出头棒子,不致十分伤损。来到牢里叫屈连声,无门可诉。这些狱卒分明是挑一担银子进监,那个不欢喜,那个不把他奉承?都来问道:“张大爷,你怎么做恁般勾当?”张荩道:“列位大哥,不瞒你说,当初其实与那潘寿姐曾见过一面。两下虽然有意,却从不曾与他一会。不知被甚人骗了,却把我来顶缸!你道我这样一个人,可是个杀人的么?”众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张荩道:“我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么?况且新病了数日,刚刚起来,正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还活得几日;若不招,这条性命今夜就要送了。这也是前世冤业,不消说起。但潘寿姐适才说话,历历有据,其中必有缘故。我如今愿送十两银子与列位买杯酒吃,引我去与潘寿姐一见,细细问明这事,我死亦瞑目。”内中一个狱卒头儿道:“张大爷要看见潘寿儿也不难,只是十两太少。”张荩道:“再加五两罢。”禁子头道:“我们人众,分不来,极少也得二十两。”(未完待续)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9) 张荩依允。两个禁子扶着两腋,直到女监栅门外。潘寿儿正在里面啼哭。狱卒扶他到栅门口,见了张荩,便一头哭,一头骂道:“你这无恩无义的贼!我一时迷惑,被你奸骗,有甚亏了你,下这样毒手,杀我爹妈,害我性命!”张荩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细细说与你详察:起初见你时,多承顾盻留心,彼此有心。以后月夜我将汗巾赠你,你将合色鞋来酬我。我因无由相会,打听卖花的陆婆在你家走动。先送他十两银子,将那鞋儿来讨信,他来回说:鞋便你收了,只因父亲利害,门户紧急,目下要出去几个月。待起身后,即来相约。是从那日为始,朝三暮四,约了无数日子,已及半年,并无实耗。及至有时见你,却又微笑。教我日夜牵挂,成了思忆之病,在家服药,何尝到你楼上,却来诬害我至此地位!”寿儿哭道:“负心贼!你还要赖哩!那日你教陆婆将鞋来约会了,定下计策,教我等爹妈睡着,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布接长,垂下来与你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下边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楼,你出鞋为信。此后每夜必来。不想爹妈有些知觉,将我盘问几次。我对你说:此后且莫来,恐防事露,大家坏了名声。等爹妈不提防了,再图相会。那知你这狠心贼,就衔恨我爹妈。昨夜不知怎生上楼,把来杀了。如今到还抵赖,连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认!” 张荩想了一想道:“既是我与你相处半年,那形体声音,料必识熟。你且细细审视,可不差么?”众人道:“张大爷这话说得极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须不是人了。不要说问斩罪,就问凌迟也不为过。”寿儿见说,踌躇了半晌,又睁目把他细细观看。张荩连问道:“是不是?快些说出,不要迟疑。”寿儿道:“声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觉大似你。向来都是黑暗中,不能详察。止记得你左腰间有个疮痕肿起,大如铜钱。只这个便是色认。”众人道:“这个一发容易明白。张大爷,你且脱下衣来看,若果然没有,明日禀知太爷,我众人为证,出你罪名。”于是张荩满心欢喜道:“多谢列位。”连忙把衣服褪下。众人看时,遍身如玉,腰间那有疮痕?寿儿看了,哑口无言。张荩道:“小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么?”众人道:“不消说了,这便真正冤枉。明日与你禀官。”当下依旧扶到一个房头,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众禁子跪下,将昨夜张荩与潘寿儿面证之事,一一禀知。太守大惊,即便吊出二人覆审,先唤张荩上去,从头至尾,细诉一遍。太守道:“你那只鞋儿付与陆婆去后,不曾还你?”张荩道:“正是。”又唤寿儿上去。寿儿也把前后事,又细细呈说。太守道:“那鞋儿果是原与陆婆拿去,明晚张荩到楼,付你的么?”寿儿道:“正是。”太守点头道:“这等,是陆婆卖了张荩,将鞋另与别人冒名奸骗你了。” 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不多时,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后问道:“当初张荩央你与潘寿儿通信,既约了明晚相会,你如何又哄张荩不教他去,却把鞋儿与别人冒名去奸骗?从实说来,饶你性命!若半句虚了,登时敲死。”那婆子被这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那敢半字虚妄。把那卖花为由,定策期约,连寻张荩不遇,回来帮儿子杀猪,落掉鞋子,并儿子恐吓说话,已后张荩来讨信,因无了鞋子,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细诉。其奸骗杀人情由,却不晓得。 太守见说话与二人相合,已知是陆五汉所为,即又差人将五汉拿到。太守问道:“陆五汉,你奸骗了良家女子,却又杀他父母,有何理说!”陆五汉赖道:“爷爷,小人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这是张荩央小人母亲做脚,奸了潘家女儿,杀了他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寿儿不等他说完,便喊道:“奸骗奴家的声音,正是那人!爷爷止验他左腰可有肿起疮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隶剥下衣服看时,左腰间果有疮痕肿起。陆五汉方才口软,连称情愿偿命,把前后奸骗误杀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问成斩罪,追出行凶尖刀上库。寿儿依先原拟斩罪。陆婆说诱良家女子,依律问徒。张荩不合希图奸骗,虽未成奸,实为祸本,亦问徒罪,召保纳赎。当堂一一判定罪名,备文书申报上司。那潘寿儿思想:“却被陈五汉奸骗,父母为我而死,出乖露丑!”懊悔不及,无颜再活,立起身来,望丹墀阶沿青石上一头撞去,脑浆迸出,顷刻死于非命。正是:可怜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带血魂。(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1) 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 世人切莫闲游荡,游荡从来误少年。 尝闻得老郎们传说,当初有个贵人,官拜尚书,家财万贯,生得有五个儿子。只教长子读书,以下四子农工商贾,各执一艺。那四子心下不悦,却不知甚么缘故,央人问老尚书:“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习儒?况且农工商贾劳苦营生,非上人之所为。府上富贵安享有余,何故舍逸就劳,弃甘即苦?只恐四位公子不能习惯。”老尚书呵呵大笑,叠着两指,说出一篇长话来,道是: 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向金阶跑? 郎不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 算来事事不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 农工商贾虽然贱,各务营生不辞倦。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健。 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花与菜花。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 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戴。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 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暖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 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论。为何的?多有富贵子弟,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恋酒迷花,无所不至。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贪却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个田连阡陌,牛马成群,庄房屋舍,几十余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省俭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同个朋友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一请乡党。终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紧挂在身边,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卓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盘,几本账簿。身子恰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余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过迁,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性质聪明,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悭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学。谁知过老本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 见了书本,就如冤家;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 赌钱。蹴踘打弹,卖弄风流:放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 使棒轮枪心窍痒。 自古道:“物以类聚。”过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归。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繇得知。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像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不像认真要儿读书的,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恣意无藉,家中毫不知觉。 常言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覆过善。过善不信,想道:“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厮日日送饭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必是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回道:“小官人日日不在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狲,便道:“呀!小官人无一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是实话,更不再问。到晚间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何不在学里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善一来是爱子,二来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不题起。正是: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2)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仍旧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即教人在学里去问,看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家中有事,好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覆了过善。过善大怒道:“这畜生元来恁地!”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得淑女在傍解劝。捱到晚间,过迁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才骂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为,瞒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付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儿则个!”淑女道:“爹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又信以为实。当下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 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卖与过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那箱内约有二千余金,已去其大半。原来过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淑女听得,急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善道:“不错,不错!原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花费。”即忙寻了一条棒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边。不由分说,扯过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一边,扯住了棒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还有个商量。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匙钥在裩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被入耻笑!不如早死,到得干净。”又要来打,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 这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模样儿,也不像落莫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下踌躇,无计可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纪幼小,被人诱引,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以为然。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中,不敢出门。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也是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性俭朴,诸事减省,草草而已。 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盛,真个日日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甚是欢喜。过了几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闪出去寻着旧日这班子弟,到各处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都把来弄得罄尽。不一日,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过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改悔前非,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棰,便抢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儿魂不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妇没不多几件东西,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这畜生到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自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欲要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后,过迁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3) 常言道:“偷食猫儿性不改。”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住。过了月余,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知,又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了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不想回家。方氏察听得实,恐怕在外学出些不好事来,只得告知过善。过善大惊道:“我只道这畜生还躲在房里,元来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这畜生初出去时,何不就说,直至今日方言?”方氏道:“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儿姑嫂二人,反替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场,一连在外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也不上紧拿人。 常言道:“水平不波,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而为之。若是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尘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钱,心中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田产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把那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想道:“畜生恁般大胆,如此花费,能消几时!再过一二年,连我身子也是别人的了。”问道:“如今这畜生在那里?”其人道:“见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下老王三家。他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他后门。内有茅亭三间,此乃令郎安顿之所。” 过善得了下落,唤了五六个家人跟随,一径出东门,到三里桥,分付众人,在桥下伺候:“莫要惊走了那畜生。待我唤你们时,便一齐上前。”也是这日合当有事,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过迁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唬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地下拣起一块大石块,口里恨着一声,照过迁顶门擘将去,咶剌一声响,只道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间已少败家精。 这一声,只道打碎天灵盖了。不想过迁后生眼快,见父亲来得凶恶,刚打下时,就傍边一闪。那石块恰恰中在侧边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乱滚下来。过迁望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过善冲倒。过善爬起身来,一头赶,一头喊道:“杀爹的逆贼走了!快些拿住!”众家人听得家长声唤,都走拢来看时,过迁已自去得好远。过善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赶,赶着的有赏。众人领命,分头追赶小官人。过善独自个气忿忿地坐在桥上,约有两个时辰,不见回报。天色将晚,只得忍着气,一步步捱到家里。淑女见父亲余怒未息,已猜着**,上前问其缘故。过善细细告说如此如此。淑女含泪劝道:“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八女,只有这点骨血。总虽不肖,但可教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覆宗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不题淑女苦劝父亲,且说过迁得了性命,不论高低,只望小路乱跑。正行间,背后二人飞也似赶来,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这二人是谁?乃过善家里义仆小三、小四兄弟。两个领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儿追赶小官人。恰好在此遇见。过迁捽脱不开,心中忿怒,提起拳头,照着小四心窝里便打。小四着了拳,只叫得一声“阿呀”!仰后便倒,更不做声。小三见兄弟跌闷在地,只道死了,高声叫起屈来,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间,过迁也没有主意。“左右是个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发并了命罢。”捏起两个拳头,没头没脑,乱打将来。他曾学个拳法,颇有些手脚。小三如何招架得住,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时,已自苏醒。小三扶他起来,就近处讨些汤水,与他吃了。两个一同回家,报与家主。别个家人赶不着的,也都回了。过善只是叹气,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4) 且说过迁一头走,一头想:“父亲不怀好意了。见今县里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这条性命休矣!称身边还存得三四两银子,可做盘缠,且往远外逃命,再作区处。”算计已定,连夜奔走。正是: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过迁去有半年,杳无音信,里中传为已死。这些帮闲的要自脱干系,撺掇债主,教人来过家取讨银子,若不还银,要收田产。那债主都是有势有力之家,过善不敢冲撞,只得缓词谢之。回得一家去时,接脚又是一家来说。门上络绎不绝,都是讨债之人。过善索性不出来相见。各家见不应承,齐告在县里。差人拘来审问。县令看了文契,对过善道:“这都是你儿子借的,须赖不得!”过善道:“逆子不遵教诲,被这班小人引诱为非,将家业荡费殆尽,向告在台,逃遁于外,未蒙审结。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终之用,岂可复与逆子还债!况子债亦无父还之理。”县令笑道:“汝尚不肯与子还债,外人怎肯把银与汝子白用!且引诱汝子者,决非放债之人,如何赖得?总之,汝子不肖,莫怪别人。但父在子不得自专,各家贪图重利,与败子私自立券,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偿还本银,利钱勿论。银完之日,原契当堂销毁。居中人重责问罪。”过善被官府断了,怎敢不依,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到以儿子死在他乡为乐,全无思念之意。正是:种田不熟不如荒,养儿不肖不如无。 话休烦絮。且说过善女儿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庄,长成一十八岁,尚未许人。你道恁样大富人家,为甚如此年纪犹未议婚?过善只因是个爱女,要觅个个喹嗻女婿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拣择了多少子弟,没个中意的,蹉跎至今。又因儿子不肖,越把女儿值钱,要择个出人头地的,赘入家来,付托家事,故此愈难其配。 话分两头。却说过善邻近有一人,姓张名仁,世代耕读,家颇富饶。夫妻两口,单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济楚,深通今古,广读诗书。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张仁正央媒人寻亲,恰好说至过家。过善已曾看见孝基这个丰仪,却又门当户对,心中大喜,道:“得此子为婿,我女终身有托矣!”张仁是个独子,本不舍得赘出。因过善央媒再三来说,又闻其女甚贤,故此允了。少不得问名纳彩,奠雁传书,赘入过家。孝基虽然赘在过家,每日早晚省视父母,并无少担夫妻相待,犹如宾客,敬重过善,同于父母。又且为人谦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上下之人,无不悦服。过善爱之如子。凡有疑难事体,托他支理,看其材干。孝基条分理析,井井有方。过善因此愈加欢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知在于何处,并无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伤不已。 光阴如箭,张孝基在过家不觉又是二年有余。过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用药无功。方氏姑嫂二人,昼夜侍奉汤药。孝基居在外厢,综理诸事。那老儿渐渐危笃,自料不起,分付女儿治酒,遍请邻里亲戚到家,嘱忖道:“列位高亲在上。老汉托赖天地祖宗,挣得这些薄产,指望传诸子孙,世守其业。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贼,破费许多。向已潜遁在外,未知死生。幸尔尚有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谢世。故特请列位到来,做个证明,将所有财产,尽传付女夫,接续我家宗祀。久已写下遗嘱,烦列位各署个花押。倘或逆子犹在,探我亡后,回家争执,竟将此告送官司,官府自然明白。”遂于枕边摸出遗嘱,教家人递与众人观看。此时众人疑是张孝基见识,尚未开言,只见张孝基说道:“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现有子在,万无财产反归外姓之理。以小婿愚见,当差人四面访觅大舅回来,将家业付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当归宗。设或大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节,当交与掌管,然后访族中之子,立为后嗣。此乃正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必有逐子爱婿之谤。鸠僭鹊巢,小婿亦被人谈论。这决不敢奉命。”淑女也道:“哥哥只因惧怕爹爹责罚,故躲避在外,料必无恙。丈夫乃外姓之人,岂敢承受。”(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5) 众人见他夫妻说话出于至诚,遂齐声说道:“今婿令爱之言,亦似有理。且待寻访小官人,一年半载,待有的信,再作区处。”过善道:“小婿之言,不是爱我,乃是害我。”众人道:“如何是害太公?”过善道:“老汉一生辛苦,挣得这些家事,逆子视之犹如粪土,不上半年,破散四千余金。如此挥霍,便铜斗家计,指日可荆财产既尽,必至变卖茔墓。那时不惟老汉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骨,反暴弃荒野矣。”孝基又道:“大舅昔因年幼,为匪人诱惑所致。今已年长,又有某辈好言劝喻,料必改过自新,决不至此。”过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严加责罚,尚不改悛。我死之后,又何人得而禁之!”众人都道:“依着我们愚见,不若均分了,两全其美。令郎回时,也没得话说。”过善只是不许。孝基夫妇再三苦辞,过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殴死我么?”众人见他发恶,乃对孝基道:“令岳执意如此,不必辞了。”遂将遗嘱各写了花押,递与过老。淑女又道:“爹爹家财尽付与我夫妇,嫂嫂当置于何地?”过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你虑。”将遗嘱付过孝基,孝基夫妇泣拜而受。 过善又摸出二纸捏在手中,请过方长者近前,说道:“逆子不肖,致令爱失其所天,老汉心实不安。但耽误在此,终为不了。老汉已写一执照于此,付与令爱。老汉亡后,烦亲家引回,另选良配。万一逆子回来有言,执此赴官诉理。外有田百亩,以偿逆子所费妆奁。”道罢,将二纸递与。方长者也不来接,答道:“小女既归令郎,乃亲家家事,已与老夫无干。况寒门从无二嫁之女,非老夫所愿闻,亲家请勿开口。”道罢,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住。过善呼媳妇出来说知,方氏大哭道:“妾闻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夫死而嫁,志者耻为。何况妾夫尚在,岂可为此狗彘之事!”过善又道:“逆子总在,这等不肖,守之何益!”方氏道:“妾夫虽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夺妾之志,有死而已。”过善道:“你有此志气,固是好事。但我亡后,家产已付女夫掌管。你居于此,须不稳便。”淑女道:“爹爹,嫂嫂既肯守节,家业自然该他承受。孩儿归于夫家,才是正理。”方氏道:“姑娘,我又无子嗣,要这些家财何用!公公既有田百亩与我,当归母家,以赡此生。即丈夫回家,亦可度日。”众人齐声称好。过善道:“媳妇,你与过门争气,这百亩田尚少,再增田二百亩,银子二百两,与你终身受用。”方氏含泪拜谢。分拨已定,过善教女婿留亲戚邻里于堂中饮酒,至晚方散。 那过善本来病势已有八九分了,却又勉强料理这事。喉长气短,费舌劳唇,劳碌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儿、媳妇守在床边,啼啼哭哭。张孝基备办后事,早已停当。又过数日,呜呼哀哉!正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女儿媳妇都哭得昏迷几次。张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椁,极其华美。七十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择选吉日,葬于祖茔。每事务从丰厚。殡葬之后,方氏收拾,归于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而别,不在话下。且说张孝基将丈人所遗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账簿,又差人各处访问过迁,并无踪影。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倏忽便过五年。那时张孝基生下两个儿子,门首添个解当铺儿,用个主管,总其出入。家事比过善手内,又增几倍。 话休烦絮。一日张孝基有事来到陈留郡中,借个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各处游玩。末后来至市上,只见个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驱逐他起身。张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与他几个钱钞。那朱信原是过家老仆,极会鉴貌辨色,随机应变,是个伶俐人儿。当下取钱递与这乞丐,把眼观看,吃了一惊,急忙赶来,对张孝基说道:“官人向来寻访小官人下落。适来丐者,面貌好生厮像。”张孝基便定了脚,分忖道:“你再去细看。若果是他,必然认得你。且莫说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产业都归于我。只说家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对答,然后你便引他来相见,我自有处。”朱信得了言语,复身转去,见他正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藏入腰里。朱信仔细一看,更无疑惑。那丐者起先舍钱与他时,其心全在钱上,那个来看舍钱的是谁。这次朱信去看时,他已把钱藏过,也举起眼来,认得是自家家人,不觉失声叫道:“朱信,你同谁在这里?”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落至此?”过迁泣道:“自从那日逃奔出门,欲要央人来劝解爹爹,不想路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两个拦阻住了,务要拖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之时,这番若回,性命决然难活。匆忙之际,一拳打去,不意小四跌倒便死。心中害怕,连夜逃命,奔了几日,方到这里。在客店中歇了几时,把身边银两吃尽,被他赶将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没处讨个信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实对我说,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话说?”朱信道:“小四当时醒了转来,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6) 过迁见说父亲已死,叫声:“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声。呜呜了好一回,方才放声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谁想已不在了!”悲声惨切,朱信亦不觉堕泪。哭了一回,乃问道:“爹爹既故,这些家私是谁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这些债主,齐来取索。太公不肯承认,被告官司。衙门中用了无数银子。及至审问,一一断还,田产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妆奁又去了好些。太公临终时,恨小官人不学好,尽数分散亲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后,家无正主,童仆等辈,一顿乱抢,分毫不留。止存住宅,卖与我新主人张大官人,把来丧中殡葬之用。如今寸土俱无了。”过迁见说,又哭起来道:“我只道家业还在,如今挣扎性命回去,学好为人,不料破费至此!”又问道:“家产便无了,我浑家却在何处?妹子嫁于那家?”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处人家,大嫂到不好说。”过迁道:“却是为何?”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见小官人消息,只道已故,送归母家,令他改嫁。”过迁道:“可晓得嫁也不曾?”朱信道:“老奴为投了新主人,不时差往远处,在家日少,不曾细问,想是已嫁去了。” 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着阶沿石上便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短见!”过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早些死了,省得在此出丑。”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回乡里。倘有用得着你之处,就在他家安身立命,到老来还有个结果。若死在这里,有谁收取你的尸骸?却不枉了这一死!”过迁沉吟了一回道:“你话到说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见?万一不留,反干折这番面皮。”朱信道:“至此地位,还顾得什么羞耻!”过迁道:“既如此,不要说出我真姓名来,只说是你的亲戚罢。”朱信道:“适才我先讲过了,怎好改得?”当下过迁无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随朱信而来。 张孝基远远站在人家屋下,望见他啼哭这一段光景,觉道他有懊悔之念,不胜叹息。过迁走近孝基身边,低着头站下。朱信先说道:“告官人,正是老奴旧日小主人,因逃难出来,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则个。”便叫道:“过来见了官人。”过迁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却都只有得半截,又是破的,左扯也盖不来手,右扯也遮不着臂,只得抄着手,唱个喏。张孝基看了,愈加可怜,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礼,还了个半礼,乃道:“嗳!你是个好人家子息,怎么到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没有用处,却怎好?”朱信道:“告官人,随分胡乱留他罢!”张孝基道:“你可会灌园么?”过迁道:“小人虽然不会,情愿用心去学。”张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如何吃得恁样辛苦?”过迁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辞辛苦!”张孝基道:“这也罢。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带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过迁道:“不知是那三件?”张孝基道:“第一件,只许住在园上,饭食教人送与你吃,不许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园门,就不许跨进园门。”过迁道:“小人玷辱祖宗,有何颜见人,往外行走!住在园上,正是本愿。这个依得。”张孝基见说话有自愧之念,甚是欢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许贪眠懒怠偷工。”过迁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日子,夜里也做,怎敢偷工!这个也依得。”孝基又道:“夜里到不消得,只日里不偷工就够了。第三件,若有不到之处,任凭我责罚,不许怨怅。”过迁道:“既蒙收养,便是重生父母,但凭责罚,死而无怨。”张孝基道:“既都肯依,随我来。”也不去闲玩,复转身引到寓所门口,过迁随将进来。(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7) 主人家见是个乞丐,大声叱咤,不容进门。张孝基道:“莫赶他,这是我家的人。”主人道:“这乞丐常是在这里讨饭吃,怎么是在府上家人?”朱信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见的。”到里边开了房门,张孝基坐下,分忖道:“你随了我,这模样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烧些汤与他洗净了身子,省两件衣服与他换了,把些饭食与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烧起汤来,唤过迁去洗裕过迁自出门这几年,从不曾见汤面。今日这浴,就如脱皮退壳,身上鏖糟,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将衣服与他穿起,梳好了头发,比前便大不相同。朱信取过饭来,恣意一饱。那过迁身子本来有些病体,又苦了一苦,又在当风处洗了浴,见着饭又多吃了碗,三合凑,到夜里生起病来。张孝基请医调治,有一个多月,方才痊愈。 张孝基事体已完,算还了房钱,收拾起身。又雇了个生口与过迁乘坐。一行四众,循着大路而来。张孝基开言道:“过迁,你是旧家子弟,我不好唤你名字,如今改叫做过小乙。”又分付朱信:“你们叫他小乙哥,两下稳便。”朱信道:“小人知道。”张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无聊,你把向日兴头事情,细细说与我消遣。”过迁道:“官人,往事休题!若说起来,羞也羞死了。”张孝基道:“你当时是个风流趣人,有甚么羞!且略说些么。”过迁被逼不过,只得一一直说前后浪费之事。张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前日街头这样苦楚,可觉有些过不去么?”过迁道:“小人当时年幼无知,又被人哄骗,以致如此。懊悔无及矣!”张孝基道:“只怕有了银子,还去快活哩。”过迁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还做这桩事,便杀我也不敢去!”张孝基又对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晓得太公少年时也曾恁般快活过么?”朱信道:“可怜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舍得使一文屈钱!却想这样事!”孝基道:“你且说怎地样做人家?”朱信扳指头一岁起运,细说怎地勤劳,如何辛苦,方挣得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来看得像土块一般,弄得人亡家破。过迁听了,只管哀泣。张孝基道:“你如今哭也迟了,只是将来学做好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一路上热一句,冷一句,把话打着他心事。过迁渐渐自怨自艾,懊悔不迭。正是:临崖立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在路行了几日,来到许昌,张孝基打发朱信先将行李归家,报告浑家,自同过迁径到自己家中,见过父母,将此事说知。令过迁相见已毕,遂引到后园,打扫一间房子,把出被窝之类,交付安歇,又分忖道:“不许到别处行走。我若查出时,定然责罚!”过迁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孝基别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与浑家说了。浑家再三称谢,不题。是日过迁当晚住下,次日起早,便起身担着器具去锄地。看那园时,甚是广阔,周围编竹为篱。张太公也是做家之人,并不种甚花木,单种的是蔬菜。灌园的非止一人。过迁初时,那里运弄得来?他也不管,一味蛮垦。过了数日,渐觉熟落,好不欢喜。每日担水灌浇,刈草锄垦,也不与人搭话。从清晨直至黄昏,略不少息。或遇凄风楚雨之时,思想父亲,吞声痛泣。欲要往坟上叩个头儿,又守着规矩,不敢出门。想起妹子,闻说就嫁在左近,却不知是那家。意欲见他一面,又想:“今日落于人后,何颜去见妹子。总不嫌我,倘被妹夫父母兄弟奚落,却不自取其辱!”索性把这念头休了。 且说张孝基日日差人察听,见如此勤谨,万分欢喜。又教人私下试他,说:“小乙哥,你何苦日夜这般劳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顽耍顽耍,请你吃三杯,可好么?”过迁大怒道:“你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该,却又来引诱我为非!下次如此,定然禀知家主。”一日,张孝基自来查点,假意寻他事过,高声叱喝要打。过迁伏在地上,说道:“是小人有罪,正该责罚。”张孝基恨了几声,乃道:“姑恕你初次,且不计较。倘若再犯,定然不饶。”过迁顿首唯唯。自此之后,愈加奋励。约莫半年,并无倦怠之意,足迹不敢跨出园门。(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8) 张孝基见他悔过之念已坚,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并巾帻鞋袜之类,来到园上,对过迁道:“我看你作事勤谨,甚是可用。如今解库中少个人相帮,你到去得,可戴了巾帻,随我同去。”过迁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园,已出望外,岂敢复望解库中使令?”张孝基道:“不必推辞,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处了。”过迁即便裹起巾帻,整顿衣裳。此时模样,比前更是不同。随孝基至堂中,作别张太公出门。路上无颜见人,低着头而走。不一时,望见自家门首,心中伤感,暗自掉下泪来。到得门口,只见旧日家人都叉手拱立两边,让张孝基进门。过迁想道:“我家这些人,如何都归在他家?想是随屋卖的了。”却也不敢呼唤,只低着头而走。众家人随后也跟进来。到了堂中,便立住脚不行,见桌椅家伙之类,俱是自家故物,愈加凄惨。张孝基道:“你随我来,教你见一个人。”过迁正不知见那个,只得又随着而走。却从堂后转向左边。过迁认得这径道乃他家旧时往家庙去之路。渐渐至近,孝基指着堂中道:“有人在里边,你进去认一认。”过迁急忙走去,抬头看见父亲神影,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门,生不能侍奉汤药,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难赎!”以头叩地,血被于面。正哭间,只听得背后有人哭来,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为念!”过迁举眼见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无再见之期,不料复得与你相会!”哥妹二人,相持大哭。正是: 昔年流落实堪伤,今日相逢转断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过迁向张孝基拜谢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异乡之鬼矣!大恩大德,将何补报!”张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但得老舅改过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灵,胜似报我也。”过迁泣谢道:“不肖谨守妹丈向日约束,倘有不到处,一依前番责罚。”张孝基笑道:“前者老舅不知详细,故用权宜之策。今已明白,岂有是理!但须自戒可也。”当下张孝基唤众家人来,拜见已毕,回至房中。 淑女整治酒肴款待。过迁乃问:“你的大嫂嫁了何人?”淑女道:“哥哥,你怎说这话,却不枉杀了人!当日爹爹病重,主张教嫂嫂转嫁,嫂嫂立志不从。”乃把前事细说一遍,又道:“如今见守在家,怎么说他嫁人!”过迁见说妻子贞节,又不觉泪下,乃道:“我那里晓得!都是朱信之言。”张孝基道:“此乃一时哄你的话。待过几时,同你去见令岳,迎大嫂来家。”过迁道:“这个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爹墓上走遭。”张孝基道:“这事容易!”到次早,备办祭礼,同到墓上。过迁哭拜道:“不肖子违背爹爹,罪该万死!今愿改行自新,以赎前非,望乞阴灵洞鉴。”祝罢,又哭。张孝基劝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库中银钱点明,付与过迁掌管。那过迁虽管了解库,一照灌园时早起晏眠,不辞辛苦,出入银两,公平谨慎,往来的人,无不欢喜。将张孝基夫妻恭敬犹如父母。倘有疑难之事,便来请问。终日住在店中,毫无昔日之态。此时亲戚尽晓得他已回家,俱来相探。彼此只作个揖,未敢深谈。 过了两三个月,张孝基还恐他心活,又令人来试他说:“小官人,你平昔好顽,没银时还各处抵借来用。今见放着白晃晃许多东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个绝妙的人儿,有十二分才色,藏在一个所在。若有兴,同去吃杯茶,何如?”过迁听罢,大喝道:“你这鸟人!我只因当初被人引诱坏了,弄得破家荡产,几乎送了性命。心下正恨着这班贼男女,你却又来哄我!”便要扯去见张孝基。那人招称不是,方才罢了。孝基闻知如此,不胜之喜。 时光迅速,不觉又是半年。张孝基把库中账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乃对过迁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日你初回时,我便要上覆令岳,迎大嫂与老舅完聚。恐他还疑你是个败子,未必肯许,故此止了。今你悔过之名,人都晓得,去迎大嫂,料无推托。如今可即同去。”过迁依允。淑女取出一副新鲜衣服与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长者出来相见。过迁拜倒在地道:“小婿不肖,有负岳父、贤妻!今已改过前非,欲迎令爱完聚。”方长者扶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尽已知道。小女既归于汝,老夫自当送来。”张孝基道:“亲翁还在何日送来?”方长者道:“就明日便了。”张孝基道:“亲翁亦求一顾,尚有话说。”方长者应允。二人作别,回到家里。张孝基遍请亲戚邻里,于明日吃庆喜筵席。(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9) 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过迁哥妹出去相迎。相见之时,悲喜交集。方氏又请张孝基拜谢。少顷,诸亲俱到,相见已毕,无不称赞孝基夫妇玉成之德,过迁改悔之善,方氏志节之坚。不一时,酒筵完备。张孝基安席定位,叙齿而坐。酒过数巡,食供三套,张孝基起身进去,教人捧出一个箱儿,放于桌上,讨个大杯,满斟热酒,亲自递与过迁道:“大舅,满饮此杯。”过迁见孝基所敬,不敢推托,双手来接道:“过迁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劳尊赐?”张孝基道:“大舅就请干了,还有话说。”过迁一吸而尽。孝基将钥匙开了那只箱儿,箱内取出十来本文薄,递与过迁:“你请收了这几本账目。”过迁接了,问道:“妹丈,这是什么账?”张孝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细说。”乃对众人道:“列位尊长在上,小生有一言相禀。”众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老汉们愿闻清诲。”遂侧耳拱听。张孝基叠出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无不啧啧称羡。正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曾记床头语,穷通不二心。 当下张孝基说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荡费家业,故将财产传与小生。当时再三推辞,岳父执意不从。因见正在病中,恐触其怒,反非爱敬之意,故勉强承受。此皆列位尊长所共见,不必某再细言。及岳父弃世之后,差人四处寻访大舅。四五年间,毫无踪影。天意陈留得遇,当时本欲直陈,交还原产;仍恐其旧态犹存,依然浪费,岂不反负岳父这段恩德!故将真情隐匿,使之耕种,绳以规矩,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兼以良言劝喻,隐语讽刺,冀其悔过自新。幸喜彼亦自觉前非,怨艾日深,幡然迁改。及令管库,处心公平,临事驯谨。数月以来,丝毫不苟。某犹恐其心未坚,几遍教人试诱,心如铁石,片语难投,竟为志诚君子矣!故特请列位尊长到此,将昔日岳父所授财产,并历年收积米谷布帛银钱,分毫不敢妄用,一一开载账上。今日交还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归寒舍矣。”又在箧中取出一纸文书,也奉与过迁道:“这幅纸乃昔年岳父遗嘱,一发奉还。适来这杯酒,乃劝大舅,自今以后兢兢业业,克俭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勿得意盈志满,又生别念。戒之,戒之!” 众人到此,方知昔年张孝基苦辞不受,乃是真情,称叹不已。过迁见说,哭拜于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乡,自分横死街衢,永无归期。此产岂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训诲,激励成人,全我父子,完我夫妇,延我宗祀,正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地,杀身难报。即使执鞭随蹬,亦为过分,岂敢复有他望!况不肖一生违逆父命,罪恶深重,无门可赎。今此产乃先人主张授君,如归不肖,却不又逆父志,益增我罪!”张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实欲传之子孙世守。不意大舅飘零于外,又无他子可承,付之于我,此乃万不得已,岂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业,正是继父之志。岳父在天,亦必倘徉长笑,怎么反增你罪?”过迁又将言语推辞。 两下你让我却,各不肯收受,连众人都没主意。方长者开言对张孝基道:“承姑丈高谊,小婿义不容辞。但全归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见,各受其半,庶不过情。”众人齐道:“长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汉们亦有此议,只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不想今日原从这着。可见老成之见,大略相同。”张孝基道:“亲翁,子承父业,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还一般了。这怎使得!”方长者又道:“既不愿分,不若同居于此,协力经营。待后分之子孙,何如?”张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庐薄产,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众人见执意不肯,俱劝过迁受领。过迁却又不肯,跑进里边,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过迁上前哭诉其事,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过迁夫妇跪拜哀求,只是不允。过迁推托不去,再拜而受。众人齐赞道:“张君高义,千古所无!”唐人罗隐先生有赞云:(未完待续) 张孝基陈留认舅(10)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贫而富之, 小人而君子之。呜呼孝基,真可为百世之师!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到次日,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过迁苦留道:“妹丈财产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几时,何忍遽别!”张孝基道:“我家去此不远,朝暮便见,与居此何异!”过迁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容明日治一酌与妹丈为饯,后日去何如?”孝基许之。次日,过迁大排筵席,广延男女亲邻,并张太公夫妇。张妈妈守家不至。请张太公坐了首席,其余宾客依次而坐。里边方氏姑嫂女亲,自不必说。是日筵席,水陆毕备,极其丰富。众客尽欢而别。客去后,张孝基对过迁道:“大舅,岳父存日,从不曾如此之费。下次只宜俭省,不可以此为则。”过迁唯唯。次日,孝基夫妇,止收拾妆奁中之物,其余一毫不动,领着两个儿子,作辞起身。过迁、方氏同婢仆直送至张家,置酒款待而回。自此之后,过迁操守愈励,遂为乡闾善士。只因勤苦太过,渐渐习成父亲悭吝样子。后亦生下一子,名师俭。因惩自己昔年之失,严加教诲。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里中父老,敬张孝基之义,将其事申闻郡县,郡县上之于朝。其时正是曹丕篡汉,欲收人望,遂下书徵聘。孝基恶魏乃僭窃之朝,耻食其禄,以亲老为辞,不肯就辟。后父母百年后,容毁骨立,丧葬合礼,其名愈着。州郡俱举孝廉。凡五诏,俱以疾辞。有人问其缘故,孝基笑而不答。隐于田里,躬耕乐道,教育二子。长子名继,次子名绍,皆仁孝有学行,里中咸愿与之婚,孝基择有世德者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梦上帝膺召,夫妇遂双双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过迁闻知,率其子过师俭同来,亦如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谢而止之。过迁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今聊效区区,何足为谢。”过了数日,夫妇同逝。临终之时,异香满室。邻里俱闻空中车马音乐之声,从东而去。二子哀恸,自不必说。那过迁哭绝复苏,至于呕血。丧葬之费,俱过迁为之置办。二子泣辞再三,过迁不允。 一月后,有亲友从洛中回来,至张家吊奠,述云:“某日于嵩山游玩,忽见旌幢驺御满野。某等避在林中观看,见车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带,威仪如王者,两边锦衣花帽,侍卫多人。仔细一认,乃是令先君。某等惊喜,出林趋揖。令先君下车相慰,某等问道:’公何时就徵,遂为此显官?‘令先君答云:’某非阳官,乃阴职也。上帝以某还财之事,命主此山。烦传示吾子,不必过哀。‘言讫,倏然不见。方知令先君已为神矣。”二子闻言,不胜哀感。那时传遍乡里,无不叹异。相率为善,名其里为义感乡。晋武帝时,州郡举二子孝廉,俱为显官。过迁年至八旬外而终。两家子孙繁盛,世为姻戚云。时人有诗叹云: 还财阴德庆流长,千古名传义感乡。 多少竞财疏骨肉,应知无面向嵩山。(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1)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 从来阴骘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 这首诗引着两个古人阴骘的故事。第一句说:“还带曾消纵理纹。”乃唐朝晋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时,一贫如洗,功名蹭蹬,就一风鉴,以决行藏。那相士说:“足下功名事,且不必问。更有句话,如不见怪,方敢直言。”斐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岂敢见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纵理纹入口,数年之间,必致饿死沟渠。”连相钱俱不肯受。裴度是个知命君子,也不在其意。 一日,偶至香山寺闲游。只见供桌上光华耀目,近前看时,乃是一围宝带。裴度检在手中,想道:“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却有这条宝带?”翻阅了一回,又想道:“必有甚贵人,到此礼佛更衣。祗候们不小心,遗失在此,定然转来寻觅。”乃坐在廓庑下等候。不一时,见一女子走入寺来,慌慌张张,径望殿上而去。向供卓上看了一看,连声叫苦,哭倒于地。裴度走向前问道:“小娘子因何恁般啼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无门伸诉。妾日至此恳佛阴佑,近日幸得从轻赎锾。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一宝带。妾以佛力所致,适携带呈于佛前,稽首叩谢。因赎父心急,竟忘收此带,仓忙而去。行至半路方觉。急急赶来取时,已不知为何人所得。今失去这带,妾父料无出狱之期矣!”说罢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过哀,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把带递还。那女子收泪拜谢:“请问姓字,他日妾父好来叩谢。”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抑,小生因在贫乡,不能少助为愧。还人遗物,乃是常事,何足为谢!”不告姓名而去。 过了数日,又遇向日相士,不觉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来?”裴度答云:“无有。”相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阴德纹大见,定当位极人臣,寿登耄耋,富贵不可胜言。”斐度当时犹以为戏语。后来果然出将入相,历事四朝,封为晋国公,年享上寿。有诗为证: 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竟安然。 淮西荡定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说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窦禹钧之事。那窦禹钧,蓟州人氏,官为谏议大夫,年三十而无子。夜梦祖父说道:“汝命中已该绝嗣,寿亦只在明岁。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钧唯唯。他本来是个长者,得了这梦,愈加好善。一日薄暮,于延庆寺侧,拾得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至次日清早,便往寺前守候。少顷,见一后生涕泣而来。禹钧迎住问之。后生答道:“小人父亲身犯重罪,禁于狱中,小人遍恳亲知,共借白金二百两、黄金三十两。昨将去赎父,因主库者不在而归,为亲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把东西遗失。今无以赎父矣!”窦公见其言已合银数,乃袖中摸出还之,道:“不消着急,偶尔拾得在此,相候久矣。”这后生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叩头泣谢。窦公扶起,分外又赠银两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举。一夜,复梦祖先说道:“汝合无子无寿。今有还金阴德种种,名挂天曹,特延算三纪,赐五子显荣。”窦公自此愈积阴功,后果连生五子:长仪,次俨,三侃,四俻,五僖,俱仕宋为显官。窦公寿至八十二,沐浴相别亲戚,谈笑而卒。安乐老冯道有诗赠之云: 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说话的,为何道这两桩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还遗金,后来虽不能如二公这等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个大难,享个大大家事。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抒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2) 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 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 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 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 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 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贴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转身就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攧一攧,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勾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什么紧,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帐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偿然是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偿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便营运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到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是: 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 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主人家道:“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有人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后生道:“两整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3) 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拥上一堆,都问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在这阶沿头拾的。”那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老哥买果儿吃。”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那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众人道:“看这位老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那后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担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住。众人道:“你这人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后生道:“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说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也有说:“施复是个呆的,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呆站着等人来还。”也有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不题众人。 且说施复回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复身转去,担阁了这一回。”浑家道:“有甚事担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偿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到未可知。”施复道:“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到有这等见识。 从来作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 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息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江南有谣云: 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 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下丝来,细员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多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匹平添钱方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家中颇颇饶裕。里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士,叫做观保,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到好个孩子。 话休烦絮。那年又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阙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勾两日之用,心下慌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又食了冷露之叶,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这桑叶就有余了。那年天气温暖,家家无恙,叶遂短阙。且说施复正没处买桑叶,十分焦躁,忽见邻家传说洞庭山余下桑叶甚多,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打个包儿,也来趁船。这时已是未牌时候,开船摇橹,离了本镇。过了平望,来到一个乡村,地名滩阙。这去处在太湖之傍,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天已傍晚,过湖不及,遂移舟进一小港泊住,稳缆停桡,打点收拾晚食,却忘带了打火刀石。众人道:“那个上涯去取讨个火种便好?”施复却如神差鬼使一般,便答应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来。见家家都闭着门儿。 你道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闭了门?那养蚕人家,最忌生人来冲。从蚕出至成茧之时,约有四十来日,家家紧闭门户,无人往来。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门。当下施复走过几家,初时甚以为怪,道:“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还在天上,便都闭了门。”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蚕,到忘记了这取火乃养蚕家最忌的。却兜揽这帐!如今那里去讨?”欲待转来,又想道:“方才不应承来,到也罢了,若空身回转,教别个来取得时,反是老大没趣;或者有家儿不养蚕的也未可知。”依旧又走向前去。只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两步跨到檐下,却又不敢进去。站在门外,舒颈望着里边,叫声:“有人么?”里边一个女人走出来,问道:“什么人?”施复满面陪着笑道:“大娘子要相求个火儿。”妇人道:“这时节别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没忌讳,便点个与你,也不妨碍。”施复道:“如此,多谢了!”即将麻骨递与。妇人接过手,进去点出火来。施复接了,谢声“打搅”,回身便走。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转来,掉落东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却不知掉了甚的?”又复走转去。妇人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善心。”妇人道:“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落掉六两多银子,遇着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见说,却与他昔年还银之事相合,甚是骇异,问道:“这事有几年了?”妇人把指头扳算道:“已有六年了。”施复道:“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曾拾过一个卖丝客人六两多银子,等候失主来寻,还了去。他要请我,也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妇人道:“有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来,认一认可是?”施复恐众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将及点完,乃道:“大娘子,相认的事甚缓,求得个黄同纸去引火时,一发感谢不尽。”妇人也不回言,径往里边去了。顷刻间,同一个后生跑出来。彼此睁眼一认,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还银义士。正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4) 当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无从叩拜,不想今日天赐下顾。”施复还礼不迭。二人作过揖,那妇人也来见个礼。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时仓忙,忘记问得尊姓大号住处。后来几遍到贵镇卖丝,问主人家,却又不相认。四面寻访数次,再不能遇见,不期到在敝乡相会。请里面坐。”施复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个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不消坐罢。”后生道:“何不一发请来?”施复道:“岂有此理!”后生道:“既如此,送了火去来坐罢。”便教浑家取个火来,妇人即忙进去。后生问道:“老哥尊姓大号?今到那里去?”施复道:“小子姓施名复,号润泽。今因缺了桑叶,要往洞庭山去买。”后生道:“若要桑叶,我家尽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让众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见说他家有叶,好不欢喜,乃道:“若宅上有时,便省了小子过湖,待我回覆众人自去。”妇人将出火来,后生接了,说:“我与老哥同去。”又分付浑家,快收拾夜饭。 当下二人拿了火来至船边,把火递上船去。众人一个个眼都望穿,将施复埋怨道:“讨个火什么难事!却去这许多时?”施复道:“不要说起,这里也都看蚕,没处去讨。落后相遇着这位相熟朋友,说了几句话,故此迟了,莫要见怪!”又道:“这朋友偶有叶余在家中,我已买下,不得相陪列位过湖了。包袱在舱中,相烦拿来与我。”众人检出付与。那后生便来接道:“待我拿罢!”施复叫道:“列位,暂时抛撇,归家相会。”别了众人,随那后生转来,乃问道:“适来忙促,不曾问得老哥贵姓大号。”答道:“小子姓朱名恩,表德子义。”施复道:“今年贵庚多少?”答道:“二十八岁。”施复道:“恁样,小子叨长老哥八年!”又问:“令尊令堂同居么?”朱恩道:“先父弃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岁了,吃一口长素。”二人一头说,不觉已至门首。 朱恩推开门,请施复屋里坐下。那桌上已点得灯烛。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来。”声犹未了,浑家已把出两杯茶,就门帘内递与朱恩。朱恩接过来,递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问道:“大嫂,鸡可曾宰么?”浑家道:“专等你来相帮。”朱恩听了,连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鸡。原来这鸡就罩在堂屋中左边。施复即上前扯住道:“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不争我来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晓得他是个质直之人,遂依他说,仍复坐下道:“既如此说,明日宰来相请。”叫浑家道:“不要宰鸡了,随分有现成东西,快将来吃罢,莫饿坏了客人。酒烫热些。”施复道:“正是忙日子,却来蒿恼。幸喜老哥家没忌讳还好。” 朱恩道:“不瞒你说,旧时敝乡这一带,第一忌讳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施复道:“这却为何?”朱恩道:“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我就悟了这道理。凡事是有个定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施复道:“老哥是明理之人,说得极是。”朱恩又道:“又有一节奇事,常年我家养十筐蚕,自己园上叶吃不来,还要买些。今年看了十五筐,这园上桑又不曾增一棵两棵,如今够了自家,尚余许多,却好又济了老哥之用。这桑叶却像为老哥而生,可不是个定数?”施复道:“老哥高见,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会,也是个定数。向日你因失银与我识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见还。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会。”朱恩道:“看起来,我与老哥乃前生结下缘分,才得如此。意欲结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复道:“小子别无兄弟,若不相弃,可知好哩。”当下二人就堂中八拜为交,认为兄弟。施复又请朱恩母亲出来拜见了。朱恩重复唤浑家出来,见了结义伯伯。一家都欢欢喜喜。(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5) 不一时,将出酒肴,无非鱼肉之类。二人对酌。朱恩问道:“大哥有几位令郎?”施复答道:“只有一个,刚才二岁,不知贤弟有几个?”朱恩道:“止有一个女儿,也才二岁。”便教浑家抱出来,与施复观看。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何如?”施复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两下联了姻事,愈加亲热。杯来盏去,直饮至更余方止。朱恩寻扇板门,把凳子两头阁着,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将荐席铺上。施复打开包裹,取出被来丹好。朱恩叫声安置,将中门闭上,向里面去了。施复吹息灯火,上铺卧下,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听得鸡在笼中不住吱吱喳喳,想道:“这鸡为甚么只管咭咕?”约莫一个更次,众鸡忽然乱叫起来,却像被什么咬住一般。施复只道是黄鼠狼来偷鸡,霍地立起身,将衣服披着急来看这鸡。说时迟,那时快,才下铺,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时响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东西打在铺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 且说朱恩同母亲浑家正在那里饲蚕,听得鸡叫,也认做黄鼠狼来偷,急点火出来看。才动步,忽听见这一响,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么处?”飞奔出来。母妻也惊骇,道:“坏了,坏了!”接脚追随。朱恩开了中门,才跨出脚,就见施复站在中间,又惊又喜道:“哥哥,险些儿吓杀我也!亏你如何走得起身,脱了这祸?”施复道:“若不是鸡叫得慌,起身来看,此时已为虀粉矣。不知是甚东西打将下来?”朱恩道:“乃是一根车轴阁在上边,不知怎地却掉下来?”将火照时,那扇门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车轴滚在壁边,有巴斗粗大。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上去。此时朱恩母妻见施复无恙,已自进去了。那鸡也寂然无声。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杀生。有诗为证: 昔闻杨宝酬恩雀,今见施君报德鸡。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 当下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取出稻草,就地上打个铺儿与施复睡了。到次早起身,外边却已下雨。吃过早饭,施复便要回家。朱恩道:“难得大哥到此!须住一日,明早送回。”施复道:“你我正在忙时,总然留这一日,各不安稳,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在闲时,大家宽心相叙几日。”朱恩道:“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这里话一日儿。”朱恩母亲也出来苦留,施复只得住下。到已牌时分,忽然作起大风,扬沙拔木,非常利害。接着风就是一阵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着了我,不去得还好。他们过湖的,有些担险哩。”施复道:“便是。不想起这等大风,真个好怕人子!”那风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时,朱恩桑叶已采得完备。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吃了饭,打点起身。施复意欲还他叶钱,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贤弟,想你必不受我叶钱,我到不虚文了。但你家中脱不得身,送我去便担阁两日工夫,若有人顾一个摇去,却不两便?”朱恩道:“正要认着大哥家中,下次好来往,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挡,遂作别朱恩母妻,下了船。 朱恩把船摇动,刚过午,就到了盛泽。施复把船泊住,两人搬桑叶上岸。那些邻家也因昨日这风,却担着愁担子,俱在门首等侯消息,见施复到时,齐道:“好了,回来也!”急走来问道:“他们那里去了不见?共买得几多叶?”施复答道:“我在滩阙遇着亲戚家,有些余叶送我,不曾同众人过湖。”众人俱道:“好造化,不知过湖的怎样光景哩?”施复道:“料然没事。”众人道:“只愿如此便好。” 施复就央几个相熟的,将叶相帮搬到家里,谢声有劳,众人自去。浑家接着,道:“我正在这里忧你,昨日恁样大风,不知如何过了湖?”施复道:“且过来见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细说。”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施复道:“贤弟请坐,大娘快取茶来,引孩子来见丈人。”喻氏从不曾见过朱恩,听见叫他是贤弟,又称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谁,忙忙点出两杯茶,引出小厮来。施复接过茶,递与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厮过来,与朱恩看。朱恩见生得清秀,甚是欢喜,放下茶,接过来抱在手中。这小厮却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复向浑家说道:“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银子的,他家住在滩阙。”喻氏道:“原来就是向年失银的。如何却得相遇?”施复乃将前晚讨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会留住在家,结为兄弟。又与儿女联姻,并不要宰鸡,亏鸡警报,得免车轴之难。所以不曾过湖,今日将叶送回。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尽,即忙收拾酒肴款待。(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6) 正吃酒间,忽闻得邻家一片哭声。施复心中怪异,走出来问时,却是昨日过湖买叶的翻了船,十来个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得了一块船板,浮起不死,亏渔船上救了回来报信,施复闻得,吃这惊不小,进来学向朱恩与浑家听了,合掌向天称谢,又道:“若非贤弟相留,我此时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报,与我何干!”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毕,施复道:“本该留贤弟闲玩几日,便是晓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担误在此。过了蚕事,然后来相请。”朱恩道:“这里原是不时往来的,何必要请。”施复又买两盒礼物相送。朱恩却也不辞,别了喻氏,解缆开船。施复送出镇上,方才分手。正是:只为还金恩义重,今朝难舍弟兄情。 且说施复是年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施复刚愁无处安放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那邻家起初没售主时,情愿减价与人。及至施复肯与成交,却又道方员无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难刁蹬,直征个心满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还拆得如马坊一般。施复一面唤匠人修理,一而择吉铺设机床,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约摸锄了一尺多深,忽锄出一块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施复说道:“可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丢了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件,却是腰间细两头趽,凑心的细丝锭儿。施复欲待运动,恐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夫妻们好不欢喜!施复因免了两次大难,又得了这注财乡,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里中随有长者之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俗语说得好:六亲合一运。那朱恩家事也颇颇长起。二人不时往来,情分胜如嫡亲。 话休烦絮。且说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兴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日逐也随着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没一个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择了吉日良机,立柱上梁。众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复一人,两边检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看到左边中间柱脚歪料,把砖去垫。偏有这等作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又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着上边,所以垫不平。乃道:“这些匠工精鸟帐!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便将手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拿开石看时,到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着红绒,其色甚是鲜明。又喜又怪。喜的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忙来问:“是那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教儿子看守,自己分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 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余金。红绒束的,止有八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了一看,乃道:“此时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边托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着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个半醺。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7)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分,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那个?”老儿道:“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听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真个是么?”施复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话说。”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 那老儿道:“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黄江南镇上,止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饼馒头等物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余,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一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尽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绦,在床前商议道:’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道:’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我们住在这里一向,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遂俱复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绦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的,心中止挂欠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干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因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儿见留他吃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歉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包好。施复袖了,分付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接过打开一看,分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着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来?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人也怕走,还要乘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说,心下又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施复道:“老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薄老道:“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薄老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未完待续) 施润泽滩阙遇友(8) 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施复道:“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施复道:“此见甚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薄老道:“没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施复道:“见成菜酒,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饭,将要起身作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薄老道:“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施复道:“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谢了!”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分忖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中。妈妈接着,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说,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摇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分忖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答应道:“小人晓得。” 那人来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偿看见偷吃了,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将馒头放在桌上。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元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拿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来看。”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桌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嗟叹。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到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有诗为证: 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1) 两眼乾坤旧恨,一腔今古闲愁。隋宫吴苑旧风流,寂寞斜阳渡口。 兴到豪吟百首,醉余凭吊千秋。神仙迂怪总虚浮,只有纲常不朽。 这首《西江月》词,是劝人力行仁义,扶植纲常。从古以来富贵空花,荣华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名传万古,随你负担小人,闻之起敬。今日且说义夫节妇:如宋弘不弃糟糠,罗敷不从使君,此一辈岂不是扶植纲常的?又如王允欲娶高门,预逐其妇;买臣室达太晚,见弃于妻,那一辈岂不是败坏纲常的?真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有诗为证: 王允弃妻名遂损,买臣离妇志堪悲。 夫妻本是鸳鸯鸟,一对栖时一对飞。 话中单表宋末时,一个丈夫姓程,双名万里,表字鹏举,本贯彭城人氏。父亲程文业,官拜尚书。万里十六岁时,椿萱俱丧,十九岁以父荫补国子生员。生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读书,兼习弓马。闻得元兵日盛,深以为忧,曾献战、守、和三策,以直言触忤时宰,恐其治罪,弃了童仆,单身潜地走出京都。却又不敢回乡,欲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马光祖。未到汉口,传说元将兀良哈歹统领精兵,长驱而入,势如破竹。程万里闻得这个消息,大吃一惊,遂不敢前行。踌躇之际,天色已晚,但见: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程万里想道:“且寻宿店,打听个实信,再作区处。”其夜,只闻得户外行人,奔走不绝,却都是上路逃难来的百姓,哭哭啼啼,耳不忍闻。程万里已知元兵迫近,夜半便起身,趁众同走。走到天明,方才省得忘记了包裹在客店中。来路已远,却又不好转去取讨,身边又没盘缠,腹中又饿,不免到村落中告乞一饭,又好挣扎路途。约莫走半里远近,忽然斜插里一阵兵,直冲出来。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那枝兵不是别人,乃是元朝元帅兀良哈歹部下万户张猛的游兵。前锋哨探,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又无包裹,躲向树林中而去,料道必是个细作,追入林中,不管好歹,一索捆翻,解到张万户营中。程万里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张万户见他面貌雄壮,留为家丁,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每日间见元兵所过,残灭如秋风扫叶,心中暗暗悲痛,正是: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却说张万户乃兴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昔年在乡里间豪横,守将知得他名头,收在部下为偏裨之职。后来元兵犯境,杀了守将,叛归元朝。元主以其有献城之功,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屡立战功。今番从军日久,思想家里,写下一封家书,把那一路掳掠下金银财宝,装做一车,又将掳到人口男女,分做两处,差帐前两个将校,押送回家。可怜程万里远离乡土,随着家人,一路啼啼哭哭,直至兴元府,到了张万户家里,将校把家书金银,交割明白,又令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贤慧,就各拨一个房户居住,每日差使伏侍。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覆去了。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经年余。 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壮士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又过数日,张万户把掳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余都转卖与人。张万户唤家人来分忖道:“你等不幸生于乱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之手。就是汝等,还有得遇我,所以尚在,逢着别个,死去几时了。今在此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妻子与你们,可安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富贵。若有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乃老爹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夫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领归房户。(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2) 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万里仔细看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 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 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从幼在宅中长大的么?”那女子见问,沉吟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把袖子与他拭了,问道:“娘子为何掉泪?”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氏,姓白,小字玉娘,父亲白忠,官为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定府。不意余制置身亡,元将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城之日,父亲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帅怒我父守城抗拒,将妾一门抄戮。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免诛,带归家中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为所掳?”程万里见说亦是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流下泪来。把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说与。两下凄惨一场,却已二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满。明早,起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张万户已毕,玉娘原到里边去了。程万里感张万户之德,一切干办公事,加倍用心,甚得其欢。 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流落异国,身为下贱,玷宗辱祖,可不忠孝两虚!欲待乘间逃归,又无方便,长叹一声,潸潸泪下。正在自悲自叹之际,却好玉娘自内而出。万里慌忙拭泪相迎,容颜惨淡,余涕尚存。玉娘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共坐,叩其不乐之故。万里是个把细的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自古道: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道:“没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隐匿之情,更不去问他。直至掩户息灯,解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开言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郎君有不乐之色,妾已猜其**。郎君何用相瞒!”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疑。”玉娘道:“妾观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程万里见妻子说出恁般说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便道:“岂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 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张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日偏要当面说破,固住了他的念头,不来提防,好办走路。”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道:“禀老爹,夜来妻子忽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已死,亲戚又无,只此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即唤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夫。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贱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去取索子家法,将玉娘一索捆翻。正是: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吊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来他是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得丈夫发怒,要打玉娘,急走出来救护。原来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温柔,举止闲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欢他的。名虽为婢,相待却像亲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日,故此前晚就配与为妻。今日见说要打他,不知因甚缘故,特地自己出来。见家人正待要动手,夫人止住,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张万户把程万里所说之事,告与夫人。夫人叫过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言,但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道:“相公,玉娘年纪甚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老身份上,姑恕这次罢。”张万户道:“既夫人讨饶,且恕这贱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罚。”玉娘含泪叩谢而去。张万户唤过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程万里满口称谢,走到外边,心中又想道:“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怎么这样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刚开口讨饶,便一下不打?况夫人在里面,那里晓得这般快就出来护救?且喜昨夜不曾说别的言语还好。”(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3) 到了晚间,玉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发是试我了。”说话越加谨慎。又过了三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着,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诚心告君,如何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细观君才貌,必为大器,为何还不早图去计?若恋恋于此,终作人奴,亦有何望!”程万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责,他岂不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又教他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也不回言,径自收拾而卧。 到明早,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这贱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妻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教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玉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仪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妻!”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程万里见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户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的这贱婢便了。”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性,诚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繇他。 且说两个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交与张万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也与老爷争气。”(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4)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子与他盘缠。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了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阁。 不期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故此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无计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在饭店上生起病来。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却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忖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馆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挚,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了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张进恐怕连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尽皆取去,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5) 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 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 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 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 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 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而已!”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娘道:“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玉娘随至房中。 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一连数日如此,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不敢则声。 过了数日,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日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到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甚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 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他铺上,轻轻揭开被,挨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即便与他解脱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乱扯。才扯断得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性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6) 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走逃。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于贴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又感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佑。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 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访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外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他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 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倩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省。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未完待续) 白玉娘忍苦成夫(7)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校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府县官俱随于后。玉娘又分忖:“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路上鼓乐喧闹,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 一路经过地方,官员知得,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 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 夫妻二人将就过日。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与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学做文字,却就学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隐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门首,绝无人买。不勾几时,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 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衣服,后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卓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却不是天赐其便?乃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动手?”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却又开起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做人到也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妇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日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移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个不贤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说得好:(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2) 入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本枝? 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大桩生意,心中好不欢喜!到次日起来,弄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管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子,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个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莫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道:“有几个副手在此?”张权道:“止有两个。”便教儿子过来见了王员外。弟兄两人将家火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厮,便道:“我因要做好生活,故此寻你,怎么教这小厮家来做?”张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不小且试做来看,莫要就轻忽了人。”王员外看见二子人物清秀,且又能言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厮是你甚人?”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道:“你到生得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不敢,只是没饭吃。”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 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与张权,分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吃了夜饭,又要个灯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请王员外来看。王员外逐件仔细一观,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动无子之念,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边,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适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之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挣得这些少家私,却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对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牵挂父母,着些疼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也不难!常言道:’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秀,何不与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道:“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早来。”王员外道:“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王员外道:“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道:“可识字么?”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识的。”王员外道:“我欲要承继大令郎为子,做个亲家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儿也没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起笑来道:“既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罢。”王员外道:“说得是。”进来回覆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领着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要过继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3)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扮起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着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去到拜过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了,廷秀上前四双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又到里边与玉姐相见。其余内外男女亲戚,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直至更余而散。 次日,张权同着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先到大厅上去做生活。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到家,又对张权说道:“二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现成茶饭?”张权道:“只是又来相扰,小子心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记得。那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间,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是做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余。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有亲事,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得太过,只道是面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心下喜欢,来对浑家商议。徐氏也爱廷秀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员外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往张家为媒。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吉日行聘。不题。 单表赵昂夫妻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妒忌。夫妻两个商议了一番,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有句话儿,本不该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便是小姨的亲事。向来有多少名门旧族求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眼。他虽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况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岂不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是一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论他相貌,也还有几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赞,这便差了。且不要论别处,只这苏州城里有无数高才绝学,朝吟暮读,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勾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得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的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得其中道理,见你这样认真,难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4) 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过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对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子,便是他的本等,晓得文字怎么样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处!后来怎好与他相往?”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为了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原做木匠,与你难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赶他脚跟不着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帐,可不扯淡么!”一头说,径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今日的说话便迟了!”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王员外将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 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一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店连房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下一房家人,一个养娘,家中置备得十分次第。然后王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则廷秀行聘,却又不放回家。止有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撇过一边,尽称为张仰亭。正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增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没有下手之处,与老婆商议。那老婆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于狱底。”赵昂满心欢喜,请问其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乘他起身去后,拚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那里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人,又无亲族,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推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结交富家,自然有许多的礼数。像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时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问兀谁好?忽地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见今充当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里。”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向一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上下可晓得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便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方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承教了。”飞向总捕厅衙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5) 赵昂上前迎住拱手道:“有一件事,特来相求。屈兄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副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嗄饭摆来。两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两,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得。”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赵昂深深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 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争等子头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势道:“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6)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捕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只取出铁扭上了,也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道:“不知这场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如何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识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 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十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候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痛苦!”张权高声叫屈道:“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他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然搬向隐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猪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辨,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银子。候爷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已毕,上了脚镣手扭,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7)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弟兄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去禀。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了,那个出头去辨冤?”二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驱逐出外边。 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分付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挟将进去。廷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一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请回,我们自理会得。” 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扭,紧紧锁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干此大事?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分付,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伏侍,即如与我一般。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正是: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8)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父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父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强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自支持,不必送来。棒疮目下虽凶,料必不至伤身。其余监中一应使用,有我在此,量他决不敢来要你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然有个生路,”廷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道:“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决不忘报!”种义扶起道:“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便去挽张权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挣扎得起。种义忍不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教他睡在自己床铺上,取出棒疮膏,与张权贴好。廷秀见有倚靠,略略心宽,取出二两银子,送与种义,为盘缠之费。种义初时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 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却又便当。”计议已定,到家与母亲说知。次日将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要去住。”徐氏与玉姐苦留不住,只得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看觑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读书。终是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撵廷秀出门。那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妙计?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除非将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偷东西在外嫖赌。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半信半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去激发,必定赶他出门。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 不则一日,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归家探看,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官如何不见?”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外道:“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到次日早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甚少。先生怕主人见怪,便道:“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书意,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权问罪在牢,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进,嫖赌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昔年赵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惑,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如何是好!”委决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9) 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中访问之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赵昂道:“从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为由,留恋嫖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子女婿。连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日之事!”起初王员外已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沉吟半晌,方才道:“当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你!成就这事,如今懊悔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说怎地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的寻个门当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或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论,是恁般,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倚,出乖露丑,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别处访问个的确,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转这念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恐怕拦阻,也不到后边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过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到厅前见丈人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回礼,变着脸问道:“你不在学中读书,却到何处去游荡?”廷秀看见词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有病,回去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功课?可将来看。”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故此不计贫富,养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嫖赌,被人取笑!我的女儿从小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 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救拔。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等勾当,却从空生造!”赵昂道:“这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定做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听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人?”廷秀道:“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若要不知,除非不为。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棒子,劈头就打道:“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就打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问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依他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气恼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语帮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母亲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外面走,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只要见岳母做甚?”将他推出大门而去,正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0)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才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 按下徐氏母子,且说廷秀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来。只见文秀正在门首,问道:“哥哥如何又走转来?”廷秀气塞咽喉,那里答得出半个字儿。文秀道:“哥哥因甚气得这般模样?”廷秀停了一回,方将上项事,说与兄弟。文秀道:“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王员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今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如今且莫与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道:“贤弟之言甚是。”次日,来到牢中,看觑父亲。那时张权亏了种义,棒疮已好,身体如旧。廷秀也将其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你的事情,也是赵昂所为?”张权道:“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秀道:“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妻说我家是木匠,阻当岳父不要赘我。岳父不听,反受了一场抢白。或者这个缘故上起的。”种义道:“这样说,自然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与不是,目下新按院将到镇江,小官人可央人写张状子去告。只说赵昂将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此扳害。待他们自去分辨。若果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张权父子连声道是。廷秀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往镇江去告状。 常言道:“机不密,祸先行。”这样事体,只宜悄然商议。那张权是个老实头,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粗直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禁子听见。这禁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得,吃了一吓,连忙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首,不敢直入。见个小厮进去,央他传报说:“有府前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有甚话说?”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将:“张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来,却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闻得来报,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乃道:“如此却怎么好?”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尊相便拚用几两银子,我便拚折些工夫,连这两个小厮一并送了,方才斩草除根。”赵昂道:“银子是小事,只没有个妙策。”杨洪道:“不打紧,他们是个穷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泊在阊门。再令表弟去打听了起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船,我便先到镇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径。载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赵昂大喜。教杨洪少待,便去取出三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重谢。”杨洪收了银子,作别而去。 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已到,央人写了状词,要往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陈氏道:“来往不过数日,况且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母亲,收拾盘缠,来到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廷秀道:“往镇江去。”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任凭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船家道:“我们是本府理刑厅捉来差往公干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船家引他下了船,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罢,连忙开船。(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1) 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稍公便是副手。当下杨江问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廷秀说了姓名居处,又说父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讨了船钱,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了行李,便要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煞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又向廷秀道:“莫要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涯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稍公买办些酒肉,分付移船到稳处安歇。稍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稍公安排鱼肉,送入舱里。杨江满斟苦劝,将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中。那时,杨洪已约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江口,顺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恰如两只馄饨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却待喊叫,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通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浑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水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怪,拨转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归到苏州,回覆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颈赤而别。不在话下。 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善,夫妻二人,吃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风逆浪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像有物蹱响,他也不在其意。方欲合眼,又像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蹱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我等性命!天幸得遇恩人救拔,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归家,决不忘恩!”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怎么反淌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褚卫,贩布回去。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归家?况昨夜谋你的必是对头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来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2)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叫“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俱有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元来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彷,心下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到好个生脚。”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拗转去,送你回家?如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你若不肯时,我们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别个便船来带回去罢。”廷秀听得说出这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风,晚间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寻寓所安下。 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过了数日,潘忠对廷秀道:“众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个肯白白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秀思想:“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是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那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奇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学了这等下贱之事,这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子为奴,伍员求乞,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我今日到此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时,再做区处。”遂应承了潘忠,就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勾数日,便能登常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余,积趱了些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溜忠还恐他私下去了,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这叫做: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日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回了,急出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日,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贴招帖,四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如此,不教他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到先送了两个孩儿,后来倚靠谁人?”转思转痛,愈想愈悲。初时还痴心妄想有归家日子。过了年余,不见回来,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啼哭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止留得孤身孤影,越发凄惨。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且说王员外自那日听信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家。一来恐廷秀有言,二来怕人诽议,未敢便行。次后闻得廷秀弟兄往镇江按院告状,只道他告赖亲这节,老大着忙,口虽不言,暗自差人打听。渐渐知得二子去后,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人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个无子富翁,那管曾经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恼,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总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有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是实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3) 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下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肯吃。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改节!莫说生前被人唾驾,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不从容就死。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哭。且说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水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访问三官下落。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气执意要把你改嫁,我拚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鬟道:“快去叫员外来,说个明白。”又分忖:“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鬟急忙忙的来请。谁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酽,饮得高兴。丫鬟说声“院君相请”,只当耳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 徐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闻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啼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成?”玉姐被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瑞姐还不达时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妹子与那小杀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同胞姐妹,不怀个好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激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场抢白,羞惭无地,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耻闺女。早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夹七夹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合气,由他自说,只做不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暗,全不觉得。 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还你个决裂。夜深了,去睡罢。”推至床上,除去簪钗,和衣搇在被里,下了帐幔。又分付丫鬟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十个里边,难得一个长浚。徐氏房中共有七八个丫鬟,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卧。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去收拾家火,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头若何。总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鬟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杌子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难将幽恨和人说,愿向泉台诉丈夫。(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4)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鬟,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瞒着那两个丫鬟,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心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床边却摸不着了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挂在梁间,心慌意急,扑的撞着,连杌子跌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鬟们,都从梦中惊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鬟这一交跌去杌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滚做一身,抬头仔细看时,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也!”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服,只在手边混过,那里寻得出个头脑。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却没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卷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鬟一齐起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乱嚷。那撒粪的丫鬟也自揩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三个丫鬟,都提着衣服来开。 老夫妻推门进去,徐氏望见女儿这个模样,心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手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摪摪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得!”便双手抱住,叫丫鬟拿起杌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闻说还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鬟扶起杌子,捏着一手腌臜,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叫道:“杌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灯来照,见一地尿粪。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将火望下一撇:“这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元来缢死的人若大小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鬟带着一手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鬟寻柄刀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咽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苏醒,还呜呜而哭。 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玉姐哭道:“儿如此薄命,总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适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道:“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下落,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何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过继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也不见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到家,便赶逐出去,致使无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何况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还好,倘然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四下寻访。若还无恙,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含糊答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莫要哭罢!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流水把衣带乱扯。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并无一毫污秽。那丫鬟隐瞒不过,方才实说,众丫鬟笑得勾嘴歪。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行一般,足迹不走下来。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氏恐女儿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着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银子,差他体访。又教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5)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暮一句,好歹送这丫头上路。”到次早,闻得玉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地将钱钞买嘱玉姐身边丫鬟,分付如下次上吊,由他自死,莫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只说无处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的欢心。王员外又为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到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闹,每事言听计从。 赵昂诸色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你道是甚的事?乃是杨洪的这场事。那杨洪因与他干了两桩大事,不时来需索。赵昂初时打发了几次。后来颇觉厌烦,只是难好推托。及至送与,却又争多竞寡。落后回了两三遍,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走漏了消息,被丈人知得,忍着气依原馈送。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想要出去躲避几时。恰好王员外又点着白粮解户,趁这个机会与丈人商议,要往京中选官,愿代去解粮,一举两便。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乃是美事,又替了这番劳禄,如何不肯。又与丈人要了千金,为干缺之用。亲朋饯行已毕,临期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话分两头。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得归家。一日,有礼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本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女儿,年方一十五岁,工容贤德俱全。那日却是邵爷六十诞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秀当场扮演,却如真的一般,满座称赞。那邵爷深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后来必有好处;又恐看错了,到半本时,唤廷秀近前仔细一观,果是个未发积的公卿,只可惜落于下贱。问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阑人散,分付众戏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应夫人,明日差人送来。潘忠恐廷秀脱身去了,满怀不欲,怎奈官府分付,可敢不依!连声答应。引着一班徒弟自去。 廷秀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筵席,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立在半边。堂中伏侍,俱是丫鬟之辈。先是小姐拜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套,邵爷问道:“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非下流之人。你且实说:是何处人氏?今年几岁了?为甚习此下贱之事?细细说来,我自有处。”廷秀见问,向前细诉前后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纪十八,如今扮戏,实出无奈,非是甘心为此。”邵爷闻言,嗟叹良久,乃道:“原来你抱此大冤。今若流为戏子,那有出头之日!既会读书,必能诗词,随意作一首来,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放在旁边一只卓上。廷秀拈起笔来,不解思索,顷刻而成,呈上。邵爷举目观看,乃是一首寿词,词名《千秋岁》,词云: 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客笑傲乾坤小。齐 拍手唱道:长春人不老。 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 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不胜之喜,连声称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为子,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何不可!”邵爷与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无子嗣,你若肯时,便请个先生教你,也强如当场献丑。”廷秀道:“若得老爷提拔,便是再生之恩。但小人出身微贱,恐为父子玷辱老爷。”邵爷道:“何出此言!”当下四双八拜,认了父母,又与小姐拜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边,改名邵翼明。分付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不在话下。 且说潘忠那晚眼也不合,清早便来伺候。等到午上,不见出来,只得央门上人禀知。邵爷唤进去说道:“张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谋害,亏你们救了,暂为戏子。如今我已收留了。你们另自合人罢。”教家人取五两银子赏他。潘忠听见邵爷留了廷秀,开了口半晌还合不下,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作谢而去。(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6) 邵爷即日就请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恰喜得昼夜勤学,埋头两个多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之期,即便援例入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缝。廷秀谢过主司,来禀邵爷,要到苏州救父。邵爷道:“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若得连科,谋选彼处地方,查访仇人正法,岂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访出仇家,然后我同你去,与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惊蛇,必被躲过,可不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廷秀见说得有理,只得依允。那时邵爷满意欲将小姐配他。因先继为子,恐人谈论。自不好启齿,倩媒略露其意。廷秀一则为父冤未泄,二则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负心之人。与邵爷说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会试。正是:未行雪耻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话分两头。且说张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长者夫妻珍重如宝,延师读书。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长,身子虽居河南,那肝肠还挂在苏州,那有心情看到书上。眼巴巴望着褚长者往下路去贩布,跟他回家。谁知褚长者年纪老迈,家道已富,褚妈妈劝他弃了这行生意,只在家中营运。文秀闻得这个消息,一发忧郁成病。褚长者请医调治,再三解劝。约莫住了一年光景,正值宗师考取童生。文秀带病去赴试,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灵。”文秀入泮之后,到将归家念头撇过一边,想道:“我如今进身有路了,且赶一名遗才入常倘得侥幸联科及第,那时教父报仇,岂不易如翻掌!”有了这般志气,少不得天随人愿,果然有了科举,三场已毕,名标榜上。赴过鹿鸣宴,回到家中拜见父母。喜得褚长者老夫妻天花乱坠。那时亲邻庆贺,宾客填门,把文秀好不奉承。多少富室豪门,情愿送千金礼物聘他为婿。文秀一心在父亲身上,那里肯要!忙忙的约了两个同年,收拾行李,带领仆从起身会试。褚长者老夫妻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分别。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到了京都。觅个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处。左右间壁,时常会面。此时居移气,养移体,已非旧日枯槁之容了。然骨韵犹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个是浙江邵翼明贵介公子,一个是河南褚嗣茂富室之儿,做梦也不想到亲弟兄头上。不一日,三场已毕,同寓举人候榜,拉去行院中游串,作东戏耍。只有邵、褚二人,坚执不行。褚嗣茂遂于寓中治榼,邀请邵翼明闲讲,以遣寂寞。两下坐谈,愈觉情热。嗣茂遂问:“邵兄何以不往曲中行走?莫非尊大人家训严切?”翼明潸然下泪答道:“小弟有伤心之事,就是今日会试,亦非得已,况于闲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为何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实是难得。”嗣茂凄然长叹道:“若说起小弟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还候仁兄高发,替小弟做个报仇泄恨之人。”翼明见话头有些相近,便道:“你我虽则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与小弟知之?”嗣茂沉吟未答。连连被逼,只得叙出真情。才说得几句,不待词毕,翼明便道:“原来你就是文秀兄弟,则我就是你哥哥张廷秀!”两下抱头大哭,各叙冒姓来历。且喜都中乡科,京都相会。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莫问洞房花烛夜,且看金榜挂名时。 春榜既发,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内。到得殿试,弟兄俱在二甲。观政已过,翼明选南直隶常州府推官,嗣茂考选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父心急,遂告个给假,与翼明同回苏州。一面写书打发家人归河南,迎褚长者夫妻至苏州相会,然后入京,不题。 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而回。到了南京,廷秀先来拜见邵爷,老夫妇不胜欢喜。廷秀禀道:“兄弟文秀得河南褚长者救捞,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进士,考选庶吉士,与儿同回,要见爹爹。”邵爷大惊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请相见!”家人连忙请进。文秀到了厅上,扯把椅儿正中放下,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礼。邵爷那里肯要,说道:“岂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伯收录为子,某即犹子也,理合拜见。”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半礼。文秀又请老夫人出来拜见。邵爷备起庆喜筵席,直饮至更余方止。次日,本衙门同僚知得,尽来拜访。弟兄二人以次答拜。(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7) 是日午间小饮,邵爷问文秀道:“尊夫人还是向日聘在苏州?还是在河南娶的?”文秀道:“小侄因遭家难,尚未曾聘得。”邵爷道:“原来贤侄还没有姻事。老夫不揣,止有一女,年十六岁了。虽无容德,颇晓女红。贤侄倘不弃嫌,情愿奉侍箕帚。”文秀道:“多感老伯俯就,岂敢有违!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专。”廷秀道:“爹爹既有这段美情,俟至苏州,禀过父母,然后行聘便了。”邵爷道:“这也有理。”正话间,只听得外边喧嚷,教人问时,却是报邵爷升任福建提学佥事。邵爷不觉喜溢于面,即分付家人犒劳报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把盏称贺。邵爷道:“如今总是一路,再过几日同行何如?”廷秀道:“待儿辈先行,在苏州相候罢。”邵爷依允。 次日,即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领仆从,离了南京。顺流而下,只一日已抵镇江。分付船家,路上不许泄漏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慢。过了镇江、丹阳,风水顺溜,两日已到苏州,把船泊在胥门马头上。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带了些银两,也不教仆从跟随,悄悄的来到司狱司前。望见自家门首,便觉凄然泪下。走入门来,见母亲正坐在矮凳上,一头绩麻,一边流泪。上前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哭拜于地。陈氏打磨泪眼,观看道:“我的亲儿,你们一向在那里不回?险些想杀了我!”相抱大哭。二子各将被害得救之故,细说一遍,又低低说道:“孩儿如今俱得中进士,选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选庶吉士。只因记挂爹妈,未去赴任,先来观看母亲。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陈氏听见儿子都已做官,喜从天降,把一天愁绪撇开,便道:“你爹全亏了种义,一向到也安乐。如今恤刑坐于常熟,解审去了。只在明后日回来。你既做了官,怎地救得出狱?”廷秀道:“出狱是个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文秀道:“且救出了爹爹,再作区处。”廷秀又问道:“向来王员外可曾有人来询问?媳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陈氏道:“自你去后,从无个小使来走遭。我又日夜啼哭,也没心肠去问得。到是王三叔在门首经过说起,方晓得王员外要将媳妇改配,不从,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余,不知可能依旧守节?我几遍要去,一则养娘又死,无人同去;二则想他既已断绝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却又中止。你今只记他好处,休记他歹处。总使媳妇已改嫁,明日也该去报谢。”廷秀听了这话,又增一番凄惨,齐答道:“母亲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寻一乘轿来,请母亲到船上去罢。”文秀即去雇下。陈氏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粗重家火,尽皆弃下。上了轿子,直至河口下船。可怜母子数年隔别,死里逃生;今日衣锦还乡,方得相会。这才是:兄弟同榜,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还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却又罹此奇冤!待太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罪。”弟兄一齐称谢。别了朱四府,又来拜太守,也将情事细说。俗语道:“官官相为。”见放着兄弟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便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要周旋。当下太守说话,也与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里。对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景。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一径奔到王员外家来。(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8) 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至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顶针捱住。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谋得。在家候缺年余,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日在家作别亲友,设戏筵款待,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望着里边直撞,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秀,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廷秀道:“在远处顽耍,昨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闹热?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王进在急遽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怎说这话!”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又望里面而来。 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纾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羞。”便捱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廷秀昔年去时,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复身向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如何还在?”又见满身褴褛,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儿向在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丈荣任,特来扮一出奉贺。”王员外因女儿作梗,不肯改节,初时见了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登时紫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廷秀道:“既不要我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你的岳丈?”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丈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赵昂一见了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撇在江里死了,怎生的全然无恙?莫非杨洪得了他银子放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姨丈,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丈来,到此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个蚂蚁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出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昂见叫了他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 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只当做戏子一般,演一出儿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你自去扮起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将廷秀起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羞又气。 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王员外、赵昂忽奔出外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放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回覆?”廷秀走过来道:“爹爹,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看他还戴着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就是恁样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秀笑道:“不打紧,凡是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gan你们事。”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都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19) 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一日外边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炒,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今已是回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采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 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不去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坐了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遮堂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他逐出。幸喜得女儿有志气,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适来又伤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故此乱跑。自古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无。报知妻子,跑回房屋,忙忙收拾打帐,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想终了。正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撞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回了。”徐氏道:“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要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矣,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丈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道:“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罢。”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官前后事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得么?”廷秀道:“若是晓得,却便好了。”那时廷秀便说,旁边赵昂脸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着急。直听到不晓得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让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归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江一齐同去。及至转来,将张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意来回覆赵昂,又要需索他东西。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门首静悄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头上,等候人出来传信。刚刚坐得,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立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一吓,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对兄弟道:“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不认得了?文秀当初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厮,如今顶冠束带,换了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20) 且说文秀走入里边,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说声未了,文秀已至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道:“你来了。”那官府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莫要笑!有句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过冠带,换下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 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弟兄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快事!谋害愚弟兄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廷秀弟兄。吓得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然性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得他过!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何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居于此间。”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 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不知为甚。众亲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等沸乱,也自各散去讫。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至里边,易了公服。那时王员外已知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诉出其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鬟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相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见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前后设谋陷害前后情由,一一细诉。说到伤心之处,父子又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发个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而去。当下徐氏邀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知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未完待续) 张廷秀逃生救父(21) 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期,弟兄一齐成亲。到了是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宴,广请亲朋,笙箫括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 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叙伤心话,血泪犹然洒绣幮。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妻随廷秀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往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倒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着。行取至京,升为给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里,恢复旧业,建第居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表不负昔年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继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妇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亦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断。诗云: 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未完待续)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1)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正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够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真个是: 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廪。父母相继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亲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友们,那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时常催促同行。那杨元礼虽说不愿会试,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气忿的说话,功名心原是急的。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原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生理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盘缠,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个姓张名显,字弢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做“小王恺。”说起来连这举人也是有些缘故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一个个人材表表,气势昂昂,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 堤烟,碧帷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 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人谁敢争先;结队驱驰,村市尽皆惊盼。正 是: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安。 这班随从的人打扮出路光景,虽然悬弓佩剑,实落是一个也动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马头上,各家的管家打开了银包,兑了多少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软。一路上见的,只认是银子在内,那里晓得是铜钱在里头。行到河南府荣县地方相近,离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的听得钟声清亮。抬头观看,望着一座大寺: 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 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 灿灿犹如海外五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但见稠阴夹道,曲径纡回,旁边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字迹模糊,看起来唐时开元年间建造。正看之间,有小和尚疾忙进报。随有中年和尚油头滑脸,摆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踱进来,便鞠躬迎进。逐一位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道:“师父法号?”那和尚道:“小僧贱号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经过?”众人道:“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在此经过,见寺宇整齐,进来随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迎接,却怎生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来分忖道人摆茶果点心,便走到门前观看。只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人役,个个鲜衣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地欢喜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我们这样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来的东西了。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作区处。”转身进来,就对众举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众举人道:“但说何妨。”和尚道:“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这里荒僻乡村,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列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未完待续)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2) 众举人听见说了星落后园,决应在我们几人之内,欲待应承过宿,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向众同年道:“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众同年道:“杨年兄又来迂腐了。我们连主仆人夫,算来约有四十多人,那怕这几个乡村和尚。若杨年兄行李万有他虞,都是我众人赔偿。”杨元礼道:“前边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还该赶去,才是道理。”却有张弢伯与刘取之都是极高兴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对元礼道:“且莫说天时已晚,赶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虑。现成这样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为误事。若年兄必要赶到市镇,年兄自请先行,我们不敢奉陪。”那和尚看见众人低声商议,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千金之躯,不如小房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安稳了多少。”元礼被众友牵制不过,又见和尚十分好意,况且跟随的人,见寺里热茶热水,也懒得赶路,向主人道:“这师父说黄泥坝晚上难走,不如暂过一夜罢。”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允从。众友分付抬进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计,连忙备办酒席,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这等地面那里买得凑手?原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旁边转过曲廊,却是三间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桌,共是八席,十分齐整。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之后,张弢伯开言道:“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众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来这酒不比寻常,却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迷,四肢痑软。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还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这些轿夫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烂。 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道:“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就地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今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众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扫兴?我们是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 却说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堆矬倒。 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思量动手。悟石道:“这事须用乘机取势,不可迟延。万一酒力散了,便难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卧房门首,听了一番,思待进房,中间又有一个四川和尚,号曰“觉空”,悄向悟石道:“这些书呆不难了当,必须先把跟随人役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道:“说得有理。”遂转身向家人安歇去处,掇开房口,见头便割。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未完待续)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3) 却说那杨元礼因是心中疑惑,和衣而睡。也是命不该绝,在床上展转不能安寝。侧耳听着外边,只觉酒散之后,寂无人声。暗道:“这些和尚是山野的人,收了这残盘剩饭,必然聚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火,为何寂然无声?”又少顷,闻得窗外悄步,若有人声,心中愈发疑异。又少顷,只听得外厢连叫嗳哟,又有模糊口声。又听得匹扑的跳响,慌忙跳起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贼僧计也!”隐隐的闻得脚踪声近,急忙里用力去推那些醉汉,那里推得醒!也有木头般不答应的,也有胡胡卢卢说困话的。推了几推,只听得呀的房门声响。元礼顾不得别人,事急计生,耸身跳出后窗,见庭中有一棵大树,猛力爬上,偷眼观看。只见也有和尚,也有俗人,一伙儿拥进房门,持着利刃,望颈便刺。 元礼见众人被杀,惊得心摇胆战,也不知墙外是水是泥,奋身一跳,却是乱棘丛中。欲待蹲身,又想后窗不曾闭得,贼僧必从天井内追寻,此处不当稳便。用力推开棘刺,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便走,却是硬泥荒地。带跳而走,已有二三里之远。云昏地黑,阴风淅淅,不知是什么所在,却都是废冢荒丘。又转了一个弯角儿,却是一所人家,孤丁丁住着,板缝内尚有火光。元礼道:“我已筋疲力尽,不能行动。此家灯火未息,只得哀求借宿,再作道理。”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保。 元礼低声叩门,只见五十来岁一个老妪,点灯开门。见了元礼,道:“夜深人静,为何叩门?”元礼道:“昏夜叩门,实是学生得罪。争奈急难之中,只得求妈妈方便,容学生暂息半宵。”老妪道:“老身孤寡,难好留你。且尊客又无行李,又无随从,语言各别,不知来历,决难从命!”元礼暗道:“事到其间,不得不以实情告他。”“妈妈在上,其实小生姓杨,是扬州府人,会试来此,被宝华寺僧人苦苦留宿。不想他忽起狠心,把我们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一齐杀倒。只有小生不醉,幸得逃生。”老妪道:“嗳哟!阿弥陀佛!不信有这样事!”元礼道:“你不信,看我面上血痕。我从后庭中大树上爬出,跳出荆棘丛中,面都刺碎。” 老妪睁睛看时,果然面皮都碎。对元礼道:“相公果然遭难,老身只得留祝相公会试中了,看顾老身,就有在里头了。”元礼道:“极感妈妈厚情!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替你关了门,你自去睡。我就此卓儿上在假寐片时,一待天明,即便告别。”老妪道:“你自请稳便。那个门没事,不劳相公费心。老身这样寒家,难得会试相公到来。常言道:’贵人上宅,柴长三千,米长八百。‘我老身有一个姨娘,是卖酒的,就住在前村。我老身去打一壶来,替相公压惊,省得你又无铺盖,冷冰冰地睡不去。”元礼只道脱了大难,心中又惊又喜,谢道:“多承妈妈留宿,已感厚情,又承赐酒,何以图报?小生倘得成名,决不忘你大德。”妈妈道:“相公且宽坐片时。有小女奉陪。老身暂去就来。女儿过来,见了相公。你且把门儿关着,我取了酒就来也。”那老妪分付女儿几句,随即提壶出门去了,不提。 却说那女子把元礼仔细端详,若有嗟叹之状。元礼道:“请问小姐姐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年方一十三岁。”元礼道:“你为何只管呆看小生?”女子道:“我看你堂堂容貌,表表姿材,受此大难,故此把你仔细观看。可惜你满腹文章,看不出人情世故。”元礼惊问道:“你为何说此几句,令我好生疑异?”女子道:“你只道我家母亲为何不肯留你借宿?”元礼道:“孤寡人家,不肯夤夜留人。”女子道:“后边说了被难缘因,他又如何肯留起来?”元礼道:“这是你令堂恻隐之心,留我借宿。”女子道:“这叫做燕雀处堂,不知祸之将及。”元礼益发惊问道:“难道你母亲也待谋害我不成?我如今孤身无物,他又何所利于我?小姐姐,莫非道我伤弓之鸟,故把言语来吓诈我么?”女子道:“你只道我家住居的房屋,是那个的房屋?我家营运的本钱是那个的本钱?”元礼道:“小姐姐说话好奇怪!这是你家事,小生如何知道?”女子道:“妾姓张,有个哥哥,叫做张小乙,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在外面做些小经纪。他的本钱,也是宝华寺悟石和尚的,这一所草房也是寺里搭盖的。哥哥昨晚回来,今日到寺里交纳利钱去了,幸不在家。若还撞见相公,决不相饶。”元礼想道:“方才众和尚行凶,内中也有俗人,一定是张小乙了。”便问道:“既是你妈妈和寺里和尚们一路,如何又买酒请我?”女子道:“他那里真个去买酒!假此为名,出去报与和尚得知。少顷他们就到了,你终须一死!我见你丰仪出众,决非凡品,故此对你说知,放你逃脱此难!”(未完待续)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4) 元礼吓得浑身冷汗,抽身便待走出。女子扯住道:“你去了不打紧,我家母亲极是利害,他回来不见了你,必道我泄漏机关。这场责罚,教我怎生禁受?”元礼道:“你若有心救我,只得吃这场责罚,小生死不忘报。”女子道:“有计在此!你快把绳子将我绑缚在柱子上,你自脱身前去。我口中乱叫母亲,等他回来,只告诉他说你要把我强X,绑缚在此。被我叫喊不过,他怕母亲归来,只得逃走了去。必然如此,方免责罚。”又急向箱中取银一锭与元礼道:“这正是和尚借我家的本钱。若母亲问起,我自有言抵对。”元礼初不敢受,思量前路盘缠,尚无毫忽,只得受了。把这女子绑缚起来,心中暗道:“此女仁智兼全,救我性命,不可忘他大恩。不如与他定约,异日娶他回去。”便向女子道:“小生杨延和,表字元礼,年十九岁,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因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受你活命之恩,意欲结为夫妇,后日娶你,决不食言。小姐姐意下如何?”女子道:“妾小名淑儿,今岁十三岁。若不弃微贱,永结葭莩,死且不恨。只是一件:我母亲通报寺僧,也是平昔受他恩惠,故尔不肯负他。请君日后勿复记怀。事已危迫,君无留恋。”元礼闻言一毕,抽身往外便走。才得出门,回头一看,只见后边一队人众,持着火把,蜂拥而来。元礼魂飞魄丧,好像失心风一般,望前乱跌,也不敢回头再看。 话分两头。单提那老妪打头,引僧觉空,持棍在前,悟石随后,也有张小乙,通共有二十余人,气吽吽一直赶到老妪家里。女子听得人声相近,乱叫乱哭。老妪一进门来,不见了姓杨的,只见女子被缚,吓了一跳,道:“女儿为何倒缚在那里?”女子哭道:“那人见母亲出去,竟要把我强X,道我不从,竟把绳子绑缚了我。被我乱叫乱嚷,只得奔去。又转身进来要借盘缠,我回他没有,竟向箱中摸取东西,不知拿了甚么,向外就走。”那老妪闻言,好像落汤鸡一般,口不能言,连忙在箱子内查看,不见了一锭银子,叫道:“不好了!我借师父的本钱,反被他掏摸去了。”众和尚不见杨元礼,也没工夫逗留,连忙向外追赶。又不知东西南北那一条路去了。走了一阵,只得叹口气回到寺中,跌脚叹道:“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且把杀死众尸,埋在后园空地上。开了箱笼被囊等物,——原来多是铜钱在内,银子也有**百两,把些来分与觉空,又把些分与众和尚、众道人等,也分些与张小乙。人人欢喜,个个感激。又另把些送与老妪,一则买他的口,一则赔偿他所失本钱。依旧作借。 却说那元礼脱身之后,黑地里走来走去,原只在一笪地方,气力都尽,只得蹲在一个冷庙堂里头。天色微明,向前奔走,已到荣县。刚待进城,遇着一个老叟,连叫:“老侄,闻得你新中了举人,恭喜,恭喜!今上京会试,如何在此独步,没人随从?”那老叟你道是谁?却就是元礼的叔父,叫做杨小峰,一向在京生理,贩货下来,经由河间府到往山东。劈面撞着了新中的侄儿,真是一天之喜。元礼正值穷途,撞见了自家的叔父,把宝华寺受难根因,与老妪家脱身的缘故一一告诉。杨小峰十分惊諕。挽着手,拖到饭店上吃了饭,将自己身边随从的阿三送与元礼伏侍,又借他白银一百二三十两,又替他叫了骡轿送他进京。正叫做: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元礼别了小峰,到京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叹道:“我杨延和到底逊人一筹!然虽如此,我今番得中,一则可以践约,二则得以伸冤矣。”殿试中了第一甲第三名,入了翰林。有相厚会试同年舒有庆,他父亲舒珽,正在山东做巡按。元礼把六个同年及从人受害本末,细细与舒有庆说知。有庆报知父亲,随着府县拘提合寺僧人到县。即将为首僧人悟石、觉空二人,极刑鞫问,招出杀害举人原繇。押赴后园,起尸相验,随将众僧拘禁。此时张小乙已自病故了。舒珽即时题请灭寺屠僧,立碑道傍,地方称快。后边元礼告假回来,亲到废寺基址,作诗吊祭六位同年,不题。(未完待续)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5) 却说那老妪原系和尚心腹,一闻寺灭僧屠,正待逃走。女子心中暗道:“我若跟随母亲同去,前日那杨举人从何寻问?”正在忧惶,只见一个老人家走进来,问道:“这里可是张妈妈家?”老妪道:“老身亡夫,其实姓张。”老叟道:“令爱可叫做淑儿么?”老妪道:“小女的名字,老人家如何晓得?”老叟道:“老夫是扬州杨小峰,我侄儿杨延和中了举人,在此经过,往京会试。不意这里宝华禅寺和尚忽起狼心,谋害同行六位举人,并杀跟随多命。侄儿幸脱此难。现今中了探花,感激你家令爱活命之恩,又谢他赠了盘缠银一锭,因此托了老夫到此说亲。”老妪听了,吓呆了半晌,无言回答。那女子窥见母亲情慌无措,扯他到房中说道:“其实都晚见他丰格超群,必有大贵之日。孩儿惜他一命,只得赠了盘缠放他逃去。彼时感激孩儿,遂订终身之约。孩儿道:母亲平昔受了寺僧恩惠,纵去报与寺僧知道,也是各不相负,你切不可怀恨。他有言在先,你今日不须惊怕。”杨小峰就接淑儿母子到扬州地方,赁房居住。 等了元礼荣归,随即结姻。老妪不敢进见元礼,女儿苦苦代母请罪,方得相见。老妪匍伏而前。元礼扶起行礼,不提前事。却说后来淑儿与元礼生出儿子,又中辛未科状元,子孙荣盛。若非黑夜逃生,怎得佳人作合?这叫做:夫妻同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有诗为证: 春闱赴选遇强徒,解厄全凭女丈夫。 凡事必须留后着,他年方不悔当初。(未完待续)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1) 暮宿苍梧,朝游蓬岛,朗吟飞过洞庭边。岳阳楼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眠。出入无踪,往来不定,半是风狂半是颠。随身用、提篮背剑,货卖云烟。人间飘荡多年,曾占东华第一筵。推倒玉楼,种吾奇树;黄河放浅,栽我金莲。捽碎珊瑚,翻身北海,稽首虚皇高座前。无难事,要功成八百,行满三千。 这只词儿名曰《沁园春》,乃是一位陆地大罗神仙所作。那位神仙是谁?姓吕名岩,表字洞宾,道号纯阳子。自从黄梁梦得悟,跟随师父钟离先生,每日在终南山学道。或一日,洞宾曰:“弟子蒙我师度脱,超离生死,长生妙诀,俺道门中轮回还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自从混沌初分以来,一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世上混一,圣贤皆尽。一大数二十五万九千二百年,儒教已尽。阿修劫三十八万八千八百年,俺道门已尽。襄劫七十七万七千七百年,释教已尽。此是劫数。”洞宾又问:“我师,阎浮世上,高低阔远,南北东西,俱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处!且说中原之地,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四百座军州,三千座县分,七百座巡检司,此是中原之地。”洞宾曰:“弟子欲游中原,从何而起?从何而止?”师曰:“九九之数属阳,先从山前九州,山后九州,两淮三九二十七军州,河北四九三十六军州,关西五九四十五军州,西川六九五十四军州,荆湖七九六十三军州,江南九九八十一军州,海外潮阳四州,共计四百座军州。”洞宾曰:“四百座军州,有多少人烟?”师曰:“世上三出、六水、一分人烟。” 洞宾又问:“我师成道之日,到今该多寿数?”师父曰:“数着汉朝四百七年,晋朝一百五十七年,唐朝二百八十八年,宋朝三百一十七年,算来计该一千年一百岁有零。”洞宾曰:“师父计年一千一百岁有零,度得几人?”师父曰:“只度得你一人。”洞宾曰:“缘何只度得弟子一人?只是俺道门中不肯慈悲,度脱众生。师父若教弟子三年严限,只在中原之地,度三千余人,兴俺道家。”师父听得说,呵呵大笑:“吾弟住口!世上众生不忠者多,不孝者广。不仁不义众生,如何做得神仙?吾教汝去三年,但寻得一个来,也是汝之功。”洞宾曰:“只就今日拜辞吾师,弟子云游去了。”师父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吾有法宝,未曾传与汝。道童,与吾取过降魔太阿神光宝剑来。”道童取到。师父曰:“此剑是吾师父东华帝君传与吾,吾传与汝。”这洞宾双膝跪下:“领我师法旨。”师父曰:“此剑能飞取人头,言说住址姓名,念咒罢,此剑化为青龙,飞去斩首,口中衔头而来,有此灵显。有咒一道,飞去者如此如此;再有收回咒一道,如此如此。” 言罢,洞宾纳头拜授,背了剑曰:“告吾师,弟子只今日拜辞下山去。”师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汝若要下山,依我三件事,方可去。”洞宾曰:“告我师,不知那三件事?”师曰:“第一件,到中原之地,休寻和尚闹,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曰:“第二件,将吾宝剑去要将回来,休失落了,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曰:“第三件,与你三年限满,休违了。如违了限,即当斩首灭形,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父大喜道:“好去,好去!”洞宾曰:“蒙我师传法与弟子,年代劫数,地理路途,宝剑法语,弟子都省悟了。今作诗一首,拜谢吾师。弟子下山度人去也!”诗曰: 二十四神清,三千功行成。云烟笼地轴,星月遍空明。 玉子何须种,金丹岂用耕?个中玄妙诀,谁道不长生! 作诗已罢,师父呵呵大笑:“吾弟,汝去三年,度得人也回来,度不得人也回来,休违限次,宝剑休失落了,休惹和尚闹。速去速回!”洞宾拜辞师父下山。却不知度得人也度不得?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这洞宾一就下山,按落云头,来到阎浮世上,寻取有缘得道士。整整行了一年,绝无踪迹。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2) 自隐玄都不记春,几回沧海变成尘。 我今学得长生法,未肯轻传与世人。 洞宾行了一年,没寻人处,如之奈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在山中曾听得师父说来,直上太虚顶上观看,但是紫气现处,五霸诸侯;黑气现处,山妖水怪;青气现处,得道神仙。去那无人烟处,喝声起,一道云头直到太虚顶上。东观西望,远远见一处青气充天而起。洞宾道:“好!此处必有神仙。”云行一万,风行八千,料来千里路;云头一片,去心留不住。看看行到青气现处,不知何所。洞宾唤:“土地安在?”一阵风过处,土地现形,怎生模样? 衣裁五短,帽裹三山。手中梨杖老龙形,腰间皂绦黑虎尾。 土地唱喏:“告上仙,呼唤小圣,不知有何法旨?”洞宾曰:“下界何处青气现者,谁家男子妇人?”土地道:“下界西京河南府在城铜驼巷口有个妇人殷氏,约年三十有余,不曾出嫁。累世奉道,积有阴果。此女唐朝殷开山的子孙,七世女身,因此青气现。”洞宾曰:“速退。”风过处,土地去了。 却说洞宾坠下云端,化作腌臜人,直入城来。到铜驼巷口,见牌一面,上写“殷家浇造细心耐点清油蜡烛”。铺中立着个女娘.鱼魫冠儿.道装打扮,眉间青气现。洞宾见了,叫声好,不知高低。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洞宾叫声“稽首”,看那娘子,正与浇蜡烛待诏说话。回头道:“先生过一遭。”洞宾上前一看,见怒气太重,叫声“可惜”!去袖内拂下一张纸来,上有四句诗曰: 出山罚愿度三千,寻遍阎浮未结缘。 特地来时真有意,可怜殷氏骨难仙。 诗后写道:“口口仙作。”这个女娘见那道人袖中一幅纸拂将下来,交人拾起看时,二“口”为“吕”,知是吕祖师化身。便教人急忙赶去,寻这个先生。先生化阵清风不见了。殷氏心中懊悔。正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只因这四句诗,风魔了这女娘一十二年。后来坐化而亡。 只说洞宾不觉又早一年光景,无寻人处。且去太虚顶上观看,只见一匹马飞来。到面前下马离鞍,背上宣筒里取出请书来:“告上仙:东京开封府马行街居住,奉道信官王惟善,于今月十四日,请道一坛,就家庭开建奉真清醮三百六十分位斋。请往来道士二千员,恭为纯阳真人度诞之辰。特赍请状拜请。”洞宾听说:“吾忘其所以,来朝是吾生日。符官有劳心力远来!”符官曰:“小圣直到终南山,见老师父说,上仙在中原之地,特寻到此,得见上仙。”洞宾于荆筐篮内,取一个仙果,与符使吃了。拜谢上马而去。 洞宾一道云头直到东京人不到处,坠下云头,立住了脚。若还这般模样,被人识破。把头一摆,喝声变,变作一个腌臜疥癞先生入城。行到马行街,只见扬幡挂榜做好事,上朝请圣邀真。洞宾却好到。人若有愿,天必从之。且看那斋主有缘度他?洞宾到坛上看,却是个中贵官太尉,好善,奉真修道,眉间微微有些青气。洞宾肚内思量:“此人时节未到,显些神通化他。初心不退,久后成其正果。”洞宾吃罢斋,支衬钱五百文,白米五斗。洞宾言曰:“贫道善能水墨画,用水一碗,也不用笔,取将绢一匹,画一幅山水相谢斋衬。”众人禀了太尉,取绢一幅与先生。先生磨那碗墨水,去绢上一泼,坏了那幅绢。太尉见道:“这厮无礼,捉弄下官,与我拿来!” 先生见太尉焦躁,转身便去。众人赶来,只见先生化阵清风而去。但见有幅白纸吊将下来,众人拿白纸来见太尉,太尉打开看时,有四句言语道: 斋道欲求仙骨,及至我来不识。 要知贫道姓名,但看绢画端的。 太尉教取恰才坏了的绢,再展开来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纳头便拜。见甚么来?正是:神仙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世上人。王太尉取污了绢来看时,完然一幅全身吕洞宾,才信来的先生是神仙,悔之不及!将这幅仙画送进入后宫,太后娘娘裱褙了,内府侍奉。王太尉奏过,将房屋宅子纳还朝廷,伴当家人都散了,直到武当山出家。山中采药,遭遇纯阳真人,得度为仙。这是后话。(未完待续)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3) 且说洞宾吕先生三年将满限期,一人不曾度得,如之奈何?心中闷倦。只得再在太虚顶上观看青气现处。只见正南上有青气一股,急驾云头望着青气现处。约行两个时辰,见青气至近,喝声住,唤:“此间山神安在?”风过处,山神现形。金盔金甲锦袍,手执着开山斧,躬身唱喏:“告上仙,有何法旨?”洞宾道:“下方青气现处,是个甚么人家?”山神曰:“下界江西地面,黄州黄龙山下有个公公,姓傅,法名永善,广行阴骘,累世积善。因此有青气现。”洞宾曰:“速退。”聚则成形,散则为气。先生坠下云来,直到黄龙山下傅家庭前,正见傅太公家斋僧。 直至草堂上,见傅太公。先生曰:“结缘增福,开发道心。”太公曰:“先生少怪!老汉家斋僧不斋道。”洞宾曰:“斋官,儒释道三教,从来总一家。”太公曰:“偏不敬你道门!你那道家说谎太多。”洞宾曰:“太公,那见俺道家说谎太多?”太公曰:“秦皇汉武,尚且被你道家捉弄,何况我等!”先生曰:“从头至尾说,俺道家怎么是捉弄秦皇汉武?”太公曰:“岂不闻白氏讽谏曰: 海漫漫,直下无底傍无边。云涛雪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山 上多生不死药,服之羽化为神仙。秦皇汉武信此语,方士年年采药去。 蓬莱今古但闻名,烟水茫茫无觅处。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 不见蓬莱不肯归,童男童女舟中老。徐福狂言多诳诞,上元太乙虚祈祷。 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 不言仙,不言白日上青天。” 傅太公言毕,先生曰:“我道家说谎,你那佛门中有甚奇德处?”太公曰:“休言灵山活佛,且说俺黄龙山黄龙寺黄龙长老慧南禅师,讲经说法,广开方便之门;普度群生,接引菩提之路。说法如云,度人如雨。法座下听经闻法者,每日何止数千,尽皆欢喜。几曾见你道门中阐扬道法,普度群生,只独吃自痾,因此不敬道门。”吕先生不听,万事全休;听得时,怒气填胸,问太公:“这和尚今日说法么?”太公道:“一年四季不歇,何在乎今日!”吕先生不别太公,提了宝剑,径上黄龙山来,与慧南长老斗圣。谁胜谁赢?正是: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直恁甘忙!事皆前定,谁弱与谁强?且 趁闲身未老,尽容他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常思量,能 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明月, 箪纹展帘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却才说不了,吕先生径望黄龙山上来,寻那慧南长老。话中且说黄龙禅师擂动法鼓,鸣钟击磬,集众上堂说法,正欲开口启齿,只见一阵风,有一道青气撞将入来,直冲到法座下。长老见了,用目一观,暗暗地叫声苦:“魔障到了!”便把手中界尺,去卓上按住大众道:“老僧今日不说法,不讲经,有一转语问你大众,其中有答得的么?”言未了,去那人丛里走出那先生来道:“和尚,你快道来。”长老曰: 老僧今年胆大,黄龙山下扎寨。 袖中扬起金锤,打破三千世界。 先生呵呵大笑道:“和尚!前年不胆大,去年不胆大,明年亦不胆大,只今年胆大!你再道来。”和尚言:“老僧今年胆大。”先生道:“住! 贫道从来胆大,专会偷营劫寨。 夺了袖中金锤,留下三千世界。” 众人听得,发一声喊,好似一风撼折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潮。众人道:“好个先生答得好!”长老拿界方按定,众人肃静。先生道:“和尚,这四句只当引子,不算输赢。我有一转语,和你赌赛输赢,不赌金珠富贵。”去背上拔出那口宝剑来,插在砖缝里双手拍着:“众人听贫道说:和尚赢,斩了小道;小道赢,要斩黄龙。”先生说罢,唬得人人失色,个个吃惊。只见长老道:“你快道来!”先生言:(未完待续)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4) 铁牛耕地种金钱,石刻儿童把线穿。 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内煮山川。 白头老子眉垂地,碧眼胡僧手指天。 休道此玄玄未尽,此玄玄内更无玄。 先生说罢,便回和尚:“答得么?”黄龙道:“你再道来。”先生道:“铁牛耕地种金钱。”黄龙道:“住!”和尚言: 自有红炉种玉钱,比先毫发不曾穿。 一粒能化三千界,大海须还纳百川。 六月炉头喷猛火,三冬水底纳凉天。 谁知此禅真妙用,此禅禅内又生禅。 先生道:“和尚输了,一粒化不得三千界。”黄龙道:“怎地说,近前来,老僧耳聋!”先生不知是计趱上法座边,被黄龙一把捽住:“我问你:一粒化不得三千界,你一粒怎地藏世界?且论此一句。我且问你:半升铛内煮山川,半升外在那里?”先生无言可答。和尚道:“我的禅大合小,你的禅小合大。本欲斩你,佛门戒杀。饶你这一次!”手起一界尺,打得先生头上一个疙瘩,通红了脸。众人一齐贺将起来。先生没出豁,看着黄龙长老,大笑三声,三摇头,三拍手,拿了宝剑,入了鞘子,望外便走。众人道:“输了呀!”黄龙禅师按下界方:“大众!老僧今日大难到了。不知明日如何?有一转语曰: 五五二十五,会打贺山鼓。黄龙山下看相扑,却来这里吃一赌。大地甜 瓜彻底甜,生擦瓜儿连蒂苦。” 大众,你道甚么三鼓掌,三摇头,三声大笑,作甚么生?咦! 本是醍醐味,番成毒药仇。今夜三更后,飞剑斩吾头。 禅师道罢,众人皆散。和尚下座入方丈,集众道:“老僧今日对你们说,夜至三更,先生飞剑来斩老僧。老僧有神通,躲得过;神通小些,没了头。你众僧各自小心。”众僧合掌下跪:“长老慈悲,救度则个!”黄龙长老点头。伸两个指头,言不数句,话不一席,救了一寺僧众。正是: 劝君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恩报冤,如汤去泼雪。 若将冤报冤,如狼重见蝎。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黄龙长老道:“众僧,牢关门户,休点灯烛。各人裹顶头巾,戴顶帽儿,躲此一夜,来日早见。”众僧出方丈,自言自语:“今日也说法,明日也说法,说出这个祸来!一寺三百余僧,有分切西瓜一般,都被切了头去。”胆大的在寺里,胆小的连夜走了。且说长老唤门公来。门公到面前唱个喏。长老道:“近前来。”耳边低低道了言语,门公领了法旨自去。天色已晚,闹了黄龙寺中,半夜不安迹。 话中却说吕先生坐在山岩里,自思:“限期已近,不曾度得一人。师父说道:休寻和尚斗!被他打了一界尺,就这般干罢?和尚,不是你便是我!飞将剑去斩了黄龙,教人说俺有气度。若不斩他,回去见师父如何答应?”抬头观看,星移斗转,正是三更时分,取出剑来,分忖道:“吾奉本师法旨,带将你做护身之宝,休误了我。你去黄龙山黄龙寺,见长老慧南禅师,不问他行住坐卧间,速取将头来。”念念有词,喝声道:“疾!”豁剌剌一声响亮,化作一条青龙,径奔黄龙寺去。吕先生喝声采,去了多时,约莫四更天气,却似石沉沧海,线断风筝,不见回来。急念收咒语,念到有三千余遍,不见些儿消息。吕先生慌了手脚:“倘或失了宝剑,斩首灭形!”连忙起身,驾起云头,直到黄龙寺前坠下云头。 见山门佛殿大门一齐开着,却是长老分付门公,教他都不要关闭。吕先生见了道:“可惜早知这和尚不准备,直入到方丈,一剑挥为两段。”径到方丈里面,两枝大红烛点得明晃晃地,焚着一炉好香,香烟缭绕,禅床上坐着黄龙长老。 长老高声大叫:“多口子!你要剑,在这里!进来取去。”吕先生揭起帘子,走将入方丈去,道:“和尚,还我剑来。”长老用手一指,那口剑一半插在泥里。吕先生肚里思量:“我去拔剑,被他暗算,如之奈何?”道:“和尚,罢,罢,罢!你还了我剑,两解手。”长老道:“多口子,老僧不与你一般见识。本欲斩了你。看你师父面。”洞宾听得:“直恁利害!就拔剑在手,斩这厮!”大踏步向前,双手去拔剑,却便似万万斤生铁铸牢在地上,尽平生气力来拔,不动分毫。黄龙大笑。“多口子,自古道:’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我要还了你剑,教你回去见师父去;你心中却要拔剑斩吾!吾不还你剑。有气力拔了去。”吕先生道:“他禁法禁住了,如何拔得去!”便念解法,越念越牢,永拔不起。吕先生道:“和尚,还了我剑罢休。”长老道:“我有四句颂,你若参得透,还了你剑。”先生道:“你道来!”和尚怀中取出一幅纸来,纸上画着一个圈,当中间有一点,下面有一首颂曰:(未完待续)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5) 丹在剑尖头,剑在丹心里。若人晓此因,必脱轮回死。 吕先生见了,不解其意。黄龙曰:“多口子,省得么?”洞宾顿口无言。黄龙禅师道声:“俺护法神安在?”风过处,护法神现形。怎生打扮? 头顶金盔,绀红撒发朱缨,浑身金甲,妆成惯带,手中拿着 降魔宝杵,貌若颜童。 护法神向前问讯:“不知我师呼召,有何法旨?”黄龙曰:“护法神,与我将这多口子押入困魔岩,待他参透禅机,引来见吾。每日天厨与他一个馒头。”护法神曰:“领我师法旨。”护法神道:“先生快请行!”吕先生道:“那里去?”护法神曰:“走,走!如不走,交你认得三洲感应护法韦驮尊天手中宝杵!只重得一万四千斤!你若不走,直压你入泥里去!”吕先生自思量:“师父教我不要惹和尚!”只得跟着护法神入困魔岩参禅。不在话下。 却说黄龙寺僧众,五更都到方丈参见长老。长老道:“夜来惊恐你们。”众僧曰:“得蒙长老佛法浩大,无些动静。”长老道:“你们自好睡,却好闹了一夜。”众僧道:“没有甚执照?”长老用手一指,众人见了这口宝剑,却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水。众僧一齐礼拜,方见长老神通广大,法力高强。山前山后,城里城外,男子女人,僧尼道俗,都来方丈,看剑的人,不知其数。闹了黄龙山,鼎沸了黄州府。 却说吕先生坐在困魔岩,耳畔听得闹嚷嚷地,便召山神。山神现形唱喏,问:“寺中为甚热闹?”山神曰:“告上仙:城里城外人都来看这口宝剑,人人拔不起,因此热闹。”洞宾道:“速退。”山神去了。先生自思:“闹了黄州,师父知道,怎地分说?自首免罪。”韦天不在,走出洞门,驾云而起。且说韦天到困魔岩,不见了吕先生,径来方丈报与黄龙禅师:“走了吕先生,不知吾师要赶他也不赶?”禅师道:“护法神,免劳生受。且回天宫。”化阵清风而去。 却说吕先生一道云头,直到终南山洞门口立着,见道童向前稽首,道童施礼。吕先生道:“道童,师父在么?”道童言:“老师父山中采药,不在洞中。”吕先生径上终南山寻见师父,双膝跪下,俯伏在地。钟离师父呵呵大笑,自已知道了,道:“弟子引将徒弟来了?不知度得几人?先将剑来还我。”吕先生告罪说:“不是处,望乞老师父将就解救弟子!”师父曰:“吾再三分付,休惹和尚们,你头上的疙瘩,尚然未消,有何面目见吾?你神通短浅,法力未精,如何与人斗胜?徒弟们不曾度得一个,妆这辱门败户的事!俺且饶你初犯一次,速去取剑来。”吕先生:“拜告吾师,免弟子之罪。此剑被他禁住了,不能得回。”师父言:“吾修书一封,将去与吾师兄辟支佛看,自然还你。不可轻易,休损坏了封皮。”去荆筐篮里,取出这封书来。吕先生见了,纳头便拜:“吾师过去未来,俱已知道。”得了书,直到黄龙寺坠下云来。 伽蓝通报长老:“吕先生在方丈外听法旨。”黄龙道:“唤他进来。”伽蓝曰:“吾师有请!”洞宾到方丈里,合掌顶礼:“来时奉本师法旨,有封书在此。”长老已知道,教取书来。吕先生双手献上。长老拆开,上面一个圆圈,圈外有一点,上下有四句偈曰: 丹只是剑,剑只是丹。得剑知丹,得丹知剑。 黄龙曰:“觑汝师父面皮,取了剑去。”洞宾向前,将剑轻轻拔起。“拜谢吾师。吕岩请问:“吾师法语,’圈子里一点‘;本师法语,’圈子上一点‘,不知是何意故?”黄龙曰:“你肯拜我为师,传道与你。”吕先生言:“情愿皈依我佛。”前三拜,后三拜,礼佛三拜,三三九拜,合掌抱膝谛听。黄龙曰:“汝在座前言,一粒粟中藏世界,小合大圈子上一点。吾答一粒能化三千界,大合小圈子内一点。这是道!吾传与你。”吕先生听罢,大彻大悟,如漆桶底脱,“拜谢吾师,弟子回终南山去拜谢师父。”黄龙曰:“吾传道与汝,久后休言自会,或诗或词留为表记。”就去取那文房四宝将来。吕先生磨墨蘸笔,作诗一首。诗曰:(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 昨日流莺今日蝉,起来又是夕阳天。 六龙飞辔长相窘,何忍乘危自着鞭。 这四句诗是唐朝司空图所作。他说流光迅速,人寿无多,何苦贪恋色yu,自促其命。看来这还是劝化平人的。平人所有者,不过一身一家,就是好色贫淫,还只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贵为帝王,富有四海,何令不从,何求不遂。假如商惑妲己,周爱褒姒,汉嬖飞燕,唐溺杨妃,他所宠者止于一人,尚且小则政乱民荒,大则丧身亡国,何况渔色不休,贪淫无度,不惜廉耻,不论纲常。若是安然无恙,皇天福善祸淫之理,也不可信了。 如今说这金海陵,乃是大金国一朝聪明天子。只为贪淫无道,蔑礼败伦,坐了十二年宝位,改了三个年号,初次天德三年,二次贞元也是三年,末次正隆六年。到正隆六年,大举侵宋,被弑于瓜洲。大定帝即位,追废为海陵王。后人将史书所载废帝海陵之事,敷演出一段话文,以为将来之戒。正是:后人请看前人样,莫使前人笑后人。 话说金废帝海陵王初名迪古,后改名亮,字元功,辽王宗干第二子也。为人善饰诈,慓急多猜忌,残忍任数。年十八,以宗室子为奉国将军,赴梁王宗弼军前任使。梁王以为行军万户,迁骠骑上将军。未几,加龙虎卫上将军,累迁尚书右丞,留守汴京,领行台尚书省事。后召入为丞相。初,熙宗以太祖嫡孙嗣位。海陵念其父辽王,本是长子,己亦是太祖嫡孙,合当有天下之分,遂怀觊觎,专务立威以压伏人心,后竟弑熙宗而篡其位。心忌太宗诸子,恐为后患,欲除去之。与秘书监萧裕密谋。裕倾险巧诈,因构致太傅宗本、秉德等反状。海陵杀宗本,遣使杀秉德、宗懿及太宗子孙七十余人,秦王宗翰子孙三十余人。宗本已死,裕乃取宗本门客萧玉,教以具款反状,令作主名上变,遍诏天下。天下冤之。萧裕以诛宗本功为尚书右丞,累迁至平章政事,专恣威福,遂以谋逆赐死。此是后话。 且说海陵初为丞相,假意俭约,妾媵不过三数人。及践大位,侈心顿萌,淫志蛊惑。自徒单皇后而下有大氏、萧氏、耶律氏,俱以美色被宠。凡平日曾与淫者,悉召入内宫,列之妃位。又广求美色,不论同姓、异姓,名分尊卑,及有夫无夫,但心中所好,百计求淫。多有封为妃嫔者。诸妃名号,共有十二位,昭仪至充媛九位、婕妤、美人、才人三位,殿直最下,其他不可举数。大营宫殿,以处妃嫔。土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绚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这俱不必题起。 且说昭妃阿里虎,姓蒲察氏,驸马都尉没里野女也。生而妖娆娇媚,嗜酒跌宕。初未嫁时,见其父没里野修合美女颤声娇、金枪不倒丹、硫磺箍、如意带等春yao,不知其何所用,乃窃以问侍婢阿喜留可道:“此名何物?何所用,而郎罢囝急急治之?”阿喜留可道:“此春yao也。男人与妇人交,不能久战者,则用之以取乐。”阿里虎问道:“何为交he?”阿喜留可道:“鸡踏雄、**恋,即交he之状。”阿里虎道:“交he有何妙处,而人为之?”阿喜留可道:“初试时,也觉难当。试再试三,便觉畅美。”阿里虎闻其言,哂笑不已,情若有不禁者,问道:“尔从何处得知如此?”阿喜留可道:“奴奴曾尝此味来。” 无何,阿里虎嫁于宗室子阿虎迭,生女重节七岁。阿虎迭伏诛,阿里虎不待闭丧,携重节再蘸宗室南家。南家故善淫,阿里虎又以父所验方,修合春yao,与南家昼夜宣淫。重节熟睹其丑态,阿里虎恬不讳也。久之,南家髓竭而死。南家父突葛速为南京元帅都监,知阿里虎淫荡丑恶,莫能禁止。因南家死,遂携阿里虎往南京,幽闭一室中,不令与人接见。 阿里虎向闻海陵善嬲戏,好美色,恨天各一方,不得与之接欢,至是沉郁烦懑,无以自解。且知海陵亦在南京,乃自图其貌,题诗于上。诗曰: 阿里虎,阿里虎,夷光、毛嫱非其伍。(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2) 一旦夫死来南京,突葛爬灰真吃苦。 有人救我出牢笼,脱却从前从后苦。 题毕,封缄固密,拔头上金簪一枝,银十两,贿嘱监守阍人,送于海陵。海陵稔闻阿里虎之美,未之深信。一见此图,不觉手舞足蹈,羡慕不止。于是托人达突葛速,欲娶之。突葛速不从。海陵故意扬言,突葛速有新台之行,欲突葛速避嫌而出之。突葛速知海陵之意,只不放出。及篡位三日,诏遣阿里虎归父母家,以礼纳之宫中。阿里虎益嗜酒喜淫,海陵恨相见之晚。数月后,特封贤妃,再封昭妃。 一日,阿虎迭女重节来朝。重节为海陵再从兄之女,阿里虎其生母也。留宿宫中。海陵猝至,见重节年将及笄,姿色顾眄,迥异诸女,不觉情动,思有以中之。而虞阿里虎之沮己,乃高张灯烛,令室中辉煌如昼。自傅淫药,与阿里虎及诸侍嫔裸逐而淫,以动重节。重节闻其嬉笑声,潜起,以簪钻穴隙窥之,神痴心醉,几欲破户趋前,羞缩自止。海陵嬲谑至四鼓方止。诸嫔咸灭烛就寝,寂然无声。独重节咬指抚心,倏起倏卧,席不得暖,只得和衣拥被,长叹歪眠。忽闻阿里虎床复有声,欲再起窥之,头岑岑不止,倚枕听之,又闻有击户声。重节不应。击声甚急。重节问为谁。海陵捏作侍嫔取灯声,以促其开。重节强起,拔去门栓。海陵突入,搂抱接唇。重节欲脱身逃去,海陵力挽就榻中,以手探其股间,则单裙无裩,两股滑腻如脂,乃抚摸调弄。重节情也动,乃以袖掩面,任其作为,不虞创之特甚。争奈海陵兴发如狂,阳钜如杵,略加点破,腥红溅于裙幅。重节于是时皱眉啮齿,娇声颤作,几不欲生,再三求止。遂轻轻款款,若点出水蜻蜓;止止行行,如贪花蜂蝶。盘桓一夜,谑浪千般。置阿里虎于不理者将及旬矣。 阿里虎欲火高烧,情烟陡发,终日焦思,竟忘重节之未出宫也。命诸侍嫔侦察海陵之所之。一侍嫔曰:“帝得新人,撇却旧人矣。”阿里虎惊问道:“新人为谁?几时取入宫中?”侍嫔答道:“帝幸阿虎重节于昭华宫,娘娘因何不知?”阿里虎面皮紫涨,怒发如火,捶胸跌脚,诟骂重节。侍嫔道:“娘娘与之争锋,恐惹笑耻。且帝性躁急,祸且不测。”阿里虎道:“彼父已死,我身再醮,恩义久绝,我怕谁笑话!我誓不与此淫种俱生,帝亦奈我何哉!”侍嫔道:“重节少艾,帝得之胜百斛明珠。娘娘齿长矣!自当甘拜下风,何必发怒!”阿里虎闻诮,愈怒道:“帝初得我,誓不相舍。讵意来此淫种,夺我口食!”乃促步至昭华宫。 见重节方理妆,一嫔捧凤钗于侧。遂向前批其颊,骂道:“老汉不仁,不顾情分,贪图淫乐,固为可恨!汝小小年纪,又是我亲生儿女,也不顾廉耻,便与老汉苟合,岂是有人心的!”重节亦怒骂道:“老贱不知礼义;不识羞耻,明烛张灯,与诸嫔裸裎夺汉,求快于心!我因来朝,踏此淫网,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正怨你这老贱,只图利己,不怕害人,造下无边恶孽,如何反来打我!”两下言语不让一句,扭做一团,结做一块。众多侍嫔,从中劝释。阿里虎忿忿归宫。 重节大哭一场,闷闷而坐。顷之,海陵来,见重节面带忧容,两颊泪痕犹湿,便促膝近前,偎其脸问道:“汝有恁事,如此烦恼?”重节沉吟不答。侍嫔道:“昭妃娘娘批贵人面颊,辱骂陛下,是以贵人失欢。”海陵闻之,大怒道:“汝勿烦恼!我当别有处分。”是日,阿里虎回宫,益嗜酒无赖,诋訾海陵不已。海陵遣人责让之。阿里虎恬无忌惮,暗以衣服遗前夫南家之子。海陵侦知之,怒道:“身已归我,突葛速之情犹未断也!”由是宠衰。 海陵制,几诸妃位,皆以侍女服男子衣冠,号假厮儿。有胜哥者,身体雄壮若男子,给侍阿里虎本位,见阿里虎忧愁抱病,夜不成眠,知其欲心炽也,乃托宫竖市角先生一具以进。阿里虎使胜哥试之,情若不足,兴更有余。嗣是与止同卧起,日夕不须臾离。厨婢三娘者不知其详,密以告海陵道:“胜哥实是男子,扮作女耳,给侍昭妃,非礼。”海陵曾幸胜哥,知其非男子,不以为嫌,惟使人诫阿里虎勿箠三娘。阿里虎怒三娘之泄其隐也,搒杀之。海陵闻昭妃阁有死者,想道:“必三娘也。若果尔,吾必杀阿里虎。”侦之,果然。是月为太子光英生月,海陵私忌不行戮。徒单后又率诸妃嫔为之哀求,乃得免。胜哥畏罪,先仰药而亡。阿里虎闻海陵将杀己,又见胜哥先死,亦绝粒不食,日夕焚香吁天,以冀脱死。逾月,阿里虎已委顿不知所为。海陵乃使人缢杀之,并杀侍婢箠三娘者,因此不复幸昭华宫。出重节为民间妻,后屡召幸,出入昭妃位焉。(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3) 柔妃弥勒者,耶律氏之女,生有国色,族中人无不奇之。年十岁,色益丽,人益奇。弥勒亦自谓异于众人,每每沽娇夸诩。其母与邻母善,时时迭为宾主。邻母之子哈密都卢年十二岁,丰姿颇美,闲尝与弥勒儿戏于房中,互相嘲谑,遂及于乱。说话的,那十二岁的孩儿,和那十岁的女儿,晓得甚么做作,只无过是顽耍而已,怎么就说个乱字?看官们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长大倜傥,容易知事。况且这些骚挞子,干事不瞒着儿女。他们都看得惯熟了,故此小小年纪,便弄出事来。 光阴荏苒,约摸有一年多光景。一日也是合当败露。弥勒正在房中洗浴,忘记上了门闩,恰好哈密都卢闯进房来。弥勒忙叫他回去,说:“娘要来看添汤。”那哈密都卢见弥勒雪白身子在那浴盆中,有如玉柱一般,欢喜得了不得,偏要共盆洗,裕弥勒苦不肯容。正在拘执喧闹,其母突至。哈密都卢乘间逸去。母大怒,将弥勒痛箠戒训,关防严密,再不得与哈密都卢绸缪欢狎。 倏经天德二年,弥勒年已逾笄。海陵闻其美也,使礼部侍郎迪辇阿不取之于汴京。迪辇阿不者,华言萧珙也,为弥勒女兄择特懒之夫,芳年美貌,颇识风情。一见弥勒,心神摇动,惧惮海陵,强自沮遏,不意弥勒久别哈密都卢,欲火甚钜,见迪辇阿不生得标致,心里便有几分爱他。只是船只各居,难以通情达意。弥勒遂心生一计,诈言鬼魅相侵,夜半辄喊叫不止。相从诸婢,无可奈何,只得请迪辇阿不同舟共济。果尔寂然。从婢实不察其隐衷也。于是眉目相调,情兴如火,彼此俱不能遏。遇晚,便同席饮食,谑浪无所不至。所以不遽上手者,迪辇阿不谓弥勒真处子,恐点破其躯,海陵见罪故耳。一晚,维舟傍岸,大雨倾盆,两下正欲安眠,忽闻歌声聒耳。迪辇阿不虑有穿窬,坐而听之,乃岸上更夫唱和山歌,歌云: 雨落沉沉不见天,八哥儿飞到画堂前。 燕子无窠梁上宿,阿姨相伴姐夫眠。 迪辇阿不听见此歌,叹道:“作此歌者,明是讥诮下官。岂知下官并没这样事情。谚云’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臊‘也!”叹息未毕,又闻得窣窣似有人行。定睛一看,只见弥勒踽踽凉凉,缓步至床前矣。迪辇阿不惊问:“贵人何所见而来?”弥勒道:“闻歌声而来,官人岂年高耳聋乎?”迪辇阿不道:“歌声聒耳,下官正无以自明,贵人何不安寝?”弥勒道:“我不解歌,欲求官人解一个明白。”迪辇阿不遂将歌词四句逐一分析讲解。弥勒不觉面赤耳热,偎着迪辇阿不道:“山歌原来如此,官人岂无意乎?”迪辇阿不跪于床前,告道:“下官心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惧主上闻知,取罪不校”弥勒便搂抱他起来说道:“我和官人是至亲瓜葛,不比别人。到主上跟前,我自有道理支吾,不必惧怕。”当下两个兴发如狂,就在舟中成其云雨。但见: 蜂忙蝶恋,弱态难支。水渗露湿,娇声细作。一个原是惯熟风情,一 个也曾略尝滋味。惯熟风情的,到此夜尽呈伎俩;略尝滋味的,喜今番方 称情怀。一个道大汉果胜似孩童,一个道小姨又强如阿姊。一个顾不得女 身点破,一个顾不得王命紧严。鸳鸯云雨百年情,果然色胆天来大。 一路上朝欢暮乐,荏苒耽延。道出燕京,迪辇阿不父萧仲恭为燕京留守,见弥勒面貌,知非处女,乃叹道:“上必以疑杀珙矣。”却不知珙之果有染也。 已而入宫,弥勒自揣事必败露,惶悔无地。见海陵来,涕交颐下,战栗不敢迎。海陵淫兴大作,遂列烛两行,命侍嫔脱其衣而淫之。弥勒掩饰不来,只得任其做作。海陵见非处女,大怒道:“迪辇阿不乃敢盗尔元红,可恼可恨!”呼宫竖捆绑弥勒,审鞫其详。弥勒泣告道:“妾十三岁时,为哈密都卢所淫,以至于是,与迪辇阿不实无干涉。”海陵叱问:“哈密都卢何在?”弥勒道:“死已久矣。”海陵道:“哈密都卢死时几岁?”弥勒道:“方十六岁。”海陵怒道:“十六岁小孩童,岂能巨创汝耶?”弥勒泣告道:“贱妾死罪,实与迪辇阿不无干!”海陵笑道:“我知道了。是必哈密都卢取汝元红,迪辇阿不乘机入彀也。”弥勒顿首无言。即日遣出宫,致迪辇阿不于死。(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4) 弥勒出宫数月,海陵思之,复召入,封为充媛,封其母张氏华国夫人,伯母兰陵郡君萧氏为巩国夫人。越日,海陵诡以弥勒之命,召迪辇阿不妻择特懒入宫乱之,笑曰:“迪辇阿不善躧混水,朕亦淫其妻以报之。”进封弥勒为柔妃,以择特懒给侍本位,时行幸焉。 崇义节度使乌带之妻定哥,姓唐姑氏,眼横秋水,如月殿姮娥,眉插春山,似瑶池玉女,说不尽的风流万种,窈窕千般。海陵在汴京时,偶于帘子下瞧见定哥美貌,不觉魄散魂飞,痴呆了半晌,自想道:“世上如何有这等一个美妇人!倒落在别人手里,岂不可惜!”便暗暗着人打听是谁家宅眷。探事人回覆:“是节度使乌带之妻,极是好风月有情趣的人,只是没人近得他。他家中侍婢极多,止有一个贵哥是他得意丫鬟,常时使用的。这贵哥也有几分姿色。” 海陵就思量一个计策,差人去寻着乌带家中时常走动的一个女待诏,叫他到家里来,与自己篦了个头,赏他十两银子。这女待诏晓得海陵是个猜刻的人,又怕他威势,千推万阻,不敢受这十两银子。海陵道:“我赏你这几两银子自有用你处,你不要十分推辞。”女待诏道:“但凭老爷分付。若可做的,小妇人尽心竭力去做就是,怎敢望这许多赏赐?”海陵笑道:“你不肯收我银子,就是不肯替我尽心竭力做了。你若肯为我做事,日后我还有抬举你处。”女待诏道:“不知要妇人做恁么事?”海陵道:“大街南首高门楼内,是乌带节度使衙内么?”女待诏答道:“是节度使衙。”海陵道:“闻你常常在他家中篦头,果然否?”女待诏道:“他夫人与侍婢,俱用小妇人篦头。”海陵道:“他家中有一个丫鬟叫做贵哥,你认得否?”女待诏道:“这个是夫人得意的侍婢,与小妇人极是相好,背地里常常与小妇人东西,照顾着小妇人。”海陵道:“夫人心性何如?”女待诏道:“夫人端谨严厉,言笑不苟。只是不知为甚么欢喜这贵哥?凭着他十分恼怒,若是贵哥站在面前一劝,天大的事也冰消了。所以衙内大小人,都畏惧他。” 海陵道:“你既与贵哥相好,我有一句话央你传与贵哥。”女待诏道:“贵哥莫非与老爷沾亲带故么?”海陵道:“不是。”女待诏道:“莫非与衙内女使们是亲眷往来,老爷认得他么?”海陵也说:“不是。”女待诏道:“莫非原是衙内打发出去的人?”海陵道:“也不是。”女待诏道:“既然一些没相干,要小妇人去对他说恁么话?”海陵道:“我有宝环一双、珠钏一对,央你转送与贵哥,说是我送与他的。你肯拿去么?”女待诏道:“拿便小妇人拿去,只是老爷与他既非远亲,又非近邻,平素不相识,平白地送这许多东西与他。倘他细细盘问时,叫小妇人如何答应?”海陵道:“你说得有理,难道教他猜哑谜不成?我说与你听,须要替我用心委曲,不可乱事。”女待诏道:“分付得明白,妇人自有处置。”海陵道:“我两日前在帘子下看见他夫人立在那里,十分美貌可爱,只是无缘与他相会。打听得他家,只有你在里面走动。夫人也只欢喜贵哥一人。故此赏你银子,央你转送这些东西与他,要他在夫人跟前通一个信儿,引我进去,博他夫人一宵恩爱。”女待诏道:“偷寒送暖,大是难事,况且他夫人有些古怪兜搭,妇人如何去做得?”海陵怒道:“你这老虔婆,敢说三个不去么?我目下就断送你这老猪狗!”只这一句,吓得女待诏毛发都竖了,抖做一团道:“妇人不说不去,只说这件事,必须从容缓款,性急不得。怎么老爷就发起恼来?”海陵道:“我如今也不恼你了。只限你在一个月内,要圆成这事,不可十分怠缓。”女待诏唯唯连声。 跑到家中,算计了一夜,没法入脚。只得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就把宝环珠钏藏在身边,一径走到乌带家中。迎门撞见贵哥。贵哥问道:“今日有何事?来得恁早?”女待诏道:“有一个亲眷,为些小官事,有两件好首饰,托我来府中变卖些银两,是以早来。”贵哥道:“首饰在那里?我用得的么?”女待诏道:“正是你们用得的?你换了他的倒好。”贵哥道:“要几贯钱?拿与我看一看。”女待诏道:“到房中才把与你看。”贵哥引他到了自家房内,便向厨柜里搬些点心果子请他吃,问他讨首饰看。那女待诏在身边摸出一双宝环放在卓子上,那环上是四颗祖母绿镶嵌的,果然耀日层光,世所罕见。贵哥一见,满心欢喜,便说:“他要多少银子?”女待诏道:“他要二千两一只,四千两一双。”贵哥舔舌道:“我只说几贯钱的东西,我便兑得起。若说这许多银子,莫说我没有,就是我夫人一时间也拿不出来,只好看看罢。”又道:“待我拿去与夫人瞧一瞧,也识得世间有这般好首饰。”女待诏道:“且慢着!我有句话与你说个明白,拿去不迟。”贵哥道:“有话尽说,不必隐瞒。”女待诏道:“我承你日常看顾,感恩不尽。今日有句不识进退的话,说与你听,你不要恼我,不要怪我。”贵哥道:“你今日想是风了。你在府中走动多年,那一日不说几句话,怎的今日说话我就怪你恼你不成?你说!你说!”女待诏道:“这环儿是一个人央我送你的,不要你的银子。还有一双珠钏在此。”连忙向腰间摸出珠钏,放在桌子上。(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5) 贵哥见了,笑道:“你这婆子说话真个风了!我从幼儿来在府中,再不曾出门去,又不曾与恁人相熟,为何有人送这几千两银子的首饰与我?想是那个要央人做前程,你婆子在外边,指着我老爷的名头,说骗他这些首饰;今日露出马脚,恐怕我老爷知道,你故此早来府中说这话骗我?”女待诏道:“若是这般说,我就该死了。你将耳朵来,我悄悄说与你听。”贵哥道:“这里再没有人来听的,你轻轻说就是了。”女待诏道:“这宝环珠钏,不是别人送你的,是那辽王宗干第二世子,见做当朝右丞,领行台尚书省事完颜迪古老爷央我送来与你的。”贵哥笑道:“那完颜老爷不是那白白净净没髭须的俊官儿么?”女待诏道:“正是那俊俏后生官儿。”贵哥道:“这到希奇了!他虽然与我老爷往来,不过是人情体面上走动,既非府中族分亲戚,又非通家兄弟,并不曾有杯酌往来。若说起我一面也不曾相见,他如何肯送我这许多首饰?” 女待诏道:“说来果忒希奇,忒好笑!我若不说,便不是受人之托,终人之事;我若轻轻说出来,连你也吃一个大惊。”贵哥笑道:“果是恁么事情?你须说个明白。”女待诏才定了喘息,低了声音,附着贵哥耳朵说道:“数日前完颜右丞在街上过,恰好你家夫人立在帘子下面,被他瞧见了。他思量要与你夫人会一会儿,没个进身的路头。打听得只有你在夫人眼前说得一句话,故此央我拿这宝环珠钏送与你,要你做个针儿将线引。你说希奇也不希奇,好笑也不好笑!”贵哥道:“癞虾蟆躲在阴沟洞里指望天鹅肉吃,忒差做梦了!夫人好不兜搭性子!侍婢们谁敢在他跟前道个不字?莫说眼生面不熟的人要见他,就是我老爷与他做了这几年夫妻,他若不欢喜时,等闲不许他近身。怎么完颜右丞做这个大春梦来!”女待诏道:“依你这般说,大事成不得了。我依先拿这环钏送还了他,两下撒开,省得他来絮聒。” 那贵哥口里虽是这般回覆,恰看了这两双好环钏,有些眼黄地黑,心下不割舍得还他,便对女待诏道:“你是老人家,积年做马泊六的主子,又不是少年媳妇,不曾经识事的,又不是头生儿,为何这般性急?凡事须从长计较,三思而行。世上那里有一锹掘个井的道理?”女待诏道:“不是我性急,你说的话,没有一些儿口风,教我如何去回覆右丞。不如送还了他这两件首饰,倒得安静。”贵哥道:“说便是这般说,且把这环钏留在我这里,待我慢慢地看觑个方便时节,躧探一个消息回话你。若有得一线的门路,我便将这物件送了夫人。你对右丞说,另拿两件送我何如?”女待诏道:“这个使得。只是你须要小心在意,紧差紧做,不可丢得冰洋了。我过两三日就来讨个消息,好去回覆右丞。”说毕,叫声“聒躁”去了。贵哥便把这东西,放在自己箱内,踌躇算计,不敢提起。 一夕晚,月明如昼,玉宇无尘。定哥独自一个坐在那轩廊下,倚着栏杆看月。贵哥也上前去站在那里,细细地瞧他的面庞。果是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只是眉目之间,觉道有些不快活的意思。便猜破他的心事八九分,淡淡的说道:“夫人独自一个看月,也觉得凄凉,何不接老爷进来,杯酒交huan,同坐一看,更热闹有趣。”定哥皱眉,答道:“从来说道人月双清。我独自坐在月下,虽是孤另,还不辜负了这好月。若接这腌臜浊物来,举杯邀月,可不被嫦娥连我也笑得俗了!”贵哥道:“夫人在上,小妮子蒙恩抬举,却不晓得怎么样的人叫做趣人,怎么样的叫做俗人?”定哥笑道:“你是也不晓得,我说与你听。日后拣一个知趣的才嫁他,若遇着那般俗物,宁可一世没有老公,不要被他污辱了身子。”贵哥道:“小妮子望夫人指教。”定哥道:“那人生得清标秀丽,倜傥脱洒,儒雅文墨,识重知轻,这便是趣人。那人生得丑陋鄙猥,粗浊蠢恶,取憎讨厌,龌龊不洁,这便是俗人。我前世里不曾栽修得,如今嫁了这个浊物,那眼稍里看得他上!到不如自家看看月,倒还有些趣。”(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6) 贵哥道:“小妮子不知事,敢问夫人,比如小妮子,不幸嫁了个俗丈夫,还好再寻个趣丈夫么?”定哥哈哈的一笑了一声道:“这妮子倒说得有趣!世上妇人只有一个丈夫,那有两个的理?这就是愉情不正气的勾当了。”贵哥道:“小妮子常听人说有偷情之事,原来不是亲丈夫就叫偷情了。”定哥道:“正是!你他日嫁了丈夫莫要偷情。”贵哥苦笑说道:“若是夫人包得小妮子嫁得个趣丈夫,又去偷什么情!倘或像夫人今日,眼前人不中意,常常讨不快活吃,不如背地里另寻一个清雅文物,知轻识重的,与他悄地往来,也晓得人道之乐。终不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只管这般闷昏昏过日子不成?那见得那正气不偷情的就举了节妇,名标青史?” 定哥半晌不语,方才道:“妮子禁口,勿得胡言!恐有人听得,不当稳便。”贵哥道:“一府之中,老爷是主父,夫人是主母,再无以次做得主的人。老爷又趁常不在府中。夫人就真个有些小做作,谁人敢说个不字!况且说话之间,何足为虑。”定哥对着月色,叹了一口气,欲言还止。贵哥又道:“小妮子是夫人心腹之人,夫人有甚心话,不要瞒我。”定哥道:“你方才所言,我非不知。只是我如今好似笼中之鸟,就有此心,眼前也没一个中得我意的人,空费一番神思了。假如我眼里就看得一个人中意,也没个人与我去传消递息,他怎么到得这里来?”贵哥道:“夫人若果有得意的人,小妮子便做个红娘,替夫人传书递柬,怎么夫人说没人敢去?”定哥又迷迷的笑一声,不答应他。 贵哥转身就走,定哥叫住他道:“你往那里去?莫不是你见我不答应,心下着了忙么?我不是不答应,只笑你这个小妮子说话倒风得有趣。”贵哥道:“小妮子早间拾得一件宝贝,藏放在房里,要去拿来与夫人识一识宝。”定哥道:“恁么宝贝?那里拾得来的?我又不是识宝的三叔公。”贵哥也不回言,忙忙的走回房中,拿了宝环珠钏,递与定哥,道:“夫人,这两件首饰,好做得人家的聘礼么?”定哥拿在手里看了一回道:“这东西那里来的?果是好得紧。随你恁么人家下聘,也没这等好首饰落盘。除非是皇亲国戚、驸马公侯人家,才拿得这样东西出来。你这妮子如何有在身边?实实的说与我听。”贵哥道:“不敢瞒夫人说,这是一个人央着女待诏来我府里做媒,先行来的聘礼。”定哥笑道:“你这妮子真个害风了!我无男无女,又没姑娘小叔,女待诏来替那个做媒?”贵哥道:“他也不说男说女,也不说姑娘小叔。他说的媒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定哥道:“难道女待诏来替你做媒?”贵哥道:“小妮子那得福来消受这宝环珠钏?”定哥道:“难道替侍女中那一个做媒不成?算来这些妮子,一发消受不起了。”贵哥道:“使女们如何有福消受这件?只除是天上仙姬,瑶台玉女,像得夫人这般人物,才有福受用他。” 定哥笑道:“据你这般说,我如今另寻一个头路去做新媳妇,作兴女待诏做个媒人,你这妮子做个从嫁罢。”贵哥跪在地上道:“若得夫人作成女待诏,小妮子情愿从嫁夫人。”定哥又嘻嘻地笑了一声,把贵哥打一掌道:“我一向好看你,你今日真真害风,说出许多风话来!倘若被人听见,岂不连我也没了体面?”贵哥道:“不是妮子胡言乱道,真真实实那女待诏拿这礼物来聘夫人。”定哥柳眉倒竖,星眼圆睁,勃然怒道:“我是二品夫人,不是小户人家孤孀嫠妇,他怎敢小觑我,把这样没根蒂的话,来奚落我!明日对老爷说,着人去拿他来,拷打他一番,也出这一口气。”贵哥道:“夫人且莫恼怒,待小妮子悄悄地说出来,斗夫人一场好笑。俗语云:’不说不笑,不打不叫。‘只怕小妮子说出来,夫人又笑又叫。”定哥一向是喜欢贵哥的。大凡有事发怒,见了贵哥,就解散了,何况他今日自家的言语唐突,怎肯与他计较,故此顺口说道:“你说我听。”那一腔怒气直走到爪哇国去了。(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7) 贵哥道:“几日前头有一个尚书右丞,打从俺府门首经过,瞧见夫人立在帘子下面,生得娇娆美艳,如毛嫱、飞燕一般。他那一点魂灵儿就掉在夫人身上,归家去整整欣昏迷痴想了两日,再不得凑巧儿遇见夫人。因此上托这女待诏送这两件首饰与夫人,求夫人再见一面。夫人若肯看觑他,便再在帘子下与他一见,也好收他这两件环钏。况这个右丞,就是那完颜迪古,好不生得聪俊洒落,极是有福分的官儿!算来夫人也曾瞧见他来?”定哥回嗔作喜道:“莫不是常来探望老爷的那少年官儿么?生得到也清俊文雅。只是这个人心性是不常的。”贵哥哈哈的笑道:“从来相面的先生,与人对坐着半日,从头看到脚下,又相手摸腰,还只知面不知心。夫人略瞧右丞一瞧,连心都瞧见了,岂不是两心相照?”定哥道:“丫头莫要嚷!我且问你,那女待诏怎么样对你说?你怎么样回话那女待诏?” 贵哥道:“那女待诏是个老作家,恐怕一句说出来,惹是非到了身上,便伸进吐出,团团圈圈,远远地说将来。我说:’老婆子,你不消多说了,以定是有那个人儿看上了我家夫人,你思量做个马百六,何苦扯扯拽拽排布这个大套子?‘那女待诏便拍手拍脚的笑起来,说道:’好个乖乖姐姐!像似被人开过聪明孔了,一猜就猜着。‘被小妮子照脸一口啐,唾骂他道:’老虔婆,老花娘!你自没廉耻,被千人万人开了聪明孔,才学得这篦头生意。我是天生天化,踏着尾羓头便动的,那个和你这虔婆取笑!‘那女待诏道:’好姐姐,你不须发恼,我不过是趁口取笑你,难道你这般决烈!索性的姐姐身边就肯添个影人儿。‘小妮子道:’你这般说,且饶你去。不许在此胡缠!‘那女待诏又道:’我特特为着夫人来,被你抢白这一顿,怎么教我就去了?你且把夫人平日的性格说说我听。我是劈面相、闻声相、揣骨相、麻衣相、达磨相,一下里就知道他的心事了。‘小妮子便道:’若问别样心事,我实实不曾晓得。若说我夫人正色治家,严肃待众,见我们一些笑容也是没有的,谁敢在他眼前把身子侧立立儿?‘那女待诏道:’若依这般说,就恭喜贺喜我这马百六稳稳地做成了。‘小妮子道:’你这般胡嘲乱讲!莫不惹得打下截来!‘他道:’我是依着相书上相来的。‘小妮子道:’相书上那一本有如此说话?‘他道:’俗语说得好!嬉嬉哈哈,不要惹他;脸儿狠狠,一问就肯。‘”定哥正呷着一口茶,听见贵哥这些话,不觉笑了一声,喷茶满面,骂道:“虔婆一味油嘴,明日叫他来,打他几个耳聒子才饶他!”说罢话时,炉烟已尽,织女横斜,漏下二鼓矣。贵哥伏侍定哥归房安置,就问道:“这两件宝贝放在那里好?”定哥道:“且放在我首饰箱内,好好锁着。”贵哥依言收拾不题。恰说贵哥得了定哥这个光景,心中揣定有八九分稳的事,也安眠了一夜。 到次日清晨,定哥在妆阁梳里,贵哥站在那里伏侍他。看见他眉眼欣欣,比每日欢喜的不了,便从傍插一嘴道:“夫人,今日为何不着人去,叫那虔婆来打他一顿?”定哥笑道:“且从容,那婆子自然来。”贵哥道:“不是小妮子性急,实是气那老虔婆不过!”定哥道:“当怒火炎,惟忍水制,你不消性急。”贵哥又悄悄道:“大凡做事,只该一促一成。倘或夜长梦多,这般一个标致人物,被人搂上了,那时便迟了。”定哥道:“他自标致,要他做恁么?”贵哥道:“不是小妮子多言,老爷常常不在家,夫人独自一个,颇是凄冷。小妮子又要溺尿,搿不得夫人的脚。待这标致人来替夫人搿一搿,也强如冬天用汤婆子,夏天用竹夫人。”定哥道:“丫头多嘴,我不要你管!”贵哥道:“小妮子蒙夫人抬举,故替夫人耽忧。怎么说个管着夫人?” 定哥也不答应他的说话,向身边钞袋内摸出十两一锭的银子,递与贵哥道:“我把这银子赏赐你,拿去打一双镯儿戴在臂膊上,也是伏侍我一场恩念。你不可与众人知道。”贵哥叩头接了银子,对定哥道:“一丝为定,万金不移。夫人既酬谢了媒婆,媒婆即着人去寻女待诏,约那人晚上到府中来。”定哥掩口胡卢道:“黄花女儿做媒,自身难保!世间那有未出嫁的媒婆?”贵哥道:“虔婆也是女儿身,难道女儿就做不得虔婆?”定哥又笑道:“你说话真个乖巧好笑!只是人生路不熟,羞答答的,怎好去约他?”贵哥道:“别的事怕羞,这事儿只有小妮子、女待诏知道,怕恁么羞!俗语道得好:’羞一羞,抽一抽,羞两羞,抽两抽。只顾羞,只顾抽。若不羞,便不抽。‘”定哥道:“好女儿,你怎么学得这许多鬼话儿在肚里?”(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8) 两个一递一句,说得梳妆事毕。贵哥便走到厅上,分付当直的去叫女待诏来。“夫人要篦头绞面。”当直的道:“夫人又不出去烧香赴筵席,为何要绞面?”贵哥道:“夫人面上的毛,可是养得长的,你休多管闲事!”当直的道:“少刻女待诏来,姐姐的毛一发央他绞一绞,省得养长了拖着地。”贵哥啐了一声,进里面去了。 不移时,女待诏到了。见过定哥。定哥领他到妆阁上去篦头,只叫贵哥在傍伏侍,其余女使一个也不许到阁儿上来。女待诏到得妆阁上头,便打开家伙包儿,把篦箕一个个摆列在桌子上,恰是一个大梳,一个通梳,一个掠儿,四个篦箕,又有剔子剔帚,一双簪子,共是十一件家伙。才把定哥头发放散了,用手去前前后后,左边右边蒲睃摸索,捏了一遍,才把篦箕篦上两三篦箕。贵哥在傍,把嘴一努,那女待诏就知其意愿,口儿开科说道:“夫人,头垢气色及时,主有喜事临身。”贵哥插嘴道:“应在几时得喜?”女待诏道:“只在早晚之间,主有非常喜庆。”定哥道:“朝廷没有覃恩,我又不讨封赠,有恁么非常的喜事?”女待诏道:“该有个得活宝的喜气。”贵哥插嘴道:“除了西洋国出的走盘珠,缅甸国出的缅铃,只有人才是活宝。若说起人时,府中且是多得紧,夫人恰是用不着的。你说恁么活宝不活宝?”女待诏道:“人有几等人,物有几等物,宝有几等宝,活也有几等活。你这姐姐只好躲在夫人跟前拆白道绿,喝五吆三,那曾见希奇的活宝来?”定哥心中虽是热燥得紧,只是口里说不出来。贵哥又问女待诏道:“你今日来篦头,还是来献宝?”定哥便把女待诏推了一推道:“小妮子多嘴饶舌,你莫听他!”贵哥便向女待诏瞅了一眼。 女待诏道:“要活宝时尽有,只怕夫人不用。”贵哥道:“夫人正用得着这活宝。”定哥道:“还不噤声!谁许你多说?”贵哥道:“我站在此,禁不住口。我且站远些个。”说罢,洋洋的走过一边。定哥便道:“婆子,我且问你,那人几时见我来?有恁话对你说?你怎么大胆就敢替他来诱骗我?”女待诏道:“夫人勿罪!待老婆子细细告诉夫人。这个月那一日,夫人立在朱帘下边,瞧看那往来的人。恰好说的那人,打从府门过,看见夫人容貌,便叹道:’天下怎么有这等一个美人,倒被别人娶了去,岂不是我没福!‘”定哥笑道:“这不是那人没福?”贵哥听得,又走来插嘴道:“不是那人没福,是谁没福?”女待诏道:“是我婆子没福。”贵哥道:“怎么是你没福?”女待诏道:“若是夫人不曾出阁,我去对那人说,做上一头媒,岂不撰那人百十两媒钱?”贵哥道:“夫人倒肯作成你撰百十两银子,只怕那人没福受享着夫人。”定哥道:“他派演天汗,官居右相,那里少金钗十二,粉黛成行,说他没福!看来倒是我没福!”女待诏道:“夫人,干净识得人。只是那人情重,眼睛里不轻意看上一个人。夫人如何得没福!”一边说,一边篦头。 三个人说得火滚般热,竟没了一些避忌。这定哥欢天喜地,开箱子取出一套好衣服,十两雪花银,赏与女待诏,道:“婆子,今日篦得头好,权赏你这些东西。我日后还要重重酬你。”女待诏千恩万谢,收藏过了,才附着定哥耳朵说道:“请问夫人,还是婆子今日去约那人来?还是明日去约他?”定哥面皮通红,答应不出。贵哥道:“老虔婆做事颠倒!说话好笑!今日是一个黄道大吉日,诸样顺溜的。况且那人,数日前就等你的回覆,他心里好不急在那里。你如今忙忙去约他晚上来,他还等不得日落西山,月升东海,怎么说个明日?”定哥笑道:“痴丫头,你又不曾与那人相处几时,怎么连他的心事先瞧破来?”贵哥道:“小妮子虽然不曾与那人相处,恰是穿铁草鞋,走得人的肚子过。”定哥又冷笑了一声,低头弄着裙带子。女待诏道:“婆子如今去约那人。夫人把恁么物件为信?”贵哥将定哥一枝凤头金簪拿在手中,递与女待诏。那簪儿有何好处:(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9) 叶子金出自异邦,色欺火赤;细抽丝攒成双凤,状若天生。顶上嵌猫 儿眼,闪一派光芒,冲霄辉日;口中衔金刚钻,垂两条珠结,似舞如飞。 常绾青丝,好像乌云中赤龙出现;今藏翠袖,宛然九天降丹诏前来。这女 待诏将着这一件东西,明是个消除孽障救苦天尊,解散相思五瘟使者。 贵哥把簪儿递与女待诏道:“这个就是信物了。”定哥笑道:“这妮子好大胆,擅动我的首饰!”贵哥笑道:“小妮子头一次大胆,望夫人饶恕则个。”定哥道:“饶你,饶你!”女待诏欢天喜地,接着簪儿出门,一径跑到海陵府中。 海陵正坐在书房里面。女待诏便走到那里,朝着海陵道:“老爷恭喜,老爷贺喜!”海陵道:“我托你的事,如今已是七八日了,我正在此恼你。你今日来贺恁么喜?”女待诏道:“老妇人如今不做待诏了,是一个檄定三秦扶炎刘的韩信,临潼斗宝尊周室的子胥,怀揣令旨兵符来救那困围城的烈丈夫,怎么还说个恼字!”海陵欣欣然道:“早知你干成了功劳,却是错怪了也。”那女待诏把前前后后的话,细细陈说了一遍,才向袖中取出那同心结的凤头簪儿,递与海陵道:“这便是皇王令旨,大将兵符,一到即行,不许迟滞。”欢喜得那海陵满身如虫钻虱咬,皮燥骨轻,坐立不牢,道:“这事亏着你了。只是我恁么时候好去?从那一条路入脚?”女待诏道:“黄昏时候,老爷把幅巾笼了头,穿上一件缁衣,只说夫人着婆子请来宣卷的尼姑,从左角门进去,万无一失。”海陵笑道:“这婆子果然是智赛孙吴,谋欺陆贾,连我也走不出这个圈套了。”忙取银二十两赏他。女待诏道:“前日送与贵哥的宝环珠钏,贵哥就送与夫人作聘礼了。老爷今晚过去,须索另寻两件去送与他。”海陵道:“环儿钏子,我还有两对,比前日的更好,原留着送夫人的。夫人既收了那两对,我晚上另带这两对去送与他。你须先和他约会一个端正,后头好常常来往。” 女待诏应允,去见定哥,把海陵的说话回覆了一遍。定哥满面堆下笑来,叫贵哥送他出门,嘱咐道:“师父早些来。”女待诏一头走,悄悄地对贵哥说:“完颜老爷再三嘱谢你,说晚上另有环儿钏子送你,比前日又好。你须要温存抚惜他,不要只推在夫人身上。”贵哥啐了一声,道:“好一个包前包后的马百六。”两下散去。 看看天色晚了,定哥便分付前后关门,男妇各归房去。大小侍婢,俱各早早歇息,不许东穿西走,只留贵哥一个在房伏侍。不觉谯楼鼓响,远寺钟鸣。这海陵瞒了徒单夫人,一个从人也不带着,独自一个走到女待诏家中,敲门叫道:“待诏在否?”只见女待诏提了一盏小灯笼,走将出来开门。看见海陵黑魆魆的独自立在街上,便道:“请进来,坐坐去。”海陵道:“这是什么时候了,还说坐坐?”女待诏道:“譬如他那里还不招架子,怎的这般性急?”海陵笑了声,拽了手就走。女待诏道:“放尊重些,不要连婆子也取笑。”两个提着这盏小灯笼,遮遮掩掩,走到乌带府衙角门首,轻轻敲上一下。那里面走出一个丫鬟,也拿了一碗小纱灯儿,迎门相叫。 海陵走进门去,丫鬟便一地里拴上了门。女待诏扯扯海陵道:“颜师父,这个便是贵哥姐姐。”海陵听了女待诏话,便千揖万揖,谢了贵哥;又在袖子里取出两双环共钏,与他道:“屡劳姐姐费心,这物件权表寸心,望姐姐勿嫌轻薄。”女待诏从旁撺掇道:“老爷仔细看一看,不要错认了。若论这般一个好姐姐,就受老爷这聘礼,也不为过。”海陵笑道:“原蒙姐姐错爱,才敢唐突。若论小生这般人物,岂不辱莫了姐姐?”女待诏道:“老爷不必过谦,姐姐不要害怕。你两个何不先吃个合卺杯儿?”海陵道:“婆婆说得极是。只是酒在那里?杯儿在那里?”女待诏搿着他两个的头道:“好个不聪明的老爷,杯儿就在嘴上,好酒就在嘴里。你两个香喷喷美甜甜亲一个嘴,就是合卺杯了。”海陵道:“果是小生呆蠢,见不到此。”便搂着贵哥,要与他做嘴。那贵哥扭头捏颈,不肯顺从。被海陵拦腰抱住,左凑右凑。贵哥拘不过,只得做了个肥嘴。海陵就用出那水磨的工夫,咂咂咬咬,多时还不放松。女待诏笑道:“好姐姐,酒便少吃些,莫要贪杯吃醉了,撒酒风。”海陵便照女待诏肩胛上拍一下道:“老虔婆。一味胡言,全不理论正事。”(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0) 三个人说说道道,走到定哥房中。只见灯烛辉煌,杯盘罗列,珍羞毕备,水陆兼陈。恰便似会亲见礼,男男女女斗新妆;庆喜芳筵,色色般般堆美品。海陵近前下拜,定哥慌忙答礼,分宾主坐下。女待诏道:“今日该坐床撤帐。你两个又不是亲家翁,如何对面坐着?”拖定哥过来,坐在海陵身边。贵哥嘻嘻地笑道:“你才做媒婆,又做搀扶婆了。”海陵道:“这个叫做一当两,大家免思想。”他两个并肩同坐,一递一杯,席前各叙相慕之意。女待诏坐在傍边,左斟右劝。贵哥捧着酒壶,立在椅子背后,看他们调情斗口,觉得脸上,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约莫酒至半酣,女待诏道:“欢娱夜短,寂寞更长,早结同心,莫教错过。”便收拾过酒肴几案,拽上了门关,自和贵哥去睡了。 他两个携归罗帐,各逞风流。解扣轻摹,卸衣交颈。说不尽百媚千娇,魂飞魄荡。正是:春意满身扶不起,一双蝴蝶逐人来。颠倒约有两个更次,还像鳔胶一般,不肯放开。两个狂得无度,方才合眼安息。那女待诏也鼾鼾的睡着不醒。只有贵哥一个听他们一会,又走起来睃他们一会,耳闻目击,这许多侮弄的光景,弄得没情没绪,辗转无聊,眼也合不上。看看谯楼上钟鸣漏尽,画角高吹,贵哥只得近前叫道:“鸡将鸣矣,请早起身,以图再会。”海陵从魂梦中爬起来,披衣就走。定哥也披了衣服,要送海陵。海陵叫他将息,不要他起来。定哥分付贵哥:“好好送爷出去,你就进来。” 贵哥便掌了灯,悄悄地一重重开了门送海陵。海陵走得几步,见侧边一间厢房净荡荡没有人,便搂住贵哥求欢。贵哥道:“夫人极是疑心重的,我进去得迟,他岂不怪。”海陵道:“你是有功之人。夫人也要酬谢你的,定不作酸。”一头说,一头就抱了贵哥走进厢房。恰好有旧椅子一张靠着壁,海陵就那椅子上,与贵哥行事。原来贵哥年纪只得十五六岁,乌带虽是看上他,几番要偷摸他,怕着定哥,不曾到手。他只睃见定哥与海陵这般恩爱,只道怎地快乐,所以欣然相就。不道初时如此疼痛,连声告饶,海陵也爱惜他不敢恣意,却又舍不得放手,摩弄多时,才出角门而去。 却说定哥见贵哥送海陵去,许久不转,疑有别事,忙忙的潜踪蹑足立在角门里等他。见他慢慢地转来,便将身子影在黑地里,听他说些甚话。只见他一路关门,口里喃喃的说道:“这桩事有甚好处,却也当一件事去做他,真是好笑。”一头说,一头笑,望房里走,只道没人听见。不料定哥影着身子,跟着他走到房里。转身去关房门,才看见定哥立在房门外,吓了一跌,羞得当不得。定哥扶他起来道:“你和他干得好事,我都瞧见了。”贵哥道:“并不干恁么事。”定哥道:“你赖到那里去?若是别一个,我实是容不得。他是你引进来的,果然不比我那浊物。如今正要和他来往,难道倒多你不成?只是你日后不要僭我的先头。”贵哥道:“小妮子安敢僭先。只望夫人饶恕。”说毕,大家欢欢喜喜,坐到天明。不题。 从此以后,海陵不时到定哥那里,通宵作乐。贵哥和定哥两个,都像姐妹一般,不相嫌忌。渐渐的侍女们也都知道,只是不敢管他的事。所不知者,乌带一人而已。光阴似箭,约摸着往来,有数个月。海陵是渔色的人,又寻着别个主儿去弄。有好一程不到定哥这里。这定哥偷垂泪眼,懒试新妆,冷落凄凉,埋怨懊悔,叫贵哥着人去寻女待诏,要他寄个信儿与海陵,催他再来。那女待诏又病倒在床上,走来不得。定哥捺不住那春心鼓动,欲念牢骚。过一日有如一年,见了乌带就似眼中钉一般,一发惹动心中烦恼,没法计较。家奴中有个阎乞儿,年不上二十,且是生得干净活脱。定哥看上了他,又怕贵哥不肯,不敢开言。凑着贵哥往娘家去了,便轻移莲步,独自一个走到厅前,只做叫阎乞儿分付说话,就与他结上了私情。怎见得私情好处? 一个是幽闺乍旷,一个是女色初侵。幽闺乍旷,有如饿虎擒羊;女(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1) 色初侵,好似苍鹰逐兔。鸳鸯枕上,罗袜纵横;裴翠衾中,云鬟散乱。 定哥许多欲为之兴趣,此际方酬;乞儿一段鏖战之精神,今宵毕露。惟 愿同心天地老,何妨暮暮与朝朝。 如此往来,非止一夜。一日贵哥回来,看见定哥容颜,不似前番愁闷,便问:“那人是几时来的?”定哥道:“那人何尝肯来?不是跳槽,决是奉命往他方去了。我日夜在此想你,怨你,你为何今日才回?”贵哥道:“夫人如何是想我?如何是怨我?”定哥道:“亏你引得那人来,这便是想你;那人如今再不来,这便是怨你。”贵哥见定哥这样说话,心中有七八分疑惑,只是不敢问。停不移时,定哥叫贵哥到房中,要对他说些恁么话,却又脸红了,不说,半吞半吐的束住了嘴。贵哥立了一会,只得问道:“夫人呼唤小妮子来,毕竟要分付些话。怎的又不开口?”定哥叹口气道:“你去得这几日,我惹下一桩事在这里,要和你商议,故此叫你来。及至你到我跟前,我又说不出了。” 贵哥道:“夫人平日没一句话不对小妮子说的,怎么今日这般含糊疑虑?”定哥道:“我不好说得,我受了乞儿的亏。”贵哥道:“乞儿不过是抄化无赖的人,受了他亏,夫人若肯饶他,便不打紧。若不肯饶他,着当直的送到五城兵马司,打他一顿板子,重重的枷,枷示他两三个月,就出气了。”定哥道:“不是这个乞儿,所以要和你计较一个是长便。”贵哥道:“不是这个乞儿,却是那个乞儿?”定哥道:“是家中的阎乞儿。”贵哥道:“若是阎乞儿冲激了夫人,一发好惩治的了。夫人自己不耐烦打他,也不消送官府,只待老爷回来,着着实实的打他几百,赶逐他离了府门就够了,有恁么长便短便要计较得?”定哥附着贵哥的耳朵道:“不是这般说话。数日前我被阎乞儿强X了,不好对别个说得,只等你回来,和你商议一个长便。”贵哥笑道:“府中规矩,从来不许男子擅入中堂。便是那人来,也有个女待诏做牵头,小妮子做脚力,才走得进来。这狗才怎的敢闯进绣房,强X夫人?真是夫人受亏了。这狗才的胆,不知是怎么样大的。但不知他是日间闯来的,是夜间闯来的?” 定哥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羞惭满面道:“不瞒你说,是夜里进来的。”贵哥笑道:“据夫人说来是和奸,不是强X了。不要说乞儿有罪,连夫人也有个罪了。”定哥道:“我睡着在床上,不知他怎地走将进来把我骗了。”贵哥笑道:“这狗才倒是个啄木鸟。”定哥也笑道:“他怎的是个啄木鸟?”贵哥道:“小妮子闻得那啄木鸟,把尖嘴在那树上,画了几画,摇了几摇,那树木里头的蠢虫儿,自然钻出来,等这鸟儿吃。夫人的房门谨谨拴上的,房门又有侍妾们相伴着,不知这狗才,把甚的在夫人门上,画得几画,摇得几摇,夫人的房门就自开了?岂不是个啄木鸟?”定哥笑道:“好姐姐,你又来取笑。我实实与你说,那人许久不来,我心里着实怨他。你又不在家中,没有一个知我心的,我冷落不过,故此将就容纳了乞儿。你如今既回来,我就断绝了他,再不许他进来就是。”贵哥道:“萧何律法,和奸也合杖开。夫人这说话,正合着律法,但凭夫人自家裁处。只怕那虫儿不肯躲,又要钻出来凑着。”他两个正在说话,当值的报说乌带回来。大家惊得面如土色,忙忙出去迎接。不在话下。 当时定哥虽对贵哥说了这一番,心中却不舍得断绝乞儿,依先暗暗地赶着空儿干事。只不敢通宵作乐。贵哥明知其事,也只做不知,不去参破他。婢中有个小底药师奴,一日撞遇定哥和乞儿在轩廊下说话,跑来告诉贵哥。贵哥叮嘱他,叫他不要多管,惹夫人责罚。故此小底药师奴也不对人说。乞儿常常来撩拨贵哥,要图贵哥打做一家,贵哥只是不理他。一日,乞儿张着眼错抱贵哥,一把搂住了要唚嘴,被贵哥骂道:“你这狗才,身上惹下了凌迟的罪儿,还不知死活,又来撩我。我说出来时,只怕你这狗才死无葬身之地。”那乞儿吃了这一场抢白,暗暗对定哥说,才绝了这个念头,再不敢来誂弄贵哥。(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2) 后来海陵即了大位,乌带还做崇义节度使。每遇元会生辰,使家奴葛鲁葛温诣阙上寿。定哥亦使贵哥候问两宫太后起居。海陵一见贵哥,就想起昔日的情意,因贵哥传话定哥道:“自古天子亦有两后者,能杀汝夫以从我,当以汝为后。”贵哥归,具以海陵言告定哥。定哥笑道:“少时丑恶,事已可耻。今儿女已成立,岂可更为此事,以贻儿女羞?”盖与阎乞儿相得,不忍舍之也。海陵闻其言,又使人对定哥说道:“汝不忍杀汝夫,我将族灭汝家。”定哥大恐,乃以子乌答补为辞,说:“彼常侍其父,无隙可乘。”海陵即召乌答补为符宝祗侯。定哥与贵哥商议道:“事不可止矣。”因乌带酒醉,令家奴葛鲁葛温缢杀乌带。时天德三年七月也。 乌带死,海陵伪为哀伤,以礼厚葬之。使小底药师奴传旨定哥,告以纳之之意。定哥将行,贵哥为从。小底药师奴谑之曰:“夫人行矣,阎乞儿何以为情?”定哥惧其泄于海陵也,以奴婢十八口赂之,使无言与阎乞儿私事。定哥入官,海陵册为娘子。贞元元年封贵妃,大爱幸,许以为后,赐其家奴孙梅进士及弟。海陵每与定哥同辈游瑶池,诸妃步从之。阎乞儿以妃家旧人,得给侍本位。后悔陵嬖幸愈多,定哥希得见。一日独居楼上,海陵与他妃同辇从楼下过。定哥望见,号呼求去,诅骂海陵。海陵佯为不闻而去。 定哥益无聊赖,欲复与乞儿通,乃使比丘尼向乞儿索所遗衣服以调之。乞儿识其意,笑曰:“妃今日富贵忘我耶?”定哥欲以计纳乞儿于宫中,惟恐阍者察其隐,乃先令侍儿以大箧盛亵衣其中,遣人载之入宫。阍者索之,见箧中皆亵衣。阍者已悔惧。定哥使人诘责阍者,曰:“我天子妃,亲体之衣,尔故玩视何也?我且奏闻之。”阍者惶惧,甘死罪,请后不敢再视。定哥乃使尼以大箧盛乞儿载入宫中,阍者果不敢复索。乞儿入宫十余日,定哥得恣情欢谑,喜出望外。然乐不可极,不得已,使衣妇人衣,杂诸侍婢,抵暮混出。贵哥闻其事,以告海陵。海陵乃缢死定哥,搜捕乞儿及比丘尼皆伏诛。封贵哥萃国夫人。小底药师奴以匿定哥奸事,杖百五十,后亦赐死。 丽妃石哥者,定哥之妹,秘书监文之妻也。海陵与之私,欲纳之宫中,乃使文庶母按都瓜主文家。海陵谓按都瓜曰:“必出而妇,不然,我将必有所行。”按都瓜以语文。文难之,按都瓜曰:“上谓别有所行,是欲杀汝也。岂以一妻杀其身乎?愚痴谅不至此。”文不得已,乃与石哥相持,恸哭而别。是时海陵至中都,迎石哥于中都,纳之。一日,海陵与石哥坐便殿,召文至前,指石哥问道:“卿还思此人否?”文答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微臣岂敢再萌邪思。”海陵大喜道:“卿为人大忠厚。”乃以迪辇阿不之妻择特懒侍之,使为夫妇。及定哥缢死,遣石哥出宫。不数日,复召入,封为昭仪。正隆元年封柔妃,二年进封丽妃。 昭缓察八者,姓耶律氏,尝嫁奚人萧堂古带。海陵闻其美,强纳之,封为昭媛。以萧堂古带为护卫。察八见海陵嫔御甚多,每以新欢间阻旧爱,不得已,勉意承欢,而心实恋恋堂古带也。一日,使侍女以软金鹌鹑袋子数枚,题诗一首,遗萧堂古带。诗云: 一入深宫尽日闲,思君欲见泪阑珊。 今生不结鸳鸯带,也应重过望夫山。 堂古带得之,惧祸及己,谒告往河间驿。无何,事觉。海陵召问之。堂古带以实闻。海陵道:“此非汝之罪也,罪在思汝者,吾为汝结来生缘。”乃登宝昌楼,手刃察八,堕楼下死。诸后妃股栗,莫能仰视。并诛侍女之遣软金鹌鹑袋者。 海陵杀诸宗室,择其妇人之美者,皆欲纳入宫中,乃讽宰相道:“朕嗣续未广,此党人妇女,有朕中外亲,纳之宫中何如?”徒单贞以告萧裕。萧裕道:“近杀宗室,中外异议纷纭,奈何复为此耶?”徒单贞以其语复海陵。海陵道:“吾固知裕不肯从。”乃使贞自以己意讽萧裕,必欲裕等请行此事。贞不获辞,乃对裕说道:“上意已有所属。公固止之,祸将及矣。”萧裕道:“必不肯已,惟上择一人纳之。”徒单贞道:“必须公等白之。”裕知不可止,乃具奏,遂纳秉德弟乣里妻高氏、宗本子莎曾剌妻、宗固子胡里剌妻,胡失来妻,又纳叔曹国王子宗敏妻阿懒于宫中。贞元元年,封为昭妃。大臣奏宗敏属近尊行,不可。乃令阿懒出宫,而封高氏为修仪,加其父高邪鲁瓦辅国上将军,母完颜氏封密国夫人。(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3) 又宋王宗望女寿宁县主什古,梁王宗弼女净乐县主蒲剌,及习拈宗隽女师姑儿,皆海陵从姐妹也。混同郡君莎里古真及其妹余都,太傅宗本女也,为海陵再从姐妹。表兄张定安妻奈剌忽,丽妃妹蒲鲁胡只皆有夫,惟什古丧夫。海陵无所忌耻,使高师古内哥阿古等,传达言语,皆与之私。 内中莎里古真色最美而善淫。高师姑对他说道:“上之好美色,汝所知也。汝之美,主上能舍汝乎?主上于汝为再从姐妹。出阁之日,服制无矣。相遇犹路人。然汝曷不入侍于上,以博恩宠?”莎里古真笑而从之,入见海陵。海陵幸之,竭尽精力,博得古真一笑。次日,以其夫撒速近侍局值宿,海陵谓撒速道:“尔妻年少,遇尔值宿,不可令宿于家,当令宿于妃位。”撒速默然不敢出一语。每召古真入,海陵必亲伺候,于廊下立。久不至,则坐于高师姑膝上,以望之。高师姑道:“陛下尊为天子,嫔御满前,何劳苦如此?”海陵笑道:“我固以天子为易得耳,此等期会乃可贵也。”莎里古真一至,则捧惜拥持无所不用其极,惟恐古真之不悦己。然古真在外颇恣淫佚,恃宠笞决其夫,其夫亦不能制。见官之尊贵,人之有才者,及美貌而饶于淫具者,必招徕之,与之交he,不以为耻。海陵闻之,大怒道:“尔爱贵官,有贵如天子者乎?尔爱人才,有才兼文武似我者乎?尔爱娱乐,有丰富伟岸过我者乎?”怒甚,气咽不能言。莎里古真恬不为意,嘻嘻的道:“我只笑尔无能耳。”海陵又大怒,遣之出宫。后复思之,屡召入焉。 其妹余都,牌印松古剌妻也。海陵尝私之,谓之曰:“汝貌虽不扬,而肌肤洁白可爱,胜莎里古真多矣。”余都恚曰:“古真既有貌,陛下何不易其肌肤,作一全人?”海陵道:“我又不是阎罗天子,安能取彼易此?”余都道:“从今以后,妾不敢复承幸御矣。”海陵慰之曰:“前言戏之耳,汝毋以我言为实,而生怨恚也。”进封寿阳县主,出入贵妃位。又使内哥召什古,出入昭妃位。 什古者,将军瓦剌哈迷妻也。瓦剌哈迷丰躯伟干,长九尺有奇,力能扛鼎,气可吞牛。一夕常淫二三姬。不则满身抽彻难熬。必提掇重物,以泄其气。后因瓦剌哈迷从征阵亡,什古不耐寡居,遂与门下少年相通,恨不畅意。海陵闻什古之善嬲也,遂使内哥传语什古道:“尔风流跌宕,冠绝一时,然沉溺下僚,未见风流元帅,岂不虚负此生?主上阳尊九五,杰出大僚,尔何不独当一队分沾雨露,以自快乎?”什古笑道:“主上虽雄,谅不能敌瓦剌哈迷之半。况且后宫森列,何必召妾?”内哥道:“主上属意尔久矣。尔若不往,恐上怒不测。”什古不得已,乃入宫焉。海陵乘其未至,先于小殿暖位置琴阮其中。什古来朝见礼毕,海陵携其手,坐于膝上,调琴拨阮以悦其心,进封昭宁公主。乃检《洞房春意》一册,戏道:“朕今宵与汝将次第试之。”什古笑道:“陛下既欲挑战,妾敢不为应兵?”海陵未尽其势之半,意欲少息。什古抱持道:“陛下可谓战矣,第恨具少弱耳。”海陵道:“瓦剌哈迷之具如何?”什古道:“大异于是。”于是海陵不悦道:“汝齿长矣,汝色衰矣,朕不弃汝,汝之大幸,何得云尔。”什古愧恨而罢,翌日出宫,潜以其状对少年说道:“帝之交he,果有传授,非空搏也。”少年不谨,以其语泄之于人。人笑谓少年道:“帝今作差强人矣。” 奈剌忽者,蒲只告剌赤女也,修美洁白,见者无不啧啧。及笄,嫁于节度使张定安为妻。定安为海陵表兄,海陵未冠时,常过定安家嬉戏。即与奈剌忽同席,接谈谑笑竟日,遂与之私。无何,张定安受熙宗命,出使于宋。海陵与奈剌忽通宵行乐,遂如夫妇。房中待婢,无得免者。不料熙宗诏海陵赴梁王军前听用,海陵只得辞别奈剌忽而去,不复再见。直至即位,方才又召奈剌忽出入柔妃位。 女使辟懒有夫在外,海陵欲幸之,封以县君,召之入宫。恶其有娠,乃命人煎麝香汤,躬自灌之,且揉拉其腹。辟懒欲全性命,乃乞哀道:“苟得乳娩,当不举,以侍陛下。”海陵道:“若待大产,则汝阴宽衍不可用矣。”竟揉堕其胎。越数日幸之。(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4) 辟懒恶露不尽,海陵之阳濡染不洁,顾视而笑,作口号道: 秃秃光光一个瓜,忽然红水浸根芽。 今朝染作红瓜出,不怕瓜田不种他。 辟懒笑答道: 浅浅平平一个沟,鲇鱼在内恣意游。 谁知水满沟中浅,变作红鱼不转头。 海陵又道: 黑松林下水潺湲,点点飞花落满川。 鱼衔桃浪游春水,冲破松林一片烟。 辟懒又答道: 古寺门前一个僧,袈裟红映半边身。 从今撇却菩提路。免得频敲月下门。 海陵笑道:“尔可谓善于应对矣。” 蒲察阿虎迭女义察,海陵姊庆宜公主所生。幼养于辽王宗干府中,及笄而嫁秉德之弟特里。秉德伏诛,义察当连坐。太后使梧桐请于海陵,由是得免。海陵遂白太后欲纳之。太后道:“是儿始生,先帝亲抱至吾家养之,至于成人。帝虽舅,犹父也。岂可为此非礼之事?”海陵屈于太后而止。义察跌宕喜淫,不安其室,遂与完颜守诚有奸。守诚本名遏里来,芳年淑艾,白晰过人,更善交接。义察绝爱之。太后窃知其事,乃以之嫁宗室安达海之子乙补剌。乙补剌不胜其欲,义察日与之反目。海陵不知其故,数使人讽乙补剌出之,因而纳之。太后初不知也。义察思念守诚,愁眉不展,每侍海陵,强为笑乐,转背即诅詈不已。侦者以告海陵。海陵怒道:“朕乃不如完颜守诚耶?”遂挝杀守诚,欲并杀义察,又得太后求哀,乃释放出宫。无何,义察家奴,告义察痛守诚之死,日夜咒诅,语涉不道。海陵乃自临问,责义察道:“汝以守诚死詈我耶?守诚不可得见矣。朕今令汝往见之。”遂杀义察而分其尸。 大宗正阿里虎妻蒲速碗,乃元妃之妹也,大有姿色,而持身颇正。因入见元妃,留宿于宫中。迨晚,海陵强之同坐饮宴。蒲速碗正色固拒,退食于元妃之幕,将周身衣服,谨系牢结,坐而不卧,以防海陵之辱己。果然,谯楼鼓急,画角声摧,银缸半灭半明,神思乍醒乍倦。海陵突至,强抱求欢,蒲速碗再四不从。海陵凌逼不已,相持相拒。将及更余,海陵乃以力制之,怒发如雷,声如乳虎,喝教侍婢共挟持之,尽断其中外衣带。蒲速碗气索力疲,支撑不住,叫不得撞天的冤屈,只得紧闭着双眼,放开了两手,任凭着海陵百谑千嘲,千抽万送,就像喉咙气断死了不得知的一般。这海陵像心像意,侮弄了许多时节,见蒲速碗没有一些儿情趣,到也觉得没意思,兴尽而去。 元妃问蒲速碗道:“妹妹,你平昔的兴在那里去了?今日做出这般模样。”蒲速碗道:“姐姐,你可是有人气的?古来那娥皇、女英,都是未出嫁的女子,所以帝尧把他嫁得舜哥天子。我是有丈夫的,若和你合着个老公,岂不惹人笑杀。连姐姐也做人不成了。”元妃道:“事到其间,连我也做不得主,俗语说得好:’只好随乡入乡。‘那里顾得人笑耻。”蒲速碗道:“姐姐,你说得好话儿。这话儿只当不说罢。世上那有百世太平千年天子。你倘或被人凌辱,你心里过去得否?”元妃惨沮不出一声。过了一夜。次日早晨,蒲速碗辞朝归去,再不入宫朝见。虽是海陵假托别样名目来宣召他,他也只以疾辞道:“臣妾有死而已,不能复见娘娘。”海陵亦付之无可奈何也。 张仲轲者,幼名牛儿,乃市井无赖小人,惯说传奇小说,杂以排优诙谐语为业。其舌尖而且长,伸出可以够着鼻子。海陵尝引之左右,以资戏笑。及即位,乃以为秘书郎,使之入值宫中,遇景生情,乘机谑浪,略无一些避忌。海陵尝与妃嫔云雨,必撤其帷帐,使仲轲说淫秽语于其前,以鼓其兴。或令躬身曲背衬垫妃腰,或令之调涂淫药,抚摩**。又尝使妃嫔裸列于左右,海陵裸立于中间,使仲轲以绒绳缚己**牵扯而走,遇仲轲驻足之妃,即率意嬲弄。仲轲从后推送出入,不敢稍缓。故凡妃嫔之阴,仲轲无不熟睹之者。 有一室女,龆年稚齿,貌美而捷于应对,海陵喜之。每每与他嫔侍淫媾时,辄指是女对仲轲说道:“此儿弱小,不堪受大含弘。朕姑待之,不忍见其痛苦。”仲轲呼:“万岁!”一日,海陵昼醉,隐几而卧,仲轲暂息于檐下。此女恐海陵之寒,提袍覆其肩。海陵惊醒,醉眼朦胧,见是此女,即搂抱于怀。遂乘兴幸之,竟忘其质之弱年之小也。此女果不能当,涕泗交下,海陵忙拔出其阳。**中血流不止,海陵怜惜之,呼仲轲以舌舔其血。仲轲但称“死罪”,不敢仰视。海陵再三强仲轲舔之,女羞缩自起而止。(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5) 海陵对仲轲道:“汝亦须眉男子,非无阳者。朝朝暮暮,见朕与妃嫔嬲戏,汝之阳亦倔强否?汝可脱去下衣,俾朕观之。”仲轲道:“殿陛尊严,宫闱谨肃。臣何等人,敢裸露五形,以取罪呼!”海陵道:“朕欲观汝之**,罪不在汝,朕不汝责。”仲轲叩首求免。海陵敕内监尽褫其衣。仲轲俯身蹲踞于地,以双手掩于胯前。海陵又敕内监以绳绑缚仲树,仰卧于凳上。其阳直竖而起,亦大而长,仅有海陵三分之二。诸妃嫔见者皆掩面而笑。海陵道:“汝等莫笑,此亦人道耳。设使室女当之,未必不作痛也。”妃嫔又笑久之。见其痿缩不举,始释其缚。 又尝召待臣聚于一殿,各露其秽以相比并。大者列为第一班,赏以摧残不用宫女一人,给与阳侯牙牌一面;中者列为第二班,赏以楮钞百锭,给与阳伯牙牌一面;不及二等者为最下,不入选。除正殿朝参奏事、大酺宴赏依次叙爵外,几入宫值宿,内设赐饮,即不论官爵崇卑,悉照牙牌列成班次,以为笑乐。虽徒单贞亦不能免。百人之中,与海陵相伯仲者居其一,父叙事海陵者居其二,奴视海陵者百不得一也。时人为歌谣云: 朝廷做事忒兴阳,自做铨司开选场。 政事文章俱不用,唯须腰下硬帮帮。 那歌谣直传到海陵耳朵里,海陵也只当不得知,一味头只是作乐淫谑。 不要说起那宫中妃嫔,就是官庶妇人曾蒙幸者,海陵也列在宫人数内。虽有丈夫的,皆分番出入,听其**。海陵还不足意,欲把这些妇人随意幸之。限于更番不便,乃尽遣其丈夫往上京去了,恰把这些妇人都留在宫中。每当行幸,即令撤蔽去围帐,教坊司近前奏乐,幸已方止,再幸再奏。一幸必及数妇,徒以尽己之兴,而诸妇皆不畅所欲,人人嗟怨。尝幸室女,必乘兴狠触,不顾女之创痛。有不遂其情者,令妃嫔牵制其手足,使不得动。尝与妃嫔同坐,必自掷一物于地,使近侍环视之,他视者杀。又诫宫中给使男子,于妃嫔位举首者,剜其目。出入不得独行,便旋须四人偕往,所司执刀监护,不由路者斩之。日入后,下阶砌行者死,告者赏钱百万。男女仓猝互相触,先声言者,赏三品官,后言者死。齐言者皆释之。 有梁珫者,本大宋家奴,随元妃入宫,以阉竖事海陵。珫性便佞,善迎合人意。海陵特见宠信,言无不从。珫尝构求海上仙方,远觅兴阳异物,修合媚药,以奉海陵。海陵试之,颇有效验,益肆淫蛊。中外嫔御妇女殆将万人,犹恨不得绝色,以逞心意。珫乃极言宋刘贵妃绝色倾国。海陵道:“汝试言其容止。”珫道:“鬟发腻理,姿质纤柔,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英华之濯艳。顾影徘徊,光彩溢目。承迎盻睐,举止绝伦;智算过人,歌舞出众。”海陵闻言大喜,自此决南征之意。 将行,命县君高师姑预贮紫绡帐、画石床、鹧鸪枕、却尘褥、神丝绣被、瑟瑟幕、纹布巾。帐轻疏而薄,视之如无所碍。虽属隆冬,而风不能入,盛暑则清凉自至。其色隐隐焉,忽不知其帐也,乃鲛绡之类。床文如锦绣,石体甚轻,郅支国所献。枕以七宝合为鹧鸪,褥色殷鲜,光软无比,云是却尘兽毛所为,出自句骊国。被绣三千鸳鸯,仍间以奇花异叶,上缀灵粟之珠,如果粒,五色辉焕。其幕色如瑟瑟,阔三丈,长百尺,轻明虚薄,无以为比,向空张之,则疏朗之纹,如碧丝之贯其珠,虽大雨暴降,不能湿漏,云以蛟人瑞香膏所傅故也。纹布巾,即手巾也,洁白如雪光,软如绵,拭水不濡,用之弥年,不生垢腻,乃得自鬼谷国者。俟得刘贵妃时用之。 更带九玉钗、蠲忿犀、如意玉、龙绡衣、龙髯紫拂。钗刻九鸾,皆九色,其上有字,白玉儿工巧妙丽,殆非人制。犀圆如弹丸,带之令人蠲忿怒。玉类桃实,上有七孔,云是通明之象。衣重无一二两,傅之不盈一握。拂色紫如烂椹,可长三尺,削水晶为柄,刻红玉为环纽,或风雨晦暝,临流沾洒,则光彩动摇,奋然如怒。置于堂中,则日无蝇虫,夜无蚊蚋。拂之为声,则鸡犬无不惊逸;垂之池潭,则鳞介之属,悉俯伏而至。引水于空中,则成瀑布;烧燕肉熏之,则侼侼焉若生云雾,云得于洞庭湖中者。俟得刘贵妃,则以赐之。海陵件件色色,都打点端正。不想探事人来,报说:“刘贵妃已辞世矣。”海陵好不痛惜。忙传下号令,说灭却宋时,把他死尸也抬来瞧一瞧,完了心中一念。这才是:生前不结鸳鸯带,死后空劳李少君。(未完待续) 金海陵纵欲亡身(16) 世宗时为济南尹,夫人乌林答氏,玉质凝肤,体轻气馥,绰约窈窕,转动照人。海陵闻其美,思有以通之。而乌林答氏端方严悫,无隙可乘。一日,传旨召之。世宗忿忿,抗旨不使之去。乌林答氏泣对世宗道:“妾之身,王之身也。一醮不再,妾之志也,宁肯为上所辱。第妾不应召,则无君,王不承旨则不臣。上坐是以杀王,王更何辞以免?我行当自勉,不以累王也。”世宗涕泣,不忍分离。乌林答氏毅然就道。一路上凄其沮郁,无以为情。行至良乡地方,乃将周身衣服,缝纫固密,题诗一首于衣裾上,遂自杀。诗云: 世态翻如掌,君心狠似狼。凶狂图快乐,淫逆灭纲常。 我死身无辱,夫存姓亦香。敢劳传旨客,持血报君王。 乌林答氏既死,使者以讣闻。海陵伪为哀伤,命归其榇于世宗。世宗发榇视之,面色如生,血凝喉吻,抚尸痛悼,以礼葬焉。后世宗在位二十九年,不复立后者,以乌林答氏之死节也。此是后话。 却说海陵大举南侵,造战船于江上,毁民庐舍以为材,煮死人膏以为油,费财用如泥沙,视人命如草菅。既发兵南下,群臣因万民之嗟怨,立曹国公乌禄为帝,即位辽阳,改名雍,改元大定,遥降海陵为王。海陵闻之,叹道:“朕本欲削平江南,然后改元大定。今日之事,岂非天乎?”因出素所书:“一着戎衣,天下大定。”改元事以示群臣。遂召诸将,谋帅师北还。至瓜洲,浙西路都统制耶律元宜等谋弑之,箭入帐中。海陵以为宋兵追至。及视箭,曰:“此我兵也。”欲取弓还射。忽又中一箭仆地,延安少尹纳翰干鲁补先刃之。手足犹动,遂缢杀之,妃嫔等数十人皆遇害,后世宗数海陵过恶,不当有王封土,不当在诸王茔域。乃降废为海陵侯,复降为庶人。改葬于西南四十里。后人有词叹云: 世上谁人不爱色?惟有海陵无止极。 未曾立马向吴山,大定改元空叹息。 空叹息,空叹息,国破家亡回不得。 孤身客死倩人怜,万古传名为逆贼。(未完待续) 隋炀帝逸游召谴(1) 玉树歌残舞袖斜,景阳宫里剑如麻。 曙星自合临天下,千里空教怨丽华。 这首诗单表隋文帝篡周灭陈,奄有天下,一统太平,真个治得外户不闭,路不拾遗。初时已立太子勇为东宫,却因不得母后独孤氏欢心。原来文帝独孤皇后最是妒忌,文帝畏而爱之。常言:“前代帝王,骨肉分争,皆因嫡庶相猜相忌,致有祸胎。今吾家五子同母,傍无异生之子,后来安享太平,绝无后患。”不想太子勇嫡妃元氏无宠,抑郁而死,专宠云定兴之女。所生子女,皆是庶出。独孤皇后心中甚是不愤,每每在文帝前谮诉太子勇之短。文帝极是惧内的,听他言话,太子勇日渐日疏。 却有第二子晋王广,为扬州都总管,生来聪明俊雅,仪容秀丽。十岁即好观古今书传,至于方药、天文地理、百家技艺术数,无不通晓。却只是心怀叵测,阴贼刻深,好钩索人情深浅,又能为矫情忍訽之事。刺探得太子勇失爱母后,日夜思所以间之,日与萧妃独处,后宫皆不得御幸。每遇文帝及独孤皇后使来,必与萧妃迎门候接,饮食款待,如平交往来。临去,又以金钱纳诸袖中。以故人人到母后跟前,交口同声,誉称晋王仁孝聪明,不似太子寡恩傲礼,专宠阿云,致有如许豚犊。独孤皇后大以为然,日夜谮之于文帝,说太子勇不堪承嗣大统。后来晋王广又多以金宝珠玉,结交越公杨素,令他谗废太子。杨素是文帝第一个有功之臣,言无不从。皇后谮之于内,杨素毁之于外。文帝积怒太子勇,已非一日。竟废太子勇为庶人,幽之别宫,却立晋王广为太子。受命之日,地皆震动。识者皆知其夺嫡阴谋。独杨素残忍深刻,扬扬得意,,为太子由我得立。威权震天下,百官皆畏而避之。 后来独孤皇后崩,后宫却得近幸。文帝有一位宣华夫人陈氏,陈宣帝之女也。隋灭陈,配掖庭。性聪慧,姿貌无双。及皇后崩后,始进位为贵人。专房擅宠,后宫莫及。文帝寝疾于仁寿宫,夫人与太子广同侍疾。平旦,夫人出更衣,为太子所逼。夫人拒之,发乱神惊,归于帝所。文帝怪其容色有异,问其故,夫人泫然泣曰:“太子无礼。”文帝大恚曰:“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盖指皇后也。因呼兵部尚书柳述、黄门侍郎元岩、司空越公杨素等曰:“召我儿来。”述等将呼太子广,帝曰:“勇也。”杨素曰:“国本不可屡易,臣不敢奉诏。”帝气哽塞,回面向内不言。素出语太子广曰:“事急矣。”太子广拜素曰:“以终身累公。”有顷,左右报素曰:“帝呼不应,喉中呦呦有声。”素急入,文帝已崩矣。陈夫人与诸后宫相顾悲恸。 晡时,太子广遣使者赍金合,缄封其际,亲书封字以赐夫人。夫人见之惶惧,以为药酒,不敢发。使者促之,乃开,见盒中有同心结数枚。宫人咸相庆曰:“得免死矣。”陈夫人恚而却坐,不肯致谢。宫人咸逼之,乃拜使者。太子夜入烝焉。明旦发丧,使人杀故太子勇而后即位。左右扶太子上殿。太子足弱,欲倒者数四,不能上。杨素叱去左右,以手扶接,太子援之乃上。百官莫不嗟叹。 杨素归谓家人曰:“小儿子吾已提起教作大家郎,不知能了当否?”素恃己有功,于帝多呼为郎君。时宴内宫,宫人偶遗酒污素衣。素叱左右引下加挞焉。帝甚不平,隐忍不发。一日,帝与素钓鱼于后苑池上,并坐,左右张伞以遮日。帝起如厕,回见素坐赭伞下,风骨秀异,神彩毅然。帝大忌之。帝每欲有所为,素辄抑而禁之,由是愈不快于素。会素死,帝曰:“使素不死,夷其九族。”先是,素一日欲入朝,见文帝执金钺逐之,曰:“此贼,吾欲立勇,竟不从吾言。今必杀汝。”素惊怖入室,召子弟二人语曰:“吾必死矣。出见文帝如此如此。”移时而死。 帝自素死,益无忌惮,沉迷女色。一日顾诏近侍曰:“人主享天下之富,亦欲极当年之乐,自快其意。今天下富安,外内无事,正吾行乐之日也。今宫殿虽壮丽显敞,苦无曲房小室,幽轩短槛。若得此,则吾期老于其中也。”近侍高昌奏曰:“臣有友项昇,浙人也。自言能构宫室。”翌日,诏召问之。昇曰:“臣乞先进图本。”后日进图,帝览之,大悦,即日诏有司供具材木,凡役夫数万,经岁而成。楼阁高下,轩窗掩映,幽房曲室,玉栏朱楯,互相连属,回环四合,牖户自通,千门万户,金碧相辉,照耀人耳目。金虬伏于栋下,玉兽蹲于户傍;壁砌生光,琐窗曜日,工巧之极,自古未之有比也。费用金宝珠玉,库藏为之一空。人误入其中者,虽终日不能出。帝幸之,大悦,顾左右曰:“使真仙游其中,亦当自迷也,可目之曰迷楼。”诏以五品官赐昇,仍给内库金帛千匹赏之。诏选良家女数千以居楼中。帝每一幸,经月不出。(未完待续) 隋炀帝逸游召谴(2) 是月,大夫何稠进御女车。车之制度绝小,只容一人,有机伏于其中。若御童女,则以机碍女之手足,女纤毫不能动。帝以处女试之,极喜,召何稠谓之曰:“卿之巧思,一何神妙如此。”以千金赠之。稠又进转关车,可以升楼阁,如行平地。车中御女,则自摇动。帝尤喜悦,谓稠曰:“此车何名?”稠曰:“臣任意造成,未有名也,愿赐佳名。”帝曰:“卿任其巧意以成车,朕得之,任其意以自乐,可命名任意车也。”帝又令画工绘画士女交he之图数十幅,悬于阁中。其年上官时自江外得替回,铸乌铜鉴数十面,其高五尺,而阔三尺,磨以成镜为屏,环于寝所,诣阙投进。帝以屏纳迷楼中,而御女于其傍,纤毫运转,皆入于鉴中。帝大喜曰:“绘画得其形象耳,此得人之真容也,胜绘图万倍矣。”帝日夕沉荒于迷楼,罄竭其力,亦多倦息。 又辟地周二百里为西苑,役民力常百万,内为十六院。聚巧石为山,凿池为五湖四海,诏天下境内所有鸟兽草木,驿送京师。诏定西苑十六院名: 景明迎晖栖鸾晨光明霞翠华文安积珍 影纹仪凤仁智清修宝林和明绮阴绛阳 每院择宫中佳丽谨厚有容色美人实之,选帝常幸御者为之首。分派宦者,主出入易市。又凿五湖,每湖四方十里。东曰翠光湖,南曰迎阳湖,西曰金光湖,北曰洁水湖,中曰广明湖。湖中积土石为山,构亭殿,屈曲环绕澄泓,皆穷极人间华丽。又凿北海,周环四十里,中有三山,效蓬莱、方丈、瀛洲,其上皆台榭回廊,其下水深数丈。开通五湖北海,通行龙凤舸。帝多泛东湖,因制湖上曲《望江南》八阕云: 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铺枕簟,浪摇晴影走金蛇。偏称泛灵槎。 光景好,轻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银兔影,西风吹落桂枝花。开宴思无涯。 其二云: 湖上柳,烟里不胜催。宿雾洗开明媚眼,东风摇弄好腰肢。烟雨更相宜。 环曲岸,阴覆画桥低。线拂行人春晚后,絮飞晴雪暖风时。幽意更依依。 其三云: 湖上雪,风急堕还多。轻片有时敲竹户,素华无韵入澄波。望外玉相磨。 湖水远,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赋,朝来且听玉人歌。不醉拟如何? 其四云: 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带不为歌舞缓,浓铺堪作醉人茵。无意衬香衾。 晴霁后,颜色一般新。游子不归生满地,佳人远意正青春。留咏卒难伸。 其五云: 湖上花,天水浸灵芽。浅蕊水边匀玉粉,浓苞天外剪明霞。日在列仙家。 开烂熳,插鬓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艳,玉轩晴照暖添华。清赏思何赊。 其六云: 湖上女,精选正轻盈。犹恨乍离金殿侣,相将尽是采莲人。清唱谩频频。 轩内好,嬉戏下龙津。玉管朱弦闻尽夜,踏青斗草事青春。玉辇从群真。 其七云: 湖上酒,终日助清欢。檀板轻声银甲缓,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 春殿晚,仙艳奉杯盘。湖上风光真可爱,醉乡天地就中宽。帝主正清安。 其八云: 湖上水,流绕禁园中。斜日暖摇清翠动,落花香暖众纹红。苹末起清风。 闲纵目,鱼跃小莲东。泛泛轻摇兰棹稳,沉沉寒影上仙宫。远意更重重。 帝常游湖上,多令宫中美人歌唱此曲。 大业六年,后苑草木鸟兽繁息茂盛: 桃蹊柳径,翠阴交he;金猿青鹿,动辄成群。自大内开为御道,直通西苑,夹道植长松高柳。帝多宿苑中,去来无时。侍御多夹道而宿,帝往往于中夜即幸焉。 道州贡矮民王义,眉目浓秀,应对敏捷,帝尤爱之。常从帝游,终不得入宫。曰:“尔非宫中物也。”义乃出,自宫以求进。帝由是愈加怜爱,得出入内寝。义多卧御榻下。帝游湖海回,多宿十六院。 一夕中夜,帝潜入栖鸾院。时夏气暄烦,院妃庆儿卧于帘下。初月照轩,甚是明朗。庆儿睡中惊魇,若不救者。帝使义呼庆儿。帝自扶起,久方清醒。帝曰:“汝梦中何故而如此?”庆儿曰:“妾梦中如常时,帝握妾臂,游十六院。至第十院,帝入坐殿上。俄时火发,妾乃奔走,回视帝坐烈焰中,惊呼人救帝,久方睡觉。”帝自强解曰:“梦死得生,火有威烈之势。吾居其中,得威者也。”后帝幸江都被弑。帝入第十院,居火中,此其应也。(未完待续) 隋炀帝逸游召谴(3) 一夕,帝因观殿壁上有广陵图,帝注目视之移时,不能举步。时萧后在侧,谓帝曰:“知他是甚图画?何消帝如此挂心?”帝曰:“朕不爱此画,只为思旧游之外耳。”于是以左手凭后肩,右手指图上山水及人烟村落寺宇,历历皆如在目前,谓萧后曰:“朕昔征陈后主时游此,岂期久有天下,万机在躬,便不得豁然于怀抱也。”言讫,容色惨然。萧后奏曰:“帝意在广陵,何如一幸?”帝闻之,言下恍然,即日召群臣,言欲至广陵,旦夕游赏。议当泛巨舟,自洛入河,自河达海入淮,至广陵。群臣皆言:“似此程途,不啻万里,又孟津水紧,沧海波深,若泛巨舟,事恐不测。”时有谏议大夫萧怀静,乃皇后弟也,奏曰:“臣闻秦始皇时,金陵有王气,始皇使人凿断砥柱,王气遂绝。今睢阳有王气,又陛下喜在东南,欲泛孟津,又虑危险。况大梁西北有故河道,乃是秦将王离畎水灌大梁之处。乞陛下广集兵夫,于大梁起首开掘,西自河阴,引孟津水入,东至淮阴,放孟津水出。此间地不过千里,况于睢阳境内经过。一则路达广陵,二则凿穿王气。” 帝闻奏大喜。出敕朝堂,有敢谏开河者斩。乃命征北大总管麻叔谋为开河都护,以荡寇将军李渊为开河副使。渊称疾不赴,即以左屯卫将军令狐达代之。诏发天下丁夫,男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者皆至,如有隐匿者斩三族。凡役夫五百四十三万余人,昼夜开掘,急如星火。又诏江淮诸州,造大船五百只,使命促督。民间有配着造船一只者,家产破用皆尽,犹有不足,枷项笞背,然后鬻卖子女以供官费。到得开河功役渐次将成,龙舟亦就。帝大喜,将幸江都,命越王侗留守东都。宫女半不随驾,争攀号留。且言辽东小国,不足以烦大驾,愿遣将征之。帝意不回。作诗留别宫人云: 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 但存颜色在,离别只今年。 车驾既行,师徒百万。离都旬日,长安贡御车女袁宝儿,年十五,腰肢纤堕,呆憨多态。帝宠爱特厚。时洛阳进合蒂迎辇花,云:“得之嵩山坞中,人不知其名,采花者异而贡之。”会帝驾适至,因以“迎辇”名之。帝令宝儿持之,号曰“司花女”。时诏虞世南草《征辽指挥德音敕》,宝儿持花侍侧,注视久之。帝谓世南曰:“昔传飞燕可掌上舞,朕常谓儒生饰于文字,岂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宝儿,方昭前事。然多憨态,今注目于卿。卿才人,可便作诗嘲之。”世南应诏,为绝句云: 学画莺黄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 缘憨却得君王宠,长把花枝傍辇行。帝大悦。 既至汴京,帝御龙舟,萧后乘凤舸。于是吴越取民间女,年十五六岁者五百人,谓之殿脚女,至龙舟凤舸。每船用彩缆十条,每条用殿脚女十人,嫩羊十口,令殿脚女与羊相间而行。时方盛暑,翰林学士虞世基献计,请用垂柳栽于汴渠两堤上。一则树根四散,鞠护河堤,二则牵舟之人庇其阴,三则牵舟之羊食其叶。上大喜,诏民间献柳一株,赏一匹绢。百姓竞献之。又令亲种。帝自种一株,群臣次第皆种,方及百姓。时有谣言曰:“天子先栽,然后百姓栽。”栽与灾同音,盖妖谶也。栽毕,取御笔写赐垂柳姓“杨”,曰:“杨柳也。” 时舢舻相继,连接千里,自大梁至淮口,联绵不绝。锦帆过处,香闻数里。一日,帝将登龙舟,凭殿脚女吴绛仙肩,喜其媚丽,不与群辈等,爱之,久不移步。绛仙善画长蛾眉,帝色不自禁。回辇,召绛仙,将拜婕好。萧后性妒忌,故不克谐。帝寝兴罢,擢为龙舟首楫,号曰“崆峒夫人”。由是殿脚女争效为长蛾眉。司宫吏日给螺子黛五斛,号为蛾绿。螺子黛出波斯国,每颗值十金。后征赋不足,杂以铜黛给之。独绛仙得赐螺黛不绝。帝每倚帘视绛仙,移时不去,顾内谒者曰:“古人言秀色若可餐,如绛仙真可疗饥矣。”因吟《持楫篇》赐之曰: 旧曲歌桃叶,新妆艳落梅。 将身傍轻楫,知是渡江来。(未完待续) 隋炀帝逸游召谴(4) 诏殿脚女千辈唱之。时越溪进耀光绫,绫纹突起,有光彩。帝独赐司花女及绛仙,他人莫预。萧后恚愤不怿。由是二姬稍稍不得亲幸,帝常登楼忆之,题东南柱二篇云: 黯黯愁侵骨,绵绵病欲成。 须知潘岳鬓,强半为多情。 又云: 不信长相忆,丝从鬓里生。 闲来倚槛立,相望几含情。 殿脚女自至广陵,悉命备月观行宫,绛仙辈亦不得亲侍寝殿。有郎将自瓜州宣事回,进合欢果一器。帝命小黄门以一双驰骑赐绛仙。遇马上摇动,合欢蒂解,绛仙拜赐,因附红笺小简上进曰: 驿骑传双果,君王宠念深。 宁知辞帝里,无复合欢心。 帝览之,不悦,顾小黄门曰:“绛仙如何辞怨之深也?”黄门拜而言曰:“适走马摇动,及月观,果已离解,不复连理。”帝因言曰:“绎仙不独容貌可观,诗意深切,乃女相如也。亦何谢左贵嫔乎?”帝尝醉游后宫,偶见宫婢罗罗者,悦而私之。罗罗畏萧后,不敢迎帝,因托辞以程姬之疾,不可荐寝。帝乃嘲之曰: 个人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峨。 幸好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 帝自达广陵,沉湎滋深,荒淫无度,往往为妖崇所惑。尝游吴公宅鸡台,恍惚间与陈后主相通。帝幼年与后主甚善,乃起迎之,都忘其已死。后主尚唤帝为殿下。后主戴青纱皂帻,青绰袖,长裾,绿锦纯缘紫纹方平履。舞女数十,罗侍左右。中有一女殊色,帝屡目之。后主云:“殿下不识此人耶?即张丽华贵妃也。每忆桃叶山前乘战舰与此妃北渡。尔时丽华最恨,方倚临春阁,试东郭俊紫毫笔,书小砑红绡作答江令’璧月‘句未终,见韩擒虎跃青骢马,拥万甲骑直来冲人,都不存去就之礼,以至有今日。”言罢,即以绿文测海酒蠡,酌红梁新酿劝帝。帝饮之甚欢,因请丽华舞《玉树后庭花》。丽华白后主,辞以抛掷岁久,自井中出来,腰肢粗巨,无复往时姿态。帝再三强之。乃徐起舞,终一曲。后主问帝:“萧妃何如此人?”帝曰:“春兰秋菊,各一时之秀也。”后主复诵诗十数篇。帝不记之,独爱《小窗诗》及《寄侍儿碧玉诗》。 《小窗诗》云: 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 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寄碧玉》云: 离别肠应断,相思骨合销。 愁魂若非散,凭仗一相招。 丽华拜求帝赐一章,帝辞以不能。丽华笑曰:“尝闻’此处不留侬,会有留侬处。‘安得言不能耶?”帝强为之,操笔立成,曰: 见面无多事,闻名尔许时。 坐来生百媚,实个好相知。 丽华捧诗,赧然不怿。后主问帝:“龙舟之游乐乎?始谓殿下致治在尧舜之上,今日仍此逸游。大抵人生各图快乐,向时何见罪之深耶?三十六封书,至今使人怏怏不悦。”帝忽悟其已死,叱之曰:“何今日尚呼我为殿下,复以往事相讯耶?”恍惚不见,帝兀然不自知,惊悸移时。 帝后御龙舟,中道闻歌者甚悲,其辞曰: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 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少。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 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帝闻其歌,遽遣人求其歌者,至晓不得其人。帝颇彷徨,通夕不寐。 帝知世祚已去,意欲遂幸永嘉,群臣皆不愿从。扬州朝百官,天下朝贡使无一人至者。有来者,在途遭兵夺其贡物。帝犹与群臣议,诏十三道起兵,诛不朝贡者。帝深识玄象,常夜起观天,乃召太史令袁充,问曰:“天象如何?”充伏地泣涕曰:“星文大恶,贼星逼帝座甚急,恐祸起旦夕,愿陛下遽修德灭之。”帝不乐,乃起,入便殿,索酒自歌曰: 宫木阴浓燕子飞,兴亡自古漫成悲。 他日迷楼更好景,宫中吐艳恋红辉。(未完待续) 隋炀帝逸游召谴(5) 歌竟,不胜其悲。近侍奏:“无故而歌甚悲,臣皆不晓。”帝曰:“休问。他日自知也。”俯首不语,召矮民王义问曰:“汝知天下将乱乎?”义泣对曰:“臣远方废民,得蒙上贡,进入深宫,久承恩泽,又常自宫,以近陛下。天下大乱,固非今日,履霜坚冰,其渐久矣。臣料大祸,事在不救。”帝曰:“子何不早告我也?”义曰:“臣惟不言,言即死久矣。”帝乃泣下沾襟,曰:“子为我陈败乱之理,朕贵知其故也。”明日,义上书曰: 臣本南楚卑薄之地,逢圣明出治之时,不爱此身,愿从入贡。臣本 侏儒,性尤蒙滞。出入左右,积有年岁。浓被圣私,皆逾素望。侍从乘 舆,周旋台阁。臣虽至鄙,酷好穷经,颇知兽恶之本源,少识兴亡之所 以。还往民间,周知利害。深蒙顾问,方敢敷陈。 自陛下嗣守元符,体临大器,圣神独断,谋谏莫从。大兴西苑,两 至辽东。龙舟逾万艘,宫阙遍天下。兵甲常役百万,士民穷乎山谷,征 辽者百不有十,殁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虚,谷粟涌贵。乘舆竟往,行 幸无时。兵人侍从,常守空宫。遂令四方失望,天下为墟。方今有家之 村,存者可数;子弟死于兵役,老弱困于蓬蒿。兵尸如岳,饿莩盈郊。 狗彘厌人之肉,鸢鱼食人之余。臭闻千里,骨积高原。阴风无人之墟, 鬼哭寒草之下。目断平野,千里无烟。万民剥落,不保朝昏。父遗幼子, 妻号故夫。孤苦何多,饥荒尤甚。乱离方始,生死谁知。人主爱人,一 何至此。陛下圣性毅然,孰敢上谏。或有鲠言,即令赐死。臣下相顾, 钳结自全。龙逢复生,安敢议奏。左右近臣,阿谀顺旨,迎合帝意,造 作拒谏。皆出此途,乃逢富贵。陛下恶过,从何得闻?方今又败辽师, 再幸东土,社稷危于春雪,干戈遍于四方。生民已入涂炭,官吏犹未敢言。 陛下自惟,若何为计?陛下欲兴师,则兵吏不顺;欲行幸,则将卫 莫从。适当此时,何以自处?陛下虽欲发愤修德,特加爱民,圣慈虽切 救时,天下不可复得。大势已去,时不再来。巨厦之崩,一木不能支; 洪河已决,掬壤不能救。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急至此,安敢不言。 臣今不死,后必死兵。敢献此书,延颈待尽! 帝省义奏,曰:“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乎?”义曰:“陛下尚犹蔽饰己过。陛下常言:吾当跨三皇,超五帝,下视商周,使万世不可及。今日之势如何?能自复回都辇乎?”帝再三加叹。义曰:“臣昔不言,诚爱生也;今既具奏,愿以死谢。天下方乱,陛下自爱。”少选,左右报曰:“义自刎矣。”帝不胜悲伤,命厚葬焉。时值阁裴虔通,虎贲郎将司马德戡,左右屯卫将军字文化及,将谋作乱。因请放官奴,分直上下。帝可其奏,即下诏云: 寒暑迭用,所以成岁功也;日月代明,所以均劳逸也。故士子有游 息之谈,农夫有休养之节。咨尔髦众:服役甚勤,执劳无怠;埃垢溢于 爪发,虮虱结于兜鍪,朕甚悯之。俾尔休番,从便媳戏,无烦方朔滑稽 之请,而从卫士递上之文。朕于侍从之间,可谓恩矣,可依前件施行。 不数日,忽中夜闻外切切有声。帝急起,衣冠御内殿,坐未久,左右伏兵俱起。司马德戡携白刃向帝。帝叱之曰:“吾终年重禄养汝,吾无负汝,汝何得负我。”帝常所幸朱贵儿在帝傍,谓德戡曰:“三日前,帝虑侍卫秋寒,诏宫人悉絮袍裤,亲自临视。造数千领,两日毕功。前日颁赐,尔等岂不知也?何敢迫胁乘舆。”乃大骂德戡。德戡斩之,血溅帝衣。德戡前数帝罪,且曰:“臣实言陛下。但今天下俱叛,二京已为贼据。陛下归亦无门,臣生亦无路。臣已亏臣节,虽欲复已,不可得也,愿得陛下首以谢天下。”乃携剑逼帝。帝复叱曰:“汝岂不知诸侯之血入地,大旱三年,况天子乎?死自有法。”命索药酒,不得。左右进练巾,逼帝入阁,自缢死。萧后率左右宫娥,辍床头小版为棺敛,粗备仪卫,葬于吴公台下,即前此帝与陈后主相遇处也。(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1) 东园蝴蝶正飞忙,又见罗浮花气香。 梦短梦长缘底事?莫贪磁枕误黄梁。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签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刻,军法从事。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付之一笑。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喜无限。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若是其夫先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如今说个闹梦故事,亦繇夫妇积思而然。正是: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余。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 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只这句话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我去之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2)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余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纤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却就是这件东西。 又走了十余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又走了十余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着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元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篇,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保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3)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随着道士径投观中而去。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乃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诗云: 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 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愿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传,珍重不啻拱璧。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道士道:“君子见了这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道士闻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那时韦皋降服云南诸蛮,重回帅府。遐叔连忙备礼求见,一者称贺他得胜而回,二者诉说自己穷愁,远来于谒的意思。正是:故人长望贵人厚,几个贵人怜故人。 那韦皋一见遐叔,盛相款宴。正要多留几日,少尽关怀,岂知吐蕃赞普,时常侵蜀,专恃云南诸蛮为之向导。近闻得韦皋收服云南,失其羽翼,遂起雄兵三十余万,杀过界来,要与韦皋亲决胜负。这是烽火紧切的事,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一面兴师点将,前去抵敌。遐叔叹道:“我在此守了半年,才得相见,忽又有此边报,岂不是命。”便向节度府中告辞。韦皋道:“吐蕃入寇,满地干戈,岂还有路归得。我已分忖道士好生管待。且等杀退番兵,道途宁静,然后慢慢的与仁兄饯行便了。”遐叔无奈,只得依允,照旧住在碧落观中。不在话下。 且说韦皋统领大兵,离了成都,直至葭萌关外,早与吐蕃人马相遇。先差通使与他打话道:“我朝自与你国和亲之后,出嫁公主做你国赞婆,永不许兴兵相犯。如今何故背盟,屡屡扰我蜀地?”那赞普答道:“云南诸夷,元是臣伏我国的,你怎么辄敢加兵,侵占疆界?好好的还我云南,我便收兵回去;半声不肯,教你西川也是难保。”韦皋道:“圣朝无外,普天下那一处不属我大唐的?要战便战,云南断还不成。”原来吐蕃没有云南夷人向导,终是路径不熟。却被韦皋预在深林穷谷之间,偏插旗帜,假做伏兵;又教步军舞着藤牌,伏地而进,用大刀砍其马脚。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冲杀过去。那吐蕃一时无措,大败亏输,被韦皋追逐出境,直到赞普新筑的王城,叫做末波城,尽皆打破。杀得吐蕃尸横遍野,血染成河。端的这场厮杀,可也功劳不校韦皋见吐蕃远遁,即便下令班师,一面差牌将赍撑书飞奏朝廷。一路上:喜孜孜鞭敲金镫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话分两头。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怀。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到成都。只因家事消条,受人侮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丈夫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节而归,果遂其志。遐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道:“小生不愧司马之才,娘子尽有文君之貌。只是怎能勾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下了桥,正待取路回观。此时恰是暮春天气,只听得林中子规一声声叫道:“不如归去。”遐叔听了这个鸟声,愈加愁闷,又叹道:“我当初与娘子临别,本以一年半载为期,岂知担阁到今,不能归去。天那。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愿他早早退了蕃兵,送我归家,却也免得娘子在家朝夕悬望。”(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4) 不觉春去夏来,又过一年有余,才等候得韦皋振旅而还。那时捷书已到朝中,德宗天子知得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喜,御笔加授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仍领西川节度使。回府之日,合属大小文武,那一个不奉牛酒拜贺。直待军门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称庆。自念客途无以为礼,做得《蜀道易》一篇。你道为何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末年,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做西川节度。有个拾遗杜甫,避难来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绾也贬做节度府属官。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难》词。其尾特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乃是替房、杜两公忧危的意思。遐叔故将这“难”字改作“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得自己侨寓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两公。以此暗暗的打动他。词云: 吁嗟蜀道,古以为难。蚕丛开国,山川郁盘。秦置金牛,道路始刊。 天梯石栈,勾接危峦。仰薄青霄,俯挂飞湍。猿猴之捷,尚莫能干。使人 对此,宁不悲叹。自我韦公,建节当关。荡平西寇,降服南蛮。风烟宁息, 民物殷繁。四方商贾,争出其间。匪无跋涉,岂乏跻攀;若在衽席,既坦 而安。蹲鸱疗饥,筒布御寒。是称天府,为利多端。寄言客子,可以开颜。 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便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蜀道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才,何让李白。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外,权充西川节度府记室参军,庶得朝夕领教。不识仁兄肯曲从否?”遐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凡士子不繇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终久被人欺侮。小生虽则三番落第,壮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今叨寓贵镇,已过岁余,寒荆白氏在家,久无音信。朝夕萦挂,不能去怀。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俯鉴微情,勿嫌方命。”韦皋谢道:“既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强。只是目下岁暮,冰雪载途,不好行走。不若少待开春,治装送别,未为晚也。”遐叔一来见韦皋意思殷勤,二来想起天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行,又只得住下。 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节。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会。自唐明皇驻跸之后,四方朝贡,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繁富,库藏充饶。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大振。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附,预传号令,分付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敢不依。自十三至十七,共是五夜,家家门首扎缚灯栅,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火,照耀如同白昼。狮蛮社火,鼓乐笙箫,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花楼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终不肯祝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酒,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即传令拨一船只,次日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 到明日,韦皋设宴在万里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祎使吴,道是万里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今始,愿努力自爱。老夫蝉冠虽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一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未得少酬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生发,势难重挈。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为负恩人也。”又唤过军士分咐道:“一路小心服事,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应。遐叔再三拜谢道:“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领了锦囊,军士跟随上船。那韦皋还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5)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三日,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时从此经讨,暗祈神女托梦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岂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森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 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忽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宁至洛阳,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信,留了些盘费,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买了一头牲口,望东都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门只有三十余里。是时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余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的听得钟鸣鼓响,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不争此一夜,有分教: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杓底听娇歌。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无措,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有就他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酬谢之资,因此尽堪支给。但时时记念丈书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鲊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杳无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聊,题诗一首。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 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余,再没个真梦。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肠。推辞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卧。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不能勾。”又想道:“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中的说话,原作不得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蜀中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鸣,天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并几件衣服,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 离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过了龙华寺,不觉又蚤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字若兰,生得才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立时送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氏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回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题于亭柱上。词云: 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惜别同心,膺填 思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 若倒读转来,又是一首好词: 晓梦鸾青,残香凤碧。悄思填膺,心同别惜。君怀路长,怨织(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6) 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有所庙宇,遂入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娟娟,本在东京居祝只为儿夫独孤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杳无归信,是以不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能通梦楚王,况我同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灵感,显示前期,不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逶望东而来。 此时正值暮春天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莺啼。白氏贪看景致,不觉日晚,尚离开阳门二十余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笑语喧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月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己风流。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艳,早被这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到此,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媳妇,前进士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推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怔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睡。忽听得墙外人语喧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不是鬼。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余人,各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底下桃李盛开,烂漫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桌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睛,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我好十分蒙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霎霎,把脚踏踏,分明是醒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7) 只见一个长须的,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杯;并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撤泼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天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前,也举杯对白氏道:“聆卿佳音,令人宿酲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罚一巨觯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形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清之曲,恰是不称。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几时? 白氏歌还未毕,那白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觯。”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慢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为何?”紫衣人道:“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白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一曲云: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怆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意。”紫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皂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但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觯。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皂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歌,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不韵。该罚,该罚。”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 萤火穿白杨,悲风入芦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宇,叫断的哀猿。满座闻之,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8)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饮干,然后坐下。 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家又不胜忧恨,涕泣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决不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又轮到白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优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幸勿推辞。”遐叔暗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那白氏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干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着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觯。 这时遐叔一肚子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道:“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霎眼间蚤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游到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唱,便束装上路。 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径奔崇贤里,一步步含着眼泪而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连忙问道:“娘子安否,何如?”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今早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嘭底一声,孩子头落地,心下好不宽畅。 只是夜来之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来做甚不好睡。今早走不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无归信,我心中时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早晚到家,休得途中错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余里,踏着月色,要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曲。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子,一块打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事。”白氏便问有何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际,从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曲,须不是亲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像?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三岁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有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未完待续) 独孤生归途闹梦(9)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许久,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求称意。我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皋?便见了韦皋,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至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早晚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读书。约莫半年有余,韦皋差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余年,何尝有此宦橐。我一来家世清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且把来封好收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着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错了十八年这次,宜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打叠行囊,辞别白氏,上京应举。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检他出来取作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日,那一个不以为得人。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钦除翰林修撰,专知制诰。谢恩之后,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贵。 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日,正在闺房中,忽听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了详细,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管待报人。顷刻就嚷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落,及至中了,却又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的贤妇,念着同胞分上,将前情一笔都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捱进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也来殷勤趋奉,到教白氏应酬不暇。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至洛阳,叩见白氏,将书呈上。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一首,云: 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 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原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程。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门,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向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即便摆设家筵,款待不题。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早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元来大行皇帝的遗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累功,不次迁擢。 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迎。遐叔回到家中,焚黄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饮酒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其时白敏中以中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处贺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加齐整。但见: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中,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撒,恐损威名,上表固请骸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着,可进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误。钦此。”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蚤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明早,点集车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有诗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 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1) 借问白龙缘底事?蒙他鱼服区区。虽然纵适在河渠。失其云雨势, 无乃困余且。要识灵心能变化,须教无主常虚。非关喜里乍昏愚。庄周 曾作蝶,薛伟亦为鱼。?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初任扶风县尉,名声颇着,后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门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 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 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 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廉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郡同僚,却也谦恭虚己,百凡从厚。原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士出身,与薛少府恰是同年好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这三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事之暇,或谈诗,或弈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 一日正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乞巧饮宴。元来七夕之期,不论大小人家,少不得具些酒果为乞巧穿针之宴。你道怎么叫做乞巧穿针,只因天帝有个女儿,唤做织女星,日夜辛勤织纴。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穿得过的,便为得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织女眼巴巴盼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还恐说不了,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不道却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不进,精神减少,口里只说道:“我如今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吓得那顾夫人心胆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 元来县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有灵感。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求赐一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老,率着百姓们,一齐拜祷。显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 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的皆如活见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鱼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落?是吉是凶,好生难解。”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转加忧郁,又想道:“这签诀已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即差人去体访。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一对春联道: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2) 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与人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甚是捉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得有这个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来。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诊脉,就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的签诀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不可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苏醒回来。那老君庙签诀,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自去了。也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然无事?还是病已犯拙,下不得药的,故此托辞而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越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三位同僚,要办理后事。那同僚正来回候,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备,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得棺去?”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是暖的,就做不信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众人再三解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去处消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同僚,竟提一条竹杖,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官,怎么出衙去,就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子依旧自在床上,怎么去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明无夜,只望着死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 萨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四面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暑。果然好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不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诗一首。诗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肯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余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面,又导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弥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下得山来,又道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住。(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3) 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掏。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是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宣河伯诏曰: 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 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 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 之罚;昧纤钩而食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少府听诏罢,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如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件,也觉得有些儿不在。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不更强似做鲤鱼。” 元来少府正在东潭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沪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余钱再讨得个网来?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付?”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止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 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自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道:“我明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此一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饵上一含,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钓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4)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裴五爷要个极大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奈何,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 张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骂。提到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五爷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着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走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道:“胡健,胡剑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不要禀知各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 那张弼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史,两个东西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各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道:“俗谚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见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下这个话头,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坏。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他指顶上刺出鲜血来,写成一疏,请了几个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力,保护少府回生。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祷,如当日一般。我想古语有云:“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儿灵应?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不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有退回之鬼。正是: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斗第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佑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睡去,做成了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话,不觉放声大哭,就惊醒了。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梦书上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尽,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缕,亦未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5) 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牺牲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个大鱼来做鲊,好配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乃为薛公祈祷回生,半是酿坛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们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僚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吃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看见张弼,不觉大怒道:“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遍。裴五衙便教当直的把赵干拖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也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十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僚,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理。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的情分,种此因果。”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换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僚扎甚嘴脸来见我?” 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要修因果,也不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凡人修善,全在这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语有云:’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难道吃了这个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还是我们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说同僚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 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即大声叫道:“雷长官,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既是劝他救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来,思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故假意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事,再也不出半声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将那两句题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宾主都如不闻。(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6) 当时裴五衙便唤厨役叫做王士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又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头答应,一头就伸过手提鱼。忽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底荡掉了七魄,便大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僚们如兄若弟,极是交好,怎么今日这等哀告,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须知这印是上司委把我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有何难哉。”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都做不听见,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厨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向做厨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食谱传授与你,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各位爷这般作兴你?你今日也该想我平昔抬举之恩,快去禀知各位爷,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待要怎的?”岂知王士良一些不礼,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激得少府心中不胜大怒,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难道我就没摆布你处?”一铮铮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泼,就似打个耳聒子一般,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地下去了。一边给刀,一边却冷笑道:“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鲊的,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 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气道:“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忍耐,如何私自跑出,却受这般苦楚。若是我不见这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下去洗澡;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便思量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把香饵来哄我,都是命凑着,自作自受,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啕大哭,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正是: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 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要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么?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勾醒。”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请教老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洗耳拱听。”萨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在傍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塘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细?”少府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士良来,待我问他。”(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7) 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棋。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作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爷何繇知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老长官要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傍边撺掇,只是不听,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仁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礼,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作别回衙。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备细说与少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烛净香,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装严金像,合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来的。 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人并谪人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为你到官以来,迷恋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你回头。你却怎么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迷惑,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说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了。今你夫妻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元来夫人止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繇,因此牧童说着李八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保佑,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的面貌。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悟道:“方才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预知过去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罢,乃道:“元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未完待续) 薛录事鱼服证仙(8) 恰好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便问道:“你做梦可醒了未?”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早闻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根基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前世原是神仙谪下,太上老君已明明的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待弟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与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 次日,少府将印送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金像,极其齐整。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同僚吏民的,诗云: 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我们作别一声,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自你谪后,西王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中人,再不消甚么口诀,甚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响亮,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旜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个不看见,尽皆望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 茫茫宇宙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 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1)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 走。若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 乖。晚妇狠毒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 灭。饭不饭兮茶不茶,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 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诗为证: 焚禀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 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女儿,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便拖刀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论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女之间,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及至趱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岁,渐渐成人。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 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奈后妻何。 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顿没一顿,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定要后破一爿。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德。所以小户人家儿女,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2) 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嗔。 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nai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尽。捱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的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唆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住。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nai子解劝不住。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话,愈加哀楚。 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子抱住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3) 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千户,也不算肮脏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痛热。”焦氏嚷道:“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越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断然不成。”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耻笑,自然逼其自尽。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nai子照管,料然无妨。 常言:“夫妻是打骂不开的。”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小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甚别样做作。过了年余,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肚肠。夫妻恩爱愈笃。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烧了香,许过愿,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 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云: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不夸红有艳,兼笑白无奇。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4)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计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荐为前部先锋。 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佑,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特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仗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乘胜追逐数里。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全军尽没。可怜李雄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 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个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苏。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打骂。 又过了月余,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焦榕道:“到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路风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地自回。那时身畔没了盘缠,进退无门,不是冻死,定然饿死。这几个丫头,饶他性命,卖与人为妾作婢,还值好些银子。岂非一举两得。”焦氏连称有理。 耐至腊月初旬,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丧于沙场,无葬身之地。虽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闻得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宁静。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少尽夫妻之情,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谈耻,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事你去走遭。倘能寻得回来,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行装都已准备下了,明早便可登程。”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玉英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母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但他年纪幼小,路途跋涉,未曾经惯。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父存日,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死了,就忘恩背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能够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骨,反来阻当兄弟莫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入死,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一顿乱嚷,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哭告道:“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寻访骸尸归葬?止因兄弟年纪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呜呜的哭了半夜。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待我去寻觅回来,也教母亲放心,不必你忧虑。”(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5) 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洒泪而别。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也不必来见我。”李承祖哭道:“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苗全扶他上生口,经出京师。你道那苗全是谁?乃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母之意,自在不言之表。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四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有三四尺高。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孩子,况且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来。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且勉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苗全笑道:“早哩。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行。有诗为证: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带斜阳。 又行了明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身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门纺纱。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个官人快起来。让我们打水。”李承祖从梦中惊醒,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扎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说?”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只因身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即便去了。”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了包裹,然后来背我去。”老妪道:“哎哟。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李承祖因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色早晚,只道不多一回。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果然日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走去了。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禁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有几个邻家俱走来观看。 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栖,倒放下水桶,问道:“小官人,你父母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不幸父亲阵亡。母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觅骸骨归葬。不料途中患病,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说罢,又哭。众人闻言,各各嗟叹。那老妪道:“可怜,可怜。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你身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挣扎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情。恐不好打搅。”那老妪道:“说那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处。”遂向前扶他进屋里去。邻家也各自散了。(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6) 承祖跨入门槛,看时,侧边便是个火炕,那铺儿就在炕上。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水烧汤,与承祖吃。到半夜间,老妪摸他身上,犹如一块火炭。至天明看时,神思昏迷,人事不醒。那老妪央人去请医诊脉,取出钱钞,赎药与他吃,早晚伏侍。那些邻家听见李承祖病凶,在背后笑那老妪着甚要紧,讨这样烦恼。老妪听见,只做不知,毫无倦担。这也是李承祖未该命绝,得遇恁般好人。有诗为证: 家中母子犹成怨,路次闲人反着疼。 美恶性生天壤异,反教陌路笑亲情。 李承祖这场大病,捱过残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在铺上看着那老妪谢道:“多感婆婆慈悲,救我性命。正是再生父母。若能挣扎回去,定当厚报大德。”那老妪道:“小官人何出此言。老身不过见你路途孤苦,故此相留,有何恩德,却说厚报二字。”光阴迅速,倏忽又三月已尽,四月将交。那时李承祖病体全愈,身子硬挣,遂要别了老妪,去寻父亲骸骨。那老妪道:“小官人,你病体新痊,只怕还不可劳动。二来前去不知尚有几多路程,你孤身独自,又无盘缠,如何去得。不如住在这里,待我访问近边有入京的,托他与你带信到家,教个的当亲人来同去方好。”承祖道:“承婆婆过念,只是家里也没有甚亲人可来;二则在此久扰,于心不安;三则恁般温和时候,正好行走。倘再捱几时,天道炎热,又是一节苦楚。我的病症,觉得全妥,料也无妨。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个大道,自然有人往来。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寻着了父亲骸骨,再来相会。”那老妪道:“你纵到彼寻着骸骨,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李承祖道:“那边少不得有官府。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怜我父为国身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个嫡亲子母。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身,莫要竟自过去。”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白白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看官,你想那老妪乃是贫穷寡妇,倒有些义气。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了好事,反又振唇簸嘴。可见人面相同,人心各别。 闲话休题。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又不认得路径,顺着大道,一路问讯,捱向前去。觉道劳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镇乡村,即便借宿。又亏着那老妪这几钱银子,将就半饥半饱,度到临洮府。那地方自遭兵火之后,道路荒凉,人民稀少。承祖问了向日争战之处,直至皋兰山相近,思想要祭奠父亲一番。怎奈身边止存得十数文铜钱,只得单买了一陌纸钱,讨个火种,向战场一路跑来。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旷野,并无个人影来往,心中先有五分惧怯,便立住脚,不敢进步,却又想道:“我受了千辛刀苦,方到此间。若是害怕,怎能够寻得爹爹骸骨?须索拚命前去。”大着胆飞奔到战场中,举目看时,果然好凄惨也。但见: 荒原漠漠,野草萋萋。四郊荆棘交缠,一望黄沙无际。髑髅暴露, 堪怜昔日英雄;白骨抛残,可惜当年壮士。阴风习习,惟闻鬼哭神号; 寒露蒙蒙,但见狐奔兔走。猿啼夜月肠应断,雁唳秋云魂自消。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见白骨交加,并没一个全尸。元来赵总兵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即于战场上设祭阵亡将士,收拾尸骸焚化,因此没有全尸遗存。李承祖寻了半日,身子困倦,坐于乱草之中,歇息片时。忽然想起:“征战之际,遇着便杀,即为战场,料非只此一处。正不知爹爹当日丧于那个地方?我却专在此寻觅,岂不是个呆子?”却又想道:“我李承祖好十分蒙憧。爹爹身死已久,血肉定自腐坏,骸骨纵在目前,也难厮认。若寻认不出,可不空受这番劳碌。”心下苦楚,又向空祷告道:“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至此,收取骸骨,怎奈不能识认。爹爹,你生前尽忠报国,死后自是为神。乞显示骸骨所在,奉归安葬。免使暴露荒丘,为无祀之鬼。”祝罢,放声号哭。又向白骨丛中,东穿西走一回。看看天色渐晚,料来安身不得,随路行走,要寻个歇处。(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7) 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插里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子,好大胆。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只因父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要觅个宿处。师父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日打点回家去罢。”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一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 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父,你如何晓得我先父?”和尚道:“实不相瞒,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日,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阵,先斩了数百余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入重地。贼人伏兵四起,围裹在内。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伤,只得同伏在乱尸之中,到深夜起来逃走,不想老爷已死。小僧望见傍边有一带土墙,随负至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那时敌兵反拦在前面,不能归营。逃到一个山湾中,遇一老僧,收留在庵。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春间,老师父身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氽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身之处,往远近村坊抄化度日。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 李承祖见说父亲尸骨尚存,倒身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独自行走?”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若寻不见父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常天幸得遇吾师,使我父子皆安。”和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身,又没盘缠,怎能勾装载回去?”公子道:“意欲求本处官府设法,不知可肯?”和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薄。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吟半晌,乃道:“不打紧。我有个道理在此。明日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内,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犬马之劳,何足挂齿。” 到了次日,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衣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根竹子,挑出庵门。把锄头还了,又与各邻家作别,央他看守。二人离了此处,随路抄化,盘缠尽是有余。不则一日,已至保安村。李承祖想念那老妪的恩义,径来谢别。谁知那老妪自从李承祖去后,日夕挂怀,染成病症,一命归泉。有几个亲戚,与他备办后事,送出郊外,烧化久矣。李承祖问知邻里,望空遥拜,痛哭一场,方才上路。共行了三个多月,方达京都。(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8) 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酒店,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入店中,将竹笼放于桌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脱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日再图相会。”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尽。今在此处,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爷昔年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摆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欲收父骨走风尘,千里孤穷一病身。 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战场,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身亡,因少了盘缠,不能带回,就埋在彼。暗将真信透与焦氏。那时玉英姊妹一来思念父亲,二来被焦氏日夕打骂,不胜苦楚,又闻了这个消息,愈加悲伤。焦氏也假意啼哭一番。那童仆们见家主阵亡,小官人又死,已寻旺处飞去,单单剩得苗全夫妻和两个养娘,门庭冷如冰炭。焦氏恨不得一口气吹大了亚奴,袭了官职,依然热闹。又闻得兵科给事中上疏,奏请优恤阵亡将士。圣旨下在兵部查复。焦氏多将金银与焦榕,到部中上下使用,要谋升个指挥之职。那焦榕平日与人干办,打惯了偏手,就是妹子也说不得也要下只手儿。 一日,焦榕走来回复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欲跨下阶头,远远望见一骑生口,上坐一个小厮,却是小主人李承祖。吃这惊不小,暗道:“元来这冤家还在。”掇转身跑入里边,悄悄报知焦氏。焦氏即与焦榕商议停当,教苗全出后门去买砒礵。二人依旧坐着饮酒,等候李承祖进来,不题。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内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着去时的苦楚,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奶奶,公子的魂灵来家了。”焦氏照面一口涎沫,道:“啐。青天白日这样乱话。”丫头道:“见在灵前啼哭,奶奶若不信,一同去看。”焦榕也假意说道:“不信有这般奇事。”一齐走出外边。李承祖看见,带着眼泪向前拜见。焦榕扶住道:“途路风霜,不要拜了。”焦氏挣下几点眼泪,说道:“苗全回来,说你有不好的信息。日夜想念,懊悔当初教你出去。今幸无事,万千之喜了。只是可曾寻得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这个里边就是。”焦氏捧着竹笼,便哭起天来。 玉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玉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怨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张主,可知好么。”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身子。”遂都入后边。 焦榕扯李承祖坐下,玉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到厨下,将丫环使开,把药倾入壶中,依原走来坐下。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桌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满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干净。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干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烈火焚烧,疼痛难忍,叫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惊道:“好端端地,为何痛得恁般利害?”焦氏道:“一定是绞肠沙了。”急教丫头扶至玉英床上睡下,乱撕乱跌,只叫难过。慌得玉英姊妹手足无措,那里按得他住。不消半个时辰,五脏迸裂,七窍流红,大叫一声,命归泉府。旁边就哭杀了玉英姊妹,喜杀了焦氏婆娘,也假哭几声。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9) 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入来。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下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勾一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入房中,教玉英姊妹走开。向床上翻那尸首,也不揩抹去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着双手,便抱起来。一则那厮有些蛮力,二则又趁着酒兴,三则十数岁孩子,原不甚重,轻轻的托在两臂,直至厢房内盛殓。玉英姊妹,随后哭泣。谁知苗全落了银子,买小了棺木,尸首放下去,两只腿露出了五六寸。只得将腿儿竖起,却又顶浮了棺盖。苗全扯来拽去,没做理会。玉英姊妹看了这个光景,越发哭得惨伤。焦氏沉吟半晌,心生一计。把玉英姊妹并丫头都打发出外,掩上门儿,教苗全将尸首拖在地上,提起斧头,砍下两只小腿,横在头下,倒好做个枕儿。收拾停当,钉上棺盖,开门出来。焦榕自回家去。玉英觑见棺已钉好,暗想道:“适来放不下,如何打发我姊妹出来了,便能钉上棺盖?难道他们有甚法术,把棺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委决不下。 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䦶扎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胡乱送入里边。那苗全听说要送他到官,至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的。看起那般做作,我兄弟这死,必定有些蹊跷。”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已。 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辄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了生活,打骂自不消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尽都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上披一块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了。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爷嗣统,下速招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黄纸帖在门上。那时焦氏就打帐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图中人物。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在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不能勾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 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窝子坐食,能够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弄得罄尽,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目前没甚好处。趁焦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玉英出脱。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地,反没个再来之期。”抚景伤心,托物喻意,乃作《别燕诗》一首。诗云: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10)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平日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完。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伤。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哪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了这片言语,那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我家月英那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值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倒是个永远利息?” 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你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比得他。”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耻笑。”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拖翻在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耻依随。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半死。 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引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乱坠。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春诗》一言。诗云: 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裁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又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妻唱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又伤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忘收了笔砚,忙忙的趱完针指。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才睡卧。(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11) 到了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那里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 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一个十五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又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 玉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只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抽身起来,扯下脚带,悬梁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身上,莫说衣衫褴褛,只这脚带不知缠过了几个年头,布缕虽连,没有筋骨。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祸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竟送他到这个衙门,谁个敢来放屁。”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进去道知其意。 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月英口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几十文钱,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未完待续) 李玉英狱中讼冤(12) 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必说。渐至天晚,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 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玉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日,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X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骚。 玉英在狱不见又经两月有余,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 华坠井。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 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俱在孩提。父 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征陕西反贼 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 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春诗》一绝云云,又有《别燕诗》 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衷,疑为外遇,逼 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臣事理,坐臣极刑。 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 恩熟审,“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遵。”故不得不生乐生之 心,以冀超脱。 臣父本武人,颇知典籍。臣虽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 弟亚奴,年方周岁。母图亲儿荫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 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 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 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衣食,沿街抄化。今将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 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 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 臣母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 天下后世之为继母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 臣所奏付诸有司。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 情。推详臣母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 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鞠审。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乱lun,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闻,请旨。圣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 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母疑外情。置之重狱, 险罗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 后人又有诗叹云: 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 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1)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 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话说南宋时,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长沙太守,高致在家。潘遇已中过省元,别了父亲,买舟往临安会试。前一夜,父亲梦见鼓乐旗彩,送一状元扁额进门,扁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唤儿子说知。潘遇大喜,以为青闱首捷无疑。一路去高歌畅饮,情怀开发。不一日,到了临安,寻觅下处,到一个小小人家。主翁相迎,问:“相公可姓潘么?”潘遇道:“然也,足下何以知之?”主翁道:“夜来梦见土地公公说道:’今科状元姓潘,明日午刻到此,你可小心迎接。‘相公正应其兆。若不嫌寒舍简慢,就在此下榻何如?”潘遇道:“若果有此事,房价自当倍奉。”即令家人搬运行李到其家停宿。 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颇有姿色。听得父亲说其梦兆,道潘郎有状元之分,在窗下偷觑,又见他仪容俊雅,心怀契慕,无繇通款。一日,潘生因取砚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厨房,恰与主人之女相见。其女一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体,遂将金戒指二枚、玉簪一只,嘱付童儿,觑空致意此女,恳求幽会。此女欣然领受,解腰间绣囊相答。约以父亲出外,亲赴书斋。一连数日,潘生望眼将穿,未得其便。直至场事已毕,主翁治杯节劳。饮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欲就寝,忽闻轻轻叩门之声,启而视之,乃此女也。不及交言,捧进书斋,成其云雨,十分欢爱。约以成名之后,当娶为侧室。 是夜,潘朗在家,复梦向时鼓乐旗彩,迎状元匾额过其门而去。潘朗梦中唤云:“此乃我家旗匾。”送匾者答云:“非是。”潘朗追而看之,果然又一姓名矣。送匾者云:“今科状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潘朗惊醒,将信将疑。未几揭晓,潘朗阅登科记,状元果是梦中所迎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归而叩之,潘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父子叹嗟不已。潘遇过了岁余,心念此女,遣人持金帛往聘之,则此女已适他人矣,心中甚是懊悔。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而终。正是: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富贵缘。 说话的,依你说,古来才子佳人,往往私谐欢好,后来夫荣妻贵,反成美谈,天公大算盘,如何又差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坏人终身名节,其过非校若是五百年前合为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期明配,总是前缘判定,不亏行止。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却是神宗皇帝年间,有一位官人,姓吴名度,汴京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判。夫人林氏,生得一位衙内,单讳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流潇洒。自幼读书,广通经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更有一件异处,你道是甚异处?这等一个清标人物,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还是吴府尹恐他伤食,酌中定下的规矩。若论起吴衙内,只算做半饥半饱,未能趁心像意。 是年三月间,吴通判任满,升选扬州府尹。彼处吏书差役带领马船,直至长沙迎接。吴度即日收拾行装,辞别僚友起程。下了马船,一路顺风顺水。非止一日,将近江州。昔日白乐天赠商妇《琵琶行》云:“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这个地方。吴府尹船上正扬着满帆,中流稳度。倏忽之间,狂风陡作,怒涛汹涌,险些儿掀翻。莫说吴府尹和夫人们慌张,便是篙师舵工无不失色,急忙收帆拢岸。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挣了两个时辰。回顾江中往来船只,那一只上不手忙脚乱,求神许愿,挣得到岸,便谢天不尽了。这里吴府尹马船至了岸旁,抛锚系缆。那边已先有一只官船停泊。两下相隔约有十数丈远。这官船舱门上帘儿半卷,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三四个丫鬟。吴衙内在舱中帘内,早已瞧见。那女子果然生得娇艳。怎见得?有诗为证: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2) 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 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只是隔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较切。心生一计,向吴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移去,帮在这只船上?到也安稳。”吴府尹依着衙内,分付水手移船。水手不敢怠慢,起锚解缆,撑近那只船旁。吴衙内指望帮过了船边,细细饱看。谁知才傍过去,便掩上舱门,把吴衙内一团高兴,直冷淡到脚指尖上。 你道那船中是甚官员?姓甚名谁?那官人姓贺名章,祖贯建康人氏,也曾中过进士。前任钱塘县尉,新任荆州司户,带领家眷前去赴任,亦为阻风,暂驻江州。三府是他同年,顺便进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开着舱门闲玩。中年的便是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儿秀娥。原来贺司户没有儿子,止得这秀娥小姐。年才十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不教自能。兼之幼时贺司户曾延师教过,读书识字,写作俱高。贺司户夫妇因是独养女儿,钟爱胜如珍宝,要赘个快婿,难乎其配,尚未许人。当下母子正在舱门口观看这些船只慌乱,却见吴府尹马船帮上来,夫人即教丫鬟下帘掩门进去。 吴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问是何处官府。不一时回报说:“是荆州司户,姓贺讳章,今去上任。”吴府尹对夫人道:“此人昔年至京应试,与我有交。向为钱塘县尉,不道也升迁了。既在此相遇,礼合拜访。”教从人取帖儿过去传报。从人又禀道:“那船上说,贺爷进城拜客未回。”正说间,船头上又报道:“贺爷已来了。”吴府尹教取公服穿着,在舱中望去,贺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轿,背后跟随许多人从。元来贺司户去拜三府,不想那三府数日前丁忧去了,所以来得甚快。抬到船边下轿,看见又有一只座船,心内也暗转:“不知是何使客?”走入舱中,方待问手下人,吴府尹帖儿早已递进。贺司户看罢,即教相请。恰好舱门相对,走过来就是。见礼已毕,各叙间阔寒温。吃过两杯茶,吴府尹起身作别。 不一时,贺司户回拜。吴府尹款留小酌,唤出衙内相见,命坐于旁。贺司户因自己无子,观见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欢喜。及至问些古今书史,却又应答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道:“此子人才学识,尽是可人。若得他为婿,与女儿恰好正是一对。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两地相悬,往来遥远,难好成偶,深为可惜。”此乃贺司户心内之事,却是说不出的话。吴府尹问道:“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道:“实不相瞒,止有小女一人,尚无子嗣。”吴衙内也暗想道:“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纪与我相仿,若求得为妇,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远嫁,说也徒然。”又想道:“莫说求他为妇,今要再见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般痴想。”吴府尹听得贺司户尚没有子,乃道:“原来老先生还无令郎,此亦不可少之事。须广置姬妾,以图生育便好。”贺司户道:“多承指教,学生将来亦有此意。” 彼此谈论,不觉更深方止。临别时,吴府尹道:“尚今晚风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辞了。”贺司户道:“相别已久,后会无期,还求再谈一日。”道罢,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都还未卧,秉烛以待。贺司户酒已半酣,向夫人说起吴府尹高情厚谊,又夸扬吴衙内青年美貌,学问广博,许多好处,将来必是个大器,明日要设席请他父子。因有女儿在旁,不好说出意欲要他为婿这一段情来。那晓得秀娥听了,便怀着爱慕之念。 至次日,风浪转觉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烟水迷蒙,浪头推起约有二三丈高,惟闻澎湃之声。往来要一只船儿做样,却也没有。吴府尹只得住下。贺司户清早就送请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卧不安稳。早上贺司户相邀,正是挖耳当招,巴不能到他船中,希图再得一觑。这吴府尹不会凑趣,道是父子不好齐扰贺司户。至午后独自过去,替儿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好说得,好不气恼。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请。吴彦不敢自专,又请了父命,方才脱换服饰,过船相见,入坐饮酒。早惊动后舱贺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后,门缝中张望。那吴衙内妆束整齐,比平日愈加丰采飘逸。怎见得?也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3) 何郎俊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 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傍?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俊雅,我若嫁得这般个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只是怎好在爹妈面前启齿?除非他家来相求才好。但我便在思想,吴衙内如何晓得?欲待约他面会,怎奈爹妈俱在一处,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索罢休。”心内虽如此转念,那双眼却紧紧觑定吴衙内。大凡人起了爱念,总有十分丑处,俱认作美处。何况吴衙内本来风流,自然转盼生姿,愈觉可爱。又想道:“今番错过此人,后来总配个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策,与他相会。心下烦恼,倒走去坐下。席还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两只脚又早到屏门后张望。 看了一回,又转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观看,犹如走马灯一般,顷刻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撵至吴衙内身边,把爱慕之情,一一细罄。说话的,我且问你,在后舱中非止贺小姐一人,须有夫人丫鬟等辈,难道这般着迷光景,岂不要看出破绽?看官,有个缘故。只因夫人平素有件毛病,刚到午间,便要熟睡一觉,这时正在睡乡,不得工夫。那丫头们巴不得夫人小姐不来呼唤,背地自去打伙作乐,谁个管这样闲帐?为此并无人知觉。少顷,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双脚,闷坐呆想。正是: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且说吴衙内身虽坐于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门紧闭,毫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浅薄如此。”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没绪,便向床上和衣而卧。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舱夜饭。秀娥一心忆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一滴,箸也不动一动。夫人看了这个模样,忙问道:“儿,为甚一毫东西不吃,只是呆坐?”连问几声,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户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罢。”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灯,送他睡下,方才出去。停了一回,夫人又来看觑一番,催丫鬟吃了夜饭,进来打铺相伴。秀娥睡在帐中,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忽闻舱外有吟咏之声,侧耳听时,乃是吴衙内的声音。其诗云: 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 莫道欢娱暂,还期盟誓坚。 秀娥听罢,不胜欢喜道:“我想了一日,无计见他一面。如今在外吟诗,岂非天付良缘。料此更深人静,无人知觉,正好与他相会。”又恐丫鬟们未睡,连呼数声,俱不答应,量已熟睡。即披衣起身,将残灯挑得亮亮的,轻轻把舱门推开。吴衙内恰如在门首守候的一般,门启处便钻入来,两手搂抱。秀娥又惊又喜。日间许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诉说。连舱门也不曾闭上,相偎相抱,解衣就寝,成其云雨。正在酣美深处,只见丫鬟起来解手,喊道:“不好了,舱门已开,想必有贼。”惊动合船的人,都到舱门口观看。司户与夫人推门进来,教丫鬟点火寻觅。吴衙内慌做一堆,叫道:“小姐,怎么处?”秀娥道:“不要着忙,你只躲在床上,料然不寻到此。待我打发他们出去,送你过船。”刚抽身下床,不想丫鬟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乃道:“贼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户夫妻便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有。那里肯听,向床上搜出吴衙内。秀娥只叫得:“苦也。”司户道:“叵耐这厮,怎来点污我家?”夫人便说:“吊起拷打。”司户道:“也不要打,竟撇入江里去罢。”教两个水手,打头扛脚抬将出去,吴衙内只叫饶命。秀娥扯住叫道:“爹妈,都是孩儿之罪,不于他事。”司户也不答应,将秀娥推上一交,把吴衙内扑通撇在水里。秀娥此时也不顾羞耻,跌脚捶胸,哭道:“吴衙内,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颜独生?”遂抢出舱门,向着江心便跳。正是:可怜嫩玉娇香女,化作随波逐浪魂。(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4) 秀娥刚跳下水,猛然惊觉,却是梦魇,身子仍在床上。旁边丫鬟还在那里叫喊:“小姐苏醒。”秀娥睁眼看时,天已明了,丫鬟俱已起身。外边风浪,依然狂大。丫鬟道:“小姐梦见甚的?恁般啼哭,叫唤不醒。”秀娥把言语支吾过了,想道:“莫不我与吴衙内没有姻缘之分,显这等凶恶梦兆?”又想道:“若得真如梦里这回恩爱,就死亦所甘心。” 此时又被梦中那段光景在腹内打搅,越发想得痴了,觉道睡来没些聊赖,推枕而起。丫鬟们都不在眼前,即将门掩上,看着舱门,说道:“昨夜吴衙内明明从此进来,搂抱至床,不信到是做梦。”又想道:“难道我梦中便这般侥幸,醒时却真个无缘不成?”一头思想,一面随手将舱门推开,用目一觑。只见吴府尹船上舱门大开,吴衙内向着这边船上呆呆而坐。原来二人卧处,都在后舱,恰好间壁,止隔得五六尺远。若去了两重窗槅,便是一家。那吴衙内也因夜来魂颠梦到,清早就起身,开着窗儿,观望贺司户船中。这也是癞虾蟆想天鹅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缘有分,数合当然。凑巧贺小姐开窗,两下正打个照面。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识熟过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句话儿,期他相会,又恐被人听见。遂取过一幅桃花笺纸,磨得墨浓,醮得笔饱,题诗一首,折成方胜,袖中摸出一方绣帕包裹,卷做一团,掷过船去。吴衙内双手承受,深深唱个肥喏,秀娥还了个礼。然后解开看时,其诗云:花笺裁锦字,绣帕裹柔肠。不负襄王梦,行云在此方。 傍边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当挑灯相候,以剪刀声响为号,幸勿爽约。”吴衙内看罢,喜出望外。暗道:“不道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华,真个世间少有。”一头赞羡,即忙取过一幅金笺,题诗一首,腰间解下一条锦带,也卷成一块,掷将过来。秀娥接得看时,这诗与梦中听见的一般,转觉骇然,暗道:“如何他才题的诗,昨夜梦中倒先见了?看起来我二人合该为配,故先做这般真梦。”诗后边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爱,敢不如命。”看罢,纳诸袖中。正在迷恋之际,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门。秀娥轻轻带上槅子,开放丫鬟。随后夫人也来询视。见女儿已是起身,方放下这片愁心。 那日乃是吴府尹答席,午前贺司户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昼寝。秀娥取出那首诗来,不时展玩,私心自喜,盼不到晚。有恁般怪事。每常时,翣翣眼便过了一日。偏生这日的日子,恰像有条绳子系住,再不能勾下去,心下好不焦躁。渐渐捱至黄昏,忽地想着这两个丫鬟碍眼,不当稳便,除非如此如此。到夜饭时,私自赏那帖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壶酒,两碗菜蔬。这两个丫头犹如渴龙见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顷贺司户筵散回船,已是烂醉。秀娥恐怕吴衙内也吃醉了,不能赴约,反增忧虑。回到后舱,掩上门儿,教丫鬟将香儿熏好了衾枕,分付道:“我还要做些针指,你们先睡则个。”那两个丫鬟正是酒涌上来,面红耳热,脚软头旋,也思量干这道儿,只是不好开口,得了此言,正中下怀,连忙收拾被窝去睡。头儿刚刚着枕,鼻孔中就搧风箱般打鼾了。 秀娥坐了更余,仔细听那两船人声静悄,寂寂无闻,料得无事,遂把剪刀向桌儿上厮琅的一响。那边吴衙内早已会意。原来吴衙内记挂此事,在席上酒也不敢多饮。贺司户去后,回至舱中,侧耳专听。约莫坐了一个更天,不见些影响,心内正在疑惑,忽听得了剪刀之声,喜不自胜,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开了窗儿,跨将出去,依原推上,耸身跳过这边船来,向窗门上轻轻弹了三弹。秀娥便来开窗,吴衙内钻入舱中,秀娥原复带上。两下又见了个礼儿。吴衙内在灯下把贺小姐仔细一观,更觉千娇百媚。这时彼此情如火热,那有闲工夫说甚言语。吴衙内捧过贺小姐,松开钮扣,解卸衣裳,双双就枕。酥胸紧贴,玉体轻偎。这场云雨,十分美满。但见: 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5) 万种欢娱愁不足,梅香熟睡莫惊猜。 一回儿云收雨散,各道想慕之情。秀娥只将梦中听见诗句,却与所赠相同的话说出。吴衙内惊讶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梦,与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异,闷坐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开窗观觑,遂成好事。看起来,多分是宿世姻缘,故令魂梦先通。明日即恳爹爹求亲,以图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意。”二人说到情浓之际,阳台重赴,恩爱转笃,竟自一觉睡去。 不想那晚夜半,风浪平静,五鼓时分,各船尽皆开放。贺司户吴府尹两边船上,也各收拾篷樯,解缆开船。众水手齐声打号子起篷,早把吴衙内、贺小姐惊醒。又听得水手说道:“这般好顺风,怕赶不到蕲州。”吓得吴衙内暗暗只管叫苦,说道:“如今怎生是好?”贺小姐道:“低声。傥被丫鬟听见,反是老大利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你且安下,再作区处。”吴衙内道:“莫要应了昨晚的梦便好。”这句话却点醒了贺小姐,想梦中被丫鬟看见鞋儿,以致事露,遂伸手摸起吴衙内那双丝鞋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想出一个计来,乃道:“我有个法儿在此。”吴衙内道:“是甚法儿?”贺小姐道:“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往外边陪母亲吃饭,竟讨进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从纷纭,从闹中脱身,觅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消说起;傥或不肯,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得允从。那时可不依旧夫妻会合。”吴衙内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 到了天明,等丫鬟起身出舱去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做一堆儿伏着。两旁俱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寸步不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见,便道:“阿呀!为何不梳头,却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觉道不快,怕得梳头。”夫人道:“想是起得早些,伤了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不安稳,才坐在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休得冻了,越加不好。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请吃早膳。夫人道:“儿,你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儿调养,倒好。”秀娥道:“我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不耐烦走动,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这班丫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是。”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卓上。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出吴衙内来吃饭。 那吴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时,乃是两碗荤菜,一碗素菜,饭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故此只有这些。你想吴衙内食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那处?微微笑了一笑,举起箸两三超,就便了帐,却又不好说得,忍着饿原向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过丫鬟又教添两碗饭来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议道:“小姐自来只用得两碗,今日说道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走来说道:“儿,你身子不快,怎的反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哩。”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知舱中,另有个替吃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夜饭过了。贺小姐即教吴衙内先上床睡卧,自己随后解衣入寝。夫人又来看时,见女儿已睡,问了声自去,丫鬟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饿难熬,对贺小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那件?”吴衙内道:“不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够我一顿。若这般忍饿过日,怎能捱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些就是。”吴衙内道:“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够?”吴衙内道:“那里像得我意。每顿十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6) 到次早,吴衙内依旧躲过。贺小姐诈病在床,呻吟不绝。司户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人调治,又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也不要,只叫肚里饿得慌。夫人流水催进饭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他少吃时,故意使起性儿,连叫:“快拿去。不要吃了,索性饿死罢。”夫人是个爱女,见他使性,反赔笑脸道:“儿,我是好话,如何便气你?若吃得,尽意吃罢了,只不要勉强。”亲自拿起碗箸,递到他手里。秀娥道:“母亲在此看着,我便吃不下去。须通出去了,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见着这饭,也不谦让,也不抬头,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余,方才住手,把贺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罢,再吃便没意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向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将余下的饭吃罢,开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信,分付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劝谕时,秀娥就啼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病,十分慌张。 这晚已到蕲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开船。清早差人入城,访问名医;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时,请下个太医来。那太医衣冠济楚,气宇轩昂。贺司户迎至舱中,叙礼看坐。那太医晓得是位官员,礼貌甚恭。献过两杯茶,问了些病缘,然后到后舱诊脉。诊过脉,复至中舱坐下。贺司户道:“请问太医,小女还是何症?”太医先咳了一声嗽,方答道:“令爱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先生差矣。疳膨食积乃婴儿之疾,小女今年十五岁了,如何还犯此症?”太医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虽十五岁,即今尚在春间,只有十四岁之实。偿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余。老先生,你且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婴孩?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调,兼之水土不服,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觉饥饿。及吃下饮食,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过月余不医,就难治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道理,问道:“先生所见,极是有理了。但今如何治之?”太医道:“如今学生先消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饮食自然渐渐减少,平复如旧矣。”贺司户道:“若得如此神效,自当重酬。”道罢,太医起身拜别。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得药来,流水煎起,送与秀娥。 那秀娥一心只要早至荆州,那个要吃什么汤药?初时见父母请医,再三阻当不住,又难好道出真情,只得由他慌乱。晓得了医者这班言语,暗自好笑。将来的药,也打发丫鬟将去,竟泼入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是星辰不利,又触犯了鹤神,须请僧道禳解,自然无事;有的说在野旷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蘸追荐,便可痊愈。贺司户夫妻一一依从。 见服了几剂药,没些效验,吃饭如旧。又请一个医者。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探了病源,方才诊脉,问道:“老先生可有那个看过么?”贺司户道:“前日曾请一位看来。”医者道:“他看的是何症?”贺司户道:“说是疳膨食积。”医者呵呵笑道:“此乃痨瘵之症,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小女年纪尚幼,如何有此症候?”医者道:“令爱非七情六欲痨怯之比,他本秉气虚弱,所谓孩儿痨便是。”贺司户道:“饮食无度,这是为何?”医者道:“寒热交攻,虚火上延,因此容易饥饿。”夫人在屏后打听,教人传说,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者道:“这乃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觉得。”又讨前日医者药剂看了,说道:“这般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便难救了。待学生先以煎剂治其虚热,调和脏腑,节其饮食。那时,方以滋阴降火养血补元的丸药,慢慢调理,自当痊可。”贺司户称谢道:“全仗神力。”遂辞别而去。(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7) 少顷,家人又请一个太医到来。那太医却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跚,刚坐下,便夸张善识疑难怪异之病:“某官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甚药奏效。”那门面话儿就说了一大派。又细细问了病者起居饮食,才去诊脉。贺司户被他大话一哄,认做有意思的,暗道:“常言老医少卜,或者这医人有些效验,也未可知。”医者诊过了脉,向贺司户道:“还是老先生有缘,得遇老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道:“请问果是何疾?”医者道:“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司户道:“吃不下饮食,方是膈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医者道:“膈病原有几般。像令爱这膈病俗名唤做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及至见了人,一些也难下咽喉。后来食多发涨,便成蛊胀。二病相兼,便难医治。如今幸而初起,还不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方别。那时一家都认做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小姐把来的药,都送在净桶肚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日,算来不是长法,与夫人商议,与医者求了个药方,多买些药材,一路吃去,且到荆州另请医人。那老儿因要他写方,着实诈了好些银两,可不是他的造化。有诗为证: 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就现。 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情se相当。”贺小姐初时,还是个处子,云雨之际,尚是逡巡畏缩。况兼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见十分美满。两三日后,渐入佳境,恣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环睡醒,听得床上唧唧哝哝,床棱戛戛的响。隔了一回,又听得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次早报与夫人。夫人也因见女儿面色红活,不像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他的意思。不去通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些破绽。及细看秀娥面貌,愈觉丰采倍常,却又不好开口问得,倒没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饭已后,终是放心不下,又进去探觑,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跷,便不答应。耳边忽闻得打鼾之声。 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见靠壁一个拢头孩子,曲着身体,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你做下这等勾当,却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地做人。这天杀的,还是那里来的?”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一时做差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惊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深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屏后张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睡熟船开,前后事细细说了,又道:“不肖女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里,一旦因阻风而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同生死,各不更改。望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这里母子便说话,下边吴衙内打鼾声越发雷一般响了。此时夫人又气又恼,欲待把他难为,一来娇养惯了,那里舍得;二来恐婢仆闻知,反做话靶,吞声忍气,拽开门走往外边去了。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你打鼾,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吴衙内听说事漏,吓得浑身冷汗直淋,上下牙齿,顷刻就趷蹬蹬的相打,半句话也挣不出。秀娥道:“莫要慌。适来与母亲如此如此说了。若爹爹依允,不必讲起;不肯时,拚得学梦中结局,决不教你独受其累。”说到此处,不觉泪珠乱滚。(未完待续) 吴衙内邻舟赴约(8) 且说夫人急请司户进来,屏退丫鬟,未曾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户还道愁女儿病体,反宽慰道:“那医者说,只在数日便可奏效,不消烦恼。”夫人道:“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恁样太医,莫说数日内奏效,就一千日还看不出病体。”司户道:“你且说怎的?”夫人将前事细述。把司户气得个发昏章第十一,连声道:“罢了,罢了。这等不肖之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丑名。”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色,劝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血。一发断送,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令人来下聘,然后成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司户沉吟半晌,无可奈何,只得依着夫人。出来问水手道:“这里是甚地方?”水手答道:“前边已是武昌府了。”司户分付就武昌暂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书札,唤过一个心腹家人,分付停当。 不一时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涯写下船只,旁在船边。贺司户与夫人同至后舱。秀娥见了父亲,自觉无颜,把被蒙在面上。司户也不与他说话,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唤吴衙内。那吴衙内看见了司户夫妇,不知是甚意儿,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司户低责道:“我只道你少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下江里,才消这点恶气。今姑看你父亲面皮,饶你性命,差人送归。若得成名,便把不肖女与你为妻;如没有这般志气,休得指望。”吴衙内连连叩头领命。司户原教他躲过,捱至夜深人静,悄地教家人引他过船,连丫鬟不容一个见面。彼时两下分别,都还道有甚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后,说道:“此行不知爹爹有甚念头,须教家人回时,讨吴衙内书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个依着他,又叮嘱了家人。次日清早开船自去。贺司户船只也自望荆州进发。贺小姐诚恐吴衙内途中有变,心下忧虑。即时真个倒想出病来。正是: 乍别冷如冰,动念热如火。 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话分两头。且说吴府尹自那早离了江州,行了几十里路,已是朝膳时分,不见衙内起身。还道夜来中酒,看看至午,不见声息,以为奇怪。夫人自去叫唤,并不答应。那时着了忙。吴府尹教家人打开观看,只有一个空舱。吓得府尹夫妻魂魄飞散,呼天怆地的号哭,只是解说不出。合船的人,都道:“这也作怪,总来只有双船,那里去了?除非落在水里。”吴府尹听了众人,遂泊住船,寻人打捞。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内外,把江也捞遍了,那里罗得尸首。一面招魂设祭,把夫人哭得死而复苏。吴府尹因没了儿子,连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劝,方才前去上任。 不则一日,贺司户家人送吴衙内到来。父子一见,惊喜相半。看了书札,方知就里,将衙内责了一场。款留贺司户家人,住了数日,准备聘礼,写起回书,差人同去求亲。吴衙内也写封私书寄与贺小姐。两下家人领着礼物,别了吴府尹,直至荆州,参见贺司户。收了聘礼。又做回书,打发吴府尹家人回去。那贺小姐正在病中,见了吴衙内书信,然后渐渐痊愈。那吴衙内在衙中,日夜攻书。候至开科,至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凑巧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尹。吴府尹见儿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荆州上任,择吉迎娶贺小姐过门成亲。同僚们前来称贺。正是:两个花烛下新人,锦衾内一双旧友。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念着女儿,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这回书唤做《吴衙内邻舟赴约》。诗云: 佳人才子貌相当,八句新诗暗自将。 百岁姻缘床下就,丽情千古播词常。(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1)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乃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柟,字少梗,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飘飘有出尘之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闲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荡不羁,有轻世傲物之志。真个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资巨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丘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秀美者数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娱。至于童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草,必为巨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濬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卢柟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构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行 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苔 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紫纡松径,绿阴 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无;雨洗 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曳垂杨影里。朱槛画 栏相掩映,湘帝绣幕两交辉。 卢柟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间,虽南面王乐,亦不是过。凡朋友去相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的知已,便兼旬累月,款留在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都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因此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 卢柟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拾针芥,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利,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呼卢浮白,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逸翮奋霄汉,高步蹑云关。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婪无比,性复猜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平昔也晓得卢柟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唯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来相会。你道有这样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称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大。若知县自来相请,就如朝廷征聘一般,何等荣耀,还把名帖粘在壁上,夸炫亲友。这虽是不肖者所为,有气节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不肯去的。偏有卢柟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采,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柟才高天下,眼底无人,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 这卢柟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去缠帐。见卢柟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柟他出,先差人将帖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本县老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愈慢,即引到园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元来有恁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也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行走,恣意饱看。湾湾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旁边五六个标致青衣,调丝品竹,按板而歌。有高太史《梅花诗》为证:(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2)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俣恐相公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顺便就要游玩。”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柟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侥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柟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但见拿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柟心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个帖儿,付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酒盒相候。” 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知县。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柟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柟另来相邀。谁知卢柟出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柟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柟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柟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众宾客道:“成不得。我们正在得趣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㑇㑇,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柟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你道天下有恁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着身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柟。这夫人病体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柟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真个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真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传唱后,至今人尚说花王。 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就致看花之意。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了就去。不道刚出私衙,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柟时,那牡丹已萎谢无遗。卢柟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书仪。璧返数次,不觉春尽夏临,弹指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柟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3)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元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柟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动画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旁。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柟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执着酒杯。旁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余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柟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思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语。”卢柟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此,竟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划到柳阴堤下上岸,自去回覆了知县。 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柟。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轿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柟,一面请太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柟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柟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三来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柟赏月之约,又虚过了。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柟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送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差人转送与卢柟。卢柟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凉影一帘分夜月,天宫万斛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会。这番请赏桂花,枉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桂花已是: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4) 却说卢柟索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吟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鹤翎、剪绒、西施。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菊花诗》为证: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柟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大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于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送了。正是: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柟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大爷明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所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隔夜就手忙脚乱收拾。卢柟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正是: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未完,吊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都招。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从实供招,免受刑罚。”王屠禀道:“爷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的,登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出脱你的,只为受刑不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要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起?”知县喝交一齐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这强盗咬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起,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提将王屠问成斩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即起身上轿,到卢柟家去吃酒,不题。 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将钱递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道大郎:“你且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嘲他眼力不济,乃一时戏谑之言。谁知田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早是你说,不然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5) 石雪哥初时买成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闷,不曾照管得脚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就恨入骨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较,就学做夜行人,到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钱,这时只做小生意过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被拿到官,情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有那个来采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且说卢柟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柟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说:“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卢柟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来,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一齐转来回覆说:“正在堂上夹人,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柟听见这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却只管来缠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掀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肠。”家人都禀道:“恐大爷一时来到。”卢柟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 卢柟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蓬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又吃上几碗。卢柟须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觉大醉,就靠在卓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候。里边卢柟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来通报。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道:“那卓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慌了手脚,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柟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首,不见卢柟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分忖:“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过湾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柟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别道往外迎我,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6)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像以下之人,又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分付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柟,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辱。”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怒恼愈加,想道:“他总然才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 且说卢卢柟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更余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去。”卢柟道:“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一边,不曾看见。”卢柟道:“正该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曾分付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书仪并那坛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说知。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请教子民。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当夜无话。 汪知县早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猾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柟得罪之事叙过,次说要访他过恶参之,以报其恨。谭遵道:“老爷要与卢柟作对,不是轻举妄动的,须寻得一件没躲闪的大事,坐在他身上,方可完得性命。那参访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却是为何?”谭遵道:“卢柟与个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豪富。平昔虽则恃才狂放,却没甚违法之事。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到上司处挽回,决不致死的田地。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江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般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柟的书仪、泉酒。知县见了,转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却说浮丘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口,家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卢柟家做长工过日。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子与他贺喜。论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无,胡乱请众人吃三杯,可也罢了。不想他却去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柟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邻里尽送汤饼,热烘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外边正吃得快活,那得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帐,十分败兴,不能勾尽欢而散。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着个不良之念。你道为何?因见纽成老婆有三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繇,要勾搭这婆娘。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白里与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椿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戏。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卢才踅了年余,见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勾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索银。两下面红了好几场,只是没有。有人教卢才个法儿道:“他年年在你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卢才依了此言,再不与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7) 那卢柟田产广多,除了家人,雇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到了是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卢柟恐家人们作弊,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发,又赏一顿酒饭。吃个醉饱,叩谢而出。刚至宅门口,卢才一把扯住钮成,问他要银。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乘着几杯酒兴,反撒赖起来,将银塞在兜肚里,骂道:“狗奴才。只欠得这丢银子,便空心来欺负老爷。今日与你性命相博。”当脑撞一个满怀。卢才不曾堤防,踉踉跄跄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交,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那句“狗奴才”却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长工,也该让我们一分。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打这狗亡八。”齐拥上前乱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了一顿拳脚。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众长工再三苦劝,方才住手,推着钮成回家。 不道卢柟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管门的查问。他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卢柟即叫卢才进去,说道:“我有示在先,家人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还原券,重责逐出。你怎么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等放肆可恶。”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打了二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门的:“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券去。”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夺去,转思转恼,愈想愈气。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胀闷难过,次日便爬不起。至第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叫我哥哥来商议。”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谭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叫。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径往县中去寻钮文。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柟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到是个两难之事。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向前道了万福,同道:“请问令史,我家伯伯可在么?”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伯伯去商量。”谭遵闻言,不胜欢喜,忙问道:“且说为甚与他家费口?”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谭遵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一注大财乡,彀你下半世快活。”金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知,一齐同去。临出门,谭遵又嘱忖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钮文应允。离了县中, 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了。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区处。”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付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系。”随后也往县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柟。卢柟原是疏略之人,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休,已先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说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柟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擒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救命。”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分付,并无拦阻。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知县专心在卢柟身上,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提卢柟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大爷恼得卢柟要紧,你们此去,只除妇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8) 此时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柟娘子正同着丫鬟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把,打进来也。”卢柟娘子还认是强盗来打动,惊得三十六个牙齿,柟磴磴的相打,慌忙叫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毕,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大爷差来拿卢柟的,什么大王爷。”卢柟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到公堂上去讲,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柟,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柟,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去。 卢柟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柟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起身。卢柟全不在意,反拦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自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酒来。”家人跌足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说声未了,忽见楼前一派火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卢柟大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大爷请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柟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不去。”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你不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人共拿了十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是有名头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这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浑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声。众公差押卢柟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柟一齐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柟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柟倒走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qi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也不校”卢柟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为钮成之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柟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一把揪翻。卢柟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柟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要用刑?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9) 卢柟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为甚事,就到杖责?”卢柟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妆在我名下,要加个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等奇冤。”内中一友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柟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柟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身外之事,干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柟睁起眼喝道:“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柟大怒道:“什么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开,做好做歹,将卢柟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柟家人自归家回覆主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柟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柟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忤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邻也理会得知县要与卢柟作对,齐咬定卢柟打死。知县又哄卢柟将出钮成佣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打,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氏、钮文一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柟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柟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末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够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银子,欢天喜地,繇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如飞禀知县主,魆地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柟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他计较。 那卢柟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中闻的是笙箫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囚,语言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何等凄惨。他虽是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肋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柟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够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见人。要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这几个都是圣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柟岂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柟相知满天下,身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柟是当今才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柟家属前去告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柟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诉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10)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与卢柟求解的。正在踌躇,忽见各上司招详,又都驳转。过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知上司有开招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贤拿卢柟到隐僻之处,遍身鞭朴,打够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压住口鼻,那消一个时辰,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是: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用法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柟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柟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见了卢柟。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柟仰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柟命不该死,渐渐苏醒。 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骂谋害情由说出。董县丞安慰一番,教人伏事他睡下。然后带谭遵二人到于厅上,思想:“这事虽出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柟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愿招。”董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七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龋”起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 汪知县因不见谭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董县丞道:“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之人。大抵说:卢柟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了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改动。卢柟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濬县狱中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柟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柟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11) 光阴迅速,卢柟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经了两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正盛,卢柟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因这官人来,有分教: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却说濬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柟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 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称枉,叙其得罪之繇。陆公还恐卢柟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复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柟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 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债 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柟,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翁,死 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柟久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柟,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是卢柟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齐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繇,并受枉始末,一一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柟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枉不枉,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柟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柟差人打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柟道:“我看陆公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了。”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柟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地,即廉知枉,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智,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故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如何使得。”即轻身而往。 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卢柟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柟乃久滞的罪人,亏陆公救拔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柟见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母,但有死罪的卢柟,没有傍坐的卢柟。”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阳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话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柟,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末,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祭在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柟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未完待续) 卢太学诗酒傲公侯(12) 再说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柟直送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公累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柟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 一日游采石李学士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柟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柟。柟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恣君斟酌耳。”卢柟道:“既有美醖,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屡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田,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见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繇,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1)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缕开了,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说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只得让他,渐渐的有几分惧内。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狼狈,如何得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错了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乃道:“老大一个汉子,没外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贝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一场,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敢言,憋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陈风雨起来。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子。冒着风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却待转身,忽掉过头来,看见墙上画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来续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出,却也不十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说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离了云毕寺,直走出升平门,到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心中疑道:“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房德看时,荆蓁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湾湾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拳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下笑来,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跷蹊,且看他有甚话说?” 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着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么?”对众人道:“快去幸杀性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边去了。(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2) 房德闻言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样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下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顺从列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锦衣,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 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来是个贫土,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问,真个如何能够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想起:“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不能够。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过半世快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 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醖,恣意饮啖。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够趁心醉饱。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上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缚起来。但见:(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3) 白布罗头,靴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袴裩刚过膝, 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者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司刑狱,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 捽。玉女登梯景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繇,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鞠。俱系当时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威逼入伙,出于无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杻,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忖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走。”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为这贱役?”王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4)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推他出去。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心下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着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正是: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不题。 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捽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门推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正是: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 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想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 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这所在乃是县令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5)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了。”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鑕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箸,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 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直至夜分,方才就寝。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6)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要话,恁地一个恩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赍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得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慨然肯出,他已算做天大的事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道:“这一百匹只够送王太了。”贝氏见说一百匹还只够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够。” 贝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一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得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肠子也急数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 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顺情。何况与你素无相识,且又情真罪当,怎肯舍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个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儿,定有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的来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生疑惑,沉吟不悟。(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7) 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下额子,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言,事到其彼,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这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其详。闻得这老儿最是古怪,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守这头出丑。” 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称:“还是奶奶见得到,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上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得入港,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提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他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德。”却又想道:“若放他们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入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据案而坐,展玩书箱。 路信走近案旁,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边,将适来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如今不走,少顷就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心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迭,道:“相公莫要高声,恐支成听得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道:“但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元来支成登东厮去了。(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8) 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复转身向李勉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矣。”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踉踉跄跄抢出书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步,奔出仪门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侯县令、主簿、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一计,对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王太撞至马前,手中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接口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在后跟随。路信分忖道:“顷刻就来,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 离了县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正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相公往那里去?”李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向前去,二人负命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生口,从一条巷中横冲出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生口,何不借陈干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生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么?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来,走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送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门,纵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撒钹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奔去了。正是:折破玉笼飞彩凰,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往外闲游去了。”约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来,走出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出西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生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行共五个马,飞路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复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 那婆娘听说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齐砍了,岂不干净。”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归。小人见他来历跷蹊,行踪诡秘,有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仇,白昼杀人,潜迹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陷害,求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计虽好,只恐他不肯。”陈颜道:“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己相求,定不推托,还怕连礼物也未必肯受哩。”贝氏在屏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房德道:“将多少礼物送去?”陈颜道:“他是个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金足矣。”贝氏再三撺掇,就备了三百金礼物。(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9) 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元来却住在一条冷巷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向壁缝中张看,那人还未曾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是烂醉,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陈颜道:“相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两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哑气答道:“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那人带醉说道:“咱这里没有什么义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咱要紧去睡,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别。”那人道:“既如此,到里面来。” 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士驾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那人将手扶住道:“足下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了。”房德道:“下官专来拜访义士,安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物献上,说道:“些个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之资,望乞哂留。”那人笑道:“咱乃闾阎无赖,四海无家,无一技一能,何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自房某一点血诚,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却是为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取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卿之技,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且无策,安能为人谋大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累咱家,快些请回。”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袪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哭。 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个有冤么?”房德道:“若没大冤,怎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样,且坐下,将冤抑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两下遂对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旁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勉昔年诬指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挈去,奔往常山,要唆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原来足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寻此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覆命。”房德道:“多感义士高义,某当秉烛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令时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 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太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甚客,只管乱跑,正不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而逃,常恐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约莫有二更天气,共行了六十多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口中又渴,腹内又饥,马也渐渐行走不动。路信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还在那里收拾家伙,遂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生口卸了鞍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道:“主人家,拣一处洁净所在,与我们安歇。”店家答道:“不瞒客官说,小店房头,没有个不洁净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间在此。”教小二掌灯引入房中。(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10) 李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请问相公,那房县主惓惓苦留,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把自己行李弃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般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来,是甚意故?”李勉叹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等死无葬身之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谢天不尽了,还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太惊问其故,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无,疑是歹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这时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话头甚长,请坐下了,待我细诉。”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放,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留回厚款,今日午后,回衙听信老婆谗言,设计杀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事,细说一遍。王太听了这话,连声唾骂:“负心之贼。”店主人也不胜嗟叹。路信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店主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地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适来房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般狼心狗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叩下头去,道:“多感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来。”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不上去,不知再来还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起青锋。 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夫回来,大事已就,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是笑靥。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到三更时分,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入堂中。房德举目看时,恰便是那义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气愤愤的大踏步走入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士怒容可掬,飕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你这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架捏虚词,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点不平之气。”房德未及措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话会讲,到此心胆俱裂,一张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贱狗妇。不劝丈夫为善,反教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托地跳起身来,将贝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义士饶命。今后再不敢了。”那义士骂道:“泼贱**。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剖到脐下。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拍开,把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咱只道这狗妇肺肝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过一边,也割下首级,两颗头结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囊,步出庭中,逾垣而去。正是: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主仆在旅店中,守至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入。众人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士。放下革囊,说道:“负心贼已被咱刳腹屠肠,今携其首在此。”向革囊中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道:“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道:“咱自来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报。顷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床下义士‘相呼便了。”道罢,向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少许,弹于首级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挽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个人头,心中慌张,正在摆布。可霎作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化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匹上路。(未完待续)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11) 说话的,据你说,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方到旅店,这义士又无牲口,如何一夜之间,往返如风?这便是前面说起,顷刻能飞行百里,乃剑侠常事耳。那义士受房德之托,不过黄昏时分,比及追赶,李勉还在途中驰骤,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来,有风无影,所以伏于床下,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剑术妙处。 且说李勉当夜无话,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日,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颜太守。故人相见,喜随颜开,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心中奇怪,问其缘故。李勉将前事一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县宰夫妻被杀缘由,申文到府。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凶,一个个惊号鼠窜,四散潜躲,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腑,都抠在半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不失。一家叫苦连天,报知主簿、县尉,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陈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求人行刺始末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获刺客。那时哄动合县人民,都跟来看。到了陈颜间壁,打将入去,惟有几间空房,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夜半被盗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颜太守依拟,申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都是安禄山专制,知得杀了房德,岂不去了一个心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遂作别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狱,凡被劾罢官,尽皆起任。李勉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 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衣黄衫,坐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望着节导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勉举目观看,却便是昔日床下义士,遂滚鞍下马,鞠射道:“义士别来无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有不识之理?请到敝衙少叙。”义士道:“咱另日竭诚来拜,今日不敢从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话何如?”李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来到庆元坊,一个小角门内入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道:“真是个异人。”请入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乐在庭前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佳人。义士道:“随常小饭,不足以供贵人,幸勿怪。”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王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诗云: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1) 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排行第一,双名俊卿。这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扶。家中有赤金白银、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首一壁开个金银铺,一壁开所质库。他那爹爹大张员外,方死不多时,只有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叫他做张佛子。忽一日在门首观看,见一个和尚,打扮非常。但见: 双眉垂雪,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杖。 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严峰顶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员外拜揖。”员外还礼毕,只见和尚袖中取出个疏头来,上面写道:“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员外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从小只见说竹林寺,那曾见有,况兼这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愿心,要往东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未答还。”员外便对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许下愿心,不敢动着。若是吾师要别物,但请法旨。”和尚道:“若员外不肯舍施,贫僧到晚自教人龋”说罢转身。员外道:“这和尚莫是风。”天色渐晚,员外吃了三五杯酒,却待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外祸事。家中后园火发。”諕杀员外,慌忙走来时,只见焰焰地烧着。去那火光之中,见那早来和尚,将着百十人,都长七八尺,不类人形,尽数搬这香罗板去。员外赶上看时,火光顿息,和尚和众人都不见了;再来园中一看,不见了那五百片香罗木,枯炭也没些个。“却是作怪。我爹爹许下愿心,却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见: 玉漏声残,金乌影吐。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 催行客争名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峤,一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去家堂神道前烧了香,向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事说了一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却如何上得东峰岱岳,与爹爹答还心愿?”妈妈道:“我儿休烦恼,到这日却又理会。”员外见说,辞了妈妈,还去金银铺中坐地。却正是二月半天气。正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只听得街上锣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我去不得,要与爹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随行人从,不在话下。却说张员外打扮得一似军官: 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着西川锦紵丝袍,系一条 干红大匾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靴鞋。 员外同几个社友,离了家中,迤逶前去。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得东岳,就客店歇了。至日,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舍入炳灵公殿内。还愿都了,别无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献。这几个都是后生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 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 淡,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 员外自觉脚力疲困,却教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得斧凿之声,看时见一所作场,竹笆夹着。望那里面时,都是七八尺来长大汉做生活。忽地凿出一片木屑来,员外拾起看时,正是园中的香罗木,认得是爹爹花押。疑怪之间,只见一个行者开笆门,来面前相揖道:“长老法旨,请员外略到山门献茶。”员外入那笆门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见:(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2) 三门高耸,梵宇清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 位接水陆台,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得寺中,只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道:“外日深荷了办缘事,今日幸得员外至此,请过方丈献茶。”员外远观不审,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罗木的和尚,只得应道:“日昨多感吾师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叙礼分宾主坐定,点茶吃罢,不曾说得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声个喏:“告我师,炳灵公相见。”諕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不语,心下思量:“炳灵公是东岳神道,如何来这里相见?”那和尚便请员外:“屏风后少待,贫僧断了此事,却与员外少叙。”员外领法旨,潜身去屏风后立地看时,见十数个黄巾力士,随着一个神道入来,但见: 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 金帽子,着侧面丝鞋。 员外仔细看时,与岳庙塑的一般。只见和尚下阶相揖,礼毕,便问:“昨夜公事如何?”炳灵公道:“此人直不肯认做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直恁难勘,教押过来。”只见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约长八尺,露出满身花绣。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诸侯,有何不可?却要图王争帝。好打。”道不了,黄巾力士扑翻长汉在地,打得几杖子。那汉叹一声道:“休休。不肯还我三年天子,胡乱认做诸侯罢。”黄巾力士即时把过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出来坐定。和尚道:“山门无可见意,略备水酒三杯,少延清话。”员外道:“深感吾师见爱。”道罢,酒至面前。吃了几杯,便教收过一壁。和尚道:“员外可同往山后闲游。”员外道:“谨领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闲走。但见: 奇峰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 碧落,一柱入丹霄。 员外观看之间,喜不自胜,便问和尚:“此处峭壁,直恁险峻。”和尚道:“未为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看时,被和尚推下去。员外吃一惊,却在亭子上睡觉来,道:“作怪。欲道是梦来,口中酒香;道不是梦来,却又不见踪迹。”正疑惑间,只见众员外走来道:“员外,你却怎地不来?独自在这里打磕睡。”张员外道:“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说梦中之事。众员外游山都了,离不得买些人事,整理行装,厮赶归来。 单说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与员外洗拂。见了妈妈,欢喜不尽。只见: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拈指。却早腊月初头,但见北风凛冽,瑞雪纷纷,有一只《鹧鸪天》词为证: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见 痕。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直要填平玉帝门。员外看见雪却大,便教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 且说一个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个汉,没些运智,这早晚兀自不起。今日又是两个月,不还房钱。哥哥你起休。”那人长叹一声:“苦,苦。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没计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讨些汤洗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又不指望你的。”那人道:“罪过你。”便去带了那顶搭圾头巾,身上披着破衣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客店,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却来得迟些,都散了。这个人走至宅前,见门公唱个喏:“闻知宅上散贫。”门公道:“却不早来,都散了。”那人听得,叫声苦,匹然倒地。员外在窗中看见,即时教人扶起。顷刻之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 员外仔细看时吃一惊,这人正是亭子上梦中见的,却恁地模样。便问那汉:“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见在那里住?”那人叉着手,告员外:“小人是郑州泰宁军大户财主人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间,见在宅后王婆店中安歇,姓郑名信。”员外即时讨几件旧衣服与他,讨些饭食请他吃罢,便道:“你会甚手艺?”那人道:“略会些书算。”员外见说,把些钱物与他,还了店中,便收留他。见他会书算,又似梦中见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管。那人却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员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3) 又过几时,但见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间。那众员外便商量来请张员外同去出郊,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点了妓弟,一家带着一个寻常间来往说得着行首;知得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妓女,先请他一个得意的biao子在那里。张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几个行首厮叫了。只见众中走出一个行首来,他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唤做王倩,却是张员外说得着的顶老。员外见了,却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员外,久别台颜,一向疏失。”员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缘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见之,深为不孝。”便转身来辞众员外道:“俊卿荷诸兄见爱,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辞。”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众员外身边一家一个妓弟,便教整顿酒来。正吃得半酣,只见走一个人入来。如何打扮? 裹一顶蓝青头巾,带一对扑匾金环,着两上领白绫子衫,腰系干红 绒线绦,下着多耳麻鞋,手中携着一个篮儿。 这人走至面前,放下篮儿,叉着手唱三个喏。众员外道:“有何话说?”只见那汉就篮内取出砧刀,借个盘子,把块牛肉来切得几片,安在盘里,便来众员外面前道:“得知众员外在此吃酒,特来送一劝。”道罢,安在面前,唱个喏便去。张员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厮诈害几遍了。”元来那厮是东京破落户,姓夏名德,有一个浑名,叫做“扯驴”。先年曾有个妹子,嫁在老张员外身边,为争口闲气,一条绳缢死了。夏德将此人命为繇,屡次上门吓诈,在小张员外手里,也诈过了一二次。众员外道:“不须忧虑,他只是讨些赏赐,我们自吃酒。”道不了,那厮立在面前道:“今日夏德有采,遭际这一会员外。”众人道:“各支二两银子与他。”讨至张员外面前,员外道:“依例支二两。”那厮看着张员外道:“员外依例不得。别的员外二两,你却要二百两。”张员外道:“我比别的加倍,也只四两,如何要二百两?”夏德道:“别的员外没甚事,你却有些瓜葛,莫待我说出来不好看。”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道:“也好了。”那厮道:“看众员外面,也罢,只求便赐。”张员外道:“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宅中质库内讨。” 夏扯驴得了批子,唱个喏,便出园门,一径来张员外质库里,揭起青布帘儿,走入去唱个喏。众人还了礼。未发迹的贵人问道:“赎典,还是解钱?”夏扯驴道:“不赎不解,员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两银。”郑信便问:“员外买你甚么?支许多银?”那厮道:“买我牛肉吃。”郑信道:“员外直吃得许多牛肉?”夏扯驴道:“主管莫问,只照批子付与我。”两个说来说去,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只是不肯付与他,将了二十两银子在手道:“夏扯驴。我说与你,银子已在此了,我同到花园中,去见员外,若是当面分付得有话,我便与你。”夏扯驴骂道:“打脊客作儿。员外与我银子,gan你甚事,却要你作难。便与你去见员外,这批子须不是假的。” 这郑信和夏扯驴一径到花园中,见众员外在亭子上吃酒,进前唱个喏。张员外见郑信来,便道:“主管没甚事?”郑信道:“覆使头:蒙台批支二十两银,如今自把来取台旨。”张员外道:“这厮是个破落户,把与他去罢。”夏扯驴就来郑信手中抢那银子。郑信那肯与他,便对夏扯驴道:“银子在这里,员外教把与你,我却不肯。你倚着东京破落户,要平白地骗人钱财,别的怕你,我郑信不怕你。就众员外面前,与你比试。你打得我过,便把银子与你;打我不过,教你许多时声名,一旦都休。”夏扯驴听得说:“我好没兴,吃这客作欺负。”郑信道:“莫说你强我会,这里且是宽,和你赌个胜负。”郑信脱膊下来,众人看了喝采:先自人才出众,那堪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夏扯驴也脱膊下来,众人打一看时,那厮身上刺着的是木拐梯子,黄胖儿忍字。当下两个在花园中厮打,赌个输赢。这郑信拳到手起,去太阳上打个正着。夏扯驴扑的倒地,登时身死,諕得众员外和妓弟都走了。即时便有做公的围住。郑信拍着手道:“我是郑州泰宁军人,见今在张员外宅中做主管。夏扯驴来骗我主人,我拳手重,打杀了他,不**人之事,便把条索子缚我去。”众人见说道:“好汉子。与我东京除了一害,也不到得偿命。”离不得解到开封府,押下凶身对尸。这郑信一发都招认了,下狱定罪。张员外在府里使钱,教好看他,指望迁延,等天恩大赦,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4) 忽一日开封府大尹出城谒庙,正行轿之间,只见路傍一口古井,黑气冲天而起。大尹便教住轿,看了道:“怪哉。”便去庙中烧了香。回到府,不入衙中,便教客将诸众官来。不多时,众官皆至,相见茶汤已毕。大尹便道:“今日出城谒庙,路旁见一口古井,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众官无人敢应,只有通判起身道:“据小官愚见,要知井中怪物,何不具奏朝廷,照会将见在牢中该死罪人,教他下井,去看验的实,必知休咎。”大尹依言,即具奏朝廷。便指挥狱中,拣选当死罪人下井,要看仔细。大尹和众人到地头,押过罪人把篮盛了,用辘轳放将下去。只听铃响,上来看时,止有骨头。一个下去一个死,二人下去一双亡,似此死了数十人。狱中受了张员外嘱托,也要藏留郑信。大尹台旨,教狱中但有罪人都要押来,却藏留郑信不得,只得押来。大尹教他下井去,郑信道:“下去不辞,愿乞五件物。”大尹问:“要甚五件?”郑信道:“要讨头盔衣甲和靴、剑一口、一斗酒、二斤肉、炊饼之类。”大尹即时教依他所要,一一将至面前。郑信唱了喏,把酒肉和炊饼吃了,披挂衣甲,仗了剑。众人喝声采。但见: 头盔似雪,衣甲如银。穿一鞆抹绿皂靴,手仗七星宝剑。 郑信打扮了,坐在篮中,辘轳放将下去。铃响绞上来看时,不见了郑信,那井中黑气也便不起。大尹再教放下篮去取时,杳无踪迹,一似石沉大海,线断风筝。大尹和众官等候多时,且各自回衙去。 却说未发迹变泰国家节度使郑信到得井底,便走出篮中,仗剑在手,去井中一壁立地。初下来时便黑,在下多时却明。郑信低头看时,见一壁厢一个水口,却好容得身,挨身入去。行不多几步,抬头看时,但见: 山岭相边,烟霞缭绕。芳草长茸茸嫩绿,岩花喷馥馥清香。苍 崖郁郁长青松,曲涧涓涓流细水。 郑信正行之间,闷闷不已。知道此处是那里?又没人烟。日中前后,去松阴竹影稀处望时,只见飞檐碧瓦,栋宇轩窗,想有幽人居止。遂登危历险,寻径而往。只闻流水松声,步履之下,渐渐林麓两分,峦峰四合。但见: 溪深水曲,风静云闲。青松锁碧瓦朱甍,修竹映雕檐玉砌。楼台高 耸,院宇深沉。若非王者之宫,必是神仙之府。 郑信见这一所宫殿,便去宫前立地多时,更无一人出入。抬头看时,只见门上一面朱红牌金字,写着“日霞之殿”。里面寂寥,杳无人迹。仗剑直入宫门,走到殿内,只见一个女子,枕着件物事,齁齁地裸体而卧。但见: 兰柔柳困,玉弱花羞。似杨妃出浴转香衾,如西子心疼欹玉枕。柳 眉敛翠,桃脸凝红。却是西园芍药倚朱栏,南海观音初入定。 郑信见了女子,这却是此怪。便悄悄地把只手衬着那女子,拿了枕头的物事,又轻轻放下女子头,走出外面看时,却是个干红色皮袋。郑信不解其故,把这件物事去花树下,将剑掘个坑埋了。又回身仗剑再入殿中,看着那女子,尽力一喝道:“起。”只见那女子闪开那娇滴滴眼儿,慌忙把万种妖娆諕做一团,回头道:“郑郎,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多时。妾与你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得见你。”那女子初时待要变出本相,却被郑信偷了他的神通物事,只得将错就错。若是生得不好时,把来一剑杀了,却见他如花似玉,不觉心动,便问:“女子孰氏?”女子道:“丈夫,你可放下手中宝剑,脱了衣甲,妾和你少叙绸谬。”但见: 暮云笼帝榭,薄霭罩池塘。双双粉蝶宿芳丛,对对黄鹂栖翠柳。画梁 悄悄,珠帘放下燕归来;小院沉沉,绣被薰香人欲睡。风定子规啼玉树, 月移花影上纱窗。 女子便叫青衣,安排酒来。顷刻之间,酒至面前,百味珍羞俱备。饮至数杯,酒已半酣。女子道:“今日天与之幸,得见丈夫,尽醉方休。”郑信推辞。女子道:“妾与郑郎是五百年前姻眷,今日岂可推托。”又吃了多时,乃令青衣收过杯盘,两个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正是:(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5) 绣幌低垂,罗衾漫展。两情欢会,共诉海誓山盟;二意和谐,多少 云情雨意。云淡淡天边鸾凤,水沉沉交颈鸳鸯。写成今世不休书,结下 来生合欢带。 到得天明,女子起来道:“丈夫,夜来深荷见怜。”郑信道:“深感娘娘见爱,未知孰氏?恐另日相见,即当报答深恩。”女子道:“妾乃日霞仙子,我与丈夫尽老百年,何有思归之意?”这两口儿,同行并坐,暮乐朝欢。忽一日那女子对郑信道:“丈夫,你耐静则个。我出去便归。”郑信道:“到那里去?”女子道:“我今日去赴上界蟠桃宴便归,留下青衣相伴。如要酒食,旋便指挥。有件事嘱付丈夫,切不可去后宫游戏,若还去时,利害非轻。”那女子分付了,暂别。两个青衣伏侍。 郑信独自无聊,遂令安排几杯酒消遣,思量:“却似一场春梦,留落在此。适来我妻分付,莫去后宫,想必另有景致,不交我去。我再试探则个。”遂移步出门,迤逶奔后宫来,打一看,又是一个去处,一个宫门。到得里面,一个大殿,金书牌额“月华之殿”。正看之间,听得鞋履响,脚步鸣,语笑喧杂之声。只见一簇青衣拥着一个仙女出来,生得: 盈盈玉貌,楚楚梅妆。口点樱桃,眉舒柳叶。轻叠乌云之发,风消 雪白之迹不饶照水芙蓉,恐是凌波菡萏。一尘不染,百媚俱生。 郑信见了,喜不自胜。只见那女子便道:“好也。何处不寻,甚处不觅,元来我丈夫只在此间。”不问事繇,便把郑信簇拥将去,叫道:“丈夫你来也,妾守空房,等你久矣。”郑信道:“娘娘错认了,我自有浑家在前殿。”那女子不繇分说,簇拥到殿上,便教安排酒来。那女子和郑信饮了数杯,二人携手入房,向鸳帏之中,成夫妇之礼。顷刻间云收雨散,整衣而起。 只见青衣来报:“前殿日霞娘娘来见。”这女子慌忙藏郑信不及,日霞仙子走至面前道:“丈夫,你却走来这里则甚。”便拖住郑信臂膊,将归前殿。月华仙子见了,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道:“你却将身嫁他,我却如何?”便带数十个青衣奔来,直至殿上道:“姐姐,我的丈夫,你却如何夺了?”日霞仙子道:“妹妹,是我丈夫,你却说甚么话。”两个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被日霞仙子把来藏了,月华仙子无计奈何。两个打做一团,纽做一块。斗了多时,月华仙子觉道斗姐姐不下,喝声起,跳至虚空,变出本相。那日霞仙子,也待要变,元来被郑信埋了他的神通,便变不得,却输了,慌忙走来见郑信,两泪交流道:“丈夫,只因你不信我言,故有今日之苦。又被你埋了我的神通,我变不得。若要奈何得他,可把这件物事还我。” 郑信见他哀求不已,只得走来殿外花树下,掘出那件物事来。日霞仙子便再和月华仙子斗圣。日霞仙子又输了,走回来。郑信道:“我妻又怎的奈何他不下?”日霞仙子道:“为我身怀六甲,赢那贱人不得。我有件事告你。”郑信道:“我妻有话但说。”日霞仙子教青衣去取来。不多时,把一张弓,一只箭,道:“丈夫,此弓非人间所有之物,名为神臂弓,百发百中。我在空中变就神通,和那贱人斗法,你可在下看着白的,射一箭,助我一臂之力。”郑信道:“好,你但放心。”说不了,月华仙子又来,两个上云中变出本相相斗。郑信在下看时,那里见两个如花似玉的仙子?只见一个白一个红,两个蜘蛛在空中相斗。郑信道:“原来如此。”只见红的输了便走,后面白的赶来,被郑信弯弓,觑得亲,一箭射去,喝声道:“着”,把白蜘蛛射了下来。月华仙子大痛无声,便骂:“郑信负心贼。暗算了我也。”自往后殿去,不题。这里日霞仙子,收了本相,依先一个如花似玉佳人,看着郑信道:“丈夫,深荷厚恩,与妾解围,使妾得遂终身偕老之愿。”两个自此越说得着,行则并肩,坐则叠股,无片时相舍。正是: 春和淑丽,同携手于花前;夏气炎蒸,共纳凉于花下;秋光皎洁,(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6) 银蟾与桂偶同圆;冬景严凝,玉体与香肩共暖。受物外无穷快乐,享人 间不尽欢娱。 倏忽间过了三年,生下一男一女。郑信自思:“在此虽是朝欢暮乐,作何道理,发迹变态?”遂告道:“感荷娘娘收留在此,一住三年,生男育女。若得前途发迹,报答我妻,是吾所愿。”日霞仙子见说,泪下如雨道:“丈夫你去,不争教我如何。两个孩儿却是怎地。”郑信道:“我若得一官半职,便来取你们。”仙子道:“丈夫你要何处去?”郑信道:“我往太原投军。”仙子见说,便道:“丈夫,与你一件物事,教你去投军,有分发迹。”便叫青衣,取那张神臂克敌弓,便是今时踏凳弩,分忖道:“你可带去军前立功,定然有五等诸侯之贵。这一男一女,与你扶养在此。直待一纪之后,奴自遣人送还。”郑信道:“我此去若有发迹之日,早晚来迎你母子。”仙子道:“你我相遇,亦是夙缘。今三年限满,仙凡路隔,岂复有相见之期乎。”说罢,不觉潸然下泪。郑信初时求去,听说相见无期,心中感伤,亦流泪不已,情愿再住几时。仙子道:“夫妻缘尽,自然分别。妾亦不敢留君,恐误君前程,必遭天谴。”即命青衣置酒饯别。饮至数杯,仙子道:“丈夫,你先前携来的剑,和那一副盔甲,权留在此。他日这儿女还你,那时好作信物。”郑信道:“但凭贤妻主意。”仙子又亲劝别酒三杯,取一大包金珠相赠,亲自送出宫门。约行数里之程,远远望见路口,仙子道:“丈夫,你从此出去,便是大路。前程万里,保重,保重。”郑信方欲眷恋,忽然就脚下起阵狂风,风定后已不见了仙子。但见: 青云藏宝殿,薄雾隐回廊。静听不闻消息之声,回视已失峰峦之势。 日霞宫想归海上,神仙女料返蓬莱。多应看罢僧繇画,卷起丹青一幅图。 郑信抱了一张神臂弓,呆呆的立了半晌,没奈何,只得前行。到得路口看时,却是汾州大路,此路去河东太原府不远。那太原府主,却是种相公,讳师道,见在出榜招军。郑信走到辕门投军,献上神臂弓。种相公大喜,分付工人如法制造数千张,遂补郑信为帐前管军指挥。后来收番累立战功;都亏那神臂弓之用。十余年间,直做到两川节度使之职。思念日霞公主恩义,并不婚娶。 话分两头,再说张俊卿员外,自从那年郑信下井之后,好生思念。每年逢了此日,就差主管备下三牲祭礼,亲到井边祭奠,也是不忘故旧之意。如此数年,未尝有缺。忽一日祭奠回来,觉得身子困倦,在厅屋中,少憩片时,不觉睡去。梦见天上五色云霞,灿烂夺目,忽然现出一位红衣仙子,左手中抱着一男,右手中抱着一女,高叫:“张俊卿,这一对男女,是郑信所生,今日交付与你,你可好生抚养。待郑信发迹之后,送至剑门,不可负吾之托。”说罢,将手中男女,从半空里撇下来。员外接受不迭,惊出一身冷汗,蓦然醒来,口称“奇怪。”尚未转动,只见门公报道:“方才有个白须公公,领着一男一女,送与员外,说道:’员外在古井边,曾受他之托。‘又有送这个包裹,这一口剑,说是两川节度使的信物在内,教员外亲手开看。男女不知好歹,特来报知。” 张员外听说,正符了梦中之言,打开包裹看时,却是一副盔甲在内,和这口剑。收起,亲走出门前看时,已不见了白须公公,但见如花似玉的一双男女,约莫有三四岁长成。问其来历,但云:“娘是日霞公主,教我去跟寻郑家爹爹。”再叩其详,都不能言。张员外想道:“郑信已堕井中,几曾出来?那里又有儿女,莫非是同名同姓的?”又想起岳庙九梦,分明他有五等诸侯之贵,心中委决不下。且收留着这双男女,好生抚养,一面打探郑信消息。光阴如箭,看看长大。张员外把作自己亲儿女看成,男取名郑武,女取名彩娘。张员外自有一子,年纪相方,叫做张文。一文一武,如同胞兄弟,同在学堂攻书。彩娘自在闺房针指。又过了几年,并不知郑信下落。(未完待续)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7) 忽一日,张员外走出来,忽见门公来报:“有两川节度使差来进表官员,写了员外姓名居址,问到这里,他要亲自求见。”员外心中疑虑,忙教请进。只见那差官: 头顶缠棕大帽,脚踏粉底乌靴。身穿蜀锦窄袖袄子,腰系间银纯铁挺 带。行来魁岸之容,面带风尘之色。从者牵着一匹大马相随。 张员外降阶迎接,叙礼已毕。那差官取出一包礼物,并书信一封,说道:“节度使郑爷多多拜上。”张员外拆书看时,认得郑信笔迹,书上写道: 信向蒙恩人青目,狱中又多得看觑,此乃莫大之恩也。前入古井,自 分无幸,何期有日霞仙子之遇。伉俪三年,复赠资斧,送出汾州投军,累 立战功。今叨福庇,在于蜀中。向无便风,有失奉候。今因进表之便,薄 具黄金三十两,蜀锦十端,权表微忱。傥不畏蜀道之难,肯到敝治光顾, 信之万幸。悬望悬望。 张员外看罢,举手加额道:“郑家果然发迹变泰,又不忘故旧,远送礼物,真乃有德有行之人也。”遂将向来梦中之事,一一与差官说知。差官亦惊讶不已。是日设筵,款待差官。那差官虽然是有品级的武职,却受了节使分付言语来迎取张员外的,好生谦谨。张员外就留他在家中作寓,日日宴会。 闲话休叙。过了十来日,公事了毕,差官催促员外起身。张员外与院君商量,要带那男女送还郑节使。又想女儿不便同行,只得留在家中,单带那郑武上路。随身行李,童仆四人,和差官共是七个马,一同出了汴京,望剑门一路进发。不一日,到了节度使衙门。差官先入禀复,郑信忙教请进私衙,以家人之礼相见。员外率领郑武拜认父亲,叙及白须公公领来相托,献上盔甲、腰刀信物,并说及两翻奇梦。郑信念起日霞仙子情分,凄然伤感。屈指算之,恰好一十二年,男女皆一十二岁。仙子临行所言,分毫不爽。其时大排筵会,管待张员外,礼为上宾。就席间将女儿彩娘许配员外之子张文,亲家相称。此谓以德报德也。却说郑信思念日霞仙子不已,于锦江之傍,建造日霞行宫,极其壮丽。岁时亲往行香。 再说张员外住了三月有余,思想家乡,郑信不敢强留,安排车马,送出十里长亭之外。赠遗之厚,自不必说,又将黄金百两,托员外施舍岳庙修造炳灵公大殿。后来因金兀术入寇,天子四下征兵,郑信带领儿子郑武勤王,累收金兵,到汴京复与张俊卿相会,方才认得女婿张文及女儿彩娘。郑信寿至五十余,白日看见日霞仙子车驾来迎,无疾而逝。其子郑武以父荫累官至宣抚使。其后金兵入寇不已,各郡县俱仿神臂弓之制,多能杀贼。 到徽、钦北狩,康王渡江,为金兵所追,忽见空中有金甲神人,率领神兵,以神臂弓射贼,贼兵始退。康王见旗帜上有“郑”字,以问从驾之臣。有人奏言:“前两川节度使郑信,曾献克敌神臂弓,此必其神来护驾耳。”康王既即位,敕封明灵昭惠王,立庙于江上,至今古迹犹存。诗曰: 郑信当年未遇时,俊卿梦里已先知。 运来自有因缘到,到手休嫌早共迟。(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1) 净几明窗不染尘,图书镇日与相亲。 偶然谈及风流事,多少风流误了人。 话说唐乾符年间,扬州有一秀士,姓黄名损,字益之,年方二十一岁,生得丰资韶秀,一表人才,兼之学富五车,才倾八斗,同辈之中,推为才子。原是阀阅名门,因父母早丧,家道零落。父亲手里遗下一件宝贝,是一块羊脂白玉雕成个马儿,唤做玉马坠,色泽温润,镂刻精工。虽然是小小东西,等闲也没有第二件胜得他的。黄损秀才自幼爱惜,佩带在身,不曾顷刻之离。偶一日闲游市中,遇着一个老叟,生得怎生模样? 头带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系黄丝绦,手执逍遥扇。童颜鹤发, 碧眼方瞳。不是蓬莱仙长,也须学道高人。 那老者看着黄生,微微而笑。黄生见其仪容古雅,竦然起敬,邀至茶坊献茶叙话。那老者所谈,无非是理学名言,玄门妙谛,黄生不觉叹服。正当语酣之际,黄生偶然举袂,老者看见了那玉马坠儿,道:“愿借一观。”黄生即时解下,双手献与老者。老者看了又看,啧啧叹赏,问道:“此坠价值几何?老汉意欲奉价相求,未审郎君允否?”黄生答道:“此乃家下祖遗之物,老翁若心爱,便当相赠,何论价乎。”老者道:“既蒙郎君慷慨不吝,老汉何敢固辞。老汉他日亦有所报。”遂将此坠悬挂在黄丝绦上,挥手而别,其去如飞。生愕然惊怪,想道:“此老定是异人,恨不曾问其姓名也。”这段话阁过不题。 却说荆襄节度使刘守道,平昔慕黄生才名,差官持手书一封,白金彩币,聘为幕宾。如何叫做幕宾?但凡幕府军民事冗,要人商议,况一应章奏及书札,亦须要个代笔,必得才智兼全之士,方称其职,厚其礼币,奉为上宾,所以谓之“幕宾”,又谓之“书记”。有官职者,则谓之“记室参军”。黄损秀才正当穷困无聊之际,却闻得刘节使有此美意,遂欣然许之,先写了回书,打发来人,约定了日期,自到荆州谒见。 差官去了,黄生收拾衣装,别过亲友,一路搭船。行至江州,忽见巨舟泊岸,篷窗雅洁,朱栏油幕,甚是整齐,黄生想道:“我若乘得此船,何愁江中波浪之险乎。”适有一水手上岸沽酒,黄生尾其后面问之:“此舟从何而来?今往何处?”水手答道:“徽人姓韩,今往蜀中做客。”黄生道:“此去蜀中,必从荆江而过,小生正欲往彼,未审可容附舟否?”水手道:“船颇宽大,那争乘你一人。只是主人家眷在上,未知他意允否若何?”黄生取出青蚨三百,奉为酒资,求其代言。水手道:“官人但少停于此,待我禀过主人,方敢相请。”须臾,水手沽酒回来,黄生复嘱其善言方便,水手应允。不一时,见船上以手相招,黄生即登舟相问,水手道:“主人最重斯文,说是个单身秀士,并不推拒,但前舱货物充满,只可于艄头存坐,夜间在后火舱歇宿。主人家眷在于中舱,切须谨慎,勿取其怪。”遂引黄生见了主人韩翁。言谈之间,甚相器重。 是夜,黄生在后火舱中坐了一回,方欲解衣就寝,忽闻筝声凄婉,其声自中舱而出。黄生披衣起坐,侧耳听之: 乍雄乍细,若沉若福或如雁语长空,或如鹤鸣旷野,或如清泉赴 壑,或如乱雨洒窗。汉宫初奏《明妃曲》,唐家新谱《雨淋铃》。 唐时第一瑟琶手是康昆仑,第一筝手是郝善素。扬州妓女薛琼琼独得郝善素指法,琼琼与黄生最相契厚。僖宗皇帝妙选天下知音女子,入宫供奉,扬州刺史以琼琼应眩黄生思之不置,遂不忍复听弹筝。今日所闻筝声,宛似薛琼琼所弹,黄生暗暗称奇。时夜深人静,舟中俱已睡熟。黄生推篷而起,悄然从窗隙中窥之,见舱中一幼女年未及笄,身穿杏红轻绡,云鬟半嚲,娇艳非常。燃兰膏,焚凤脑,纤手如玉,抚筝而弹。须臾曲罢,兰销篆灭,杳无所闻矣。那时黄生神魂俱荡,如逢神女仙妃,薛琼琼辈又不足道也。在舱中展转不寐,吟成小词一首。词云: 生平无所愿,愿作乐中筝。得近佳人纤手子,砑罗裙上放娇声。(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2) 便死也为荣。 一夜无眠,巴到天明起坐,便取花笺一幅,楷写前词,后题“维扬黄损”四字,叠成方胜,藏于怀袖。梳洗已毕,频频向中舱观望,绝无动静。少顷,韩翁到后艄答拜,就拉往前舱献茶。黄生身对老翁,心怀幼女,自觉应对失次,心中惭悚,而韩翁殊不知也。忽闻中舱金盆响声,生意此女合并盥漱,急急起身,从船舷而过,偷眼窥觎窗棂,不甚分明,而香气芬馥,扑于鼻端。生之魂已迷,而骨已软矣,急于袖中取出花笺小词,从窗隙中投入。诚恐舟人旁瞷,移步远远而立。两只眼觑定窗棂,真个是目不转睛。 却说中舱那女子梳妆盥手刚毕,忽闻窗间簌簌之响,取而观之,解开方胜,乃是小词一首。读罢,赞叹不已,仍折做方胜,藏于裙带上锦囊之中。明明晓得趁船那秀才夜来闻筝而作,情词俱绝,心中十分欣慕。但内才如此,不知外才何如?遂启半窗,舒头外望,见生凝然独立,如有所思。麟凤之姿,皎皎绝尘,虽潘安、卫玠,无以过也。心下想道:“我生长贾家,耻为贩夫贩妇,若与此生得偕伉俪,岂非至愿。”本欲再看一时,为舟中耳目甚近,只得掩窗。黄生亦退于舱后,然思慕之念益切。时舟尚停泊未开,黄生假推上岸,屡从窗边往来。女闻窗外履声,亦必启窗露面,四目相视,未免彼此送情,只是不能接语。正是:彼此满怀心腹事,大家都在不言中。 到午后,韩翁有邻舟相识,拉上岸于酒家相款。舟人俱整理篷楫,为明早开船之计。黄生注目窗棂,适此女推窗外望,见生忽然退步,若含羞欲避者。少顷复以手招生,生喜出望外,移步近窗。女乃倚窗细语道:“夜勿先寝,妾有一言。”黄生再欲叩之,女已掩窗而去矣。黄生大喜欲狂,恨不能一拳打落日头,把孙行者的瞌睡虫,遍派满船之人,等他呼呼睡去,独留他男女二人,叙一个心满意足。正是:无情不恨良宵短,有约偏嫌此日长。 至夜韩翁扶醉而归,到船即睡,捱至更深,舟子俱已安息,微闻隔壁弹指三声。黄生急整冠起视。时星月微明,轻风徐拂,女已开半户,向外而立。黄生即于船舷上作揖,女子舱中答礼。生便欲跨足下舱,女不许,向生道:“慕君之才,本欲与君吐露心腹,幸勿相逼。”黄生亦不敢造次,乃矬身坐于窗口。女问生道:“君何方人氏?有妻室否?”黄生答道:“维扬秀才,家贫未娶。”女道:“妾之母裴姓,亦维扬人也。吾父虽徽籍,浮家蜀中,向到维扬,聘吾母为侧室,止生妾一人。十二岁吾母见背,今三年丧毕,吾父移妾归蜀耳。”黄生道:“既如此,则我与小娘子同乡故旧,安得无情乎?幸述芳名,当铭胸臆。”女道:“妾小字玉娥,幼时吾母教以读书识字,颇通文墨。昨承示佳词,逸思新美,君真天下有心人也。愿得为伯鸾妇,效孟光举案齐眉,妾愿足矣。”黄生道:“小娘子既有此心,我岂木石之比,誓当竭力图之。若不如愿,当终身不娶,以报高情。”女道:“慕君才调,不羞自媒,异日富贵,勿令妾有白头之叹。”黄生道:“卿家雅意,阳侯、河伯实闻此言,如有负心,天地不宥。但小娘子乃尊翁之爱女,小生逆旅贫儒,即使通媒尊翁,未必肯从。异日舟去人离,相会不知何日?不识小娘子有何奇策,使小生得遂盟言?”女道:“夜话已久,严父酒且醒矣,难以尽言。此后三月,必到涪州。十月初三日,乃水神生日,吾父每出入,必往祭赛,舟人尽行。君以是日能到舟次一会,当为决终身之策。幸勿负约,使妾望穿两眸也。”黄生道:“既蒙良约,敢不趋赴。”言毕,舒手欲握女臂,忽闻韩翁酒醒呼茶,女急掩窗。黄生逡巡就寝,忽忽如有所失。 从此合眼便见此女,顷刻不能忘情。此女亦不复启窗见生矣。舟行月余,方抵荆江。正值上水顺风,舟人欲赶程途,催生登岸。生虽徘徊不忍,难以推托。将酒钱赠了舟子,别过韩翁,取包裹上岸,复伫立凝视中舱,凄然欲泪。女亦微启窗棂,停眸相送。俄顷之间,扬帆而去,迅速如飞。黄生盼望良久,不见了船,不觉堕泪。傍人问其缘故,黄生哽咽不能答一语。正是:不如意事常**,可与人言无二三。(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3) 黄生呆立江岸,直至天晚,只得就店安歇。次早问了守帅府前,投了名刺,刘公欣然接纳,叙起敬慕之意,随即开筵相待。黄生于席间,思念玉娥,食不下咽。刘公见其精神恍惚,疑有心事,再三问之,黄生含泪不言,但云:“中途有病未痊。”刘公亦好言抚慰。至晚刘公亲自送入书馆,铺设极其华整。黄生心不在焉,郁郁而已。过了数日,黄生恐误玉娥之期,托言欲往邻郡访一故友,暂假出外月余即返。刘公道:“军务倥偬,政欲请教,且待少暇,当从尊命。”又过了数日,生再开言,刘公只是不允。生度不可强,又公馆守卫严密,夜间落锁,不便出入。一连踌蹰了三日夜,更无良策,忽一日问馆童道:“此间何处可以散闷?”馆童道:“一墙之隔,便是本府后花园中,亭台树木,尽可消遣。” 黄生命童子开了书馆,引入后园,游玩了一番,问道:“花园之外,还是何处?”馆童道:“墙外便是街坊,周围有人巡警。日则敲梆,夜则打更。老爷法度,好不严哩。”黄生听在肚里,暗暗打帐:“除非如此如此。”是夜和衣而卧,寝不成寐,捱到五更,鼓声已绝,寂无人声,料此际司更的辛苦了一夜,必然困倦。此时不去,更待何时。近墙有石榴树一株,黄生攀援而上,耸身一跳,出了书房的粉墙,静悄悄一个大花园,园墙上都有荆棘。黄生心生一计,将石块填脚,先扒开那些棘刺,逾墙而出,并无人知觉。早离了帅府。趁此天色未明,拽开脚步便走。忙忙若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有诗为证: 已效郗生入幕,何当干木逾垣。 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次日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黄秀才。”忙去报知刘公。刘公见说,吃了一惊,亲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步看到后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必那没行止的秀才,从此而去,正不知甚么急务。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员役询问,皆云不知,刘公责治了一番。因他说邻邦访友,差人于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息而罢。 话分两头。却说黄秀才自离帅府,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人问路,晚宿早行,径望涪州而进。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赶到涪州,刚刚是十月初三日。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担阁多日,如何还赶上?只因客船重大,且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短盘,风雨无阻,所以赶着了。沿江一路抓寻,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挨去,并不见韩翁之舟。心中早已着忙,莫非忙中有错,还是再捱转去。方欲回步,只见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数株,下面单单泊着一只船儿。上前仔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止中舱有一女子,独倚篷窗,如有所待。那女子非别,正是玉娥,因为有黄生之约,恐众人耳目之下,相接不便,在父亲前,只说爱那柳树之下泊船,僻静有趣。韩翁爱女,言无不从。此时黄生一见,其喜非校谩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知。 那玉娥塑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跳上,玉娥道:“水势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有事,那缆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结。你说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一只手如何带得祝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逐顺流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黄生沿岸叫呼。众船上都往水神庙祭赛去了,便有来往舟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自顾且不暇,何暇顾别人。黄生狂走约有一二十里,到空阔处,不见了那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无觅处。欲待转去报与韩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祸。对着江面,痛哭了一场,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倚,欲再见刘公,又无颜面。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罢。罢。”正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与风流作话文。(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4) 黄秀才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黄生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着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叟,又羞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可以分忧一二。”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便将初遇玉娥,及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之事,备细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些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条性命。”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 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约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有个茅庵,其门半掩。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坐,双眸紧闭,如入定之状。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今晚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黄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述,因叩首问计。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黄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之。”黄生又拜道:“小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问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君路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了。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将转来,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绽,上凿有黄损二字。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径往长安。正是: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的看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大惊,一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响,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奉,已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天子恩泽。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碰的一声,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将尽,只有一丝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暖气未泄,所以留得这一息生气。舟中货物,已自漂失了,便有存留,舟人都分散去讫。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 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舟中,偶因缆脱,漂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薛媪道:“黄秀才原是我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忧虑,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玉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此玉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5)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宫进御,宠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繇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问。玉娥又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光阴似箭,不觉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娥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空掷下,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玉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一声,蓦然惊觉,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乐。其日新年,只得强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面,应着夜来之梦,也不往奴死里逃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所见罗汉无异,不觉竦然起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躇,那胡僧竟自揭帘而入。玉娥倒退几步,闪在一边。胡僧直入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毫光数道,直透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了,望罗汉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诚念皈依,但尚有尘劫未脱。老僧赠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勿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上,薛媪回来,并不题起。正是: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挂着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庶几一遇。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一挥,绝不思索。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故事的文字容易入眼。正是: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之职。其时吕用之专权乱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权势,不敢则声。黄损独条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高第,又上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倾朝野。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平,未知黄郎真心何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明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分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去。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的道理。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 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自卷帘,看见资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不肯穿。丫鬟养娘回覆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好言相劝。”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6)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了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席。饮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上堂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不知那里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了。”吕用之大惊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然,只怪马夫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玉娥道:“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加,口中骂声不绝。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不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 次日有胡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有非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僧细查。”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房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妖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其祸矣。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发脱,祸必不免。”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了:“赠与谁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中最恨的。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领教。”分付干仆备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敢受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正是: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女儿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尚无妻室,此人与我有言,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收纳方好。”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衣饰箱笼,尽作嫁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此地何异?奴家宁死,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的人儿,正是黄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原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付丫鬟养娘,寄谢相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请进。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媪道:“老身到长安,已半年有余,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新罢职的吕相公。”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场。”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问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宫供奉,以下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黄生摇首道:“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韩玉娥么?”薛媪道:“见有官人所赠花笺小词为证。”还是被水浸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衷肠。(未完待续) 黄秀才徼灵玉马坠(7) 玉娥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州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你我夫妻重会,皆胡僧之力。胡僧真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余,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端里面站着一人,须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翁。老翁跨上白马,须臾烟云缭绕,不知所往。黄生想起江头活命之恩,望空再拜。看案上,玉马坠已不见矣。是夜黄损与玉娥遂为夫妇。薛媪养老送终。黄损又差人将书往蜀中访问韩翁,迎来奉养。岁时必设老叟及胡僧神位,焚香礼拜。后黄损官至御史中丞,玉娥生三子,并列仕途,夫妇百年偕老。有诗赞云: 一曲筝声江上听,知音遂缔百年盟。 死生离合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争。(未完待续)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1) 宋本作《错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大道既远,人情万端。熙熙攘攘,都为利来;蚩蚩蠢蠢,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覆。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魏生别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取应。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早早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了书程,一径到家,见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端的,休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脸,说道:“这是没理的话。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蹭蹬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眼不好,如此落莫,再过几时,定须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年近七旬,走来对刘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顺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未完待续)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2) 直至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道:“姐夫,你须不是这般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老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怜念我的。只索守困,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不过,今日赍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人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一径出门。 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晌,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那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了,且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赋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子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 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到我家,也须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他酒醉,轻轻的收拾了随身衣服,款款的开了门出去,拽上了门。却去左边一个相熟的邻舍,叫做朱三老儿家里,与朱三妈宿了一夜,说道:“丈夫今日无端卖我,我须先去与爹娘说知。烦你明日对他说一声,既有了主顾,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来讨个分晓,也须有个下落。”那邻舍道:“小娘子说得有理,你只顾自去,我便与刘官人说知就理。”过了一宵,小娘子作别去了不题。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回。 放下一头。却说这里刘官人一觉,直至三更方醒,见桌上灯犹未灭,小娘子不在身边。只道他还在厨下收拾家火,便唤二姐讨茶吃。叫了一回,没人答应,却待挣扎起来,酒尚未醒,不觉又睡了去。不想却有一个做不是的,日间赌输了钱,没处出豁,夜间出来掏摸些东西,却好到刘官人门首。因是小娘子出去了,门儿拽上不关。那贼略推一推,豁地开了,捏手捏脚,直到房中,并无一人知觉。到得床前,灯火尚明。周围看时,并无一物可取。摸到床上,见一人朝着里床睡去,脚后却有一堆青钱,便去取了几贯。不想惊觉了刘官人,起来喝道:“你须不近道理。我从丈人家借办得几贯钱来养身活命,不争你偷了我的去,却是怎的计结。”那人也不回话,照面一拳,刘官人侧身躲过,便起身与这人相持。那人见刘官人手脚活动,便拔步出房。刘官人不舍,抢出门来,一径赶到厨房里,恰待声张邻舍,起来捉贼。那人急了,正好没出豁,却见明晃晃一把劈柴斧头,正在手边:也是人急计生,被他绰起,一斧正中刘官人面门,扑地倒了,又复一斧,砍倒一边。眼见得刘官人不活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那人便道:“一不做,二不休,却是你来赶我,不是我来寻你。”索性翻身入房,取了十五贯钱。扯条单被,包裹得停当,拽扎得爽俐,出门,拽上了门就走,不题。(未完待续)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3) 次早邻舍起来,见刘官人家门也不开,并无人声息,叫道:“刘官人,失晓了。”里面没人答应,捱将进去,只见门也不关。直到里面,见刘官人劈死在地。“他家大娘子,两日家前已自往娘家去了,小娘子如何不见?”免不得声张起来。却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邻家朱三老儿说道:“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到我家宿歇,说道:刘官人无端卖了他,他一径先到爹娘家里去了,教我对刘官人说,既有了主顾,可同到他爹娘家中,也讨得个分晓。今一面着人去追他转来,便有下落;一面着人去报他大娘子到来,再作区处。”众人都道:“说得是。”先着人去到王老员外家报了凶信。老员外与女儿大哭起来,对那人道:“昨日好端端出门,老汉赠他十五贯钱,教他将来作本,如何便恁的被人杀了?”那去的人道:“好教老员外大娘子得知,昨日刘官人归时,已自昏黑,吃得半酣,我们都不晓得他有钱没钱,归迟归早。只是今早刘官人家,门儿半开,众人推将进去,只见刘官人杀死在地,十五贯钱一文也不见,小娘子也不见踪迹。声张起来,却有左邻朱三老儿出来,说道他家小娘子昨夜黄昏时分,借宿他家。小娘子说道:’刘官人无端把他典与人了。‘小娘子要对爹娘说一声,住了一宵,今日径自去了。如今众人计议,一面来报大娘子与老员外,一面着人去追小娘子。若是半路里追不着的时节,直到他爹娘家中,好歹追他转来,问个明白。老员外与大娘子,须索去走一遭,与刘官人执命。”老员外与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管待来人酒饭,三步做一步,赶入城中,不题。 却说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邻舍人家,挨上路去,行不上一二里,早是脚疼走不动,坐在路旁。却见一个后生,头带万字头巾,身穿直缝宽衫,背上驮了一个搭膊,里面却是铜钱,脚下丝鞋净袜,一直走上前来。到了小娘子面前,看了一看,虽然没有十二分颜色,却也明眉皓齿,莲脸生春,秋波送媚,好生动人。正是:野花偏艳目,村酒醉人多。那后生放下搭膊,向前深深作揖:“小娘子独行无伴,却是往那里去的?”小娘子还了万福,道:“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因走不上,权歇在此。”因问:“哥哥是何处来?今要往何方去?”那后生叉手不离方寸:“小人是村里人,因往城中卖了丝帐,讨得些钱,要往褚家堂那边去的。”小娘子道:“告哥哥则个,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侧,若得哥哥带挈奴家,同走一程,可知是好。”那后生道:“有何不可。既如此说,小人情愿伏侍小娘子前去。” 两个厮赶着,一路正行,行不到二三里田地,只见后面两个人脚不点地,赶上前来。赶得汗流气喘,衣襟敞开,连叫:“前面小娘慢走,我却有话说知。”小娘子与那后生看见赶得蹊跷,都立住了脚。后边两个赶到根前,见了小娘子与那后生,不容分说,一家扯了一个,说道:“你们干得好事。却走往那里去?”小娘子吃了一惊,举眼看时,却是两家邻舍,一个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小娘子便道:“昨夜也须告过公公得知,丈夫无端卖我,我自去对爹娘说知;今日赶来,却有何说?”朱三老道:“我不管闲帐,只是你家里有杀人公事,你须回去对理。”小娘子道:“丈夫卖我,昨日钱已驮在家中,有甚杀人公事?我只是不去。”朱三老道:“好自在性儿。你若真个不去,叫起地方有杀人贼在此,烦为一捉,不然,须要连累我们。你这里地方也不得清净。”那个后生见不是话头,便对小娘子道:“既如此说,小娘子只索回去,小人自家去休。”那两个赶来的邻舍,齐叫起来说道:“若是没有你在此便罢,既然你与小娘子同行同止,你须也去不得。”那后生道:“却也古怪,我自半路遇见小娘子,偶然伴他行一程路儿,却有甚皂丝麻线,要勒掯我回去?”朱三老道:“他家现有杀人公事,不争放你去了,却打没对头官司。”当下不容小娘子和那后生做主。看的人渐渐立满,都道:“后生你去不得。你日间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便去何妨。”那赶来的邻舍道:“你若不去,便是心虚,我们却和你罢休不得。”四个人只得厮挽着一路转来。(未完待续)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4) 到得刘官人门首,好一场热闹。小娘子入去看时,只见刘官人斧劈倒在地死了,床上十五贯钱分文也不见。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上去。那后生也慌了,便道:“我恁的晦气。没来由和那小娘子同走一程,却做了干连人。”众人都和哄着,正在那里分豁不开,只见王老员外和女儿一步一攧走回家来,见了女婿身尸,哭了一场,便对小娘子道:“你却如何杀了丈夫?劫了十五贯钱,逃走出去?今日天理昭然,有何理说。”小娘子道:“十五贯钱,委是有的。只是丈夫昨晚回来,说是无计奈何,将奴家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说过今日便要奴家到他家去。奴家因不知他典与甚色样人家,先去与爹娘说知,故此趁他睡了,将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他脚后边,拽上门,借朱三老家住了一宵,今早自去爹娘家里说知。临去之时,也曾央朱三老对我丈夫说,既然有了主顾,便同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却不知因甚杀死在此?”那大娘子道:“可又来。我的父亲昨日明明把十五贯钱与他驮来作本,养赡妻小,他岂有哄你说是典来身价之理?这是你两日因独自在家,勾搭上了人,又见家中好生不济,无心守耐,又见了十五贯钱,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丈夫,劫了钱,又使见识,往邻舍家借宿一夜,却与汉子通同计较,一处逃走。现今你跟着一个男子同走,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 众人齐声道:“大娘子之言,甚是有理。”又对那后生道:“后生,你却如何与小娘子谋杀亲夫?却暗暗约定在僻静处等候一同去,逃奔他方,却是如何计结。”那人道:“小人自姓崔名宁,与那个娘子无半面之识。小人昨晚入城,卖得几贯丝钱在这里,因路上遇见小娘子,小人偶然问起往那里去的,却独自一个行走。小娘子说起是与小人同路,以此作伴同行,却不知前后因依。”众人那里肯听他分说,搜索他搭膊中,恰好是十五贯钱,一文也不多,一文也不少。众人齐发起喊来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却与小娘子杀了人,拐了钱财,盗了妇女,同往他乡,却连累我地方邻里打没头官司。”当下大娘子结扭了小娘子,王老员外结扭了崔宁,四邻舍都是证见,一哄都入临安府中来。 那府尹听得有杀人公事,即便升厅,便叫一干人犯,逐一从头说来。先是王老员外上去,告说:“相公在上,小人是本府村庄人氏,年近六旬,只生一女。先年嫁与本府城中刘贵为妻,后因无子,娶了陈氏为妾,呼为二姐。一向三口在家过活,并无片言。只因前日是老汉生日,差人接取女儿女婿到家,住了一夜。次日,因见女婿家中全无活计,养赡不起,把十五贯钱与女婿作本,开店养身,却有二姐在家看守。到得昨夜,女婿到家时分,不知因甚缘故,将女婿斧劈死了,二姐却与一个后生,名唤崔宁,一同逃走,被人追捉到来。望相公可怜见老汉的女婿,身死不明,奸夫**,赃证现在,伏乞相公明断。” 府尹听得如此如此,便叫陈氏上来:“你却如何通同奸夫杀死了亲夫,劫了钱,与人一同逃走,是何理说?”二姐告道:“小妇人嫁与刘贵,虽是做小老婆,却也得他看承得好,大娘子又贤慧,却如何肯起这片歹心?只是昨晚丈夫回来,吃得半酣,驮了十五贯钱进门。小妇人问他来历,丈夫说道,为因养赡不周,将小妇人典与他人,典得十五贯身价在此,又不通我爹娘得知,明日就要小妇人到他家去。小妇人慌了,连夜出门,走到邻舍家里,借宿一宵。今早一径先往爹娘家去,教他对丈夫说,既然卖我有了主顾,可到我爹娘家里来交割。才走得到半路,却见昨夜借宿的邻家赶来,捉住小妇人回来,却不知丈夫杀死的根由。” 那府尹喝道:“胡说。这十五贯钱,分明是他丈人与女婿的,你却说是典你的身价,眼见得没巴臂的说话了。况且妇人家,如何黑夜行走?定是脱身之计。这桩事须不是你一个妇人家做的,一定有奸夫帮你谋财害命,你却从实说来。”那小娘子正待分说,只见几家邻舍一齐跪上去告道:“相公的言语,委是青天。他家小娘子,昨夜果然借宿在左邻第二家的,今早他自去了。小的们见他丈夫杀死,一面着人去赶,赶到半路,却见小娘子和那一个后生同走,苦死不肯回来。小的们勉强捉他转来,却又一面着人去接他大娘子与他丈人,到时,说昨日有十五贯钱,付与女婿做生理的。今者女婿已死,这钱不知从何而去。再三问那个娘子时,说道:他出门时,将这钱一堆儿堆在床上。却去搜那后生身边,十五贯钱,分文不少。却不是小娘子与那后生通同作奸?赃证分明,却如何赖得过?”(未完待续)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5) 府尹听他们言言有理,便唤那后生上来道:“帝辇之下,怎容你这等胡行?你却如何谋了他小老婆,劫了十五贯钱,杀死了亲夫,今日同往何处?从实招来。”那后生道:“小人姓崔名宁,是乡村人氏。昨日往城中卖了丝,卖得这十五贯钱。今早偶然路上撞着这小娘子,并不知他姓甚名谁,那里晓得他家杀人公事?”府尹大怒喝道:“胡说。世间不信有这等巧事。他家失去了十五贯钱,你却卖的丝恰好也是十五贯钱,这分明是支吾的说话了。况且他妻莫爱,他马莫骑,你既与那妇人没甚首尾,却如何与他同行共宿?你这等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当下众人将那崔宁与小娘子,死去活来,拷打一顿。 那边王老员外与女儿并一干邻佑人等,口口声声咬他二人。府尹也巴不得了结这段公案。拷讯一回,可怜崔宁和小娘子,受刑不过,只得屈招了,说是一时见财起意,杀死亲夫,劫了十五贯钱,同奸夫逃走是实。左邻右舍都指画了“十”字,将两人大枷枷了,送入死囚牢里。将这十五贯钱,给还原主,也只好奉与衙门中人做使用,也还不够哩。府尹叠成文案,奏过朝廷,部覆申详,倒下圣旨,说:“崔宁不合奸骗人qi,谋财害命,依律处斩。陈氏不合通同奸夫,杀死亲夫,大逆不道,凌迟示众。”当下读了招状,大牢内取出二人来,当厅判一个斩字,一个剐字,押赴市曹,行刑示众。两人浑身是口,也难分说。正是:哑子谩尝黄连味,难将苦口对人言。 看官听说:这段公事,果然是小娘子与那崔宁谋财害命的时节,他两人须连夜逃走他方,怎的又去邻舍人家借宿一宵?明早又走到爹娘家去,却被人捉住了?这段冤枉,仔细可以推详出来。谁想问官糊涂,只图了事,不想捶楚之下,何求不得。冥冥之中,积了阴德,远在儿孙近在身。他两个冤魂,也须放你不过。所以做官的切不可率意断狱,任情用刑,也要求个公平明允。道不得个死者不可复生,断者不可复续,可胜叹哉。 闲话休题。却说那刘大娘子到得家中,设个灵位,守孝过日。父亲王老员外劝他转身,大娘子说道:“不要说起三年之久,也须到小祥之后。”父亲应允自去。光阴迅速,大娘子在家,巴巴结结,将近一年。父亲见他守不过,便叫家里老王去接他来,说:“叫大娘子收拾回家,与刘官人做了周年,转了身去罢。”大娘子没计奈何,细思父言亦是有理,收拾了包裹,与老王背了,与邻舍家作别,暂去再来。一路出城,正值秋天,一阵乌风猛雨,只得落路,往一所林子去躲,不想走错了路。正是:猪羊入屠宰之家,一脚脚来寻死路。走入林子里来,只听他林子背后,大喝一声:“我乃静山大王在此。行人住脚,须把买路钱与我。”大娘子和那老王吃那一惊不小,只见跳出一个人来: 头带干红凹面巾,身穿一领旧战袍,腰间红绢搭膊裹肚,脚下蹬 一双乌皮皂靴,手执一把朴刀。 舞刀前来。那老王该死,便道:“你这剪径的毛团。我须是认得你,做这老性命着,与你兑了罢。”一头撞去,被他闪过空。老人家用力猛了,扑地便倒。那人大怒道:“这牛子好生无礼。”连搠一两刀,血流在地,眼见得老王养不大了。那刘大娘子见他凶猛,料道脱身不得,心生一计,叫做脱空计,拍手叫道:“杀得好。”那人便住了手,睁员怪眼,喝道:“这是你甚么人?”那大娘子虚心假气的答道:“奴家不幸丧了丈夫,却被媒人哄诱,嫁了这个老儿,只会吃饭。今日却得大王杀了,也替奴家除了一害。”那人见大娘子如此小心,又生得有几分颜色,便问道:“你肯跟我做个压寨夫人么?”大娘子寻思,无计可施,便道:“情愿伏侍大王。”那人回嗔作喜,收拾了刀杖,将老王尸首撺入涧中,领了刘大娘子到一所庄院前来,甚是委曲。只见大王向那地上,拾些土块,抛向屋上去,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到得草堂之上,分付杀羊备酒,与刘大娘子成亲。两口儿且是说得着。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未完待续)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6) 不想那大王自得了刘大娘子之后,不上半年,连起了几主大财,家间也丰富了。大娘子甚是有识见,早晚用好言语劝他:“自古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你我两人,下半世也够吃用了,只管做这没天理的勾当,终须不是个好结果。却不道是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若改行从善,做个小小经纪,也得过养身活命。”那大王早晚被他劝转,果然回心转意,把这门道路撇了,却去城市间赁下一处房屋,开了一个杂货店。遇闲暇的日子,也时常去寺院中,念佛持斋。 忽一日在家闲坐,对那大娘子道:“我虽是个剪径的出身,却也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每日间只是吓骗人东西,将来过日子,后来得有了你,一向买卖顺溜,今已改行从善。闲来追思既往,止曾枉杀了两个人,又冤陷了两个人,时常挂念。思欲做些功果,超度他们,一向未曾对你说知。”大娘子便道:“如何是枉杀了两个人?”那大王道:“一个是你的丈夫,前日在林子里的时节,他来撞我,我却杀了他。他须是个老人家,与我往日无仇,如今又谋了他老婆,他死也是不肯甘心的。”大娘子道:“不恁地时,我却那得与你厮守?这也是往事,休题了。”又问:“杀那一个,又是甚人?”那大王道:“说起来这个人,一发天理上放不过去,且又带累了两个人无辜偿命。是一年前,也是赌输了,身边并无一文,夜间便去掏摸些东西。不想到一家门首,见他门也不闩。推进去时,里面并无一人。摸到门里,只见一人醉倒在床,脚后却有一堆铜钱,便去摸他几贯。正待要走,却惊醒了。那人起来说道:’这是我丈人家与我做本钱的,不争你偷去了,一家人口都是饿死。‘起身抢出房门。正待声张起来,是我一时见他不是话头,却好一把劈柴斧头在我脚边,这叫做人极计生,绰起斧来,喝一声道,’不是我,便是你。‘两斧劈倒。却去房中将十五贯钱,尽数取了。后来打听得他,却连累了他家小老婆,与那一个后生,唤做崔宁,说他两人谋财害命,双双受了国家刑法。我虽是做了一世强人,只有这两桩人命,是天理人心打不过去的。早晚还要超度他,也是该的。”那大娘子听说,暗暗地叫苦:“原来我的丈夫也吃这厮杀了,又连累我家二姐与那个后生无辜被戮。思量起来,是我不合当初执证他两人偿命,料他两人阴司中,也须放我不过。” 当下权且欢天喜地,并无他话。明日捉个空,便一径到临安府前,叫起屈来。那时换了一个新任府尹,才得半月,正直升厅,左右捉将那叫屈的妇人进来。刘大娘子到于阶下,放声大哭,哭罢,将那大王前后所为:“怎的杀了我丈夫刘贵。问官不肯推详,含糊了事,却将二姐与那崔宁,朦胧偿命。后来又怎的杀了老王,奸骗了奴家。今日天理昭然,一一是他亲口招承。伏乞相公高抬明镜,昭雪前冤。”说罢又哭。 府尹见他情词可悯,即着人去捉那静山大王到来,用刑拷讯,与大娘子口词一些不差。即时问成死罪,奏过官里。待六十日限满,倒下圣旨来:“勘得静山大王谋财害命,连累无辜,准律:杀一家非死罪三人者,斩加等,决不待时。原问官断狱失情,削职为民。崔宁与陈氏枉死可怜,有司访其家,谅行优恤。王氏既系强徒威逼成亲,又能伸雪夫冤,着将贼人家产,一半没入官,一半给与王氏养赡终身。” 刘大娘子当日往法场上,看决了静山大王,又取其头去祭献亡夫,并小娘子及崔宁,大哭一场。将这一半家私,舍入尼姑庵中,自己朝夕看经念佛,追荐亡魂,尽老百年而绝。有诗为证: 善恶无分总丧躯,只因戏语酿殃危。 劝君出话须诚实,口舌从来是祸基。(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1) 世上何人会此言,休将名利挂心田。 等闲倒尽十分酒,遇兴高歌一百篇。 物外烟霞为伴侣,壶中日月任婵娟。 他时功满归何处?直驾云车入洞天。 这八句诗,乃回道人所作。那道人是谁?姓吕名岩,号洞宾,岳州河东人氏。大唐咸通中应进士举,游长安酒肆,遇正阳子锺离先生,点破了黄梁梦,知宦途不足恋,遂求度世之术。锺离先生恐他立志未坚,十遍试过,知其可度。欲授以黄白秘方,使之点石成金,济世利物,然后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洞宾问道:“所点之金,后来还有变异否?”锺离先生答道:“直待三千年后,还归本质。”洞宾愀然不乐道:“虽然遂我一时之愿,可惜误了三千年后遇金之人,弟子不愿受此方也。”锺离先生呵呵大笑道:“汝有此好心,三千八百尽在于此。吾向蒙苦竹真君分付道:’汝游人间,若遇两口的,便是你的弟子。‘遍游天下,从没见有两口之人,今汝姓吕,即其人也。”遂传以分合阴阳之妙。洞宾修炼丹成,发誓必须度尽天下众生,方肯上升,从此混迹尘途,自称为回道人。“回”字也是二“口”,暗藏着“吕”字。 尝游长沙,手持小小磁罐乞钱,向市上大言:“我有长生不死之方,有人肯施钱满罐,便以方授之。”市人不信,争以钱投罐,罐终不满。众皆骇然。忽有一僧人推一车子钱从市东来,戏对道人说:“我这车子钱共有千贯,你罐里能容之否?”道人笑道:“连车子也推得进,何况钱乎?”那僧不以为然,想着:“这罐子有多少大嘴,能容得车儿?明明是说谎。”道人见其沉吟,便道:“只怕你不肯布施,若道个肯字,不愁这车子不进我罐儿里去。”此时众人聚观者极多,一个个肉眼凡夫,谁人肯信。都去撺掇那僧人。那僧人也道必无此事,便道:“看你本事,我有何不肯?”道人便将罐子侧着,将罐口向着车儿,尚离三步之远,对僧人道:“你敢道三声’肯‘么?”僧人连叫三声:“肯,肯,肯。”每叫一声“肯”,那车儿便近一步,到第三个“肯”字,那车儿却像罐内有人扯拽一般,一溜子滚入罐内去了。众人一个眼花,不见了车儿,发声喊,齐道:“奇怪。奇怪。”都来张那罐口,只见里面黑洞洞地。那僧人就有不悦之意,问道:“你那道人是神仙,不是幻术?”道人口占八句道: 非神亦非仙,非术亦非幻。天地有终穷,桑田经几变。 此身非吾有,财又何足恋。苟不从吾游,骑鲸腾汗漫。 那僧人疑心是个妖术,欲同众人执之送官。道人道:“你莫非懊悔,不舍得这车子钱财么?我今还你就是。”遂索纸笔,写一道符,投入罐内,喝声:“出,出。”众人千百只眼睛,看着罐口,并无动静。道人说道:“这罐子贪财,不肯送将出来,待贫道自去讨来还你。”说声未了,耸身望罐口一跳,如落在万丈深潭,影儿也不见了。那僧人连呼:“道人出来。道人快出来。”罐里并不则声。僧人大怒,提起罐儿,向地下一掷,其罐打得粉碎,也不见道人,也不见车儿,连先前众人布施的散钱并无一个,正不知那里去了。只见有字纸一幅,取来看时,题得有诗四句道: 寻真要识真,见真浑未悟。 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 众人正在传观,只见字迹渐灭,须臾之间,连这幅白纸也不见了。众人才信是神仙,一哄而散。只有那僧人失脱了一车子钱财,意气沮丧,忽想着诗中“一笑再相逢,驱车东平路”之语,急急回归,行到东平路上,认得自家车儿,车上钱物宛然分毫不动。那道人立于车旁,举手笑道:“相待久矣。钱车可自收之。”又叹道:“出家之人,尚且惜钱如此,更有何人不爱钱者?普天下无一人可度,可怜哉,可痛哉。”言讫腾云而去。那僧人惊呆了半晌,去看那车轮上,每边各有一“口”字,二“口”成“吕”,乃知吕洞宾也。懊悔无及。正是:天上神仙容易遇,世间难得舍财人。 方才说吕洞宾的故事,因为那僧人舍不得这一车子钱,把个活神仙,当面挫过。有人论:这一车子钱,岂是小事,也怪那僧人不得,世上还有一文钱也舍不得的。依在下看来,舍得一车子钱,就从那舍得一文钱这一念推广上去;舍不得一文钱,就从那舍不得一车子钱这一念算计入来。不要把钱多钱少,看做两样。如今听在下说这一文钱小小的故事。列位看官们,各宜警醒,惩忿窒欲,且休望超凡入道,也是保身保家的正理。诗云:(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2) 不争闲气不贪钱,舍得钱时结得缘。 除却钱财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话说江西饶州府浮梁县,有景德镇,是个马头去处。镇上百姓,都以烧造磁器为业,四方商贾,都来载往苏杭各处贩卖,尽有利息。就中单表一人,叫做丘乙大,是窑户家一个做手,浑家杨氏,善能描画。乙大做就磁胚,就是浑家描画花草、人物,两口俱不吃空。住在一个冷巷里,尽可度日有余。那杨氏年三十六岁,貌颇不丑,也肯与人活动。只为老公利害,只好背地里偶一为之,却不敢明当做事。所生一子,名唤丘长儿,年一十四岁,资性愚鲁,尚未会做活,只在家中走跳。 忽一日杨氏患肚疼,思想椒汤吃,把一文钱教长儿到市上买椒。长儿拿了一文钱,才走出门,刚刚遇着东间壁一般做磁胚刘三旺的儿子,叫做再旺,也走出门来。那再旺年十三岁,比长儿到乖巧,平日喜的是攧钱耍子。怎的样攧钱?也有八个六个,攧出或字或背,一色的谓之浑成。也有七个五个,攧去一背一字间花儿去的,谓之背间。再旺和长儿闲常有钱时,多曾在巷口一个空阶头上耍过来。这一日巷中相遇,同走到常时耍钱去处,再旺又要和长儿耍子,长儿道:“我今日没有钱在身边。”再旺道:“你往那里去?”长儿道:“娘肚疼,叫我买椒泡汤吃。”再旺道:“你买椒,一定有钱。”长儿道:“只有得一文钱。”再旺道:“一文钱也好耍,我也把一文与你赌个背字,两背的便都赢去,两字便输,一字一背不算。”长儿道:“这文钱是要买椒的,倘或输与你了,把什么去买?”再旺道:“不妨事,你若赢了是造化,若输了时,我借与你,下次还我就是。” 长儿一时不老成,就把这文钱撇在地上。再旺在兜肚里也摸出一个钱丢下地来。长儿的钱是个背,再旺的是个字。这攧钱也有先后常规,该是背的先攧。长儿检起两文钱,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溜,动了赌兴,问再旺:“还有钱么?”再旺道:“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捻在手里,啧啧夸道:“好钱。好钱。”问长儿:“还敢攧么?”又丢下一文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一连攧了十来次,都是长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便走。 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那里去?”长儿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里,你赢得时,都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你若不肯攧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儿道:“我是攧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走。”长儿是小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缠住,只得又攧。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轮到再旺了。照前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末来,这十二文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刚原剩得一文钱。 自古道:赌以气胜。初番长儿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攧时,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心,手下就觉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去一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粗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只有先富后贫的,最是难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勾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头捻不住,就似白手成家,何等欢喜。把这钱不看做倘来之物,就认作自己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来。“就是输了,他原许下借我的,有何不可?”这一交,合该长儿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复一攧,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被再旺抢到手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一文钱,要买椒的,你原说过赢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番正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也回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正是: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3)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了,走出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不买,到在此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一边。杨氏问长儿:“买的椒在那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文钱,被再旺夺去了。”再旺道:“他与我攧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自己儿子不该攧钱,不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既输了去,只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惹出一场大祸,展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是: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钱,便骂道:“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却来骗我家小厮攧钱。”口里一头说,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暴。那小厮打急了,把身子负命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声响,兜肚子里面的钱,撒做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望着街上一撒,再旺一头哭,一头骂,一头检钱。检起时,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长儿抢了我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是,到骂我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孙大娘不听时万事全休,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都头。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他与丘家只隔得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面,不好发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狗泼妇,狗**。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到来谤别人。老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不像你那狗**,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着。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不是恁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小,连头带脑,也还不够与你补空,你休得缠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贼。”一声泼妇,一声**,骂一个路绝人稀。 杨氏怕老公,不敢揽事,又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引这长舌妇开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豪淘大哭。丘乙大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道:“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这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儿啼哭,问起缘由,到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丘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笑,声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口。 丘乙大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你这贱人瞒着我干得好事。趁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兢还敢开口?丘乙大道:“泼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瞒得老公,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杨氏道:“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丘乙大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丘乙大道:“既是没有时,他们如何说你,你如何凭他说,不则一声?显是心虚口软,应他不得。若是真个没有,是他们作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他门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名,明日我好与他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被丘乙大三两个巴掌,推出大门,把一条麻索丢与他,叫道:“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恋汉子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打得哭了一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自睡了。(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4) 单撇杨氏在门外好苦,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悲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索,去认那刘三旺的门首。也是将死之人,失魂颠智,刘家本在东间壁第三家,却错走到西边去,走过了五六家,到第七家。见门面与刘家相像,忙忙的把几块乱砖衬脚,搭上麻索于檐下,系颈自尽。可怜伶俐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正是: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却说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门首。这匠人浑名叫做白铁,每夜四更,便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溺,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看时,吃了一惊。正是:不是傀儡场中鲍老,也像秋千架上佳人。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来的,好不怕人。犹恐是眼花,转身进屋,点个亮来一照,原来是新缢的妇人,咽喉气断,眼见得救不活了。欲待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却不是一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司,思量一计:“将他移在别处,与我便无干了。”耽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索。那白铁本来有些蛮力,轻轻的便取下挂来,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致详,向一家门里撇下,头也不回,竟自归家,兀自连打几个寒噤,铁也不敢打了,复上床去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丘乙大黑蚤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静,直走到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地寻思:“莫不是这贱妇逃走他方去了?”又想:“他出门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道:“他若不死时,麻索必然还在。”再到门前看时,地下不见麻绳,“定是死在刘家门首,被他知觉,藏过了尸首,与我白赖。”又想:“刘三旺昨晚不回,只有那绰板婆和那小厮在家,那有力量搬运?”又想道:“虫蚁也有几只脚儿,岂有人无帮助?且等他开门出来,看他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可知就里。”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把钱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惊慌之意。丘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闲荡,打探一回,并无影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齁,不觉怒起,掀开被,向腿上四五下,打得这小厮睡梦里直跳起来。丘乙大道:“娘也被刘家逼死了,你不去讨命,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丘乙大教长儿去惹事,看风色。长儿听说娘死了,便哭起来,忙忙的穿了衣服,带着哭,一径直赶到刘三旺门首,大骂道:“狗娼根,狗**。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如何耐得,急赶出来,骂道:“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欺负老娘么?”便揪着长儿头发,却待要打,见丘乙大过来,就放了手。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哭带骂讨娘。丘乙大已耐不住,也骂起来。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再旺来相帮,两下干骂一场,邻里劝开。 丘乙大教长儿看守家里,自去街上央人写了状词,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妻孙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状词,差人拘拿原被告和邻里干证,到官审问。原来绰板婆孙氏平昔口嘴不好,极是要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因此说话中间,未免偏向丘乙大几分,把相骂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的将这人命,射实在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将尸藏匿在家,希图脱罪。差人搜检,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定罪。且不用刑,将绰板婆拘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丘乙大讨保在外。这场官司好难结哩。有分教:绰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担误生涯。 这事且阁过不题。再说白铁将那尸首,却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首,那店中人王公,年纪六十余岁,有个妈妈,靠着卖酒过日。是夜睡至五更,只听得叩门之声,醒时又不听得。刚刚合眼,却又闻得閛閛声叩响。心中惊异,披衣而起,即唤小二起来,开门观看。只见街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件物事。王公还道是个醉汉,对小二道:“你仔细看一看,还是远方人,是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可叩他家起来,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认看,因背了星光,看不仔细,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做是条马鞭,便道:“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道:“你怎么晓得他是个马夫?”小二道:“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处人,由他罢。”(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5) 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时,却拿不起,只道压在身底下,尽力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道:“阿呀。”连忙放手,那尸扑的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一惊,问道:“这怎么说?”小二道:“只道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缢死的人,颈下扣的绳子。”王公听说,慌了手脚,欲待叫破地方,又怕这没头官司惹在身上。不报地方,这事却是洗身不清,便与小二商议,小二道:“不打紧,只教他离了我这里,就没事了。”王公道:“说得有理,还是拿到那里去好?”小二道:“撇他在河里罢。”当下二人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撞见,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奔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岸上打灯笼来的是谁?那人乃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百出,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因与隔县一个姓赵的人家争田,这一早要到田头去割稻,同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挑索子镰刀,正来下船。那提灯的在前,走下岸来,只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便道:“这该死的!贪这样脓血。若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内中一个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帮手,他只道醉汉身边有些钱钞,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冰一般冷,吓得缩手不迭,便道:“原来死的了。”朱常听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嚷。把灯来照看,是老的?是少的?”众人在灯下仔细打一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朱常道:“你们把他颈里绳子快解掉了,打下艄里去藏好。”众人道:“老爹,这妇人正不知是甚人谋死的?我们如何却到去招揽是非?”朱常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众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打上船,藏在艄里,将平基盖好。 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妇子叫五六个来。”卜才道:“这二三十亩稻,够什么砍,要这许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卜才不知是甚意见,即便提灯回去,不一时叫到,坐了一舡,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众人问道:“老爹载这东西去有甚用处?”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赵家定来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打,到告状结杀。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官司,还有许多妙处。”众人道:“老爹怎见省了打官司?又有妙处?”朱常道:“有了这尸首时,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财采。他若不见机,弄到当官,定然我们占个上风,可不好么。”众人都喜道:“果然妙计。小人们怎省得?”正是:算定机谋夸自己,安排圈套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晓得什么利害?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当做瓮中取鳖,手到擒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就到船边来厮闹便好:银子心急,发狠荡起桨来,这船恰像生了七八个翅膀一般,顷刻就飞到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中尚有一箭之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连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颗草根上,止留一个人坐在艄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割稻。朱常远远的站在岸上打探消耗。 原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只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做太白村,乃南直隶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人错壤而居。与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婺源县地方。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止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宁的。先把来抵借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揽来佃种,两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割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有所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割稻,所以放心托胆。那知朱常又是个专在虎头上做窠,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正在田中砍稻。早有人报知赵完。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此?”答道:“十来个男子,六七个妇人。”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去。男对男,女对女,都拿回来,敲断他的孤拐子。连舡都拔他上岸,那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个粗脚大手,裸臂揎拳,如疾风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6) 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人一齐卸下,堆做一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打输与你,不为好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飞奔向前。朱家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男子妇人,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个精壮村夫面上,一拳打去,只指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余便如摧枯拉朽了。谁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头略偏一偏,这拳便打个空,刚落下来,就顺手牵羊把拳留住田牛儿摔脱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人接住,两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扯,到像八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竟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骨,初踏上船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打。 赵家后边的人,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那舡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说。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推过去,便喊起来道:“地方救护,赵家打死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叫,其声震天动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而逃。水里的人,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挣脱逃走。被朱家人乘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儿。 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起来,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列位地方邻里,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搅处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将绳索络好,四人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局?正是: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走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至近,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都打下水去?”急挪步上前,众人看见乱喊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罢。”赵寿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这模样。”众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赵寿与田牛儿,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开言问道:“如何就打死了人?”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下惊慌。正说之间,人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子,急得身色一毫不动。 自古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对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都向外边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了一个。解到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齐转身。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分忖:“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风出去。赵寿只留下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进去,分忖:“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则告他白日打抢,终是人命为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如今只消如此这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当。”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棰,两扇板门,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7) 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捶,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颠。赵寿会意,急赶近前,照顶门一棒棰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脚,眼见得不能够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耐心终有益,任意定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直缩到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第三棒捶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那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听见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赵一郎道:“你切不可泄漏,待事平了,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刚准备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 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这老亡八出来,锁在死尸脚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顾向前,那知下面有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入来。朱常听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揪我扯,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了,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道:“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性命,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时,头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见,只道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挣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住,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朱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回,心中忿怒,跳起身道:“我把朱常这狗王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治了,你打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备起酒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那些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户、雇工人等,谁敢不依。 赵完连夜装起四五只大船,载了地邻于证人等,把两只将朱常一家人锁缚在舱里,行了一夜方到婺源县中,候大尹早衙升堂。地方人等先将呈子具上。这大尹展开观看一过,问了备细,即差人押着地方并尸亲赵完、田牛儿、卜才前去。将三个尸首盛殓了,吊来相验。朱常一家人都发在铺里羁候。那时朱常家中自有佃户报知。儿子朱太星夜赶来看觑,自不必说。 有句俗语道得好:“官无三日急。”那尸棺便吊到了,这大尹如何就有工夫去相验?隔了半个多月,方才出牌,着地方备办登场法物。铺中取出朱常一干人都到尸场上。仵作人逐一看报道:“丁文太阳有伤,周围二寸有余,骨头粉碎。田婆脑门打开,脑髓漏尽,右肋骨踢折三根。二人实系打死。卜才妻子,颈下有缢死绳痕,遍身别无伤损,此系缢死是实。”大尹见报,心中骇异,道:“据这呈子上称说船翻落水身死,如何却是缢死的?”朱常就禀道:“爷爷,众耳众目所见,如何却是缢死的?这明明仵作人得了赵完银子,妄报老爷。”大尹恐怕赵完将别个尸首颠换了,便唤卜才:“你去认这尸首,正是你妻子的么?”卜才上前一认,回复道:“正是小人qi子。”大尹道:“是昨日登时死的?”卜才道:“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忤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分付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来审。(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8) 大尹在轿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朱常上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夹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 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qi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大尹把气拍在桌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谋死。还敢巧辩,快夹起来。”卜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又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舡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谋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得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也教跪下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 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扎诈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反中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早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到这地位。”正是:早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分咐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朱太依着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三日,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hua儿,亏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干净哩。如今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然替人做件事儿,徼幸得效,便道是天大功劳,就来挟制那人,责他厚报,稍不遂意,便把这事翻局来害。往往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累。譬如小二不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 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使发怒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喹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看,方吃得你的饭,赚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怕。”望外劈颈就推。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筋斗直跌出门外,磕碎脑后,鲜血直淌。小二跌毒了,骂道:“老忘八!亏了我,反打么!”就地下拾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恰恰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送一条性命。正是: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9)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上。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这厮元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后解官。”三四个邻里走上前,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 且说丘乙大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中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死王公的根由,想道:“这妇人尸首,莫不就是我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正锁门要去告状。丘乙大上前问了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夜,便道:“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却是你们撇掉了。如今有了实据,绰板婆却白赖不过了。我同你们见官去!”当下一干人牵了小二,直到县里。次早大尹升堂,解将进去。地方将前后事细禀。大尹又唤王婆问了备细。小二料道情真难脱,不待用刑,从实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在狱中。丘乙大禀说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遭一顿拳脚,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只因贪白镪,番自丧黄泉。 且说丘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哭。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条性命。正是:化为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丘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恁般一个好汉!有得几日,却又了帐。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里,单单止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够。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勒老婆,做了这桩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觅,并无尸首下落。 看看捱过残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直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完。 大尹到尸场上坐下,赵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扎诈,打死二命,事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见;却买嘱了地邻忤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俱被拿住,赵完是何等势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年七十多岁,难道恁地不知利害,只拣垂死之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当时怎就招承?”朱常道:“那赵完衙门情熟,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了。”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了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过的,岂是忤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细看招卷,曲直立见。”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 天下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了许多时,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觉显明,倒教忤作人没做理会。你道为何?他已得了朱常钱财,若尸首烂坏了,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子?正在踌躇,大尹早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忤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傍暗暗叫苦。大尹把所报伤处,将卷对看,分毫不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诉。大尹怒道:“还要强辨!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常受刑不过,只得招出:“本日早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尹极有记性,忽地想起:“去年丘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起衅至今,尸首没有下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下狱,其余家人减徒召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题。(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10)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丘乙大状词,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子相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丘乙大、刘三旺干证人等,监中吊出绰板婆孙氏,齐至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作,那孙氏刚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忤作揭开棺盖,那丘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里小人qi子。”干证地邻也道:“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由,丘乙大咬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行走这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阴府又添长舌鬼,相骂今无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丘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而死,原非刘三旺拳手相交。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葬,不在话下。 再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恼,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勾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两条性命。正是: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子活活打死无辜二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原有报不到之处。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几句言语么?是那几句?古语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那天公算子,一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曾放过那个?这赵完父子漏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小子只有一张口,没有两副舌,说了那边,便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儿还你个报应。 闲话休题。且说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吃了好几日酒。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着母亲暴露,领归埋葬不题。 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余。元来赵完年纪虽老,还爱风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勾满其所欲?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倒有心看上了。常常走到厨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间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子,妇人家反去勾搭,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则一日,成就了那事。彼此俱在少年,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余。 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够十分尽兴。不如悄地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小娘子若真心肯跟我,就在此,可以做得夫妻,何必远去!”爱大儿道:“你便是我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在此就做得夫妻!”赵一郎道:“向年丁老官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时教我相帮扛抬,曾许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与我。那个棒棰,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子相爱,故不说起。你今既有此心,我与老爹说,先要了那一分家私,寻个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说,要你为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径自走了出来,他可敢道个不字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爱大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未完待续)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11) 次日,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一股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赵完答道:“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儿,递个信儿道:“方才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题。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间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儿子,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我原是哄他的甜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儿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不与他些,这点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若引惯了他,做了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止有他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永无挂虑。”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个东西,或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明日去买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欢喜,以为得计。 他父子商议,只道神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欲要报与赵一郎,因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儿多劝上几杯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这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儿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儿正玩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那个冲撞了你?如此着恼!”爱大儿道:“叵耐一郎这厮,今早把风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你,倒说:’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样没上下的人,不如寻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后患。”那老儿道:“元来这厮恁般无礼!不打紧,明晚就见功效了。”爱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五一十说出。 那婆娘得了实信,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不小,想道:“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了棒棰,锁上房门,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不如竟到官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说得是。还到那一县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到他县里去。” 那太白村离县止有四十余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由细诉,将行凶棒棰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子计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奸么?”赵一郎被道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已显然,不必强辩。”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题。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礵,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辩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锻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细招。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问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夫,谋害亲夫,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发落宁家。(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1) 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 名分等君臣。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民。盛衰 无改节,史册可传神。 说这唐玄宗时,有一官人姓萧名颖士,字茂挺,兰陵人氏。自幼聪明好学,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有不晓。真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是一个广学的才子。家中有个仆人,名唤杜亮。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陪伴萧颖士读书时,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计,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有时或烹瓯茶儿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儿节他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个瞌睡。如见萧颖士读到得意之处,他在旁也十分欢喜。 那萧颖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两桩儿毛病。你道是那两桩?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内。才登仕籍,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还恕得他过,又正冲撞了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却去惹他,可肯轻轻放过?被他略施小计,险些连性命都送了。又亏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职,坐在家里。 第二件:是性子严急,却像一团烈火,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两太阳火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误,便加捶挞。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有甚不同?别人责治家奴,定然计其过犯大小,讨个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个轻重。惟有萧颖士,不论事体大小,略触着他的性子,便连声喝骂,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翻,随分掣着一件家火,没头没脑乱打。凭你什么人劝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打个气息;若不像意,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因是恁般利害,奴仆们惧怕,都四散逃去,单单存得一个杜亮。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丝毫更改,依然照旧施行。起先奴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反觉打得勤些。论起杜亮,遇着这般没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偏又寸步不离,甘心受他的责罚。常常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也再无一点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打罢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应。 说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这萧颖士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他须是身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社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到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一来贪图现成衣食,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之日,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承?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2) 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够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儿。”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杜明道:“却原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你我是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日还强勉趋承,次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几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指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还未毕,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有诗为证: 纳贿趋权步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 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册。待小子慢慢的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帮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氏,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耕田。挣下一头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那阿寄也就是本村生长,当先因父母丧了,无力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每事优待。 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有了,便有些厌恶之意。那阿寄又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苦口规谏。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自去主张罢了,何苦定要多口,常讨恁样凌辱!”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婆子道:“累说不听,这也怪不得你了!”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好些耻辱。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3)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那时就哭杀了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议道:“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便是三兄弟在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婚配了,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开,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今若违了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地处?” 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起得久了,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况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徐召沉吟半晌,乃道:“不难。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渐渐做不动了,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死了又要赔两口棺木,把他也当作一股,派与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计议已定。 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那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到堂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上,有一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弟兄相守到老,传至子侄这辈分析。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女道家,不知产业多少。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欺负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眼。”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押。” 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家,眼中扑簌簌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开,还是二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敢争多竞少。”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分开日子。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马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他年纪虽老,筋力还健,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是吃死饭的。这孩子再耐他两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颜氏见他弟兄如此,明知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过,一味啼哭。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晓得分得不公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个肯做闲冤家,出尖说话,一齐着了花押,劝慰颜氏收了进去,入席饮酒。有诗为证: 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 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恰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刚至门口,正遇见老婆。那婆子恐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忖道:“今日是大官人分拨家私,你休得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当先老主人遗嘱,不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他如何过活?我若不说,再有何人肯说?”转身就走,婆子又扯住道:“清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邻都不开口,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年族长,怎好张主?”阿寄道:“话虽有理,但他们分得公道,便不开口;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白。”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一房?”婆子道:“这到不晓得。”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便道:“徐老官,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阿寄随口答道:“我年纪已老,做不动了。”口中便说,心下暗转道:“原来拨我在三房里,一定他们道我没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争口气,挣个事业起来,也不被人耻笑。”(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4) 遂不问他们分析的事,一径转到颜氏房门口,听得在内啼哭。阿寄立住脚听时,颜氏哭道:“天阿!只道与你一竹竿到底白头相守,那里说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遗下许多儿女,无依无靠;还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养长大,谁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拨开来。如今教我没投没奔,怎生过日?”又哭道:“就是分的田产,他们通是亮里,我是暗中,凭他们分派,那里知得好歹。只一件上,已是他们的肠子狠了。那牛儿可以耕种,马儿可雇倩与人,只拣两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却推两个老头儿与我,反要费我的衣食。”那老儿听了这话,猛然揭起门帘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单费你的衣食,不及牛马的力么?”颜氏魆地里被他钻进来说这句话,到惊了一跳,收泪问道:“你怎地说?”阿寄道:“那牛马每年耕种雇倩,不过有得数两利息,还要赔个人去喂养跟随。若论老奴,年纪虽老,精力未衰,路还走得,苦也受得。那经商道业,虽不曾做,也都明白。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钱,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一年几转,其利岂不胜似马牛数倍!就是我的婆子,平昔又勤于纺织,亦可少助薪水之实。那田产莫管好歹,把来放租与人,讨几担谷子,做了桩主,三娘同姐儿们,也做些活计,将就度日,不要动那赀本。营运数年,怕不挣起个事业?何消愁闷。”颜氏见他说得有些来历,乃道:“若得你如此出力,可知好哩,但恐你有了年纪,受不得辛苦。”阿寄道:“不满三娘说,老便老,健还好,眠得迟,起得早,只怕后生家还赶我不上哩!这到不消虑得。”颜氏道:“你打帐做甚生意?”阿寄道:“大凡经商,本钱多便大做,本钱少便小做。须到外边去,看临期着便,见景生情,只拣有利息的就做,不是在家论得定的。”颜氏道:“说得有理,待我计较起来。”阿寄又讨出分书,将分下的家火,照单逐一点明,搬在一处,然后走至堂前答应。众亲邻直饮至晚方散。 次日,徐言即唤个匠人,把房子两下夹断,教颜氏另自开个门户出入。颜氏一面整顿家中事体,自不必说。一面将簪钗衣饰,悄悄教阿寄去变卖,共凑了十二两银子。颜氏把来交与阿寄道:“这些少东西,乃我尽命之资,一家大小俱在此上。今日交付与你,大利息原不指望,但得细微之利也就够了。临事务要斟酌,路途亦宜小心,切莫有始无终,反被大伯们耻笑。”口中便说,不觉泪随言下。阿寄道:“但请放心,老奴自有见识在此,管情不负所托。”颜氏又可道:“还是几时起身?”阿寄道:“今本钱已有了,明早就行。”颜氏道:“可要拣个好日?”阿寄道:“我出去做生意,便是好日了,何必又拣?”即把银子藏在兜肚之中,走到自己房里,向婆子道:“我明早要出门去做生意,可将旧衣旧裳,打叠在一处。” 原来阿寄止与主母计议,连老婆也不通他知道。这婆子见蓦地说出那句话,也觉骇然,问道:“你往何处去?做甚生意?”阿寄方把前事说与。那婆子道:“阿呀!这是那里说起!你虽然一把年纪,那生意行中从不曾着脚,却去弄虚头,说大话,兜揽这帐。孤孀娘子的银两是苦恼东西,莫要把去弄出个话靶,连累他没得过用,岂不终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还三娘,拼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儿,照旧耕种帮扶,彼此到得安逸。”阿寄道:“婆子家晓得什么,只管胡言乱语!那见得我不会做生意,弄坏了事?要你未风先雨。”遂不听老婆,自去收拾了衣服被窝。却没个被囊,只得打个包儿,又做起一个缠袋,准备些干粮。又到市上买了一顶雨伞,一双麻鞋,打点完备。次早先到徐言、徐召二家说道:“老奴今日要往远处去做生意,家中无人照管,虽则各分门户,还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顾。”徐言二人听了,不觉暗笑,答道:“这倒不消你叮嘱,只要赚了银子回来,送些人事与我们。”阿寄道:“这个自然。”转到家中,吃了饭食,作别了主母,穿上麻鞋,背着包裹雨伞,又分付老婆,早晚须是小心。临出门,颜氏又再三叮咛,阿寄点头答应,大踏步去了。(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5) 且说徐言弟兄,等阿寄转身后,都笑道:“可笑那三娘子好没见识,有银子做生意,却不与你我商量,倒听阿寄这老奴才的说话。我想他生长已来,何曾做惯生意?哄骗孤孀妇人的东西,自去快活。这本钱可不白白送落!”徐召道:“便是当初合家时,却不把出来营运,如今才分得,即教阿寄做客经商。我想三娘子又没甚妆奁,这银两定然是老官儿存日,三兄弟克剥下的,今日方才出豁。总之,三娘子瞒着你我做事,若说他不该如此,反道我们妒忌了。且待阿寄折本回来,那时去笑他。”正是: 云端看厮杀,毕竟孰输赢?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再说阿寄离了家中,一路思想:“做甚生理便好?”忽地转着道:“闻得贩漆这项道路颇有利息,况又在近处,何不去试他一试?”定了主意,一径直至庆云山中。原来采漆之处,原有个牙行,阿寄就行家住下。那贩漆的客人却也甚多,都是挨次儿打发。阿寄想道:“若慢慢的挨去,可不担搁了日子,又费去盘缠。”心生一计,捉个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买三杯请他,说道:“我是个小贩子,本钱短少,守日子不起的,望主人家看乡里分上,怎地设法先打发我去。那一次来,大大再整个东道请你”。“也是数合当然,那主人家却正撞着是个贪杯的,吃了他的软口汤,不好回得,一口应承。当晚就往各村户凑足其数,装裹停当,恐怕客人们知得嗔怪,到寄在邻家放下,次日起个五更,打发阿寄起身。 那阿寄发利市,就得了便宜,好不喜欢。教脚夫挑出新安江口,又想道:“杭州离此不远,定卖不起价钱。”遂雇船直到苏州。正遇在缺漆之时,见他的货到,犹如宝贝一般,不够三日,卖个干净。一色都是现银,并无一毫赊帐。除去盘缠使用,足足赚个对合有余,暗暗感谢天地,即忙收拾起身。又想道:“我今空身回去,须是趁船,这银两在身边,反担干系。何不再贩些别样货去,多少寻些利息也好。”打听得枫桥籼米到得甚多,登时落了几分价钱,乃道:“这贩米生意,量来必不吃亏。”遂籴了六十多担籼米,载到杭州出脱。 那时乃七月中旬,杭州有一个月不下雨,稻苗都干坏了,米价腾涌。阿寄这载米,又值在巧里,每一担长了二钱,又赚十多两银子。自言自语道:“且喜做来生意,颇颇顺溜,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却又想道:“既在此间,怎不去问问漆价?若与苏州相去不远,也省好些盘缠。”细细访问时,比苏州反胜。你道为何?原来贩漆的,都道杭州路近价贱,俱往远处去了,杭州到时常短缺。常言道:“货无大小,缺者便贵。”故此比别处反胜。阿寄得了这个消息,喜之不胜,星夜赶到庆云山,已备下些小人事,送与主人家,依旧又买三杯相请。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喜逐颜开,一如前番,悄悄先打发他转身。到杭州也不消三两日,就都卖完。计算本利,果然比起先这一帐又多几两,只是少了那回头货的利息。乃道:“下次还到远处去。”与牙人算清了帐目,收拾起程,想道:“出门好几时了,三娘必然挂念,且回去回覆一声,也教他放心。”又想道:“总是收漆,要等候两日;何不先到山中,将银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然后回家,岂不两便。”定了主意,到山中把银两付与牙人,自己赶回家去。正是:先收漆货两番利,初出茅庐第一功。 且说颜氏自阿寄去后,朝夕悬挂,常恐他消折了这些本钱,怀着鬼胎。耳根边又听得徐言弟兄在背后颠唇簸嘴,愈加烦恼。一日正在房中闷坐,忽见两个儿子乱喊进来道:“阿寄回家了。”颜氏闻言,急走出房,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后。阿寄上前,深深唱个大喏。颜氏见了他,反增着一个蹬心拳头,胸前突突的乱跳,诚恐说出句扫兴话来,便问道:“你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有些利钱?”那阿寄叉手不离方寸,不慌不忙的说道:“一来感谢天地保佑,二来托赖三娘洪福,做的却是贩漆生意,赚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归来回覆一声。”颜氏听罢,喜从天降,问道:“如今银子在那里?”阿寄道:“已留与主人家收漆,不曾带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时合家欢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颜氏,又往庆云山去了。(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6) 且说徐言弟兄,那晚在邻家吃社酒醉倒,故此阿寄归家,全不晓得,到次日齐走过来,问道:“阿寄做生意归来,趁了多少银子?”颜氏道:“好教二位伯伯知得,他一向贩漆营生,倒觅得五六倍利息。”徐言道:“好造化!恁样赚钱时,不够几年,便做财主哩。”颜氏道:“伯伯休要笑话,免得饥寒便够了。”徐召道:“他如今在那里?出去了几多时?怎么也不来见我?这样没礼。”颜氏道:“今早原就去了。”徐召道:“如何去得恁般急速?”徐言又问道:“那银两你可曾见见数么?”颜氏道:“他说俱留在行家买货,没有带回。”徐言呵呵笑道:“我只道本利已到手了,原来还是空口说白话,眼饱肚中饥。耳边到说得热哄哄,还不知本在何处,利在那里,便信以为真。做经纪的人,左手不托右手,岂有自己回家,银子反留在外人?据我看起来,多分这本钱弄折了,把这鬼话哄你。”徐召也道:“三娘子,论起你家做事,不该我们多口。但你终是女眷家,不知外边世务,既有银两,也该与我二人商量,买几亩田地,还是长策。那阿寄晓得做甚生理?却瞒着我们,将银子与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银两,不是你的妆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须不是偷来的,怎看得恁般轻易!”二人一吹一唱,说得颜氏心中哑口无言,心下也生疑惑,委决不下,把一天欢喜,又变为万般愁闷。按下此处不题。 再说阿寄这老儿急急赶到庆云山中,那行家已与他收完,点明交付。阿寄此番不在苏杭发卖,径到兴化地方,利息比这两处又好。卖完了货,打听得那边米价一两三担,斗解又大,想起杭州见今荒歉,前次籴客贩的去,尚赚了钱,今在出处贩去,怕不有一两个对合?遂装上一大载米至杭州,准准籴了一两二钱一石,斗斛上多来,恰好顶着船钱使用。那时到山中收漆,便是大客人了,主人家好不奉承。一来是颜氏命中合该造化,二来也亏阿寄经营伶俐。凡贩的货物,定获厚利。一连做了几帐,长有二千余金。看看捱着残年,算计道:“我一个孤身老儿,带着许多财物,不是耍处!倘有差跌,前功尽弃。况且年近岁逼,家中必然悬望,不如回去,商议置买些田产,做了根本,将余下的再出来运弄。” 此时他出路行头,诸色尽备;把银两逐封紧紧包裹,藏在顺袋中;水路用舟,陆路雇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驮入。婆子见老公回了,便去报知颜氏。那颜氏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所喜者,阿寄回来;所惧者,未知生意长短若何。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场,这番心里比前更是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外厢,望见了这堆行李,料道不像个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终是忍不住,便问道:“这一向生意如何?银两可曾带回?”阿寄近前见了个礼道:“三娘不要性急,待我慢慢的细说。”教老婆顶上中门,把行李尽搬至颜氏房中打开,将银子逐封交与颜氏。颜氏见着许多银两,喜出望外,连忙开箱启笼收藏。阿寄方把往来经营的事说出。颜氏因怕惹是非,徐言当日的话,一句也不说与他知道,但连称:“都亏你老人家气力了,且去歇息则个。”又分咐:“倘大伯们来问起,不要与他讲真话。”阿寄道:“老奴理会得。” 正话问,外面呯呯声叩门,原来却是徐言弟兄听见阿寄归了,特来打探消耗。阿寄上前作了两个揖。徐言道:“前日闻得你生意十分旺相,今番又趁若干利息?”阿寄道:“老奴托赖二位官人洪福,除了本钱盘费,干净趁得四五十两。”徐召道:“阿呀!前次便说有五六倍利了,怎地又去了许多时,反少起来?”徐言道:“且不要问他趁多趁少,只是银子今次可曾带回?”阿寄道:“已交与三娘了。”二人便不言语,转身出去。 再说阿寄与颜氏商议,要置买田产,悄地央人寻觅。大抵出一个财主,生一个败子。那锦沙村有个晏大户,家私豪富,田产广多,单生一子名为世保,取世守其业的意思。谁知这晏世保,专于嫖赌,把那老头儿活活气死。合村的人道他是个败子,将晏世保三字,顺口改为献世保。那献世保同着一班无藉,朝欢暮乐,弄完了家中财物,渐渐摇动产业。道是零星卖来不够用,索性卖一千亩,讨价三千余两,又要一注儿交银。那村中富者虽有,一时凑不起许多银子,无人上桩。延至岁底,献世保手中越觉干逼,情愿连一所庄房,只要半价。阿寄偶然闻得这个消息,即寻中人去,讨个经帐。恐怕有人先成了去,就约次日成交。献世保听得有了售主,好不欢喜。平日一刻也不着家的,偏这日足迹不敢出门,呆呆的等候中人同往。(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7) 且说阿寄料道献世保是爱吃东西的,清早便去买下佳肴美醖,唤个厨夫安排,又向颜氏道:“今日这场交易,非同小可。三娘是个女眷家,两位小官人又幼,老奴又是下人,只好在旁说话,难好与他抗礼;须请间壁大官人弟兄来作眼,方是正理。”颜氏道:“你就过去请一声。”阿寄即到徐言门首,弟兄正在那里说话。阿寄道:“今日三娘买几亩田地,特请二位官人来张主。”二人口中虽然答应,心内又怪颜氏不托他寻觅,好生不乐。徐言说道:“既要买田,如何不托你我,又教阿寄张主。直至成交,方才来说?只是这村中,没有什么零星田卖。”徐召道:“不必猜疑,少顷便见着落了。”二人坐于门首,等至午前光景,只见献世保同着几个中人,两个小厮,拿着拜匣,一路拍手拍脚的笑来,望着间壁门内齐走进去。徐言弟兄看了,倒吃一吓,都道:“咦!好作怪!闻得献世保要卖一千亩田,实价三千余两,不信他家有许多银子?难道献世保又零卖一二十亩?疑惑不定,随后跟入。相见已罢,分宾而坐。 阿寄向前说道:“晏官人,田价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断少。晏官人也莫要节外生枝,又更他说。”献世保乱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马难追,若又有他说,便不是人养的了。”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后兑银。”那纸墨笔砚,准备得停停当当,拿过来就是。献世保拈起笔,尽情写了一纸绝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画了花押,何如?”阿寄道:“如此更好。”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亩田,一所庄房,实价一千五百两。吓得二人面面相觑,伸出了舌头,半日也缩不上去。都暗想道:“阿寄做生意总是趁钱,也趁不得这些!莫不做强盗打劫的,或是掘着了藏?好生难猜。”中人着完花押,阿寄收进去交与颜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马,提来放在桌上,与颜氏取出银子来兑,一色都是粉块细丝。徐言、徐召眼内放出火来,喉间烟也直冒,恨不得推开众人,通抢回去。不一时兑完,摆出酒肴,饮至更深方散。 次日,阿寄又向颜氏道:“那庄房甚是宽大,何不搬在那边居住?收下的稻子,也好照管。”颜氏晓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远开一步,便依他说话,选了新正初六,迁入新房。阿寄又请个先生,教两位小官人读书。大的取名徐宽,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见颜氏买了一千亩田,都传说掘了藏,银子不计其数,连坑厕说来都是银的,谁个不来趋奉。 再说阿寄将家中整顿停当,依旧又出去经营。这番不专于贩漆,但闻有利息的便做。家中收下米谷,又将来腾那。十年之外,家私巨富。那献世保的田宅,尽归于徐氏。门庭热闹,牛马成群,婢仆雇工人等,也有整百,好不兴头!正是: 富贵本无根,尽从勤里得。 请观懒惰者,面带饥寒色。 那时颜氏三个女儿,都嫁与一般富户。徐宽、徐宏也各婚配。一应婚嫁礼物,尽是阿寄支持,不费颜氏丝毫气力。他又见田产广多,差役烦重,与徐宽弟兄俱纳个监生,优免若干田役。颜氏也与阿寄儿子完了姻事;又见那老儿年纪衰迈,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出去,又派个马儿与他乘坐。那老儿自经营以来,从不曾私吃一些好伙食,也不曾私做一件好衣服,寸丝尺帛,必禀命颜氏,方才敢用。且又知礼数,不论族中老幼,见了必然站起。或乘马在途中遇着,便跳下来闪在路旁,让过去了,然后又行。因此远近亲邻,没一人不把他敬重。就是颜氏母子,也如尊长看承。那徐言、徐召虽也挣起些田产,比着颜氏,尚有天渊之隔,终日眼红颈赤。那老儿揣知二人意思,劝颜氏各助百金之物。又筑起一座新坟,连徐哲父母,一齐安葬。 那老儿整整活到八十,患起病来,颜氏要请医人调治,那老儿道:“人年八十,死乃分内之事,何必又费钱钞。”执意不肯服药。颜氏母子不住在床前看视,一面准备衣衾棺椁。病了数日,势渐危笃,乃请颜氏母子到房中坐下,说道:“老奴牛马力已少尽,死亦无恨,只有一事越分张主,不要见怪!”颜氏垂泪道:“我母子全亏你气力,方有今日,有甚事体,一凭分付,决不违拗。”那老儿向枕边摸出两纸文书,递与颜氏道:“两位小官人年纪已长,后日少不得要分析,倘那时嫌多道少,便伤了手足之情。故此老奴久已将一应田房财物等件均分停当,今日交付与二位小官人,各自去管业。”又叮嘱道:“那奴仆中难得好人,诸事须要自己经心,切不可重托。”颜氏母子,含泪领命。他的老婆儿子,都在床前啼啼哭哭,也嘱付了几句,忽地又道:“只有大官人二官人,不曾面别,终是欠事,可与我去请来。”颜氏即差个家人去请。(未完待续) 徐老仆义愤成家(8) 徐言、徐召说道:“好时不直得帮扶我们,临死却来思想,可不扯淡!不去不去!”那家人无法,只得转身。却着徐宏亲自奔来相请,二人灭不过侄儿面皮,勉强随来。那老儿已说话不出,把眼看了两看了,点点头儿,奄然而逝。他的老婆儿媳啼哭,自不必说。只这颜氏母子俱放声号恸,便是家中大小男女,念他平日做人好处,也无不下泪。惟有徐言、徐召反有喜色。可怜那老儿: 辛勤好似蚕成茧,茧老成丝蚕命休。 又似采花蜂酿蜜,甜头到底被人收。 颜氏母子哭了一回,出去支持殓殡之事。徐言、徐召看见棺木坚固,衣衾整齐,扯徐宽弟兄到一边,说道:“他是我家家人,将就些罢了!如何要这般好断送?就是当初你家公公与你父亲,也没恁般齐整!”徐宽道:“我家全亏他挣起这些事业,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过去。”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还是个呆子!这是你母子命中合该有此造化,岂真是他本事挣来的哩!还有一件,他做了许多年数,克剥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没得结果,你却挖出肉里钱来,与他备后事?”徐宏道:“不要冤枉坏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交与母亲,并不见有什么私房。”徐召又道:“做的私房,藏在那里,难道把与你看不成?若不信时,如今将他房中一检,极少也有整千银子。”徐宽道:“总有也是他挣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虽不拿他的,见个明白也好。” 徐宽弟兄被二人说得疑疑惑惑,遂听了他,也不通颜氏知道,一齐走至阿寄房中,把婆子们哄了出去,闭上房门,开箱倒笼,遍处一搜,只有几件旧衣旧裳,那有分文钱钞!徐召道:“一定藏在儿子房里,也去一检。”寻出一包银子,不上二两。包中有个帐儿,徐宽仔细看时,还是他儿子娶妻时,颜氏动他三两银子,用剩下的。徐宏道:“我说他没有什么私房,却定要来看!还不快收拾好了,倘被人撞见,反道我们器量小了。”徐言、徐召自觉乏趣,也不别颜氏,径自去了。 徐宽又把这事学向母亲,愈加伤感,令合家挂孝,开丧受吊,多修功果追荐。七终之后,即安葬于新坟旁边。祭葬之礼,每事从厚。颜氏主张将家产分一股与他儿子,自去成家立业,奉养其母。又教儿子们以叔侄相称。此亦见颜氏不泯阿寄恩义的好处。那合村的人,将阿寄生平行谊具呈府县,要求旌奖,以劝后人,府县又查勘的实,申报上司具疏奏闻。朝廷旌表其闾。至今徐氏子孙繁衍,富冠淳安。诗云: 年老筋衰逊马牛,千金致产出人头。 托孤寄命真无愧,羞杀苍头不义侯。(未完待续) 蔡瑞虹忍辱报仇(1) 酒可陶情适性,兼能解闷消愁。三杯五盏乐悠悠,痛饮翻能损寿。 谨厚化成凶险,精明变作昏流。禹疏仪狄岂无由?狂药使人多咎。 这首词名为《西江月》,是劝人节饮之语。今日说一位官员,只因贪杯上,受了非常之祸。话说这宣德年间,南直隶淮安府江安卫,有个指挥姓蔡名武,家资富厚,婢仆颇多。平昔别无所好,偏爱的是杯中之物,若一见了酒,连性命也不相顾,人都叫他做“蔡酒鬼”。因这件上,罢官在家。不但蔡指挥会饮,就是夫人田氏,却也一般善酌,二人也不像个夫妻,到像两个酒友。偏生奇怪,蔡指挥夫妻都会饮酒,生得三个儿女,却又酒滴不闻。那大儿蔡韬,次予察略,年纪尚小。女儿到有一十五岁,生时因见天上有一条虹霓,五色灿烂,正环在他家屋上,蔡武以为祥瑞,遂取名叫做瑞虹。那女子生得有十二分颜色,善能描龙画凤,刺绣拈花。不独女工伶俐,且有智识才能,家中大小事体,到是他掌管。因见父母日夕沉湎,时常规谏,蔡指挥那里肯依。 话分两头,且说那时有个兵部尚书赵贵,当年未达时,住在淮安卫间壁,家道甚贫,勤苦读书,夜夜直读到鸡鸣方卧。蔡武的父亲老蔡指挥,爱他苦学,时常送柴送米,资助赵贵。后来连科及第,直做到兵部尚书。思念老蔡指挥昔年之情,将蔡武特升了湖广荆襄等处游击将军,是一个上好的美缺,特地差人将文凭送与察武。蔡武心中欢喜,与夫人商议,打点择日赴任。 瑞虹道:“爹爹,依孩儿看起来,此官莫去做罢!”蔡武道:“却是为何?”瑞虹道:“做官的一来图名,二来图利,故此千乡万里远去。如今爹爹在家,日日只是吃酒,并不管一毫别事。倘若到任上也是如此,那个把银子送来,岂不白白里干折了盘缠辛苦,路上还要担惊受怕?就是没得银子趁,也只算是小事,还有别样要紧事体,担于系哩!”蔡武道:“除了没银子趁罢了,还有甚么干系?”瑞虹道:“爹爹,你一向做官时,不知见过多少了,难道这样事到不晓得?那游击官儿,在武职里便算做美任,在文官上司用,不过是个守令官,不时衙门伺候,东迎西接,都要早起晏眠。我想你平日在家单管吃酒,自在惯了,倘到那里,依原如此,岂不受上司责罚?这也还不算利害。或是信地盗贼生发,差拨去捕获,或者别处地方有警,调遣去出征。那时不是马上,定是舟中,身披甲胄,手执戈矛,在生死关系之际,倘若一般终日吃酒,岂不把性命送了?不如在家安闲自在,快活过了日子,却去讨这样烦恼吃!”蔡武道:“常言说得好:’酒在心头,事在肚里。‘难道我真个单吃酒不管正事不成?只为家中有你掌管,我落得快活,到了任上,你替我不得时,自然着急,不消你担隔夜扰。况且这样美缺,别人用银子谋干,尚不能够,如今承赵尚书一片好念,特地差人送上大门,我若不去做,反拂了这一段来意。我自有主意在此,你不要阻当。”瑞虹见父亲立意要去,便道:“爹爹既然要去,把酒来戒了,孩儿方才放心。”蔡武道:“你晓得我是酒养命的,如何全戒得,只是少吃几杯罢。”遂说下几句口号: 老夫性与命,全靠水边酒。 宁可不吃饭,岂可不饮酒。 今听汝忠言,节饮知谨守。 每常十遍饮,今番一加九。 每常饮十升,今番只一斗。 每常一气吞,今番分两口。 每常床上饮,今番地下走。 每常到三更,今番二更后。 再要裁减时,性命不值狗。 且说蔡武次日即教家人蔡勇,在淮关写了一只民座船,将衣饰细软,都打叠带去,粗重家火,封锁好了,留一房家人看守,其余童仆尽随往任所。又买了许多好酒,带路上去吃。择了吉日,备猪羊祭河,作别亲戚,起身下船。稍公扯起篷,由扬州一路进发。 你道稍公是何等样人?那稍公叫做陈小四,也是淮安府人,年纪三十已外,雇着一班水手,共有七人,唤做白满、李癞子、沈铁甏、秦小元、何蛮二、余蛤蚆、凌歪嘴。这班人都是凶恶之徒,专在河路上谋劫客商,不想今日蔡武晦气,下了他的船只。陈小四起初见发下许多行李,眼中已是放出火来,及至家小下船,又一眼瞧着瑞虹美艳,心中愈加着魂,暗暗算计:“且远一步儿下手,省得在近处,容易露人眼目。”不一日,将到黄州,乃道:“此去正好行事了,且与众兄弟们说知。”走到稍上,对众水手道:“舱中一注大财乡,不可错过,趁今晚取了罢。”众人笑道:“我们有心多日了,因见阿哥不说起,只道让同乡分上,不要了。”陈小四道:“因一路来,没有个好下手处,造化他多活了几日!”众人道:“他是个武官出身,从人又众,不比其他,须要用心。”陈小四道:“他出名的蔡酒鬼,有什么用?少停,等他吃酒到分际,放开手砍他娘罢了,只饶了这小姐,我要留他做个押舱娘子。”商议停当。少顷,到黄州江口泊住,买了些酒肉,安排起来。众水手吃个醉饱。扬起满帆,舟如箭发。(未完待续) 蔡瑞虹忍辱报仇(2) 那一日正是十五,刚到黄昏,一轮明月,如同白昼。至一空阔之处,陈小四道:“众兄弟,就此处罢,莫向前了。”霎时间,下篷抛锚,各执器械,先向前舱而来。迎头遇着一个家人,那家人见势头来得凶险,叫声:“老爷,不好了!”说时迟,那时快,叫声未绝,顶门上已遭一斧,翻身跌倒。那些家人,一个个都抖衣面战,那里动掸得。被众强盗刀砍斧切,连排价杀去。 且说蔡武自从下船之后,初时几日酒还少吃,以后觉道无聊,夫妻依先大酌,瑞虹劝谏不止。那一晚与夫人开怀畅饮,酒量已吃到九分,忽听得前的发喊。瑞虹急教丫环来看,那丫环吓得寸步难移,叫道:“老爹,前舱杀人哩!”蔡奶奶惊得魂不附体,刚刚立起身来,众凶徒已赶进舱。蔡武兀自朦胧醉眼,喝道:“我老爷在此,那个敢?”沈铁甏早把蔡武一斧砍倒。众男女一齐跪下,道:“金银任凭取去,但求饶命。”众人道:“两件俱是要的。”陈小四道:“也罢!看乡里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个全尸罢了。”即教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了。其余丫环等辈,一刀一个,杀个干净。有诗为证: 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气雄高。 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然必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瑞虹大怒,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陈小四道:“你这般花容月貌,教我如何便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口中千强盗,万强盗,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子,却受这贱人之辱!”便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拦住道:“众兄弟,看我分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安慰一番。 众人已把尸首尽抛入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篷,又使到一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筵席,然后自由自在均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在旁边,道:“小姐,我与你郎才女貌,做夫妻也不辱抹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图个白头到老。”瑞虹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筛过一杯,送在面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敬,你略略沾些儿。”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娘子饮罢。”拿起来一饮而尽。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老。”又送过一杯,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八九分醉了。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入后舱,放下瑞虹,闭上舱门,便来与他解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姐,落在强徒之手。正是: 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了。”沈铁甏道:“他便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元道:“我们有甚不乐?”沈铁甏道:“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时,可肯让一些么?”李癞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哩。”众人道:“为何不乐?”李癞子道:“常言说得好:’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发。‘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肚里,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聚所在,叫喊起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明,一发杀却,岂不干净。”答道:“陈四哥今夜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道:“不要与陈四哥说知,悄悄竟行罢。”李癞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开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西均分,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边露出事来,止他自去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箱笼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所在泊住,一齐上岸,四散而去。(未完待续) 蔡瑞虹忍辱报仇(3) 箧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巳牌时分,方才起身来看,一人不见,还只道夜来中酒睡着。走至稍上,却又不在,再到前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心内疑惑。复走入舱中,看那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内存些少东西,并书帙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散去。”又想道:“我如今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此,又非长策,倒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村中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瑞虹还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着瑞虹淫媾。可怜嫩蕊娇花,怎当得风狂雨骤!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得你劳碌了,待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将息。” 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我晦气,弃了这船,向别处去过日。倘有采头,再觅注钱财,原挣个船儿,依然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却又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个全尸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包,放在一边,寻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这时瑞虹恐又来淫污,已是穿起衣服,向着里床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提防这贼来谋害。说时时,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上。瑞虹方待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跳了几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到外舱,拿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断昏迷;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这点气回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喘了一回,觉道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开,心内苦楚,暗哭道:“爹阿,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家遭此惨祸!”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 正哭之间,忽然稍上“扑通”的一声响亮,撞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瑞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侧耳听时,但闻得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本船不见一些声息,疑惑道:“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之际,船仓中忽地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暗道:“此番性命定然休矣!”只见众人说道:“不知是何处官府,打劫得如此干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句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扎起身,高喊:“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个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由。 瑞虹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细说,又道:“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法,也是一点阴德。”众人道:“原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遍,又道:“求老爹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小姐不消烦恼。我想这班强盗,去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呈告,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过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顶号货船。过得船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把贼船上家火东西,尽情搬个干净,方才起篷开船。(未完待续) 蔡瑞虹忍辱报仇(4) 你道那人是谁?元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货回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命推挥,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恐怕拿住费嘴,好生着急。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来看。已看闻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不良之念,用一片假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 那瑞虹起初因受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了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信以为真,更不疑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一力担当,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正在疑虑,只见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醖,承奉瑞虹,说道:“小姐你一定饿了,且吃些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了两小杯,开言道:“小子有一言商议,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却不曾算到自己这一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随我回去,先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几年,也不妨得。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所归。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但未知尊意若何?” 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簌簌的泪下,想道:“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道:“罢罢!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已被贼人玷污,总今就死也算不得贞节了。且待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踌躇已定,含泪答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设个誓愿,方才相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肉酒果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卞福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漏。内中又有个请风光博笑脸的,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恼。却又算计,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期定日子,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得烂醉,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抬至瑞虹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旁,细细一观,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体面?外人知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埋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回去,有甚衣饰快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既不愿同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便不好推托,进房整饰。 那婆娘一等他转身,即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无人所在,掠贩的引到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奸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挟,不容转动。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归去,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正还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踅到瑞虹住处,看见锁着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意把家私贴完,又**夫拐去,实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蔡瑞虹忍辱报仇(5) 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奸计觅风流。 劝君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的劝慰道:“不须啼泣,还你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他,心内暗想:“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人。”踌躇千百万遍,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忍耐,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处。行不多路,已是天晚泊船。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卖与乐户王家。 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个粉头,一个个打扮得乔乔画画,傅粉涂脂,倚门卖俏。瑞虹到了其家,看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他既不肯接客,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与人,另寻个罢。” 常言道:“事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悦,因武昌太守是他的亲戚,特来打抽丰,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那人原是贪花恋酒之徒,做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丽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乐户有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娶为偏房。也是有分姻缘,一说就成。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哭,不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倒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情,只管悲恸!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见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言答道:“元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肯如此用心,生生世世,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出此言!”遂携手入寝。 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太守出广捕缉获去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起身,正遇着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毫不题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位,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祷天地,要求报冤。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进房,这婆娘方才少解。 原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都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色,钻谋好地方,选一个佐贰官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做“飞过海”?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选在别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伙计,一人出名做官,其余坐地分账。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堂官,叨揽事管,些小事体经他衙里,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到后觉道声息不好,立脚不住,就悄地桃之夭夭。十个里边,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完名全节。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那胡悦在家住了年余,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体。更兼有个相知见在当道,写书相约,有扶持他的意思,一发喜之不胜。即便处置了银两,打点起程。单虑妻妾在家不睦,与瑞虹计议,要带他同往,许他谋选彼处地方,访觅强盗踪迹。瑞虹已被骗过一次,虽然不信,也还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个机会,情愿同去。胡悦老婆知得,翻天作地与老公相打相骂,胡悦全不作准,译了吉日,雇得船只,同瑞虹径自起身。(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1)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姓杜,双名子春,浑家韦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那杜子春倚借着父祖资业,那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奢华,孟尝君的气概。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峰,妆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居于其内。每日开宴园中,广召宾客。你想那扬州乃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却又尽多,有了杜子春恁样撒漫财主,再有那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帮闲几百。相交了这般无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荡。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见: 轻车怒马,春陌游行,走狗擎鹰,秋田较猎。青楼买笑,缠头那惜千 缗;博局呼卢,一掷常输十万。画船箫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任情散 诞。风月场中都总管,烟花寨内大主盟。 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又是掐得水出的女儿家,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帐。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干燥,央人四处借债。扬州城中那个不晓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才说得声,东也挜来,西也送至,又落得几时脾胃。到得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货屋宅。那些债主,见他产业摇动,都来取索。那时江中芦洲也去了,海边盐场也脱了,只有花园住宅不舍得与人,到把衣饰器皿变卖。他是用过大钱的,这些少银两,犹如吃碗泡茶,顷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银堆里滚大起来,使滑的手,若一刻没得银用,便过不去。难道用完了这项,却就罢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园住宅出脱。大凡东西多的时节,便觉用之不尽,若到少来,偏觉得易完。卖了房屋,身子还未搬出,银两早又使得干净。那班朋友,见他财产已完,又向旺处去了,谁个再来趋奉?就是奴仆,见家主弄到恁般地位,赎身的赎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个不留。姬妾女婢,标致的准了债去,粗蠢的卖来用度,也自各散去讫。单单剩得夫妻二人相向,几间接脚屋里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欠缺。莫说平日受恩的不来看觑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正是: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归去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原来杜陵、韦曲二姓,乃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蕃盛,也有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春起这念头。也不指望他资助,若肯借贷,便好度日。岂知亲眷们都道子春泼天家计,尽皆弄完,是个败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日。为此只推着没有,并无一个应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却,也有周济些的,怎当得子春这个大手段,就是热锅头上洒着一点水,济得甚事!好几日没饭得饱吃,东奔西趁,没个头脑。 偶然打向西门经过,时值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烈。一阵西风,正从门圈子里刮来,身上又无绵衣,肚中又饿,刮起一身鸡皮栗子,把不住的寒颤,叹口气道:“我杜子春岂不枉然!平日攀这许多好亲好眷,今日见我沦落,便不礼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就没再好的日子?”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有一老者从旁经过。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道:“郎君为何这般长叹?”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 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戴一顶青绢唐巾,被一 领茶褐道袍,腰系丝绦,脚穿麻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长者。 杜子春这一肚子气恼,正莫发脱处,遇着这老者来问,就从头备诉一遍。那老者道:“俗语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当初有钱,是个财主,人自然趋奉你;今日无钱,是个穷鬼,便不理你。又何怪哉!虽然如此,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你这般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仗义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才够用度?”子春道:“只三百两足矣。”老者笑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甚事?再说多些。”子春道:“三千两。”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子春道:“若得三万两,我依旧到扬州去做财主了,只是难过这般好施主。”老者道:“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袖里取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聊备一饭之费。“明日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里会我,郎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2) 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睡。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又想道:“我杜子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理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重一块。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的,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老者,倒像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谎话怎的?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个钱,买这个谎说?明日一定是该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两银子,敢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时一口,胜似饱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日用度,岂可不去?” 子春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起来梳洗。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日所赠之钱,还留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使溜的手儿,撒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便走走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赐铜钱,今日特来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 原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双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辰时到此,渐渐的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子房曾遇黄石公子圯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书。只因子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之传得三略之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如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房?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银子了。”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两只手不觉直掉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睡了去,弄至这时候!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黄石公肯再约日子,情愿隔夜打个铺儿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 正在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特再约个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又像一个跳虎拨着关捩子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开了壁厨,取出银子,一划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摆在子春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顾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3) 杜子春到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鞲,又做了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耀众亲眷,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别,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诗云: 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几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那首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便舍三刀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急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日,早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李又这般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说了一遍。韦氏便道:“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却呆了一晌,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 那子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够几时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余了。渐渐的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淡,度过日子。岂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日久岁长,怎生捱得!悔道:“千错刀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之日,送什么《感怀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决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道:“你好痴心妄想!知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亲眷都是肺腑骨肉,到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不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去,求那亲眷。”正是: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一般,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只这冷言冷落,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忽一日打从西门经过,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了。那老者问道:“看你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根子,我只说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的?”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做一堆,答道:“亲眷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悭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道:“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够用得两年,若活了一百岁,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回去了。正是: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我的,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干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者去不多远,却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儿,三万银子,恰像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几两银子不着,救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吃,明日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道是三万银子不够用度,今次须送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也亏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自去领受他的。(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4)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递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又认做是三百钱内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冠冕话!”子春道:“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来。 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春道:“却恨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杜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道不依旧做财主么?”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齐道:“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廿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人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 子春睁睛观看,正好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子春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交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家。 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许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的啰啅。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谢道:“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雇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去辞别那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又送我十万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5) 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多车马,早知道又弄得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分付,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子春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 原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其所为。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倒比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日如何?”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安,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饿死了。”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条的痴汉!有诗为证: 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 十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土库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万两,二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都来回了。子春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们不济,还是自家出去寻个头脑。” 刚刚到得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乎?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呯地的响一声!”子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勾当,说与我听着。”子春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子用,都烂贱的典卖与人了。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既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 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老者喜道:“今日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来。”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子春拜谢道:“敢回老翁高姓大名?尊府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狗马之心,一毫难尽。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卖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子春道:“我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春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蜂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6) 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顾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元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反被他小觑了我们。”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多劳列位高亲光送,小子信口诌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元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 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 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待求 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旁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 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傍,请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正是: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原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 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南岳霍山、西岳华山。 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附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7) 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云 履足下蹒跚。额下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双光眼 露朝星。 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者炼药去处。子春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虎分守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口有五尺多阔,满瓮贮着清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白石子。子春暗暗想道:“这硬石子怎生好吃?”原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 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者分咐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都只忍着,不可开言。”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 子春应允。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击鼓,呐喊摇旗,拥上堂来,喝问:“西壁下坐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攒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老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獠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都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子春任他百般簸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浸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须发都烧。 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霁,想再没有甚么惊吓我了。”岂知前次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这云台山妖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听得一般。将军怒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杜子春,刚才挣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正是: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般苦楚,身躯靡烂。”原来被业风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劝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间断。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说话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貌,要求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道:“人家娶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道:“你看这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明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用?”倒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肉酱。(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8) 子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一所大堂险些烧了。其时天色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忧惧爱恶欲。我看你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升仙了。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一个仙才,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付。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哀怜弟子,收留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不必多言。”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来随我,亦有何益。勉之,勉之!”子春领命,拜别下山。 不则一日,已至扬州。韦氏接着问道:“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子春道:“不要说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问其缘故,子春者道:“他是个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付不许开言。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一个’噫‘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命的丹药,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了?以此归来,重加修省。”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字?”子春将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 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脑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是三年,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余家私,尽着够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春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 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因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些踪迹。子春叹道:“一定我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头,祈告云: 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尘凡浊骨。奔逐货利之场,迷恋声色 之内。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遣归 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清净无为;养 性修真,万缘去除都荆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尘埃,开迷 踪于觉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也!”子春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来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子缘何从不看见?”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连忙走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早传大道。”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日久,尘根不断,故假摄七种情缘,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西王刘安,专好神仙,直感得八公下界,与他修合丹药。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儿,餂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已做神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氏服之。教他免堕红尘,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道:“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个慈悲我的。如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身,供奉香火。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知我师可容许我弟子否?”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之日,吾当显示神通,挈汝升天,未为晚也。”正是: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未完待续) 杜子春三入长安(9)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春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家私尽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来,遇着韦氏。两个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了,只做抄化模样,径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募黄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劝那众亲眷,共结善缘。其时亲眷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不必说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与用度的,亦皆散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见得这座祖宅,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黄金,兴铸仙像。这等痴人,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我们礼他则甚!”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管闲事。子春夫妻含笑而归。 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的,故此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贴儿,写着道: 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完 成。拟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造得这等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门上和满都城士庶人家,都是同日有一个杜子春亲送请贴,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道这事有些跷蹊。到次日,没一个不来。 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填街塞巷,合城男妇,都来随喜。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壮,上头写着栲栳大金字;是“太上行宫”四个字。进了门楼,只见殿宇廊庑,一划的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天宫一般。再到殿上看时,真个黄金铸就的丈六天身,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无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精洁,无过有一两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你道好不古怪,只见子春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便捧过斋来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 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三朵白云。中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升到空里,约莫离地十余丈高。只见子春举手与众人作别,说道:“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焉知大道。但恐三灾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晓喻方毕,只听得一片笙箫仙乐,响振虚空,旌节导前,幡盖拥后,冉冉升天而去。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 千金散尽贫何惜,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1) 尽说神仙事渺茫,谁人能脱利名缰? 今朝偶读云门传,阵阵熏风透体凉。 话说昔日隋文帝开皇初年,有个富翁,姓李名清,家住青州城里,世代开染坊为业。虽则经纪人家,宗族到也蕃盛,合来共有五六千丁,都是有本事,光着手赚得钱的。因此家家饶裕,远近俱称为李半州。一族之中,惟李清年齿最尊,推为族长。那李清天性仁厚,族中不论亲疏远近,个个亲热,一般看待,再无两样心肠。为这件上,合族长幼男女,没一个不把他敬重。每年生日,都去置办礼物,与他续寿。宗族已是大了,却又好胜,各自搜觅异样古物器玩、锦绣绫罗馈送。他生平省俭惜福,不肯过费,俱将来藏置土库中,逐年堆积上去,也不计其数。只有一件事,再不吝惜。你道是那一件?他自幼行善,利人济物,兼之慕仙好道,整千贯价布施。若遇个云游道士,方外全真,叩留至家中供养,学些丹术,讲些内养。谁想那班人都是走方光棍,一味说骗钱财,何曾有真实学问。枉自费过若干东西,便是戏法讨不得一个。然虽如此,他这点精诚终是不改,每日焚香打坐,养性存心,有出世之念。 其年恰好齐头七十,那些子孙们,两月前便在那里商议,说道:“七十古稀之年,是人生显难得的,须不比平常诞日,各要寻几件希奇礼物上寿,祝他个长春不老。”李清也料道子孙辈必然如此,预先设下酒席,分着一支一支的,次第请来赴宴。因对众人说:“赖得你等勤力,各能生活,每年送我礼物,积至近万,衣装器具,华侈极矣!只是我平生好道,布衣蔬食垂五十年,要这般华侈的东西,也无用处;我因不好拂你等盛情,所以有受无却。然而一向贮在土库,未尝检阅,多分已皆朽坏了。费你等钱帛,做我的粪土,岂不可惜!今日幸得天曹尚未录我魂气,生日将到,料你等必然经营庆生之礼,甚非我的本意。所以先期相告,切莫为此!”子孙辈皆道:“庆生的礼,自古叫做续寿。况兼七十岁,人生能有几次,若不庆贺,何以以展卑下孝顺之心?这可是少得的!”李清道:“既你等主意难夺,只凭我所要的将来送我何如?”子孙辈欣然道:“愿闻尊命!”李清道:“我要生日前十日,各将手指大麻绳百尺送我,总算起来约有五六万丈,以此续寿,岂不更为长远!”众人闻声,暗暗称怪,齐问道:“太公分付,敢不奉命!但不知要他做甚?”李清笑道:“且待你等都送齐了,然后使你等知之,今犹未可轻言也。”众子孙领了李清分付之后,真个一传十,十传百,都将麻绳百尺,赶在生日前交纳,地上叠得满高的,竟成一座绳山。只是不知他要这许多绳何用。 原来离着青州城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云门山,山顶上分做两个,俨如斧劈开的。青州城里人家,但是向南的,无不看见这山飞云度鸟,窝儿内经过,皆历历可数。俗人又称为劈山。那山顶中间,却有个大穴,澒澒洞洞的,不知多少深。也有好事的,把大石块投下,从不曾听见些声响,以此人都道是没底的。只见李清受了麻绳之后,便差人到那山上紧靠着穴口,竖起两个大橛子,架上辘轳。家里又唤打竹家火的,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竹篮,又到铜铺里买上大小铜铃好几百个,也不知道弄出什么勾当?子孙辈一齐的都来请问,李清方才答道:“我元说终使你等知之,难道我就瞒看去了。我自幼好道,今经五十余年,一无所得,常见《图经》载那云门山是神仙第七个洞府。我年已七十,便活在世上,也不过两三年了,趁今手足尚还强建,欲于生日这一日,借你等所送的麻绳,用着四根,悬住大竹篮四角,中间另是一根,系上铜铃,待我坐于篮内,却慢慢的绞下。若有些不虞去处,见我摇动中间这绳,或听见铃响,便好将我依旧盘上。万一有缘,得与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来,报知你等。” 说犹未毕,只见子孙辈都叩头谏道:“不可,不可!这个大穴里面,且莫说山精木魅、毒蛇怪兽藏着多少,只是那一道乌黑的臭气,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么禁得这股利害?”李清道:“我意已决,便死无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从空投下。不得麻绳竹篮,永无出来的日子。”内中也有老成的,晓得他生平是个执性的人,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等天大的事,岂可悄然便去,须要遍告亲戚,同赴云门山相送。也使四海流传,做个美谈,不亦可乎!”李清道:“这却使得。”(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2) 那李家一姓子孙,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亲眷,同来拜送。只算一人一个,却不就是上万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这一日,无不陈了鼓乐,携了酒馔,一齐的捧着李清,竟往云门山去。随着去看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几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时,到了云门山顶。众人举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见: 众峰朝拱,列嶂环围。响泠泠流泉幽咽,密葺葺乱草迷离。崖边怪树 参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径烟深,野色过桥青霭近;冈形势远,松声隔水 白云连。淅淅但闻林坠露,萧萧只听叶吟风。 那竹篮绳索等件,俱已整备停当。众亲眷们,都更递的上前奉酒。内中也有一样高年的说道:“老亲家,你好道之心这般决烈,必然是神仙路上人,此去保无他虑,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无后悔。我想这等黑洞洞深穴,从来没人下去,怎把千金之体,轻投不测?今日既有竹篮绳索,不若先取一个狗来,放下去看。若是这狗无事,再把一个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甚么仙迹在那里,待他上来说了,方才送老亲家下去,岂不万全?”李清笑道:“承教,承教!只是要求道的,长拚个死,才得神仙可怜,或肯收为弟子。这个穴内,相传是神仙第七洞府,又不比砒霜毒药,怎么要试他利害?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够超凡脱浊?我主意已定,好歹自下去走遭。不消列位高亲担忧。老汉信口诌得四句俚言,在此留别,望勿见笑!”众亲眷齐道:“愿闻珠玉。”李清随念出一首诗来,诗云: 久拚残命已如无,挥手开门愿不孤。 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 众人听了这诗,无不点头嗟叹,勉强解慰道:“老亲家道心恁般坚固,但愿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谢列位祈祝,且看老汉缘法何如。”遂起来向空拜了两拜,便去坐在竹篮内,挥手与众亲眷子孙辈作别,再也不说甚话,一径的把麻绳轣轣轹轹放将下去。莫说众亲眷子孙辈,都一个个面色如土,连那看的人也惊呆了,摇头咋舌道:“这老儿好端端在家受用到不好,却痴心妄想,往恁样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讨死吃么?”噫!李清这番下去了,不知几时才出世哩?正是: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却说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几千多丈,觉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篮,去看那里面有何仙迹。岂知穴底黑洞洞的,已是不见一些高低,况是地下有水一般,又滑又烂。还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岁老人家,有甚气力,才挣得起。又闪上一跌。只两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晕了去。那上面亲眷子孙辈,看看日色傍晚,又不见中间的麻绳曳动,又不听得铜铃响,都猜着道:“这老人家被那股阴湿的臭气相触,多分不保了。”且把辘轳绞上竹篮看时,只见一个空篮,不见了李清。其时就着了忙,只得又把竹篮放下。守了一会,再绞上来,依旧是个空篮。那伙看的人,也有嗟叹的,也有发笑的,都一哄走了。 子孙辈只是向着穴中放声大哭,埋怨道:“我们苦苦谏阻,只不肯听,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为寿夭,只是死便死了,也留个骸骨,等我们好办棺椁葬他。如今弄得尸首都没了,这事怎处?”那亲眷们人人哀感,无不洒泪。内中也有达者说道:“人之生死,无非大数。今日生辰,就是他数尽之日,便留在家里,也少不得是死的。况他志向如此,纵死已遂其志,当无所悔。虽然没了尸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请几个有法力的道士,重到这里,招他魂去。只将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个葬法。我闻轩辕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还留下一把剑、两只履,装在棺内,葬于桥山。又安知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们与他做个空冢。只管对看穴口啼啼哭哭,岂不惑哉!”子孙辈只得依允,拭了眼泪,收拾回家。到明日重来山顶,招魂回去。一般的设座停棺,少不得诸亲众眷都来祭奠。过了七七四十九日,造坟下葬,不在话下。(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3) 且说李清被这两跌,晕去好几时,方才醒得转来,又去细细的摸看。原来这穴底,也不多大,只有一丈来阔,周围都是石壁,别无甚奇异之处。况且脚下烂泥,又滑得紧,不能举步,只得仍旧去寻那竹篮坐下,思量曳动绳索,摇响铜铃,待他们再绞上去。伸手遍地摸着,已不见了竹篮,叫又叫不应,飞又飞不出,真个来时有路,去日无门,教李清怎么处置?只得盘膝儿,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几日,但觉饥渴得紧,一时难过,想道古人啮雪吞毡,尚且救了性命,这里无雪无毡,只有烂泥在手头,便去抓一把来咽下。岂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开,底里迸出泥来,叫做“青泥”,专是把与仙人做饭吃的,尽也有些味道,可解饥渴。吃了几口,觉得精神好些。却又去细细摸看,只见石壁擦底下,又有个**,高不上二尺。心下想道:“只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没命的人了,便这里面有甚么毒蛇妖怪,也顾不得,且是爬将进去,看个下落。”只因这番,直教黑茫茫断头之路,另见个境界风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开个铺行生理。正是:阎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宁无别道通? 李清不顾性命,钻进**里去,约莫的爬了六七里,觉得里面渐渐高了二尺来多,左右是立不直的,只是爬着地走。那老人家也不知天晓日暗,倦时就睡上一觉,饥时就把青泥吃上几口。又爬了二十余里,只见前面透出星也似一点亮光,想道:“且喜已有出路了。”再把青泥吃些,打起精神,一钻钻向前去。出了穴口,但见青的山,绿的树,又是一个境界。 李清起来伸一伸腰,站一站脚,整衣拂履,望空谢道:“惭愧!今朝脱得这一场大难!”依着大路,走上十四五里,腹中渐渐饥馁,路上又没一个人家卖得饭吃。总有得买,腰边也没钱钞,穴里的青泥,又不曾带得些出来,看看走不动了。只见路傍碧靛青的流水,两岸覆着菊花,且去捧些水吃。岂知这水也不是容易吃的,仙家叫做“菊泉”,最能延年却玻那李清才吃得几口,便觉神清气爽,手脚都轻快了。 又走上十多里,忽望见树顶露出琉璃瓦盖造的屋脊,金碧闪烁,不知甚么所在?飞捻的赶到那里去看,却是座血红的观门,周围都是白玉石砌就台基。共有九层,每一层约有一丈多高,又没个阶坡,只得攀藤扪葛,拚命吊将上去。那门儿又闭着,不敢擅自去叩,只得屏气而待。直等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方才有个青衣童子开门出来,喝道:“李清,你来此怎么?”李清连忙的伏地叩头,称道:“青州染匠李清不揣凡庸,冒叩洞府,伏乞收为弟子,生死难忘!”那童子笑道:“我怎好收留得你?且引你进去恳求我主人便了。”那青衣童子入去不久,便出来引李清进去。到玉墀之下,仰看壁上华丽如天宫一般,端的好去处。但见: 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百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梁 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阙,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宇琼楼,画栋 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珠。青鸾玄鹤双双舞,白鹿 丹麟对对游。野外千花开烂熳,林间百鸟啭清幽。 李清去那殿中看时,只见正居中坐着一位仙长,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缕金羽衣,腰系黄绦,足穿朱舄,手中执着如意,有神游八极之表。东西两傍,每边又坐着四位,一个个仙风道骨,服色不一。满殿祥云缭绕,香气氤氲,真个万籁无声,一尘不到,好生严肃。李清上前,逐位叩了头,依旧将这冒死投见的情节,表诉一遍。只见中间的仙长说道:“李清,你未该来此,怎么就擅自投到?我这里没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罢!”李清便涕泣禀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儿效验。今日幸得到了仙宫,面见仙长,岂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岁的人,左右回去,也没多几时活,难道还再来得成?情愿死便死在阶下,断然不回去了。”那仙长只是摇头不允。 却得旁边的替他禀道:“虽则李清未该到此,但他一片虔诚,亦自可怜!我今若不留他,只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况我法门中,本以度人为第一功德,姑且收留门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迟也!”那仙长才点着头道:“也罢!也罢!姑容他在西边耳房暂住。”李清连忙拜谢。一头走到耳房里去,一头想道:“我若没有些道气,怎得做仙家弟子?只是当初曾与子孙们约道,遇得仙时,少不得给假回去,报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禀,又得傍边这几位仙长相劝,才许收留,怎么又请回去?万一触忤了他,嗔责我尘缘未净,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静坐,再过几时,另作区处。”那李清走到西边耳房下,尚未坐定,只见一个老者,从门外进来,禀道:“蓬莱山露明观丁尊师初到,西王母特启瑶池大宴,请群真同赴。”并不见有人陈设,早已几乘鹤驾鸾车,齐齐整整,摆列殿下。其时中间的仙长在前,两傍的八位在后,次第步出殿来。那李清也免不得随着那伙青衣童子,在丹墀里候送。只见仙长觑着李清分忖道:“你在此,若要观山玩水,任意无拘;惟有北窗,最是轻易开不得的,谨记,谨记!”说罢,各各跨上鸾鹤,腾空而起。自然有云霞拥护,箫管喧阗,这也不能备述。(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4) 岂知李清在耳房下凭窗眺望,看见三面景致。幽禽怪鸟,四时有不绝之音;异草奇花,八节有长春之色。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渐渐转过身来,只见北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面都好看得,怎么偏生一个北窗却看不得?必定有甚奇异之处,故不把与我看。如今仙长已去赴会,不知多少程途,未必就回,且待我悄悄的开来看看,仙长那里便知道了?”走上前轻轻把手一推,呀的一声,那窗早已开了。举目仔细一观,有恁般作怪的事!一座青州城正临在北窗之下。见州里人家,历历在目。又见所住高大屋宅,渐已残毁,近族傍支,渐已零落,不胜慨叹道:“怎么我出来得这几日,家里便是这等一个模样了?俗语道得好:’家无主,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到得这里也罢!何苦使我子孙恁般不成器,坏了我的门风。”不觉归心顿然而起。岂知叹声未毕,众仙长已早回来了,只听得殿上大叫:“李清!李清!” 那李清连忙掩上北窗,走到阶下。中间的仙长大怒道:“我分付你不许偷开北窗,你怎么违命,擅自开了?又嗟叹懊悔,思量回去。我所以不肯收留者,正为你尘心不断故也。今日如何还容得你在此,便可速回,无得溷我洞府!”那李清无言可答,只是叩头请罪,哀告道:“我来时不知吃了多少苦楚,真个性命是毫厘丝忽上挣来的。如今回去,休说竹篮绳索,已被家里人绞上;就是这三十多里小**道中,我老人家怎么还爬得过?”仙长笑道:“这不必忧虑,我另有个路径,教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了这条肚肠,起来拜谢出门。只见东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不知说甚话。仙长便唤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劝,收留我了。”不胜欣然。急急走转去跪下,听候法旨。 你道那仙长唤李清回来,说些甚么?说道:“我遣便遣你回去,只是你没个生理,何以度日?我书架上有的是书,你可随意取一本去,若是要觅衣饭,只看这书上,自然有了。”李清口里答应,心里想道:“原来仙长也只晓得这里的事,不晓得我青州郡里的事。我本有万金家计,就是子孙辈连年送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千,怎么刚出来得这两日,便回去没有饭吃了?”只是难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书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过去拜谢。那仙长问道:“书有了么?”李清道:“有了。”仙长道:“既有了书,去罢!”李清正待出门,只见西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也不知说甚话。那仙长把头一点,又叫道:“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难道这一番不是劝他收留我的?”岂知仍旧不是。只见仙长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里。便到了家里,也不能够就有饭吃,你可吃饱了去。”早有童子,拿出两个大芋头来,递与李清吃。元来是煮熟的鹅卵石,就似芋头一般,软软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着云门穴底的青泥,越加好吃。再走过去拜谢。那仙长道:“李清,你此去,也只消七十多年,还该到这里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儿的性命,都还在你身上!你可广行方便,休得堕落。我有四句偈语,把与你一生受用,你紧记着!”偈语云: 见石而行,听简而问。傍金而居,先裴而遁。 李清再拜受了这偈语,却教初来时原引进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出个甚的路径来,总便不消得万丈麻绳,难道也没有一些险处?原来那童子指引的路径,全不是旧时来的去处,却绕着这一所仙院,倒转向背后山坡上去。只见一个所在,出得好白石头,有许多人在那里打他。李清问道:“仙家要这石头何用?”童子道:“这个是白玉,因为早晚又有一个尊师该来,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把交椅。”李清便问道:“这个尊师是甚么名姓?”童子道:“连我们也只听得是这等说,怎么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说得,恐怕泄漏天机,被主人见罪。”一头说,一头走,也行了十四五里,都是龟背大路,两傍参天的古树,间着奇花异卉,看不尽的景致,便再走两里,也不觉的。又走过一座高山,这路径渐渐僻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不上十里,就是青州北门了。”李清道:“我前日来时,是出南门的,怎么今日却进北门?我生长在青州已七十岁了,那晓得这座云门山是环着州城的。可知道开了北窗,便直看见青州城里。但不知那一边是前路,那一边是后路,可指示我,等我日后再来叩见仙长,只打这条路上来,却不省费许多麻绳吊去云门穴里去?”问未绝口,岂知飕飕的一阵风起,托地跳出一个大虫来,向着李清便扑,惊得李清魂胆俱丧,叫声:“苦也!”望后便倒,吓死在地。可怜:身名未得登仙府,肢体先归虎腹中。(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5) 说话的,我且问你:尝闻得古老传说,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粮糗,凡人急切难遇,若有缘的尝一尝,便疾病不能侵,妖怪不能近,虎狼不能伤;这李清两件既已都曾饱食,况又在洞府中住过,虽则道心不坚,打发回去,却又原许他七十年后,还归洞府,分明是个神仙了,如何却送在大虫口里?看官们莫要性急,待在下慢慢表白出来。 那大虫不是平常吃人的虎,乃是个神虎,专与仙家看山守门的,是那童子故意差来把李清惊吓,只教他迷了来路,原非伤他性命。那李清死去半晌,渐渐的醒转来,口里只叫:“救命,救命!”慢慢挣扎坐起看时,大虫已是不见,连青衣童子也不知去向,跌足道:“罢了,罢了!这童子一定被大虫驮去吃了。可怜,可怜!”却又想道:“那童子是侍从仙长的,料必也有些仙气,大虫如何敢去伤他?决无此理。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生疑惑,爬将起来,把衣服整顿好了,忽地回头观看,又吃一惊:“怎么那来路一划都是高山陡壁,全无路径?”连称:“奇怪!奇怪!”口里便说,心中只怕又跳出一个大虫来,却不丧了这条老命,且自负命跑去。约莫走上四五里,却是三叉路口,又没一个行人来往,可以问信。看看日色傍晚,万一走差路头怎了!正在没摆布处,猛然看见一条路上,却有块老大的石头,支出在那里,因而悟道:“仙长传授我的偈语,有句道:’见石而行。‘却不是教我往这条路去?”果然又走上四五里,早是青州北门了。 进了城门,觉得街道还略略可认,只是两边的屋宇,全比往时不同,莫测其故,欲要问人,偏生又不遇着一个熟的。渐渐天色又黑,只得赶回家去。岂知家里房子,也都改换,却另起了大门楼,两边八字墙,好不雄壮!李清暗道:“莫非错走到州前来了?”仔细再看:“像便像个衙门,端只是我家里。难道这等改换了,我便认不得。想我离家去,只在云门穴里,不知担阁了几日,也是有数的。后面钻出**来,总是今日这一日,怎么便有这许多差异的事?莫非州里见我不在,就把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门?可道凡事也不问个主。只可惜今日晚了,拚到明日,打进状词,与他理会。随你官府,也少不得给官价还我。”只得寻个客店安歇,争奈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免解件衣服下来,换了一贯钱。还觉腹中是饱的,只买一角酒来吃了。便待去睡,终久心下旁徨,这夜如何睡得着。 李清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悔道:“我怎么倒去抱怨仙长?他明明说我回去将何度日?教我取书一本,别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有饭吃,把两个煮熟的石子与我,岂不是预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里把书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待到天明,还了房钱,便遍着青州大街上都走转来,莫说众亲眷子孙没有一个,连那染坊铺面,也没一间留下的。只得陪个小心,逢人便问。岂知个个摇头,人人努嘴,都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有甚李清,也并不曾见说云门山穴里有人下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儿里东抄西转,也不曾遇着一个。但是问人,都与大街上说话一般,一发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来的路径,有些差异,莫非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旧青州?故此没个熟人相遇。天下云门山只有一个,绝无两个。我何不出了南门,径到云门山上一看,若云门山无异,这便是我旧青州了,再慢慢的访问,好歹究出甚的缘故来。”忙忙的奔出南门,径往云门山去。 将至山顶,早见一座亭子,想道:“这路径明明是云门山的,几时有个亭子在这里?且待我看是甚么亭?”元来题着:“烂绳亭。开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见仙人下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岁,这斧柄坐在身下,已烂坏了,至今世人传说烂柯的故事。多分是我众子孙,道我将这麻绳吊下云门穴底,也去遇了神仙,把绳都烂掉在山上,故建立这座亭子,名为’烂绳亭‘。无非要四方流传,做个美谈的意思。看他后面写着’开皇四年立‘,却不仍是今年的日月,怎么城里人家就是这等改换了?且再到上边去看。”只见当着穴口,竖个碑石,题道:“李清招魂处。”李清吓了一跳道:“我现今活活的在此,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么?”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是我下到这般险处,提起竹篮上来,又不见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个死了,今日是魂灵到此?”心下反旁徨起来,不能自决,想道:“既是招魂,必有个葬处;若是葬,必在祖坟左右,人家虽有改换之日,祖宗坟墓,却千年不改换的,何不再去祖坟上一看,或者倒有个明白。”(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6) 下了云门山,一径的转过东门,远远望见祖坟上,山势活似一条青龙,从天上飞将下来的。想起:“《葬经》上面有云:’山如凤举,或似龙蟠,一千年后当出仙官。‘看我祖坟有这等风水,怎么刚出得我一个!才遇见仙人,又被赶逐回家,焉能够升天日子?却不知这风水,毕竟应在那个身上?”到了祖坟,不免拜了两拜。只见许多合抱的青松白杨,尽被人伐去,坟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断的,全不似旧时模样,不胜凄感,叹道:“我家众子孙,真个都死断了,就没一个来到坟上照管?”单有一个碑,倒还是竖着的,碑上字迹,仿佛可认,乃是“故道士李清之墓”七个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无过把些衣冠埋在里面,料必是个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藓驳蚀几尽,须不是开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已多时了。今日来家的,一定是我魂灵,故此幽明间隔,众亲眷子孙都不得与我相见。不然,这上千上万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在的?”那李清满肚子疑心:“只当青天白日,做梦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里去问个明白?” 正在旁徨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岳庙前一个瞎老儿,在那里唱道情,聚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仙长传授我的偈语第二句道:’听简而问。‘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与你。”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思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四句诗来道: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演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道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挤近一步,侧耳而听。只见那瞽者说一回,唱一回,正叹到骷髅皮生肉长,复命回阳,在地下直跳将起来。那些人也有笑的,也有嗟叹的。却好是个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简,待掠钱足了,方才又说,此乃是说平话的常规。谁知众人听话时一团高兴,到出钱时,面面相觑,都不肯出手。又有身边没钱的,假意说几句冷话,佯佯的走开去了。刚刚又只掠得五文钱。那掠钱的人,心中焦躁,发起喉急,将众人乱骂。内中有一后生出尖揽事,就与那掠钱的争嚷起来。一递一句,你不让,我不让,便要上交厮打,把前后掠的十五文钱,撇做一地。众人发声喊,都走了。有几个不走的,且去劝厮打,单撇着瞽者一人。 李清动了个恻隐之心,一头在地上捡起那十五文钱,交付与瞽者,一头口里叹道:“世情如此硗薄,钱财恁般珍重!”瞽者接钱在手,闻其叹语,问道:“你是兀谁?”李清道:“老汉是问信的,你若晓得些根由,到送你几十文酒钱。”瞽者道:“问甚么信?”李清道:“这青州城内,有个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晓得么?”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问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清,今年七十岁了。”瞽者笑道:“你怎么欺我瞎子,就要讨我的便宜。我也不是个小伙子,年纪倒比你长些,今年七十六岁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叫做李清,你怎么也叫做李清?”李清见他说话有些来历,便改着口道:“天下尽有同名同姓的,岂敢讨你的便宜?我且问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里去了?”瞽者道:“这说话长哩。直在隋文帝开皇四年,我那叔曾祖也是七十岁,要到云门山穴里,访甚么神仙洞府,备下了许多麻绳,一吊吊将下去。你道这个穴里,可是下去得的?自然死了。原来我家合族全仗他一个的福力。自他死后,家事都就零落;况又遭着兵火,遂把我合族子孙都灭尽了,单留得我一个现世报还在这里,却又无男无女,靠唱道情度日。”(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7) 李清暗忖道:“原来错认我死在云门穴里了。”又问道:“他吊下云门穴去,也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灭得尽?”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宇文化及谋杀了,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太宗打了天下,又让与父亲做皇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说道快哩。”李清又道:“闻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三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家族里人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白。身边只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又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 你道这本书,是甚么书?原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的要去行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理会。”刚刚走得三百余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 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偈语说道:’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哉!岂不信哉!”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道:“别人家买药的,都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上贴着’招赁‘两字么?只怕窄狭,不够居住。”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便一间也尽够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箱药刀,各色家伙,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道:“我铺里尽有现成余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悬壶处”三个字。直竖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无不完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8)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沾着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害,随你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老儿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信手撮上一帖药,也不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你道有这等妙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一帖。 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是个单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余的难道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掉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处。原来李清这一次回来,大不似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赊下各色家伙,并生熟药料的钱,其余只够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行方便,无量功德。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上一帖药,又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个空间,小心请教。李清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以望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方脉不同,他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无过要心下明,指下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但看我的下药,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的,你等熟读《本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他分个温凉;二者看害病的是那地方人,或近山或近水,就与他分个燥湿;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然后出些巧思,按着君臣佐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此其鉴也!”众等皆拜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漏?正是: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五年,行医开铺起,真个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第六年,又是显庆五年,龙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总章二年,咸亨四年,上元二年,仪凤三年,调露一年,永隆一年,开耀一年,一总共是二十七年了。这一年却是永淳元年,忽然有个诏书下来,说御驾亲幸泰山,要修汉武帝封禅的故事。你道如何叫做封禅?只为天下五座名山,称为五岳。五岳之中无如泰山,尤为灵秀,上通于天,云雨皆从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遇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亲到泰山顶上祭祀岳神,刻下一篇纪功德的颂,告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填的,叫做金书。碑外又有个白玉石的套子,叫做玉检。最是朝廷盛举。那天帝是不好欺的,颂上略有些不实,便起怪风暴雨,不能终事。这也不是汉武帝一个创起的,直从大禹以前,就有七十九代,都曾封禅。后来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两个,这怎叫得有道之君?无非要粉饰太平,侈人观听。毕竟秦始皇遇着大雨,只得躲避松树底下;汉武帝下山,也被伤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后,再没有敢去封禅的。那唐高宗这次诏书,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处,刺史官接了诏,不免点起排门夫,填街砌路,迎候圣驾。那李清既有铺面,便也编在人夫数内,催去着役。(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9) 其时青州自有了李清行医,羞得那幼科先生都关了铺门,再没个敢出头的。若教他去做夫砌路,万一小儿们有个急病,一时怎么就请得他到,讨得药吃?因此合郡的人,都到州里去替他禀脱。少不得推几个能言会语的做头,向前禀道:“现今行医的李清已是九十七岁近百的人,有甚么气力当夫?我们情愿替他出钱,另雇精壮少年应役,仍留他在铺里,也好保全我一州的小儿性命。”原来李清开铺这一年,依还说是七十岁,因此人只认他九十七岁,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八岁了。从来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系是年老,准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这个名色,要与他顾工替役,仍留他在铺行医。 岂知州刺史是岭南人,他那地方最是信巫不信医的,说道:“虽然李清已有九十七岁,想他筋力强健,尽好做工,怎么手里撮得药,偏修不得路?不见姜太公八十二岁还要辅佐周武王,兴兵上阵。既做了朝廷的百姓,死也则索要做,躲避到那里去?总便他会医小儿,难道偌大一坐青州,只有他幼科一个?查他开铺以来,只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家小儿,也不曾见都死绝了。怎么独独除下他一个名字,何以服众?”随他合郡的人再三苦禀,只是不听。急得那许多人,就没个处置。都走到李清铺前商议,要央个紧要的分上,再去与州官说。李清道:“多谢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来,到不去说也罢。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难听。那州官这等拘执,无过虑着圣驾亲来,非寻常上司之比。少有不当,便是砍头的罪过。故此只要正身着役,恐怕雇工的做出事来,以后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肠,大概如此,断然不肯再听人说。但我揣度事势,这诏书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调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却是第三次。既是前两次不来,难道这一次又来得成?包你五日里面,就有决裂。不若且放下胆,凭他怎生样差拨便了!” 众人听了这篇说话,都怪道:“眼见得州里早晚就要佥了牌,分了路数,押夫着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儿倒说得冰也似冷。若是诏书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不做夫!我们倒思量与他央个分上,保求顶替,他偏生自要去当。想是在铺里收钱不迭,只要到州里去领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都冷笑一声,各自散去。岂知高宗皇帝这一次已是决意要到泰山封禅,诏下礼部官,草定了一应仪注,只待择个黄道吉日,御驾启行;忽然患了个痿痹的症候,两只脚都站不起来,怎么还去行得这等大礼?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内,移文下来,将前诏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见,越加叹服。 原来山东地面,方术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载了五百个童男童女到蓬莱山,采不死之药。那徐福就是齐人。后来汉武帝也好道,拜李少君为文成将军,栾大为五利将军,日逐在通天台、竹宫、桂馆祈求神仙下降。那少君、栾大也是齐人。所以世代相传,常有此辈。一向看见李清自七十岁开医铺起,过了二十七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见他添了一些儿老态,反觉得精神颜色,越越强壮,都猜是有内养的。如今又见他预知过往未来之事,一定是得道之人,与董奉、韩康一般,隐名卖药。因此那些方士,纷纷然都来拜从门下,参玄访道,希图窥他底蕴。屡屡叩问李清,求传大道。李清只推着老朽,原没甚知觉,唯有三十岁起,便绝了欲,万事都不营心,图个静养而已,所以一向没病没痛,或者在此。 方士们疑他隐讳,不肯轻泄,却又问道:“寿便养得,那过去未来之事,须不是容易晓得的。不知老师有何法术,就预期五日内当有停止诏书消息?”李清道:“我那里真是活神仙,能未卜先知的人?岂不知孔夫子萍实商羊故事!只是平日里听得童谣,揣度将去,偶然符合。盖因童谣出于无心,最是天地间一点灵机,所以有心的试他,无有不验。我从永徽五年在此开医铺起,听见龙朔年间,就有个童谣,料你等也该记得的。那童谣上说道:上泰山高,高几层?不怕上不得,倒怕不得登。三度征兵马,旁道打腾腾。三度去,登不得。果然前两度已验,故知今次断无登理。大抵老人家闻见多,经验多,也无过因此识彼,难道有甚的法术不成!”这方士们见他不肯说,又常是收钱撮药,忙忙的没个闲暇,还有那伙要赈济的来打搅,以此渐渐的也散去了。(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10) 明年高宗皇帝晏驾,却是武则天皇后临朝,坐了二十一年,才是太子中宗皇帝,坐了六年,又被韦皇后谋乱,却是睿宗皇帝除了韦后,也坐了六年,传位玄宗皇帝,初年叫做开元,不觉又过了九年,总共四十三年。满青州城都晓得李清,已是一百四十岁。一来见他医药神效如旧,二来容颜不老,也如旧日,虽或不是得道神仙,也是个高年人瑞。因此学医的,学道的,还有真实信他的,只在门下不肯散去。正是:神仙原在阎浮界,骨肉还须夙世成。 话分两头,却说玄宗天子也志慕神仙,尊崇道教,拜着两个天师,一个叶法善,一个邢和璞,皆是得道的,专为天子访求异人,传授玄素赤黄,及还婴溯流之事。这一年却是开元九年,邢、叶二天师奏道:现有三个真仙在世:一个叫做张果,是恒州条山人;一个叫做罗公远,是鄂州人;一个叫做李清,是北海人。虽然在烟霞之外,无意世上荣华,若是朝廷虔心遣使聘他,或者肯降体面来,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书舍人徐峤去聘张果,太常博士崔仲芳去聘罗公远,通事舍人裴晤聘李清。三个使臣辞朝别圣,捧着玺书,各自去征聘不题。 原来李清尘世限满,功行已圆,自然神性灵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将到,省起昔日仙长分付的偈语:“第四句说道:’先裴而遁。‘这个’遁‘字,是逃遁之遁,难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该尸解去了。”你道怎么叫做尸解?从来仙家成道之日,少不得要离人世,有一样白日飞升的谓之羽化,有一样也似世人一般死了的,只是棺中到底没有尸骸,这为之尸解。惟有尸解这门,最是不同。随他五行,皆可解去。以此世人都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说李清一个早起,教门生等休挂牌面,说道:“我今日不卖药了,只在午时,就要与汝等告别。”众门生齐吃一惊,道:“师父好端端的,如何说出这般没正经话来?况弟子辈久侍门下,都不曾传授得师父一毫心法,怎的就去了?还是再留几时,把玄妙与弟子们细讲一讲,那时师父总然仙去,道统流传,使后世也知师父是个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没甚玄秘可传,也不必后人晓得。今大限已至,岂可强留。只是隔壁金大郎又不在此,可烦汝等为我买具现成棺木,待我气绝之后,即便下棺,把钉钉上,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铺里一应家伙什物,都将来送与金大郎,也见得我与他七十年老邻老舍,做主顾的意思。”众门生一一领命,流水去买办棺木等件,顷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岁了,筋骨亦甚强健,步履如飞,挣了老大家业,儿孙满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只有李清还在少年时看他老起来的,所以原呼他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乡间去了,所以不在。 李清到了午时,香汤沐浴,换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门生,都紧紧跟着。李清道:“你们且到门首去,待我静坐片时,将心境清一清,庶使临期不乱。问金大郎回了,请来面别,也不枉一向相处之情。”众门生依言,齐走出门,就问金大郎,却还未回。隔了片时,进房观看李清,已是死了。众门生中,也有相从久的,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长进的,只顾东寻西觅,搜索财物。乱了一回,依他分付,即便入棺。原来这尸,也有好些异处。但见他一双手,两只脚,都交在胸前,如龙蟠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与他扯一扯直,岂知是个僵尸,就如一块生铁打成,动也动不得。只得将就抬入棺中,钉上材盖,停在铺里。李清是久名向知的,顷刻便传遍了半个青州城,主顾人家都来吊探。众门生迎来送往,一个个弄得口苦舌干,腰驼背曲。有诗为证: 百年踪迹混风尘,一旦辞归御白云。 羽盖霓旌何处在,空留药臼付门人。 却说通事舍人裴晤,一路乘传而来,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得,帅着合郡父老香烛迎接。直到州堂开读诏书,却是征聘仙人李清。刺史官茫然无知,遂问众父老。父老们禀道:“青州地方,但有个行小儿科的李清,他今年一百四十岁,昨日午时,无病而死,此外并不曾闻有甚仙人李清在那里。”裴舍人见说,倒吃了一惊,叹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赉诏到此,正聘行医的仙人李清,指望敦请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凑巧,刚刚的不先不后,昨日死了,连面也不曾得见。这等无缘,岂不可惜!我想汉武帝时,曾闻得有人修得神仙不死之药,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药方,这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适值那人死了。武帝怪他去迟,不曾求得药方,要杀这大夫。亏着东方朔谏道:’那人既有不死之药,定然自己吃过,不该死了;既死了,药便不验,要这方也没用。‘武帝方悟。今幸我天子神明,胜于汉武,纵无东方朔之谏,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叶二天师既称他是仙人,自当后天不老,怎么会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虽然如此,一百四十岁的人,无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却也难得。”即便分付州官,取左右邻不扶结状,见得李清平日有何行谊,怎地修行的,于某年月某日时,已经身死,方好覆命。刺史不敢怠慢,即唤李清左近邻佑,责令具结前来,好送天使起身。那些邻舍领命出去,内中一个道:“我们尽是后生,不晓得他当初来历详细,如何具结?闻说止有金阿公是他起头相处的,必然知他始末根由。昨日往乡间去了,少不得只在今日明早便归,待他斟酌写一张同去呈递,也好回答。”众人齐称有理,同回家去。(未完待续) 李道人独步云门(11) 恰好金老儿从乡间归来,一个人背着一大包草头跟着,劈面遇见。众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昨日不到乡间去,也好与你老友李太医作别。”金老儿道:“他往那里去,要作别?”众人道:他昨日午时已辞世了。“金老儿道:“罪过,罪过!我昨日在南门遇见的,怎说恁样话咒他?”众人反吃一惊道:“死也死了,怎么你又看见?想是他的魂灵了。”金老儿也惊道:“不信有这等奇事!”也不回家,一径奔到李清铺里,只见摆着灵柩,众门生一片都带着白,好些人在那里吊问。金老儿只管摇首道:“怪哉!怪哉!”众门生向前道:“我师父昨日午时归天了,因为你老人家不在,这灵柩还停在此。”又递过一张单来道:“铺内一应什物家伙,遗命送与你做遗念的。”金老儿接了单,也不观看,只叫道:“难道真个死了!我却不信。”众邻舍问道:“金阿公,你且说昨日怎的看见他来?” 金老儿道:“昨日我出门虽早,未出南门,就遇了一个亲戚,苦留回去吃饭,直弄到将晚,方才别得。走到云门山下,已是午牌时分。因见了几种好草药,方在那里收采,撞见一个青衣童子,捧个香炉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师父来,不知何故,左脚穿着鞋子,右脚却是赤的。我问他到那里去,他说道:’我因云门山上烂绳亭子里,有九位师父师兄专等我说话,还有好几日未得回来哩。‘他又在袖里取出一封书,一个锦囊,囊里像是个如意一般,递与我,教带到州里;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要误了他事。即今书与锦囊现在我处,如何却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来看。众门生起初疑心金老捣鬼,还不肯信,直待见了所寄东西,方才信道:“且莫论午时不午时,只是我师父从不见出铺门,怎有这东西寄送?岂不古怪!”众邻舍也道:“真也是稀见的事!他已死了,如何又会寄东西?却又先晓得裴舍人来聘他,便做道魂灵出现,也没恁般显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儿问道:“什么裴舍人聘他?”众邻舍将朝廷差裴舍人征聘,州官知得已死,着令结状之事说出。 金老儿道:“原来如此。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结状?我同你们去叩见州官,转达天使。”众人依着金老儿说话,一齐跟来。金老儿持了书与锦囊,直至州中,将李清昨日遇见寄书的话禀知。州官也道奇异,即带一干人同去回覆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没趣,连催州里结状,就要起身。只见州官引众人捧着书礼,禀是李清昨日午时,转托邻佑金老儿送上天使的,请自启看。裴舍人就教拆开书来,却是一通谢表。表上说道: 陛下玉书金格,已简于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当法唐、虞 之无为,守文、景之俭约。恭候运数之极,便登蓬阆之庭。何必木食草衣, 刳心灭智,与区区山泽之流学习方术者哉!无论臣初窥大道,尚未证入仙 班;即张果仙尊、罗公远道友,亦将告还方外,皆不能久侍清朝,而共佐 至理者也。昔秦始皇远聘安期生于东海之上,安期不赴,因附使者回献赤 玉舄一双。臣虽不才,敢忘答效?谨以绿玉如意一枚,聊布鄙忱,愿陛下 鉴纳。 裴舍人看罢,不胜叹异,说道:“我闻神仙不死,死者必尸解也。何不启他棺看?若果系空的,定为神仙无疑。却不我回朝去,好覆圣上,连众等亦解了无穷之惑。”合州官民皆以为然。即便同赴铺中,将棺盖打开看时,棺中止有青竹杖一根,鞋一只,竟不知昨日尸首在那里去了。倒是不开看也罢,既是开看之后,更加奇异。但见一道青烟,冲天而起,连那一具棺木,都飞向空中,杳无踪影。唯闻得五样香气,遍满青州,约莫三百里内外,无不触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尽皆望空礼拜。少不得将谢表锦囊,好好封裹,送天使还朝去讫。到得明年,普天下疫疠大作,只有青州但闻的这香气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后,为着故里,犹留下这段功果。至今云门山上立祠,春秋祭祀不绝。诗云: 观棋曾说烂柯亭,今日云门见烂绳。 尘世百年如旦暮,痴人犹把利名争。(未完待续)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1) 削发披缁修道,烧香礼佛心虔。不宜潜地去胡缠,致使清名有玷。 念佛持斋把素,看经打坐参禅。逍遥散诞胜神仙,万贯腰缠不羡。 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从幼出家,积资富裕。一日在街坊上行走,遇着了一个美貌妇人,不觉神魂荡漾,遍体酥麻,恨不得就抱过来,一口水咽下肚去。走过了十来家门面,尚回头观望,心内想道:“这妇人不知是甚样人家?却生得如此美貌!若得与他同睡一夜;就死甘心!”又想道:“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长,怎地剃掉了这几茎头发,便不许亲近妇人?我想当初佛爷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罢了,却又立下这个规矩,连后世的人都戒起来。我们是个凡夫,那里打熬得过!又可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员,你们做官的出乘骏马,入罗红颜,何等受用!也该体恤下人,积点阴骘,偏生与和尚做尽对头,设立恁样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尚犯奸,便要责杖?难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行一事,也出于各人本心,岂是捉缚加拷得的!”又归怨父母道:“当时既是难养,索性死了,倒也干净!何苦送来做了一家货,今日教我寸步难行。恨着这口怨气,不如还了俗去,娶个老婆,生男育女,也得夫妻团聚。”又想起做和尚的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住下高堂精舍,烧香吃茶,恁般受用,放掉不下。 一路胡思乱想,行一步,懒一步,慢腾腾的荡至寺中,昏昏闷坐,未到晚便去睡卧。心上记挂这美貌妇人,难得到手,长吁短叹,怎能合眼,想了一回,又叹口气道:“不知这佳人姓名居止,我却在此痴想,可不是个呆子!”又想道:“不难,不难,女娘弓鞋小脚,料来行不得远路,定然只在近处。拼几日工夫,到那答地方,寻访消息。或者姻缘有分,再得相遇,也未可知。那时暗地随去,认了住处,寻个熟脚,务要弄他到手。”算计已定,盼望天明,起身洗盥,取出一件新做的绸绢褊衫,并着干鞋净袜,打扮得轻轻薄薄,走出房门,正打从观音殿前经过,暗道:“我且问问菩萨,此去可能得遇。”遂双膝跪到,拜了两拜。向卓上拿过签筒,摇了两三摇,扑的跳出一根,取起看时,乃是第十八签,注着上上二字。记得这四句签诀云: 天生与汝有姻缘,今日相逢岂偶然? 莫惜勤劳问贪懒,管教目下胜从前。 求了这签,喜出望外,道:“据这签诀上,明明说只在早晚相遇,不可错过机会。”又拜了两拜,放下签筒,急急到所遇之外,见一妇人,冉冉而来。仔细一觑,正是昨日的欢喜冤家,身伴并无一人跟随。这时又惊又喜,想道菩萨的签,果然灵验。此番必定有些好处,紧紧的跟在后边。那妇人向着侧边一个门面,揭起班竹帘儿,跨脚入去,却又掉转头,对他嘻嘻的微笑,把手相招。这和尚一发魂飞天外,喜之不胜。用目四望,更无一人往来,慌忙也揭起帘儿径钻进去问讯。那妇人也不还礼,绰起袖子望头上一扑,把僧帽打下地来,又赶上一步,举起尖趽趽小脚儿一蹴,谷碌碌直滚开在半边,口里格格的冷笑。这和尚惟觉得麝兰扑鼻,说道:“娘子休得取笑!”拾取帽子戴好。那妇人道:“你这和尚,青天白日,到我家来做甚?”至慧道:“多感娘子错爱,见招至此,怎说这话!”此时色胆如天,也不管他肯不肯,向前搂抱,将衣服乱扯。那妇人笑道:“你这贼秃!真是不见妇人面的,怎的就恁般粗卤!且随我进来。”湾湾曲曲,引入房中。彼此解衣,抱向一张榻上行事。刚刚肤肉相凑,只见一个大汉,手提钢斧,抢入房来,喝道:“你是何处秃驴?敢至此奸骗良家妇女!”吓得至慧战做一团,跪到在地下道:“是小僧有罪了!望看佛爷面上,乞饶狗命,回寺去诵十部《法华经》,保佑施主福寿绵长。”这大汉那里肯听,照顶门一斧,砍翻在地。你道被这一斧,还是死也不死?原来想极成梦,并非实境。 那和尚撒然惊觉,想起梦中被杀光景,好生害怕,乃道:“偷情路险,莫去惹他,不如本分还俗,倒得安稳。”自此即蓄发娶妻,不上三年,痨瘵而死。离寺之日,曾作诗云:(未完待续)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2) 少年不肯戴儒冠,强把身心赴戒坛。 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剃发髑髅寒。 朱楼美女应无分,红粉佳人不许看。 死后定为惆怅鬼,西天依旧黑漫漫。 适来说这至慧和尚,虽然破戒还俗,也还算做完名全节。如今说一件故事,也是佛门弟子,只为不守清规,弄出一场大事,带累佛面无光,山门失色。这话文出在何处?出在广西南宁府永淳县,在城有个宝莲寺。这寺还是元时所建,累世相传,房廊屋舍,数百多间,田地也有上千余亩。钱粮广盛,衣食丰富,是个有名的古刹。本寺住持,法名佛显,以下僧众,约有百余,一个个都分派得有职掌。凡到寺中游玩的,便有个僧人来相迎,先请至净室中献茶,然后陪侍遍寺随喜一过,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十分尽礼。虽则来者必留,其中原分等则,若遇官宦富豪,另有一般延款,这也不必细说。 大凡僧家的东西,赛过吕太后的筵宴,不是轻易吃得的。却是为何?那和尚们名虽出家,利心比俗人更狠。这几瓯清茶,几碟果品,便是钓鱼的香饵,不管贫富,就送过一个疏簿,募化钱粮。不是托言塑佛妆金,定是说重修殿宇,再没话讲,便把佛前香灯油为名。若遇着肯舍的,便道是可扰之家,面前千般谄谀,不时去说骗;设遇着不肯舍的,就道是鄙吝之徒,背后百样诋毁,走过去还要唾几口诞沫。所以僧家再无个餍足之期。又有一等人,自己亲族贫乏,尚不肯周济分文,到得此辈募缘,偏肯整几两价布施,岂不是舍本从未的痴汉!有诗为证: 人面不看看佛面,平人不施施僧人。 若念慈悲分缓急,不如济苦与怜贫。 惟有宝莲寺与他处不同,时常建造殿宇楼阁,并不启口向人募化。为此远近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分外敬重,反肯施舍,比募缘的倒胜数倍。况兼本寺相传有个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女得女。你道是怎地样这般灵感?原来子孙堂两旁,各设下净室十数间,中设床帐,凡祈嗣的,须要壮年无病的妇女,斋戒七日,亲到寺中拜祷,向佛讨笤。如讨得圣笤,就宿于净室中一宵,每房只宿一人。若讨不得圣笤,便是举念不诚,和尚替他忏悔一番,又斋戒七日,再来祈祷。那净室中四面严密,无一毫隙缝,先教其家夫男仆从,周遭点检一过。任凭拣择停当,至晚送妇女进房安歇,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守。为此并无疑惑。那妇女回去,果然便能怀孕,生下男女,且又魁伟肥大,疾病不生。因有这些效验,不论士宦民庶眷属,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就是邻邦隔县闻知,也都来祈祷。这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有人问那妇女,当夜菩萨有甚显应。也有说梦佛送子的,也有说梦罗汉来睡的,也有推托没有梦的,也有羞涩不肯说的,也有祈后再不往的,也有四时不常去的。你且想:佛菩萨昔日自己修行,尚然割恩断爱,怎肯管民间情yu之事,夜夜到这寺里,托梦送子?可不是个乱话!只为这地方原是信巫不信医的,故此因邪入邪,认以为真,迷而不悟,白白里送妻女到寺,与这班贼秃受用。正是:分明断肠草,错认活人丹。 原来这寺中僧人,外貌假作谦恭之态,却到十分贪**恶。那净室虽然紧密,俱有暗道可入,俟至钟声定后,妇女睡熟,便来奸宿。那妇女醒觉时,已被轻薄,欲待声张,又恐反坏名头,只有忍羞而就。一则妇女身无疾病,且又斋戒神清;二则僧人少年精壮,又重价修合种子丸药,送与本妇吞服,故此多有胎孕,十发九中。那妇女中识廉耻的,好似哑子吃黄连,苦在心头,不敢告诉丈夫。有那一等无耻淫荡的,倒借此为繇,不时取乐。如此浸淫,不知年代。 也是那班贼秃恶贯已盈,天遣一位官人前来。那官人是谁?就是本县新任大尹,姓汪名旦,祖贯福建泉州**县人氏,少年科第,极是聪察。晓得此地夷汉杂居,土俗慓悍,最为难治。莅任之后,摘伏发隐,不畏豪横,不上半年,治得县中好宄敛迹,盗贼潜踪,人民悦服。访得宝莲寺有祈嗣灵应之事,心内不信,想道:“既是菩萨有灵,只消祈祷,何必又要妇女在寺宿歇,其中定有情弊。但未见实迹,不好轻举妄动,须到寺亲验一番,然后相机而行。”择了九月朔日,特至宝莲寺行香。一行人从簇拥到寺前。(未完待续)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3) 汪大尹观看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墙边种植高槐古柳,血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宝莲禅寺”四个大字。山门对过乃是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看见大尹到来,四散走去。那些轿夫也都手忙脚乱,将轿抬开。汪大尹分付左右,莫要惊动他们。住持僧闻知本县大爷亲来行香,撞起钟鼓,唤齐僧众,齐到山门口跪接。汪大尹直至大雄宝殿,方才下轿。汪大尹看那寺院,果然造得齐整,但见: 层层楼阁,叠叠廊房。大雄殿外,彩云缭绕罩朱扉;接众堂前,瑞 气氤氲笼碧瓦。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萌遮曲槛回栏。 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汪大尹向佛前拈香礼拜,暗暗祷告,要究求嗣弊窦。拜罢,佛显率众僧向前叩见,请入方丈坐下。献茶已毕,汪大尹向佛显道:“闻得你合寺僧人,焚修勤谨,戒行精严,都亏你主持之功。可将年贯开来,待我申报上司,请给度牒与你,就署为本县僧官,永持此寺。”佛显闻言,喜出意外,叩头称谢。汪大尹又道:“还闻得你寺中祈嗣,最是灵感,可有这事么?”佛显禀道:“本寺有个子孙堂,果然显应的!”汪大尹道:“祈嗣的可要做甚斋醮?”佛显道:“并不要设斋诵经,止要求嗣妇女,身无疾病,举念虔诚,斋戒七日,在佛前祷祝,讨得圣笤,就旁边净室中安歇,祈得有梦,便能生子。”汪大尹道:“妇女家在僧寺宿歇,只怕不便。”佛显道:“这净室中,四围紧密,一女一室,门外就是本家亲人守护,并不许一个闲杂人往来,原是稳便的!”汪大尹道:“原来如此。我也还无子嗣,但夫人不好来得。”佛显道:“老爷若要求嗣,只消亲自拈香祈祷,夫人在衙斋戒,也能灵验。”汪大尹道:“民俗都要在寺安歇,方才有效,怎地夫人不来也能灵验?”佛显道:“老爷乃万民之主,况又护持佛法,一念之诚,便与天地感通,岂是常人之可比!”你道佛显为何不要夫人前来?俗语道得好:“贼人心虚。”他做了这般勾当,恐夫人来时,随从众多,看出破绽,故此阻当。谁知这大尹也是一片假情,探他的口气。 当下汪大尹道:“也说得是。待我另日竭诚来拜,且先去游玩一番。”即起身教佛显引导,从大殿旁穿过,便是子孙堂。那些烧香男女,听说知县进来,四散潜躲不迭。汪大尹看这子孙堂,也是三间大殿,雕梁绣柱,画栋飞甍,金碧耀目。正中间一座神厨,内供养着一尊女神,珠冠璎珞,绣袍彩帔,手内抱着一个孩子,旁边又站四五个男女。这神道便叫做子孙娘娘。神厨上黄罗绣幔,两下银钩挂开,舍下的神鞋五色相兼,约有数百余双。绣旛宝盖,重重叠叠,不知其数。架上画烛火光,照彻上下;炉内香烟喷薄,贯满殿庭。左边供的又是送子张仙,右边便是延寿星官。汪大尹向佛前作个揖,四下闲走一回,又教佛显引去观宿歇妇女的净室。原来那房子是逐间隔断,上面天花顶板,下边尽铺地平,中间床帏卓椅,摆设得甚是济楚。汪大尹四遭细细看觑,真个无丝毫隙缝。就是鼠虫妈蚁,无处可匿。汪大尹寻不出破绽,原转出大殿上轿,佛显又率众僧到山门外跪送。 汪大尹在轿上一路沉吟道:“看这净室,周回严密,不像个有情弊的。但一块泥塑木雕的神道,怎地如此灵感?莫不有甚邪神,托名诳惑?”左想右算,忽地想出一个计策,回至县中,唤过一个令史,分忖道:“你悄地去唤两名妓女,假妆做家眷,今晚送至宝莲寺宿歇。预备下朱墨汁两碗,夜间若有人来奸宿,暗涂其头,明早我亲至寺中查勘。切不可走漏消息!”令史领了言语,即去接了两个相熟表子来家,唤做张媚姐、李婉儿。令史将前事说与,两个妓女见说县主所差,怎敢不依?捱到傍晚,妓女妆束做良家模样,雇下两乘轿子,仆从扛抬铺盖,把朱墨汁藏在一个盒子中,跟随于后,一齐至宝莲寺内。令史拣了两间净室,安顿停当,留下家人,自去回覆县主。不一时,和尚教小沙弥来掌灯送茶。是晚祈嗣的妇女,共有十数余人,那个来查考这两个妓女是不曾烧香讨笤过的。须臾间,钟鸣鼓响,已是起更时分,众妇女尽皆入寝。亲戚人等各在门外看守,和尚也自关闭门户进去,不题。(未完待续)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4) 且说张媚姐掩上门儿,将银朱碗放在枕边,把灯挑得明亮,解衣上床,心中有事,不敢睡着,不时向帐外观望。约莫一更天气,四下人声静悄,忽听得床前地平下,格格的响,还道是鼠虫作耗,抬头看时,见一扇地平板,渐渐推过在一边,地下钻出一个人头,直立起来,乃是一个和尚,到把张媚姐吓了一跳,暗道:“原来这些和尚设下恁般贼计,奸骗良家妇女,怪道县主用这片心机。”且不做声,看那和尚轻手轻脚,走去吹灭灯火,步到床前,脱卸衣服,揭开帐幔,捱入被中。张媚姐只做睡着。那和尚到了被里,腾身上去,款款托起双股,就弄起来。张媚姐假作梦中惊醒,说道:“你是何人?夤夜至此淫污。”举手推他下去。那和尚双手紧紧搂抱,说道:“我是金身罗汉,特来送子与你。”口中便说,下边恣意狂荡。那和尚颇有本领,云雨之际十分勇猛。张媚姐是个宿妓,也还当他不起,顽得个气促声喘。趁他情浓深处,伸手蘸了银朱,向和尚头上尽都抹到。这和尚只道是爱他,全然不觉。一连耍了两次,方才起身下床,递过一个包儿道:“这是调经种子丸,每服三钱,清晨滚汤送下,连服数日,自然胎孕坚固,生育快易。”说罢而去。 张媚姐身子已是烦倦,朦胧合眼,觉得身边又有人捱来。这和尚更是粗卤,方到被中,双手流水拍开两股,望下乱推。张媚姐还道是初起的和尚,推住道:“我顽了两次,身子疲倦,正要睡卧,如何又来?怎地这般不知餍足?”和尚道:“娘子不要错认了,我是方到的新客,滋味还未曾尝,怎说不知餍足?”张媚姐看见和尚轮流来宿,心内惧怕,说道:“我身体怯弱,不惯这事,休得只管胡缠。”和尚道:“不打紧,我有绝妙春意丸在此,你若服了,就通宵顽耍也不妨得。”即伸手向衣服中,摸个纸包递与。张媚姐恐怕药中有毒,不敢吞服,也把银朱,涂了他头上。那和尚又比前的又狠,直戏到鸡鸣时候方去,原把地平盖好,不题。 再说李婉儿才上得床,不想灯火被火蛾儿扑灭,却也不敢合眼。更余时候,忽然床后簌簌的声响,早有一人扯起帐子,钻上床来,捱身入被,把李婉儿双关抱紧,一张口就凑过来做嘴。李婉儿伸手去摸他头上,乃是一个精光葫芦,却又性急,便蘸着墨汁摩弄,问道:“你是那一房长老?”这和尚并不答言,径来行事。李婉儿年纪比张媚姐还小几年,性格风骚,又惊又喜,想道:“一向闻得和尚极有本事,我还未信,不想果然。”不觉兴动,遂耸身而就。这场云雨,端的快畅: 一个是空门释子,一个是楚馆佳人。空门释子,假作罗汉真身;楚馆 佳人,错认良家少妇。一个似积年石臼,经几多碎捣零 一个似新打木桩,尽耐得狂风骤浪。一个不管佛门戒律,但恣欢娱;一 个虽奉县主叮咛,且图快乐。浑似阿难菩萨逢魔女,犹如玉通和尚戏红莲。 云雨刚毕,床后又钻一个人来,低低说道:“你们快活得够了,也该让我来顽顽,难道定要十分尽兴。”那和尚微微冷笑,起身自去。后来的和尚到了被中,轻轻款款,把李婉儿满身抚摸。李婉儿假意推托不肯,和尚捧住亲个嘴道:“娘子想是适来被他顽倦了,我有春意丸在此,与你发兴。”遂嘴对嘴吐过药来。李婉儿咽下肚去,觉得香气透鼻,交接之间,体骨酥软,十分得趣。李婉儿虽然淫乐,不敢有误县主之事,又蘸了墨汁,向和尚头上周围摸转,说道:“倒好个光头。”和尚道:“娘子,我是个多情知趣的妙人,不比那一班粗蠢东西。若不弃嫌,常来走走。”李婉儿假意应承。云雨之后,一般也送一包种子丸药。到鸡鸣时分,珍重而别。正是:偶然僧俗一宵好,难算夫妻百夜恩。 话分两头,且说那夜汪大尹得了令史回话,至次日五鼓出衙,唤起百余名快手民壮,各带绳索器械,径到宝莲寺前,分付伏于两旁,等候呼唤,随身止带十数余人。此时天已平明,寺门未开,教左右敲开。里边住持佛显知得县主来到,衣服也穿不及,又唤起十数个小和尚,急急赶出迎接。直到殿前下轿,汪大尹也不拜佛,径入方丈坐下,佛显同众僧叩见。汪大尹讨过众僧名簿查点。佛显教道人撞起钟鼓,唤集众僧。那些和尚都从睡梦中惊醒,闻得知县在方丈中点名,个个仓忙奔走,不一时都已到齐。汪大尹教众僧把僧帽尽皆除去。那些和尚怎敢不依,但不晓得有何缘故。当时不除,到也罢了,才取下帽子,内中显出两个血染的红顶,一双墨涂的黑顶。汪大尹喝令左右,将四个和尚锁住,推至面前跪下,问道:“你这四人为何头上涂抹红朱黑墨?”那四僧还不知是那里来的,面面相觑,无言可对,众和尚也各骇异。汪大尹连问几声,没奈何,只得推称同伴中取笑,并非别故。汪大尹笑道:“我且唤取笑的人来与你执证。”即教令史去唤两个妓女。谁知都被那和尚们盘桓了一夜,这时正好熟睡。那令史和家人险些敲折臂膊,喊破喉咙,方才惊觉起身,跟至方丈中跪下。汪大尹问道:“你二人夜来有何所见?从实说来。”二妓各将和尚轮流奸宿,并赠春意种子丸药,及朱墨涂顶,前后事一一细说,袖中摸出种子春意丸呈上。众僧见事已败露,都吓得胆战心惊,暗暗叫苦。那四个和尚,一味叩头乞命。(未完待续)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5) 汪大尹喝道:“你这班贼驴!焉敢假托神道,哄诱愚民,奸淫良善!如今有何理说?”佛显心生一计,教众僧徐徐跪下,禀道:“本寺僧众尽守清规,止有此四人,贪**恶,屡训不悛。正欲合词呈治,今幸老爷察出,罪实该死,其余实是无干,望老爷超拔!”汪大尹道:“闻得昨晚求嗣的也甚众,料必室中都有暗道。这四个奸淫的,如何不到别个房里,恰恰都聚在一处,入我彀中,难道有这般巧事?”佛显又禀道:“其实净室,惟此两间有个私路,别房俱各没有。”汪大尹道:“这也不难,待我唤众妇女来问,若无所见,便与众僧无干。”即差左右,将祈嗣妇女,尽皆唤至盘问,异口同声,俱称并无和尚奸宿。汪大尹晓得他怕羞不肯实说,喝令左右搜检身边,各有种子丸一包。汪大尹笑道:“既无和尚奸宿,这种子丸是何处来的?”众妇人个个羞得是面红颈赤。汪大尹又道:“想是春意丸,你们通服过了。”众妇人一发不敢答应。汪大尹更不穷究,发令回去。那些妇女的丈夫亲属,在旁听了,都气得遍身麻木,含着羞耻,领回不题。 佛显见搜出了众妇女种子丸,又强辨是入寺时所送,两个妓女又执是奸后送的。汪大尹道:“事已显露,还要抵赖!”教左右唤进民壮快手人等,将寺中僧众,尽都绑缚,止空了香公道人,并两个幼年沙弥。佛显初时意欲行凶,因看手下人众,又有器械,遂不敢动手。汪大尹一面分付令史,将两个妓女送回。起身上轿,一行人押着众僧在前。那时哄动了一路居民,都随来观看。汪大尹回到县中,当堂细审,用起刑具。众和尚平日本是受用之人,如何熬得?才套上夹棍,就从实招称。汪大尹录了口词,发下狱中监禁,准备文书,申报上司,不在话下。 且说佛显来到狱中,与众和尚商议一个计策,对禁子凌志说道:“我们一时做下不是,悔之无及!如今到了此处,料然无个出头之期。但今早拿时,都是空身,把甚么来使用?我寺中向来积下的钱财甚多,若肯悄地放我三四人回寺取来,禁牌的常例,自不必说,分外再送一百两雪花。”那凌志见说得热闹动火,便道:“我们同辈人多,不繇一人作主,这百金四散分开,所得几何,岂不是有名无实!如出得二百两与众人,另外我要一百两偏手,若肯出这数,即今就同你去。”佛显一口应承道:“但凭禁牌分付罢了,怎敢违拗!”凌志即与众禁子说知,私下押着四个和尚回寺,到各房搜括,果然金银无数。佛显先将三百两交与凌志。众人得了银子,一个个眉花眼笑。佛显又道:“列位再少待片时,待我收拾几床铺盖进去,夜间也好睡卧。”众人连称:“有理。”纵放他们去打叠。这四个和尚把寺中短刀斧头之类裹在铺盖之中,收拾完备,教香公唤起几个脚夫,一同抬入监去。又买起若干酒肉,遍请合监上下,把禁子灌得烂醉,专等黄昏时候动手越狱。正是:打点劈开生死路,安排跳出鬼门关。 且说汪大尹因拿出了这个弊端,心中自喜,当晚在衙中秉烛而坐,定稿申报上司,猛地想起道:“我收许多凶徒在监,倘有不测之变,如何抵当?”即写朱票,差人遍召快手,各带兵器到县,值宿防卫。约莫更初时分,监中众僧取出刀斧,一齐呐喊,砍翻禁子,打开狱门,把重囚尽皆放起,杀将出来,高声喊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只杀知县,不伤百姓。让我者生,挡我者死。”其声震天动地。此时值宿兵快,恰好刚到,就在监门口战斗。汪大尹衙中闻得,连忙升堂。旁县百姓听得越狱,都执枪刀前来救护。和尚虽然拚命,都是短兵,快手俱用长枪,故此伤者甚多,不能得出。佛显知事不济,遂教众人住手,退入监中,把刀斧藏过,扬言道:“谋反的止是十数余人,都已当先被杀,我等俱不愿反,容至当堂禀明。” 汪大尹见事已定,差刑房吏带领兵快,到监查验,将应有兵器,尽数搜出,当堂呈看。汪大尹大怒,向众人说道:“这班贼驴,淫恶滔天,事急又思谋反。我若没有防备,不但我一人遭他凶手,连满城百姓,尽受荼毒了。若不尽诛,何以儆后?”唤过兵快,将出的刀斧,给散与他,分咐道:“恶僧事虽不谐,久后终有不测,难以防制。可乘他今夜反狱,除一应人犯留明日审问,其余众僧,各砍首级来报。”众人领了言语,点起火把,蜂拥入监。佛显见势头不好,连叫:“谋反不是我等。”言还未毕,头已落地。须臾之间,百余和尚,齐皆斩讫,犹如乱滚西瓜。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未完待续)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6) 汪大尹次日吊出众犯,审问狱中缘何藏得许多兵器?众犯供出禁子凌志等得了银子,私放僧人回去,带进兵器等情。汪大尹问了详细,原发下狱,查点禁子凌志等,俱已杀死,遂连夜备文,申详上司,将宝莲寺尽皆烧毁。其审单云: 看得僧佛显等,心沉欲海,恶炽火坑。用智设机,计哄良家祈嗣;穿 墉穴地,强邀信女通情。紧抱着娇娥,兀的是菩萨从天降;难推去和尚, 则索道罗汉梦中来。可怜嫩蕊新花,拍残狂蝶;却恨温香软玉,抛掷终风。 白练受污,不可洗也;黑夜忍辱,安敢言乎!乃使李婉儿朱抹其顶,又遣 张媚姐墨涅其颠。红艳欲流,想长老头横冲经水;黑煤如染,岂和尚颈倒 浸墨池。收送福堂,波罗蜜自做甘受;陷入色界,磨兜坚有口难言。乃藏 刀剑于皮囊,寂灭翻成贼虐;顾动干戈于圜棘,慈悲变作强梁。夜色正昏, 护法神通开犴狴;钟声甫定,金刚勇力破拘挛。釜中之鱼,既漏网而又跋 扈;柙中之虎,欲走圹而先噬人。奸窈窕,淫善良,死且不宥;杀禁子, 伤民壮,罪欲何逃!反狱奸淫,其罪已重;戮尸枭首,其法允宜。僧佛显 众恶之魁,粉碎其骨;宝莲寺藏奸之薮,火焚其巢。庶发地藏之奸,用清 无垢之佛。 这篇审单一出,满城传诵,百姓尽皆称快。往时之妇女,曾在寺求子,生男育女者,丈夫皆不肯认,大者逐出,小者溺死。多有妇女怀羞自缢,民风自此始正。各省直州府传闻此事,无不出榜戒谕,从今不许妇女入寺烧香。至今上司往往明文严禁,盖为此也!后汪大尹因此起名,遂钦取为监察御史。有诗为证: 子嗣原非可强求,况于入寺起淫偷。 从今勘破鸳鸯梦,泾渭分源莫混流。(未完待续)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1) 山藏异宝山含秀,沙有黄金沙放光。 好事若藏人肺腑,言谈语话不寻常。 这四句诗单说着自古至今,有那一等怀才抱德,韬光晦迹的文人秀才,就比那奇珍异宝,良金美玉,藏于土泥之中,一旦出世,遇良工巧匠,切磋琢磨,方始成器,故秀才二字不可乱称。秀者江山之秀,才者天下之才。但凡人胸中有秀气,腹内有才识,出言吐语,自不一般,所以谓之不寻常。话说的,兀的说这才学则甚!因在下今日,要说一桩“风送滕王阁”的故事。那故事出在大唐高宗朝间,有一秀士姓王名勃,字子安,祖贯晋州龙门人氏,幼有大才,通贯九经,诗书满腹。时年一十三岁,常随母舅游于江湖。一日从金陵欲往九江,路经马当山下,此乃九江第一险处。怎见得?有陆鲁望《马当山铭》为证: 山之险莫过于太行,水之险莫过于吕梁,合二险而为 一,吾又闻乎马当。 王勃舟至马当,忽然风涛乱滚,碧波际天,云阴罩野,水响翻空。那船将次倾覆,满船的人尽皆恐惧,虔诚祷告江神,许愿保护。惟有王勃端坐船上,毫无惧色,朗朗读书。舟人怪异,问道:“满船之人,死在须臾,今郎君全无惧色,却是为何?”王勃笑道:“我命在天,岂在龙神!”舟人大惊道:“郎君勿出此言!”王勃道:“我当救此数人之命。”道罢,遂取纸笔,吟诗一首,掷于水中。须臾云收雾散,风浪俱息。其诗曰: 唐圣非狂楚,江渊异汨罗。 平生仗忠节,今日任风波。 此时满船人相贺道:“郎君奇才,能动江神,乃得获安,不然,诸人皆不免水厄。”王勃道:“生死在天,有何可避!”众人深服其言。少顷,船皆泊岸,舟人视时,即马当山也,舟人皆登岸。王勃上岸,独自闲游。正行之间,只见当道路边,青松影里,绿桧阴中,见一古庙。王勃向前看时,上面有朱红漆牌金篆书字,写着:敕赐中源水府行宫。王勃一见,就身边取笔,吟诗一首于壁上。诗曰: 马当山下泊孤舟,岸侧芦花簇翠流。 忽睹朱门斜半掩,层层瑞气锁清幽。 诗罢,走入庙中,四下看视,真个好座庙宇。怎见得?有诗为证: 碧瓦连云起,朱门映日开。 一团金作栋,千片玉为街。 帝子亲书额,名人手篆碑。 庇民兼护国,风雨应时来。 王勃行至神前,焚香祝告已毕,又赏玩江景多时。正欲归舟,忽于江水之际,见一老叟坐于块石之上,碧眼长眉,须鬓皤然,颜如莹玉,神清气爽,貌若神仙。王勃见面异之,乃整衣向前,与老人作揖。老叟道:“子非王勃乎?”王勃大惊道:“某与老叟素不相识,亦非亲旧,何以知勃名姓?”老叟道:“我知之久矣!”王勃知老叟不是凡人,随拱手立于块石之侧。老叟命勃同坐,王勃不敢,再三相让方坐。老叟道:“吾早来闻尔于船内作诗,义理可观。子有如此清才,何不进取,身达青霄之上;而困于家食,受此旅况之凄凉乎?”王勃答道:“家寒窘追,缺乏盘费,不能特达,以此流落穷途,有失青云之望。”老叟道:“来日重阳佳节,洪都阎府君欲作《滕王阁记》。子有绝世之才,何不竟往献赋,可获资财数千,且能垂名后世。”王勃道:“此到洪都,有几多路程?”老叟道:“水路共七百余里。”王勃道:“今已晚矣!止有一夕,焉能得达?”老叟道:“子但登舟,我当助清风一帆,使子明日早达洪都。”王勃再拜道:“敢问老丈,仙耶神耶?”老叟道:“吾即中源水君,适来山上之庙,便是我的香火。”王勃大惊,又拜道:“勃乃三尺童稚,一介寒儒,肉眼凡夫,冒渎尊神,请勿见罪!”老叟道:“是何言也!但到洪都,若得润笔之金,可以分惠。”王勃道:“果有所赠,岂敢自私?”老叟笑道:“吾戏言耳!” 须叟有一舟至,老叟令王勃乘之。勃乃再拜,辞别老叟上船。方才解缆张帆,但见祥风缥缈,瑞气盘旋,红光罩岸,紫雾笼堤。王勃骇然回视江岸,老叟不知所在,已失故地矣。只见:(未完待续)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2) 风声飒飒,浪势淙淙。帆开若翅展,舟去似星飞。回头已失千山, 眨眼如趋百里。晨鸡未唱,须臾忽过鄱阳;漏鼓犹传,仿佛已临江右。 这叫做:运去雷轰荐福碑,时来风送滕王阁。 顷刻天明,船头一,,果然已到洪都。王勃心下且惊且喜,分付舟人:“只于此相等。”揽衣登岸,徐步入城。看那洪都果然好景。有诗为证: 洪都风景最繁华,仿佛参差十万家。 水绿山蓝花似锦,连城带阁锁烟霞。 是日正是九月九日,王勃直诣帅府,正见本府阎都督果然开宴,遍请江左名儒,士夫秀士,俱会堂上。太守开筵命坐,酒果排列,佳肴满席,请各处来到名儒,分尊卑而坐。当日所坐之人,与阎公对席者,乃新除澧州牧学士宇文钧,其间亦有赴任官,亦有进士刘祥道、张禹锡等。其他文词超绝,抱玉怀珠者百余人,皆是当世名儒。王勃年幼,坐于座末。 少顷,阎公起身,对诸儒道:“帝子旧阁,乃洪都绝景。是以相屈诸公至此,欲求大才,作此《滕王阁记》,刻石为碑,以记后来,留万世佳名,使不失其胜迹。愿诸名士勿辞为幸!”遂使左右朱衣吏人,捧笔砚纸至诸儒之前。诸人不敢轻受,一个让一个,从上至下。却好轮到王勃面前,王勃更不推辞,慨然受之。满座之人,见勃年幼,却又面生,心各不美,相视私语道:“此小子是何氏之子?敢无礼如是耶!”此时阎公见王勃受纸,心亦怏怏,遂起身更衣,至一小厅之内。阎公口中不言,自思道:“吾有婿乃长沙人也,姓吴名子章,此人有冠世之才。今日邀请诸儒作此记,若诸儒相让,则使吾婿作此文以光显门庭也。是何小子,辄敢欺在堂名儒,无分毫礼让!”分付吏人,观其所作,可来报知。 良久,一吏报道:“南昌故郡,洪都新府。”阎公道:“此乃老生常谈,谁人不会!”一吏又报道:“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公道:“此故事也。”又一吏报道:“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阎公不语。又一吏报道。“物华天表,龙光射斗牛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阎公道:“此子意欲与吾相见也。”又一吏报道:“雄州雾列,俊彩星驰。台隍枕夷夏之邦,宾主接东南之美。”阎公心中微动,想道:“此子之才,信亦可人!”数吏分驰报句,阎公暗暗称奇。又一吏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公听罢,不觉以手拍几道:“此子落笔若有神助,真天才也!”遂更衣复出至座前。宾主诸儒,尽皆失色。阎公视王勃道:“观子之文,乃天下奇才也!”欲邀勃上座。王勃辞道:“待俚语成篇,然后请教。”须臾文成,呈上阎公。公视之大喜,遂令左右,从上至下,遍示诸儒。一个个面如土色,莫不惊伏,不敢拟议一字。甚全篇刻在古文中,至今为人称诵。 阎公乃自携王勃之手,坐于左席道:“帝子之阁,风流千古,有子之文,使吾等今日雅会,亦得闻于后世。从此洪都风月,江山无价,皆子之力作也。吾当厚报。”正说之间,忽有一人,离席而起,高声道:“是何三尺童稚,将先儒遗文伪言自己新作,瞒昧左右?当以盗论,兀自扬扬得意耶!”王勃闻言大惊。太守阎公举目视之,乃其婿吴子章也。子章道:“此乃旧文,吾收之久矣。”阎公道:“何以知之?”子章道:“恐诸儒不信,吾试念一遍。”当下子章遂对众客之前,朗朗而诵,从头至尾,无一字差错。念毕,座间诸儒失色,阎公亦疑,众犹豫不决。王勃听罢,颜色不变,徐徐说道:“观公之记问,不让杨修之学,子建之能,王平之阅市,张松之一览。”吴子章道:“乃是先儒旧文,吾素所背诵耳。”王勃又道:“公言先儒旧文,别有诗乎?”子章道:“无诗。”道罢,王勃遂起身离席,对诸儒问道:“此文果新文旧文乎?后有诗八句,诸公莫有记之者否?”问之再三,人皆不答。王勃乃拂纸如飞,有如宿构。其诗曰: 滕王高阁临江渚,珇玉鸣銮罢歌舞。(未完待续)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3)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诗罢呈上,太守阎公,并座间诸儒、其婿吴子章看毕。王勃道:“此新文旧文乎?”子章见之,大惭惶恐而退。众宾齐起步向阎公道:“才子之作性,令婿之记性,皆天下罕有,真可谓双璧矣!”阎公曰:“诸公之言诚然也!”于是吴子章与王勃互相钦敬,满座欢然,饮宴至暮方散。众宾去后,阎公独留勃饮。 次日王勃告辞,阎公乃赐五百缣及黄白酒器,共值千金。勃拜谢辞归,阎公传左右相送下船,舟人解缆而行。勃但闻水声潺上,疾如风雨。诘旦,船复至马当山下,维舟泊岸。王勃将阎公所赠金帛,携至庙中,陈于中源水君之前,叩头称谢。起身,见壁上所题之诗,宛然如新。遂依前韵,复作诗一首: 好风一夜送轻舟,倏忽征帆达上流。 深感神功知夙契,来生愿得伴清幽。 王勃题诗已毕,步出庙门,欲买牲牢酒礼以献,看岸边船已不见了,其舟人亦不知所在。 正犹豫间,忽然祥云瑞霭,笼罩庙堂,香风起处,见一老人,坐于石矶之上,即前日所见中源水君。勃向前再拜,谢道:“前日得蒙上圣,助一帆之风,到于洪都,使勃得获厚利。勃当备牲牢酒礼至于庙下,拜谢尊神,以表吾心。”老人见说,俯首而笑:“子适来言供备牲牢者,何牢也?吾闻少牢者羊,太牢者牛。礼,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吾岂可以一帆风,而受子之厚献乎!吾水府以好生为德,杀生以祀,吾亦不敢享也,更不必费子措置。适来观子庙下留题,有伴我清幽之意,吾亦甚喜。但子命数未终,凡限未绝,更俟数年,吾当图相会耳。”王勃遂稽首拜谢道:“愿从尊命!然勃之寿算前程,可得闻乎?”老叟道:“寿算者阴府主之,不敢轻泄天机,而招阴祸。吾言子之穷通,无害也。吾观子之躯,神强而骨弱,气清体羸,况子脑骨亏陷,目睛不全,子虽有子建之才,高士之俊,终不能贵矣。况富贵乃神主之,人之一钟一粟,皆由分定,何况卿相乎?昔孔子大圣,为帝王师范,尚不免陈蔡之厄,所谓秀而不实者也。子但力行善事,自有天曹注福,穷通寿夭,皆不足计矣!子切记之!”于是与勃作别。 叟行数步,复又走回,对王勃道:“吾有少意相托:子若过长芦之祠,当买阴帛,与我焚之。”王勃道:“此何由也?”老叟道:“吾昔负长芦之神薄债未偿,子可与吾偿之。”王勃道:“非勃不舍,适来观上圣殿上金钱堆积如山,何不以此还之?”老叟道:“汝不知殿上之钱,皆是贪利酷求之人,害物私心之辈,损人益己,克众成家,偶一过此,妄求非福,神不危而心自危之,所以求献于庙。此乃枉物,譬如吾之赃矣,焉敢用哉!”王勃再拜受教。老叟即化清风而去。 王勃骇然,仍携金帛之类,离马当出,趁船径往长芦,每思神所说“脑骨亏陷,目睛不全,终不能贵”,心怀怏怏不乐。船至长芦,正忘神叟所嘱化财还债之言,忽然寒风大作,雪浪翻空,群鸦绕船,噪声不绝。其鸦或歇桅橹,或落船头,船不能进。满船人莫不惊骇畏惧。王勃亦自骇然,乃问舟人:“此是何处?”舟人道:“此是长芦地方。”王勃听了,方想江神之言,遂焚香默祷江神,候风息上岸,买金钱答还。祝毕,香烟未绝,群鸦皆散,浪息风平,于是一船人莫不欣喜。次日舟人以船泊岸,王勃买金钱十万下船,复至夜来风起之处焚化,船乃前进。后来罗隐先生到此,曾作八句诗道: 江神有意怜才子,倏忽威灵助去程。 一夕清风雷电疾,满碑佳句雪冰清。 直教丽藻传千古,不但雄名动两京。 不是明灵佑祠客,洪都佳景绝无声。 王勃亲远任海隅,策骑往省,至一驿舍,欲求暂歇。方询问驿吏,忽闻驿堂上一人口呼:“王君,久不拜见,今日何由至此?”王勃闻言大惊,视之略有面善,似曾相识,忘其姓名。只见其人道:“王君何忘乎?昔日洪府相会,学士宇文钧也。”勃大喜,乃整衣而揖。遂邀王勃同坐。叙话间,命驿史献茶。茶罢,学士道:“某想昔日洪府之乐,安知今日有海道之忧,岂不悲哉!”王勃道:“学士因何至此?”学士道:“钧累任教授,后越阙为右司谏官。唐天子欲征高丽,钧直谏,触犯龙颜,将钧迁于海岛。千里独行,方悲寂寞,何期旅邸,得遇故人。某有《迁客诗》一首,为君诵之。”诗曰:(未完待续) 马当神风送滕王阁(4) 万里为迁客,孤舟泛渺茫。 湖田多种藕,海岛半收粮。 愿遂归秦计,劳收辟瘴方。 每思缄口者,帝德在君旁。 王勃道:“有犯无隐,事君之礼。学士虽为迁客,直声播于千古矣!”遂答诗一首。诗曰: 食禄只忧贫,何名是直臣! 能言真为国,获罪岂惭人。 海驿程程远,霜髯日日新。 史官如下笔,应也泪沾巾。 当夜二人互相吟咏至半夜,同宿于驿舍。次日学士置酒管待王勃毕,至第三日学士邀勃同行,俄然天色下雨,复留海驿。二人谈论,终日不倦。至第五日,方始天晴,二人同下海船,饮食宿卧,皆于一处。船开数日,至大洋深波之中,忽然狂风怒吼,怪浪波番,其舟在水,飘飘如一叶,似欲倾覆。舟人皆大恐。学士宇文钧心大惊骇,叹道:“远谪海隅,不想又遭风波,此实命也!”王勃面不改容,因述昔年马当山遇风始末,并叙中源水君两次相遇之语,真个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风波虽有,不足介意!谈论方终,却见波涛暂息,风浪不生,舟人皆喜。 满船之人,忽闻水上仙乐飘然而至,五色祥云从天降下,浮于水面,看看来到王勃船边。众人皆惊。只见祥云影里,幢幡宝盖,绛节旌旗,锦衣对对,绣袄攒攒,花帽双双,朱衣簇簇,两行摆开。前面有数十人,皆仙娥玉女,仙衣灼灼,玉珇珊珊。前有一青衣女童,手执碧符,遂呼王勃道:“奉娘娘之命,特来召子。”王勃愕然,问女童道:“娘娘是何人也?”女童道:“乃掌天下水籍文簿、上仙高贵玉女吴彩鸾便是。今于蓬莱方丈,翠华居止,其内有马当山水君,举子文章贯古今,特来请子同往蓬莱方丈,作词文记,以表篷莱之佳景。可速往。不可违娘娘之命!”王勃道:“与君人神异途,焉有相召之言?我闻生死分定于天,寿算乃阴府所主,岂有玉女召我作文?何召之有?吾实不从。”道罢,女童道:“君如不去,中源水君必自至矣。” 道犹未了,只见一朵乌云,自东南角上而来,看看至近,到于船边,从空坠下;就水面之上,见一神人,头戴黄罗包巾,身穿百花绣袍,手仗除妖七星剑,高声大叫:“王勃!吾奉蓬莱仙女敕,召汝作文词,何不往也?况中源水君亦在蓬莱赴会,今众仙等之久矣。子亦有仙骨之分,昔日你曾庙下题诗,愿伴清幽,岂可忘之!”王勃听言自思:“马当山中源水君曾言日后遇于海岛,岂非前定乎?”遂忻然道:“愿从命矣!”神人见说,遂召鬼卒,牵马来至舟侧。王勃甚喜,亦忘深渊,意为平地,乃回身与学士及满船之人作别,牵衣出舱,望水面攀鞍上马。但见乌云惨惨,黑雾漫漫,云霄隐隐,满船之人及宇文钧学士无不惊骇。回视王勃,不知所在。须臾,雾散云收,风恬浪静,满船之人俱各无事,唯有王勃乃作神仙去矣! 从来才子是神仙,风送南昌岂偶然。 赋就滕王高阁句,便随仙仗伴中源。 null 全书结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