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霜河白》 上卷———帝都韶华 (未完待续) 引子 引子 十二月二十九日,深夜。 凛冽的狂风,倾盆的大雨,扑天盖地的横扫袭卷,不时传来树木折断、瓦砾飞走的声响,彻骨的寒意笼罩着整个天地。 街上已全无灯火,各家各户都早早的关门拥着热被窝进入梦乡,睡前都在祈祷着,希望明天天气能好点,毕竟明天就是年末了,一个团圆喜庆的日子。 位于帝都西侧的安豫王府却依亮着灯火,狂风有时从那没关严的门窗缝里灌进,将灯火扑灭,但很快的便有人再点上,关严实门窗,听着屋外的风声雨声,人人脸上都透出一份紧张与不安,不时有三两仆人聚在一起交头低语。 集雪园中,年轻的安豫王端坐堂中,英挺的面容上毫无表情,只有扣在桌上时不时敲动的手指,泄出一分焦灼。 “葛祺,什么时辰了?”安豫王端起桌上的热茶问道。 “回王爷,子时刚过。”侍立在一旁的葛祺低声答到。 安豫王移首望向楼上,“还没生?”似自语又似询问。 “啊……” 楼上偶尔传来一声女子的痛呼声,声音压得极低,使人闻之更觉压抑。 “哼!”安豫王忽地将茶杯重重搁在案上,“选在这种天气这个时候出生,这孩子非怪即异!” “哇……哇……哇……” 像是回应一般,楼上猛然传来响亮的婴儿啼哭。 “生了!生了!”葛祺惊喜的叫到,但当目光接触到安豫王那冷如冰雪的眼神时,那才涌出的一点喜悦便僵在脸上,慢慢萎缩,顷刻化无。 许是知晓这世间添了新生命,老天爷也缓了脾气,屋外的风雨忽的慢慢变小了。安豫王起身,欲往园外走去,可走了几步却又止了,转身目光望向楼上,幽沉复杂。 葛祺见他这模样,不由低声道:“王爷可要去看看王妃?” 安豫王闻言脚下一动,可才提步又止了,回转身继续往门口走去,可走了几步又转回,然后又止步回走,如此反复,竟不知他到底是要离去还是要上楼。 葛祺一旁看着不再多言,只是心头深深叹息。 正在这时,“咚!咚!咚!”楼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然后便见接生婆抱着婴儿快步走下来,一边喜哄哄的嚷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郡主哟!” 抱到安豫王跟前,掀开包裹着的锦袍,露出婴儿的小脑袋,“王爷,您快看看,瞧小郡主这眉眼,将来长大肯定跟王妃一样是个少有的大美人!” 安豫王瞟了一眼,婴儿已停止啼哭,眼睛闭成一条线儿,红红皱皱的一张脸儿,实在看不出哪里美了。 接生婆犹自把婴儿往安豫王面前递,“王爷可要抱抱?” 在她看来,安豫王肯定是想马上抱着女儿的,有哪一个才当爹的人会不想抱着自己第一个出生的孩子呢。 但安豫王却伸手一推,转过脸去,冷冷的道:“抱回去!” “啊?”接生婆一愣,瞪着侧转着身子的安豫王,以为自己听错了。 安豫王回过头来,目光冷如冰雪,一字一字的从齿缝中逼出:“本王叫你抱回去,没听到吗?!” 那一眼让接生婆打了个寒颤,抱着婴儿连连退后了三步,才定下身来。 “……是。”哆哆嗦嗦答一声,赶忙转身回走,堂内虽烧着炭火,但她却觉得透骨的寒冷,全身都打着抖,以至她紧紧的抱着孩子,似要吸一点温暖,孩子被抱得太紧,不舒服,又开始啼哭,走回楼上,看着那合掩的房门,不知怎的,心头便生出深深的怜悯。 这孩子出身于最尊贵的皇族,可此刻,她的父亲…… 这孩子日后的命运会如何? 微微叹息一声,轻轻推开房门,进到内室,便看到安豫王妃正虚弱的靠坐在床头,虽然衣鬓凌乱,神情疲怠,但仍不能掩其夺人的艳色,床前两名眉清目秀的侍女侍候着。 她堆起满面的笑走向安豫王妃,“王妃,王爷很高兴呢,抱着孩子都不肯放手呢。”话是这么说着,可当目光接触到安豫王妃的眼神时,她脸上的笑便再也挂不住。 “把孩子给我。”安豫王妃伸出手来。 她赶紧把犹在轻轻涰泣的孩子放回她手中。 “辛苦你了,王大婶。”安豫王妃抱着孩子轻轻抚摸着,婴儿似乎知道是在母亲的怀里,吸气两声,便停止了哭泣。 “哪里,哪里,能侍候王妃这是奴婢们的福气。” “很晚了,且这种天气,看来王大婶不便回家了。巧善,你去收拾一间房,王大婶今晚就住这里。”安豫王妃吩咐一旁的侍女。 “是,王妃。”巧善低声应到,“王大婶,请随我来。” “如此就多谢王妃了。”今夜天气确实不便回家,王大婶也就不推辞,施礼后跟着巧善去了。 “铃语,开一扇窗。”安豫王妃再次吩咐道。 “王妃,您才生了孩子,不能吹风。”铃语有着若其名一般清脆的声音。 “太闷了,就开一小会吧,让我透一口气。”安豫王妃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语气哀婉带着一丝祈求。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人这样的语气的。 所以铃语开了一条窗缝儿,一阵冷风立时灌进,竟夹着几片雪花。 “呀!王妃,下雪了,很大的雪呢!”铃语探出头望向窗外惊喜的叫到。 屋外的风雨不知何时已停,那柳絮般的雪花已漫天的飞舞起来。 “下雪了么。”安豫王妃目光望向窗口,朵朵絮雪在那一道小小的窗缝上飘舞着,有的调皮的跳进窗内,却在屋内瞬即融化了。 “是呢,这么大的雪,是个好兆头呢。”铃语伸出手去接那飘飞的絮雪。 安豫王妃脸上浮现奇异的神色,眼神里似是喜似是悲,沉沉幽幽的仿似凝了一生的哀乐。“雪……这个时候下雪……”低头看着怀里安睡的孩子,一滴泪悄悄滑落,坠入被褥,轻轻抚着孩子的脸蛋,“这孩子既然生在这个时候,就给她取名‘倾雪’罢。” “倾雪?”铃语回过头来,“王妃,这名字真好!只是……王妃不等王爷给小郡主取名吗?” “王爷?”安豫王妃唇角微微一弯,带出点冷诮,“他怕是没那份闲心。孩子我生的,当然我取名。” “王妃……”铃语嚅嚅的轻唤,不知如何回应。 房门轻轻推开,巧善安置了王大婶回来了,一看开着的窗,就惊叫起来:“铃语,你怎么侍候的,王妃月子中不能吹风的。”说着马上走过去砰的关上窗户。 “巧善,看你紧张的,不怪铃语,是我要她开的。”安豫王妃看着紧张兮兮的巧善不由一笑,她一笑周身似有艳华浮动,美得摄人心魄。 “王妃。”巧善却是一脸严肃,“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奴婢有个姑姑也是月子中吹了风,便落了一辈子的病!” “死都不怕,病还怕什么。”安豫王妃倦倦的说道。 “王妃,为着小郡主您也不能有这种心思啊!”巧善惶然道。 安豫王妃低头看着睡熟的婴儿,半晌后,幽幽一声道:“是啊,我还不能死,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小倾雪。” 隔了一会,安豫王妃又问道:“王爷已回去了吗?” “已回去了。”巧善答道。 “呵,难为他在这坐了一夜啊。”安豫王妃讥诮的笑笑,又道,“夜了,你们也去睡吧。” “奴婢在这儿守着,铃语你先去睡,明儿早来换我。”巧善道。 “我这不用侍候了,都去睡吧,累了一夜了。”安豫王妃道。 “不行,奴婢要守着王妃。”巧善坚持着。 “是啊,夜里王妃若有什么需要也有个人照应啊。”铃语附合道。 “唉,你们俩……”安豫王妃叹口气,“罢了,随你们吧”。 铃语与巧善侍候安豫王妃睡下,一个先行睡去,一个留在外间守夜。 ****** 安豫王出身皇族,乃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深受宠信,是以安豫王府小郡主出生后的第二天,皇宫里便传下了皇帝的封赏。 赐名“倾泠”,封“宸华郡主”,赏赐之物不计其数,并将皇宫中珍藏了百余年的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赐予郡主。 圣旨宣读的那一刻,跪于最前的安豫王侧首,目光冷冷的射向安豫王妃。安豫王妃螓首微转看着他,一丝冷诮的笑浮上她绝美如玉的面容,转眼即逝,但已足够安豫王看个清楚。那一刻刻骨的怨恨从安豫王眼中闪过,安豫王妃同样清清楚楚的看到,却漠然对之。 此后,安豫王妃带着女儿幽居集雪园中,足不出园。安豫王则绝足集雪园,连纳青氏、成氏两位侧妃及滕姬虞氏,数年间,皆有所出,青氏生一子,虞氏生一子一女,成氏生两女。但安豫王这两子三女,皇帝虽也有封赏,却只是按皇族贯例行事,并不似长郡主的殊厚,这光从赐名即可看出,此五子皆只按皇族宗谱取名,分别是青氏之子名珎泳,虞氏之子名珎泓、女名珎汀,成氏两女长为珎汐、幼为珎沁。 皇帝这很不一样的对待,虽说也可按长幼有别嫡庶有分来说开,但朝中却也少不了暗中思忖。 想当年安豫王妃未嫁时艳绝帝都,连皇家的三位皇子都为其倾倒,为讨美人欢心各施手段,那时可谓是帝都第一等的奇闻逸事,让帝都百姓茶余饭饱之后也过足了话瘾,最后三皇子即现今的安豫王抱得美人归,大皇子(即当今皇上)、二皇子(现今宜诚王)则怅然失落。 皇帝这或许是爱屋及乌,又或许另有深意? 但也只是心里想想,无人付予言表。天威难测,帝家之事岂是能拿来说长道短的。 那是庆云元年。 光阴荏苒,日子就在那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中流过。(未完待续)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上)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 庆云六年,七月中。 眼见着明日便又是十五了,是郡主出园向王爷请安的日子,巧善早早便将明日要穿戴的衣饰打点好,忙完了,却不见了原先坐于房中的郡主,看看天色,申时过半,该用晚膳了,当下出门往园子东边寻去。 集雪园中植桃栽柳,养兰种芍,还有不少的叫不出名来的奇花异草,春夏秋冬,花开不断,且因王妃偏爱牡丹,是以专辟一个小园种植牡丹,姚黄、魏紫、二乔、墨魁等等品种应有尽有。而在集雪园的最东边,另有一个小园子,园中心有方圆五丈的池塘,池中种莲,池边还筑有一座赏莲的水榭,取名“流水轩”。 如同王妃最爱流连于牡丹园中,莲池畔流水轩则是长郡主倾泠最爱驻足的地方。 每到夏季,这池中总是绽满白莲,清姿玉韵,袅袅风流。那时刻,总能看到郡主坐在那流水轩的栏杆上,摇晃着双足,看着满池的白莲,静静的听着风送来的虫鸣鸟啼,若不去叫她,完全有可能呆上一整天。 在巧善的记忆里,似乎从郡主会走路起,到而今,年年如此。 有时她甚至会想,王妃与郡主皆容色美异凡人,会不会王妃便是牡丹仙子投生的,而郡主则是莲花仙子转世,要不,她们怎么会这般的喜欢牡丹与莲花呢? 曾与铃语嘀咕过,铃语听后,倒是吃吃笑着点头。 走至东园门前,远远的便看见那满池亭亭玉立的白莲,那个白衣白袜仿如雪堆的娃娃果然又坐在栏杆上,静静的看着那些摇曳生姿的莲花出神,粉妆玉琢的模样仿似白莲孕育出的小仙童。 巧善曾经问过郡主,那莲花虽美,可年年日日时时看着难道不厌倦吗? 可郡主的回答却很让她意外。 她说,我是在数莲蕊,可这池里的莲花老是还没数完便谢了。 一朵莲花有多少花蕊? 巧善不知道,可是她想,若她问郡主,郡主肯定能答出来。可她不敢问,她怕得到确切的答案。看着栏上坐着的那小小的身影,那一刻,她的心柔软又酸楚。这个孩子,她是太孤单了吧? 想当年亲眼看着郡主出生的,那时还只会嘤嘤啼哭的婴儿而今已会吟诗写字了。虽是金枝玉叶,可自小即跟着王妃在这集雪园中长大,甚少踏出园门,更不曾出过王府,也不知是这样的环境使然,还是天性如此,才六岁的郡主性子却比那十六岁的人更为沉静懂事。 别人家这般年纪的孩子都爱粘着爹娘撒娇耍性,又或是与小玩伴嬉戏玩闹没天没地的,郡主却非如此,她不粘任何人,她……也无任何玩伴。 集雪园中人少,侍候的仆从中年纪最小的她与铃语也大了郡主十多岁,所以郡主身边并未有什么同龄人。郡主初出生时,王府里曾派过四个五岁的小丫头,既是规矩,也是让其陪着郡主一起长大,亲近些,也用得长。但王妃看过后便叫人送出园了,是以贴身侍候的一直是她俩,予她俩来说倒是求之不得的事,只是郡主…… 静静的站在园门前悄悄的看着水榭之中的那个孩子。 她们满心的喜爱着这个孩子,可是对着这沉静得出奇的孩子,她们除了侍候好她的日常生活外,再无他法。而王妃自嫁入王府以来便性情大变,清冷寡语,虽则疼爱郡主,言行里却也少带出亲热。至于王府里其他的公子、郡主,虽则是郡主的弟妹,但……唉,不提也罢。 或许真的该给她寻个同龄的伙伴。 巧善一边想着一边轻轻走过去。 “郡主,该回去用晚膳了。” 水榭中的雪娃娃闻声移首,看着巧善,稚声稚气道:“巧姨,娘说,入秋了,莲花便要谢了。” “谢了就谢了,明年还有看的。”巧善笑笑。 “明年的花该与今年的不一样了。”倾泠小小的手指不舍的抚着栏边一朵莲花。 “莲花都一个模样的。”巧善开解道。 倾泠却摇了摇小脑袋,看着巧善道:“巧姨,明年的我就与今年不一样的,那莲花当然也会不一样。” 呃?巧善一愣。 “走吧,回去了。”倾泠跳下栏杆,牵起巧善的手往回走去。 这孩子真的早慧。巧善看着此刻刚及她腰间的雪娃娃,心头不知怎的便有些沉重。 “郡主,你想要个小玩伴吗?”巧善柔声问道。 倾泠抬首,黑亮得似水晶的眸子看着她,带着一点点疑问,“玩伴?干什么的?” 巧善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玩伴就是陪着郡主的人。比如陪郡主读书、写字、弹琴、下棋,还可以陪郡主一起玩,比如说捉迷藏啦,又或者一起编草虫啦,玩伴可以跟郡主一起做很多的事,郡主想不想要?”拂了拂倾泠齐肩的黑发,又道:“郡主若想要,奴婢就和王妃去说,让王妃跟王爷说一声,王爷一定会答应的。” 倾泠想了想,说:“读书、写字、弹琴、下棋我一个人就可以做了,不用玩伴。” 巧善一怔,然后轻轻问道:“郡主寂寞吗?” 倾泠不解的看着她,“寂寞是什么?” 这个问题巧善无法回答,所以她只能笑笑,道:“算了,郡主觉得好就行了,咱们回去用膳吧。” ****** 第二日辰时,巧善送倾泠出园,王府大总管葛祺已领着两名侍女候于门前。每月的这一日皆是他亲自接送,从未假手他人,是以巧善很是放心。 那日,巧善如往常般,坐在靠近园门的长廊上,一边绣着帕子,一边等着郡主回来。白色的绢帕上以青线勾勒着几叶青荷,是绣给郡主用的。她一边绣一边想,按往常的贯例,郡主会和其他几位小公子、郡主一起陪王爷用午膳,用完午膳后再用一杯茶,然后会由葛祺送回来,不过偶尔有几次王爷有事缠身,并未一起用膳,那么午时前郡主便会回来,所以她还是要为午膳作点准备的。今天的午膳要准备些什么呢?只是还没等她思量清楚,便见早上随葛祺来接郡主的两名侍女中的一位疾步向这边跑来,刚进园门便喊道:“姑娘快去请王妃!” “怎么?”巧善被她那惶急的模样惊得手一抖,针便扎在了指上,顿时青荷染上血色。 “郡主不好,快请王妃去救!”那名侍女急急道,又紧张的看了一眼身后,才压低了声音道,“奴婢受总管吩咐而来,姑娘要快,否则……否则郡主便要给王爷鞭死啦!” “什么?!”巧善惊叫出声,手中帕子落在了地上。 “姑娘快去!”那侍女最后再嘱咐一句后便匆匆离去。 巧善提脚便跟着她往园外跑去,跑到门前忽地想起那句“快请王妃去救”,纷纷乱乱的脑子中顿时清醒了那么一分,自己去了又有何用,于是赶忙回身去找王妃救人。 安豫王妃那刻正在作画,铃语一旁为她磨墨,听后,她虽神色立变却依然镇定,吩咐此刻已是心慌神乱的巧善留在园中,自己带着铃语去了。 半个时辰后,安豫王妃抱着倾泠回来了,铃语两眼红红的跟在身后。 “王妃!”巧善忙迎上前去。 安豫王妃看到她也没有停步,只是抱着倾泠继续走,等到了内室,解开披在倾泠身上的袍子,巧善只看一眼,便心痛不已。早上她齐齐整整送出门的郡主此刻一身是血昏迷不醒,她亲做所做亲手为她穿上的白衣早已被鲜血浸透破裂如烂布。 “王妃,这……这到底怎么回事?郡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巧善忍不住泣声问道。 但安豫王妃并没有答她,她将倾泠小心翼翼的置于床上,然后吩咐:“铃语你去打盆水来,巧善你去拿药来。” “是。”两人应了,很快便打回了水取来了药。 小心的脱去倾泠身上的衣,顿时露出背上一道道纵横的鞭伤,皮开肉绽,在那小小的玉雪似的身子上更显触目惊心。 巧善、铃语看着直掉眼泪,却不敢吱声,帮着王妃为郡主清理伤口,擦去一身的血污,上药,包扎,再换上干净的薄薄的轻若无物的纱衣。其间倾泠一直昏迷着,可即算昏迷着依时不时*一声,眉头紧紧皱着,足见其有多痛。等到一切弄妥,巧善、铃语只觉得这短短半个时辰却比过一辈子还要累。 正松一口气时,王府总管葛祺领着一名大夫来了。大夫想来已被告之事因,所以只是号了号脉然后开了一副方子,吩咐了一些避忌事宜便退下了。葛祺向安豫王妃一礼后也离开了。 其间,安豫王妃对一直沉默不语,葛祺他们离去后,她也只是吩咐巧善、铃语一个去王府药房里抓药,一个去准备些益于外伤痊癒的膳食。 巧善、铃语应着退下。 房中,安豫王妃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破堤而出。轻轻擦去女儿额间因痛而冒出的汗珠,想着她安静地趴于地上被安豫王鞭打的模样,顿时心如刀割。“对不起,泠儿。”泪珠儿断线似的落下,有几滴落在了倾泠受伤的背上。“嗯……”昏沉中的倾泠忽然一声轻哼,眼皮缓缓睁开。 “泠儿!泠儿!你醒啦?”安豫王妃惊喜的唤道。 倾泠睁开了眼,似乎望了安豫王妃一眼,但很快又闭上了,口中却模模糊糊的念着:“娘……父王为什么打我……我……我没有做坏事……父王为什么那样骂我……” “泠儿!”安豫王妃闻言悲不自禁。 可倾泠却无答应,显然还在昏睡中,刚才不过是无意识的呓语。 一整日,安豫王妃片刻不离的守在床前,巧善、铃语做好的午膳她一口未进。 到了晚间,倾泠终于自昏睡中醒来,睁开眼,烛光之下看到的便是母亲憔悴的容颜,以及红肿忧伤的眼睛。 “娘。”轻轻唤一声。 “泠儿,你终于醒了。”安豫王妃欣喜的抚着她的面颊。 “娘,女儿让你担心了。”倾泠抬起小手握住颊边母亲轻柔抚着的手,“女儿以后不会再犯错惹怒父王了,你放心。” “泠儿!”看着小小年纪却如此懂事的女儿,安豫王妃心头悲切更甚,眼中泪光再次浮动,“都是娘的错,累了你,对不起……泠儿……泠儿……”忍不住将女儿小心的搂进怀中,一声声的唤着,却不知是想要安慰女儿还是要从这呼唤中得到安慰。 “娘,没事了,女儿现在还有一点点痛,明天就会不痛了。”倾泠伏在母亲怀中乖巧的说道。 “泠儿,对不起,对不起……”安豫王妃却只是一个劲的道着莫名的歉。 巧善、铃语听得里头的声音知道郡主醒了,当下忙端着早已准备好温着的饭食补汤进来了。服侍着母女两人将午膳、晚膳一起用完,铃语便强行扶着安豫王妃去休息,留下巧善照顾倾泠。 倾泠因白日睡得多兼之背上的伤痛,所以没有困意,眼巴巴的看着巧善道:“巧姨,我睡不着,你说说话吧。” “好。”别说是说说话,便是叫巧善立时唱歌跳舞来取悦病中的郡主那也是愿意的。 所以搬了张凳子在床前坐下,东一拉西一拖的把那些个陈年往事说了一通,其实这些平日早就和倾泠说过了的,但除此外巧善也没得说了,她可不似王妃有着满肚子的文章,好在无论巧善说了多少遍,倾泠从未表露过厌倦,一直静静的听着,不过她也从不插口,即算巧善说到极有趣的地方,她也只眼中飘过一层淡淡的笑意。 就这般说了两个时辰,巧善脑子里所有的事差不多都说完了,床前矮几上的茶水也给她喝光了。 “郡主,该喝药了。”这时,铃语端着煎好的汤药进来了。 “正好你来了,我去打水。”巧善顺便起身。 因倾泠不便起身,是以铃语一口口的喂她喝药,一边喂一边道:“巧善她又在给郡主说起在风府时的趣事了吗?这么多年都不知她说了多少遍了,郡主还没听腻她的那些话呀。” “不会。”药很苦,倾泠皱着眉头咽。 “到王府都这么多年啦,她还老是念叨着昔日的事,想来是很想家吧。”铃语叹一口气道。 “铃姨呢?”倾泠抬眼看着她轻轻问道。 “奴婢也很想家,很想老爷夫人。”铃语幽幽答道,“风府的富贵虽不及安豫王府,但日子却快活多了。而且那时候的小姐……郡主你是不曾见到,要是见到了那才明白什么叫艳惊天下,只是从小姐嫁到王府后便完全变了个人,整日整年的憋在这园子里,奴婢看着都心痛,自……自那以后,小姐也差不多算是死了半个啦。唉,真想回家去,可老爷夫人而今全不在了,我们想回也回不去了。” “铃语,你在乱嚼些什么呢!”巧善端着一盆热水走了进来。 铃语猛然省起,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拧着眉,显然为着汤药的苦涩而苦恼着,放下心来,看看药已喝光了,忙给她倒了杯水漱口,又喂她一颗干梅去味。 因着外伤没法沐浴,巧善素知倾泠爱洁,是以打了盆水为她擦拭身子,又重新上了葛祺送来的伤药。铃语一旁帮衬着,看到背上的鞭伤又忍不住心疼,恨声道:“王爷怎么这么狠的心下这么狠的手!一个女孩儿,这要是落了疤可怎么办!” “总管说这药是御制的最好的金创药,不会留疤。”巧善一边以极轻柔的手势上药,一边关切的问道,“郡主痛吗?” “没有白天那么痛。”倾泠轻轻吸着气道。 铃语看她嘴唇咬得发白心疼更甚了几分,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一边催促巧善动作快点,一边又埋怨她用力过重让郡主痛了,巧善本来就心里不好受,被铃语这么一说,少不得和她伴几句,于是两人一边忙活着一边吵着嘴,倒是让倾泠稍稍分心散了几分痛。 等到上完药已是亥时了。 倾泠抬起脸让巧善擦去额上又冒出的汗,擦完了她道:“巧姨,铃姨,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去睡觉吧。” “嗯,是时候不早了。”巧善听着寂静的夜里传来的更声,道,“铃语你回去休息,我就在郡主这里睡下了,也好照应。” “嗯。”铃语将铜盆、药碗带上,一边安慰道,“郡主要乖乖睡觉,明天就不痛了。” “嗯。”倾泠点头,“铃姨,你睡前去看看娘睡了没有,她要是没睡,你告诉她我不痛了,让她安心睡。” “好。”铃语闻言心头大感欣慰,“我们郡主真是孝顺。”只是……想起王妃卧房里的烛光,暗自叹了一口气。王妃今夜岂能睡得着呀。 “郡主睡吧。”铃语离去后巧善扶倾泠换了个姿式,又放了一个长枕在她胸前让她靠着,这样睡得舒服些。 “嗯。”倾泠乖巧的闭上眼睛。 巧善放下纱帐,吹熄了烛火,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睡下。 只是这一夜睡睡醒醒极不安稳,半夜里起身,只见窗外月光如银辉泻地,映得屋内也是一片银白,走至床边撩开纱帐,见倾泠闭目侧卧,睡得安然,当下放心,放下纱帐正要走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轻语。“巧姨,我看到了。” 巧善一惊,转身,隔着纱帐见倾泠睁开了眼睛。 “巧姨,我看到了。”倾泠的声音如呓语般轻悄,她的眼睛望向窗口,“我看到了外面。”窗外的银辉仿似全射入了那双眼睛,灿亮得如梦如幻。 巧善心头一震。郡主说的外面,难道是指……府外?她白日里难道是跑出了王府?是因为她擅自出府所以王爷才…… “巧姨,你别告诉娘。”倾泠又开口,目光从窗口移回落在她身上,那样的一双眼睛秀美至极,却怎么也不似六岁孩童的童稚懵懂。“我就是很开心,所以想和你说说,你不要和娘说,不然她会担心的。” 巧善心头一酸,然后点头,“嗯。”她重撩开纱帐在床边坐下,问:“郡主从外面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很多。”倾泠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外面有……”语气微微一顿,似在回想,片刻后,却只是轻轻道,“外面很亮……很亮。” “郡主喜欢外面?那奴婢去请王妃和王爷说,以后让郡主也多去府外去玩玩?”巧善当下道。 倾泠闻言却是凝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以后不去了。” “咦?”巧善不解。 倾泠却伸出手去勾巧善的手,道:“巧姨,今天和你说的话不要和别人说哦,我们拉勾约定。”这是铃语曾经告诉过她的,只要是拉了手约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巧善看着她那模样不由一笑,道:“好,巧姨答应你。” “嗯。”倾泠闻言放下了心,重又闭上眼,“巧姨,我现在睡了,你也睡吧。” “好。”巧善看着她睡了片刻才将纱帐轻轻放下,回到外间躺下。 纱帐内的倾泠忽又悄悄睁开了眼,微微仰头望向了窗外,银白的月光虽是耀眼,可还是比不上白日她在外面看到的朗日来得炫丽。 重新阖上眼,被鞭打时父王那冰冷憎恶的目光,那永远都不会遗忘的斥骂,再一次浮上心头。 “外面”虽然让她记忆深刻,可父王与母亲对视的眼神却更令她刻骨铭心。 这世上还有许多的东西是六岁的倾泠未能了解的。 比如缘何母亲与她独居于集雪园? 比如弟妹们可以每日与父王相见,为何她却只是一月一次?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与父王见面?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带她出府? 比如父王为何从不允她出府? ………… 可有一些六岁的她已看得懂了。 比如,长久以来父王看着她时眼中的冷漠与憎厌。 比如,今日父王与母亲对视时彼此眼中的怨毒与憎恨。 父王不喜欢我。 父王与母亲彼此憎恨。 父王打我时母亲会很伤心。 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可是……只要安份的如以往一般呆在集雪园中、呆在安豫王府中,便不会触怒父王,便不会挨打受骂,母亲便不会伤心……那么一切都好。 睡着前,六岁的倾泠是如此的想着。(未完待续)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下) 日子一日日过去,青荷枯落了,丹桂又飘香。 许是葛祺送来的药真的十分灵效,倾泠的伤只半月便全都结疤癒合了,再过了半月,已有些开始脱疤,疤落后的皮肤粉粉嫩嫩的,果然是没有留下痕迹,这令巧善与铃语大为欣慰。 伤好后依旧按例出园请安,安豫王冷漠如昔。 一日,安豫王妃将倾泠带到书房,指着满室的书对她说:“泠儿,娘早已教过你识字读书,从今日起你每日都多到这儿来看书学习。这里的千余本书都是当年你外祖给娘的嫁妆,这些书都是前人的智慧所结,你读它们,可以博学增识,可以拓展眼界胸怀,也可以懂得为人处世。” “嗯。”对于母亲的吩咐倾泠只是乖巧的点头。 安豫王妃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抚着她的头,道:“泠儿,娘此生已误,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让你更好,所以娘只盼着你能在这些前人的智慧中取道,切莫若娘。” 倾泠闻言再次点头,以她童稚的声音向她的母亲承诺:“娘,你放心,女儿会好好读书,女儿不懂的就向娘请教。” 安豫王妃闻言心头一时悲喜难辩。到而今,她唯一的欣慰与欢喜是生有这么聪明乖巧的一个女儿,可她负疚深重的却也是这个女儿,悲怜的也是她的聪明懂事。 “泠儿,莫要小看了这些书,其中的智慧可敌千军万马,娘只希望你可从中学到自己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能知晓日后你要走的路。” 倾泠看着母亲,片刻后,她伸手抓住母亲的手,以那双乌黑晶亮得不存童稚的眼睛迎视着母亲深深藏着忧心的眼睛,道:“娘,女儿知道,女儿也会做到的。” “好。”安豫王妃暂屏心头的悲意,起身开启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具古琴,置于琴案上,抱倾泠坐上琴凳,道:“泠儿,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乃是前朝遗物,珍藏于宫中久矣,可你出生时陛下却将此琴赐予你,他一番厚意你不能辜负,也不要有辱这第一琴的名号。” 倾泠看着眼前这简朴暗沉无一丝华饰的古琴,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一拔,顿时一缕清音扬起,再袅袅而逝,余音萦耳不绝。“娘,这琴比以前的都要好。”只这一拔,倾泠便喜欢上这琴,忍不住欢喜的对母亲道。 “这是当然。”安豫王妃淡淡一笑。 “那以后我都可以弹它吗?”倾泠微仰首看着母亲。 安豫王妃再次一笑,道:“别人家或许要将御赐之物当神物般贡起来,可我们不用。他给泠儿当然是希望泠儿能用它。” “嗯。”倾泠微笑点头,手指舍不得离琴,“娘,这琴叫‘倾泠月’,那女儿的名字是不是取自于琴呢?” 安豫王妃弯腰伸手抚向女儿娇嫩如粉荷的脸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过得片刻,才轻轻夹着一丝喟叹道:“一半。” “嗯?”倾泠微有些疑惑。 “一半缘于琴,另一半……”安豫王妃转身走至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后才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名字是他特别赐的,那是他的心意,泠儿以后会明白的。” “嗯。”倾泠看母亲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只是细细的观察着手下的古琴。 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一会儿后,安豫王妃回神,看着抚弄着琴的女儿,道:“今日便作罢了,明日起你便来书房读书,这琴你带回房去,以后便由你自己保管着。” “嗯。”倾泠抱琴下地,走到门边,铃语接过她怀中的琴,送她回房。 书房外,巧善目送倾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回头看着窗边的安豫王妃,几次启唇,却终未成言,倒是安豫王妃察觉了,有丝稀奇的问道:“你今日竟也有话说不出口吗?” “小姐,巧善是怕说错了话。”巧善走进书房道。 “你与铃语我从来视作妹子,一家人便是说错了话又有何妨。”安豫王妃从窗边回转身柔和的看着她。 巧善抬眸,看着她侍候了十余年小姐,虽则已近三旬可岁月的转轮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这样的绝代芳华却就要这么孤寂的自开自落吗?“小姐,既然已入了王府,为了小郡主,你何不与王爷……”话说到此忽然断了,只因安豫王妃顿时变冷的眼神。 书房中的空气似被寒气凝结。 巧善一颗心忐忑着,可是她不悔刚才的话,那是她早想说的,既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小姐。如同她不明白怎么眨眼间小姐会嫁了安豫王,她也不明白昔日到底曾经有过什么事让她明朗绝丽的小姐一夕间变成了今日冷漠寡情的王妃。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开口:“你是叫我去讨好他?巧善,这样的话再不要说。我与他,此生莫想!”最后一语绝然冷彻,似冰落寒潭。 巧善闻言默然,一颗心却是凉凉涩涩的。 “巧善,泠儿长在这园子里,虽则孤寂了些,可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久后,安豫王妃忽幽幽叹息道。 是什么样的幸运巧善并不懂,可她只愿她的小郡主真能如王妃所言。 ****** 自安豫王妃交待后,倾泠果然每日都前往书房读书,几乎是大半的时间都呆在了书房里。坐在大她数倍的书案前,认真的看,认真的写,竟不嫌枯闷,倒是巧善、铃语看着郡主那么个小小的身子每日里埋在书堆里很是心疼,劝王妃不必要小郡主那么的用功,这么多的书,这样日日夜夜的读,也太累人了。 安豫王妃看着书房里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轻轻叹道:“我虽则让她读书,却也未要求她时时日日都这么用功。这孩子呀,都不像是个孩子。” 是的,我们的小郡主从来不曾像个孩子。巧善、铃语心中叹息。无奈之余只得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点心或是煲盅好汤给心爱的小郡主吃,或是强行推开那些书让她休息,又或是摘些花草编些小玩艺儿逗她玩。 若一定要说倾泠还有些孩子的天性,那莫过于挑食这一项,她的嘴极刁。 虽说安豫王从不到集雪园来,安豫王妃也不踏出集雪园一步,但集雪园中从未短缺过什么,更甚至送到集雪园的吃穿用度永远是最好的,而且每逢节庆,宫中赏赐时从未漏过集雪园这一份,是以,集雪园从不缺精致珍稀的吃食。 但是,无论多么费工费心的东西,若做得不到味,倾泠不吃。 无论是多么稀罕珍贵的东西,做得再好,只要是她不喜欢的,她同样分毫不动。 安豫王妃曾笑叹:“这孩子该说她物欲极高,还是说她物欲极寡?” 铃语的回答倒有几分道理:“无论高寡,有一点可以确定,咱们的小郡主不好养。” 这个不好养的孩子,换一个方位来看,却是极好养的。 因为省心。 还是婴儿时只要不饿便不会吵闹,稍大能走能说了,也无需操心她似那些活泼的孩子一般眨个眼便不见了影儿,或是今日摔了一身泥明日扯破一件衣,她永远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坐在某个地方。便是巧善、铃语费尽心机的去逗弄她玩,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你,最后浅浅一笑。那样安静乖巧的模样令得巧善、铃语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如今,自她伤好后,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以前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的事还会问母亲,问巧善、铃语,偶尔也会央着她们说些趣事给她听。现在她不再问了,自己安安静静的看书找寻答案,而书中似乎有更多的奇事、趣事吸引着她。 巧善有时也会问她,从书中看到了什么。 小小的倾泠用她那稚气依存的声音答一句并不稚气的话:看天下。 是的,看天下。 书中有整个天下。 那里有山岳河川,有花草树木,有茅庐高楼,有帝王将相,有高官贫民,有卑奴乞丐,有权谋争斗,有闲情逸志,有歌舞升平的盛世,有血流成河的乱世……这所有的在集雪园中看不到的,她在书中全看到了。 书,给了她一个宽广无垠的天地。 集雪园中的日子便是这般静然如水的度过。 眼见着秋叶落尽,霜雪又染,一眨眼又是红梅烂漫,再一转身,却已是春水如碧,粉桃白李如云。 半年过去了,又是三月春色最妍时,安豫王妃却染了风寒,情势颇重以至卧床不起,倾泠十分忧心,书房不呆了,每日里侍候汤药于前,过些十来天,安豫王妃病势大好,见屋外春光明媚,想着牡丹也该开花了,便想去看看,又让倾泠携了琴一起。 牡丹园里果已有许些早开的花儿开了,还有些则含着花苞儿,紫的、白的、红的。黄的、粉的,一朵朵一树树,春日和风中,丰姿丽韵香气袭人,让人一见便神清气爽起来。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花儿,若错过了多可惜。”挨着长廊坐下,安豫王妃看着眼前的明媚春色微有感叹,回首看着身旁的女儿,又道:“泠儿,这里有满园的国色天香,合当弹一曲《重芳华》。” 倾泠当下依言抚琴,弹了一曲《重芳华》。 春日里暖阳融融,微微轻风熏人欲醉,琴音如水低回婉转,满园清香萦绕沁脾。 长廊如带,迤逦于摇曳生姿的牡丹花中,廊上有人,紫白相依,容胜花色神如月秀,天工难描,神笔难画。 巧善、铃语两人捧着茶水果品过来便看得这样一幅景,不由齐齐止步静赏。 过年时倾泠已满了七岁,半年多的时光让她长高了不少,圆圆的脸儿也拉长了,五官极其精美,可预见长大后相貌定是不凡。 “郡主的模样简直就是按着王妃的模子长的。”巧善望着长廊上的两人感叹道。 铃语闻言则道:“幸好脸型不同,否则郡主长大了后岂不要和王妃一模一样,那可难分了。” 巧善点头,看着牡丹环绕着的两张丽容,道:“王妃是瓜子脸儿,郡主则是鹅蛋脸,这点倒是像了王爷。” 铃语闻言偏首想了想,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 巧善回头看她,带着一分疑问。 铃语掩嘴,道:“我只是想起了王爷与陛下、宜诚王昔年的模样。那时小姐未嫁,咱们都还在风府,他们三位身为皇子却常来府中,弄得全府的人都去看他们,看后便感叹说‘这三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不但身高差不多,便连形容都差不多,而且都是年少英姿的翩翩美男,这可让我们小姐选谁好’。” 巧善听得这话不由也笑了,道:“他们三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然相像了。” 两人正说笑着,琴音歇止,却听得安豫王妃的咳嗽声,不由都快步走过去。 “王妃病还没好,吹不得风,还是回房歇着吧。”巧善倒了杯热茶给她润喉。 “就是,等病好全了再来看牡丹,反正自家园里又不会跑了。”铃语也道。 安豫王妃喝了茶止了咳,舒服了些,看她们三人皆一脸关怀,便道:“也罢,反正今日的春色也看了。”说着起身,又道:“泠儿你不必陪我,想赏花便赏花,想弹琴便弹琴,也不要每日里都看书,省得看成书呆子。” “嗯。”倾泠点头,起身送母亲,“娘要是明日好了,女儿再陪你来赏花。” “嗯。”安豫王妃点头。巧善自是扶着她回去了。 “铃姨,你也去吧。”倾泠又道。 知她素来喜独处,是以铃语也没坚持,放下手中果盘,道:“那好,午膳时郡主记得早点回来。” “嗯。”倾泠点头。 铃语便也跟着去了。 一时园中便只余倾泠一人,独对满园春色,几只彩蝶翩翩相伴。又随手弹了几曲,便也歇了,取过丝绢,擦拭着古琴。琴身是梧桐木的,并未漆有颜色,然年代久远,木色幽沉光滑,虽无华饰,但一见便知并非凡品。琴身的正中的左侧刻有两排行楷小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这八字刻得极其飘逸,再看却又觉字底筋骨暗藏。观字可观人之风骨,想来刻这字之人定是风神出尘品性高洁之人。看着看着,倾泠忍不住伸指轻抚,指尖触及字时,一瞬间心头微微一动。 高山流水。 她是知道这个典故的。 母亲曾经说过那个琴师和他的朋友的故事,母亲说“知己相交当如是”。是以,自那两人之后,后世皆以“高山流水”来形容知己情谊。只是这古琴上却为何刻下这几字呢?是不是当年这琴的主人也曾有过一位“高山流水”的朋友?那这琴的主人是谁?他的朋友又是谁呢?若并非如此,那当年又是谁刻上去的?又为什么只刻了这几字?这几字又有何特别的意义吗? 一时间心思竟全沉到了这八字之中,指尖反复的摩挲。 高、山、流、水、永、以、为、记…… 一个字一个字的抚过去,来来回回的慢慢抚摸着,摸着摸着,忽觉得指下的触感略有些不同,于是再摸一遍,这回知道了,是“高山流水”四字略高于下排的“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 抚着这四字,倾泠不自禁的微微一笑。琴曲中是有一曲《高山流水》的,母亲曾经教过她,这么想着时,指尖便忍不住在这四字上一字一字的按着《高山流水》的调轻轻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想着,这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在奏《高山流水》。 只是当她一曲敲完时,奇事却发生了! “永以为记”四字忽地弹跳起来,于是琴身上便露出了一个长约两寸的小口。 倾泠当场呆住,实想不到这样奏一曲《高山流水》竟会奏出这样的结果,待得回神,从小口看去才发现竟有物藏于琴腹之中,当下取出,触手柔软,竟是折叠齐整的白绢,只是色已变黄,想来年代久远。 惊奇之下,她翻开白绢,却是一大一小两块白绢折于一起,绢上皆有墨迹,虽年久失色,但依可清晰辩认。于是她先看了那块小的白绢,只见其上记有: 予今日抚琴,信手弹来竟为《倾泠月》,此曲自与无缘别后再不闻,予亦不曾弹起,多年过去,予竟记忆清晰,不觉默然。昔年天支山巅,予与无缘知己相约琴歌相合,然自别后,予周游天下,寻幽访胜遍阅世间奇士,却不曾再与无缘一会,亦不曾闻其踪迹。山河壮丽,天地无垠,竟不能留君兮? 此曲乃当日无缘随心所弹,此琴亦是其当日所用,予今日再抚,心头怅然,神思茫茫。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忆无缘当日曾念念此语,感君之意,念君之心,予今日便以此曲为凭,写心法一篇,既和此曲亦酬知己,以记天支一夜。 风夕于延治十二年七月七日 这些字写于白绢右侧,但其后又记有数行,字小且紧凑,想来是后来添上去的。 皇朝十九州以玉州最为秀逸,予与息常游于此,近日再游,邂品琴大会,天下名琴皆聚于此。忽记当日别时,无缘曾曰“《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细察,果于琴身中觅得白绢三幅,分“君策”、“兵言”、“武学”三篇,阅毕,予叹服。然息定不屑一观,更不愿子孙后代习玉家之文武。可此三篇乃无缘一生心血所结,岂能就此绝世。予思量再三,‘君策’、‘兵言’若现民间反生祸端,是以予留之。《倾泠月》琴谱、心法及玉家武学予复藏琴中,以琴遗会,愿有缘者得之,他日武林可再现玉家风采。 再,得者须记,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风夕于延治十五年七月七日 白绢的左侧又另记有数行字,还有一些似字似图的符号,但倾泠一看便知这些是琴谱,估计这谱就是绢上所言的《倾泠月》,而另外那几行字想来就是契合此曲的心法。倾泠便先放下了又取过另一块大的翻看,这一块上虽也记有许多的字,却未有任何言语,只是记着“玉珥心法”、“无间之剑”、“御风指”、“撷云掌”等字,上还画有一些小人图。那些小人或躺、或卧、或蹲、或坐、或跳、或跃、或是执剑、或是屈指、或是抬掌、或是握拳……等等各式模样动作,图旁还记有文字,倾泠一时也看不懂便先收起重又研究起小的白绢来。 从绢上的文字猜测,风夕应是一名女子,曾经是此琴的主人,而这琴起先应该是她的朋友玉无缘所有,玉将琴赠与了风,风在延治十二年时想念起她的朋友便记下了玉曾经弹过的琴曲以及她所创的心法,并在延治十五年时与她的夫君息同游玉州时将此琴遗在了那一年的品琴大会上,想来此琴当日定是一鸣惊人夺得天下第一琴之称,尔后可能是辗转民间,再于百多年前由皇家收于皇宫内,最后陛下在她出生时赐给了她。 此琴名“倾泠月”,可琴曲中若有《倾泠月》此曲那定当是与琴一般名扬于世,但母亲说起历代名曲时并未有提到,想来此曲定是自玉、风之后即绝音于世,由此看来,这琴许就是这位玉无缘所制,琴名则可能是他又或是风夕所命,然后从延治十五年的玉州品琴大会后流传于世。 延治十五年,到今日已过去了两百二十年了。“倾泠月”是第一琴,那这《倾泠月》的琴曲是否也是妙绝天下呢? 当下,倾泠的注意力便全集中于琴谱之上,细细研究起来,直到巧善到园门前唤她用午膳才醒起,忙小心原样的收回去。抱起琴走到园门前,巧善帮她接过。回去的路上,倾泠一直想着琴身里的白绢,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再一想,母亲的生辰快到了,不如等她学会了此曲到时弹给母亲听让她惊喜一下。(未完待续) 二、何事春风偏带恨(上)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了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珎泳是长子已满了六岁,虞氏所生之子珎泓小了两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珎汀则刚满了五岁,成氏所生长女珎汐与珎汀同年小了半月,*珎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未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的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珎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便全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珎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着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跟随,这几个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的一次见面外,他们话也没说过两句。她一个人又静静坐了会后,见安豫王依旧没回来,总管葛祺也没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许多的庭院、花园、楼阁,一目望不到尽头,华丽雍雅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要回去有颇长的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了路。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贯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 绕过了舜英楼,眼前的舜华园百花绽放,红白紫黄如火如荼,人行其间花叶拂衣,香气袭人,倍感清爽。只不过刚转过一座假山猛然间迎面便被一撞,砰的一声两边都给撞倒在地。立时便是一阵剧痛,待痛稍缓了睁眼一看,才发现撞她的是一个小孩。小小的身子上披挂烂布条似的衣裳,身上多处可见褐红的血痂,,一头纠结的乱发下是一张乌黑的小脸,几乎看不出模样来,却嵌着一双圆圆的栗色的大眼睛,许是因为痛,蓄满了泪水令得那双眼睛格外的湿润又明亮。 倾泠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见那小孩依坐在地上,便伸手去扶。 那小孩见她伸手反而抱头缩成一团,于是倾泠便看着了小孩的双手,那双手的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 虽有些惊讶,不过伸出的手未停,触及小孩的身子时才发现他全身都在颤栗,那是极度的恐惧。不解,用力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过程中小孩的颤抖未曾停止。 见那模样,倾泠想了想,抬手轻轻拍了拍小孩子脑袋,“不痛。”然后放开了手。 许是那轻轻的一拍,让小孩放下抱头的手,悄悄看了倾泠一眼。 倾泠也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继续回集雪园,只不过才走了两步便见前方的曲桥上跑来了珎泓、珎泳,再后面还跟着珎汀、珎汐、珎沁及几名侍从。 “啊,在那里!”珎泳指着倾泠这边叫道。 “跑得还真快,这回看你往哪逃!”珎泓也叫道,一边往倾泠这边跑了过来。 倾泠先是一愣,可紧接着便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却是那小孩躲在了她身后抱紧了她,满眼的惊惧。一看这情形,倾泠大略也明白了些,估计珎泳他们是在追这小孩,而小孩因为害怕逃了,正撞到了她。 眼见着珎泳、珎泓已跑过了曲桥,再跑过小径便要到这里了,忽地一个声音传来:“两位公子,王爷传唤你们。” 这一声令得珎泳、珎泓脚下齐齐止步,回头看去,便见园门前走来王府大总管葛祺。 “王爷要在练武场考量威远侯家两位公子的武技,传唤大公子与二公子前去观摩。”葛祺再道,眼光淡淡的瞟过假山那方,然后落回珎泳、珎泓身上。 珎泳、珎泓素来畏惧安豫王,此刻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望了望假山那边只得作罢,忙随葛祺去了。后边追来的珎汀、珎汐、珎沁一听哥哥们要去练武场也叫嚷着要去,于是侍从们忙带着她们一起去看热闹。 顷刻间,那些人便全走了,偌大的舜华园中又只余倾泠与那小孩。倾泠伸手欲拉开小孩的手,可小孩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放松,拉扯了半天未果,反弄得倾泠气喘吁吁,作罢。歇了片刻,她转身轻轻抚了抚小孩的头,这一招果然奏效,小孩的手放松了些,于是倾泠又抚了抚,小孩偷偷抬起头看着她,片刻后慢慢放开了手。 倾泠松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拉乱的衣饰,然后抬步离去。可走了几步,却发现那小孩也跟着她走,她一回头,小孩便惶然的蹲着,她一走,小孩便悄悄跟着,如此反复,眼见着舜华园都要走过了,小孩却依旧跟在身后。 园门前,倾泠停步转身,看着小孩。 小孩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望着她,有畏惧,有惊疑,还有一丝希冀。 倾泠看了会儿也没说话,就那样看着。 小孩在她的目光下慢慢的避开视线低下头。 见那模样,倾泠想他应该不会跟了,于是转身,可才抬脚走了两步,身后便照旧传来细细的脚步声。 再次停步回头,倾泠看住小孩,问:“你是谁?” 小孩没有回答,只睁着一双栗色的大眼睛巴巴的看着她。 倾泠等了片刻见小孩不答,便作罢,转身出了园,小孩依旧跟在身后,倾泠也不再理会,自走自的路。 出了舜华园,便是一道长廊,长廊两旁各植有一排树,高高密密的将长廊掩于翠色之中,也将庭园一分为二,左为跑马场,右为练武场。 穿过长廊时,蓦地传来一声有力的赞叹“好!”,令得倾泠脚下一顿,那是父王的声音,可她从未听过他这样饱含兴奋愉悦的声音,于是她好奇的转头往右边看去。 右侧虽有浓密的高树遮挡,可那密密的树枝不过是把长廊给遮住了,令外面无法看清长廊里,长廊里的人却可透过枝缝清楚的看到外面。 一眼看去,只见一团耀目的银光,再看时,才发现那是剑光。 舞剑的少年约莫十二岁的样子,一身银白的武服,发束紫金冠,齐眉勒着金抹额,中嵌一颗珍珠,更衬得面如冠玉。 以倾泠的眼光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光的长剑在半空中飞舞着,时高时低又疾又快,那少年时跃时翻,矫若惊龙,飘若游云,刹是好看。看了半晌,忽见那少年腾空跃起,半空中蓦然翻身,一剑直指场中树起的一排长枪,那一刹,剑光更胜骄阳,倾泠不由得闭目,再睁眼时,那少年已稳稳落地,长剑横于胸前,剑身上满满铺着一层红缨,再看长枪上,枪缨尽失。 “好!”安豫王又一声赞叹,“意亭剑法如此了得,秋兄,本王真是羡慕你有这等英儿。” “哈哈……王爷谬赞了,小儿这几式剑法不过是个样子好看罢。”答话的人声音哄亮如钟。 倾泠移目看去,便见练武场前的台阶上正中站着安豫王,他左旁丈远处站着珎泳、珎泓、珎汀几人,他右边并肩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相貌威武的中年男子,想来这就是声名赫赫的威远侯了,威远候的身边则站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 这少年穿一身白色深衣,腰围玉带,显得身形格外的瘦削纤长,齐肩的黑发披着,衬得一张脸异常的白,五官秀致,额上同样勒着金抹额,嵌着一块白玉。 “秋兄你莫谦虚。”安豫王显然心情十分的好,“兄长有好剑法,弟弟又有何绝技呢?” “意遥的剑法一样好!”刚舞完剑的银衣少年抢先答道,此刻他已收起了长剑走到了白衣少年身边。 两人站一处便看出了不同,银衣少年双眉如剑眼眸明亮顾盼间神采飞扬,而白衣少年虽也是身姿修逸,眉宇间却隐透一份病态的纤弱,似体有不足之症。 “哦?”安豫王目光落在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少年步下台阶,向安豫王一礼,道:“王爷已看过哥哥的剑法,意遥就练练弓箭,请王爷指点。” “好。”安豫王点头。 于是很快有人送上长弓羽箭。 “意遥,我来扔环。”银衣少年跳下台阶道。 白衣少年轻扬一抹笑看着他,点头。 于是银衣少年从怀中取出数枚银环,侧头看一眼白衣少年,微笑道:“看好啦。”同时手中银光抛出,瞬间便已飞出数丈远。 白衣少年目光追着银光,搭箭,拉弓,“噔”的一声羽箭射出,然后半空中传来“叮”的一声清响,那是箭透银环的声音。 “嗯。”安豫王与威远侯相视一笑。 “再来!” 银衣少年这一回却同时抛出了三道银光,一左一右一上,白衣少年见之不慌不忙的抽出三支羽箭,眼见着银环从半空飞落之际,只闻弦响,刹时三箭齐出,半空中“叮叮叮”三声清响,箭透银环。 “好!”安豫王见之不由大赞,“小小年纪竟能一弦三箭,真乃神箭手!” 威远侯闻言却只是微微一笑,显然是对爱子箭术极为自信。 “意遥,这一回你射得到吗?”只听得银衣少年一声长笑,便见他飞身跃起直落于场中一根蟠龙石柱之上,那石柱足有两丈多高,银衣少年立于其上,再扬手挥出,暗运内劲,刹时银光疾射,眨眼间便隐入高空不见影儿。 “哥哥你使诈!”白衣少年见之不由叫道。 “哈哈……”银衣少年闻之反笑。他借柱高再运内劲,银环射出之远之高前所未有,此刻银环隐入高空,便不知方向不知落点,白衣少年要射中就更难了。 白衣少年环视一圈,见练武场上有一排丈高的木桩,当下飞身跃起落在木桩上,仰首观望,足下不停,从一个木桩又跃向另一个木桩,目光不移半空,当他跃至第四个木桩时,长弓一拉,“噔”的长箭飞出,遥遥一声“叮”的清响传来,显见是又射中了。 “好身手!好眼力!” 眼见这一手绝技,安豫王不由得连连赞道,便是威远侯也由不得抚着颌下短须微笑点头,更不用提已看傻眼了的珎泳等人。 白衣少年足下一点,飞身跃下,同时,羽箭挟一抹银光从半空坠下,正落于他脚下。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巧趋跄兮,射则臧兮。[注○1] 蓦然,倾泠想起了前些天从一本诗集上看到的一首诗,当时未有感觉,可此刻,场中持弓而立的白衣少年却是如此契合生动的诠释了那首诗。 “意遥,你还不多谢我。”银衣少年也飞身落下,“要不是我,怎能显出你的箭法之妙。” 许是刚才一番动作,白衣少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增添了几分神彩,只是气息却有些急奏,一开口,话未出反是“咳咳咳……”先一阵咳嗽起来。 银衣少年见之忙拍着他的背,“不舒服吗?” 白衣少年本无大碍,只是气息急了便有些咳,一会儿便止了,抬首,一双秀如秋水的眸子中蕴着一丝慧黠,道:“这也是哥哥的功劳。” 银衣少年见他没事了放下心来,手一挥,道:“可射大雕者岂能只射燕雀。既然是让你展示技艺,当然就要做到最好。刚才若不是我扔环,你大概就射靶了事。” “怎么?意遥贤侄身体不适吗?”安豫王步下台阶关怀的问道。 “意遥没事。”白衣少年忙摇头。 “多谢王爷关心。”威远侯也步下台阶,“小儿因幼时受寒颇重,是以体质稍弱易生病,常有些喘气咳嗽的小毛病,其他倒没什么。” “喔。”安豫王放心,他与威远侯相交多年,自是知晓这位侯府二公子的身世,当下了然的点点头,目光转向银衣少年,眼中满是欣赏,“意亭贤侄的话甚合本王心意。男儿行事,要么不为,要为当全力以赴至最好!” 银衣少年闻言双目一亮熤熤生辉,看着阶下常服素冠依英姿不凡的安豫王,道:“当世之中意亭最敬佩王爷,他日意亭也要仿效王爷建勋立业,位列‘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 “放肆!”威远侯闻之马上喝叱一声。 “哈哈哈……”安豫王却反是仰首大笑,笑声畅亮显示其心情十分愉悦,“好!有志气!”收笑看着银衣少年,越看越喜,“秋兄,意亭必是栋梁之才,本王恨不能有子若此!” “哪里!这孩子素来野惯了,王爷快莫再长他志气了。”威远侯谦笑道,“两位世子一脸聪慧,他日毕是贤王良将,岂是小儿可比的。” “罢了。”安豫王摆摆手,“秋兄,你我之间还需如此客套么,意亭、意遥天纵英才,岂是他们能比的。”说着目光淡淡一瞬阶上的儿女,无喜无忧。 “哈哈……”威远侯到底是武人性格,昔年又与安豫王并肩杀敌交情不一般,闻安豫王之言当下放开胸怀,坦言道,“王爷莫笑我,说心底话,我秋远山有意亭、意遥这两个儿子,我……嗯,用他们文人的话来说‘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安豫王闻言一笑,目光看着阶前并肩而立的两个少年,道:“本王若能有子若此愿为布衣。” “哈哈……”威远侯大笑,一脸畅意,笑罢收声看向台阶上的珎泳兄弟,道,“王爷也莫只夸小儿。两位世子年纪还小,有道是‘虎父无犬子’,在王爷的熏陶下,他日必也是英雄少年。” “秋兄你就莫虚言慰本王了。”安豫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移步上前携起秋氏兄弟的手,“本王堂上收藏了几柄宝剑与宝弓,你们随本王前去,看中了哪一件便带回去。” “王爷收着的可都是好东西,你们还不快快谢过王爷。”威远侯闻言也不推辞。 “多谢王爷。”秋氏兄弟忙双双致谢。 遥遥见他们并肩行去,安豫王望着秋氏兄弟眼中有着满满的赞赏与喜爱,威远侯望着两子时眼中有着浓浓的无法抑止的宠爱与喜悦。 那一刻,倾泠恍然。 那样的目光她从未从父王眼中看到过,便是母亲也不曾有过威远侯那样的眼神。 “咕噜!”身后忽的一声拉回了倾泠的视线,转身,便见那小孩抚着肚子栗色大眼有些窘迫的看着她。 重提步,忽又侧首,练武场上已空无一人,可刚才银衣少年与白衣少年飞跃的英姿却已烙印于脑。 那就是武功吗?可以令得父王如此喜欢,而且…… “跳那么高……”倾泠喃喃,目光穿过练武场望向远处王府高高的围墙,“……可以飞出去罢。” ****** 回到集雪园,巧善一见她身后跟着的小孩便叫道:“天啦!郡主,你从哪里寻得这么个脏兮兮的小东西?” 倾泠回头看着那个小孩,道:“他一直跟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巧姨,他很饿了,你给他弄些吃的吧,他身上还有伤,给他敷些药吧。” “哦?”巧善去看那小孩,谁知他却往倾泠身后躲,巧善这一看心下顿不舒服了,郡主雪白的衣上赫然印着几个脏乎乎的黑手印,当下道,“这孩子还是先给他洗洗吧。”说着伸手去拉小孩,可小孩却手一伸又抱住了倾泠,顿时黑手与白衣相映,鲜明得令巧善想握拳,口里却还是和善道:“来,乖,先和我去洗洗,呆会儿吃饭。”手也拉住了小孩抱在倾泠腰间的手,这一拉才发现小孩的四肢柴棍似的瘦弱,那身子竟似只有倾泠的一半大,当下心中一软,拉扯着的力道也松了大半。 小孩还是抱着倾泠不放,倾泠这次有经验了,伸手在小孩的头上轻轻抚了抚,道:“你先和巧姨去洗澡,我去找铃姨给你做些吃的。” 小孩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抬头看了看她,然后放开了手,巧善接手带走了她,小孩边走边回头看着倾泠,直到看不到了才罢休。 倾泠想着这时,母亲不是在牡丹园里便是在书房,当下也不去扰她,先去找了铃语。等到饭食做好时,巧善领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走了进来,瘦骨伶仃的身子,巴掌大的小脸嵌着一双圆圆大大的栗色眼睛,脸上有些细碎的小伤口,额头上一块肿得高高的紫青印子,穿着一身倾泠的旧衣裳显得空荡荡的,一进门看到倾泠便挣脱了巧善的手跑到了倾泠身边,仰着脑袋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孩子身上都没几两肉,郡主四岁时穿的衣裳给她穿都有些偏大。”巧善语气中带着怜悯,“而且她似乎不会说话,问她什么都不会答。” “哦?”铃语闻言当下从笼中夹起一个热腾腾的包子,“乖,你叫什么名字?说了就给你吃包子。” 小孩闻得香味不由转头,看见了包子当下吞了吞口水,可也只是如此,很快目光又转回了倾泠身上。 “这孩子看来很喜欢我们郡主。”巧善见之笑道。 铃语作罢,重用碟子装了包子摆在桌上,一边问道:“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 巧善看看静默的倾泠,道:“郡主回来时就见她就跟在后面。我琢磨着,许是府里新收的丫头,饿极了时想去寻些吃的,不想遇着了郡主便跟到了这里。” “那等她吃饱了依旧送回去?”铃语问,“要不呆会儿他们定得寻人。” 巧善闻言却是沉默。 “怎么?”铃语问道。 巧善叹息一声,道:“这孩子身上没几处是好的,到处都青肿着,还有许多不知是刀划的还是什么刺开的伤口,叫人看着真不忍心。” “啊?”铃语一听不由一惊,“你是说府里的人打的?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谁知道呢。”巧善再叹一口气,看着那两个静静相视的孩子,心思忽地一动。 “那就不能送出去了,干脆留在园子里。”铃语向来性急直爽,“你看这孩子这么喜欢我们郡主,不如就留下给郡主作伴。” 巧善沉默,只是看向倾泠,留不留这孩子在于郡主。 小孩一直望着倾泠,湿润柔软的眼睛中带着莫名的依恋,那一刻几令倾泠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全天地只有一个她,是以小孩只看着她。 为什么? 她没有问。 牵起小孩走到桌边,将包子往她面前一移,又递给她一双筷子,“吃吧。” 小孩眼睛看了看倾泠,伸手,却不是接筷子,反是直接伸向了包子,抓住一个便往口里塞,大大的肉包子她几口便吃完了,又继续抓向另一个。 倾泠倒也不阻止,放下筷子看着她吃。 很快的,盘中装着的三个肉包便全被小孩吃完了,吮着油腻腻的手指,又眼巴巴的看向倾泠。 倾泠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道:“一次不要吃太多,下顿再吃。” 小孩看着她,眼中依有渴望,显然还想吃。 巧善走过去帮小孩擦干净手,又柔声道:“吃太多了会不舒服,等到午膳时再吃。” 小孩没有吭声,擦干净了手见倾泠往外走去便赶忙跟上,巧善忙也跟上。 铃语留下收拾碗碟,顺便准备午膳。 “郡主,留下这孩子给你作伴吧?”路上巧善试探着问道。以前她也曾问过,但郡主回答她不需要伴。 倾泠依旧没有答话,一直往前走,看样子是要去流水轩,只是经过回廊时听得门口有吵吵闹闹的声音,巧善不由惊奇,集雪园中向来安静,从未有人敢在这里吵闹的,当下前去看何人在此喧哗,倾泠想了想也跟过去,小孩自也跟着。 出了回廊便见园门前珎泓、珎泳两个叫嚷着要往这边来,而跟着他们的两名侍女则一边拦着他们一边劝说着“不能去”。 忽地珎泓看到了倾泠,当即叫道:“把小怪物还我!” 倾泠一愣,巧善也是惊疑不定,未解其言。 原来昨日珎泓随母去上香,回程时虞氏见时辰尚早又难得出府一趟,是以便领着他在街上逛了逛,途中听得有人吆喝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物,珎泓闻之好奇,嚷着要看,虞氏只得随他,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浑身污浊的汉子扯着一个瘦猴似的孩子,那汉子见他们过来忙将孩子的两手往他们面前一摊,口里道:“夫人,这双手十二指的可是百年也没一个的哟,够稀罕的吧?买去吧,不贵,也就五银叶,您要嫌贵,那再少点,四银叶如何……”汉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往他们面前推。虞氏哪里看得上,可珎泓却觉着稀奇嚷着要玩,虞氏拗不过他便丢了片银叶给汉子领着小孩回了府。 珎泓生于王府,平日里什么金贵的东西没见过没玩过,可这长着十二个指头的人却真没见过,他小小年纪见事不多,在他看来人一只手只有五个手指,长了六个手指那是怪物,两只手都长了六个手指那更是了不得的怪物了!是以,他完全是把那孩子当成了好玩的怪物带回了府,还叫人弄了个关猴子的笼子来关着。只是关在笼子里的“怪物”不似猴子那样被逗时会吱叫会邀宠会和人玩,他使尽了手段“怪物”都不曾理会他,令他又是气恼又是不服,逗了半天天都黑了人也累了,作罢,决定明日再想办法。 于是,今日趁安豫王迎客时他便领着珎泳几人去看他新得的玩物,既是炫耀也是看他们有什么法子,几人围着笼子又是喊又是叫又是骂又是打珎汀甚至用头上的钗去刺了,可小怪物就是不肯看他们不肯理他们。后来珎泳提议,切掉小怪物的一个指头试试看。可小怪物缩在笼子里他们抓不到手,于是只好打开笼子把小怪物拉出来,不想小怪物却趁机逃了,几人忙追,追到舜华园正碰上了倾泠,然后又被传唤去了练武场。 后来威远侯父子告辞离去,安豫王自是相送,珎泓挂记着小怪物,便拉着珎泳悄悄往中庭寻去,府里的人都忙着送威远侯也没怎么注意。只是到了舜华园哪里还有小怪物的影儿,想着那时看到了倾泠,认定了是她带走了,当下便往集雪园来寻人,不想寻他俩的侍女追上来了。 侍女一听他们要去集雪园忙劝阻。 集雪园中住着安豫王正妃与长郡主,这是王府人人都知的事,尽管府中暗地里有着王爷王妃夫妻不和、王妃失宠、王爷幽禁王妃、王妃有怪病、王妃为人古怪等各式各样的传闻,但府中之人无论是先入府的还是后入府的,都曾由葛祺大总管亲自告诫一句“王爷交代,王妃爱静,是以府中之人除了侍候在集雪园的外一概不许擅入打扰”。可珎泳、珎泓如何肯听她们的,一心要找回刚得的玩物,于是一边要去一边要拦,磕磕绊绊的还是到了集雪园门前,好巧不巧的巧善带着倾泠出来了。(未完待续) 二、何事春风偏带恨(下) “我刚才明明看到你跟小怪物在一起,现在小怪物不见了,一定是你带走了她!”珎泓一把甩开侍女跑到倾泠面前道。 “一定是她藏了起来了。”珎泳也跟进来,似模似样的扫视着园子,仿佛要从哪里揪出证据来。 倾泠眉头一皱,不语。 巧善不解,目光望向那两名侍女,两名侍女一脸莫可奈何的模样,见已无法挽回只得拉过巧善一边说事由,但盼着今日这事不要给王爷知晓才好。 “啊,小怪物在那!”珎泳眼尖,一下就看到了站在倾泠身旁的小孩袖子下露出的六个手指的手。 珎泓目光一扫,也认了出来,叫道:“哼!你以为换了衣裳我就认不出来么!”说着便过去扯小孩,小孩一躲转到倾泠身后,这一下珎泓更怒了,抬腿便是一脚踢过去,“竟敢逃,看我怎么惩罚你!”那一脚结结实实的落在小孩身上,小孩立时被踢翻在地。 “你!”倾泠瞪眼望着珎泓。 “小怪物是我的,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珎泓也瞪着倾泠,认定了她要跟他抢小怪物。他虽与倾泠是姐弟,但到底隔母,平日又不常见更不曾亲近,况且母亲虞氏偶尔提及集雪园时也总是神色不豫,是以对于这位长姐他完全谈不上好感与尊敬。 “她不叫小怪物。”倾泠却道。 “她就是怪物!”珎泓争道,并一把揪起小孩将她的手举起,“长着六根手指当然是怪物!” 小孩在珎泓手中使劲挣扎,口中“呦呦……”的叫道,眼睛望着倾泠,身子也往她那边挣去。 “啊!小怪物会叫啊!”珎泓却惊奇的叫道。 “真的呢。”珎泳也走了过来,“原来她会叫啊。” 小孩忽地闭嘴,只是越法的挣扎得厉害,珎泓差点没抓住她。 珎泳伸手帮他抓住小孩,一边哄道:“小怪物,再叫。” 小孩当然不理,只是挣扎着,可那瘦小的身子哪里挣得过珎泳、珎泓两个人,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反倒弄得身上伤口绽开,一身才穿上的干净衣裳又透着点点殷红。 “放开她。”倾泠走过去。 “这是我的,我为什么要放!”珎泓横一眼她。 倾泠也不多言,只是伸手去扳珎泓、珎泳的手,两人当然不干,于是三人便你扯我推你拉我拽……结果一个没弄好,倾泠的手便甩上了珎泓的脸,“啪!”的一声甚是清脆,刹时园中响起了珎泓尖锐的叫声“你敢打我!”然后他便一巴掌挥向了倾泠…… 等到巧善三人反应过来时,便只见三位小主人已纠斗一起,拳脚相加扭打一团。 “天啦!郡主,快住手!” “大公子,二公子,你们这是怎么啦?” 巧善与两名侍女忙走了过去想把他们三人拉开,不想这时又是一声尖叫“大哥!二哥!”却是珎汀、珎汐、珎沁三人找寻了过来,眼见着倾泠一掌打在珎泳身上,顿时全叫了起来“啊!你竟敢打大哥!”说话间三个全都冲了过来,扬起小拳头便往倾泠身上落下,接着又响起了尖叫声“小怪物打我!”立时又一场混乱开始…… “郡主住手!” “公子快住手!” “都别打了!” 巧善与那两名侍女以及跟着珎汀三人来的一名侍女拉了这个那个又打来,拉住了那个这个又打来,一双手怎么也忙不过来,而且又不敢使蛮力生怕弄伤了几位娇贵的小主人,而几位小主人此刻全都不理会她们的叫喊,那是脚、拳头、指甲、牙齿全都用上了,踢、打、抓、咬无所不能,各人身上、脸上不是尘印便是爪印,还要夹着尖叫、痛呼、哭闹各种声音,那是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乱哄有多乱哄,巧善几人不但是全然无功,手上身上反倒是落了不少爪痕与拳脚。 眼见着这不是法儿,最后跟来的侍女叫道:“我去唤人来!”便快步出园搬救兵去,留下巧善三人应对又是哭又是闹又是打的六位娇贵小主人。 却说那名侍女出了园门,想着这一场打闹肯定是会传到王爷耳中的,无论是她们还是小主人,怕是都逃不出王爷的责罚,不如先去找虞夫人通告一声,也好想法子应对。 虞氏那刻正在一堆绫罗绸缎中挑选做夏衣的料子,听闻儿女在集雪园打架也是一惊,忙扔了绮罗往集雪园去。 集雪园乃王爷正妃所居之处,她也未去过,按说她们这些侧妃、滕姬入府时理应向之行礼,但安豫王都命省了,而这位王妃虽是王府里的女主人,但从不过问府中之事,更是从不出园门一步,是以进府数年她们都不曾见过这位王妃。出了门,她忽地停步,唤人去两位侧妃青氏、成氏处,只命之说“公子与郡主在集雪园中打架恐扰了王妃。” 那边青氏、成氏闻言果然慌了神,忙往集雪园赶。 却说葛祺随安豫王送走了威远侯父子后回贤乔堂,不见了倾泠,虽是猜测其自行回去了,但依有些不放心,是以亲自前来确认下,不想还未至集雪园,却见三位夫人前后领着一群侍从入了集雪园,不由惊疑,唤过一名侍从过来问话,得知了事由,略一沉吟便回转了身,往前府去。 虞氏虽先得知消息,但路上放缓了脚步,掂量着青、成两位脚程后才赶到集雪园前,果然三人在园前碰面了。三人园门前便听得里头子女的哭闹声,心下一紧,忙急步入内,便见着七个孩子打成一团,三名侍女又是拉又是求,正是闹不可开交。忙命人上前拉开他们。 这次人多,一人一个分开了扭成一团的几个孩子,拉开了才看清了模样,顿时几个做娘的全都心疼起来。只见原本玉雪可爱的孩子此刻全都是衣裳破损发髻散乱,手上脸上印着指痕抓痕,还有的青一块拳印红一块掌印,狼狈不堪,三个小的一见着娘更是哭哭啼啼的可怜至极,做娘的忙抱了孩子又是揉又是呵,顿时园中便只闻哭泣声安慰声。 “郡主,我的天啦,怎么成这样了?”巧善抱回了倾泠,一见之下心痛不己。 几个孩子中倾泠的伤最重,脸上狠狠的几道见血的抓痕,额头上也破皮了,手上更是几个鲜明的咬痕还流着血,衣带被扯破,头发更是被扯去了几络。 倾泠其实痛得厉害,但她素性端凝,怎么也不肯在人前落泪的,见小孩还趴在地上没人理,忙过去扶起,孩子也是一身一脸的伤痕,眼中水光盈盈,却未曾落下,此刻看着倾泠,只是伸手抓住她的衣袖,口中“呦呦”两声,便不再放开。 那边侍女一边向几位夫人说明事情的经过,几个做娘的则一边听着一边哄着孩子,哄了半晌几个孩子依在嘤嘤啼啼。这边巧善略略整理着倾泠两人衣鬓,便打算带两人回去裹伤,珎泓一见立时叫道:“小怪物是我的!不许带走!”一边说着一边往这边冲。 “泓儿!”虞氏忙拉住了他。 “娘,那是我的!不许他们带走!”珎泓嚷叫道。 “就是,不许带走小怪物!而且她们还打我,娘,你要好好打她们一顿!”珎泳也抱着青氏恨恨的道。 “娘,痛,好痛……”珎汀、珎汐、珎沁一边啜泣一边喊着。 虞氏、青氏、成氏一边哄着儿女一边目光望向了倾泠三人,说来这是她们第一次来集雪园,也是她们第一次见到这位长郡主。 王妃虽不出园,但巧善是常出园的,自是知道这三人的身份,当下不得不屈身一礼道:“奴婢见过三位夫人。” 青氏与成氏同为侧妃,但青氏先入府算长,是以青氏出声道:“姑娘请起。”目光望向倾泠,柔声道:“这位就是宸华郡主么,妾身见过郡主。”说着盈盈一礼,一旁成氏、虞氏跟着行礼。三人虽算是倾泠庶母,但倾泠乃嫡长女且是皇帝御封郡主,身份贵重非同一般,何况虞氏不过仅为滕姬。 倾泠抬目望向面前的三人,青氏面貌端丽,成氏姿容楚楚,虞氏则明艳动人,都是芳华正胜的年青女子,片刻,平平道:“免礼。” “娘,小怪物是我的!”一旁珎泓见母亲反向倾泠行礼不由急了,生怕要不回自己的玩物。 “泓儿!”虞氏口中叱一声儿子,目光却望向青氏。王府中虽则说管事的是大总管,但青氏出身官门知书达理一向颇得安豫*任,是以府中琐事多由青氏处理。这小怪物乃是她所买,长郡主夺人理字上站不住脚,只不过此刻还是由青氏出面的好,郡主愿意还,自己乐得轻松,她不愿意还,那恶人也是青氏。 虞氏的意思青氏岂有不明白,是以一时有些踟蹰。 “娘,叫她还我们小怪物!”珎泳也扯着青氏的衣袖叫道。 “娘,小怪物是我们的!”珎汀、珎汐、珎沁也叫道。 “乖,莫吵,听话。”成氏安抚着女儿,目光也望向青氏,集雪园可不是久留之处。 青氏被催,当下只得道:“郡主,这孩子……” “你们都在此干什么?” 青氏的话未完便被一声冷喝打断,众人回首,便见安豫王领着葛祺立于园门前,一脸怒容,顿时心底齐齐打了个突。 “王爷。”青、成、虞三人忙屈身行礼,园中其余人等包括珎泳兄妹几人莫不噤声,垂首敛目。 安豫王目光扫视一圈,走了进来,冷声道:“你们为何在此?” 虞氏见青、成未答,自持素日得宠,当下一脸柔媚巧笑迎上前去,娇滴滴的道:“王爷,妾身等只是……” 可安豫王直接从她面前走过看也不曾看一眼,走到园中,目光瞟一眼青氏,道:“说!” “是。”青氏低首答道,“妾身与成妹妹接到虞妹妹的报信,说几个孩子在集雪园吵闹,妾身等恐惊扰了王妃是以前来,才知几个孩子因与长郡主争那个孩子而闹了起来。”说着抬手指了指躲在倾泠身后的小孩,“那孩子是虞妹妹买入府中的,妾身等也只是刚到,不想王爷也来了。” 安豫王目光扫一眼几个孩子,看他们几个全都是衣鬓散乱爪痕血印无数,不由连连冷笑道:“好!好!好!知道打架了!本王……”正说着,他忽的止声,慢慢抬头移眸往前望去,脸上神情刹时一变。 众人惊疑之下不由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一望顿时全忘了呼吸。 天地间所有的光忽都黯了,满园的春花皆失了颜色,周围声迹杳去一片寂静,视野中,只那一袭淡紫携着天边霞彩,扶风踏云冉冉而来。 这是谁? 疑问刚生又蓦地醒悟:这必定就是王妃! 原来铃语做好了午膳不见巧善与郡主回来,琢磨着她们必是在流水轩,是以前来唤人,不想却瞅见了青、成、虞三人领着人进园来了,她一时闹不清是啥事,但见郡主脸上有伤,又只巧善一人在旁,而对方却是一大帮子人,又哭又闹的,想着自己出去也帮不了忙,于是赶忙回去找王妃。 安豫王妃自嫁入王府以来见过她的人屈指可数,此刻这满园的人都不由得看痴了。 “娘。” 一声轻唤将园中众人的神魂唤回,心底间齐齐长长喟叹,难怪…… 目光往安豫王望去,却见他兀自怔怔的看着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微倾身指尖轻抚倾泠伤痕累累的脸颊,眉尖轻蹙,起身抬目扫一眼园中诸人,那一刻,无人敢与之相对,莫不自惭形秽。 安豫王妃的目光在要扫到安豫王时收回了,看向巧善,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巧善见王妃到来便如吃下了定心丸,当下忙细说了事情的经过,其间园中静谧无声,便是一声轻咳也无。 听完了巧善的话,安豫王妃看向了女儿,倾泠仰头静静的迎视母亲的目光,感觉到身后的轻颤,不由伸手握住了紧紧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安豫王妃目光又转向了小孩,满园的人都望着她时,只这小孩依旧只望着倾泠,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栗色的眼睛轻轻转了过来,只是一眼,又依旧望回倾泠,安豫王妃心念一动,然后望向了三位夫人。 青、成、虞被她目光一望,蓦地回转神来,忙屈身行礼:“妾身拜见王妃。”侍从们也赶忙行礼,便是立于安豫王身后的葛祺都恭恭敬敬的一拜。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一声,“不知哪位是虞夫人?” 虞氏忙上前一步,答道:“妾身虞氏。” 安豫王妃目光溜过虞氏,轻声启口问道:“虞夫人,你花多少钱买下这孩子?” 虞氏一愣,但还是答道:“回禀王妃,一银叶。” 安豫王妃自不会带有银叶,周身上下也未有饰物,当下便从身旁巧善的头上随手拔下一支紫玉钗,道:“这玉钗当不止一银叶,我以这支玉钗向虞娘娘买下这孩子。” 巧善立即从她手中接过玉钗送到虞氏面前。 “这……”虞氏不防安豫王妃有此举,下意识的往安豫王那边望去,却见安豫王兀自神色怔痴的望着安豫王妃,心头顿生妒意,面上却浮起柔顺的笑,道,“这不过是个贱奴,王妃若是喜欢留下就是,妾身万不敢收此钗。” “虞夫人收下就是。”安豫王妃道,随手理了理倾泠散乱的头发。 于是巧善不顾虞氏的推辞拉过她的手将玉钗交她手上,退回安豫王妃身边。 安豫王目光瞟过那支玉钗,一瞬间眼神冰冷。 “泠儿,回去用午膳了。”安豫王妃牵起倾泠,又道,“巧善,送客。”说着便转身回去,目光自始至终不曾瞟一眼安豫王。 园中众人一时全怔在那,想不到安豫王妃就这么说两句话便走了。 “宸华站住!”安豫王蓦然出声。 这一声令倾泠止步,安豫王妃也不由停步,但不曾回身。倾泠回转身看向父王,依旧是憎漠的眼神,从来都只冷淡的唤她的封号,从不曾唤过她的名。 “葛祺,传家法。”安豫王再道,他的目光望着背身而立的安豫王妃。 “王爷?” “手足相抠,各杖二十!”安豫王冷冷喝道。 此言一出,安豫王妃终于转身望向安豫王。 “王爷,孩子都这么小,如何受得了二十杖?!”青氏急切的声音响起。 “求情加十仗!”安豫王目光冷冷的与安豫王妃对视。春日的暖阳再灿,也不能融化他们目中的寒意。 这一句让成氏 、虞氏到了口边的求饶全都咽了回去,她们知道安豫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若求情真只会让孩子们再多受十杖,一时心头又急又痛,不由得目光全都望向了安豫王妃,心底里隐约盼着她能出声,却只见她面若寒霜神情冷漠! 自安豫王到来后即噤若寒蝉的珎泳几人此刻闻得要受二十杖不由得全都害怕得哭起来。 “父王饶了孩儿吧。” “父王,孩儿以后不敢了。” “父王,孩儿知错了。” ………… 几个顿时哭成一片,几个做娘的也立时心酸又心痛,只是当安豫王目光扫到时,顿时都收声,只敢微微啜泣着。 不一会,几个侍从取来了家法,每人手中一根臂膀粗的木棍。 “杖!”安豫王简短吐出一字。 侍从们都不敢怠慢,几人拉过六个孩子伏在长凳上牢牢扣住,小孩见着忙往倾泠身边扑去,铃语赶忙紧紧拉住她。另几个侍从走过去,手中木棍挥起,第一杖落下,园中顿时响起了凄厉的痛呼。 “呜!娘!好痛!呜呜呜……” 除了倾泠,几个孩子齐齐痛哭失声。 “闭嘴!”安豫王又一声冷喝,顿时几个孩子齐齐禁声,可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有安豫王在场,几个侍从也不敢作假,虽都把握好手中力道不伤筋骨,但那棍子都是结结实实的打在皮肉上,其痛岂是区区几岁孩童可抵挡的,况且一个个都是娇生惯养 细皮嫩肉的,三棍下去,便都绽出了血印,几个孩子再也忍受不住痛,顾不得安豫王的喝令,都*哭泣起来。 旁边几个做娘的看着比杖在自己身上更痛,心如刀绞般恨不得以身代之,可是安豫王的命令从无人敢违也不能违,于是一个个眼光都望向了王爷身旁的总管葛祺,他随侍安豫王多年,整个王府他最得王爷信任,唯他的话安豫王还听得一二,是以都盼着他能出声相救。 葛祺岂不知几位夫人的心意,只是……他此刻非但不能言,更不能有丝毫妄动,因为王爷在等。目光悄悄望向安豫王妃,其实只要她一言,不,只要一个眼神足已!可是她偏偏……唉!心底沉沉叹息一声。 安豫王妃自棍落的第一下目光便紧紧盯住棍下的女儿,看着她紧咬牙关忍痛,看着她汗湿衣裳,看着她血透白衣,每落一下,她的目光便紧缩一下,终于……第十棍落下之时,倾泠终忍不住哼了一声,那一刹,一股巨痛似无形的手攫住了安豫王妃,痛从胸口起至四肢百骸绵延,痛得她一阵晕炫,身形便一晃。 “王妃!”巧善赶忙扶住她。 那一刻,一直注视着她的安豫王眼神一闪,冷酷的面容有那么一丝动摇。 只是…… 安豫王妃站稳身,目光从女儿身上移开,缓缓抬眸望向安豫王,雪白的脸上没一丝血色,唇紧紧抿着,不发一言,只一双眸子似深幽的寒潭,偶尔漪涟泛起,折射着锋利无温的光芒,触者心寒肤痛。 于是,安豫王的那一丝动摇消失无踪。 当二十杖杖完时,几个孩子都已无力*,只是伏在长凳上微弱的喘息着。 “我的孩儿!” 青氏、成氏、虞氏赶忙一把冲过去抱起娇儿,看着孩子背臀上血肉模糊,三人终忍不住失声哭起来,周围的侍从们也赶过去帮忙。 这一刻,安豫王妃却是无比的冷静,只是平缓无波的吩咐道:“巧善,抱郡主回去。” “是。”巧善一得命令即快步跑过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已近昏迷的倾泠,看着她身上的伤,那泪便忍不住。 安豫王妃寒潭似的眸子一直不移安豫王,似乎看着他,可眼神却无一点落在他身上,只是空空的以冰潭纳之。待巧善抱着倾泠不见了身影,她才缓缓转身,“铃语,回去。” 铃语忙拉了小孩跟着,转眼,三人便消失。 园中诸人都围在几个孩子身旁,关切的、哭泣的、悲伤的、安慰的…… 安豫王立于园中央,近在咫尺,却似天涯之远,一切喧嚣与悲乐都与他无关,漠然的望着前方,那里安豫王妃的身影刚刚消失,高高挺拔的身影,春日暖阳下,却是无比的冷寂。 三步外,葛祺微微垂首,然后缓缓走近,“王爷。”只是轻轻唤一声,将那魂已离躯的人唤醒。 安豫王缓缓转身,目光望向那哭作一团的人,抬步,走近。 见安豫王停步自己身前,虞氏不由一声轻啼,花容上一行轻泪,格外惹人怜,“王爷,泓儿的伤……”话忽都咽回去了,只见安豫王伸手轻柔柔的落向她的头顶,眼中神色奇异,悲切中蕴着哀柔,那一刹,心一颤,儿女的伤都忘了,心肺间涌起无限甜意。入府数年,何曾得过如此温柔。一双眼顿化作一汪春水,柔情无限的望着安豫王。发间微微一动,身子微微一酥,只盼着此刻能长长久久,可安豫王的手又收回去了,手中还握着一支玉钗,正是刚才急着察看儿女的伤势便随手插在鬓间的王妃给的那支紫玉钗。 心一瞬沉入谷底,全身泛起一阵寒意,痴痴呆呆的望着眼前高大俊挺的身影,这是她的夫,这是她的天。可他只是盯住了手中的紫玉钗。 钗是一整块的玉琢成,呈一种罕见的紫红色,钗头雕成一朵盛放的牡丹花,花蕊中串下长长三串紫玉珠,通体色泽晶莹,一望便知价值连城。 安豫王死死的看着手中的玉钗,神色间竟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疲倦,眼中光芒若风中之烛,飘摇不定,似随时都会湮灭。 “咔嚓!”一声,玉钗当中折断,然后鲜红的血顺着珠串滴滴滚落地上。 虞氏傻傻的看着,张嘴,却无法发声。 “王爷!”一旁青氏见着不由惊呼,上前欲看,安豫王手一挥推开,转身即往园外而去,一串血珠随着那一挥,在他身后落下,洒在青石板上,殷红醒目。 葛祺忙跟上,安豫王走到园门口时忽止步,头也不回,只是冷冷丢下一句:“再有擅入集雪园者,杖毙!”话音极轻,却令每一个人心惊胆颤。 安豫王离去后,其余人等莫不也很快离去,集雪园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未完待续) 三、流光一瞬芳华近(上) 却说威远侯携着两子秋意亭、秋意遥归去,到府时正是午时,守在门前的管家迎上前来,道夫人早备好了午膳就等侯爷与两位公子回来了。 于是父子三人下马将缰绳交了仆人一起往花厅去,走到半道,秋意亭忽啊的一声止步,道:“安豫王赐给我们的剑和弓都落在马上啦!” “小人唤个人去取。”管家忙答道。 “不要,还是我自己去取。”秋意亭却道。 “你娘还等你用膳,你看看你这一身。”威远侯却指着他银白武服上的印子,“还不快去换一身,呆会你娘见着定要数落一顿。” 秋意亭低头看着一身尘印,这都是刚才在安豫王府与侍卫对练时沾染的,若给娘看见了确要挨一顿数落。 “还是我去取吧,哥哥快去换衣裳,迟了娘要等急了。”秋意遥接道。 “也好,你俩都快去快回。”威远侯道。 于是秋意亭忙回房去换衣,秋意遥则往马厩去。 马厩在侯府的西侧,离花厅有些远,秋意遥为免父母久等,当下用起轻功,虽不是翻墙越道,但脚下轻巧踏步如飞,很快便到了马厩前,刚要抬步入内却听得里头有人说话。 “你说我们侯爷到底是怎么想的?捡来的不但如珠如宝的养着,这关爱的份儿亲生儿子都赶不上。你就瞧瞧这马鞍,大公子的就普普通通的,可这二公子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垫得软咍咍的,还生怕颠着了他。”只听一人哼着鼻子道。 “这不二公子身子骨儿弱嘛。”另有一人道,“二公子虽不是侯爷亲生的,但侯爷对大公子、二公子向来一视同仁。” “一视同仁?”先前那人嗤了一声,“将来侯府立世子难道立两个不成?‘威远侯’这爵位可只能有一个人继承!” “这关你我什么事,你瞎操什么心。”另一人不以为然,“你我照顾好这马厩里的马就行了,你管他将来谁当世子谁不当世子。” “我就觉得侯爷夫人对二公子太好了也不是件儿好事,将来二公子翅膀硬了,没准儿会跟大公子争这世子之位。”那人依旧道。 “呵,照你这么说,侯爷夫人难道要苛待二公子才是好事儿?”另一人显然未有同感。 “那倒也不是这意思。”那人道,“锦衣玉食的养着没什么,可也要分个亲疏分个轻重,毕竟这侯府真正的继承人该是大公子。” “你呀,我看你是眼红罢了。”另一人笑道,“可惜你没这命给侯爷捡到当儿子养,只配当个马厩里的马仆。” “去,你还不一样的命!”那人也笑道。 马厩里的两人又随口闲扯了几句,便各自忙活起来。 门外,秋意遥欲推门的手轻颤着,连带着身子都有些微抖。良久后,他忽地一阵剧烈的咳嗽,一边咳一边推门。马厩里的人闻得第一声咳时便停了手中活,回头一看,果见“身体虚弱”的二公子扶着门进来。 “今日……安豫王赐的宝剑……和弓忘了取了……在这吗?”秋意遥一边咳着一边问。 “啊在这,小人本打算呆会儿给大公子、二公子送去呢。”一人忙取过弓、剑送至他面前。 “多谢。”秋意遥咳得满脸通红气息不稳,接过弓、剑也没去看马厩里的人便转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马厩里的人才开口:“唉,就这么个身子骨,能争什么。” “就怕是扮猪吃老虎。”另一个道。 秋意遥取了弓、剑半路与秋意亭碰上,两人在花厅陪父母用过午膳,便一起离开。两兄弟住的院子相邻,秋意亭扯着秋意遥一起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进了房便神秘兮兮的关上门。 “哥,你有什么事?”秋意遥一边帮他把宝剑挂好一边问道。 秋意亭眼睛发亮的看着他道:“意遥,我们去参加‘羽郎会’吧。” “参加那个干么?”秋意遥挂了宝剑回头问道。 羽郎会是由皇室主持的一种类似于比武的盛会,予延治朝开启,每年一次,参与的都是帝都的王侯贵胃官宦子弟,原意是激励这些生长予优渥中的锦衣郎们莫沉迷享乐也要习武强身,再有便是从这些贵族子弟中选拔人才。 “当然是去把所有人都打败!”秋意亭答得意气风发。 秋意遥闻言轻笑,这是典型的属于哥哥才有的回答。略一思索,便答应了,“好啊,那我们下午去城外的渡坡练武吧,把师父教的那套拳法练熟,到时哥哥光用拳头就把所有好手都打败。” “好!”秋意亭闻言果然雀跃。 两人歇了片刻,便一齐出门去了城外的渡坡,练了半天,拳法是练熟了,也练得一身大汗,坡下有一条河,两人便把衣裳一脱齐齐跳入河中凉快去了,洗去一身的汗渍,又彼此玩闹半晌,薄暮时分才上岸着衣回家。 第二日,秋意亭早早起身,先去会秋意遥,打算着陪父母用过早膳后两人便找个借口出门去参加羽郎会,谁知到了秋意遥的院子便见丫环仆妇围了一大群,心下一慌,忙进到里间,便见弟弟精神萎顿一脸病容的躺在床上,父母都在床前,一名大夫正在为他号脉。 “你这坏小子!”威远侯夫人顾氏一见秋意亭进来便一个爆栗弹在他额上,“拉着弟弟练武是好事,可这三月天你扯着他去河里洗冷水澡,这不是害他吗?你又不是不知他身子弱,平日就受不得寒吹不得风,你还扯他跳河啊,你啊你脑子笨得跟木头似的!”说着又敲了他额头一下。 “娘,你再敲这就是木头也要坏了。”秋意亭也不躲,摸摸额头,凑到意遥床前,关切的问,“意遥,你怎么又病了?很难受吗?” “没什么大事。”秋意遥轻轻摇头,“只是有点点烧,我平日也这样,哥哥你别担心了。”又对威远侯夫妇道,“爹,娘,这不是哥哥的错。昨日我和哥哥练武练得尽兴出了大汗,我看水里凉快舒服,一时忘形自己跳了进去,这都怪我自己,你们别再说哥哥了。” “你这孩子就知道为你哥着想。”顾氏挨在床边坐下,“他是哥哥本要照顾你,他难道不知道水凉予你有害?你要洗他也要拦着才是,为娘看他就是缺脑子。” “就是。”威远侯也在一旁道,“你们俩啊哥哥不像哥哥,弟弟不像弟弟,得换过来。” “噗哧!”秋意亭闻言笑,“爹,娘,你们这说的什么话,我和意遥站一块,绝没人说我是弟弟的。” “你不就光长一大个子。”顾氏瞅他一眼道,眼见着大夫号完脉去开方便忙跟了去细细询问,威远侯也跟在一旁。 见他们走开,秋意亭一把坐在床前压低声音道:“你这一病,我们岂不去不成了。” “我不去哥哥可以去啊。”秋意遥道。 “去哪?”威远侯回身听得这话不由问道。 “昨日我们回来时碰到了敬熙伯家的四公子,他约我们今日去他家。”秋意遥答道,转头对秋意亭道,“哥哥,既然约好了便不能失信,你去吧,代我向四公子致歉,回头你给我说说你们聚会的趣事。”说着向秋意亭使了使眼色,又看看威远侯夫妇。 秋意亭立马会意,意遥病了肯定是不能去参加羽郎会了,而此刻爹娘被他绊住正方便他出去,当下道:“是啊,我和四公子约好了,我先去了,顺便给意遥买点补品回来。爹,娘,我先走了。”说着便一溜烟的出了门顺带一溜烟的出了府。 “他什么时候这般欢喜去敬熙伯家了?”威远侯有些疑惑道。 “是啊,他以前不常说去敬熙伯家规矩太多,像手脚被绑住了似的难受吗?”顾氏也道。 秋意遥闻言又是一阵咳嗽,威远侯夫妇立马丢开了秋意亭,赶忙关怀起幼子。 那一日,秋意亭果然在羽郎会上大显身手,赤手双拳便打败了帝都各家王侯官宦子弟,等到威远侯知道时,秋意亭人已在金銮殿上了。 对于这个羽郎会上夺魁的十二岁少年,皇帝显然非常欣赏,赐他不少东西外,还封他做了“云骑郎”,这都不算,最令人震惊的却是秋意亭回来后,一道诏书随后而至降到了威远侯府。皇帝将秋意亭指婚安豫王府宸华郡主,待郡主及笄后择佳期完婚。 威远侯夫妇惊震之余莫不欢喜。皇帝赐婚,这乃无上荣耀,更何况结亲的是安豫王府,安豫王乃是皇帝的亲弟,不但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与秋家一贯情谊颇厚,两家结亲这是再好不过的事。 比起父母的欢喜,秋意亭对这桩婚事则随意多了。一来他年纪不大,对于娶妻这桩事实在谈不上有啥感观,二来他的注意力全被皇帝赐下的“龙渊”宝剑所吸引,这柄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显然比那位尊贵的郡主更让他喜欢。接过圣旨后,少不得陪在爹娘身边招待赐诏的内侍、侍卫们,彼此一番恭喜寒喧客套,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他忙抱起宝剑便往秋意遥院子去。 秋意遥病中便未前去接旨,但这等喜事自然早有府里的人通告了,所以一见满脸喜气的秋意亭进屋,他忙恭喜哥哥要做郡马了。 谁知秋意亭一听,却是一撇嘴,道:“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嗯?”秋意遥不解,“哥哥要娶郡主难道不高兴吗?” “那郡主我又没见过,又不知道是什么人,我怎么知道我娶她会不会高兴。”秋意亭在他床边坐下,“你我昨日在安豫王府做客不是见着了他们家三位小郡主吗?如果那个宸华郡主也像那三个一样,我宁愿一辈子不娶妻!” “这……”秋意遥沉吟,然后安慰哥哥,“听闻那位宸华郡主乃是陛下格外看重的,想来和她们不一样的。”只不过这话说出来底气并不足就是了。 “其实呀,照我说……”秋意亭却是眼珠子一转,然后起身一跨步便跳到书桌前,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又跳回床前坐下,手一翻,咧嘴一笑,道:“娶妻当如是。”他手指着的正是《东书?列传?凤王传》。见秋意遥瞪目,他笑得更欢,手又一翻,指着一页道:“这个也一样好。”那一页却赫然是《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 “哥哥你……”秋意遥瞪着兄长。 秋意亭却不待他说完,又道:“要不本朝的第一女将‘寒霜将军’也可以,再不然皇朝的第一位女太傅、那位被诵为‘玲珑才女’的也行。” 秋意遥看了兄长片刻,才轻轻一笑道:“哥哥的眼光可不是一般的高,只是这等人物,古往今来屈指可数。再者,古人说,娶妻当娶贤……” “错!”秋意亭打断他,霍然起身,浓墨画就的剑眉飞扬,英姿勃发意气风流。“我秋意亭娶妻,当然要娶文可诗工词雅、晓百家华章,武能并肩杀敌、决胜千里外的帼国佳人。” “哥哥。”秋意遥摇头轻叹,“你是要继承爹爹武侯爵位的人,自然要习兵法武艺,但人家堂堂皇家郡主,金枝玉叶纤纤娇女,你岂能要求她也喜舞刀弄剑也喜兵家血腥。只要她容品端秀,待哥哥有情有义,可与你不离不弃白头偕老,这不就很好了吗?” 秋意亭闻言却不急着反驳,而是瞅着秋意遥紧紧看几眼,才道:“意遥,你为什么说我要继承爹爹的爵位?要知道你也一样可继承。” “当然是哥哥继承!”秋意遥断然答道。 秋意亭一挑眉头,重在床边坐下,眼睛不移弟弟的眼睛,道:“意遥,你我虽不是同血脉的亲生兄弟,但爹娘视你若亲儿,我也从来当你是比亲弟弟还要亲的弟弟,所以这个家无论什么你与我都共同拥有。爹爹的爵位,能者继之。再且了……”秋意亭昂首扬眉傲然道:“有志气的男儿,当要自己建立功名,承父辈之荫那是庸碌之辈才为之!”说出此语时,那双明亮得近乎奢华的眼睛绽出炫人的光芒,如展翅欲飞的雄鹰,似东升旭日灿辉即洒。 秋意遥看着意气风发的兄长只是微微一笑,如秋湖泛起了微微漪涟,静静淡淡的,却是无比的怡人宁神。“哥哥,你与爹娘是意遥最亲最重要的人,我从来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再且我这样的身子若去带兵杀敌,只怕还没到敌营便先倒了,你总不希望让我损了爹爹的赫赫威名吧。” “少来了,你能不能我会不知道。”秋意亭手指一弹扣在弟弟的脑门上,“那一日还远着呢,现在说来还早。” 秋意摇摸摸脑门,道:“哥哥娶亲的事却是不远了呢,我很快便要有嫂子了。” “哼!”秋意亭又一指弹在弟弟脑门上,“不说那事了,我来是要给你看这个。”说着喜哄哄的取过剑,“这柄宝剑名‘龙渊’!” “啊?”秋意遥也极其意外,“就是那柄‘龙渊’宝剑?!” “当然!”秋意亭将剑递给他。 于是两兄弟便围着这柄天下无双的宝剑研究到日暮夜临。 只是从那以后,秋意遥显然对诗文更为偏爱了,而且对医理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医经药典每日看个不停不说,府中只要有大夫来了便虚心请教,更而且还从外买了不少药草种在府中后园里,慢慢的那里都给他弄出了个小小的药圃来。威远侯夫妇对子次子忽然间钟爱医药甚为不解,他则解释道自己多病,若通医理,则可自行调养。威远侯夫妇闻之有理,多请名医入府相教。后秋意遥果然医术有成。 而予武事一途,则兴趣越来越淡的,两兄弟原本比武还难分伯仲,后来渐渐的秋意遥便一直落于下风了,让秋意亭非常不痛快,然后威胁下次再输了便要烧了他的医书药草,再提醒他师父来的日子要近了,这才让他稍稍重视一下,虽则每次比武不见得能胜过秋意亭,但至少真招真功让秋意亭斗得尽兴。(未完待续) 三、流光一瞬芳华近(下) 他们的弓马传自威远侯,但传授武艺却另有明师。 那年,顾氏带着两子去白昙寺进香,就在她拜佛的那会儿功夫,才四岁却无比好奇又好动的秋意亭便拉着弟弟悄悄溜出了佛堂,等顾氏回身,早已不见了两位爱子,这下可急得不得了,忙领着仆从四处找寻。威远侯府的公子走失这事非同小可,寺中主持亲自出面陪同寻找,一帮人翻遍了整座白昙寺,最后才在寺院东边的一座小院里寻着了两人,正乖乖坐在一位道人面前听他讲话。这位道人见顾氏寻来,第一句话便是“夫人,小公子年纪小小,何以寒症如此之重?” 顾氏闻言不由心惊。 原来小儿乃丈夫秋远山在战场捡到的孤儿。年前,秋远山与古卢人一场血战,最后虽是古卢兵败退走,但双方伤亡都惨重。收拾战场时,却在发现了一个全身*的幼儿。 秋远山后来曾与她说:夫人,你不知我那刻的感觉。那一日天寒地冻朔风如刀,那孩子躺在那尸山血泊里,不哭不动,本只当已死,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看着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忍心,于是下马想给孩子好好安葬,谁知我走到面前,那孩子眼珠便那么轻轻一转……夫人,那刻我觉得天和地都跟着他轻轻一转。 于是,孩子秋远山带回来了,禀报了皇帝后,作为秋家的孩子收养起来,这便是秋家的二公子。只是这孩子身子一直不好,大病小病不断,请来的大夫全是一句话:小公子寒气入体早浸五脏六腑,损伤过重,难以全好。大夫治不好,顾氏便只有求助菩萨,这不才有了今日白昙寺拜香之行。 所以顾氏一听这道人说出此言,又看其风范超然,忙说了缘由又请教可有根治之法。 道人听后摇头,道:根子已损又如何可根治,只能后天细心调养小心防范。而且这孩子天性重情重义,日后必是劳损其体忧伤其心情消其神,恐难长寿,不如老道带回山去,让其潜心修行忘然外界,反得清净一生。 顾氏一听哪里舍得,这孩子入府虽不久,却似是前生便有缘,他夫妇俩皆对之爱若亲儿。 道人见之也不强求,只轻轻叹道:这孩子心似琉璃,净无瑕秽,老道甚怜。便授他一门调气养生的内功,少病苦,少忧劳,许能安然一生。 顾氏闻言忙答谢。 一旁的秋意亭听着虽不明白什么“内功”的,但一听说弟弟要学当下也嚷着要学。 道人看看秋意亭,然后欣然颔首:长公子眉藏剑目蕴神,日后必是擎天架海之才。今日老道遇到了他们,想来也是上天所赐的缘法,我便收他们为徒,授我一生所学。 这回顾氏还未及答应,一旁陪同的白昙寺主持却已连声“阿弥陀佛”,道两位公子好造化。又向她介绍道:这位道长乃是武林名门浅碧派掌门,两位公子能拜其为师,真是前生修得的缘法。 顾氏一听此言顿时心动。白昙寺主持乃是佛法精深的高僧,一向受人尊敬,能得他赞赏之人又岂是平常人。于是当场便让两子拜师。 那道人收下两人为徒,摩挲着两人头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甚是欢喜,道:此二子天赋极高,必能承我衣钵。目光落在小的身上,良久后微微叹息:只这小公子……平生唯情,却不知“镜花水月意遥遥”,老道便另赐他名“意遥”以诫之。 只不过这另赐的名却成了秋家二公子的大名。 话说秋远山一介武将,虽识文墨,但远谈不上“学问”两字。当年长子出生时,夫人在房里抢天呼地哭叫,他在院外满头大汗的徘徊穿梭,快要将那鹅卵石小道踏出一条沟来时,一声哄亮的啼哭响彻整个侯府,紧接着仆人欢天喜地奔来向他报告夫人生了位公子!年过三旬方得子的秋远山闻之可谓欣喜若狂。接着又一位仆人奔来,说夫人问侯爷可想好了公子的名字没?名字?秋远山犯难了,茫然的环顾着庭院,想找出个“名字”来。 当年秋远山才封侯,这侯府也是皇帝才赐下才住进来的,是一座颇有些历史的古宅,据闻最早可追朔到前朝的第一任“白王”白意马,是他当年还未封王时在帝都的府第,修筑得颇是古雅。秋远山环顾来环顾去,终于瞅着了左前一座凉亭,亭上“写意亭”三个草书无比写意风流,于是脱口而出就叫“意亭”吧。 这便是秋家长公子的名字的由来。当年顾氏知晓了,直敲丈夫的脑门,太没出息了。是以小儿入府数月了,可名字一直没取好。此刻顾氏听着道人悠悠念着一句话,甚觉文雅,于是当场拍板小儿的名字就用这个了。 名字取好了,师也拜好了,顾氏心也安了,领着两个儿子回府了。此后,道人每年五月皆来帝都住一段日子,教授两人武艺,一转眼便是数年过去。 庆云七年,三月。 秋意亭授封“云骑郎”。 这位让后世仰望唏叹的赫赫名将,便是在他十二岁那年踏入军中,此后便是数十年的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开疆拓宇叱咤风云威震八荒,立下后世数百年也无人可超越的功绩,成就他皇朝第一将的不败神话。 ****** 而安豫王府中,对于皇帝的赐婚,安豫王与安豫王妃都只是极其平静冷然的接下圣旨,未置一词。倾泠与秋意亭的反应倒是极为相似,都是懵懂年纪,并不知这婚事系了他们一生的悲乐。 杖击的伤一日日渐渐好转,再次出园,只是越发的谨言慎行,安安妥妥的未再受过责罚。 安豫王妃则仿似那一日集雪园前的事从未发生过般,绝口不提安豫王,只是交待巧善、铃语小心照顾郡主,每日里指点女儿诗文琴艺外,便呆在牡丹园侍弄牡丹,或是画一幅画,写一幅字,看一卷书,眠一则梦,安安静静度日。 若要说集雪园有何不同,便是多了一个人。 那小孩留下来了,报给王府管事的身份是“宸华郡主贴身侍女”。 予这事,安豫王妃觉得给女儿添一个伴也不错,巧善、铃语则非常乐见其成,至于倾泠则是不置可否的模样,因为她一个人惯了,有没有伴无关紧要。 小孩在巧善、铃语的悉心照顾下,身上的伤也一日日养好了,人长高长胖了些,集雪园中无人打骂责罚,渐渐的在巧善、铃语的引导下,也开口学着讲话。 只是这小孩很粘倾泠,根本无人教她,却是极称“贴身侍女”这名,总是倾泠在哪她便跟到哪,倾泠有时在书房一呆便是数个时辰,她也跟着在书房一站数个时辰。倾泠自出生便少与人亲近,多是一人独处,这刻时时有人跟进跟出,极是不惯,好在这小孩人也安静,无声无息的似影子般,日子久了,倾泠也就随她去了。巧善、铃语见两人形影不离的甚为欣慰,小郡主身边终于有个伴了。安豫王妃看着,则只是淡淡一句“这许是她俩的缘份”。 在集雪园呆了些日子后,巧善、铃语说起要给小孩取个名字才好。两人围着小孩商量,一个说要叫“雪儿”,因为她现在是集雪园的人了,一个则说叫“莲儿”好听又好看,两人各持己见争了半天未果,最后让小孩自己选一个。小孩睁着那双栗色大眼,转一圈看看这个,转一圈又看看那个,也不知是不懂两人的意思还是不知道到底选哪一个好。 而铃语看着那双水润柔软的眼睛,脱口道:“这孩子的眼睛可真像咱风府以前养的那只梅花鹿的眼睛!” 巧善一看,不由也道:“可不是,不如就叫她‘鹿儿’好了。” 一窗之隔的书房里,安静看着书的倾泠这时却推开窗,道:“叫‘孔昭’吧。”说完又窗门一关,继续看书去了。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然后一笑,齐声道:“她本是郡主的侍女,既然郡主肯赐名那是再好也不过了。”接着问小孩,“你以后就叫‘孔昭’,你欢不欢喜?” 小孩看着眼前笑语温柔的两人,然后转向窗门,已带浅浅粉色的唇轻轻一抿,那是她人生的第一抹笑。 后来,安豫王妃听说了,说了一句话:“原来是视她为友。”复又轻轻一笑,道:“都一起打过架了,做朋友也不错。” 巧善、铃语当时听得有些微愣,直到有一日见倾泠教孔昭念书时才明白了。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 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视民不恌,君子是则是傚。 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注○1] 书房里,白衣白裙的孩子正一遍一遍的教栗色大眼的孩子背诵,清晰明白的告诉她:“你的名字取自予此,是以到死也该记得这首诗,就等于记着自己。” 不是“雪儿”,不是“莲儿”,不是“鹿儿”。 “孔”乃是姓,“昭”为名。 孔昭,那是堂堂正正的一个人的名字。 孔昭没有辜负替她取名的人。 六指是她心头的伤,有一日倾泠握着她的手,说:“别人都只五指,可你有六指,一定是比别人更灵巧。” 于是那十二指的手不再藏掖着,坦坦然然的展于袖外,而且真真正正的做到比别人更灵巧。 跟巧善学刺绣,绣的蝶儿招蜂儿。 和铃语学厨艺,倾泠似乎再也没有不吃的东西了。 倾泠写字时,她磨出的墨汁浓淡最合宜。 倾泠弹琴时,兽炉里的香不长不短五曲即止。 当倾泠念“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于是,木兰开时便有了“木兰酒露”,九月菊盛时便有了 “紫菊饼”、“白菊饺”、“红菊糕”、“*粥”。 夏日白莲亭亭时,倾泠悠然念来“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于是,隔日便有了一袭上翠下白的“荷衣莲裙”。 ………… 春纵夏往,叶落雪飘,岁月的转轮似一位沉默的老人,不动声色的悄然转过。 孔昭学着她能学的,做着她想做的,日子是快乐而恬静的。 而在万簌俱寂之时,倾泠会悄悄起身,从枕边盒中取一颗夜明珠,照一幅年久失色的白绢。又或是悄步穿过庭园,在幽静的流水轩中,按着白绢上的图与文字一招一式一遍一遍练着。 夜夜如此,年年如此。 岁月轮转,看的书越来越多,终于知道传给她白绢的是何等人。 “风王惜云颖敏好学,少曾以‘风夕’之名游历江湖……”《东书?列传?风王惜云传》之上有这么一段话。而本朝女太傅齐雅晚年所撰《帝则玉氏》则让她明白何以风夕会在白绢上留下那句“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只是那刻,她并无多想,那两人予她不过是史书上的两个名字。很多年后,她走过万水千山看过风起云涌经历人生悲喜,那时才真正的认识两人并折服、敬仰两人。只是那时,已沧海桑田。 集雪园的日子是一湖沉静的水,似亘古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如此。 集雪园中的人安于此。 变化的,只有孩子,及那悄然流转的如斯年华。 当流水轩中那个孤独的数着莲蕊的雪娃娃长成亭亭玉立的冰姿少女。 当那个瘦弱的不会说话的小孩长成巧笑嫣然明眸善睐的开朗少女。 才蓦然醒转,原来,时光就在那一弹指间,悠悠十载已过。(未完待续) 四、佳期佳人待佳话(上) 庆云十七年,八月。 孔昭一手提篮一手托壶,循着琴音一路到了书房。 书房外植有几株桂树,此刻中秋时节,树上开满了黄色的小花儿,淡香绕鼻,几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阁边。 开启的轩窗下,素衣散发的少女纤指拔着琴弦,双眸微阖,面容静然,整个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风拂过,星星点点的桂花籁簌飘落,有的随着风飞进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发上,舞在琴弦指尖。 孔昭静静看着,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酿酒时郡主曾教过她一些前人咏桂的诗词,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 弹压西风擅众芳, 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注○1] 心间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内人雅色绝,正是“一枝淡贮书窗下,人与花心各自香”。 此人此景,人间无双。 转而又想起先前在园外看到的人听到的话,心头顿时愤愤不平起来,耳边听得琴音渐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窗边的人眼眸依旧微阖,似乎还未从琴曲中回神。孔昭将手中提篮与托盘放在桌上,然后从篮中取出几碟点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这一切时,她都轻手轻脚的未发一丝声响,是以房中一直静悄悄的。 “你刚才动怒了,为何?”蓦地一道声音在房中徐徐响起,如深山幽涧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凉。 “啊?”孔昭一愣。 “房外时,你气息忽然间急促。”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孔昭闻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灵了。”这几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便是数丈外的花开叶落声她都能听到,简直是灵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曾经很疑惑,郡主则淡淡丢下一句“心静神宁自可听到一切声音”,只不过自己再怎么静心、宁神也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 倾泠自小几上取过茶杯,垂首浅浅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园了?” “嗯。”孔昭点头,“要过中秋节了,宫里赐下许多些东西,大总管让过去取来。” 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静静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阳已带浅浅的绯红,穿过桂树从窗口悄悄洒入,为窗边的人镀上一层浅艳的华光,本该是灿耀不可逼视才是,可那一层华光却似为无形的镜墙所隔,无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乌发清湛分明,衬着一张胜雪的玉容,清透无垢还带着一丝天生的冷意。 沉默片刻,孔昭终是轻轻叹一口气,道:“回来时正见着了威远侯入府。” “喔。”倾泠闻言只是有些了然的微微点头,然后重抬手十指落于弦上,指尖拔动,清音再起。 “郡主!”孔昭见之却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唤有些重,还带着无以名状的委屈与怒意,只不过并不为自己。“你怎么……怎么就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生气?!” 倾泠指尖一顿,抬眸看着孔昭,那双栗色的大眼因动怒而格外的明亮,两颊上升起一层红晕,显然是真的很气。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么?要为什么生气?” 孔昭闻言一怔,然后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装傻是吧。眼见婚期将至,威远侯过来肯定没好事,又是……”说到这却打住了,看着倾泠,张口欲言却总是忍住,就怕没有的事给自己说中了。 倾泠却是静静的接口道:“又是来延婚的。”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着她不该说出来。 倾泠不由得摇头,道:“眼见婚期将至,但秋将军依在墨州边城,显然这次依要如上两次般,不能如期行礼。你这有什么好避忌的,本就是铁定的事实了。” “可……可……总要想想办法啊,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孔昭心里很是着急,“一次情有可原,可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倾泠身上,心头更是急了,“郡主,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可以没事人般的一点也不在意!” 倾泠闻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静静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说这花是开在枝头好还是落下好?”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旧答道,“当然是开在枝头好,那样才可清香长久。” “可它总是会随风飘落,总有一日会谢光,这予我们是无计可阻的事。”倾泠指尖一弹,一点星黄轻轻落地。 孔昭吸一口气,栗色的眼睛盯紧倾泠,“郡主,花落了和这个没关系,我们是在说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这么不当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随他们意!你可知道你这门婚事被他们说成了什么样吗?府里那些人都说你不是王爷的骨肉,还说什么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话都是不堪入耳!”一气说完,猛然间醒悟到自己说了些什么,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着倾泠。 倾泠闻言眼波微动,正欲说话,忽然目光移向门外,眉间微皱,转头看向孔昭,微叹道:“侯府延婚非故意为之,秋将军不能归来乃是为国为君为了边疆百姓,当不能苛责强求予他。” “可……可不能每次都这样啊!我就不明白,为何每次婚期将至,那秋意亭就会因边疆战事未止而不能按期归来?朝中这么多的将军,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没了他,咱皇朝难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孔昭。”倾泠轻轻唤道,声音里隐带些无奈,目光望着门口。 “本来就是!”孔昭依旧气鼓鼓的道,“那秋意亭无论有什么缘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对不起郡主!”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吗?”门口一道淡淡嗓音飘来,然后一人走入。 “王妃!”孔昭一见来人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娘。”倾泠起身,扶母亲在塌上坐下,又亲自斟一杯茶递上。 安豫王妃将茶杯搁几上,目光扫过女儿然后落在孔昭身上,问道:“威远侯又过府来了?” “嗯。”孔昭点头,“我刚才亲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爷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说说得吞吞吐吐的,心头微有些忐忑的看着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丝一毫的传给了郡主,便是这份清冷的气韵也传下来了,只不过王妃的冷隐带一丝难消的幽恨,而郡主却是天生的骨子中带来的冰清之冷。转而又想到,巧姨、铃姨便算是自己的母亲,那自己便是像她们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爷时,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样,那郡主是像他们两个啦…… 安豫王妃并不知孔昭脑子里的那些话,转眸又望向女儿,声音却是极其温柔的,“泠儿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没有一丝委屈吗?” “娘,女儿虽不是什么贤德之辈,但自幼看书,也知国重于家。所以儿女私事怎比边疆之安定。”倾泠认真答道。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脸上微绽一丝笑意,抬手爱怜的将女儿鬓边的一缕长发掠向耳后,目光落在女儿那张毫无瑕疵的面容上,看着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头蓦地一痛。她的女儿难道也要如她一般,这一生皆困老于此,不得一点欢笑开颜? “娘,你莫为此事担心。”倾泠又道,“女儿反而很高兴,不用那么早离开你。” “泠儿。”安豫王妃抚着女儿,“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让你受委屈。”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神情依恋,“女儿并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女儿更愿意这样一生陪着你。” “傻孩子。”安豫王妃摇头,“娘怎能让你一生老于此。” “就是!”一旁的孔昭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对自己的终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样糊涂!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你多什么嘴。”倾泠睨她一眼。 孔昭本还想说话的,可被她一睨,只得收声。 “孔昭说得对。”安豫王妃却道,目光越过女儿落向窗口,夕辉落入她眼中,如虹霞灿目却带着冰刺,“我的女儿岂能让他们任意摆弄。” “娘。”倾泠唤一声,看着母亲的目光微有些疑虑。 安豫王妃只是抚了抚女儿,道:“你弹你的琴吧,娘不扰你了。”说罢起身离去。 送走了母亲,倾泠转身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我可没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来了,而且我就觉得应该让王妃知道。” “孔昭,当年你连一个字都不会说,而今为何就这么多话了。”倾泠叹气道。只不过看着今日的孔昭心中却甚是欣慰的,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满身是伤又瘦又小又不会说话的孩子,今日却长成个爱说爱笑活泼好动的漂亮姑娘,再无一丝昔日的阴影。 想来,她天性便是这般明朗的,后天又有铃姨、巧姨熏陶,才可这般无忧快活。 不似自己……真好。 “嘻嘻……”孔昭却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你呀……”倾泠摇头,无可奈何的笑了,重在琴前坐下。 “郡主,你……”孔昭有些犹疑,但最后依旧说了,“你真的……真的一点也不在意与秋将军的婚事吗?你不中意他吗?” 倾泠闻言欲待拂琴的手就那样顿住了。 不在意吗…… ****** 其实是在意过的,也曾为那位未曾谋面却闻名久已的夫婿心生漪涟。 初获婚事时,还是个孩子,确实未有感观。只是渐渐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十三、四岁时,看书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心头便生羞涩之意。[注○2] 夏日饮着冰梅汤时,会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后那冰梅汤忽然间似变成了热梅汤,令得双颊有些发烫。[注○3] 巧姨、铃姨每每出园时总会打探一些侯府长公子的消息,回来后总是在她面前不经意的说着,她也就不经意的听着。 “听说侯府长公子生得俊美不凡。” “听说侯府长公子武功了得。” “听说‘云骑郎’校场比武,秋大公子又夺魁首。” “听说秋大公子初上战场毫不怯敌反杀敌数十,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子。” “听说秋大公子今日当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来,满街的百姓都在叫好。” “听说秋大公子又立军功,陛下赏赐殊厚。” ……………… 听说了许多许多,于是便会想起幼时隔着长廊见到的那个银衣少年,会想起他舞剑如龙的英姿,会想像他而今的模样……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 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 左手执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注○4] 每每想起时,脑中总是浮起此诗,他许就是这样的。 白雪飘,红梅艳,十五岁生辰就那么悠然而来。 及笄礼后,威远侯亲自过府议婚。 在皇朝,男女婚姻需经过意约、亲约、礼约、和约、书约五礼方成。 意约,乃婚说。 亲约,乃男、女方先后遣人至对方家提婚。 礼约,乃两家赠以对方婚定信物。 和约,乃男、女方择地相见,共谱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约。 书约,乃男、女方在长辈、亲友见证之下书誓为约,共许婚盟,同定婚日。 因是皇帝早早便赐下的婚事,又是王室与侯府联姻,是以五礼与民间略有不同。意约、亲约、礼约两府都按礼而行,只和约、书约两礼免了,而是由太仪府将一年的吉日选出,再呈报皇帝,最后由皇帝选定日子。 那次婚期,定于当年的五月十二日。 只是二月中时,然州边城传来南丹犯境的急报。 秋意亭金殿请缨,皇帝准奏。 然州远在千里之外,边疆战情如何她并不晓,只是婚期临近时,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折“南丹十万犯边,幸秋将军英勇善战数退敌军。五日,敌再犯,秋将军率五万军出战,一箭取敌酋,敌溃。将军乘勇追击,再会路将军三万大军,欲驱敌疆外。战前曰:‘若予追敌恐不能速归,必误婚,汝代予请罪。’” 皇帝阅毕,并未降罪,反下诏嘉奖,又下旨婚期延后。 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带着南丹臣服的降书。 皇帝令太宰城门亲迎,金殿上又恩赏不断,并召太仪府再选吉日为秋将军完婚。 婚期选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 只不过来年开春时,北边的古卢又再次毁约犯边。 秋意亭再次请缨,皇帝曾婉劝。但秋意亭慨言“国不安,何安家。” 皇帝准奏,秋意亭赴边。 古卢是皇朝的宿敌,数百年来与皇朝争战不止,古卢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战,又是有备而来,是以这一场战事呈胶着状态,从二月打到三月,眼见着婚期又至,秋意亭亲笔上奏“不退古卢不归。” 皇帝金殿上赞其“一心为国”,下旨婚礼延后。 那年冬,秋意亭凯旋归来,带着肩上一道见骨的刀伤。 将古卢驱两百里外,斩敌首五万,隔了百年,古卢王再次俯首称臣。 金殿上,皇帝阅降书,龙颜大悦,封秋意亭“靖晏将军”,恩赏无数,再召太仪府,待靖晏将军伤好后,选佳期为其完婚。 第二年,秋意亭伤完全康复时已是初夏,太仪府再选吉日呈奏,定于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 十五过了,十六过了,十七也过了…… 可婚礼看来似乎是遥遥无期。 怎么会没有在意过呢…… 当年,十五及笄,春风暖暖,花开明媚。 那时候,旨意传到王府,面上虽不动声色,心头却有些雀跃,有些期待,有些欢喜,还有一丝无可捉摸的慌恐。 只是…… 那年夏天却是失望了。 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的盼过婚期,可也是那天夏天真真切切的尝过失望的滋味。 日子再一日日过去,看花开花落,看秋叶红妆,看青松白头…… 光阴似水,那心头的感觉便也随水而过,慢慢的淡了,慢慢的化了。 来年春天,婚期再延时,心里似乎是早已预感到了,从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时便有了准备,所以并不感到意外,便连失望都是淡得几乎没有。 而今年的九月……不知为何,一年的日子里竟不曾有过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只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意外的接受事实。 当年的那一丝无可捉摸的慌恐今日的她已经明了,那是对未来的不可知的人、事、物的恐畏、慌乱。因为要离开母亲,要离开熟悉的集雪园,要离开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远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继续留在母亲身边,可以继续熟悉的日子,予她来说,似乎更为舒心惬意。所以,婚期无限的延下去,似乎也不错。 因为…… 他,秋意亭,似乎……也并不怎么期待这桩婚事。 十五岁时候的她或许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又岂能不明白。 若是期待这桩婚事,又岂会数次请缨。 即将做新郎的人,又怎会无惧生命危险在婚期将近时出战。 如孔昭所说,朝中并不只他一人可用。父王与威远侯便是用兵经验更胜他之名将。 或许他是忠君为国。 或许他是一心为民。 或许他是志在伟业。 或许…… 无论是有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她很明白。 这桩婚事,予他,秋意亭,可有可无。 更甚至,无奈的延误,许是……有意。 虽不临战场,虽不见兵戈,可家中藏书甚多,兵书也看过几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 既不在意,又何必理会,甚至动怒。 世间事,顺其自然就好,期待与强求,往往都不得。 她曾经期望过父王的怜爱,曾经盼望过父王母亲能如书上所说的夫妻恩爱,曾经幻想过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只是十多年过去了,父王母亲冰冷如昔,视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对她亦不曾减一分冷漠与憎恶。 今日,她可漠然无波的面对着幼时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习以为常的看着父王母亲无解无止的恨怨。 所以,一次一次的延婚后,她当可以平静的冷淡的不抱任何奢望的看待这桩婚事。 花开花落是无计可阻之事,那么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 “淙!”琴弦发出一声轻响,倾泠淡淡的声音和着琴音响起,“孔昭,这婚事由陛下所赐,由两府相议,由太仪府挑选吉日,最后依由陛下决定。”指尖压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只指下的琴弦幽幽颤动,“从头至尾,并不由我作主,也不由王妃作主,甚至不由王爷作主。” “郡主……”闻言孔昭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涩。 “孔昭。”倾泠指尖再挑动,琴音顿起,夹着她淡淡的话语,“在这园子里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铃姨,有书有琴,有花有树,有风有水,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真的没什么不好的。 琴音再起,平静清畅,只是抬首间目光穿过轩窗,不经意地落在无垠的碧空。(未完待续) 四、佳期佳人待佳话(下) 威远侯此次过安豫王府确是为延婚一事而来。 元戎为争昆梧山脉再次兴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视各州军务至墨州。他素知长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绝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亲笔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宫询问,明日便会下旨延婚。虽说延婚是由陛下决定的,但威远侯还是觉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还是亲自过府向安豫王先知会一声,另再郑重表示歉意。 这门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后,说起来还真赖安豫王的成全。先别说儿子要出兵需征得他这位天策上将军的许可,就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乐意只要稍表颜色,想来陛下就会下旨召儿子回来的。 果然,威远侯的话只是开了个头说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摆手让他省却了后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为国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许岂会责难,秋兄不必多虑。” 与安豫王相识多年,交情非比寻常,再且威远侯向来武人性格不喜文皱皱的一堆虚礼,所以闻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两人对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讨起来,说些了话眼见天色不早,威远侯便打算告辞回府。刚起身,却见刚才还与他有说有笑的安豫王忽地眼睛直直的看向门外,不由惊奇,便也往门外望去,只见长廊里远远的一道身影渐行渐前,看体态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来人面貌,可那人周身似笼华光艳韵,让人难以移目,待到门口看清来人,那夺人的瑰姿顿令威远侯呆立当场。 这是否就是文臣们口中的倾国之色? 也不知过得多久,才缓缓回转神来,却见那丽人已行至了身前,一双妙目正瞅着自己。这女子从未见过,但想来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现?威远侯不由转首往安豫王望去,却见安豫王只是怔怔望着丽人,脸上神色似喜似怨,蓦地脑中灵光一闪,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小侯拜见王妃。”当下屈身行礼。 “侯爷不必多礼。”丽人伸手虚扶,轻轻浅浅的道,“素闻威远侯威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那声音比威远侯一生听过的所有灵音妙语都要好听百倍。 “不敢。”威远侯起身,依旧垂首不敢对视,“小侯粗人,王妃谬赞了。”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随口的问了一句:“侯爷今日过府不知是为何事?” 威远侯闻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时心头微震,不由俱实答道:“小侯前来乃是为小儿与郡主的婚事而来。” “喔。”安豫王妃淡淡的勾一抹笑,昏暗的厅中顿有华光微耀之感。“其实妾身前来,是想就小女与令公子的婚事请教侯爷。” 威远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请讲。” “侯爷过府,是否是为延期而来?”安豫王妃依旧面上带笑,神色间也是极其淡然。 “这……”威远侯想不到安豫王妃问得如此直接,而且圣旨还未下,这…… “请侯爷具实以言。”安豫王妃又轻轻加上一句。 威远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儿依在墨州边城,不能赶及与郡主的婚礼,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后。” “喔。”安豫王妃淡淡应一声,然后便久久不曾开口。 威远侯一时弄不清王妃前来之意,又对着这样平生未见的瑰绝丽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无动静,于是目光悄悄移过。桌前安豫王眼观鼻,鼻观心,仿似这厅中就他一人般,只是在静静的坐着。 “侯爷。”蓦地安豫王妃再次开口,“小女与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屡次不得成婚,想来是天意不许此姻结成,是以妾身想,这桩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什么?!”威远侯以为听错了。 “妾身想两府解除婚约。”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的道。 这一回,桌边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虽惊讶不已,但依未开口。 威远侯大惊,“王妃,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安豫王的微笑已敛,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将临,令公子必有国事萦身,足可见小女与令公子无缘。既然如此,又何必束于此约,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误两人。” 威远侯闻言不只是觉得为难,而是深感为难。“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赐,怎可轻言解婚。”皇帝赐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脑袋了。 “原来侯爷是担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绽微笑。 那笑不含讥诮,甚至是非常美丽的,但威远侯看着就是有些脸热。 安豫王妃紧接着又道:“那就请侯爷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担。” 这话一说出,威远侯微微一凛。他知婚事屡次被延,王妃前来,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准备,伸长脖子等着王妃的怒气,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王妃不是来抱怨发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约!而且立意坚定! 于是,他呆在了那。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待答复。 侍从轻手轻脚的入内,点亮了厅中灯火,顿时明亮起来,而厅外已笼于阴暗的夜幕下。 沉默了良久,威远侯转首望向一言不发的安豫王,盼着他能有点表示,可安豫王却只是望着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画着,竟是置身事外。 威远侯按下心中讶异,重望回安豫王妃,那双美目清凌通透,无一丝犹疑与虚妄。于是,心头的决定不再有丝毫迟疑,郑重道:“王妃,婚期屡延皆因小儿之过,小侯明日即进宫向陛下请旨召回小儿。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将瞩目郡主与小儿的婚礼。” 安豫王妃微微讶异的睁眸,然后她微微一笑,颔首。 “王爷,王妃,小侯就先告辞了。”威远侯致礼告辞。 “侯爷慢走。”安豫王妃侧身礼送。 “葛祺,替本王送侯爷。”安豫王也起身。 “是。”一直静侍于暗处的葛祺现身。 眼见葛祺送走威远侯,安豫王妃便也转身离去。 “站住!”蓦地安豫王喝道。 安豫王妃脚下一顿,但随即依旧往厅外行去。 “站住!”随着这一声,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面容。 安豫王妃挣扎,但安豫王一身功夫手劲极大,岂是她能挣脱的,挣了半晌只得作罢,双目冷冷的望向他,倒要看他如何。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头一颤,脸上那怒气便消了大半,只是抓着的手依未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为进’。” 安豫王妃不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安豫王依旧未有半分放开之意,于是出声道:“我倒不知什么‘以退为进’,只不过解婚,又或是如期行礼,皆我所欲。”冷冷的目光含讥带讽的望着他,“看来王爷这回是要失望了。”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闪,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紧了两分。 “呵!”安豫王妃嗤笑一声,但随即皱眉,被抓住的手腕隐隐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时叱道:“放手!”只是依旧没能摆脱,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闻得他的气鼻,面色顿然一变,更加用力挣扎。 安豫王看着近在咫尺的人,昏黄的烛火映在她脸上,只为她更增艳光丽色,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让他心头一阵阵漪涟泛开。 她有多久不曾为他动容? 这十多年来,她永远待他漠然如霜,从不曾为他动心、动情,甚至是动怒。 此刻,她眼中望着的是自己。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此刻,她就在他身边,就在手中。 不由得渐渐痴了,抓着她的手将她缓缓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只想与她相依,只想着与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与她相依相守生死不离……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 眼见着安豫王越靠越近,怎么也挣不开,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声脆响,夹着她冰冷的叱骂:“无耻!”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懵了,但随即醒悟,顿怒目而视,手下用力一拉,便将安豫王妃拉紧紧箍在怀中,咬牙切齿道:“无耻?难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从头到脚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属于我的!”看着闻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对妻子亲热那是恩爱的表示,又怎会是无耻?王妃,你冰雪聪明怎么也有糊涂的时候?” “放手!”安豫王妃气得眼都红了,使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只想摆脱着眼前万分憎恶的人,“你给我放手!” “不放!”安豫王左手紧紧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脑袋,目光看着那张愤怒中依旧美艳夺目的脸,神思又有些痴然,“不放……我不会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远的留在我身边,直到……”他低头,缓缓偎近她,一点一点靠近,不顾她的愤怒,不顾她的挣扎,终于,唇落在她的鬓边,那一瞬,他听到自己灵魂的喟叹,半是满足,半是悲切,终于……他又靠近了她!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着我。挽华,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那一声低吟幽幽自耳边响起,原本剧烈挣扎着的安豫王妃忽然静了。于是安豫王搂她更紧,想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间,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梁,落在她洁白的面颊,最后……轻柔的缱绻的落在那一点嫣红,那是他数千个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冰冷,死寂! 唇相碰的那一刹,没有半点他奢想着的柔软、温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黄莲,苦涩不堪。 抬首,只看到一双漠然的脸,一双无情的眼。 刹时间身心不可抑止的颤栗。不!挽华,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这样对我!只要一点点……哪怕你对我只有一点点……就可以了…… 手轻轻的抚着那张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轻呢:“挽华……挽华……我绝不会放开你!生不能,死不休!” 那双无情的眼眸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却只是涌起满满的憎恨与厌恶。 “生相恨,鬼相憎!” 那形状优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剑光瞬间齐插他胸膛,刹那间心魂俱裂,肺腑间传出阵阵剧痛,绵延四肢百骸,痛不能当,痛不欲生! 看着他脸上涌现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浅淡的笑容,讥诮的,冰凉的。 安豫王放开她,盯着那张美到极至也冷到极至的脸,手掌挥起就要落下,却猛然后退,落在了身后的桌上,“砰!”一声巨响,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铛铛落了一地。 “滚!”仿如受伤的野兽嘶嚎着。 厅中一时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声。 良久后,冷诮的话语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后便是离去的脚步声。 脚步声远去后,厅中沉于寂静,只烛影偶尔摇曳着,伴着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许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动,无力的在椅中坐下。 悔?今日可悔? 从怀中取出一支玉钗,当年在集雪园中盛怒之下折断了,而后却又命巧匠以金丝缠接,多年来时时带在身边,还曾幻想着哪一日再递给她,哪一日能再为她挽发。哈!无声的自嘲一笑。轻轻拔开花蕊上串着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个细小的“华”字,手指抚着那小小的“华”字,眼中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绝望。 还记得当年,年少得意,春风满面。请帝都名匠精心雕琢这支紫玉牡丹,自己亲手刻上这个“华”字,刻进满心满怀的爱恋!那时刻,他无比的欢快无比的幸福,因为明天他将迎娶他心爱的姑娘,他要用这支钗亲手挽起他新娘的长发,一生一世! 只是……那支钗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头上,可紧接着她给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剑!更而且,这支予他来说重逾世间一切珍宝的紫玉钗,予她根本不屑一顾,而是随手可弃! 曾经……曾经希冀的幸福,如一则遥远的神话,永不可及。而那怨恨与痛苦,却如影相随,日日夜夜纠缠他,已整整十八载! 挽华,你想我回答什么?你以为我会回答什么? 悔?不悔?(未完待续) 五、繁华锦绣庆盛典(上) 第二日圣旨下,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 靖晏将军与宸华郡主的婚礼如期举行,靖晏将军因边疆战事暂不能还家,旨其弟秋意遥代兄迎娶。另进封宸华郡主为“宸华公主”,以公主之仪出降。 接到旨意那刻,各人表情各异。 皇家女儿出嫁代迎一事是前所未有的事,但王爷的女儿封公主又足见圣眷之隆。于是相干的不相干的人,各自心情都有些复杂。只是无论各人心里想着什么,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这场婚礼再无变更。 威远侯府里,威远侯把连夜写好的催促儿子回家成亲的信烧了,另写一封。写完了后便开始叹气。顾氏见之不解,道这代迎的婚事虽是没有过,但郡主加封公主,足见陛下的恩宠,这予侯府予儿子更是喜上加喜。 威远侯却道:“公主固然比郡主更尊贵,可是郡主是娶,而公主却是降。等公主入府了,全家人都得矮一辈。那时……哪是娶媳妇做公婆,而是给公主做哥做嫂做子侄!这你难道也很高兴不成?” 顾氏这么一听,想着日后见着儿媳还得时时行礼,于是也“难”高兴了。 倒是一旁秋意遥劝了一句,说“公主应不是那种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公主入府后便是一家人,一家人自是相亲和睦,又怎会‘以势相压’。” 威远侯夫妇这么一听又想着安豫王府教养出的女儿品性应该不差,心里才舒坦了。 “宸华郡主,哦不,是公主深受陛下宠爱这是勿庸置疑的。咱们以后就把她当皇帝的女儿看待就好了。”威远侯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话作为以后侯府上行下效的标准。 既是以公主之尊出降,便该建公主府,只是眼见婚期临近,现造是来不及了,但好在这门婚事是早早订下的,两年前第一次筹备婚事时,因为迎娶的是郡主,不能寒酸行事,是以威远侯便将侯府周围的宅地全买下来了,扩建了府第,又在府中筑了一座新院做新房。那院子几乎占去了半座侯府,亭廊相倚楼阁相连,粉漆金饰雕栏玉砌,极是气派华丽,所以也不算委屈公主。再加上皇帝命太仪府筹备公主的嫁妆,完全是以公主的仪制再翻一倍,那等殊荣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让全帝都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婚礼。 威远侯除夫人顾氏外还有两位侧室戚氏与吕氏,这两位侧室倒不是威远侯贪色娶来的,反是夫人顾氏收进来的。当年封侯赐府后,许多的亲戚、乡人便来攀附,舍钱舍物的一一打发后,戚氏与吕氏却没走,两人与顾氏七扯八扯的能扯上点亲戚关系,都言在家乡已无亲人,回去也是浮萍无依,愿留在侯府为奴为婢,以求依附。顾氏看两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言词楚楚甚是怜人,便留下了两人。两人留府后确实手脚勤快,品性也端良,一府的人都喜欢。 那时威远侯正值壮年,身材高大面貌粗犷,又是战功赫赫的,极具英雄气概。戚氏、吕氏正值青春年少情思萌动的年纪,在府中久了日日对着这样的英雄不由皆暗生情意,顾氏也看出了点眉目,但见两人虽则如此却并未做出什么逾轨之事,倒有些欣赏,又想着自己自生了长子后便再无动静,膝下也就意亭、意遥两子,子嗣实有些单薄,于是便让丈夫收了两人为妾。予此事,威远侯并未反对也没多大的欢喜,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校场上的士兵或是边疆的敌人头上。 奈何,戚氏、吕氏多年来并未能为侯府添丁加口。都曾有过孩子,只是戚氏小产了,吕氏的生出没几天便夭折,此后便再无所出,倒是让顾氏怜惜之余颇有些失望。后来,两人请示了顾氏后便各自在远房亲戚中挑了一名孩子养在身边,以慰膝下寂寞。 子嗣不旺,威远侯倒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每提起两个儿子时,他总是一副“有此二子,夫复何求”的心满意足的样子。 长子秋意亭那是他的骄傲,是他的继承者,更甚至他将来的功勋会超越自己。而有这样一个儿子,胜过他人千百个。 次子秋意遥则是让他满心疼爱,因为他的孝顺体贴细心温柔,让他真正体会到父严母慈子孝的家庭温情,比之那个让他自豪却是长年不在身边的长子,多年来是这次子让他们夫妻得享天伦之乐。 侯府长公子秋意亭,在帝都的贵介公子中那是首屈一指的,帝都上上下下可谓无人不知,提及时那是人人都赞不绝口,恨不得那人是自家的。而说起侯府的这位二公子秋意遥,帝都中却少有人知,偶尔有知晓的,每每提起时总是半为欣赏半为叹息。 欣赏他的聪慧绝伦,欣赏他的俊逸不凡,欣赏他的温良品性,欣赏他的高洁风范。而叹息的是他出身侯府将门,却无意仕途,不思功名,白白的浪费了别人修几世才能修得的出身与才华。每日里不是看闲书习曲艺,便是钻研医经药书,又或是找白昙寺的和尚下棋,找昊阳观的道士品茶,还常常骑马跑到效外去看山看水看云看梅,一呆就是整日或是数日。 初时,威远侯夫妇也曾规劝,但他却说:“家中有哥哥光耀门楣足已,我留在爹娘身边尽孝岂不更好。”细想其言,也有道理,再思其一贯体弱,若真入仕、为将反更是劳心劳力予他无益,便也不再强求。 ****** 威远侯府里已将大婚的一切准备妥当,而安豫王府里倒并无什么要准备了,因为一切宫中都已筹备好了。是以安豫王府与往日没什么不同,集雪园中更是平静如水。 日升月落,光阴荏冉。 转眼便到了九月九,重阳佳节,菊英烂漫。 这一晚,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在花园里备下酒品茶点,又唤来倾泠、孔昭,五人在园里赏花饮酒,对月品茶,倒是过得开怀尽兴。至深夜,安豫王妃命巧善、铃语、孔昭先去安歇,自己依与倾泠在花中慢慢品茶赏月。巧善三人暗想,许是因郡主即将出嫁,王妃有些不舍,想要母女俩多相处些。于是三人便退下歇息去了。 待三人离去后,母女俩又随口闲聊了几句,便慢慢安静下来。 天上一轮秋月高悬,玉宇如澄,清景无限。 银辉如霜铺泻一天一地,微凉的晚风拂起,吹落桂花如雨,星黄点点,萦着幽香簌簌而舞。母女俩倚栏而坐,身姿纤雅,千百株各色菊花在月色里相簇,更衬得两人容胜花娇,眉宇间更渗一份霜月的清华,旁人看去,许会觉得过于冷寂,但她们却是觉得温馨静谧。 许久后,安豫王妃才轻轻开口:“泠儿,过几日你便要出嫁了。”语气中有不舍,有感概,还有着一丝欣慰与期盼。 倾泠侧首看一眼母亲,唇微微一动,却终只是转回首轻轻“嗯”了一声。 “泠儿不欢喜?”安豫王妃偏头看着女儿。 倾泠想了想,摇摇头,道:“不知道。”顿了片刻,再道:“这婚事女儿本以为会延后的,哪知……”说着又是一顿,然后侧回首看着母亲,“眼见婚期越来越近,可女儿确实不知道该有什么样感觉,心里说不上欢喜,也说不上不欢喜,好像是……好像是因为知道是该做的要做的,于是便完成它。”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叹息一声,怜爱的看着女儿,“这不怪你,你从没见过秋意亭,自然此刻也就难生出欢喜之情来。” 倾泠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得思及幼时那一面,不知那算不算。 “泠儿,女人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嫁得如意郎君。”安豫王妃又道,“秋意亭娘虽没有见过,但威远侯已见过了,确实是堂堂伟男子,那样的人教养出的儿子定然不差。况且秋意亭自小便名声在外,文武双全乃是难得的人才,又是他……又是陛下亲自为你选定的,那自然就是最好的人。” 倾泠默默看着母亲,月辉如一层银纱披泻在她身上,美得仿似月中的女神。“娘,你当年成亲时是何感觉?” 安豫王妃一怔,月光融入眸中,恍如一潭秋湖,如梦似的目光越过层层菊英,落得远远的。良久后,她才轻轻道:“当年,娘很热切的盼着婚期,只想快一点嫁给他,只想快一点成为他的妻子。” 倾泠闻言不由惊诧不已。父王与母亲十多年来势如冰火,彼此相憎不见,却想不到当年母亲竟有过这样的心境。那母亲当年必是十分欢喜父王? 看着女儿眼中的惊讶与疑问,安豫王妃却只是轻轻摇首,未再言语。目光又移向远处,虽面色平静,但眉梢眼角处却流溢出浓浓的苦涩与悲凄,一旁窥得的倾泠立时心头一酸,许许多多的疑问顿时喷涌而上,恨不得当场就问,只是…… 仿佛感觉到了女儿的目光,安豫王妃搁在桌上的手抬起紧握成拳抵在眉心,闭目,似在压抑满怀的心绪。半晌后,她才哑声道:“泠儿,娘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满肚子话想要问娘,也知道这些年来你受了很多委屈,娘也是知道终是……终是害了你,可是……可是……”声音哽咽,竟是难以成语。 “娘,你怎么啦?”倾泠见母亲如此不由有些慌神,这么多年,除当年第一次被鞭打至重伤时见过母亲伤心落泪外,再无看她如此难过过,可是对着如此伤感的母亲,她却不知要如何安抚,犹疑了半晌,依照着小时的样子,伸手轻轻握住母亲的手,道:“娘,女儿并没觉得委屈,娘又怎会害女儿呢。其实女儿常想,比起书上说起的那些衣不蔽体餐不饱腹的人来说,女儿锦衣玉食有父有母该是很幸运了。” “书上说的……书上说的……”安豫王妃喃喃,抬首看着女儿,看着那一脸的无措,忽然一声心碎的呜咽,泪终忍不住落下。“泠儿,是娘对不起你,害你十八年来困于一隅,从不曾步出府门,从不曾见过外界,从不曾与外间接触,所以一切都只能从书上看从书上知……”可人生百态世间万象又怎只能从书上知!娘终是对不起你! 倾泠一见母亲落泪不由得更慌了,只能反复的道:“娘,你别难过。娘,你别哭。”看着母亲脸上的泪水,便伸手去擦,不想为弹琴而留着的长指甲却在母亲脸上划了一道红痕,看着那道指甲印,倾泠傻了眼,再也不敢伸手了,只嚅嚅道:“娘,女儿长这么大,并没有觉得不好,所以你真的不要难过。” 安豫王妃却抬手抚眼,似不敢面对女儿。 是的,她的女儿非常的聪明,无论教她什么都是一教都会,小小年纪便可诵百家诗文,她还擅棋艺精音律,她能作诗填词绘画,她还会弹天籁般的琴曲,还懂兵书通奇门……她懂这世间很多人都不懂的东西,她还有一双慧眼可看透这世间很多人看不透的事物,可是……可是某些方面,她又是何其懵懂无知! 集雪园中衣食无忧,可人又怎只是衣食无忧便可一生无忧。 不愿女儿重复当年的悲剧,想她不与外人相见,不受外间烦杂,便可一生安然……可是……她当年难道真的错了? “娘,我给你弹琴吧。”倾泠见母亲依不止泣,便想着弹一曲给母亲听,许能稍稍解怀。说罢便将搁在一旁的古琴取过,略一凝神,十指轻划,刹时间清丽的琴音流泻满园。 似怕惊起那初绽的花儿般轻柔,似伴盈盈月华蹁跹的灵逸,转而又高亢似轻舟破浪般激越飞扬,一会又低如风抚萍花的温存婉约,再一转又缠绵入骨似情人呢语百转千回,一忽儿又是朗日高悬耀射千里,仿佛间又置身百花丛中无数花仙围绕欢歌起舞…… 泠泠琴音清雅脱俗不带尘气,如见绿水青山,如叹天落花雨,如笑春风含情,如喜小雪初晴……令安豫王妃听得如痴如醉,当一曲终了清音犹自袅袅。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幽幽醒转,惊鄂的看着女儿,问道:“泠儿此为何曲?娘从不曾闻。” “娘,此曲名《倾泠月》。” “《倾泠月》?”安豫王妃喃喃重复,转而又想起自己从未教过女儿此曲,不由万分疑惑,“此曲泠儿从哪里习得?” 倾泠微微一笑,当下便将当年自琴中觅得绢书一事说出。说完后,她自亭中起身,道:“娘,让你看看女儿这些年的成果。” 话音一落,身形轻轻一跃,人如飞鸿,眨眼间便落在了亭旁的一株两丈高的桂树上,月下亭亭玉立衣袂轻扬,仿似素娥临凡,把安豫王妃看得又惊又痴。 她在桂树上足尖轻轻一点,人又跃高数丈,半空之中一转身,似羽燕灵巧,又闻她一声轻笑,双臂平伸,广袖舒展垂逸,人仿似静立云间,再一眨眼,已如天女般轻盈优雅的飘落地面。 “娘,这就是绢书上所说的‘轻功’,让人像飞起来一样。” 倾泠走回亭中,见母亲依是一片呆愣,便伸手取一酒杯,随手一甩,“咚!”一声那杯便嵌入了亭柱上,而杯身却是完好的。再接着她手捧着酒壶,然后斟一杯酒,从壶中倾出的酒竟散发着腾腾热气,浓浓的酒香顿时溢满亭中,当满满一杯时,她放下酒壶,双手执酒杯送至母亲面前。“娘,请饮此杯。” 安豫王妃怔怔的伸手去接,谁知触手冰凉,一看,才发现杯中之酒已结成了冰!她再移目亭柱上的瓷杯,倾泠手一抬,那杯便自柱中飞出落在她手中,完好无损,只留亭柱上一个深深的杯印。 一时亭中静谧,倾泠看着母亲,安豫王妃茫然的目光似看着她,又似穿越她落得很远。 沉默了半刻后,安豫王妃放下手中冰酒,抬首间,神色已复静然,道:“原来泠儿已习得一身武功。” “原来娘知道这是武功。”倾泠倒想不到母亲这般平静的接受了。 “娘当然知道。”安豫王妃一笑,“当年,娘也是亲眼见过……见过一些人舞刀弄剑的,他们展露的功夫可比泠儿更厉害。” “哦?”倾泠闻言心中又生出一团疑云,但想来母亲定然不答,作罢。再看母亲果已不再伤怀,心下暗喜,道:“当年得到绢书时,女儿本想告诉娘的,但后来……后来女儿想,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练练再说吧,若不成便当无此事,若成了再让娘知道,娘一定会惊喜的。”说着抬头看着母亲,露一丝娇憨,“娘,你开不开心?” “开心。”安豫王妃颔首而笑,“泠儿有此一身武艺,娘不但开心,而且很放心。这以后啊……”伸手摸摸女儿鬓角,眼中满是爱怜与疼惜,“以后娘就真的放心啦。” 倾泠松一口气,伸手握住母亲的手,有些眷恋。她自出生,母亲虽对她疼爱却极少表露,母亲总是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多是巧姨、铃姨照顾她,而母女俩也极少有今夜这样的谈话。再过几日她便要离开了,与母亲相见更少,这样的相处怕是再难得了。一时间,素来淡然的心境也生出了许多的离愁别绪,许多的不舍与遗憾。 “泠儿,你以公主之尊嫁入侯府,又有一身武功,想来在决不至有人欺负得了你。只是你从不曾与外界接触,也不曾与外人相处,不知人情世故……侯府里的日子长远着,你日后得学着怎么做人处世。”安豫王妃拉女儿在身边坐下。 “嗯。”倾泠点点头。 安豫王妃摩挲着女儿久久相看,心头又是怜爱又是不舍,当目光落在那张完美无瑕的面容,手蓦地一颤,心头顿生深深的忧叹。这又是一张美得可令人生祸的容颜。 “娘。”倾泠察觉母亲的抖动,不由道,“秋夜的风太凉,不如回去吧。” “嗯。”安豫王妃答应,与女儿携手起身,步出凉亭,抬首,皓月当空,夜凉如水,她脚下停步,仰望着天边的明月疏星,半晌后才幽幽道:“泠儿,秋家已是当朝显贵,你嫁入侯府予你是幸事。若你嫁入平常百姓家,反会引祸端。” “哦?”倾泠有些不解。 安豫王妃回首看着女儿,微微笑道:“傻孩子,难道你从不曾照镜子看自己长成什么模样不成。” “就长得和孔昭一样,没有缺什么。”倾泠答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又道,“比她少了两根手指,其它都一样的。” “扑哧!”安豫王妃闻言忍俊不禁,有些无可奈何的摇摇头,提步回走。 母女俩携手漫步月下,凉风拂面,花香袭人,只觉得无比的静幽,又倍感温馨。 回房的这一段路,是倾泠与母亲第一次的携手并行,那一夜的温情让她久久铭记,许多年后回想,那也是她此生唯一一次。 倾泠先送母亲回房,房门前,安豫王妃忽然转身,轻轻的低低的微带些叹息道:“泠儿,你父王……日后你也莫怨他。他待你虽是……可那终不能全怨他。” 闻言,倾泠惊讶不已,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母亲主动提起父王,而且还是……这样的语气,一时间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娘,你与父王……” 可才一开口,安豫王妃却抬手阻止她追问,朦胧的月色里,那双秋水眸中尽是无限的哀伤与疲倦。“泠儿,你莫问。娘总有一天会全部告诉你的,那一天也不会太远。”说完,她即推门而入,转而又紧闭门扉。 倾泠立于门外,呆立片刻后,才转身离去。 那一夜,她未能追问到底。 而当有一日,所有的疑问全都明了时,却是以刻骨铭心的悲痛换取。(未完待续) 五、繁华锦绣庆盛典(下) 九月十八,大吉,宜嫁娶。 倾泠寅时起身,孔昭侍候着她洗漱,并告知宫里来迎她的人已在门外等候小半个时辰了。 开门,一盏孤灯下,果见立有一名女官一名内侍,皆是三旬左右的年纪,见她出来齐齐行礼。 “奴婢等拜见公主,贺喜公主!辇车已在府外等侯,请公主吉时进宫。” “免。”倾泠抬手虚扶。 “谢公主。” 两人起身,女官将一顶金色饰有龙凤的圆帽戴在她头上,帽沿垂下长至下巴的红色纱巾,正遮了面容,这是为了避免外人在新郎之前见到新娘的真容,俗语“遮喜”。 内侍见她戴好帽子,转身扬手,便一乖软轿至前,女官扶她上轿,然后放下轿帘。 软轿中一片黑暗,倾泠只觉得轿身微晃,然后便平平稳稳的前行,一路听得有齐扎的脚步声,却无人言语,过得约莫两刻钟的样子,轿子落下,女官上前打起轿帘,“请公主下轿。” 倾泠出轿,隔着面纱看去,眼前是全然的陌生,有无数灯火,照得耀如白昼,她环顾一圈,只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影。 “公主请登辇。”女官牵引她。 倾泠随她移步,忽然脚下一顿,女官不由停步看她,却见她侧首望着左前方,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里是…… 倾泠放开女官的手,往左前走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下。隔着面纱看着前方台阶上立着的人,一时都分不清心中是喜是悲。那里安豫王与王妃并肩而立,遥遥看着她,身后青氏、成氏、虞氏领着珎泳、珎泓、珎汐、珎汀、珎沁及一众王府侍从相随。那是安豫王府一家人最齐扎的一次,那也是倾泠第一次见到父母并肩而立,两人皆是正装朝服雍容华美,是如此的匹配。眼中忽然酸涩,似有水气氤氲,仰首,却见“安豫王府”四个雍容大字,原来……这里是王府的门口,十八年来她曾奢想过却从未曾跨出过的王府大门! “公主,不能误了吉时,请登辇。”女官悄声催促。 倾泠最后看一眼王府看一眼父母,转身登上七凤玉辇。车门合上,车轮滚动,晃晃悠悠前行。 寅时四刻至宫门,下辇车换乖肩辇,穿行于层层宫阙。 寅时六刻至纯素宫。 纯素宫里灯火通明,内侍、宫人跪了满满一殿。当女官为倾泠取下遮喜帽,一宫的人皆屏息静气,满室无声,便是前去迎接的女官与内侍也是怔在当场。先前在王府里灯光暗淡不曾看清,此刻明灯相映,才惊觉这位宸华公主之容耀如皓月美胜繁花! “孔昭呢?”倾泠环顾一圈皆是陌生之人,不见从来形影不离的孔昭。 这一声问话也令得一宫的人醒转回神。 “回公主,孔昭姑娘暂留宫外。”女官上前回话,“公主在宫中时由奴婢等服侍。奴婢方珈,陛下指为公主家令伊,这位穆悰,陛下指为公主内邸臣。”说着指了指侍在公主左侧一同往王府迎接的那位内侍,“奴婢两人及此殿中两百宫人皆为公主陪嫁,随侍侯府。” 倾泠目光扫过殿中满满的人,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一皱,但随即道:“都起身吧。” “谢公主。”满殿的人起身。 “公主,卯时需拜祖,请让奴婢们为您着衣梳妆。”方珈引倾泠入内殿。 内殿里,吉服、凤冠、首饰早已准备着,珠光宝器耀人目。 先梳一个繁复的龙凤同心髻,再净面上脂粉画盛妆,妆成后换上正紫镶金吉服,最后戴上七凤朝日冠。凤冠前密密垂下三层珠帘,既阻了新娘看向外界的视线,也挡了外界所有欲窥新娘真容的视线。 妆成时已是卯时,左右宫人扶领倾泠至太无殿拜祖,此为“别宗”。 卯时三刻至纯孝殿拜父母,此为“别亲”。 纯孝殿中,安豫王夫妇正襟上坐,接受女儿拜别大礼。相比其他父母这刻的又喜又悲,安豫王夫妇却是显得太过平静淡然,令宫中众人不解之余也暗自猜测。 卯时六刻至龙章殿拜皇帝、皇后,此为“别君”。 辰时,凤仪殿行礼。 那一日,晨曦初绽,晓风微凉。 秋意遥一身正紫镶银吉服,头戴紫缨帽,手提金络鞭,悠然穿于繁华绵绣,如风过月行,富贵的皇宫,明丽的宫人,顿作苍白平淡的背景。从太华门往凤仪殿行来,一路上无数的侍卫、宫人、内侍惊艳的看着他,侍人走得远远的后才回过神来,然后不约而同的会想:若这人就是新郎…… 已至许多年后,每每宫里有公主出嫁,便会有人想起那一个晨风晓月似的男子。 凤仪殿中,帝后双双就座,皇亲在左,百官在右,待太音一声“吉时到”,喜庆的乐曲奏响,宫人、内侍们引着新人入殿,无数的目光齐齐移注。 当看到那个一身华贵吉服却依然风姿清逸的男子一步步缓缓行来时,众人无不是眼前一亮,再看到并肩而行虽不见真容却身姿纤雅气韵清华的公主,心中原本对“代迎”一事存着疙瘩的一下全都消了,看着这样一对璧人只觉得悦目怡心,再无他想。便是玉座上的皇帝也暗暗惊讶这位侯府二公子的出众,耳边听得皇后以极细的声音道:“光看模样,这位二公子当得‘神仙人品’,配公主再合适不过了。”不由低声反驳道:“那是因为你不曾得见大公子。”皇后一笑未再语。 一拜天地。 二拜帝后。 夫妻对拜。 在当朝帝后、满朝王公的见证下,两人三礼成婚。 “金玉相会!” 随着太音一声高唤,秋意遥在宫人的牵引下将手中金鞭递向对面的公主,金碧辉煌满目华光的凤仪殿中,他有那么一刹的恍然。金鞭的另一头由一只素白纤长五指尖尖的手握住,那是他对倾泠的第一个印象。那时他想,这是很会弹琴的手。 礼成后便是筵宴。 起身的那一刻,皇帝的目光似不经意的落向左侧,隔着千百人,隔着十数载时光,他看到她,容华如初。她向他微微垂首一礼致谢。他淡淡颔首,敛目步下玉座。 那短短的交会无声无息的掩于喜庆之下,唯有安豫王眼中如落霜雪。 皇帝率王侯、百官和合殿筵宴,皇后领妃嫔、命妇庆华宫筵宴。秋意遥以金鞭引倾泠先至和合殿受百官敬贺,向百官谢礼敬酒,再至庆华宫受众贵妇敬贺,向众贵妇谢礼敬酒。 皇家盛宴,佳肴如珍,美酒如琼,殿则有丝竹袅袅如天籁,殿前有宫人轻歌慢舞,觥筹交错,斗酒对饮,皇宫里一派喜庆欢乐。 未时四刻,公主仪驾离宫。 那一日,帝都万人空巷,帝都的百姓也永远都记得那一日的盛典。 公主的七凤彩辇自太华门缓缓而出,秋家公子骑枣红骏马在前,前后左右无数的侍从、卫队相拥,那长长的队伍绵延几里长,满目的朱红紫棠,满目的金辉玉耀。 当真是富贵如炽,繁华胜锦。 申时公主仪驾至威远侯府,合府接驾。 申时四刻,公主升座受礼。 酉时,侯府宴宾客。 戌时,公主入阁。 亥时,宾散。 至此,一日的婚礼算是真正结束。 ****** 新房里,众侍女服侍倾泠卸妆。 凤冠最先取下,掩在珠帘下的眼睛终于能看清东西了,身前正是一面人高的铜镜,琉璃宫灯下,几乎纤毫毕见。铜镜中映着一名盛装华颜的女子,她亭亭而立,目光却有些空茫,直到镜中又添数道身影时,她才恍然醒悟,这是自己。 这便是成亲、嫁为人妇? 看着头上的钗环一件一件取下,身上的吉服一层一层解下,一身的负累也慢慢减去。当所有披挂都去除时,倾泠松一口气,移眸看一眼旁边摆放的嫁衣、凤冠、首饰,暗想以后再也不要用了。 “公主,你饿了没?我给你做了好吃的。”房门推开,孔昭一脸欢笑的跨步而入。 见到孔昭,倾泠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淡笑。“饿了,这一天几乎都没吃东西。” “宫里都不给东西吃的吗?陛下这么小气?”孔昭闻言不由眨着那双栗色大眼问道。 “孔昭不得无理。”一旁的方珈叱她一声,转身对倾泠笑道,“公主,成亲的新人都这样过来的,大喜这一日礼多客多酒多,反倒是吃不到什么东西了。”又对为倾泠换装的侍女们道:“你们手脚快一点。” 孔昭吐吐舌头,接着问道:“方令伊当年也这样么?” 方珈一笑,摇头对着孔昭答道:“我十岁即入宫,若不是此次公主大婚被陛下指为家令伊,这一辈子估计都是在宫里,哪里能嫁人呢。我只是曾侍候过两位公主出嫁,所以知道一点罢。” “喔。”孔昭应一声,接着又问道,“方令伊为什么不嫁人呢?”眼前这位方令伊看模样已届三旬,但形貌端秀大方得体,何以未成亲呢? 这话一问出,方珈未答,倾泠先皱了眉头,“孔昭,去泡一壶茶来。” “好。”孔昭闻言立马去泡茶了。 见已换好了装,倾泠一边移步桌前,一边道:“孔昭不知宫制,方令伊莫怪她失言。” “公主多虑了,奴婢岂会不知她言者无心。”方珈随她走至桌边,为她打开孔昭带来的食盒,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不由赞道,“孔昭好手艺。” “方令伊也辛苦了一日,可饿了?要不一起用吧。”倾泠坐下道。 “不敢,奴婢等另有饭食。”方珈将食盒中菜食一一摆在桌中。 “你们这一日也跟着受累了,都去用餐吧。” “是,公主慢用。” 方珈领着众侍女退下。 不一会儿,孔昭托着茶壶回来了,见倾泠正用餐,倒了杯茶端过来,一边好奇的问道:“公主,你今日成亲,欢不欢喜?” 倾泠回想起这一日的喧闹,摇摇头,“太累人了。” “喔。”孔昭听得也不奇怪,又道,“我今日一早就随王府里的陪嫁到了侯府,公主又没到,没啥事要做,也没人管,所以就四处走了走,发现这侯府呀差不多都有咱们王府大了,只不过府里的人没王府的多。可到了傍晚,这人却一下子多了起来,来了好多的男人女人,都说是从宫里来的,后来大半的都进了这园子里。我就奇怪,这园子府里的人不是说为了公主才建的么,怎么他们都来了。后来拉住一位姐姐问,她说他们全都是公主的人,以后侍候公主的。公主,你不都有我侍候了么,为啥还要那么多人?”孔昭盯着倾泠,眼中有些担忧,那模样似怕公主给别人抢去了。 “明日让方令伊给你说吧。”倾泠一句话打发了。 “噢。”孔昭倒是乖巧的点点头,静不了一下,又说道,“晚间府里宾客很多,我都一天没见你了,所以就想去找你,走着走着,给迷路了,也不知道到了哪,谁知转到了一处假山倒是见到驸马了……啊,是二公子,就是代替驸马将公主迎回来的秋家二公子。” 孔昭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脸兴奋的看着倾泠,“公主,那二公子长得真好看。他好像被灌酒太多了,脸红红的,还时不时的咳着。他看到我就问我是谁,为何在此?我就告诉了他。他便告诉我只要在这园子里等着就能见到公主,还给我指路。于是我就回园子里来,可走了一段,二公子又叫住了我,让我带些热的饭食给公主,又告诉我厨房的路怎么走。我到了厨房一看,饭菜差不多都冷了,所以就自己另做了些。到这才知道,原来公主你真的饿了。” 倾泠听到这不由微有些讶异,这位二公子倒是十分细心的人。 可能饿过头了,倾泠略略吃些便吃不下了,主仆两人闲话了会,方珈又领人搬进了沐桶、热水,服侍她沐浴、洗漱。 弄完后,又服侍她上床就寝,最后才与孔昭等人退下歇息去。 这一日的喜庆喧闹,终沉寂于夜。(未完待续) 六、清秋雾影似梦逢(上) 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在奔跑着,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穷追不舍,于是只得一直往前跑,一直跑,耳边只有嗖嗖的风声,脚下看不清楚,时而有颠簸,非常的累,可不能停,心里又急又慌,就那样跑着、急着、慌着,仿佛是无止境般……忽地一脚踏空,似摔下了无底洞,人蓦然一惊,然后便醒了。 倾泠睁开眼睛,看着纹云绣凤的帐顶,轻轻喘息一声,坐起身。房中有朦胧的光线,撩起帐帘下床,屏风前留有一盏纱灯,隐约照见房中摆设,环顾一圈,却是无比的陌生,几疑还在梦中。待看到妆台前的吉服、凤冠,才恍然忆起自己已嫁入威远侯府,已离开王府,离开集雪园。 看看漏壶,不过寅时三刻,时辰还早。思及刚才的梦,心头的慌、乱、急似乎还没有全消,空空荡荡的,甚是难受。披上长衣,走至窗前启一扇窗门,外边依是一片沉暗,一股晨风吹入,顿觉沁凉一片,心头顺畅许多。 吹了片刻,将窗门合上一半,走回房中,看着陌生的床塌,却是了无睡意。走至琴案前,古琴静卧,手指拔向琴弦,却忽然顿住。这里不是集雪园,这里是威远侯府,此刻若起琴音,怕不是要惊断许多人的甜梦。于是打消了抚琴的念头,再次环顾屋中一圈,却发现连一卷书都未有。微叹一口气,转身,瞅着了半开的窗门,心中一动,她移步至门前,轻轻开启了房门。 踏出房门,待眼睛适应了阴暗,借着天光,隐隐绰绰可视物。于是脚下便随意而行,悄悄漫步在这无人的侯府。暗淡的天光里,一切都如隔纱相望,模模糊糊却添了一份朦胧神秘之美,一路走,一走看,静幽幽的除自己的脚步声外再无其他,仿佛整个天地都只自己一人,虽有些寂寥空旷,却更多的是自在。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围墙一扇紧闭的门,那刻也不知是什么使然,她走过去,拔开门闩,嘎吱一声开了门,然后跨门而出。 门外,依旧园林亭楼,想来还是在侯府。她顺着脚下的石道一路走下去,时辰一点点过去,天光渐渐明亮了些,也不知何时起,周围渐渐弥生白气,先是淡淡的,后来逐渐变浓,最后三尺之外不可视物。 原来是起雾了。 她停步环顾,周围白白蒙蒙的一片,人在其中,云缭雾绕似的,倒有几分神游仙境之感,不由得微微一笑,脚下继续前行。 秋意遥这一夜睡得极不舒服。 白日里的婚礼看着风光无限,可当事人与操办人估计没一个不觉得累的,更何况他天生体弱,那繁重的礼节,满朝满府的客人,还有那些似乎无休无止的喜乐喜宴喜酒,只让他倍感辛劳。可这样喜庆的日子怎么也打不得一点马虎,他打着十二分的精神强撑着,终是熬过了这一日,替向来做事完美的哥哥算是做到了完美。 夜里,身寒肢冷,头颈一阵阵作痛,肺腑间塞闷着,终是止不住又咳了起来。想来是一日操劳耗了神气,夜里门口送客时又吹久了风,看来又有几日不爽了。但这样的日子又是深夜里,实不想惊动他人,便忍着,想到了天明再去配药。于是一夜便这样痛着、咳着、睡着,到天蒙蒙亮时,咳得实在厉害,再也睡不着了,干脆便起身。披衣出门,打算去药圃里采些清肺止咳的三龄草回来泡着喝。 步出门外,才发现已起了蒙蒙白雾,人行其中,雾气缭绕,隐隐约约的可见楼阁亭台的轮廓,倒是让人有几分神游仙境的感觉。 到了药圃,在白雾中他寻着一片花开八瓣的淡蓝花丛,弯腰采了一株,奏近鼻尖轻嗅,顿时一股凉香沁入心肺,神气顿爽,不由微微一笑,将花瓣摘下吞入口中咀嚼,一股涩味在唇齿间弥漫,但随即一股清凉的药汁顺着咽喉流下,那塞闷的肺腑顿时似乎顺畅了许多。重又弯下腰,打算多采些回去,身后忽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指间折下一株时,他暗想,谁起这么早并到这后园来? 脚步声渐渐近了,轻盈的仿似是踏在云端。 他听着,心头忽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由得直起身来,然后脚步声也就在那一刻止了。他转身望去,迎面一阵晨风吹来,他先是闻得一缕极淡的幽香,然后他看到了一束被风吹着往前飞的乌墨长发,及一角随风飘舞着几与白雾融为一体的衣袖,其余的尽笼于蒙蒙白雾中。 那一刻,他万分好奇隐于雾中的人的真貌,而那人似乎知道了他的好奇一般,那轻盈的脚步再起,然后那人一点一点的从雾中显现。 似是一株玉树琼花在雾中悄悄绽现,裁冰为神,倚月为姿,风华更胜瑶台天女。 周围浓浓朝雾环绕,一切都显得那般的不真实,令他有些恍惚,这是梦?是幻?这是人?是仙? 当目光相遇,他心弦一颤。 那双眼睛,似漆夜天边高悬的星子,清亮寒冷而孤远。 晨雾之中,倾泠一路走来,也不知走到哪,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是当鼻尖闻到一股药草的清苦之味时,不由得便循着这味道行来。 蒙蒙的雾中,她最先看到了是一道修逸的背影,欣长瘦削,仿弱不胜衣。 当那人转身,指间夹一枝蓝花,侧脸如玉雕优美,仿似画中之人蓦然回首,她倏忽间觉得心口动了一动。那双澄透的眼睛向她望来,似清秋秀丽的新月,带着七分温柔两分迷茫一分好奇的看着她,那一刻,神魂静如亘古之水,却又能清晰感觉到心湖上一圈圈浅浅涟漪微微荡开。 她,静静的望着他,怔怔入神。 他,静静的望着她,恍然如梦。 时光悄悄流逝,待耳畔隐约人声笑语之时,蓦然醒转,天已大亮。 她转身离去,身影瞬间隐于雾中,如来时般杳无踪迹。 他悠然回神,蓦地,他明了她是谁,刹时如坠冰潭,透心透骨的冷。 ****** 辰时,威远侯夫妇携全府之人入德馨园与公主行礼。 殿中,倾泠一身淡紫绣白梅的新装,端坐于上,孔昭立于一旁,两侧方珈、穆悰及众侍从相随。 侯府众人至此刻才得见公主真容,不由得皆为那绝世的美貌与高雅清华的气韵而倾倒,有的甚至暗想:其女若此,足可知安豫王妃当年之美。 当威远侯夫妇上前行礼之时,倾泠起身,半侧身受一礼,然后回一礼。 此举顿搏秋远山与顾氏的好感,暗想公主果然如遥儿所说“非死守礼制而不通人情之人”心里对这位儿媳一下便喜欢上了。 而方珈、穆悰看着则思忖这位公主虽看来有些过于清冷,让人不敢接近,但还是很会为人处事的。 他们都不知,倾泠不过见夫妇俩皆年纪比父王母亲要大,又是长辈,让她生受一礼心里很不舒服,是以才如此。 接着便是戚氏、吕氏行礼,然后是两人收养在府的侄女戚以雅、吕以南行礼,最后才是府中较有地位的侍从行礼,如侍卫领队、管家等。 方珈与穆悰将早已备好的见面礼一一赐下。威远侯夫妇皆是一柄白中嵌红有“玉中朱王”之称的美玉如意,威氏、吕氏则是一套头面首饰,戚以雅、吕以南分别是一对金镯一对玉环,其余人等皆按等级赐银。 一旁的孔昭看着暗暗肉痛,我们公主怎么有这么多东西?怎么全给了别人?!孔昭姑娘虽长在王府不缺衣食见惯金玉,但她似乎天性有些过于“节俭”,对于金钱有一种非常热忱的“收藏”心态,又受巧善、铃语的熏陶甚谙“精打细算”,此刻见着这么多的金银流入他人之怀,不由万分不舍。 备下的礼品还剩下一份———产自久罗山皇家御制的青池墨砚———那是给侯府二公子了,只是那位早该到来的二公子至此刻依未见人影,别说方珈、穆悰暗自奇怪,便是威远侯夫妇也是暗暗着急。 正在这时,一人匆匆自外快步而入,待到近前才发现是一位十五、六岁的清秀仆僮,他一入殿中先向倾泠恭恭敬敬一礼,道:“小人秋嘉拜见公主。” 自他入殿,倾泠便闻得一股极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蓦然间忆起清晨之事,倏地明白了那人是谁,而眼前之秋嘉必是他的近身侍从。 威远侯见倾泠看着秋嘉不语,起身解说道:“此乃小儿意遥身前之人。” 倾泠微微颔首。穆悰代宣,“起身。” “谢公主。” 秋嘉起身,威远侯问他道:“二公子呢?他为何不来?” 顾氏也问道:“怎单你到此,遥儿呢?” 秋嘉抬首,面带愁容,答道:“公子病中,恐晦气污公主之喜,是以命小人前来代向公主行礼。”说着又对倾泠郑重一礼,道:“公子说,待病好后再来拜见公主,再行请罪。” 威远侯与顾氏一听爱子病了,顿时忧形于色,先是打发了秋嘉回去照料公子,两人又略坐了片刻后便起身告退,戚氏、吕氏自也领着侄女跟随其后。 方珈与穆悰代公主送客出门,目送他们离去。 威远侯夫妇脚步匆匆的去看爱子病况,戚氏、吕氏不紧不慢的回自己的院子,而最后边的吕以南、戚以雅则往花园而去。 方珈与穆悰两人少时即入宫,二十余载的宫庭生活让两人练就一双灵敏的耳朵,是以此刻,两人能听得远去的吕以南在跟戚以雅抱怨着“好好的又病了,弄得侯爷、夫人连公主都不招呼了就去招呼他!怎他偏生那就么金贵了!”戚以雅则是低声劝了一句“莫要生气。” 方珈看三路人马走得不见了背影,才悠悠道:“本来以为侯府人口不多,这府里的日子也会简单些,咱们跟着公主来了这许会过得轻松,谁知也还是脱不了痴怨妒恨。” 穆悰则叹息道:“早就听闻侯爷家的二公子体弱多病,今日才知名不虚传啦。” 方珈笑笑问道:“那内邸臣看我们这位公主如何?” 穆悰看她一眼,略沉吟,道:“聪慧自是不用说,只不过……”说到这他却是顿住不说了。 “只不过什么?”方珈道,一双精明内敛的眸子看着他。 穆悰侧首看着她,略略勾一抹笑,道:“方令伊岂有不知,又何需咱多嘴。” 方珈一笑,转身回去,穆悰随后。 两人在园中碰到了正欲回房的倾泠。 倾泠看到两人停步,道:“内邸臣,你代我去看望一下二公子。” “是。”穆悰答应,心里却是有些惊讶。这二公子虽是避忌病气未能行礼,但此举予公主已是不敬,可看公主的模样竟是未放在心上,反令他探望,这是要“示恩”?他脑中思忖,静待下面的吩咐,可等了片刻,却见倾泠已抬步离去,愣了一下,便追上几步请示道,“公主,奴婢单是人去看一下?还是需带点什么?” “嗯?”倾泠回头疑惑的看着他,“要带什么东西?” 穆悰又愣了一下,紧接着道:“二公子既是病了,那奴婢是否带点予病有益之物前往,以示公主恩德?” 倾泠眉头略皱,道:“他病了,我不方便去看望,让你代我前去,是因我关心,为何要带什么东西示什么‘恩德’?” 穆悰愣在那,正不知要如何答话,倾泠又道:“一定要带东西的话,那你想带什么便带什么吧。”说罢即转身离去,孔昭自是紧紧跟随。 穆悰、方珈两人面面相覤。呆了片刻,方珈追着公主去了,留下穆悰在原地烦恼着要带还是不带,带的话要带什么。 而路上,孔昭想起先前给府里众人的东西心隐隐作痛,嘀咕道:“为什么看二公子也要带东西?刚才不是刚赐了千金难求的青池墨砚吗?况且生病,吃药就好了,送东西又不能治病,予病有益的只有药,难道送药不成。” 一旁的方珈听着不由一笑,道:“孔昭,此乃礼节。” 孔昭自小跟随倾泠长于集雪园,她所知的就是王府那么大的天地,她所做的便是侍候王妃、公主,哪里知什么人情礼节的。她此刻叹着气道:“礼节就是要送人东西吗?公主,我想起你刚才赏下去的那些东西就替你心痛,那玉如意多漂亮啊,还有那些金饰,还有那么多的银叶。” 方珈闻言顿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道:“孔昭,此乃新妇过门礼,为俗礼,历朝历代举国上下皆如此。再且,咱们公主食邑万户,岂会缺了这点东西。” “食邑万户?!”孔昭一声惊呼,人都有些晕了,“万户……那是多大?多少?” “呵呵……”她的反应令方珈甚觉好笑,“我们公主不单是食邑同比王爵,便是嫁妆之丰厚也是公主仪制的两倍,陛下待公主非同一般。”说着目光悄悄看一眼倾泠,却见她神色并无所动,似乎那些与她毫无关系一般。 倒是孔昭惊叹道:“啊!方令伊,你是说咱们公主很有很有钱是吗?” “怎能说有钱呢。”方珈笑道,“咱们公主金枝玉叶,乃是贵中之贵!” “啊……”孔昭已经惊没法说话了。 前头走着的倾泠忽然停步,看着方珈问道:“有书吗?” 方珈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公主是问她嫁妆里有没有书,不由得摇头。以书为嫁妆,古往今来也少有这样的事。 “喔。”倾泠略有些遗憾,“我听闻皇宫的琅孉阁里藏书无数,其中有许多民间不得见的珍本、绝本。”转而又问孔昭,“从王府带来的书收在哪?” “我已整了一间小书房,书都放那里。”孔昭答道。 “带我去。” 于是这一日倾泠便在书房度过,直到黄昏时方珈前来,道威远侯夫妇等人入园行昏时礼。 倾泠目光从书上抬起,落在方珈脸上,还略带茫然,片刻后才省起她说了什么,眉峰略蹙,然后道:“你去和侯爷、夫人说,从今以后都省了这些礼节。” “这……不妥吧?”方珈犹疑了片刻依道。 “为何?”倾泠目光又落回书上。 “第一,此乃礼制;第二,第一天即省此礼予以后公主威仪有损。”方珈道。 倾泠静了片刻才重抬目光看着方珈,淡淡道:“这种繁文缛节可省即省。我虽是公主,但威远侯于国有功,夫人年长我多多,于情于理,本该我向他们行礼才是。今我不过沾皇家之光,断不能挟此自踞。且人有德,自有威,又怎是礼制所能的。” 方珈惊讶过后目中慢慢有了敬意。若说此前她对公主的尊敬是出于身份,那么此刻才是因其人。躬身领命,“奴婢尊重公主的决定。”直身,又再问:“公主可要亲自与侯爷、夫人说?” 倾泠摇头,“我书未看完。方令伊自可代我。” 方珈想了想,道:“也是,若由公主亲自说,倒显得挟情示恩,还是奴婢说的好。” 转身出了书房,至前厅,将公主的意思传达了,并将公主的原话也一并转告威远侯夫妇。 听得公主之言,不单顾氏动容,便是威远侯也肃然起身。夫妇俩对着公主的方向深深一拜。 “请方令伊转告公主,这一礼便是我夫妇两人向公主行的最后一礼,以后,我夫妇不再视她为公主,我俩视她为女儿。”秋远山郑重道。 “是,奴婢定将侯爷的话转达给公主。”方珈微笑答应。 那日,穆悰看完二公子回来后,方珈与他说起此事。两人心中虽则尊重公主的决定,却也有些忧心。毕竟他们数十年的宫庭生涯,看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威远侯夫妇从今以后自是会越发的敬重公主,但府里的其他人并不一定就如他们一般。这世上有许多懂感恩的,可也有许多得寸进尺的。 三日后本是回门礼,但婚典前皇帝便有旨意,此礼待秋意亭归来后再行,也是让他们借此礼再补行大礼之意,是以此刻便暂免了。 又过了些日子,秋意遥病况大好,至德馨园前补行拜礼,但并未入园相见,显然是因身份而避忌。方珈、穆悰代公主园前谢礼,见其容清瘦病态未消,却无损其风仪,立于阶前,秋日淡淡的晨曦暖暖洒在他身上,其人清似晨间林梢轻拂而过的微风。大婚之日两人早已见过他,可此刻见之依不由暗暗赞叹,可赞叹之余又生出些莫名的惋惜之情。(未完待续) 六、清秋雾影似梦逢(下) 秋意遥自在婚典中露面后,其人其名顿时家喻户晓,帝都上至王侯下至百姓,无人不说威远侯府二公子风姿清逸人品贵重。于是,那说亲的保媒的一下多了起来,络绎不绝,把侯府门槛都踩平了几分。 听闻连皇后娘娘都和陛下说,要不是已嫁了位公主给侯府,还真想把这位二公子也招为驸马。 爱子这般受人欣赏,秋远山、顾氏高兴之余却也发愁,这么多的人家要选谁家的好呢?选了这家便得罪了那家,而选定了的儿子是不是会中意呢? 于是,两人便去问儿子的心意。 秋意遥却说,此刻秋家不宜再举喜事,更不宜与权贵结亲。 秋远山闻言顿时敬醒,而顾氏却问为何。 秋意遥看一眼父亲,向母亲解释道:“秋家刚娶了当朝最显贵的安豫王府的女儿,且是陛下以盛礼出降,此刻若再举亲事,反倒显得秋家得意忘形。再来,爹爹已封侯,哥哥也是靖宇将军,亲家是天策上将军,若再与权贵结亲,恐为上所忌。孩儿现今还年轻,不如等一两年后再说,到时娶一小家小户的贤惠女子便是最好。” 秋远山看着儿子抚须颔首,甚为欣慰。 顾氏经这么一说,顿时心惊,连连点头,道:“还是遥儿想得周到。” 于是,侯府暂将次子的婚事放一旁,来了说媒的一律以“给次子批过命,其两年内不宜成婚”来婉拒。 倾泠自嫁入侯府,初初几日甚是不习惯,倒不是因环境陌生,而是那些随她入嫁侯府的宫女与内侍们。她天性喜静喜独处,以往在集雪园中,侍从只是数人,也深知其性,是以无事从不扰她,而这些宫里来的侍从却是唯恐侍候不周到,只要她一抬步,便一群跟随左右,令倾泠甚觉烦闷。 过了几日这样的日子后,轮到侍从们开始慌乱了,因为常常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公主,于是便一阵着急忙慌的寻找,有时都惊动了威远侯夫妇,结果,遍寻不果时,每每都是孔昭领着他们找到人。后来,在孔昭的提点下,侍从们也知道了公主的习性,不再一群的围在她身边,便是侍侯在旁也是安安静静的或是根本不让她看到人,这样,德馨园里便慢慢有了几分集雪园的幽静。 于是,倾泠便依过着从前般的悠溶日子,每日里不是抚琴、看书,便是静坐一处看长空飞鸟轻掠、浮云飘游,又或是园中随意坐坐走走看看。而对于园中或府中诸般杂务,她从不过问,甚至方珈请她核点嫁妆的名册,她也是看都不看一眼,倒是孔昭非常的有兴趣,看一件便惊叹一声,于是干脆便全交她与方珈、穆悰去打理。 只不过倾泠再怎么想不理世事,日子过得再怎么如从前,可德馨园毕竟不是集雪园,威远侯府也不是安豫王府。 集雪园的日子之所以那样的静,一是安豫王的封禁,二是安豫王妃的自禁,造就了她那种封闭孤独的成长环境,也养成了她那种安静淡漠的性格。而威远侯府里,却无人会封闭德馨园,也无人敢幽禁于她,反之每个人都对她抱着好奇,每一个人都想接近她,一半因她的身份,一半因她的人。 于是,那看似平静的生活,底下开始泛起了微澜。 自倾泠免去府中诸人晨昏礼后,戚氏与吕氏也觉公主很有人情味,心生亲近之感。重阳节时,宫中对各品阶命妇皆有赏赐,顾氏自也有,她将御赐中的玉露茶分赠给了戚氏、吕氏,此茶十分名贵,戚氏、吕氏都舍不得喝,一直留着。这一日两人约好了同来拜会公主,便携这玉露茶为礼。 倾泠在偏厅接见了两人。 只是宾客对坐,厅中也有众宫人环绕,却是安静得有些沉闷。戚氏、吕氏对着容色惊世神情间自然流露出清冷高贵的公主心存敬畏,平日里彼此闲聊的话似乎没一句适合和公主说。而倾泠却是完全不曾有与外人闲聊的经历,更不知要如何与人闲话。 总算是随侍一旁的方珈与戚氏、吕氏客套的闲聊了几句,才算是打破了沉默,只是公主不开口,余人又怎么有兴致,是以偏厅里气氛还是沉闷异常。 如坐针毡般的坐了一会儿,戚、吕便婉转的表达了对公主的敬慕,又将玉露茶呈上,请公主品尝,打算着再说几句便告辞回去。 茶是孔昭接过了,她隔着盒子闻了闻,立时欢喜的道:“哎呀,好香啊,是玉露茶,我们王妃最喜欢喝了。不过,我们公主从来只喝云雾茶呢。”她一派天真,并无它意,可予此刻此场合说来,却让戚、吕顿显窘迫。 方珈暗恼孔昭口无遮拦,可此刻也没法去怪责,只得面上堆起笑容,委婉的道:“玉露茶乃是茶中珍品,公主尝过后自会喜欢。” 倾泠也颔首致谢,“多谢两位夫人。” “不敢。”戚、吕两人忙起身回礼,顺便告辞而出。 事后不说园中方珈如何教导孔昭,却说戚氏、吕氏有些狼狈的离了德馨园,彼此相视,皆是尴尬不已。一片好意,却是虚掷在了渠沟里,两人心中不快可想而知。回到德秀园,戚以雅、吕以南见姑母面色不佳,不由关心。两人便将刚才德馨园里的事说了,戚以雅、吕以南两人听了不由都替姑母感到委屈。吕以南脾气躁,当场便恨声道:“公主就很了不起么?!这般糟踏人!” 两人都是十七岁的年纪,吕以南稍小了三个月,生得明丽丰艳,性子也活泼娇纵,戚以雅虽不及她貌美,却清秀端庄颇有大家风范。 她两人是戚氏、吕氏的远方亲戚,家中兄弟姐妹甚多,日子过得极苦,却不想被无子的戚氏、吕氏接来侯府抚养,不俤是一步登天。侯府里不但锦衣玉食,还有成群仆从侍候,那真是两人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千金小姐的日子。唯一遗憾的是,对于戚氏、吕氏提议将两人收为秋家之女贯以秋姓一事威远侯却是不同意,依只叫两人从旧姓,另请先生为两人取了名字。虽则秋远山、顾氏视两人如女儿无二样,但毕竟不是真正的侯府小姐,身份只是客居的表小姐,两人初时心中甚为失望还夹着一点怨气,但后来却又庆幸着不是秋家小姐。 秋意亭、秋意遥两兄弟的优秀有目共睹,更何况是入住侯府八年之久的两人。只是秋意遥自幼体弱多病,后虽习武,身体也略有起色,但一年四季里依旧有差不多半数日子是吃着药的,府中之人虽不敢明说,但暗中谁不曾悄悄议论着这二公子到底能活多久?还有的仆妇则想着哪个女人若嫁与为妻,怕不是要一辈子受苦。 是以两人对秋意遥无意,心中反而隐隐有着一丝妒意。只因他一个来历不明的孤儿,不但被威远侯夫妇收为儿子抚养,而且平日相待亲生儿子都赶不上。这样的妒意倒也算得上是人之常情。 而秋意亭不同,他健壮俊美,才能卓绝,年纪轻轻便功名在身,许多人努力一辈子都赶不上,这样的人要让人喜欢实在太容易了。戚以雅、吕以南两人日渐长大,一颗芳心不由都放在了这位名义上的表兄身上。虽则秋意亭早早便由皇帝赐婚了,但两人想着姑母便是同嫁一夫,她俩人自也可,虽则是妾室,却也心甘情愿。顾氏曾提起与两人说亲,但两人百般推托,戚氏、吕氏也看出两人心意,也帮衬着说想要留两人在身边多些日子,顾氏便也作罢了。 而今公主迎进府了,初时看公主一来便免晨昏礼,只道性子懦善,令两人顿生希望,可此刻见姑母受此冷遇,想着两人日后即算被秋意亭收为侧室,怕不也要受之欺压。 逮着机会定要压压公主的气势!吕以南暗暗咬牙。 戚以雅目光瞟一眼她,眉微微一皱,未曾言语。 德秀园里的不满倾泠自是不知,只怕即算是知道了也不会放在心上。 且说顾氏自打心底里决定将倾泠当作女儿疼爱后,虽不用晨昏定省,但每日里依往德馨园来。不是携着亲手缝制的衣裳,便是提着亲手做的糕点,要不便是将一些自己看来十分好看又名贵的饰物赠给倾泠,还有就是弄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带给倾泠逗趣,虚寒问暖,衣食住行无不关心到位,其细致周到比之园中的侍从更甚。顾氏是个贤惠慈柔的人,又执掌侯府多年,自是见多识广,自有一种气度,是以不似戚氏、吕氏般在公主面前会畏其威仪。她侃侃而谈,上至帝都各家之事,下至侯府门口侍卫家的妾室得过什么病,她能说的多着,闲聊的话题不断。 初时,她一边说,方珈一旁陪谈,倾泠偶尔也答两句,以顾氏的感觉来说,与这位儿媳相处得还不错。只是日子久了,她便慢慢感觉出来了,这位儿媳待自己依是不冷不热,与初入门时毫无二致,全是自己在自说自话自行其事,全是自己一头热一厢情愿,人家却是根本就不稀罕,不由得便心灰意冷了。 其实,顾氏是误会了。 倾泠十八年来,虽有父母在侧,却是难享温情。不说安豫王十八年如一日的冷漠,便是与她终年相伴的安豫王妃,也是一贯的冷情,难得有亲近之时。她从未得享过家庭的温暖,也从未有人如顾氏这般对她亲热过,所以顾氏的万般好不但不能让她欣喜,反只让她很不适应很不自在很别扭。 她非不识好歹之人,从顾氏言行中便可看出顾氏是想对她好,她心中感激,但她无法表露于外,也不知道要如何回报。她心底里甚至希望顾氏不要对她这么好,便是如同父王的冷漠,也会让她舒坦多了。 而顾氏与她说的话聊的那些人那些事,她脑中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谓,她也没有生出好奇之心,更没有生出半分兴趣来,听那些无味的话还不如去看书来得愉悦满足。 至于顾氏缝的衣裳做的点心。她的手艺是不错的,只是陪嫁的宫人里有专门缝衣、烹菜、制点心、煮茶等人,这些人都是皇宫里侍候过帝后的,那手艺岂是顾氏能比的,更不用说和孔昭相比。再且顾氏觉得年轻女子又是新妇便该明媚鲜艳,是以那些衣裳极其的奢华艳丽。 倾泠自小便喜白色,小时的衣裳巧善全给她缝白色的,养成了她只穿白衣的习惯。后来孔昭入园了,那些红的、蓝的、紫的、绿的、黄的等艳色布料经她那双巧手随意绣一枝花或是嵌一点其他颜色的布料,便也能显得格外的雅致,于是,倾泠偶尔也会穿丽色的衣裳,但大多依只穿素色的。 是以,顾氏的衣裳、点心等,都是倾泠所不喜的。 而倾泠长在集雪园十八年,除了不得出府外,其他从来都是顺其意从其心的,是以养成了她“喜欢才要、才做,不喜欢则完全不看、不理”的性子,她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违心背意”,而安豫王妃也从没教过她“温言婉谢,屈意周全”,反而从来都是由她性子做她喜好之事。 眼前顾氏所作所为,她虽则感激,但她不会因感激而用顾氏赠的她完全不喜欢的衣饰,不会吃顾氏做的味道完全不合心意的糕点,不会玩那些她从不曾见过也一点不感兴趣的翡翠鹦鹉或是草、竹编织的鸟笼、百兽、百花、房屋器具等等所谓“精致小巧”的小玩意。 她感其心意,最多也只是收下。从来不用,她心底里也没觉得这有何不妥或是过意不去。 一腔热情相待,却只得冷淡相应,于是顾氏灰了心,而倾泠则唯愿她莫来,既然两边都没了意思,自然便冷下来。 只不过,顾氏虽不再常往德馨园跑,但心中倒也未生恼怒,一是因为她的美丽,二是因为那双清透的眼睛。那双眼睛如次子意遥一般清透无瑕,有那样眼睛的人她怎么也无法讨厌的。 而侯府中的仆从,一开始也对公主十分的景仰、好奇,只是公主从不出园门一步,令他们很是失望,而德馨园也是不许他们进入的,有些大胆的仆从曾想入园一睹公主佳容,但每每在门口便被那些内侍给拦下了,去得多了更被打骂。 于是,仆从们渐渐的也觉得公主太骄傲太清高了,不易接近,冷冰冰的没一丝人情味,都淡了心思。 慢慢的,德馨园门前便冷落了。 如此一来,倾泠倒是觉得安静舒服了,而身负照顾、教导公主之责的方珈、穆悰却是心生忧忆。 两人时常进言,劝公主多出园走动,侯爷、夫人待她极好,也该去看望一下;戚夫人、吕夫人曾备礼相拜也该回访一下;表小姐们与公主年纪相当,不如多多亲近;园中、府里的诸般事条公主理应了然于心,也该着手处理等等。 只是,这些良言倾泠从不曾采纳,劝得多了,有一日倾泠说一段话,令得方珈、穆悰以后再也不敢多言。 “你们说的都有理,本宫也知道是正确的,但本宫不喜欢,也不愿意做。侯爷、夫人本宫虽敬仰可本宫心底里没有亲近之情。戚夫人、吕夫人、表小姐,本宫与她们无话可谈,以后她们来访,无须再来禀告本宫,你们招待即可。所谓礼节、应酬、人情等等,本宫不喜欢这些,你们也莫再进言。” 这一番话,方珈、穆悰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是吃惊不小。他们长于宫中,平生所见之人、所闻言语无不是外甜内毒,实没有想到公主会这么直白明了的将心底里的真实想法说出来,没有丝毫的顾忌与隐藏。两人吃惊之余,既感叹公主人如雪玉内外明澈,又忧忆公主的“任性恣意”。 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她若是个隐居深山的高士,那如此无可厚非,可她生于皇家,身在侯府,又怎能、又怎许得她如此孤高。 可她,明明知晓如何才是好的,却不愿有丝毫的违心背意! 唉…… 方珈、穆悰深深叹息。(未完待续) 七、书香默默灵犀来(上) 时光悄然流转,转眼间便入了金秋。 这一日,倾泠正在书房看书,忽闻得淡淡桂香,不由抬首看去,便见方珈捧着一瓶桂花进来。 “公主看书若是倦了,闻闻这桂香便精神爽了。”方珈将桂花瓶摆在她书桌上。 倾泠闻得这桂香心中确实欢喜,伸手撩了撩花叶,道:“方令伊从哪寻得这桂花的?园子里似乎并无桂树。” 方珈看着似乎满有兴趣的看着桂花的公主,心中一动,道:“早上时,奴婢出园有事与夫人相商,谁知她竟不在房中,问了才知她去了桂园,于是奴婢便去桂园寻她,到那一看呀,好大一片桂林,可真真是翠叶千层星黄万点,漂亮极了!夫人正领着人采桂花酿酒呢。奴婢闻着那桂香便舍不得走了,跟着夫人她们采了半天桂花,最后走时,夫人想起园中没有桂花,这不就叫奴婢带一瓶回给公主看看。” “哦?”倾泠目光从桂花上移至方珈,“那桂园在哪里?” 方珈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道:“桂园就在侯府的东边,好大一片的,又没人过往,十分的幽静。”看看倾泠神色,又道:“公主可要去看看?这时刻桂花正盛,再过些时候,花便要落尽了。” 倾泠看着方珈片刻,然后浅浅一笑,道:“也罢,就去看看吧,否则岂不辜负了方令伊这一片心意。” 方珈闻言一喜,“奴婢这就去准备。”说着便提步出门。 “方令伊。”倾泠却在身后唤住她,同时起身往外走去,“莫要领着一大群人的,就你和孔昭陪我去罢。” “这……”方珈犹疑。 “你若要带一大帮子人出园,那到底是去赏花,还是让人来赏我们?”倾泠淡淡丢下一句自顾前去。 “那叫上内邸臣罢。”方珈追上道。 倾泠点头。 于是,方珈命人唤来穆悰与孔昭,三人伴着倾泠出园。 这是倾泠第一次步出德馨园,方珈不想惊动了府中众人,到时一路定有观看、偷窥的,若令公主不快她打道回园,那前头的一番功夫便白做了,是以捡着僻静的路走,倒是一路平静的到了桂园。 倾泠到了桂园果然欢喜。这桂园极广,桂树高大,桂花繁盛,一眼看去,纵横交错甚是杂乱,可偶一瞥间又觉得那花枝伸展得极是齐整,看了片刻,倾泠看出了几分眉目,不由轻语道:“这栽种桂花的人倒是很有心思。” “怎么有心思了?”方珈闻言不由奇怪,早上她可是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时辰的,可没觉得这桂树栽种得有什么特别的,还不就是栽在土里,一样的长叶开花。 倾泠一笑,却没有回答, 孔昭看着这许多的桂花则道:“公主,这桂花可比集雪园中的还要好,我采些回去给你泡桂花茶吧。”说着也不待答应,她已兜起裙子摘桂花去了。 倾泠也不唤她,自顾移步在桂林中缓缓穿行,秋风飒飒,桂香芬郁,四周安安静静的,只有花叶簌簌之声,一时间不由得身心一松,分外的自在舒服。 自入侯府以来,已久不曾有如此心境。 方珈与穆悰放轻了脚步隔着一段距离跟随在公主身后,不去打扰她。 走入桂林深处,倾泠忽地停步,环顾一圈,果有四株桂树分立东南西北四方,不由轻轻自语道:“果然如此。” 方珈与穆悰在后边听得,茫然对视一眼,然后穆悰开口问道:“公主,这桂林有何特别之处吗?” 倾泠这次倒是回答了,“这桂林乃是按‘太乙天式’之法栽种的。” “那是什么?”方、穆两人又是一片茫然。 “我曾在一本《秀木记》上看到过此法,讲的是如何栽种才能让花木均匀分配日辉、地气、水露,以助其郁毓成林。”倾泠又略作解释道。 “噢。”方珈、穆悰恍然大悟,可想不到栽个树木还有些讲究。 “想用‘太乙天式’须得璇玑、玉衡倒置,王府里的花匠曾想以此法栽种梅林,可惜他不懂璇玑、玉衡,是以不成。想不到侯府中竟然有人懂此法,此桂林如此繁盛,想来‘太乙天式’大有用处。”倾泠悠然说道。 又一阵秋风吹过,拂动花树簌簌,一时万点星黄飘落,仿似细雨纷飞,雨中有人如玉,素衣承花,幽香染袂。 看着花树下静立的公主,方珈、穆悰不知怎的想起了一句诗: 徘徊芳树下,半被落花埋。 倾泠微仰首,伸出手,便数朵桂花落在掌心。 方珈、穆悰静静看着落花之下更显清姿素雅的公主,忽然觉得她这样的人本就该遗世独立,又怎能沾惹俗世尘埃。 “不知这桂林是谁栽种的。”倾泠看着掌心的桂花自语般轻叹一声。 方珈想了会儿,道:“记得早上奴婢看到这桂园时也感叹花树繁盛,夫人听了,说这桂林乃是二公子领人栽下的。” “哦?”倾泠握住掌心的落花,回首看她一眼。 “夫人还说,二公子平日里就喜摆弄花花草草,这府里的花、树差不多都经二公子之手,他还在后园辟了个药圃,种了许多的药草,府里人病了等闲不用去药铺抓药。”方珈又道。 药圃…… 倾泠手一颤,掌心的花便从指缝间落下,萎于尘埃。转身继续漫步穿行,本是轻松宁静的心境无端的添了一丝烦闷,忽然间很想弹琴,琴音中自可悠然忘世。“可惜没带琴出来。”不由叹一句。 “奴婢这就回去取来。”穆悰赶忙道。 “不用。”倾泠摇头,“桂园已看过了,回去罢,下回再来看时再带琴就是了。” 方珈、穆悰闻言却是大喜,总算是找着了让公主出园走动的法子。 于是唤了孔昭,四人往林外走,快要出林时,方珈看公主心情不错,于是又道:“公主,既然出来了,不如再看看其他景致,侯府里有许些地方都挺别致的。” 倾泠抬眸看一眼方珈、穆悰,见他俩一脸希冀的看着自己,不由颔首,“也好。” 方珈、穆悰闻言甚喜,当下便前头引路。一路上介绍着这是侯府哪里,这又是哪里,此处作何用,那处又是干什么的…… 引着倾泠一路走走看看,大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虽偶有遇到些侯府的仆从,可那些人见着了公主莫不是愣在当场不能动弹,人走过了都未能回神。方珈、穆悰也未怪责这些人不知礼数,说实话,他俩还真盼这些人不言不语不动不走像根木头,总比一脸稀奇、兴奋的盯着公主的好。若真那样,只怕公主下次再也不肯出园了。 侯府里的布置确实甚为雅致,处处可看出匠心,倒不似是出自威远侯这等武人之手。穆悰解说道,此府原是前朝白王的府第,后来威远侯封侯赐府入住了这里,也只是略作修葺,格局未作变更。 后来,行到一处清波粼粼的池塘,池上枯荷残叶,池对面却是一片苍翠的竹林,翠竹掩映中一座阁楼挺立,分外的显眼。倾泠停步,问:“这是哪里?” 穆悰答:“此乃侯府书房,据府中人讲,此书房等闲人不许进,平日只两位公子常来,侯爷都是极少用的。” “哦?”倾泠一听是书房,心思便动了,再看此楼三层之高格局甚广,其中藏书必多,“我去看看可以吗?” “公主当然可以。”穆悰忙道。 于是绕过池塘,穿过竹林,便到了楼前。 留白楼。 楼名儒雅,楼前匾额上的三字却是铁笔银钩气势纵横。 “这书楼的名是二公子取的,这匾额却是驸马题的。”穆悰又一旁解说道。 推门入楼,便一阵书香扑鼻,抬目四顾,满室皆书,倾泠脸上不由得浮起淡淡的笑容。“好多的书。” “这三层楼都是书吗?那岂不比集雪园的书还要多。”孔昭也好奇的打量着这诺大的书楼。 “不知皇宫里琅嬛阁里的书有多少?”倾泠一边在楼中转悠一边道。 方珈闻言一笑,看来公主心底里对皇宫里的藏书依旧念念不忘。 “奴婢曾随五皇子去过琅孉阁,那里是此楼数十倍之大。”穆悰答道。 “哦?”倾泠看他一眼。走过窗前一排书架时,随手抽起一本书,一看却是本《论东朝百战》,著书者是本朝那位号称“剑笔”的史官昆吾淡。这书集雪园中没有,倾泠不曾看过,当下便翻开了书卷。 孔昭一看她的动作,忙上前一步合上书拿到手里,道:“公主喜欢这书,便带回德馨园去看罢,眼看这时辰就到申时了,在这看多有不便。” 倾泠倒也未坚持,把书给了她,在楼下看一番,除却左边窗前摆有置着文房四宝的书桌及靠椅外,楼中其余地界全是整整齐齐的一排一排的书架,架上都整整齐齐的码着书,又上二楼、三楼看了一圈,格局具与一楼相同,这让她心底十分欢喜。离开书楼时,她对穆悰道:“内邸臣,你去和侯爷说一声,我想借他的书看。” “是。”穆悰答应着。 离了书楼,孔昭便长舒了一口气,方珈不由问道:“你刚才紧张什么?” 孔昭叹气道:“方令伊你是不知公主的习性,德馨园书房里的那些书全都是她看过的,所以她看一会歇一会,可刚才这书是公主没看过的,若让她看下去,那今日咱们都不用出这楼了。” “哦?”方珈半信半疑的。只不过回到德馨园后,她倒真真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做书痴。 那一日,倾泠回到德馨园后,便手不离卷,吃饭都是孔昭喂下的,只不过她自己毫无所觉,让方珈、穆悰感叹这书的魅力之大。而她看书时,面上神情颇是丰富,有时眉目舒展唇角含笑,有时长眉凝结双唇紧抿,有时又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模样,有时则很有愤然之色……方珈、穆悰一边看着,一边暗想,若公主肯将这看书的一半神情展于人前,侯府之人也不至认为她是一尊冰冷的玉石美人。 到了深夜,又是孔昭费了点力气从倾泠手中将书抽出来,把灯火一熄,才把她赶上床就寝。 第二日自又是在书房中度过。 那书,倾泠看了三日才完,这大大超过了她以往看一本书的时间,让孔昭甚感稀奇。 第四日,孔昭用过早膳不见公主在房中,便端着一壶桂花茶去书房。 到了书房,果见公主坐在桌上看书,竟然还是那本书,手中握着笔,在书上写着什么,这又让孔昭稀奇。以往看书,再精彩的文章,公主也仅仅赞叹,却从未在书上留过笔墨的。 “公主,这到底什么书呀?让你这般感兴趣。”她将茶放在桌上。 “这是昆吾淡论前朝百场名战的文章,倒真不愧他‘剑笔’之称。”倾泠答道。 “那你在写什么?”孔昭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倾泠将笔搁架上,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昆吾淡的文章虽只代表他自己的观点,但言语精避一针见血,百余场战争在他笔下功过分明,实乃是绝妙的文章。可有人却在文下大放蹶词,让人忍不住要压压他的傲气。” “哦?”孔昭有些好奇,“谁大放蹶词?” 倾泠却只是一笑没有回答,将书合上,端起了茶杯,闻了闻,道:“这桂香倒是极淡,没掩了茶香。” “那当然。”孔昭一听公主夸茶香,顿忘了刚才的问题,“我将桂花洗净了,泡在水里,然后用那水煮茶,这香自然就淡些。” 倾泠喝过茶,拾起书便往外走去,孔昭忙跟上,“公主,你这是要去哪?” “去书楼。”倾泠边走边答。 “那等等,我去叫方令伊。”孔昭追着道。 倾泠停步,回头看她,“不必叫他们了,你随我去就是,只在这府里,要那么多人跟着干么。” “这……妥当吗?”孔昭却有些犹疑。若按方令伊平常对她的教导,公主出行那至少也得五、六人随侍才可以。 “我不喜欢那么多人跟着,你要是唤人,从明日起我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倾泠淡淡丢下一句便走了。 孔昭姑娘谁人都不怕,便是安豫王、威远侯这样自带威严气度的人,她也能以平常心面对,可她就怕公主不欢喜不理她。于是一句“不再用你做的任何东西”让她打消了、也从此不再有的唤人的念头。 两人静悄悄的出了德馨园到了留白楼。 倾泠找着了上次取书的地方将书放了回去,随手又抽了旁边一本,见也是未看的便收在手,又去取另一本,一旁孔昭见着了,顿时想起了方令伊与内邸臣的嘱咐“要多引公主出园走动”,于是上前,接过公主手中的两本书,留下第一本,另一本放回原位。“公主,你若将书都带回德馨园,那侯爷若赶上要用岂不找不着书了,还是一次取一本的好。” 倾泠瞅一眼孔昭,也没坚持,再环顾了一眼书楼,便回了德馨园。(未完待续) 七、书香默默灵犀来(下) 十月二十,帝都各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全都入宫。 一是领他们的俸给,二是向皇后行礼,当然,也顺便向关心公主的皇后及妃嫔们禀告下公主宫外的生活是否顺坦。 方珈与穆悰自也入宫了。看其他公主府的家令伊、内邸臣在皇后面前一个个都盛赞自家公主“聪颖贤德、夫妻恩爱、姑嫂和睦”等等,轮到自己上前时,两人只是简单的一句“公主性情安静,侯爷夫人视她若女。” 这当然是实情,只是公主的孤闭又该如何说?也不能一直让公主如此,日子久了只怕难容侯府。可是对着皇后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一来,公主是王府之女与皇后并无情份,再来……他们心里却想着陛下那般待公主,不若去禀告陛下。只是出了皇后宫殿,正碰上陛下身边侍候的内侍,见他匆匆入了皇后殿,两人便等在外,果不一会儿,便又出来了。两人迎上前去寒喧,才知是陛下派他来传话,因今日政事繁忙便不来皇后殿了。 再一打听,才知是墨州战事吃紧,元戎此次似乎是铁了心要昆梧山脉,派十万大军逼境,陛下正召安豫王、威远侯商量调兵支援墨州。 于是方珈、穆悰作罢,回了侯府。到了侯府门前,两人才下马车,便见顾氏亲自送客出门,那是一位明艳照人的华贵少妇,两人言笑晏晏的拜别,只是那少妇步下台阶那脸上的笑便收了,看也不曾看一眼马车前的两人,自顾钻入府前等候的一乖软轿中。 “回府。”冷冷的两个字吐出,一群仆从便拥着软轿走了。 看这少妇的派头,想来是哪位权贵家的夫人,只是何以一脸不快? “方令伊、穆大人回来了。”顾氏早见着了两人,立于阶前笑脸相迎。 “回来了。”方珈、穆悰与顾氏见礼。随后方珈眺目已走远的软轿,问道:“刚才这位夫人是哪位?” “那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顾氏答道,见方珈、穆悰目光依旧略带疑惑的看着自己,微一沉吟,道:“她慕公主美名前来拜访,只是公主……”后边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方珈、穆悰一听便明白了:定是公主不见。两人各自心底一叹,未曾言语,与顾氏一道入内。 三人经过花园时正碰着了秋意遥。 “二公子这是去哪?”穆悰笑脸相迎。他未入宫前,父亲曾教过他读书识字,入宫后又分在明经殿,那是皇子们读书之所,是以他也跟着读了些诗文,虽是个内侍,却也说得上有文有品,才被选为宸华公主的陪臣。随公主到侯府里已一月有余,平日接触里,让他对这位博学多识人品温雅的二公子很有好感。 “去书房。”秋意遥简单答道,与三人一一见礼。 顾氏思及丈夫昨夜的话,知他去书房必是要事,便道:“午膳可要送去书房?” “秋嘉到时会送过去的,娘不用操心。”秋意遥微垂首答道。他不喜束冠,一头长发垂在身后以发环束住,垂首间耳侧的发微微倾下,发墨脸白,似乌云掩月般,令人有一种想伸手为他撩发的欲望。 “那好,你自己注意身子。”顾氏爱惜的抬手拂了拂他的头发,“要知道你每次一病,娘这心里就难舒坦了。” “嗯。”秋意遥温柔的看着顾氏一笑,然后向方珈、穆悰微一点头,转身离去。 三人目送他离去后,方珈、穆悰回了德馨园,顾氏回了德明园。 凤尾森森的书楼前,秋意遥推门,一室静寂,满室书香。 他自书架前走过,抽出需要的书籍,经过窗前那排书架时,发现那本《论东朝百战》似有移动过,不由伸手取过,随手一翻,便看到了新添的墨迹,不由一怔,然后细细看了一会儿,片刻后他又翻了几下,果然也添了些墨迹,看着上边的评言,不自禁便一笑。合上书,指尖轻轻抚过书的边角,然后轻轻放回原处,看旁边果缺了一本书,略一沉吟,他将空了的位置旁边的书抽出,抬手从旁边书架中抽了一本书垫上。 移步重新找齐了自己需要的书,便在书桌前坐下,细细翻阅。 那一日,午膳、晚膳都是秋嘉送到书楼用的,直到月上中天夜风冻人,他才熄了书楼的灯火离去。 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先去了德明园。 德明园的前厅里,秋远山正背负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神色疑重而忧虑。看到秋意遥到来,不由眼前一亮,满是希望的问道:“遥儿,如何?” “嗯。”秋意遥掩去疲倦点点头,一边从袖中取出白绢递给父亲,白绢叠得整整齐齐的,隐隐透着墨迹。“元戎的阵法我已找到缘头,确如哥哥所料,那是择几种奇阵相辅相合,我已将之一一写上,又另想了一些破敌的法子一并附上,可供哥哥参考一二。” “哦?”秋远山接过打开一看,顿时面露喜色,“为父想了两天了都没想出法子!遥儿,辛苦你了。” 秋意遥摇摇头,安慰父亲道:“爹爹莫太担心,哥哥定不会有事的。” “嗯,为父现在将此信即以星火令送出!”秋远山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大跨步往外而去。 望着父亲走远的背影,秋意遥微微松一口气,随即离去,回自己的居所德意园。深秋的夜风极冷,耗了一日的神,极是疲倦,被风一吹,顿觉冷意浸骨难以承受,不由加快了脚步,迎面一股冷风灌入,未及掩面,便是一阵咳嗽。 不由微微苦笑,予他最难熬的冬天又要来了。 ****** 虽说方珈、穆悰变着法子想让公主多出园走动,倾泠也确如他们所愿不再闭居德馨园中。只是她去的地方不多,也就是竹林中的留白楼、东边的桂园以及沿途经过的石道、花园。府中的仆从已有许些多次碰到了她,无不是惊艳当场,回去后与人吹嘘着,以至每逢倾泠出园,一路上偶遇的仆从越来越多。不知是对公主的敬畏,还是对美丽的惊慕,人虽多了,却也只是悄悄看着,倒并未令倾泠生出厌烦之心,是以也就由之去了。 美丽的人总是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侯府里的仆从觉得公主虽然模样冰冷了些,可她每次都是去书楼,去桂园,肯定是很有学问的,她的人品定也如桂花清淡素洁。于是,渐渐的又对公主生出喜爱之心,只是不敢近前罢。 有人欢喜,必也有人讨厌,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吕以南姑娘对侯府仆从们交口称赞的公主厌恶之心却是越来越甚。 这一日,孔昭陪着公主又去书楼,花园里迎面碰上了吕姑娘,虽是各自走着一条道,中间隔着数尺宽的菊花丛,可吕姑娘却是无视而过。倾泠倒没什么,孔昭却很不平。即算是不与公主行礼,那至少也该有个笑脸,或是点头致意一下。偏这位吕姑娘昂首挺胸目朝九天,完全的无视公主!太无礼了!孔昭心里很气,但看前头走着的公主似乎毫无察觉,便也未言语,只是轻步跟随。 到了书楼,倾泠将书放回原处,再取了旁边的书,翻开,又是一本留有评言的书,再抽旁边一本,并不是。 果然。 她指尖抚着书边,轻轻一笑。 “公主,怎么啦?”孔昭见她无故发笑不由问道。 倾泠垂首翻看着书,唇边的笑意依未隐去,这令得孔昭更是好奇。“公主,你在笑什么?” 倾泠抬首看向孔昭,这一眼令得孔昭甚是惊讶。几曾看过公主有过如此明显的欢快眼神,一双眼睛似那水晶灯般,亮得摄人。 “孔昭,你不是曾问过我书上的评言是谁留的吗?”倾泠翻着书页,“这些都是秋意亭写下的。” “噢。”孔昭明白了,“公主是看到了驸马的评言所以高兴。” 倾泠却是轻轻摇头。 “啊?”孔昭又不解了,“那公主是为啥高兴?” 倾泠却又不语了,慢慢移步走着,便走到了书桌前,一眼便瞅着了桌前灯台上差不多燃尽的蜡烛。他……每日都在这里呆到极晚?每一本她看的书,都是经他手挑出来的? “孔昭,你说这书楼还会有什么人来?”她忽然道。 “侯爷呀。”孔昭答得理所当然的。 倾泠又摇摇头,“侯爷不是个看书之人。” “那……夫人?”孔昭这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 倾泠再次摇头,“夫人就更不是了。” “啊,我知道了!”孔昭眼睛一亮,想到一人,“肯定是二公子,就是把公主娶回来的二公子!” 倾泠这次不言语了,目光透过窗口望着楼外的翠竹,笔直挺立,凤尾森森。“我这些日子看的书,除第二次的那本外,其余全都是留有秋意亭评言的,不会有那么多巧合,必是有人为之。” “啊?”孔昭一愣,然后问道,“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这个人是二公子?” 倾泠收回目光,然后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手中书,目光落在那一面的评言上。 “为什么要这样做?”浅浅一笑,眉却不自觉的轻轻凝起,“人的言行会表露这人的个性、喜好、行事风格……他这般做,不过是想我从这些书上的评言中多多了解一下秋意亭这个人罢。” “哦?”孔昭眨了眨眼睛,“他想要公主从书上了解驸马,可了解了驸马又怎么样?” 倾泠目光看着书上的墨迹不移,“我这些天看了这么多秋意亭的评言,几乎已可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呃?孔昭还是有些迷糊。“那驸马是个什么样的人?公主了解了又怎样?” “秋意亭么……”倾泠唇边又浮一丝笑意,“是一个骄傲张狂的人。”她简洁的一语概括。 啊?孔昭瞪眼。这么……差劲?那怎么配得上公主! 但倾泠接下来又道:“但同时他也是一个聪明极有才能的人。我看的这么多书皆有他的评言,足可见他博览群书,却又不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见地,予兵事上有过人的敏锐,想来确如传言所说‘天赋绝佳的冠世将才’,而且从这些评言中还可看出他性格刚毅,行事果断。” “那……”孔昭眨眨眼,“这不挺好的嘛,前面的缺点跟后面的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么。” “还有一点,其人有野心有抱负。”倾泠又低低加一句。 “野心?什么野心?”孔昭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然后想到某点不由无比震惊,“难道他想当皇帝不成?” 噗哧!倾泠一笑摇头。 “那是什么?”孔昭侧头想了想,然后一拍手掌,笑道:“啊,我知道了,他肯定是想当天策上将军!” 倾泠闻言却不答也不反驳,只是静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比之那,应该更为壮阔。” “啊?”孔昭吓了一跳。天策上将军还不够大?那可是皇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位置,二百多年来,总共也才得两位!一位是现今的皇弟安豫王。一位是开国之初的昀王殿下皇雨,朝晞帝逝后他辅助幼主延治帝,护佑国朝数十年,在延治帝亲政之时特为他设“天策上将军”之位,诸王之上,百官之首,统帅天下兵马。 “‘天策上将军’可以每朝每代皆有,但他要做的是———秋意亭———是古往今来唯一的一个!千百世过后,他依然光耀史册!他的抱负一个‘天策上将军’又怎能容纳得了的。”倾泠眼中蕴着一抹笑,似是赞赏似是感概。 “啊……”孔昭开始惊叹,“驸马的野心还真不小!”在她看来,那是她无法想象的事儿。 “所以……”倾泠看着孔昭,“对着这样的人,你觉得如何?” 孔昭有些脸红,憨憨的答道:“奴婢觉得驸马很好,很让人喜欢。” 倾泠一笑,却又瞬间萎落。是的,秋意亭如此优秀,自然让人欢喜…… “那二公子给公主看这些书,就是希望公主会喜欢上驸马?”孔昭忽然福至心灵道。 倾泠闻言,蓦然间觉得倦怠,这满室的书也不能令她生出一丝欢喜轻快来。 “公主?”孔昭不解的看着她,不明白刚才还笑着的公主怎么一瞬间就敛了笑暗了眸。 “他也是用心良苦。”倾泠幽幽一叹,然后放下书,起身离了书楼。 孔昭忙拿过桌上的书跟上她,看着前头的公主,心头一片茫然。她年纪小小心思单纯,公主有时说的一些话她总不能理解,也看不出公主心里在想什么,只不过她并不在意,她只要能呆在公主身边,能看着公主舒服自在过日子,那她便心满意足。只是此刻,如此模样的公主却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这令她有些忧怀。 公主是不开心。她知道,尽管她不知道原因。 这一次,倾泠倒没急着回德馨园,而是顺着林间小道随意走着,走了半晌工夫,也不知走到哪了,忽地鼻端闻得一股清苦的药草香味,她心中一动,几步过去,果然看到一片药圃。原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后园。 “公主,这就是二公子所种的药圃吧。”孔昭虽不识得药草,可闻着味道也知是药了。 倾泠在药圃边上停步,看着空无一人的药圃,怔怔出神。 那一日清晨,白雾缭绕,晨风沁凉,她循着清苦的药草香来到了这里,然后遇到了他。 那日情境,如梦似幻。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入府以来唯一一次见到他。 “公主?”孔昭见她呆呆站着不由轻唤一声。 “回去罢。”倾泠转身即走,步履匆匆。 孔昭忙快步跟上。 回德馨园后,罕有的倾泠并未如以往一般呆在书房看书,而是抱着琴到了德馨园最幽静的梅园里,对着一园的梅树弹了半天的琴。 前一曲是气势恢宏的《将军令》,后一曲却是婉转柔美的《出水莲》,才弹了清冷低沉的《月出》,忽然又转入了缠绵哀伤的《绿水怨歌》,还未弹完,又一扫低迷来了一曲高亢激越的《踏云曲》…… 琴曲繁多,音调繁杂,德馨园里闻者心烦意乱,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公主心情很烦闷。”方珈宫中长大,自是通曲歌,从这些琴曲中能听出琴者的心音一二。只是她自与公主相处以来,已知其性情淡漠,不理世事,诸生万物皆不萦于心,更不曾有过烦闷忧愁之事。“孔昭,今日园外有何事扰到公主了吗?” 孔昭摇摇头。“今日也就和往日一样,去书楼取了书,然后随意走了走便回来了。” “哦?”方珈便也不解了。何以公主今日会有如此心境? 就在这时,琴音忽又一转,却是一曲《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琴兮僩兮,赫兮啹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注○1] 孔昭虽是单纯,可她知《淇奥》。公主曾经教过她读书写字,也教过她诗词和曲而唱,她知道这《淇奥》是一支什么样的琴曲,也知道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 只是……公主为何弹此曲? 今日书楼里明明一开始公主提及驸马时挺开心的,可怎么一转眼又不开心了?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水边……绿竹…… 孔昭似懂非懂,半明未明的望着梅树下的公主。 第二日,倾泠便将书还回了原处,而未再取旁边的书,只是在另一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自然是没有秋意亭评言的。经过书桌时,她提笔留下几字,便与孔昭回了德馨园。 落日熔金,暮风徐徐,一日便又将过去了。 步过青池,穿过竹林,带着一身的药香,秋意遥推开了书楼的门。近些日子,他总是在用过晚膳时来书房呆一会儿,自然,这时刻才不会碰到任何人。 走过一排排书架,然后在窗前的书架前停步,目光在那本《论东朝百战》静静停留片刻,又静静移开,掠过旁边时微微一怔。那里并没有空出一个位置……这一次并未如以往,她取走他备下的书。 伸手取过那本《东书》,随手一翻,便见兄长的评言,片刻,轻轻叹息一声,放回。 移步,到了书桌前,却发现桌上摊着一张玉帛纸,纸上一行不大不小的行楷,字迹端雅笔风却显得随意。 多劳伤身,多思伤神。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目光掠过那两行字,神思微怔。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她果然是知道的,心头浮起欣慰,却又夹着苦涩。自己这样一番作为,看来是“多余”了,她要一切随缘,不必要他如此“刻意”的展现一个秋意亭在她眼前。 目光掠过笔架,一支沾墨的紫毫。 想着她坐于书桌上提笔挥墨的情景,不由伸手,却在指尖即要碰触紫毫的一刹堪堪停住。手一颤,握拳,收回。眸中一瞬间闪过复杂情绪。终只是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楼外暮风更冷,暮色已浓。 瑟瑟竹林中,他孤影独行。(未完待续) 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上) 自那以后,果不再有一本本“秋意亭评言”的书备在一旁。倾泠每次取书即走,只是看书的兴致竟不似以往,反有些烦倦的感觉。 日子一日日过去,风一日凉过一日,冬日已临。 这一日,倾泠百无聊赖的坐于德馨园一隅,方珈见之,便道:“府里西园有早开的梅花,公主不如去看看。”德馨园里梅园的花依只是三两小小骨朵儿。 倾泠想想便应了。因还有许多的事未处理,是以方珈不得空,她知公主不喜欢一群人跟随,是以只唤了孔昭及另一名侍女伴着公主出园。只是等人走了,忽想起这几日天很冷,忙唤了两名内侍,一人捧了一件厚厚的斗蓬,一人携了手炉,又唤过一名侍女捧了琴,一并给公主送去。 三人追出德馨园门口,便见公主就在前头,忙快走几步跟上。一名内侍前头领路,一行往西园行去。路上经过西侧的小花园时,闻得园中的一座亭子里传出笑语声。冬日里天冷,是以亭子四周都垂下长长的帷幔遮风避寒,只背风一面留着一角看园中景色。他们经过的一边隔着帷幔,是以看不到里头的人,只是听声音便知是府中的表小姐领着婢女们在嬉闹。 “唉呀!你真是笨!”吕以南娇脆的声音传出,“亏你模样伶俐,怎么还不及德馨园里的那个多指怪物呀!” “小姐,人家那是怪物,奴婢凡人怎么比得上么。”一名婢女笑嘻嘻的道。 “唉呀,小姐,你快别说那怪物了,奴婢那天偶尔那么一瞥,便恶心得一整天都吃不下饭!”一名婢女也道。 “那手可长得真恐怖,奴婢看着就寒毛直竖!。”又一婢女道,“真不知生她的父母又是什么样的怪物!” “所谓仆似其主……” 忽然一股冷风吹进,帷幔跟着飘起,吕以南的话便硬生生的断了。三名婢女见她忽然不说了,面色僵硬的望着身后,不由都转身回首,这一看不由吓得魂飞魄散。从被风吹起的一角帷幔看去,被府中人唤为“冰冷的玉石做的美人”的公主正立于亭前,而公主身旁之人拧眉怒目,正是孔昭,显然是刚才的话全被听去了。 倾泠移步,即有内侍上前勾起帷幔。步入亭中,目光扫过亭子,亭中的桌上摆着棋,旁边摆着茶点瓜果还堆着许些果皮残骸,三名婢女一人坐吕以南正对面,两人侧边站着,显然是正在玩六博。 三名婢女被倾泠冰凉凉的目光一扫,顿时回过神来,慌忙跪拜行礼。只吕以南依坐于椅上,既不起身行礼,也不说话,只是仰首看着倾泠,眼中含着挑衅与嘲讽。哼!不是很大方贤德的省却繁文缛节么,那本小姐就遵你的吩咐,省却这些俗礼! 倾泠未曾理会地上的婢女们,目光看着吕以南,片刻后她开口,声音静静缓缓的似涧底清流,无比动听,却是无比的冷严。 “本宫面前,岂有你的座。” 吕以南一愣,未及反应,倾泠已是一声冷叱:“如此无礼之辈,给本宫掌嘴!” “是!” 一声答应,跟随在旁的三名内侍将手中东西一放,便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将怔愣着的吕以南从椅上扯起,脚一抬一勾,吕以南便跪倒于地,另一名内侍一抬手,便“啪!”的一巴掌脆响响的落在吕以南脸上。 这一下,吕以南已从吃惊中回神,当即尖叫道:“你……你竟敢打我?!”她实未想到倾泠竟会如此反应,这些年在侯府娇生惯养,哪曾如此受辱,顿时又羞又恼,使力挣扎,只是她又怎挣得过两个男人的力量。“你……你们放开我!你们这些贱奴!放开我!你这女人,竟敢打我!我……我……” “让她闭嘴。”倾泠冷冷吩咐道。 “是!”侍女一声答应便将一块绢帕塞进吕以南口中,顿令她再说不得话。 而在公主没有吩咐停止前,内侍们便继续掌嘴。 一时亭子中只有“啪!啪!啪!”的巴掌声。宫里出来的人,于掌嘴这种小惩戒自是精通,再说吕以南素日总以侯府小姐自居,骄纵嚣张,对于德馨园里出来的人多态度轻蔑,特别是内侍,屡背后与人嘲笑其为“阉人”,是以这几人心中都是怀了不愤的,只是平日公主不理事也不会为他们出头,又都受家令伊、内邸臣教管,只能忍着,可此刻,却是天赐良机,于是这巴掌打得便甚有水平。 眼见那内侍一掌一掌不疾不徐的拍在吕以南脸上,从响声,到皮肉之痛,再到面皮的损伤程度,那都是拿捏着分寸的,不会一掌就伤到底,而是每掌都痛到位,每掌都令面皮肿一点,待到十来掌后,吕以南一张脸也只是青紫,肿得却不高,而她人已痛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呜呜发出低咽。 那三名跪倒于地的婢女此刻已吓得瑟瑟发抖,无人敢发一丝声响,更别说是替小姐求情了。 “本宫身边的人,即是代表本宫本人,你侮他们即践踏本宫。”巴掌声里倾泠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依是平缓,可骨子里却透出一股冻人的寒意。 “他们是贱奴?你又是什么?”倾泠目光冰冷看着吕以南,“侮人者人恒侮之。本宫今日便叫你知何谓‘尊卑’。” 吕以南无法说话,只是眼中的愤怒、怨恨被倾泠冷冷的目光一扫,顿时一缩,露出畏惧之色。此刻立于她面前的人,玉容如雪,清贵逼人,那份威严凛然的气度昭示着她皇家的地位,那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非她心中以为的懦弱的木头人。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地上那三名婢女身上,那三人顿时全身颤抖,“公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孔昭姑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对您不敬了!”三人一边嗑头一边求饶。 “驭下不严,主之过!”倾泠一声冷嗤,目光落回吕以南身上,“如你所说‘仆似其主’,想来她们的嚣张、愚昧都是跟你学的罢,那你便替她们接受惩罚!再有下回,本宫割你舌头!” 最后一句铿然有力落地有声,挟着无以形容的威势。 吕以南身子一颤。 那不是玩笑,那是实言! “公主饶命!” 亭外忽然响起惶急的求饶之声。 “公主,以南冒犯了您,是以南的错,妾身但盼公主慈悲,饶以南一命。以南犯错,这都是妾身没教好她,是妾身的错,妾身愿代她受罚,求公主您饶过她。妾身以后会好好教导她。”亭外吕氏泣声相求。 “公主,妾身也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戚氏也帮着求情。 “公主,妹妹犯错是做姐姐的没带好,以雅求您饶了妹妹,以雅愿代妹妹受罚。”戚以雅也求情。 倾泠转身,一旁的孔昭与侍女忙打起帷幔,便见亭外跪了一地的人,吕以、戚氏、戚以雅以及一堆的侍从。显然是有人发现了此间之事报信与两人,是以前来救人。 此刻三人一见倾泠露面,不由跪步上前,“公主,您大人大量,求您饶过以南这一次,她以后再也不敢犯错了。” 倾泠眉头一皱,未语。 远远的又一声急唤传来,“公主息怒!” 顾氏还隔着丈远便急急唤道。她却是吕氏、戚氏得信后着人唤来的,只是闻说以南表小姐触怒了公主,公主正在西小花园里责罚以南小姐。她不由匆匆赶来,一见现场情况不由有些蒙,只道公主雷霆震怒,也先不问缘由,先跟着请罪,“公主,是妾身的不是,没有管教好府中之人,以至触犯公主,还请公主责罚。” “扶夫人起来。”倾泠吩咐。 “是。”侍女忙上前扶起顾氏。 “罢了。”倾泠又回头吩咐一声,内侍立时住手。 倾泠目光溜过伏在地上的吕以南,冷冷道:“记住本宫的话!”言罢步下亭子,经过顾氏身前时略略停步,“此事与夫人无关,夫人无须自责。”目光溜过地上的戚氏、吕氏、戚以雅等人,“几位也起来,此事亦与你们无关。”然后未再多言即转身离去,孔昭几人忙跟上。 待公主走远后,侍从们忙扶起戚氏、吕氏、戚以雅,几人往吕以南看去,只见一张脸已青紫一片肿得高高的,完全不复明艳丽色。吕氏心中痛惜,忙上前,“以南,你怎么样?”几名侍从也帮着扶起吕以南。 “今日到底发生何事令公主动怒?”顾氏目光一扫众人沉声问道。这么一段日子,顾氏已可看出这位宸华公主是万事不理的,也不与府中众人主动接触的,而今日她会令人掌罚以南,必有其因。而且吕以南品性如何她也是知道的,只是不是自己所养,平日也就是小姐架子端得高了点,所以只要没有大恶,她也就随她去了。 一干人皆不敢答,只吕以南轻轻的啜泣声。 顾氏目光落在亭子里依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的三名婢女,“你三人如实说来!” 三名婢女哪敢隐瞒,当下一五一十将几人在亭子中说的话全交待了清楚。戚氏、吕氏听后不由都道:“只不过是说了个侍女,公主却令人掌责以南,这也太小题大作了。” “小题大做?”顾氏目光一瞬两人,厉声道:“辱仆即辱其主,更何况以南亲口说出‘仆似其主’,这便是亲口诋辱公主!公主是什么人?她是皇家之女,是君!辱她即辱君!她便要当场要了以南的性命那也无话可说!” 戚氏、吕氏闻言顿露惶色。 “公主入府之前我便嘱咐过你们,那是帝家之女出降,而非秋家娶媳妇,需以礼相尊,万不得怠慢不敬。”顾氏一脸冷峻,“看来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了,今日竟敢当着公主的面出言相辱!” 戚氏、吕氏见夫人发怒,都垂首不敢吭声。 戚以雅见吕以南涕泪纵横一脸凄惨的模样,不由上前牵牵顾氏衣袖,柔声道:“夫人息怒,我们都知错了。只是妹妹今日已得公主惩戒,望夫人怜惜,先让妹妹下去看看伤。待妹妹好了后,夫人要怎么责罚都行,以雅愿替妹妹受领。” 顾氏一贯喜欢戚以雅的娴静懂事,再一看吕以南的模样,心中也是一软,对扶着吕以南的侍从道:“你们扶以南小姐回房。”又对身边的侍女道:“秋仪你去请大夫。”接着目光落在戚氏、吕氏身上,道:“今日公主已责,此事便作罢。府中若再有这样的言行,我以家法治之!” 园中诸人皆垂首默然,待顾氏离开后,才静悄悄的各自离去。 那日倾泠依旧去了梅园赏梅,孔昭奇怪她还有这等心情。 倾泠却道:“我喜欢梅花不会因有那样讨厌的人而改变。” 梅园里,一树早开的白梅似初雪轻绽,玉洁冰清。 白梅前 ,孔昭望着树下静坐弹琴的公主,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当年。 当年七岁的郡主因她而与弟妹打架,而今日公主又因她而掌责表小姐。伴着公主长大,自知其性情如何,只是十余年下来,仅有的两次动怒,竟都是因己而起,都是因己异于常人的手而起!一时间,孔昭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又有些无以名状的酸楚。想起王妃曾经说过,她与公主相遇,不过是天怜她们。她一直不大明白王妃话中之意。巧姨说,也许王妃是说你们有缘份,有主仆之缘,有姐妹之情份,要好好珍惜。而铃姨则对她说,想那么深干么,想得多懂得多的人往往过得不开心,你只要知道郡主待你好,你也要待郡主好就是了。 静静的看着白梅树下的身影,孔昭浅浅绽开笑容,笑容天真,瞳眸无邪。 是的,无须多想什么。孔昭一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位公主。 那一日,西小花园的那一场掌责令全侯府的人震惊。自那以后,人人看公主的目光都带了点敬畏,才发现这冷冰冰的不管事的公主原来动起怒来可怕程度不比侯爷低。而在知晓其因后,有的人暗暗拍手称快,也有的觉得公主仗势欺人,还有的莫不也觉得是小题大做,只威远侯夫妇等人却知决非如此。 孔昭的身份虽只是一名侍女,但在公主心中不俤是其妹。只从孔昭的言行态度便可看出。她在任何人面前,从不自称“奴婢”。而公主,当她以“本宫”自称时,那便是皇家的宸华公主,凛然不可违逆。 方珈、穆悰知晓此事后,却并不以为喜。两人私下说话时,方珈曾道:“若公主是以此立威以掌侯府,那我们倒真该弹冠相庆,只是……此事予她来说,不过是‘任性’而为。”穆悰则道“公主外表冰冷,其内怕是烈性如火。” 后来,方珈在收拾书房时,看到了桌上倾泠写下的字,然后苦笑道:“你看她明明知道。” 雪白的玉帛纸上,数行飘逸端雅的行楷: 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注○1] 穆悰看后也道:“上以仁德服人,中以谋策笼人,下以威势迫人。公主深知其理,可行事却只依‘喜恶’。而世间事,又怎容得人以‘喜恶’而为。” 两人是皇帝亲自挑选了照顾公主的,其才智乃是千中挑一的,可是对着宸华公主两人却是一筹莫展。这位公主看似不理事,也不多言,似乎一切皆无紧要,可其意志之坚、其人之聪慧,却是所有公主都不可比的。她只做她喜欢的事,旁人不可左右。 唉!两人只得深深叹息。(未完待续) 八、求而不得方知苦(下) 秋意遥这几日却不在府中,总是骑着马往效外跑,说是效外梅坡的梅花开了,满山坡的比府里好看。晨去暮归,甚少在府里,顾氏知他性子也不阻他,只叫他小心自己的身子,莫吹风受寒,又叫秋嘉好好的照顾公子。 去是去了梅坡,看是看了梅花,可秋嘉看着公子却不觉得他是在赏梅。每日不过是怔怔的对着满坡的梅花,毫无往年赏梅时的恬静喜乐,眼神也不知落在哪,空空的一片怅冷。其实这样的冬天,公子最好是呆在屋里围着火炉,否则寒气入体引发寒症,公子一冬天必受其痛。可秋嘉虽不明白公子心里想什么,可跟着公子久了,看情形便知公子这是心里有事,心情忧邑,所以他也不说什么,只是大大的背囊里带好了手炉、热水、药瓶以及厚厚的锦裘等。 这日秋意遥自效外回来,正碰着顾氏送一位夫人出来,忙避到廊则。 一直等那位夫人的轿子走远后,顾氏才入内。秋意遥见她面上有忧色,不由问道:“娘,何事忧心?” 顾氏摇摇头,似不欲多言,只道:“遥儿,这天越来越冷,你还是莫要往外跑的好,若是受了寒气,这一冬你都要受罪。” “嗯,孩儿听娘的话。”秋意遥笑笑答应,又问道:“娘,看刚才那位夫人品阶不低,是朝中哪位大人的夫人吧?娘一脸忧色可是爹爹在朝中有事?还是说哥哥在墨州有事?” 一连数问,顾氏都是摇头,看爱子一脸关切,也知他素来心重多思,若不明白告诉他,还不知他要忧心他爹与兄长多少事呢。当下微微一叹,道:“刚才这位是太常府左大人的夫人,她是前来拜会公主的。” “喔。”秋意遥点点头,目光依看着母亲。 顾氏只得继续道:“自公主入府,帝都中许多久慕公主美名的都来拜会,只是……公主却不曾接见一人。” 秋意遥闻言蓦然心惊。 “公主入府这么久了 ,娘也看出来,公主确是个品性高洁的好姑娘,只是啊……”顾氏缓缓抬首,冬日的薄暮,天色已暗沉沉的,显得天越发的低,似下一个瞬间便会倾覆而下。“我们秋家或许真的是‘高攀’了。” 秋意遥未语,只是一瞬间心凉凉的。 回到德意园一宵未眠,第二日清早又出了门,至午时方回,手中携着几本书,径往留白楼去。 翌日,倾泠再去留白楼,却在书桌上发现了几本书,旁边一方纸镇压着一张纸,纸上八字: 市井之趣,偶尔一乐。 拾起书看,却是《月州杂记》、《兰亭惊梦》、《玉麟传》等书,光看其名,甚是陌生,只道是他得的新书,当下便带回了德馨园。 那几本书与以往看的书果是大不一样。无论是集雪园中的书还是留白楼里的书,那都是些百家诗文,圣贤经典,或是史家丹册,名家词赋,还有兵书六艺,曲歌佳调等等,都是些教人育德明智、或是修身养性、或是闲情逸志的书。而这几本书讲的却是些平民百姓之家事,市井民生,俗人俗行,偏又言语诙谐妙趣横生,油盐柴米酱醋茶,兄弟妯娌乡邻里,小小一方天地一片宅门,却尽展人间万象尽现人生百态。 这样的书倾泠从不曾看过,自然看得津津有味。看完后再去留白楼,书桌上又有两本书,一本《宇文游记》,一本《武林沧海史》,照例旁边纸镇压一纸: 海阔天高,山河无垠。 这两本书又不同前几本。《宇文游记》乃是宇文氏以自己一生的游历写下的游记。其一生足迹遍布皇朝,山川河岳,平原大漠,碧海东溟无处不曾去,言词简洁却又瑰丽,万里江山在他笔下如画展现,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恨不能跟随其足迹踏遍烟霞。 而《武林沧海史》则更陌生,也更让倾泠惊奇。原来在皇朝万里山河之间还有一个“武林”,这里的人都武功卓绝快意恩仇,可御风踏水可来去如飞,任性任情潇洒不羁。这里还有许多令人倾叹的奇人,有仁笃侠义让人敬仰的侠客,有武功盖世举目无敌的天下第一人,有医术超群却要一药千金的要命大夫,有劫富济贫自己却三餐不饱的侠盗,也有只盗稀世珍宝据为己有的怪盗,还有一生只求一败的绝世刀客,还有打遍天下招夫婿的女侠,更有妖邪蛊魅一生成谜的碧妖和那高雅出尘普天倾慕的谪仙……等等,那些奇人是倾泠从不曾见识过,亦是从不曾想象过的。 掩卷起身时,窗外已冷月孤悬,银辉如霜。 月华清冷,冬夜冰寒。 可这一刻,倾泠却觉得脸烫耳热,心底里涌出一股暖流,全身都是温暖的。 立于窗前,抬首仰望夜空,明月疏星静悬,天幕似墨绸般无边无垠的延展。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府中的那些事那些话,她都可知,那他必也是知道的。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他则是给她准备了这些书。他不过是想她能从书中了解人生百态能知人情世故。他知她不喜那些,可他委婉的告诉她,那些固然可厌,但也有其可爱,立于人世,便不可免俗。那游记与武林,其意则在“外界”。外间天高海阔,有另一番更胜于内的万千景象,闭居一隅,便错过这壮丽宏伟百媚千妍的人间佳色。 又是一番用心良苦。 秋意遥…… 齿间含着这个名字,一刹那便一股又甜更苦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一路绵延至心肺,便酸甜苦辣一涌而出,再也理不清是何滋味。 只是这番紊乱却是为何? 她怅然不知所以。 ****** 晓风渐寒,严冬渐临。 德馨园里近来安静得有些过份,以往还常常能听到公主弹的琴曲,可最近几日,却再不有琴音。公主整日沉默孤坐怅望长空,似乎与往日无大不同,可孔昭、方珈、穆悰却还是能看出来,公主心境失了以往的平静,眉间隐有忧邑之色。 不用说方珈、穆悰忧心,便是孔昭都觉不安。她伴随公主十余年,何曾见过公主有过这样的神思。三人心中忧怀,却皆不知其因,这日见公主又是孤坐一隅,不由都出言相探。 孔昭问:“公主近日烦闷,可是想王妃啦?公主暂且忍耐,待驸马回来后,你们便可行回门礼,到时便可与王妃相见。”心底里却想着要不要找人送个信回王府,请王妃来看看公主。 倾泠瞟她一眼,忧邑不减,反添愁色。 方珈把孔昭推一边,道:“公主近日忧烦,是否整日在府里闷着了?不如出府去走走,听闻昊阳观里景色奇美,更难得的是斋菜做得好吃,公主可要去看看?奴婢这就唤人备车辇如何?” 倾泠眼中光亮微闪,可接着依只是沉默的摇摇头。 孔昭、方珈齐把目光移向了穆悰。 穆悰上前,道:“公主若是不想出府又觉得烦闷,不如奴婢叫宫人们在偏殿里歌舞,给公主解解闷?” 倾泠轻轻叹一声,起身,“我还是出园走走吧,省得你们一个个围着我。” “好!”三人异口同声。然后便要伴公主出园,谁知倾泠却摆摆手,“你们都忙自己的罢,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在说“至少要一人跟着”,可谁跟?公主肯?还是方珈机敏,轻轻一笑道:“府里这般大,公主总有个去处,奴婢们知道了,午膳时也好去唤您。” “到时去梅园唤我就是。”倾泠丢下一句,转身便出了德馨园。 离了德馨园,顺着小道走着,不知不觉中便又走到了留白楼前。青池之上的残荷枯叶早收了,一池碧水上翠竹倒映,冷风拂过,吹皱一池绿波。 倏忽间,脑中便涌出了两句话。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绿水本无愁,因风皱面。 一时间怔立原地,望着青池对面,翠竹环绕的留白楼,脚下欲移,却蓦然转身,离开。 只觉得心神慌乱无主,平生未曾如此,不知要如何才可复以往心境。想着梅园最静,便一路直往那去,到了梅园,早开的白梅已凋落大半,红梅却正艳,如火如云的绽满枝头。 园中置有石桌石凳,抬袖一挥,拂去桌凳上的落花。坐于凳上,只觉得神思倦倦的,满园明艳的梅花也不能引一丝兴趣,不由得便伏于桌面,将脸埋于臂弯间,似乎藏起了脸,便可藏起所有的烦郁。 也不知趴在桌上多久,慢慢的便觉得神思有些模糊,周围一片安静,隐隐约约的只有风吹花落之声。 这日晨间用早膳时,顾氏与秋意遥道:“遥儿,梅园里的红梅开了,你呆会儿替娘去折几枝,丫头们折了没两日便败了,还是你折的花开得久。” “好的。”秋意遥答应。用过早膳又回房喝过药,然后稍稍休憩了会儿,便往梅园来。还未至园前便闻得阵阵梅香,远远的便见红梅伸过围墙,明艳艳的一枝绽在墙头。 步入梅园,一眼便望见了梅树之下伏桌而眠的人。 穿着淡紫的冬衣,衣襟与裙摆处绣着栩栩如生的白梅花,显得素雅又明丽。乌墨似的长发只是在肩后以玉环束住,因她伏桌的姿势再从背侧垂下,如一束墨泉蜿蜒及地。发上、衣上落了许多的梅瓣,可她恬然不知,静静伏卧,仿似是梅花仙子偶尔困倦之时抵不住睡意而小憩一会,让人又怜又慕不敢惊动。 也不知站立多久,待他蓦然回神,才惊觉双腿已有些麻痛。轻轻移步过去,本想唤醒她,却张口又收声。恐她受寒,他悄悄解下外袍,弯腰想为她披上,忽然又顿住。然*衣的手指一点点收紧,慢慢直起身子,看着沉于梦中的那片睡容,唇边弯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微微一声叹息,轻轻移步,慢慢转身,然后悄然离开。 片刻后,伏桌而眠的人缓缓睁眸,然后又静静闭上。 过得半刻,孔昭便急急奔来,一见公主伏桌而眠,不由着急,伸手推她道:“公主醒醒,睡这会着凉的。” 倾泠慢慢起身,脸上未有睡梦的茫然,只是淡淡的微有倦意。 “公主,你怎么在这里睡着啦?要不是有人知会我,你还不知要睡多久呢。要是受了寒气,那可不得了。”孔昭将手中斗蓬给她披上,“早知道,我还是应该跟着你出来。” 倾泠只是静静的将目光望向园门口,空茫茫的一片怅然。 “公主,你这几日是为何不开心?”孔昭又问道,关怀的看着她,“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咱们是没法出府,可现在府侯,一切都随公主的意,公主为何又从不提出府?公主……不是一直想要去外面看看吗?” 倾泠收回目光,看着孔昭,然后静静的道:“孔昭,笼中鸟不但有笼子关着,它的脚上还拴了一根链子。” “呃?”孔昭一愣。 倾泠目光一转,落在前方那一片如火霞似的红梅上。“孔昭,外边……予我来说那是极至的诱惑。我不出去,是怕我出去后便不肯回来,便不肯再做宸华。” “这……”孔昭似懂非懂。 倾泠缓缓起身,然后移步往园外走去,斗蓬长长的下摆拖延地上,似一道沉重的影子。 “孔昭,我刚才终于明白了什么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一声轻叹从前方传来,令得孔昭脚下一顿,怔怔的看着前边的公主。 “原来……真的很苦。”那一声似从心底叹出,低沉若泣,百转千回, “公主,你……你是怎么啦?”孔昭心里惶急忧虑。 可倾泠未答,只是静静的走着,却在即要出园时停在了一株半凋的白梅前。微仰首,看着风中零落的梅瓣,道:“没什么,只是刚才明白了一点事,你不用担心。” 是的,刚才真的只是明白了一点事,明白了何以这些日子会如此的心神难安。 刚才…… 从听到他的脚步声起,那烦郁的心神便为之一静,如那日晨雾中见到他,那样的静谧无瑕,如亘古之水不起微澜。虽不曾看得,可她能清晰的感觉到。感觉他轻轻走近的脚步,感觉他悄悄立于桌旁,感觉他指尖解衣,感觉他弯身俯近她时的气息…… 那一片气息温暖而清苦,却令她无比的恬宁。 那一刹,她想永沉于此。 只是…… 最后他依只是悄然离开,仿若从未到来。 而在他离开的那一瞬,她终于知晓了———不舍。 那一刻,她才知“我覯之子,我心写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注○2] 可……求……不得。 ****** 帝都的冬天非常的冷,十一月底时,池上已结一层薄冰,竹叶上也垂着冰条儿,莹莹的在冬日下折射着晶光。 推开书楼,静寂如故,冬日从门口徐徐洒落,在地上烙下一爿浅浅的影儿。踩过日影,步入楼中,一阵冷风从后灌入,靠门的书架上有书页哗哗翻动。 “公子,还是关上门,你近日已有些咳了,若再受风寒,引发旧疾可不好。”秋嘉自门外将门合上,“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回头给公子端过来。”说着转身离去。 门合上后,楼里的光线便暗了些,立于阴暗中的秋意遥便如一道纤薄的剪影,墨发白裘,似真如幻。移步,缓缓走过一排排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是他与哥哥添置的,每一本书他们都看过。只是哥哥更偏爱史册兵书,他更多的是看诗文药典。 曾经,爹娘还梦想着,两儿一文一武,一个习得满腹经纶辅君明政,一个驰骋沙场护卫家国。如今,哥哥名扬边城,爹娘的愿意也算是实现一半了。 此生,本已圆满。 虽身世难觅,却有严父慈母及友爱的兄长,得享温情近二十载,悠溶至今。也立定心意,此一生孝顺父母辅助兄长,以报恩情。长于秋家,终于秋家。是缘,也是愿。 此生,本可安宁。 若不曾药圃相遇,若不曾雾中相逢。 若不曾……世间有她。 脚下移步,茫茫然的穿过一排排书架,似一抹孤魂游荡于书香之中,当目光扫过窗前书架时,微微一顿。 那里,他曾为她挑选许多的书,她亦曾看。 他之深意,她亦懂。 静静看一眼,再默默移开。 莫若随缘,无悲无忧。 她曾如此言道。 时光不能返,既已相逢,再不复当初,不若远离。 移步书桌前,欲提笔,却一眼瞅见笔架下压着的一张纸,纸上几行字。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 寤寐无为,中心悁悁。[注○3] 他盯着那诗,怔怔失魂,却在下一瞬,一股悲恸顿涌。他颤着手将诗取过,看清那端雅而又飘逸的字迹,一字一字看明,然后那些字便化为无形丝线,一圈一圈紧紧勒向他 ,皮破血现的瞬间几欲窒息。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她如是说。 她怎可说。 她竟敢说! 眼中欢喜、欣慰、苦涩、凄楚一一闪现,最后却淹于浓浓的悲绝之后。目光眷恋的慢慢的瞅过每一字,手指缓缓屈起,再一点一点收拢,慢慢握起,然后紧紧握于掌中。 闭上眼,五指一紧。 半晌后,才睁眼,再慢慢松开手指,然后便有雪花似的纸屑簌簌飘落,落在桌上,洒在地上。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纸屑一点点从手中飘下,仿佛间有什么也碎如雪沫,又仿佛是有什么一点点从心头消失。当最后一点纸沫飘坠于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掌,刹那间一股剧痛若无形的雷电击中了他,令他全身不可抑止的颤栗,双腿无力,身形一晃,砰的一声撞在了椅上,摔倒在地上,声响惊动了刚端着药走到门外的秋嘉,赶忙推门,却见公子蜷缩于地上,似全身剧痛般的痉挛着,当下大惊,手中药盏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中,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在书房弥漫。 “公子!”秋嘉赶忙奔跑过去,“公子!你这是怎么啦?”一边憔急的喊道一边想将人扶起,却触手冰寒,不由惊叫:“公子,你这可是寒症又发了吗?”可秋意遥却无法回答他,只是满脸痛楚,面白如纸,气若游丝。秋嘉顿时心慌神惧,不由得大声叫喊:“来人!快来人!公子不好了!” 秋嘉的叫声很快便将人唤来了,数名仆从帮忙将秋意遥送回德意园,然后又赶紧告之侯爷夫人,接着又赶忙去请大夫、抓药……一时侯府里的人都急和团团慌忙得团团转。 那刻,德馨园里,倾泠随手翻着一卷旧书,却瞅见了一首古诗: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曼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注○4]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倾泠轻吟。 忧伤以终老…… 蓦然间,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父王、母亲,顿时,心头一片凄凉。 翌日,方珈在书桌上发现了倾泠写下的此诗,然后长舒一口气道,道:“原来公主是思念驸马,所以这些日子才会如此忧邑。”(未完待续) 九、倾国初出惊帝都(上) “公子是思虑过多损了气血,加上风寒入浸是以才引发了旧疾。只要按时服药,再多加休养,莫要劳神忧身,五六日便可安妥。”大夫留下药方又吩咐了几句便走了。 顾氏那一整日都不离德意园,一直守着。到了申时,秋远山回府,不曾歇息便先过来探望,见已无大碍方安心。 秋意遥见父母都在旁,便将心里的打算说了。“爹,娘,孩儿想去白昙山住些日子。” 顾氏与秋远山闻言,倒没反对。秋远山道:“你去那边住些日子也好,寒冬里帝都太冷,你身子受不住,那边近温泉,要暖和些,予你的病有利。” 顾氏则道:“娘当然愿意你去那里住着,只是此刻你病着,不能去,待过五六日,你病好了,娘才放心你出门。” “嗯。”秋意遥应允。他知此刻若强行离开,必惹爹娘忧心,只待将养两三日便往白昙山去。 第二日,秋远山朝中归来,面上隐有愠色。回后府经过偏厅时,听得里头一阵笑语声,仔细一听,却是戚氏与吕氏在厅中会客。 戚氏、吕氏入侯府也是近二十年了,秋家父子显贵,帝都多是人想攀附,是以两人虽只是侧室,但也多有人相与交往,大都也是朝中大臣们的家室。与那些人来往多了,日子久了,两人便也褪了昔日的朴实,而是做起了贵妇享受起闲逸奢华的生活。今日相约这家品茶,明日再去那家斗草,后日另家玩玩投壶耍耍六博,再不帝都内外走走看看……虽则丈夫少怜,但日子过得也是滋润悠游。 今日,御台府刘大人的三夫人黄氏及太音府马大人的七夫人何氏来访。四人喝过一轮茶,随口聊了几句,然后黄氏便道:“刚才我下轿时正见着了谢夫人出门,怎么,她来拜会夫人吗?” 吕氏一听,却笑着摇头,“她哪是拜会夫人,她是想拜会公主,只可惜呀,我们府里这位公主是从来不见人的。” “这我是早有耳闻的。”何氏也笑道,“帝都里而今有句话叫‘见皇帝容易,见宸华公主难’。” “可不是。”戚氏也道,“前两日太宰府的秦夫人来拜会公主,就不曾见。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来了,也没见。公主入侯府已两个多月,不曾踏出府门,亦不曾接见一位外客,便是连我们平日都难得一见。” “连秦夫人都不见?”黄氏显然很吃惊,“那可是百官之首的太宰府!” “哟,徐夫人可是一贯喜与秦夫人争的。”何氏咯咯笑道,“估计是想着公主不见秦夫人,若见了她,便是赢了秦夫人,可惜算盘也落空了。” “呵,太宰府、太律府又怎样,公主不想见便是不见。”吕氏闲闲端起茶杯,“敬熙伯家的四少夫人可是来了三回了,公主连一回也没见。” “呵呵……”黄氏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那位四少夫人她来见公主,怕不是就一个目的……” “比美!”何氏接口道,“这位四少夫人一向自恃貌美,她闻得安豫王妃与公主的美名一贯不服,她这么想见公主,摆明了就是想和公主比比到底谁更美,谁才是这帝都的第一美人!” “四少夫人若是存这心思,那她还是不要见公主的好。”戚氏却道。 “哦?”黄氏、何氏都将目光看向了她。 “论到容貌……”戚氏悠然神往,“四少夫人比之公主那是萤虫想与皓月争辉,我平生所见之人,无一人有公主一半美貌。” “啊!”黄氏、何氏闻言惊叹,“公主竟是这般美?”一时不由都心生一见之意。 “公主之美无以形容。”戚氏叹道。 “让我们也见见公主吧!”黄氏、何氏异口同声道。 噗哧!戚氏、吕氏不由忍俊不禁。 “两位难道忘了公主从不见外客,便是连府里的人要入德馨园都先得请示家令伊与内邸臣,再由他们请示公主,公主答应了见才可入园。”戚氏摇头道。 黄氏、何氏闻言顿时一脸失望。 “其实要见公主也有个法子。”吕氏却道,“公主平日有时会去留白楼看书,或是去梅园赏梅,若是运气好能路上碰着,便也等于见到了公主。” 黄氏、何氏一听又面露喜色。 厅外秋远山未惊动任何人,悄悄走开。 戚氏、吕氏领着黄氏、何氏先往留白楼方向走,一路行来却并未遇着公主,微有些失望,不死心再往梅园去。四人离梅园还远远的便听得有琴音传来,还夹着歌声,渐渐 走近,只觉琴音清似流水,一个甜美的声音和着琴音唱道: 玉骨哪愁瘴雾,冰玑自有仙风。 海仙时遗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注○1] 四人如闻仙乐,沉迷其中,一曲终了,才幽幽回神。 “公主,这写词的人定是见过你。”园内有人说话,听声音正是刚才唱歌的。 “你折几枝梅花回去插书房里。”另有人开口,声音清若琴鸣。 黄氏、何氏目光往戚氏、吕氏望去,戚、吕两人微笑颔首,园中正是公主。 四人忙一整衣襟,然后由戚氏、吕氏领头往梅园内走去。 一入园中,便见大片红梅,如火似霞,又夹三三两两白梅,便是似灿霞之上点缀着的洁白云虹,绯艳之中顿有耳目神清之感。可这梅花再艳再美,又怎及那梅下娉婷的身影。 黄氏、何氏这刻觉得刚才那人说得极是,那写词的人定是见过了她,才能写出那样的词。 玉骨哪愁瘴雾,冰玑自有仙风。 那人素衣乌发,容颜如雪,未染脂粉不饰珠玉,清到极致,却玉蕴辉山光华照人,一园如火胜霞的梅花在她面前黯淡失色,那等风神世间无二。 “妾身见过公主。” 闻得戚氏、吕氏行礼,两人才自惊痴中醒神,忙屈身行礼,“妾身御台府黄氏(太音府何氏)拜见宸华公主。” 忽然被扰,倾泠也只是目光扫一眼四人,然后淡淡开口:“免礼。” “谢公主。”四人起身。 戚氏见公主并未面露不快,放下心来,道:“今日两位夫人来访,妾领她们府中游赏,不想在此遇上公主。” 倾泠微微点头。 “妾身等久慕公主,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黄氏与何氏齐道。 “嗯。”倾泠应一声,“此园中梅花尚可,几位夫人慢赏。”说完侧首,唤回前边折梅的孔昭,“折几枝即可,回去了。” “好。”孔昭忙应了回来,目光略带好奇的看一眼四人,然后抱起琴跟上已移步而去的公主。 “妾等恭送公主。”身后四人侧身礼送。 出了梅园,走得远了,孔昭才问:“刚才那两人是谁呀?干么一直盯着公主你看?” 倾泠淡淡答道:“想来也是前来拜会而不得见者,是以托了戚夫人与吕夫人,她二人知我喜来梅园,便来‘巧遇’罢。”此话不中却也不远也。 “喔。”孔昭应一声,接着又问道:“公主,你为何从不见那些来拜会你的夫人们?” “不想见。”倾泠答得简单却明了。 “喔。”孔昭想了想,又道:“你都不见,为啥那些人还要来碰钉子?” 倾泠静了片刻,才道:“那些人既不识我,也不知我,又怎会这么的想见我。他们之所以要见我,不过是因为我是本朝‘天策上将军’安豫王的女儿,是陛下圣恩殊待的‘宸华公主’。那不过都是些别有用心的人罢,我不喜欢见这样的人。” “喔。”孔昭又应一声,忽然想到,“公主,听说二公子病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这一次倾泠未答,只是一路沉默的回到德馨园,然后孔昭隐约觉得,公主的忧邑更甚了。 而梅园里,黄氏、何氏感叹:“果然是倾国之色啊!” 两人归去后,无不炫耀今日侯府中见到了宸华公主,于是闻者皆向她们打探。两人自是赞公主貌若天仙,一时帝都中人人传诵公主之美,无不想见到公主,更有许多的人日日守在侯府门外,就盼哪一刻公主出来时能看上一眼。 ****** 夜里秋远山问夫人:“昨日太律府的徐夫人过府拜会公主?” “是有此事。”顾氏答道,见丈夫脸色不好,不由问道,“有何不妥吗?” 秋远山沉吟着没吱声。 “侯爷?”顾氏关切的看着他。 秋远山来回踱了几步,才在桌前坐下道:“今日陛下临朝面带怒容,这乃极罕有的事,朝臣们又是忐忑又是疑惑,陛下开口后才知道,原来这几年,芜射每年都犯云州边城,却也不动大干戈,只是抢些财物女人便退了,而前两任云州州府见事态不大,又怕落个‘戍边不力’的罪名竟都将此事压下不报,历年如此。直至今年陛下钦点了前状元、风州苏行白为新任云州州府,芜射故犯,苏行白一面命胥城都副领兵追击,一面写急奏呈报。这都副跟过前两任州府,竟是个猪头脑子,不思追敌反劝新州府也学前两任‘平安了事’。苏行白当场革了都副之职再一道奏折星火呈送帝都,陛下闻报震怒,严惩前两任州府不说,今日朝上便议芜射一事。” “那……这事与徐夫人来访又有何关系?”顾氏疑惑,“陛下要罚便罚前两任州府,要打便打芜射,怎不能因这事而怪责到你头上来。” 秋远山看一眼夫人,摇摇头,再道:“陛下要臣子们说出个对策来,朝中各说纷纭,大致便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和,言妄动兵戈必使两国百姓、士兵流血受苦,不如派使臣前往芜射‘严词指责再缔和约’。另一派则主战,芜射本是我皇朝属国,此番作为乃是大不敬,且屡纵屡犯不过是姑息养奸,最终受害受苦的依是边城百姓与士兵,不若挥军南下讨伐芜射以正国威。” “你必是主战。”顾氏自然是了解丈夫的,“只是这主和与主战又怎么会扯上徐夫人?” 秋远山拧着眉,道:“不错,我自是主战。”他起身在房中来回踱着步,显然是心中甚是烦闷,踱了半晌后才重新坐下,道:“若要发兵,陛下自是要询问太律府国中兵力与粮草,可徐大人竟答‘墨州兵事已耗兵、粮甚巨,若此刻再发兵芜射,臣恐粮草不继,需一月征粮’。”砰的一声他一掌拍在桌上,顿时杯碟一阵砰砰作响,“国中兵力、粮草如何我会不清楚?!墨州之援军、粮草全从丰州、月州调集,他如此答,完全是推搪堰塞!” 见丈夫悖然动怒,顾氏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的走过去扶起桌上倾斜的杯碟,又斟一杯茶递至丈夫手边,眼见他气息稍缓,这才轻声开口:“那陛下如何说?” “徐大人撑太律府多年,一向精明强干深得陛下信用,自是暂缓芜射之事。”秋远山眉峰皱得紧紧的,“偏安豫王今日未上朝,否则有他在,又岂容得徐大人推托!” “莫急。”顾氏抬手轻轻推揉丈夫肩背以松缓他的怒气,一边柔声道:“你刚才也说了芜射并不动大干戈,他们抢了财物即离去,那此刻云州百姓也就暂时安然。徐大人说要一月征粮,便等他一月就是。陛下乃是明君,芜射一事若真是危急,他岂会就此作罢,必会召安豫王上朝的。有安豫王在,这皇朝的江山哪容他人指手划脚的。” “唉,这只是其一,我更忧心的是另一事。”秋远山重重叹气道。 顾氏的手微微一顿,然后轻轻的略带询问的道:“你的意思是说徐大人今日之事必是受徐夫人影响,而徐夫人之所以如此,乃是因公主相拒?” 秋远山抬手握了握肩上夫人的手,然后起身,负手身后,踱了几步,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素与徐大人交好,可今日朝上我与他见礼时,他只是冷淡的一拱手,完全不同往日。” 顾氏闻言心头一紧,手微微握拳,然后松开,道:“徐夫人心胸狭隘这我是知道的,徐大人惧内在帝都也是有名的,但这国家大事又怎能因一妇人之言而左右?” “妇人之言……”秋远山叹气,“夫人莫小看妇人之能,这古往今来祸国殃民的妇人多的是!” 顾氏默然。 秋远山又道:“今日一事确实不足为虑,可我担心的却是往后。一个徐夫人不算什么,徐大人亦不是真糊涂之人,只是……这帝都有人千千万万,这朝中往往一言足以惹祸!” “可……”顾氏辩解,“可这也不能怨公主。” 秋远山未反驳。 一时房中沉默,夫妻俩心中皆有些无奈、沉重。 过了一会儿,秋远山问道:“来拜会公主的人多?” 顾氏苦笑一声,“公主深受圣宠,又有美名,来拜会她的人呀……这帝都的命妇差不多来过一半了,只是公主不曾见一人。” “喔。”秋远山抚须,背着手又开始在房中来回踱步。 许久后,秋远山停步,“遥儿不是说要去白昙山住一阵么,不如你领着府中女眷一起去,然后以进香、避寒为名邀请公主同行,在那里住上一段日子,暂时避开这帝都的人和事。公主人不在,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来拜会了,也就不会得罪小人。” “这……”顾氏犹疑,公主的性子她大概的也摸到了一点,“就怕公主不去,她若不肯,那也莫可奈何。” “总要试试。”秋远山沉声道。转了一圈,又叹气道:“唉,就盼亭儿早点回来,他们小夫妻自是方便说话。否则,予公主,你我既不可说亦不可劝更不可训。唉!”最后又是重重一声叹息,有个公主儿媳真的不是宗轻松的事儿。 “亭儿也该回了吧?”顾氏问道,“墨州那边到底如何了?” “前几日陛下接墨州州府奏折,亭儿已大破元戎,想来如今只剩残部未歼,估计年终前可赶回来。”秋远山答道。 第二日,顾氏亲自往德馨园。 偏厅里,倾泠闻言沉默。 顾氏不由将目光投向了方珈,但盼她能说上一两句劝劝公主,可方珈只是摇摇头。公主不愿意的,谁也没法劝。 只是这次大出两人意料之外,倾泠最后竟然答应了。 “好,我与你们一道去。” 倾泠的眼睛望着厅外,声音平缓却带一种莫名的情绪,可厅中无人听出,顾氏、方珈等人闻言只是欢喜。 于是侯府便好好忙活了几日,一边是仔细调养二公子的病,一边是准备公主、夫人、小姐们出行事宜。(未完待续) 九、倾国初出惊帝都(下) 十二月初四。 威远侯府府门大开,府前阶下早已备好车马等候,其中最显眼的自是公主的七凤玉辇。而得知公主出行,帝都中许多人闻风而来,几乎将侯府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无不是想一睹公主美貌。 辰时过半,府内走出许多侍卫,将门前紧簇的人群驱散,然后便团团围守于辇车周旁,接着便有数名妙龄侍女鱼贯而出,径往玉辇而去,架起辇梯,铺上绣毯,打起珠帘,开启辇门。府外围着的人群一看这架式便知是公主要出来了,一时不由激动万分。他们见这几名侍女已是亭亭匀秀貌美如花,暗想着公主不知要美成什么样。 过得片刻,府内又走出一男一女,皆是三旬左右相貌不俗,看其装扮又不同一般,绯衣乌帽饰银缨,有人认得这乃是宫中装束,顿时眼睛盯紧门口。只见那一男一女步出府门后即一左一右微微躬身静侯,然后便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模样娇俏的侍女扶着一人步出府门,当那道雪白轻盈的身影自门内飘出,府外侍从无不躬身行礼。 这必是公主! 人人心中如此念到,目光无不是倾注公主,可目光触及却令所有人怔要当场。 门内步出的那道身影纤长秀逸,风姿素雅如一树亭亭白梅,头戴双凤环月帽,饰在帽左右两侧的凤凰的凤嘴里各衔着一串珠链,珠链串着密密的珠帘贴着帽沿垂下,衬得公主更加的高贵雍容,却堪堪遮了一张脸,令人无法窥得其貌。 人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道公主轻盈的步下台阶,在侍从的扶侍下登上玉辇,然后车门合上,便再不见影儿。 这…… 唉! 一时间府门外的叹气声此起彼伏,只因等了这么久依没能见到公主真容,不由得又是遗憾又是失望。 顾氏携戚氏、吕氏及戚以雅、吕以南出来,见门外围着的人群不由也是一惊,顾氏当即吩咐随行的侍卫首领尽快起程,然后便火速登上自己的马车。戚氏、吕氏也带着侄女登上各自的马车,最后秋意遥与秋嘉出来,府外的情形也是令他一怔。 “天啦,这些人全都是来看公主的吗?”秋嘉见如此之多的人不由得惊讶出声。 “呀!是二公子出来了!”人群中有人发出惊叹。 “二公子,夫人吩咐尽快起程。”侍卫首领上前道。 秋意遥点点头,和秋嘉登上马车。随后众随侍出行的侍从们也骑马的骑上马,坐车的坐上车,前方侍卫引路,护着车队前行。 侯府的车队驶出府地所在的街道,步上宽敞的大街,本以为可加快步伐,谁知府外围着的人群中有许多不死心的人跟着车辇追到大街,惹得街上的人纷纷好奇追问,闻说宸华公主出行,那围观追赶的人便更多了,还有许多的人争相传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不过半刻工夫,帝都的人差不多都知晓了“宸华公主车过长街”,许许多多的人纷纷赶来,围在街道两旁,一路跟着马车跑,明明是看不到人的,可他们似乎觉得看到了公主的玉辇便是一件十分欢喜的事。 初次出行,倾泠依是一贯的平静淡然,捧一卷书倚在榻上,静静翻看。而孔昭却是兴奋多了,她悄悄掀起小小一角车帘,窥视着车外,可只看到比她还兴奋的、一直盯着玉辇追着玉辇跑的拥挤的人群,耳中只闻得他们的惊叹与叫嚷,并未见着别人口中的“繁华市集琳琅奇珍”,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些人干么还不走开,老是追着车,这要跟到何时?弄得我们走得很慢,这我们要到何时才能到白昙山?” 方珈、穆悰随侍在车内。闻言,方珈道:“这些百姓都是想一睹公主玉容,倒无恶意,只等车驾出了城门,他们自然就散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看咱们公主?”孔昭不解,“看了公主又能怎样?我们公主又不喜欢见他们。” 方珈一笑,正要答话,缓缓前行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咦?为什么不走了?”孔昭又悄悄掀起车帘。 方珈、穆悰也是不解,互看一眼,穆悰敲了敲车壁,问道:“何事?” 不一会儿车外的侍卫便答道:“回禀内邸臣,前方有人挡道拦驾。” 嗯?方珈、穆悰不由都是一怔,谁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拦公主车驾? “奴婢去看看。”穆悰起身,开了车门出去。 车内,倾泠依只是静静的翻着书,对于玉辇突然停下,丝毫未受影响。而方珈微微蹙眉,孔昭则是万分好奇。 过得半刻,穆悰便回来了,脸上的表情颇是令人寻味,既不是恼,也不是怒,似乎更多的是无奈。 “怎么?”方珈问他。 穆悰看一眼公主,道:“前边一群人拦在大街中,扬言不见公主就不给放行。” “大胆!”方珈闻言当即一声喝叱,“是谁人如此无礼?” 穆悰脸上的无奈更甚了,“为首的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 “是他!”方珈吃了一惊。 “嗯。”穆悰点头,“夫人已知,刚才二公子已前去,不知能否劝走这位九公子。” “只怕是难。”方珈叹了口气。 孔昭看着两人那为难的神色,不由对这位“九公子”生出了好奇之心,“九公子是什么人?” 方珈、穆悰互相看一眼,然后面上皆浮起淡笑,一半无奈,一半叹息。 “说起这位九公子,在这帝都里,那名声可谓与驸马不相上下。”穆悰道,“帝都的众王孙公子中,若说驸马是最优秀的一个,那这九公子便是最差劲的一个。” “啊?”孔昭瞪目,“他怎么个差劲法?” “简而言之就是纨绔子弟一个。”方珈言简意赅,面上的神情显然是不愿意多说。 “纨绔子弟?”孔昭听说过这个词,但怎么样才是“纨绔子弟”却是懵懂得很。 见孔昭似乎不大明白,穆悰补充道:“当年这位九公子是被召进宫当皇子们的伴读的,这本是天大的荣耀,可这九公子呀……”他摇着脑袋不住叹气,“别人读书他睡觉,别人写字他捣乱,太傅要罚他,他反抢了鞭子挥抽起来,把那笔墨纸砚书本抽得满堂飞,砚台砸了太傅,墨汁洒了众人一身,还领着一群皇子上树捉鸟下池捕鱼,偷了琅嬛阁的书来烧火烤鱼烤鸟吃,小小年纪便和宫里的宫女们眉眼来眉眼去,还和数位小公主们红叶相赠私订终身……总之,把个皇宫弄得乌烟障气,太傅们告状告到陛下面前,偏陛下只是一笑竟不予理会,最后还是皇后娘娘下旨叫敬熙伯夫人领了他出去,再不许他入宫,皇宫里这才恢复了平静。” “啊……”孔昭听了却是满眼的佩服,“这人可真胆大!” “唉!”穆悰又是叹一口气,“说起来当年我也是见过这位九公子的,生得眉清目秀一脸的聪明样,本以为将来不凡,谁知他呀,却是越大越不像话。他年纪与驸马相当,驸马已名震边城武勋赫赫,而他文不成武不就,连个开蒙之篇《玉言仁世》都背不齐,提起弓马他便道腰酸背痛,可你若是问起这帝都的花楼有多少、名妓有哪些他却是如数家珍一一道来,不但如此,他还十分好赌,曾经一夜赢万金然后全买了脂粉珠饰送给了花楼里的姑娘们,要不便是顺手散给了叫花子,也曾输得全身光溜溜的被扔在大街上,气得敬熙伯不许他进门……总之呀,这九公子呀……”他叹息的摇着头,“也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料。”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孔昭念一遍,“他外边有什么好?” “长了个好壳子罢。”方珈笑着拍拍孔昭脑袋。 “哦。”孔昭咕噜一声。 “或许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车中忽然响起倾泠清淡的声音。 呃?方珈、穆悰、孔昭闻言不由齐齐看向她,倾泠却只是端起一旁矮几上的茶杯静静品茶,未再言语。 过得一会,依未见有动静,穆悰不由再次道:“奴婢再去看看情形。” 长街之上,围着的人群正在欣赏着帝都的两位贵介公子。 一个风清月秀,一个风流倜傥。 一个笑得一脸的无奈,一个则一脸的无赖嬉笑。 “意遥,你这嫂嫂你自是见过了,跟我说说她到底长何模样?”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云孙笑嘻嘻的问着秋意遥。 “云孙,你要见公主,等哥哥回来后再来拜访即是,怎做出今日这等事来。”秋意遥看着眼前这自小就熟识的人,也不知是不是因冬日的风太凉,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意遥,我可是等得太久也忍得太久了。”燕云孙扬着手中的马鞭,“你要知道,宸华公主的美名可是传说了很多年了,以前未出阁,安豫王府咱也不能硬闯,所以忍着。只想着等她嫁给了意亭我就可以来拜会这位嫂子一睹佳容,谁知意亭一去墨州数月不归害我一直不能见。而前几天,御台府、太音府的那两个女人竟像两只老母鸡似的到处咯咯咯的炫耀着她们见到了谁也见不到的宸华公主,把公主的美呀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勾得我这心呀直痒痒的难受。今日我本是要出城骑马去的,谁知一出门便听闻了公主出行。” 他把手中马鞭舞得团花似的,眼睛却瞟向了车门紧闭的玉辇,“意遥,你是知道我的,平生只两好,一是美人,二是赌。此刻绝代佳人在眼前,若不让我一见,那不等于要我的命么。”他左手一抬勾住秋意遥的肩膀,一副兄亲弟热的模样,“好兄弟,你今日就让我见见公主吧,不然我可真要死了。” “云孙。”秋意遥抬手两指拎起肩膀上的那只手,浅笑吟吟的看着燕云孙,“今日你且骑你的马去,等哥哥回来你爱怎么样闹都有他陪着你闹,别担阁了我的行程。” “痛!痛!快放手!”燕云孙赶忙把手收了回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瞪着秋意遥,明明一双端正晶亮的眼睛偏给他似假还真的含怨带嗔的瞪出了一抹风流怨情来。“意遥,亏得我们当年吃过同一碗饭睡过同一张榻穿过同一件衣裳,如今你怎如此无情的对侍我?想我们兄弟一场十数年的情份,你怎的忍心眼睁睁的看着我死?”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息,似乎有无限的委屈与失望。 秋意遥看他那模样哭笑不得,摇头道:“你倒是好意思说,你要我细数那同饭同衣的缘由?” “唉呀,那些就说来话长了,改日哥哥我在月香楼摆桌酒席咱们再好好叙旧。”燕云孙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的抬手摸了摸脸庞,很有些心有余悸的样子。 当年那“同饭”、“同衣”的后果暂不说了,只那“同榻”足让他刻骨铭心。当年八、九岁的他们在同一张榻上午睡,睡到一半时他梦中不小心把秋意遥给踢下了榻,偏这呆小子也不知爬起来竟然就在地上睡了,结果着了凉回去便病了,第二天,秋意亭这死小子便一阵狂风似的杀进敬熙伯府,把他一顿好揍,害他大半个月不敢出门见人,偏他爹还对那凶手说揍得好,还要留人家吃饭。没天理! “云孙,你让路。”秋意遥淡淡的道,可语气不带丝毫玩笑,“这是宸华公主的车驾,不是月香楼的的花车。” “哦?”燕云孙低眸看了看手中鞭子,转了转,道:“意遥,你越不让我见我就越想见。” 秋意遥拧眉,“云孙,哥哥回来后,你一样可以见。” 燕云孙摇头,“意遥,你不知道人的好奇心给挑起来了后不马上满足是一件非常非常痛苦的事么。我们家那位仗着有几分姿色自以为天下第一的四嫂可是三番四次的去你们家求见,结果呢,至今连公主的一片衣角都没见到。”他笑吟吟的看一眼秋意遥,然后目光落在玉辇之上,着意扬声道:“今天我就把话撩这啦,若见不到公主,我们就在这街上住下了。公主若肯出来让我们看一眼,我们自就散去。”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兄弟们说是不是?” “是!”他身后一干朋友自是响应,那都是帝都里放荡出了名的王孙公子哥儿,仗着朝中有人,一个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拦公主玉辇那在他们看来非但不是罪,反是一段可歌可泣的风流佳话。 “是!请公主出来一见!”眼见着这些王孙公子们如此做派,围着的百姓也胆子大起来,跟着高声相附。 “请公主一见!”一时长街上嚷叫声此起彼伏绵绵不绝,大有公主不出来便绝不罢休之意。 穆悰一看这阵式,便知坏事了,忙回了玉辇,将情形告知了公主。 “这些人太放肆了!”方珈柳眉倒竖,“公主,不如传唤城内督,令他带兵将之驱赶?” 倾泠摇头,放下手中书,望向穆悰,“他们一定要见我?” “看情形是。”穆悰答,“唉,都怪九公子起的头!” “公主千金之躯岂能想见就见!”方珈却是动怒了,“内邸臣,你去唤钱统领,令他将这一干乱民赶走。” “慢。”倾泠却起身,“此不过是小事,怎能对百姓动武。他们既然想见我,那见就是了。” “这……这怎么可以?!”方珈却是吃了一惊,按她对公主的了解,其必不乐意见这些人的,而且……“公主怎可受这等人的威胁!” “方令伊想得太严重了。”倾泠却只是淡淡一句便移步出辇。 “公主,戴上帽子。”孔昭忙取过一旁的帽子追上。 倾泠摇头,“算了。” 长街上,百姓们正嚷叫着“公主出来一见”,秋意遥敛着眉头看着燕云孙,恼不是笑也不是,燕云孙则是嬉皮笑脸的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嘎吱!”一声,玉辇忽然打开,然后一道白色身影步出。 刹时,长街静然,所有人皆止声息气,目光都落向玉辇之上悄然而现的人。 未见公主之前,人人想象着公主该是容颜娇艳、气韵高贵、衣饰华美……总之是明媚富丽烂耀,那才符合尊贵到极至的皇家气派。可那一日,玉辇之上的人,无一丝华饰,无一份奢丽,素衣淡如雪,容颜秀胜月,似亭亭玉树琼花,风姿清绝气韵天成,衣袂飘扬间,仿佛下一刻便会乘风飞去。 那是天边遗世独立的仙子,而非人间帝王家的公主。 那刻,长街虽有千万人,却静得只有风吹过的声音,人人屏息惊艳,目呆神迷魂魂痴醉。 “我的娘呀,见了她,这叫我以后可怎么娶老婆啊。” 许久后,燕云孙看着玉辇上的人喃喃着。本是极轻的声音,却因此刻的安静而显得格外的响亮,也因这一语,唤得一些人缓缓回过神来,然后轻轻缓缓的吸一口气,生怕大了惊走了玉辇上的仙子,却再也不敢抬头盯视,无不是悄悄垂首,全心全意的深深一拜。 “你已见着我,可以让路了吗?”倾泠淡淡问道,目光看着立于街中的华衣男子,眉目疏朗,气宇飞扬,只看外貌,确是“金玉其外”。 “啊……当……当然。”口齿伶俐的九公子此刻犯起了口吃,一边移步往旁走去,可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因不舍,明明短短几步,可他走来却是手不知如何放脚不知如何迈,中途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当场,只是那时无人注意他的失态。 等燕云孙走开了,他身后的那一干人却依是呆呆站着,目光痴迷的看着倾泠。 倾泠侧首看一眼身旁的穆悰,穆悰会意,扬声道:“起程!” “是!”众侍卫齐声答应,那响亮的富有气势的声音顿时惊醒痴迷的众人。 “云孙,你这马鞭便借我用罢。”秋意遥笑看燕云孙一眼。一旁早得吩咐的秋嘉牵过骏马,他接过缰绳,轻轻一跃便落于马背上。 嗯?燕云孙一怔,目光落在他手中的马鞭上,才发现那是自己的鞭子,可什么时候掉的竟然不知道,于是风流遍帝都的九公子噌的一下满脸通红。 倾泠见着,不由得轻轻一笑。 那刻,燕云孙正抬眸往她看去,那一笑便堪堪落入眸中,刹时心头狠狠的震了一下,然后九公子的耳中便只有鼓鸣似的心跳声,眼中只那一朵似白昙悄绽的微笑。 车轮滚动,马蹄踢哒,车队再次缓缓前行。倾泠立于辇前,目光遥落前方,似一尊完美的雪玉雕像,只衣袂在风中飘动。长街上的百姓们自动让道,只是当玉辇驶过时,脚下不由自主的跟着跑,目光不移辇前那道身影。 清如瑶池白莲,美如云端天女,遥不可及,却不能抑止心中的倾慕。 宸华公主再一次引得帝都城内万人空巷,后来有人作诗一首,千百年后依有人传唱着: 皇家宸华主,玉辇过长街。 避寒白昙上,惊动帝城人。 而倾泠的目光,注视着最前的那一骑。看他时而掩袖轻咳,看他时而扬鞭纵马,自始至终不曾回头一视。(未完待续)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上) 白昙山座落于帝都城外,约十多里之距。虽不及天支山悠久人文引诸多风流人物登揽,亦不及天璧山之险峻挺峭令人望而生畏,更不及苍茫山天下第一高的王者气势,但在皇朝却同样是声名远扬的,特别是在帝都,入白昙山的上至王公贵族下有平民百姓,年年日日未曾止过。 远望白昙山,主峰最高,挺拔若玉璧,周围小峰环绕,如群星拥月,碧树青草铺盖峰峦,显得清秀多姿。山中有白昙寺,寺中多佛法精深的高僧,每年入山进香的善男信女不计其数,又因山中有数处温泉,使得此山气候宜人,冬日里多有权贵来此避寒闲住。因来往香客多了,白昙寺便在山中各处温泉附近另建别院,以供香客、贵人们居住。 巳时四刻,侯府车队抵达白昙山下。寺中早已得消息,山下早早有僧人候着。 倾泠步出玉辇,迎面便一阵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清新,令她不由精神一爽,舒服得微微眯眸。 “这就是山呀!好高呀!”耳边有孔昭兴奋的呢喃,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山,而这一路上让她惊奇的东西实在不少。 倾泠抬首,头顶之上,碧空如洗游云如絮,前方一座高山盘踞,绵延起伏数里之远,冬日里依是峰峦如黛,郁郁葱葱。 “此山名白昙山,乃是因山中长一种千日白昙而得名的。”知公主是第一次来,穆悰在一边解说道,“此昙每千日开花一刻,花开之时千瓣万蕊一时绽放,华光异香,白玉无瑕,乃是稀世奇珍。两百年前有高僧仁诲于此建寺,传授佛法教化万民,至今时今日,白昙山、白昙寺已化一体,是佛门圣地,备受推崇。” 倾泠闻言不禁也悠然神往,“千日才开花一刻的千日昙……不知它上次开花是什么时候?” “这就须得问问白昙寺的僧人了。”穆悰答道,“千日昙极是难种养,而今世间仅白昙寺中还有两株。等到安顿好了,公主不如选个日子去白昙寺看看,既可进香礼佛,亦可观千日昙的真貌。” “嗯,既已出来了,内邸臣你便安排吧。”倾泠颔首。 “是。”穆悰应道。 而一旁,孔昭拖着方珈在嘀咕,“这就是和尚吗?真的是光头呢?可他们的头上为什么都有那么多圆圆的疤?咦……他们为什么看到了公主就马上闭上眼睛?哼!嫌弃我们公主吗?敢这样对我们公主这可是大不敬!” “孔昭!”方珈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别嘀嘀咕咕的,快去侍候公主下辇,这上山还得一两个时辰呢。” “方令伊,你为什么老喜欢敲我的头呢?”孔昭摸着脑袋。 “那我下次改揪你耳朵吧。”方珈笑吟吟的看着孔昭。 孔昭吐吐舌头,一转身扶着倾泠下辇,一边嘀咕道:“公主,以前在集雪园的时候从没人打我,可自从到了候府,方令伊老是训我。” 倾泠闻言瞅她一眼,道:“我若真罚了方令伊,那时你又该哭了。” 呃?孔昭眨眼,待明白过来后,撇嘴道:“才不会。” 侯府一行人下了车马,换乖肩辇,跟着寺中僧人慢慢爬山 ,午时近末方到了山腰处一座别院。这是寺中为侯府一行准备的,一府的人下辇、用膳、安顿又是好一通忙活,这一日便是这样的过去了。 第二日,只是在别院四处随意走走看看,稍解前日的劳顿。 第三日,顾氏领着一府的女眷去白昙寺进香,寺中住持白惠大师亲迎。 白昙寺座于白昙山的主峰,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足踏青山头顶碧空,远可望威荣的帝都城及辽阔的祈云平原,近可揽朗日浮云看层峰叠嶂。寺依山而建,殿宇楼阁错落有致,怪石松柏点缀其中,仿佛寺在山中,山在寺中,一派天然。 倾泠第一次入山,第一次见寺,第一次拜佛,虽说面上依是淡然如常,但神情间的喜悦却是显然异见的。顾氏见她欢喜,心下自也欢喜,于是伴她在寺中四处游赏,又有主持白惠大师在一旁解说指点,这一日过得极是愉悦,午膳用的是寺中的斋饭,清淡可口,甚合她的心意。又闻峰顶日出极其壮丽,便萌观赏之意,见寺中干净雅致,梵音如唱,很令人心静神安,比之别院更让她喜欢,于是便有了留意。 白昙寺中也有女客住的禅院,闻公主要留,自是十分欢迎。而顾氏见她欢喜哪有不乐意的,巴不得她能在此多住些日子,于是孔昭、方珈、穆悰便领着数名侍从及二十名侍卫留下,伴她住在寺中。顾氏自领着其余女眷回了别院。 那日,是倾泠近段日子来睡得最为安恬的一晚。 因要看日出,寅时便起了身,梳洗后又用过早膳,寅时四刻时便出发了,孔昭临出门前想了想,又把琴带上。离峰顶不过十数丈距离,不过一刻钟便到了。方珈、穆悰在峰顶插好灯,然后铺上垫子,让倾泠坐下,又将手炉给她笼上,再将斗蓬披上,然后吹熄了灯,身后侍卫们如扇形环护。 天光暗淡,只看得前边影影绰绰的山峰,可过得一刻后,隐隐的一丝红光从天边显现,然后山峰间慢慢的便有绯色一点一点显露,渐多渐浓,晕红的淡光也渐渐驱散了天地的阴暗。随着时光的流动,那一点绯色慢慢化为半璧红玉自峰峦间缓缓升起,越升越高,绯红的光芒越来越浓……终于,一轮红日从峰间跃上高空,霞光穿透云层,辉射千里。但见天际一片绯红,朝霞万丈,云彩绮艳,明丽的日辉洒下,如一层薄薄的绯纱缓缓的落向天地万物,给青山绿水花草树木镀上淡淡的华妆。 天地这一刻无与伦比的明亮壮丽,令倾泠惊艳无比。眼前景况她只从书中见过,可到此刻亲眼目睹,才知文字不足以表述其之万分之一的美。 此情此景,画图难展。 “江山多娇,方不负英雄折腰。”倾泠赞叹。 她起身走近峰前,九天之上旭日高悬云霞胜火,脚下沟壑纵横山谷如带,青松碧树绵延起伏,极目眺望有城廓河流还有无垠的疆域……这一切,似伸手可及又仿远在万里。 “奴婢曾听人说,世间最壮丽的是日出,最壮观的是海潮。”穆悰在旁说道。 倾泠微微仰首,眺望红日及远空,良久后才轻轻道:“外间果然是百媚千妍壮丽无比。” “好漂亮呀!”一旁的孔昭望着眼前壮色痴迷惊叹,“公主,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日出。” “怪道有人会特意登山观日,果然是非同一般。”方珈也赞道。 “却不知苍茫山上看到的日出又会是什么样的。”倾泠忽然道。在那天下第一高的山顶之上看日出又会是怎么样的壮丽?是否可伸手摘日?可随手掬风? 正当诸人为日出的壮美而感叹时,忽然有箫音传来,如一缕清风拂过这煌煌朝色,顿令那云霞收敛了几分艳光,又如一串冷露从天而降,洒落这静谧的清晨,泠泠惊破一山的沉寂。 峰顶诸人一惊,移目环视,却只见松柏峰峦,不见人影,而那清幽的箫音未曾停歇,仿似天边落下,又似峰底飘来,幽幽不绝。 倾泠心中一动,回身取过古琴,席地而坐,琴置膝上,五指轻拔,琴音顿起。 当琴音自峰顶飘下,箫音忽止,似为琴音所惊,可倾泠不为所动,琴音若行云流水般自她指尖滑落,轻扬的飘荡于峰峦危崖间。箫音似为这美妙的琴音所感,又再起吹起。 刹时,悠远空旷的天地只这一琴一箫,琴音清如玉碎冰盘,箫音轻如风行水上,琴箫合处如花开露坠,如月出云随……不知是箫音引着琴音还是琴音追着箫音,只闻琴箫相伴融洽得浑然一体契合得妙到毫巅。那一日清晨,整个白昙山都沉醉于琴箫之中,人为之痴,水为之凝,风为之停,日为之倾。 当是仙乐,当是天音。 一曲终了,四野无声,天地静然。 许久后,峰顶的诸人才幽幽回神。 “公主弹得好琴!”方珈赞叹。她熟知音律,宫中自也是常闻国手之音,可今日一曲却是此生未闻。“却不知那吹箫的又是何等人物。”可吹得如此美妙,可与公主配合得如此默契。 “有这等技艺的绝非常人,听闻白昙寺中僧人多有才艺,这吹箫的许是寺中哪位高僧。”穆悰道。 倾泠却如若未闻,垂首敛目,手依停在弦上,若是细看,会发现她指尖微微颤栗。 日出已看过,方珈正待要提议回寺,忽然倾泠指尖一划,顿时清音再起,却是她从未在人前弹过的那曲《倾泠月》。于是,白昙山再次沉浸于优美动听的天籁之音,方珈自也忘了要说的话。 只是这一次,只有琴音飘荡于山间,惊落那枝叶间的霜露,唤醒那沉眠的万物,一遍已过,再一遍奏起,山峦沉醉,万灵俱静,箫音却不曾吹起,未有相合。而琴音,似无歇止的意思,一次又一次的,令天地万生万物沉于其中。 那一刻,只有朝日窥得山腰的一处危崖边,有一人倚松而立,紧紧的握住手中的玉箫,指节发白,指甲深陷,几次欲举,却终只是无力垂下。微微仰首,旭辉自松叶间洒落,照一张平静苍白的脸,一双似容纳了世间所有悲楚的眸。 那优美如仙乐的琴曲一遍一遍的飘扬耳边,他静静的听着,心中默默的相合,目光穿过松叶,空空的落向天际。朝阳绚丽,云霞绮艳,可隔着松叶相看,便一切都是支离破碎,便是拼尽所有,也无法求一个圆满。 终于…… 当朝霞淡去,那天曲清音亦止。 他无力的闭目,天地刹那间倾覆。 “公子。”忽然,远远的有唤声传来。 他睁目,看了看手中的玉箫,抬手眷恋的轻轻抚过,然后蹲身,将玉箫缓缓插入泥地中,看着玉箫一点一点没入泥土中,他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当玉箫完全没入泥地,只露一圈箫管,他抓一把土洒下,那一点箫管便也淹埋了。他起身,最后看一眼那坯黄土,转身,林间秋嘉已急急奔来。 “公子,晨间风冷,夫人担心你又受寒,着急唤你回去呢。” “嗯,回去了。”秋意遥抬步回走。 “咦,公子你的箫呢?”秋嘉道。他记得早上公子出来时有带一管箫的。 “箫留在府中没带来,你忘了?”秋意遥淡淡道。 “呃?”秋嘉有些发愣。他整理行装时记得是有带箫出来的啊,可看公子的模样……难道真的记错了? 峰顶之上,倾泠抱琴起身,矗立峰边看着脚下深渊,唇角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他没有和呢。” 方珈听得,道:“这刻正是早课时辰,那位高僧定是不得空,回头去寺中询问下,下回再让他为公主和曲就是。” 倾泠未答,只是抬眸望向前方,穿过那青峰原野,遥遥的落向虚空。(未完待续)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中) 那日,观完日出回寺,穆悰要去打听今日谁人吹箫,倾泠却阻止了,倒是另吩咐孔昭去山腰别院问问夫人,府中人出来可带了箫来,若带了便借一管,她想吹。 孔昭领命去了。 因公主向来行事随性,方珈、穆悰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陪着她继续游赏白昙寺,自然也见到了那两株千日昙,只是此刻只有光颓颓的枝干,与其他花树并无两样,据照料昙花的僧人说,离再次开花还有半年之久,众人闻言失望,倾泠只略略一叹便作罢。 后来孔昭回来,道夫人闻公主想吹箫,忙命秋仪去找二公子问问,府中只有二公子会吹箫,只是秋嘉来回‘此次出门未曾带箫’。夫人问公主,明日行否?她着人回帝都去取来。 倾泠闻言摇摇头,对方珈道:“此也只是一时之兴,兴头过去了便罢了。方令伊着人去和夫人说声,无须麻烦。” “好。”方珈应道。 夜里,所有人都歇下后,倾泠房中却依透着灯光,昏黄的烛火下,她独对古琴,静静的看着琴身上的那八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指尖抚过四字,耳边似又响起了日出之下的那一缕箫音。自她知晓高山流水的故事以来,总觉那样的知己只存于传说,千百年来再无第二。可晨间琴箫的契合,那一刻心魂的震憾与欣慰,那一刻神魂相交的喜悦……才知,知音常在,只是缘浅相误。 《倾泠月》是她的心音,她以琴表心,她以音相邀,可吹箫的人却沉默婉拒。 指尖一拔,琴弦发着“淙”的清吟,在这静夜里,显得分外的孤寂,余音袅袅,似不甘若此,却终只在一片静寂中缓缓而逝。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蓦然,她想起当年白绢上看得的话,恍然间,她隐隐懂得了留下此语之人的心情,亦明白了他为何会在琴上留下“高山流水,永以为记”四字。 缘浅,不得情深相守。 知音,得以永存长芳。 当年,那人留下此语之时又该是何等的无奈与怅然? 红烛滴泪,夜风呜咽,寒鸟哀啼。 一夜便如此过去了。 晨间早膳时,方珈、穆悰请示可要回别院去。 倾泠道:“寺中环境清幽,日对慈佛,耳闻梵唱,最是宁神静心,比之他处更称我心。”言下之意便是要继续留在寺中。 方珈、穆悰见寺中环境确如她所言,倒并未再劝,安心的陪她在此。 十二月十四日。 早上时,天空中忽然疏疏落落的洒下些盐粒似的雪子,落了半个时辰又止了,在地上铺下一层浅浅的白霜,到午时却又飘起了雪花,柳絮似的从半空扬扬洒洒飞落,倒似是天女散花般的奇美,一个时辰后,白昙山已换新裳,粉妆玉琢似的洁白晶莹。 方珈、穆悰见天气突变,担心夜里更冷,便领着几名侍从下山,打算去别院再取些冬衣、棉被上来,以备御寒用。两人到了别院,与顾氏喝茶闲话了会儿,方去南厢小院里将余下的行装全部整理打包了,准备一起搬上白昙寺去,因看公主的意思,这白昙寺还有些日子留。弄妥当了,回了正厅正准备辞别顾氏,却见孔昭满脸惊惶的冲进了别院,一见两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道:“公主……公主不见了!方令伊,公主不见了!我找不到公主了!” “什么?!”方珈、穆悰、顾氏闻言皆是一惊,只道自己听错了。 “什么……什么公主不见了?”方珈扶住啼哭的孔昭,口齿都有些不利索了,“你别哭,先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说公主不见了?” “你们……你们走后,公主说要去赏雪,我便陪公主去,公主不喜欢人多,所以只有一名侍卫跟着,后来看了会雪景,公主说想弹琴,于是我便回寺去取琴,可等我取了琴再去时,就不见了公主,侍卫也不见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我又回寺里找也没找到,我……我找不到公主了……”孔昭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大哭起来,“方令伊,我找不到公主了,我不知道公主去哪了……呜呜呜……” 三人听完,只觉当头一个惊雷炸响,脑子里顿时轰轰乱成一团。 公主不见了? 公主为什么不见了? 公主怎么会不见了? 是有人……掳走了公主? 为什么要掳走公主? 是公主自己跑丢了? 公主怎么跑丢了? ………… 无数的疑问从脑中闪过,可没一个抓得住想得明。 “秋仪,快,快去唤二公子过来。”顾氏慌乱中只想到一人。 “是。”秋仪赶忙去了。 厅中,顾氏、方珈、穆悰面面相觑,皆是一脸的慌色,只有孔昭依在嘤嘤哭着。 公主难道真的不见了?若公主真的不见了…… 三人只要稍作此想,顿眼前发黑,再不敢深思。 “不行,我……我得去找公主。”方珈一边说着一边抬步便要往外跑。 “方令伊。”顾氏赶忙唤住她,“你要去哪找公主?” “去……去……”方珈说不出,“可是,就算是翻遍整个白昙山也得把公主找回来!否则,公主若有任何闪失,就不只是……”她看着顾氏,脸色一片惨白,“不止你我,而是侯府……甚至是整个白昙山上下……”她没有说完,可三人谁不清楚,不止是陛下,还有安豫王府,雷霆震怒之下,无人可幸免!更何况,那样的公主,谁人忍心她出事! 顾氏也是心口一紧,一边慌着,一边自语道:“是要赶快去找,不知道在哪就只有搜山了,搜山可不只能一两个人去……”说着她吩咐身旁的侍女,“去,去叫总管马上把别院里的人都召集到中院来,快去!” “是。”侍女赶忙去了。 而那边,穆悰则是力持镇定,抓过慌得只会哭的孔昭,在一片混乱的脑子中抓住一点头绪问道:“孔昭,你别急着哭,先说说情形。你和公主在哪赏雪?你去取琴大概花了多久?取了琴回去时,那里可留有什么线索没?” “什么什么线索?”孔昭睁着红红的一双眼睛愣愣的反问,“我陪公主去了东亭岩赏雪,公主说那里视野最好,我去取琴,大约也就是两刻钟的样子便回了,我回到东亭岩时,那里便一个人影也没有了,我使劲叫公主,公主也没应我。” “后来呢?”方珈紧跟着问一句。 “后来……我一见公主不见了自然着急,所以我就去找公主,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公主的影儿。”孔昭说着说着又止不住哭起来,“方令伊,公主她去哪了?她会不会有事?” “你先别慌。”方珈安慰着她,其实自己早已慌得六神无主,只不过宫中生活了二十余年,经历的事多,因此还能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穆悰亦同样是二十余载的宫中生涯,经过了最初震惊慌乱,此刻已稍复冷静,继续询问孔昭:“你可在东亭岩发现什么没?比如地上的脚印?或者地上掉什么东西?又或者……地上可有血迹?”问到最后,他心弦绷得紧紧的,几乎是不敢问出口。 孔昭摇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样……”顾氏忽然道,“会不会公主只是去别处看景了?而不是你所说的‘不见了’,也许过会儿就回来了。” 孔昭又使劲的摇头,“才不是!我找不到公主,我怕公主出事,所以我还叫白昙寺的人帮忙找,把整个白昙寺上下都翻遍了,可也没找着,所以我才来找方令伊。方令伊,你一定要把公主找回来!”(未完待续) 十、琴箫一曲风雪临(下) “你说,你叫白昙寺的人也帮忙找?”门口蓦然传来问话,却是秋意遥赶到了,想来秋仪已将事情告诉他了,神色一片疑重 “这么说,白昙寺的人都知道公主不见了?” 孔昭点点头,啜泣一声,道:“我找不到,当然要人帮忙找。” 秋意遥眉心顿时锁起来。 顾氏见他神色格外疑重,不由问道:“有何不妥吗?” 秋意遥轻轻摇头,问着孔昭:“除白昙寺僧人及此刻厅中的人,还有谁知道公主不见了?” 孔昭懵懵的摇着头,她怎能知道。 方珈答道:“此刻别院中差不多也都知晓。”以孔昭一路哭着来的情形看,谁人不惊。 秋意遥叹息一声。 “遥儿,此事你如何看?”顾氏一见他到来,心中便如有了主心骨,神色也镇静了些,当下将孔昭的话简明扼要的向他说了一遍。 秋意遥一边听着一边思索。公主失踪一事太过蹊跷,何人所为?为何要为? 顾氏一边说完,亦自刚才突兀的惊慌中找回了侯府当家主母该有的冷静,转过头,对方珈、穆悰道:“两位,公主不见,此事非同小可,当前最紧要的便是找回公主。只是我们并不知公主在何方,只有搜山,而白昙山绵延十几里,需要人手。所以,方令伊就请你去白昙寺,请寺中僧人帮忙继续寻找,一会儿我会命总管领府中之人也去找,再命钱统领率侍卫去找,而穆大人,就烦你速回帝都,再加派人手过来。”说至此,她面显忧色,“这大雪天的,我们须得尽快找到公主,担搁的时间越久便越不妙。” 方珈、穆悰一听连连点头,“我们即刻就去。”两人说完即走。 “慢!”秋意遥蓦地道。 三人不由全都看向他,穆悰问道:“二公子可是有何要嘱咐的?” 秋意遥看看院外,雪似乎没有停的迹象,他转头对身旁的秋嘉道,“你去叫秋越、秋石过来,再请钱统领及于副统领过来。” “是。”秋嘉去了。 “二公子,你是……”方珈、穆悰两人心急如焚,恨不能立马就找到公主的好,偏这二公子却是不紧不慢的,只令两人更加焦灼。 秋意遥目光看一眼顾氏,再扫一眼方珈、穆悰、孔昭,道:“此刻公主不见,不管是发生意外,还是有奸人图谋不轨,都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更不可惊动帝都。” 嗯?四人闻言生惑,只是同时心头忽都微微生出一丝凉意。 “‘公主失踪’与‘公主遇难’,此两者予公主来说,后者更可畏!”秋意遥垂眸道,声音轻轻的可话中之意却是沉重万分。 顾氏、方珈、穆悰闻言若惊雷震耳,恍然醒神,待细思其语,果不其然,刹时冷汗淋淋。 “但此刻要瞒已然不及。”他目光看一眼孔昭。 一直啜泣着的孔昭不知怎的心中一慌,忘了哭泣。虽然二公子的话她不大明白,可几人的目光却令她知道,刚才她似乎做了错事。 “这……这可如何是好?”顾氏、方珈同时说道。 “既已如此,那首要便是齐众人之力尽快找到公主。” “好,我们即刻就去。”方珈、穆悰一听便要行动。 “慢。”秋意遥起身走至窗前,看看屋外的天气,然后回身道,“此刻风雪欲大,山路陡峭,人行其上,可谓寸步难行,山中更有许多沟壑险谷,你们不识地形,胡乱去找,只怕人没找不到,反害了自己。” “我……”方珈、穆悰着急欲语。 秋意遥似知道他们要说什么,摇手阻止,道:“我们可分四路去寻。从侯府及公主侍臣中挑身壮体健者,由穆大人领着寻南面,钱统领则领众侍卫寻北面,白昙寺的僧人寻西面,我寻东面。秋越、秋石每年都随我来白昙山,对此十分熟悉,便让他们给穆大人、钱统领带路。” “如此甚好。”穆悰闻言当即点头,又对方珈道,“方令伊,你去寻人确实不便,不如与孔昭去白昙寺守着,夫人则依旧留守别院,我现在便去点人。”说罢即走。 “穆大人。”秋意遥却又唤住了他。 穆悰回首,“二公子还有何吩咐。” “带足干粮和水,还有酒及火石。”秋意遥道,微一顿,再道,“挑选的人一定要是可靠之人,此次公主与侍卫失踪十分蹊跷,若有任何不……不妥……都需慎重处理。” 顾氏、方珈、穆悰听得他最后一语,瞬间心颤。他们刚才太过惊乱,几乎都忘了,与公主一起不见的还有一名侍卫。公主失踪其因暂且不说,只是以公主那等容色,如果……如果有任何不堪……三人几乎不敢想象后果,不由得同时看向了孔昭,然后心间一叹。 秋意遥接着再道:“此事最好严守口风。白昙寺里我会妥善处理,侯府里的人由娘出面,公主随侍则有赖方令伊与内邸臣。” “嗯。”三人皆点头。 正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秋嘉领着钱统领、于副统领、秋越、秋石到了。 简略说了情况,嘱咐了各人注意的事项,又约好找到时以白昙寺钟声六响为记,秋意遥最后道:“于副统领,烦你以别院失窃为由,即刻领一队侍卫下山封锁山下出口,不放一人出入。” “是。”于副统领当即领命去了。 “我们即刻准备出发。”钱统领、穆悰都去了。 秋意遥亦抬步。 “遥儿。”顾氏却唤住他,“你难道一个人去?” 秋意遥回头,“娘,以孩儿的轻功没人跟得上,若带了人反拖延了时间,此刻当是越快找到越好。” 顾氏知他所言有理,忙对一旁的秋嘉道:“快去给公子拿件厚裘。” 秋嘉点头赶紧去了。 顾氏拉住秋意遥的手,眼中有着深深的担忧,“下大雪了,天越发冷,你的身子……娘怕你受不住,若是寒疾犯了……”说着由不得心口一寒,便是说不下去。若是可以,她真不愿体弱多病的他在这等风雪天出门。 “娘,你莫担心。我习了武,又有内力护体,没那么羸弱的。”秋意遥安抚母亲,“况且,此刻公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顾氏抑住心中忧切点点头。 不一刻,秋嘉将东西都取来了,顾氏亲自为秋意遥穿上狐裘。 “娘,我去了。”秋意遥将包裹一提,便往外去,步出门口时,见长廊那边戚氏、吕氏领着戚以雅、吕以南转来了,想来亦是被别院里的动静惊动了,他淡淡看了一眼,便往中院去了。 “别院里这般大的动静,姐姐可知是发生了何事?”吕氏边走边问着戚氏。 戚氏悄声道:“听说是公主不见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去问问夫人。”吕氏道。 身后戚以雅、吕以南对视一眼。 “哼,就她多怪。”吕以南嗤一声,“大雪天里闹失踪,让大伙儿全去找她,当好玩呢!” “妹妹。”戚以雅略带劝诫的唤一声。 吕以南一撇嘴角,不说了。 “唉,希望没事就好。”戚以雅轻轻叹道。 “就你心软。”吕以南哼一声。 戚以雅不语,跟着戚氏、吕氏入了厅堂,厅中,顾氏正一脸忧心。 秋意遥出了别院,外边的积雪已落了厚厚一层,他施展轻功,飞纵而过,不过半刻功夫便到了白昙寺。 住持禅房外,他轻轻叩门,听得里头一声“进来”,他才轻轻推门入内。 禅房内,白惠大师正在打坐,见他进来,抬首看他一眼,然后静静的道:“你的心乱了。” 秋意遥一怔,默然未语。自己的心境如何自己最清楚,只是这世间有许许多多的事是心不由身,身不由己。 “老衲知你来的原因,你放心去吧。”白惠大师闭上眼睛。 “多谢大师。”秋意遥合掌一礼,转身退出。 “意遥。”启门时,身后传来白惠大师苍老的声音。“老衲只一言嘱你,莫忘你师傅的戒言。” 秋意遥一顿,然后抬步离去。 出了白昙寺他直往东亭岩去,到了东亭岩,那里一座孤亭,四周只有皑皑白雪,再无他物。此刻身畔无人,心中的焦灼、忧切便无须再掩,自眉稍眼角点点渗露,静静的察看一圈,却无任何线索。 刚才趁着召集人手时清点了此次随行侍从,除那名侍卫外,其余都在,白昙寺里亦未少人。那么公主不见便有三种情况,一是公主随性想到了去哪赏雪景,结果迷路了;二是那名侍卫掳走了公主;三是有外人上山掳走了公主。只是,以公主的理性,第一种实不可能,而二、三种……为何要掳人?有何目的? 也许只有找到才得知晓。 他抑住心头纷杂的思绪,足尖一点,便往东掠去。 风欲狂,雪欲大,白昙山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天一夜。(未完待续)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上) 倾泠是被噼啪的声音吵醒的,掀开沉重的眼皮,入眼的是一片凹凸的石壁,她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刻恍然,为何她会看到这样的情景?然后又一声噼啪传来,她循声望去,便见一堆柴火,那噼啪声乃是柴火燃烧发出的声响。她坐起身来,身上盖着的披风滑下,环视一圈,周围无比陌生,皆是灰色的光颓颓的石壁,看情形似乎是一个石洞。 她怎么会在这里? 正思索间,忽有脚步声传来,然后便见一名身着侍卫服的男子走来了,刹时,倾泠想起来了。她与孔昭去赏雪,后来她想弹琴,孔昭回去取琴,只留这名侍卫在旁,孔昭走后不久,她忽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接着她便失去了知觉,醒来便在此。如此看来,定是这名侍卫以江湖上说的“迷香”迷晕她,然后将她带到了这里。 这般想着时,她静静的打量着对面的侍卫。不过二十多点的年纪,身量很高,方脸高额,五官端正,左眉中藏着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便令那张脸看着有一股憨态,看模样,倒不似奸邪之辈。只是这人为何带她来这? 那侍卫手中提着一只剥去皮毛清理干净的野兔,不想一进来便对上一双寒星似的眼睛,刹时心头一跳,然后整个人便呆在了那,一动也不敢动。 倾泠站起身来,除头有些昏沉外,周身并无不妥,略略安心。 侍卫见她一动回过了神,“公……公主……主……你……你醒了……”一句话说得磕磕碰碰万分辛苦。 倾泠眉心一凝,看着他,等他如何解释。 可那侍卫却不懂她的心思,依旧是结结巴巴的道:“你……你饿……饿了吧?我……我打了野……野兔……”说着一边把手中野兔往前一提,可看着手中剥去皮毛还滴着血的兔子忽然觉得这是对公主的亵渎,不由赶忙手一缩,把兔子藏在了身后。“你……你……别看……我……我马上烤好。”说着他便走到了火堆旁,把兔子用一根树枝杈着,放在火上烤,别看他说话结巴,可他烤兔子的动作倒是很利索,上下左右翻烤着,十分的灵活。 “你是何人?本宫为何在此?”见他没有解释,倾泠出声询问。 那侍卫动作一滞,然后只是道:“你……你饿了吧?吃……吃烤兔子。” 倾泠眉一皱,不再理会他,抬步往外走去。这下那侍卫急了,丢下兔子便跳到了她前面拦住了去路,急急道:“你不能走!”这句说得又快又响的,这倒是不结巴了。 倾泠停步,看住他,“你是何人?” “我……我……”侍卫满脸惶色,“我”了半晌也说出了一句,“公主你不能走。” 倾泠眼神一冷,那侍卫本已伸手想去拉她,被她目光一扫,顿时手停在了半途,不敢再近半分。 “本宫为何在此?” 为倾泠气势所慑,侍卫乖乖答话,“我……我带你来的。”眼睛亦紧紧盯住她,好似生怕一眨眼她便不见了。 倾泠闻言,双眉一皱,“你为何带本宫来此?你意欲何为?” “我……”侍卫又吞吐起来。 “说。”倾泠眼冷声亦冷。 被她眼眸一盯,侍卫只觉心跳得紧,神乱得慌。“有……有人给了我钱,要我让公主在白昙山‘失踪’一两个时辰,然后再被人找到,找到时只我们两个在一处。” “嗯?”倾泠眼波一动,“是何人要你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侍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见倾泠眉头一锁,生怕她不信,又道:“我真不知那人是谁,不过那人知道我爹沉疴已久且家境窘迫,也知道我是公主的随行侍卫。出行前一日,我收到了一个锦囊,囊中有一百银叶跟一张纸条,纸上写着让我到了白昙山后见机行事,无论以何种法子,只要公主与人同时失踪一两个时辰即可,事成后另有一百银叶作报酬。” “同时失踪两个时辰……”倾泠呢喃,目光看着面前的侍卫,脑中一道思绪闪过,顿时明白了那人的用心。只是……何人如此歹毒的心计?又是为何要这么做?这般想着时,心头微微生寒。 她沉思间,那侍卫却是痴痴看着她。眼前的人是尊贵的公主,仙姿天容,高高在上,本是他这等人终一生都不可触及的,可那日玉辇上,她飘然而出,容倾帝都,他只看得一眼,自此晨昏日夜,眼中心中梦里都是她,而此刻,她就在身前,不过一臂之距。想着想着,心中的痴念便就这么脱口而出:“公主,你和我走吧,我一定好好侍你,一辈子守着你,一辈子都不让你吃一点苦,让你一辈子都开开心心舒舒服服的。” 倾泠闻言回神,眼睛微微瞪大,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有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本来那人只是要我领着公主失踪一会儿,然后便让人找回去的,他甚至都为我想好了‘迷路’的借口,他说公主从不曾出门,定不知外间情形,只要稍作解说便可骗得信任,到时,我依旧可当我的侍卫,此事一了他也绝不会再找我。” 侍卫看着她,脚下不由自主的移近一步。 “虽则如此,可我从没想过要听那人的话害你,我本是想着时刻守在你身边保护你,不让坏人有机可乘,我若是救了你,也许你便会记得我。可是……可是……”侍卫渐语渐痴,“那天,你要去赏雪,就我一人跟着,到了东岩亭,孔昭姑娘又离开,于是那里就我们两个,再没有旁人。”他脚下又移近一步,“那刻,我们那么近,好像整个白昙山上就我们两个,我心中就生出念想来,要是这世上真的只我们两个就好了……那念头一生出来,便怎么也止不了,越是不想却越是想,满心满脑的想着若只我们两个在一起……后来……后来我带走了你。”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想去拉倾泠,“我……我会对你好,把你当仙女一样……你和我走好不好?” 倾泠后退两步,避开那双手,看着他,呆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实没想到这人敢冒大不为偷偷以迷香带走她竟是这么个理由。而此刻白昙山上必是一团慌乱,孔昭、方珈、穆悰、顾氏等不知要急成什么样。而这人,他难道不知他这一举动是闯了多大的祸吗?别说侯府会如何重罚他,便是回去帝都,铁律面前,必是祸及亲族! 该说他是异想天开,还是疯魔了? 张口本欲喝叱,可看着那卑微的祈求的伸着的手,那痴迷的全心全意的凝望她的眼,顿时所有的话语都咽在了喉中。他能当上侍卫,必是百中选一的良才,定有一身优于常人的武艺,定也熟知国法,可他却知法犯法,这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才会令之不顾一切? 这样的胆大妄为,她不会,那个人亦不能! 一时间,竟有些羡慕这人的痴狂。 “你和我走好不好?”侍卫依旧追问着。 唉。倾泠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移步,闪身,再次往洞外走去。这人其言其行虽不可取,但亦不愿为难他。 “不行!你不可以走!”一见她走,侍卫瞬即拦在她身前,“你……你……若你要走,我……我就……杀……杀了你。”凶狠的话却因说得断断续续的毫无一点威胁感,只是他的手还是象征性的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眼睛也瞪起来,似乎是想吓住她。 看着这侍卫的反应,倾泠没有动怒,感概之余反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这人,忒地天真。 她一边叹息一边伸过手。 那侍卫见她伸过手来,只道她同意了,一时欣喜若狂,手足无措,愣愣的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当倾泠的手触及他时,虽隔着厚厚的衣服,他却如遭电击通体酥麻,神魂欲飞。 “你两个时辰后可活动,那时你立刻回帝都去,带上你的家人远离帝都,此生都不要再回来。”倾泠淡淡丢下一句即出了山洞。 “……”侍卫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想转身阻拦她,身体却无法动弹,怔呆了半晌,他才醒悟,他是被公主给封住了穴道! 公主会点穴?! 公主怎么会点穴? 公主竟然会武功吗?! 山洞里,侍卫整个人傻在那儿,半天都不能自震惊中回神,等到他想起要告诉公主外面有多危险时,却已是许久之后。 倾泠出得山洞,才发现已是夜晚,雪依旧在落着,视野所及一片灰蒙蒙的,虽有雪光的映射,但朦朦的什么也看不清。天空黑压压的不见有星光,而雪地上更不见有脚印,想来早被雪淹盖住了,这等情况下,完全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如何辩别方向。 看着周围茫茫雪地,倾泠心中叹一口气。这侍卫人虽懵撞,行事亦毫无计划,可这一场大雪却是帮了他。侯府的人便是想来寻她,也没什么线索,现在天又黑了,也不知孔昭急成了什么样。 她原地站了会儿便自然而然的往左而去。便是不知身在何方,至少要先离开这个山洞,然后找个地方歇息下,等天亮了,白昙寺的钟声必会响起,那时便可循着钟声回去。 如此一想,她往冒着风雪前行,只是积雪已厚,腿陷进去便难拔出,行路极慢亦极耗气力,也不知走了多久,慢慢的只觉得又累又饿又渴又冷又痛,正看到旁有一块大石,便靠过去坐下,想歇息一会儿再走,至少要再找个山洞避避雪吧。只是一坐下后便倦倦的再也提不起一丝气力,神思也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慢慢的便困意袭来,眼皮开始睁不开,迷迷糊糊间,她想,干脆睡一会吧,睡醒了便有力气了,也或许醒来后孔昭便找来了……他呢,他总应该找得到她吧……再后来,便陷入了黑甜香中。 天空中,雪依旧纷纷扬扬的,仿佛是天女不小心打翻了手中花篮,令得天花密密的绵绵不绝的从天飘落,淹没了树,淹没了石,淹没了山,淹没了大地,亦淹没了那石下坐卧的人。(未完待续)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中) 一夜过去,云光雪照,琉璃璀灿,白昙山这一刻美得优雅圣洁。 可秋意遥心头却如蒙阴雾,到现在他都没有找到人,而白昙寺的钟声也没有敲响过,四路人马一天一夜毫无所获。想着已过去这么久,心里便越发的焦灼。跃下断崖,想去那边山谷看看,可半途中体内真气一滞,人便自半空中摔下,砰的落在雪地里,只能庆底下是厚厚松松的积雪,摔不死人,只是一身的筋骨都在作痛,那痛十分的熟悉,并不是摔伤了的痛法,而是寒疾发作的征兆! 他忙想坐起身,可手足颤栗,竟是不听使唤,咬住牙根,忍着钻骨的剧痛,慢慢地一点一点爬起来,终于坐起时,额头上已密密一层冷汗。盘膝而坐,闭目调息,让内气重新从丹田聚起,顺着经脉缓缓流动,打通身体每一个滞塞的关卡。 差不多半个时辰后,他才收气,身体已不似先前那般彻骨的冷,钻骨的痛,只是有隐隐的暗痛传来。看来,这一天一夜的风雪,已带着的寒气浸入体内。这番压制也不知能压多久,但愿在找到人前不要再发作。 他起身,抬步前行。此刻最紧要的是找到她,这么久了,也不知她如何了? 走得半个时辰,天又阴沉起来,灰蒙蒙的,似乎又要起风雪。他心中不由更为焦虑,脚下加快,不一会儿,便见山谷前方有一块巨石矗立,厚厚的积雪铺盖,便似一座小小的雪山,随着距离的临近,依稀看到石下有着什么,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便提气飞跃,几个纵步落在了巨石前,只一眼,他便如遭重击,面色苍白如雪。 那巨石下倚坐着一个人,白雪淹盖,已化成一尊雪像,只眉目依稀是梦中模样。 他摇摇晃晃急急切切的奔到雪人前,颤着手落在雪人的肩上,触手只是白雪,冰冷僵硬,顿心魂欲裂几欲发狂,再颤颤伸出手去探鼻息,指尖上微微的气息顿让他心口一松,差点摔倒在地。 她还活着! 那一刻,他几乎要大喊大叫。 却只是一把抱起雪人,在雪地上飞跃,片刻后,在一处山洞前落下。 此刻赶回白昙山必是来不及了,她已命在旦夕,而且全身冻僵,若不及时救治,她便是挽回性命,必一生受寒疾之苦。 他一生深受其痛,又怎能让她也受此痛苦。 抱起她,进山洞放下,又去捡了许些枯枝回来生起火,将她移至火堆前平躺下。 伸手,触及她腰间的衣带时有一瞬间的退缩,可当目光落在那已冻成青紫的面容时,心头一绞。此刻非常,已顾不得礼法,只有那最原始最简单的法子才有用。手落下,解去她身上一层层衣物,当那一具冰为骨玉为肤的躯体展于他眼前时,他不由闭上了眼。片刻后,他睁眼,眸光平静,面容如水。抬手,体内运气,让一双手掌带着温热落在她身上,搓揉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为她驱除寒气,为她活血通脉,让那冰冷僵硬的肌肤恢复温热柔软。 如此过得半个时辰后,当感觉她的身体不再僵冷,已恢复温软时,为她将衣裳仔细妥当的穿好,然后掌心隔着衣裳按在她胸口,一股暖流便传入她体内,顺着经脉缓缓流动,行遍她四肢百骸。 也不知过得多久,倾泠眼睫微微一动,他瞬即收手,知她即要醒来,心神一松,立时便感一阵晕眩,身子一晃,差点倒在倾泠身上,忙以手撑地,等晕眩过去,睁眼,却对上一双清澈而略带迷茫的看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刹时心弦颤动,万物俱远,天与地,唯他与她。 一瞬,便已千年。 静静的看着,痴痴的对着。 他眼中有她,她眼中有他,却恍然梦中,如那日雾中相逢,似幻似真。 同府而居,咫尺天涯。 或许,为这一刻,为这一眼,他们已跋涉追寻了千万年,经历了千辛万苦千劫百难,至此刻方得相遇,所以才会感觉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辛酸。 洞中一片静谧,两人只是看着,浑然忘外。 “冷……很冷……” 许久后,倾泠止不住的轻轻呓语才打破那仿似亘古至今的宁静。 秋意遥忙解下身上的狐裘盖在她身上,又从包裹里取过酒囊喂她喝下几口暖身。 那是烈酒,倾泠喝下后,便如同一股烈火从口烧到了心肺,人清醒了,身体的感觉亦活过来了,有些痛,有些冷,却不再那么僵硬,缓缓坐起身来,才发现又在一个山洞里,亦是一堆火,一个人,可心里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我怎么会在这?”她侧首看着他。 “你在雪地中睡着了。”秋意遥道,接着面色一凛,“你怎么可以睡在雪地里,那是会冻死人的!而且山里有野兽,若我晚到了,你便……”他心口一紧,说不下去,只是气息微促,足见心中忧切。 还从未有人如此面带厉色的对她说过话,倾泠心中不觉恼怒,反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似乎甜甜的,她喜欢这种感觉。看着面前忧形于色的人,心神一刹又恍惚起来,不知不觉中轻轻唤一声:“意遥。”轻缈而清晰。 秋意遥如闻惊雷,心神一震,怔怔看着她,半晌无语。 意遥…… 她是如此唤他,仿佛她已唤过千百回,如此的自然而然,那样的熟悉亲呢。 可他们……此刻不才是初见么?甚至不曾相互表明身份,他们明明是陌生人。 可她为何就能知道是他? 为何她如此的从容而平静,在他如此的窘迫且忧苦之时。 他们身份有别人伦相隔,她又怎可如此唤他? 她是君,他是臣,她是嫂,他是叔……他们,原就该远远的……刹那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悲喜酸苦理不清剪还乱。 披在身上的狐裘暖暖的,醒来之初感受到的寒意,此刻竟慢慢的消了,侧首,脸颊碰着长长软软的毛,一股清苦的药香潜入鼻中,如此熟悉,是他的气息,于是心底里也是暖暖的。“我不知道雪地里不能睡,我也不知这里有野兽,我就是累了困了,然后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她道,声音轻轻的带着解释的意味,那是从来不在意他人想法的她第一次有这样的心意。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其实心里也知她定不懂这些的,只是心中忧切惶急,刹那间便脱口而出了,此刻回神,思及彼此身份,便有了窘意。从包裹里取出干粮和水,“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待舒服些我们便回去。”说着将干粮放在火中烤了会儿,待温热时才递给倾泠。烤完了干粮,他将水囊置于掌中,默默催运内气,待水囊中的冰冷化作滚烫时才收功,将水囊放在倾泠伸手可及的地方。 倾泠看着他的动作,不自知的唇边便微微抿出一丝笑意。他总是如此的细心周到,她早已知道。 “昨晚上我找不到路,周围全是白茫茫一片,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怎么回去时,心里便有些绝望害怕的感觉。”倾泠捧着干粮,瞅着火堆有些怔怔出神,“我坐在雪地里,那时候想,若我回不去了,孔昭肯定要急死了,可那傻丫头又找不到我,这可怎么办?后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又想,孔昭找不到我,你总会找到我的。” 秋意遥拔弄着火堆的手便是一滞。 倾泠转眸,看着他,轻轻一笑,浅浅淡淡的,似幽兰悄绽芳华暗潜。“我知道,便是我死了,你也会知道我在哪的。” 啪一声脆响,是秋意遥手中的枯枝折断了。“公主!”这一声又急又响,仿佛是借这一声去打断什么,去阻拦什么。 倾泠看着他,只是一个侧影,绝望而悲伤。轻轻叹息一声,低头吃手中干粮。 咫尺天涯,原只需两个字。(未完待续) 十一、风雪欲寒天作怜(下) 洞中刹时沉寂,只倾泠咀嚼干粮的轻微声响,干粮并不好吃,若在平日,倾泠是绝不会吃的,可此刻她吃得十分的认真,十分的仔细,如食罕世佳肴,真正的是细嚼慢咽,只是再如何细致缓慢,终也有吃完的时候。吃过干粮,再喝下水囊中热热的水,又有火烤着,身体便慢慢暖和了,亦恢复了气力。看着对面神色沉静却闭目而坐的人,胸口似有什么堵住了,呼吸间便带出痛楚,她起身,“我们回去吧。” 秋意遥睁眸,看她一眼,确定她已无大碍,才起身。 两人走出石洞,迎面便一股寒气袭来,不由得都打了一个冷颤。 “你穿上。”倾泠解下身上的狐裘。 “我没事。”秋意遥摇摇头。 “你的身子不好,还是穿上。”倾泠将手中狐裘递向他。 秋意遥接过,却是重新披在倾泠身上,系好,“我有内力护身,不妨事。” 倾泠微仰头,看着温柔却又如此遥远的他,叹息的道:“你又何必如此。” 秋意遥一怔,张口欲言“你是哥哥的妻子,我理当对你好”可看着倾泠,那清冷的眸子静静的看着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于是那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的。转首,看向雪地,“雪这么深,很难走,希望天黑前能回到白昙寺。” 倾泠垂首,未语。 秋意遥回头,看她乌发如墨,玉容如雪,风姿纤纤,仿似下一瞬便会化入雪中。心头顿涌一股凄然苦涩,无以排解。 “走吧。”她抬步前行,只是一脚踏出便深陷雪中,差点摔倒,积雪已有膝高了。 他伸手拉起她,想她贵为公主,这一生走过的路怕不足一里,这样的雪路自然更不曾走过,若带着她走,只怕走到明日都不能到。背过身,蹲下,道:“请公主将就一下。” 倾泠怔住,看着他屈膝的背影,半晌未动。其实……想告诉他,她亦习有武功,不是弱女子,可是看着那个背影,也许这是此生唯一亲近的机会。终于,她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身躯相触的那一刻,两人心头同时一震,然后,倾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手落在倾泠的膝弯,负她起身,跨步前行。 离开山洞,走在山谷,放目眺望,山坡、树木全披雪装,视野中除了雪白还是雪白。 走了半个时辰后,天空又飘起了雪,倾泠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天花,回首身后,只一行脚印亦步亦趋,在身后蜿蜒。 这,算不算是两人同行? 这,算不算是两人一体? 抬手,圈在他的肩上。 侧首,偎近他的颈旁。 耳边,听着他微显急促的喘息。 眼睛,看着他汗湿的鬓角。 一滴汗珠顺着他脸侧优美的弧线垂落,她伸指,悄悄接住那颗汗珠,如承甘露。 “要是永远这样走下去就好了。”她闭目,轻轻喟叹。 他手一抖身站直,她自他背上滑下,两人静静站在雪中。 良久,他缓缓转身,看着她,一双眸子幽沉如晦,那眉梢眼角,却已溢出凄色。 雪依旧飘飘扬扬的下着,落在雪地,落在山峰,落在树梢,落在两人发上肩头。 她静静的看着他,双眸明澈,如秋湖蕴着寒星,那般的清亮夺色。 半晌,她抬头,看着那从天而降的洁白无瑕的雪,轻轻的却是无比清晰的道:“有风,有雪,有天,有地……”移眸,看着他,“有你,有我。”此时此刻,只有风雪,只有天地,只有我们! 秋意遥依只是静静的站着,凄惋的看着。 倾泠定定的看着他,眼眸直视,不闪不躲不避不退,仿佛裹着火的冰,那样的清澈,那样慑人心魂的明亮。她清清楚楚的说:“意遥,我喜欢你。” 秋意遥身一震,心头悲恸难抑,眸光如风中烛火,仿似下刻便会湮灭。 倾泠前进一步,看住他,一字一字的吐出:“意遥,此刻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好不好?”此刻忘记帝都,忘记秋家,忘记身份,你只是秋意遥,我只是皇倾泠,整个天地,只有风雪和我们。 秋意遥凄然的看着她,看着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清冷而孤寂的眼睛,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可当日雾中看入第一眼,他便已看清,他为之心颤,他以为那是怜惜,忍不住关心,可后来,他才知,她生于孤独长于寂寞,孤寂从来如影随行,她不曾介怀,她带着那份孤冷悠然独行,而他……自此在那一潭清波中无可自拔的沉沦。 可是,他是秋家的秋意遥,她是秋意亭的妻子,所以只有远离。 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偏偏,她如此说。 此刻,天地间只有风雪,只有你和我,我们忘记一切,只做你和我。 偏偏,她这样说。 她的世界可以如此的简单分明,只有喜欢和不喜欢的。 因为喜欢,所以她就说,她敢做。 只有你和我……只做你和我……好不好? 不好。他脑中有声音在严厉制止。她是自幼疼你护你的哥哥的妻子,你若敢……你置兄弟情义何在?你不可忘父母养育你二十载的恩情!记住,她是哥哥的妻子,若因你,而令哥哥的姻缘有任何不美满,你百死不足以抵罪!你与她,不过是苍天捉弄。 好的。他心中有声音轻轻的告诉他。你是这世间最懂她的人,她是这世间最知你的人,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你们是两情相悦。你为她可百劫千难不皱眉头,那是你的心,那是你一生的念,那是你三生三世无解的痴! 那两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叫嚣着,他头痛欲裂,他神魂欲碎,他是如此的想要,可他不可以。 “……”张口,“不”这简单的一字却怎么也吐不出,胸口似有千刀在绞,痛不可当。 “意遥……”倾泠轻轻的唤着。 顿时,耳中便只有那轻浅低柔的呼唤,于是,心魂那一刻脱离了控制。 “好。”一字缥缈如雪落,瞬间便被风卷走。 可是倾泠听到了,她眼若星辰,看着秋意遥,满心满怀的欢喜。 对上那样的眼神,秋意遥的心在那一刻都颤抖了,缓缓伸手,他拥她入怀。 “意遥。”倾泠喟叹,若云水轻柔缱绻,侧首,唇近在他的耳边,轻轻道:“这一生,我此刻最欢乐。”拥着她的臂膀蓦然收紧,身躯相依,心魂相契。这一刻如此的温暖,这一刻如此的幸福。 秋意遥紧紧拥住怀中的人,一滴水珠从眼角滑落,掩入怀中人的乌鬓中。 这一刻,是此生最满足最甜美之时,亦是最痛苦最内疚之时。 可是,此刻,就让他忘记恩情,忘记责任,忘记所有一切,就只做秋意遥,拥抱着他喜欢的人。一生那么的漫长,一刻那么的短暂,可此生能有这样一刻,足矣。 “倾泠。”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深情而哀婉,缠绵亦悲楚。 这也是此生第一次有人唤她的名字。 是她所欢喜的人,亦是欢喜她的人。 她唇边绽一朵冰花似的微笑,低首倚入那个怀抱,无边的温柔相笼,心神从未有过的安宁满足。(未完待续)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上) 十二月二十日,酉时。 白昙寺里已煎熬了两天的众人终于在阴沉的暮色里等回了秋意遥及倾泠,孔昭喜极而泣,一把扑过去抱住公主不放,而方珈、穆悰一颗吊在半空的心终落回原地,其余人等无不也是欢欣一片。 两人皆是一身的疲倦,又在雪中冻久了,面色青白。方珈、穆悰忙分别将两人移入禅房,又搬来四五个火盆,又给两人换过衣裳,裹上厚厚的棉被,泡上滚烫的热茶,煮上去寒的汤药……等忙过了才想起命人去山腰别院里给顾氏报信。 顾氏得信当即便到了白昙寺,一见两人平安归来,喜不自禁,忙一迭声的感谢菩萨保佑。 这一夜,顾氏与秋意遥便在白昙寺里歇下了。 夜里,顾氏与方珈、穆悰皆在秋意遥的房里,三人都是想知道公主失踪的前前后后,只是此事不好问公主,自然就是问秋意遥了。 “公主不过是出寺赏雪与侍从走失迷了会儿路,所幸很快便为侍从找到。”秋意遥目光扫过三人缓缓答道。 三人闻言一怔,看着秋意遥,但随即了悟。此事无论是因何而起,但都只有这一种说法! “嗯。”三人皆点头。 “此事便到此为止。”顾氏起身,“遥儿你这几天辛苦了,早点歇息。” 方珈、穆悰亦起身,三人一道离了秋意遥禅房各自回去休息。 待三人离去后,房中端坐的秋意遥陡然面色大变,脸白如纸,他伸手,欲将置于膝上的手炉捧起,可手臂、手指不听使唤,完全无法屈伸,全身战慄冰凉,骨节剧痛,寒症竟在此刻发病了。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人轻步走入,抬掌按在他背心,便一股热流传入体内,为他活血通脉。 半个时辰后,秋意遥睁目,起身向身后之人施礼,“多谢大师相救。” “阿弥陀佛。”白惠大师合掌一礼,转身离去,人走远了,声音却隐隐传来,“山洪虽阻,却终有破堤暴发之日,那时便是灭顶之灾。” 房内,秋意遥只是淡然一笑,眼中却溢出深深的凄沧。 翌日,天空放晴,朗日的照射下,白昙山晶莹夺目,虽无白昙花之楚楚风姿,却有白玉山之盈润明辉。 顾氏虽想马上回帝都去,无奈积雪未融,这么多的人、行李要下山实不易,只得作罢,用过早膳后即和秋意遥回了别院,到了别院即吩咐侍从们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回府。吕以南的一名婢女无意间问了秋仪一句“公主是在哪被找到的?”一向和善的顾氏当场动怒,以家法重重责罚了这名“非议公主”的婢女,当那名婢女在院中被鞭打得凄啼惨叫时,一府的人都噤若寒蝉。 那日,白昙寺里,穆悰罚一名内侍在雪地里跪了一天,只因他问一句“和公主一起迷路的侍卫怎么没有回来?”看着冻得晕死过去倒在雪地中无人理会的内侍,所有随侍莫不胆寒。 夜里,秋意遥请侍卫统领钱憀在邀月亭饮酒。 酒过三巡,秋意遥问钱统领可记得当年阳嘉公主车驾被惊一事。 钱憀停杯。 阳嘉公主乃先帝最宠爱的女儿,一次出宫游春时,山中忽然冲出了一头野熊,惊吓了马匹,拉着马车胡乱奔走,侍卫们在后追赶,最后虽是制伏了野熊,拉住了惊马,但阳嘉公主惊吓过度,回宫便一场大病,先帝龙颜大怒,于是所有随侍人员皆受重罚。而罚得最重的则是当年的侍卫统领,革职流放千里,永世不得回帝都。 想到此,钱憀蓦然心惊,看着月下面容苍白略显病态的秋二公子,一股寒气自脑后升起。他起身,抱拳,“在下谨记于心,一刻不敢忘。” 秋意遥微微点头,“当年那些从人,许只是一时疏忽,却不想祸从‘天’降。” “在下必会严律属下,绝不许有一点疏忽而使公主受伤。”钱憀承诺。 “有钱统领这话,我们秋家就放心了。”秋意遥斟一杯酒递至钱憀面前,“这杯是我代秋家谢过钱统领。” 钱憀双手捧杯,一口饮尽,“谢二公子赏酒,在下还需巡守,先告辞。” “钱统领自便。”秋意遥起身相送。 钱憀离开邀月亭,走远了时偶一回首,只见月下那人静立亭中,周围残雪相映,身姿瘦削单薄,可乌发白衣如此鲜明,月不能掩其辉,雪不能化其魂,夜不能融其神。 到底是谁说秋家二公子百无一用! 那人不是没长眼睛,便是爹娘生他时忘了给他生脑子! 一夜平静过去。 十二月二十二日,积雪已融得差不多,威远侯府众人启程回帝都。 照例依是先乘肩辇,到山下再换乘马车。 顾氏一行坐着肩辇到山下时,先行的侍从们已将行装全都装上了马车,见公主、夫人、公子、小姐们到了,忙上前搀扶。 “要死呢!你怎么弄了这些血在小姐衣上!”一声喝叱响起,却是戚以雅的婢女在训叱刚才上前搀扶的侍从,“小姐这衣裳可还是新的!你看看你做的好事!” “秋蓉。”戚以雅喝住婢女,扫了一眼袖上沾染的血印子,“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去洗洗就好了。” “小的该死,小姐宽恕。”侍从忙跪趴地上连连求饶。 “你起来。”戚以雅唤道,“我看看你的手。”说着伸手拿过侍从的手,果见一双手都红红肿肿的,还裂开了几道口子,绽出血来。“秋蓉,去把那几瓶治冻疮的药膏全拿来。” “小姐……”秋蓉却不以为然。 “去。”戚以雅吩咐。秋蓉这才不情不愿的去了。 戚以雅又对侍从道:“那药膏极是有用,你拿去用,其他人若也长冻疮了,也给他们治治。” “多……多谢以雅小姐。”侍从受宠若惊。 戚以雅摆摆手,便上了自己的马车。 周围许多侍从看着这一幕,无不赞叹“以雅小姐善良细心”。 隔着两辆马车,倾泠亦有看到,她静静的打量着娴静温婉的戚以雅一眼,便移步登上玉辇。 雪未融完,路上不大好走,是以回帝都比之来时多耗了半日,直至申时大队人马才回到威远侯府。 一行人刚入府中,还未来得及缓口气,便被秋嘉惊恐的叫声给震闪了魂。但随即全府的人都反应过来,让秋嘉如此惊恐的必是二公子病了。 果然,全府的人很快便知道为何秋嘉会如此惊恐了:二公子咳血晕倒! 秋意遥虽一向体弱多病,但从未有过咳血的事,显然这一次发病不同以往,来势极猛,人自晕倒后即陷在昏迷之中。秋远山、顾氏闻迅后即是一脸惶色,整日守在德意园。而向来安静的德意园里人一下多了起来,侍候的仆从除外,最多的便是大夫,不但将这帝都城里的名医全都请遍了,便是宫中御医也请来了,只是所有大夫看过后都是相同诊断。 “公子本只是寒疾缠身,但多年来养护有度并无大碍,只是今日看,公子竟已是寒邪损筋伤络,症状十部于前,且公子咳嗽、咯血、潮热、盗汗,已是添病在肺。更且公子素体虚弱,又起居不慎,耗伤气血津液,兼又劳累过度,忧思多虑,已至心神巨耗……” 每一个大夫的诊断都令秋远山夫妇听得胆颤心惊,不明白怎么忽然间爱子的病便如此的严重了,而且什么“添病在肺”的,难道是说……两人越想便越是忧惧,一个劲的请求大夫一定要治好儿子。 大夫们却全都摇头叹息,道这两病本就是没法根治的,偏公子病势又如此严重,如今亦只能好好养着,看看公子的造化如何。一个个开了一堆的什么月华丸,补天丸,固金汤,保真汤等等。而秋远山夫妇则但凡是大夫吩咐的,便一方不漏的全都抓来,又派人去将那上好的灵芝、燕窝、人参等补品买了一堆回来。 而大夫们最后嘱咐的话也大致相同。 “自古忧能伤身,多思多虑必损气血,公子以后切记要好好养身,饮食有节,忌辛辣,慎起居,避风寒,莫太过劳心,更不可轻易动怒伤情,否则殚精竭虑,怕是麻烦啦。” 秋远山夫妇忧切之余连连点头。(未完待续)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中) 秋意遥清醒过来已是两日后的事。 昏睡中,他隐约听到有琴声,那琴声如一双温软的手,轻柔抚慰着他的疲倦,拂去了他一身了寒冷与痛楚,他沉眠在那温柔的琴音里,遗忘了满怀的悲凄,忘然了周身的沉重。当他醒来时,那清泠又温柔的琴声依然响在耳边。 “谁在弹琴?” “公子!你醒啦!”床前守着的秋嘉惊喜的叫道。 “嗯。”秋意遥挣扎着坐起身,秋嘉赶忙扶他起来,又放了个枕头在他身后。 “这琴声……”他侧耳细听,还有些昏沉的脑子里只觉得这琴声似曾相识。 “是公主在谢芳亭里弹琴,她昨日也在弹。”秋嘉一边倒一杯热水给他喝下,又将一直备着的燕窝参汤端了过来,面上略有不满,“一府的人都快为公子的病急死了,偏她……偏她还有闲情弹琴。” 可秋意遥显然没有听进他的话,他神思都沉在琴音之中,听过半曲后,他忆起来这就是当日白昙山上他不敢相和的那一曲,那这弹琴的自然就是……她。 “公子,用点汤,大夫说了这汤对你的病有好处。”秋嘉将汤送到他面前。 “你说公主在谢芳亭弹琴?”他接过秋嘉递过来的燕窝参汤。谢芳亭与德意园只是隔着一片竹林,难怪他能如此清晰的听到琴声。 “嗯。”秋嘉点头,“公子你先用汤,我去禀告夫人,马上就回。侯爷、夫人知道你醒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说着他匆匆出了房门去报信去了。 秋意遥便在琴声中用完了一碗汤,他刚放下碗,秋嘉便已报完了信跑回来了。 “公子,夫人正亲自做着百合淮山炖白膳,等会好了就过来。” 喝过汤,秋意遥有了几分气力,“秋嘉,你去将箫取给我。”他目光看着对面金丝檀木架上架着的一管绯红玉箫。 “那管箫?取了干么?公子难道现在想吹箫吗?还是等病好了再吹吧。”秋嘉看一眼那管玉箫道。这箫公子说过是他师傅所赐,平日从来不用,有时吹曲也只用那管白玉箫,说来那管白玉箫到底去哪了,回府找过好像也没见到。 “取来。”秋意遥道。琴曲到现在都没停过,她到底在那呆了多久,她到底弹了多久 ,这么冷的天,她……她若也病了……他如何能安心。 秋嘉没法,只得取来给他。他接过,奏近唇边,顺着琴曲轻轻吹着,却只是吹了短短一小段他便停下了,箫刚放下,便忍不住一阵咳嗽,“咳咳咳……秋嘉……箫收起。” “看看,都说了不要吹。”秋嘉赶忙倒过一杯水,又接过了箫放好。 谢芳亭里,倾泠闻得箫音的那一瞬,身一震,指下用力,顿划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滴落琴身,回神间,箫音已止。看着琴弦上的那抹殷红,她却轻轻的笑了。虽然箫音只是一刹,可她已知,他没事了。 “公主,你的手……”一旁的孔昭看着那指尖的血不由慌了。 “没事。”倾泠起身,“我们回去吧。” “呃?今日就不弹了?”孔昭一愣,昨日公主可是在此弹了足足两个时辰呢。 “嗯。”倾泠步出谢芳亭。孔昭忙捧了琴跟上。 德意园筑在水边,一边是竹林,绵延连接着留白楼的竹林,而绕过了德意园,在水的那边便是一片杏林,杏林旁边的德惠园则是秋意亭的居处。 两人刚走到杏林边,便听得前方传来隐隐的笑语声,听声音是两个年轻女子,慢慢的人似乎走近了,那笑语便清晰了。 “表兄要回来了,你是不是很欢喜呀?”这是戚以雅的声音。 “以雅小姐,你就别取笑我了。”一个细细的女子声音道。 “呵,你还害羞呢,我的小嫂子。”戚以雅的声音里含着调侃,“等表兄回来了,难道你也害羞着不见他不成。” “以雅小姐,你……你……胡说什么呢。”那细细声音的女子似乎十分的羞窘。 “咯咯……我知道你心里很想表兄的,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与表兄这么久没见,来来,让我看看这相思泪可有将这粉脸流出一条沟来没。”戚以雅继续打趣。 “你……你……以雅小姐,求你别说了。”那女子十分的羞怯。 两人一路说着笑着出了杏林,不想林边正碰着了倾泠与孔昭,两人同时一怔。 “以雅见过公主。”戚以雅立时大方行礼。 她身旁的女子则有些慌乱,忙放下手中的提篮,屈膝行礼,“奴婢秋弥见过公主。” “免。”倾泠淡淡道,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见她容颜秀丽,肤白如脂,玲珑娇小,十分可人。 秋弥一触公主的目光,便不由得畏缩,想起刚才在杏林里的对话,也不知公主听没听到,心头有些忐忑,悄悄望向戚以雅。 戚以雅看一眼孔昭手中的琴,道:“公主这是去谢芳亭里弹琴了吗?” “嗯。”倾泠点点头,目光落在戚以雅身上,看她一派落落大方的模样,思及其人其行,心里倒有了一丝赞赏。 “听侯爷说,意亭表兄快要回来了,夫人这几日忙于意遥表兄的病不得空,所以我与秋弥过来收拾一下德惠园。”戚以雅又道。 “哦?”倾泠闻言只是淡淡的反应一声,未有一丝欣喜之色。目光又落在秋弥身上,一件半新的粉缎领镶白兔毛的冬衣,左腕上一只细骨金镯,耳上坠着翡翠环,发间插一支步摇,虽是自称奴婢,但显然不是一般的奴婢。 “驸马要回来了?”身后的孔昭却是一脸的喜色。 “是。”戚以雅含笑点头,“可能就在这几天。” “太好了!”孔昭闻言雀跃。 “走吧。”倾泠显然感染不到她的兴奋,抬步离去。 孔昭忙跟上。 两人走得远了,孔昭不由问:“公主,以雅小姐为何叫秋弥‘小嫂子’?” 倾泠脚下一顿,然后继续前行,“那个秋弥,想来是秋意亭的侍妾。” “什么?!”孔昭一声尖叫,人也站住了。 倾泠却未理会,依旧从容前行。 “公主。”孔昭追上,“驸马他……他怎么可以这样?他娶了公主怎么还可以有别的女人?!” 这回倾泠停步,回头看一眼孔昭,“他什么时候娶我了?” 呃?孔昭一愣。 “以秋意亭的身份地位有几房姬妾很正常。”倾泠转身继续走,“而且刚才那个秋弥,当日并不曾入园见礼,夫人亦从不曾提起,想来还只是没有名份的婢妾,这估计也是碍于我的身份。” “那……那公主以后怎么打算?”孔昭显然是比她的公主更加关心这事儿。 “什么怎么打算?”倾泠不置可否。 “难道你就任驸马这样?那他以后还不知要娶多少个姬妾呢!”孔昭心中愤然。 “那是他的事,与我何干。”倾泠一派漠然。 “啊?”孔昭瞪目,“公主,你怎么……怎么这么想?” 倾泠停步,前边已快到德馨园了,她回头,“此事再也不要提,更不要与方令伊、内邸臣提起此事。” 孔昭撇嘴,“我心里不舒服。” “那你在这里站着,等到心里舒服了才回来。”说罢她便走了。 孔昭跺脚,冲着她的背影喊道:“我这不都是替你不舒服么!” 可惜倾泠完全没有理会她,自顾入园去了。 “啊!”孔昭恨得磨牙。(未完待续) 十二、何需诸君叹才高(下) 翌日,倾泠遣穆悰带着一支千年灵芝、一支千年人参去探望病中的秋意遥。 此举甚令方珈、穆悰欣慰,想公主得二公子一番相救终也懂得了人情。 这千年灵芝 、千年人参都是宫中赐下的,是有钱也无处买的圣品,比之这几日侯府买进的所有补品都珍贵,最重要的是那正是秋意遥十分需要的。顾氏那刻正在德意园,见着穆悰拿来的东西不由对公主满怀感激。 穆悰看秋意遥已可起身,面色虽依是苍白,但已不似当日的灰黯,心里很为他高兴。顾氏在旁又说他刚用了一碗燕窝粥,又喝了一碗灵芝煲猪肺汤,显然是胃口也有了。与他们闲话了几句,喝上一杯茶,便回德馨园向公主覆命,道二公子已大好。 那刻方珈正在一旁,闻言叹道:“这位二公子实是个人才,可惜身子太弱,否则必是出将入相的人物。” 孔昭听得,不由眨眼问道:“方令伊,你怎么知道二公子是个人才?府里人不都说二公子是个清闲富贵命吗?他难道也和驸马一样厉害?” 方珈一笑,道:“从小事可看大处,单就白昙……”她话音微微一顿,看了倾泠一眼,见她未有何反应,才道,“只那回便可知二公子遇事冷静,思虑周详,亦有谋略。况且二公子若真是个庸碌之辈,侯爷、夫人又怎会疼他入骨。” 穆悰对秋意遥一向有好感,也道:“二公子虽看似闲散,可这侯府里哪宗事不挂他心,不经他手,侯爷、夫人诸多想不到的地方哪一宗不是他提点周旋。如此操心劳神,也怨不得他多病。” 孔昭一听方、穆两人这般赞许秋意遥,顿时心直口快的道:“二公子既然这么好,若他身子没那些病,倒不如把公主许给他。”她自从昨日知晓了秋意亭有了婢妾后便对这位人人交口称赞的驸马的印象大打折扣,此刻她也不过只是随口而出,并无他意,可方珈、穆悰闻言却是顿然变色。 “孔昭!”方珈柳眉倒竖。 孔昭被她一喝顿时捂住耳朵往倾泠座后一躲,然后悄悄伸头看一眼方珈,“我又犯什么错了?” 方珈看着她那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这话不过脑的毛病可真要改改。” “孔昭。”穆悰也语重心长的唤她,“天子脚下,王侯之家,有时候无心的一句话便有可能引祸上身,不但害了自己,还会连累亲友族人。你需知,你是公主的贴身侍女,有时候亦代表了公主,所以胡言乱语万万不可说。” “可不是。”方珈把她从倾泠座后拖出来,“我不都跟你说了,作为公主侍从,一言一行都得谨慎……” 方、穆两人拉着孔昭你一言我一语的将她好好的训了一顿,而倾泠却只是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差不多两刻钟过去,方珈、穆悰才训完了话,各自退下做事去了,留下被训得焦头烂额的孔昭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看向倾泠,只不过倾泠却只丢给她一句:“方令伊和内邸臣对你很好。” “老是训我哪里好了。”孔昭嘀咕着。只不过听她的口气,感觉不到半点怨气就是了。其实她心里有一个感觉,她一直不敢和公主说,她觉得德馨园比起那清清冷冷的集雪园更像一个家,穆大人和方令伊是爹和娘,她与公主就是他们的女儿…… “他们想来是把你当子侄辈看侍吧。”冷不妨倾泠忽然这样说道。 孔昭闻言不由甜甜一笑,原来公主清楚着呢。 倾泠起身往书房去,孔昭跟着她,到了书房,她还是忍不住问:“公主,二公子真的很能干么?”因为方珈、穆悰那般推崇,她不由生出了好奇,况且她心里也一直挺喜欢这位二公子的,自然对他的事就有了几分兴趣。 倾泠不语。 “公主,二公子真的很厉害吗?”孔昭依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倾泠看她那殷切的模样,便自书架上取过一本书,从书中抽出一页纸,然后递给孔昭。 那张纸有些皱,墨迹也有些乱,孔昭接过,看了看,没看懂,“这是什么?” “你不是想知道二公子能不能干厉不厉害吗?这一页纸足可让你知道。”倾泠答道。 孔昭再看了看,还是没看懂,“这到底是什么呀?” “布阵图。”倾泠淡淡道,“二公子摆的布阵图。” “布阵图?”孔昭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公主怎么会有二公子的布阵图。” “有一日在留白楼的书架下捡到的,想来是一张废弃的草稿,他没注意的时候风吹走了,落在书架下。”倾泠道。 孔昭眼睛盯在纸上,无比苦恼,“这么些都是什么啊?字不是字,图不是图,这就是布阵?” “当年要你多看些书,你懒,否则你也不至今日看不懂。”倾泠睨她一眼。 “公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看书就想睡觉,况且我会看会写,还能背几篇诗文,足够了。”孔昭为自己辩解,“公主你看懂了,那你从这啥布阵图的看出什么来了?” 倾泠沉吟子会儿,才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这几个字你总该懂吧。” 孔昭连连点头,“我知道,就是说那人聪明得紧,大大的有本事。”眼珠子一转,“难道二公子有这等厉害?” 倾泠默然,只是看着手中布阵图良久,轻轻叹息一声,重夹回书中,将书放回原处。 “公主?”孔昭唤她。 “他若没这份聪明才干,许更好些。”倾泠轻轻道,“古人说‘慧极必伤’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呃?”孔昭一愣,可听公主话中之意,也知二公子真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于是她也发出方珈那样的叹息,“唉,若是二公子身子没这么病弱,他也许就真的能出将入相了。” 倾泠闻言却摇头,“在我看来,他不为官作将,倒不完全是因为他体弱多病。” “哦?”孔昭疑惑。 “先不说文官,将帅之中便有不亲上战场的儒将,凭其才略杀伐千里之外,并不一定要有高大强壮的身体。”倾泠自书架上抽出一本《帝侧玉氏》,“千百年来这样的人也有许多,最著名的便是辅助朝晞帝君临天下的玉无缘。” “啊……”孔昭眨眨眼睛,“那二公子为什么不入朝为官?” 倾泠低眸,许久未语,孔昭都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听得她轻轻的声音:“我想,是他的身份使然。” “身份?”孔昭不解,“他是侯府二公子呀,这帝都人人都知道。” “但帝都同样人人都知道他并非威远侯亲子,是侯爷自战场上收养的不知来历的孤儿,而那场战争是发生在皇朝与古卢之间。”倾泠声音有些冷肃。 “那又怎样?”孔昭依旧不解。 倾泠看一眼孔昭,才道:“他是不知来历的孤儿,便是说,他有可能是皇朝人,亦有可能是古卢人,他这样的身份又怎能入朝为官呢。” “啊?”孔昭睁大眼睛。 “古卢乃是皇朝数百年来的宿敌,倘若他是古卢遗孤,他为官为将,陛下怎能放心。”倾泠再道。 “这……”孔昭想了想,“二公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古卢人。而且即算是古卢的后代,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是我们皇朝人,他怎么会做对侯府、对皇朝不好的事来?!而且人人不都说陛下是明君么,明君又怎能这般猜忌臣下?” “陛下是个明君,但身为一国之君,行差踏错半步,必是倾国之灾。前车有鉴,他又怎能不引以为戒呢。”倾泠心中叹息一声。 “什么前车有鉴?”孔昭又糊涂了。 倾泠将手中《帝则玉氏》放回书架,才道:“开国之君朝晞帝是一位雄才伟略之人,他当年征伐四方,令天下诸国臣服。而在诸国之中,有一个蒙成王国,世代生活在蒙成草原上,是一个骁勇彪悍的民族,但在朝晞帝所率的铁骑之前亦只有败亡一途,蒙成残部最后作为属国臣服皇朝,朝晞帝赐他们新的国名———古卢。” “原来古卢就是这样来的。”孔昭恍然点头。 倾泠继续道:“古卢称臣后,朝岁纳贡,如此过了几十年,彼此都还勉强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到了祐玄年间,皇朝出了一位臣子名楚玉徽,他允文允武,极具才干胆识,颇得昭武帝的信任,同僚亦对其赞赏有加。而此人在祐玄十二年主动提出去驻守白州,白州在极北之地,与古卢接边,是皇朝十九州中较为贫瘠的一州,还还古卢时有摩擦,诸多大臣都是不愿去那的。楚玉徽此举令昭武帝大为赏识,同意他的请旨,让其赴任白州大都统。大都统是一州武将中的最高统帅,掌整个白州所有兵马。” 倾泠说到此稍稍一顿,孔昭听得正出神,忙追问:“后来呢?” 倾泠眉头轻轻一笼,道:“谁人也想不到,楚玉徽到了白州便起兵反了皇朝,又与古卢国里应外合,转眼间便整个白州都在他们手中,等到帝都得知消息,他已拿下了半个琅州,顿时整个皇朝都哗然震惊。而那刻,楚玉徽告曰天下,他本乃蒙成王室后裔,卧薪尝胆数十年,便是为了一雪当年的国仇家恨。皇朝闻之无不惊鄂,后来一查才知,这乃古卢处心积虑谋划了几十年的阴谋。自蒙成王国败后,王室中有一位王子悄悄隐遁,来到了皇朝改名换姓,取妻生子,再栽培儿子成为皇朝大臣,也就是楚玉徽,为的便是要他有朝一日兵权在握,与故国里应外合,以雪当年灭国之耻。” “啊……”孔昭听得瞠目,“后来呢?后来怎样了?难道真的给他成了?” 倾泠闻言一笑,伸手弹了弹她额头,“傻丫头,若真给他们成了,今天又怎么还会有皇朝。” “呃?也是。”孔昭摸摸额头,“那后来呢?公主,后来又是怎么保住皇朝的。” 倾泠面上笑容未消,道:“虽给楚玉徽暂时得手,但诺大一个皇朝又岂会给他三两下便打倒了,皇朝之广,人才之多,兵马之壮,怎是区区古卢可比。后来,昭武帝派华州大都统萧天挂帅平叛,这萧天出身将门,乃是当年跟随朝晞帝的开国功臣‘扫雪将军’萧雪空之后,那满腹的畴略岂是耍弄阴谋的楚玉徽可能攀比的。萧天领兵出战,半个月便收复了琅州,再乘胜追击,收复了白州,一路追着楚玉徽杀到了蒙成草原上的伊依漠雪山下才退兵。” “这萧将军真是位大英雄!”孔昭不由得惊叹。 “萧家历代多有英豪佳人。”倾泠也点头,“这位萧天的妹妹萧玄是昭武帝的妃子,其不但是史上有名的美人,而且聪慧非凡,尤擅棋道,当年一局招亲的玲珑折尽天下俊才,听闻后来是昭武帝解了,才成就了这段姻缘。而她留下的许多玲珑,今时今日依有‘幻潮’、‘云生’两局无人解出。那‘祐玄’的年号便是为她而改,足可想见她当年的风华,才可令一代圣君昭武帝如此倾心。” “啊……真想看看她本人。”孔昭听得不由心生向往,紧接着眼睛一转,看着倾泠,道:“不过她肯定没有公主美。” 倾泠却没理会孔昭的话,继续道:“古卢最后虽是表面再次降服了,但骨子里的仇恨从未忘过的,且几年后楚玉徽杀了原古卢国王,自己当了古国之主,便又掀起了两国的争战……如此便是一百多年过去,两国之间一直是战了又和,和了又战,没个消停。” “唉,这都怨这个楚玉徽。”孔昭叹一口气道。 “胜者王败者寇,历史上的人与事往往难以对与错来论断。”倾泠道,“只不过经此一事后,皇朝人对古卢人的憎恶与戒心是越发的重,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太过冷漠不近人情,但也有一定的道理,所以陛下再英明,他也决不敢忘当年之事。” “那二公子就只能做个清闲富贵人?”孔昭颇有些不平。在她心里是怎么也没法把秋意遥跟背叛、阴险、卑鄙等话语联系起来的。 倾泠轻叹道:“以为君者的角度来看,能许威远侯这样举足轻重的大将收养一个身份可疑的孤儿,陛下实已算是开明的。而秋意遥不出世,亦不予人前展现才华,就是为秋家着想,若他如秋意亭那般张扬,只怕早为上所忌,秋家亦不会有今日的安然富贵。” “唉,可惜了二公子。”孔昭再次叹气。 倾泠默然。(未完待续) 十三、空穴来风亦有因(上) 十二月二十六日。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去找顾氏,说想去华门寺进香拜佛,为意遥表兄祈福。顾氏是个信佛的人,只是这几日一心一意的照顾秋意遥,都不曾得空去拜拜菩萨,此刻听戚以雅这样一说,欢喜之余也为戚以雅的体贴懂事而心慰。忙命人备了车马,派了侍从,护送着两位表小姐去华门寺。 华门寺座于帝都城南面,占地极广,庙宇亦堂皇气派,乃是帝都名寺,平日多有达官贵人来此进香。 戚以雅与吕以南到了华门寺,便见寺前停着数辆马车,寺门前还矗立有侍卫,一见她们的马车驶到,立时有侍卫上前盘问,听得是威远侯府的小姐,态度稍缓,让过了路。 寺中闻威远侯府人来上香,即马上有知客僧迎出来。 无由的被侍卫一番盘问,吕以南心里有了恼意,进到寺里即问知客僧:“什么人这么大的排场?” “阿弥陀佛。”知客僧合掌,“是安豫王府的虞夫人,今日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她每年的今日都来寺中为她爹娘做一场法事。” “以雅也曾有耳闻此事。”戚以雅微笑,“虞夫人如此的孝顺真是难得。” 吕以南一撇嘴没有说话。 知客僧领着两人绕过正雄宝殿,看样子似乎是往偏殿小佛堂而去。 吕以南当下停步,抬手一指左边,道:“正雄宝殿在那边,你这是领我们去哪?。” “阿弥陀佛,还请两位见谅。”知客僧合掌行礼,“此刻大殿里正在做法事,两位入内多有不便,所以请小姐在偏殿佛堂拜佛。” 吕以南闻言脸色顿变,戚以雅忙拉她一下,轻轻唤一声:“妹妹。”吕以南对上她的目光,暗暗一咬牙,转过头去。戚以雅转头对知客僧微微一笑,道:“只要心诚,想来不管在哪拜佛,佛祖都会知道,都会成全的。还请师父带路。”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知客僧合掌一礼。 两人跟着知客僧到了偏殿佛堂,上香参拜,又捐了香火钱,才出殿。 侍候在旁的知客僧问她二人是留在寺中用过斋饭,还是即刻回府。 “我姐妹二人早闻华门寺盛名,所以想在寺中游赏一会,师父请自便即是。”戚以雅道。 “如此,二位小姐请便。”知客僧合掌一礼便退下了。 戚以雅拉着吕以南在寺中转了半个时辰,大半个华门寺也看过了,寺中道路繁多,两人亦不识路,所以走着走着便转到了正雄宝殿前,只见殿前以围幔遮挡,侍从环立,殿中传来阵阵诵经声,场面甚是宏大。 “好大的场面!” “不愧是安豫王府的人,做一场法事也这般气派。” 耳边忽听得有人感慨,两人转头看去,便见侧旁廊上立着两个衣饰富贵的妇人,正瞅着大殿指点。 “这位虞娘娘倒也真孝顺,每年都来。” “可不是。看来今日不方便,我们改日再来求这菩叶灵符罢。” “也是。” 两妇人转身离去。 吕以南看看正大雄宝殿那边,眼中既有艳羡又有不屑,暗想不过是个小小滕姬罢,充什么娘娘,摆什么排场! 戚以雅看她一眼,轻声叹道:“这皇亲王室果然与我等不同。” 吕以南闻言脸上顿生不愤,道:“姐姐,你我也是侯府小姐,论身份,也不至连这位虞夫人也不如。” 正说着,殿中经声忽止,然后便有僧人陆续而出。 戚以雅看着,心中一动,道:“看这情景,想来是法事已毕,不如我们稍等会儿。听说华门寺的菩叶灵符极为灵验,等他们走了后,我们入殿去为意遥表兄求个菩叶灵符,佑他早日病好。” “你对人家这么好有什么用,人家不见得感恩图报。”吕以南很不以为然,不过人倒是没走,陪着戚以雅等。 过得半刻钟,僧人已散尽,殿外帷幔亦收起,接着便见一些侍从鱼贯而出,最后才出来一位美貌妇人,虽年华不再,却如暮时红药,余韵动人。 见那美貌妇人出来了,戚以雅便拉着吕以南往正雄宝殿去,与妇人错身而过之际,戚以雅蓦然想起,道:“这菩叶灵符一人只能求一个,等下我给意遥表兄求了,妹妹你便给宸华公主求一个,她此次走失必受惊吓,求个灵符替她压压惊。” “什么?!让我替她求灵符?!”吕以南闻言果然惊叫。 “妹妹!”戚以雅赶忙扯了她一把,回过头去,果见那妇人在身后停步,正看着她俩,于是向那妇人点头一笑,便扯着吕以南急急进了正雄宝殿。 那美貌妇人正是虞氏,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戚以雅、吕以南匆匆跨入正雄宝殿的背影,抬手招来心腹侍女椿儿,轻声吩咐道:“你悄悄跟过去,听清她们在殿里说什么,回来一字不漏的禀告我。” “是。”椿儿忙跟过去。 殿中,吕以南挣脱了手,道:“姐姐你还真信他们的话!什么走失,依我看,明明是跟侍卫私奔!” “妹妹,你怎可如此乱说。”戚以雅蹙眉。 “我哪里乱说,这本就是事实!”吕以南极是不服气,“她明明就是和侍卫一起私奔了,偏偏还要说什么走失了,这等谎话亏她说得出来,可大家又不是没长脑子,谁会相信!” “妹妹……” “姐姐!”吕以南打断戚以雅的话,尖声道,“你想想,她入府数月,哪也不去,谁人也不见的,可怎么就这次去白昙山肯同行了?成亲数月意亭表兄都未归,她必是久守空闺,不耐寂寞,与侍卫有了私情,想趁此机会逃离侯府。否则,她若真是走失了,那和她一块儿走失的侍卫怎不见回来?两天一夜的,谁知道她和那侍卫有些什么苛且!估计最后是被大雪给困住了没能走出去,又给意遥表兄找到了,于是便施展狐魅手段迷惑了意遥表兄替她遮掩。依我看,那侍卫九成是被他们俩给害了,如此一来便可死无对证,然后捏造个‘走失’的借口又若无其事的回来了。而且,这一回意遥表兄病了,她不就主动送上千年人参、灵芝吗?以前怎么不见她送,这一回倒是积极了。哼,真是不要脸!” “以南,你小声些,会给人听到的。”戚以雅见她越说越大声,不由移首看看四周,幸则法事刚毕,诺大的殿堂里此刻只有她们二人。 “我就是要大声!我心里不舒服!我讨厌那个宸华公主!”吕以南思及那一日的掌罚心头更是恨怨难消,“她就是和侍卫有私情,她就是勾此小叔子!她就是……” “以南,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戚以雅赶忙捂住她的嘴,“你难道忘了夫人的交待,白昙山上的事是不许提起的。” 吕以南拉开戚以雅的手,冷笑道:“哼,不许提不正是因为心虚么。若真行得光明正大,又怎么会怕被人说。” “好啦好啦,你就别再说了。”戚以雅忙劝阻,“这事即算是如你所猜测的,但怎么说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你今日的话若叫人听了传扬出去,这不但有损公主的名节,便是侯府、意亭表兄也要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不顾及公主,总要顾及一下意亭表兄吧。” 吕以南听得她最后一句,果然收声了。 戚以雅趁机拉她至佛前,上香拜佛求灵符。 殿外,虞氏听得椿儿的回禀,眼中冷光闪过,唇边衔起一丝笑,再看一眼正雄宝殿,便领着侍从出寺回了安豫王府。 刚进得府门,便有侍从上前禀告,因要过年了,宫中赐下了许多东西,两位娘娘正带着公子、郡主在贤乔堂挑东西呢。虞氏一听,赏了报信的人,忙去了贤乔堂。 贤乔堂里果然是摆满了宫中赐下的各色物品,有奇珍异宝,亦有平常的精巧物件,安豫王坐在堂中端一杯茶,淡淡的看着堂下青氏、成氏及几个孩子品评着那些珍物。 虞氏进得堂里先与安豫王见礼。 安豫王随意摆手,道:“你也去挑几件喜欢的。” “谢王爷。”虞氏起身。 堂中珍品琳琅满目,虞氏目光一扫,便相中了一件玉牡丹盆景。那玉盆约半尺见方,是以一整块白玉琢成,白玉盆之中挺立一株尺高的牡丹,牡丹以紫玉、黄玉、碧玉、白珍珠镶嵌而成,紫的花,黄的蕊,白的露珠,绿的枝叶,色彩晶莹,玉华流转,栩栩如生,不只是好看,更是价值连城。 虞氏眼见青氏的目光也在盆景上留连,当下嫣然道:“王爷,妾身喜欢这件玉牡丹盆景。” 安豫王抬首,看向那件牡丹玉盆景,目光微闪,片刻后道:“葛祺,送去集雪园。” 虞氏的笑僵在了脸上。 “是。”葛祺点头,一招手,唤过一名侍从,命之捧了送去集雪园。 青氏、成氏不由都悄悄移目看过来,便连五个孩子都停止笑语,看看父王,又看看虞氏。 安豫王却未有所觉般,静静的饮完一杯茶,然后将杯放下,抬眸扫一眼堂中诸人。 青氏最先反应过来,顺手拿过手边的一串红玛瑙佛珠,“王爷,妾身便选了这串佛珠。” 成氏也忙取过一物,道:“妾身喜欢这个玉镂雕芙蓉纹花薰。” “孩儿喜欢这颗夜明珠。” “孩儿喜欢这块碧甸子。” ………… 一个个都报了相中之物,唯虞氏只立在堂中,既不选物,亦不言语,目光看着安豫王,似愤似怨。 安豫王弹袖起身,道:“葛祺,他们挑了的着人送去各自园中,余下的该赏下人的便赏下人,该入库的便入库。”说罢便抬步出了贤乔堂。 “王爷!” 身后虞氏高声唤到,可安豫王却未曾回头。 堂中青氏、成氏看着面色红青白黑交杂的虞氏,本想上前安慰一两句,可思及其人其性,只怕会是自讨没趣,于是各自领着孩子静静离去,只珎泓、珎汀依立在堂中,有些忐忑的看着自己的母亲。 “娘?”良久后,珎汀上前轻轻唤一声。 闻声,虞氏转身,挤一抹笑,道:“汀儿选了什么?可还合心意?” “女儿选了这块碧甸子,可以嵌在帽子上。”珎汀将手中那块寸许大小的碧甸子捧上。那碧甸子呈天蓝色,微透明,光泽柔和,乃是上佳珍品。 “嗯,喜欢就好。”虞氏看一眼不痛不痒的道。 “娘,那牡丹也没啥好看的,不如挑这件琉璃做的梳头屏风。”珎泓则取过一件琉璃屏风捧至母亲身前,“你看这琉璃颜色瑰丽流光溢彩,乃是佛家七宝之一,又可聚福祛病,比那玉牡丹可要好多了。”他略略一顿,指尖抚着琉璃,再道:“还听人说,琥珀色琉璃是权威的象征,娘以为如何?” 虞氏闻言一震,抬眸看着儿子,十六岁的少年眼中已展露锋芒。王府该要立世子了,立谪或立长,无论哪样,她的孩儿都差一步,只是一步,所以她这个母亲必要在后推他一把,而不能有丝毫差错。于是轻笑点头,道:“泓儿说的有理,娘便依你。你们挑了东西便先回去,娘还想再看会儿。” “嗯。”珎泓、珎汀退下。 贤乔堂里,侍从们正听从大总管的吩咐,将御赐之物分类、分送,人来人往甚是忙碌,只虞氏兀自立在堂中,目光空空的看着某处,那里原先摆着那件玉牡丹盆景。 “夫人。”椿儿轻步上前,“总管问,是要这件琉璃屏风还是选其它的?” 虞氏回神,看着已空了大半的贤乔堂,脸上浮起一抹凄笑,“琉璃屏风吧,至少这是我儿子为我挑的。” “是。” 等待一旁的侍从早已听得,不待吩咐便忙搬了琉璃屏风送去集芳园。 “回去吧。”虞氏转身。 出了贤乔堂,她一路步履匆匆几乎是用跑的,身后的侍从不敢怠慢,也急步相随,到得集芳园前,一个个都有些气喘。虞氏一进得内室,便一阵砰砰叮叮响起,尖锐刺耳,令后边跟着的侍从们顿时止步,面面相觑,不敢进,又不能不进。 内室里,虞氏看着满室狼藉一地碎片,只觉得满怀凄沧悲不自禁,颓然坐倒榻上,忍不住掩面无声而泣。 二十年…… 入府整整二十年了! 从豆寇年华到而今容色迟暮,以他喜为喜,以他忧为忧,日日挂怀,年年挂心,费尽思量只为讨他欢喜,可……二十年的尽心尽力竟不能得他半点惜爱,二十年的相伴相守亦不能得他一分重视! 而集雪园中的那个女人,对他冷若冰霜,视他有若仇敌,却可牵系他一生悲喜!所有恩赏必无予她,寒冬炎夏忧怀予她,数十年如一日的捧在心尖上……偏她将所有一切视若土芥,却不知他人为此二十年的艰辛亦不能得! 她二十年的全心全意,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滕姬。 而她,纵一生陌路,依是安豫王府堂堂正正的王妃。 更且,她的女儿可封公主,可嫁贵婿,可位比王爵…… 为何她们就可如此轻而易举的得到世间最好的一切? “夫人?” 耳边听得怯怯的叫唤,抬首,便见椿儿正一脸忧心的看着她。 哼!难道她竟要这些人来可怜她么! 虞氏坐起身,擦去脸上痕迹,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椿儿,你与太律府徐夫人身边的侍女十分交好是吗?” “是。”椿儿答道,有些疑惑的看着虞氏,“夫人怎么突然问起?” 虞氏一笑,整理一下鬓发,“你去准备下,我要去拜访徐夫人。” “是。”椿儿退下。 虞氏指尖拔弄着头上的串珠点翠,脸上一抹悲凉而冰寒的浅笑。 她一生艰辛,亦要她与她的女儿相陪!(未完待续) 十三、空穴来风亦有因(中) 似乎只是一夜间,帝都里便有了流言。 宸华公主白昙山上避寒时,曾欲与侍卫私奔。 宸华公主不耐空闺寂寞,与小叔子有了私情。 对于这位容色倾国的美丽公主,帝都里人人都关注着,人人都怀着一种奇特而复杂的心理。自那一日见到公主真容起,对那种惊世的美,无人不渴慕不想靠近,可那是高贵的公主,是云端的天女,是他们既不可望亦不可及的人。而此刻,仿佛是把公主自高高的玉座上拉下,自无瑕的云端扯入了尘泥,离他们一下子近了,他们可以悄悄的放肆的谈论着公主,似乎她就在身边。 于是这样的流言一出,见风就长,很快便在街头巷尾茶楼酒馆里传开。 没有人去追究这流言是真是假,人人谈起公主皆是眉飞色舞,是以,流言未曾止于智者,反是越传越开,自然,传到了威远侯府,也传入了安豫王府。 “到底是何人传出这等龌龊之事?”德明园里,顾氏听得秋仪的禀告后顿时气得直拍桌子。 “奴婢也不知,只知道此刻几乎全帝都的人都在谈论着这事。”秋仪答道。 秋远山早已从顾氏口中知悉白昙山一事,此刻亦是浓眉紧皱,道:“白昙山上既早已嘱咐过,那会是何人传出这等恶毒的流言?那人又是从何处得知公主在白昙山走失一事?”说完他又开始在室中踱步,转了几圈,停下,看着顾氏道:“会不会是那名和公主一起走失了结果没有回来的侍卫?” 顾氏闻言摇头,“应该不至于,遥儿做事不会这等疏忽,他不提侍卫,必是有妥当处置。”说着她重重叹息一声,“当日遥儿的担心果然不假!公主走失一事决不该让众人知晓,只可惜……可惜孔昭不懂事,弄到今日这种地步!” 秋远山又踱了几圈,道:“也不可能是白昙寺的人,出家人不会做这等事。”沉思了会儿,才道:“如此看来,传扬出此事的必是公主的侍从或是府中随行的人。” “到底是何人为之,又为何要如此?”顾氏不解,想想更是气愤,“这人心地太过歹毒,这根本是要生生毁了公主啊!” “唉!”秋远山一屁股在椅上坐下,浓眉锁得紧紧的,“公主除白昙山外,几乎是足不出户,既不结仇,亦不结怨,会是何人要如此害她?!” “这才令人费解。”顾氏蓦然起道,“不行,我一定要找出元凶,严惩不怠!秋仪,你去请方令伊与穆大人过来。” “是。”秋仪领命去了。 顾氏刚坐下,又猛地起身,“此事决不能传入德意园,遥儿现在病中,以他心性,若此等污言浊语入耳,必然加重他病情。” “嗯。”秋远山点头,“公主那里也不要让她听到。” “秋河,你去德意园走一趟,嘱咐一下秋嘉,再去德馨园一趟。”顾氏再吩咐一名侍女。 “是。” 厅中一时只夫妻两人,各自呆坐沉思,半晌后,顾氏问秋远山:“侯爷,这些流言,到底是针对我们侯府还是对公主?” “自是公主。”秋远山闻言叹道,“只是这又有何分别,侯府、公主此刻一体,一损具损,一荣俱荣。这人如此诽谤公主,其心可诛!” “唉!”顾氏叹气,“临着过年了,却又出了这等事,这年可过得……” 秋远山闻言不语,踱至窗前,今日是个阴天,天空灰沉沉的,干冷异常。 “今年,看来不是个平顺的年头,幸好也快要过完了。” 只是,秋远山那话说出没多久,当日昏暮之时,帝都接白州急报,古卢国新王继位,毁约犯境,已连夺三城! 庆云十七年,似乎真的不是一个平常年。 皇帝连夜下旨,命威远侯秋远山翌日赶赴白州。 旨意下达至侯府,已是戌时,一府的人接旨后惊震之余亦生忧虑。 眼见着便要过年了,都盼着征人归来,侯爷却在这个时刻要奔赴战场,如此的仓促。而大公子出兵墨州数月,至今未归,二公子又重病在床,诺大一个侯府,竟连失顶梁柱,隐有风烛之险。 虽则如此,但圣旨既下,府中亦只有连夜为侯爷准备出征行装。 第二日,临出行前,秋远山要去德意园看看秋意遥,顾氏陪着他。此次出征不知凶险,亦不知何日得归,若说有什么挂心的,便是在外的长子,及这个不是亲子胜似亲子的次子。 进得秋意遥房,便见秋嘉正服侍他喝药,一屋子的清苦药香,让秋远山心中的忧切更甚。似乎自他与这孩子相遇以来,他便是泡在这药香里,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如此。 房中,秋意遥一见秋远山入内,即要起身。 “你快别起来。”顾氏赶忙上前一把按住他,扶他靠在床上,又接过秋嘉手中的药碗,亲自喂他喝药。 秋意遥喝过药又漱过口后,便自枕边将一卷白绢取出,道:“爹爹,古卢人彪悍勇猛,又极善弓箭,我皇朝与之交战,屡屡伤亡惨重皆因此,昨夜孩儿想了一宵,将我们的强弩又改进了一下,爹爹带着这个,叫军中技师按图造出,看能否用于战场。” “遥儿!”秋远山闻言不但不喜,反是悖然大怒,将白绢一扫,横眉竖目厉声道,“你病已至此,竟还通宵耗神,你难道忘了大夫的嘱咐!你……你不要命了么!” “咳咳咳……”秋意遥张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气都喘不过来,心肺都似要咳出来。 顾氏见之顿时又是心痛又是心焦,不由得怒叱丈夫,“你吼什么吼,孩子都给你吼破胆了!” 见秋意遥这般辛苦,秋远山也是心痛不已,忙上前扶住他,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好一会儿,秋意遥才渐渐止住咳。 “你这孩子啊……”秋远山温言叹息,“你不知这么做为父不但不开心,反只会更加痛惜么。” “爹。”秋意遥缓过气来,坐直身子,正颜道,“身为人子本应替父分忧,孩儿无用,拖着这么个身子不但不能帮爹的忙,反只会令你们担心,甚感惭愧。而今能帮得上爹一分,孩儿心里喜悦,还望爹莫要生气。” “唉,为父不是气,是心痛!”秋远山看着儿子,满眼的痛惜,“要知道,病在儿身,痛在爹娘心。你便不是为你自己,也要替为父与你娘着想,多多爱惜你自己,便比做什么都要让我们开心。” “爹,娘,孩儿知道。”秋意遥点头,柔声安抚着父母,“孩儿的病没什么,日日吃药调养,近来已大好,再过些日子便差不多好全了,等爹爹凯旋归来,孩儿还要去城门前为您牵马呢。” “好,好。”秋远山略略展颜连连点头,“为父走后,切记得要好好养病,千万别再忧心劳神,让你娘担忧。” “嗯。”秋意遥点头,将白绢拾起再次递给父亲,“这东西,爹还是带着,或许能得一用。” “唉,你连夜熬出的心血,为父岂能糟踏。”秋远山接过,只扫一眼,便眼睛一亮 ,细细看过后,他抬首看着爱子,没有说话,只是心中重重叹惜。如此佳儿,偏天不怜他,让他如此病弱,否则,他秋家必是一双骄儿纵横天下! “侯爷,时辰快到了。”门外有人催促。 “知道。”秋远山答道,目光再眷恋的看一眼妻儿,“夫人,亭儿这几天便快要回来了,有他在家,我亦可安心。夫人你自己要保重身子,遥儿要宽心养病,这样我才可放心出门。” “侯爷,家中有我,你莫担心。”顾氏起身亲自为丈夫戴上首铠,细细嘱咐,“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可要当心。” “我省得。”秋远山握握夫人的手,放开。 “嗯,孩子在此预祝爹凯旋归来。”秋意遥在床上行礼,又对顾氏道:“娘,你去送送爹,孩儿这没事。” “好,过会娘再来看你。”顾氏转身,送秋远山出门。 威远侯府门前,一府的人都立于阶前送别秋远山。 秋远山别过夫人,正要上马时,却听得一声呼唤“侯爷!” 转头,却是方珈疾步而来,至身前,她双手奉上一个小小锦囊,“此囊中有两瓶宫中御赐的金创药,公主说请侯爷带上以备不时之需。另有一页纸,公主说是自留白楼中拾得,想来是侯爷所失,今物归原主。” 金创药倒在情理之中,只是“一页纸”那会是什么?秋远山微有疑惑,但此刻不是细究之时,伸手接过,向着方珈一礼,道:“请方令伊代本侯谢过公主。” 方珈还礼,“愿侯爷得胜归来。” 秋远山跃上骏马,一挥手,众随侍亦翻身上马,马鞭一扬,顿飞驰而去。 身后,侯府众人遥遥目送。(未完待续) 十三、空穴来风亦有因(下) 十二月二十九日。 安豫王府集雪园里,巧善提着铃语精心准备的早膳,穿园越廊,终于在流水轩里找着了安豫王妃。 自公主出嫁后,王妃亦有了些变化。以往母女俩各在各的房,各看各的书,各弹各的琴,各画各的画……各自悠容得趣。而如今,王妃书不大看了,琴不弹了,画也不再画了,茶饭亦不香,似乎已对一切都疲怠厌倦了,可神色间又感觉十分的安宁,时常来这流水轩里坐坐。与铃语说起,两人一致认为王妃是因不舍公主才如此,只可惜驸马一直未归,否则公主早该回门了。 “王妃,用膳了。”巧膳将午膳在轩中的石桌上摆好,又将帘子拉下挡了寒风。 “没味口,你们自己吃吧。”果然安豫王妃如此道。 巧善早已料到她有此语,所以是有备而来的,怎么也要激起王妃的“生气”才是。 “王妃,你多少也要吃一点,不然你若病了,有人欺负了公主,她可要靠谁去。” “泠儿心性聪慧坚强,我便是不在了,她亦可活得自在。”安豫王妃却是十分放心。 “唉,那可不一定。”巧善重重叹气一声,小半是故意,大半却真是为公主忧心。 “嗯?”安豫王妃果然转头看她。 “王妃,你可知而今帝都里……唉……”巧善又叹气一声,满脸忧愁。 “怎么啦?”安豫王妃问。 巧善忙将碗筷放她手中,“王妃你一边吃我一边说。” “哦?”安豫王妃瞅她一眼,没说什么,慢慢夹着菜食吃。 “是一些流言。”巧善小心翼翼的道。 “这些话不用跟我说。”安豫王妃道。 “奴婢知道。”巧善跟随她这么多年岂有不知她心性的,以往多少关于王妃的流言蜚语,王妃从来当不知,反正关起集雪园的门便自成天地。只不过此次却有些不同,亦不可能若以往一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次是关于公主的一些话,说得甚是难听。” “嗯?”安豫王妃筷一停,抬眸看着巧善。 “王妃,你先用膳。”巧善却道。 安豫王妃看看她,不语,唇边衔起一丝了然的浅笑,重新拾筷用膳,半刻后,用完了一碗饭。她停筷,看向巧善,道:“你今日这般作为,看来不只是想我用膳,想来亦是有事要与我说,那就说吧,我听着。” “是。”巧善将桌上碗筷收起,再将壶中热茶奉上,才道:“奴婢今日出园,看到府里一些人围在一处悄悄谈论着什么,奴婢本也没在意,只是偶有‘公主’两字传入耳中,奴婢才留心了,这才知道,他们是在说公主去白昙山时与侍卫私奔,还说公主与小叔子有私情!”说到最后,巧善语气加重,显然是心中有气。 安豫王妃闻言微微蹙眉,“此话是从何而来?” 巧善摇头,“奴婢也不知,只是听王府里人的口气,帝都里似乎到处都有着这样的流言。王妃,公主才出嫁不久,被这种流言所困,可是大不妙。” “公主去了白昙山吗?”安豫王妃问。 “嗯。”巧善点头,“听说是月初时威远侯夫人带着府里的女眷去山上避寒,公主也同行。公主玉辇经过长街时还被百姓围住了,后来亏得公主出辇相见,才总算是通行了。” “公主玉辇为什么会被百姓围住?”安豫王妃觉得奇怪。 巧善不由笑道:“还不是因为百姓听说了公主的美貌,所以一定要亲眼看看。” “喔。”安豫王妃垂首,过了会儿,问:“那些流言,威远侯府里有什么反应?” 巧善摇头,“这奴婢也不知。” 安豫王妃沉吟着,半晌后她起身,道:“你去准备一下,我们去一趟威远侯府。” “啊?”巧善闻言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安豫王妃。自王妃嫁入王府以来,除公主出嫁那次外,从未曾步出过王府大门,亦从未到访过任何府第,而此刻,王妃竟说要去威远侯府……这……是真的? 安豫王妃见巧善的反应,不由摇摇头轻叹,道:“我虽不愿理世事,但公主已嫁入侯府,那边可不似集雪园,她需顾忌的事许多,而她那性子,只怕是事到临头也漠不关心,我这做娘的却不能不关心。你去通知葛祺,准备车马,我要去威远侯府。” “是……是。”巧善闻言大喜,生怕她反悔似的转身就走,“奴婢这就马上去。” 葛祺闻得王妃要去威远侯府,亦是一脸震惊,但随即马上去准备王妃出行的车驾、侍从,一边亦想着呆会儿要不要派人去告知入宫与陛下商议朝事的王爷一声?王妃主动出园,可是从没有过的事,王爷听着,可会欢喜? 那日,顾氏正在屋里为秋意遥缝制新的冬衣,听得管家来报,说安豫王妃车驾已至府前,惊讶之余一针差点扎在手上。 要知道,这位王妃在帝都那也是闻名遐尔,可同样是幽居不出,数十年来从没听说过她去过哪家哪府,她今日竟然到侯府来,这……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么?顾不得细想,赶忙吩咐开中门恭迎,自己亦按品大装,亲至府前迎接。 当安豫王妃自车辇中走出时,威远侯府门前顿一片静凝,侍从、侍卫无不是目呆神痴,便是顾氏亦怔愣在当场。 车上走下的人,修长停匀,着一身深紫近墨的衣裳,外披一件火红的狐裘,鸦翅似的乌发以一支紫玉簪挽一个简单斜髻,除此外全身上下再无一件首饰,亦清眉素眸不染脂粉,可就是这样简洁得近乎朴素的一个人,却周身带有一种由内而外的逼人艳光,风华雍容更胜那堪为国色的牡丹,神韵冷然更添一份清贵,人人看着她都如同着魔般,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得那种美惊心动魄。 这刻,顾氏才明了秋远山那句“看了第一眼便不敢看第二眼”,这样的人,只一眼便可永世不忘。 “这位想来就是威远侯夫人?”安豫王妃目注兀自愣神的顾氏。 顾氏回神,赶忙行礼,“正是妾身,不知王妃驾到,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安豫王妃伸手扶起顾氏,“夫人不必多礼。” “谢王妃。”顾氏起身,“王妃请。”侧身礼让安豫王妃入府。 “夫人请。”安豫王妃亦一摆手,才领先步入府中。 顾氏将安豫王妃迎入侯府正堂,亲自奉茶后,才下首落座,看着上首端坐雍容华艳的安豫王妃,第一次,顾氏心生敬畏,竟是不敢随易开口亦不敢轻易动作,生怕有丝毫唐突。 安豫王妃饮过茶,看着下方正襟危坐的顾氏,不由轻轻一笑,道:“夫人不必拘谨。我是公主的生母,你是她的婆母,你我同为公主的母亲,不妨姐妹相看,也亲近些。” 听得安豫王妃如此说,顾氏稍稍放松,口中却道:“不敢,王妃金尊玉贵,妾身万不能放肆。” 安豫王妃只是一笑。 “今日王妃亲临敝府,可是有何要事?”顾氏忐忑的问道。她此刻想起了那些流言,不知王妃至此是否兴师问罪而来?唉,白昙山上未能护得公主周全,确是侯府之过。 “并无要事。”安豫王妃却道,“公主出王府已有数月,我这个做娘的久不见心里挂念,又兼明日是她的生辰,她不方便回府,因此我便来看看她。” “唉呀,是妾身疏忽。”顾氏忙起身,“来人,快去请公主。” “慢。”安豫王妃却阻止。 “王妃是……”顾氏回身看她。 安豫王妃亦起身,道:“既然已经来了,还是我亲自去看公主吧。再则,我亦想看一看公主现今居住的地方,夫人以为可好?” “当然。”顾氏忙道,抬步亲自引路,“王妃这边请。” 出了正堂,顾氏陪伴着安豫王妃往德馨园而去,一路亦行亦看,差不多两刻钟才走到德馨园。而这一路,侯府里众人无不是悄悄窥看,无不是惊艳当场,暗暗赞叹王妃竟是如此的美貌年轻,与宸华公主各有千秋。亦难怪,当年会引得三位皇子倾心。 早有人先到了德馨园里通报,闻说母亲来访,倾泠虽诧异,但依止不住惊喜,亲自出园相迎。 母女相见,自是一番欣喜。 孔昭见到许久不见的王妃、巧姨、铃姨亦是喜不自禁。 德馨园里,又是一番见礼。 寒喧片刻后,顾氏想她们母女久不见,必有体己话要说,是以先行告退。一出了德馨园即去吩咐着侯府的厨子准备最好的佳肴款侍这位罕见的贵客。 方珈、穆悰等见礼后亦领着侍从退下,便是孔昭都领着巧善、铃语去自己房中说话去,于是殿中便只余母女两个。(未完待续)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上) “泠儿,到娘身边来。”安豫王妃招手,倾泠过去,母女俩相依同坐一张榻上。“在侯府这几月过得怎样?” “侯爷、夫人视我若女,自然过得好。”倾泠浅浅一笑答道。 安豫王妃看一眼女儿,也是淡淡一笑,“那么,舒心吗?” 倾泠想了想,道:“女儿在侯府,跟以前在王府也没什么不同。”事实倒也并无多大的差别。 安豫王妃闻言,细细看着女儿,眉间清漠依旧,只是以往一双明澈无尘的眼睛,此刻已有了浅浅的忧邑,又哪里相同了。不由轻轻一叹,道:“泠儿,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在娘面前,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倾泠闻言看向母亲,接触到那温柔又了然的目光,心间忽然发涩,不由得低首垂眸,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告诉娘,这几月你在侯府过得舒心吗?”安豫王妃伸手托起女儿的面孔,那面容比之在王府,略有些削瘦了。 “娘。”倾泠抬手握住母亲的手,那手柔软又温暖,还带着淡淡的幽香,那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而不似他……永远都是药香相随。想至此,刹时苦涩弥漫心头,“娘,女儿心里不舒服。” 安豫王妃闻言,伸手将女儿搂入怀中,也不问话,只是轻轻的抚着女儿的头。 “娘,我本是想此一生就做宸华公主,嫁给秋意亭,就在这侯府里过着娘曾经说过的‘夫妻恩爱平淡和美的生活’。”倾泠伏在母亲怀中轻轻道。 “嗯。”安豫王妃亦轻轻应一声。 “有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夫婿,那也是幸事。相亲相敬,日日年年,他忧时我为他分解,我愁时他为我开解,闲时我弹一曲琴,他念一段书,以后再生几个儿女……娘,女儿觉得那样的生活也挺好的,毕竟千百年来书上说到人的幸福时总会用着‘夫妻恩爱、儿孙满堂’,那必是人生的一种极致。”倾泠闭上眼睛,想着当初出嫁时的心情,亦忍不住一番惆怅。 “娘本也希望你如此。”安豫王妃道,“只是没想到秋意亭太重功名,才致今日你们夫妻不得相见。” “女儿本想安然此生的。”轻轻的,这一语宛若叹息,千回百转自心底幽幽荡出,“只是,而今的我,再也不得以前的心境,我此生都不得那种平淡和美。” 安豫王妃闻言低头,正看着女儿唇边那一丝凄恻,不由一颤,“泠儿,你……” 可倾泠未语,只是静静闭目伏于母亲怀中。 无论当初曾有过什么样的期许,却不曾料想过今日。那一日清晨,那一次的雾中相逢,许已注定了今日心境,此一生,她都不可忘那个永远带着一身清苦药香的人,那个有着一双清透温柔而哀伤的眼眸的男子。她与他,相知亦相煎,那会是一生的苦,亦是一生的痛。她又如何能再与秋意亭夫妻和美?在与他咫尺之间。更而且,她已看过外间的壮美无垠…… 殿中,母女静静的相拥,只沙漏悄悄,暗香浅浅。 良久后,安豫王妃问:“泠儿,白昙山上发生了何事?” 倾泠闻言坐起身来,略带疑惑的看着母亲。 “孩子,而今帝都里到处都是你与侍卫私奔的流言,你竟然不知道吗?”安豫王妃叹息。 倾泠一愣,片刻微微一笑,略带嘲讽,“原来……这两日方令伊与内邸臣皆神色不豫,看着我亦小心翼翼愁眉不解的,原来是因为这事。” “你这孩子,你难道不知这事有多严重么。”安豫王妃叹气,看着女儿,想着她今日种种性情皆是因己造成,不由心中酸楚。“众口铄金,流言杀人。你不比为娘,可不能无视此事。” “女儿知道。”倾泠看着母亲,又是淡淡一笑,“当日他……二公子找到女儿,得知了事由后,便已与女儿提过此事,亦为女儿设想了种种后果,所以才以‘走失’为名,令一众从人严守口风。只可惜,二公子一番心血白费了,终敌不过有心之人的有心之为。” 安豫王妃静静看着女儿片刻,才道:“告诉娘,白昙山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倾泠思及那一日之事不由又是一笑,道:“那事说来倒真有几分荒谬与滑稽。” “嗯?”安豫王妃见女儿神色不见怒气不由诧异。 “娘你也知道,女儿虽习了一身武艺,但从未与人使过,只能算是纸上谈兵,出入又总有一群随侍,也从不离王府、侯府,是以不曾提防过自身的安危。到了白昙山后,我见白昙寺中环境清幽,是以便在寺中留住,偶尔寺中寺外游赏时,亦不喜大群人跟着,那样便失了赏景之趣,方令伊、内邸臣他们也知女儿性情,所以也不强求。是以那日大雪,我与孔昭去白昙寺东边的东岩亭赏雪,便只一名侍卫跟随,往日如此也从未有过事,却不想就是这名侍卫生了异心。” “他如何生了异心了?”安豫王妃问道。 “这名侍卫趁孔昭回寺取琴之际,以迷香迷晕了女儿,将女儿带离了白昙寺。”倾泠说至此眉头微蹙,“以往只在书上看到说江湖人会制奇异的香,人闻了后便会人事不知,女儿还只当是夸大的传说,想不到竟然是真有其物其事。” “那侍卫带走了你可有……”安豫王妃不由上下打量着女儿,女儿的容色足以引人犯罪。 “女儿没事。”倾泠自知母亲担心什么,“后来女儿醒返,从侍卫口中得知是有人收买了他,想让他带着女儿在山中失踪一两个时辰,只是那侍卫最后却改变了主意,想带着女儿离开。”想起那侍卫的言行心头便觉有些好笑。 果然!安豫王妃暗想,“那后来呢?” 倾泠接着道:“那侍卫不知女儿身怀武功,是以也未曾提防,又对我敬畏有加,也不曾捆绑着女儿。女儿既已清醒了亦明白事由,当然不可能任他为之,便趁他不备点了他的穴道。又看那侍卫不是奸邪之辈,不过是一时贪念作祟,是以只命之离开帝都一生都不得归,然后便离开了。” “如此就好。”安豫王妃闻言放心。 倾泠看着母亲摇头笑道:“娘与女儿一样,毫无经验。” “嗯?”安豫王妃一怔。 “本是严冬腊月天寒地冻,那一日又大雪,又是天黑,天气实是恶劣又危险,可女儿不知。出了山洞后,既不知道路,也不知道方向,当时只顾着要逃离那侍卫,于是也就不管不顾的走,都不知道走到了哪,人又耗累了,便想歇息一会,结果这一歇息人就睡过去了。”倾泠想起那一夜不由也心有余悸。 “睡一觉起来便被找到了吗?”安豫王妃追问道。 倾泠又一笑,摇头,“女儿当时想睡了,亦这么想,等睡醒了后再走,许就能找着路了。”说着移眸望向殿外,那一场大雪至今日早已消融干净。“后来才知道,寒天雪地里睡着了,人的四肢躯干便会慢慢的冻僵,最后整个人都冻得僵硬,那时候便是冻死了。”回眸看着母亲,“女儿差点便一睡不起,差一点再也看不到娘了。” 安豫王妃闻言胆寒,抓住女儿的手,“那……你没事吧?”她亦是娇生惯养一生,未曾受过丁点苦难,哪会知野外雪地的危险,此刻得知后果,即算是女儿已然端坐眼前,可只要想想,依旧生出后怕之心。 倾泠握了握母亲的手,道:“后来是二公子找着了女儿,女儿才幸免一死。” “幸好!”安豫王妃松一口气,“幸好二公子找着了你。”略略一想,又道:“如此看来,最后是二公子把你找回了,所以才有了你与小叔子有私情这等流言!” 倾泠手一颤,眸光看着母亲,惊讶之中还夹着些其它情绪,片刻后,她垂眸,低低道:“原来……还有这等流言。” 女儿的那一丝轻颤安豫王妃察觉到了,她心中一动,移眸静静的看着女儿。 倾泠自母亲手中轻轻抽出手,略调整思绪,继续道:“二公子还说女儿运气好,常人在雪地里睡那么久即算不冻死,救回来那必也是四肢受损。后来女儿想,许是女儿练的内功护住了女儿的心脉,才撑着一口气等到二公子来救我。回来后,二公子本还担心女儿受寒过重会留下隐疾,开了方子交付方令伊、内邸臣,要他们看护好女儿。他不知,女儿既有内功在身,又知晓了厉害,自会运气活血通脉,驱除寒气。”见母亲又眼带忧心,忙又道:“娘你放心,女儿而今已全好了。” “嗯。”安豫王妃点头,目光却依旧看着女儿,女儿神色坦荡,可思及她刚才的反应,心头忽生凉意。 殿中有片刻静然。 半晌后,安豫王妃才道:“你安然无事,娘甚为欣慰。只是而今流言四起,你心里可有底?” 倾泠默然片刻,才道:“娘是问女儿如何应对?” “嗯。”安豫王妃点头,“娘知你的性情,这等事你只会漠然待之,只是你而今却不能如此。你可以不理流言不受流言影响,可你此刻嫁入侯府,与侯府一体,侯府却不似你一般可以不理会、不受影响。这等流言蜚语会损了威远侯府的体面尊严,会让侯府里的人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日子久了更会生出愤恨怨怪之心。侯府既是你以后的容身之所,你便不能不顾及它。” 倾泠沉默,移眸怔怔的看着殿中某处,许久后才道:“女儿以前或不知,可自入侯府后也是知道了一些。这世间的人和事总是枝蔓相牵复杂非常。就好比这些流言,已不只是女儿一人之事,它牵扯整个侯府,甚至牵扯到整个皇族。” “所以,你必要想个应对之策,决不能听而任之。”安豫王妃叹道。 倾泠转头看着母亲,“娘今日来便是因为听了这些流言所以担心女儿是么?”否则以母亲的心性,又怎么会愿意出园到这里来。 安豫王妃淡淡一笑,默认了。“帝都里如今就好比一湖混浊的水,想要这水变回原来的清澄,便要找到那暗中搅乱水源的人。” 倾泠不语,静默了许久后,才开口道:“其实……女儿差不多知道是何人所为。”(未完待续)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中) “嗯?”安豫王妃一愣,“你知道是何人?” 倾泠点点头,“这事看似毫无头绪,其实只要稍稍细想便能得出结果。” “哦?”安豫王妃略带奇异的看着女儿。她本是担心女儿未经世事,突遇此事会手足无措,却不想她心思竟是如此敏捷。 “女儿昔日看书,曾在一本书上看到一篇故事,而那故事总结一句话便是:无论什么样复杂的阴谋诡计,只要找到最终的获得最大利益的,那便是谋划者。”倾泠清淡的眸子湛亮如镜湖,“这人要侍卫带着我失踪一两个时辰,而我一回帝都便有了这些流言,足见此人是早为女儿准备好了这‘私奔’的名头,由此亦可知,此人完全是针对女儿而来,那么只要想想,女儿若为流言所毁,最为称心的人是谁?这最称心者,便是此事的谋划者!” “嗯。”安豫王妃颔首微笑。原来对此事的一点忧心,此刻全然放下,甚至她都不急着知晓那人是谁,因为她知道,那人害不到她的女儿。当下淡然问道:“那泠儿与娘说说,这事到底是何人谋划。” 倾泠倒不急着说,移步走下锦榻,将一旁炉上温着的热水端过,为母亲与自己添过茶,才重新坐下。 “知悉白昙山一事的只有白昙寺中的僧人、女儿的随侍及侯府里的一干人等,白昙寺的皆为出家人,不可能做这等事,亦无做此事之理由,那么便只能是随侍及侯府中人传出流言。” 倾泠揭开茶盖,淡淡水雾,袅袅茶香里,她悠然启口。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此刻流言才起,许众人还只在惊讶之中,半信半疑的,但传得久了便会成了真的。而当流言成真时,女儿名节不存,亦是私德有亏,陛下再宠女儿,那刻也不能护。那么那时,女儿即算是公主,堂堂威远侯府也不能要这样的儿媳,秋意亭再大度亦不能容忍这样的妻子,是和离、是休妻那都是情理之中。那人最终的目的是逼女儿离开侯府,如此再看,女儿离开,所有随侍亦要离开,所以随侍没理由做这等事,余下便只侯府中人,而侯府中不能容女儿之人,谬谬可数。” “嗯。”安豫王妃点头,亦啜一口茶,“看来事因是出在侯府。” 倾泠笑笑,再道:“这人能知那侍卫家境贫寒,亦知他老父病卧在床,以钱银诱之,又行事谨慎,足可见这人是十分细心。而那般细心谨慎,纵观侯府只两人,其中一个是二公子,但他细心体贴出乎天性行来自然无痕,再则他……是决不会做任何不利我之事。而另一人,处处细致温柔得人赞赏,可刻意为之便带出痕迹,便有了破绽,女儿回程那日便已看出来了。”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安豫王妃放下茶杯,含笑看着女儿。 倾泠微微一叹,然后轻轻念道:“以雅以南,以籥不僭。”[注○1] “嗯?”安豫王妃疑惑。 “这是名字的由来,戚以雅,吕以南。”倾泠解释道。 “这两人是谁?”安豫王妃并不了解侯府情况。 “侯爷两位侧室戚夫人与吕夫人的侄女,自小长在侯府。”倾泠答道。 “喔。”安豫王妃点点头,“她两人为何要如此?泠儿入侯府难道予她们有何不利?” “呵……”倾泠嗤笑,抬手以杯盖轻轻捋动杯中碧绿的茶叶,“女儿之所以到今年才成婚,是因秋意亭屡屡延婚,而她俩年纪与女儿相当,却今时今日未曾婚嫁,甚至订亲的事都不曾有,其因便不难猜了。” “原来如此。”安豫王妃恍然大悟,“这般说来,倒也是有因有头了。” “吕以南性子直率急躁怕是没这等心计,这般谋划的行为,想来出自戚以雅之手。”倾泠指尖划着杯沿缓缓道,“前两天听说她们去了华门寺,再算算流言出来的时间,想来就是借华门寺上香之际传出。以戚以雅之才智,女儿不在了,迟早有一日她终可得偿心愿的。” “嗯。这般年轻却有这等心计,这女子倒是十分可怕。”安豫王妃轻轻叹道,转而又问女儿,“你既已知元凶,那如何打算?” 倾泠却不语,只是皱起了眉头。 安豫王妃养女十八载,又岂会不知女儿心中所想,道:“泠儿,你是觉得与那等人争斗太过肮脏龌龊?所以你不屑为之?可你要知,这样的人这样的事,越近权势名利之处便越多,你身为公主深得帝恩又嫁入侯府,怎可能不与此等人打交道,更甚至日后秋意亭加功进爵,你遇到的这样的人和事只会更多。你不可能孤高清傲一生!” 倾泠闻言蓦然抬头,看着母亲,半晌后,沉沉道:“女儿讨厌这样的人和事。” 安豫王妃一呆,然后深深的看着女儿,久久不语。 “娘,女儿真的不喜欢这些,女儿不喜欢的便不想做。”倾泠抱住母亲有些无奈更多的是想寻求抚慰。想起这几月侯府里的生活,心头便是一片茫茫然的,完全没有往日集雪园里的简单宁静,若是日后日日年年皆要如此,那这一生岂止是不欢,那是折磨。“娘,女儿一点也不喜欢过这样的日子。” 安豫王妃抱住女儿,听着女儿的话,心里生出深深的愧疚。女儿之所以如此,皆是因她给予她的成长环境造就。“泠儿喜欢什么样的日子?” “女儿喜欢呀……”倾泠闭上眼睛,轻轻道,“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的日子。不要有这么多的人,也不要有这么多的事,简简单单的,就和在集雪园一样的就可以了。” “傻孩子,集雪园里又怎么算得好。”安豫王妃叹息。 “可至少比在侯府舒服多了。”倾泠在母亲怀中蹭了蹭。 这般行为,以往是从未有过的,母女俩皆是性情冷淡之人,极少亲近温存,可此刻,不知是因久不相见,还是因这数月心境的转变,这般相依竟是如此自然温馨。 一时间,两人便只是静静的相依。 倾泠在母亲温暖而带着淡淡幽香的怀抱里,只觉得无比安宁。 而安豫王妃拥着女儿,却是思绪万千。 过往的岁月哗啦啦的忽然都到了眼前,那些平静的,那些欢乐的,那些悲伤的,那些爱恨的……那所有的都是在这个帝都里发生的。 若当年,若不曾来此,若只是在风州,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一生绝不会如此悲哀。 这个帝都里,富贵荣华到极致,却毁尽她一生。 风州,有那些花,有那些人,有那些过往的欢乐…… 若终生布衣,又怎会有如今的悲楚。 良久后,她静静启口,问:“泠儿,你可有想过另一种生活。” “嗯?”倾泠睁眸起身。 安豫王妃眼眸怔怔的落在虚空,仿佛透过了那里看着别处,惆怅的,萧索着。 终于,她再道:“以前娘亦曾想过,可怕你在外头吃苦,亦担心你难以过活,所以才赞成你嫁入侯府。可此刻,娘知道,以你的聪慧,又有一身武功,无论去到哪里,你都可学会自己过活,都可以照顾好你自己。” “娘,你是说……”倾泠瞠目。 安豫王妃目光落回女儿身上,“只要你是宸华公主,只要你在威远侯府,你便不可能摆脱那些人和事。你若真不喜欢,那么你便只有离开。” 倾泠一脸惊鄂。 安豫王妃却是一笑,倦倦的带着一丝哀伤,“娘活到今日是为了你,娘只愿你活得开心,余者娘皆不在意。所以,你若留在侯府,那便站出去面对那些你不喜欢的人和事,以你宸华公主之尊,去执掌侯府,让你不喜欢的人和事都匍匐于你脚下,立于帝都的高处。要么,你离开这里,去过你喜欢的日子。” 倾泠呆呆看着母亲,“离开……” “是的,带着孔昭离开这里,离开帝都,你们走得远远的。在某个你喜欢的地方住下,日对田耕,夜对花月,书画瑶琴相伴,过你所想的简单的日子。又或者,天高海阔山长水远任你行去。”安豫王妃轻轻的说着,面容安宁,声音平静,“虽不富贵,却可自在。” “离开侯府,走得远远的……”倾泠喃喃。她没想到母亲会这般对她说,惊讶之余竟隐有欣慰。她怔怔的看着母亲,母亲神色间是一片宁静,可是她又如何能有这般宁静。 离开……她怎么没想过。 那日大雪之中,相拥的那一刹,她曾想着就那样与秋意遥远走高飞,去天之尽头,与他一生相守。可是……她终究是与他回来了,因为,她知道他不能,而她……亦不能那样毫无交代的抛下母亲与孔昭。 若此刻离开,便一生再不得见他…… 如此一想,顿生悲恸,胸口仿有刀钻似的,疼痛难当。 安豫王妃一直静静看着女儿,看她惊震、迷茫、犹疑、不舍……最后却是满目悲伤。先前心头的那点凉意再次回来。这样凄切的眼神,她怎会不明白。女儿这是喜欢上了某个人,才会有如此神情。只是她喜欢了谁?秋意亭未归,她又素不喜与人接触……蓦然,当日婚典之上见到的那个清风晓月似的男子跃入脑中,再思及女儿提起他时的情态,全明白了。 是他!也只能是他! 只是…… 心中陡然一寒,遍体生凉。 兄弟! 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喜欢一个,却嫁着另一个,一生无尽无终的折磨! 她的女儿,怎能重蹈她的覆辙! 她猛然起身,抱住女儿,“泠儿,你不能!娘一生的痛苦,你不能再有!” “娘?”倾泠不明白母亲这突然的激动为何,抬首,却看见母亲一脸的悲楚,身子竟然还微微颤抖着,不由慌了神,“娘,你怎么啦?” 安豫王妃却只是紧紧抱着女儿,不语,只是眼中却有泪水滑落,冰凉而苦涩。“泠儿,娘不能让你重蹈覆辙!” “娘……”倾泠启口,想问,却最终只是轻轻承诺,“你放心,女儿会想清楚要怎么做。”(未完待续) 十四、残红犹自多情舞(下) 那一日,安豫王妃在侯府用过午膳后,也未离去,依旧回到德馨园里,母女俩在园中走走看看,后又到书房,倾泠将近来看的书、画的画都取过给母亲看,两人一起看一起品,如此便差不多一日过去了。 申时,安豫王妃才启驾回王府,倾泠亲自送母亲。 从德馨园里出来,母女俩一路缓缓而行,安豫王妃一路都牵着女儿的手,几次侧首看着女儿,目光眷恋而不舍。 经过花厅前的小花园时,隔着假山便听得前头有人唤着:“公子!公子!你慢一点!你这到底是要去哪里?秋家二公子住的园子不往这边走啊!” “蠢材!本公子要去看意遥那还不是随时都可以的!本公子好不容易入了这侯府,要看当然要去看我心心念念的美人啊!唉,自那日相见,公子我自此茶饭不思,已为伊消得人憔悴!公主啊公主,你可知区区我对你的一片痴心啊。”这公子的声音清朗,只不过最后那一句以一种深长的吟哦的语气诵来,让人听得起鸡皮疙瘩。 “得了吧公子。公主早已嫁给秋大公子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再且了,小人也看不出你对公主有什么痴心了,昨日你不还去了月香楼,对着榭月姑娘也是这么一段话的。”这位仆人显然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公子我对所有的美人都一片痴……”话音嘎然而止,只因人已转过了假山,已看着假山后的人。 “公子,你倒是走呀,这过道太窄了,别挡着路啊。”身后的仆人推了他一把,然后转了出来,一眼看假山前的人,顿时呆了。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燕云孙及他的随侍。 燕云孙手中的鞭子再一次掉落地上而不知,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娘呀,我的老天爷呀,你让我见着这样的两位美人,可不是让我以后不要娶老婆了!”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忙个不停。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得少看其中一个一眼,只恨不得多生几双眼睛就好,那样就可以分出来这双看左边的美人,那双看右边的美,这双看美人的脸,那双看美人的手,这双看美人的肩,那双看美人的腰……忙忙碌碌,痴痴迷迷,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转到最后便有些头脑发晕了。 倾泠看着燕云孙那般模样,忍不住又是轻轻一笑。 “唉,美人一笑,倾城又倾国啦。”燕云孙眼睛一亮,痴痴的看着倾泠,“我若是皇帝啊,为着这样的美人都愿意把帝位拱手让人了!” 这刻,安豫王妃也不由被他逗得莞然。 燕云孙眼睛又是一亮盯住安豫王妃,细细看着,“美!真是美!无处不美!所谓国色天香便该是如此罢。” “放肆!”陪侍在旁的方珈轻叱道,“王妃、公主面前不得无礼!” 穆悰亦道:“九公子,安豫王妃驾前不得无状。” “我乃为美而倾倒,哪里是无礼了。”燕云孙摇头,不过还是整冠一礼,“燕云孙见过王妃,见过公主。” “王妃,这位乃是敬熙伯家的九公子。”穆悰一旁介绍道。 “敬熙伯?”安豫王妃目光一凝,落在燕云孙身上,“你是燕文琮的儿子?” “正是。”燕云孙被安豫王妃目光一注,顿觉全身飘然,摇头晃脑便道,“王妃认识我爹?何时认识的?可是年轻时认得的?听闻老头子年轻时亦是一表人才,若那时娶到了王妃就好,这样我便有如此绝世美人做娘亲,那区区我定也生得翩翩一代美男,到而今正可配神仙似的公主,也不用便宜了秋意亭那死小子。” “九公子!”方珈见他越发不像话了顿时厉声喝道。 被她这一声猛喝,燕云孙吓了一跳,这才转头看着方珈,然后又一脸殷切的笑,道:“原来是方女史呀,多年不见,你依容颜如初,实慰我心呀。想当年你双十年华,正是貌美如花,区区虽则年幼亦为你倾心,特为你写得情诗一首,奈何你面薄情怯,竟然扔火盆里烧了,糟踏了区区的情意不说,实则是伤煞区区的心呀。” “你!”方珈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那刻众侍从不由皆看着她,见一贯温文大方的方令伊此刻满面通红秀目圆睁,不由皆掩袖偷笑。 “呵呵……”一声轻笑传出,却是一旁孔昭忍俊不禁。 “唉呀呀,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美人呀,失敬失敬。”燕云孙看得孔昭又一番惊讶赞语。 “九公子,你……怎可说出这等荒唐之语!”一旁的穆悰也拿这脸皮堪比牛皮的燕九公子无可奈何。 这刻跟着燕云孙的随侍醒转神来,忙过来行礼,“小人拜见王妃、公主及各位大人、姐姐、妹妹。我们家公子向来只看得到美人,其他什么都入不得他的脑子,还请诸位就当他是个傻子别与他计较了,也请王妃、公主千万别降罪予他。” 若说燕云孙放肆得叫人惊讶,那他这随侍便也大胆得叫众人开了眼界。 “唉呀,燕辛啊,亏得你跟随我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公子我。要知道这世间美人如云,我一双眼睛都看不过来,哪里还分得出工夫去看其它、去想其它呀。”燕云孙却是这般道。 一直静静看着的安豫王妃忽然如此道:“燕文琮那死板的性子竟然养得出这么个儿子,倒是难得。” 这话一说出,不止众人惊讶地看向她,便是燕云孙也一整神色看着她。 安豫王妃眼眸在燕云孙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抬步离去。 倾泠亦是看一眼燕云孙便离去,身后众随侍忙跟上。 方珈临行前瞪燕云孙一眼,穆悰则是叹一口气,孔昭却饶有兴趣的打量他几眼才走了。 片刻工夫,假山前便只留燕云孙主仆两人。 “公子,难怪帝都里老是传说着王妃与公主的美貌。”燕辛如此感慨。 “唉,这样的美人,为什么不在我们燕府。”燕云孙却是这般感叹着。 而前边,安豫王妃与倾泠的对话却是完全不同。 “这燕云孙看似言行轻佻无状,可眼睛清湛有神,倒不似寻常的纨绔子弟。且眉宇间一派疏朗洒脱,这孩子活得很自在快活,帝都里倒少有这样的人。”安豫王妃是这样评价。 身后方珈听着很想反驳,只不过动了动唇,最后终是咽了回去。 “女儿当日长街上见过他一面,那时便觉得他十分难得。”倾泠微笑道。 安豫王妃看向女儿,倾泠亦转头看着母亲,彼此眼中皆一份了然的笑意。 ****** 送走母亲,看看天色,亦不晚,倾泠心中思绪纷绕,便往梅园行去,想在那里静一静,方珈与孔昭陪着她,其余人等随穆悰回德馨园去。 梅园里的满园如火的梅花已凋落大半,枝上残梅疏落,地上铺着一层浅浅的落红,一眼望去,似霞散锦断,虽有艳光绮色,却只是残艳衰色。 “去一趟白昙山,想不到回来时,这梅花竟然就谢了。”孔昭看着满园的落花微有惋惜。 正说着,一阵寒风吹过,顿时枝头花落纷纷,地上落红起舞,淡淡冷香绕风轻萦。 “公主,以前看书时曾看到有‘落红如雨’的句了,可不正是说眼前么。”孔昭看着那风中飞荡的落花,不由得伸手去接,便有几片梅瓣飘落掌心。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倾泠却轻轻念道。[注○2] “咦?”孔昭听着,然后笑道,“公主念的这句可比‘落红如雨’更合眼前情境了。” 而一旁的方珈闻之侧目。这一句太过缱绻哀伤,以公主的性情,怎会有如此感慨? 倾泠缓缓穿行梅林之中,偶有梅瓣飘落她肩头发上,微斜的冬阳在她周身洒下薄辉,疏梅残红自她身后铺展延伸,仿如一卷名画,虽笔色清艳明媚,神韵却是清寂而忧伤。 方珈怔怔看着,脚下都忘了移动。 倾泠在梅下的一张石凳上坐下,对方珈、孔昭道:“我在这坐会儿,你们自去忙你们的。” 方珈想了想,道:“我去为公主泡壶热茶来,孔昭你陪着公主。” “嗯。”孔昭一脸乐意的点头。 方珈转身出园。 一时园中便只主仆两人,孔昭见公主只是静静坐着,便也不去打搅,自顾在周围的树下走动,间或看到了好的梅枝便折下,打算着回去插瓶中。 倾泠自袖上拈起一朵落梅,依旧颜色鲜艳明媚,可到明日,它便该枯萎了。 花无百日红,那人呢? 这一园梅花,便在这短短一月间自开自落,而她这一生,是否要如这梅花一般,在这侯府在这德馨园里花开花谢幽独而过? 一生,有多长? 四十年?五十年? 数十年,在这四面围墙间,等待着功名赫赫的夫婿。 贤德持家,柔惠侍人,做着宸华公主与将军夫人,帮衬着夫婿节节攀升,至那荣华富贵的顶峰,再迎来送往着帝都名门闺秀与贵妇,攀比炫耀谋算陷害……年年岁岁如此,她可要?而她,能与那夫婿互为欢喜互为相倚?他可以数次延婚,他可以婚后数月不归、无只言片语,他……又怎会置她予心头。此刻,这府中只是一名婢妾,可日后呢?怕不是有更多的爱姬美妾,更多的戚以雅吕以南,她难道要在这往后的数十年里与这些女人日日争宠月月暗斗? 数十年…… 数十年就在这咫尺之间,与他……相思相望不相亲? 手一颤,落梅坠下。 不得相亲便是相煎,情深缘浅又能奈何? 可是,离开……远别母亲,一生不得见他……那又何尝不是煎熬。 “唉呀!公主,我们可真是有缘啦,想不到这么快又在这里相遇了。”蓦然,一道清朗的声音在梅园里响起。 倾泠闻声侧首望去,便见燕云孙领着燕辛悠然而来。 一枝红梅在手,本是潇洒踱步的燕云孙却在她侧首的那一瞬顿在了原地,怔怔的看着她。 那刻,已近夕暮,浅辉淡光里,她微微侧首,一道完美的侧影呈现于残芳落蕊中,眉间隐隐一缕凄绝哀艳,却清眸如冰寒,玉容如雪寂,仿佛遗世独立的遥远,偏一份孤冷又触手可及。 那一刹,仿似有什么在心头狠狠抓了一把,燕云孙觉得窒息似的闷且痛! “原来是九公子,你怎么跑这来了?”孔昭一见他便道。 燕云孙回神,面上自然浮起轻佻的浅笑,“这是缘份,我本是随意走走,可天上的神仙菩萨们却将我指引到这来,想来就是要我与公主一见的。” “噗哧!”孔昭不由轻笑,“你怎么说话老这么有趣。” “那自是因为区区风趣幽默人见人喜。”燕云孙挺胸扬首。 后边的燕辛却暗中撇嘴,什么神仙菩萨,托那两只母鸡的福,现在帝都的人全都知道入得威远侯府一定要去梅园转转,很有可能在那里“偶遇”宸华公主。 倾泠见着燕云孙到来,既没起身离开,亦没言语,只是看一眼,便转回头,依旧静静坐着。 燕云孙却也无需招呼,自顾走近,隔着约莫三尺之距止步,然后一撩衣袍,便席地坐下,唇齿含笑的看着倾泠。 倾泠则如若未察,目光看着前方的一株红梅,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燕辛早见惯自家公子的行为,只是侯在一旁,目光随意找了株花瞧着便不再移动。 孔昭见公主没啥反应的,便又自顾寻梅折枝去了。 于是,园中虽有数人,却是一片静悄悄的。 当方珈提着茶过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 夕暮绯色里,人物俊美,梅花红艳,人花相衬,静默无言,如一幅完美的画卷,不可再添一丝一毫。 可方珈还是走入画中,打破那一片静美,因为府外已流言如虎,这府内可不能再传出什么。 “公主,茶来了。” 那一刻,静谧如一层轻纱,被一言掀起随风而去,人人回神。 “唉呀,方女史你来了。” “我现在是公主家令伊,九公子莫唤错了。”方珈眼角瞟一眼。 “其实区区更喜欢唤你方美人。”燕云孙却是嬉皮笑脸的。 “你……”倾泠忽然开口。 燕云孙回头看她。 “言己所想之言,做己所想之事。”倾泠看着那双似轻佻还清湛的眼睛,“心下何感觉?” 燕云孙一怔,片刻后,他迎视倾泠的眼睛,轻笑,朗朗如日月入怀,“舒服。” “喔。”倾泠侧首,“得到舒服,必然失去更多,悔吗?” “不。”燕云孙摇头,“当初想得到时,便已决定舍去。” “嗯。”倾泠点头,起身,“得到与失去,上苍总是很公平的。”接过方珈递来的茶杯,手一转,递至燕云孙面前,“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淳绵长。” 燕云孙惊异,然后眼中放出明耀的光芒,起身接过,“多谢。” 倾泠再接过方珈递来的茶,饮两口,递回,“天色不早了,回去罢。”说完转身离去。 “公主有什么想得到的。”身后,燕云孙追问。 倾泠脚下一顿,然后一声叹息宛若梅边轻风,“我所想的,如天边云水边月。” 燕云孙一呆,怔怔的目送她离去。 许久后,燕辛几乎要催促他时,才听得他长长叹息一声,让燕辛分外惊奇。自他跟着公子以来,所有的轻吟浅叹不过都是在美人面前故意为之,何曾听过他这等惆怅幽隐的叹息。侧首望去,却不见了那一脸放荡轻佻的笑,只是面无表情的静默。 “这样的佳人,真是便宜秋意亭这死小子了。早知如此,当年我就是拼了命也该去当个状元做个将军什么,或许……” 或许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怅怅然的回府了。(未完待续)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上) 安豫王妃回到王府时,正是薄暮时分,府前侍卫一见车驾到,即刻迎上,牵马搬梯,侍候王妃下车。 入得府后,安豫王妃即对身边众随侍道:“你们都忙自己的去吧,我这不用侍候,一会去跟总管知会一声即是。” “是。”众随侍躬身退下。 待一干人走得干净,巧善、铃语两人伴着王妃回集雪园去,那刻正是晚膳之时,府里的人要么用膳要么忙着,是以一路并未遇着什么人,三人静静穿行,经过前府回廊时,前方隐约的传来窃窃话语声,待绕过转角,那话语声虽低,却可听得清楚了,从声音的方向可辩,那说话的人正隐在转角前的一从低矮的花树后。 “陆成哥,这是我随虞夫人去华门寺时求的菩叶灵符。听说这灵符极是灵验,你带在身边,愿它能保佑你。”一女子细声道。 “椿儿,你侍我真好。”一男子轻声道。 三人脚步本就轻,闻得前边说话声,安豫王妃忽然止步,身后巧善、铃语便也跟着停步,只是两人略有些奇怪。听这对话,想来是府里的仆从有了私情,可王妃从不理府中之事,此刻怎么在意起来? “你也知道人家侍你好?”那椿儿话里带着娇羞。 “知道,当然知道。”那陆成生怕她不信连连道,语气略急,连带声音都大了点,“椿儿,我心里有你,只等我立得功劳,便去请求王爷将你许配给我!” “你小声点。”椿儿忙告诫他,接着又细声细语道,“你……你可不是哄我吧?” “好椿儿,天地鬼神作证,我陆成梦里都想着娶你做老婆!”陆成急道。 “噗哧!”椿儿一声轻笑,“来,我给你带上这菩叶灵符。” 回廊里,安豫王妃偏首看一眼巧善,巧善会意,咳一声,喝道:“什么人?” 花树后边的人一惊,顿时一片寂静。 “放肆!是何人?敢在王妃面前鬼鬼祟祟!”巧善叱道。 花树后的人闻言慌了,赶忙从藏身处走出,低首至回廊,双双拜倒,“奴婢(小人)拜见王妃。” 安豫王妃淡淡扫一眼面前跪着的两人,一男一女,皆是二十上下的年纪,想来就是那陆成与椿儿。陆成身着侍卫服,不用想便知是府里的侍卫,椿儿金簪挽发,上身一件半新的玫红绸袄,下身一件同色的襦裙,也不似下等仆妇的穿戴。“抬起头来。” 两人抬头,皆面带惶色。 陆成眉目貌端正带有英气,椿儿面容秀中带俏,并肩跪一处,看着倒是很匹配的一对。 安豫王妃的目光却落在椿儿手中那一片未来得及给陆成戴上的菩叶灵符。 “你这灵符倒是挺别致的,在何处求的?” 两人私情被喝破本是满心慌乱,兼这喝破之人是王妃,更是惊惧交加,只想着这次不死亦要脱层皮,却万万没想到王妃开口的第一句会是这么一问,惊异之余,椿儿老实答道:“回禀王妃,是奴婢在华门寺求的。” “哦?”安豫王妃目光移至椿儿脸上,“华门寺?你一个婢女竟敢擅自出府,你好大的胆子!” “禀……禀王妃,奴婢没有擅自出府。”椿儿忙辩解,“这灵符是随虞夫人去华门寺做法事时求的。” “还想说谎!”安豫王妃却冷冷道。 “奴婢没有说谎。”椿儿满脸惶急,“奴婢是虞夫人的近身侍女,大前天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夫人每年都会在那天去华门寺做法事,奴婢亦每年都有随行,这灵符便是那天求的,还望王妃明鉴。” 安豫王妃黛眉微动,想起女儿那句“前两天听说她们去了华门寺,再算算流言出来的时间,想来就是借华门寺上香之际传出。” “大前天是虞家老爷、夫人的忌日?你随虞夫人去了华门寺做法事?”她淡淡启口问道。 “是。”椿儿忙答。 “你这灵符倒和威远侯府的戚小姐求的相似。”她再次淡淡开口道。 “戚小姐也是在华门寺求的……”椿儿的话忽然断了,那一刹她想起了华门寺中之事,不由忐忑的抬头看一眼安豫王妃,见王妃神色平静,才道:“都是在华门寺求的,自然差不多样。” “嗯。”安豫王妃点点头,再问道:“虞夫人每年的那天都会去华门寺做法事?” “是。”椿儿答,又加上一句道:“虞夫人对父母的孝顺王爷也极赞赏。” “哦?”安豫王妃看着这椿儿,唇角微微一勾。这小小侍女也颇有几分聪明劲,搬出王爷来是想压一压我吗?“你们俩起来。” 两人一怔,抬首看着安豫王妃,都有些不敢置信。难道王妃就这样放过他们了?可看王妃神色却不似假话,忙一磕首,道:“谢王妃。”然后起身。 冷不妨安豫王妃忽然又问道:“戚小姐也是那天在华门寺求了你手中这样的灵符?” “是。”椿儿瞬即答道,答完了人又是一呆。 “喔。”安豫王妃目光看一眼椿儿轻轻颔首。 椿儿小心翼翼的看一眼安豫王妃,见她依旧是一脸平静,不似发现了什么,可她又为何老问华门寺中的事?可即算那天虞夫人与戚小姐、吕小姐都在华门寺又如何,她们彼此既不曾识得,亦不曾言谈,两者也毫无关联,王妃便是有何想法也不至将她两人联在一处想。而且,那些话乃是她偷听得来,戚小姐、吕小姐根本不知道,估计她们自己都不知道流言是因她们而起,所以王妃便是听到了流言,那她要查也该是查侯府,查那些跟去白昙山的人,怎么查也查不到安豫王府来才是。何况王妃或许只是对菩叶灵符一时好奇,不一定是因那事。 如此一想,稍稍安心,暗想刚才失言,此刻要撇清没有见过戚小姐是不可能,当下又解释道:“那天法事完后,奴婢陪夫人出来时,正碰上两位漂亮的小姐入殿拜佛,后来听寺中僧人说,才知道是威远侯府的两位小姐。” “喔。”安豫王妃不置可否的应一声,目光看一眼椿儿,然后转向一旁一直静默而惶然的陆成,“这便是你的情郎?” 此言一出,椿儿心中顿时又一慌。王府家法严苛,若被王爷知晓府中侍卫与侍女有私情,那陆成哥不要说前程,便是性命也难保,正暗自焦急时,耳边却听得陆成道:“王妃,是小人引诱了椿儿,若治罪小人愿一人承担,还求王妃慈悲,饶过椿儿。” “陆成哥……”椿儿转头看着陆成,心中又是感动又酸楚,“怎会是你一人之事,椿儿心里亦欢喜你。” “椿儿。”陆成看着椿儿,焦虑又欢喜。 “倒是一对有情人。”安豫王妃微微叹道。 两人听得不由都看向安豫王妃,如绝缝中见得一丝光明,双双跪下,“求王妃开恩。” 安豫王妃不语,淡淡看着下方跪着的两人。 于是回廊里一时静默如渊,只有暮风时时穿过,鸣廊拂栏,吹得花树簌簌作响。 陆成、椿儿垂首跪着,一颗心吊在半空,慌乱、惶急、恐惧,还带着微微的希冀。 许久后,才听得安豫王妃缓缓的不带一丝波动的声音响起,“椿儿,我可以成全你。” 椿儿闻言迅速抬头,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 “只不过……你亦要成全我。”安豫王妃平静的眼眸看着椿儿,通透而冷然。 椿儿一呆,下一瞬,遍体寒颤,仿如风中秋叶不胜冷瑟。在王妃冷漠而了然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如不着寸缕,从里到外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王妃她知道,她竟然知道! 可她为何知道?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夫人做下的事,整个安豫王府除自己与夫人外再无人知晓,可王妃是怎么知道的?王妃知道了,她该怎么办?王妃不但知道那事,甚至此刻还握着陆成哥的前途性命…… 陆成看椿儿一脸惨白的发着抖,不解,可心下更不忍,不由开口道:“王妃,您要椿儿……” “闭嘴!” 安豫王妃目光睨他一眼,那一眼令陆成心胆一颤,后半句话咽回肚里,再不敢开口。 回廊里一时又沉寂。 许久后,椿儿垂首,以额触地,哽声道:“椿儿求王妃成全。” 安豫王妃微微一笑,看着椿儿,淡然的带着万事握于掌中的端严。吩咐铃语,“你去唤葛祺,就说我在前府正殿等他。” “是。”铃语去了。 “你们随我去正殿。”安豫王妃淡淡丢下一句转身回走,身后巧善跟着。 椿儿、陆成两人起身,相视一眼,椿儿一脸惨然,陆成一脸不解。 “陆成哥,我们走吧,是生是死都在今晚。”(未完待续) 十五、半生空梦半生恨(中) 正殿里,安豫王妃刚坐下片刻,王府大总管葛祺便已迅速到来,近前行礼后,才道:“不知王妃唤小人何事?” 安豫王妃看着他,当年初见时,还是个清秀伶俐的小侍从,而今却已是尘桑满面的王府大总管。想着,不由得唇边浮一抹略带嘲意的淡笑,道:“葛祺,我说的话,你会听么?” 葛祺立时恭敬答道:“王妃但凡有吩咐,小人无不从命。” “嗯。”安豫王妃点头,“你着人去将两位侧妃及她们所生的公子、郡主请来。” “是。”葛祺也不问缘由,转身即吩咐去请人。 过得一刻,青氏、成氏领着儿女匆匆来到正殿,见安豫王妃在座,皆是一愣。请他们来的侍从只道是大总管正殿有请,以为是要为府中过年之事相商,或者宫中有何旨意,却未曾想到殿中会见到十年未见的王妃。 几人很快反应过来,忙上前大礼参拜,“妾身(孩儿)拜见王妃。” “免。”安豫王妃淡淡道。 几人起身,目光皆看一眼葛祺,却见他垂首敛目的侍立王妃左侧,未有丝毫反应。如此看来,唤他们前来的不是总管,而是王妃了。 青氏、成氏相视一眼,然后青氏上前,垂首恭问:“不知王妃唤妾身等前来有何事?” “几位先坐。”安豫王妃却只是淡淡道。 “是,谢王妃赐坐。” 几人依次坐下。 正殿之中首座端坐着安豫王妃,左右两边各有四张大椅,青氏领着儿子珎泓坐了左边,成氏领着两个女儿珎汐、珎沁坐了右边。 “葛祺,你着人去将虞滕姬及她所生的公子、郡主请来。”安豫王妃又吩咐道。 “是。”葛祺应道,转身又派人去唤。 殿中,安豫王妃扫一眼皆面有讶色的诸人,然后冷声唤道:“椿儿。” “罪婢在。”椿儿走至殿中跪下。 青氏、成氏见之不由都感诧异。这椿儿不是虞滕姬的贴身侍女吗?怎会在此?又为何会自称罪婢?不由得都看向安豫王妃,心中疑惑无比。 可安豫王妃却不言不语,只是端坐于首,面色静然。两旁,葛祺垂首敛目在左,巧善、铃语静侍在右,无端的便一种威严一种压抑,令殿人几人心中都有些忐忑起来。 又过得两刻,虞氏及珎泓、珎汀到来,看到殿首端坐的安豫王妃皆是一愣,再看到殿中跪着的椿儿又是一怔,脚下不停,至殿前跪拜行礼,“妾身(孩儿)拜见王妃。” 安豫王妃目光在下首跪着的三人身上一溜,片刻后才道:“葛祺,请公子、郡主坐下。” “是。”葛祺应道,上前走近珎泓、珎汀,道:“王妃赐公子、郡主坐,请起。” 此举,不但虞氏母子三人惊愣,便是青氏、成氏等人也是惊鄂不已,不解王妃这母跪子坐是何意。 珎泓、珎汀起身,珎泓便坐在珎泳下方,珎汀在珎沁旁边坐下,两人看着依旧跪着的母亲,不由都把目光望向了安豫王妃。 而安豫王妃的目光则看着虞氏及椿儿,神色从容中带着一份冷然。 地上只虞氏及椿儿依旧跪着,殿中诸人不解,便是虞氏也是惊疑不定。她本心中有鬼,此刻见得王妃如此,不由得悄悄移目往椿儿望去,椿儿亦悄悄看向她,一触她目光即畏缩垂下,虞氏顿时心头一紧,难道是……正忐忑,耳边忽听得安豫王妃清冷的语调。 “葛祺。” “小人在。”葛祺躬身。 “这府中之人之事,我要管一管,你这大总管怎么说?”安豫王妃淡淡睨他一眼。 葛祺立时恭敬答道:“王妃乃王府之主,府中之人之事皆从王妃之命,小人亦无所不从。” 他其实也不知王妃今日怎会有此举,只是他自小跟随在安豫王身边,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过来,深知王爷牵系在心的只有王妃一人,但凡能令她高兴欢喜的,便是杀人放火王爷也会随她,更何况只是要管一管这王府中人、事。况且王妃本就是府中女主人,只因她自入王府以来即足不出园万事不理,因此他才做了这王府大总管,管着这府中大大小小人和事。此刻王妃愿意管,那许就代表着她与王爷有破冰之日,他欢喜还来不及,怎会不听令。 殿中诸人听得葛祺之言,心中顿响警钟。这王府里,最大是安豫王,论身份王妃之后便是各侧妃、公子、郡主,但府中人人都知,掌管这王府大权的是葛祺,这个跟随王爷数十年的亲信,他的一言一行,几乎就代表了安豫王的意思。此刻他的话,不俤向众人说明,王妃所说所做,便等同王爷。 一时间,诸人心思各异。 “虞滕姬。”安豫王妃冷冷唤道。 “妾身在。”虞氏赶忙答道。 “你可知我唤你来所为何事?”安豫王妃问。 “妾身不知。”虞氏答。 “不知?”安豫王妃一笑,笑如殿外的寒风,“那你是要椿儿来向你解说一下吗?” 虞氏闻言心头打鼓,忙道:“王妃,您可不能听椿儿信口雌黄。” “信口雌黄?”安豫王妃看着她,凤眸如冰,通透清明,“她说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又怎会是信口雌黄,倒是虞滕姬你,可要细思言行。” 虞氏暗中咬牙,心想那小贱人果然都说出来了!嘴里却喊道:“王妃,妾身冤枉,您可不能听信这小贱人的一面之词。妾身一向对王妃、公主尊敬有加,又怎会做对不起您与公主之事,还求王妃明鉴。” “对不起我与公主?”安豫王妃重复一声,轻轻淡淡的却带着透骨的冰凉。 虞氏一抖,不由抬头。 玉座之上,那人雍容端坐气度威严,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而她……卑微的跪于冰冷的地上祈求哀怜……蓦然,心间翻涌起一股悲愤,顿扫那惶恐畏惧,昂首对视,眼中只有愤恨与冷诮。即算你知道是我所为又如何,那些话,出我口入他人耳,无痕无迹无凭无据,你此刻便是要椿儿作供,我通通推脱不认,你又能奈我何?难道屈打成招?我是堂堂王爷滕姬,可不是平民贱犯,可不是任你审来任你打!如此一想,心里越发打定了主意,静静的对视,无畏无惧不躲不闪,就看王妃有什么手段。 此刻殿中诸人,虽还有些疑惑,但已大略明白王妃唤他们来是为着虞氏,至于是何事……不由都想起这两日入耳的那些话。能惊动王妃必是因这些流言蜚语关系公主名节,王妃这般作为,难道这些流言与虞氏有何关联不成?这般一想,青氏、成氏等人不由都敛起眉头,珎泓、珎汀则有些担忧的望着母亲。 安豫王妃静静的迎视着虞氏的目光,看着她从惊惧到愤恨再到此刻无惧的冷笑。看着,唇角微勾,然后淡淡移开目光,望向在座的几个孩子。 当年在集雪园中打闹的几人而今都长大,不再似儿时的骄纵,都安静守礼的端坐椅上。三个女孩珎汀、珎汐、珎沁面貌都肖似各自的母亲,是以都长得极为漂亮,正是水灵娇艳的豆蔻年华。而两个男孩,珎泳长得酷似其母青氏,斯文端秀,至于珎泓……安豫王妃目光停在珎泓身上,心头微微一动。几个孩子中,唯有珎泓长得像安豫王,五官里只一双眼睛遗自虞氏,余者无不似安豫王。(未完待续) 十五 、半生空梦半生恨(下) “葛祺,请两位公子上前来。”静默中安豫王妃忽然开口道。 “是。”葛祺应声,然后转身,微微躬身道:“王妃有请两位公子。” 珎泳、珎泓皆是一怔,都不明王妃此举何意,但随即都起身,上前。 葛祺看看安豫王妃,略一思索,便又道:“大公子珎泳、二公子珎泓已至,不知王妃有何吩咐?”他担心王妃不识得两人,是以一句话点明两人身份、名字。 安豫王妃目光打量两人一番,然后看着珎泓。 虞氏见她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心中不由生出一份紧张。难道她想对孩儿不利? “你是珎泓?”安豫王妃开口。 “孩儿是。”珎泓忙躬身答道,看看一直跪于地上的母亲,又道:“不知孩儿娘亲是犯了何错?若王妃要责罚,孩儿愿代娘亲受过,还请王妃宽恕娘亲。” “好孩子。”安豫王妃轻轻颔首而笑,看着珎泓,“你这般孝顺,我都想有这么个儿子。” 这番话一出,殿中诸人皆一愣,只觉王妃行事变化太快,前一刻还在质问虞氏,下一刻却赞扬她儿子。而珎泓也是一怔,便是虞氏也狐疑的抬头看向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微笑的看着珎泓,似乎真对他十分喜欢,“你多大了?” “孩儿十六了。”珎泓答道。 “喔。”安豫王妃点点头,目光一转看向珎泳,问:“你唤珎泳?你多大了?” 珎泳忙躬身答道:“孩儿是珎泳,也是十六,长泓弟两个月。” “喔。”安豫王妃再次颔首,目光淡淡一溜珎泓、虞氏,“原来只是差两个月。” 这话旁人听着或没感觉,可青氏、珎泳、虞氏、珎泓听着却各自升起复杂的心思。 两个月……也就是这少少的两个月分出了长幼! “自公主出嫁后,我膝下寂寞。”蓦然,安豫王妃又道,目光在珎泳、珎泓之间游移,“两位公子都端秀不凡,我若能有子若此,那真是余生有慰。” 此言一出,珎泳、珎泓顿抬首望向她,青成、虞氏亦面露异色,各自琢磨着王妃话中之意,莫非……各人暗自心惊,珎泳、珎泓皆侧首与母亲相视一眼,然后双双跪下,皆道:“孩儿虽非王妃亲生,但王妃乃嫡母,孩儿心中从来敬爱有加。若王妃不弃,孩儿愿承欢膝下以尽孝道。” “呵呵……”安豫王妃闻言轻笑,目光扫过珎泳、珎泓,然后望向虽力持平静但依面色忧喜交加的青氏,最后落向虞氏,口中不紧不慢的道,“你们的孝心可嘉,我亦十分欢喜。只是我素来喜静,集雪园亦小,若一下有两个儿子在身边,那又太过热闹了些。所以,不妨问问你二人母亲的意见,谁愿意舍个儿子给我养在膝下,又看看谁较合适给我当儿子。” 一旁静侍的葛祺此刻却已完全明白了。看着雍容淡定的王妃,蓦然间想起多年前风家老爷对王爷说过的一句话。 我这个女儿亦是胸藏利剑腹有畴略之人,原与你是佳配,奈何你们相遇太晚。 胸藏利剑,诚然不假! 葛祺明白了,殿中诸人亦都明白过来了。 王妃收子,那便是嫡子,那便是安豫王府的继承人! 所以,青氏、珎泳紧张,虞氏、珎泓更紧张。 本来珎泳为长,兼母亲是侧妃,身份在虞氏之上,在世子选立之上占有优势,而珎泓为幼,母亲又只是滕姬身份,稍显劣势,唯一在握的便是安豫王对他二人一视同仁并无喜恶之分,又胜在他是唯一相貌肖似父王的孩子,曾让安豫王颇为感慨。 而此刻,王妃只是一句话,便将他们各自的优劣全都抹去。 亦只要她一句话,便可定他们来日命运! 迎着王妃冷若冰霜的目光,虞氏怎会不明白。 这是诱,亦是挟! 而最终的目的还在己身! 可是…… 怎么能甘心认输,又怎么能让过往二十年的心血就此付诸东流,更不能忍受二十年的辛苦只为他人作嫁衣! 可是…… 即算不认,今日是否又能善了? “王妃若愿教养泳儿,妾身乃是求之不得。” 虞氏还在天人决战时,青氏已起身恭敬答复:“王妃乃贤明大义之人,泳儿顽劣,若得王妃教诲,必能有所长进,他日亦可克绍箕裘为皇朝尽一己之力。” “哦?”安豫王妃看一眼青氏,目光再落在珎泳身上。 “孩儿愿尽孝王妃膝下。”珎泳瞬即叩首而拜。 眼见青氏、珎泳如此,珎泓内心焦急,不由得看向母亲。 触及儿子的目光,虞氏岂不知他心中所想,可他又如何能明白母亲的苦处?她若有所求,那必是以己为代价!可是……可是……看着儿子脸上的急切焦虑失望,心中凄然。她二十年的辛苦唯一所得的不就是这个儿子吗?她这么些年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儿子吗?不就是为了让他扬眉吐气,不就是为了让他出人头地,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他凌驾众人之上以雪往日之恨……他是她唯一的盼头!此刻,这天赐的良机面前,她又怎能不帮他一把?即算这良机是藏着暗箭,她亦要抓住,因为她的儿子只差这一步! “既然大公子……” 耳边听得安豫王妃即要答应的声音,虞氏蓦然出声道:“王妃!妾身求王妃收珎泓为子!” “嗯?”安豫王妃转头看向她。 殿中诸人亦看向她,只不过神色各异。珎泓面带喜色,青氏、珎泳则面有不豫。 虞氏伏首地上,恳切道:“大公子自是佳儿,但刚才王妃亦言‘谁人合适为子’,妾身以为,珎泓更需王妃为母。” “哦?”安豫王妃黛眉微挑,“此话怎讲?” 虞氏抬首,脸色一片苍白,看向安豫王妃,眼中尽是哀求,还隐约一分不甘,“因为妾身不配为母,还求王妃怜惜珎泓,收他为子。” 殿中闻言皆震。 “虞滕姬不配为母?这又是如何说来?”安豫王妃更是疑惑不解。 虞氏转头看向一脸惊愣的儿子,心中悲苦翻涌。孩子,你可知娘为你是费尽心血,你可要珍惜娘这一片苦心,他朝高飞,莫忘娘亲。口里却是字字清晰的道:“妾身妇德有失,怎配为母。” “嗯?”安豫王妃黛眉高高挑起。 殿中诸人亦齐齐看向她,实未想到她会有此言,便是一直垂首静默的椿儿也抬头看着她,眼中有愧。 虞氏侧首,怨毒的盯一眼椿儿,然后转头,目光扫过神色讶然的成氏,再看向面带惊色的青氏及珎泳,唇边弯起一抹讥笑。安豫王府的世子,该是我的孩儿!最后,目光看着安豫王妃,面色青白,眼神复杂,悲愤妒恨皆有,可此刻,她却要祈求予她!紧紧的盯着玉座上她妒恨了半生的人,心头万千思绪纷涌,最后化为惨然一笑。她终是输她,从丈夫到儿子!可是,还有后半生,此刻她搏命一赌,他日侍泓儿继承王爵,那刻……便该她赢一回! 她猛然闭目,伏首予地,“妾身犯口舌、妒忌两罪,有失妇德,不配为人母,还求王妃收珎泓为子,细心教导,愿他在王妃的贤德熏陶下,能长成一位……忠孝两全的人。” “娘!”珎泓、珎汀惊唤。 可虞氏如若未闻,只是伏于地上,无人看得见她神色,只听她继续道:“妾身妒忌王妃和公主受人爱戴,是以四散谣言诋诲,今日感王妃大恩大义,愧煞无颜。妾身坦白罪孽,愿受王妃责罚。” 殿中刹时静寂如潭,人人瞠目。 葛祺默然一叹。 青氏看着地上伏着的虞氏,感慨她为着儿子,可做至此份上,这一份爱子之心不差自己半分。 成氏却将目光望向了玉座之上的安豫王妃。王府之中,她与青氏名份虽在虞氏之上,但素来皆要让其三分,而今日令精明厉害的虞氏狼狈至此的,是她,是王妃!心头忽然生出莫名的叹息。这些年,若她不是幽居集雪园不出,这王府…… 而珎泓、珎汀则呆呆的看着母亲,张口,却不能吐出半个字。 许久,殿中才响起安豫王妃清冷的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如此说来,近日帝都中有关公主私奔的流言皆是你捏造传出的?” “是。”虞氏点头,“那日妾身在华门寺中听得威远侯府戚、吕两位小姐说起公主白昙山走失一事,因心怀妒忌,便捏造了谣言四散帝都。” “原来都是你。”安豫王妃一声冷笑,“好一个虞滕姬!” “妾身知罪,只求王妃能怜珎泓,收养身边好生教导,万望其莫似妾身糊涂。”虞氏哽声哀求。 安豫王妃蓦然起身,凤眸扫视殿中,诸人皆不敢迎视,纷纷垂首敛目。 “葛祺,你记下了吗?” 葛祺忙躬身答道:“小人记下了。” “好。”安豫王妃目光盯着伏于地上的虞氏,面若寒霜,“虞滕姬妇德有失,不配为人母,我便收二公子珎泓为子,明日你即去通报太仪府更换玉碟……哦,等等,也该问问二公子意见。”她转头看着珎泓,“二公子可愿做我的儿子?” 呆愣中的珎泓闻言回神,看看安豫王妃,又看看伏于地上的母亲,片刻后,他恭声答道:“孩儿愿意。” “呵呵……”安豫王妃轻笑,冷亮的目光看着珎泓,“葛祺,听到了吗?” “小人记下,明日即通报太仪府更换玉碟。”葛祺答道。 闻言,青氏、珎泳失意,伏在地上的虞氏放下心来,“妾身谢王妃大恩。” 珎泓欢喜,叩首而拜,“孩儿珎泓拜见母亲。” “你们都起来。”安豫王妃走至珎泳、珎泓身边,抬手虚扶。 “谢母亲(王妃)。”两人起身。 安豫王妃放开两人,转身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虞氏及椿儿,久久不语,殿中诸人亦不敢出声,皆暗自思索,不知王妃要如何处置这两人。殿中顿时又是沉凝一片。 半晌,安豫王妃才唤道:“葛祺。” “小人在。”葛祺答。 “虞滕姬所犯之过,你说要如何处置?”安豫王妃问。 葛祺闻言一愣,然后躬身答道:“此事自然是王妃处置。” “哦?”安豫王妃睨他一眼,再看着地上的虞氏。 虞氏亦忐忑抬头。 安豫王妃看着她,然后冷冷启口:“妒忌乱家口舌离亲已是七出之罪!更兼不识体统不守尊卑无视国法家规,竟敢四散谣言诋诲公主,实属罪不可赦!” 虞氏一颤,面上升起惶色。 殿中人人屏息。 安豫王妃抬目扫一眼殿中诸人,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吐出几字:“拖出府门杖毙!” 此言一出,诸人皆惊。 虞氏更是骇然,呆在当场。她以为,她虽有过,但已自动认错,亦成全了王妃,即算王妃要处置她,轻者罚她闭门思过,重者最多也就是逐出王府,而她有亲子又何有所惧,他日为王时自可接自己回来,却不曾想,王妃竟然如此狠决!竟然要取她性命! 葛祺亦是一惊,他万没想到王妃会有这等处置,一时亦不知如何反应。 青氏、成氏及珎泳、珎汐、珎沁皆是惊震在旁,几乎不信刚才那冰冷无情的话语出自眼前这美艳绝伦的王妃。 珎泓、珎汀则怔呆当场,以为听错了。 “葛祺,你是没听到还是没听清?”安豫王妃冰冷的目光转向葛祺。 葛祺抬首,对上王妃的眼睛,不由得心神一颤。那样坚定无情的眼神,当年他亦见过,那是在二十年前,那一回,王爷亦是如此对他下令,而今日……这样的狠辣无情竟然轮到了王妃吗? “王妃饶命!”地上虞氏凄声呼喊,“妾身已然知错,求王妃饶过妾身此回,妾身往后定然悔改,求王妃饶命!” “王妃,求您饶过娘亲。”珎泓、珎汀亦忙跪下求情。 安豫王妃如若未闻,“葛祺!” “葛总管……”虞氏亦唤道,满面祈求的看着他,她知道这才是一双掌握她生死的手,“葛总管,妾身已知错 ,求你向王妃求求情,饶过妾身。葛总管,你的恩情我们母子铭记在心,他日必报答,求求你看在王爷的份上,帮帮妾身。” 这一番话,软的硬的明示的暗示的今日的来日的全都用上,葛祺又怎会听不明白。这虞滕姬入府多年,又育有子女,服侍王爷尽心尽力,这么些年下来,即算无十分疼爱,亦有一番情义在,若此刻处置了,王爷知晓后会如何反应?王爷入宫未回,不如稍稍拖延,等王爷回来再请示?转回头,看向王妃。那张美到极致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双眼如覆寒冰,又似燃着焰火,冰亮冰亮的,直射人心,不由得心中一寒。 那眼中有杀意! “葛总管……”虞氏哀求。 安豫王妃轻轻勾起一抹笑,无比冷诮,“葛祺!”声音轻轻淡淡的,可葛祺却一抖,垂首,“小人在,小人听明白了。”他一生只有一位主人,几十年他都以王爷的喜为喜,以王爷的忧为忧,自然,他亦以王爷心中之重为重!侧首看一眼地上一脸哀切的虞氏,心中不忍,“只是当众杖罚,许有损王府的体面。” 虞氏闻言如坠黑渊,“葛总管……” 安豫王妃嗤一声,眼中嘲笑,“安豫王府乃是堂堂皇亲,有谁敢说王府不体面不尊贵吗?” 葛祺一震,躬身,“王妃说的是。”然后转身唤道,“来人!” 殿外顿有侍从进来。 虞氏魂飞魄散,伏地叩首,凄切叫道:“王妃饶命!王妃,求您饶妾身一命!王妃饶命啊!” 珎泓、珎汀亦齐齐上前跪求,满面惶恐,“王妃,求您大人大量,饶过娘亲此回!孩儿求您饶了娘亲!” 安豫王妃抬眸看着珎泓,然后漠然开口:“珎泓,你觉得我处罚虞滕姬太过了吗?” 珎泓一呆,目光看向母亲,张口,却似喉间被一只手掐住。 “泓儿……”虞氏抬首哀哀看着他,眼中泪珠滚落。 “二哥!”珎汀焦恐的扯着他衣袖,急得直掉眼泪。 殿中诸人目光皆齐注珎泓。 “珎泓,你说虞滕姬所犯之罪该如何处置?”安豫王妃又道,目光冰凉凉的看着他。 珎泓脑后一寒,遍体生凉。低首看看地上凄惶的母亲,又抬头看看雍容华贵的安豫王妃……如何决择?地上的是生他养他的血亲,他不能做无情不孝之人……可上方立着的是安豫王府的正妃,是可以给他嫡子身份的人,是可助他登上世子之位的人,是可令他得无上荣华富贵的人……目光左右游移,脑中天人交战。 殿中诸人无不是看着他,看他如何选,看他如何答。 许久,珎泓目光看向葛祺,可只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转头,目光却扫见了珎泳唇角的一丝冷峻,顿时心头一警。他不能输他!而母亲,是她自己认罪的,是她自入绝境,又如何救得?! “虞滕姬罪不可赦,母亲处置得当。”他闭上眼睛清晰回答。 “二哥!你疯了!那是我们的娘!你怎么能这样说!”珎汀当场尖叫。 “泓儿……”虞氏瞪大眼睛看着她舍身相助的儿子,这便是她殷殷切切寄托着所有希望的儿子?!蓦地,她凄声惨笑,状若疯狂,“好!你……你……好个……好儿子!哈哈哈……” 葛祺示意,即有侍从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虞氏立马挥开他们,厉声叫道:“放肆!滚开!你们别碰我!我是王爷的爱姬!你们胆敢碰我便是死罪!” “娘!”珎汀上前一把抱住她,悲声泣哭,“娘!” “汀儿!”虞氏抱着女儿,泪流满面。 “王妃,求您饶了我娘!孩儿愿意一生为奴服侍您,只求您饶了我的娘!”珎汀涕泪交流的哀求着安豫王妃。 安豫王妃没有看她,而是看着闭目跪于地上珎泓,眼中喜厌难辨,口中却轻淡开口道:“好,好,好!好个深明大义的孩子!”好个无情无义的孩子!不愧是他的儿子,够狠心够无情!他日由你来继承王爵,那么安豫王府必会断送在你这一代!好!好!好!她心下连连冷笑。 “葛祺!” 葛祺会意,再示意侍从,顿时又有两人上前,四人架起虞氏便往殿外去。 “不!放开我!”虞氏死命挣扎,“王妃饶命!妾身知错了,求您饶了我!”眼见安豫王妃无动于衷,不由转向青氏、成氏,“两位姐姐,看在几十年的情份上,求你们帮帮我,帮我求求王妃!两位姐姐,求你们啦!” 青氏、成氏素日常受她怨气,可此刻看她钗鬓凌乱满面泪痕着实可怜,不由也生恻隐,转头往安豫王妃望去,想出声求情,可目光相接,却都不寒而栗,到口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几个孩子更是吓得噤若寒蝉,坐在椅上不敢动弹。 “你们放开我娘!”那边珎汀却犹自紧拖着母亲不放,“你们大胆,快放开我娘!” “汀儿!”虞氏紧紧拉着女儿。 可两人又怎敌得四个大男人的力气,眼见着便要被扯开了,珎汀悲痛难当,忍不住放声啼哭,“娘!” “你们放手。”蓦然,安豫王道出声道。 侍从顿时停止动作,殿中诸人惊讶的看向她,便连一直闭目的珎泓亦睁开了眼。 “王妃,求您饶了我娘!王妃,我求求您!”珎汀一把扑到安豫王妃脚下抱住她泣声哀哭。 安豫王妃蹲下身子,伸手抬起珎汀的脸蛋,看着那满脸的涕泪,心头轻轻一叹,道:“你是个好孩子,今日我便送你一言。你出身王府,他日必也是嫁入官宦名门,那你便以你娘的今日为诫,一生需记谨言慎行,莫再以为有所依仗便可胡言妄为,而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珎汀一呆,看着近在咫尺温言细语的安豫王妃,半晌不能反应。 安豫王妃放开她起身,移步至虞氏身前,“扶虞滕姬起来。” 即刻有侍从上前扶起虞氏。 两人隔着一尺之距相视,虞氏形容狼狈凄惨,目中有怨有恨更多的是惶恐。 “我知你心中有恨亦不服,可今日你必需死。”安豫王妃淡淡的道,神色漠然而平静。 虞氏一呆。 “这些年你的所作所为,我从未追究过,可你自己心里最是清楚。”安豫王妃通透的眸子看着她,“我不追究,你却不知收敛,越发肆无忌惮,你当真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我才是安豫王府的王妃么!”那双眸中有着冷漠无情,有着从容威严,“你有今日,皆你自作孽!” 虞氏一震,看着眼前的人,自那双清透如冰的眼中看着自己的倒影,然后慢慢自慌乱惶恐中缓神过来。转头,目光扫过殿中众人,葛祺漠然对之,青氏、成氏等人皆低首,而珎泓,她舍身相侍的儿子……侧首避开了她的目光,不发一言。 这一刻,忽然从未有过的清醒明白了。 当她踏入这个正殿起,便已注定她此刻的命运!因为,幽居不出的王妃她第一次主动走出集雪园,从不理事的王妃她今日端坐正殿,在她坐于殿首的那一刻,便已下定的决心要取自己的性命!无论她承不承认。 如同她愿为她的儿子舍身相助,王妃为了公主必会杀人! 她不可能奢望这殿中任何一个来救自己,亦等不到王爷回来,而且……即算王爷回来了又能怎样,在王妃与自己之间,毫无疑问的他选择王妃!当日那一盆玉牡丹便已叫她看得清楚! 回首,看着安豫王妃。 这个人,从入府的第一天便如影子般存在这个王府,二十年……她和这个影子争了半生,生得儿女,得享荣华,以为会有机会赢,谁知一开始就是输的。 “今生已罢,来生……来生我将今生所受的一切还给你!” 平静的说完这话,她抬手一撩发鬓,转身,自己走出殿外。 “娘!”珎汀凄声呼唤。这次,早有侍从拉住了她。(未完待续) 十六、凤凰涅磐待他朝(上) 庆云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 安豫王妃杖滕姬虞氏毙予府前。 那日,王府前有百姓亲眼目睹,亲耳听得虞滕姬凄厉的喊声。 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是虞滕姬因心怀妒忌四散谣言诋诲公主。 一夜之中,帝都惊震哗然。 那一日,安豫王酉时四刻才自宫中回府。 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将府中发生的事禀报了他。 他来到正殿,殿中只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静静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然出神,宽大空旷的正殿里只有数盏宫灯陪伴着她,绯亮的灯光照在她淡寞的眉眼,冷清之中更有艳华雅韵隐隐浮动,那一殿的富贵华丽在她的面前都沉默倾服。 他静静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她,恍然间思及,这样的安宁静谧似乎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要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况之下……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悲怆,胸间的叹息忍不住溢出。 那一声叹息惊动了安豫王妃,她缓缓侧首,那一殿的宫灯似也跟着摇曳,殿中顿一阵光华流转,明艳非常。她看到门口立着的安豫王,亦看着了他眼中的那一丝悲伤,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声音顿如冰珠落玉盘,“王爷,我今日杀了你的爱姬。” 安豫王依旧静静站在门边,目光痴然的看着她,看着她唇边那一丝凉薄的笑。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对他笑过,不曾真心对他一笑过。 “痛失所爱,想来此刻王爷深有体会。”安豫王妃唇边淡笑未褪。 “痛失所爱?”安豫王轻轻重复,恍然忆及旧事,看她一脸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不过王妃该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吗?” 安豫王妃闻言笑容顿消,看着安豫王,眼中一瞬间闪过恨意,继而又浮起淡笑,缓缓道:“那是,我心有所爱……”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隐痛时,脸上的笑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爷,不曾有过自不知其痛。” “你……”安豫王语音干涩,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有怒有恨,更多的却是无法可消的痛。 安豫王妃看着却似十分的愉悦,一脸浅笑相对,不紧不慢的又道:“王爷可知虞滕姬死前念着的人是谁吗?是王爷呢,只是没想到她死后王爷连一声询问都无,真真令人寒心。” 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头微有些叹息。抬步缓缓走进殿中,看着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命,此刻又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让人齿冷。” “呵……”安豫王妃一声冷笑,凤眸冰寒的看着安豫王,“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会是我,这些年,你纵容她,不就是想逼我……”她话音忽然一顿,抿唇敛眉,片刻未语。 安豫王闻言却是目光紧紧看住她,脸上辨不清神色,只是眼中却带出一点希冀,心中或起深沉而无奈的叹息。挽华,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半生用心,你了若指掌,却不愿一顾! 半晌后,殿中再次响起安豫王妃略带嘲讽的声音,“她虽愚昧,却也有情,只可惜所托非人,你待她却是薄情寡义,视她为棋子,才令她落得今日下场。” 安豫王立于殿中漠然不语,只一双眸子深幽难测。 安豫王妃冷漠的看他一眼,又讥笑道:“珎泓倒真不愧是你的儿子,一样的毫无情义毫无廉耻!” 安豫王剑眉耸动,眼中怒气即发。 安豫王妃冷冷对视。 半晌后,安豫王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二十年来,你对我不屑一顾,更不曾主动和我说过话。” 安豫王妃眸光一闪。 安豫王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嘲讽,“今日,你之所以留在这等我,又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不过是想激怒我。”看她神色一怔继而一恼,不由轻笑出声,却是无比的悲哀,“王妃,你为何想激怒我?难道以为我暴怒之下会杀了你?哈哈……这是决不可能。本王说过,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做鬼也是一起!” 安豫王妃漠然的神色顿然一变,浮起一丝不屑,看着安豫王,冷冷叱道:“痴心妄想!” 安豫王也是冷冷一笑,“怎会是痴心妄想。你我死去之时,同棺而葬。奈何桥前,你我夫妻同过。是生是死,你我都在一处!” 闻言,安豫王妃冷漠尽褪,面上只有厌憎与愤恨。 安豫王移步缓缓走至她面前,脸上淡淡的悲喜全泯的笑,“王妃,你要杀人便尽管杀好了,这府中你看谁不顺眼便可去杀。若世人当你是疯子,我陪你疯。若世人要杀你,我陪你死。若世间不容你,黄泉碧落地府阴朝我亦与你不离不弃!” 这一番话,深情至极,可安豫王妃闻言却是厌恶的转过头去,不看安豫王。 那一抹厌恶如一支利剑,割肤刺骨,安豫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触她,安豫王妃霍然起身退开几步,冷叱道:“别碰我!” “那可由不得你!”安豫王手迅速一闪,便扣在她肩上,铁钳似的令她不能动分毫。 “你!”安豫王妃满眼怒色。 可安豫王全然不顾,只是紧紧抓住她,似要嵌入骨中。“生,你是我的妻子,从头到脚一分一毫都是属于我的。死,牌位上依旧是我安豫王的王妃!挽华,生也好,死也好,恨也好,痛也好,无论今生、来世还是生生世世,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你永永远远都是我的!” 那双眼睛灼亮得似燃着莫名的鬼火,紧紧的看住她,似乎即算她变为鬼魂亦无处可藏! 那声音仿似从魂魄深处嘶吼而出,那样的沉而远,似乎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她亦无处可避! 安豫王妃一震,呆住了。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看着那张脸,恨了半生,怨了半生,痛了半生,悔了半生……这一生不能摆脱,竟然是做鬼依要相随?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逃开他吗?蓦然,心底里涌出一股悲恸与绝望,更深重的是一种无力的哀惋与决然。 “你总是这般自负,所以你总是输!”她轻轻淡淡吐出一语,侧首,疲倦的闭上眼,只是唇边弯出一抹荒寂而冰凉的淡笑。 安豫王一震,看着她,看着她唇边的那一抹笑,蓦然抬臂拥她入怀,紧紧的,恨不能就此融骨入血。 “挽华……挽华……” 开口,想说的那么多,却无一言可说,只能喃喃的唤着,此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痛,所有的哀,所有的喜,都在这两字之间。挽华,你可知? 挽华,为什么我数十年的用心,都不能赎一份罪,都不能让你动容一分? 大殿之中,两人静立静拥,一个满怀悲喜交加,一个满心冷寂苍凉。 许久后,她推开他,毫无眷念的,淡然的眸子看一眼面前近在咫尺的人,心里的感觉却是天遥地远。转身,平静的移步往殿外走去。身后,安豫王没有阻止,只是静静的带着依恋的看着她离去。 门前,她回首,看着安豫王一笑,容华绝代却是缥缈若逝。 “你知道么,便是神也有所不能的!” 安豫王心一颤,却只看得她从容离去的背影。 殿中,一刹沉寂如渊 。 “葛祺!”蓦然,安豫王大声唤道。 “小人在。”葛祺迅速到来。 “以后没有我的陪同,绝不许让王妃出府!”他厉声吩咐。 葛祺一怔,但随即答道:“是,小人遵命。” 过得片刻,他看安豫王神色已缓,才道:“王妃说要收二公子为子,王爷你看?” 安豫王抬眸看一眼他,然后漠然道:“既然她说了,就按她的吩咐做。” “是。”葛祺应声,然后又道:“王妃说要把府中一名侍女椿儿配给侍卫陆成。” “这等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用不着来问我。” “是。” “下去吧。” 葛祺退下后,正殿里便恢复沉寂,只安豫王静立殿中,陪伴的是一殿的冷清……及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集雪园前,安豫王妃轻轻推开园门,长廊里的宫灯淡淡照着满园亭台树木,影影绰绰。 步入园中,一刹那,全身脱力般不能移动半步,不由便顺势坐倒在冰凉的台阶之上。 闭目,满身的疲惫,满心的死寂。 泠儿,娘真的……真的累了。 非常的累了…… 二十年,真的很漫长…… 皇逸,我折磨你二十年,却同样折磨了自己二十年,我们都累了……无论是上天入地,你我都不要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睁眸,抬首,疏星淡月寒天。 当年,他去时亦是冬日,亦是如此的冷。 抬手,拂开面颊上的发丝,唇际微微一弯,苍穹大地,只天边冷月照见她一脸从容淡笑。 泠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今娘替你做出选择。 你留,娘已为你杀一儆百。 你走,娘便给你机会。 愿你一痛之后断忧绝思,自此安然一生。(未完待续) 十六、凤凰涅磐待他朝(中) 翌日,安豫王妃将两个一尺见方的镂花金檀木盒交给巧善与铃语,道今日是公主生辰,此两木盒中乃她备给公主的礼物,命两人送去侯府给公主。两人见木盒不大,便说一人送去即可。安豫王妃却道木盒中礼物珍贵非凡,不可经他人之手,须得她二人亲自送去。两人见王妃如此说,便也慎重起来,一人捧一个不敢离手,出园通报了葛祺。葛祺见只她两人,又是去送礼,自不会拦阻,命人备了马车,一路送到侯府。 那刻,倾泠用过早膳不久,正在房里换正装,今日她生辰,一会侯府的人必会全来德馨园拜寿,需得正殿受礼。她接人通报,知两人今日又来了虽则惊讶,但心中却也欢喜,忙命方令伊亲自迎进房中。 方珈引两人进房后,见公主已换好正装,便领着服侍的侍女们退下,去准备正殿事宜。房中便只留倾泠、孔昭、巧善、铃语四人。 巧善、铃语两人拜寿后,便将木盒奉上。倾泠见是母亲这般郑重送来,不由对盒中之物也有些好奇,接过后当场便打开了,木盒一开,房中顿时珠光耀目宝气盈室,但见那两个木盒中竟是满满的稀世的珍宝,四人平日也是见惯了珠玉华饰的,此刻不由得也是满目的惊艳,孔昭更是情不自禁的伸手摸向了那些华光灿灿的珠玉,“这么多的好东西,王妃对公主真好!” 倾泠见其中一盒上有一封信,忙取过,拆开一看,果然是母亲的字迹,竟有厚厚的几页纸,当下坐下慢慢看。 孔昭则拉着巧善、铃语兴冲冲的一件件的翻看着木盒中的那些无价之宝,不时的惊叹几声。只是一刻钟过后,一旁安静看信的倾泠猛然起身,起得太过急切,衣袖带翻了梨木案上一尊琉璃美人,落在地上叮铛一声脆响,刹时便四分五裂,让正欢笑着把玩奇珍的三人蓦然一惊,齐齐回头,却见公主一脸惊惶,那样的神色从未曾在她脸上出现过,三人不由得心头一紧,脱口问道:“公主,怎么啦?” 这一声令倾泠稍稍回神,却止不住的双手发颤,将信纸随手一折收入怀中,低声吩咐一声:“你们留在此处,等我回来。”言罢便匆匆出门,步履慌乱。 “公主,你要去哪?你等等我!”孔昭一见她抬步便赶忙追了出去。 房中巧善、铃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又见摊了一桌的珠宝,忙收拾起来。收拾好了珠宝,两人想了想,决定还是听从公主的吩咐暂留于此,如此之多的珍宝置于房中,还是看着的好。 而倾泠一路出园直往府外奔去,沿路仆从乍见跑着的公主不由皆是诧异不已,可未及反应过来,公主已跑得不见影儿,而后边孔昭一路急呼追来。仆从见此情景,只道出了什么事,忙不迭的去禀告夫人。 倾泠跑出府门,便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正是王府送巧善、铃语过来的 ,她足尖一点,便跃上马上,可车夫却被请进府喝茶去了,她抬首四顾,自己竟不知自己家在何方,心中惶急,目光忽瞟见府前的那一列侍卫,忙招手唤一人过来,“你替我赶车,去安豫王府,快!” 那侍卫得公主召唤,正受宠若惊,哪有不从的,忙跳上马车,捡起马鞭,正在驱车,一声急切的呼唤传来:“等等!公主你等等我!”然后一个娇小的身影一把扑到马车上,“公主,你要去哪?你带上我啊!”孔昭气喘吁吁的爬上马车。 可倾泠此刻无暇理会她,只吩咐侍卫道:“快赶车,快去王府!” “是!”侍卫扬鞭一挥,骏马飞蹄,马车顿时往安豫王府奔去。 而那时,在离帝都二十里外的官道上,一行铁骑浩荡归来,蹄声齐整,盔甲铿然,气势如虹。旌旗在凛烈的寒风里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猩红的披风飞扬身后,朝阳洒落,盔甲折射华灿银光,熠熠华光中,那人炫美得仿似日神。 威远侯府,顾氏闻讯而出,马车却已走得不见影儿,忙问话门前侍卫,得知公主是回安豫王府,稍稍安心,又思及仆从说公主一脸惊恐,担心有事发生,忙唤过管家,命他去王府一趟。 马车一路急奔,不过两刻钟即至安豫王府。倾泠急步跳出,刚一落地,便已见王府里冲天的火光,胸口一窒,便狂奔入府,后面孔昭急急跳下马车追赶。 那一路,倾泠此后无论回想多少次都不记得是如何跑过的,只知道跑至集雪园前,便只见一片火海,将天空都映得彤红,火光下葛祺正指挥着府中众仆抬水救火,她一把跑过扯住葛祺问道:“我娘呢?” 葛祺正忙得晕头转向心急如焚,被人扯住便一腔怒火,转头一看,却是公主,此刻他神思昏乱也顾不得想公主为何在此,只是指着火海中的集雪园哑声道:“王妃……王妃还在里边。” 倾泠闻言,手一松,转身便往集雪园冲去,葛祺赶忙一把拉住,“公主!你不可进去!此刻……此刻火势已成,你若进去,必……必……”倾泠手一甩,葛祺只觉五指一痛,便拉不住人,眼前一花,人影一闪,再看清时,只见公主冲入火中的背影,这下他不觉肝胆欲裂,“公主!”身形一动,便要冲入火中,旁边却有人一把拉住他叫道:“大总管,今日风大,这火势已起,只怕一时是扑不灭了,还是快疏散王府其他人等,否则便是鱼池之殃!” “公主和王妃都在里面!”葛祺嘶吼一声,正欲摆脱,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问话:“你说什么?葛祺?”葛祺闻言一惊,转身,果然见身着朝服一脸震惊的安豫王,他刚自宫中的祭典中归来,看着那一片火海,脸色惨白,眼神无比疑惑的不肯相信的看向葛祺,“挽华呢?” “王妃……王妃在里边……公主也冲进去了。”一句话,葛祺说得支离破碎。 安豫王眼神直勾勾的,仿似不明白葛祺说了什么,可也只是一刹,“挽华!”一声凄绝的吼声,他闪身扑向集雪园。 “王爷!”仿佛是早料到他有此举,葛祺闪电似的抱住他,可安豫王却是不假思索的抬手一掌拍向他,可他却不闪不射,硬生生的承受了这开山裂石的一掌,一口鲜血扑出,他依是死死抱住安豫王,抬首对那一群随安豫王归来因太过震惊而一时呆愣住的侍卫们吼道:“你们还傻站着干么!还不快拦住王爷!”一句话说完,背上又承受了一掌,又一口鲜血扑出,这刻,那群侍卫们蓦然醒神,齐齐扑身过来,拉住此刻神智已失疯狂的向火中冲去的安豫王。 在众人扑火的扑火,拦人的拦人时,有一个娇小的影子一头冲进了火中。 那是庆云十八年的最后一天。 那一日朗日高照,冬风飒飒。 安豫王府的那一场大火,在冬风的助长之下,卷起了一场焰海火涛,烧尽了半个王府,映红了半座帝都城,惊动了满城百姓,便是帝都二十里外高居马上的那人,亦看着天边的红光锁眉费解。 那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大火终于扑灭时,安豫王府已是一片残恒断瓦满目疮痍,集雪园则化为一片灰烬。 那一场大火中,王府诸多仆从受伤,损失惨重。 可最令人惊憾的消息却是: 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薨于火中! 满城闻知,无不哀叹。 是天妒红颜?是红颜命运多厄? 那一场大火让无数人疑惑,那两位红颜亦让无数人感慨。 只是,那样的绝代佳人,终是红尘留不住。 而关于那两人,无论有过多少传说,无论有过什么样的流言,所有的一切都随那一场大火湮灭。(未完待续) 十六、凤凰涅磐待他朝(下) 庆云十九年,一月。 在帝都许多人还沉浸于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葬身火海的哀痛中时,在遥远的北方,燕城却飘起了细细的初雪。 城外荒效,一座孤坟,当年此墓中人亦是风光安葬,只是二十年过去,早已无人来拜,墓前杂草丛生,一派荒芜。可今日,却有人修整了孤坟,旁边又堆起一座新坟,两坟并卧,相依相偎。坟前立着两名少女,皆是缟衣如素,鬓间簪一朵白绒花,在萧萧寒风细雪里,颤颤舞动,更衬得坟前的人孤峭怜人。 “公主,为何要将王妃葬于此处?”身形娇小的少女抬起一双温润的栗色眸子看着身旁高挑纤雅的少女。 “因为娘希望葬于此处。”身旁少女答道。看着那并卧一起的坟暮,心间却辩不清是何滋味。娘,从今以后,你与檀将军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可是,王妃为什么要死?”栗眸少女伤心的问着。 “那种事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王妃自此以后都会开开心心的就好。”身形高挑的少女回转身,一张绝美的面容欺霜赛雪,赫然是已葬身大火中的宸华公主倾泠,她身边的栗眸少女,自然就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孔昭。 原来当日,倾泠仗着一身绝顶的轻功飞纵火中,本想救出母亲,奈何晚矣,只能抢出母亲的尸身,救出傻傻的跟着她冲进火中的孔昭。 而王府中,人人不是忙着救火,便是竭力阻拦着冲向火中的安豫王,大火中倾泠亦辩不清方向,只是遇门即冲,遇火即纵,遇墙即跃……待到冲出大火,才发现人竟是越过了集雪园,落在了王府后墙之外。 抱着已逝的母亲,回首看着烈焰中的安豫王府,思及威远侯,念及那个永不可及的人,倾泠万念俱毁,再无留意。 她欲与孔昭离开帝都,只是想起替母亲送信还在侯府等候自己的巧善、铃语,不忍弃下不管。她一向视两人为亲人,此刻母亲已逝,自己亦“葬身”火中,她们以后无论是在王府、侯府都难度日。于是当夜潜入侯府,巧善、铃语两人果已闻讯正在灯下相泣,见她现身只当是鬼魂相返,待明白她未死,不由得欣喜若狂。 两人得知倾泠要离开帝都,皆要同行,言此生本是相伴王妃至老,此刻王妃不在,这帝都自也无再留之理。倾泠本意便是要带她们离开,自然同意,但要走也不能突然失踪,否则定会引人怀疑,是以要两人第二天找个借口向顾氏辞行。而当日母亲命两人带来的那两盒珠宝依摆在倾泠房中,侯府初闻噩耗,正一片惊慌,方珈、穆悰亦伤怀之中,哪顾不得整理她房中之物,想来除自己与巧、铃两人,无人知晓这两盒珠宝,她从书中得知,在外间生活需要金银度日,当下带上。只是那张古琴不能带走让她甚为遗憾,此乃皇帝所赐,想来她“死”后,此琴亦会回到皇宫。 离开前,巧善忽然拉住她道驸马今日回府了。 倾泠闻言一呆,然后便有一种啼笑皆非悲喜难辨的感觉。 自订亲至而今已足足十年有余,自嫁入侯府至今日已足足三月有余,她与他一直未曾相见,一直缘铿一面。而今,她“死”去之日,却正是他归来之时,这是否正说明他与她的无缘? 她只是对巧善淡淡一笑,嘱咐她们明日相会的时辰,便从容离去。 飞离侯府那刻,她立在墙上久久望着德意园方向,几次欲往,心中悲楚难忍,却最终只是飘然而去。 第二日,巧善、铃语两人向顾氏辞行。 顾氏看两人已是中年却无家无室,心中怜惜,便道两人若不愿回王府,可留在侯府中养老。 两人谢过顾氏,道王妃已死,此生再无所恋。再则她们本是风家之人,并不是王府之人,而今既已年老,只愿落叶归根。 顾氏这两日心中亦是悲愁难解,一是悲震公主的忽逝,二是忧切秋意遥的病,他昨夜病势忽然加重再次咳血昏迷至今未醒,唯一能令她稍得安慰便是长子秋意亭终于回来了。她见两人立意已定,便也不强留,赠两人一笔金银,亲自送两人出门。 巧善、铃语离了侯府后悄悄与倾泠、孔昭会合,四人改装掩容,买了棺材、马车,护着安豫王妃遗体至燕城。 “公主,以后我们就住在燕城吗?”孔昭问。 倾泠望向前方树林,那边里巧善、铃语正提着白烛、纸钱踏着落雪过来。 “巧姨和铃姨不愿离开母亲,打算就在燕城安度余生,亦是为母亲守墓,你不如也留下,彼此照应,我也可安心。” “呃?”孔昭闻言一惊,“公主不留下?” 倾泠抬首望了望天空,道:“我要走。” 孔昭闻言倒没有大惊小呼的,只是道:“我与公主一块。” 倾泠侧首看她,那双温润的栗色眸眸坚定看着自己,想起她决然冲入火中,不由轻轻一叹,道:“好。” 孔昭顿时眉开眼笑,一派欣然。 在燕城买下宅地安置巧善、铃语两人,又留下足够的金银让她们度日。 二月中旬,倾泠与孔昭启程离开了燕城,巧善、铃语送别两人,依依不舍。 倾泠登上马车,掀帘的一刹,回身看着车下眷恋不舍的看着自己的两人,想两人耗尽年华,一生就为了母亲与自己,心下一半凄然一半感怀。 “人都有一个家。母亲已逝,巧姨、铃姨所在便是我的家。当我倦时我自然归来。” 她轻轻抛下此语,掀帘入车,而车下巧善、铃语闻言却是含泪而笑。 马车走动,一句叮咛紧紧追来:“记得要回家。” 料峭春风里,马车悠悠前行。 孔昭一路心情十分的兴奋,掀着帘子看着车外风景,许久才放下。回头,却见公主只是静静端坐,面容平静,眼中却隐有哀切。她看片刻,忽然轻轻问道:“公主,你此刻心中是念着二公子吗?” 昨夜,她半夜醒来,闻得院中有琴音,不由得起床,本想叫公主早点歇息,却不想刚走到门边那轻悄的琴音便止了。她不由悄悄启门,却看得公主孤立月下,仰首而望,那背影无比幽寂,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得公主幽幽轻叹一声。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注○1] 那一声轻叹太过凄惋,令她闻之难受,却又听得公主一声轻渺的幽叹,“如今……意遥,如今也只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注○2] 门里,她闻言惊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再看时,院中的公主已进屋去了。她长久伴随公主,联系前后,自然明白了公主的心思。 倾泠闻言抬眸看一眼孔昭,没有答,可孔昭却从她的神色中得到肯定。 “公主,你舍得二公子吗?”她又轻轻问一句 。 倾泠眼中哀色一闪,抬手挑起车帘,看着车外匆匆而过的风景,半晌后才道:“孔昭,这世间并不只儿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儿女之情固然让人魂牵梦萦,固然令人肝肠寸断,可那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人生,还有一些东西,与“情”同般珍贵,绝不可舍。好比,他不能舍父母深恩兄弟情义,她亦不能舍此刻的无垠天地无拘生活。他不会为情而背弃秋家,她不会为情而终老侯府。 更重要的是…… “自古忧能伤身,多思多虑必损气血,公子以后切记……莫太过劳心,更不可轻易动怒伤情,否则殚精竭虑,怕是麻烦啦。” 她没有忘记大夫们对秋意遥的诊断,她若再留侯府,他又如何能断念忘情,只会心中更添痛楚更为伤神忧怀…… 他与她,此生相遇,得以相知,已是幸事。 江湖相念,未尝不好。 孔昭默然,许久后才问:“公主,我们要去哪?” “我们……去看天下。” ****** 庆云十九年二月初五,威远侯秋远山收复被古卢侵占的顺城。 初九,古卢发五万大军再攻顺城,激战中,威远侯被敌将暗箭所伤,守军溃,顺城再失,副将赵淳领兵护秋远山退守淳城。 十七日,皇帝下旨,召威远侯回帝都养伤。 三月初四,安豫王亲自挂师,领二十万大军出征,秋意亭为副帅,兵分两路向北疆进发。这是皇朝近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出兵壮举。 三月底,安豫王抵祁城。翌日即与古卢开战,经一天一夜激战,祁城破,安豫王斩古卢大将沙格尔,杀敌四千。皇朝收回被第一座失城。 四月十日,安豫王至坞城。十七日,坞城破,安豫王斩古卢将领冼尔奇,杀敌五千。皇朝收回第二座失城。 二十日,秋意亭至顺城。二十四日,顺城破,秋意亭斩古卢将特哲儿,俘兵三千,杀两千。至此,皇朝收回自前年末所失的三城。 五月初,东、西大军向百年宿敌———蒙成草原上的孤狼古卢王国进发。 十四日,秋意亭诱敌于慕沙谷,杀敌五千,俘兵八千。 十六日,安豫王攻古卢格齐济沙城。二十日,城破,安豫王斩古卢大将豪佳木儿,杀敌一万。 六月初,安豫王与古卢大元帅连泽锋相会玉格雪山下,两军对恃。 初五,两军交锋,安豫王布“五星连珠”阵,蒙罗无人识此阵,大败。 初七,安豫王射连泽锋于箭下,三万蒙罗大军尽殁。 十五日,古卢王派人递降书。安豫王掷书斩使,誓言:不灭古卢,誓不归朝! 三军呼应! 二十日,秋意亭破古卢齐城。 二十二日,安豫王破古卢费城 二十六日,秋意亭破古卢吕城。 ……… 至八月二十五日,两军共破古卢十五城,然后东、西大军合围古卢都城古勃儿。 八月二十九日,古勃儿城破,古卢国王率王族、百官白衣出降。 九月初九,安豫王斩古卢国王及王室五百八十二人,绝古卢王室血脉。 十二日,安豫王废其国号,毁其宗宙,灭其文字。从此古卢国成为一则传说。 皇朝的土地又向北扩延两千里。 十月初,安豫王班师回朝。 十四日,安豫王抵燕城。 十五日,安豫王薨。 三军悲恸,哀报帝都,满朝震惊,皇帝悲痛欲绝,罢朝七日。 二十七日,安豫王灵柩至帝都,皇帝亲迎百里。 十一月九日,皇帝追封他为英烈安定王,葬青陵。 这位皇朝最后一位天策上将军,在他缔建最辉煌的功业、在他人生最鼎盛之时,却如一曲绝唱自高空嘎然而止。此后,皇帝取缔天策上将军之位,此位自他以绝,即算是日后功勋盖世的秋意亭亦不曾得封。 而在安豫王下葬前夕,为其更衣的侍从发现,其右胸有一溃烂腐化的箭伤!从箭伤的位置及伤口的深度来看,及时医治便无大碍,但安豫王却似是没有任何医治,任其恶化———至夺命!侍从悄悄报与皇帝,皇帝闻言震惊,密召安豫王军中随侍,可随侍竟是完全不知王爷有受伤,更不知王爷为何不医治。 皇帝默然半晌后,深深叹息,挥手命两人退下,并下封口令。 生当相守,死亦相缠。 三弟,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帝都皇宫的最高处,高耸入云的八荒塔上,皇帝负手矗立,远望江山壮丽无垠,却佳人已绝。 [注○1]姜夔《江梅引》 [注○2]姜夔《踏莎行》 (上卷完)(未完待续) 番外———任是无情也动人 (未完待续) 1 皇朝十九州,每一州皆有其特色,比如华州那是最富饶的,兰州那自然是兰花天下绝,墨州那里最多金矿,而风景最秀逸的要数玉州,但是人文最鼎胜的则在风州。 在皇朝有这么一句话:十分才,七自风。 即是说,十个才子中,必定有七个是出自风州。足可见风州人才之众。 自前朝始,风州便以文化之盛列居诸国之首,历朝历代皆多才子名士,他们或为奇人异士隐于乡野,或为文豪大家授学育人,或官居朝堂辅佐帝家……翻开史书、传记,风州的风流才士举不胜数,而在元恺年间,却是一人独领风骚,那人便是风鸿骞。 风鸿骞生于风州,自小便有“神童”之称,尔后少年成名才华横溢,十五岁时辞亲远游,北越雪山,南穷苍梧,西过大漠,东涉溟海,踏遍烟霞览遍河山,其才其人亦随其足迹远扬天下,举国提才,必数其名。而他这一次远游却是整整游了十五年,至他三十岁时,一人一骑风尘归来。 风家在风州乃是名门望族,风鸿骞虽父母早已亡故,但族中长辈却有许多,且个个都十分看重这位风家最为出众的子孙,所以他一回到家,长辈们对他皆是关怀备至,为他打点生活之余,最后无不是将其终身大事摆在重中之重。 需知以风鸿骞的三十“高龄”,在别人家那都是可抱孙子的年纪了,只他依是独身一人,且自己似乎完全没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怎不叫长辈们焦急,于是一个个都为他物色妻室。以风鸿骞其人品才华,长辈们当然不能随便将就,将城中的名门闺秀访了个遍,最后终于挑中了江家小姐。 提起这江家小姐,那在风州亦是十分有名。生得花容月貌,又通琴诗,江家亦是风州名门,祖上数代为官,那上门说亲保媒亦多,只是这江小姐却是十分的有主见。道婚姻乃自己之事,关乎一生,岂能任他人定之。江家虽有四位公子,却只她这一位娇女,江家老爷、夫人万分疼爱,因此对外宣扬,自家的女婿让女儿自己挑。于是,但凡与江家说亲的,都需将人领至江小姐面前,让她亲眼看一眼,只要她能看中即可。只是多年下来,无论是世家贵胃还是才子俊士,这江小姐愣是没一个看上的,以至到了双十年华依待字闺中。 风家的长辈们自也是闻得江小姐之名,听得媒人一说,想着这江小姐年岁相当,出身名门,又有才有貌,与风鸿骞可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于是,在一个风清花妍的春日,风鸿骞与江小姐予百花盛放的风州名园“瑜园”相会。 一个风神疏朗,一个琴心诗华。 于是,一段姻缘便此而成。 成亲后,自是琴瑟在御举案齐眉,两年后,风夫人为风家诞下一位千金。 风鸿骞平生有三好,一是书,二是酒,三是牡丹。因此风家最多的是书,最希罕的是美酒佳酿,最漂亮的自然是花园里满园的牡丹,各色品种,应有尽有。 元恺十六年,四月,正是牡丹盛放的时节。 当风夫人在房中痛呼凄叫、别的男人也一定是焦灼万分手忙脚乱时,风鸿骞却正对着一株牡丹悠然出神。那是一株刚刚开花的魏紫,芳华天颜雍容无双,看得风鸿骞连连赞叹:“所谓国色天香风华绝代便是如此。” 侍女匆匆跑来花园里,告诉他夫人为他添了位千金时,他还在念着: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注○1] “老爷,夫人为您生了位小姐,还等着您取名呢。”侍女提高了声音叫道。 “啊?”风鸿骞恍然回神,看看一旁瞪目的侍女,又看看眼前的牡丹,然后道:“今日这株魏紫也开花了,定是吉照,生的女儿肯定会和这魏紫一般的美,不如就叫‘风紫’。” 啊?侍女一愣,未及反应,风鸿骞却已自己醒悟过来。 “唉呀不好。风紫……疯子,不好听。魏紫叫魏紫那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换成风紫就不好了,等等……风华绝代……风华……风华……可总有一日会逝去,有了,挽华,去,告诉夫人,小姐的名字就叫‘风挽华’。” 风挽华的名字就是那样得来的,她亦没有辜负她父亲为她取这名字的期望,日后果然长成了风华绝代的美人,而她一生的悲喜似也因她这绝世的风华。 父母皆是才华卓绝的人物,风挽华其聪慧自是不用说,又家学渊博,是以诗词文章琴棋书画那是学一样精一样,小小年纪其才学便已令得许些登门拜访风鸿骞的学子自愧弗如,人人言道风家又出了个小神童。 风鸿骞虽满腹才学虽名声远扬,但生性疏狂不羁,予钱财权势并无贪好,虽有官员推荐入朝,但他都以“禀性不合”为由一一婉拒,好在风家祖业甚多,风夫人又持家有道,倒不用为生活发愁,日子过得极其的富足优溶。 他已在外游历十数年之久,看尽天下风光,是以成亲后倒不再出门远游,每日里不是与夫人弹琴品曲,便是抱*于膝共读诗书,又或者闭门不出潜心著书,再或者于城中四处游赏,与意气相投者痛饮达旦,与陌路相逢者席地座谈,与知己名士书画相斗,与众学子谈经论道…… 如此,便是数年过去。 元恺二十二年,三月。 这一日,风夫人正在书房里教女儿作画,忽然书房的门推开,风鸿骞领着一个男孩进来,说是他收的弟子。 想拜在风鸿骞门下的人自然多,只是风鸿骞从未曾收过弟子,最多也就是受好友所托去书院给学子们授学一两天。而今忽然间领进一个弟子,不说外人稀罕,便是风夫人亦十分惊奇。 经风鸿骞一番解说才知,这男孩名檀朱雪,母亲亡故后随父亲从兰州迁来的。檀父极擅酿酒,便在城里开着一小酒馆谋生,风鸿骞有一日喝到友人从檀家酒馆买来的一壶“青叶兰生”后大为赞赏,于是亲自再去酒馆买酒。谁知檀父得知风鸿骞的名后,去酒窖里搬出一小坛酒,道这“青叶兰生”他每年仅酿两坛,一坛已卖出,这手中的便是最后一坛,说完了他双手一松,砰的一声酒坛便在地上四分五裂,一时酒香盈店。 风鸿骞当时愣住了,暗想这人即算是不想卖酒给他也用不着这样,明说就是,何必来糟踏这绝世的佳酿,看着地上的酒水暗暗心疼。檀父摔完了酒后,再一手扯过当时正在店里帮忙的儿子,推到风鸿骞面前,道先生若能收小儿为弟子,那以后每年酿的两坛“青叶兰生”必亲自送去风府。 “你就因为两坛酒便应承了?”风夫人睨一眼丈夫,放下手中画笔,移步上前细看男孩面貌。 “唉呀,夫人,那可不是一般的酒。”风鸿骞忙道,“‘青叶兰生’本是酒中极品,而这檀家酿的更是极品中的极品,我能得他两坛酒,反是我赚到了。” “两坛酒就把你给收买了,日后来我们家送酒的可就要多了。”风夫人轻轻嗔一句,眼光看着男孩,又赞道:“这孩子的模样可真是生得好。”见他一头半长不短的发没有束起就散在肩上,乌缎似的黑得发亮忍不住伸出手去,谁知男孩却一偏头躲开了,看着风夫人皱起与发一般黑的眉毛,道:“男人头,不能摸。” 这话一出,风鸿骞与夫人不由得都笑了,便是书桌前的风挽华也抚着嘴咯咯笑着。 男孩听得笑声转头看向风挽华,然后道:“你长得可真像一只猪仔。”说完了后再加了一句,“猪仔还不及你。” 六岁的风挽华长得有些过分的珠圆玉润,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与风华在那一年还不见丝毫影子,她年纪虽小,可家中来来往往的客人见到她哪一个不是赞她玉雪可爱聪慧非凡,而把她比作一只猪的,却还是第一个,甚至是说她连猪都不如! 于是,风挽华小姑娘忘记了平日里父母的询询教导,手中那支醮满墨汁的紫毫便往男孩的方向如同作画般的流畅挥出,一道墨雨便洒落男孩脸上,顿时———黑发黑眉黑眼又黑脸。 “哈,乌鸦!”风挽华在父母反应过来之前,给予两字评价。 这便是风挽华与檀朱雪的第一次会面。 一个六岁,一个十岁。 本该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美好画面,只是他们的第一印象并不甚美好,彼此的评价是“猪”与“乌鸦”。(未完待续) 2 虽然檀父为儿子拜得名师,期望他有所出息,但檀朱雪本人可没这样的意愿。若是可以,他更愿意把这读书的时间用来和巷子里的伙伴们玩官兵捉强盗,而来读书唯一的好处,大概是他不用再到父亲的酒馆里当小二了,而改成每天上风府报到当学童。 风鸿骞人虽懒散,但对于授学却一贯认真。 自决定收檀朱雪为弟子起,便在书房里又添了一张书桌,与女儿的一左一右摆着。先前已自檀父处得知,檀朱雪只是跟着他学了几个字,不曾正式上过学堂,所以第一天,他取过一本《玉言仁世》打算从启蒙开始,可檀朱雪却是自入书房便趴在书桌上,一副困顿不堪的模样,极不给他这位先生面子。 风鸿骞见此情况倒也不生气,只是把书放下,走至檀朱雪面前,搬一把椅子坐下,问他:“朱雪,你有没有心中很敬佩的人?” 檀朱雪闻言顿扫一脸的困顿,眼睛发亮的道:“有!当然有!就是‘兰明王’!我们玩官兵打仗时我就是当‘兰明王’的!” “喔。”风鸿骞点点头,“那你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知晓他的生平事迹吗?” “当然知道!”檀朱雪重重点头,“我们兰州人人都知道他!他是前朝七大将之一,被始帝封为丰国之王。他可是大英雄,打起仗来从没败过,而且我们兰州之所以会成为兰花之城也是因为兰明王。” “就这些?”风鸿骞挑挑眉头,“那你知道他出生在何地?他活了多少岁?他在什么时候打了第一仗?他在什么时候被封为王?一生经历过些什么事情、有些什么功绩?他喜欢看什么书?他除了会打仗外还会些什么?他为什么会喜欢兰花?他为什么会被称为‘兰明王’?他为什么会受人爱戴……等等这些你知道吗?” 檀朱雪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住了,半晌后才摇头,脸上已显现出沮丧之色。 风鸿骞起身自书架上抽出一本《东书》,翻到《列传?兰明王丰极篇》摊到檀朱雪面前,道:“这上面有他的一生。” “啊?”檀朱雪急不可待地捧过,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半晌后才垂头丧气的道:“这字都不认得。” “喔。”风鸿骞一脸平静的把《东书》抽回,然后将《玉言仁世》递到他面前,“那先识字吧,等字认全了,自然就可以看懂了。” 檀朱雪看着他,眨眨眼睛,然后才磨蹭着接过书。 “而且……”风鸿骞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书桌前的小小少年,“‘兰明王’可是个文武全才,这世间他不会的极少。你还当‘兰明王’呢,你会什么?” 檀朱雪闻言敝了半天,道:“我会酿酒!”这可是他们家的家传本事,才会走路起就跟着他爹学酿酒了。 “喔。”风鸿骞淡淡应着,道:“‘青叶兰生’是由兰明王酿出并赐名的。” “啊!”檀朱雪瞪大眼。 风鸿骞一巴掌拍在檀朱雪头上,“小子,你离他还远着呢。” 自那日起,檀朱雪果然是认真学习起来,就为着能早日看懂那本《东书》。 有风鸿骞这样的先生,他自然是进境一日千里。一开始,风鸿寒只是每日教他一个时辰,余者任他自学,自己便继续自己的潇洒去了。只是半年过后,风鸿骞却是每日都教他半天,并且还亲自带着他去了城外的山里的茅屋里找着一个睡得鼾声震天的人请他教檀朱雪习武。那时候檀朱雪还小,并不知其中意义,只是先生叫他习武便习了。而那一日夜间,风夫人问丈夫,这檀朱雪是可塑之材?风鸿骞答,或许会是将来的天策上将军。 等到檀朱雪郑重拿起《东书》时,他已不只是看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了,风家书房里的书他已基本看全,而风鸿骞教他的亦不只是读书识字。 搬出棋盘时,他说“兰明王当年的棋艺乃是七王之冠。” 檀朱雪乖乖学习下棋,且十分刻苦,以赢风鸿骞为目标,因为风州城里无人是风鸿骞的对手。 教他兵法时,他说“兰明王当年能成不败之王自是因为熟悉知兵法。” 檀朱雪将《玉言兵书》倒背如流。 教他填词写诗作画,他说“兰明王诗雄、词秀、画奇。” 檀朱雪自也要写慷慨之诗词。 教他曲艺时,他说“兰明王当年一支短笛绝天下。” 檀朱雪自此笛不离身。 …… …… 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合纵连横,一样一样的,风鸿骞将己身所有倾囊相授,自然,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女儿,从来书房里两张书桌两个人。 而檀朱雪与风挽华两人,似乎第一面便决定了他们的相处方式。 书房里再次见到时,风挽华睨着檀朱雪道:“朱为红,雪为白,可这红白加在一块,难道这世上还有红色的雪不成。”说出这话之时,她自不会想到日后檀朱雪血洒雪中,便有了那令她悲痛欲绝的红色的雪。而那时,檀朱雪也只是不屑的反驳道:“你以为你的名就有多好?风挽华……哈,一只小胖猪,还妄想着风华玉貌呢。” 而一路下来,彼此都是暗中较着劲儿。 风挽华看遍家中藏书,那檀朱雪数起风府藏书那也是如数家珍。 檀朱雪可将《玉言兵书》倒背如流,风挽华便可将《凰王诗词》默写一字不差。 风挽华今日写了一首词得风鸿骞赞赏,明日檀朱雪必写一首诗令风鸿骞刮目相看。 今日檀朱雪下棋赢了风挽华两子,明日风挽华必要赢回三子。 风挽华可以琴艺佳绝,檀朱雪必要剑术超群。 檀朱雪作一幅雪中腊梅令风州名士赞叹,风挽华必作一幅梅落雪融让满城人为之惊艳。 …… …… 檀朱雪对风挽华的称呼,六岁时是“猪”,八岁后是“猴”。 风挽华对檀朱雪的称呼一直两字———乌鸦。 光阴就在这教与学、比与斗中悠悠过去,转眼间便到了元恺二十六年秋,檀朱雪拜风鸿骞为师已四年,他亦不再是当初的懵懂小子,而是眉目俊秀博学有礼的风府人人都喜欢的“檀公子”,而十岁的风挽华亦亭亭袅袅渐现风华。 这一年的九月中,风府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说是久仰风先生之名特来拜访的,而风鸿骞向来是友交天下客,见这客人风貌不凡,几名随从亦是气宇轩昂,自是盛情款待。而客人亦十分随性,风鸿骞领他池畔看鱼便池畔看鱼,领他小轩饮茶闲谈便饮茶闲谈,领他酒阁品酒便品酒,领他府中游赏便游赏……半日下来,彼此相谈甚欢宾主尽兴。到书房时,檀朱雪与风挽华皆在,一个在纸上画阵图,一个在泼墨写意。客人入内,细看两人画卷与阵图,赞叹连连。 到了花园,牡丹是没有,却有数株金菊飘香。 凉亭里,客人对着风鸿骞郑重一拜,道家中有子三人,皆是可塑之材,是以想请先生到他们家去教导三子。 风鸿骞只是淡淡一笑,便婉言谢绝。 那客人闻言沉吟了半晌,才道我知先生不慕荣华淡泊名利,我亦不以富贵相诱权势相挟,我只是请先生为天下百姓教出一位明君。 风鸿骞一惊,霍然起身。看着客人,心里想着刚才他可是生受了这人一礼的,该不会折寿或被砍头吧?皇帝啊……怎么跑来了! 客人,亦是当今皇帝又道,今日皇朝虽依是大国,可安逸过久隐患已生,周边诸国亦虎视眈眈,所以朕要为皇朝留下一位心志坚定圣明贤达胸有雄略的诸君。 风鸿骞听得皇帝之言心中一震。 皇帝又再道,先生难道还要推却?先生的才华举国皆知,刚才朕亦见过先生的弟子与女儿,足可见先生之能。我知先生不喜为官作宰,但能否请先生看在天下百姓的份上,委屈一二,为皇朝教出一位福泽苍生的明君? 风鸿骞沉默半晌,然后郑重行礼。 “陛下是仁君,草民拜服。” 离开风州前,风鸿骞对檀朱雪道:“我能教你的,其实这几年已差不多都教给你了,余者皆看你的领会。叶先生虽只是教你武艺,但他之文才亦是杰出,你以后有他教导我也放心。我今离去,这府中你可任意而居,府中之藏书,尽可自取。你之才华成就,他日必在我之上,只望你莫负你自己。” 檀朱雪只是深深拜倒。“多谢先生这些年的教诲,弟子绝不负先生的期望。” “嗯。”风鸿骞点头,“‘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虽为高士所轻,可若是为天下百姓而‘货’却值得敬重,你若有此心,他朝我在帝都等着你。” “是。”檀朱雪叩首。 檀朱雪离开风府时,在前廊里碰着了风挽华。 两人碰面,换作往日,少不得一番明褒暗讽,只不过今日两人都没了争斗之心。 檀朱雪看着廊前立着的少女,虽才十岁,可眉目秀美风姿如画,再过几年还不知会有何等风华,脑中忽然间不知怎的就想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后胸口便砰砰的跳起来。 “挽……华……”檀朱雪含含糊糊的唤她的名字,“我以后会去帝都的。”说着便跑了。 风挽华看着他的背影,那身影不知何时竟长得这般高了,想着刚才他似乎是唤了她的名字,这可是第一次,然后一张脸便红艳得似天边的晚霞。 元恺十四年,初冬。 风鸿骞接受皇帝的邀请,前往帝都,受封太傅,入明经殿为三位皇子授学。 当今陛下,这位日后被尊为“仁瑞帝”的天子,二十一岁登基,在皇朝诸多雄主圣君中便显得有些平庸,但却是最受百姓爱戴的一位君王。他性情仁善宽厚,勤政爱民,弃严刑,减赋税,在位的三十五年间,国中安定,经济文化繁荣,是一位守成之君。只是三十五年的宽厚,亦令得朝中大臣自我膨胀隐成祸患,而一味的仁善不起兵戈令得曾经威震天下的“争天骑”日渐松散懒惰,四方属国亦生异心,每每犯境,总是以钱帛妥协,又让国家增加负担。 这位仁瑞帝其政绩或不算出色,但史家赞他“以仁为冠,帝诚无愧焉”,而最令史家称赞的却是他为皇朝留下一位最为出色的继承人。 仁瑞帝妃嫔不多,子嗣亦不多,仅有三位皇子,五位公主,而这三位皇子皆为皇后所出。 风鸿骞初入明经殿时,大皇子十二岁,二皇子十一岁,三皇子十岁。在他为皇子授学半年后,一日,皇帝召见他,问他看三位皇子如何? 东书房里十分的安静,只有茶香袅袅,皇帝平静却又带着淡淡的期待看着他。 风鸿骞心中一动,想今日这一问一答许不是那么平常。他沉吟半晌后,才道二皇子性情仁厚最肖陛下;三皇子眉蕴英气有杀伐决断之能;而大皇子……他没有直接道明,而是说了一件小事情。 “臣入明经殿约有半月,一日臣捧了一杯茶立于窗前看明经殿外的一树白梅出神,许久后回转,却见大皇子静静立于臣身后。后来大皇子对臣说‘太傅这样的人许最想的是醉鞭名马醒看花娇,只是本宫却更愿意太傅站在明经殿中’。” 皇帝听后,抚须颔首,朕明白了。 五日后,皇帝下旨,立大皇子为太子,封二皇子为宜诚王,三皇子为安豫王。 许是为皇帝的诚意所感动,又许是三位皇子的资质令他心动,风鸿骞自为太傅以来,便将三位皇子摆在首位,倾怀相授,全心全力的教导,把所有杂事都抛了,便连钟爱的牡丹亦不再看管。他沉浸在孕育盛世明君的喜悦中。 而等到某一日,他蓦然抬首,想起牡丹又该绽现芳华时,便看到了牡丹花丛边的女儿,人花相映,两相绝代。 原来,韶华转瞬即至。(未完待续) 3 元恺三十一年,四月。 风挽华坐在一丛牡丹花前,专心的绣着一件紫罗衣,一旁的小丫头巧善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以同色的丝线绣同色的衣裳,最是考验眼力与绣功了,可眼瞅着小姐手起针落,一朵紫色牡丹便盈盈绽在紫色绮罗上,不细看,又几乎看不出衣上有刺绣,可细看之下,却要为那精美的绣功而惊叹。 翩翩的两只彩蝶飞来,一只金黄带着白、黑色彩斑的落在牡丹花上,一只黑色的带着黄、绿彩斑的却落在风挽华的肩头,蝶翅扑飞,微微的风拂起风挽华颈侧的发丝,让巧善忍不住叹息。 “这蝶也爱亲近小姐,可见小姐比牡丹还要好看。” 风挽华哧笑一声,“说什么傻话呢。”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另一个小丫头铃语跑来了。 “小姐,老爷说来了贵客,请你去前厅。” 风挽华闻言头也不抬一下,道:“你去和爹说,我身子不适躺下了,不方便见客。” “嗯。”铃语一点头,转身又跑了。 “以前是来拜见老爷的客人多,可这两年却是想见小姐的更多了。”巧善嘀咕着。 风挽华咬断手中的线,“这衣裳绣好了,你替我送回房去 。” “是。”巧善接过衣裳,转身走了。 风挽华本也想回房去,但想着既然来了客人,若在前园碰上了反不妥,不如依旧侍在这后花园里的好,父亲爱惜牡丹,这园里是绝不会领客人来看的。 她起身,随意漫步在花园中,此刻正是牡丹盛放的季节,满园的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黄的、绿的花儿团团簇簇争妍斗艳,粉蝶儿翩飞起舞,人行其中,如置瑶园。脚下忽在一株红牡丹前停步,那株牡丹有两枝挨得很近,以至那两朵牡丹仿似并蒂般紧紧相依。一时怔怔立在那儿,脑中却想起了昨夜母亲的一番话。 这两年,来拜访父亲的年轻才士更多更勤,其醉翁之意自是不言而喻,父母亦曾说过,许自己挑选,无论贵贱,只要是人品佳亦是她心中喜爱的即可。来说亲的亦有不少,不乏朝中权贵,可心里不知怎的,一有人说起便觉烦闷不耐。 伸手,指尖拂过花瓣。这牡丹亦要相依相偎,这人是否定要寻得一个终生相伴? 正凝神间,身后忽有人吟道: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 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注○2] 那声音似熟悉又陌生,她心中一震,蓦然回身,便见一名年轻男子立在她身后不远处,乌缎般滑亮的发,乌墨画就的长眉,墨玉一般古润的眸,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他,那个名字便含在了齿间———朱雪!这世间,只有他才有那样如墨如玉的眉眼,青衫布衣,千百朵艳花娇蕊中,却更显风神萧散。 檀朱雪在她转身的一刹,只觉得满园的牡丹似都在那一刻摇曳翩舞起来,顿有满天满地的芳华,却只是为花丛中的她而倾服。 柔风徐徐吹拂,两人衣带当风,立于园中相望忘语。 风鸿骞到来时,见一双小儿女兀自怔怔,不由心中一动,左看一眼弟子,右看一眼女儿,只觉得无处不佳,无处不好。 他负手踱步走入园中,悠然出声道:“这两朵牡丹相依相衬娇艳无比,你们说这是不是‘今岁东风巧剪裁,含情只待使君来’呢?”[注○3] 檀朱雪、风挽华听得风鸿骞的话双双回神,待领会其话中之意,不由得面上一红,心如鹿撞,目光悄悄看一眼,相遇之时瞬即转开。 风鸿骞见之不由得哈哈大笑。 “我已有许久不曾好好赏这一园牡丹,今日你们便陪我这老头子赏赏花。” 那一日,风鸿骞领着女儿、弟子看了这满园的牡丹花儿,看一株评一株,时光流转间,那五年的隔阂慢慢褪去,往日情景再次重现。 檀朱雪说白牡丹皓皓如月,风挽华却说绿牡丹莹莹如玉。 风挽华说黑牡丹虽奇却暗淡无华,檀朱雪则说红牡丹虽艳却浮华过甚。 风鸿骞却任身后一双小儿女争论着,他只管含笑赏花。 一株紫牡丹前,檀朱雪停步侧首,看着风挽华浅浅笑开。风挽华拈一片紫色花瓣,盈盈看向檀朱雪。 正是韶华明媚,只待使君。 夜里,风鸿骞忽然问夫人,还记不记得当年他们在瑜园相见的情景。 风夫人含笑瞅着丈夫,道这么多年过来,许多事早就模糊了,可那一日却从未忘过,连你穿着的衣裳袖间的云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风鸿骞闻言一笑,道家中喜事将近。 风夫人听得亦不惊讶,只问是嫁女儿入檀家,还是招朱雪入风家? 这嘛,就看儿女意愿了。风鸿骞不甚在意。 而那刻,风挽华亦已梳洗上床,可躺在床上杳无睡意,眉眼间隐隐的渗着笑意。许久后,听得巧善、铃语都睡下后,她悄悄披衣起床,推开窗,便一泓清辉泻入。心念一动,启门步下绣阁,阁前的梧桐树下,她静静仰首望天,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冰月,伴三两疏星。 静静站着,脑子里却反反复复的一句:他若有同样的心思,他……便会来。 “挽华。” 耳边忽听得一声低唤,轻如晚风,柔如春水,心弦一颤,转头,便见梧桐树后立着一人,树荫里墨发墨衣,月华透过枝缝在那张白皙的俊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微风拂动,仿似荡漾在水中,俊美而生虚幻。 不知怎的,她心里忽生出紧张,怕那人忽然间便会消失在那光影里,忍不住脚下移近一步,口里却道:“你这些年的圣贤书是白读了,竟敢深夜潜入女眷居所。” 檀朱雪也不惊慌,微微一笑,道:“先生以前教过‘君子行事,不拘小节’。” 风挽华闻言不由得掩唇一笑,“你这无赖行径倒是一点也没变。” 檀朱雪这回却没有反驳,移步走近她,近到可看清她的眼睛,然后轻轻的温柔的说:“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 风挽华不语,只是看着他,所有的话都在那一泓盈盈清波里。 看着那双世间最美的眼睛,檀朱雪痴痴轻叹,“我刚才从窗口看到月色很好,虽然知道你从你的窗口看到的是同样的月色,可我还是想和你一块儿看。” 风挽华抬头,忽然觉得刚才还清辉素淡的弯月,这一刻似乎变得格外的明亮耀人。 檀朱雪亦抬头望着天幕上的明月,过得片刻,忽道:“挽华,我们去屋顶赏月。” 风挽华看着高高的屋顶,“我可爬不上去。” 檀朱雪一笑,走近她身前。风挽华只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身体一轻,耳边有飒飒风声,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站在了屋顶上。 脚下,庭园花树都沐浴在银色的月辉里;头顶,明月如玉疏星如棋,似伸手可掬。 身后,一件带着体温的外衣轻轻披上,那人在她耳边说:“这样才是良辰美景。” 那一夜,好风如水,明月如霜,清景无限。 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看过多少明月,那一晚的星月是风挽华看过的最美的。 檀朱雪在风府住了一月。 这一月里,两人依旧不改少时习性,只是与往昔又有了些不同。 檀朱雪写一篇文章,风挽华看过后会另写一篇,不是反驳,却是另一番观点,再拓眼界。 风挽华虽为女子,作诗却一贯旷达而飘逸,向往的是隐士的出尘与高洁。而檀朱雪看过后,总会在旁再写一首,不是山林野趣,是民间有疾苦,百姓有哀乐。 而更多的时候,风挽华弹琴,檀朱雪便舞剑;檀朱雪作画,风挽华便题诗…… 当然,檀朱雪也不只是每日里与风挽华风花雪月。 有学子来拜访风鸿骞时,风鸿骞总带着檀朱雪在身边,让他与他们一道谈文论武,品评时政,交流彼此意见观点,从中受益非浅。而到了夜间,便在书房看书,或是聆听风鸿骞的指点,有时风挽华会提一壶茶来看他,两人静静的各看各的书,或者说说话。檀朱雪将白日里某人写的好文章拿来与她共赏共评,或者某人说了什么精妙的话语说与她听,又或者说说结交的那些人。比如有个燕文琮,性格古板顽固,但正直而有才干,又比如还有个秋远山,虽是个武人,却与燕文琮是好友,每次来了从来不发言,只坐在一旁听…… 这样的日子快乐无忧,所以这样的日子过得极快,眨眼间,便一月过去了。 四月底时,檀朱雪说他要去边关投军。 风鸿骞听了没有多话,只是吩咐夫人为他准备行装。 风挽华亦没有多话,只是吩咐巧善、铃语买来了许多布,春夏秋冬四季的衣裳各缝了四套。 离开前夜,檀朱雪拥着风挽华坐在屋顶上,头顶上依旧一轮明月如霜,只是这一次两人心里尽是离愁别绪难分难舍。 “挽华,你等我。到时候我捧着凤冠霞帔来迎你做一品夫人。” “国家安危,匹夫有责。你去戍边,我不阻拦,我只要你记着,无论有没有功名,无论你是缺胳膊断腿了,我只要你活着回到我身边。”(未完待续) 4 五月初,檀朱雪启程赴边。此后便一直在边城,不曾回来过,只有每月的书信从未断过。 书信里,檀朱雪描绘着边关的荒凉与冷峻,这里有残阳如血,这里有金戈铁马,这里有草原狼烟,有浴血奋战的悲壮,有军营的艰苦,亦有将兵的雄迈,这里以盔盛酒以手抓食,这里雪大如席刀剑光寒,这里的人粗豪而朴实,这里的女子不识琴棋书画却可扬鞭纵马飞驰千里…… 而风挽华信中亦不言相思蜜语,只是记一些身边琐事,如记着父母说的话,或是今日见了何人、看了何书、弹了何曲、又写了什么诗文,寄一朵早开的莲花,画一幅江边秋水红日,又或者描绘着帝都的繁华与人事…… 彼此信中所述皆是细小平淡却真实,每每读罢信,便如同看着了她(他)每日的生活,有一种人近在眼前的感觉。虽是相隔千里,彼此亦尝相思甚苦,可心里更多的却是两情相悦的甜美。 鸿雁飞传里,春花秋实夏风冬雪里,光阴悄悄流转。 元恺三十四年,六月。 这日,风鸿骞自宫中归来,眉头微锁,神情间略有忧色。 “老爷,怎么啦?”自与丈夫成亲以来,其向来性情阔朗,从未曾见过他烦忧,今日这等神情实属罕见,风夫人亦不由微有担忧。 风鸿骞却不答她,只对一旁的侍女道:“你去请小姐过来。” “是。”侍女应声去了。 “老爷?”风夫人在他身边坐下。 “唉!”风鸿骞未语先叹。 “老爷,是有什么事吗?”风夫人问他。 风鸿骞道:“明日是皇后寿辰,陛下要为皇后庆寿,特下旨命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明日携妻女申时入宫为皇后祝寿。” “嗯?”风夫人疑惑,“皇后寿辰,按例有品阶的夫人都会入宫祝寿,但为何一定要携女儿,难道是……”她看着丈夫,眉间亦微微皱起。 风鸿骞点头,“虽然说是说皇后闻得朝中诸位臣子家的小姐皆多才艺,欲趁此机会一见。但真正的意思,想来是要在这些大臣的女儿中挑选三位皇子妃。” “哦?”风夫人不解,“三位皇子早已成年,一直不曾立妃,却为何要在这个时候?” 风鸿骞道:“这亦是陛下的一片苦心。虽说三位皇子名份早定,但陛下为防三人立妃后,外戚为私欲而怂恿、离间三人,是以三位皇子府中一直只有最微末的宫人相侍。而今陛下年事已高,隐有退位之意,因此才会在这个时刻为皇子们选立妃子。” “原来如此。”风夫人点头,“只是,挽华已与朱雪订亲……” “唉!”风鸿骞又叹一口气,“挽华与朱雪的亲事除我们自家人知晓外又不曾对外宣扬。而我亦不能预知今日之事,早早地跑至陛下面前对陛下说我家女儿已订亲了。而我们的女儿……”说到这他一叹气没说了。以风挽华的才华容色,若入宫了那有极大的可能……不,该说几乎会被选中! “唉。”风夫人也叹起气来,“若挽华没有与朱雪订亲,那今日你我闻得此消息该是欢喜,毕竟我们的女儿说不定要做皇后或王妃,只是而今,这予我们家极有可能是一件祸事。” “娘说什么祸事?”门边传来风挽华的声音。 夫妻两人齐齐转头看去,便见女儿亭亭立于门边,想来是刚午睡起来,着一件淡紫罗衣,乌发未挽披垂两肩,如此简单素净,却周身如有艳华盈绕,美不可言。夫妻两人心头又添了两分沉重。 “挽华,你过来,爹有事要与你说。”风鸿骞唤过女儿。 风挽华入内,在父母身前坐下。 风鸿骞便将入宫之事说了一遍,风挽华听着,端丽的眉头渐渐拢起。 风夫人在风鸿骞说话时一直看着女儿,等他说完了,她道:“女儿,要不明日你浓妆艳抹一番让人看着便觉生厌,言行举止间再粗俗些显得很没有教养,这样一来,陛下肯定不敢选你为皇子妃了。” 风挽华闻言噗哧一笑,风鸿骞亦看着夫人摇头而笑。想来二十年前,江小姐极有可能曾以此招来拒绝她不喜的求亲者。 “娘,女儿照你那般做,许能骗得些人,但是陛下又怎会相信爹会教出如此女儿。不要忘了,爹是陛下亲自为皇子请来的太傅,况且女儿小的时候陛下还见过一次呢。” 风夫人睨了丈夫一眼,然后转头,看着女儿,道:“这不行的话,那难道你愿意嫁为皇子妃?” 风挽华摇头。 风夫人望向丈夫,意思叫他快快想个办法。风鸿骞却是一脸苦笑,他是有想些法子的,可没一个合适,此刻无论是做什么,都会太着痕迹。 “此刻女儿无论是病了、伤了、痂了等等,都会显得太过刻意,而令陛下生疑,亦是对皇后大不敬。”果然,风挽华也道,“女儿明日还是入宫,到时再随机应变。万一不成时,女儿自会言明与朱雪的亲事,陛下非昏君,更不可能当着朝中众臣的面强选女儿为皇子妃。况且,也不一定会选中女儿呢。”那一日的决定,日后令得风挽华悔恨终生,若早知结果,她愿一生幽居风府,绝不踏出府门半步,更不要入得皇宫。 “嗯。”风鸿骞点头,“也只能如此。” 元恺三十四年六月十二日,皇宫里为贺皇后寿诞,显得格外的喜气富丽。 庆华宫里,宾客满座。 正殿之首,玉座上帝后端坐。皇后的下首垂下数道珠帘,那里坐着各妃嫔及公主,而皇帝的下首则是三位皇子依次而坐,然后是皇家宗室。再而下,左侧是各文武大臣的座席,右侧与妃嫔座席隔开丈余距亦垂下珠帘,是各阶贵妇及小姐的座席。 群臣按礼恭贺皇后寿诞后,寿宴开始,一时殿中觥筹交错,丝竹轻歌,宫娥翩舞。 酒宴行至一半时,御府台的左大人起身,向帝、后请示,道:“小女自幼研习舞艺,今欲趁此良辰为皇后一舞,以恭贺娘娘寿诞。” 皇帝、皇后自是点头应允。 然后,一位着粉色罗衣的少女袅袅至殿中,盈盈下拜,“御府台之女左曼奴拜见皇上、皇后。” “平身。” 皇帝、皇后看着殿下明艳照人的少女不由颔首微笑。 “曼奴献舞一支恭贺皇后娘娘寿诞,愿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左曼奴音如银铃,十分动听。 皇后看着很是喜欢,问道:“不知左家小姐要跳什么舞?” “《桃夭》。”左曼奴微微抬头,一双秋水眸似不经意地溜过座上三位皇子,刹时一张娇容白里透红,正如诗上所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注○4] “好。”皇后微笑点头。 顿时,殿中丝竹再起,左曼奴翩然起舞,舞姿曼妙,身段优美,一张丽容半喜半娇,蹁跹旋转间,如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儿,看得一殿的人颔首赞叹。左大人亦一脸得色,见帝、后不时点头微笑相顾,心中顿喜,目光频频望向三位皇子,不知哪一位会选中他的女儿,即算不是太子妃,做王妃亦是莫大的尊荣。 左曼奴舞毕,帝后双双赞言,皇后更是细问了年纪,平日喜欢些什么等,显见是对左家小姐十分满意。 接着又有几家小姐上前献艺,有的鼓瑟,有的吹笛,有的清歌,有的作诗,还有的舞剑……果然都是才艺出众各擅风情。皇帝、皇后看得惊喜连连,暗赞太仪府出的主意好,如此既可让皇儿们一睹各家千金其容,又可观其才华,选的皇妃必然令他们中意。 当李家千金献歌一曲退下后,皇帝目光扫过殿中怡然饮酒地风鸿骞,问道:“风卿家,怎不见令千金呢?”此次虽是借皇后寿诞一睹众家小姐之才色,但事关皇儿姻缘,他与皇后早就有细细考量过各家小姐,耳闻风家小姐才貌罕世,他与皇后早就留了心,可眼见大臣们的女儿差不多都献艺祝寿了,却独独不见太傅风鸿骞的女儿。 风鸿骞忙起身,“回禀陛下,小女才学疏浅品貌拙陋,不敢有辱圣听。” “风卿家谦虚了,朕听闻令千金诗文出众精通书画,尤擅琴艺。”皇帝笑笑,“不知朕与皇后可有耳福聆听令千金的绝妙琴音?” “陛下过誉了,能为陛下与娘娘娘献曲,此乃小女之福。”风鸿骞忙道,看一眼玉座上的帝后,心里微微一叹,知道躲不过。转首看向对面的珠帘,“挽华,还不快来拜见陛下与娘娘。” 一时殿中人人都看向珠帘,皆好奇这位让陛下亲口相邀的风家小姐到底是何模样。 珠帘后顿了一下,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应答,“是。”然后帘后隐约一道身影移动,传来衣料拂动的悉索声与轻浅的脚步声。 当那一道纤影披着一殿的玉光珠华迤逦而来时,刹是满殿无声,人人瞠目惊艳。 风挽华莲步轻移,满殿人的目光都随她的身影移动,目痴神迷,魂游天外。 距玉座三丈之距时,她盈盈拜下,“风挽华拜见陛下、娘娘,恭贺娘娘寿比南山。” 可殿中静悄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不可闻。 “风挽华拜见陛下、娘娘,恭贺娘娘寿比南山。”风挽华再次恭祝。 殿中依旧一片静悄。 风鸿骞环顾满殿,却只见人人都目色痴迷的看着女儿,便是玉座上的帝、后亦是满目惊艳。这一刻,他心头有自豪,可更多的却是担忧。因为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了解到女儿容色之美真已至倾国倾城之地。 “咳咳……”他连连咳了两声,打破一殿的沉静。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神。 玉座上,皇帝与皇后面面相看,若非就在眼前,哪里能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美人。彼此颔首,如此佳人当为皇家妇!(未完待续) 5 “风家小姐请起。”皇后步下玉座亲自相扶,惹得殿中众人艳羡不已。 “好美的姑娘。”皇后拉着风挽华的手细细看着,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本宫听闻你琴艺佳绝,不知可否为本宫弹奏一曲?” “挽华谨遵娘娘懿旨。”风挽华裣衽一礼,起身时微微侧身,避过玉座之旁的三道目光。 一旁早有内侍备上瑶琴,风挽华移步琴案前,略一沉吟,指挑琴弦,顿清音绕殿。 起先,琴声泠泠的似深山涧水飞流而下,轻轻的似晨间清风拂过林梢,顿时,华殿如浸碧潭,碧水凉风里,人人忽然间都宁心静神,听那琴音徐徐而来。蓦然,琴声忽转婉转低回,极尽缠绵之意,在座有懂音律的已知那是一曲《有所思》,不由都目露惊奇,这风家小姐何以弹奏此曲?难道是已有了“相思明月夜,迢递白云天”之人?[注○5] 当一曲终了,玉座上,皇帝、皇后微笑相视,连连点头,皇帝侧首示意一旁的内侍,那内侍忙转身离去。 “不愧是风卿家的女儿,果然是不凡。”皇帝赞言。 “挽华技陋,不敢担陛下谥美。”风挽华忙自琴凳上起身于玉座前谢礼。 “这等美妙琴曲本宫还是第一次听到,又怎是谥美。”皇后亦赞道,“来呀,赏风家小姐。” “是。”有内侍应道,已端出一个金丝檀木盘,盘中紫、朱、碧三支玉如意。 殿中众人一见此情景,顿时明白,只是不知这风家小姐会得哪支玉如意。 而风鸿骞与风夫人听得却是暗暗心急,目光看向女儿,却见她一脸平静坦然,不由心里更急。养女十八载岂有不知的,她外表越是冷静,到时反应越是激烈。 皇帝看向金丝檀木盘,抬手取过了紫玉如意。 在皇朝,以紫为尊,这紫玉如意便代表了太子,这么说风家小姐是要当太子妃了!群臣心头激动。 正当皇帝取过了紫玉如意,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大殿中响起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众人不由得都移目过去,却见是三皇子安豫王掩嘴不住的咳着。 “三皇儿,你怎么啦?”皇后见他咳得一张脸通红通红的不由心疼。 “咳咳……回禀母后,儿臣刚才喝酒喝急了,所以……咳咳……”安豫王边咳边答道,可一双眼睛却焦灼而急切的盯着皇帝。 接触到他的眼神,皇帝、皇后心中同时一跳,目光再看向其余两个皇儿,却见一向从容的太子亦是面露欢喜,而一向温厚谦让的宜诚王竟也是满眼的渴盼。 这……三个皇儿都看中了风家小姐! 目光望向殿中之人,虽是跪着,可那姿态却如一株在风中微微弯了一下腰的牡丹那般高华,人虽在殿中,可感觉上她是盈立百花之上,周身都带着一种雍容到极致的清华艳韵。这样的美人,谁人不喜?怪不得三个皇儿会如此。 只是…… 皇帝与皇后面面相觑。这……可怎么选? 三个儿子都是心头肉,若厚待了这个屈了那个,心里都是不舍。 半晌后,皇帝开口道:“风小姐,你的琴艺高超妙绝,皇后大是欢喜,是以想赏赐你一物,这盘中有三柄玉如意,你尽可挑一柄自己喜欢的。”既然自己难以择决,那不如就让风家小姐自己选,这样,无论风家小姐选的是谁,另两人都该无怨了。 他这话一出,三位皇子以及满殿的人都将目光移向的风挽华,只不过三位皇子的目光急切而紧张,其余人等却带着好奇以及肯定。皇后与王妃之间,是人都会选前者。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抬首,“陛下之意,是挽华可自选恩赏是吗?” “嗯。”皇帝颔首。 风挽华目光望向内侍手中捧着的玉如意,道:“挽华向来对檀木情有独钟,恳请陛下将那金丝檀木盘赏与挽华。” 此言一出,满殿惊愣,几疑听错。 许久后,殿中才响起皇帝声音,“你说,想要这金丝檀木盘?”显然,他亦有些不确定,这世上真有买椟还珠之事? “是。”风挽华答。 皇帝闻言不由得望向皇后,难道说这姑娘她不明白这三柄玉如意便是代表三位皇子?夫妻两人不信,这世上会有姑娘看不中他们的三个皇儿。 “风小姐。”皇后出声道,“这三柄玉如意乃是贵中之贵,今本宫与陛下欲赐你一柄,何以你却要那木盘?” 风挽华抬首,一双妙目望向皇后,清湛如镜湖,“挽华对檀木情有独钟。” 与那双眼眸相对,皇后心头一震,听着她的话,思及她先前所弹之曲,蓦然间醒悟过来……她,许是已订亲,又或是心有所属。一想明白,顿然失望,可看着殿中那丰姿若神的少女,心头又生敬意。她竟然能弃玉取木,竟然能无视皇家富贵,无视他日母仪天下的尊荣,竟能不畏皇权,敢于对着满殿朝臣对着当朝帝、后说她只“对檀木情有独钟”,这等心性实属难得。 与皇帝对视一眼,皆是心中惋叹,如此佳人,他们竟是晚了那根“檀木”一步!皇帝心头更是暗生恼意,风鸿骞这老东西,平日在朕面前说起话来肆无忌惮的,可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怎么就从不吱声半句!这明明本该是他家的儿媳的! 不说皇帝这边暗中生恼,那边皇后已示意内侍将金丝檀木盘赐予风挽华。 眼见着风挽华领赏退下,三位皇子目送,脸上掩不住的失望与惋惜。而满殿的人却是心情各异,有的艳羡,有的妒忌,有的敬佩,有的窃喜…… 皇帝与皇后虽然甚为失望,但想起刚才见过的那些小姐中亦有才貌出众者,想来总不至个个都“情钟檀木”了。夫妻两人暗中思索着刚才见过的那些姑娘们,哪几个合适赐下如意。 正在这时,三皇子安豫王忽然起身,走至玉座前一拜,朗声道:“父皇、母后。” “三皇儿,你有何事?”皇帝问他。 对于儿女,父母向来最为溺宠幺儿,平常百姓家如此,皇帝、皇后亦不能免俗,三个儿子自然都是十分的疼爱,只是这幺儿么,心里头又偷偷的添了两分溺爱,是以三位皇子中也只这三皇子性子里带了三分皇家人的任性与霸道。 安豫王目光瞅着案前的三柄玉如意。刚才赐下了盛玉如意的檀木盘,是以这如意就暂先置于帝、后座前的御案上。 “儿臣喜欢这柄碧玉如意。”安豫王道。 呃?皇帝、皇后一愣,三皇儿想干么? 安豫王抬眸看着父母,道:“父皇、母后,你们就将这玉如意赏了儿臣吧。”说完,他也不待皇帝、皇后回答,自顾便将案前置着的碧玉如意取了。 这一下,不只是满殿的人瞠目结舌,便是从容镇定的皇帝皇后也瞠目结舌了。 “三皇儿,你……”皇后想出声制止他。 安豫王却是起身对着父母一笑,“孩儿谢父皇、母后赏赐。”说罢便转身走回座位。 风挽华刚定下一颗心,回到母亲身边还不及坐下,便听得这番话,暗想这三皇子的胆子可真大,不由得抬眸透过珠帘往那边望了一眼,便看得一个与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紫衣玉带长身俊容,眉宇间尽是意气飞扬。 皇帝、皇后看着案上余下的两柄玉如意,思量着反正三皇儿才十七岁,不着急,明年再给他选妃就是,还是先给大皇儿、二皇儿选定了。正这样想着,却见二皇儿宜诚王亦起身了,他斯斯文文的走至玉座前,行礼,道:“今日母后寿辰,儿臣为母后作诗一首。”说着他便念道: “南极星初现,西池宴复开。 双星天上耀,彩凤日边来。 花绕笑蓉帐,香飞鹦鹉杯。 百年方燕尔,笠鹤下蓬莱。”[注○6] 吟完了,殿中诸人还来不及赞他才思敏捷,他却开口道:“儿臣也向父皇、母后讨个赏。” 皇帝、皇后一听他这话,明白了,这二皇儿估计是仿效三皇儿,也要将选妃的玉如意要走。 果然,宜诚王又道:“儿臣喜欢这柄丹朱玉如意,就请父皇、母后赏了儿臣。”说完了,他倒不自顾便取,却是眼巴巴的看着皇帝、皇后。 虽则说满殿的人都心里知道这玉如意是用来选妃的,可毕竟不曾明说过,而前头三皇儿已“领了赏”,那此刻二皇儿的要求他们又如何拒绝得了。想着二皇儿也才十八岁,不急,点了点头,宜诚王便满心欢喜的抱着丹朱玉如意回了座位。 眼见着案前只剩一柄玉如意,不说满殿朝臣眼巴巴的看着,皇帝、皇后亦心里打着鼓,不知大皇儿……眼睛不由往太子处一望,果然宜诚王刚坐下,太子也起身了。他从从容容的走至玉座前向皇帝、皇后行礼,道:“二弟、三弟都得了赏,想来父皇、母后不会厚此薄彼。儿臣亦喜欢这紫玉如意,还请父皇、母后赏了儿臣。” 皇帝闻言没答话,先是狠狠一眼瞪向了风鸿骞。 虽然隔着数丈之远,可风鸿骞依觉得颈后生凉,暗想回家后是要再写份辞本呈上去,还是呆会儿出宫后连夜便携妻女逃回风州去? “好,皇儿喜欢便领了去。”皇后却是一口答应了。其实她心里也甚是无奈,可眼下见过了风家姑娘,三个皇儿又怎肯屈就,反正大皇儿也只十九岁,明年再选妃也不算晚。虽是这般想着,可心里却怨着皇帝,说什么亲眼见过了才能选得最好的儿媳,早知道一旨诏书下到风家纳他们家女儿为太子妃不就好了!如今……可怎么是好,这风挽华只有一个,三兄弟可不要因她而生了嫌隙才是。转而又一想,三个儿子都是她生的,一贯兄弟情深,总不至为一个女子而生分了…… 太子领着他的紫玉如意回座了。 “臣敬陛下与娘娘一杯,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风鸿骞举杯起身。 在他的引导下,诸大臣亦纷纷起身向皇帝、皇后恭贺,于是便又是一番觥筹交错,又一番丝竹歌舞,寿宴依旧热热闹闹的欢欢喜喜的进行。 只是,那一日里,失望的人多,欢喜的人少。(未完待续) 6 自皇后寿宴后,风府忽然间门庭若市。 以前虽则来风府拜访的人很多,但大多皆是真心实意的向当代文豪风鸿骞来请教学问的,少数则有些醉翁之意。而今,这来风府的虽则依是以请教为名,可更多的却是旁敲侧击的打听着风家小姐的事,有的甚至是一日来三次,幻想着能与风家小姐“巧遇”。 这些客人虽多,但风家夫妇一点也不烦恼,礼数周到的打发了就是,最让他们头痛的却是三位皇子。 明明庆华宫里风挽华说过对“檀木”情有独钟,风鸿骞亦委婉的透露出已将女儿许与他当年在风州收的弟子檀朱雪,可三位皇子却是痴心不改。 三皇子每日都会来风府报到一趟,每趟来都会带些珍贵礼物,今日是明珠码瑙,明日便是珊瑚美玉,后日猎了火狐、白虎送了皮毛来……什么名贵稀罕便送什么,还打听到风挽华喜欢牡丹花,硬是弄了几株牡丹名品连根带盆的送来了。 二皇子倒不似三皇子来得勤,只不过他忽然间才思大发,写了许多的诗词,每一首都深情哀婉,闻者恻然。某一日风夫人忽然对风鸿骞说帝都如今纸都涨了两银络了。风鸿骞不解。风夫人说,足下高徒二皇子写了一篇《思华斌》,闻说是文词绮丽情思缠绵,令得帝都文人趋之若鹜,家家抄写,一时帝都纸贵。 太子毕竟是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要稳重从容多了,不似两位弟弟这般的痴狂。他只是隔着几日的来向风太傅请教政事,而且他每每到来也确实是有事相询,件件正经,次次言事。只不过是每次来都是从早谈到晚,一日三餐都在风府解决了。 帝都里早有传闻,说风家小姐才貌绝世,如今皇后寿宴上许多的人都亲眼目睹,证实风家小姐确有倾国之容,又再加上三位皇子如此行为,一时帝都街头巷尾茶楼酒馆,人人谈论的都是风家小姐,还猜测着她最后会嫁给哪位皇子,甚至于还有人设了赌局,据闻,目前看好太子的人最多。 风鸿骞曾与夫人叹曰,三位皇子皆是才貌不凡人品贵重,无论哪一个当女婿他都乐意,只可惜他只有一个女儿,要是多生三个就好了。 夫人则问他,若让他选,会选谁当女婿? 这个问题,风鸿骞完全不用深思熟虑,便道虽则四位弟子他一视同仁,但心底里却更愿意朱雪做女婿。 当然,夫妻俩的私房话全帝都都无人听得。 而对于满帝都的关注,对于府中络绎不绝的访客,风挽华却是心静如水。 以前,她还会出府去效外、城中游逛,而今,她每日只呆在闺房或后园,看书、弹琴、作画、刺绣……然后数数日子,朱雪去了多久了。 檀朱雪远在边关,自然不可得知帝都之事。他依旧每月一封书信,述着边城的日升月落,说着边城将士的豪迈与思乡,轻描淡写的带出两句沙场厮杀的残酷与血腥。 那日,风挽华读罢檀朱雪的来信,面上虽未带出,心里却添了几分担忧。战场上刀剑无眼,朱雪虽然习了一身武艺,可面对着千军万马,面对着刀林箭雨,若有了一个万一……心中这么一想,顿时便胸口一窒,有些喘不气来似来的闷。起身,步出闺房,往后园走去。 牡丹花期已过,花园里的牡丹花都已凋谢,只地上还残留着一些花瓣,色泽残败,不复昔日艳光。见此情景,风挽华忧上添愁,眉间便隐隐带出几分。 那日跟着的是铃语,见她这模样,便道:“小姐,你都好些日子没有出门了,正好这时刻莲花开了,不如我们去华门寺看看莲花?” 风挽华却摇头,“华门寺里人那么多,我们去了,只怕莲花看不上,倒让人围观了。” 铃语闻言不由得笑起来,道:“那还不是因为小姐生得好看,他们喜欢呗。” “喜欢?”风挽华轻念一声,抬手摸了摸自己脸,然后放下,轻轻叹一口气,道:“他们喜欢的不过是这张脸,可这张脸就像这牡丹花一样,再好看也只能盛极一时,当这张脸变老变丑时,他们又怎么会再喜欢。” 铃语看看小姐,不敢相信这样的绝美容颜会老。“小姐一定不会老的,一定永远都是这般好看。” “呵……”风挽华轻笑一声,“傻丫头,是人都会老的。就好比夫人,再怎么好看,也敌不过岁月风霜。” “夫人如今也很好看啊。”铃语道。风夫人虽已年过四旬,但依旧风韵楚楚,比那些来府里拜访的夫人可都要好看多了。 风挽华却是轻轻摇头,“你才来我们家三年,所以你不曾见过当年韶华正盛的母亲,听爹讲,她年轻时在风州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 “那……夫人虽没年轻时好看,可老爷对夫人一直都很好。”铃语又道,“所以,即算小姐以后老了,也一样会有人喜欢的。” 风挽华听了她这般天真得理所当然的话,面上浮起一丝笑容。“是啊,爹娘这么多年都如此恩爱,实是难得。只不过这世间如我爹这般的人却是少有,大多数的男人娶了妻后,还会有一堆的美貌姬妾,有的甚至七老八十时,还纳年龄足可当曾孙女的小妾。从一而终的,太少。” 铃语听了,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掩嘴笑道:“小姐,奴婢知道檀公子会对你一心一意的好。” 风挽华闻言睨了巧善一眼,不语,可眉梢眼角却是溢出几分喜意。 铃语性子较巧善要活泼,所以说起话来也无忌些。她看着小姐果然是开怀了些,眼珠子又转了转,道:“小姐,奴婢听府里的姐姐们说‘三位皇子都待小姐一片痴心,真不知小姐放着好好的皇子妃不当,干么对一个穷小子檀朱雪那么死心塌地的’。小姐,你为啥不喜欢三位皇子,而就喜欢檀公子?” 被铃语这么一问,风挽华白玉似的脸上升起一抹红云,如牡丹沐浴朝霞,艳不可方物,看得铃语眼都不眨一下。她微微垂首,眼眸看着某处出神,许久后才低低的道:“我与他自小就认得,一开始我们老吵架争论,可是吵着吵着争着争着,不知怎的心里眼里就记得他最深,看着旁人,再好也不如看着他欢喜。” 铃语眨眨眼睛,道:“可奴婢看府里来来往往的人,就数三位皇子最出众了,小姐看着也不如檀公子吗?” 风挽华一笑,道:“以世俗的眼光来说,三位皇子当然不比朱雪差,而且论家世,不说朱雪远不及他们,这世上也没人可比得上三位皇子。”她微微一顿,才道:“只是人心是没法衡量的,喜欢和不喜欢很简单的几个字,可你却没法简单的说清原由。” “呃?”铃语才十二岁,听着小姐后边的话,总觉得有些迷糊。 风挽华看她一眼,移步在凉亭里坐下,以手支颐,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与朱雪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与他……我们知道彼此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知道对方的好,也知道对方的不好。”她目光望着亭外的牡丹枝叶,濛濛的显得有些渺远,“我有时看着朱雪,好像一辈子眨个眼便过去了,可又好像一辈子有一千年一万年那样的长长久久。” 铃语听着觉得糊涂了,怎么是眨个眼就过去了,可怎么又是一万年那样的久? 风挽华又道:“而其他的人,比如说三位皇子,他们除了知道我的名,除了知道我的脸,除了一些向人打听的我的事外,还能知道我什么呢?他们写一些一往情深的诗,或是送一些名贵的珠宝,那等行径,说不好听点,不过是些纨绔子弟的无聊之举。” “那是他们想讨小姐欢心。”铃语倒是替他们辩解一下。 “呵……”风挽华转头看着铃语笑了笑,“换作你这小丫头,估计就给收买了,不过那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人的真心又怎么会是那些东西就可讨得的。” “可府里的姐姐们说三位皇子对小姐十分用心呢。”铃语心里呀还是觉得三位皇子好,“而檀公子就什么也没做过,她们说都不知道小姐为何就喜欢檀公子?” “这么说来,朱雪还真没为我做过什么。”风挽华听着也是一笑,“他唯一做的……”她忽地收了声,眼眸望着某处怔怔出神,似乎是沉入了什么回忆中。 铃语看着亭中静静坐着的小姐,只觉得她眼眸一瞬间柔秀如春水,似乎下一刻那一汪春水中便可绽出水莲花来。 风挽华静默了会儿,才又道:“朱雪虽只是个穷小子,可他的心胸却宽广得装了整个天下。他本可与我成亲,在风家享受着安逸舒适的日子,可他却去了苦寒荒凉的边城,每日在古卢的的刀剑下守护着边城的百姓。而三位皇子,他们出身皇族,本是最应该来守护着天下百姓的人,可他们在做什么呢?为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兄弟相争。”她面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笑,眸色清湛,“我和朱雪,我知道我们会如爹娘一般一生恩爱。而如果我嫁给三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一开始他们都会百般宠爱我,赐我华屋绮罗,赐我无数的珍奇宝物,但他们同样的会纳进其他的妃子美姬,也对她们一样的宠爱有加,而等到他们厌倦了我,或者我年华逝去时,我便将在冷落中凄凉度过一生。” “本王才不是这样的!”猛然间有人沉声道。 两人同时一惊,转头一看,便见一人立于亭外两丈之处,锦衣玉带英姿焕然,只是此刻一双眼睛亮得有些慑人,如同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 “安豫王!”两人惊叫。 来人正是三皇子安豫王,他目光落在风挽华面上,那锋利的剑芒一瞬间便敛起,渐渐的生出柔情。“那些东西都是我认为最好的,所以我送给你,可我怎知你会不喜欢。这世上美人虽然很多,可我只欢喜你,自那日庆华宫一面,我心里想的全是你。我也不是纨绔子弟,我不会输给那个檀朱雪。”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着风挽华,“我是怎么样的人,我是不是无聊之举,我会让你看清楚明白的。”说完了,他一转身便走了。 留下两人怔怔站在原地。 许久后,风挽华吐一口气,道:“堂堂皇子擅入大臣家后园,该不会也是爹教的‘君子行事,不拘小节’吧。” “噗哧!”铃语闻言忍俊不禁。 安豫王一路疾步而出,在前院里正碰着了寻找他的葛祺。 “王爷,你跑哪去了,太傅在找你。” 安豫王却不理他,只管埋头走,一路走出了风府。 几日后,风挽华自父亲口中得知,古卢又进犯边城,安豫王在朝上请旨驱敌。 果然,七月初,皇帝封安豫王为“安定将军”,领两万大军奔赴边城。 八月,风挽华再收到檀朱雪信时,他便提到了安豫王。出乎风挽华意料的是,檀朱雪竟对安豫王大为欣赏。说他虽为皇子,却毫无娇贵之气,与边城士兵同甘共苦,又说他腹有畴略知人善用,而且极有胆魄果断勇猛,刹起敌来眼都不眨一下的,真不像是金尊玉贵的皇家骄子。只到边关半月,便已小胜古卢三战,实乃是将将之材,真不愧是先生教出的弟子。还说这安豫王与他叙了同门之谊,两人兄弟相称,志趣相投,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风挽华读罢信大是诧异。想这安豫王怎么就和朱雪做兄弟了?转而一想,他们沙场杀敌,同生共生间生出的情谊那自是不同一般。许这安豫王真的是个胸襟广阔的男儿,并不会因私情而罔顾大局。如此一想,便也放心了。 此后,檀朱雪的信里多少都会提到安豫王一两笔,看来他真的是极为欣赏这位同门师弟。信中说他们一起设阵布兵,一起思考对敌之策,一起纵马杀敌,一起喝酒谈天……风挽华一一看着,为他们能结下这般情谊颇是心慰。朱雪是独子,难得他能与安豫王如此投契,估计真是当他作兄弟了。 然后,转眼间便到了十二月。 十二月初,风挽华收到檀朱雪的信,说他们打了大胜仗,古卢递上降书求和,边城又能得几年安宁。而陛下按功封赏边城将士,檀朱雪被封为“震远将军”。而最令风挽华高兴的却是檀朱雪要回来了,估计年底前便能到家。 风挽华自得信后,日日眉眼带笑,容光焕发,美胜娇花。每日算着日子,离朱雪回来还有几天。(未完待续) 7 元恺三十四年十二月十日,凯旋大军行至离燕城八十里处休息扎营。 营地里,安豫王在帐中走来走去,满脸阴沉。 刚才众将士围着火堆喝酒时,几位将军便成了众人猛灌的对象,而平日酒量不高的檀朱雪却是来者不拒,有人问“檀将军酒兴如此之高,可是有喜事?” 檀朱雪举杯而起,对着周围的人一脸欢快的朗声道:“对!本将要成亲了!只等回到帝都,本将便要迎娶这世间最美的姑娘!” 顿时满场轰动,人人敬酒相贺,檀朱雪更是拔剑长歌,以助酒兴。 砰!安豫王一拳砸在桌上,重重在榻上坐下。 他与檀朱雪一样打了大胜仗,一样得了大封赏! 可是,檀朱雪可以欢欢喜喜的回去迎娶他心爱的姑娘,那他呢? 挽华……挽华…… 她就要被别人娶走了,她怎么可以被别人娶走! 他本也该和檀朱雪一样,欢欢喜喜的回去,欢欢喜喜的去见那个他心心念念日日夜夜都梦到的姑娘!可是,那个姑娘喜欢檀朱雪!那个姑娘要嫁给檀朱雪!不是他!不是他安豫王!他就算打了胜仗当了大将军得了天大的荣耀证明了他不是纨绔子弟,挽华却要嫁给檀朱雪! 挽华!挽华! 你怎么可以嫁给别人! 若这世上…… 若这世上没有檀朱雪那多好! 若没有檀朱雪,挽华必定会喜欢我! 若没有檀朱雪,那今日回去帝都迎娶挽华的人必定就是我! 檀朱雪……这世上为何有一个你? 若没有你……若没有你…… 心里反反复复的念着,蓦地,他握拳而起,目射寒光。 “葛祺!” 葛祺掀帐而入,“王爷,唤小人何事?” “过来。”安豫王示意葛祺附耳过来。 葛祺附耳过去,片刻,他满脸震惊的看着安豫王,“王爷……这……这万万不可!檀将军予国有功,又是难得的人才,王爷……这……这可要三思!” 安豫王冷冷的看着葛祺,“本王的命令你不听吗?” 葛祺心中一寒,抬头看着安豫王,那双眼中尽是冷酷与杀意,顿时脸色一白,半晌后垂首。 第二日,大军清晨拔营,走了一日,申时四刻至燕城,安豫王下令在城里歇息一晚,明日再行。 夜里,檀朱雪正在房中看书,侍候他的从风府带着的侍从重乐端着热汤进来。 “将军,近日天寒,我炖了一盅人参鸡汤,你趁热喝了暖暖身子,早点歇息。” “嗯。”檀朱雪接过,“你也下去歇息吧,我看完这几页便睡了。” “是。”重乐退下。 檀朱雪喝过参汤,果然觉得身子热烘烘的,心想重乐功夫不行又胆小,上阵杀敌是九流水准,不过这炖汤的水准却是越来越趋一流了。 又看了会书,觉得身上越来越燥热,屋里似乎有些闷,不由启门走出屋子,才发现外边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大雪,柳絮鹅毛似的满天飞扬,遍地已铺上银毯,虽是夜晚,可雪光映照里,四野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这屋外的寒风大雪,竟完全让他感觉不到冷,身上反而越来越热,火烧似的难受,气息越发的急,胸口闷痛,隐隐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暗觉不妙,即往院外走去,想命人去唤个大夫来,却举步艰难,脑袋也越发胀热,思绪也有些迷糊,眼前渐渐的模糊起来,而四肢血脉仿佛要暴裂似的膨胀、火燎似的炙热,身子越发沉重,他张口,想唤重乐,却是一大口鲜血喷洒而出,眼前一阵发黑…… 刹那间,他忽然心清脑明,扶着墙一步步的艰难移到门边,手却抖着没法拉门,身子一点点往下滑去,他心头一急,猛地撞向院门,砰的门撞开了,门外的守卫惊动了,一回头,便见他栽倒在地,不由大惊。 “将军!” 檀朱雪伸手,想扶住他站起来,可手伸了几次都没抬起来,身体仿佛置于熊熊大火中烘烤着,胸口如有重山压着无法喘息,张嘴,想出声,可喉间却如被一支铁钳紧紧钳住,无法发出一丝声音,心头焦灼万分,可是身体的知觉,脑中的意识都渐渐的渐渐的迷糊、消失…… “将军!将军!”守卫大呼。 挽华……我…… 唇轻轻动着,手颤颤的努力的想抬起手来,可眼皮渐渐的阖上。 挽华…… 那只手终只是无力的萎落雪地,口边,浓稠的血流出,暗红的,浸染着白雪。 “不好了!快来人啊!檀将军出事了!”守卫惊恐的大声呼唤。 天空上,雪依旧纷纷扬扬,飘落高山树木,飘落房屋街道,也飘落在雪地上那个人身上。落在那人眼角,化成一滴清泪,蜿蜒的流过乌鬓,坠落雪地,消失无声。 “怎么啦?怎么啦?” 许多的人被守卫的唤声惊起,纷纷披衣而来,连安豫王都惊动了。 “怎么回事?”他沉声喝道。 “将军……檀将军他……”守卫指着雪地里的人说不出话来。 众人目光一移,顿时惊呆。 “将军!” 重乐一见倒在雪地里的檀朱雪,看着那一片暗稠的血,顿时魂飞魄散,扑到身前大喊:“将军!将军!你怎么啦?” 众人回神,赶忙上前察看,有人还唤,“快去请大夫来!” 大家七手八脚的将檀朱雪扶起,却察觉他早已无气息,不由得心头一沉,面面相觑。 “将军!将军!你醒醒!”只有重乐急得直摇着檀朱雪。 “檀将军他……”有人开口,却无法成语。 “将军!将军!”重乐大声呼喊。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身后呆立的安豫王,“王爷,将军他……” 安豫王瞳孔一缩,面色青白,手不自觉的紧紧握成拳。 “大夫来了,快让让!”有人拉着大夫气喘吁吁的赶到了。 众人赶忙让开,大夫走近,见重乐依旧挡在身前,忙道:“小哥,你让让。” 重乐回神,赶忙侧身让开。 大夫伸手察看檀朱雪情况,可手才触及躯体,便脸色凝重,看了片刻后,他摇摇头一脸惋惜,“晚了,檀将军已经过去了。” 其实刚才众人已察觉了,只是还抱着点希望,此刻再听大夫说出,便是铁定的事实了,心头顿生悲恸,更有人失声大哭。 “不会的!”重乐闻言大急,拉住大夫的手直往檀朱雪身上放,“大夫,你再仔细看看!檀将军他……他怎么……怎么会……”他怎么也没法把个“死”字说出来,一连几个“怎么会”只把眼泪逼出来了。 大夫看他一脸悲切,心头不忍,再次伸手察看,片刻后,他蓦地放开檀朱雪急步退开,“大家快退后,千万不可碰檀将军!” “大夫,怎么啦?”重乐问着大夫。 “怎么啦?”其余人等亦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大夫。 “檀将军这是染了瘟疫!”大夫满脸惶色的道。 一言出,众人惊,顿纷纷后退,一下子便离檀朱雪数丈之远了,人人心中又惊又恐。如此说来倒可知檀将军为何去得如此急,只是……怎么就染上了瘟疫了?先前一点征兆也没有。 “瘟疫?”只有重乐还跪在檀朱雪身前,瞪大了眼睛看着大夫,“怎么可能!将军刚才还好好的!” 大夫摇摇头不理他,走到安豫王面前,“王爷,檀将军染了瘟疫已然过逝,这东西是会传染的,所以……” 安豫王听着,面色僵硬,眼中晦暗难测,挥手示意大夫退下。 “不会的!绝不会的!”只有重乐依旧不信,他看着檀朱雪,喃喃着,“将军刚才还好好的,他怎么可能染了瘟疫,怎么可能就死了呢?不可能!不可能!” 周围众将士看着心头难掩悲痛,想着昨夜还与将军饮酒舞剑,白日里还与他纵马同行,此刻竟是阴阳两隔,一时皆是黯然神伤。 安豫王站在原地,许久,只是看着雪地里的檀朱雪。 “将军,你醒醒!将军,你醒醒!”重乐摇晃着地上的檀朱雪,“将军,你起来啊,小姐还在家里等着你,将军……” 安豫王目光一缩,“葛祺,安排檀将军后事。” “是。”葛祺躬身。 安豫王再看一眼檀朱雪,然后转身离去。众将士有的也跟着离去,有的素与檀朱雪交好的依旧留在原地。 葛祺目送安豫王背影消失后,才转身往檀朱雪望去。白日还意气风发的人,此刻却只是静静的死寂的卧倒雪地,一张俊美的容颜青灰一片。心头一黯,吸一口气,抬手,身后的侍卫便上前抬走檀朱雪的尸身。 “不!将军还没死!”重乐却一把抱住,“你们……你们想干么!不许你们动将军!” 一名侍卫上前拉住重乐,其余两人则趁机抬起檀朱雪便走。 “放开!你们放开将军!”重乐挣开侍卫一把扑上去死死抱住不放。 一旁静立的将士有几人看不过去,上前拉住重乐,道:“你放手吧,将军已经去了。而且是染了瘟疫,你这样……不但帮不了将军,小心自己也染上。” “不会的!将军不会死的!”重乐哭喊道,“老爷都吩咐我要好好照顾将军的,我怎么可以让你们带走将军……” 他一边哭一边努力的想将檀朱雪抢回来,可一人如何敌得过众人之力,只是拉拉扯扯中,不知谁碰落了檀朱雪头上的发簪,顿时发髻散下,蜿蜒垂落,乌发白雪,如此鲜明。 “将军!”重乐手一软,心头大恸,失声痛哭起来。 侍卫顿趁此机会抬人便走。 “将军!”重乐跪倒雪地,眼睁睁的看着檀朱雪被人抬走。“将军!老爷、夫人还有小姐都在等你回去啊……你叫我怎么向他们交待!”(未完待续) 8 因是瘟疫死去,所以不能运回帝都,只有将檀朱雪就地埋了。另一边急报至帝都,皇帝闻报后甚是惋惜,追封檀朱雪为“震国大将军”,另急诏安豫王速速回帝都。 但安豫王却一直留在燕城,说与檀将军相交一场,想多陪他一些日子。其实,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果然,五日后,风挽华自帝都而至。 檀朱雪暮前,她抱碑而坐,寒天雪地里毫无感觉,就那样坐了一天一夜。安豫王就站在一旁陪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旭日升起时,才发现风挽华早已晕死过去,安豫王慌忙抱起她回到城里。 此后,连续三日,风挽华都在昏沉中,人事不知,只是泪流不止。 第四日,风挽华醒来,对安豫王说,想再去看看檀朱雪,不要让人跟着,就让她最后和朱雪安安静静的说说话。 安豫王亲自送她至墓前,然后离去。 风挽华静静的倚着墓碑坐下,看着那高高隆起的黄土坯,她的朱雪就这样躺在里面。心头撕裂般的痛着,可眼中却是干涩无比。侧首,脸颊贴着石碑,就好像依在朱雪的胸前,只是那石碑透骨的冷,一直冷到心底。 “朱雪……朱雪……若是你泉下有知,你便化作鬼魂出来见我一见。”她喃喃着。 可是四周只有风声叶声,只有未消融的冰雪,只有满天满地的寒气。 “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怎么能舍得我……”她闭上眼睛,死死的抱着那冰冷的石碑。 时光一点点过去,可她就那样静静的坐着,静静的陪着她的朱雪。 一坯黄土埋英骨,从此,世上空留断肠人。 朱雪…… 许久,暮前忽然响起一个极轻的却含着惊喜的声音,“小姐!” 风挽华一震,睁眼,便见一人捧着一个半尺高的青瓷罐立在身前。 “重乐!” “小姐!”重乐一把跪在她面前,“重乐对不起你,重乐没有看护好将军。” “你起来。”她想去扶他,可脚下僵麻,自己反摔倒在地。 “小姐当心。”重乐忙上前扶起她。 “重乐你怎么在这儿?”风挽华干脆坐在雪地上。 “小姐……”重乐未语先哭,双手将瓷罐捧到风挽华面前。 “这是……”风挽华看着眼前的青瓷罐。 “这是檀将军的血。”重乐泣声道。 风挽华一抖,半晌后才颤着手接过,触手冰寒刺骨。 “小姐,檀将军是给人害死的,你要为他伸冤!”重乐哑声喊道。 “你……你说什么?”风挽华一震,瞠大眼睛看着重乐。 “小姐看看罐中便会明白。”重乐抬首,泪流满面。 风挽华伸手去揭瓷罐的盖,可手哆哆嗦嗦的不听使唤,磕磕碰碰半天才揭开了,瓷盖一开,便看着了罐中一团黑红色的雪,都已结成冰团,一支黑色的簪子卧在上头,簪头是半边扇形。她心头一窒,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支银簪,簪头也是半边扇形,除颜色外,两支一模一样,合在一处,簪头正好是一整个的扇形。她顿时如不胜严寒般全身颤栗起来,几乎无法捧住瓷罐,不由拢在怀中,紧紧抱住,如同抱住世间唯一的至宝。 许久后,她才低低的哑声的问道:“重乐,你说,怎么回事?” 重乐当下将那晚情景细细说了一遍,说到檀朱雪尸身被抬走时已泣不成声。 “大夫说将军是染了瘟疫死的,所以尸身不能久留,要立即埋了,我怎么抢也抢不过他们,眼睁睁的看着将军被抬走。后来,所有人都走了,我想着既然抢不回将军,那就要赶回帝都去告诉老爷、夫人和小姐。就在我起身的时刻,发现将军的发簪落在了血泊中,我想去捡,才发现簪子的颜色变了。将军的簪子是银的,我曾听说过银针试毒,而今簪子落在将军吐出的血中变黑了,岂不是说将军是中毒死的。” 风挽华听着,四肢如浸寒潭,胸口如有刀绞,眼前一片模糊。朱雪……你竟然是被人害死的?!她嘶声问道:“谁下的毒?” 重乐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谁这么狠心要害将军。我把那团雪连同着簪子一起收在瓷罐里埋在冰雪里,想带回帝都去,可又怕雪融成了水,后来想将军的死若传到帝都,老爷或是小姐肯定会来将军墓前看看的,所以我就等在这。小姐果然来了,只是身边一直很多人,我不敢让别人知道,好容易才等到今天小姐一人在这。” “好,你做得对。”风挽华道,眼中却一串泪珠滚落,滴在瓷盖上,顺着缝儿流入罐中。“今日这话你再不要和别人说,便是回去后连老爷、夫人也不要说。” “是。” 风挽华缓缓站起身来,目光苍凉的看着高高隆起的黄土坯。朱雪,为什么会有人害你?你那么的好,怎么会有人要害你?朱雪……朱雪……你等等我,我一定会查出到底是谁害的你! 两人回燕城,城门前安豫王等候久已。 “挽华,你可算回来了。”他迎上前,目光扫过她怀中的瓷罐与身后的重乐。 风挽华回头看看重乐,道:“这小子觉得没脸见我不敢回家去,这些天都躲在朱雪坟前哭,今天正好被我逮着了。”停了片刻,又低头看着怀中的青瓷罐,“这是朱雪坟上的黄土,等我死后便与我葬在一块儿。”说着抬眸看一眼安豫王。 安豫王闻言神色一怔,但没有说什么。“你饿了吧,我们去用膳。晚上早点歇息,明日我们便起程回帝都。” “嗯。”风挽华点头,又躬身一礼,“多谢王爷这几日的照顾,挽华铭记在心。” “挽华!”安豫王赶忙扶住她,“你……你知道本王……能照顾你,本王觉得很开心。” 风挽华侧身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的手,抬步入城,重乐跟在身后。 第二日,大军起程回帝都。(未完待续) 9 虽则天气寒冷,但帝都里依旧一派繁华,因是年尾了,街上行人如织,家家户户都在采办年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长平街上有一家“仁安堂”,其主人苏源乃帝都名医,祖上三代皆为宫中御医,家传医术十分了得,只不过到了苏源这一代,却不再入宫为医,而是开了这家仁安堂为百姓治病。苏源仁心妙手,施药救人,其医德医术,百姓们交口称赞,自然这仁安堂也就成了帝都里最为有名的医馆。 巳时,一名身形修长亭匀的女子入了仁安堂,女子身着银白色镶着狐毛的斗蓬,头上风帽戴得严严实实的,将一张脸几乎都掩在了帽中,她进得堂内即目光轻轻环顾一圈。 伙计见有客上门,忙上前招呼,“这位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的话,左边是林大夫,右边是王大夫,只不过这刻都还有几位病人侯着,还得烦您稍稍等候。若是抓药,就请随小的到这边来。” 这几年苏源年纪渐大已极少出面,只让两名弟子坐堂,林、王两人自小跟随他学医深得真传,来看病的百姓亦十分放心,除非是碰着了十分难解的病,才会劳动苏源出来。 “苏大夫在吗?”女子问道,声音轻淡而清雅,显见极为年轻且有修养。 “林大夫与王大夫的医术亦是十分精湛,姑娘若是有何不适,林大夫、王大夫看了一样是药到病除。”伙计听着想这客人定是初来乍道不知仁安堂情况。 女子听了,却道:“我这病已有多年,看过许多的名医都不曾治好,听闻苏大夫有神医之称,是以专程来请苏大夫看病的。” “这……”伙计犹疑。 “还烦请小哥通融。”女子微微躬身一礼。 伙计见之忙侧身避开,“小的进去问问,请姑娘稍候。”说着转身快步往里头去,过得半刻,一脸喜色的回来道:“苏大夫请姑娘入内。” “多谢。”女子当下随伙计入内,转过两进门,在一座小院前停步,隔着门便可闻得阵阵药香。 “姑娘自行入内即是,苏大夫在里面。” 女子点头,推门而入。 院子里,一名须发皆白脸色红润的老者正坐在一棵老松下拔弄着药材,身边两个小童帮忙,听得开门声,老者抬头。 “苏大夫。”女子向老者微微躬身行礼。 “不敢。”老者起身回礼。“听伙计讲,姑娘患病多年看过许多名医都未能根治。医者讲究个望闻问切,可老夫看姑娘步态轻盈,听姑娘说话声音脆亮,倒不似是重病多年之人。” 女子听得苏源如此说顿时心中欣慰,“苏大夫果然医术高明。” “姑娘请坐。”苏源重坐下,又指指老松树下的椅上,“姑娘既然定要见老夫,是否是家中亲人有重病者不便前来?” 女子并未坐下,目光扫过两名小童,道:“苏大夫,能否换处地方?” 苏源一怔,然后想病人定是有何难言之隐,当下起身,“是老夫疏忽了,请姑娘随老夫来。” 他领着女子进到里屋,关上了门,又亲自沏一壶茶端至屋中的桌前,才道:“姑娘请坐,这里没有旁人,姑娘尽可放心说。” 女子这刻才抬手将风帽取下,顿时如明珠流光美玉盈辉,屋中华光灿耀,艳色夺人。 苏源只看一眼便惊鄂无比,“你……你是……”眼前这张玉容之美平生未见,而帝都中会有如此美貌的那必是…… “小女子风挽华。”女子淡淡道。 果然!苏源不觉颔首,“原来是风太傅的千金驾到,老夫失礼。” 风挽华移步至桌前,抬手,露出一直掩于袖中的一个锦包,如捧水晶琉璃般轻轻的放在桌上。“苏大夫,挽华来此是有事相求。” “小姐请坐。”苏源请风挽华坐下后自己才在桌前落坐,“‘相求’两字万万不敢当,老夫无它本事,也就能开方治病,若小姐是有何疑难之病,那尽管开口,老夫必定尽心尽力。” 风挽华看一眼他,然后平静的道:“挽华来此是想请苏大夫看一样东西。”她将锦包上的锦布解开,便露出一个青瓷罐来,手轻轻的抚摸一下罐身,才揭开瓷盖,然后将瓷罐推至苏源面前。 “这是?”瓷罐隔着尺距便有冷气袭面,苏源凝眸看去,才发现罐中周围置着冰块,中间一团黑红的冰状雪团,雪团上一枚黑色的发簪,这色泽……他心中一凛,抬首往风挽华看去,只看得一双凌凌妙目,无比的清湛却看不清情绪。 “想来苏大夫已看出眉目。”风挽华移眸看向瓷罐中,目光触及雪团时眸中神色一柔,“挽华是想请教苏大夫,这是什么毒?何处会有这种毒?” 苏源望着她,虽面上神色镇定,可心中惊疑不定。以他的经验,自是一眼就看出这雪团上的是毒血,因此上头的银簪才会变了颜色,只是……这风家小姐怎么会带着这样的东西? “苏大夫。”风挽华轻轻唤道。 苏源回神,便见风挽华平静的面容上已添一份哀惋,一双美目欲诉还悲,不由得心生怜惜。 “这是人死前吐出的血,这毒血令挽华日夜难安,只求苏大夫能告之实情,无论是亡者还是挽华,皆感激不尽。” 苏源心中一叹,道:“老夫须得细细的看一下。” “多谢苏大夫。” 苏源找来一把剪刀,自雪团上刮下一块毒血,取过一个空的茶杯装了,然后端过一旁刚倒的还热着的茶水淋在杯身周围,杯中的毒血便慢慢融化。等毒血全部融成水后,他将茶杯移近眼前细看,看得一会儿,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然后他再将茶杯凑近鼻端细闻,几乎在他闻得的那一刻,端着杯的手抖了一下。 风挽华一直看着他,自然不会漏过他面上的神色,见他如此,不由得心生疑念。“苏大夫?” 苏源闻声抬头,眼中还残留一丝惊惧,然后看着风挽华的目光便慢慢的渗出一丝惋惜与怜悯。 “苏大夫,这是何毒?”风挽华目光看住他问道。 苏源放下手中杯,看着风挽华,似在思考如何措词,片刻后,他才开口问道:“不知这毒血小姐从何处得来,这又是何人的血?” 风挽华不想他会有些一问,怔了一下,才道:“苏大夫无需知道,只请告知挽华,这是何毒?这毒又从哪来?” 苏源叹一口气,起身,然后对着风挽华重重一揖,“请恕老夫无能,并不知这是何毒。” “苏大夫?”风挽华霍然起身,她不会看错,他明明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毒! 苏源起身,看着风挽华,“老夫也劝小姐不要再查,知道了对小姐并无益处。”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他为何这般说?目光紧紧看着苏源,那双医者的眼睛亦望着她,带着慈悲与叹息。忽然又思及他刚才确认毒血时眼中的那一点惊惧,脑中团团疑云中忽然绽露一丝光缝。 “苏大夫,挽华只问一句,你知道这是何毒对吗?” 苏源闻言目光一缩,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头。 风挽华五指缓缓握紧,然后又缓缓松开,“苏大夫为何不能告诉挽华?” 苏源重重叹一口气,道:“老夫是为小姐好。无论这毒血小姐从何处得来,无论吐出这毒血的人与小姐有何关系,老夫劝小姐一句,就当从未得知,自此后也再不要提及,否则必会引祸上身,一个不小心也许还会牵连亲朋。” 风挽华一震。祸?牵连?这么说来,他之所以不肯告诉她是因为害怕?害怕有祸事?害怕会受牵连?是这毒令他这么害怕?不对,他害怕的不是这毒,而是这毒的背后!他知道这是何毒,自然也就知道了这毒的来源!是这毒的来源令他害怕! 那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害怕? 苏源乃是医术医德备受推崇的神医,平日救人无数,无论权贵、贫贱皆有受他恩情者,可以说苏家在帝都亦是有名有财还有势。以苏源的名望,一般的官绅见之都会恭恭敬敬的,他祖上又三代为宫中御医,亦是官宦世家,不比平常百姓家的畏权惧恶。那么,能令他害怕的,必不是平常的。那么……这毒来得极为不凡!蓦地,脑中念头一闪。他家三代为御医,他之医术乃是家传,这毒他一看就知道,他又这般的害怕……难道说这毒是…… 一丝寒意自心头冒起,缓缓的顺着血液流至四肢百骸。 “苏大夫。”她目光一瞬也不瞬的盯住苏源,缓缓的清清楚楚的问道:“这毒……是出自宫中?” 苏源闻言身形一震,瞠目惊骇的看着风挽华。 这一刹,风挽华一颗心如坠入万丈深渊。 不用他说,她已知道答案。 宫中…… 难怪他会害怕,难怪他不敢说,难怪他会劝她…… 因为,这毒来自宫中,来自帝家! 可是……怎么会是宫中的毒?为什么是宫中的毒? 陛下要害朱雪?不,不可能。陛下性情仁厚,在位三十多年不曾杀过一位大臣,而且朱雪于国有功,陛下又怎会杀他!那么便是别人。那时候,有谁是宫中的人?在燕城的有谁是宫中的人?在燕城的都有谁……谁……宫中……忽然间,她心头一窒,如有一盆冰雪自头而下,让她僵立当场。 是他? 怎么会是他? 竟然会是他? 也只能是他! 安豫王……安豫王! 这一刻,心头悲痛怒恨纷涌,可脑中却又空空如也,她只是木然而立。 苏源见她忽然神色突变,面上一片惨白,眼中一点光芒若风烛摇曳不定,不由有些忧心。“风小姐?” 可风挽华却如若未闻,眼眸定定的望着某处,可眼神却是空茫茫的。 他为何要害朱雪? 为名?为利?为功? 他身为皇子,无论哪一样,都在朱雪之上。 是什么令得他会毒害朱雪? 会是……会是因为…… 那一个念头闪过,如有利剑穿胸,剧痛难当下身形一晃摇摇欲坠,喉间一甜,便一口鲜血吐出。 “风小姐!”苏源大惊,赶忙上前扶住她。 可风挽华却推开了他,抬眸看一眼,那双眼睛此刻忽然间又清明如水,只是那水的深处似乎沉了什么,那样的黑,那样的重。 “挽华多谢苏大夫指点,他日再来图报。” 说完,她至桌前,将瓷罐重新盖好包起,捧在怀中,走出屋子,走出小院,走出仁安堂。(未完待续) 10 仁安堂外,风寒而日朗。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两旁店铺林立小摊连绵,各色货物琳琅满目,叫卖的吆喝的还价的,显得热闹非凡,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入了风挽华的眼,都入不了她的耳。 她紧紧抱着瓷罐失魂落魄的走着,垂着头目光只看着怀中的瓷罐,长发自脸颊两旁垂落,半掩了容颜,街上的人都在忙着看货问价做卖买,倒没有引起注目。 朱雪…… 我对你的一心一意竟然成了夺你性命的利剑吗? 朱雪……朱雪…… 原来……原来竟然是我害了你吗?! 想至此,顿天地倾覆四野暗沉,她仿不能承受其重,膝下一软,摔倒于地。 旁边有人经过,看她摔倒在地忙伸手相助,“姑娘,你怎么啦?” 她茫然抬首,那人看清她的面容,不由一呆,惊唤道:“是……是你!” 那人身后跟着的随从听得他的惊呼,忙上前,“王爷?”待看清他手中扶着的人,不由也一惊,“是风家小姐!” 听得声音,风挽华自昏沉中醒神,目光凝聚眼前之人,渐渐看清是一张温文秀雅的面容,正是当朝二皇子宜诚王。 宜诚王看她如此模样不由心生怜意,柔声问道:“风小姐,你这是怎么啦?” “王爷……”风挽华哀哀唤一声。 宜诚王听在耳中如刺心头,连连追问:“你怎么啦?如何这般模样?是身体不适?还是家中有事?” 风挽华却只是无言看着他,一脸凄恻满目悲伤,令人见之亦心生哀痛。 宜诚王看着心中又是怜又是痛,道:“这里离我府邸近,先去那里歇息下。你这般模样回去,太傅定然担心。”说着即吩咐随从去找来一乘软轿,将人抬至王府。 到了王府,安顿好人,又赶忙命人去唤御医来。 御医来了,看过后,道:“这位姑娘是近来饮食无节才令得身体虚弱,又伤心过度损了气血,以至一时急痛攻心虚体不堪承受。微臣开个方子为姑娘调养气血,戒忧戒劳好生休息便无大碍。” 宜诚王挥手示意御医退下,房中的侍女见之亦退下,随御医去取方抓药。 “风小姐,你现在可好些?”宜诚王伸手勾起帘帐,便见帐中风挽华闭目而卧,面色苍白神情黯倦,完全不似当日庆华宫里优雅华美,却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艳之色,不由得心头一跳。 风挽华闻言缓缓睁眸,然后坐起身来。 “小心。”宜诚王忙伸手相扶,又端过一旁搁着的碗,“这是刚炖的参汤,你趁热喝了。” “挽华谢过王爷。”风挽华接过。 宜诚王等她喝完又接了碗放在一旁,看她气色稍缓,才柔声问道:“你怎的一人在街上?你这样……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和我说说,我来帮你。” 风挽华闻言心中一动,抬眸看他,幽深的眸子里隐约一点亮光。 被那双眼睛一望,宜诚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涌动,热热的,想着就是百劫千难也愿为她去承受。“你若看得起我,有何难处便与我说,我必为你分忧。” 风挽华幽潭似的眸子闪过一丝波动,然后垂头看着怀中的锦包。 宜诚王这刻才发现,她手中一直捧着一个锦包,也不知是什么宝贝令她一刻不离手的。正想着要不要问方不方便问时,耳边却听得她道:“这是朱雪的血。”声音轻轻的仿怕惊动了什么。 宜诚王一愣,待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檀朱雪的名字他自然知道,而且父皇与皇兄亦都曾经提到过他,赞他行军用兵不守墨规总能别出心裁出奇致胜,只可惜英年早逝。而这檀朱雪……还是她的未婚夫婿,那她这般……是因悲伤所致?这么一想,心中怜悯更甚,婉言劝慰道:“檀将军本是国之栋梁,奈何天妒英才令人憾恨,只是你切莫太过悲伤而损了自己身子,否则檀将军地下有知岂能安心。” “天妒英才?”风挽华低低重复一句,然后无意识的嗤笑一声,轻轻的低不可闻地道:“不是天妒,是人妒。” “嗯?”宜诚王看着她。 风挽华慢慢地解开青瓷罐外的锦布,手指轻轻地抚着瓷罐边缘,那温柔的手势如同抚着心爱的人。“这是朱雪的血,也是朱雪的冤。” 宜诚王闻言蓦然一惊,目光看向青瓷罐。 可风挽华却又沉默着,只是轻轻地抚摸着瓷罐,让宜诚王几乎要以为刚才听到的话都是幻觉。忽然“滴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的清晰,仿佛是一滴水珠坠落深幽空旷的古潭,荡起丝丝回音。他知道,那是泪珠滴落瓷罐发出的声音,可他觉得那一滴泪是落在了他的心头,冰凉而哀伤。 “挽华……”他不由自主的在她身前蹲下,伸手去握她的手,那手纤细亦冰凉,令他忍不住加了两分力。他抬首看着她,如同卑微的仆人仰望他的公主那样,“若能换得你不伤心,这世间若有起死回生药,便是有天雷轰顶地火焚身,我也为你去求来。” 那双一直望着青瓷罐的眼眸终于移向他,泪光盈盈,滟潋如一泓碧水,静静的看着他。许久后,那双眼眸中褪去那濛濛的泪光,清湛明亮,倒映着他的身影,她轻轻的清晰的带着满怀的希冀问他:“王爷,你会替朱雪伸冤吗?” “伸……冤?”宜诚王疑惑地重复。 风挽华眼眸不移的静静地看着他,“王爷,朱雪是被人毒死的,你会为他伸冤吗?” 这一回,宜诚王听清楚明白了,顿时惊异变色,“你说……檀将军是被人毒死的?” 风挽华点头,轻轻地揭开瓷盖,将瓷罐捧至他面前,“证据就在这里面。” 宜诚王闻言移眸看向瓷罐,“这是……” “这是朱雪临死前吐出的血。”风挽华目光柔柔的落在瓷罐里,“那支发簪本来是一对,一支在我这,一支在朱雪那,可那天这支银簪偏偏就落在了血泊中,许是朱雪的魂要告诉世人,他是被人毒害的,不是染瘟疫死的。” 宜诚王全身一震,目光定定看着瓷罐。散发着寒气的瓷罐中,一团黑中带红的冰雪,一支黑色的发簪。银簪变黑,便是说血中有毒,难道……那个让父皇与皇兄惋叹的青年将军竟然真的是被人害死的? “王爷,挽华不求别的,只求王爷能为朱雪伸冤。”风挽华再次移眸看着他。 宜诚王目光自瓷罐中移开,然后站起身来,整理一下思绪,道:“这……罐中,你是如何得到?檀将军如果真是被人害死的,那是谁人要害他?可还有其他的人证或物证?”他一边说一边想,这事是他亲自去向父皇禀报领了过来,还是移至解廌府请由他们审理。 风挽华闻言垂下眼眸,抬手将瓷盖盖上,又将锦布重新包上,然后才抬头看向他,那眼中的泪光已消,如冰镜透亮。宜诚王触及那样的目光,心中蓦地生出一丝莫名的慌乱。 “害死朱雪的,就是当朝三皇子、王爷的亲弟弟———安豫王!” 那声音不疾不徐不轻不重清清楚楚,却如一声惊雷炸响在宜诚王耳边,他蓦地睁大眼睛,全身如被定住般,再不能有其它反应。 风挽华抱着瓷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王爷,你会为朱雪伸冤吗?” “你……”宜诚王的眉头皱起来,似乎是没听清,又似乎是没听懂,万分的费解,他想求证,却不敢。 “王爷,安豫王害死朱雪,你会为朱雪伸冤吗?”风挽华重申一遍,清晰明了。 “不……不可能!”宜诚王大声道,这一次听明白了,却是无法置信,“你一定是弄错了。” “王爷若不信,可以叫人来验验这血中的毒。”风挽华将瓷罐捧起,眼眸清亮,可其中的希冀却已淡去,“这血中之毒来自宫中!” 她话音一落,顿时宜诚王如遭巨击,连连后退,“怎……怎么会?” “王爷是不敢信吗?”风挽华起身走近他,眼眸雪亮,“当日燕城,除了安豫王还有谁会有这宫中之毒?朱雪前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忽然猝死,然后便以染瘟疫的原由将他就地埋了。王爷,你觉得这样合情合理吗?” 每一句话都如一记重锤,击得宜诚王一步一步后退,一直退到椅前,被椅子一拦,他一个踉跄坐倒在椅中,可他依旧不能信,他摇着头。“不会的,怎么可能是三弟!绝不会是三弟!三弟自小被我们惯着,他虽然有时候做事任性了点霸道了点,但他不是是非善恶不分之人,绝不会做如此糊涂之事!” “糊涂?”风挽华尖锐的笑起来,笑里带着冰芒,“他怎么会糊涂?他若糊涂了,又怎么让世人都认为朱雪是染了瘟疫而死的。” “不……”宜诚王连连摇着头,他不信,他不能信,他努力的为他的弟弟反驳着,“三弟不是那种胡乱杀人的人,他也没理由对檀将军……”话至此忽止,他心头一震,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原因,抬眸看向她,两人目光相遇,刹那间看清对方心中所想。顿时,他遍体生凉,再无力辩解。 理由……这可不就是理由吗? 绝世的美人,痴狂的爱恋! 以三弟那种想要就一定要到手的性子! 一时,房中沉入死寂。 宜诚王脸色灰败的坐在椅上,风挽华静静的抱罐而立。 许久后,轻轻的敲门声打破这一片沉静。“王爷,风小姐的药煎好了。”门外侍女轻声道。 “进来。”宜诚王起身。 侍女端药进来,将药放在桌上,然后退下。 “先用药吧。”宜诚王按下心头纷乱,“刚才御医说你需好好调养……” “王爷,你会为朱雪伸冤吗?”风挽华蓦然开口打断他的话。 宜诚王端着药碗的手一顿,片刻后,他才抬眸看着她,默然无语。 然后,她眼中最后一点希冀湮灭,唇边弯出一抹冷诮的弧度,转身抬步,往门外走去。 “等等。”宜诚王唤住她,“你要去哪?” “去解廌府。”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注○7] 宜诚王摇头,微带叹息的劝道:“你不要去。” “我要为朱雪伸冤。”她背着身头也不回。 “没有用的。”宜诚王看着她的背影,心头冷寂如灰,“父皇仅有三个儿子,他那般宠爱三弟,他是绝不会杀自己的亲生儿子!” 风挽华一震,转身,看着他。 “而且……”宜诚王转头,不敢看那双眼睛,“这件事你最好到此为止,若真传到父皇耳中,三弟不会有事,只怕……你,及风府的人反要受牵连!” 风挽华一颤,紧紧地抱着瓷罐,仿佛没有它的支撑,她便会倒下。 许久后,她才低低的道,“我明白了,是我太天真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本就只是一句唬弄世人的话。”她抬步离去。 “风小姐。”宜诚王再次唤住她。 “王爷还有什么劝告?”风挽华未曾回头。 宜诚王沉吟了许久,才低声道:“三弟他……他之所以这般,也只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你……” 风挽华猛然转身,目光变得雪亮锋利,冷冷地盯住他。“王爷,你要说什么?你是想说因他喜欢我,所以叫我原谅他?”不等他答话,她冷冷嗤笑一声,“因为喜欢,所以便可以杀人?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他就可以杀朱雪?因为他喜欢我,所以他杀了朱雪我也该原谅?喜欢,可以是一切罪行的理由?因为喜欢,所以可以宽恕一切罪行?” 宜诚王胸口一窒,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么……”风挽华冷漠而讥诮的看着他,“王爷,他‘喜欢’,那他明日来杀了你与太子,后日去弑君弑母,那时你是否还要说原谅?” 宜诚王心头一震,无言以对。 风挽华不再看他一眼,抱起瓷罐绝然离去。(未完待续) 11 元恺三十五年就在震耳的鞭炮声与欢腾中到来,皇帝领着皇子、妃嫔及文武百官立于南华门城楼之顶,与百姓共迎新年。帝都的百姓聚集在城楼、街前,仰首看着夜空上绽放的绯红烟火,一朵朵如同怒放的鲜花般炫丽夺目。 在举国欢庆、在全帝都的百姓都为瞻仰到天颜而欢喜之时,风府里却不闻一丝欢声。旧的一年在悲伤之中悄然逝去,新的一年又在一片忧伤之中无声到来。 只是无论悲伤与否,时光从不停歇,它总是迈着悠闲又无情的步子悄悄行过,待你醒转时,它已遥遥远去,从不回头。 “小姐,你这瓷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巧善见小姐又在擦拭着那燕城带回的青瓷罐不由问道。自小姐从燕城回来后,便一直带着这个青瓷罐在身边,日夜不离的,还吩咐挖了许多的冰块存在地窖里,每日她都亲自去取了冰块冻着这瓷罐,也不知里头是什么宝贝。 风挽华不答,只是以绢帕擦拭着杳无一丝尘埃的瓷罐,然后用厚厚的锦布重新包起,最后放在枕边。 “小姐,今日傍晚时安豫王又送东西来了。”铃语则向她道,“这回是一只白狐,还是活的,可漂亮着呢,小姐可要养着?” 风挽华依旧不理会。 巧善、铃语见着不由心焦,自小姐从燕城回来后,不,应该说自檀公子死后,小姐便如此。整日都沉默着,仿若是一潭死水,丢块石头下去连一丝漪涟都没有,这可怎么是好啊。 “小姐。”巧善唤一声,“这都一个月过去了,你每日这样,不说奴婢们,老爷和夫人他们心里的难过小姐难道不知道。檀将军的死,老爷、夫人已够伤心的了,若小姐再有个什么,老爷和夫人……” “夜了,你们都睡去吧。”风挽华将帐帘一拉。 巧善、铃语面面相觑,默默叹一声,“是。” 两人熄了灯退下,房中顿时静悄悄的,只一抹银霜透窗而入,照一室的孤冷清寂。 风挽华伸手抚着枕边的布包,触手冰寒。她每日用冰冻着,就是怕雪会化了,然后变成水,然后干竭了,最后……朱雪便消失了! 朱雪……你是不是很冷?我很冷,这个冬天太长了,到了现在都这么冷,彻心彻骨的冷! 朱雪……你是不是在里面?你的魂是不是在陪着我?你会不会就这样陪我一生?朱雪,我舍不得你,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舍下我? 伸手,将瓷罐抱入怀中,紧紧的抱住。 朱雪……我很痛!朱雪,你是不是也很痛?你那日是不是很痛? 朱雪……我还恨!我恨那人害你,我恨那人让你我阴阳两隔! 朱雪……朱雪…… 这世上,最痛苦的其实是恨着的人,而不是被恨的人,所以…… 所以,最深的报复不是取他的性命,而是让他恨,让他一生痛! 朱雪,我会为你报仇的! 二月初,风鸿骞对风挽华道,安豫王派人提亲。 风挽华答,女儿同意。 风鸿骞夫妇闻言却无欢喜反是一片惊异。女儿对朱雪的情意他们是深知的,今日她怎么这么轻易的就同意了婚事? 风挽华是这般安慰父母的。 “朱雪已经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无论女儿如何不舍,无论女儿如何伤心难过亦无能为力,反只令得爹娘为女儿忧心。昔日娘曾教过女儿一首词,其中有一句“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安豫王待女儿也一片真心,女儿若嫁给他,可得归宿自此一生安乐,爹娘亦可放心。”[注○8] 听女儿这般说,风鸿骞夫妇欣然颔首,于是允下亲事。 安豫王闻知喜不自禁,忙上禀父皇、母后。皇帝、皇后得知亦是欢喜,命太仪府挑选吉日。太仪府看过皇历后,答三月初四乃是全年最好的日子。虽则时间紧了点,但皇帝见爱子那一副恨不得马上成亲的模样,于是下旨,婚期定在了三月初四。 诏书下达风府的那一日,深夜里,在所有人都沉在梦乡时,风挽华独自一人悄悄的将青瓷罐埋在那一晚檀朱雪与她偷会时所倚的梧桐树下。 朱雪,我不会带你去仇人之地,你在这儿等我。 最后一次抚摸瓷罐,然后洒下泥土。 一弯冷月孤照,照树下那一柸黄土。 黄土之下埋葬的是檀朱雪的血,又何尝不是埋葬了风挽华的心。 安豫王与风家小姐的亲事一定,顿传遍帝都,有人欢喜有人忧伤。 而宜诚王得知了亲事后,第一个冲进了安豫王府,却不是道喜,而是狠狠一巴掌拍在了弟弟脸上。 “二皇兄你……”安豫王愣着不能反应。他们三兄弟自小手足情深,两个哥哥也从小就关爱他让着他,从不曾动过他一指尖,更不用说今日这般。 宜诚王却是一脸怒色的指着他,“你……你果然!你……你好自为之!”丢下这句话便甩袖而去。 留下安豫王怔在原地。暗想是不是因为挽华要嫁给他了,所以二哥心里不舒服,所以才如此?这么一想,觉得有理,便丢开了。 婚事已定,按说安豫王已得偿所愿,只需慢慢等待佳期即是,可那腿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忍了四五日,又跑风府去了。风鸿骞本就是个洒脱不羁的人,自然不会讲究那些礼法,见他如此,想他待女儿果然是情深一片,所以任他来去,还着人去问问女儿要不要见安豫王。 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风挽华竟然同意了。 于是,安豫王欣喜之余,来得更是勤了,只要是有时间便呆在风府。只不过虽则人是见到了,但风挽华与他并无多话,多是自顾做自己的事,看自己的书,弹自己的琴,只当身边没这个人般。而安豫王不以为忤,他只觉得可以伴在她身边,可以看着她便已心满意足。 而安豫王府里已在日夜赶工筑造王妃居住的华园,那园子自然都要按王妃的喜好来筑,安豫王细细观察着。 挽华喜欢看书,自然要有一间大书房,又吩咐人满天下去搜罗珍本。 挽华今日画了一幅莲花图,想来她也喜欢莲花,那牡丹园外还要挖个池养莲。 挽华的琴艺很高,回头要去问问父皇,把宫中那张号称天下第一的琴给要了来。 等到园子造得差不多了,忽然想起,问,挽华你住的园子你想叫什么名。 风挽华只是淡淡丢下一句,“集雪园”吧。 安豫王听得,瞬间一怔,但最后还是叫“集雪园”了。 日子就这么过去,到了三月,安豫王府已焕然一新,朱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彰显着王家气派,又铺红着锦花妍树翠,真真是一派欣荣。 三月初三,晴。 这一日,薄暮时分,风府仆人重乐去了一趟太子府,亲自将一封信交给了太子。 戌时四刻,在夜色的掩映下,太子府后门有一人悄悄启门而出。 戌时五刻,风府后门亦有一道人影悄悄走出,素衣纱帽,一路行至兴悦客栈。客栈里,小二领着这位看不着容颜显得有些神秘的女客来到二楼的一间房前,轻轻敲门。 “进来。”里面有人应道,淡淡的语气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威仪。 小二推门,示意女客自己进去,然后便退下了。 女客立在门边,有片刻的犹豫,但最后,她还是抬步而入,踩着荆棘前行。 这一间是客栈的上等客房,是以房中的布置十分的华丽舒适,一桌一椅一杯一碟都显精致,而与这份奢华不合的是窗边立着的那人。开启的窗前立着一名男子,身形修长,着淡蓝布衣,发束布巾,朴素得如同街上常见的书生,背对着房门微微仰首,似乎是在欣赏窗外的新月。 女客关上房门,然后移步走至房中,停步,静静的看着窗边的人。 半晌后,窗边的人才悠悠叹一声,“今夜微月轻云,倒是别有风味。”然后他转过身来,那刻不再觉得他与这房中的华丽不合,只因那人一身的雍贵气度。那是一个年约二十的青年男子,面貌端雅高华,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一双眼睛,不是最秀美的,也不是最明亮的,可当那双眼睛看过来时,只是淡淡的一眼便已直射心底,似乎万事万物在那双眼下皆无所遁形。 女客抬手取下头顶的纱帽,然后盈盈下拜,“挽华拜见太子殿下。” 那名男子,亦是当朝太子微微抬手,“免礼。”然后他走至桌前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随意啜上一口,“嗯,这茶虽不如宫中,但也算得是佳品,风小姐不如也坐下品尝一杯。”说着又斟了另一杯,轻轻往前推了推。 风挽华未动,只是凝眸看着他。 太子却毫无所觉般,自顾品茶,神情自然从容。 风挽华看了片刻,然后唇边弯起一抹淡笑,道:“我今日才知为何爹爹提起殿下时总是一脸的开怀。” “哦?”太子举至唇边的茶杯放下,看向风挽华,然后脸上亦浮起淡淡的笑意,“太傅从未曾当面赞过我们三兄弟,而今能从风小姐口中听得这句话,本宫心中甚慰。” 风挽华缓缓移步至桌前,目光不移太子。他只是坐在桌前品一杯茶,可那一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却令人觉得他似乎在品评着这天下。她忽然间明白为何这个人会是太子了。这一刻,心底里生出一份奇妙而复杂的感觉,以至她静静的看得有些出神。 太子偶一抬眼,见她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心中一动,慢慢生出一丝遗憾与苦涩,但也只留在心底,面上依旧是云淡风清。“风小姐约本宫来此,不知到底是有何要事相商?” 风挽华在他对面落座,看着他,几次欲言,却又沉默。 太子却也不催,亦不再多问,只是品茶静待。 良久后,风挽华才轻轻叹息一声,“此事予挽华来说确实关乎生死,可此刻见着殿下,挽华却不知如何启口。” 太子闻言看向她,见她微垂螓首,黛眉轻颦,仿不胜轻愁,不由心中一叹,道:“你我今夜相会,予情予礼皆不合。可你敢写信约我,而我依旧来了,其中缘由你自是知晓。既然如此,你便直言就是,但凡我能帮的就绝不推脱。” 风挽华抬眸看着他,眼眸若水,如诉千言,太子心头微涩,侧首避开了她的目光。 “殿下的心意挽华铭记在心。” 她轻轻道,伸手端过那杯茶,却不饮,素指轻抚杯沿,过得片刻,才静静的清晰的道:“挽华此次来,是求殿下帮忙取消我与安豫王的婚事。” 房中一凝,太子端茶的手顿在半途。 风挽华抬眸,目光镇静的望向太子。太子亦看着她,一双能看透世间万象的眼眸却无人可看透。他就用那双令人心悸的眼睛看着风挽华,而她亦不躲不闪,静静对视,告诉他,这非疯言痴语,她清醒且坚定。 许久后,太子才将茶杯放下,淡淡吐出两字:“荒唐。” 风挽华平淡一笑,不急不躁,“予世人来说,此举确实荒唐。” 太子正容看她,道:“与你成婚的是皇子,非你‘嫁’,乃皇子‘纳’妃。古往今来,除非一方死,否则从无取缔之事。” 风挽华闭目,眉间却溢出凄色,“挽华知道,所以……”她睁眸,一双盈盈妙目如幽潭蕴珠,“所以才来求殿下,这世间若有人能令陛下改变主意,除殿下外再无他人。” 太子看着她,沉默了片刻,才问:“为何?” “因为……与安豫王成婚,是一件比死更痛苦的事!”风挽华声音低涩,如忍着万般痛楚。 太子目光一闪,面现惊疑。 “殿下不要细问。”风挽华气息不稳,搁在杯缘上的手指亦颤栗带起轻响,显见她心中激动,“若明日只能与安豫王成亲,那我宁愿去死!” 闻得她如此决绝,太子终于动容,“你……你何以至此?据本宫所知,这婚事是你亲口允诺的。” “殿下……”风挽华轻唤,未语却一串泪珠先落,她垂首不欲人见,乌发垂落半掩了容颜反更添凄恻。“殿下是挽华最后的希望,若依旧不行,那挽华亦只能算是自作自受。”说至此,她缓缓抬首,面上泪痕未干,可眸中透着绝然。 太子默然未语,只眉心轻拢,显然心中疑虑重重,但他终未再询问。 半晌,见太子依旧沉默,风挽华起身离去。 “你明知我无法置你于不顾。”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 风挽华一震,缓缓转身。 太子却起身,走至窗前,仰首望着窗外的月色,那从容的背影忽透几分孤寂。“我答应你。” “殿下……” “我们三兄弟的心意你不可能不知,而今看来,许是前生有误,才会今生无缘。”太子淡淡的口气中藏着一抹落寞。 “殿下……”风挽华启口,却无法成言。 “既然你心意已决,本宫亦不再问你缘由。”太子叹道,“此刻宫门已关,明日寅时我即进宫,尽我之力劝说父皇。” “挽华……谢过殿下。”风挽华盈盈一拜。 太子没有转身,“你先回去吧。” 风挽华闻言却未动。 太子许久未听得身后动静,不由转身,却见昏灯之下,那人静立不语,如雾拢紫芍风姿隐绰,只是定定看着他,眸中神色复杂,悲欣皆有,似乎还有一份不可言喻的愁情。 那样的目光令他心中微动,恍惚间有什么奢望许久的就在那双眼中若隐若现,似乎触手可及,却又朦胧缈远。一时间,不由得魂驰意动,心醉神迷。 忽然,听得她一声幽幽叹息,然后便见她走回桌前坐下。“我不想回去,我就在这里等着,若是寅时四刻我等不来殿下的消息,那刻……”她唇边浮起一抹淡到极致笑,眼神波澜不惊,“那刻我便回去。” 太子默然半晌,最后收敛起所有神思,道:“那你便在此休息一晚,明日我会着人来此。”说罢他抬步往外走去。 “殿下。”风挽华忽然又唤住他。 太子停步,回首,“还有何事?” 风挽华凝眸看着他,却又无语。 太子心底轻轻叹息,道:“你去睡吧,我等你睡着后再离开。”说完重在桌前坐下,抬手再倒一杯茶。 风挽华看着桌前那道饮茶的背影,心头万千思绪纷涌而上,最后却垂眸一敛,轻步转过屏风,和衣而卧。 一时室中沉寂,太子安静的喝茶,偶尔目光扫过屏风,然后怅怅的落在前方虚空。 两刻钟过后,太子起身,正打算离去,却猛然听得屏风后一声压抑的惊叫,心头一紧,疾步绕过屏风,撩起帐帘,便见风挽华脸色惨白瞪大了眼睛恐惧的看着前方,仿如神魂离体。 “怎么啦?”他心中疼惜。 听得他的声音,风挽华缓缓移眸,似乎是认出了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神魂渐归,蓦然扑入他怀中。 太子一呆,不能动弹,良久后,他才缓缓回神,柔声安抚道:“做噩梦了吗?别怕,只是梦。” 风挽华却只是紧紧抱着他,身子微微发着颤,似是极为惊恐。 太子低首,看着胸前依偎的人,伸手,几番迟疑,却终于还是拥住怀中佳人在床沿坐下。“挽华,别怕,我在这。” 孤灯侧照,将两人身影映在床上,缠绵依依。 半晌后,风挽华似乎恢复了镇定,紧抱着的双臂缓缓放松。太子心中怅然若失,但依旧放开她,“你再睡会,我在床前守着,这次不会做噩梦了。”说着他欲转身去搬张椅子过来,可袍带一紧,却是风挽华拉住了他。 太子一怔,回首。床上的人乌发如墨肤光胜雪,衣鬓微乱姿容楚楚,眉眼含情带忧,凝眸相看如有千言万语,不由得心头一荡,再不能移动半分。 “殿下。” 轻轻的一声,带着叹息,又有着莫名的情意。那一刻,他情不自禁拥住她,低首,亲在她的眉心,当肌肤相触的一瞬,神魂远遁,只余爱欲痴迷。 帐帘垂下,罗裳轻解,一夜春风暗渡,换一生相思暗痛。 那一晚,沉醉、迷乱而至沉睡。 第二日,他是在一阵震天的鼓乐声中醒来,起身,一室冰冷。急步至窗前,启窗之际,一顶花轿自街前而过,前边骏马紫袍,正是春风得意的安豫王。 不解忧愁的春风自窗口吹入,吹起了桌上一张宣纸,在空中荡悠一个圈,然后落在地上,他目光垂下,纸上的两行墨迹: 与君一夜,前缘莫问。 此生已休,来生再求。 元恺三十五年三月初四,大吉,安豫王大婚。 洞房花烛夜,安豫王满怀欢喜的走向他的新娘,袖中藏着一支紫玉牡丹钗,他肯定他的新娘会喜欢的。 喜床上,风挽华隔着凤冠流苏看着一步步近前的安豫王,唇边勾起冰寒的冷笑。她已为他准备了一柄无形的刺心利剑。 ****** 元恺三十四年,震远将军檀朱雪逝于燕城。 元恺三十五年三月,安豫王娶太傅风鸿骞之女风挽华为妃。 八月,仁瑞帝崩,太子继位,改元庆云。 十二月三十日子时,安豫王妃生女,皇帝赐名“倾泠”,封“宸华郡主”。 庆云四年,风鸿骞携妻归乡,第三年相继过逝。 庆云六年,威远侯携子秋意亭、秋意遥拜访安豫王。长廊里,隔着树荫,倾泠第一次见到秋氏兄弟。 庆云七年三月,秋意亭参加“羽郎会”夺得魁首,被皇帝封为“云骑郎”,并赐婚“宸华郡主”。 庆云十八年九月,倾泠进封“宸华公主”,降“靖晏将军”秋意亭,由秋意遥代迎行礼。 庆云十八年末,安豫王府大火,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薨。 二十年仿佛是一个眨眼便到了尽头。 她最后烈焰焚身,只为烟飞灰灭逃脱缠缚。 他最后命送暗箭,只为化作鬼魂地府相追。 (完)(未完待续) 下卷———倾国是故国 (未完待续) 一、他日他乡是他人(上) 淳于深意有一个文雅而极富意味的名字,只是这会儿她做着的事却是极不文雅的:手中提着一根烧火棍正满府满院的找着她的大哥———淳于深秀! 刚才厨房偷吃时,眼见着最后一只卤味鸡爪就要到口了,不想背后伸出一只黑手在她毫无防范之下一掌把她推进了灶里,等她爬出来,鸡爪已无影无踪了。整个淳于府会这样、敢这样推她的除她大哥淳于深秀那死小子外决无第二人! 该死的可恶的家伙,从小到大什么都跟她争跟她抢,全无一点做兄长的胸襟与气度! 她翻遍了淳于府的前前后后,也没见她大哥的影子,正气恼着,忽然听到树荫后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她顿时身一转,脚下一跳,一棍挟势带风当头打下,嘴里喝叱着:“看你这龟孙子往哪里藏!” 她与大哥武功不相伯仲,她很相信,她这一棍定能打得大哥哭爹喊娘! 谁知,那烧火棍被人一手稳稳接住,那人再巧力一牵,烧火棍便到了他手中。 淳于深意惊奇过甚之下只能呆呆的看着那个人。 那时是三月,阳光正好,金灿灿的洒在那人身上,光华炫美得如同日神孕育出的日之子,耀不可视。 “你这招力道虽强却毫无技巧,只能算莽招。”那人轻描淡写的道。 那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却似乎是淳于深意传奇一生的起始,许多年过去,当她回想起庆云二十二年的那些人和事时,总是先忆起这一个人。 看着那人第一眼时,她脑中便想起她爹常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她爹非常希望她的大哥能成为那样的人,只可惜她大哥一生都没有成为那样的人,而在庆云二十二年,在她十九岁时,她见到了那样的一个人,容俊、神清、气朗,如日月行于玉山上。 “姑娘这招若以长棍使出,则威力要添三倍。”在淳于深意发呆的那刻,那人又再道。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顿知是碰到了高手,不由得盯住面前那个年青的陌生男子,道:“那我换了长棍我们来比划一下。” “姑娘换了长棍也接不过在下五招。”那样自信得有些嚣张的话在那人淡淡一笑里便化作了三月的清风。 淳于深意若就此罢休那她也就不是那个令得丹城许多人头痛的淳于深意了。“不比划下怎么知道!”她话一吐已一拳击向那人左肩。 那人却是不躲不退,淳于深意见之不由懊悔刚才出拳时该出全力,跟这等人不用讲客气的,只是拳才触及那人衣边便似打在油面上,溜溜的滑了个空。 “放肆!深意不得无礼!” 一声厉喝猛地传来,淳于深意本来一拳落空身子亦顺着力道前倾,被这突然一喝惊得抖了抖,脚下没站稳,眼见着便要摔在那人身上了,那人却是从容而迅速的一侧身,淳于深意便扑了个空,暗想今天是要摔个狗吃屎了,耳边却听得轻轻一声“小心”,肩上似乎被什么一搭,前倾的力道顿卸了个干净,再回神时,眼前之人已换成了她那吹胡子瞪眼睛的爹。 “我前生作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两个孽子孽女!”淳于文渊看着女儿痛心疾首。 “爹,你是生不出我们的,是娘生的。”淳于深意却是嘻嘻一笑道。 “你!”淳于文渊被女儿一堵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旁边那人看着却是轻轻笑了一声,淳于文渊顿时老脸一红,忙转身向那人道:“下官教女无方,让将军见笑了。” 那人笑道:“淳于大人过谦了,淳于姑娘性情直爽武艺高强乃是女中豪杰,在下唯有敬仰。” 淳于深意听得这话不由得侧目看了他一眼,见这人年纪也只比大哥稍大点竟就是个将军,爹又对其崇敬有加,看来是个“贵人”。当下她一收烧火棍,道:“爹,你又请了客人来,娘可是说过这个月银钱紧张,刚才最后的一点腥荤也进了大哥的肚子,你要待客看来只能是青菜豆腐了。”说完她提着棍子大摇大摆的走了,抛下身后尴尬不已的淳于文渊及一脸淡笑的客人。 说于淳于府,丹城的百姓那是无人不晓。一是因为淳于府的主人淳于文渊乃是丹城的一城之首———府尹大人,二则是因为淳于家兄妹———淳于深秀、淳于深意。 淳于文渊生于丹城小康之家,自幼饱读诗书志向远大,十八岁时带着家乡父老的希望赴帝都赶考,本意是想一举夺得魁首而名扬天下青云直上,不想他这一去却是断了音信,家中父老日思夜盼望穿秋水,直到三年后他忽然归来,功名未有,却是携妻带子。父老相询,他只道半路上得了重病,幸得一户人家相救才捡得性命,只是这一病便大半年,错过了考期,又蒙救命恩人不弃以女相许,于是便在那里成亲了,因心中挂念爹娘,是以拜别了岳家携妻儿归来。 当初雄心壮志的赴帝都赶考,却是一场空望,因此淳于文渊断了那考状元的念头,在家乡父老的推举下在府尹大人麾下做了一名小小文书,踏踏实实的做差事,尔后凭着自身的学识才干一步步往上升,如此二十年过去,终于当到了丹城的父母官———府尹大人。 淳于夫人么,虽是官夫人,却全不似城里的那些贵妇那样满身绫罗珠翠又弱质纤纤的若人怜爱,她是个面貌清秀举止爽朗的女子,会大口喝酒也会大声谈笑,而且力气很大,可以单手举起百来斤的重石。 淳于文渊虽在官门,但是个清官,家中虽不至清寒却也并无多余银钱,这淳于夫人也甘于朴素,她一人便将整个淳于家里里外外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还能上山砍柴下田耕种,那份能干许些男人都及不上,虽那些官家豪妇们不喜与淳于夫人来往,平常百姓却是很喜欢她。而且还有一个传闻,说淳于夫人曾经是某座山里的某个山寨的土寨主,杀人掠货无所不做,当年淳于大人就是被她劫上山去做了那压寨夫君,以致没能赶考错过功名。当然,这是不知从哪传出的谣言,从没得到淳于大人的承认。 至于淳于深秀、淳于深意兄妹,则丹城的百姓们提起时全都是一副要喜还怕的神情。深秀、深意这两个名字那是要文雅有文雅要意境有意境,完全符合学识渊博的淳于文渊大人的品味,只不过名字的两个主人却从来不曾符合淳于大人的“骄子、娇女”的意愿。 淳于夫人曾为土寨主的事虽不曾得到证实,但淳于兄妹身上却多少看得出一些“匪”性。虽则自幼淳于文渊即是悉心教导子女,希望他们能品貌端秀举止文雅,但奈何兄妹两人却是骨子里更似母亲的性情。 小时淳于深秀入学堂,淳于深意那必是小尾巴,一来淳于文渊公事忙,二来淳于夫人家事忙,也乐得儿子带*。孩子的世界虽不及大人的复杂,但小孩子们也爱弄个“霸王”、“大哥”的,按理说,学堂里的霸王要不是官家的便是富家的,再不就是那个子大力气大的土霸王,可偏偏只是个小小文书之子、个子亦不壮实的淳于兄妹两人称霸学堂整整七年,一直到淳于深秀不再去学堂。 淳于深秀十三岁、淳于深意十二岁那年,山尤国犯境,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两国交界处的丹城,那时刻丹城可谓危在旦夕,幸得当时的都副颇有几分勇略,他领着两百死士趁夜摸进山尤的营地烧了他们的粮草,才令得丹城缓了一缓。后来援军赶到,于是大军出城与敌厮杀,当时已经做到尹令的淳于文渊正在清点援军带来的粮草,忽见夫人到来问有没有见到一双儿女。淳于文渊当然没有见到。夫人一听,便一拍巴掌道大小子和毛丫头果然是出城去了。淳于文渊听了当场晕了一半,还剩着一半的魂儿扯着夫人叫她快去找儿子、女儿,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他一定休妻。夫人听了却是不甚在意的安慰他说不妨事,孩子的功夫是她亲自教的,杀几个敌兵绝对没问题。 果然,那场血战中彼此死伤无数,淳于家两个半大的孩子却只是受了些轻伤回来了,只不过当淳于文渊见到两个活生生的却满身染血的孩子时眼一闭晕返了过去。醒来时,还没缓过气,两个孩子便喜哄哄的向他炫耀杀了几个敌兵,淳于文渊一听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自此后,淳于兄妹俩的名声便在丹城传来了,毕竟敢在十二、三岁便杀人的没几个,更何况是在血腥残酷的战场上,于是城里的人看兄妹俩的眼光便带点敬畏,学堂里的孩子更是害怕。淳于兄妹学堂里混了几年已经混腻了,此刻见那些个小老鼠似的目光更是没味,所以也不去了。两人本是想要去军营的,奈何淳于文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阻拦,两人便作罢,只是但凡丹城有战事,无论淳于文渊守得有多紧,回头战事罢了总会看到衣衫染血的儿女,可怜他的一片老心肝儿已被磨得一年比一年的脆弱。 当然,丹城并没有年年有战事,而且近几年可以说是太平的,山尤已久未犯境,所以淳于兄妹也安泰了许久,平日里也就是在丹城里玩玩耍耍。 比如说淳于少爷隔上一两月便拎着他娘的一根木簪子去城里的最有钱的李家开的“升高当铺”去当,一定要当十银叶,若不答应,淳于少爷少不得一拳砸穿柜台,然后满满当当的捡起十片银叶回家,让他娘改善下淳于府的伙食,每天青菜豆腐的他吃不饱。 至于淳于姑娘,她则喜欢去城里最大的酒楼“凝香居”喝酒。凝香居既然是丹城最大的酒楼,那饭菜酒水自不用说是一等一的香,同样的那价钱也不便宜,而以淳于家的清廉,实没那闲钱给淳于姑娘上凝香居喝酒的。只是淳于姑娘无酒不欢,而喝酒总要给酒钱的,淳于姑娘倒也不白喝,她身上有一银络就给你一银络,有一银叶就给你一银叶,只是碰上只一银络时你要嫌少那也别想有再多的。 初时,凝香居的老板不依,仗着身边有几个年富力强的伙计,拦住淳于姑娘不让走,结果那次酒楼里折了许些桌椅碗筷不说,更是伤了两个伙计,其损失更甚。自此后老板不敢再多要酒钱,不过时日久了,老板便发现有这淳于姑娘坐镇,平日爱上门闹事的地头蛇不敢再来了,有时碰上些路过丹城的某些横人白吃白喝,去求下淳于姑娘,她一拳便给你解决了。于是,凝香居的酒任淳于姑娘喝,酒钱也任淳于姑娘给。 其他闲时,淳于少爷也上花楼里听听曲抱抱姑娘,或者上赌坊里赌一把,淳于姑娘无聊时会找些人打上一架松动松动筋骨……总的来说,兄妹俩虽不算是豪强土霸,但怎么也算不得品性端良,怕他们的人比喜欢多的,也曾经有被淳于兄妹打伤了的去找淳于文渊评理、告状,只不过满口答应要好好教训儿女的淳于文渊似乎从没能管教儿女,往往第二日兄妹两毫发无伤的出门,而淳于大人会几日呆在府衙里不敢回家,听闻是淳于夫人发威。 其实凭良心说,淳于兄妹长得不丑,稍稍收拾下那还可以说得上是男俊女俏,可两人早过了适婚年纪却一直未婚配,因丹城里没人愿意嫁或者娶。当然,在淳于文渊做到府尹大人时曾经有过两家说亲的,只不过与淳于姑娘说亲的那家公子,当晚搂着小妾睡得正香时,被淳于姑娘用绳索连着小妾一起绑了扔街上,吓得那家公子带着小妾连夜逃离了丹城。而与淳于少爷说亲的那家小姐正是丹城的首富李家,李小姐一听说要许给丹城恶少淳于深秀当晚便要悬梁自尽,最后人是救下了,但李家只能退了淳于家的亲事。 所以,理所当然的,淳于兄妹俩悠游闲散到今日。(未完待续) 一、他日他乡是他人(中) 淳于深意离了府便往凝香居去,到那时刚好午时,楼下的客人坐得七七八八了,她自顾上二楼在靠窗的老位子坐下。楼上的客人倒不多,只三桌,看模样都陌生着,似乎只是过往的客人,她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小二很快便送来一坛酒加几样下酒的小菜,她开封倒了一碗,顿酒香盈鼻,勾起了馋虫,仰首一气便喝完了整碗,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舒泰,吃了几口菜,便又是满满灌下一碗,倒第三碗时,觉得对面有目光瞟来,她抬头看去,便见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娇俏姑娘正满脸稀奇的看着她,碰着了她的目光也不躲闪,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比那井水还要澄澈。 淳于深意见这姑娘生得可爱又一脸纯真心里有几分好感,便对她笑了一笑,然后一仰头又灌下一碗酒,放下碗时便听得那位姑娘的惊叹。 “姐姐,那位姑娘的酒量可真好!” “嗯。”另一女子淡淡应了一声。 “姐姐,我们也买一坛酒来喝好不?”那姑娘看淳于深意喝得如此快意想来是有些眼红。 “嗯。”姐姐依旧是不置可否的应一声。 淳于深意听得她们的对话,放下酒碗时特意往那桌看去,果见那姑娘去柜上要了坛酒,也学着她的样满满倒了一碗,然后双手捧碗也想豪气的来上一碗,只是碗至嘴边时嘴却不听使唤,只是微微张唇小啜了一口,喝完了那口她顿了一下再次捧碗至嘴边,还深深吸气准备大口喝下,结果依旧只是小小啜了一口,她显然很奇怪自己为何不能张大口吞酒,眉头一皱一皱的,看得淳于深意莞尔。习惯有时候是刻到骨子里的,那姑娘举止如此秀气,显见是从小受了好的教养所致。 “你性子不及那位姑娘豪爽,自然做不到大口喝酒。”一旁的姐姐看着道。 淳于深意闻言心中一动,不由移目往那位姐姐望去,只见那姐姐比妹妹约莫大一、两岁,五官端正但无妹妹的美丽,显得极其平凡,但看第二眼时,淳于深意竟舍不得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只觉得那女子气态神韵间有一种超脱形貌的出尘秀逸。 “这酒不好喝,太烈了。”妹妹却怪着酒。 “这酒与你酿的自然不同。”姐姐端起酒碗闻了闻,“这酒香醇厚,闻鼻冲脑,想来酒劲极大,你还是莫要喝了,否则会醉。” “你不说我也不会喝了。”妹妹按着胸口,“这儿热热的像在烤火。” 姐姐却又淡淡一笑,道:“其实这才是好酒,只可惜你我都不爱。” “那剩下的酒怎么办?”妹妹问。 “放这,小二自然会收走。”姐姐不甚在意的答道。 “那多可惜了。”妹妹看看还有大半的酒坛,再看看淳于深意,眼睛子一转,起身捧起酒坛走至她桌前, “姑娘想来是这酒的知己,这余下的便送姑娘喝,姑娘不会嫌弃吧?” 淳于深意欣然接过酒坛,笑道:“求之不得,多谢姑娘。” 妹妹也一笑,转身回桌继续用饭。 陆陆续续的又有些客人上楼,人一多,便显得热闹了。 淳于深意一边喝酒,一边往那桌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她们虽只是两人,那菜却叫了满桌,都是凝香居的招牌好菜,她看得有些流口水,可那对姐妹却吃得极少,每样都只是动了几筷,让她恨不能代她们去吃。 那姐姐偶一抬头,撞上了她毫不掩饰的目光,微微一顿,然后打量了她一眼。那一眼未有任何深意,可淳于深意就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那双眼睛给看透了,平生第一次心里微微发虚,暗想今日发鬓衣衫还算整洁吧?可没沾什么灰土泥印吧?却听那姐姐道:“姑娘愿意同桌便过来。”那淡然的语气没有热情却也没有施舍。 淳于深意还怔愣间,那妹妹却是立刻转头招呼她,“姑娘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吃吧。” 淳于深意也不是什么矫情的人,当下抱起酒坛坐到那桌去,“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她也真不客气,拾筷便大口吃起来,一会儿工夫便吃完了“明珠豆腐”、“八宝兔丁”、“剪云斫鱼羹”三道菜。她吃着时也忙里偷闲的看了那姐姐两眼,想知道有什么反应,谁知那姐姐根本没看她,专心的吃自己的饭,无论是夹菜的动作还是嚼咽的姿态,都透着一份优雅,却又自然无比,好似她生来便如此。淳于深意暗自思索,这人看模样实在不怎么样,可一举一动间透着一股子凛然不可犯的气势,估计家中非富即贵,而且该是大富大贵。 妹妹注意到淳于深意的目光,于是悄悄附首过去,轻声地说:“姐姐虽没说,可我知道她心里喜欢姑娘。” 嗯?淳于深意挑起一边眉毛。 “以前那是规矩不许,但我们出来这几年,路上有时需与人共桌用饭,可姐姐宁愿坐路边石块上也不与她不喜欢的人共桌。自我们出来,总共也就……加上姑娘也总共四人与姐姐一起吃过饭。”妹妹又道。 “哦?”淳于深意又挑起了另一边的眉毛。这人原来还有这等怪毛病。 妹妹笑了一下便自顾吃饭。淳于深意又发现她吃得更慢,每一道菜她尝过后都会停一会儿,似乎在回味。淳于深意看着两人,暗想难道这菜真要细嚼慢咽才好吃不成,于是也夹了一筷子鹿肉慢慢嚼着,味道是很好,可和平常自己的吃法并无两样。接着她又发现,姐姐在哪样菜上多吃了一两口,妹妹便会把那道菜品尝得更久一点。 妹妹察觉了淳于深意疑惑的目光,轻轻一笑,道:“我尝尝看他们的菜是怎么做的,回头我好做给姐姐吃。” “喔。”淳于深意懂了,接着双眉一挑,“你尝尝味道便能做出?” “嗯。”妹妹也挟了一块鹿肉吃,“下回请你吃我做的菜你便信了。” “好啊。”淳于深意随口应下便也不再管两人,自顾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楼梯间传来咚咚的响声,小二只道又来客人了忙迎上去,却是一位青衣少女上来,怀中抱着一把破旧的琵琶。 “朱姑娘是你呀。”小二招呼一声看楼上客人没什么需要便下楼去了,显然这少女不是客人。 那少女年约十六、七岁,虽是布衣荆钗,但瓜子脸柳叶眉皮肤白皙,颇有几分秀色。 她向小二微微笑一下算是回应,然后移目飞快地扫了一眼满堂的客人,人都没看清便又迅速低头垂眸,失之大方气度,却是小家碧玉的羞怯怜人。她站了片刻,指尖绞着衣角,终于是鼓起勇气喊了一句“客人要听曲吗?”声音倒是脆生生的甜,只是到“曲吗”两字时已只一点细细尾音,显见是十分的害羞。 不过这一句倒是惹得堂中许多客人抬头往她看去,然后便听得有人叫道:“哟,是怜玉姑娘,来来,给少爷我唱一曲,唱好听了重重有赏。”说话的是堂正中一桌的一位年轻男子,衣饰锦丽,相貌也端正,只是看着那朱怜玉姑娘的目光过于露骨了。 朱怜玉看到那年轻男子微有些犹疑,但还是怯生生的走到那桌,垂着头轻声问:“不知黄少爷要听何曲?” 那黄少爷看着眼前的人满脸的笑,道:“怜玉姑娘捡好听的唱就是,只要是出自姑娘之口,少爷我都喜欢。”说着目光便在朱怜玉的一张红润小嘴上扫视了一圈,他同桌的几人顿时窃窃笑起来。 朱怜玉被笑声哄得一张秀脸通红,更是不敢抬头,指尖拔了拔弦,便轻声唱起来: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帘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注○1] 她声音娇脆,琵琶韵律婉转,堂中许些人都被歌声吸引,一曲罢,好几人都扬声叫好,那黄少爷更是笑眯眯道:“怜玉姑娘不但人美歌声也甜,听得少爷我这心肝儿呀都要化了。” “多谢黄少爷夸赞。”朱怜玉怯怯地施礼答谢, 黄少爷忙伸手去扶,一边道:“怜玉姑娘唱道‘梦长君不知’,其实少爷我是知的,因为少爷我也梦着怜玉姑娘而嫌夜长啊,咱们可不是心有灵犀嘛。” “哈哈哈……” 顿时堂中暴出一阵笑声,朱怜玉面上顿现窘色,连连后退几步避开黄少爷,黄少爷却是跟着她进了几步,口里笑道:“怜玉姑娘,既然你我皆有此意,不如今日你便和少爷我一同回去,也省得‘梦长’啊。” “黄少爷,怜玉只是唱曲,别无他意。”朱怜玉一边后退躲闪一边道。 “少爷我知道你无‘他意’,只是对少爷我有点情意嘛。”黄少爷一个大步上前便扯住了她。 “黄少爷,你快放手!”朱怜玉慌忙挣扎。 “不放不放。放了,你我可都要夜长难寐呀。”黄少爷一边调笑着一边伸手去抚她的脸,“好滑嫩的脸蛋儿,怜玉怜玉,姑娘这名字真没取错,可不是让人怜香惜玉么。” “黄少爷你放手,光天化日之下,你怎能如此!求你放手……”朱怜玉又羞又急,杏眼里一层水光盈盈欲滴,只可惜堂中的客人有的畏惧黄少爷,有的却趁机看戏,无人上前帮忙。 那黄少爷同桌的人更是笑道:“既然两厢有意,怜玉姑娘又何必故作姿态呢。” “就是,今晚黄兄可要请我们喝一杯喜酒了。”有人接道。 “哈哈,一定一定。”黄少爷满口答应,一边把人往怀里拉。 朱怜玉力气不敌黄少爷,几番挣扎都未能挣脱,耳边听得这些笑语心头又羞又急又怒又悲,正不知所措之时,一侧头便看到了窗边上坐着的淳于深意,顿如绝处逢生般激动的叫道:“淳于姑娘!” 那黄少爷一听她唤声手下一顿,朱怜玉趁机狠力挣脱了便往淳于深意桌前跑,淳于深意抬眸看她一眼,又自顾喝酒,但朱怜玉却顾不得什么,只管抱紧了怀中的琵琶瑟瑟的站在淳于深意身后,都不敢去看黄少爷那桌。 那边黄少爷省过神来,目光往这桌望,而与他同桌的那些人却一时都止了笑语,看也未敢看这边一眼。 这边桌上,姐姐依旧从容品菜连眉头都未动一下,而淳于深意也只顾吃菜喝酒看都没看一眼黄少爷那桌,倒只有那妹妹往那边桌瞅了几眼,但明显的眼光里带着厌恶。 黄少爷本来看到妹妹时眼前一亮,只觉得这姑娘比之朱怜玉更加漂亮,只是这姑娘的眼神却让他颇为不快,又兼朱怜玉跑掉心头更有一份怒火,可目光瞟到淳于深意时却有了顾虑。丹城是有不少黄少爷这等仗着家中有钱有势而胡作非为的恶少,可这些恶少无一不怕淳于兄妹,都曾经在他们拳下吃过苦头,况且论地位,淳于兄妹可是府尹大人的子女。可若就此作罢,周围这许多的熟人看着,这面子上过不去,正左右为难时,他身边一人拉着他道:“黄兄,你今日不是说有一副奇画要与我等观赏吗?此刻酒也喝得差不多,不如去贵府赏你的画去。” 黄少爷听得便顺着这台阶下,答道:“好,郭兄既有如此雅兴,那我们这就去。” 于是同桌的人都附合着,起身结帐离去。 等那些人都下楼了,妹妹看朱怜玉一脸惶切的模样,心里不忍,起身拉她坐下道:“姑娘的歌唱得真好听,我请你喝酒。” 朱怜玉连忙推辞,“多谢姑娘,怜玉不敢。”说着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想要走开,又似乎有话要说。 妹妹见此情况,便手中用力拉着她坐下,“姑娘不喝酒的话就坐下给我们唱一曲吧。” 朱怜玉闻言只得坐下,谁知此刻淳于深意却转过头来,看着她道:“和你坐一块儿,我怕这美酒也要变臭沟水。” 此话一出,不说朱怜玉当场白了脸,妹妹呆愣住,便是那姐姐也移眸看过来。 淳于深意皱着眉头冷漠地看着朱怜玉,“你既要唱曲讨生,便该知会遇上些什么人什么事,你若没有应付的本事那便趁早回去。再说你这都唱了一年了,这丹城里有些什么人,你是知道的,这样的事亦不是第一次,大小姐你到现在还是一遇事就只会哭只会求饶只会指望他人,怎么就不能靠自己。” “淳于姑娘……”朱怜玉实想不到她会说出此等话来,顿时眼中泪珠儿盈转。 “看看,又要哭了。”淳于深意眉头挑得老高,一脸的烦厌,“说实话,对于你这等人姑娘我真的非常讨厌!黄天业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还自动送上门去,只能说你白长了颗脑袋!他下流无耻想占你便宜,你不乐意不会打回去!那些人调笑你,你不乐意不会骂回去!” “我……”朱怜玉开口却被打断。 “告诉你,我哥肯帮你不代表我也乐意!刚才是黄天业那小子没胆不敢过来,否则你妄想我会出手。我看你倒还真不如跟黄天业回去,反正你唱曲不也就是为了吃一口饭,既然你没那本事照顾自己,那就做他的小妾去,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处处给人添麻烦的强。我今日可跟你说清楚了,就凭你这副懦弱胆小的模样,也别想着我哥,要是你做我大嫂,那我宁可一根麻绳吊死我自己得了!”淳于深意这一通话说得毫不客气,而且是声音清亮中气十足的,满堂的客人都听到,本地的人不敢多看低头吃饭,过往的客人则是瞪目结舌。 “你……”朱怜玉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全身哆嗦眼圈儿发红,想要反驳却不知要怎么说,眼见客人们都看着她,心头又是难过又是羞煞恨不能当场死去,呆了下猛地起身抱起琵琶捂着脸便往楼下跑去,隐隐的传来涰泣之声。 见她跑了淳于深意没有任何愧疚,只是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走了。” “姑娘,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妹妹心肠热,听得她这一番恶劣的话顿是瞪圆了一双眼睛极不赞同的看着她,“她受了委屈你不但不帮她,还把她说哭了,你也太过分了!” 淳于深意淡淡看她一眼,道:“姑娘你请我喝酒了,我不与你争论,只是你若再帮那蠢货说话,我愿意把喝你的酒吐出来还给你。” “你……你……”妹妹瞪着她似乎也想对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孔昭。”一旁的姐姐轻轻唤了一声。 妹妹闻得姐姐的唤声把嘴一抿,狠瞪了淳于深意一眼,然后把头转一边,不再看她。 淳于深意看着却是噗哧一笑,道:“我倒是喜欢姑娘,刚才若是换作了姑娘,定不会只是喊只是哭,姑娘肯定会骂那黄天业一顿,说不定还会踢他几脚。” 妹妹听了头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转过来。 淳于深意也不介意,转回目光,便对上了对面姐姐的一双眼睛,黑色琉璃似的清透无尘,远古深湖般平静无波。 “姑娘喜欢强者。”姐姐开口道。 淳于深意闻言笑了,“还得加上有骨头、有志气这两样才够得上让姑娘喜欢。”她一边说一边端起酒碗凑近鼻端,眯眸闻着酒香,“最好还能有这样又辣又烈的性子。” 妹妹终于是忍不住回头道为:“一个女儿家若又辣又烈那都成什么样了,谁家敢娶这样的媳妇。” “可是我喜欢。”淳于深意笑眯眯的道,“我就是讨厌那些软绵绵的一无是处的东西。” “怪人!”妹妹瞪着她道。 “哈哈哈……”淳于深意却是大笑。 姐姐低头看向窗外街道,目送朱怜玉娇小纤瘦的身影远去。“姑娘觉得古往今来世间的英雄多吗?” “当然多,数都数不过来。”淳于深意看向她,有些奇怪她这样问。 “那些英雄无不是姑娘所欣赏的强者,只是在姑娘看来‘多’的英雄比之这世间的人却是微乎其微。”姐姐目光依旧望着窗外。 “嗯?”淳于深意一愣。 “每个人的出身、成长环境不同,自然人的性格、能力、行事亦不同。”姐姐的目光变得有些渺远,语气亦带着些叹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姑娘的胆量,还兼有姑娘这样的本领。强者固然让人赞赏,但世间的人更多的是弱者,如同怜玉姑娘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亦无家世钱财可依傍,所以他们只能委屈求全,只能夹缝求生,他们活得辛苦但依以自己的方式尽力了,所以即算这些人不合自己的脾味,也不应看轻,该予尊重。” 这一番话听完,淳于深意怔住了,凝神思索,片刻后,她一拍巴掌笑道:“好!你说的有理,姑娘我服你,这朱怜玉我依旧是不喜欢,但以后见着我不再骂她就是了。” “我姐姐说的当然有理。”妹妹得意的瞟一眼淳于深意。 姐姐落在街上的目光依旧没收回,面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恶。“以前我五谷不分,不知疾苦,是不懂这些的,只是这几年走了些路,看了些人,遇了些事,所以懂得了一点。” “哈哈,我喜欢两位姑娘,来,我敬你们一碗,我们交个朋友。”淳于深意倒了三碗酒,两碗推给两姐妹,一碗自己端了,“我是淳于深意,两位姑娘叫什么?” 姐姐端过碗,微微一笑道:“我姓风,名辰雪,这是我妹妹孔昭。” “好,敬两位姑娘。”淳于深意举碗仰首一口饮尽。 等两人放下碗,妹妹孔昭还剩大半碗,姐姐风辰雪的却是喝完了。淳于深意暗暗有些惊讶,只怕这人骨子里也不同于表面的冷淡。看她神色未变,如此烈酒饮下脸都不红下,可见酒量不错。 一起喝了酒,感觉自然亲近了些,三人一边吃菜一边闲聊,当然说话多的是淳于深意与孔昭,风辰雪大多听着,偶尔说一两句,但言必有物,两人必是凝神倾听。半个时辰过去,人熟络了,一桌的菜竟也吃得七七八八。 临别是,淳于深意问她们要去哪。 风辰雪道先去找间客栈住下,然后再去找个幽静的屋子赁下居住,她们可能会在丹城留个十天半月的,客栈里人来人往太杂了,往得不舒服。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先不回家了,道这丹城她再熟不过了,她知道有处好屋子,直接领她们去就是了,省得她们无头苍蝇的四处找,也算是答谢今日她们请她喝酒。 风辰雪姐妹闻言自是应了。 淳于深意果然领她们赁了个十分幽静的院子,那里一应俱全,又干净整洁,人到了直接住就是,风家姐妹非常满意。淳于深意也不着急回家,于是跟着她们一块儿整理行李,又闲聊了半天,一直到日暮西山时才告辞。 临到出门时,淳于深意忽然问风辰雪,“你心底里喜欢朱怜玉那等人?” 风辰雪一笑,摇摇头。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要是喜欢那样的人,我怎么会和你交朋友。”淳于深意大笑而去。 “我偏就觉得怜玉姑娘很可人。”孔昭却冲着她的背影叫道。 淳于深意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走了。(未完待续) 一、他日他乡是他人(下) 淳于深意回到家时,她大哥淳于深秀正在与那“将军”比斗。 春日薄暮,庭院里树木葱翠,斜日绯艳,一紫一蓝两道身影在暮辉里飞腾,矫健如游龙猛虎。 看了会儿,看出道理来了,虽则她大哥攻势猛烈,而那将军极少主动出招一贯的守势,但无论她大哥的招数如何的勇猛如何的刁钻,那将军都是信手拆来毫不费力,显见功夫高了不止一筹。一时心里不服气,挑起一根长棍便加入了比斗中,联手她大哥一起斗那将军。 有她的加入,那将军果然不敢托大,招式一变,这一回是有守有攻,连出手的力道都增强了。一时庭院里风嘶树摇,三人枪来棍去,斗得无比酣畅,大半个时辰过去,最后还是淳于深秀先喊累罢了手,这一场比斗才停下。 “秋将军的武功果然名不虚传,我与妹妹联手都处下风,这样的事可还是第一次。”淳于深秀擦着汗道。他长眉俊目与妹妹深意长得极像,只是身量更高亦结实,光看模样倒真是英姿秀朗,没辜负他爹给他的名“深秀”,怎么也不像个“恶少”的。 淳于深意到底是女子,这一番比斗下来气力耗竭,拄着长棍喘气,“我和大哥打遍丹城无敌手,今日竟联手都打不过你,好,你小子有些本事。今日是饿了没力气了,来,你报上名号,改天再砌磋。” “这是秋将军,深意你别没大没小的。”淳于深秀难得一本正经地教训起妹妹来。 “嗯?”淳于深意把长棍一扔,一屁股坐地上,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道:“将军?什么将军?”她大哥平日比她只有更嚣张无赖,今日竟这般狗腿起来,难道他还真被这“将军”的头衔给压住了不成?秋将军?本朝姓秋的将军倒也不多……咦……她蓦地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往那将军看去。 那人站在金红的夕辉里淡淡一笑,如玉树生辉炫花了淳于深意的眼。 “在下秋意亭。” 淳于深意怔了怔,然后眨了眨眼睛,转头望向她大哥。秋意亭?是那个秋意亭? 淳于深秀也一屁股坐在地上,仰首望天道:“你没那么蠢吧,这天下能被称为‘秋将军’的‘秋意亭’再无第二个。” 顿时,淳于深意一把跳起来,扑到秋意亭面前,两眼放光,“‘靖晏将军‘秋意亭?” “是。”秋意亭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淳于深意得到肯定后,便围着他绕了一圈,把他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从左到右的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最后得出结论:“原来也跟我们一样,一个头一个身两只手两只脚,没什么不同。” 秋意亭笑容不改,“很遗憾没有长三头六臂脚踏青龙。” “那是。”淳于深意点点头,“而且看你说话这么客气有礼的,也不是传说中的嚣张狂傲啊。” 闻言,秋意亭于是配合的作出深思状,“传说中的我到底是什么模样?” “来,你听着。”这回淳于深秀接话,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扬手,清清了喉咙,学着那说书人的口吻道:“那秋将军豹头燕颔,虎背熊腰,吼若雄狮,势若奔马,身高八尺,双手过膝,每日食肉百斤,力大无穷,本领非凡,可一人敌千军也!” 秋意亭听完未及反应,淳于深意已接口道:“简而言之呢,就是去那深山里把那些个鸟兽捉了关一笼子里边,那就是秋将军你了。”说完她笑眯眯的看着秋意亭,想知道他有啥反应。 秋意亭闻言却只是叹一口气,道:“这样说来,倒还是三头六臂脚踏青龙要来得顺眼。” 话一完,三人面面相觑,然后都忍不住笑起来,笑声爽朗。 笑完了,淳于深意道:“传说中虽然不凡,但眼前的靖晏将军比传说中的讨人喜欢。” 秋意亭一听这话,一本正经的接口道:“而且我不用‘每日食肉百斤’,青菜豆腐也吃得,易养活的。” “哈哈哈……”淳于深意又忍不住大笑起来,“你这人有意思,我请你喝酒。”说着她从腰间解下酒囊,“今天想来是黄道吉日,我在凝香居也结识了两位朋友,虽是姑娘家,却是极有胆魄,敢以纤弱之身游走天涯,只为看尽这天下风光。哈哈,哪日我也要学她们,背起一个行囊,便去踏遍万里山河。” “哦?”闻言秋意亭、淳于深秀皆有些惊奇。 “两个女子没个护从敢行走千里,必是身怀绝技的侠女。”淳于深秀手迅速一探便从妹妹手中把酒囊夺了过来,满满灌下一口酒后递给秋意亭。 淳于深意今日已喝足了酒,也不跟他去抢,道:“有没有身怀绝技暂不知道,只是那姐姐风辰雪看起来极不简单。” “好酒!”秋意亭灌下一口酒赞道,转而目光望向淳于深意,“怎么个不简单法?” “要我说还真说不出来她哪不简单了。跟她们吃了饭喝了酒相处了大半天,那风辰雪其实话不多,看起来也很平常,可是她那双眼睛……”她略略一顿,偏着脑袋仿佛在回想,“她那目光好似能看透人,偶尔开口说话,你便会静静听从,不敢打扰也不敢违逆,不过呆在她身边又很自在。” “哟喝,这什么人。”淳于深秀顿时叫嚷起来。自家妹子什么性子他岂会不知,可让这个比男人还粗野的妹妹说出这等话的女子会是什么样的?“明天带我们去瞧瞧。” 谁知淳于深意却道:“那得先跟她说了才行。若是别人,我直接领你们去了,可她……”说到这她一拍脑袋,“妈的,姑娘我这竟然是害怕吗?我竟然怕她不高兴,我今天怎么了?”甚是莫名其妙地抹了一把脸,然后一甩手走了,“管他呢,出了一身汗,先去洗洗了,否则等会爹看到了又要唠叨了。” “诶!那风辰雪长什么样?漂亮吗?”身后,淳于深秀追问一句。 可惜淳于深意理都不理。 “风辰雪?”秋意亭念了一声,然后道:“想来她是生在雪天。” “呃?”淳于深秀回头。 秋意亭一笑,没有再说什么。(未完待续)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上) 第二日,淳于深意并没有去找风辰雪,便是淳于深秀从旁提了句她也没理会,因为她心里在跟自己别扭着呢。她淳于深意什么人物,怎么会怕一个才第一次见面的人。 淳于深秀见她不理便也罢了,转而去找秋意亭。他们兄妹纵横丹城没有敌手,难得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当然要好好讨教。至于这鼎鼎大名的靖晏将军为什么孤身来了丹城,为什么住在他们家,他无意探询。他只要知道这秋意亭甚合他的脾性,他们可以喝酒吃肉谈天比武做朋友就行了。 只不过等他在书房找到秋意亭时,却见他正凝神看着书桌上的什么东西,一旁他爹也在,正指着书桌上的东西比比划划的,于是他赶忙退了出来,就怕他爹揪住了他又念叨起来。于是出门去,寻思着是去赌坊里赌一把,还是去看看殷然姑娘? 哪知前院里却正碰上了他娘。 淳于夫人四旬出头,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很多,皮肤白皙红润,眼神明亮,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爽朗劲儿,面貌虽不算顶漂亮,但瞅着就是舒服。此刻,她提着一篮子菜回来,见长子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于是菜篮子一甩,便当头砸向了淳于深秀。 “娘,你这一砸搞不好就要了你儿子的命了。”淳于深秀赶紧接住。 “唉,人比人啦,就是气死人!”淳于夫人看着儿子摇着头,“那秋将军与你年纪差不多,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娘,你今天怎么也跟爹一样了?你平日看你儿子、女儿不是觉着挺好的么。”淳于深秀不以为然。 “那是因为你娘以前目光短浅,不曾见识到原来天下间还有秋将军这样的人。”淳于夫人一瞪眼睛一插腰道。 “娘,各人有各人的命。”淳于深秀把菜篮子往他娘怀中一塞,“那秋意亭虽比你儿子风光,可活得定没你儿子这样快活。” 淳于夫人接过了篮子,低着头,捋了一把篮子里的菜,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娘?”淳于深秀见之反有些忐忑。 淳于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儿子,那目光不同以往,沉默了片刻,她才正颜道:“这二十年你们兄妹俩是活得快活,只是是否后二十年还要这样活着?而今你们兄妹俩已大了,为娘前二十年不管束你们,自然此刻也不会来管束,只是往后要如何个活法,你们自己去好好想想。” 淳于深秀听得母亲这么一段话不由得一怔。 淳于夫人提着篮子往里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这秋意亭……昨日你们比武时娘也隔着门瞅见了,他武艺出自浅碧山,那是一流的上乘武功,比娘教你们的那是要高明多了。他在家这段日子不妨多与之相处,无论他日是要入朝堂还是要入江湖,能得他指点一二,你们必受益无穷。” 说完她自提了篮子走了,留下淳于深秀在院中了立了半晌。 许久后,淳于深秀终是没有出门,而是去了书房。 尔后几天,淳于兄妹多是在家与秋意亭磋砌武艺,或是一坛酒三人轮流喝,趁着酒意无所不谈,几天下来,兄妹俩已是一口一个“秋大哥、意亭兄”的唤。 到了第五天,淳于深意还是忍不住去了那个小院,当然是一个人去的。 到了巷子前,隔着院墙便见一树桃花伸出头来,粉白娇嫩,春风里簌簌的抖着芳华。 敲了门,过得片刻,门开了,露出孔昭那张俏脸,看到是她,便绽开一脸的笑,其娇俏明媚堪比院中那树桃花。“淳于姑娘。” “可不是我么。”淳于深意将捡在手中的一朵桃花插在孔昭鬓角,“来来来,娇花衬美人。” 孔昭也不阻拦,抬手摸了摸鬓角上的桃花,“我正煮桃露茶呢,你来得可真是时候。” “哈哈,这叫有口福。”淳于深意跨步入内。 入了院子里便听得“淙!淙!”两三声单调的琴声。 “你姐姐在弹琴么?”淳于深意不由问道。 “昨日买了张琴回来,这刻姐姐正在调弦呢。”孔昭关了门,“我去看看茶好了没,你自己进去找她吧。” “嗯。”淳于深意顺着琴声进了东厢房,推门便见一道纤雅的背影,素衣如雪,发似墨绸,听得推门声那人回过头来,于是淳于深意呆住了。 时光似乎在此刻停顿,却又似一瞬便从指间溜走千年。 等到孔昭端着一壶茶过来时,便见淳于深意还呆愣在门口,不由道:“你怎么站在门口?进去呀。” 淳于深意听得声音呆呆转头,看到孔昭似乎醒转过来,可神色间还是有些怔然。 “噗哧!”孔昭看着她那副模样不由笑了,只道她是见到陌生人所以惊愣,解释道:“这是我姐姐,你那日见她时,她脸上戴了面具,我先前忘了跟你说了,难怪你认她不出。” “喔。”淳于深意木木的应一声,转回头看向那个白衣女子,这一看便又看呆了。 孔昭也不管她,抬步入房,在桌前放下茶盘,“姐姐,茶好了。” 琴案前,风辰雪调好了弦,起身,看到淳于深意的模样,不由莞尔,“你这站了都一刻钟了,脚难道不累么?”说着她走至桌前坐下。 淳于深意听得她说话,才算是真正确定,神魂归了位,抬步走至桌前,喃喃道:“原来你长成这样,难怪你要带着面具。” 孔昭一边倒茶一边道:“我们才出来时因为姐姐这张脸惹了不少麻烦事,后来便作男儿打扮,却也不大方便,结果姐姐便用眉笔在脸上画了许多的麻点,总算是不再惹事了,可每天为了画那些点可要费不少工夫,也是件麻烦事。前年在玉州时姐姐结识了一位江湖朋友,他送了姐姐一张精致的皮面具,可算是一劳永逸了。” “喔。”淳于深意点头。 “尝尝看。”孔昭将茶水推至两人面前。 风辰雪伸手端起茶杯,淳于深意瞅见那手指比白瓷杯还要白净细腻,暖玉似的。她先闻一闻,然后浅啜一口,过得片刻,才道:“还不错,有极淡的桃花香,只是稍微的甜腻了一点。” “那我下回再少放一点蜂蜜。”孔昭道,见淳于深意还没喝,不由道:“淳于姑娘你也尝尝。” “喔。”淳于深意忙端起杯,学着风辰雪的样先闻了闻,然后浅浅啜一口。 “怎么样?”孔昭眼巴巴的看着她。 “好香甜!”淳于深意深深吸气,“我从没喝过之么好喝的茶。” 孔昭闻言笑了,“我还留了些桃瓣,姐姐,中午便给你包饺子吃好么?” “嗯。”风辰雪点头。 孔昭又问淳于深意,“你要留在这里吃午饭吗?” “嗯。”淳于深意连忙点头,桃花瓣包的饺子她可没吃过,怎么也要尝尝才是。 孔昭又端出一样形若桃花的茶点,“这是‘桃蕊酥’,姐姐我知道不喜欢太腻,所以格外做清淡了一点,你尝尝如何。” 风辰雪听了,伸手拈了一小片吃了,然后颔首,“松脆可口,比上回的要清淡。” 孔昭一听顿露出笑容,转头看向淳于深意。 于是淳于深意又学着风辰雪伸出指尖拈了一小片,一入口,顿桃香沁肺,“好吃,没法形容。”她忍不住又伸手去拿,只是目光一望见对面的风辰雪,那五根指头顿缩回了三根,只以两指拈了一小片。 孔昭看着却道:“你今日怎么这么斯文?” 淳于深意顿时被这句话给噎住了,那嘴边上的桃蕊酥,小口咬下不是,大口吞下也不是。僵了片刻,她放下手中的桃蕊酥,悄悄抬眼往对面的风辰雪看去,却见她也正瞅着自己,也不知怎的,脸上顿时热了起来。 这一下,孔昭更是惊奇起来,“淳于姑娘,你与那日可真是判若两人啊!”说着,她眼珠子在淳于深意与姐姐之间转了转,“难道是因为……”她捂着嘴咯咯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而淳于深意的脸更红了。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怎么变得这么不像自己了。只是……自见到风辰雪后,她这手脚似乎就被什么给绑住了,总不敢在她面前放肆。 “我去包饺子去,你们喝茶。”孔昭忍着笑走了。 房中于是只余两人,风辰雪从容品茶,淳于深意呆坐着看她。 终于,淳于深意狠着心收回目光,努力正容道:“你能不能再戴上你那面具?” “不戴。”风辰雪也没奇怪她为什么这样说,只是答得挺干脆的。 “可这样子对着你,我会神智不清。”淳于深意道。 “戴着那东西不舒服。”风辰雪也有她的理由。 “我那天看你戴了一天,也没见你说不舒服。”淳于深意不信。 风辰雪啜一口茶,然后才道:“那是因为如果不戴的话,被人盯着会更不舒服。” 一听这话,淳于深意便道:“这刻我看着你也移不开目光,也等于我在盯着你。” “你盯着,我没不舒服。”风辰雪吹了吹水面上的一片桃瓣。 “可我不舒服,我动都不敢动一下。”淳于深意很沮丧。 风辰雪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绽颜一笑,“那是你的事。” 这一笑又让淳于深意呆了呆,等返了神,她不由叫道:“‘那是你的事’,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嗯?”风辰雪微微一愣。 “‘那是你的事不关我事’这样任性的话我淳于深意说才对。”淳于深意抚着额头叹着气道。 风辰雪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才道:“只是想说就说了。” “姑娘,这其实就是一种任性。”淳于深意一脸正气道。虽然她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任性?也许是吧。”风辰雪也不反驳,“我在我娘坟前发过誓,我活一日,便要尽力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要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过一生。” “嗯?”这回轮到淳于深意发愣。“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这倒是很合自己的心意。 风辰雪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看着院子里烂漫的桃花,道:“我娘为了我的今日舍了她的性命,我若不让自己舒服,又怎对得起她。” 淳于深意一惊,脱口问道:“你娘她……” 风辰雪回首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今日我与孔昭过得极开心。”显然是不欲多言。 淳于深意见此虽然是十分的好奇,但也没有追问。眼前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感觉。 风辰雪抬步走至琴案前,指尖一挑琴弦,便随手弹了一曲,然后淳于深意不知不觉中便沉醉在琴曲之中,不知不觉的喝完了茶,不知不觉中吃完了桃蕊酥。 一曲毕,风辰琴轻轻叹息,“这琴到底是不如它。” “嗯?不如谁?”淳于深意回转神问道。 “我以前有一张琴极好,这些年我每到一地必买张当地的好琴,只是总不如原来那张琴。”风辰雪抚着琴弦道。 “那你以前的琴呢?干么不带出来?”淳于深意不解。 风辰雪却没有答,微垂首,只看到半张完美的侧面。过得片刻后,她忽然道:“丹城的灵灯会快到了吧?” “嗯。”淳于深意点头,“三月十七日,还有两天。”说到这她忽然想起,道:“难道说你们来丹城就专门为了看这灵灯会吗?” 风辰雪点头,“丹城离久罗山不远,我还想去久罗山看看。” “久罗山呀。”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倒有些意外,“山的深处住着久罗族的人,传说是得上天宠爱的有灵力的一族,极其神秘,而且一点也不喜欢外人进山。据老人们说,曾经有许多的人都想入山里去,但从来没人真的进到了,都是转来转去的便转回来了。” “哦?”风辰雪转头看她。 “我也没去过,具体怎样也不知道。”淳于深意耸耸肩,“不过灵灯会我从小看到大,到时我陪你们一块去看。” “嗯。”风辰雪应道。 “你再弹一曲给我听吧。”淳于深意又道,“我是不知琴好不好,不过刚才你弹的琴曲可是极好听的。” 风辰雪一笑,指尖划下,便琴声淙淙,如流水轻泻,泻了一室的清爽,泻了满院的春光。 那一日淳于深意又在那小院里呆了大半天,吃完了晚饭才离去,对孔昭的手艺赞不绝口,只说比凝香居的大师傅还要好。(未完待续)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中) 三月十七日,丹城灵灯会。 每年里,在某些节日,百姓们会举行灯会,比如正月的上元灯会,七月的七巧灯会,八月的中秋灯会等,而在三月十七日举行灯会的却只有丹城,也只有丹城的灯会叫“灵灯会”。而灵灯会的由来却要从二百多年前说起。 当年皇朝初立,朝晞帝以丹书诏告天下,复“久罗”族号,允久罗人重返久罗山。 也在那一年,沉寂数百年的久罗山迎回了它的故人,久罗族之王久微带领着族人重返故里,那一日便是三月十七日。 也在那一晚,回到久罗山的久罗王率领全族的人燃灵灯,以告慰那些屈死的族人,让亡魂得到安息。 传说在那一日,天上没有星月,漆黑一片,久罗山顶飘浮灵灯千余盏,熤熤如同繁星一般环绕着久罗山,就像是久罗山闪耀着灵光,辉照天地,令山下丹城的百姓看着惊叹不已。 自那以后,丹城的百姓也想做出久罗族那样的可以飘浮于半空的灯,只可惜尝试的人虽有许多,但没有人的灯可以飘起来,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做出了许多样式独特的花灯,灯会里点亮一看,漂亮精致,有过往的客人看了无不惊艳,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丹城的花灯便出了名,许多的人都来这儿买灯,许多的人都特意来这儿看灯会,到最后,花灯便成了丹城的名产,丹城里许多百姓亦因卖花灯而赚了大钱。 后来,许是出于感恩,丹城的百姓便在三月十七日举行其独有的灯会,并定名为“灵灯会”。只不过,二百多年过去,丹城的灵灯会年年都举行,风光一年胜似一年,但久罗山上却再也不曾飘浮过灵灯,久罗族依旧是神秘莫测的一族。 这一日,淳于深意早早来到小院,和风辰雪、孔昭一起用过晚膳,又各自收拾一下。孔昭与淳于深意是将自己收拾得更好看,而风辰雪则是戴上面具掩了那张倾国之容。 夜幕降临时,三人出门。 出来时,天幕上还只是挂着疏淡的几颗星子,伴着一轮浅淡的圆月,显得有些清冷。但地上却是灯火通明如同白昼,街上人来人往喧哗热闹。 一路走过,两旁的树上皆挂上了花灯,明灿绚丽若树上开出朵朵花来。放眼长街,门前屋下,楼角檐顶,一盏盏,一排排,人神精怪飞鸟走兽花木虫草等等形状无不应有尽有,皆做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在这种节会,城中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皆是欢天喜地的出动,便是那些养在深闺里平日极少出门的千金小姐们也趁此机会出来赏灯看人。这些小姐们要出门,自然是打扮得十分的漂亮,一个个如花似玉,艳比花灯。也因为这些美丽的小姐们,这灯会又生出别样的情味来。那些少年儿郎们将自己拾缀得格外的精神,长袍锦带,一派倜傥,眼神儿尽往灯亮处看,看灯下那团扇半遮了俏颜的佳人。 但见长街,灯争妍、人斗艳,一派欢庆升平,那光景,当得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注○1] “真是漂亮啊!”孔昭这一路已不知感叹多少回来。“丹城的花灯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比我们上回在云州看到的还要好看!” “那当然,我们丹城的花灯可是天下第一。”淳于深意颇是自豪,说着目光瞟向一旁一直静默着的风辰雪,见她唇角一直挂着微笑,显见是心情愉悦,不由得放下心来,她先前还生怕她看不上这灯会呢。 “淳于姑娘,这儿的花灯一般什么价钱?”孔昭忽然问道。 “小一点的一般五到二十银络,大的特别精贵的也有五到十银叶的。”淳于深意答道。 “那我们去买那盏莲花灯。”孔昭一手扯了一个,将她们拉到一个摊位前。 那摊前的花灯都比较的小巧,但做得十分的精致,挂在摊前的一盏白莲花灯更是似是活的一般。 淳于深意本想自己出面来买下花灯,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孔昭已和老板熟门熟道的讨价还价起来。从花灯的形状,到花灯的做工,从花瓣的大小,到花蕊的颜色,她都给挑出一两样毛病来,说到最后,那老板几乎真要以为自己的东西太过粗陋不堪,再不卖掉会要无人问津了。结果孔昭姑娘将十五银络的花灯以三银络买下,那老板还千恩万谢的恭谢三人离开。 走了好一段路淳于深意才回神。“我本以为我娘是这世上最精明的女子了,今日见了你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姐姐百事不问,我当然要精打细算的过日子。”孔昭提着花灯左看右瞧,显见是十分满意。 “只不过你是不是也太会精打细算了。”淳于深意看着她手中精致的花灯道,“这盏花灯那老板即算不亏,那也绝对没挣到钱,若每个客人都如你,那老板还要过活吗?” “这种纸一银络可买半丈,老板可以做好多盏呢,绝对不会亏的。”显然孔昭更会算。 “你连这纸什么价也知道?”淳于深意乍舌。 “那当然。”孔昭抬了抬下巴,“以前,我们才出来时不知外间物价,可花了不少冤枉钱的。当年我买的第一盏花灯花了八银络,我现今回想起都是心痛呢。”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不由得又噎了。“八银络让你至今心痛?”她看着孔昭那张娇娇俏俏的脸,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只看她这模样,谁不当她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哪里知她骨子里竟是这么精明爱财。 “你看这花灯不是三银络就买到了么,这说明我当年足足亏了五银络。”孔昭提起久远的往事便一脸的痛惜,“五银络可够我买一升米了,够我和姐姐吃几天了。” 淳于深意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你们看起来不像缺钱的样子,至于这么吝啬么。”虽不知她们到底出身何等人家,可只看她们的穿戴用具,哪一样不是精致的,便是孔昭姑娘头上那支不起眼的圆头簪子上镶的可是罕见的碧涯海里捞的雪珠,平常百姓家一辈子的积蓄也买不起一颗! “钱是不缺,但我和姐姐都不会挣,坐吃空山,当然得一银络折了当两银络花。”孔昭睨了她一眼,“你吃我们家的饭没收你钱,你难道就以为是从天而降不成。” 淳于深意被那一眼睨得面上凉凉的,不由小声嘀咕道:“我看你这样,那不如去猜灯谜,那样不花钱也能得花灯。” “真的?在哪有?”孔昭闻言果然张望。 “那前边便有一个。”淳于深意指着左前方围着的一堆人的地方道。 孔昭看那处人那么多,便将手中莲花灯递给风辰雪,“姐姐,这给你拿着。”然后一把扯了淳于深意便往人堆里挤去,“我们去猜灯谜。” 风辰雪提了莲花灯,看着孔昭的背影摇了摇头,因街上人来人往的不时撞到,她便退到了街边的僻静处。目光看着街上的人流,灯光下皆是一张张喜笑颜开的脸。 “意亭兄,你看我赢了这个!” 猛地一个爽朗的声音传入耳中,她心头一震,提着的莲花灯晃了晃,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便见一个年轻英秀的男子提着一盏“龙潜九渊”的金色花灯兴高彩烈的向另一名男子走去。 前方立着一排高高的木架,架子上一层层挂满了花灯,映得那处格外的明亮。 那人身着一身银白镶蓝边的衣裳,负手身后,从容又带点闲散地立于花灯下,华光流动灼灼炫目,倒好似是他照亮了那一排花灯,而不是花灯照见了他。 他? 风辰雪怔怔看着那人,耳边人声远去,眼前花灯摇曳,那个人立于万千灯影之下,负手而笑,眼神明亮更胜华灯。一瞬间,记忆里浮现一个银衣少年的影子,缓缓渡过十数年的悠长岁月,一点一点与眼前的人重合。 那一刻,心神空明如镜。 她隔着人群,隔着灯火,远远地看着那个人,那个曾与她命运相系了十数年的人,那个本该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此刻,他们不过是路人。 秋意亭听得唤声转头,转头的瞬间,他与一双眼睛对视,清寒明亮,遥遥如天边的星子,不过一刹,却通体沁凉,他迅疾回头,可极目处,只见人流如水,华灯千盏,并未有那一双孤漠如雪的眼睛。 “意亭兄,这条龙可给我赢着了。”淳于深秀将手中花灯在他面前晃了晃。 秋意亭回过头,看着面前的花灯,然后笑了,道:“这是条‘潜龙’,贤弟可不要浪费了。” “哈哈……潜龙!”淳于深秀大笑一声,转身,“走,前面来有更好的,我们去看看。” “嗯。”秋意亭应道,回头又望了望,然后离开。 街上人潮太多,两人缓慢行走,约行了丈来远,前边便冲过来一群小孩子,一个个手中提着一盏花灯,欢欢快快的从人流中穿过,其中一个撞到了秋意亭的腰,脚下一个趔趄摔倒了。 秋意亭忙转身扶起他,又帮他捡起地上的花灯。 “多谢大哥哥。”小孩子给了他一个笑脸,便提着花灯追着他的伙伴去了。 秋意亭笑了笑,起身,一抬头,那一刹那,他心间浮起一句词: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注○2] 隔着数丈距离,前方的街边处一株梨花树,雪似的梨花绽满了枝头,枝上挂着两盏花灯,许是烛火已将燃尽之故,灯光已显暗淡,却更衬得梨花靓艳寒香。而在那雪树琼花下立着一名素衣女子,手中提一盏白莲花灯,淡淡的灯光浅浅笼了她一身,令她看起来朦胧而遥远。她静静的站在那,目光渺远地落在长街,如立云端,淡看这十丈软红,匆匆过客。 “意亭兄,你在看什么?”淳于深秀见他怔怔看着某处不动不由也顺着他目光看去,待看到梨花树下的女子不由也是一呆。 许久后,秋意亭轻轻念一声,“一树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属何人?”音落时,他回首转身,继续前行。[注○3] 淳于深秀回过神追上他,问道:“怎么?看上那个女子了?要不要过去搭句话?” 秋意亭缓慢穿行于人群中,听得淳于深秀的话只是淡然一笑。 淳于深秀继续道:“刚才那女子隔得远看不清面貌,只是那提灯独立的风姿,飘然不似凡尘,意亭兄,你的眼光不错。” 秋意亭脚下一顿,侧首看了淳于深秀一眼。“飘然不似凡尘……嗯,这话不错。既然她不属这红尘,你我便远远看一眼即可。”他抬首仰望天际,悠然道:“我们看这明月有如玉盘,可等哪一天我们如果真飞上天去了,说不定这月亮比土盘子还不如。” 呃?淳于深秀一愣,然后了然一笑。(未完待续) 二、蓦然回首阑珊处(下) 秋意亭转身离去时,风辰雪侧首,遥望那道身影渐行渐远,蓦然另一个身影浮现,带着一身的清苦药香瞬间便跃上心头。 意遥…… 秋意亭在此,那他呢? 天幕上已明月如玉星辉闪耀,长街上人流如潮欢声笑语,放目而去,但见华灯璀灿炫丽如虹,是如此的热闹欢庆,可那一刻,她觉得无比的孤冷。 这里有朗月明星,这里有华灯欢笑,可他呢? 此刻他在何处? 是在白昙山上?是在威远侯府? 是翠竹之下玉箫独吹?是留白楼里苦药相饮? 是…… 一瞬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酸涩难当,正是: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注○4] 我如今已得自在,只愿你能好好的……好好的…… “姐姐,你看我的这盏灯!”孔昭挤出人群提着盏灯一脸欢笑地走回来。 风辰雪回首,已收拾起心情,平静地往她手中的灯看去。 那是一盏形若树根的琉璃灯。琉璃本是精贵之物,可这树根盘绕虬屈,显得格外的粗拙朴实,反是别有风味,烛火从里透出,半透明的琉璃璀灿夺目。 “很别致。”风辰雪淡淡道。 听得风辰雪的赞美,孔昭心里欢快,正想向淳于深意也炫耀一下,转头却见她一直扭着脖子往后边望着,不由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我刚才好像看到我哥跟秋意亭一块儿,想来他们也来看灯会了。”淳于深意回头道。 孔昭闻言心头一跳,手中琉璃灯便脱手了,眼看着便要摔地上了,风辰雪手一动,广袖一展,便将灯平托在袖上,再一收,那灯便在她手中了。 “这么漂亮的灯你得来不易,摔碎了多可惜,拿稳了。”风辰雪将灯递回给孔昭。 孔昭往她看去,只见她神色淡定,眼眸静若清湖,于是乎,崩跳着的心慢慢落回原处。“嗯。”伸手接过灯,目光悄悄一转,看了看淳于深意,不过淳于深意并未注意到她的失态,一双眼睛亮亮的盯住风辰雪。 “你果然身怀武功!我们哪天来比划下。” “只不过是会一点防身之技。”风辰雪依旧是一派平淡,“我不喜欢与人动手动脚。” 那话摆明了是拒绝,但淳于深意岂会死心,刚才风辰雪挥袖托灯的动作虽是简单,但出招出声,迅疾无痕,足可见是一流高手的境界。“就砌磋一下,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功夫。” 风辰雪却将目光转向了长街,“那边街上的花灯我们还没看过,走吧。”说罢提步前去。 孔昭与淳于深意见她走了,自然是抬步跟上。 一路走过,虽花灯依旧华灿明丽,但三人心思却已全不在此。 风辰雪目光虽在长街,眼中虽有花灯,但眼神空濛,似乎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孔昭则一路比较沉默,要么低头沉思,要么抬头看着姐姐,再不便是环顾四周,似乎在找着什么,又似乎是在躲着什么。 而淳于姑娘则是问了风辰雪许些问题,比如你师从何派?学功夫多少年?最擅什么功夫?我们哪天好好比试一回吧……只是问了这么多,没一个得到回答就是了。 三人的身影很快便淹没于人流之中,而与她们方向相反的街上,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亦是悠哉悠哉的赏灯闲话。 只是花灯再漂亮,人群再多,灯会再欢乐热闹,也有结束的时候。 亥时过半,长街上渐渐灯熄人消。 淳于深意把两人送回了小院才回家去,并自顾定下明天来找风辰雪砌磋武艺之约。 待淳于深意离去后,风辰雪与孔昭才推门进院。进屋后,孔昭是再也忍不住了,将手中的琉璃灯往桌上一放,便拉着风辰雪的手一脸慌急的道:“姐姐,淳于姑娘说的秋意亭,是不是就是驸马啊?” 手被孔昭紧紧的抓住,风辰雪低眸看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孔昭,道:“你慌什么?” 孔昭闻言脸上更显紧张。“姐姐,你一点也不着急?如果他是驸马,要是他认出了我们,知道姐姐并没有死,那到时……王府,威远侯府,还有陛下……天啦,要是姐姐没死的事给声扬了出去,那可没得收场了!” 风辰雪却是一脸平静的将孔昭拉到一旁的椅上坐下,又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先喝口水定定神。” 孔昭一贯听她的话,当下接过茶水喝下,茶水早冷了,沁凉的流入胸肺,于是一脑子的慌张焦灼也慢慢的冷却了下来。 风辰雪见她不再一脸的慌乱,这才开口道:“你不必多想,只要记住两点就行了。一是即算淳于姑娘所说的秋意亭就是驸马,但他从未见过我们,所以他根本不识得我们,我俩就是站到他面前去,他也不知道我们是谁。” 孔昭闻言,想了想,确实如此,于是点点头。 风辰雪再道:“二是宸华公主已经死了,我是风辰雪,你是孔昭,你我是燕城人氏,从未到过帝都,更与秋意亭没有任何关系。即算是有一日我们与秋意亭碰面了,你也不必有心虚之感,更不必害怕,你就只当他是一个陌生人,然后你认识了他,尽管放开心的与他说话,便是与他做朋友也行。” “陌生人……”孔昭呢喃一声,抬头看着风辰雪,那张脸平静从容,看不出一点焦虑、慌惧,更没有丝毫对旧日的不舍。她不由得整个人也放松下来,仔细想想,觉得很有道理。这几年她们已走了许多地方,亦见过许多的人,但从来没有人识得过,现在即算是驸马站到面前来,他也不会认识她们的,毕竟他从未见到过她们,那她又怕个什么呢。她本就不是一个多心多虑的人,这么一想,便完全放心了,抬起头,冲着风辰雪绽开笑容,“姐姐你放心,我知道了。” “嗯。”风辰雪点点头,“逛了一夜,都累了,去休息吧。” “嗯。”孔昭起身准备回房去。 “明日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风辰雪忽然又加了一句。 “呃?”孔昭一听这话不由顿在原地,“这么快就离开?我们才来这里几天呢,平常到了一处姐姐不都至少要住上十天半月的样子吗?” 风辰雪微微沉吟子一下,才道:“既然秋意亭在此,又认得淳于姑娘,那说不定有一日我们真会相见。前尘已过,此刻相识不是什么好事,虽以前未见过,但万一给识破了身份,那时刻只会徒增各自的烦恼。所以早点离开,便也各自清净。” “喔。”孔昭了解,她的主心骨就是姐姐,旁人一贯不在乎的,自然是姐姐去哪她便跟着。“只是明天淳于姑娘还要来呢。” “明日她来了我会跟她说。”风辰雪道。 “嗯,那我们明日整理行装。”孔昭回房休息去,只是走到门边时,她忽然回头,冲着风辰雪调皮的眨了眨眼睛,“姐姐,你都不好奇驸马长什么样么?”说完了她也不等风辰雪回答,快步带上门溜了。 房里,风辰雪却想起了刚才灯会里见到的那个人。容貌气度卓尔不群,果然是天之骄子,母亲当年没有说错,陛下确实是为她挑选一位好驸马。只是……她与他,空有良姻,终是无缘。(未完待续)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上) 第二日午时,淳于深意来了小院,显然是想赶着在这里用午膳的,一进门见两人大大小小的包裹收拾了一堆,不由大为惊讶。 “怎么?你们这么快就要走了?” 孔昭见她来了冲着她一笑算是招呼,然后转头对风辰雪道:“姐姐,收拾得也差不多了,你先歇着,余下的下午再弄。忙了一上午,也饿了,我先去准备午膳。”她说完了便往厨房去了。 而房里,淳于深意眼睛盯着风辰雪,大是不解。“你们为什么要走?难道你是烦我找你砌磋武艺?” 风辰雪闻言轻笑摇头,“怎会有这等事。” “那你们干么今天就收拾?”淳于深意不解,记得当初她们是说要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的。 风辰雪移步出房,走至院子里那株桃花树下,微微仰首看着烂漫如云的桃花。 “丹城的春天已经到了,可久罗山的春天却要五月才开始。” “嗯。”身后淳于深意虽不解她怎么突然提到久罗山的春天,但依旧附合道,“到五月时,远远的便可望见久罗山满山的野花,红、白、紫、蓝、黄……什么颜色都有,那景象呀漂亮得不像话。” “来此本是为灵灯会,现今灯会已看过了,离五月还有一个多月,所以我们想趁着这个时间去一趟山尤国。”风辰雪伸手接住飘落的一片桃瓣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花瓣娇美,味道却不怎样,看来还是得孔昭调制了才能成美味。 “去山尤国?”淳于深意一愣,“去那干么?” “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一张琴,可寻来觅去,没有一张合心意。去年在英州时遇到了一位琴师,他告诉我,在山尤国的国都有一位制琴的老师傅,他十年才制一张琴,但每张琴都音色非凡,一出便为天下名琴。所以我想去找那位老师傅,看能否从他那觅得一张我喜欢的琴。”风辰雪指尖弹开一朵落在衣襟的桃瓣。 淳于深意闻言不由怔怔看着她。 桃花树下,她素衣乌发临风而立,春日的暖阳柔柔洒在她的面容,仿若白玉生辉。袍袖在春风里微微拂动,有桃瓣轻落,衣间鬓上便有灼灼妍华,却偏偏风姿清逸,如月似雪。这样的人,该是隐于幽谷不沾俗世,又或是立于云端不染红尘,偏她不畏风尘不惧艰险游走天涯,为一段风月,为一片春色,为一张瑶琴。 风辰雪又道:“这院子我极喜欢,所以还烦你跟李大婶说一声,这院子替我留着,五月我回来还住这里,房钱也照月付。” “我也要去。”淳于深意喃喃。 “嗯?”风辰雪回首看她。 对上那双眼睛,淳于深意心里蓦然涌上一股冲动,于是她脱口而出:“我也和你一块儿去山尤国,我也想到丹城以外的地方去看看。” 风辰雪眉尖微微一动,然后轻轻淡淡一笑。 “你们俩想去哪便去了,我淳于深意自诩洒脱不输男儿,难道竟还不如你们俩。”淳于深意负手身后绕着风辰雪笑,“想到便去做!此刻姑娘我想和你们同行,想和你们去看一样的风景,想陪你去找一张你所喜欢的琴!” 对于淳于深意突然而来的决定,风辰雪依旧只淡淡的两字,“随你。” 于是,淳于深意立马行动起来。 回到家找了她娘,告诉她要与朋友去山尤国玩一趟,然后也不管她娘的答复,回房收拾了几件衣服便出门去,前院里正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从外回来。 “妹妹,哥哥我要与意亭兄一起出门去见识一番,你要不要一起?”淳于深秀见着了妹妹很是兴奋的道。 不过淳于深意却是包袱一甩肩上,抬着下巴道:“好巧,妹妹我也要和辰雪她们一块儿出门玩去。咱们各走各的,回头一块儿聊聊各自的见闻。”然后冲着秋意亭一点头,“秋大哥,我哥就交给你了,他没用的时候多着呢,你多担待些。”言罢脚下移动,瞬间便出了门。身后传来淳于深秀的喊话,“你去哪呀,什么时候回来?你没用的时候也多着呢,自己小心点!” 淳于深意摆摆手走了。 当日三人去府衙盖了通关文书,有淳于深意出马,自然是又快又方便,然后去买了车马,又备了旅途所需的物件,晚上三人便在小院里歇下。 翌日一大早,便出发了,过了关,一路便往山尤国都的方向行去。 因是两国交界的边境之地,是以人烟稀少,比较的荒凉,一路上只些秃山野地,道路坑洼,亦无客店打尖,幸好这些年风辰雪姐妹在外游历久了,经验也有了,是以马车里食物、水、被褥等等全带足了,车厢亦够大,有榻有几,好比是间屋子,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让她们免了风餐露宿之忧。 走了三日后,已渐入山尤国内,终于是驰上了官道,宽敞平坦,安安静静的也没个路人,于是憋了几天的淳于深意哪还忍得住,顿时扬鞭纵马奔驰起来。孔昭见了,亦出了车厢,跟着她一块儿坐着,在一旁也使劲儿的吆喝着“快跑!快跑!”跑得越快便越是高兴。车厢里风辰雪亦挂起了车帘,看着车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吹着窜进车厢的凉风,听着一路上淳于深意与孔昭络绎不绝的吆喝与斗嘴,亦是唇角含笑心里欢快。 就这样纵马跑了小半个时辰的样子,忽然听得后边有哒哒哒的马蹄声,孔昭往后一看,顿时叫嚷起来,“淳于姑娘,快!后边有人骑马快赶上咱们啦!快快快!不能给人越过多,那多没意思!” 淳于深意一听后边有人追着,也激起了好胜心,于是赶紧挥鞭子,让马儿奔跑得更快些。 “快!快呀!后边有两骑呢,就快要赶上咱们了!你再快呀!”孔昭一见后边的人就要赶上了不由得急了。 “我已经够快了!”淳于深意亦叫道,一边喝叱着马匹,“马儿啊马儿啊,你快跑啊,跑赢了回头我给你好料吃!” 只是马车再快,怎么也不及一人一马的快,更何况人家马是骏马,人是骑术精湛,因此后边的一骑很快便赶上了马车,然后飞快的越过了她们。在那一骑越过马车时,马上的人亦很随意的侧首看了一眼一直驰在他前方的马车,只是惊鸿一瞥间,掠过车窗前的一双眼睛,刹时心头一震,未及思索,他的手已反射性的拉住了缰绳。 顿时,马儿一声嘶鸣! 那一骑在驰出三、四丈远时停住了,马儿转了个身横在大道中,后边淳于深意顿吓了一跳,赶忙拉住缰绳,总算是在撞上那一骑之前停下了马车。缓过一口气,站起身来便打算好好骂那人一顿,谁知那人转过脸来时,又让她大吃一惊,“秋大哥!” 这一声刚落,后边一骑已迅速奔来,那骑士的骑术亦了得,直奔到了眼前才一拉缰绳,马儿嘶吼一声,前蹄一抬,整个立了起来,可马上的人依旧稳稳骑在马背上。等到马儿前蹄落地了,马上的人才嚷道:“意亭兄,你干么突然停下来?” 但秋意亭并没有答他,只是目光怔怔地看着马车,此刻,车窗被帘子掩了,令他几乎要以为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只是他的错觉。可心头的感觉告诉他,刚才的那双眼睛就是灯会那夜看到的,就是梨花树下的那个人。 “大哥!”淳于深意又是一声惊呼,她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她大哥与秋意亭。 “深意你怎么会在这儿?”淳于深秀这才注意到马车上的妹妹,不由得也是惊讶不已。 “我和辰雪她们一块儿上山尤国都去。”淳于深意答道,“你们又怎么会在这儿?” “这可真是巧了,我们也是要去山尤国都,早知道我们就一道啊。”淳于深秀道,转眼瞅见了车上还有一人,面貌娇美,身段玲珑,一双温润的大眼睛正瞪得圆圆的,显然是十分的惊鄂。“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孔昭姑娘?” “对。”淳于深意点头,一边为孔昭介绍,“孔昭,这是我大哥淳于深秀,这是秋大哥秋意亭,你也都跟着我一块儿叫大哥就行了。” 可孔昭似乎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的秋意亭,片刻后口里才喃喃感叹一声“果然……”然后转头冲着车厢叫着“姐姐!姐姐!” 一时几人的目光都看着车厢,车厢里静静的。 过得片刻后,嘎吱一声,车门才开启,然后一道淡青纤影步出。 第一眼,秋意亭与淳于深秀都有些失望。车内走出的女子十分的平凡,别说没有孔昭让人眼睛一亮的娇美,便是淳于深意这种普通的俏丽都不及,只有一张平淡得让人转眼就会忘记的面容。只是当那双乌黑的眼眸望过来时,两人心头皆是一跳。 那双眼睛通透无尘,清亮而孤寒,似极远的天边的星子,遥遥地望你一眼,却已照见你心底。 风辰雪目光先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后才静静落在秋意亭身上。 骏马之上,他英姿俊伟,亦静静的看着她。 这个人在她七岁那年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到而今已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里,他们知悉彼此的名字,闻知彼此的事迹,亦曾经命运紧紧相系,却到今日,他们才是第一次真正的会面,已历过了生与死,渡过漫漫前尘,隔着一张薄薄的面具,他与她,避无可避,终是相逢。 今日之会,予她,予他,又将如何? 只盼……各自都得自在。 “辰雪,这就是我大哥淳于深秀,这是秋大哥秋意亭,亦是本朝的靖晏将军。”淳于深意的介绍打破了车前的沉静,“大哥,秋大哥,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朋友风辰雪,这是她妹妹孔昭。” 风辰雪看一眼淳于深意,知她并未向两人提过自己戴着面具的事,心下不由对她这种不言他人秘事的性子又添一份好感。她向两人微微颔首以示招呼,既无惊异,亦无热络。 秋意亭见之亦是轻轻一点头。 “两位姑娘好,我可是早就听妹妹提过两位的大名了,早就想见见的,想不到今日这么有缘。”淳于深秀爽朗一笑。他并未认出风辰雪便是灯会那夜他与秋意亭见着的梨花树下的女子,况且那夜的梨月风华虽令他恻目,却不似秋意亭印象深刻。他此刻看着风辰雪,心里却有些奇怪,想这天下见过秋意亭本人的或许不多,但能不知秋意亭其名的却是少之又少,这女子竟是如此的冷淡。 不过淳于深意却已知风辰雪的性子,所以并不奇怪,而是道:“既然我们都要去山尤国都,那不如就同路吧,人多些也热闹些。”她是想着这一路这么的远,风辰雪又不肯与她砌磋,而且性子这么安静,过得久了,她真要闷得慌的,不如与大哥他们同行,有人说话,还可向秋意亭请教。 “我是没意见,意亭兄你呢?”淳于深秀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没答话,目光一直落在风辰雪身上。 淳于深意转头问:“辰雪,你呢?” 风辰雪淡淡道:“我无所谓,我只是要到山尤国都,至于这一路怎么走,马鞭在你手中,你决定就好。”说完了向秋意亭、淳于深秀再微微一点头,便转身回了车厢。 一旁的孔昭一直没吭声,这会见她进车厢了,眼珠子滴溜溜地瞅一眼秋意亭,然后也跟着进了车厢。一进车厢里,张口欲问,风辰雪却已先开口了,“你只要记着那晚我说的话,便知日后要如何自处。” 车外,秋意亭见淳于兄妹眼光都瞅着自己,当下笑道:“一起走更是热闹,我岂有不乐意的。” “那就走吧!” 淳于兄妹齐声道,亦同时扬起了马鞭,顿时马儿放开四蹄,飞驰而去。 在他们一行飞驰往山尤国都时,在遥远的帝都,一片苍翠劲竹下,有人倚竹而立,正幽幽吹一曲《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注○1](未完待续)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中) 若说帝都这两年来有何奇事,那最奇的莫过于敬熙伯府的九公子燕云孙浪子回头。 帝都第一的浪荡子燕九公子忽然间发奋图强了,把那些个玩乐的事儿都抛一边了,反是每日里苦读诗书起来,把个敬熙伯欢喜得老泪纵横,只道儿子终于是长大了懂事了,这边叮嘱着家人们要小心侍候九公子,那边厢吩咐厨子燕窝人参鸡汤鸭汤的多炖了给九公子补补,下朝了也先往书房,关心关心儿子的学业进展,悉心地栽培着燕家这棵最娇贵的苗儿。 或许燕云孙真的是天姿聪明,这不,庆云二十年春的大考,燕九公子虽没得前三甲,却也考了个第五名,证明了他不但是金玉其外,也是金玉其内的,大大的给敬熙伯长脸了。朝中一干同僚闲话时,再也不止是夸赞威远侯家的大公子,也会顺带的赞一句“你家老九也不错”,让敬熙伯可以欢喜的谦笑两声,而不似以前提起这荒唐儿子时只能唉声叹声颜面无光。 而皇帝似乎也颇为欣赏这燕九公子,赐官时便命他入了太律府当了一名五品郎官,官阶虽不算高,但那是个实差,历练个一两年,必是节节高升,日后大有作为的。当然,朝中也不泛有人猜测皇帝是看在老臣敬熙伯数十年的劳苦上才对他的儿子格外照看的。 燕九公子入了太律府,他相貌俊朗,为人又机敏热情,做起事来踏实勤快,待人接物大方得体,不但一干同僚喜与他交好,便是太律徐大人亦赞“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那时候,没人知道年轻的燕九公子日后凭着他的聪明才干,凭着他翻手云雨的手段,有朝一日会登上百官之首太宰之位,辅助着皇朝最伟大的君主变革创新,在青史上留下光辉一页。 庆云一朝,那是皇朝最为辉煌的时代,无论是军事、文化、国力都达到了鼎盛,也因此庆云一朝名臣俊士多如繁星,而在那些彪柄史册的风流人物中,燕云孙与秋意亭是其中最为瞩目的,他们一文一武,就如庆云朝的两座高峰,撑起了庆云盛世。 在庆云二十二年,经过两年的历练,燕九公子已从郎官升至四品少司。 这两年,满朝文武有目共睹,燕九公子并非靠着父荫的纨绔子弟,确实是有真才实干,是以对他大大改观。而燕九公子亦今非昔比,以前的纫绔习性从他闭门读书那一日起便几乎全都离他而去了,但也只是“几乎”,还有一点九公子一生都未变,那就是———喜爱美人。 庆云二十一年,燕云孙尚“宛诚公主”。 得娶帝女,可见圣眷隆恩,对于任何一个男儿来说,那也是十分荣耀体面的事。而燕云孙自公主入府后,亦是温存体贴十分的尊敬,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出府后偎红倚翠风花雪月,帝都里的红颜知己可是两手都数不过来的。 以至日后史官为他写传时,亦不得不留下“性喜美色”这样的评价。而后世之人,亦因这一点,对他褒贬不一,还有一些文人则以他为主角写下了他与许许多多美人或凉薄或深情或哀婉或怨恨或无奈或凄苦……的风月故事,流传后世。以至千百年后,人们提起“燕云孙”时瞬间想到的是“风流好色”,等到再深入了解时才会知晓他予皇朝、予历史缔建的丰功。 庆云二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燕云孙下朝回府,将所有事交待了后,他便牵着马带着他的贴身侍从燕辛出了府。 阳春三月,繁花似锦,细柳如烟。 燕云孙宽袍玉带,骑着高头大马,懒洋洋的走在长街上。一般文官都坐轿的,但燕云孙说坐轿那是老头子才做的事,他俊美潇洒的九公子当然得骏马银鞍才能显出他的英姿不凡。 他甩着手中的马鞭,想着这大半日的时辰如何消遣,不如去月香楼里看看榭月姑娘,好些日子没见了,去听她弹弹琵琶也好。这么一想,便一扯缰绳往另一条街去,身后步步相随的燕辛自然是跟上。 月香楼里,花容月貌的榭月姑娘一曲澄澈空明的《春江花月夜》弹完,却发现燕九公子心神并不在此,侧卧在斜榻之上,眼眸望着窗外,面上隐隐的露出一点怅然若失的神色。 榭月与他相识已久,自是熟知性情,此刻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放下琵琶,亲自沏一杯热茶悄悄搁在他手边。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注○2] 只听燕云孙幽幽一声轻叹,似有无限惆怅。他这般模样实属罕见,榭月心下稀奇,当下柔声问道:“公子心中有事?” 燕云孙抬眸看她一眼,然后挑眉一笑,又是那个潇洒多情的九公子。“只不过是榭月的琵琶弹得太好,引得公子我生出些感慨来。” 榭月闻言盈盈浅笑,佯嗔一句,“公子这是在取笑榭月的琵琶弹得太差了,竟让公子走神了。” “冤枉我不是。”燕云孙指尖抚过榭月的粉脸,“榭月的琵琶之妙,这帝都里谁人不知呢。” “若真有这般好,公子又怎会是‘相望不相闻’呢?”榭月眼眸似水,看着燕云孙似笑还嗔。 “咚咚咚。” 门忽然被敲了几下,然后燕辛推门进来,目不斜视地走至榻前,将手中一封信递给了燕云孙,然后转身退下。 燕云孙坐起身拆开信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接着起身下榻。 “公子要走吗?”榭月屈身为他穿上鞋子。 “可不,看来今日只能听榭月一曲了。”燕云孙站起来理了理衣袍。 榭月杏眸溜过那封信,抿唇笑道:“想来是另有佳人相约,榭月便也不留公子,只盼公子别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哈哈哈……”燕云孙闻言大笑,“说来他确实是难得的‘佳人’。”说着抬手勾一缕榭月的长发绕了绕,“放心,公子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榭月的,明朝得空定再来听你琵琶佳曲。” 榭月一笑未多言,亲自送他出门。 离了月香楼,燕云孙来到另一条街,进了一家酒楼,直上二楼雅间,推开门便见窗前立着的人,修长雅逸,只是比起半月前,似乎又瘦了些了。 “今日是吹什么风,你竟会约我喝酒。”燕云孙自顾走至房中的桌前坐下,自顾倒酒吃菜。 窗边的人回首,看着他浅浅一笑。“你不是常道这思贤酒楼的楼名是败笔,可这酒却是一等一等的好,今日我想来尝尝你口中的佳酿,自然也要邀你这指路人。” 燕云孙一听这话顿时笑了,道:“意遥,你早说一声啊,我便买上一坛,咱们去月香楼喝呀,既有美酒,更有美人妙音,比在这破楼里喝要好多了。” 秋意遥在他对面坐下,举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口。“嗯,果然好酒……咳咳……”话音未落完,胸膛里便一阵闷痛,不由得便是一阵咳嗽。 燕云孙见之赶忙给他倒了一杯茶递上,“你不能喝酒就别喝啊。快,喝口水顺顺。” 秋意遥喝下水,闭目调息片刻,才压下了胸膛里的闷痛,睁开眼,道:“本想请你喝酒,看来是要扫你兴了。” 燕云孙见他缓过来,不由松了一口气,把他面前的酒杯赶紧抄到自己手中。“我的二公子,你就行行好,千万别喝了,若有了事,回头侯爷定会一刀砍了我,下次再去你们家,伯母还不要念死我。” 秋意遥看着那杯酒,轻轻叹息一声,“我这一生,因着这一身的病,似乎从没做过一件由心纵性的事。酒不能喝,人不能留。” 燕云孙听着他这话,前半还没怎么,到最后一句不由得怔了怔。人不能留?不过还没等他想个明白,秋意遥下一句话又把他惊了一跳。 “你要去月州了是吗?” 燕云孙抬头,“你怎么知道?”这旨意应该明日才下的,他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秋意遥却没有答他,只是微垂着目光,似乎是专注地看着桌上的酒壶,过得片刻后,他才轻轻道:“云孙,我求你一件事。” “嗯?”燕云孙又是一愣。秋二公子用“求”?他们自小相识,从来只有他闯了祸事死乞白咧的去求秋家兄弟帮忙,又何曾见过、听过秋家兄弟求人的。一时又是惊讶又是好奇。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静静的语气,可眼中还有某种他一时看不明的神色。“云孙,你去和我爹娘说,要带我一起去月州。” “啊?”燕云孙又是一呆。让秋意遥和他一块儿去月州?去千里之外的月州?威远侯夫妇还不把他扫地出门! 秋意遥说完后便不再开口,只是举起杯子静静品茶。 燕云孙呆呆的愣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理了理思绪,问:“意遥,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月州?” 秋意遥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并不是要去月州,我只是要离开帝都。” 燕云孙听着心头不由一跳,盯着他问道:“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可秋意遥侧首望向窗外,没有回答,阳光从窗外照进,洒了他一身。 燕云孙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一直知道从小到大秋意遥都是个漂亮人物,可从没有哪一刻如眼前一般让他惊觉秋意遥容华之美。那一张侧脸仿如上苍以最美的玉石精心雕琢,每一个部位每一道线条都是优美的,可是,艳阳之下,那张侧脸仿佛是透明的,苍白似雪,脆如琉璃。 这个人,他坐在三月暖春里,却仿佛下一刻便会融化在艳阳下,又仿佛只需微微弹指之力那张玉雕似的脸便会碎裂成灰。 蓦地一个念头闯入脑中,顿时燕九公子再不能动弹半分。 房中静静的,如一潭古泉。 许久后,燕云孙才开口,“好,我答应你。” 秋意遥回首,看着他浅浅一笑,淡淡如春风拂柳。 燕云孙猛地仰首灌下一口杯,然后才一脸愤慨的道:“说吧,你要我怎么和侯爷他们说,要带他们的宝贝儿子去那千山万水外的月州?” 谁知秋意遥却只是轻轻淡淡丢下一句,“那是你的事。” 燕云孙瞠目。 秋意遥起身,“这一桌酒菜便算作谢礼,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府了,你明日来。”说罢便启门离去,干脆得没有一丝的愧疚。 房内燕云孙对着一桌子酒菜,发呆了半晌后,才恨恨道:“你把我从美人那里约过来,至少也要代替美人陪我喝完这壶酒啊!本公子向来软玉温香相伴,可从没一个人喝过闷酒!” 门外燕辛伸了伸脑袋,“要不,公子我陪你喝吧?” “滚!”燕九公子横眉怒目,“本公子就算是不挑男女,那至少也要是美人,你今早难道忘了照镜子了!” “哼!好心没好报!”燕辛收回脑袋撇一句。(未完待续) 三、春色万里亦相同(下) 不过第二日,燕九公子还是去了威远侯府。 偏厅里,威远侯秋远山吹起了胡子瞪起了眼,竖起了眉毛嗤起了鼻。“你说什么?你要意遥和你一块儿去月州?” “是。”燕云孙一脸适宜的微笑,“还望伯父能答应小侄。” “你想都别想!”秋远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你这孩子,亏得本侯平日见你挺机灵的,今日怎么这么糊涂起来。你跟遥儿自小兄弟一般地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遥儿什么身子,他能跟你翻山越岭的去到月州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不摆明了想要害他么!” “伯父。”燕云孙非常恭敬地唤一声,然后非常诚恳的道,“小侄怎会不知,小侄就是知道所以才有此请求。”眼见着秋远山眉头跳了跳便要发火,他赶忙道“伯父你先听小侄说,先别急着动怒。” “好,你说。”秋远山太师椅上坐下,“要是没理,看我不替你爹教训教训你。什么人的主意不打,竟打到我家遥儿头上来了,哼!” 燕云孙脸上陪着笑,肚子里把秋意遥骂了不下百数了。 “伯父,意遥这病是自小就有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也一直就这样,这帝都里什么名医没看过,但都没个根治的。而月州却不同,那里连着采蜚。伯父你是知道的,采蜚国盛产药草,那里有好些珍贵的药草我们这边都是没有的,而他们那里的大夫的医术也是天下闻名的,什么疑难杂症的都能医好。所以,到了月州,小侄的头等大事便是给意遥治病,而到了那边,那还不是尽好的药用,尽好的大夫请。” “采蜚啊……”秋远山给他这一提倒真是有点心动。次子的病一直是他们夫妻俩心头大患,这采蜚国的医术、药草也确实很灵,若真是…… 燕云孙眼瞅着秋远山心动于是又赶紧推上一把。“伯父,也因为意遥这病,你与伯母便小心翼翼了许多年,不让他动不让他走怕他累怕他痛,困在这帝都里也都二十多年了,整日整年的见着的都是这些人这些事的,这便是个好人也会闷出病来。所以小侄带着意遥出去走走,看看咱们皇朝辽阔广袤的江山,这眼界儿一开,心境儿一放,气儿一顺,说不定他这病就能好了一半。” “这……”秋远山低头抚须。平日大夫来来往往的说得最多的便是“宽心静神才可养病”,只是意遥这孩子一贯的重情重义多思多虑,这府中哪一个人哪一宗事他又不挂怀在心,倒不如真让他出去走走,抛了这府中事,离了这帝都人,他许真能放开胸心,那予他的病当是百利而无一害。 “再有……”燕云孙的神色忽然间变得十分的庄重,“伯父你也知道,小侄此次被派往月州,那是任重道远,可那里人生地不熟的,小侄心里实在是没有底,所以很想身边能有个可靠的人能为我出谋划策的。可小侄以往结交的多是些酒肉朋友,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意遥。还望伯父看在小侄一片赤诚为国的份上,看在您与我爹数十年的交情上,能允了小侄这个请求。” 秋远山听到这话,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盯住了燕云孙,“这才是你的主因吧。” 燕云孙肃容正衣,深深一拜。“伯父,小侄此次确实是需要意遥相助,但小侄也确是一片赤诚为意遥着想。您是看着小侄长大了,小侄与意亭、意遥一贯是亲如兄弟,万不会有害他之心。意遥与小侄同去,一来可寻良医治病,二来可放开胸怀养病,三则是意遥的才华能有寄托。小侄知伯父这些年一直痛惜意遥的病拖累了他,让他一身才华不得施展,那如果此次去,能医好了病,到时小侄不但是给您带回一个活崩乱跳的儿子,还是为我皇朝带回一名良臣呀!” 秋远山看着燕云孙,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看得燕云孙心里直打鼓,片刻后他才道:“你小子确实是长大了,文琮兄果然是可以放心了。”他说着起身,来回踱步,心里是被说动了,可又确实舍不得爱子离家。“你说的有些道理,但是意遥的身体……” “伯父请放心,小侄一定会把意遥照顾得妥妥贴贴的。”燕云孙一听他这话赶忙趁热打铁,“到了那边我绝不会让意遥动一指尖子绝不会让他劳累着了。他要写字我替他写,他要看书我念给他听,他要起床我给他穿衣,他要吃饭我给他挟菜,他要喝茶我沏了喂他,他便是要女人我也一定给他找个绝色的……” “啪!”秋远山一巴掌拍在燕云孙头上。“你这混小子果然不是好东西,想带坏我家遥儿!” “嘿嘿!说得太顺口了。”燕云孙摸着额头溜着眼睛转着脑子,“说到这女人呀,伯父,你看小侄这么混帐的东西都娶上公主了,可意遥却一直不肯娶妻,说到底还不是担心自己的病,不想害了人家闺女。所以呀,只要小侄带他去了月州治好了病,赶明儿肯定给您带回两三房媳妇,让你媳妇茶都喝不过来!” “两三房媳妇呀……”秋远山咧开嘴,但马上一整容,“本侯要三房媳妇干么,多了闹心,本侯只要他给我多生几个小孙子就行了!” “那是!那是!”燕云孙极是狗腿的点头,“媳妇不用多,孙子成堆就好了。” “唉!”秋远山忽然重重叹一口气,“本侯明明有两个儿子,意遥托病不娶,意亭却是整年的混在边城,好不容易娶着了一个天仙似的公主,可还没见着就没了,到而今,媳妇没有,孙子也没有。还是文琮好命啊,儿女有九个,孙子都十二个了!” 燕云孙一听这话,赶忙道:“伯父,意亭也在月州那边呢,你要不是放心我你还能不放心意亭,他能不照顾好他的宝贝弟弟吗?所以呀,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而且凭小侄对女人的手段,到时候一定的帮帮我这两个兄弟,让他们一双儿去,绝对的三对儿回来!” “什么三对儿回来?”秋远山拧着眉头不解。 “兄弟两个,媳妇两个,再加孙子两个,这不整好三对儿么。”燕云孙给他扳着指头数。 秋远山一听又好笑又好气,又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你这混小子这么皮,还真不知文琮兄是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儿子来了。” “嘿嘿……”燕云孙装乖卖巧的傻笑两声,“那……伯父你是答应了?” 秋远山一收笑容,道:“这事儿,你去问意遥吧,毕竟要去的是他。” 燕云孙一听高兴得拍巴掌,“这就成了,我早问过了,意遥是答应的。” 秋远山睨他一眼,“混小子,你别高兴得这么早,你还得去问过你伯母呢。只有她答应了,意遥才能走得出这张门的。” 这话顿如一盆凉水,把燕云孙满头的兴奋劲儿浇了个干净,他转了转脑袋,试探着的问:“这事,伯父您……” 秋远山衣袖一甩,踱着方步走出偏厅,“本侯看你这般能说会道的,说服你伯母那自然不在话下。” 安静的偏厅里,燕云孙看着秋远山远去了的背影,呆了片刻,才一拳击在左掌上,“秋意遥啊秋意遥……这笔帐我会一块儿和你算的!” 燕九公子是极善与女人相处的,只看他那些个红颜知己一个个对他翘首以盼细致温柔死心踏地的份上就能知道。 所以,到了顾氏面前,燕九公子面上忧心仲仲,隔不了片刻便是长吁短叹。 果然,向来把他当半个儿子看的顾氏见之赶忙关怀地问长问短起来。 于是,燕九公子抬起他那张漂亮的面孔,微微皱着眉,瘪着嘴,眼神儿黯然地瞅人一眼便半垂着头,那模样啊,真是怪疼人的,再加上他那软软的无比哀沉的声音,“伯母,侄儿遇到*烦了,这麻烦只有意遥能帮我,可是……” 刚是看他那模样啊,顾氏的心已先软了一半了,再一听他的话,立时安抚他道:“好孩子,你先别愁,既然意遥能帮你,回头伯母就跟他说说,让他帮你想法子就是了。” “真的?”九公子眼睛马上变得亮晶晶的,巴巴地瞅着顾氏,“伯母,你答应让意遥帮我了吗?这事儿我已经跟意遥和伯父都说了的,可他们说一定要伯母答应了才肯帮忙。伯母,你可要救救侄儿啊,否则我就真要死了。” “好孩子,伯母当然答应。”顾氏爱怜地抚着他的头,“只是你若是要打架什么的,可别找遥儿帮你,他不能干那种力气活。你也知他那身子啦,不能磕着碰着了,让他出出主意什么的还行。” 燕云孙肚子里抽搐了一下,这伯母还记着当年呢,如今好歹他也是燕少司大人了,怎么可能和小时一样被人打了就拖着秋家兄弟去报仇啊。况且您家儿子一身武艺,平常人能碰着他么。 “伯母答应了,侄儿就放心了。伯母你也放心,侄儿绝不会找意遥去打架的,这一次去月州,侄儿一定会把意遥照顾得无微不致的,不让他有半点儿不舒服。” “啊?月州?去那么远的月州干么?”顾氏有些摸不着头脑。 于是乎,燕云孙再把对秋远山说的一番话拿出来又说了一遍,换上更温柔的语调,再说得更加的细致些,又添了许些的甜言蜜语,发了好些个誓言,把个顾氏说得连连点头,桩桩放心,末了拉着燕云孙的手,满怀感动双目含泪地道:“云孙啊,不亏你与遥儿一块长大,肯这般为他着想。好,伯母答应你,伯母就把遥儿拜托你了,等遥儿治好了病回来,伯母一定亲自去府上向你道谢。” 于是乎,燕九公子很简单地用这一哭二赖三甜言的法子摆平了顾氏。 四月初,燕云孙奉旨赶任月州州府,秋意遥随行。 威远侯府门前,秋意遥三跪九叩大礼拜别父母。 凉风拂面,道旁春花渐谢,却有夏蕾初绽,季节交替间,岁月便倏忽而过。 黑色的骏马上,紫袍玉带衬得燕云孙格外的俊朗贵气,他转着手中金鞭,悠闲地策马而行。风吹起一旁马车上的帘子,露出窗边榻上闭目而卧的人,乌鬓似墨裁,白衣若流云。 “意遥,那日对伯父、伯母说的话并不是哄他们的。你和我去月州吧,我们看这一路的风光,我们去找采蜚的名医为你治病。” 燕云孙看着前方静静的道。(未完待续)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上) 芳草碧连天,凉风沁如水。 秋意亭、风辰雪五人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一路闲闲散散地看山看水往山尤国都而去。 到达山尤第一个小镇后,在秋意亭的提议下,五人都换上了山尤国的服饰,需要与人交谈时亦交由会说山尤话的淳于兄妹出面,因为这一路行来,几人都发现山尤人对于皇朝人抱有不小的敌意,为免麻烦,几人便都收敛行径。而自同路以来,风辰雪是个不管事的,淳于兄妹又唯秋意亭马首是瞻,是以一路上何时吃饭、打尖、要往哪条道走等等大小事宜不知不觉都由秋意亭作主了。 行了六七日,淳于深意在某一天的某一个饭馆与老板谈话后才发现他们似乎是在走一条弯路。本来风辰雪的目的地是山尤国都,她们三人原也就打算着慢慢悠悠的一条直道晃到国都去的,可如今在秋意亭的带领下,他们今日在东城明日在西镇,竟是来了个九弯十拐的,走了许多的冤枉路。 淳于深意一开始只当是秋意亭带错了路,但秋意亭的回答“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看山尤国异于皇朝的风土人情吗?那走的路越多,看的风光也就更多,又不急着赶路,走走弯路有什么不好?”让她知道他并非不识路走错了,而是他本就打算这么走。她身无挂碍,闲逛多久都没意见的,但担心风辰雪知晓了会不满,于是小心翼翼地去跟她说一声,不想风辰雪说“这没什么,这一路既有人操办了大小事宜,又可看得山尤各地风光,何乐而不为。”让淳于深意觉得自己完全是瞎操心。 不过,一路走来,她发现秋意亭对山尤境内城廊、风土人情甚是了解,这令她很不解,明明他说过是第一次来山尤的,怎么比她这住在边城跟山尤人还厮杀过的人更熟悉。 她把这不解也跟风辰雪说了,风辰雪听过后只答了句:“因为他是秋意亭,你是淳于深意。”这话听得她更是莫名其妙,可风辰雪显然是没有解释的意思,淳于深意只好暂时按在心里。不过呢,她看看前方骏马上悠然而行的秋意亭,又看看马车上捧着书卷慢慢欣赏的风辰雪,心里生出另一个疑惑。 虽然与秋意亭、风辰雪相识不久,但她心里十分的欣赏两人,甚至还有一份极为奇妙的敬意,而她也可看得出这两人都是胸藏锦绣之人,本以为他们会一见如故,谁知这一路走来,他们两人却是说话不出十句,每日见着了也就是淡淡一点头浅浅一微笑了事,竟是十分的相敬如宾。当然,这一点疑惑她没敢拿出来问风辰雪。 既然两个拿主意的人都决定走“弯路”,他们这陪来的自然不会有意见了,于是五人便依旧在山尤国东逛西游。 四月四日,午时。 走了半日,几人都有些饿了,看看前后,不着村不着店的,这四月天里正午的日头晒得人头皮作痛,便在路边的树林里寻了处平坦的荫地停下歇息。 略作休息后,秋意亭便提着一个水囊去打水。对于他在这异国他乡都能迅速找到水源的本领,淳于深意已不只一次惊叹了,甚至在一次旅途休息中她特意和秋意亭换了,自己去打水,可她那次足足寻了半个时辰都没能找着,最后秋意亭出马,不过一刻钟便提着满满一水囊的水回来,让淳于深意又是沮丧又是感慨。对此,秋意亭只淡淡说了句“行军作战,水是十分重要的,每次扎营时第一宗事便是找水源,这些年都练出来了。” 秋意亭打水了,淳于深秀则去捡柴,淳于深意就在空地上架起锅,孔昭将瓶瓶罐罐的调料、食材从车上搬下,风辰雪呢,只是顺手从车上拎下一张毡子往草地上一铺,方便大家坐。 最后水打来了,柴也捡回了,动手做饭的便是孔昭,这是尝过孔昭的手艺之后的一致决定。在野外,自然不似家中可来个几菜几汤的,只是煮了个浓稠的肉汤即当了饭又作了菜。不过孔昭煮出的肉汤自不同一般,羊肉汤里添上粳米、淮山药、灰芙蓉、菟丝子、胡桃仁,过得两刻后,锅里已传出了浓浓香味,让几人闻着觉得肚子更饿了。 等到喝着又浓又香的肉汤时,淳于大少第三十七次感叹道:“孔昭姑娘,以后娶你的人一定是个洪福齐天的人!” “我从不知道鸡蛋饼也能这么好吃!”淳于深意一脸满足地嚼着早上孔昭做下的饼,“可恨,可恨我不是个男人,不然我一定娶你做老婆!” 淳于深秀一听,赶忙凑了过来,“妹妹,我是,你哥哥我是男人!”接着脑袋一转,看着孔昭,“孔昭姑娘,要不你将就下,嫁给我?” 淳于深意听了顿时眼睛一亮,“对啊!做我嫂子吧!成了一家人后,那我以后都能吃到你做的饭菜啊!快!哥,快拿件信物出来,赶紧把孔昭嫂子订下!” “是是是!”淳于深秀几口把肉汤灌完,放下了碗便全身上下搜起来,可搜来搜去,除了衣裳以及几片银叶外,便是一个光身子。“咦?怎么会没有?我记得上次殷然姑娘还送了我一个玉佩呢……” “滚!”淳于深意一脚踢在他哥屁股上,然后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子,递到孔昭面前,“孔昭,这簪子是我娘给我的,姑且就算是我们淳于家的传家之宝,你收下吧,做我的嫂子吧。” “妹妹,这簪子太寒碜了一点……唉哟!你别再踢了……痛!”淳于深秀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口里却依旧念着,“我淳于大少娶老婆得体面啊……至少也得弄支金的不是……” “嘿嘿……”淳于深意看着孔昭干笑两声,“这簪子虽不值钱,但心意最重要么。怎么样,孔昭,你收下不?你放心,只要你进了我们淳于家的门,我一定事事帮着你,我们淳于家肯定让你当家作主,家里所有的钱都交给你管,我哥也给你管着,他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揍得他爹娘都不敢认!” 对于淳于兄妹的突然之举,孔昭表现得很镇定,她看看揉着肚子的淳于深秀,又看看举着簪子的淳于深意,然后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哼,我才不要当你们的煮饭婆呢。”完了起身端着一碗肉汤走到风辰雪面前,一脸乖巧的道:“姐姐,喝汤。” 身后,淳于兄妹面面相觑。 “这……算是求亲失败吧?”淳于深秀心头不无沮丧。 “唉!”淳于深意长叹一声,一脸悲怜地看着她哥,“可怜的大哥,想当年李小姐为了不嫁你宁愿上吊,看来你今生是娶不到老婆了。” 淳于深秀被捅到痛脚,反驳道:“那周公子逃了这么多年都不敢回来呢,你能比我好多少?!还不一样没人敢娶。” 在他们嚷嚷闹闹的时候,秋意亭喝完三碗肉汤嚼完四张大饼,饱了后,目光看似随意的扫了风辰雪一眼,道:“前面三里外便是山尤境内最高的绛兰山,我们去那座山上看看如何?” 风辰雪点头,“爬上山时正好看日落,不错。” 于是五人用过午膳后便往绛兰山去,到了山脚下,将车马行李寄放在山下的村人家中,只带了些随身之物便开始爬山了。 五人中有四个都一身武艺,自然是身轻脚快,行李秋意亭、淳于深秀背了,而风辰雪与淳于深意则是轮流拉着孔昭,以免她太辛苦。 绛兰山为山尤第一山,山高峰险怪石嶙峋,颇为壮观,又古树参天,奇花异藤随处可见。他们并不急着到山顶,于是一路边走边看,有树荫蔽日,又有山风徐徐,倒是心旷神怡。 等到山顶,已是酉时,正见一轮绯日斜挂峰边,天边云霞似煮,青峰层林染艳,一派绮丽宏美。 五人不由都忘了一身的疲倦,皆静静的欣赏着眼前的落日美景。(未完待续)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中) 当落日依依不舍地拖着最后的一点霞光自峰边隐去,几人不约而同的微微叹息。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腿都是酸的了。”淳于深意找了块山石坐下,捶着两条腿。 “我不行了,得要睡一觉。”淳于深秀则是找了块平坦的草地躺下。 爬了半天的山,铁打的人也腰酸腿痛。 风辰雪刚坐下,孔昭已趴在了她身上,喃喃着:“姐姐,累死我了。” “歇会儿。”风辰雪扶她在身旁坐好,然后伸手在她的四肢上轻轻揉捏着。 孔昭只觉得她手掌揉捏的地方有一股暖暖的气流滑过,然后酸痛僵硬的肌肉便慢慢放松了、舒坦了。不由感叹道:“姐姐,学了武功真的很有用处啊,等下山了你也教教我。” 风辰雪闻言睨她一眼,道:“这话你说过很多次了,每次教你时你都以‘这比爬两座山、走两百里路更累’而作罢了。” 孔昭脸上微微红了下,争辨道:“那本来就是比爬山更累。” 风辰弹弹她额头,笑了一下,揉了片刻见她已缓过来了,便收手。抬头,却见秋意亭依旧矗立山边,目光瞭望四野,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心中一动,起身,抬目环视山下,不由暗暗心惊。 立于山顶,自然是一目了然。 绛兰山的左侧山下便是一城,想来那就是山尤重城绛城,而在绛城左边则又连着另一座山,那山虽不及绛兰山高,却是往左纵横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 秋意亭自怀中取出一块白帛摊开,沉思的看着,忽然耳边传来一声轻语,“此处易守难攻,不知将军以何破之?”抬头,却是风辰雪,隔着丈许远的距离,目光掠过他手中的白帛。不是秋意亭太敏感,而是他确切的感觉到,这一路上来风辰雪在回避着他,似乎不想与他有太深的牵扯,他虽有些疑惑,但亦不强求,一直与她保持不远也不近的距离。而刚才,似乎是她主动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将军?秋意亭心里笑了一下,道:“在山尤唤此称呼不大妥当。我略长几岁,风姑娘若不愿随深秀他们的称呼,便直接唤在下的名字即可。” “绛兰山与那座山夹着绛城,乃是天然屏障,这绛城矗立两山之间,倒似是一支利箭的箭头。”风辰雪目光望向山下。这一路,她虽尽可能避免与秋意亭深交,但无可否认她或多或少的对他“另眼相看”,要将一个曾经与自己命运相系的人视作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除非木石之人。所以免不了暗中关注,这一路行来,她自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他此刻在考虑什么她也很清楚,而他至今无败已被传为神话,是以她难得地起了好奇之心。“秋大公子用兵如神天下闻名,若是你领兵至此,会如何破之?” 秋大公子?秋意亭心下一动,她如何知道他有弟弟?是游历中曾到过帝都?即算她要生疏客套,那唤秋公子即可,此时此地何需这样的区分?心里虽然瞬息转过许多疑问,但他面上神情不变,道:“当年风息两王攻打白国鼎城之时,鼎城即与这绛城很有些相似,而两王是以秘径潜入鼎城以火乱之,再内外夹攻以破之。” “哦。”风辰雪侧首看着他。 那一眼,令秋意亭心头生出奇怪的感觉,一种血脉沸腾的兴奋里夹着一种冷冷的怖意。她听明白了? “难道秋大哥是要彷效前人,派人潜入再内外夹攻?”淳于深秀听得他们的话不由起身,走至山边看着下方的绛城,想着当年与山尤的厮杀不由道,“这该死的山尤老是骚扰我们,哪天惹火了本少,就领着人照着这法子攻了他们的城!” “秋大哥,你手中这东西一路上你都不知看了多少回来,我一直想问你来着,这什么东西?”淳于深意也扶着腰走了过来。 “这是令尊根据所阅典藉画出的山尤舆图的摹本。”秋意亭将白帛递到两人面前。 “咦?我爹有这种东西?”淳于深秀好奇的看着那块东西,只见朱、墨两色的曲线横的竖的长的短的尖的圆的布满了白帛,看不大懂,但他认出这就是那一日秋意亭与他爹在书房里看的东西,难道他便是因此物而至他们家? “这就是舆图?”淳于深意也拿着瞅了瞅,还给秋意亭,“看着累眼睛。” 秋意亭一笑接过,回头,却见风辰雪的目光凝聚在山下某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刹时,心头巨跳。 风辰雪回头看着她,唇边若有若无的一丝浅笑,“那里,该添在你的舆图上了吧。” 与其说她是听明白了,不如说是她亦想到了! 秋意亭凝目看着她,片刻,微微一笑道:“是的。” 淳于兄妹却是十分好奇,眺目也往山下看去。“那里是哪里?” “那里。”秋意亭指给他们。 “哦,那里有一座山湖。”淳于深秀先看到了。 “前人之法虽可彷效,但有利器之时不若另辟溪径。”秋意亭负手悠然道。 “其器虽利,其法却毒。”风辰雪却道。 “兵者,诡道也。”秋意亭道,“言仁,则必亡!” 风辰雪侧首看他,他亦看着她,两人目光对视,片刻后,各自静静移开。 一旁的淳于深意瞪着两人,道:“姑娘我没听明白。” “我也不明白。”淳于深秀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是那日秋意亭与风辰雪都没有再解释。直到日后,当秋意亭引山洪倾泻一举攻破山尤之咽喉的消息传来时,淳于兄妹才忆起当日绛兰山上的对话,那刻才恍然大悟。 “为将者,只需求胜。”秋意亭道,他负手矗立,脊背挺直,高岸如崖边青松,“因为与敌交战,从来只有你死我亡。” 风辰雪默然片刻,才道:“为将者是该有这样的信念,你所说的亦没有错。只是……”她放目远空,神色淡然,“我不喜欢。” “哈哈哈……”秋意亭闻言大笑,并未再反驳。他移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与她一般瞭望远空。他心底里有句话却是没有说了。若你喜欢,又怎能有那样的眼睛。 淳于兄妹已经放弃弄懂两人的对话,转而走向了树林里。 “肚子好饿了,去猎几只野味来吃。” 于是就着天光,几人着手准备晚膳。(未完待续) 四、静夜明空话沧史(下) 天上皓月繁星,山上清风银霜。 绛兰山顶,秋意亭、风辰雪、孔昭、淳于兄妹五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熟的野味,一边饮着山尤的美酒,赏着朗月明星,甚为惬意。 吃完了一只野兔,淳于深秀第三十八次发出感叹,“孔昭啊,为什么你烤的野兔就是格外的好吃呢?!” 孔昭闻言,双手一伸,笑眯眯道:“当然是因为我的手巧。” “咳咳……”听得这话,淳于深意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她抬头看着火光下孔昭的那双手,尾指旁都多长了一指,她是早就发现了的,只不过她与大哥自幼便被周围的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待,将心比心之下她一向不去注意孔昭的手,此刻听孔昭这样说,才知她自己原来并不在意,不由笑了,口里却忍不住要损一句,“别人长着这样的手藏都来不及,你倒是好意思炫耀起来了。” “我干么要藏。”孔昭抬着下巴自信满满的,“我比你们都多了一指,自然我的手比你们都要巧,所以做出的东西都比常人的要好。” 听了这话,秋意亭也不由得看着孔昭微微一笑。与风辰雪的漠视不同,这一路上,他发现这位小姑娘总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看着他,当然,偷看他的女子无论在哪都有,大多皆为爱慕,但他可以肯定,孔昭并非是因为爱慕才如此,那双温润的褐色大眼睛里一半是浓烈的好奇,还有一半则为莫名的惋惜。这让他心里隐隐生出疑惑,她在惋惜什么? 风辰雪看一眼秋意亭,见他并无异色,放下心来。便是她自己,予秋意亭来说,也只是“宸华公主”这样的一个名字,无人提起时不会想到的,何况孔昭这样一个已“死”去的小丫头,侯府里并无人格外注意,自然不会在秋意亭跟前提起,即算提过一句,这等无关紧要之人,他自也是听过即忘。 “这什么道理?”淳于深秀张嘴一吐,一根骨头飞出丈远,“那我要是多长了一颗脑袋,难不成就说明我比别人都要聪明?” “唔,这个嘛……”孔昭捂着嘴窃笑,“等你长了两颗脑袋时就知道。” “大哥,别说长两颗脑袋,你便是长上三颗脑袋,依旧也就是恶少一个,当不成聪明人的。”淳于深意极不给兄长面子。 “你少损我两句会皮痒么。”淳于深秀又从架上扯下一只鸡腿,一边啃着一边道:“怎么说我们也是同胞兄妹,我若是个蠢蛋想想你是什么。” “故此乃人生之大不幸矣!”淳于深意故意摇头晃脑的叹着气,“孔昭,我和你换换好不?我把大哥让给你作大哥,你把你姐让给我当姐吧。” “才不。”孔昭想都不要想的断然拒绝。 “哈哈哈……”于是淳于深意瞅着她哥咧嘴笑,“大哥,你就是铺子里说的那种滞仓货吧。” 淳于深秀啃完了鸡腿手一扬,鸡骨头便夹着风声袭向了淳于深意,“你少拿我来丢人现眼的。” 淳于深意一偏头躲过,“这叫人比人气死人。” “得,咱们彼此彼此,都别笑话谁。”淳于深秀摸摸饱饱的肚皮,“吃饱喝足了,可以睡觉了。” “皓月长空清风徐徐,就这样睡觉了你不觉得太可惜了么。”淳于深秀啃完了一只鸡翅也把手中的骨头砸向了准备躺下的淳于深秀。 淳于深秀就地一滚躲过妹妹的袭击,看看天上的明月,道:“也是,睡觉是有些早了。风姑娘,你不是走过那么多地方,就把你路上的那些奇闻趣事捡一两件说说,打发打发时辰。” 孔昭听了,却不同意:“那些路上的事我都知道,改天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姐姐,你以前和我说过古卢,既然我们现在山尤,不如你就给我们说说山尤吧。这山尤人为啥对我们皇朝人这般敌视,难道也和古卢的那个楚玉徽一样怀着复仇之心不成。” “楚玉徽是谁?”淳于深秀发问。 “以后再告诉你。”孔昭对他皱皱鼻子。 淳于深意听着也有了兴趣,道:“对,就说说山尤。虽则姑娘我跟他们打仗都打了好多回了,却还真不知道为啥老要打起来。” 风辰雪抬手拂了一下鬓旁被夜风吹起的长发,道:“山尤与古卢不同,要说复仇,也该是我们皇朝找山尤才是。” “哦?”淳于深秀坐直了身子,“这些山矮子对我们皇朝干了什么?”山尤人普遍体格矮小结实,故皇朝人又称山尤人为山矮子。 风辰雪沉吟了一下才道:“要说山尤与皇朝的渊源,那该从几百年前说起,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 “不怕不怕,长夜漫漫,正是用来听故事的。”淳于深意赶忙道,人也坐得近了些。 “姐姐,等着,我去沏壶茶来。”孔昭说着起身走至篝火前。 “我去拿酒。”淳于深秀也起身了。 孔昭从包袱里取出茶壶、茶叶、茶杯,又将煨在火旁的铜壶提过,沏了一壶热茶过来。 淳于深秀则从包袱里提着一皮囊酒走了回来。 风辰雪接过孔昭递过的热茶,浅浅啜上一口,然后道:“这山里的水不错。” 孔昭闻言抿嘴一笑,又递了一杯给淳于深意,淳于深意笑着接过。 而秋意亭一直坐在篝火旁,沉思的看着摊在眼前的山尤舆图,白帛以山石压着,他不时手指在上面圈点着,另一手则攥着一酒囊,不时饮上一口。 “姐姐,说吧。” 风辰雪捧着茶杯,看了一眼围坐在身前的三人,想着长夜品茶与友话史,似乎也是挺不错的一宗事,于是略略思索了一下,她静静开口。 “山尤南临碧涯海,北、西两面接皇朝,东邻采蜚,是一个只有皇朝半个州大的小国。在前朝,也就是东朝未立之前,山尤还只是生活在碧涯海边的一个以渔猎为生的小部族,始帝缔建东朝后,本与山尤隔着久罗山并无接触,但在东始五年的久罗浩劫之后,打通了久罗山,两边才通了路。不久,始帝分封七将划分七国,久罗山份属风国,风国的第一位女王风独影在久罗山下设置丹城,又派使臣出使山尤缔建邦交,这样双方才开始有了往来。尔后过得几十年,东朝日渐昌盛,山尤向往大国的繁华,于是他们的部族首领派出使臣向邻近的风王求亲,风王同意了嫁了一位公主到山尤。风王极是疼爱女儿,怕她在山尤生活不习惯,所以给公主的嫁妆十分丰盛,不但带去了许多的珠宝,还有书藉、乐器、丝绸、茶叶、瓷器、谷物种子等,而且陪嫁的人员多达上千,除侍候公主的侍从外,还有文士、乐师、木匠、陶匠、金匠、纺工、农夫等等。” “我的娘呀,这嫁妆也太丰盛了吧,”淳于深秀一听到这便忍不住眼红了,“我也娶个公主去!” “得了,你能有这福气。”淳于深意对于兄长的异想天开只是翻了个白眼,“对了……”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向秋意亭,“秋大哥,你不是就娶了个公主么,当年婚典的盛况我们这些边城小民都有听到过了,听说是比太子娶妃还要盛大。那个公主的嫁妆是不是也很丰盛?公主到底长什么样啊?漂不漂亮?有辰雪这样吗?” 她这连续几个问题都是淳于深秀想问的,所以一边听一边点头,只是听到最后一句时不由心里打了个突,瞟了对面风辰雪一眼。看着那张肤色干黄的面容,实在是当不得“漂亮”两字,妹妹拿她作比,是糊涂了还是想损秋意亭?要说漂亮,眼前的三位姑娘只有孔昭才是个貌若娇花的美人。 篝火旁凝神静思的秋意亭冷不妨淳于深意会突然问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怔了一怔。 “秋大哥?”淳于深意又唤了一声。 秋意亭抬头,目光自舆图之中移向不远处的淳于深意几人,淡淡答道:“公主三年前已故去。”然后又将目光落回舆图上。 淳于兄妹面面相觑,做哥哥的狠狠刮了妹妹一眼,怪她问错话。淳于深意打个哈哈,又看向风辰雪,“辰雪,你继续说,我不再打断你了。”说完了一想,明明首先打断了的是大哥,于是回瞪了她哥一眼,自然没有发现孔昭看向风辰雪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风辰雪回孔昭一个平静的眼神,然后继续道:“风国公主嫁到山尤,带去了东朝的文化与技艺,于是山尤人不再单靠渔猎为生,也学会了耕种谷物蓄养生畜,还学会了文字、礼节、音律、医术、造纸、烧陶、纺织、酿酒等等,人们的生活渐渐改善。此后几十年里,山尤不断派遗使臣出使风、华两国,甚至还派人去了帝都朝觐东朝皇帝陛下,每次无不是带回许多的珠宝、绢帛等,他们先后又娶过两位风国公主和一位华国公主,每一位都给山尤带去东朝最先进的文化与技艺,如此百来年后,在东朝的熏陶下,山尤已从一个原始的渔猎小部族转变成一个繁荣昌盛的王国。” “这么说来,我们根本就是山尤的大恩人嘛。”淳于深意忍不住也插了一句。 “难怪我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可那些客栈、店铺的招牌我都能看懂。”孔昭也道,“那些字与我们的一模一样啊。” “嗯。”风辰雪点头,“山尤人的文字乃是从我们这边传过去的,自然与我们一样,只是他们说话的音调与我们不同,所以听不懂,但有时凝神细听,偶尔也能听懂几个字或是一两句话。” “既然他们一切都是学我们的,又娶了我们的公主,该与我们和睦一家才是,又为何老是派兵侵犯我们?”淳于深意颇是不解,在她的心里,人该是知恩图报才是,更何况山尤能有今日前朝的先祖们可是功不可没。 “山尤渐渐强大的时候,东朝却是日渐衰退。”风辰雪微微叹一口气。 “噢。”淳于深意点头,“我懂了,弱肉强食,但东朝可是山尤的几十倍大,怎么就给他们欺负去了。”颇是有些气恼。 “我曾在《东书?列传?风王惜云篇》里看到风王说过的一句话。”风辰雪捡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淳于深意趋过头去看,然后一字一字念出:“‘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念完了不由赞道,“好!这话有道理!” 这话,篝火旁秋意亭亦听到了,不由抬头往这边望了一眼。 “这话用在朝中亦然。”风辰雪放开手中树枝,“一国之君若是昏聩无能,自然不能奢望他治理下的王朝能开明、强大。东朝自历喜帝、夷帝两名昏主后,各诸候国便已渐生异心,各国间稍有嫌隙动辄便是兴兵讨伐。在礼帝德隆十二年,山尤国自碧涯海采得一颗罕世的拳头大小的碧螭珠,他们的国王因娶了风国的公主,于是便将碧螭珠献给了风王,谁知消息传到了华王耳中,他便派使臣跟山尤王说,要将这颗碧螭珠献给他,否则便派兵攻打。山尤王一听这话赶忙派人去和风王说,风王闻言大怒,于是联合山尤一起攻打华国,华王自然是大败,不但赔了两座城池给风国,还赔了许多的珠宝、绢帛给山尤。华国乃是沃野千里的富庶之地,山尤王在华国走了一趟后,对那里的繁华奢绮艳羡不已,于是这一战,勾起了山尤的贪欲。” “肯定是这些没见识的山矮子们眼红华国的富庶,便开始找借口打秋风了!”淳于深秀一脸鄙夷。 “这一战也让山尤了解了风国、华国的兵力,他们觉得两国的实力完全不能与自身相比,于是态度轻慢,不再以上国相尊。如此下来,风、华两国自然动怒,于是德隆十四年,风国攻打山尤,结果大败,自此后,攻守易形。山尤不时的找个借口今日攻打华国得些金银绢帛,明日攻打风国得些珠宝丝绸,而风、华两国都打不过山尤,于是有时候两国便联合抵挡,有时候又分别联合山尤攻打另一国,三方如此反反复复的又过得了几十年,便到了东朝末年。” “原来我们的老祖宗们也挺那个啥的……”淳于深意摸摸鼻子,那“不要脸”几个字终是给祖宗们面子没有吐出来。 风辰雪微微仰首望向天际,此刻的夜空就像一块被绸缎给擦得发亮的墨玉,闪烁着明灿的星辉月华。“你们也知道,东末乱世出现了许多的风云人物,山尤自然就难讨得便宜了,便是其它的属国亦一样。” 提到这些,看着书便头晕的淳于深秀也是常听人说到的。“知道,那时候不但有‘乱世三王’,还有四大名骑和乔谨、林玑、修久容、任穿云、皇雨、秋九霜等等那些名将。” 风辰雪依旧仰头望着夜空,那些明亮的星子仿似当年的那些名将,高高的,让万众瞩目。“到了东末时,山尤依旧故态,但那时候虽然东朝已如朽木,但各诸侯国却已壮大,华国有华王所创的‘金衣骑’,风国则有惜云公主所创的‘风云骑’,山尤几次攻打两国都不曾讨得好处,而最严重的一次是惹得风国公主亲率风云骑追讨,一直打到了碧涯海边,风云骑横穿山尤国,山尤人望风而逃。” “哈哈哈……惜云公主太了不起了!”淳于深意顿时拍掌大笑,“恨生不逢时啊,不然我一定要去看看那个惜云公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说到这唇边亦微微勾起一丝浅笑,“经此一战后,山尤人稍有收敛。尔后过得几年,便是逐鹿争鼎,六国皆陷争战,也就顾不得山尤了,山尤也就趁火打劫时不时的侵扰边境,美其名曰‘要解救陷入战祸中的东朝人’,只是未及几年,朝晞帝便一统天下缔建皇朝,争天铁骑威名雄震天下,四海归服,山尤自然也不敢轻犯。” 听到这,淳于深秀也忍不住感叹道:“遥想朝晞帝当年率领争天铁骑横扫天下的英姿,倒真的遗憾生不逢时。” 淳于深意、孔昭皆是颔首赞叹,虽不曾得见,但过往那些英雄的传说多多少少都是听过的。 淳于深秀又问道:“既然皇朝已立,那山尤也就该怕了,又怎么能有了仇的?” “昔泽八年,朝晞帝驾崩。”风辰雪垂眸,“山尤却趁国丧之中万民悲痛举国止兵之际大举进犯皇朝,一举攻破丹城、琝城、茂城、晔城,领兵的将领纵容士兵屠城,四城被抢劫一空后,女子被奸淫至死,幼童被开膛破肚取脑虐杀,最后坑杀老人、男子,四城六十多万百姓几乎尽亡……” “砰!”不待风辰雪话完,淳于深秀一拳重重砸在地上,胸口急剧起伏,气息急促,眦目欲裂,“该死的!该千刀万剐的山矮子!这些他娘的畜生!老子竟不知他们是这等禽兽……竟是这样残忍的对待我朝百姓!” “连女人、幼童都不放过,禽兽不如!”淳于深意同样咬牙切齿愤恨非常,抬头瞪着风辰雪,“后来呢,就任他们这样?” “当四城的惨剧传到帝都,秋九霜将军亲率铁骑出战,驱走了盘踞四城的山尤人,但因当时国丧中,她也只收回了四城便作罢。后来新帝继位,昀王皇雨摄政,在延治二年,皇雨领兵征讨山尤,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山尤国都,逼迫山尤王屈膝称臣,并将当年屠城的一干将领押回丹城枭首示众。” “好!”淳于深秀拍掌叫道,“就该如此!该叫这些山矮子知道厉害!”接着继续追问:“后来呢?” “后来,皇朝不忘屠城之恨,山尤不忘屈膝之耻,双方皆视对方为仇人,山尤人更是篡改史书,不但不承认曾经屠城,并将受自前朝的恩惠尽数抹去,反倒是说他们本是中原大地之主,乃是东、皇两朝狼子野心夺了他们的国土将他们赶到碧涯海边,更说文字、笔墨纸砚、丝绸、茶叶、瓷器、医典等等一切由东朝传入山尤的东西全都是他们自己创造的,反是东、皇之人忘恩负义剥夺他们的文化、财富……” “别说了!”淳于深意大叫,“太无耻了!再说下去我刚才吃的全要吐出来了!怎么有这么……这么无耻的国家!呸!他们还配称国么!” 风辰雪心底里深深叹息一声,静了良久,才道:“这差不多就是山尤与我们的恩怨了。” “什么恩怨?!这根本就是山尤恩将仇报!”淳于深秀义愤填膺,“我要是皇帝,一定早灭了这等厚颜无耻的国家!” “真是愧为丹城人,竟不知道丹城曾经有那样悲惨的过往!”淳于深意握着拳头圆眼双目。 “那都过去两百多年了,你们自然不知道。”风辰雪道。 “那你又怎么知道?”淳于深秀顺口反问,深深吸气平息胸膛里的怒火。 “这些,在史书上都有记载。”风辰雪答道。 淳于兄妹一时皆沉默,心底里都生出羞愧之意。 “姐姐,我们明天就回去吧,我觉得站在山尤的地上都很脏。”一直静静听着他们说话的孔昭忽然道。 “傻姑娘。”风辰雪抬手摸摸她的头,“那已经是历史,无法改变的。况且,有罪的不是这块土地,而是那些人。” “以前山尤老是无故侵犯,杀了我们很多人,虽然恨,可从没如此刻这般的痛恨这些山矮子!”淳于深意道,转头看着她哥,“大哥,以后一定要多杀些山矮子!” “还用你说!”淳于深秀恨恨哼一声。 那一晚,绛兰山顶,淳于兄妹怀着一种激愤的心情辗转半霄才睡去。(未完待续)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上) 第二日,风辰雪醒得很早,睁眼时天光甚暗,身边的孔昭睡得正香,山顶风凉,将毡子给孔昭盖实了,她悄悄起身。不远处淳于兄妹俩也各自裹着毡子沉在梦乡,秋意亭却早已起身了,略一转头,便见他立于山边,晨风吹拂着衣袂,暗淡的天光里,那背影依旧如渊停岳峙。 这个人与她在威远侯府里了解到的有很大的相同,又有些不同。移步走近山边,静静的站在他身后,当晨风挟着草木的清新拂面而过时,她轻轻启口问出了存于心中许久的话:“戎马倥偬十五载,不倦吗?” 秋意亭一愣,转身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风辰雪,不甚明朗的天光里,她的眼睛却亮如星辰。一瞬间他想起了梨花树下的蓦然回首,想起了纵马奔驰的惊鸿一瞥,皆是因这一双眼睛。 “不会。”他答道。其实以他们目前的关系,风辰雪问这样的话显得有些交浅言深,只是他心里并无不快,倒是觉得从无人问过的话她来问才是理所当然。而答话的瞬间,忽然想起,她怎么知道他已戎马十五载?很多人都感慨他年纪轻轻即居高位,却无人想到他人生的大半都是在荒凉边城,都是在刀光剑影里浴血奋战。 风辰雪的眼睛望着天边,那里已隐约现出一线轻红,旭日即将升起。 她这几年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亦到过边城,而在留有秋意亭足迹的地方,总会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事迹,百姓们提起他时总会是满脸的钦佩,总是赞他如日之昭昭。诚然,他年轻英俊,武勋卓绝,深受皇帝宠信,确如朗日当空,光芒四射。可就如眼前的旭日,它自黎明的黑暗中升起,亦有它暮落西山之时。 “即算是不能尽孝父母身前,不能夫妻相守,不能儿女承欢?”她望着天边一点一点显露的红日。 秋意亭微微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道:“好比姑娘喜欢游历天下,我亦有我的志向。” 风辰雪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秋意亭回转身,负手看着峰边,那里已有淡淡的半轮红日。 “家父是名武将,自小在他的熏陶下,我向往的便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我活一世,不只是过日子,还想做一番大事,可予国、予民、予后世有千古之功,这样才不枉为人。而这,予姑娘来说,许是追名逐利杀戮血腥,毫不可取。而姑娘,则以领略天下不同的风光为乐,觉得踏遍烟霞阅尽人间奇事而独有意义,那样的日子才过得潇洒自在,可那予我来说,却是游手好闲徒耗光阴虚度人生。” 风辰雪微微沉默了片刻,才轻轻道一句,“‘子非鱼而焉知鱼之乐’,你是说人各有志是么。” 秋意亭微微颔首,道:“就如先人所说‘忠孝不能两全’,而人一世,总是有舍有得。”说到这声音里亦带出遗憾,“我不能尽孝父母身前,而姑娘不也是去国离亲么。” 风辰雪默然。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峰边的旭日渐升渐高,淡淡的暗红逐渐化为赤色丹红,天边流云亦慢慢染上一层胭脂,终于,当一轮红日跃上峰尖悬挂高空,刹时天地阔朗,霞光洒落,万物生辉。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风辰雪轻轻吟道。[注○1] 秋意亭听着心头一动,此情此景,诚如诗意。 可紧接着风辰雪略叹息的声音入耳,“古卢之后便是山尤吗?” 秋意亭一惊,蓦然回头看住她。 风辰雪却只是看着天上的朝日,看着天边绯艳的云彩,平凡的面容依旧平凡,可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在霞光的映射下焕发着绮丽的光华,熠熠如宝石。 那一瞬间,他被那双眼睛迷惑了。 那一刻,他有些恍惚,他与她为何会站在这里?她……是谁?她为什么会知道? 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普天之下,有此念的仅他与当朝陛下!可她,为何知道?她单从他此行便已看出? 风辰雪并不知晓他心中波澜,她只是道着她的所思与所疑。“纵观历史,总是分分合合,从无永远的天下一统。即算你今日强行尽收诸国,可过得几年或几十年、几百年,必又是一番分裂。或许,后世评你今日作为,亦只‘噬杀’之名。” 秋意亭移开目光,落向天边云霞簇拥的朝日,收敛心头杂绪,沉吟许久,才开口:“听姑娘昨夜之言,便知姑娘熟读史书,自然知晓东、皇两朝所受各方属国的侵扰协迫有多少,边城的百姓、士兵流过多少血、多少的家破人亡那更是无以计数。” 风辰雪想起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史官寥寥数笔记下的惨痛过往,不由得心头长长一声叹息。 秋意亭负在身后的手亦微微握紧,道:“朝晞帝、延治帝、昭武帝三朝乃是我朝武力最为强盛之时,争天铁骑纵横天下,皇朝六将睥睨无敌,可即算是那个时候,周边小国依旧是不时侵扰边境杀戮百姓抢劫财物,我朝每每亦只是出兵驱逐或是讨伐令之臣服,可屡过屡犯。特别是到了惠成、仁瑞两朝,两位先帝以仁为怀,不欲兵革引祸,不但免去各属国的岁贡,反年年惠赐钱帛无数,可即便如此,周边属国依是不时侵犯边城,只为勒得更多财帛,这样不但未能让边城百姓得到安宁,反使得国库空虚,兵士松散,更且我泱泱大国卑颜媚下气势全无。” 风辰雪静静听着,虽然秋意亭的声音冷静,可她依能听出那一丝不甘与愤慨。 “直到当今陛下登位,才一改前朝面貌,且自安豫王封‘天策上将军’统领天下兵马以来,对于边国犯境他从来是穷追猛打,这才算是镇住了一些小国的嚣张气焰。也经过了二十年的生养,有了今日的国库充盈士兵勇猛。”秋意亭轻轻吁一口气,仰望朝日,面上有着敬仰之情,“当今陛下乃是圣明之君,我既生于此,又幸得重用,当辅佐君王一展宏图。” 朝日的光芒已有些刺眼,风辰雪微微眯眸,想着他所说的宏图,那便是…… “横扫六合,虎视雄哉。”她移眸看向秋意亭。 秋意亭颔首一笑,“无论是强是弱,各方属国总是窥图我皇朝沃土,既然如此,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那时刻总能得安宁。” 风辰雪的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既无欣然颔首,亦未拧眉反驳,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过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世间从来人不同心,即算普天仅有一国,亦有分裂之日。” 秋意亭听得并未反驳,只道:“确如姑娘刚才所言,世间从无永久的太平,可总还是有的,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总有这样一段安宁的时日可让百姓们耕耘生养,代代传承。至于后世是否分裂,后世如何评我今日所为……”他说到此微微一顿,然后神色坦然平静的道:“后世的事自有后人去理。我只做我看到的,我想到的,我能做的。大丈夫,言无悔,行无憾。” 风辰雪心头一动,看着那秋意亭的眼睛,那双眼睛自相遇以来都是那样的明亮华灿,总是那样的信念坚定,凡人的犹疑与畏缩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他的心中。 她蓦然间明白,“你是要做始帝与朝晞帝都未成完成的鸿图霸业!”一瞬间,她胸口翻涌起一股情绪,许多的感觉夹杂其中,无以名状,看着眼前若青山伟岸之人,她脱口而道:“且成今日男儿业,莫望百年身后事。” 秋意亭心头一震,猛然回首看着她,她为何总能明白他心中所想?朝日之下,这个女子素衣飘拂清冷如故,仿佛千百年过去,她永远可如此红尘不染,遗世独立。那一瞬间,心头好像有什么拂过,轻柔得如风似水,他对着她微微一笑,炫美如日,“听卿一语,堪为知己。” 风辰雪听得,倏忽间心头生出莫名的感触,似酸似甜,最终只是心底里轻轻一叹。也就那一叹间,原先对秋意亭的一点不谅解也烟销云散。原来,他是这样的,那么,当年无论与他成亲的是哪一个,都只得一样的结果。他既非无情,亦非故意延婚,只是儿女家室,不足与国家大业相比。 世间事,总是这般奇妙,亦是这般无常。 她与他十几载的牵扯,最后形同陌路。 可她又何曾想过,与他会有绛兰山顶的一番相交相知。 而他亦不知,此刻身边的人曾是他的妻子。 前方朝日朗朗,霞光万丈,他与她并肩而立,晨风拂得他们衣袂相连。 “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孔昭起身便看得如此景象,忍不住脱口感叹。 那一句轻如呢语,淳于兄妹正打着哈欠不曾听得,可山边的两人都是功力深厚者,自是清晰入耳。 风辰雪泰然自若,仿佛未曾听见,而秋意亭岿然不动,心间却升疑团。 几人稍作洗漱后,草草用过早膳,便收拾行装,准备下山。 秋意亭捡起地上一块毡子,目光扫过时不由一怔。 “‘将,乃万军之魂。将雄者,则兵勇。’”身旁的淳于深秀念着,“风王的话真的很有道理。” “嗯。”秋意亭点头,目光依旧看着地上那行字。这字迹看着眼熟,可他是在哪里看过呢?(未完待续)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中) 五人下山后行得半日便到了絳城,秋意亭道奔波已有半月,难得到此大城,不若休整一日,路上所需之物亦需添置。几人均颔首同意,于是便在绛城找了家客栈住下。因一路风尘,所以当日下午,几人就没有出去逛了,都留在客栈里,吩咐伙计送上热水,从头到脚好好洗刷了一遍,傍晚时一起用过晚膳,又闲聊了一会后,便都早早回房休息。 要房时,孔昭要求和姐姐住一间,所以秋意亭便只要了四间上房。 孔昭和风辰雪回房后暂都不困,灯下风辰雪看书,孔昭则用路上买来的布为风辰雪缝一套山尤式样的夏衣。 “姐姐,我记得你以前在侯府时曾跟我说过,驸马是一个骄傲张狂又有野心抱负的人。”孔昭一边飞针走线一边问道,“可同路的这个把月以来,我怎么看他倒是个斯文谦和的人,而且要是有野心,哪有时间跟着我们游山玩水的。” 风辰雪闪言轻笑一声,目光从书上略略移开看了一眼孔昭,然后继续看书,一边道:“你只看到了表面,像秋意亭这等出身的人,无论对上对下都会彬彬有礼。况且他若真是对谁都那么狂,他又如何能当靖晏将军,如何能在朝中立足。” “呃?”孔昭停下手中针线抬头看着她。 “你也是在王府、侯府都生活过,自然知道一府之中虽是亲人,亦不免各有思量勾心斗角,更何况是一国之中,上有皇帝王亲,下有公侯大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秋意亭若言必狂妄行必无忌,那朝庭再大也无人能容得了他。”风辰雪翻过书页道。 “喔。”孔昭了解,低头继续缝衣,“姐姐,那如今你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辰雪翻书的手一顿,不知怎的,一瞬间想起了七岁那年在安豫王府里隔着长廊树荫看到的那个银衣少年,那时刻他舞剑如龙意气飞扬,只因那时候他正当年少,自可轻狂不羁。 “与当初亦无大区别。”她指尖抚过书卷,答得有些漫不经心,可眸中神色却有些怅怅的,“天赋绝佳的将才,目光敏锐,行事果断,且有远大抱负。只不过……”她微微一顿,然后哂然一笑,“他的张狂骄傲已藏在骨子里,常人是看不到了。” 孔昭闻言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唇动了动,一句“你会喜欢他吗”终是没敢问出口。 于是房中恢复安静,只有偶尔风辰雪翻动书页的轻响及孔昭手中衣料抖动的悉索之声。 当窗外传来更声时,孔昭亦起身抖动手中夏衣。 “终于缝完了,姐姐,你明日便可穿着出去逛逛,街上的人绝不会认出这不是山尤人缝的。” 风辰雪一笑。“便是山尤人缝的也绝没你好。” “那当然。”孔昭笑得灿烂。 “都二更过了,该睡了。”风辰雪合上手中书。 “嗯。”孔昭将衣裳叠好放在床边的矮凳上。 两人吹灯就寝,房中一片黑暗沉静。 约莫两刻钟,床上的风辰雪忽然睁开眼睛,凝神细听了一下,然后悄悄披衣起身,悄无声息的飘至窗前,微微推开一道窗缝,便见一道黑影飞掠而过,瞬间便跃上对面街的屋顶,再几个起纵便消失了影儿。 果然。 风辰雪唇边弯出一抹淡笑。秋意亭停留此城果然是有目的。她略略犹疑了片刻,最终只是闭上窗门,躺回床上睡去。 一夜安然过去。 第二日,几人一起用过早膳后,孔昭便一手扯一个,拖着淳于兄妹一起出门去采办路上所需的食材、物件等。理由是两人会说山尤话,又力气大,可以拿很多东西。 留下的两人,风辰雪回房看书,秋意亭则说去城中随处走走。 风辰雪在房中看书看得一会有些倦了,耳边听得街上的人声笑语,便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门一看,只见外边阳光灿烂,花红柳绿的一派明媚鲜妍,不由也动了出去逛逛的念头。这么一想,当下将书卷一丢,出门了。 她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看看路边的店铺,看看摊贩的货物,看看近处远处的行人,倒是看得不亦乐乎。随意的逛着,转过一条街时,却在街边的一处墙角下见到了秋意亭。 堂堂的皇朝靖晏将军,此刻正不顾形象的蹲在地上与一名衣衫褴褛的山尤老大爷说着话。那老大爷指手划脚的说得口沫横飞,想来是谈兴正隆,而秋意亭则是一脸专注的听着,不时的颔首微笑,令得那老大爷说得更加起劲。 风辰雪看得有趣,便在对街挑个了僻静处站了,隔着街看那一老一少对谈。她今日就穿着昨夜孔昭缝的一套白底裹淡青缎边的夏衣,衣襟、袖口上孔昭还细碎的绣上了山尤国人最喜欢的淡粉樱花,长长的衣袖与裙摆垂下,腰间盈盈一束,衬着她修长窈窕的身段,远远看着真是亭亭如玉树,近看的人却惋惜着这姑娘面色干黄生得太平常了。 等到秋意亭起身与老大爷告辞时,已是一个时辰过去了。 “姑娘的耐心若在军中用来伏击最好不过。”秋意亭笑着走过来。他当然早就发现了风辰雪,只是没想到她会隔着一条街看着他们看上一个时辰。 “你亦与平常的将军很是不同。”风辰雪轻轻笑道。 “难得那位老大爷知道说皇朝话。”秋意亭道,“我一贯喜欢与老人或是老兵谈天,他们或许没有才学也不懂兵法,但老人们几十年的人生经历却是书上学不到的,而那些老兵血战数十年的经验往往比兵法更可靠,有时候可媲美数万大军。” 风辰雪莞然点头,“你能不败,确实有些道理。” 秋意亭晒然一笑。 既然遇上了,两人便同行,一起逛逛这山尤的绛城。 风辰雪随意的看着两边的街道,目光会不时掠过店铺里艳丽的绸缎或里精致名贵的珠玉,亦会常常扫过街边摊贩上新奇便宜的小货物,但她却没有一点买的意思,总是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看一眼或是两眼货摊上的货品,然后便移眸抬步离去,没有一丝留恋不舍。 而秋意亭则负手身后目视前方泰然踱步前行。尽管他刚才已自那毫不知情的老大爷的口中了解了绛城许多的情况,但他此刻脑子里没有想着那些城池、阵图,亦没有想着绛城的守军、地势或是攻打策略等,反是一派轻松恬淡,倒真有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悠溶。这是十分罕有的事,但他挺喜欢此刻的感觉,虽身处人流之中,却似乎只他与她悠然漫步,是如此的安静、安宁、安闲,似乎就这么一直走下去也不错……念头刚至此,他蓦地心惊。 侧首看一眼自顾闲望的风辰雪,一双剑眉微微一拢,然后移眸前方,展开眉头继续闲逛,只是眼中已没了那一份适意。 两人随意的走着走着便走到另一条街,此街上却是人流甚少,两旁的房屋亦有大半闭门,但街边多植柳种杏,娇花嫩柳颇是赏心悦目,风辰雪逛了这么久正想歇歇,见这边这般的安静,自然喜欢。 走了半刻,秋意亭终于发现了此街的不同寻常处,但看风辰雪一脸惬意的模样,便也就没有点破,寻思着走过这条街就是了。 忽然,一缕琴音传来,在这空荡的街中显得格外的清扬,风辰雪顿时停步,凝神听了会儿,便循着琴音而去,秋意亭自是跟着,行了片刻,两人寻着了琴音的源处。 “谢芳楼。”风辰雪抬首便看着匾额上的朱粉大字。 “你难道要进去?”秋意亭看着眼前的朱色小楼,眉头高高挑起。 风辰雪侧首看他一眼,“有何不可?”说着伸手准备推门而入,“我喜欢这人的琴声。” “这可是青楼,你一个女子……”秋意亭急忙去拦。 风辰雪手腕一转便轻松避开他的手,吱嘎一声,楼门大开,她亦踏步而入。 开门的声响惊动了楼里的人。 楼里一名颇有些风韵的三旬妇人与两名年轻伙计正坐在桌边饮酒谈笑,忽然看到一男一女进门大是惊奇。愣了片刻,三人起身走至两人跟前,妇人的目光打量了两人一眼,然后便将目光盯在风辰雪身上,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番,然后摇着头,口中迅速的一串叽哩呱啦。 风辰雪、秋意亭都不懂山尤话,妇人又说得快,所以一时都没弄懂妇人说了什么。 妇人身后的两个伙计等妇人说完了后,见两人没反应,不由也大声的重复了一遍,目光看着风辰雪,脸上露出有些猥亵与轻漫的笑容,一个劲的摇头。 这回,风辰雪、秋意亭听懂了几个字。 “……不好看……客人……不喜欢……” 两人再看看妇人与伙计的神色与动作,忽然间明白了,这三人是以为风辰雪要卖身入楼,但嫌弃风辰雪长得不好看,所以不要。 风辰雪脸上有面具看不出颜色,可两道长眉瞬即高高扬起,清光熠熠的眸子瞬间渗出几分寒意。而秋意亭却是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忍着弊着弄得一张脸甚是怪异。 那三人见他们俩神色有异,再打量了一番两人,看他们衣饰整洁,一身的气派亦不似穷人,而男子俊美高贵也不似是掳了女子来卖的强人,顿时明白刚才会错意了,暗想难道是寻芳客。这般一想,妇人便又是一顿叽哩呱啦,瞅着秋意亭时亦露出了笑容,看着风辰雪时则依旧摇头,身后的伙计此刻已弯腰向秋意亭作礼了。 两人依旧没听懂,但看妇人的做派,略作猜想便知约莫是说这时辰不做生意,更不做女客的生意。 风辰雪想了想,便去掏钱袋,可手一摸,才发现出门时一点银钱也没带,于是侧首看住秋意亭。 秋意亭被她一眼看住自然是明白,只得无奈的叹一口气,然后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递给妇人。(未完待续) 五、绛兰山头始知心(下) 那三人见他们俩神色有异,再打量了一番两人,看他们衣饰整洁,一身的气派亦不似穷人,而男子俊美高贵也不似是掳了女子来卖的强人,顿时明白刚才会错意了,暗想难道是寻芳客。这般一想,妇人便又是一顿叽哩呱啦,瞅着秋意亭时亦露出了笑容,看着风辰雪时则依旧摇头,身后的伙计此刻已弯腰向秋意亭作礼了。 两人依旧没听懂,但看妇人的做派,略作猜想便知约莫是说这时辰不做生意,更不做女客的生意。 风辰雪想了想,便去掏钱袋,可手一摸,才发现出门时一点银钱也没带,于是侧首看住秋意亭。 秋意亭被她一眼看住自然是明白,只得无奈的叹一口气,然后从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递给妇人。 妇人见着金叶,顿时眼睛亮了几分,笑容也浓了几分,冲着秋意亭又是一顿叽哩呱啦,一边侧身把两人往里让。 秋意亭却没有动,只是摆摆手,然后看着风辰雪。说实话,他虽非不识男女情事之人,但一贯不涉足烟花柳巷,所以对于风辰雪此举并不赞同的。若是喜欢听琴,完全可以去请技巧高超的琴师弹奏,又何必以女子之身涉足此地。因此心里既是惊异,又有着一丝自己也解不通的钦佩。这个女子,冷淡的性子中还有着无视世俗的任性与洒脱。 妇人见他们不动不由收声,甚是不解的看着他们。 此刻,琴音依旧未止,于是风辰雪指指楼上,又指指耳朵,然后抬手做了一个弹琴的手势。 妇人顿时恍然大悟,连忙领着两人上楼去,转过两道楼廊,在一间房前停住,此时琴声更近,显然房中弹琴的便是他们要找的人。 “咚咚咚!”妇人敲门,口中又是一串叽哩呱啦,然后推开房门,请两人入内。 门开之时,琴音亦止。 房中琴案前背身而坐的人起身回首面向两人。那是一个约莫二十的年轻女子,杏眼桃腮,柳眉乌鬓,十分的美丽。 妇人对着女子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那女子看着两人眼中也满是惊奇,想来也是奇怪青楼里怎么来了女客。移步上前向两人盈盈一礼,然后起身看着两人,不知要如何侍候。 秋意亭既来之则安之,走到一边的竹榻上坐下,显然是不打算理会,一切交给风辰雪。 那女子见秋意亭坐下,忙沏了一壶茶,斟了两杯,一杯先送至竹榻前的矮几上,然后转身想将另一杯奉给风辰雪,却发现那位女客已到了琴案前,只见她指尖一挑,顿一缕清音划起,不由微有些意外。她乃是行家,自然知晓女客刚才这随意的一指所带起的音色便已透露出不凡的琴艺。 她移步至琴案前,将茶奉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茶杯,冲她微微一笑,然后目光掠过瑶琴。 女子会意,当下先以绢帕拭手,然后才在琴案前坐下,指尖拔动,便一曲缓缓而出。 一开始,琴音徐缓,曲调颇为深沉而压抑,透着一种深深的落寞与忧伤,可在低沉中又显出一份声微而志远的气节。 秋意亭对音律虽不懂,可此刻听来,不由也为琴音所慑。随着琴音逐渐沉郁,少时初入军营时的往事渐渐浮现,那时候他因出身与年纪,遭受了不少的猜忌与质疑,那时刻他也曾经困惑而愁苦,这些过往的感觉忽然都在这一刻随着琴音缓缓涌上心头,然后顺着琴音将悲郁倾泄而出。 而后,琴音慢慢自沉郁中走出,渐渐变得清澈,于是乎他胸口顿然畅快,仿佛是当年金殿上得陛下嘉许时的自信欢喜,仿佛是立于千军万马之前的坦荡明朗,那飞扬的心情又随着那缓缓琴音渐渐息落,顿然灵台空明,静谧悠远。 当一曲终了,房中一片沉静。弹琴的人端坐不动,听琴的人静静回味。 良久,那女子自琴案前起身,一转头,一行字映入眼帘。 “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穷困而改节。” 她猛地抬头,便见风辰雪立于身前,冲着她微笑颔首。两人久久相视,然后女子亦微微一笑。一个素衣平淡,一个罗衣秀丽,相同的却是彼此眼中的欣赏,笑容里的明澈欢喜。 女子移步,手指指瑶琴,然后向着风辰雪又是一笑。 风辰雪会意,移步琴案前坐下,微微垂首闭眸,然后指尖划下,顿清音绕室。 不同先女子琴音先沉郁而后明朗,这一曲却是极其明快而流畅,清时若碧涧溪鸣,脆时若百灵晨啼,快时若春雨沥沥,朗时若明月照空,自是另一种诗情画意般的从容雅致与悠然闲洒。 而秋意亭听着此曲,想起的却是幼时与燕云孙、秋意遥的玩乐。那时候他们都只几岁大,今日去折花弄草,明日去捉鸟摸鱼,今日三人好得恨不得合成一人,明日也许他就与燕云孙拳脚相向,雨中他们一起滚泥地,夜里他们一起捉萤虫,也学着大人们昂首挺胸的吟诗作画,往往只弄得衣上脸上一团团墨汁……听着琴音,想着往事,唇边不由溢出轻淡而愉悦的笑容。那时候,真是一派无忧欢快。 琴曲近尾之时,袅袅淡淡,却显得孤高幽远,仿是雨收云散后的清凉,又是夜尽月敛的静寂。 一曲终了时,那女子亦写了一行字递给风辰雪。 “空山新雨,明月青松,虽写意自在,然一溪清流,一泓冷月,更是清幽意远。” 风辰雪接过,抬眸看着女子,然后微微一笑,起身握住女子的手,一起走至桌前。她提笔写下“风辰雪”三字,然后递与女子,女子接过顿然明白,杏眸中瞬间透出几分喜悦,然后也提笔写下“谢亦芳”三字。 风辰雪接过,轻轻颔首,提笔又在“谢亦芳”旁添上“群英尽谢,芳魂亦留。” “啊!”女子发出欢喜的喟叹,含笑看着风辰雪,久久不语。 风辰雪指指桌上女子的手墨,再指指自己的,女子欣然点头,于是风辰雪将女子写予她的两张纸叠好收起。而女子另取过一张白纸摊在桌上,然后看着风辰雪。风辰雪会意,再次提笔写下“群芳尽谢,香魂亦留”八字。女亦是郑重收起了留有风辰雪墨迹的三张纸。 竹榻上,秋意亭一直端坐静听,此刻看着两人笔墨交谈,亦不由得微微一笑,虽不知两人写了什么,可只看她们的神色便知互为欣赏。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本以为她只是听琴,却不想她竟与风尘女子结交,这刻他不由想起了那个红颜知己满帝都的燕云孙,他便常常言道风尘亦有奇人,暗想若是他们俩相遇,没准会经常的结伴游逛青楼。只这么一想,心里又是荒唐又是好笑,然后又想到了陪着她逛青楼的自己……今日之前,是决不敢相信他秋意亭会有一日陪一个女子游逛烟花之地的。 只是,回到一个时辰前,他依旧会与她结伴同游,依旧会跟着她踏入谢芳楼。似乎,没人能拂逆她的意愿。 看她们颇为投契,本以为还会要弹上几曲,谁知交换了笔墨后,风辰雪便告辞了。 谢亦芳亲自送至楼外,临别时,与风辰雪彼此郑重一礼拜别。 自始至终,不曾交谈一语,但这一日的顷刻相交,彼此必会铭记一生。 两人离了谢芳楼,一时也都无再逛之意,便决定回客栈去。 走出那条街时,秋意亭忽然问:“刚才你们弹的是何曲?” “谢姑娘弹的是《幽兰》,我弹的是《碧涧流泉》。”风辰雪答道。 “以前听过宫中国手的琴曲,可觉得今日所闻才堪为国手。”秋意亭回想着那刻听琴的心境。 两人并肩行去,街上行人依旧很多,各种嘈杂的声音里风辰雪淡淡开口道:“世间乐器各有不同。筝是愉人之乐,箫则是诉怀之声,而唯有琴是君子之音,是弹给自己听的。”她微微一回头,看一眼已看不到的谢芳楼,“谢姑娘情怀似兰,才可一曲《幽兰》荡气回肠。” “哦。”秋意亭目光随意掠过街边小摊,“我不大懂音律,若是意遥在此,倒可与你探讨一番,他便极擅吹箫。” 风辰雪闻言顿然止步。 秋意亭回头,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却见她垂眸看着地上。“怎么?” 风辰雪抬眸看他,那一眼的神色十分的复杂,可还不及看清,她已移眸前方,“意遥……”只是两字,心头却已暗潮翻涌。 意遥……意遥……意遥……他现今如何?他的病可有好?他人怎么样? 意遥……你此刻如何?你…… 有无数的念想,几欲脱口而出,却无法成言。 一时间,胸口又泛起隐隐痛意,仿佛天长地久绵绵无绝。 “你那日唤我‘秋大公子’难道不是因为知道我还有一个弟弟?”秋意亭的眼中有着了然。 风辰雪屏气敛神,然后力持平淡的道:“当日在帝都时茶楼里也曾听说过你们兄弟,对你们都是赞不绝口,只是可惜你弟弟身体不好。”她侧首,阳光下,双眸静如水镜,却一望看不到底,“你弟弟的身体现今还是不好吗?” 秋意亭却是沉默了。 风辰雪见此,顿一颗心高高悬起,却垂首敛眸,不敢去看秋意亭的神色。 “听闻山尤王宫里藏有一种灵药名‘苍涯凤衣’。”许久后秋意亭蓦然开口,“我此行另一个目的便是要取得此药,那时候意遥的病自然就好了。” 苍涯凤衣…… 风辰雪心间默念,仰首,屏去眼中的酸涩。(未完待续)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上)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客栈,孔昭与淳于兄妹亦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回来了。 当日在绛城又宿了一夜。 第二日几人起程,刚出客栈,大街上忽然传来铜锣之声,然后便见街上百姓纷纷让道,接着一行队伍浩荡而来。 前边两人铜锣开道,后面是一员武官,骑着高头大马,武官身后跟着长长的两列官兵,看模样约莫有两三百人,有的骑马,有的步行,皆是腰挎刀剑,颇为英武壮观。在这长长的队伍中间拥护着一乘轿椅,椅上坐着的却只是个年约四旬出头的精瘦男子,怀中捧着一个半尺长的锦盒,脸上有一种得意洋洋的神色。 “小二哥,这是什么人?”淳于深秀问着跑出客栈观看的伙计。 “小人也不知。”伙计摇头。 秋意亭拍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后目光瞟瞟她旁边站着的老人。淳于深意会意,侧身向老人打听,果然,这位老人一脸兴奋的告诉了她。 “老人说这是碧涯海边的渔民采得了‘苍涯花’去献给大王。他还说这‘苍涯花’十分罕见,长在大海深处,但即算是水性极佳的人去采亦多是有去无回。但因这‘苍涯花’乃是稀世灵药,所以国王下令,凡有采得者,都可由当地官员派人护送至国都,不但赏赐他丰厚的金银,还会封他做官,所以海边的渔民依旧是有许多人冒死去采。”淳于深意打听清楚了后转述给几人听。 秋意亭、风辰雪一听‘苍涯花’的名顿时心头一跳。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话倒真没错。”淳于深秀哼了一声。 旁边老人指着街上的队伍又对着淳于深意说了一句话。 “老人还说这种花三十年前有人采到过一株,也是这般风光的坐轿入都。”淳于深意再道。 “这么招摇过市就不怕被人抢么。”淳于深秀看那老人一脸羡慕的样子忍不住冲他道。 那老人一听顿连连摇头,口中一串叽哩呱啦。 “他说什么?”孔昭问。 “他说这是国王的东西没人敢抢,况且还有这么多的官兵护送。”淳于深秀哼着鼻子道。暗想,本大少是不想要这啥破花的,否则抢定了你。 风辰雪轻轻摇头,道:“即算是能起死回生之药不过也就救一人或数人之命,而为采得这‘苍涯花’却不知有多少人都命送海底。这国王要是明君的话,根本不该有此旨意。” “为君者,往往一言可兴邦,亦可一言而覆邦。”秋意亭看着这支耀武扬威的队伍淡淡道。 “嘿,反正又不是我们的事,管他是兴是覆呢。”淳于深意却撇着嘴,“姑娘我更愿意它早点灭亡。”幸好他们这些话都是轻声说的,没人听到亦没人听懂。 眼见着官兵们拥护着轿椅走过,街上的百姓慢慢自街边走到街中,目送着远去的队伍指指点点,不泛艳羡、妒忌者。 “我们也走吧。”秋意亭翻身上马。 “嗯。”风辰雪与孔昭也上了马车。 淳于深意却赶在哥哥上马之前跳上了马背,“今天你赶车。” 淳于深秀动作慢了,只能冲着妹妹一挥拳头,然后也跳上了马车。 因与那进都献药的人马是一个方向,所以领头的秋意亭放慢脚程,一直与他们隔着半里地的距离,就这般不紧不慢的赶了一天路,傍晚时到了一个名唤山渡的小镇。小镇里自不比绛城,只有小店几家,三家小客栈全都被先到官兵们住满了。他们五人便在镇边上找了处农家投宿,虽然简陋但好在农家还有几间房,于是收拾了两间给他们住下,将就着过了一夜。 第二日,淳于深秀起来时,发现秋意亭不在房中,枕边放着一张字条:有事暂离,稍后即回。 淳于深秀拿了字条便去拍隔壁的门,应门的是淳于深意,孔昭正愣愣的站在房中,手中一样捏着一张字条,他跨步入门,扯过字条一看,一样的意思。 “他们俩竟然一起不见了,难道是约好的?”淳于深意也扯过了兄长手中的字条看,“他们去哪了?干么去了?怎么不叫上我们?” “问我我怎么知道。”淳于深秀将字条还给孔昭,“不过他们两人不用人担心,既然说了稍后就回,那我们在这里等就是了。” “只能如此。”淳于深意将字条随手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对孔昭道:“孔昭,去做早膳吧,昨晚农家做的晚膳我几乎就没吃,就等着你今早这一顿呢。”吃孔昭的手艺日久,这口舌也养刁了。 “喔。”孔昭将字条折起,问她,“我姐姐很快就会回吧?” “当然,当然。”淳于深意连连肯定道。 于是三人去借了农家的厨房做了一顿早膳,吃饱了,又留了一些给秋意亭与风辰雪。 却说那些官兵们用过早膳后即起程,一行人依旧是一派风光浩荡的穿过小镇,一路引得小镇里的百姓们争先相看。如此行了小半个时辰,便出了小镇,再往前去,一条宽敝的官道,两旁只见葱翠高山或是斜坡密林,人烟稀少。 见路上没什么人,武官便回首冲着身后的官兵们一声吆喝,然后领先纵马驰去,后边的官兵们于是骑马的放马追,走路的扯开了步子跑,一行人飞快的往前奔去,如此不到半个时辰,便跑出了五、六里。武官跑过了瘾,于是一勒马绳,稍作喘息,后边的自然也跟着放缓了脚步。 正在这时,变故突然发生,只见右边密林里蓦地飞出一道人影,瞬间便落在了队伍中间轿椅的抬竿上。 那是一个戴着鬼怪面具的灰衣人,只见他腰一弯手一伸,渔民手中的锦盒便到了他手中,而渔民还坐在轿椅上傻呆呆的不明所以。 本来左边山里亦藏着一人,本也是如此打算的,此刻见灰衣人出手便打消了念头,想看看灰衣人的身手。 “强盗!抢劫!”前边武官最先反应过来刹时一声大喝。 官兵们顿时反应过来,一时纷纷拔刀围向轿椅,而椅上的渔民此刻也醒过神来,喉咙里一声大叫,猛地伸手想抢回那可以带给他后半生荣华富贵的锦盒。可那灰衣人轻轻后纵一步便躲过了渔民的手,再轻轻一跃,人便已落在轿椅的顶上,右手一挥,一道白绫自袖中飞出,仿如银龙破云而出,瞬间便把那冲到轿前的官兵们扫倒一片。 “放下轿子!抓住他!”武官眼见那抬轿的官兵依旧傻呆呆的抬着轿子站着不由急得大声吼叫。 抬轿的官兵赶忙放下轿子,可灰衣人却足尖在轿顶上一点,人便腾空跃起,然后落在轿前一名骑着马的官兵的头顶,那官兵还没能反应,灰衣人足下再一点,人已如羽燕般轻盈飞起,手中白绫亦同时横空飞扫,仿若一条白龙摇摆龙尾,眨眼间方圆两丈内的马背上的官兵纷纷栽落。而灰衣人亦自半空中坠落下,地上的官兵们顿举起了手中长枪、大刀,只等灰衣人落地便要齐齐挥刺,谁知灰衣人在半空中脚尖踩在了白绫上,右腕一挥,内劲一送,白绫顿迅疾飞向空中,绫上的人亦随着绫带高高飞起,只见半空中白绫招展人轻如鸿,仿是天人凌空飘飞,无比优雅从容。 好轻功!左边山里藏着的人不由暗暗喝采。这等轻功,他也自愧弗如。 灰衣人飞起之时,白绫再半空中一个回旋,好似一条白龙蓦然回首一扫,顿将那名武官扫落在地,灰衣人趁势飞落在他的马上,右掌再一拍,马儿吃痛,顿撒开四蹄飞奔而去。 得手即走,干净利落!左边山里藏着的人又微微颔首。 自这灰衣人出现、夺盒、飞走都仿佛是一瞬间的事,若不是现场的一片混乱,几要以为是幻觉。 “快追!”武官自地上爬起顾不得脸上的泥尘抢过一名官兵的马就赶忙追去。 余下的官兵们也急忙骑马的骑马,飞跑的飞跑,着急忙慌的去追那灰衣人,便是那渔民也一路嘶喊着追去,顷刻间,这里便又恢复了宁静,只地上一些丢弃的盔甲刀剑与那乘轿椅。 山里藏着的人思索了片刻,便也飞身前去。 灰衣人跑了半刻,回首身后只闻人声不见人影,于是再用力一掌拍在马上,人也瞬间自马背上腾空跃起,于是马儿吃痛继续飞驰前去,而他却在半空中一个巧妙的翻身,人便落在道旁的一棵高树上,再跃过大道,落入对面山里,几个起纵,便消失了踪影。 过得片刻,武官领着官兵们怒吼着追赶而过。 等到秋意亭找到灰衣人时,她正脱去了外面的灰衣,取下了脸上的鬼怪面具,便依旧罗衣如雪发似墨泉,正是风辰雪。她将灰衣与面具捆成一团,再一跃而起,落在一棵参天大树上,将那一团东西绑在了树杈上,然后飞身落地。 “好身手。”秋意亭笑道。 风辰雪回头,对于他的出现并不惊讶,只是看了一眼,便又展开轻功,往小镇飞去。 秋意亭一笑,亦飞身紧随。 两人虽未言说,但却有默契似的一路风驰电掣,到达小镇外时,风辰雪领先两步。 “风姑娘师从何门何派?”秋意亭依旧气定神闲。 风辰雪气息却微有些急促,“玉家。” “嗯?”秋意亭一愣,武林中似乎并无此门派。 “不过,这个可能算是偷师的。”风辰雪抬袖微露一点袖中白绫。那玉无缘确实智慧过人,但凡与他交手过的人的武功他皆可过目不忘,所以那白帛中除了记有玉家武学外,还记有其他门派的一些绝学,比如白风夕的白绫绝技。玉家的武功皆在一双手,无需兵器,可她偏生不喜与人肢体接触,又不喜欢舞刀弄剑,更不惯手中拿东西,而白绫很轻,带着又很方便,用起来又顺手,所以选了这个。 “武林中以白绫作武器的高手似乎没有。”秋意亭略有疑惑。他的师傅乃是浅碧派掌门,所以武林中事亦知晓一些,只是这刻他可想不起几百年前的人物来。 “我又没说有人教我。”风辰雪睨了他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身往小镇走。 秋意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摇头淡淡一笑,便抬步跟上。这女子身上似乎藏着很多的迷团。 两人回到农家,农家一家人都下田忙活去了,只淳于兄妹与孔昭正在前屋里闲聊,一见两人回来,便异口同声问道:“你们去哪了?” 秋意亭看一眼风辰雪,没答。 风辰雪便自袖中取过锦盒。 三人一看,顿时惊呼:“这不是昨日看到的那个……那个……”皆是一脸惊疑地看着风辰雪。难道她去偷的?还是抢的? “姐姐,你怎么会有这个?”还是孔昭先问了。 “从他们那里抢来的。”风辰雪答得倒是挺坦白的。 啊?三人却齐齐瞪圆了眼。 “姐姐,你堂堂……堂堂千金之躯怎么……怎么会去抢人东西?!”孔昭一声悲呼。她的姐姐……乃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要什么没有,怎么可以去抢人东西! 淳于深秀则叹道:“原来你也可以做这样的事啊?!”同行这么久,可这一路上他几乎是不敢冒然与她说话,生怕冒犯了,原来……她也和他一样会抢人东西啊!好了,以后绝对的是志同道合了,这抢讨厌之人心头好的事儿他最喜欢干了! 淳于深意也是瞪目结舌,“我……我……我一直认定了你是个斯文的大家闺秀,原来……原来你也做强盗!”真的是人不可貌相啊。 对于三人的惊鄂,风辰雪只是满不在意地道:“抢山尤人的东西无需客套。” 呃?三人噎住。 这话……这话说得解气!跟山矮子不必讲君子之道! “姐姐,那个什么近墨就什么黑的,你是不是跟他们这些墨呆久了所以也就黑了?”孔昭目光睨着淳于兄妹。她的公主以前可没做过这样的事,况且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让她看上眼。 对于孔昭的暗讽淳于兄妹没空理会,只是齐齐叫道:“这等好事早就要叫上我一起啊!” 他们围着风辰雪说话时,秋意亭自顾走至房中,见桌上有一壶茶,当下取过一个碗倒了碗茶,一边施施然道:“叫上了你们那好事也会变祸事。”以淳于兄妹俩的性子,只怕不只是抢了,还会杀得性起。 风辰雪没理会淳于兄妹的嚷叫,走到一旁坐下,打开锦盒一看,“好丑。” 孔昭一听忙凑到她身边,一同去看那锦盒里的东西。 锦盒里铺着红色绸缎,缎面上躺着一枝约两寸半长的褐黑色散发着一股腥味的草一样的东西,在它的顶端有一朵小小的颜色像年代久远失去了光泽的黄金一样的花朵。 “这就是‘苍涯花’?嗯,真不好看。”孔昭捂着鼻子。 淳于兄妹也凑过去看了一眼,皆摇头捂鼻,“不是说是珍稀灵药么,怎么这么重的腥臭味。” 风辰雪把盒子一盖,断了腥臭味,然后抛给秋意亭,“这东西太丑太臭我不喜欢,你也走了一趟,就给你罢。” 秋意亭手一抬接住,看着她,道:“这可是‘苍涯花’。”今日之事他并没想到她也会去,她动手之时他才看出,只是她这一番作为只是因为她对这药好奇?还是…… “那又怎样,我不喜欢。”风辰雪弹弹衣袖起身,“孔昭,我有些饿了,给我留了吃的没?” “留了,热在灶里。姐姐你回房,我去端给你。”孔昭忙跟着她。 两人离去,跨过门槛时,风辰雪瞅见地上掉了一个锦囊,弯腰捡起,拿到手中时不由一震,“这个锦囊……” 孔昭转头去瞧,“咦?这锦囊好眼熟啊,这不是……”肩膀被风辰雪不着痕迹的撞了一下,顿时醒悟收声。 屋里的人听得,淳于兄妹好奇的问道:“什么锦囊?” 秋意亭则伸手往怀中一探,果然不见了。“是我掉的。”他起身走了过来。 风辰雪眼神奇异的看了秋意亭一眼,微微迟疑了片刻,然后将锦囊递给他。 秋意亭接过,弹了弹上面的灰尘。这东西一直收在怀中,估计是刚才与风辰雪回来时那一番急奔令得锦囊滑落了,幸好掉在这里。他收回怀中,转头目光略带探究的看向孔昭,“孔昭看着眼熟?在哪里见过?” “估计是她以前也绣过这种花样,所以觉得眼熟罢。”风辰雪接口道。 “是吗?”秋意亭依旧看着孔昭。 孔昭连连点头,只是眼睛不敢看秋意亭。她刚才没看错,那锦囊蓝色缎底上斜着绣了一枝半开的白梅花,正是当年她在侯府里绣给姐姐的,可这锦囊怎么到了他手中? “走吧。”风辰雪拉着孔昭回房。 身后,秋意亭望着两人的背影,眼中又浮起疑云。 “秋大哥,这锦囊这么精致,是不是红颜知己送的?”淳于深秀从后边探出脑袋笑得贼贼的。 “我猜这是公主送给他的订情信物。”淳于深意则戏谑道。 秋意亭一笑,未答。(未完待续)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中) 当日,为免再遇到那些官兵,几人便依旧留在小镇,而那些官兵想来也未疑心抢了灵药的人会回到小镇,所以并未返回搜寻,小镇里依旧一派安宁。 日落而暮至,月升而夜临。 夜深人静时,小镇里的人都沉入梦乡,而秋意亭却未能入睡,披衣起身,轻轻推门而出。 屋外凉风习习,天幕上繁星如雨淡月如钩,耳边一阵阵虫鸣蛙唱,远处的草丛里一闪一闪的飞过几只萤虫。 秋意亭本心中思绪繁多有些胸闷,此刻被夜风一吹,顿感清爽,通体轻松许多。当下席地坐在农家屋前的石阶上,仰望着夜空上明亮的星子,暗想着这情景倒合“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的诗意,只可惜无人“轻罗小扇扑流萤”,这么一想着,不知怎地风辰雪的身影便跃入脑中,然后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淡淡的笑容。[注○1] 他伸手自怀中取出锦囊。 这是父亲三年前交给他的,那年父亲在与古卢交战中受伤,应诏回了帝都,尔后他便随安豫王出怔古卢,临行前父亲给了他这个锦囊,说他许能用得上。锦囊中装着一张布阵草图,他一看便知是意遥画的,只是很明显的有另一种笔迹在这张草图上作了几处补充,令阵图更加完善。 当日在慕沙谷,他便按图布阵大败古卢。尔后他回到帝都,一日与意遥说起此事,并将那张草图拿给他看,意遥看过后告诉他,补充的笔迹是宸华公主的,想来是他不小心将草图遗在留白楼时被公主拾得了。他心中惊异,公主竟懂阵法?后来他再问父亲,果然那锦囊是父亲出征前公主派方令伊交给他的。 对于这位宸华公主,他自十二岁闻其名始,至今十多年过去,他依旧只是闻其名,即使是她已经嫁给他,是他的妻子。当年他大败元戎回到帝都时,正是公主为救母亲葬身火海之日,所以自始至终他不曾与她谋面。侯府里,见过她的人说起她时不外两点,一是她惊世的美貌,二是她冷漠寡言的性子。而母亲说起她时,会很伤感的叹息道“公主是个品性高洁之人”。他那日也曾问过意遥,意遥则只简短的几字“公主聪慧而才高”。 后来他在留白楼收藏他们父子三人布阵之图的暗匣里找到了意遥画的完整的布阵图,竟与草图上的补充不谋而合,他惊讶之余不由感叹这位宸华公主的谋略竟不输意遥。再后来,他翻阅楼中书藉时,又在一些书上翻到了公主留下的评言,那大都是在他的评言之下,基本都是对他的反驳,他不由生出了兴趣,于是一本本翻下去,越看便越觉得宸华公主确如意遥所说“聪慧而才高”,亦不由为公主的才智而倾服。 只是,伊人已香消玉殒。 可惜…… 他掩卷之时曾深深惋惜,亦只有惋惜。 虽佩服她的才华,虽则名为妻子,可他与她依然陌生如路人。 只是自那以后,这个锦囊就一直带在身上。 他打开锦囊,从里面取过一张纸,便是当年的那张布阵草图,翻开来看,依然墨迹如新。目光掠过草图上的笔迹,蓦然一顿,然后霍地起身,星光月华下,他震惊的看着草图上的一行字。 这……这与那天在绛兰山顶风辰雪在地上写下的那行字的笔迹……何其相似! 不,与其说相似,莫若说它们几乎一模一样! 难怪……难怪当日他会觉得那些字有些眼熟! 因为他在留白楼里已看过许多! 可……可为何……为何风辰雪的笔迹会与宸华公主的笔迹相似? 刹那间,他心跳如鼓,几欲马上便去找风辰雪来问个明白,幸赖脑中一丝理智制止。 他一手握着锦囊,一手捏着布阵草图,在屋外来回慢慢踱着步子,脑子里思绪瞬息千转。 风辰雪与宸华公主的字迹像得几乎相同,那么只两个可能,一是两人是同一人,另则是其中一人跟随另一人习字,以至字迹相近。 可是她们容貌不同应该不是同一人。虽他从未见过宸华公主,但人人言道她容色倾国乃是稀世美人,而风辰雪虽气韵不凡,但容貌平庸,实不会是同一人。至于跟随习字的话,只可能是公主的近身之人,但侯府里当初随公主陪嫁过来的侍从皆是出自宫中,名册上并无姓风之人,而且母亲也没有说过公主有个叫风辰雪的侍女……慢着! 他脚下一顿。 当日母亲有说过,公主有一名贴身侍女与她一起回了王府,后来不知所踪,听王府里的人说是跟着公主一起冲进了火里,估计也是死在了火中。 那名侍女叫什么? 他来回踱步。 当时母亲与他说起时有提到那名侍女的名字,那个侍女叫什么?叫什么? 他闭上眼努力的回想着母亲当日的话,那名侍女叫……叫……叫…… 孔昭! 他全身一震,脚下再不能移动。 没错!母亲当日说的便是“孔昭”! 只不过,他对一个侍女的名字并未放在心上,日子久了更是忘了,所以那天淳于深意介绍孔昭的名字时他才没在意。 孔昭……孔昭! 孔昭是宸华公主的贴身侍女,她跟在风辰雪身边,与她形影不离,她唤风辰雪姐姐,可没有说她也姓风,而“风”这个姓,公主的母亲———安豫王妃乃是前朝太傅风鸿骞之女,王妃是姓风! 那么,风辰雪便是……便是…… 一念至此,他顿心潮起伏,再也无法抑止激动。 宸华公主三年前死于大火,可王府里人并未找到尸身,只说公主与王妃都已烧成了灰烬。而风辰雪身怀武功,今日更是亲眼目睹了她的绝世轻功,若是她要从火中逃命,那绝非难事! 难道……难道宸华公主与风辰雪是同一人? 他不自觉的紧紧握住手中锦囊。 公主乃是绝世美人,是因为当日大火烧毁了她的容颜,所以才不欲重见世人? 听闻江湖上医术高明者几有鬼斧神工之力可帮人改头换面,难道风辰雪如今的平庸便是宸华公主烧毁的容颜医好后的面貌?还是说……是江湖上的易容术所致? 宸华与风辰雪是同一人? 这个想法一入脑中顿时止也止不住。他展开布阵草图,看着上面的字,越看便越觉得像。只可惜此刻不能回绛兰山顶去对照笔迹,亦不可能回到留白楼里翻书,而那天谢芳楼里的墨迹他偏偏又没在意。 嗯?他脑中想到一点,霍然转身回房,先将图与锦囊收起,然后轻轻摇醒了淳于深秀。 “干么?秋大哥。”淳于深秀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今日我留言出门,风姑娘也出去了,她可是也留了什么话?”秋意亭力持平静的轻声问道,只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幸好此刻淳于深秀一脸迷糊。 “也跟你一样留了张叫我们不要担心的字条。”淳于深秀打了一个哈欠,“秋大哥,你半夜摇醒我就为了问这个?” “那字条呢?”秋意亭追问。 “孔昭拿着,后来做早膳引火时给烧掉了。”淳于深秀耷拉着着头,“秋大哥,你问这事干么?” “没事,你睡吧。”秋意亭轻声道,顺手将淳于深秀放倒床上。 淳于深秀本就半睡半醒的,果然头一沾枕头,便马上又鼾声响起。 秋意亭看了他一眼。他知道他睡着后刚才的对话明日醒来是不会记得的,即算有点印象,估计也会当是梦中。 转身走回自己床边,解衣躺下,依旧无法入睡,不过他并不急着入睡。 闭上眼,自与风辰雪相识以来的种种便都涌上了脑海,越思越疑。 风辰雪不欲与他有深交,但她似乎又很了解他,对他亦不似平常陌生人的生疏。 孔昭一路上都对他十分的好奇,还有她眼中的惋惜,是了,此刻可以理解她为何总是惋惜地看着他。还有那日绛兰山顶上她说的那句“多可惜啊,要是三年前就好了……” 三年前,宸华公主还在侯府,正是他的妻子。 伸手碰了碰怀中锦囊。她们今日看到锦囊时显然神色有异,孔昭更说了锦囊眼熟,那是因为这本就是她们之物。 还有,她那一句“大公子”,她知道他有兄弟,若是宸华公主当然知道他有个弟弟。便是“苍涯花”这样的稀世灵药她也那样大方的给了他,那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为了意遥。她与意遥当然认识的,听说意遥还救过她,她此举便也可算是报救命之恩。 还有她的言谈举止,一看就不似平常人家,那等凛然不可犯的气势是自骨子里带来,说她是公主便一切都有了解释。 想着想着,他几乎在心里肯定风辰雪即是宸华公主,可缺少证据来证明。而风辰雪……从这一路看来,她是绝不可能承认她就是宸华。 她当日假死离开帝都,只是因为面容被毁?还是……她自己想离开? 她如今游历在外,看模样十分的享受,她不认他,是不是因为想过这种轻松自在的生活? 她可以初见之时在明知他的身份下依当他是一个陌生人,看来她对他也无夫妻情份。不过,这并不能怪他,毕竟有他这个驸马等于没有。他对于陌生人的宸华公主无所感观,自然也不能奢望她对于陌生人的秋意亭有何感观。 可是…… 想起这一路上与她的相处,想起她偶尔的谈话里渗露的智慧,想起她予人予事的独到眼光,想起她熟读诗书出口成章,想起她非凡卓绝的武艺,想起她似冷漠还洒脱的性情…… 猛地,少时的一段话蓦然跃入脑中。 “我秋意亭娶妻,当然要娶文可诗工词雅、晓百家华章,武能并肩杀敌、决胜千里外的帼国佳人。” 那时候,他正是初出茅庐的懵懂少年,刚被赐婚宸华郡主,与意遥谈起时,他幻想他的妻子是一个文采风流英姿飒爽的女子。只可惜十多载过去,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矫如九天之凤的人,也没有遇到一个能让他辗转反侧的女子,常年征战在外,儿女私情不曾存于脑中,他几乎都忘记了少年时的梦想。 而如今,风辰雪不正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吗?! 文武双全,聪慧潇洒,正可与他并肩比翼,若得她一生相伴,夫复何求。 他止不住唇边深深的笑意。 似乎他到月州来,他结识淳于兄妹,他去看灵灯会,他来山尤,他纵马回首……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来与风辰雪相遇! 他与她,终是有缘! 她是我的妻…… 这么一想,心头便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酥酥麻麻的。 我得想个法子证明她就是宸华公主…… 那时刻,他脑中尽是激动与惊喜,所以冷静睿智的靖晏将军也免不了忽略了很多的事。 那一夜,秋意亭辗转反侧,直至五更天才朦胧睡去。 第二日起床,淳于深秀果然是不记得昨夜的对话。 几人用过早膳后,便起程。(未完待续) 六、一线还牵千万绪(下) 出了小镇后,便上了宽敝的官道。 秋意亭用马鞭敲敲马车的窗门,然后窗帘勾起,露出孔昭那张娇俏的面容。“什么事?” “你姐姐。”秋意亭面上有着浅淡而愉悦的笑容。 于是窗帘放下,片刻,再撩起,露出风辰雪平凡的面容,可秋意亭看着,却是怡心怡目。 风辰雪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询问他何事。 “这一路你整日都在马车里不闷吗?眼前大道宽敝,你换坐马,我们来赛马如何?”秋意亭微笑问道。 风辰雪目光扫一眼前边官道,然后淡淡的带着她独有的漠然道:“草原上还可以,此刻大日头底下黄泥路上跑马,不过是尘土满天,不喜欢。”说罢帘子一放,人便隐了。 “哈哈哈……”秋意亭被毫不留情面的拒绝了不但不以为忤反是朗声大笑。 “怪人。”孔昭又勾起了车帘看了一眼。 风辰雪没有说话,心里却思索着昨日那个锦囊。 那锦囊乃是在侯府之时孔昭所绣,当日威远侯出征古卢时她命方令伊送去的,锦囊里放了两瓶宫中御制的金创药,以及在留白楼捡得的意遥所画的布阵草图,她原只是想侯爷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这锦囊在秋意亭手中倒也没什么,要紧的是那张草图上有她的补充,侯爷给了他,他定然是看过那张草图,也就是说他看到了她的笔迹。 这是她的疏忽,她并未想到那个锦囊会在秋意亭手中,所以这一路并未避忌笔迹。 她此刻细细回想这一路上她到底留有几次笔迹?丹城的都不去想,反正与他并未会面。后来的话……绛兰山顶她有在地上写了一行字,但秋意亭那会在忙着看舆图及思考绛城地势,应该没注意到。而那日谢芳楼里与谢姑娘笔谈之时,他一直坐得远远的也没有看到。至于昨天的字条,昨晚问过孔昭了,已经烧掉了,那么这一路上他并没有看到“风辰雪”的笔迹。 况且风辰雪与宸华公主没人会拿一处来想,只因她身在局中才会如此在意,而秋意亭乃是局外之人,定不会将两者联在一块的。 如此一想,她放下心来,只要以后小心谨慎便是了。 “秋大哥,我来和你赛马吧。”马车外响起淳于深意跃跃欲试的声音。 “你肯定的输。”秋意亭却道。 “要比了才能定。”淳于深意一听当然反驳,但心里却也知道,秋意亭常年马背上征战,她的骑术确不能与之相比。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马蹄大响尘土飞扬,然后便见数十骑迅疾而来。 领前的人银甲金盔,头盔上一束红缨顺着风势往后飞扬,身后紧跟着的亦是铠甲铜盔,虽是纵马飞驰,却个个坐如磐石,气势完全不同于他们前日所见的那些官兵。 眼见后面来势迅猛,秋意亭马鞭子一甩,将马车赶到了道边上,又一扯淳于深意的缰绳,同时腿下一夹,两匹马都避到了路边上,几乎在同一刻,那数十骑已如风纵过,只留下满天的尘土。 “咳咳咳……”淳于深意赶忙捂着口鼻,还一边嗯嗯哼哼,“该死的山矮子!神气个屁啊!姑娘我是让你,否则还不一脚把你们踢山沟里去!” “以我说啊,就应该跑他们前边去,让他们来吃这些尘土才是!”淳于深秀也嚷道。 而秋意亭却不语,只是看着已远去的那数十骑,目光深沉。 等尘土落尽了,几人才重新上路。 “秋大哥,你说刚才过去的那些都什么人?”淳于深意问道,“好像骑术都不错。” 秋意亭看她一眼,道:“为首的那人银甲金盔,乃是山尤的一等大将的身份,而且……”他微微一顿,眼神一瞬间锐利如剑。 “而且什么?”淳于深秀追问道。 “你们都是战场上杀过人的,刚才那些人过去时你们难道没有闻到他们身上的血腥之气?”秋意亭道。 呃?淳于兄妹闻言一呆。 “身经百战之人的杀气与长年浸染血泊的腥气!”秋意亭声音沉沉的,“刚才的那些人必是出自山尤的精锐铁骑!” 啊?!淳于兄妹心中惊呼,看着秋意亭,又是讶然又是敬佩。 车帘撩起,露出风辰雪的面容,与秋意亭相视一眼,又从容放下帘子。 “此道乃是去往山尤国都,这些人忽然出现……”秋意亭微作沉吟,然后一甩马鞭,“我们也尽快赶路吧。”言罢已放马奔去。 淳于兄妹自也扬鞭赶马紧随其后。(未完待续) 七、蔷薇香雪掩暗迹(上) 四月十九日,五人抵达山尤国都。 一国之都果然非比寻常,城楼巍峨壮伟,街道纵横如陌,屋宇齐整店铺林立,行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比之绛城更大更为繁华。 几人入城后也不急着打尖,反正时辰尚早,便一路沿街慢慢走慢慢看。 风辰雪、秋意亭两人是放目淡扫,仿似什么也没入眼,又仿似一切尽收于心。而孔昭则对山尤久负盛名的绮罗极为感兴趣,淳于兄妹的目光则大都放在那些山尤的刀、剑上,各人倒也是各得其趣。 看过了几条街,见午时已至,于是便寻了家看起来颇为气派的酒楼用膳。刚打算入楼,秋意亭目光忽然瞟见一道人影,心头一惊,丢下一句“你们先去点菜,我去去就来”便抬步离去,很快就消失在街上的人流中。 “我们先进去吧。”风辰雪对愣着的淳于兄妹道,然后领先进了酒楼,有眼尖的伙计已马上迎了上来。 淳于兄妹这一路上已大略的摸清了一些风辰雪的喜好,而且也知道但凡是风辰雪喜欢的,吝啬的孔昭姑娘便会变得慷慨。所以,兄妹俩向伙计要了一个雅间,又挑酒楼里的招牌菜点了十来个,又要伙计将店里酿的好酒捡年份久的上了一坛。伙计一见这么阔绰的客人,自然是满脸欢笑,侍侯得周周到到的。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秋意亭回来了,菜也上得差不多了,席间淳于深意问秋大哥刚才干么去了,秋意亭也只是一笑作答,风辰雪淡淡看一眼,未有言语。 酒足饭胞后,那伶俐的伙计领着掌柜的亲自来结帐,结完帐后,掌柜的又笑眯眯的道一见几位便知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可有了住的地方没?若是没有,不如就在本店住下。本店乃是百年老店金字招牌,一定会让客人住得舒舒服服,就如同住在自己家里。 刚才这一顿几人吃得舒服,听掌柜的这么一说,便同意了。于是热情的掌柜又细细将他家的店介绍了一番,说三楼全是实惠的厢房,四楼则是舒适的上房,要是客人想住得清静雅致的可以选后面独门独院的小园。 风辰雪听了淳于深意的转述后,自然是选了独门独院的小园。 掌柜的一听,亲自领几位贵客去小园。原来这酒楼前边是一栋四层高楼,第一、二层用作了招待食客,第三、四楼为客房,而酒楼的后面两道围墙砌出一道小巷,巷子里分别有四道圆形拱门,掌柜的推开最左边的门请几人入内。 几人一进门,便闻到了一阵花香,原来园子左边靠墙开了一架蔷薇,如云似雪清香扑鼻,沁人脾肺,刹那间尘嚣顿远。园子右边则是一排柳树,缕缕如碧丝垂落,中间地面挖出一方形小池子,清澈的水面上露着几株尖尖青荷,正对面是一字排着的四间厢房,厢房里被褥洁净,桌椅茶几亦是一尘不染,几人大为满意,便住下了。 四间房,自然是风辰雪、孔昭共一间,余者三人一人一间。 伙计很快便送来了水让几人清洗一路风尘,草草洗过后,几人午睡了片刻,醒来了便坐在园子里的柳荫下闲话,大都是淳于兄妹问,秋意亭或是风辰雪答,孔昭不时插几句。日暮时,伙计送来了晚膳,几人一起用过,在园子里随意走了会儿,伙计又送来洗澡水,几人便都回房洗漱了。 明灯初上时,秋意亭说要出外逛逛,淳于兄妹一听皆要同行,结果秋意亭只带了淳于深秀一起,理由是带个女子不方便,她要是想出去逛,她们三个女子可一块儿。 秋意亭他们离去后,淳于深意去敲风辰雪的门,却见她正取下脸上的面具,虽则已见过了,可初初入目的一刹依旧忍不住神迷魂醉了会儿。 “你怎么取下来了,我还想邀你们一块儿去逛逛呢。”神魂醒转后淳于姑娘想起了自己的本意。 “明日再逛不迟。”风辰雪道,“这一路上我几乎每日都戴着这个,今夜他们都不在了,正可舒坦一下。” 孔昭将面具接了放入一盆水中泡着。 “这干么?”淳于姑娘问道。 孔昭答道:“你难道最近没发现我姐姐的面皮变得很干很黄吗?这一路上都风吹日晒的,若是干得起皱了便要露出破绽了,得让药水泡一下。” “喔。”淳于深意点点头,去看风辰雪的脸,当然,真容自是如玉胜花。“可这么早也睡不着啊,真的不出去走走?” 风辰雪翻开一卷书在灯下坐下,抬眸睨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可让孔昭陪你去。” “我有事干,才不去呢。”孔昭从包袱里取出一块裁好的白绢,“姐姐,天热了,我给你绣块帕子擦汗用。”说着又掏出针线,在白绢上比划着看绣什么花样好。 “孔昭,别绣梅花。”风辰雪提醒她。 “呃?”孔昭愣了一下,然后醒悟,“外边那架蔷薇就挺好看的,那我就绣几朵蔷薇吧。” 淳于深意见她们一个看书一个绣花,只自己闲着,可独逛无味,回房更是无趣,便在桌前坐下,道:“你们也陪我说说话啊。” “又没人不理你,要说便说就是了。”孔昭一边穿着针线道。 淳于深意冲孔昭哼了一声,然后问风辰雪,“诶,辰雪,你说秋大哥他到底为何来山尤啊?” “嗯?”风辰雪的抬眸看她一眼然后继续低头看书,“为何这样问?” 淳于深意一手搁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就是觉得他不像是来游山玩水的。” “嗯。”风辰雪淡淡点点头,“他是来看山看水的。” “诶,你这样说不都一样啊。”淳于深意觉得她在敷衍。 “并不一样。”风辰雪目光依旧在书上,“游山玩水重在玩,看山看水重在看,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嗯?”淳于深意闻言暗暗思索风辰雪的话。看山看水与游山玩水有什么不同?看?看山看水?看? 见她一副拧着眉头想不通的模样,风辰雪摇摇头,然后道:“真正的不败名将之所以不败,其必具备三点条件。一是将兵的实力,二是了解敌我双方情况。这两点占胜数的五成。” “啊,你是说秋大哥他是来摸底的?”淳于深意顿时恍然大悟,“难怪他随身带着山尤舆图,明明一条直道他偏要绕大弯,而且不时神神秘秘的独自行动……原来他都是在查探山尤的情况!” “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风辰雪微微点头。 “秋大哥他身为大将竟然孤身探敌?”淳于深意摸着下巴边想边自语着,“难道是山尤又想要侵扰我们皇朝?两国又要开打了吗?”倒不怪她如此想,毕竟几百年来皆是“敌犯我驱”。 风辰雪抬眸看了淳于深意一眼,暗自沉吟一下,然后决定还是不告诉她,省得她一个激动反露了马脚,毕竟此处是山尤的国都。“这个你日后自然知道。” “啊?你知道?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淳于深意顿皱起了鼻子。 风辰雪一笑,不理。 “得,我自己来想。”淳于深意端过茶壶倒了杯茶,一口气便喝完。 孔昭见了不由道:“这一壶‘翠片’给你这样喝便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淳于深意冲着孔昭挥挥手,“姑娘我本就不是雅士,口渴了自然满杯饮,难道还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那也太为难我了。”放下茶杯,她托着下巴想了会儿,但显然,淳于姑娘并不喜欢做‘沉思’的事,只想了片刻便作罢,转而问道:“你说那两个条件占了五成,那第三个条件是什么?它这么重要,竟然独占五成。” 对于这个问题风辰雪倒是回答了她,“运气。” “啊?”淳于姑娘大为吃惊,而且很不以为然,“运气?那东西算什么,与敌作战难道凭的不是领将的谋略与大军的实力?” 风辰雪摇头,“实力与谋略自然重要,但运气更是至关重要。好比说,你此次打算火攻敌方,可偏偏老天爷却在你火攻的前一刻下了一场大雨。又或者你在追击敌兵,眼见着他们跑过了木桥,就在你们要追上木桥的时候那桥忽然断子。”她看着淳于深意,“这场雨、这座桥就好比运气,只是它站在了敌方那一边。” “啊……这就是运气?!”淳于深意抱着脑袋很不想承认,很想说那不过凑巧,而且不一定会有,可再一想,那样的事并不能肯定说没有,而若真是有了,还真只能说句“运气不佳”。这般一想,又觉得“运气”真的挺重要的。于是她抬起脑袋,看着风辰雪道:“姑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学馆里的先生们只会摇头晃脑的说‘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不过……’念得我们昏昏欲睡。想想,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风辰雪听得她的话抬眸看着她。 那样的目光令淳于深意觉得自己好似是被剥开了皮肉正坦露着骨头让她仔细打量,于是大热天里她搓了搓胳膊,“辰雪,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风辰雪起身,自她随身携带的一个二尺见方的小木箱中翻出一本书,然后递给淳于深意,“你能看则看,无须勉强。” 淳于深意接过,念着上面的书名,“《玉言兵书》?” “你对两军对垒之事似乎格外感兴趣,那么不妨看看此书,许有一日你能用得上。”风辰雪重在桌前坐下继续翻自己的书。 淳于深意瞅着手里的书,很想说她与大哥最头痛的是看书、背书,最烦的是跟满口道德文章的读书人说话,可此刻对着风辰雪,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于是把书往怀里一揣,道:“好,我想看就看了。”目光悄悄瞟一眼风辰雪,说话的声音略略小了一点,“没看也就没看啊。” 风辰雪只是一笑。 秋意亭是皇朝最为耀眼的一代名将,而在他的身边,还围聚着许多的人,他们跟随他出生入死建立功勋,亦各自声名赫赫,淳于兄妹便也是其中两个。 淳于深意的一生充满了惊奇与惊险,虽是女子之身,却豪爽洒脱若男儿,是勇猛与谋略兼具的一位名将,深得后世敬仰。但也就是她,有一个经常被同仁与部下取笑的怪习惯,那就是每次出战之前,她都会很虔诚的焚香祷告天地,请求老天爷把“运气”赐给她。 讪笑之外,无人知道这一切缘于今夜。 她能成为勇与谋兼具的名将,缘于今夜的一场对话,亦是缘于今夜的一本令她如接烫手山芋的书。 所以很多年后,淳于深意在与当朝太史的一次闲话中说道她此生最为感激、敬仰两人,一是风辰雪,二是秋意亭。前者点拔她,后者提携她。而那一语多年后随着淳于深意的名字载入史册,而令得后世许多人好奇“风辰雪”为何许人也?奈何翻遍正史、野史甚至各种传记,再无曾有过“风辰雪”的记载。(未完待续) 七、蔷薇香雪掩暗迹(中) 那晚,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时辰便随着漏壶里的沙慢慢流泄。 眼见亥时将至,淳于深意有些困了,打了个哈欠,咕噜着,“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 说着这话时,风辰雪黛眉微蹙,目光瞟了一眼房门方向。 “我困了,先去睡了。”淳于深意伸伸懒腰起身。 风辰雪也跟着起身,却是去看一旁架上的那泡着面具的水盆,一边干皱一边光润,显然一时半刻的是不能用。 正在这时,忽然隐隐的传来喧闹之声,然后便是很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还夹着掌柜的声音,渐渐嘈杂声接近,不一会儿便到了园外,接着便响起了砰砰砰的捶门声。 “开门!快开门!”只听得门外有人大声嚷叫。 屋中三人皆感惊异,相视一眼后,风辰雪示意淳于深意去开门。 淳于深意启门而出,顺手又带上房门。 “叫什么叫?!这不来啦!”把门栓一拉,顿时园门被推开,然后许多人涌入园中。 “喂!你们干什么?”淳于深意忙拦在前面。看这些人,似乎都是官兵,暗想难道是辰雪偷‘苍涯花’被发现了?可怎么这会儿才发现? “让开!” 其中一人随手便把她往里一推,劲道蛮大的,淳于深意没有防备,差一点便摔在地上,顿时心头窜火。那掌柜的赶忙凑到她跟前赔礼解释,原来是五王子府上闹贼,所以要搜查国都里所有的生面孔。 淳于姑娘在丹城里横行惯了,还从没人敢这样对她,更何况这些山矮子一进门便嚷嚷叫叫的一派嚣张跋扈,当下她双臂一拦,横眉竖目厉声喝道:“站住!我们正正经经的住客栈,你们凭什么闯进来?!给姑娘我滚出去!” 那些官兵被她这一喝也是吃了一惊,要知民不与官斗,哪个平头百姓见了他们不是低声下气的,他们可还真没见过有人敢跟他们叫嚣的,一时愣在那了。 “听不见人话啊!”淳于深意又是一声喝叱,“睁大你们的狗眼看清楚,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客人,不是你们要抓的贼人,快给姑娘我滚出这里,别扰我们就寝!” “大胆!”这次是官兵头目大喝一声,“你这刁妇竟然如此嚣张!把她拿下!” 头目话音一落,顿有一名官兵上前去抓淳于深意。 日后勇与谋兼具的名将此刻还只有勇,所以脾气直爆的淳于姑娘冲着官兵挥手便是一拳,那官兵应声摔倒在地晕死过去。 这一下顿如水滴进了油锅,一下给炸开了。 “这刁妇定是贼人,快,把她给绑了!”头目再一挥手,官兵们顿一涌而上。 可淳于姑娘哪是怕事的人,一见官兵们上来,那是求之不得,顿时拳脚齐上,一人勇战十数名官兵,一拳便放倒一人,一脚必踢飞一人,非但未受困于官兵,反是越战越勇越战越痛快,一时只听得园子里官兵们唉哟哟的一片惨叫,还有掌柜的无力的惧怕的劝说声。 屋内,风辰雪一听这情形,不由得直摇头叹息。刚才真是失算,根本不该叫淳于深意去开门,可孔昭又不会说山尤话。 “住手!” 正在这时,园外猛然传来一声喝叱,那些官兵们一听赶忙收手,然后地上的爬起来相互挽扶着退到一旁。 淳于深意见没了对手,自然也就罢手了,抬目去看来人。 只见那人年约二十六、七的样子,中等身材,衣饰华贵,斯文平和的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内敛的眸子。 “殿下?!”掌柜的一见来人顿大惊,赶忙拜倒,“小人拜见五殿下!” 此人是山尤国王的第五子尤翼宣。原来今夜他府上忽现贼影,幸好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不想这贼人颇有些能耐,会飞檐走壁,自他府上逃脱了,追出的侍卫发现贼人的身影潜入此街,于是他加派人手将此条街围了起来,然后命侍卫们一家一户的搜,他更是亲自坐镇街前。其实,对付一名小贼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更不需他以王子之尊亲自出马,交由官衙去办就是了,只是今夜碰巧他府上来了一位很重要的客人,而此消息又绝不能泄露出去,他担心贼人有听到他与客人的谈话,是以才非要抓获不可。 眼见着已搜了大半条街了,回报的都说没有搜到人,正疑惑贼人跑哪去了,忽然见一家酒楼里跑出个伙计,冲着大街便大喊“不好啦打起来了”,他惊疑之下只道是抓着了贼人,便赶忙亲自前来查看,谁知却见着一地狼狈的官兵。 “殿下,是这刁妇阻拦不许我等搜寻此地,小人怀疑这刁妇定是与贼人一伙的。”那头目赶忙上前禀报道。 “呸!你这是恶人先告状!”淳于深意唾他一声,“分明是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打赢姑娘我,所以公报私仇!什么贼人?什么刁妇?本姑娘是这客栈里的客人,掌柜的可以作证!我们好好的住在这,是你们来搔扰,强行闯入二话不说的就又是打又是搜的!姑娘我看你们才是贼人!姑娘我刚才要是弱一点,不但全部家当被你们抢去不说,说不定连命都留在这了!你们不但是贼人,还是草菅人命十恶不赦的匪类!” 她这一番伶牙利齿把那头目说得又羞又恼,顿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这刁妇胡言乱语!” “给本王闭嘴!”尤翼宣喝叱一声。 头目赶忙收声垂头,众官兵亦是屏息静气。 尤翼宣打量了淳于深意一眼,见这姑娘身姿俊俏目蕴明光,显然是武功修为极高之人,若她要潜入他府中倒也非难事,只是今夜的那贼人背上中了尤昆一箭,而这位姑娘全身完好自然不是那贼人。但她与官兵们一场冲突又十分可疑,平常人怎会如此大胆的抠打官兵。但他亦不是昏庸无能之人,官兵平日里狐假虎威的他是清楚的,听刚才淳于深意一番话,见她一脸的怒气,怎么也不像是理亏心虚的贼人同党,于是他问一旁的掌柜,“怎么回事?” 掌柜的赶忙上前,但他也不敢得罪官兵们,因此避重就轻,道:“这位姑娘确实是小店的客人,他们中午时住进来的,这位姑娘自住进来后还没有出去过,所以不是贼人。” “你怎知她没有出去过?”尤翼宣看一眼掌柜。 “客人们出去必都得经过前楼大堂,小人一直都在大堂里,哪些客人出门了,小人是一清二楚的。”掌柜的答道。一来他知道这几位客人不是贼人,二来他亦不想这几位客人成了“贼人”连累的他的店得个“窝藏贼匪”的罪名,所以他倒是全心全意地为淳于深意说托。“这位姑娘与另两位姑娘一直都没有出门,只有与他们同行的两位公子有出去了,说是要去逛一逛,此刻还没有回来。” “嗯。”尤翼宣点点头,然后看向淳于深意,“这位姑娘,请问你们是哪里人氏?因何而到国都?” “本姑娘为何要告诉你?”淳于深意鼻吼里哼了一声。 “大胆!敢对五殿下无礼!”顿有人大声喝道。 “俗话说来者是客,我们作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你们不但不以礼相待,却还冤枉我们是贼人,强行搜屋,到底无礼的是谁?!”比声音大小淳于深意才不会输人,是以更大声回应道。 “你……” 尤翼宣一抬手,制止了身旁人的喝叱,看着淳于深意道:“原来姑娘不是本地人。” 淳于深意闻言一皱眉头,看住尤翼宣,道:“我们是不是山尤人,但我们也绝非贼人!” 尤翼宣点点头,“刚才是属下们过份了,但因兹事体大,所以还请姑娘言明,从何而来?因何而到国都?若解释清了,自然也脱了姑娘们的嫌疑,我们也好离去,姑娘们也好尽早休息。” 淳于深意见这五王子说话一直斯文有礼,跟那些官兵的跋扈完全两样,所以息了些怒火,又一想,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今日这么一闹,他们总不会乖乖听话离去的,真实身份肯定不能说,那不如来个真真假假。于是道:“我们是自皇朝来的,我们主仆五人,大公子风辰秋,二小姐风辰雪,三小姐风孔昭,我是沈意,哥哥沈秀。我家二小姐自幼痴迷于琴,一直想找一张绝世好琴,屡寻不得,直到她听说了你们国都里有位斫琴名师制的琴天下无双,所以她才来这里寻琴,大公子、三小姐都不放心她,便亲自陪她前来。” 尤翼宣听她这么一说,倒也半信半疑的,因为他也听说过国都里隐居着一位斫琴大师,只不过有人会为了一张琴而不远千里去国离乡?因此他再道:“姑娘的话本王相信,只是那贼人会飞檐走壁,也许那贼人悄悄躲到这里,而姑娘却不知道,所以本王必须派人搜查一下此园,还请姑娘见谅。” “什么?”淳于深意叫了起来,“你们还要搜?我们就一直呆在园里,若是有人进来我们会不知道?” “此条街上,无论官民,一律都得搜。”尤翼宣语气平和但面容已添了一份严厉。说罢示意属下去搜屋子。 淳于深意一见有人冲向风辰雪的屋子,顿时飞身一拦,“你们不许进去!”在她心里,风辰雪的绝代芳华岂能被这些人的俗目所污。 “姑娘,你万般阻拦,反倒令人疑人。”尤翼宣此刻也皱起了眉头。 “本姑娘说不许……” “深意。”屋子里风辰雪忽然出声。 淳于深意立时收声,回头看着屋子。 门嘎吱一声打开,走出了孔昭,她走到淳于深意身旁,道:“姐姐说,这些人吵死人啦,反正我们又没做亏心事,就让他们搜,早点搜完早点走。” “好。”淳于深意握着拳头狠狠瞪了那些官兵们一眼让开了路,以山尤话说道:“早点搜完早点滚!” 尤翼宣自幼聪敏好学,虽不能算学富五车,但皇朝的话却是会说会听的,风辰雪唤淳于深意为“深意”与“沈意”音近,是以没听出差别,但孔昭与淳于深意说的话却是听清了,心底里倒是对那位嫌他们“吵”的“二小姐”生出一份好奇。他一挥手,示意属下搜查,目光却扫了孔昭一眼,看这位“三小姐”姿容娟秀神态娇憨,倒更不像是贼党了。如此一想,心里倒是明白,刚才只怕真如“沈意”姑娘所说,是官兵们嚣张引起的事端。 官兵们两人一间的分别去搜四间厢房,只是当两名官兵走到了左边那间厢房门前时,忽然都站在门口不能动弹,呆呆的看着门内。 几间厢房摆设一样,都极其简单,几乎可以一目了然,所以官兵们很快的便搜查完了三间厢房回到园中向尤翼宣禀告并未发现异常。 “你们怎么回事?还不进去搜?!”官兵头目见那两人依旧呆站在门口不动不由大声喝叱一声。 那两人稍稍回神,然后转过头看着园里众人,面目痴迷的道:“我们……这……这……里面……” 见此情景,淳于深意皱起眉头,走上台阶一手一个便把那两名官兵扯下了台阶,“还不快滚!” 园子里的众人皆是惊疑不定,到底那房里是有贼人?还是有何可怖之物?竟然吓得他们不敢进去。 尤翼宣向身边的侍卫长尤昆示意,于是尤昆谨慎地抬步穿过园庭,然后拾阶而上,到了厢房前,往里一看,亦不由痴在当场。 “尤昆!”见尤昆亦是傻在房前,尤翼宣也不由暗暗心惊。 “殿……殿下。”尤昆回头,亦是一脸痴迷状,“这……这里有……位姑娘……她……”口齿都变结结巴巴的。 尤翼宣大为好奇,当下亲自上前,当他立于门前往里一望之时,顿时神飞魂遁,忘然身外。 园子里其余的人见五王子也如此,顿时有人嚷叫起来:“糟了!说不定是屋里的人会妖法!快!救五殿下!”一时众人皆纷涌而上。 一见这么多人全涌了上来,淳于深意抬脚便扫,“滚!” 这一声暴喝令得尤翼宣回神,顿时回首叱道:“你们都退下!” 众人顿时止步。 “喂,你们搜完了吧!没有贼人便快滚!”淳于深意冲着尤翼宣叫道。 “你们这些人吵死了,我姐姐最不喜欢了。”孔昭也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园的官兵。 可尤翼宣此刻无暇理会两人,他抬步入内,仿如登步瑶台,心荡魂摇。 淳于深意与孔昭见之赶忙也跟了进来。 屋子以一张纱屏隔成两半,透过纱屏隐约可见里面罗帐锦被,而外边一览无余,一桌数椅,靠窗边一张矮榻,左边则一张横案,案上摆着一个花瓶,除此外再无他物。 屋子里静悄悄的,当中的桌上一壶茶,三个杯,还散着袅袅热气,桌边上的帕子上别着针线和一朵半开的蔷薇。 尤翼宣一入屋便已看清屋内情形,自然知晓里面没有贼人,但此刻他的心思早已不在此事之上,他的目光定在桌边的人身上,再不能移动半分。 明灯之下,风辰雪漠然而坐,一卷在握,但目光却落在对面纱窗上。 屋内一片沉疑。 良久,风辰雪移眸,目光看向呆立屋中的尤翼宣,眉峰一敛,顿现烦厌,冷然开口:“既无贼人,便请离去。” 那清冷如冰的声音入耳,尤翼宣顿然醒神。“我……”他一贯精明强干深得父王宠信,他一向从容潇洒深受百官尊敬,可此刻,在那双明眸之下,他卑微而惶恐,他手足无措,欲语却已忘言。 “深意,送客。”风辰雪推书而起,背身而立。 淳于深意得令顿时叱道:“听到没,你们没搜到贼人就快滚,别扰了我们家小姐的清净!” 尤翼宣开口想说什么,但终只是闭口,然后向着背身的风辰雪微微躬身一礼,“打扰小姐了。”言罢转身出屋,“走。”一声吩咐,虽则众人依旧疑惑,但皆从命离去。 尤翼宣走到园门前,又回首看一眼,却房门已闭。一门之隔,她就在那里,却好似比天上那轮明月更为遥远,他轻轻叹息一声,然后吩咐掌柜的,“好好侍侯。” “是。”那掌柜的听得虽然奇怪,但赶忙应下。送走了尤翼宣一行,他回到园前想再向客人赔礼致歉,却见园门也闭了,只好隔着门道:“今夜扰了几位姑娘了,小人赔罪,请姑娘们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去,回到楼里,吩咐伙计们要将此园的客人侍侯周到,但无事不得烦扰。 一切重归安静后,淳于深意揉着有些酸痛的手臂道:“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场闹剧。” 风辰雪却移步启门而出,走到了墙边的蔷薇架前,伸手撩开密密的花枝,身后淳于深意与孔昭见着顿然一声惊呼,又赶忙捂嘴收声。 原来花架下藏着一名黑衣男子,伏地而卧,背上插着一支长箭。 “原来贼人真的藏在我们园里。”淳于深意道。刚才那些官兵们竟然没有搜查此处,真是大幸,否则必是要背上一个“贼党”之名了。幸好那些人并未想到此处,转而又想,辰雪显然是早就知道了这里藏着人,是以她才肯让那些人搜查屋子以引开注意? “怎么办?”孔昭看着风辰雪,“姐姐,我们要报官吗?” 风辰雪看了片刻,便放下了花枝,漠然回走。 “咦?不理吗?”淳于深意追问一句。 “放着倒也是麻烦。”风辰雪回首看一眼花架,“你提了这人扔出墙去。” “啊?”淳于深意惊鄂,回头看着花架下的人,也不知是好是歹,可也是人命一条,就这样做是不是过分了点? 好在风辰雪进屋前还是抛一下句“把那人提了放你秋大哥房里。” “哦。”淳于深意愣了一下,然后照做了,将人提出花架,这才闻到了血腥味,见那人昏迷着,于是小心翼翼的搬到秋意亭房中,再察看一下,发现地上并没滴下血,这才放心了,回到风辰雪房里。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问,“你怎么知道花架下有人?你让我放到秋大哥房中,难道与秋大哥有关?” “那人是有人放在了花架下,虽不知何人,但我猜是秋意亭。”风辰雪在桌前坐下,“那人中了箭流了血,把他藏在蔷薇架下让花香掩了血腥味,而地上又没发现有血迹,显然是有人点穴为他止血了。”一边答话一边翻开书,“知道这里有蔷薇花的又做得那么仔细的必是秋意亭,至于他与那人有何关系,等他回来了你问他便知。” 淳于深意点点头,“幸好先前我不知花架下有人,否则还不露出马脚。” 那边,孔昭自床底下将水盆端出,泡在药水里的面具已变纤薄光润,取了出来,再以清水洗净了,拭干了递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转过屏风,背身在铜镜前坐下。淳于深意心念一动,想去看看她如何戴上,转而一想又作罢了。(未完待续) 七、蔷薇香雪掩暗迹(下) 半个时辰后,秋意亭与淳于深秀才回到了客栈,带回了一只烤鹅与一包酱牛肉,然后淳于深秀又自掌柜那里要了一坛好酒,两人才回到园里。 一进园,秋意亭先去查看蔷薇花架,忽然身后房门打开,淳于深意与孔昭立在门前看着他。 “在你房中。”淳于深意指指最右边的厢房。 秋意亭微一颔首,然后便去了自己房中,淳于深秀把酒及菜抛到妹妹手中,也过去帮忙。 房里两人为男子拔下了背上的箭,又用干净的布擦净伤口,敷上金创药,一切弄妥了后秋意亭才解开了男子的穴道。 男子醒来,一见秋意亭,顿面露喜色,挣扎着要起身,“将军!” “肖畏你别动,就趴着。”秋意亭将男人扶回床上。 “属下无能,竟这般模样见到将军。”肖畏道。 秋意亭摇摇头,“你勿需自责,我知你已尽力而为。” “将军,这个……属下探得的所有都在此。”肖畏以臂撑起身子,自怀中掏出叠得厚厚的一团绢帛,一角已浸上了血迹。 秋意亭接过,并不急着看,而是塞进怀中,伸手扶着肖畏重新趴好,“你背上的伤已上好了药,你别乱动又裂开了。好在这箭伤没伤在要命,我给你上了陛下赐的‘紫府散’,过个两日你的伤口便可愈合。” “多谢将军。”肖畏抬头,“将军,你附耳过来。” 一直静默一旁的淳于深秀见此忙退出房间。 秋意亭低身附耳过去。 肖畏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秋意亭起身,脸上神情似惊讶又似了然,眼中射出冷冷的锐芒,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一切我自有分寸。” “是。”肖畏受伤过重又劳累一夜已经十分疲倦,此刻见到秋意亭一切放下心来,闭上眼,很快便睡过去了。 秋意亭掏出怀中的绢帛,展开,大略的看了一下,微微颔首,重新收入怀中,然后吹熄了烛火,到风辰雪房中,四人围桌而坐,桌上五杯茶,显然是在等他。 秋意亭坐过去,先喝完一杯茶,才静静开口,却是一语惊座。“山尤与采蜚已约定好于五月中旬合攻我朝。” “啊?!”除风辰雪外几人皆是惊呼出声。 “你怎么知道?消息可靠?”淳于深意问。 “难道刚才肖畏要说的便是这个?”淳于深秀则道。 秋意亭摆摆手示意两人莫急。 “我今日中午时离开便是因为那刻我看到了采蜚的大将柴镜天,五年前我曾自战场上远远看得过他一次,所以今日瞅见那个身影我便觉得眼熟,便跟踪过去,结果见他领着从人入了一座府邸,一打听才知那便是五王子府第。” “噢。”淳于深秀听了点点头,“所以今夜你拉我一块在对着五王子府的那条街上的茶楼要了间雅房喝茶,就是为了监探他?” “一半。”秋意亭点点头道,“他出现在山尤我自然疑心,另则是,我本就与肖畏约好在那里会面,结果等了近一个时辰都没等到他,我便让深秀继续留在茶楼里,自己悄悄离出,打算去五王子府探探,谁知在后巷正碰上了逃出来的肖畏,原来他亦是因为发现了柴镜天的踪迹所以才夜探王府,不想被发现了。我见他受伤,便封了他的穴道把他带回客栈藏在花架下,然后我又悄悄回到茶楼,再过半个时辰与深秀一块回来。” “原来如此。”风辰雪抬眸看着秋意亭,“今夜那五王子会大动干戈的搜寻贼人,只是因为担心他与柴镜天商定的‘五月合攻皇朝’一事会走漏了消息。想来肖畏也确实是探到了此消息,刚才告诉了你。” 秋意亭颔首,“肖畏是我派来山尤的探子。此次我到丹城亦是因听闻淳于大人参阅各家典藉画有一幅山尤舆图,但后来觉得舆图亦不够详明,所以我才动了亲自走一趟的念头。我到了绛城后便已根据暗号与肖畏约定了在国都会面,今夜之事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可恶的山矮子老是贼心不死!”淳于深意恨声道,“不行,我们得马上回去告诉爹!” “嗯。”淳于深秀点头,又问道:“那秋大哥可知他们兵力多少?领将为谁?” “肖畏只听到一句便已被发现。”秋意亭眉锋一敛沉声道:“虽则他们定在五月中旬,但今夜也算是打草惊蛇,保不定他们随时有变。因此,你们明日即启程返回丹城,通知淳于大人,请他与都副尽早做准备,并立即上书州府请派援兵。” “好!”淳于深秀一口应承。 “秋大哥你不和我们一块?”淳于深意问。 “我需去景城。”秋意亭道,“既然山尤与采蜚狼狈为奸,那在山尤攻打丹城之时,采蜚亦必会侵犯景城,他们是打算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一举攻下月州以瓜分。月州若在他们之手,便等于一把利刃插在了皇朝的腰上。” “呸!想得美!有姑娘我在,就决不让山矮子们踏进丹城一步!”淳于深意握着拳头道。 “今夜你们即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启程。”秋意亭起身准备回房。 “好。”淳于兄妹同时应道。 “那么……”秋意亭目光望向风辰雪。 风辰雪抬眸,“明日你们离去即可,我与孔昭不与你们一道了。”(未完待续)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上) 房中立时变得静悄悄的,秋意亭与淳于兄妹都惊讶至极地看着风辰雪。 她说不与他们一道了? 沉默了片刻,还是淳于深意先开口了,“辰雪,你说不和我们一道回去?难道你与孔昭还要留在这里?这我们如何放心。” 风辰雪摇摇头,神色淡然的道:“你们大可放心,我自然护得了我与孔昭。” “你们还是与我们一道吧,就放你们两个女子在这狼窝里,我们怎么可能放心。”淳于深秀立刻接道。他自那夜听闻了山尤屠杀老幼奸*人的惨痛历史后,以至现在看到所有的山尤男人都恨不得去狠揍一顿。 “我为寻琴而来,琴未寻到前我不会离开。”风辰雪看着淳于兄妹道,对于他们真切的关怀她亦心存感激,“狼虽可怕,但我亦有杀狼之力。” “可是……”淳于深意还要再说。 风辰雪却摇头打断她的话,看向她的眸子里蕴着浅浅的谢意,“我意已决,明日你们自行回去便是。” 她话音虽轻淡,可其意甚坚,淳于兄妹不由都止声,目光转向了秋意亭,希望他能劝说风辰雪。他们实不放心她们两个女子留在山尤。 他们说话时,秋意亭目光无意中扫了一眼孔昭,却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他们的谈话,反是一心在绣她的帕子,那雪白的绢布上已绽开了三朵娇艳的蔷薇花。他目光自那蔷薇花上移到风辰雪的身上,听她淡漠而带着无可违逆的语气说着“我意已决。” 他不自觉的抬手探入怀中,指尖碰到锦囊,一刹,心底里微微一笑。然后他看着风辰雪,轻淡而清晰的道:“你难道要置丹城于不顾?” 他这一语令淳于兄妹都移眸看向他,神色间带着惊讶与不解。 风辰雪眉尖微微动了一下,然后道:“丹城自有深意兄妹去报信。” 秋意亭摇头,“此次山尤与采蜚必是谋划已久,旨在攻夺月州,其必以十数万大军攻城,以丹城的兵力不足以抵挡。”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睛,以平静而又理所当然的语气问她,“难道你能无动无衷地坐在这山尤国都里听山尤捷报说攻陷了丹城?” 风辰雪静静的与秋意亭那双明亮而华灿的眼眸对视,不退不躲亦不畏。片刻,她亦以一种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语气道:“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是你靖晏将军的责任,亦忧关淳于家的生死,但与我无关。” 此话一出,不只淳于兄妹震惊,便是秋意亭也是一震。 与她无关? “辰雪,你……”淳于深意很不是滋味,她心中的风辰雪怎能是如此冷漠之人!她怎能说出这样无情的话! “你……你乃皇朝人,怎可说出这种话!”淳于深秀眼中顿现愤怒与鄙夷。 风辰雪却没有半分愧意,她只是神色淡淡的道:“无论是山尤攻打皇朝,还是皇朝攻打山尤,我皆不关心,那些无非是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他们引起的争战自己从来远离,从来受苦难的都只有平民百姓。我若关心,我也只关心山尤、皇朝的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只可怜他们在这一场战祸中不知又要流多少血,又有多少无辜的性命要沦丧,又有多少的人家要家破人亡。” 她的这一番话又令得三人一惊。上位者或玉座之上的人的欲望作祟?这样的话,予他们来说,闻所未闻。而她……竟敢这说这等大逆之话! “人总是喜欢分出强与弱,分出富与贫,分出高与低,分出大与小……然后便是欺压、争夺与仇恨,反反复复各自轮转。”风辰雪垂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杯中茶叶在水面浮浮沉沉,“千千万万年过去,人从来没有变过。我不喜欢那些,我亦无能改变这一切,但我至少可以主宰我自己,只做我自己想做的、喜欢的。所以,我现在只想寻一张好琴,其它的我不在意。” 房中一时静默如渊,淳于兄妹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反应。 秋意亭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若说从前他是为她的才智与武功而心动,那么此刻,他是为这个人而倾心。即算她说的并非他所想的,可那是独属于她的,他为此而欢喜。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她:“你觉得山尤与皇朝之战,无非是双方都想争夺对方的国土?所以你厌恶这样的事?” “难道不是?”她反问他。 秋意亭没有反驳,而是再问:“那你认为人千千万万年因何而起争端?” 风辰雪有些意外他会如此问她,不由移眸看住他,彼此眼眸澄若明镜。片刻,她才静静开口,道:“欲望,说直接一点就是为了名利权势,然后便是它们衍生出的其它所有的东西,为了自己能得到或者是得到最多的。最开始,或许只为了争一口粮,争一件衣,到而今他们争夺的便是名声,是金银,是权利,是高位,是千里沃土,是稀世珍宝,是倾国美人……甚至有时只是为了争一点面子,一口气。人世越来越好,争夺的渴望的亦越来越多。生生世世,不休不止,无非一个‘不知足’。” 秋意亭对于她的话亦颔首一笑,道:“人心不能如白纸,会一无所求。所以注定了人为欲望而生,可能为名利,可能为情爱,可能为权势,可能为国土,可能为其它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千千万万年皆如此。”说到此,他目光定定看住风辰雪,“可这就是这个人世的规则,千千万万年都无从改过,而我们既属人世,便要在此规则内生存。” 风辰雪挑起眉头,静待他下文。 “既已若此……”明灯之下,秋意亭负手而立,他的声音如深山晨钟,低沉有力,“那莫若做这个规则内的最强者!” 风辰雪一震。 “就如你所说,人总有私心,人总要分出大小强弱,人总是要分敌与我,人总是为各种欲望而争夺,人世间总有欺压与被欺压……那么,我选择做一个最强者。是为布衣,我可护我所重视的,可以是名利,可以是财富,可以是家园,可以是亲友;作为君王,可护广袤国土,可护万千臣民,也可护私心之下的权势地位富贵荣华,在最强最大最宽广的羽翼之下,才可护得最多的你所想拥有的!”他微微一顿,然后再轻轻开口,“最重要的是,最强的才不会被欺压被掠夺被*!” 风辰雪默然,静静看着秋意亭,良久后,她才开口:“这便是你要完成天下一统的霸业的缘由?” “对。”秋意亭颔首而笑,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凛然与淡定,“既作君子不得百年之安,莫若霸主得千年之尊!” 那一语掷地有声,让房中几人心头猛震。 淳于兄妹瞪大了眼睛看着秋意亭,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可耳边却有雷鸣回响。 而风辰雪怔怔的看着秋意亭,看着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看着他傲然而立的姿态,忽然间想知道玉座之上的帝王到底是何等人,可以让他屈膝臣服。但那刻,她只是从容淡笑,道:“你之立意,换另一种不功利的眼光来看,便可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那是你的所思所为,你不若我,我亦不若你,又岂能言行一致。你建你的千古功业,我自有我的平庸一生。” “你一生如何我当不能决定,但是……”秋意亭亦微笑的看着她,平静的却一语双关的道:“作为皇朝的子孙,景城也好,丹城也好,它们的存亡你责无旁贷!” 风辰雪闻言心头猛然一跳,有些惊异地看着秋意亭。 她并不知道他已知晓她的身份,但这一语确实如一块重石重重的投掷在她的心头。 当她以“风辰雪”之名游走天下之时,她确实已抛却了宸华公主的身份,做一个平常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即算是与秋意亭相遇,她亦丝毫不受影响。所以边城遭犯自有将士去守卫,她一介百姓只需保重自己即可。 可是秋意亭的这一语,便如一柄利刃划开了“风辰雪”这件外衣,露出里面的皮肉骨血,那是她至死也无法否认的事实,她是宸华,是皇氏的子孙,是开国之君皇朝的后代。 予国,这是她皇家的江山,帝都玉座之上的人是她的亲人,与她血脉相连。 予民,她是公主,安享了荣华,那些源于百姓的辛劳,她却从未还报于百姓一分。 予这国,予这民,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秋意亭自然不知风辰雪此刻心里所想,但是他知道,她身上流着皇氏的血,她的沉默便足已说明她不可能无动无衷,所以他再次微笑道:“我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风辰雪自怔然中回神,抬眸看他。 “明日我陪你找一张好琴,后日你与深秀他们一道回丹城。”他笑得笃定而潇洒。 风辰雪长长的眉头跳起,“其实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要我去丹城。” “对。”秋意亭欣然颔首。 风辰雪眉尖微蹙,他为何一定要她去丹城? 一旁淳于深意见她沉默,赶忙附合道:“辰雪,你不就是要找一张琴么,明日就让秋大哥陪你去找,找着了后日便和我们一块回去。” “对啊,同来自然要同归。”淳于深秀也点头。 风辰雪眸光扫过两人,然后落回秋意亭身上,片刻,微微颔首,“好。” 听得她的答复,淳于兄妹顿时欣然展眉,秋意亭亦是微微一笑。 “你们正事都谈完了吗?”一直静默绣花的孔昭忽然开口,“我的蔷薇已绣好了,姐姐,一共四朵,左右各两朵,正好成双成对。”她将手中帕子递给风辰雪,然后起身将淳于深秀带回来酒菜取了过来,“都饿了吧,这些正好可以填肚子。” “对呀,我都忘了。”此举顿然得到淳于深意的响应。 于是五人一起吃完了烧鹅与牛肉,其间淳于深意简单的将晚间发生的事说了一下,自然不该说的也没有说。 那一晚秋意亭与风辰雪的一番话亦刻进了淳于兄妹的脑中,而日后他们的所作所为即是证明。 而秋意亭劝说风辰雪回到丹城自是有他的深意,只是多年后,秋意亭重返旧地,蔷薇花架前他想起今日的决定,竟不知是对是错。(未完待续)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中) 第二日,几人刚起床,便听得园门咚咚叩响, 淳于深意去应门,叩门的是掌柜,身后是那位五王子尤翼宣,后面又跟着许多的人,人人手中都捧着一张琴,那阵场看得淳于深意呆了呆。 “你们……干什么?” 见到她,掌柜的弯腰行礼,“姑娘早,烦请姑娘告知你家小姐,五殿下为小姐送琴来了。” “这么多琴……要送给我家小姐?”淳于深意瞪目结舌地指着尤翼宣身后那些琴,粗粗一看,至少不下十张。 “这是本王昨夜寻遍国都觅得的好琴,特意送来给风小姐过目。”尤翼宣彬彬有礼道,“还烦请姑娘通传一声。”他昨夜离去后,所有人回报皆未有搜到贼人,一时只得作罢,命尤昆去交待官衙发布公文搜捕贼人,并严把城关,以防贼人逃走。而后回到了王府,脑子里却尽是风辰雪的身影,于是连夜命人找遍国都里所有卖乐器的铺子,只要是好琴便全都买来,足足寻了十二张琴,一大早便亲自送来客栈,只盼能有一张入得了佳人耳目。 外面的声响惊动了淳于深秀与秋意亭,两人都披衣出门,看着这情景亦是惊讶不已。 “怎么回事?”秋意亭问道。 “这位五殿下来给我们‘二小姐’送琴来了。”淳于深意转身答道。 秋意亭眉锋一跳,移步至园中。 尤翼宣见他走来,仪容俊朗气度不凡,心里猜测他定是“风大公子”,于是向他微微颔首。 秋意亭亦淡淡一笑颔首作礼,目光扫了一眼那些琴,心头疑惑。昨夜之事淳于深意已有简略与他说过,但他却不知这五王子此举是何意?更是不知他为何有此举? 尤翼宣的见园中几人只是惊疑的看着,于是侧首示意身旁的尤昆。 尤昆会意,冲着淳于深意抱拳道:“我家五殿下给风二小姐送琴来,还请姑娘通传。”话是对淳于深意说,可声音高高扬起,显然是要屋中的“风二小姐”也能听到。 淳于深意却将目光转向秋意亭,显然是询问他这位“风大公子”如何应付。 秋意亭目光转向尤翼宣,亦仪态从容的道:“五殿下的盛情在下先替舍妹谢过,但无功不受碌,舍妹实不能受殿下如此厚礼。”说罢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让她说给尤翼宣听。 谁知尤翼宣并不等淳于深意开口,已以标准的皇朝话道:“风小姐千里觅琴,足见潇洒。又所谓‘宝剑赠英雄’,那瑶琴亦该赠知音。本王此举不过是替这些琴觅得知音人,令它们不至遭庸人糟踏,还请大公子莫拘世俗之理。” 秋意亭听得此番话不由得看了尤翼宣一眼,正撞上尤翼宣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皆是一震,然后各自心底里都生出一种莫名的不舒服的感觉。都觉得对面那人虽风采不凡,但与己却难成友。 “喂,我家公子说了不要,怎么你们还想强迫人家收下不成?天下也没这个理。”淳于深秀听了却是没好气道。对于这山尤国的五王子他可没什么尊敬畏惧之情,有的也只有对山尤人的憎恶。 “大胆!”尤昆一听他这等无礼的话立时一声喝叱,“五殿下面前岂容你如此放肆!” “哟……”淳于深秀斜着眼睛哼了哼,“想仗势欺人不成?” “你!”尤昆手往腰间的刀鞘上一按,颇有一怒拔刀之势。 “尤昆。”尤翼宣一抬手制止他。 那边秋意亭亦回首扫了淳于深秀一眼,淳于深秀顿把脑袋别向一边不再说话。 忽然“嗄吱”一声,厢房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娇小玲珑的俏姑娘,正是孔昭。 她回身合上门,然后转身看向秋意亭,微微摇头,走到园中,对尤翼宣道:“我姐姐说既然五殿下如此盛情,便请琴入园一品。” 尤翼宣闻言顿然欢喜,忙吩咐众随侍将琴捧入园中。而机灵的掌柜又赶忙领人抬来了许多张几案,不过一刻钟,十二张名琴已井然有序地摆放园中。 摆放好琴后,尤翼宣看了孔昭一眼,然后目光望向合上的厢门,想着风小姐该出来了吧。 谁知房中并无动静,园中的孔昭却移步至第一张琴前,目光扫一眼众人,示意安静。园中众人一时皆屏息静气,静谧非常,然后她伸手,指尖在琴弦上一挑,“淙”的一声琴发出轻响。她略停片刻,等琴音止了便走向第二张琴,又是指尖一挑琴发出“淙”的轻响,然后静待片刻,继续走向第三张琴……如此直到将十二张琴一一试过,房中的风辰雪未有任何反应。于是她转身对尤翼宣道:“五殿下,你的琴我姐姐都不中意。” “这……”原本满怀期待的尤翼宣显然是未曾想到有如此结果,看看那些琴,他府中的乐师们亲自试弹过,都曰琴音出色足可当传世名琴,而此刻……他转首看向厢房,犹是不死心,“这些琴皆乃难得一见之品,风小姐不如亲自过目一下?” 房中静了片刻,才响起风辰雪清若冰珠的嗓音,“不过俗物,岂称良琴。” 闻言,尤翼宣顿面现窘迫,只觉得自己方才不过亵渎之举,当下叹息一声,对着房中风辰雪道:“如此打扰小姐了,本王定会再寻得好琴,到时再请小姐一品。”言罢静静地等待风辰雪的答复,奈何房中再无动静,片刻,他才无奈又留恋的看一眼厢房,然后领着众随侍离去。 掌柜的躬送王府众随侍携琴离去后,才回转身一脸堆笑地对园中几人道:“几位贵客稍等,小的马上命人送早膳来。” 等掌柜的也走了,淳于兄妹俩同时嗤道:“一大早就来这么一场,这五殿下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秋意亭却是若有所思的看一眼孔昭回房的背影,然后问淳于深意:“这五殿下为何送琴来?” 淳于深意一听这话心头一跳,暗想这事还是让风辰雪自己去圆的好,于是道:“我也不知道,等会秋大哥你自己问问辰雪吧。” 秋意亭看她一眼,倒也没有追问,正好小二送来洗漱水、早膳,于是各自回房梳洗了,然后一起用早膳。 早膳后,秋意亭将肖畏安置妥当,又嘱咐淳于兄妹、孔昭一些事,便与风辰雪一起出门。出门时,风辰雪头上戴了顶青色圆帽,宽宽的帽沿下垂下半尺长的青纱,将一张脸朦朦胧胧的掩在轻纱之下。 看到秋意亭疑惑的目光,风辰雪淡淡说了一句:“外边日头太大了。” 于是淳于深秀、秋意亭释然,只有淳于深意猜得风辰雪此举大概是怕店外碰着不死心的尤翼宣等人而曝露她面容不一的真相。 见风辰雪、秋意亭出来,掌柜问询两人去向后热心指点方向并亲自送出门。 两人离开客栈,走出半条街时,风辰雪侧首问秋意亭:“你说要陪我寻琴,那你可知琴在何方?” “昨夜我问肖畏,说国都里有一条春熹街,那里都是*古玩玉器与琴筝乐器的铺子。”秋意亭道,显然他是想带风辰雪去那边转转。 风辰雪闻言摇头,“若这般容易寻得,那五殿下昨夜便已全部买来了。” 秋意亭想想有理,看着她,又想起晨间之事,问道:“那五殿下何以有此举?” 风辰雪早料到他定会有此一问的,是以淡淡答道:“我又非他,岂知他行事之由。世人中总有些脾性怪异行事莫名的人,许这五殿下便是如此。” “哦?”秋意亭应一声。 风辰雪自知他并不信,但她并不在乎他信不信,他问了,她就只那么一答。 秋意亭自知是问不出什么,是以也不再追问,转而道:“那你可知如何寻琴?” 风辰雪环目四周一眼,道:“当日的朋友亦只说,站在最热闹的街上,静下心去听,或许就能找到了。” “嗯?”对于这样的提示,秋意亭也是一怔。 “你知道国都里最热闹的是哪吗?”风辰雪问他。 “这我倒是知道。”秋意亭点头,昨日早找肖畏问清了的,他辩认一下方向,然后道:“跟我来。”说着将她衣袖一拉,牵着她往左行去。 衣袖牵起的那一刹,风辰雪一愣,侧目看一眼秋意亭,见他神色平常,便也就随他了。 穿过人群与街道,两刻钟后,两人便站在了国都最为热闹的安庆街。 此是一处闹市,鱼龙混杂,各式人都有。货郎挑着货担叫卖,小贩摆着小摊吆喝,小铺里现揉现捍现做卖包子面条热气腾腾,墙角边有三三两两捧着茶碗蹲地上谈天,那边厢有拉弦卖唱,这边厢有吞剑喷火的杂耍,近旁有人堆着一堆瓷盆青碗说是古董,远处农家赶着鸡鸭牛羊来卖……到处是人,四面八方尽是各种嘈杂的声音。 两人一到此,顿都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若你在此寻得好琴,那大概只为证明‘风尘有奇人’此话是对的。”秋意亭避开一根横里穿过来差点便打到他面上的扁担力持镇定的道。 风辰雪正要答话,可听风辩音察觉左前方有异物迅速接近,她赶忙往秋意亭身后一躲,然后一只大公鸡嘎嘎嘎的从天而降,正落在她原来站着的地方。 秋意亭抬袖一拂,一股劲风将扑上来的公鸡给扫开丈远。 一位农人跑上前来一把捉住公鸡叽哩呱啦一句抱着公鸡回去了。 “西南、东北、东南三处有乐声,你听听我们该往哪处。”秋意亭忽然侧首对她道。 风辰雪一怔,想不到他不动声色间便已辩清四面杂声,当下她凝神静听。 秋意亭在她身前站定,衣袖随意的一挥一放间,便将那些擦肩而过的人不着痕迹的隔开尺远。 片刻,风辰雪道:“往东南。” “好。”秋意亭颔首。 两人当下往东南方向望去,那一片却是赌坊与酒肆,只远远看着便能感觉一种肮脏混乱。 “那边……”秋意亭看一眼然后侧首问风辰雪,“你可知世间最可怕的野兽是什么吗?” 风辰雪抬首,“老虎?狮子?” “不是。”秋意亭抬手撩起她面前的青纱,看着她的眼睛微笑着道,“猛虎雄狮是百兽之王,是王者的雄猛,并不是最可怕的。这世间最可怕的野兽是又饥饿又贪婪又阴险的豺狼。” 风辰雪一怔。 秋意亭手指向前方,“那里便有许多的豺狼。” 风辰雪目光移向前方,看得片刻,抬手放下青纱,淡淡道:“我们去吧。” 才入巷口,扑面而来的便是腥臭汗臭酸臭腐臭等等异味,沿街墙角三五成群地倚着些形貌猥琐的男子,见陌生的衣着光鲜的一男一女走来,顿纷纷起身,眼中射出贪婪,如同恶狼看着鲜美肥厚的肉块。有的人无声迅疾的往两人身边靠近,有的喝叱着向两人伸出手,眨眼间便已有四五人围了上来,只不过靠近的在离身一尺之距便被什么挡住了,伸手的还未碰着两人衣角便手指一阵麻痛,眼前仿有一阵风拂过,再反应过来时,那两人已走远。 有的不信邪,合身扑过去,却仿佛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鼻脸一阵剧痛便仰面摔倒在地。 那一天,极为引人瞩目的一男一女,衣衫洁净气度从容,仿如闲庭漫步般穿过了那条最为脏乱的小巷。 而藏于阴暗中的恶狼们却只能远观,无法近前。 走了一刻,风辰雪停步。 面前是一家酒肆,狭小而阴暗,但酒客却不少,三三两两一桌划拳拼酒不亦乐乎。 “这里?”秋意亭目光扫一眼酒肆。 “有琴声。”风辰雪抬步入内。 一个干瘪瘪的老头迎上前来,一咧嘴满口黄牙,叽哩呱啦一句,奈何两人都没听懂。 秋意亭负手身后,只看着风辰雪。 风辰雪目光一扫,见柜上有一壶酒,于是走过去,以指尖醮酒在桌上写下一个“琴”字,然后看着老头。 老头见了桌上的字,然后抬头打量两人一番,片刻,才一招手领着两人入内去。 转过酒肆的后门,穿过一条光线阴暗的通道,便是一个杂乱的小院,再穿过小院便是一扇门,推开门走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嘈杂脏乱都甩在了门后。 前面是一片竹林,苍翠挺拔,凤尾森森,四月的骄阳自天空洒落,从竹叶间穿过,在青石地上落下细碎的斑影。清风徐徐,鼻尖拂过竹叶清淡的气息,“淙!淙!淙!”不成曲调的琴音缓慢而清晰传来。 老头叽哩呱啦一句,然后指指竹林里,便转身回去了。 风辰雪撩起青纱,与秋意亭对视一眼,然后两人抬步往竹林深处走去。 竹荫里沁凉如水,与外间的嘈乱肮乱不啻是天壤之别。 “你说琴乃君子之音,此地处乱巷却清静异常,倒也算是君子之地。”秋意亭边走边道,“君子之地若有君子之音倒也不稀奇。” 风辰雪一路凝神细听那“淙!淙!淙!”的琴音,察觉琴音在渐渐变化,初时还夹有的混沌慢慢褪去,越发的清越,却又不失沉厚,仿似苍龙腾空,龙吟悠长而沉雅。 “好琴!”她不由脱口赞道。 秋意亭闻言一笑,两人继续前行,半刻到了竹林深处,便见一栋竹屋矗立眼前,竹屋左旁一口古井,右旁却是竹桌竹椅,十分的古雅清净,那淙淙琴音便是自竹屋里传出。 风辰雪移步至竹椅坐下,秋意亭见之便也无言地的在一旁坐下,两人一时都未说什么,只是听着竹屋里单调的琴音。前者听着,越听眼睛越亮,一贯淡漠的眸子里射出喜悦之色,后者听不出什么道理,只是静静的陪着。 终于,竹屋里琴音止了,然后便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是轻松愉悦,又似乎是忧伤不舍。 “雏鸟总有离巢凌空之日,花蕾亦有绽放凋谢之时。”风辰雪蓦然轻声道,“良琴已成,自有知它之人来抚,又何必忧怅。” 竹门嘎吱一声拉开,一名年约四旬出头形貌清奇的男子走了出来。 两人起身。 男子打量两人一眼,然后微微一笑,以一口标准的皇朝话道:“我斫琴多年,反不曾如姑娘这般懂它,见笑了。” 风辰雪看着他问道:“先生的琴做好了?” 男子一笑,“姑娘不是已听出来了么。” 风辰雪点头,直接问道:“我为先生的琴而来,不知先生的琴可否割爱?” “哦?”男子一挑眉头,看着风辰雪,片刻,他转身回屋,然后抱着一张琴出来,放在桌上。那琴为灵机式,阳为桐阴为梓,木色甚新,纹理条条如丝线,琴弦为洁白的蚕丝。“姑娘刚才亦言‘良琴自有知它者抚’,那便看姑娘与这琴有没有缘。” 风辰雪看一眼他,然后移步桌前,取下头上的青帽搁在一旁,在竹椅上坐下,伸手指尖抚上琴弦,轻轻一挑,便琴音轻泻。 那并不是什么琴曲,而只是“淙淙”清音,如凤吟森森,如流水叮当,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自然的贴合此刻的环境与心情,令闻者悠然放松,仿独身置于莽莽天地,碧空青野,清风白云,飞花流莺,旷远自在。 那男子听着,目光先注视琴弦与指尖,尔后移至风辰雪,然后几不可察的颔首微笑。 秋意亭的目光却自始至终落在风辰雪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旁,不过一尺之距,阳光从竹叶间穿透落在她身上,那样的明亮,于是她的眉眼神色是如此的清晰。她沉醉之时微微偏首,发似墨泉从右肩流泄,露出一截雪玉似的颈脖,与那张干黄的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易容术?!他心头巨跳,目光明亮而锋利,仿佛要穿过那张面皮。只是当风辰雪停手抬头之时,他已一派平静。 风辰雪起身,走至男子面前,自袖中取出一朵玉莲花。那花朵只有拇指大,花茎纤细,通体为一块白玉雕成,偏生花瓣的瓣尖上盈盈一圈青烟色,花茎亦是晕着浅淡的绿,玉质晶莹剔透,显见是上好之物,但花形细小,亦不会很贵重。 “莲乃君子之花,琴为君子之音,我欲与先生作君子之交,可否?” 男子看看那朵玉莲花,再看看风辰雪,然后欣然一笑,道:“此琴刚成你便至,足可见你与它有缘。你懂琴理知琴声,是为琴之知己。它入你手,我岂有不愿。”说罢伸手自风辰雪掌中取过莲花。 “多谢先生。”风辰雪轻轻一语,然后转身,目光睨过秋意亭,再扫扫桌上的琴,便抬步离去。 而皇朝的第一名将见此却只是略带感慨的摇头一笑,然后乖乖抱起桌上的琴,再向那男子轻轻一点头,便快步跟上。 身后,男子甚是惊讶的看着那离去的两人。他雷祈音斫琴多年,来此求琴的哪一个不是带着千金万银,哪一个不是恭敬有加诚惶诚恐,可这样直接干脆的女子还是头一回见到,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多话,甚至都不曾互通名姓,还真的只是“为琴而来”。 可是……望着那渐渐消逝于竹林的身影,雷祈音脸上浮起轻淡而愉悦的笑容。他至今已斫琴九张,可今日方才所成的琴日后必是流芳百世,乃是其它琴不可比拟的。 只是……不知它将以何名而传世?(未完待续) 八、风雷一曲酬君意(下) 风辰雪与秋意亭离了酒肆便直接回了客栈,却不想在门口正碰上了尤翼宣一行。 这一回,尤翼宣倒没似晨间一般张扬地领着一大群人捧着十数张琴来,轻车简从的未有经动任何人,到了客栈他步下马车,然后车里有侍从将一张琴捧出,他亲自接过。一转身,便见秋意亭携着一张琴与一女子归来,那女子虽戴着纱帽掩了面容,但那身影他只一眼便认出是风辰雪,于是乎,便呆立在原地。 对于门前的尤翼宣等人,风辰雪视而未见,不紧不慢的从容走过,步上台阶往客栈里走去,秋意亭亦只是目光扫了一眼,脚下未曾停步。 “风小姐。”眼见风辰雪即要跨门而入,尤翼宣心头一急顿脱口唤住她。 台阶上,风辰雪与秋意亭停步,回首。 尤翼宣几步迈上台阶,将手中的琴捧到风辰雪面前,柔声道:“此琴名‘飞泉’,小王特自宫人取来,请小姐一品。” “飞泉?”风辰雪闻言不由将目光移向了尤翼宣手中的古琴。那张琴为连珠式,木色暗沉而光滑,琴身上有着流水形断纹,一望便知是年代久远之古物。 “是。”尤翼宣听得她出声顿心头雀跃,又解释道,“此琴乃是我山尤国中至宝,已传承数百年。” 风辰雪目光细细扫过古琴一遍,然后轻轻颔首,“该有三百多年了。” “呃?”尤翼宣一愣。 “‘飞泉’为前朝风国斫琴名师雷圣音所制,风国‘云池公主’远嫁山尤之时,雷圣音是陪嫁的侍臣,此琴必是那时随公主一道到了山尤,到今日算来便已足足有三百六十七年。”风辰雪将那琴的来历娓娓道来。 尤翼宣闻言不由怔住。昨夜他派人寻得的那十二张琴皆未能入得佳人之耳目,心中颇为烦郁,府中有一年老侍臣见此便向他支招,道宫中藏有一张古琴,乃是举国独一的珍品,绝非寻常之琴可比。尤翼宣闻言顿喜,立马入宫,向父王讨得了古琴后,连王府都不回便直接来了客栈,只想亲自奉上琴以讨得佳人欢心,却不知这琴的背后还有这么一段历史,更未曾想到佳人会比自己更加了解,一时脸上便现羞愧与窘迫。 他呆了片刻,才强自一笑,道:“小王羞愧,竟不知此琴来历,倒是叫小姐笑话了。小姐如此博识,识琴知琴,乃琴之知音。那么此琴入小姐之手,方不至明珠暗藏光辉尽掩。”说着他双手微抬,将琴又捧近风辰雪几分,实是诚意十足。 风辰雪却是无动于衷,并未接他的琴,只是淡然道:“殿下的美意心领了,但我已寻得中意的琴,所以此琴殿下还是收回去。”言罢转身便抬步入了客栈,对于那张珍稀的古琴无丝毫眷恋。 此举不单尤翼宣鄂然,便是他身后一干侍从亦是瞠目怔然。他们的殿下如此纾尊降贵,这女子不但没有受宠若惊满怀感激,竟然还这般冷漠的拒绝? “小姐!”尤翼宣急急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素影从容穿过客栈大堂,一时间犹疑着要不要追去,还未决定,那道素影便已隐入门后,顿满怀失落。 在尤翼宣失落怔然的时候,秋意亭敏锐的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他。这位山尤五王子看着风辰雪背影的那双眼睛里有着不可错认的倾慕与黯淡。他无声一笑,也转身入了客栈,穿过后门,便可见前方的风辰雪,目光自后看着她的背影,纤长淡雅,风姿绰约。果然……他内心笃定,不自禁便微微一笑。风辰雪再聪明有才,也不至令得山尤的五殿下对她一见钟情。 两人回到园里,淳于兄妹正百无聊奈的围着肖畏,让他说说趣事解闷,孔昭也坐在一旁,一见两人回来,四人皆是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 午膳后,在园中憋了大半日的淳于兄妹实在憋不住了,眼见无事,便一左一右拖着秋意亭陪他们出门逛去了,言道最后半天了,总得看看这山尤国都,否则不就白来了。风辰雪则在房中摆弄新得的琴,孔昭陪着她,不时过去照应一下独自在秋意亭房中休养的肖畏,如此便一个下午过去了。到黄昏时,秋意亭三人才归来。 用过晚膳后,便各自整理行装,打算明日一早即起程。 比起风辰雪、孔昭她们诸多的日常用具要收拾,淳于兄妹只几件衣裳,三两下便收拾妥当,而时辰尚早,还不到就寝的时候,于是兄妹俩便又坐不住了,隔那么一会儿便叹气一声,等秋意亭、风辰雪一看他们,两人便口口声声都是闷啊。结果,秋意亭挥挥手,让两人再出去消磨消磨,不过绝不能惹事生非。 淳于兄妹一听如闻大赦,顿迫不及待的出门去了。 两人走后不久,秋意亭也收拾好了行装,一时无事,便取出肖畏交与他的白绢在灯下细细翻看,不时询问肖畏几句。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淙淙”几声琴音,他自白绢中抬首,便见红烛已过半,再看看漏壶,戌时已近,当下收起白绢,对床上趴着的肖畏道:“你先歇息一会。” “嗯。”肖畏点点头,闭目养神。 秋意亭替他放下床帐,然后轻轻启门,便见园中蔷薇架前,风辰雪扶琴而坐。 天上一轮弦月,淡淡洒下薄薄的银辉,园中的水池上波光粼粼,青荷沐着月华亭亭玉立,白色的蔷薇花绽满枝架,夜风里清香暗潜,无比的幽雅。 “已收拾好了吗?”他移步至园中,随口问一句。 风辰雪回首,面容平淡,指尖轻轻挑着琴弦,似乎还没思量好要弹什么曲。“孔昭嫌我坐在房中碍着她收拾东西。” “哦。”他微微一笑,又道:“这张琴得来我亦出了一份力,不如你便为我弹奏一曲以作答谢如何?” 风辰雪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置可否的模样,“可以,要听何曲?” “为我而弹当知弹何曲。”秋意亭站在她身前负手一笑。 听得这话,风辰雪不由得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清眸中微微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此话有理。” 说完她垂首,挑着琴弦的手一顿,静了片刻,再十指挥下,刹时弦动如雨,声若风雷。 秋意亭一震,垂首看着她,然后他闭上眼,静静聆听琴曲,静静感受琴中之意。 初时音低韵沉,仿若是风雨欲来之压抑,片刻蓦地一转,琴音铮铮,气势磅礴,便似顷刻间天色大变,阴云密布,狂风大作,转眼间便已阵雨如注,雷声隆隆,风声萧萧,只听得人耳鸣心跳,胆颤魂惊,如置迅雷烈风之中。 也就在这一刻,秋意亭蓦然睁眼,目光定定看着风辰雪,眼晴中射出灼灼光华,万顷月光星辉亦不及他一双眼睛明亮。 而琴声依旧铮然,奇纵突兀,苍郁险峻,可那刻,他看着蔷薇花架前抚琴的她,闻着月夜下阵阵花香,只觉得心神前所未有过的宁静,任耳边雷雨呼啸,他心静如水。 许是心境,许是曲终,那激扬的琴声忽然慢慢地渐趋轻缓,叮叮淙淙,忽又变得娴静宁和,仿佛是雨过天晴,便有了日朗风清。 当最后一缕琴音终了,秋意亭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问:“此为何曲?” 仿佛这一曲耗费了许多气力,风辰雪闭眸,片刻后她才抬首睁眸,看着他静静答道:“《风雷引》。” “风雷引。”秋意亭轻轻念一声,然后淡然一笑,“此曲气势雄伟,确实合乎我意,只是……”他话音一顿,抬首望向天际,弦月淡雅,繁星却如细碎明亮的雨珠落满了整个天幕。“我这一生到最后又能否若你琴曲之尾声?” 风辰雪一震,看着他,默然半晌,才轻声道:“你这样的人自能把握住收梢。” 秋意亭心中一动,看着她,许多的思绪纷涌而出,刹那间欲言又止,沉默良久,他最后只是微微一笑,道:“此琴音沉若苍龙低吟,不如就名‘沉音’如何?” 风辰雪眉尖一动,然后抬眸淡淡一笑,点头。 园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接着园门推开,淳于兄妹各抱两坛酒归来。 “哟,你们都还没睡呀,正好。”淳于深意把酒坛往秋意亭那一抛,“秋大哥,明天我们便要分别,我与哥哥特意买了几坛好酒回来,今日我们大醉而眠,他日我们丹城再同醉。” 秋意亭朗然一笑,“好。”伸手接住淳于深秀抛过的酒坛。 “辰雪,这坛给你。”淳于深意要将手中一坛分给风辰雪。 风辰雪接过,随手放在地上,“我酒量不佳,你们喝罢,我给你们弹琴。” “好!”淳于深秀抚掌赞道,“以琴佐酒,我们也当一回文人雅士。” 于是月夜下,花架前,三人抱坛痛饮,一人悠然抚琴。酒至酣时,叩坛而歌,拔剑而舞。 那一夜,琴声清扬,歌声阔朗,剑光胜雪,花摇香涌,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万籁俱寂之时,秋意亭携肖畏悄悄飞出客栈。 第二日,几人结帐起程。 等到尤翼宣得掌柜的报迅急速赶至时,已不见人踪,追到城门,却连一点尘烟亦望不到。立于城楼上,怅望良久,他才吩咐身旁的尤昆,:“命尤逾领三人悄悄去追,沿途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尤昆领命去了。 尤翼宣矗立城楼,许久后他才轻轻的语意坚定地吩咐身旁侍臣,“替本王写道奏本,本王要亲自领军出征!”便是此次追不到,那我追到皇朝去,那里总能找到你。 而秋意亭一行离开国都,行了半日后,在一处岔道停住,而肖畏早已在此等候。 临别前,秋意亭悄悄跟淳于深秀耳语一句,淳于深秀听后便一脸呆鄂,而秋意亭却只是轻轻一笑,然后目光望向倚坐车窗边的风辰雪,含笑不语。 艳阳高照,万点金光落在他的眼中,明朗华灿,仿佛是闪耀着光芒的黑曜石。 那一眼望得有些久,那脸上的笑容浅淡而眷恋,于是一旁怔看着的淳于兄妹蓦然间明白了一点什么,看看秋意亭,再看看车上的风辰雪,兄妹俩不由都暗自点头。君为英雄,卿是佳人。 风辰雪感受到秋意亭的目光,移眸往他看去,眼眸相对,亦有一瞬间的怔然,但随即她敛眸垂首,神色淡漠如初。 秋意亭见此,移步走至车前,微侧身,正挡住了淳于兄妹的视线,轻轻淡淡的又蕴着三分温柔道:“一路保重,我们丹城再会。”言罢手微抬,风辰雪只觉鬓间一动,抬首时,秋意亭已跃上骏马,马鞭一扬,顿纵马飞去,不曾回头。 肖畏向几人一抱拳,然后策马追随秋意亭而去。 眼见秋意亭两人远去,淳于深秀也扬起马鞭,“我们也走罢。” “嗯。”马车上淳于深意也甩开鞭子。 于是一骑一车奔驰而去。 车厢里,孔昭看着默默出神的风辰雪,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心底轻轻一叹,只是静静坐在一旁。 风辰雪静坐了半晌后,抬手抚上秋意亭碰触的左鬓,指尖触及一点冰凉的东西,取下一看,却是一支金笔簪,顿时呆住。 笔簪在皇朝有着特殊的意义,缘自开国帝后———朝晞帝皇朝与纯然皇后华纯然。 纯然皇后乃是前朝华国公主,姿容绝世被誉东朝第一美人,倾慕者不计其数。而她当年便是以一支金笔在诸多求亲的王侯俊杰中亲点皇国世子皇朝为驸马,从而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而民间为表达对帝后的敬慕之情,便有匠人打造出了笔形的发簪,一时国中妇人趋之若鹜,天长日久下来,这笔簪又不再单纯的只是饰物,而蕴含有别样的意思。若一名男子赠一支笔簪给一名女子,便是有求偶之意,而如今男、女方家结亲之时,男方赠与女方的彩礼之中必不可少的一样便是一对笔簪。所以闺阁少女必不戴笔簪,戴者必是已订亲,或是成婚的。 而此刻,秋意亭将一支金笔簪留在了她的鬓间…… 拈着笔簪怔然半晌,最后幽幽叹息一声。(未完待续) 九、琴鸣鬼啸吓千军(上) 五月初,天气已变得十分炎热,九天之上骄阳似火,地上被晒出一道道裂缝,吹拂而过的风亦是闷热的。 为了赶路,除了用膳时稍作休整外,四人日夜奔行,好在有马车,实在累的时候可入车厢休息。淳于深秀也早将坐骑一并驾在马车上,如此一来马车奔行得更快,而他与淳于深意轮流赶车,不至无一刻歇息,可饶是如此,奔行了数日,亦是累得人困马乏。 这一日午时,四人在路边的荫地里歇息用膳,淳于深秀动作快,三两下便吃完了,起身环顾四周,对面一座约两百米高的山,临路的一面是十多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往上去却是树木荗盛,枝叶间还挂着一些红的黄的青的野果,于是道:“我去摘些果子回。”这些天差不多都是吃干粮,已经吃得嘴里寡淡寡淡的。 他跃过大道,到了山壁下,瞅准了几处突起的石块,便飞身跃起,脚踩在石块上,手指插在石缝里,如此再两个跳跃,人便跃过了石壁落在一株树上,抬头看了看,然后往上又飞纵了几丈,落在一株野桃树上,树上挂着许多鸽子蛋大小的毛桃子,向阳的一面表皮晒得发红,朝下的一面依旧是青碧色的。他摘了一个在衣上擦了擦放嘴里一咬,还没熟,滋味酸涩,只是比起吃腻的干粮,这个倒算得上清新可口了。他又摘了几个,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坐下,背再往后一靠,手里擦着桃子,眼睛便往山下望去。 山上视野开阔,一眼便可望见无际的蓝天,无边无垠的旷野,他一边吃着野桃,一边慢不经心地眺望着前方。吃到第三颗桃子时,偶一转头间忽瞥见远处的半空中隐隐有黄尘,不由起身跃上树梢,手搭在额前眯眸远望,果然未曾看错,南边远处有黄尘迷漫。 “深意,辰雪,你们快来看!”他立时扬声叫道。 “怎么啦?”树荫里淳于深意扬声问他。 “大事不妙,你们快来。”淳于深秀声音里透着一份焦急。 闻言,树荫里三人对视一眼,然后风辰雪道:“孔昭你留在这,深意我们上去。” “嗯。”淳于深意话未落人已飞出,也照着兄长的法子攀过石壁,落在树梢,再几个起纵落在淳于深秀旁边的树梢上。 而风辰雪足下一点,人便跃起数丈之高,然后脚尖在石壁上一点,人再次跃起数丈,随即袖一扬,三丈长的白绫飞起缚在一根树干上,她借力一拉,人便高高荡起,半空中身形一纵,然后盈盈落在淳于深意旁边的树梢上。 两人立于高高的树巅,顺着淳于深秀指着的方向看去,都看到了远方半空上扬起的黄尘。 “尘土扬得这么高,隔得这么远都可看到,定是有大军奔行!”淳于深秀目视前方,脸色少有的严肃。 “嗯。”淳于深意也点头,他们兄妹俩是战场上厮杀过来的,自然能看出半空中黄尘扬起是怎么回事。“看方向乃在我们后边,以直线距离来看大约相隔四、五十里的样子,而以路程来看,则是百多里。” “这山矮子们的动作可真快!”淳于深秀锁起眉头道,“看他们行军的速度,大约半日功夫便可赶上我们。” “那我们赶快上路。”淳于深意说着便往山下跃去,“怎么着也得赶在他们前头回到丹城。” “嗯。”淳于深秀跟着往山下跃去,一边还扬声喊道:“孔昭快收拾,我们上路!” 风辰雪移首再看了一眼,然后也飞下山去。 树荫里孔昭一边收拾一边问道:“怎么啦?为什么突然这么急?” “山矮子的军队已快赶上我们了,我们当然要快。”淳于深意答道。 只是吃了一顿午膳,不过是几件餐具,所以很快便收拾好了。 “好了,你们快点。”淳于深秀跳上马车催促车下三人快上车。 淳于深意与孔昭爬上马车,却见风辰雪立于一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辰雪,走了,你还站着干么?”淳于深意唤道。 风辰雪抬头,看了看三人,然后道:“我们分两路吧。” “嗯?”三人一愣。 “我们即算不休不眠地赶到丹城,那也于事无补,因为山尤大军必是后脚跟到,丹城根本来不及布署。”风辰雪道。 淳于兄妹闻言一想,确实如此。 “那你说的分两路是如何?”淳于深秀问她。 “深意你与孔昭驾马车先行直奔丹城。”风辰雪目光看一眼淳于深意与孔昭,然后落向淳于深秀,“你与我则留下设法阻一阻山尤大军,能拖他们一两天也是好。” “啊?”淳于兄妹一愣。 片刻,淳于深意道:“两个人如何阻得了千军万马?那只会白白送性命。” “姐姐?”孔昭亦紧张地唤一声。 淳于深秀倒没说话,只是看着风辰雪,脑子里想起秋意亭最后交待的那句话。 “只是设法阻挠一下,又不是去拼命。”风辰雪却是神色平静地道。 淳于深意沉默,片刻后道:“辰雪说得也有理,若能让山尤大军迟上几天,那么丹城便可有时间作准备。”她抬头,看着风辰雪,“只是这事由我与哥哥去做,你和孔昭回去丹城。” 孔昭闻言不由讶然看向淳于深意。 风辰雪却对淳于深意摇摇头,道:“我已决定,莫要再争担搁了时辰。”转头看着孔昭,“替我理几件衣裳,把琴也给我。”见孔昭眼中流露不愿与忧心,伸手摸摸她的头,道:“放心,你先去丹城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孔昭听得这话,看着风辰雪,片刻,她点头,“嗯,我知道,我在丹城等着姐姐。”说罢她进了车厢,不一会儿便一手抱着琴一手提着两个包袱出。 风辰雪接过包袱与琴,另一个包袱孔昭却递给了淳于深秀,“这是你的。” 淳于深秀接过,一笑致谢。 “辰雪……”淳于深意依旧觉得不妥,想要再劝劝。 风辰雪转身看着淳于深意,道:“莫要担心,我会与深秀平安回到丹城的。时间紧迫,快上路吧。” 她那种平静的姿态好像并非去阻挡千军万马,而是要去巡视千军万马的从容优雅。 淳于深意看着不由得心神一定,然后看向哥哥,想知道他的意思。 一直沉默着的淳于深秀此刻点点头,道:“我会照顾好辰雪,你与孔昭快上路,一路上自己小心。” 见兄长也如此说,也确实时间紧迫不容迟缓,所以淳于深意也就不再坚持己见。 “孔昭你坐好了。”她将马鞭一握,然后狠狠一甩,骏马顿撒开四蹄飞奔而去。尘土飞扬里,远远的传来一句话,“哥,辰雪,我与孔昭先去丹城备上好酒等你们。” 淳于深秀与风辰雪目送她们离去,直等马车不见了影子,淳于深秀才看向风辰雪,问道:“我们要如何阻挠山矮子们?” 风辰雪转身看向对面的山,道:“我们先到那山上去看看。”说罢身形一动,便往山上飞去。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 两人在树梢飞纵,很快便到了山顶,立于山巅,眺目远望. 看了一会儿,淳于深秀道:“这前后几十里都是平地,最高的也只是一些两、三丈高的树坡,连个险处都没有,我们怎么阻挠山矮子的军队?” “我们脚下不就是山么。”风辰雪道。 “是山,可不高也不险,而且你看下面的路,虽不是很宽敝,但可通行马车,也可四、五人并肩而过,没法做到一人当关万人莫过。若我们能有……嗯,只要给我四百人,便可在此设伏,可我们只两人,即算可以以一敌百,也没法挡他们千人万人。”淳于深秀锁着眉头道,说完了他又扫视着脚下踩着的山脉,然后叹气,“我们仗着地势,若从高处以巨石砸下,那倒也是威力无穷,而且巨石落下还可挡路,只是这山上连几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有。” 风辰雪听得不由转头看一眼淳于深秀,然后清眸中隐隐漾起一丝笑意,道:“用不着那般麻烦。” 嗯?淳于深秀移眸看她。说实话,他虽是赞同了与风辰雪留下阻挡山尤大军,可心里完全没底,毕竟他们仅有两人,去阻挡人家千军万马,那完全以卵击石。但是……这又是不得不为的事。 风辰雪目光望向对面,那里是一片松树林,连绵足有数里远,与此山中间隔一条宽约一丈多的大路。她身一转,望向山的背面,背面的山下是一条大河,自北而来,往东而去,河水滔滔,蜿蜒千里。“以脚程估算,山尤大军到此正是昏暮之时。” “嗯。”淳于深秀点头。 风辰雪再一转身,往背望去,然后手指前方,道:“那边有城廓,相隔不过十来里,我想大军必不会在此扎营,而是去那里在城外过夜。” “嗯。”淳于深秀再点头,“大军远征,为节省随军粮草,沿途经过城镇之时,必是就地征粮。” 风辰雪再道:“你我离开山尤国都之时并未听闻大军出发之事,这定是从我们经过的某城出发的一支先锋。” 淳于深秀闻言,再细细思索,觉得有理。以他们在山尤国都里遇到来山尤结盟的采蜚大将来看,那时山尤与采蜚虽已密谋,但应该还未下旨出兵。而他们自动身以来,为赶回丹城,可谓日夜兼程,因此,即算山尤是在他们起程之日便下旨,那么领旨的大将必也要几日准备,其再快也不会快过他们。所以后面这一支军队必是驻扎在沿途某城的守军,接旨后即刻出发,因此才会赶上他们。 “你身上有带兵器吗?”风辰雪忽然问他。 淳于深秀一听她这话顿时一僵,转头看她,脸都有点发绿,“我……我的刀给留在了马车上,刚才太匆忙都忘了要拿下来了。”他满脸懊脑,然后开始全身上下的翻找,忽然他大叫一声“有了!”然后从绑腿上掏出了一柄六、七寸长的匕首,“这是那晚和深意在山尤国都里去玩的时候瞅着挺锋利的便买下了。 风辰雪看着他手中那柄匕首,眉尖跳动了一下,然后道:“你去砍三十二株两人高的树,砍完了都搬到南面的山脚下去。” 淳于深秀呆了呆,挥了挥手中的匕首问道:“要用这个?” 风辰雪跳下树梢,丢下一句,“你用手折也行。” 淳于深秀看了看自己的手,似乎不会比刀子更利,脚下一点,跳下树,追问:“为什么要砍树?” 风辰雪却没有答他,而是寻了一块稍为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然后从琴囊里取出琴,置于膝上,看样子,似乎是打算弹琴。 淳于深秀等了片刻都没得到回答,只得摸摸鼻子砍树去了。若是换作别人,淳于大少不是甩袖走人,便是一拳砸过去,可是眼前这个人,也不知为何,似乎她说了什么,别人只能顺从而不能违抗。 他在树林里找寻着两人高的树的时候,听得山巅传来一阵清扬的琴声,那琴曲闻所未闻,如仙乐般优美动听,原本的一点紧张与烦忧顿都飞走了,心情一下变得十分的轻松。于是他便在这美妙的琴声中砍树,也不知是心境使然,还是这琴曲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他只觉得身轻如燕,四肢敏捷,手中匕首随意一挥,那树便倒了,于是一个时辰内,他便砍足了三十二株两人高的树,然后一一搬下南面山脚。 “已好了。”他在山下扬声叫道。 山上琴音顿止,然后便见一道素影腾空跃起,在一片青翠之上飘然而下,衣袂飞扬,仿若是天女御风而来,看得他有瞬间的怔然。 山临路的西面是十数丈高的光秃秃的石壁,东面临着宽宽的大河,南面接着平地,一道斜坡而上,长着高低不一的树木。 风辰雪站在树梢扫视了一圈,然后飘身到入山口,将手往一处一指,道:“这里插下一株,入土两尺。” “嗯。“淳于深秀提着一株树走过,双手合握树干,然后运力往下一插,树便牢牢立在土里。 “这个地方插一株,入土两尺八。”风辰雪再指向另一处。 淳于深秀依言行事。 然后两刻钟的功夫,三十二株树便全部插好了。 与风辰雪立在上方的山腰上,看着方才插下去的树,只是看得一会儿,淳于深秀隐隐觉得头晕目眩,赶忙移开目光,等晕眩过去,他终忍不住问风辰雪,“这是干么?” “这山东面有河,西面有很高的石壁,而山尤大军是从南而来,所以我们藏身山上可保东、西、北三面安全,只这南面并无凭障,任何人都可轻易从此面上山,所以我在这里布个小阵,让山尤人不能从此上山。”风辰雪答道。 “哦。”淳于深秀虽不爱读书,但毕竟出身官门,又曾战场多番厮杀,对那些奇门阵法即算未涉足但也有耳闻,他看着那些他亲手插下去的树,片刻,又问:“你布的是什么阵?” 风辰雪略略沉吟,才道:“前朝息王精于布阵,他创的‘修罗阵’我曾自一本书上看得,此阵奇诡能惑人心智,只是……”她微微微一顿,然后才道,“顾名思议,此阵名‘修罗’,乃是说迷阵者便如入修罗地狱,神智尽丧,死状极惨。所以我稍作改动,布在这入山口,并非要取命,只要阻挡他们上山即可。” 淳于深秀闻言顿面露反对之色,道:“这些山矮子们杀了又何妨!况且他们可是要去攻打我们皇朝,等他们到了丹城,还不知要杀多少人,能在这里杀了他们不是更好?!” 风辰雪转头看他一眼,骄阳之下,英秀的青年眼神冷酷而锋利,她不由一怔,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他生长丹城,已许多次与山尤人厮杀,必是从小即目睹战事的残酷与血腥,所以才会如此的痛恨山尤。她移首,目光望向南边,淡然道:“他们是战士,战场之上无论怎样死都是死得其所,不该在此死得不明不白。” 淳于深秀听着这样的话不由一愣,但这并不能说服他。“我只知道,他们不死在此处,到了丹城,必会死去更多的皇朝士兵与百姓!若能在此杀了他们,无论任何手段,我都会用!” 风辰雪听着他的话,既未动摇,亦未恼怒,只是沉默的目视前方,而淳于深秀则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盯着她。 半晌,她才平静的开口:“予兵法也好,予朝政也好,我所知甚少,所以我的所思所行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只是我喜欢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行。” 嗯?淳于深秀微愣,不解她何以忽出此言。 “我布的这个阵,甚至我们等下要阻挠山尤大军的前行,这都只算是不入流的小手段,我们俩并不能真正的阻止山尤大军去攻打丹城,同样我们俩也不能打败山尤大军,所以我们只要能拖延他们一两天即可,因为我们只要赢这点小小的好处,我们也只能赢这一点小处。而我们即算在此杀一些人,却予大局无丝毫影响。况且……” 风辰雪转头看向淳于深秀,一双眼眸无比的澄澈,仿似远古沉静的湖泊。 “古往今来,有无数的聪明人,他们善使阴谋诡计,也因此而达到目的,可是纵观历史,那些阴谋家又何曾有真正大成功的人?因为使阴谋手段的人,往往只能赢在暗处赢些小利赢在一时,要赢大局赢长远者必要有更为宽广的胸怀与更为深远的目光。” 淳于深秀一震。这样的话,他从未听过,亦从未想过。在他的认知里,杀敌之时要毫不容情毫不容缓,只要能胜勿需在意手段,却从没想过,何为小利,何为大局。倏忽间,他心底里升起一股敬意,就如同秋意亭站在他的面前一般。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女子,她站在一个比他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比他更远的地方。 “山尤人是凶残而贪婪的豺狼,你若以狐之狡诈对付,顾然胜它一回,可它下一刻必以更狡诈凶狠的手段来对付你。所以,要赢便要彻底的赢,我们的疆土比它们更辽阔,我们的国力比它们更强大,我们的财富比它们更多,我们的技术比它们更精妙,我们的百姓要比它们更聪明、强健,我们的军队比它们更威猛雄壮……就如百兽之王的猛虎雄狮,从身体到力量到气势完完全全的压倒豺狼,让它们从心底里害怕、顺服,那样才是真正的、绝对的胜利。” 风辰雪的声音平静不起波澜,甚至她的神情依旧淡漠,可她的话却仿如暮鼓晨钟,如此的有力而宏亮。淳于深秀看着她不能移目,好一会儿,他才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欣然点头。“我听你的,我要在战场上杀得山矮子们片甲不留闻风丧胆!” 风辰雪闻言,唇角微微一弯,勾起一抹浅淡的笑容,然后转身往山上走去。 淳于深秀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一事,当即开口问道:“既然布下树阵即可阻止他们上山,那你便也在路上布下树阵,让他们没法过不就成了?这样不就等于阻挠了他们前行?” 风辰雪却是摇摇头,道:“我们摆的几株树只能是阻挡几十人或上百人而已,是无法阻挡千军万马的,只有以千军万马布阵才可困得了、杀得了千军万马。” “喔。”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回到山上,查看了一下各自包袱,孔昭倒是给他们留下了四天的干粮,还有火石及一水囊的水。于是淳于深秀又去摘了许些野果,又去砍了一株竹子,然后去东面山下的河里洗净了野果,又以竹节装了四日的水,一起提回了山上。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时,风辰雪便跟他讲了阻挠山尤的法子,听过之后,淳于大少张大了嘴久久合不上。(未完待续) 九、琴鸣鬼啸吓千军(下) 当金色的朗日转为绯红,再当云霞一点一点收敛艳光,天色渐渐趋暗,铁蹄之声已清晰传来,不过片刻,便已见铁甲铿然的山尤大军。夕暮下,铁甲黝亮,骏马高大,数千骑浩荡奔来,扬起滚滚黄尘直上半空,气势极其雄壮。 当那支雄武的队伍驰入山下,霎时,琴声响起,紧跟着一阵桀桀的怪叫,跑在最前的十数骑只觉得心头一寒,未及反应,便一头栽倒地上,一动也不动。 跑在后面的几骑见此顿现惊诧,正想下马察看,“铮铮”琴声又响,然后一阵阴森可怖的怪笑响起,如同自九幽地狱传来般,令人寒毛直竖胆颤魂惊,然后“砰砰砰”又是数骑一声不响的栽倒在地。 这一下,后边的骑兵顿纷纷勒马,引得整支队伍都停下来,还有的勒马不及,一头撞上了前边的同伴,有的摔下马,有的马儿叫,小小混乱了一下。 “为什么停?”有头目跑上前来。 前方的士兵皆神色惊惧地看着刚才还好好的此刻却倒在地上如同死去一般的同伴。 “他们……刚才忽然无缘无故的倒了下来。”有人指着地上一动也不动的士兵道。 “刚才好像听到有一阵怪笑声,还有琴声。”有人则惊慌的抬头看向四周。 头目下马,察看地上的士兵,却发现都还有呼吸,但人已毫无知觉,而且眼角、口、鼻都流出一道殷红的血线,视之可怖。 “大人……他们是怎么啦?”有一名士兵大着胆子问一句。 头目并不能看出什么原因,虽然心中有疑虑,但依旧神色镇定的回答道:“不过是奔行太久天气又热,所以有些中暑。”然后吩咐道,“扶他们上马,继续赶路。” “是。” 有骑兵下马扶起地上的士兵架上马,然后头目一马当先,领着众士兵稍稍放缓速度,再次上路,同时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警惕着周围。只是才跑不过两丈,琴声再响,伴着几声悍戾的如同狂暴野兽吼叫的吼声,然后连头目在内七、八人从马上栽倒在地。 这一下,骑兵们顿惊惶失措,皆勒马不前,一个个恐惧不已的看向山上,而有的则下马去将头目与同伴拖回,见他们眼角、口、鼻流下鲜红血线,更是惊惧交加。 “快!快去报告将军!”有人喊道。 于是有人快马回驰去禀告后方的领将,而余下的人不是后退,便是守在原地不敢动弹。 天光渐渐敛去,暮色已浓,四周变得暗沉,然后那似人似鬼似怪的阴森可怖的笑声蓦然再次响起,令得那些恐慌的士兵们更是惶惶不安,甚至还有人打马往回跑去,更有的哆嗦着叫嚷道“是不是遇上幽灵鬼魅了?” 忽然,后面的骑兵分两边让开,然后一名身披银甲,眼睛细小,上唇上留着一撮胡须的中年男子骑着马上前来,身后数骑相拥。显然报信的人已将刚才情况相禀,是以他目光一扫地上那些士兵,然后抬首望向山上,大声喝道:“是何人装神弄鬼,给本将出来!” 他喝声一止,山上顿有“嗷嗷嗷!”数声阴怖森冷的吼叫响起,大热天里却让山下众人脊背生寒。 那笑声响了一会儿便止,四周再次沉入幽静,但山下的士兵们已是气势全无,心头尽是恐慌。 “将军,你看众兄弟都是无缘无故的倒下,而且口、鼻流血,是不是有鬼魅生怪?”有人忍不住猜测道。 那银甲将领眼一瞪他,厉声喝道:“大胆!竟敢谣言扰乱军心!来人,拖下去打三十军棍!” “将……将军,小人只是猜测……” 可银甲将领将一挥手,顿有两人上前掩住那人嘴,将之拖了下去。 然后银甲将领凝视山上片刻,手一伸,“把本将的弓箭取来!” 立时便有人取了弓箭奉上。 将领搭上箭,将弦拉得如同满月,“嗖!”的一声,一支铁箭疾速射出,迳往山上飞去。 山下众士兵皆仰首观望,却只听得“嗤嗤!”箭透枝叶的声响,然后山林再次沉寂。 这…… 众士兵还在忐忑不安之时,那银甲将领已气势凛然的大声喝道:“勿需惊惧,那装神弄鬼之人已被本将射死!”说完他将弓箭往马上一挂,一挥手,道:“众儿郎,随本将来!”话音一落,他马鞭一甩,便往前驰去,前后左右四位亲随拥护奔行,后边众将士得令自然是纷纷策马相随。 眼见那银甲将领在亲随的拥护下奔行了数丈之远,蓦地,一缕琴音从天而降,山下士兵未及反应之时,那琴音已如利针一般刺入耳中,顿时耳痛脑鸣,无法承受,不由都捂耳抱头,而身下马匹已厉声嘶叫狂躁不已,有的马匹更是疯狂跳跃把背上的士兵狠狠甩在地上,一时间,只见人仰马翻,只闻人叫马鸣,混乱一团。 那银甲将领亦是耳中剧痛脑中轰鸣,但身为将领,他依旧力持镇定,一手勒马,对着山上厉吼:“本将奉王命出征,山上何人,速给本将滚出来!” 可就在他吼完之时,众士兵便见他们的将军口吐鲜血,从马上一头栽到地上,而护在他周围的亲随亦是不声不响的倒地。 “将军!”有人惶叫。 “嗷嗷嗷!”那古怪的暴戾的吼声再次响起,而琴音不止,如哭如泣,如诉如怨,在暮色里,仿如厉鬼阴魂哀叫不已。然后在琴音所到的十丈之内,马背上捂耳抱头痛嚎的士兵们一个个如同木偶般摔下马,顷刻间便已倒下上百人。 “这山上必是有鬼魅作怪,我们快退后!”有人惊恐大叫。 此话一出,众士兵还能动弹的无不鞭马后退,而无法动弹的便在可怖琴音与暴戾的怪吼声倒地不起。 终于,当他们退出二十丈远之时,那琴声与吼叫蓦然停止。 过得片刻,已退远的士兵们稍稍回神,看着前方路上那些无声无息倒地生死不明的同伴,无不是神魂惊颤。然后都转头看向被几名士兵抢回的将军,胸前的银甲已被鲜血染红,而且与先前那些倒地的士兵一样,眼角、口、鼻都流下一道血线,将一张脸染得极其可怖。 “将军!将军!将军!”许多士兵围上前去。 只是任他们如何叫唤,那银甲将领却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只有鼻间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一时间众士兵无不是六神无主,都把目光望向了副将。那副将因跑在队伍的中部,幸免于难,但刚才情景亦一一在目,他并不知到底是何因而令得将士们无缘无故的倒地不起,但也知此刻再往前行,必又有更多的人受难,因此他沉思片刻,然后道:“此刻天色已暗,我们暂退三里扎营,明日等将军醒来再作打算。” 众将士自然从命,于是大军后退三里,扎营休息,只是这一夜,甚少有人安心睡好,一个个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就不知何时又会响起那琴声与鬼笑怪叫。 第二日,那些昏迷的士兵与将军并未醒来,依旧如同昨日一般的毫无知觉,而且昨日已帮他们擦净脸上的鲜血,但今日眼角、口、鼻处又流下了血线,令看得的人心头更生惧意。他们要昏迷多久?还是就这样在昏沉中流血死去?于是,军中笼罩着一股极度恐慌的氛围。 那副将见此亦是心惊,更不敢冒然行动。一直等到朗日高高挂起之时,他才领着十几人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前往山下查探,但隔着二十丈便停步,昨日倒地的未及带走的士兵依旧一动也不动地倒在原地。 今日艳阳高照,是以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在躺着的士兵的不远处有几个很奇怪的脚印。那脚印前后左右似一圈一般排着,数一数竟然是八个,而且每一个脚印都有十个人的脚大,每一脚都有七只脚趾,入地足有尺深。 “难道……难道是屏蓬兽?!”有人惊恐的叫道。 当“山上藏着屏蓬兽”一话传遍山尤大军之时,数千士兵顿大半惊恐。 那副将既非十分有才干的人,也不是很有胆色的人,自从看了那脚印后,他心里也是半惊半疑,可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更不敢拿数千士兵的性命作赌注,就怕再前进行时便会如同将军与那百多名士兵一样,昏迷不醒。于是他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采取保守之法,派人回八十里外的斗城找巫师。 大军原地休息。 那一日,数千人便眼看着朗日当空,又眼看着夕阳西下,最后夜幕降临。 第二日,午时,才见一行奔驰而至。 从斗城请到的巫师到了,还带着二十头黑山羊,十头肥猪。 当日下午,便是宰羊、杀猪,将羊血与猪血分别以黑色的坛子接着,然后巫师在山下布置法场。 是夜,山下篝火燃起,二十坛黑山羊的血,十坛猪血全都齐齐摆在山壁之下,画着符信的白色幡旗在夜风里飘荡,更添鬼气。巫师在以符阵布置的法场上摇着法器一边走动一边念念有词。 半个时辰后,巫师尖声大叫,然后拜倒在地,接着起身,围着法场跳了一圈,然后收功。 “吾方才已与神兽通言,请它享用献祭,它已答应吾明日即放大军离去。” 周围的士兵闻言顿然放心,纷纷拜谢巫师。 第三日午时,果然,将军与那些昏迷的士兵都醒过来了,除了有些头晕、四肢无力外,并无大碍。于是原本对屏蓬兽还存怀疑的人都相信了是巫师法力高强解救了众人,皆对巫师感激不尽。 醒来的将军闻得副将将这几日的事禀报过后,久久沉默不语,然后出帐看着三里外的那座无名小山目光深沉。 到底是人为?还有真有异兽作怪?可在这样的无名小山上会有只存于传说中的异兽? 他沉思许久,然后吩咐一名前锋校领一百名士兵从南面山脚上山,并且将那些宰杀的黑山羊带上,说是将献祭亲自送上山去给神兽,这样神兽才会感他们诚意而不再攻击他们。 前锋校从命,领了人去,谁知走来走去都在山脚下打转,而且山上又传来了的琴声与鬼啸,吓得士兵们心慌魂惧,最后巫师又在南面山脚下作法,然后其亲自入山,一边走一边洒羊血,这样洒出了一条血路才将前锋校他们救出。 于是,众将士对神兽更是心存敬畏。 当日深夜,在巫师说神兽已睡着之时,将士们用布将马蹄全部包了起来,然后数千人静悄悄的无声无息的往山下走去,这一回,山下没有再响起琴声与鬼啸,全都平安通过。 当将士们通过了山下,走出二十丈之际,银甲将领喝令停步。 “弓箭手听令!” 顿时,无数的弓拉起,每一支箭上都燃着火。 “射!” 银甲将领手中火箭飞射而出,身后无数火箭相随,如同星雨一般飞落山上,几乎在眨眼间,山便烧了起来。 望着二十丈外那照亮夜空的火光,银甲将领阴森一笑。无论是真的有屏蓬兽也好,还是装神弄鬼的人也好,这一把火绝对可以将山上的一切都烧成焦炭。 “走!”他一声令下,铁骑在夜色里疾速奔驰,将那一片火光远远甩在身后。 而山上,淳于深秀与风辰雪却在火海里急速飞跃,一边躲避火舌,一边往山顶而去,翻过了山顶,东面一条大河,便是他们的生路。 夏日里,又连番艳阳晒射,山上的枯枝、落叶被晒得干燥异常,那火是一点就着,火势漫延得极快,几乎是跟着两人跑。 跑至山顶,往下看,淳于深秀咬牙骂了一声,然后叫道:“来不及了,我们直接跳河里吧!”说完他闭上眼睛便往下跳去。 风辰雪看一眼下方,山腰里火势迅速漫延而上,他们已无法下山,只有跳河一途。 当下把琴往怀里一抱,提气纵身,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身子极快往下坠去,当听得河水“砰!”的一声巨响之时,知先于她跳下的淳于深秀必已是落水,于是睁开眼睛,果然离河已不过两三丈,她瞅准了河岸,以最后一点余力把怀中琴往岸上一抛,然后全身失力,“砰!”的也坠落河中,溅起大大的水花。 河水御去了两人下坠之力,但两人亦因这一冲而暂时的晕眩,全身无法使力,只能顺着河水漂流。等到了河水冲力不那到大的河段时,两人才渐渐回转神来,四肢也慢慢有了力气。 淳于深秀自河里站起身来,才发现河水深及大腿,他一抹脸上的水,便往前后张望,不知风辰雪被冲到了哪里?这一张望,忽然发现前方河面上顺着水流浮着密密长长的黑发,然后在那黑发之中浮着一张有着空洞的面皮,阴暗的山影之下,仿佛是水鬼悄悄潜来。 淳于大少天不怕地不怕,但对鬼神还是有着敬畏的,所以…… “啊!!!” 一声惊恐至极的吼叫惊起夜鸟无数,嗄嗄嘎嘎自夜空中飞过。 “你吼什么吼。” 一道清泠如水的嗓音响起,然后被惊吓得腿软而一头栽倒河里的淳于大少只觉得颈后一紧,然后被人提出了水面,而那声音是熟悉的,于是淳于大少悄悄睁开一道眼缝儿,这一看,顿时眼睛呆了,魂也飞了,腿又软了,人便再一次的栽倒河里。 风辰雪提着淳于深秀的衣领,随手一甩,便将他甩上了岸。然后一转眼便看到了河面上漂着的面皮,想来刚才坠入水中时冲力太大,面上的面具便给冲脱了。于是手一吸,将面皮抓在手,这才发现面皮上已被划破了好几处,想来是刚才山中慌不择路地飞奔时被树枝划破的,不由得暗暗可惜。这样精巧的面具实不容易做,那位朋友总共也才做得两张,一张自用,一张给了她,这下划破了,她可再没得有了,以后出行便没这般方便了。 “咳咳咳咳……”岸上被呛了两次的淳于深秀正咳得晕头转脑,一抬头,便见河里走上来的人,不由傻呆呆问道:“你是谁?” 眼前的女子全身尽湿,乌墨似的长发披了一身,淡淡的月光洒在她身上,那些从发上、衣上滴下的水珠折射着点点晶光,如珍珠滚落,衬得那人仿似是月中走下的天女,又似是从这水里走出的精灵。可是……最重要的是她有一张他完全未曾见过的、清美绝世的面容! 风辰雪听得他的话眉尖儿一跳,然后看了看手中的面具没有理会他,自顾走上岸边。 那张面容虽然是完全陌生的,可刚才那一跳眉的忍耐,那一瞥眼的淡漠,却是极为熟悉的,于是淳于深秀试探地唤一声,“辰雪?” 风辰雪一边拧着衣上的水,一边抬眸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见她没有否认,淳于深秀顿时放下心来,转而又惊奇的叫道:“你怎么是这样的?” 全身湿淋淋的,虽是夏日,但夜风一吹,倍添凉意。 “去,捡些柴来生火。”风辰雪皱着眉头看着身上的湿衣裳。 “你冷?”淳于深秀也跟着去看,一眼之下顿时脸一红,赶忙转身捡柴去。 夏衣里衣着单薄,此刻着水,便紧贴肌骨,那修长玲珑的躯体一览无余。 只不过淳于大少捡柴时总是想着风辰雪的那张脸,心里又是惊奇又是疑惑,还有些乱纷纷的不知是些啥。等他捡回柴,风辰雪亦去拾回了琴与包袱。琴早早被她抛至岸上,是以未曾沾水,完好无损,只是两人的包袱都被水浸湿了,好在包袱里的火石以油纸包着,生火不成问题。 等火烧起了,两人便将包袱里的衣裳全取出来,一件件的架在树枝上烘烤。 烘着衣裳时,淳于深秀目光总会不自觉地看向对面,桔红的火光下,对面的女子仿似琉璃雪玉,华光流溢清美无垢。 “我以前戴着那个面具,你此刻见着的是我的真容。”见淳于深秀老是看她,风辰雪只道他是奇怪她面容不一,便解释了一句。 “喔。”淳于深秀点点头,然后神思渐渐从最初的震憾与惊艳中清醒,“你那个面具难道是人皮做的?”他以前有听母亲说过,江湖上有易容高手可以人皮制面具,精巧无比,戴上后与常人无异。 “不知道。”风辰雪捡起丢在一旁的面具,“以前的一位江湖朋友送的,只可惜刚才跑得太急,被树枝划破了,以后不能再用了。”说罢手一抛,那面具便抛至河里,然后随着河水漂远了。 淳于深秀看一眼河里,想起初看到河面上漂浮着面皮时的感觉,不由道:“前头刚吓完山矮子们,后头我便被吓个半死,报应来得可还真快。” 风辰雪闻言想起刚才淳于深秀的反应,亦不由得抿唇浅笑,看得对面淳于大少心头一荡。暗想这等美人世间无双,倒想不到他能有此艳福,可与她隔火相对,而且还可与她一路相伴。只是她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干么要戴着那面具?女子不都是希望自己越美越好吗,她为何反要遮了自己的美貌? 虽然淳于大少脑子里想着些有的没的,但也没敢当面问风辰雪,而是道:“前两日你没空理会我,这会儿我们都闲着,不如你跟我说说为什么你那么肯定装那什么屏蓬兽便可阻山矮子们?” “你转过身去。”风辰雪却没理会他的问题。 “嗯?”淳于大少愣了下。 “转过身去。”风辰雪起身。 淳于大少看她那模样忽然间明白,赶忙转过身去,只是一张脸不知怎的火烧似的烫,耳边听得身后悉悉索索的声响,鼻端似乎闻得一缕似兰非兰的幽香,不由得心头一震,脑袋差一点便转了过去,赶忙一拳捶在胸口,剧痛顿令脑子里那些念头全消了。 “我以前看过一些关于山尤的书。”身后传来风辰雪不紧不慢的声音。 淳于深秀听着,想她是否已换好了?可又不敢转头。 “山尤人极是敬畏鬼神异兽。这屏蓬兽便是山尤人极为畏惧的一种具有异能的怪兽,言其‘长着双头八足,左头叫声如琴鸣,右头吼叫如鬼啸,鸣叫之时,其音摄人神魄,喜食人之鲜血精气。’。” 淳于深秀听得后面衣料落在树枝的声响,于是转头,果见风辰雪已换好衣裳,那换下的湿衣已晾在了枝上。“喔。”他点点头,“所以你弹琴,让我一时怪笑一时吼叫的,又在山下弄那些足印出来,只为了让那些山矮子们相信是遇上了屏蓬兽。” “也并不要他们相信,只要能吓着他们一时即可。”风辰雪道,“至少那将领就不曾相信,否则他不会想派人从南面上山来一探究竟,最后也不会射那些火箭。” “也是。”淳于深秀再点头,“之所以能吓住那些士兵,是因为前头那些人无缘无故的倒地昏迷,你那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琴音所致。” 淳于深秀一听本欲再问为何琴音可致人昏死,可转而想起母亲曾和他谈过江湖上有些绝顶高手可以音御敌,想来风辰雪便是有此绝技,而这些都是独门绝招不外示于人的,于是不再追问。“难怪你弹琴之前叫我以布堵耳。” 风辰雪将琴抱至膝上,琴身上已刻下“沉音”两字,苍劲有力,笔意飞扬,是那夜秋意亭刻下的。而当年那张让她学到一身武艺的古琴如今已回到帝都皇宫,与她此生永别,而琴身里藏着的那两幅白绢,却不知日后何人能有缘得之。 “淙淙淙……”她指尖拔下,那曲调却是白昙山顶和的那曲箫音。 高山流水已成永别,与他亦是“死”别生离,这一生,终只是飘零天涯,心无安处。 淳于深秀看着对面火光里容华绝代的佳人,听着那清越的透着孤寂的琴音,神思沉静又泛着莫名的忧邑。她刚刚成功的阻挠了山扰大军,何以她无一丝欢愉?篝火温暖,何以她依是漠寒如雪?他就坐在她的对面,何以她的琴音如此的幽寂孤凉? 在清寂的琴声中,在淳于深秀罕有的沉思着,天色慢慢亮起。 朝日升起,两人起程,先到附近的城镇买了马匹,然后便一路疾奔丹城。(未完待续)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上) 五月十二日近午时分,淳于深秀与风辰雪抵达丹城。 可两人一入丹城,却发现丹城里与他们离开时毫无二致,城门处守城的将士没有增加,亦无一丝外敌即要入侵的紧张或惊惶,城内的百姓依旧是一派平静安乐。 两人疑惑,难道是淳于深意与孔昭路上出了事还未回到丹城? “你先回家看看,我去先前赁的小院看看。”风辰雪道。 “嗯。”淳于深秀点头。 两人分头而行。 风辰雪到了小院,叩门,不一会儿便听得里面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响孔昭清脆的声音,“是深意还是姐姐?”打开门一看,顿满脸惊喜,“姐姐!你终于回来了!”一把扑到风辰雪怀里,两手抱着她的腰,又是高兴又是依恋地再唤一声,“姐姐。” 风辰雪抬手抚着她的头,柔柔一笑,“我回来了。” “姐姐快进来。”孔昭接过她手中的包袱把她往里拉。 两人进院,离开时还烂漫着的桃花早已谢尽,此刻一树绿叶,满枝碧桃,倒是院中的一株珍珠梅开花了,如云似雪,未开的花苞像一颗颗圆润的白珍珠挂在枝头,一眼望去,仿似一位二八少女披着雪缕珠衣,清姿丽质,气洁神秀。 到了屋里,风辰雪一边解下背上的琴囊一边问道:“你和深意回到丹城有几日了?” “已有三日。”孔昭将包袱放下然后帮着风辰雪解背上的琴。 “嗯?”风辰雪听了不由眉头微锁,“既然早已至此,何以丹城无一丝御敌准备?” “呃?”听风辰雪这么说孔昭也是一脸不解,“我们回来那日便是先到了淳于姑娘家,我亲眼看她跟淳于大人说了的。” “哦?”风辰雪在椅上坐下,“你这几日可有见着她?” 孔昭摇头,一边倒了杯茶放到风辰雪手边。“那天淳于姑娘送我回了这里后便回去了,这几日也没有过来,我一直猜她忙得没空。” “这样么……”风辰雪不由沉思,为何会如此?淳于深意既然告知了她父亲,那丹城便不该如此毫无防范?还是…… “姐姐,你这一路可累了吧,我先给你烧水洗澡,然后给你弄吃的。”孔昭却道。在她的眼里,丹城会如何,皇朝又会如何,这些并不在她关心的范围内,她只关心她的公主。 “嗯。”风辰雪点头。这一路奔波,都未曾好好洗过,积了一身的风尘。 于是小院里,风辰雪洗去一身风尘,然后享用孔昭做出的美味,而在淳于家却无这等悠静。 书房里,淳于文渊坐在太师椅上,淳于深秀站在房中,父子俩一个眉头深锁,一个满脸震怒。 “爹,您身为府尹,难道就不能作主?”淳于深秀追问父亲。 “唉。”淳于文渊长长叹一口气,“一城之首虽是我,但你也知道一城的兵权在都副之手。他不相信山尤会攻打丹城,他不肯调动兵马,为父又能如何?” “这孙泶实是可恶!”淳于深秀一拳砸在桌子上,顿一阵砰砰当当。 “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次,脾气别这么暴躁冲动。”淳于文渊看一眼儿子,本还想训叱几句,最后还是作罢,此刻实没那份心情。 “孔泶这混蛋为什么不信?”淳于深秀怒瞪双目,“我们日夜拼命赶路就是为了赶在山矮子前回丹城报迅,而为了拖延山矮子们我们还差点没了命!这孙泶竟然就以一句‘此事无实凭不可虚言妄信’而置之不理?!” 淳于文渊亦是一脸无奈与愁结,“这孙都副乃是三年前调任丹城的,而偏偏这三年山尤未曾进独犯一次,他怎肯信山尤会在近日犯境。而且三年来山尤每年都派使臣携礼前来交好,这孙都副得了人家不知多少好处,此刻别说你们并无采蜚、山尤结盟的盟书,便是有,他都会怀疑盟书真假。” “混蛋!”淳于深秀咬牙赤目,“他难道要看到山尤大军兵临城下才相信?!难道要山尤大军杀到他眼前才信?!” “那日你妹妹与为父一起去找孙都副,他不但不信,反说你妹妹是造谣生事。”淳于文渊摇头,再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叹气,“而今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星火上书给州府大人,请州府或大都统下令都副,并增派援兵。” “深意呢?怎么不见她?”淳于深秀一听这话不由问道,自他回家到此刻都不见妹妹的身影。 “一大早便去找李千户与田校尉了。”淳于文渊答道,“她是想去游说两人,可以为父对两人的了解,你妹妹去了也无用。” “这孙泶……竟无视全城百姓的安危!”淳于深秀蓦地转身,“本大少去宰了他!到时爹爹你以府尹之位代行都副之职便可!” “你疯了!”淳于文渊赶忙拉住儿子,“这等大逆之话你也敢说!” “爹!此刻丹城危在眼前,山矮子们的大军可马上就要到了,你还顾这些个原则、虚名作甚?!”淳于深秀一把扯开父亲的手,“这孙泶昏愦无能,杀了他反能救丹城!而且只要打退了山矮子,你居功至伟,那便功过相抵,陛下也不会降罪!” “不行!”淳于文渊厉声喝道。 虽然从小便常被父亲训叱,可淳于深秀还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的神色,不由得一愣。 “你今日若杀了孙都副,那日后该有多少人会仿效你行此无德无行之事!那以后又该出多少目无法纪草菅人命之戾徒!若与那相比,为父倒宁愿今日丹城蒙难,也不要给后世之人留如此一个榜样!”淳于文渊义正词严。 “爹,此刻难道不是救丹城最重要?!这可是十数万条人命!”淳于深秀大喊道。 “闭嘴!今日丹城只十数万人,若后世仿效戾徒之行,祸害的便是百世千世之千千万万人!”淳于文渊面色铁青。 “爹!”淳于深秀只觉得父亲简直不可理喻。 “你不要再说!”淳于文渊一摆手,满脸肃容,“等你妹妹回来,为父领你们一道去城楼前,事已至此,已无法隐瞒,至少该告知城中百姓。到时你留下组织城中壮丁守城,深意则护送城中老弱妇孺离开,前往鄂城去。” 书房的门忽然推开,却是淳于夫人进来了,一手提一壶茶,一手端一长盘,盘上置着热气腾腾的饭菜。“深秀,你一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呢。”她将茶壶与长盘摆在桌上,又道:“你们俩父子难道都成仙了不成,午膳都过了也不知道饿。” 父子俩同时望向她,然后都收了声,在桌前坐下用膳。 淳于文渊拾起筷子却又放下,然后转头眼睛望着窗外,道:“夫人,你和深意一块走。” 淳于夫人将盘中的菜一道道摆上桌面,然后手一伸,揪住淳于文渊的耳朵将他的脸转过来,挑着眉头道:“你是老糊涂了不成?我走了,你若是死了,谁给你收尸?当年姑奶奶抢你上山时不就跟你说过了么,姑奶奶会一辈子对你好,你活着给你吃香的喝辣的,你死了给你披麻戴孝。” “夫人,你……你快放手,这成何体统。”淳于文渊赶忙低声告饶。 对面淳于深秀低头扒饭,脸都快埋饭碗里了,只肩膀一耸一耸的抖着。 “给我坐直了吃。”淳于夫人一巴掌拍在儿子脑后。 淳于深秀挺腰抬头,脸上憋着一脸的笑,“娘,我觉孙泶那混蛋应该由您出面去收拾,管保他服服贴贴的。” “你胡说什么!”淳于文渊瞪儿子一眼,捧起碗筷,可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的饭菜,却是毫无食欲。 “吃饭吧。”淳于夫人挟了几筷子菜放他碗里,“去杀人也得把肚子填饱了呀,否则哪有力气。” “唉!”淳于文渊重重一叹,“只盼州府大人的援兵能早到,只是呀……”他说至此微微一顿,脸上显现深深的忧虑。 “只是什么?”淳于深秀追问。 “你们走后,朝廷派下了新的州府,乃是敬熙伯之子燕云孙。”淳于文渊道。 “那个人?”淳于深秀停下筷子,“这位燕九公子的大名便是我们这等边城可也是早有耳闻啊,是常常用来和秋大哥作比较、以衬托秋大哥英伟不凡的纨绔子弟中的典型。” “你这孩子,不可无礼!”淳于文渊瞪一眼儿子,“你以为你比人家会好到哪去,至少人家此刻是堂堂州府大人,位阶远在为父之上。” “还不是仗着父荫罢了。”淳于深秀不屑地哼一声,然后大叫,“爹,这可惨了!难道是天要亡丹城不成?否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换了这个绣花枕头来了?!” “所以为父才会一边星火上书州府,一边星火上奏帝都。”淳于文渊叹着气道,“只希望啊……” 可淳于深秀却不敢“希望”,他呆坐在椅上,“这可怎么办?早知道,怎么也该让秋大哥写道手令才是,至少也可用来威吓一下孙都副啊。”说到这,他忽然想起了一事不由怔了。 “气死我了!” 门外忽然一声大叫,淳于深意怒气冲冲进来。 “怎么?”淳于深秀赶忙问她。 淳于深意见兄长在坐微微一愣,但此刻可无心情来叙别后之事,道:“我去找李千户与田校尉时,那孙泶小人竟然也在,他竟是算准了我会去找他们,还故意当着我的面对李千户与田校尉说无他的命令绝不许动一兵一卒,否则便以军法处置。” “这混蛋!他是要祸国害民到底啊!”淳于深秀顿也怒骂道。 “可恶!姑娘我真恨不得去捶扁那家伙的脑袋!”淳于深意握着拳头恨恨道,“这下可怎么是好?这皇帝也是,为什么要把兵权给那种家伙!直接由府尹接管兵权不更好吗!” “有了!”淳于深秀却忽然起身,“那日我们在山尤与秋大哥分开时,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闻言,淳于文渊与淳于深意不由都问道:“说了什么?” “他说有事可找辰雪。”淳于深秀道。 “嗯?”淳于文渊不解。 淳于深意却是沉思,“辰雪么……”她喃喃念一声,然后问道:“哥,你们一路怎样,可有阻住山矮子?辰雪怎样了?那山矮子们何时会到?” 淳于深秀点头,“我们倒真是以两人之力拖住了山矮子们三天,这都是辰雪的功劳。” “喔。”淳于深意眼睛一亮。 “这位辰雪就是深意你说过的那位姑娘?”一旁淳于文渊问道。 “嗯。”淳于深意点头,“就是你那日见着的孔昭的姐姐,她的功夫极好。”转头又问淳于深秀,“哥,你说说你们是怎么拖住山矮的?” “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头有空我再和你说,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找辰雪商量一下吧,说不定她有法子。”淳于深秀道。 “嗯。”淳于深意也同意,她想起那夜风辰雪与秋意亭的对话,心中一动,“那日在山尤,秋大哥一定要她和我们一起回丹城,说不定他就是存着要辰雪帮我们的意思。” “那我们现在就去。”淳于深秀马上起身。 “慢。”淳于文渊却唤住儿女,“她不过一介女子,又有何德何能可救丹城于危难。” “爹,你不信她,难道你不信秋大哥吗?”淳于深意道,“秋大哥在离开之时特意跟哥哥嘱咐一句,自然有他的道理。” 淳于文渊闻言一怔。 “爹,女儿平生不服人,可就对她和秋大哥服气。”淳于深意又道。 “哦?”淳于文渊见女儿这般说亦不由心思一动,沉吟一会,道,“既是如此,那为父与你们一道去,也示诚意。”他还是想亲自会一会这位风姑娘,若真有奇才,他愿跪拜相求。 房中一直静默的淳于夫人忽然哼了一声,道:“这顿饭可是费了银钱耗了我功夫的。” 于是淳于文渊与淳于兄妹乖乖吃完了饭才出门。(未完待续)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中) 泽城是月州的州城,新到任的州府大人燕云孙燕九公子这会正坐在州府大衙里一脸郁闷地看着一封文书。 “唉,本公子才上任半月,怎么就有如此大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一旁侍候着的燕辛伸长脖子问道。 “山尤十万大军不日即犯丹城……”燕云孙念着文书。 “啊?”燕辛也吓一跳,“公子你运气还真不好,一到就有这么大的事,难不成你与月州这地界不合,所以一到就给它带来了灾难?” “臭小子!”燕云孙一巴掌拍过去,“有你这么损自家主人的吗?” 燕辛头一低躲过去了,嘴里依旧道:“公子,这实在怨不得小人说,这是事实啊。不都说山尤有三年没犯境了吗,怎么你一到,它就来了,这不就说明你运气不好吗?” “还真是运气不好。”燕云孙指尖拈着文书甩来甩去,“陆都统去了景城还没回,公子我可不懂带兵打伏,这可怎么办啊?要不当没收到丹城淳于府尹的上书好了?” “公子,怪不得以前秋大公子老骂你是硕鼠一只。”燕辛摆出一副鄙夷神色看着自己家公子,“这话也亏得你能说出来,连脸都不红一下,果真是皮粗肉厚。” “你这小子三句话里不损我四句你就不舒服是吧。”燕云孙斜他一眼,“从这里送信给陆都统,最快要五天,再等陆都统接信然后决策然后发兵然后到丹城,那时刻估计丹城城楼上早就挂上山尤领将的将旗了。” “嗯。”燕辛想想也是,“那怎么办?” “燕辛,你说秋大公子这会在哪呢?”燕云孙忽然道,“他明明该在月州才是,可怎么也找不着他,而且他那十万‘云彻骑’又在哪?” “公子你都不知道,小人又怎么会知道。”燕辛眼一翻。 “唉呀呀,这可真是让人发愁呀。”燕云孙把文书往案上一丢,摊开四肢倒在椅上,“看来这州府一点也不好当了,麻烦事情这么多,公子我不用多久便要长白发生皱纹了。” “公子,我怎么看你这脸上也没写着愁啊急啊的。”燕辛目光打量一番自家公子道,“不过为难倒是有一点。”他从小跟着公子,两人一块儿长大,再是熟悉不过了,燕云孙头发丝动一下他都知道是啥意思。 燕云孙从椅上坐起身,摸着下巴道:“唉,确实为难啊,谁叫你家公子上擅巧取豪夺,下懂坑蒙拐骗,中通赌术兼知美人,更是英俊潇洒魅力无敌,可就不会兵法武技。而这眼前呢,虽然摆着一个能帮公子的人,而且还是难得的奇才,可是啊……” 燕辛听着也连连点头,附合道:“可惜呀。” “唉唉唉……”燕云孙一边叹气一边将文书捡起,“可是没办法了,公子我不急,那丹城的淳于府尹只怕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燕辛于是道:“这刻秋二公子应该是在紫藤院里睡午觉。” “唉,他睡午觉多舒服啊,本公子却要为这些个麻烦事而烦恼,不公平呀不公平,所以为了公平起见,本公子怎么着也该去扰扰他才是。”燕云孙一边嚷着一边往门外走去。 燕辛一边跟上一边道:“这几天服用了梁大夫的药,每日里也只是看书睡觉,二公子的气色可是好多了。” “那就好,让他那脑袋稍稍动一下问题应该也不大。” 两人离开州府大衙回到官邸。 作为一州之州府的官邸,自然是不会简陋到哪里去。前有铜门高槛,里有楼阁亭廊,衬着朱窗碧户,锦花秀树,十分的富丽雅致。两人穿过府院迳往后园而去,还隔着墙便闻得一阵花香,步入园门,便可见园中一池粼粼清波,池旁一架紫藤花开正盛,紫蓝的花串自枝头挂下,仿若垂云落霞,色绮香幽。而在那紫藤之下横着一张竹榻,榻上一人素袍乌鬓,枕一方白玉枕,睡得正香。 两人步入园子,不自觉便放轻了脚步,只是离着竹榻还有两丈远时,榻上的人却睁开了眼睛。 见他醒了,燕云孙便负手身后慢慢踱步过去,一边还摇头晃脑地吟道:“遥闻碧潭上,春晚紫藤开。水似晨霞照,林疑彩凤来。”[注○1] 榻上的人起身,捡起枕边落下的一朵紫藤花,淡笑道:“这诗倒还算应景。” 燕云孙嘻嘻一笑,道:“还有更应景的呢。” “哦?”秋意遥抬起手去束散着的长发。 “秋公子,我来。”一旁的燕辛见之赶忙过去,拾起枕旁的发带就在他颈后轻轻一束。 “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燕云孙又漫声吟道,最后叹气一声,“可惜你是个男人啊。”[注○2] 秋意遥侧首向燕辛一笑以示谢意,然后看向燕云孙,“你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唉,还不是因为这个。”燕云孙自袖中取出文书递给他。 秋意遥微现疑惑,然后接过打开,片刻,将文书还给燕云孙,颇是平淡的说了句,“这事看来是挺急的。” 燕云孙一听这话,顿一屁股坐在竹榻上,嬉皮笑脸地道:“意遥,亏得我们都几十年的兄弟了,你怎么就丢这么一句话呢,也不关心关心我要如何处理。” “哦,你要如何处理?”秋意遥从善如流。 “你再关心关心我发不发愁。”燕云孙也笑眯眯的再加一句。 “你发愁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这回秋意遥却不再顺着问。 “意遥,我们几十年的兄弟,你怎可如此无情无义。”燕云孙低头一副无比怨屈的模样。 秋意遥摇头,看着他道:“你专门拿这东西来给我看,也就别再拐弯抹角了。” “唉呀,意遥,你比那些红颜知己更为知我呀。”燕云孙抬头,满脸感动地伸手去拉秋意遥的手。 秋意遥手指一弹,将燕云孙的手弹开,叹气道:“真不知你这般模样到底是如何当上这州府的。” “自然是陛下慧眼识英才啊。”燕云孙大言不惭的自夸。 “我记得你有说过陆都统在几日前去了景城。”秋意遥懒得再与他胡缠。 “所以说我运气不佳啊。”燕云孙颇是感慨的叹气,转而又一脸喜气的看着秋意遥,“不过呢,上苍也还是挺照顾我的,这不就让你与我一道来这月州了嘛。” 秋意遥沉默。 燕云孙看着他,眼珠子一转,然后一把扑过去抱住秋意遥,伏在他肩头嚎啕大哭,“意遥,你可要救我呀!你也知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呀,可不知带兵打仗,你要不帮我,这回我可真要死在这里了,不但我要死在这里,还会因戍边不力而招至大罪进而牵连亲族,到时陛下肯定还要斩了我的爹娘兄长嫂嫂姐姐姐夫侄儿侄女们……意遥,你不救我,至少也要救从小视你如己出的燕伯父、伯母啊!” “有声无泪谓之嚎。”秋意遥抬袖在燕云孙肩头一拂,燕云孙便半边身子麻了一下,然后便被推开了。 “你要不帮我,那我还要闹,还要上吊!”燕云孙摆出一脸无赖样道。 秋意遥瞪着他,既无奈又好笑,“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大概是从小就识得你。” “所以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从小就认识你和意亭。”燕云孙沾沾自喜洋洋得意。 秋意遥看着他满脸无语。 可燕云孙却在下一刻正襟而坐,神容严谨,自袖中掏出几张纸递给他,道:“我来月州后,文武官员皆有接见,这上面列的便是我见过的还算是人才的几名武将。只是说到调兵遣将我实在不通,所以你帮我看看,该如何用他们。” 秋意遥接过,展开,纸上列着数名武将的出身、年龄、品性、职位以及燕云孙估摸出的其个人能力,他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微笑。虽说燕九公子一贯的散漫不羁,可该做的该看的该知的未落一分。看过一遍后,他将纸还给燕云孙,并未言语。 燕云孙倒也不催他,只坐在一旁打了个哈欠,然后便倚在榻上,眼眸半睁半闭,似睡未睡。 秋意遥起身,走至水池边,目光自池面掠过,然后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一树珍珠梅,似乎是在欣赏枝头那些清雅秀丽的花蕾,又似乎透过那些花望到了很远的地方。 “男儿何不带吴钩,踏取关山五十州。”许久后,他蓦然轻声吟道。[注○3] 燕云孙听得心头震动,不由坐直了身,抬眸往他看去。 池边的人久病缠身,面色苍白,身材瘦削,一身素袍,便显得越发的羸弱,可那双眼睛从来都是那般清澈而坚忍。而此刻,他的眼中更是绽放着一种炫目的华采,仿似是暗匣里藏着的绝世宝剑终于重见天日绽放明光与锋芒。 秋意遥的目光自那株珍珠梅上移开,然后仰首望向天际,微微眯眸,承受那炙热而刺目的阳光。“云孙,我替你去退山尤。” “意遥,你……”燕云孙惊讶。 “云孙,你难道不信我做得到?”那是一个语气平淡的问句,可隐隐的傲岸已不露自显,那是以往二十多年他从未自温雅谦忍的秋意遥身上看得的。 “我若不信你不知你,又怎会来请教于你。”燕云孙内心轻轻叹息一声。 秋意遥微微一笑,目光依旧望着天际,炙烈的阳光已刺得眼前一片模样,可他不想低头,不想移目,就想看着这耀射天地的朗日。 “你有任免三品以下官员之权,你便让我……嗯,让我想想……四品的武职是都尉,那么你便让我当个都尉吧。” 燕云孙未语,只是看着池边沐阳而立的他。艳阳如火,而他便似火边的一尊琉璃,给火光映衬得流光溢彩,却不知什么时候便会为火所化。 许久,他才开口:“意遥,我并不需要你去丹城,你只需告诉我哪位武将适合领兵守城,哪位适合领兵出击,而我方又该制以何策应敌。” 秋意遥回身,带着一脸浅淡的笑容轻轻摇头,“云孙,我又非先知,岂能在敌人未至时便先有御敌之策。况且,战场之上瞬息千变,非亲置其中,又如何能有应敌之法。” 燕云孙听了也同样摇头,“意遥,你我都再清楚不过,你的身体不允许你上战场去。我带来你月州的本意是治病,回帝都时我还想吃秋家伯母做的菜,并不想被她痛骂。” 秋意遥闻言并未露出失望之色,面上依旧一派平淡,他转回身看向水池,清澈的水面上倒着如云似霞的紫藤花,也倒映着碧蓝的晴空。 “云孙,我不是秋家亲子。”蓦地,他道。 燕云孙微愣,想这是全帝都,甚至说是全天下只要知道威远侯的人都知的事。 “这我从小就知道,而侯府里的人都知道,侯府外的人也都知道。”秋意遥静静地看着那在水中微微荡漾的紫藤花簇。“爹娘、兄长待我之好,非是亲人而胜于亲人,但这并不会让他人就没了闲言暗忌,而爹娘每每耳闻总是一脸不豫,兄长更是曾因别人骂我一句‘野种’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结果反挨了爹爹的打。” 燕云孙听着不由暗暗点头,打得好,秋意亭那臭小子总算也挨过打啊! “所以我从小就懂得了看人眼色,懂得如何说话才不会被人憎厌,如何做人、做事才会令人喜欢。” 燕云孙暗爽的心情还未到顶便是一呆。 “我就这么察颜观色地长大,然后他人提及威远侯家的秋意遥,亦从一开始的‘狗杂种、来路不明的孤儿’到‘侯爷家的养子’到‘秋家二公子为人温文谦和,待人细心宽谅’。”秋意遥微微一笑,那笑容淡淡的如一层浮烟飘在面上,“到而今,天下间知道我的,肯定是赞我的人比骂我的人多,而爹娘亦以我为荣。” 燕云孙怔怔看着他。 “可是这个温文的秋二公子,也许只是一个虚壳。”秋意遥面上的浮烟似的淡笑终于散去,于是露出那空洞而怅冷的眼神,“而……真正的我是个什么样子,却是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燕云孙依旧未语,只是看着他。 他与他从小就识得,可以说除他的亲人外,最熟悉秋意遥的便该是他燕云孙了。而从小,秋意遥便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他每每被爹娘训话之时亦会听到“你即算不像意亭那般有出息,至少做到意遥一半的听话懂事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样的话。再到他们长大,帝都里提起秋意遥,更是赞不绝口,他的父亲敬熙伯燕文琮更是感慨道“秋家只两子,而我有九个儿女,可这九个加起来连人家一个意遥抵不上,更不用说老大了”。 是的,秋意遥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个让人喜欢、赞赏的几乎是毫无缺点的人。 “云孙,我要离开帝都的原因,你是知道的不是吗?”秋意遥回头看着燕云孙。 燕云孙自沉思中回神,然后心头一凉,顿哼着鼻子道:“本公子不知道!” 秋意遥脸上又浮起浅浅的笑,“你请来的名医难道未曾告诉你?”这话虽是询问,可话中的意思却是那样的肯定。 “没有!”燕云孙瞪着眼睛。 秋意遥摇头,“云孙,我自己也是习了医术的,我又怎会不知。” “你那半调子算什么!”燕云孙不屑。 秋意遥不与他争论,走至紫藤架下,看着满架如火如荼的花,轻轻叹息,“如此明媚的韶华,若是永远绽在枝头,那该多好,可它总是要谢去,我们无计可阻之余,只能心中怅然。” 燕云孙默然。 “我此生,都不知自己到底是何人,亦从未做过一件纵心任情之事。”秋意遥伸手自枝头摘下一串紫藤花,“所以我离开帝都,不想最后都做着那个别人眼里的秋意遥。我也不想让爹娘亲眼看着……以他们疼爱我之心,那必是痛不欲生的一件事。”他手指拂过,那紫藤花瓣便如细雨纷飞,籁籁落地。 “云孙,我并不喜欢战场,我亦非喜欢杀戮,可是不知为何,我很想去丹城,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做的、亦是最后做的一件任性之事。”秋意遥看着地上那些细碎的花瓣,眼神里似是怜惜,似是解脱。“从哪而来,回哪而去。我是爹爹自战场捡来的,或许那里才是我的归处。”话是如此的平淡静然,可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苍凉孤寂。他孤身而来,亦孤身而去,这个天地许有他存身之处,许连安魂之位亦无。可是……比之锦绣繁华温情脉脉的帝都侯府,他更愿魂散在这荒凉苍寂的天涯某处。 燕云孙依旧默然,秋意遥亦未再说话,于是园中一片沉寂。 许久后,蓦地园中响起燕辛一声尖叫,秋意遥回头,便见燕辛在地上打着滚,眼看着便要滚下水池,他赶忙纵身一跃,倾身,伸手,将脑袋刚浸到水的燕辛一把提起。 “怎么回事?是踩滑了?还是身体不适?”秋意遥指尖搭上燕辛的手腕去探脉。 “公子,你为何突然踢我?”燕辛却转头冲燕云孙委屈的叫道。 秋意遥一愣,放下燕辛,莫名其妙地看着燕云孙。 燕云孙看着半跪在地上的秋意遥,冲着他恶狠狠地叫道:“本公子知道你是谁,你就是个心肠软得要死的傻瓜!” 呃?秋意遥呆了呆。 燕云孙甩袖出园,“燕辛你还傻着干么,还不去给秋公子挑件合身的盔甲去!” “是。”燕辛赶快跟出去。 园子里,秋意遥看着燕家主仆离去的背影,忽然轻轻一笑,空明净澈,如碧空,如清湖。(未完待续) 十、花开两地共芳辰(下) 丹城。 淳于文渊跟随一双儿女来到那座幽静的小院。 院门开启,孔昭见到淳于兄妹颇是欣喜,“原来是你们,快进来。” “你姐姐呢?”淳于深意步入院子问道。 “在房里,用过膳后一直在写写画画,我是看不明,但瞅着应该是在画布阵图。”孔昭答道,看到兄妹俩身后的淳于文渊微微惊讶,但随即躬身施礼,“淳于大人。” 淳于文渊轻轻点头,跟在儿女身后进到小院里。入门便见院墙的左旁矗着一棵高大的桃树,青枝翠叶间挂满了鸡蛋大的碧桃,而对面一株珍株梅亭亭玉立,云瓣雪珠绽满枝头。不由暗想,这小院倒是十分雅致,却不知住在此的主人又是怎样的人。 孔昭轻轻推开右旁一间房的门,三人跟随而入,便见书桌前风辰雪垂首执笔,神情专注,只是几人的到来显然是惊动了她,抬首扫了三人一眼,神色淡漠,然后继续埋首书桌,笔尖时而挥动时而停顿,显然心神全在其中。 而那一抬首,淳于深意却是轻轻“噫”了一声,因为风辰雪此刻竟然未戴面具,一张绝美玉容抬首间便已尽睹于目。转头往父兄看去,见父亲果然面现惊异之色,而兄长的神色却极为淡定,似乎是早就见过,令得她心下生出小小的好奇,兄长是何时见到的? “你们坐下稍等。”孔昭轻声对三人道,然后出门准备茶水。 淳于文渊望向儿女,以目光询问他们:便是要找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相商丹城存亡大事?莫要怪他怀疑,他实未想到儿女口中聪慧非凡的友人会是如此容色绝世之人,若这位风姑娘年纪再长些,面容也更平凡些,他倒更能放心些。 淳于兄妹点头,然后一左一右拉着父亲坐下。 不一会儿,孔昭回来,给三人奉上香茶。于是淳于家三人或是焦急、或是轻松的啜着香茶等待,其间淳于文渊尝试着咳嗽几声,奈何书桌前的人并未有起身待客之意,只是埋首沉思,浑然忘外。再看一向好动喜闹的儿女此刻也安安静静坐着,淳于文渊虽是奇怪但也只得作罢,于是房中虽有四五人,却一片静谧。 如此差不过快半个时辰过去,只闻一声“嗒”的轻响,紫毫搁上笔架,风辰雪终于自纸墨间抬首。 淳于家三人不约而同长长吁了一口气。 “姐姐,淳于姑娘她们等你好久了。”孔昭捧着一杯茶上前,递给了风辰雪,然后收拾着绫乱的书桌。 风辰雪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放下,然后才移眸望向三人,看到淳于文渊时眼中微带疑问。 “就这样干坐着大半个时辰,可坐苦我了。”淳于深秀赶忙起身甩着胳膊。 “辰雪,这是我爹,也就是丹城的府尹。”淳于深意大大咧咧的介绍一句,淳于文渊理理衣袍正想起身,她便又道:“我们今日来找你可是有紧要的事情要请教。” 风辰雪目光再移向淳于文渊,算是招呼,然后看向淳于深意,“我亦想问你们,何以丹城至今未有任何防范?” “这正是我们来找你的原因。”淳于深秀赶忙道。 “哦?” 于是淳于兄妹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淳于深意咬着牙叫道:“依姑娘我的意思,直接拿把刀架在那龟孙子的脖子上,那时看他听不听话!” “深意,不可胡言妄语!”一旁的淳于文渊听得赶忙叱她一句。 淳于深意撇撇嘴,不说话。 “辰雪,我爹不许我们这么做,可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这孙混蛋相信我们的话,你可有法子?”淳于深秀问道。 风辰雪听了微微沉吟片刻,然后道:“这孙都副听得敌国入侵如此大事依可无动于衷,他要么是心向山尤是以装聋作哑无视警讯,要么便是眼花耳溃刚腹自用的无能之辈,而他无论是哪一种,你与之说道理都是白费工夫,最有效的莫不如夺权自理,或是以武迫之调兵。” 这话一出,淳于兄妹又是惊讶又欣喜。 “这话太中我意了!”淳于深意顿拍掌道。 “爹,你听到了没?果然要这样做才行。”淳于深秀马上看向父亲。 “哼!”听了风辰雪的话淳于文渊早生不满,再见儿女如此赞同,顿冷叱道:“此乃逆节之行,本府决不许!你们兄妹随本府回去,以后亦不许再与此等逆乱之辈相交!”言罢一甩衣袖便要离去。 “爹!”淳于深秀赶忙拉住父亲,“你刚才也听到了,那孙混蛋你与他说再多的好话都是白搭,他就是不信,他就是不放一兵一卒,难道就我们几个赤手空拳去应付山尤的十万大军?难道你就要为了你那忠臣之义君子之道而令得丹城城坡、令得百姓家破人亡?” “不止我们几个,本府会率全城的男儿死守丹城,山尤贼子决不能得逞!况且那刻兵临城下,孙都副自然就信了,自然会派兵抵御,而且州府大人的援兵不日即会赶来,又何惧贼子!”淳于文渊甩开儿子的手,指着他的鼻子横眉怒目,“而你们所谓的法子不过是歪门邪道,乃是不义之行,只会自取灭亡!” “爹,什么歪门邪道,我们可全是为了丹城为了百姓!”淳于深意亦叫道,“你要率领全城的男儿死守丹城?要领着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去对抗那些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山尤铁骑?你以为你们能守住?告诉你,你那等行为分明就是领着他们去送死!” “那为父宁愿舍生取义,亦不要做逆节之辈!”淳于文渊神色凛然。 “爹!你怎么就不知变通,只会一味顽固认死理!”淳于深秀拧着眉头看着父亲。 “放肆!”淳于文渊指着儿子,气得脖子发粗,“你……你……” 正在父子女争得发僵之时,风辰雪忽然出声唤道:“淳于大人。” 清冷平淡的嗓音顿如一道凉水,浇熄了房中的火气,淳于家三人同时望向风辰雪。 “以武夺权你们确实不能做。”风辰雪淡淡道。 这话令得淳于家三人又是呆愣,想着方才她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这会又改口了? “辰雪,你方才不是同意了吗?”淳于深意不解。 风辰雪没答,却问道:“这孙泶既然如此无能,又何以他能做到都副之职?” “还不是因为他是上任州府的堂兄!”淳于深意哼道。 “喔。”风辰雪点头表示了解,然后微微凝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种事,历朝历代总是免不了。” 不过淳于深秀并不想来追究孙都副的家史,他问:“辰雪,为何你又说不能做?” 风辰雪依旧未答,又问道:“那前任州府现在何处?” 这兄妹俩却不知道了,于是望向父亲。 风辰雪见此,亦移眸望向淳于文渊。 淳于文渊这会正奇怪这女子何以前后矛盾,本不想理会,可当那双清眸落在身上,他莫名的觉得头皮一麻,她明明坐着,可那目光却仿佛是自高高的地方俯视而下,带着一种不可违逆的迫力,令得他不由自主的微微垂首答道:“前任孙州府现已调任南州。” “喔。”风辰雪轻轻点头,“虽不知这孙州府其人如何,但他既能让堂弟在府下任职,必是重亲族之人。他既然还在朝中,那你们今日若对孙都副动武胁迫,便等于与孙州府结下怨结埋下暗刺,日后你们淳于家与他同殿为臣,必生嫌隙。” 淳于文渊一听此言,微有惊诧。他不同意以武夺权,倒非是忧心淳于家日后前程,只是没想到这女子竟然考虑到了。 “可是……” 淳于深意才开口,风辰雪便微微摆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淳于大人,我也知你不同意胁迫孙都副以夺取兵权,乃是不想为后世留下一个行不义之为却成功了的逆节之臣的模样,即算是守护了丹城,即算你可因功抵罪或是获赏,你亦认为此行若令得后世仿效,必是大过大罪。” 淳于文渊心头一震,抬首往她看去。他这一番苦心在儿女眼中不过是食古不化,却不想她竟然完全理解。 “大人,站在为人臣民的立场去想,我亦认同大人之理。”风辰雪继续道。 淳于文渊欣然点头,淳于兄妹却是瞪目结舌。 “辰雪……” 风辰雪移首看向淳于兄妹,“所以,我去。” 这话一落,淳于家三人顿又呆在当场。 “你……你……”淳于文渊指着风辰雪说不出话。这女子说了半天话,只道她认同了,谁知到最后她自己反倒是要做那逆节之徒! 淳于兄妹醒过神来后却是喜笑颜开。 “吓我一跳。”淳于深意拍拍胸口,“刚才我还真当你也要跟我爹一样,领着一群赤手空拳的人去抵挡铁甲尖刀的山尤大军呢。” “若你肯出面,那就放心。”淳于深秀也道。 风辰雪起身,自书桌后亭亭转出,“淳于大人,君子之道固然可取可敬,但迫在眉睫之时亦要懂随机应变。大人放心,我之所为,必不会青史留污,请大人只管去做你府尹该做的事即可。” 淳于文渊一脸疑惑,“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风辰雪却没有答他,转而对淳于兄妹道:“你们亦陪在大人身边,到时见机行事即可。” “好。” 淳于兄妹欣然应道,然后得风辰雪示意,当下一左一右拉着父亲告辞离去。只是三人走到门边时,风辰雪忽然追问一句,“新任的州府是何等样人?” 淳于文渊未及答话,淳于深秀已扭着脑袋颇为懊恼地答道:“就是从帝都来的那个风流之名远扬天下的燕九公子!”说完了,便扭回了头,三人出门而去,是以他们并未见到风辰雪那一脸的讶然。 燕九公子?燕云孙?新任州府竟然是他? 孔昭送三人离去后回来,问道:“姐姐,刚才淳于大少说的‘燕九公子’可是说的那次拦着姐姐车驾的九公子?” “帝都里除了那位九公子外又还能有谁会风流之名远扬天下。”风辰雪轻轻叹息一声。 “唉呀,还真没想到,那位九公子竟然做这么大的官啦。”孔昭感叹。 风辰雪默然。是啊,还真是没有想到当年风流不羁的燕云孙竟然会入朝为官,今日竟然成了这月州州府。只不过……他身为州府,倒不至领兵来这丹城,不会见面自然不会暴露身份。(未完待续) 十一、金戈铁马逼丹城(上) 离开小院,一直到走出了巷子,淳于文渊才将心中疑问问出:“这位风姑娘是什么人?” 嗯?兄妹俩微微一愣。然后淳于深意答道:“姓风名辰雪,三月时来丹城,女儿在凝香居与之相识。彼此脾性合宜便成了朋友,然后一道去了山尤,途中又与秋大哥结识,秋大哥亦十分欣赏她,而且……”后面的话打住了,与兄长对视一眼,彼此会意。岂止是欣赏呀,看分别时的情景,秋意亭显然是倾心予她,两人才貌相当一对璧人!兄妹俩想到这,为他们欣喜之余,也不知怎的,心底里都不约而同的微微叹息,似是怅惆,似是遗憾。 淳于文渊并不知儿女心中所思,他沉吟片刻,又问:“你可知她是哪里人氏,出身何样的家门?” 淳于兄妹双双看一眼,不解父亲怎么突然间关心起这些来。依旧是淳于深意答道:“只听孔昭说过她们是燕城人氏,其它并未有多言,不过看她们言谈穿戴,想来决非寒门出身。” “哦?”淳于文渊沉思。 见父亲如此,淳于深秀微微思索一下,心下一动,问道:“爹,你难道怀疑她不成?” 淳于文渊未答,低着头往前走,眉头微锁,似乎在深思着什么。 “爹,这你大可放心。”以为父亲真是疑心风辰雪,淳于深意赶忙道,“是友是敌,我与大哥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 淳于文渊摇头,“这风姑娘目清神秀,为父并非怀疑她的人品或是别有目的,而是……” “而是什么?”兄妹俩齐齐追问。 淳于文渊没有答,反问儿女,“你们与这位姑娘亦接触了一段时间 ,她是何样的人,你们说说。” 嗯?听父亲这样一问,兄妹俩不由停了步子。 想了会儿,淳于深意先道:“人聪明,满腹诗书,但性子冷淡,所思所行似乎是依个人喜好而定。对陌生人或是不喜欢的人,即算对方身份尊贵她也不搭理;而对于欣赏的人则知无不言,以诚相待,当然,即算是很有诚意,待人也未见有多一分热情。” “嗯。”淳于深秀表示同意,又补充道:“从那天阻挠山矮子们时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来看,眼界高远,胸襟深广,若是个男儿,倒有将帅的气度。” “哦?”淳于文渊听了心头疑虑更多。 淳于深意见父亲神色未有丝毫松缓,反是越发的敛起眉头,心中不由费解,“爹,难道你还是觉得有哪不对劲?” 淳于文渊点头。 见父亲点头,淳于深秀亦忍不住追问:“爹,风姑娘有何不对劲之处?” “方才与为父相见,这位姑娘自始致终不曾有见礼之意。”淳于文渊道。 “噗哧!”兄妹俩同时笑了起来。 “爹,弄了半天你是嫌人家没给你行礼啊。”淳于深意笑道。 “爹,虽然你是府尹,一城之首,但偶尔有个把人没给你行礼也不用这般在意吧。”淳于深秀也笑道。 “为父是这样斤斤计较的人么!”淳于文渊挑眉横一眼儿女。 “好好好,你不是这样的人。”淳于深意连声道,“可你这还真不能怪辰雪,她估计就这么个习性,我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她跟什么人行过礼,便是秋大哥也没有,还有在山尤时有个什么五王爷的,别说是行礼,她见都不见人家。” 淳于深秀摸着下巴道:“这么一说,想想还真如此,从认识她以来,还从未见她对谁屈过膝弯过腰。” 儿女的说辞并没有让淳于文渊释然,他摇头轻叹,道:“你们到底是年轻,看人看不真切。” 听父亲这样说,淳于深意干脆问道:“爹,你到底从辰雪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妥,你倒是给我们说说。” “对,你直接说得了。”淳于深秀点头。 淳于文渊往路边站住,目光随意扫了一眼,这条街僻静,没什么人,于是他目光看回儿女,神情极是严谨,道:“为父活了这么多年,见的人自然不少,可平民百姓中再清傲孤高之人,见到年长者或是位尊者,不管乐不乐意,或大或小总要行礼,就好比你们见着了孙都副,心里不喜他,可也得行礼。而这位风姑娘,她既然出身极好,那自是从小便受礼教教养,可听你们说来,她似乎见任何人都不施礼,而且据为父方才观察,她神情自然从容,没有一丝倨傲之人会有的不恭之色,好像是天性使然,似乎她不与人行礼是天经地义的。” 听父亲这么一说,淳于兄妹回想风辰雪平日言行,似乎还真是这样。好像身份再尊贵的人,她看着也是常人,没有丝毫的敬畏。想当初,他们兄妹得知秋意亭身份之时,心头也是顿涌敬慕之情,而她见到秋意亭淡漠如常。 淳于文渊又道:“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见人才不行礼。一是不知礼节之人,二是身贵位尊之人。前者懵懂无知自然不会,后者从来只受人礼不施人礼。” “爹,你是想说,辰雪她的出身必是不凡是吗?”淳于深秀问父亲。 “可是……”淳于深意插道,“爹你方才也说‘天性使然’,就像有些人天生的嘴甜礼多,而辰雪可能就是那种金口难开又礼少得稀罕的人。” “为父比你们多活几十年,自问老眼未花。”淳于文渊却是神色肯定,“这个女子,必不是平常之人。” 淳于兄妹一震。其实……他们心里也曾想过风辰雪姐妹绝非普通人家出身,但他们与之相交只因欣赏其人,并不图人家财帛高位,是以不去细究她们的身份,只要是彼此诚心相待即可。 淳于文渊抬步继续前走,兄妹俩沉默的跟在后面,走出好远后,淳于深意才轻声道:“管她是什么身份,我心里知道辰雪当我是朋友就可以了。” “对。”淳于深秀颔首,“而且眼前守住丹城才是最要紧的,其他的以后再去想。” 淳于文渊没有说话。他毕竟官场浸淫几十载,所考虑的不似儿女那般简单。若这位风姑娘只是普通的富家出身那倒好,可若她真是身份贵重,那便非比寻常。毕竟,此刻丹城险境重重,而她何以会在这等边地?她在此会给丹城带来什么?一时脑中思绪翻飞,眼见前方鼓楼在望,他顿收敛了心思。 眼前,他只能先做他府尹该做的事。 五月十二日,未时四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丹城正中的鼓楼上,硕大的铜鼓蓦然敲响,城中百姓纷纷闻声而至,聚集楼下。 鼓楼之上,淳于府尹一脸肃容,亲口告曰百姓山尤不日即犯丹城。 百姓闻之顿时哗然,有的惊慌,有的愤慨,有的惶恐,有的疑惑,有的质问,有的责难……一时人声嘈杂议论纷纷。 都副孙泶闻迅赶到,见此情景,顿叱问淳于府尹为何听信谣言扰乱民心。 此言一出,百姓又是哗然。 这时淳于兄妹挺身而出,言道此消息乃他们自山尤国都亲耳所闻,他们亦亲眼看到了前往结盟的采蜚将军柴镜天。 楼下百姓闻之半信半疑。虽则淳于兄妹一贯在丹城有恶少悍女之称,但从不欺凌弱小,而且历年山尤贼人扰境之时他们从来都是亲临战场奋勇杀敌,百姓心底里实则对他们有几分敬意,不信他们会拿这种事来哄骗大家。 接着有城门守兵出来证实兄妹俩确实去过山尤,于是百姓们大都信了。 有百姓立时劝说孙都副,道绝不会有人拿这等大事来唬弄大家,山尤来犯必是真的其事,还请都副赶紧布兵守城,以防被山尤贼人杀个措手不及。 孙都副本就恼憎淳于府尹竟不与他相商便私自与城中百姓宣告山尤一事,此刻再被百姓出言劝诫更感面上无光,顿叱那几名百姓为乱民,命士兵抓了下狱。 百姓见此,有的惧怕,有的鄙夷,有的愤怒……一时都沉默当场,将目光望向淳于府尹,亦见府尹大人面色铁青,显然内心震怒不已。 而孙都副见百姓沉默,只道威信已立,大是得意。再告诫百姓,山尤乃世代交好的邻邦,数年来彼此不动干戈和睦相处,才使得丹城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还望百姓明辨是非,万不可为谣言而生嫌隙坏两国情谊。 楼下百姓闻之敢怒不敢言。 正在这时,一声清叱蓦然传来。 “敌军已近眼前,你这昏官竟如此糊涂,宁信豺狼亦不信忠言!” 百姓们循声望去,顿时吃惊。只见左旁一座高楼的屋顶之上立着一名女子,素衣翩然青纱蒙面,亭亭玉立风神俊秀。 “与其你这昏官祸国殃民,倒不如我今日取了你的狗命去!” 素衣女子声若寒冰,话落之时飞身跃起,衣带飘忽美妙异常,却也迅疾异常,眨眼之间人便已至鼓楼前,半空中,一道白绫自袖中射出,直扑孙都副而去。鼓楼上几名孙都副的随卫赶忙横刀护在都副身前,可那素衣女子只是手腕一摆,白绫刹那若游龙般左右一摆首,那几名士兵便连一丝反击都未曾有便全都给扫翻在地,而女子俏立栏前,衣袂当风,气息如常。 楼下百姓看得半是惊心半是快意。 孙都副见此情景,却是张惶慌乱,拔刀在手,步步后退,一边喝叱“大胆刁民!”一边叫嚷“快来人啦!” 素衣女子无动于衷,手一动,白绫再次飞出,孙都副挥刀砍去,却刀刀落空,而那白绫却如灵蛇般敏捷地缠向了孙都副的颈脖,正在危急之刻,淳于兄妹忽然双双出手相救都副。可那素衣女子武功实是厉害,那手中白绫更是如有生命般灵活异常,忽刺忽扫满空飞舞,还未及看清,便闻两声惨叫,紧接着便见淳于兄妹被白绫扫下鼓楼。楼下百姓见之赶忙接住。 而鼓楼上,扫开了那些赶来相救的士兵,素衣女子的白绫已缠在孙都副颈上,一寸寸勒紧,勒得孙都副眼睛鼓起,张口吐舌,显见是命悬一线。 “住手!” 正在百姓、士兵惊惧交加的看着时,淳于府尹却大喝一声,无惧素衣女子,大步上前双手抓住白绫,使劲拉扯,并喝叱道:“孙都副乃是堂堂朝庭命官,你小小女子竟以下犯上,视王法何在!” 素衣女子闻之冷笑一声,道:“我们江湖儿女才不管你什么王法,这昏官不过是蛀虫一只,杀了他反是为民除害!” 淳于府尹再叱:“你口口声声为民除害,此刻丹城危难当前,正需孙都副镇守,你若取他性命,何人来守城?那刻丹城倾覆,百姓必是血流成河,你又何曾为民除害,反是助纣为虐的帮凶!” 素衣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冷声道:“这昏官哪里要守城了?他都恨不得打开城门迎接山尤贼人入城,我杀了他,你们再选贤能为将,才是正理。” 因有淳于府尹拉住了白绫,孙都副已缓过气来,闻得此语,再顾不得什么,赶忙道:“不!女侠,我已信了,我即刻便布兵守城,决不让山尤贼人入城半步!” 闻言素衣女子白绫稍缓,一双冰冷的眸子盯住孙都副,似在考虑信不信他的话。 “女侠……你请放心,本都副真的信了,真的!本都副当着全城百姓发誓,淳于府尹为证,还请女侠相信,本都副绝非虚言。”孙都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已是胆颤魂惊,此刻要他做什么他都应的。 见此,素衣女子冷哼一声,道:“那便暂寄你头颅于颈上,若有丝毫差错必来取你狗命。”言罢,白绫一收,百姓们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再看时,那素衣女子已杳无身影。 原来这就是身怀绝技打抱不平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啊!百姓们纷纷感叹。 “这位女侠定是知晓了丹城危难,所以来帮我们了。” 不知谁这么叫了一句,于是全城百姓纷纷向着素衣女子离去的方向拜谢。 而在那时刻,泽城州府官邸的紫藤院里,秋意遥一身淡青色盔甲,腰悬长剑,衬着修身俊容,顿掩了那一份病态,显得英姿焕发,丰神如玉,看得燕云孙两眼发红。 “燕辛,去给本公子也找这么一身来,管保公子我穿了比意遥更好看。” “公子你就算了吧。”燕辛颇是不屑地道,“这一件可就有六十多斤重,你穿上了你还能走路吗?只怕当场便给压垮了在地。” “这么重?”看着神色颇为轻松的秋意遥,燕云孙不信的挑着眉头,“我看意遥穿着没一点儿事,我怎会穿不了。” “那自然,秋公子可是身怀绝世武功之人,可不似你四肢不勤脑钝体拙。”燕辛对自家公子说话是从来不客气的。 “燕辛,你不但脑瓜子不聪明,而且这眼睛也有点问题。”燕云孙昂首挺胸,“你家公子我明明潇洒英俊世间难有。” “得了,我看你只有脸皮厚这一点就远胜秋公子。”燕辛皱皱鼻子道。 一旁的秋意遥听着摇头一笑,“好了,邓骠校与刘守备马上就到了,你们要丢脸也别丢在外人面前。” 话音刚落,便有仆从来报,说邓骠校和刘守备到了,已在正厅等候州府大人。 燕云孙看一眼秋意遥,然后吩咐仆从,“请两位大人来这里。” “是。”仆从赶忙去请。 秋意遥静静拔出长剑,指尖拭过,剑身清亮。“我还真有些年没有握过剑了。” “来,耍一套剑法给本州府看看。”燕云孙倚着竹榻坐下,眼睛亮亮地看着秋意遥。 秋意遥一笑,没有理会他。 “想当年我爹见你们兄弟练了一身武艺,也逼着我跟你们一块儿习武,谁知侯爷就叫我们仨大日头底下蹲马步,那毒日头把我都给晒昏过去了,那次可真是吃够了苦头。”燕云孙看着秋意遥扶剑而立的英姿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往事,“偏那回你小子一点事也没有,于是我爹便认定了我是假昏,第二日照样赶我去侯府。” 秋意遥听了转头看他,眼中带着一点讪意,“你第二日不就没来了吗,后来听说是在府里大哭大闹了一场惊动了你祖母。” “那当然。”燕云孙对此毫无愧色,“我要不那么哭闹一场,今日我哪能好端端坐在这,还不给毒日头晒死了。” “丢脸。”燕辛轻轻吐出两字,保证园中三人都能听到。 秋意遥轻轻一笑,没有再说话。握着剑手腕随意转了几下,仿似掂量着剑的份量。耳边听得园门处传来脚步声,他蓦地扬剑一挥,只见半空中剑光一闪,仿如雪虹华灿,转瞬即消,再看时,秋意遥手挽长剑立于原地,似乎他从没有动过一般。 “咔嚓!”一声,池边的一尊五尺高的圆石蓦地两边裂开。 “好!”燕云孙赞一声。 秋意遥则看着毫无损伤地剑身,神色平淡地道:“这剑虽非削铁如泥,却也还不错。” “那看来燕辛挑剑的眼光还不错。”燕云孙笑道。 那刻,入得园的邓骠校、刘守备亲眼目睹那迅猛一剑,顿满脸惊色,他们戎马几十年自问功夫亦是了得,否则如何自刀林箭雨中求生,只是眼前这一剑之威力,却是此生不可及。是以看着池边矗立的身影顿生敬意,暗自思索这是何人,竟有这等高强的本领。 燕云孙目光扫到两人,坐姿一端,“邓骠校与刘守备来了呀。” “属下拜见州府大人。”两人忙上前行礼。 “两位快快请起。”燕云孙起身相扶,端正有仪。 “谢大人。”两人起身,然后目光往秋意遥望去,见是一位极年轻的公子,目清神秀容华如玉,着一身淡青的铠钾,衬着那修长身姿,活脱脱地叫人知晓何谓“玉树临风”。两人方才已为他的武艺所摄,此刻再看得如此人物,顿生仰慕。 “来,给两位引见一下。”燕云孙自也看到了两人的目光,于是笑眯眯地指着秋意遥道,“这位是秋意遥秋公子,乃是威远侯之子,亦即靖晏将军秋意亭之弟,同时也是本州府新委任的都尉。” 邓骠校与刘守备闻言神色顿然一变,皆恭敬地行礼,“属下见过都尉大人。” 秋意遥抱拳还礼,面上有着温雅而亲切的淡笑,“邓骠校与刘守备的英名早有耳闻,日后还需两位大人多多照应。” “不敢。”两人忙道。 那邓骠校是个年约四旬的高大汉子,一脸络腮胡,但眼神明亮,一看就知是个坦荡粗豪之辈。“属下当年曾随侯爷杀过古卢贼子,前些年又在然州有幸见过靖晏将军,没想到今日又在此见到都尉,哈哈,秋家果然一门尽英杰。” 刘守备比之邓骠校略长几岁,身量瘦小许多,但一身精悍之气,眼神里又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沧桑。此刻他亦面上泛起一丝微笑,道:“都尉快莫有此言,属下等协助都尉乃是份内之事,倒是属下等愚钝,还要请都尉日后多多提点。” 一番见礼寒喧后,邓骠校与刘守备皆望向燕云孙。 “不知州府大人找属下两人来是为何事?”邓骠校率先问道。 “本州府今日找你们来,是为丹城之事。”燕云孙在竹榻上坐下。 邓骠校与刘守备闻言顿神色一整。 燕云孙望着两人,目光清朗而神仪含威,“你二人驻守月州多年,乃是能将老将,是以本州府此番点你二人随秋都尉前往丹城,你们可愿前往?” “属下愿意。”两人朗声答道。 “嗯。”燕云孙颔首,也不再多言,“军情紧急,你们即刻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即出发。” “是!”两人当下离去。 等两人走后,燕云孙才看向秋意遥,笑得颇有深意,“你虽心肠软得要死,但脑子也还不笨。” 秋意遥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他方才剑劈大石之举。“他们都是战场上厮杀了一辈子才挣得今日地位,我毫无寸功却蓦地就坐到了他们头顶上,是个人心里都会不服气。而此刻亦无时间来让彼此了解,我自然只能选最有效的。” “嗯。”燕云孙笑笑点头,“武人最敬的是怀有真本事的人,最服的是比他们更强大的人。” 秋意遥轻轻叹息,“那些士兵我也从未见过,又如何能保证他们听命于我。所以,他们是老将,士兵们必会从命于他俩,而我只要这两人服我从我即可。” “这两人你看如何?”燕云孙挑眉问他。 “你看人的眼光我信得过。”秋意遥神色轻松地道。 一旁燕辛听了,不由道:“秋公子,你不觉得我们家公子只有看美人的眼光还勉强可以吗?其他的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呵呵……”秋意遥忍不住轻笑出声,一边点头道,“确实。” “燕辛啊燕辛,你就没哪天对着公子我能不言语带刺吗?”燕云孙摇着头叹气。很是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个主人在燕辛面前没一点威信可言,难道是因为从小一块长大的原因? 显然,燕辛并不想给他留面子,昂着头道:“公子你不都不下一次的和燕叙说过么,宁肯要我的夹枪带棍也不要他的沉默寡言。” “呵呵……”秋意遥又是一阵轻笑,看着燕云孙,心底里竟有些微羡慕,又有些惋惜。今日这样的轻松快活,必会随着他的步步高升而渐渐少有,而他舍了他的自在逍遥,得了今日的位高权重,予他,是得偿所愿?还是得不偿失? “总有一天,本公子要把你赶到某个蛮荒之地去。”燕云孙嘟嚷一声。 秋意遥敛笑至榻边坐下,看着池边劈开的石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这是我第一次领兵,你便不担心我令得你将失兵亡吗?” 燕云孙听得他的话转头看他,片刻,才挑眉勾唇,道:“若真如此,那便算我白认得你二十年,我也白吃了这二十几年的饭。” 秋意遥转头,两人目光相视,半晌,彼此一笑,二十年的相知相惜便在这一笑中。 笑罢,燕云孙又道:“虽说我是一州之首,但统领一州兵马的乃是大都统,所以以我之权,只能调集五万兵马与你,而风闻此次山尤出兵十万之众,你……可是会很辛苦的。” 秋意遥神色淡定,道:“丹城有三万守军,加起来也差不了多少。” “嗯。”燕云孙见他如此言道便也放心,“你此去丹城,我让燕叙跟着你,把药也带齐了去。” “你安排就是,我无所不从。”秋意遥颔首。 “燕辛,你去和燕叙准备一下。”燕云孙转头吩咐。 “是。”燕辛退下。 “明日出兵,我亦还有事要理,先去了。”燕云孙弹弹袍袖起身,“你便趁着还有半日好好休息。” 秋意遥点头。 于是两人都离开了紫藤院。 翌日,燕云孙亲自为众将士送行。 他矗立城楼,目送大军远去,看着骏马之上秋意遥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忐忑难安。“燕辛,我这心里慌慌的,该不会这小子会在丹城出什么事吧?” 难得的燕辛没有反讽只是沉默,因为不会或会,他都不能肯定。而且以秋公子的身体,他自己也担心,更何况是与他情同手足的公子。 燕云孙抬头,九天之上艳阳刺目,又是一个晴郎的好天气。半晌后,他轻声道:“若这小子真有事,那我也回不了帝都了。” 燕辛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燕云孙转身回官邸去,“你去叫州丞来。” “是。”(未完待续) 十一、金戈铁马逼丹城(下) 五月十七日。 当远方尘烟滚滚旌旗摇曳铁骑如云而来时,丹城城楼上,孙都副一张茄子脸顿变得惨白,瑟声道:“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多的山尤大军?”他虽说是做了丹城都副有三年,可这三年里丹城未有一起战事,他亦不曾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此刻隔着这么远,也是吓得心跳如鼓。 淳于兄妹也在城楼上,只是不想与他站一块,是以隔出三米远。听得他的话,淳于深意鼻子里哼一声,拔高声音道:“前几天都副大人不还不信山矮子们会来吗?” “可不是。”淳于深秀也嗤道,“我们冒死回来报信,可差一点便成了造谣的乱民了。” 这刻,孙都副没心思理会淳于兄妹的冷嘲热讽,只是心惊胆颤的看着前方密密麻麻有若雷霆奔来的山尤大军。“这起码……起码有十几二十万人,我……我得赶快上报大都统,请他速派援兵。”说着他赶忙下城楼回都副府去写信了。 淳于兄妹眼看着他慌慌张张的下去,也懒得告诉他父亲早就上书了,援兵这会只怕也不远了。 而同在城楼上的李千户与田校尉看着神色慌乱离去的孙都副不由都叹一口气。然后李千户郑重道:“既然敌军已到,那老夫便去西门,东门便由田校尉守着,而北门依着久罗山,大军无法攻过来,只怕突袭,我已命陈百户长守在那里了,这里就拜托你们兄妹了。” “嗯。”淳于兄妹也神色慎重地点头。 于是李千户与田校尉各自去了西、东两门。 等他们都走了后,淳于深意跟兄长说道:“我还是先去告诉辰雪一声。” “嗯。”淳于深秀点头,看着远方奔来的山尤大军,端秀的眉头不自觉的深锁。虽说他已与山矮子们战场上厮杀了许多回,可这一回,山矮子们来得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多!这……必将是惨烈之战! 淳于深意飞快的奔到了小院,将山尤大军已到的事跟风辰雪说了,又道:“这会孙混蛋不在城楼,你可要去看看?” 风辰雪点头。 两人到了城楼,对面山尤大军已在扎营休整。 淳于深秀见她到来,道:“山尤的先锋被我们一阻,锐气必减,是以汇合了大军后一齐开到。只看此刻军容,这统帅之人亦非庸才。” 三人矗在城楼看了一会儿,只见对面营帐井然有序,士兵十万之众,却不闻喧闹之声,只有兵甲铿然作响,显见是军纪严明,而这样的军队必是威猛之师! 半晌,淳于深意轻轻叹气,道:“虽说我无比憎恨山矮子们,可此刻看他们的军容,也要佩服一下那统兵的将领。反观我们这边的……唉!若真是打起来了,那孙混蛋不要尿裤子便给我们皇朝人存脸面了!” “山矮子们并不知我们早得消息已做了周全准备,他们远道而来必会先行休整。”淳于深秀看看天色,道:“只是时辰甚早,不在今夜便在明日,他们必有一番攻城以探虚实。” “嗯。”淳于深意认同兄长的推测,“看他们营帐之数,只怕不止十万,而我们丹城仅有三万守军,兵力悬虚,唉,又会是苦战。” “以丹城目前的兵力,就怕他们猛攻,他们如此强大的兵力,若行猛攻,即算我们守下来了,也是伤亡惨重。”淳于深秀也叹道。 淳于深意颔首,转头,见风辰雪一直静默不语,当下问道:“辰雪,你可有何意见?” 风辰雪摇头,道:“我未曾经历过这等事,说起来不过是纸上谈兵,论守城作战,你们比我更懂。” 听得这话,兄妹俩微微讶然,然后一笑。 淳于深秀抬头抹了把脸,再眺望前方时,眼神清亮,神情镇定而有信心,似乎那一抹间便将那些忧心、沉重抹去了。“山矮子们虽人多势众,但丹城城墙坚实,我们守个三五天不成问题。” “对。”淳于深意扬眉一笑,自有一种洒脱豪气,“在我们在,这山矮子们又怎杀得进来,我们此刻只要坚守即可,等州府的援兵一到,到时再杀山矮子们一个片甲不留。” 风辰雪侧首看着淳于兄妹,那两张相似的英秀面容上有着一种超越他们年龄的镇定。这两人,虽年纪比自己还小,可他们早已历金戈铁马,炼就了一身临千军万马亦不胆怯的勇气与果敢,就如粗朴的璞石,若有慧眼识得,一番琢磨之后必绽明光。 “以时间来算,州府的援兵应该就这两天会到。”她淡淡道,目光重望向对面,“无论山尤是小攻还是猛攻,我们都全力以赴挡住他们,山尤若是觉得丹城难以攻下,许会缓一缓思考更有效的攻城法子。而我们不怕他们去想,我们最主要的是拖延时间,等援军到。不然以三万守军,再大的能耐也没法抵档十万大军。” “嗯。”淳于深秀点头,想到援兵不由又皱起了眉头,“只是我担心州府的援兵有没有这么快,毕竟现在的州府可是那个燕云孙燕大人。” “可不。”淳于深意深表同意,“他可千万不要喝足了酒抱够了美人后再来派援兵。” 风辰雪闻言不由微有讶异,然后想想又了然,于是淡笑道:“这你们倒勿需忧心,那位燕九公子虽风流浪荡,但内里还是个明白人。” “咦?”听了这话兄妹俩都疑惑看向风辰雪。 “辰雪难道认识他?”淳于深意问,不然怎会知道。 风辰雪微微一顿,片刻才道:“以前游历帝都时曾有听说过其人其事。” “哦?”兄妹俩对视一眼,想起父亲的话,心头便一团疑云升起,只不过此刻没功夫去细究。 风辰雪倒也不在乎淳于兄妹是信是疑,而是道:“此刻丹城的隐患我倒觉得是那位孙都副。他无一点胆魄与才干,只怕山尤一攻城,他吓得手忙脚乱胡指挥。一个愚笨的将领比十万敌军更为可怕。” 一听这话,淳于深意顿握拳道:“可不是!偏这人却是都副,这兵权全握在他的手中!” “再贤明的帝王亦不能保证他所任命的官员都是贤明的。”风辰雪轻轻叹息。 “这人一贯自命非凡,丹城里唯他独尊,便是我爹他都不放在眼里。”淳于深秀道,“我倒宁愿山尤来攻时他吓得晕过去,或才躲在都副府里不出来。” “孙都副那样的人只怕两种人,一是权势地位比他高的人,二是比他更为凶恶的人。”风辰雪微微沉吟,然后道:“等援兵到了,自然也就有了官位在他之上的人,那时刻他自然是无所不从,而现在嘛……” 淳于深秀一听这话,顿时两眼放光的看着她,“辰雪,你就再做一回恶人得了。” 淳于深意醒悟过来,亦笑吟吟的看着风辰雪,“这是再好不过的法子了。” 风辰雪倒没有推却,只道:“我先回去了,若山尤攻城,我闻得鼓声自会来。” “好。”兄妹俩点头。 风辰雪离去后,兄妹俩则一个守在城楼,一个回去向父亲禀告诸般事宜。 一日过去。 夜里,万籁俱寂。 虽说山尤军就在城外,但丹城里的百姓们度过了惶惶白日后,夜深人静时,依旧沉入了睡梦中。 亥时,城楼上蓦然鼓声雷鸣,惊破万千人的酣梦。 风辰雪自然也是听到了,她穿好衣裳,戴上面纱,再嘱咐孔昭莫要出门,然后便飞身往城楼而去。 果然,山尤出动了万余人自南门攻城。 城楼上,淳于兄妹拔刀在手,正指挥着士兵们御敌。士兵们搬起早已准备好的滚木、雷石砸向下方的山尤军,那滚烫的滚油亦毫不留情地倾泄而下,凄声厉嚎响破夜空。而城楼上的士兵亦有伤亡,山尤的抛石机不断将大石抛上城楼,箭雨一阵阵射来,还有如虫蚁一般顺着云梯爬上城楼的山尤士兵…… 夜色里,到处刀光剑寒血洒尸横。 而孙都副果然是吓得脸色惨白,握着刀的手都在发抖,躲在城楼一角,一动也不敢动,更莫用说身先士卒了。 风辰雪无声的飘过去,本已惶惧不安的孙都副一见她现身,更是魂飞魄散,手一颤,刀便掉在了地上。 “你……你……女侠……你要干什么?”他抖着声音惊恐地看着风辰雪,生怕她是来取他性命的,“我……我已在守……城……御敌……你……” 风辰雪看着他这等模样眉头一皱,再看看周围情况,暗想这人在此一无是处,反要是被山尤人杀了,倒只怕会乱了士兵们的心。于是道:“此地危险,大人千金之躯,不如回都副府暂时避一避。” 孙都副闻言求之不得,立时应道:“是……是……本都副先回都副府,这里……”他一抬头瞅见淳于深秀,忙叫道:“这里暂且交给淳于公子了,众将士听其命行事!”言罢他迅速转身离去。 而那刻,城楼上的人全都忙着御敌,无人注意到都副的离去。 风辰雪一转身,便瞟见有几名山尤士兵爬上了城楼,正围斗淳于深秀,当下飞身飘过去,袖中白绫一扫,那几名山尤士兵一声惊叫便坠下城楼。 淳于深秀抬头,看到她点点头,然后再次挥刀砍向爬上城楼的山尤士兵。 风辰雪亦飞身而起,她武功绝世,这些士兵们如何是她的对手,但见夜空下,她手中白绫挥出,仿如白龙遨游,所到之处,山尤士兵便如同木桩般纷纷给扫下城楼去。爬上城楼的山尤兵并不多,片刻便已全部扫完。她飘身至城垛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下方的山尤军。 城门前,有山尤士兵抬了数根长木横架护城河上,显见是想架一座木桥渡过护城河,淳于深意早已窥得,一盆滚油从城楼洒下,全淋上木桥,再一支火箭射下,那木桥顿时燃起烈火,那些意欲渡河的山尤士兵不是身陷火中,便是栽倒河里。 “如何?”风辰雪飞身至淳于深意身边。 “还应付得了。”淳于深意喘了口气道。 眼见城楼上的敌人都给风辰雪三两下扫干净了,淳于深秀也提着刀走了过来,看着下方的山尤军,道:“今夜他们是来探虚实的,但一时半会只怕不会罢休。” 城楼下,依旧有山尤士兵顶着盾甲,架着云梯往城楼上杀来,而前方,山尤士兵更是络泽不绝涌来,似乎不攻下城门势不罢休。 风辰雪功力深眼力好,黑夜里看到对面有银光闪过。“那边估计是领兵的将领。” 淳于兄妹顺着她的指引看去,点头,“上次秋大哥说过,银甲金盔的是山矮子们一等大将,那人定是此刻领兵攻城的人。” 风辰雪看着对面的那人道:“擒贼先擒王,射下对面的将领,今夜山尤的攻城便会停下了。” “有理。”于是淳于深意取过弓箭递给她。 看到递到面前的弓箭,风辰雪微微发愣。 淳于深意却并未意识她的迟疑,只是道:“你眼力好,功夫也好,还是由你来射,省得我们没射中反惊动了对面的将领,就没机会射第二次了。” 风辰雪看她一眼,接过了弓箭,然后拉弓,搭箭,放弦。 淳于兄妹屏息以待,目光紧紧盯住前方那一道银影,想亲眼看着那山矮子是如何中箭坠马的,谁知……那箭轻飘飘飞出,然后轻飘飘落下了护城河里,别说射敌,连个响声都没有。 淳于兄妹齐齐转头愣愣地看着风辰雪,似乎不敢相信他们眼中无能不能的风辰雪竟然……竟然射出这样……的一箭。她难道不会射箭? 青纱蒙了面,风辰雪的脸色是何样没人看到,但她的声音倒是极为的淡定,“我又没习过射箭。”言下之意便是没习过,射得不好是很正常的事。 虽说敌人就在眼前,虽说正与敌厮杀,可淳于兄妹还是忍不住想要狂笑,只是他们又不敢当着风辰雪的面笑,好在黑夜里光线暗淡,他们只要忍着声音就行。 在他们抖着肩时,风辰雪丢了弓,取过箭,一甩手,嗖!一声锐响,是铁箭撕破气流的声响,然后便听得对面一声惨叫,在厮杀中清晰传来。 淳于兄妹目瞪口呆,然后齐齐转过头来看着风辰雪,不知道是该佩服还是该大笑。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射不好箭却可以甩好箭的。 那夜,鼓声轰鸣,厮杀震天,丹城百姓耳闻战鼓目观火光,一夜心惊肉跳。 好在那一夜还是平安过去了,山尤终因领将受伤,无功而退。(未完待续)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上) 五月十八日。 朗日照常升起,万里无云,清风依旧,昨夜的厮杀已过,丹城内外的尸首双方亦收殓,只留下暗红的血迹与一些残枪断箭。 一大早,风辰雪用过早膳,提着孔昭为淳于兄妹做的饭食往城楼去。 淳于兄妹一夜未眠,一直守在城楼,虽是仪容不整,但气色尚好,见到风辰雪带来的饭食,两人也没功夫客套,接过来便狼吞虎咽,片刻功夫便一扫而光。 吃完了,三人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尤营帐。 “昨夜算是安然度过了,就不知今日会是如何打算。”淳于深意轻声道。昨夜丹城守军已伤亡两百多人。 “咦?”风辰雪蓦地轻轻一声。 淳于兄妹闻声赶忙往对面望去,却见山尤的营阵中走出许些骑兵,缓缓往这边而来,然后又分出两队往东、西方向而去。 “是来察探地形及周边情况的。”淳于深秀拧着眉头道。 “哥,要不要把那些人射下?”淳于深意扯过弓箭跃跃欲试。 淳于深秀摇头,“射了这几个,后边还会有,你就别浪费力气了。” 说话间,正对面来的几骑渐渐走近了,风辰雪看到其中一人,不由轻轻“噫”了一声,随即淳于兄妹也看清了。 “是那个人。”淳于深意当即叫道。 “这不就是那个什么五殿下吗。”淳于深秀看着远处被拥护在中间的年轻男子。 兄妹俩不由都侧首看着风辰雪,当日尤翼宣送琴之举可令他们记忆深刻,倒想不到竟是他亲自领兵来攻打丹城。 “是这个人当主帅吗?”风辰雪喃喃一语,对于淳于兄妹的目光视而不见,略作沉吟,然后丢下一句“这倒是更好办”,蓦地便见她飞身跃起。 “辰雪!” 兄妹俩急唤,眼前青影闪过,风辰雪已跃下城楼,两人趴在城垛往下望去,十米高的城墙风辰雪轻松跃下,衣带飘飞仿若天人。落地后,她足尖一点,再飞身跃过五米宽的护城河,然后便直往对面那几骑飞去。 那几骑见对面城楼上忽然飞下一人,亦是惊奇,眼见那人直奔他们而来,几人顿向前围成扇形,将尤翼宣护在中间。 风辰雪施展轻功疾速前飞,城上城下之人看她,只见纤影飞跃,仿若御风而行,姿态美妙赏心悦目。 “殿下,这人显见是武功高强之辈,定来意不善,为防万一,我们还是先回大营为好。”尤昆只见对面那人的轻功便知是绝顶高手,此刻忽然而至,必是要对殿下不利,当即劝道。 尤翼宣点头,掉转马头,便打算回去,转身之间,目光最后打量那飞跃而来之人一眼,却也在那一刹,风辰雪别在鬓间的面纱在飞纵间被劲风扫落了一边,顿露出了那张欺霜赛雪的玉容,只一眼,已令尤翼宣心魂震颤,顿止住了马蹄。 “是她!”尤翼宣情不自禁脱口而出,又惊又喜地看着前方越飞越近的女子,他日思夜想,却未曾想到会这么快便再次见到她,立时便欲纵马上前。 “殿下!”尤昆赶忙拦在他面前,“这女子身份不明,您不可冒险。” 尤翼宣一顿,挽缰驻马,目光迎视着前方飞纵而来的人。她如何会在丹城?她为何此刻现身?她此来意欲何为? 尤昆拔剑在手,凝神戒备。 眼见风辰雪已近在数丈之外,尤翼宣终忍不住唤道:“风小姐!” 那一声叫唤方落下,风辰雪又跃近了两丈,袖中白绫迅疾飞出,如一道白电直卷尤翼宣而去。 “保护殿下!”尤昆大喝一声,纵马挡在了尤翼宣面前,手中长剑迎向白绫。 周围侍卫顿纷纷拔刀,四人护在了尤翼宣身前,其余扑向了风辰雪。 “莫伤她!”尤翼宣急道。 风辰雪落地,眼见侍卫袭来,当下手腕一转,内劲一透,白绫顿如长鞭,半空横扫,顿将身前几名侍卫扫下了马。而尤昆瞅准机会,扬剑直刺风辰雪左肩,眼见剑锋已近在咫尺,风辰雪足下一点,后跃三尺避开,手中白绫一翻,顿从后直击尤昆背心,尤昆赶忙左闪,避开这一击,未曾喘息,迎面风辰雪左手并指如剑,顿一道剑气逼来,寒意沁骨,刹那间他本能一个后仰,人跌在地上,却也躲过剑气保得性命。而风辰雪趁此机会,飞身跃向尤翼宣。 他身前四名侍卫齐齐挥刀阻挡,将风辰雪再次拦下,缠斗间,尤昆已爬起飞身赶来,“殿下快回!”他牵住尤翼宣的马头不管不顾便往大营拉去。 “捉住她!”尤翼宣却不动,眼睛紧紧盯住与侍卫缠斗风辰雪,目光锋利中带着一种阴沉的执着。 也在那时,山尤大营里发现这边的情况,已有数百铁骑飞奔赶来。而城楼之上,淳于兄妹也是焦灼不安。“辰雪!快回来!” 终于,风辰雪数招将那四名侍卫扫落,抬首间便已看得山尤大营奔来的数百骑,略一思索,瞬即飞身落在一匹马上,同时手中白绫再次卷向尤翼宣。眼见白绫已到眼前,尤翼宣却不闪不躲,反伸手牢牢抓向白绫,顿时手心剧痛,便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扯了起来,眼看便要扯离座骑。 “殿下!”尤昆一手拖住尤翼宣,一手挥剑砍向白绫。 再次无功,风辰雪只得白绫一挽,瞬即自尤翼宣手中脱开,同时左掌拍马,马儿吃痛,顿驮着她撒开四蹄往城门奔去。 “尤昆,抓住她!”尤翼宣急急喝道。 “是!”尤昆见身后骑兵已至,知殿下已安然,当下拍马追去。 “去!一定要活捉她!”尤翼宣对奔至身边的骑兵大声喝道。 于是,一半骑兵留下护卫他,一半纵马追着风辰雪而去。 城楼上,淳于深意看得心急如焚,“哥!” 淳于深秀摇头,他当然知道妹妹的意思,他何尝不想去救风辰雪,可只要城门一开,必给山尤机会。“去拿绳子来!”他吩咐身后士兵。 士兵得令赶紧取了绳子过来。 淳于深秀将长绳甩下城楼,淳于深意冲着前方大叫:“辰雪,快!” 只见前方,风辰雪独骑领前,身后山尤数百骑兵疾追。 “辰雪小心!”蓦地淳于深意大叫一声。 声落时,风辰雪只觉座下马匹猛地一顿,她赶忙飞身跃起,却是马被身后的箭射中了。落地之时,身后又是数箭射来,她闻得背后风声,再次腾空跃起丈高,躲过了身后的利箭,却也因这一担搁,山尤骑兵已迅速奔至。 “活捉她!”尤昆大喝一声。 山尤骑兵得令,顿成扇形围向风辰雪。 “哥!我去救辰雪!”淳于深意再也忍不住,抓住长绳便要攀下。 “慢着!”淳于深秀扯住她,“你武功不及她,轻功更是不如她,去了不但不能帮她,反会成了她的负累。”他指着前方,“看清楚,她那么高的武功,一定会脱身的!” 淳于深意无奈,只得焦灼地看向前方。 风辰雪弃马施展轻功,仿如一道青烟,轻缈而迅疾的往丹城飞来,身后山尤骑兵仗着人多马快,又时不时射箭阻拦,已渐渐追上,有的甚至是奔到了她的身前,好几次淳于兄妹看着心头发紧,可风辰雪白绫一甩,便将前方挡路之人扫翻在地,身形再展,便又飞纵数丈之远。可尽管这样,后面的山尤骑兵越追越多,越追越近,若是数百骑一涌而上,风辰雪再高的武功,只怕也难脱险。 就在这时,东面忽然几骑疾驰而来,一边奔跑,一边冲着尤翼宣大喊“殿下,东面发现有大批皇朝骑兵!” 城楼上淳于兄妹也听得,顿时一震,想难道是援兵到了? 尤昆亦有听到,但他知殿下的心思,是以依旧放马疾奔,想要抓到前方那一缕飘忽的青影,眼见越来越近,蓦地一支长箭从空飞射而来,夹着劲风利啸,“啊!”一声惨叫,追在最前的一名山尤骑兵射下了马。尤昆抬首,便见城楼上又是两支长箭疾射而来,他赶忙勒马,长剑横胸一扫,将两支长箭扫落,手臂却一阵麻痛,暗想这射箭之人臂力好强。 而在他挡箭这一会儿,风辰雪已飞跃数丈之远,而此刻离城楼已近,再追下去必会受到丹城守军铁箭的攻击,不由犹疑,也在这迟疑当刻,忽然一阵密集的蹄声传来,仿如暴雨雷霆,动地而来。他循声望去,便见东面黄尘漫天,紫色焰旗飞展,顿时心头一紧,果然是皇朝的援兵到了! “回去!” 尤昆迅速调转马头领着众骑兵往回奔去,至尤翼宣跟前,见他兀自不甘心的望着前方,不由劝道:“殿下,此刻皇朝大军已至,再在此呆下去必有危险,请先回大营去。那女子既然在此,只要攻下了丹城,人自然是您的。” 尤翼宣看着手心被白绫划出的血迹,一握拳,掉转马头,回大营去,那数百骑兵紧随其后。 而在那刻,秋意遥领着五万大军飞奔而来,远远瞅见一道纤影仿如飞燕一般,自城墙下飞上了城楼,不由心里感叹这人轻功之高妙世所罕见。 城楼上,风辰雪刚落地,淳于深意将弓一甩,恶狠狠的瞪着她吼道:“太乱来了!”吼完了却马上又拍着她的肩膀大笑道:“好身手!好胆量!姑娘我也想这么干一回!” 风辰雪将面纱重新勒上,气息微喘,刚才一番飞奔缠斗,亦耗了不少气力。“我本是想抓了那人,可令山尤投鼠忌器,倒省了将士们的辛苦,不过看来我还是轻看了他们。” 淳于深秀放下弓箭,松了一口气,刚才可真是捏了一把汗。“若不是你有这等武功,可保来去自如,不然方才可的的确确算是鲁莽之举了。”话虽如此,可他看着风辰雪的眼神亮亮的,“不过孤身擒敌这等事,本大少也真的很想干一回!” 风辰雪听得兄妹俩的话摇首一笑,转身望向东面奔驰而来的大军,道:“看来燕云孙这州府还是很称职的。”当她看到最前方的那一骑之时,她蓦地一震,瞳孔瞪大,定定的看着,忘了呼吸。 “是呀,真是想不到援兵会这么快就到了。”淳于深意满意地道。 “开城门!”淳于深秀冲着城下大声吩咐一声,然后回头对两人道,“我们下去迎接州府大人的援兵吧,就不知领将是哪一位,看着很面生。” “是要去迎接,方才可算是帮了大忙。”淳于深意点头,转身问风辰雪,“辰雪,你和我们一块去不?也好看一下领将是什么样的人,希望不会是孙混蛋那样的脓包。”却见风辰雪一动也不动的,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话。 “辰雪?”她再唤一声。 风辰雪依旧未有反应。 “辰雪?”淳于深意奇怪,伸手去扯她,手才一触及她的手臂,便发现她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栗,顿然心惊,赶忙问道,“辰雪,你怎么啦?可是方才受伤了?” 淳于深意的叫唤让风辰雪回神,她深深吸气,闭目,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道:“你们去。”三个字轻飘飘的仿若游丝,却已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辰雪,你真的没受伤吗?”淳于深秀也奇怪她此刻的反应。 风辰雪轻轻摇头,目光怔痴地看着那渐行渐近的一骑,那人一身青甲,身后白色披风飞扬,胯下骏马奔行如电,仿如天上的神将踏云而来,英姿俊伟,神采飞扬。意遥……我以为,我们此生已只能相忆梦中,却原来……原来我们还能在此重见。 淳于兄妹虽有些奇怪,但眼见大军已至城下,两人只得转身先下了城楼去迎接。 护城河前,秋意遥勒马,微微抬首,望向城门上方墨色隶书“丹城”两字,这里……这座极南的边城,许就是他的……埋骨之地。轻轻叹息一声,眼角余光瞥见城楼上立着一道人影,不由移目看去,只见一青衣女子素纱蒙面,俏盈盈立于城楼,正垂目看着他,四目相视,刹那间他心神一颤,那双眼睛……清亮孤寒如漆夜星辰,多像…… “都尉,城门开了。”身边邓骠校唤道。 紧闭的城门打开了,淳于兄妹迎了出来。(未完待续)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中) 淳于兄妹见到秋意遥的第一眼,便想这人可真是生得好看,比之秋大哥,另有一种秀逸风神。 “在下秋意遥。” 当听到那年轻将领如是说道时,淳于兄妹脑中灵光一闪,顿时齐齐叫道:“你是秋大哥的弟弟?” 秋意遥微露疑惑。秋大哥?是说兄长吗? “秋意亭秋大哥。”淳于深秀满脸笑容,“秋大哥曾与我们说过,他有个弟弟叫意遥。” 秋意遥闻言也欣然一笑,“原来两位认识家兄,请问两位是?” 淳于兄妹赶忙自我介绍,然后又与邓骠校、刘守备见礼,接着淳于府尹与孙都副闻迅赶至,将人迎至府衙,再一番寒喧见礼。 得知秋意遥的身份,淳于文渊暗暗赞叹秋家一门英秀,孙都副更是满怀热情,言谈间对威远侯、靖晏将军那是左一句敬仰有加右一句仰慕非凡,更是要把都副府腾出来,请秋都尉入住。 秋意遥婉言谢过孙都副的美意,道与将士们同住一处即可。 孙都副哪里肯同意,说怎能委屈了都尉大人,一定要秋都尉住到都副府去。两边相推,最后还是淳于文渊道府衙后院空着几间厢房,不如收拾好了给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况且平日众人有事皆在府衙相商,倒也是方便。 于是,秋意遥一行便在府衙住下。 大军入城,必有一番安顿事宜,邓骠校、刘守备早得燕云孙吩咐,是以这些事都自行去理了,要燕叙陪秋都尉暂且先去休息。几日来连番奔波,秋意遥确感疲乏,是以也就应了。 淳于兄妹协助邓、刘两人安顿了大军,眼看着便是午时到了,城内城外皆是一片安静。两人想想一夜未归,于是便回了府里,发现父亲不在,问母亲,答被秋都尉请去了府衙。 两人用过午膳后,便也往府衙去。虽是才与秋意遥相识,可先前一番交谈,只三言两语,却已如沐春风,再加上秋意亭的关系,两人觉得应该多与亲近照应。到了府衙,这里两人从小混到大,闭着眼睛也能走,见大堂里没人,于是熟门熟路的往后院去。一入院门,果然听得房里传出父亲说话的声音,同时也闻得一股药香。 院子里一角,燕叙正在煎药,见两人到来,起身行了一个礼,便继续煎他的药。 “爹。”兄妹俩扬声唤一声,然后穿过院子,见房门是敝开了,便跨步而入。 房里,秋意遥与淳于文渊正对坐而谈,见两人进来,秋意遥起身,一笑作礼,淳于文渊则叱道:“你们怎么来了?冒冒失失的。” 兄妹俩进了屋,一个对淳于文渊道“爹,娘还等你回去用午膳呢。”一个则对秋意遥说“我们和秋大哥是自己人,你是秋大哥的弟弟,那我们也就是自己人,自己人就不用讲这些客套了,你坐你的,我们要坐要喝水都自己来。” 秋意遥颔首一笑。 “我方才已与秋都尉一道用过午膳。”淳于文渊回了女儿的话,然后又转头对秋意遥道,“若都尉无其他事,下官便先告辞了。” 秋意遥点头,抱拳作礼道:“方才多谢大人了,大人请。” 淳于文渊回礼,然后离去,出门前不忘告诫儿女,不许烦扰了秋都尉。 等父亲一走,兄妹俩便围着秋意遥一左一右坐下,先前人多不便,此刻可要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 被两人那样放肆看着,秋意遥也不恼,重坐下,神态悠然的品着清茶。 片刻,淳于深意先轻叹道:“真想不到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是这样子的。” 这刻,秋意遥已脱下青甲,着一身素白长袍,玉冠束发冠璎垂肩,长眉端秀瞳眸明澈,自有一种文雅清贵之气。 “你倒更像那些没事就吟风弄月的书生。”淳于深秀一手撑在桌上支着下巴,微侧着脑袋地看着秋意遥,“跟秋大哥可真是一点也不像。” 秋意遥识人无数,自然看出淳于兄妹是明朗爽快之人,又见他们言语间带出一种对兄长的亲近与敬爱,是以心头对两人也是极有好感。当下微微一笑,问道:“不知淳于公子与小姐是如何与家兄结识的。” “诶,你直接叫我们的名字就得了。”淳于深意马上叫道,“公子小姐的叫得我起疙瘩。” 淳于深秀也点头,“我们叫秋大哥作大哥,叫你便叫秋二哥如何?” 秋意遥一笑点头,“也好。” 见他这般爽快便应了,淳于兄妹对他的好感又添了一分。 “你们兄弟不端架子这一点倒是很像。”淳于深意笑眯眯地看着他道。 “哦?”秋意遥长眉微扬。 “以你们这样出身的人,换作别人,是不屑与我们兄妹相交的。”淳于深秀将桌上的茶杯弹得叮叮作响,“小吏之家,粗俗之辈。” 秋意遥淡然一笑,道:“人之相交,贵在脾性相合,志趣相投。” “秋大哥的弟弟果然不差。”淳于深意爽朗一笑,然后答了他先前的问话,“三月时,秋大哥来了丹城,便是住在我们家,” 秋意遥眸光一闪。 淳于深秀一边弹着茶杯一边接道:“后来秋大哥要去山尤,他不懂说山尤话,便要我陪同,结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深意与辰雪她们,于是我们五人便一块去了山尤国都,不想就在那里得了消息,采蜚与山尤结盟合攻我朝,于是秋大哥便去了景城,而我们则回丹城。” “哦?”秋意遥心头一动,“大哥是去了景城?” “是啊,他说采蜚既与山矮子们结盟了,必会同时攻击景城,他得去那边守着。”淳于深意打个哈欠,一夜没睡,这刻放松下来,便有些疲了,“他要我们尽快赶回丹城报信。本来辰雪还不想回的,结果还是秋大哥说动了她。” “喔。”秋意遥垂眸陷入沉思。 “怎么?”淳于深秀问他。 秋意遥未答,眉峰微敛,片刻,他蓦地一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云孙说见不到他,也见不到他的十万云彻骑。” 淳于兄妹面面相觑。 秋意遥抬眸看向淳于兄妹,又问:“你们说的那位‘辰雪’是否极有才干本事?” 呃?兄妹俩一愣。 “你怎么知道?”淳于深意问他,心头极是惊讶,“你都没见过,我方才也没说过她是什么样的人。” 秋意遥淡笑,“我是不知那人,但我非常了解我的兄长。” “哦?”兄妹俩依旧疑惑。 “大哥做事从来有他的道理。”秋意遥说得从容平淡,“既然你的朋友本不打算回丹城,而丹城又面临战祸,按常理,作为朋友不会劝说朋友去往险地,而大哥却依旧要说动你的朋友回来丹城,由此可见,你的朋友必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大哥其实是将这丹城托付给了这位‘辰雪’。” 听他这么一说,兄妹俩同时点头。 “你竟然单凭我一句话便想到了。”淳于深意颇是佩服的看着秋意遥,“我们兄妹也是回到了丹城才想通了。” “丹城有你在,这一下我们可真是放心了。”淳于深秀轻叹。 秋意遥一笑,正要说什么,燕叙推门进来,一股药香顿充溢房中,“公子,该吃药了。”说着将药碗递到秋意遥面前,秋意遥接过,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三两口便将药喝完了,燕叙倒了杯水奉上让他漱口。 “怎么,你身体不适吗?”淳于深意问。怎么一来就喝上药了? “我这是老毛病,不碍事。”秋意遥神色淡然,然后起身,“趁此刻丹城无事,便请你们领路,带我去拜访一下这位‘辰雪’。” 呃?兄妹又一怔。 “既然大哥如此看重他,我自然要去请教一番。”秋意遥道。 听得这话,淳于深意爽快起身,“即算不是请教,你们应该也能相交为友。” “那好,我们去吧。”淳于深秀起身。 一旁的燕叙看着,却劝道:“公子,你都劳顿几日了,先前又只休息了一个时辰,便请来淳于府尹议事,这刻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你还是先歇息一日吧,明日再去不迟。” 秋意遥摇头淡笑,“燕叙,我只是去拜访一下即回,勿需担心。” “可是你的身体……”燕叙还要再劝。 秋意遥摆摆手,抬步出门。 燕叙无奈,只得对淳于兄妹道:“请两位早点送公子回来。” “呃?喔。”兄妹俩互看一眼,看燕叙甚是郑重的神情,心里奇怪,难道秋意遥有什么大病不成?忽然又想起秋大哥似乎说过他的弟弟身体不大好之类的话。可看着除了有些瘦削,没什么不妥啊……两人抱着一点疑惑,跟在秋意遥身后出了府衙。 走到大街上,艳阳当空,一切便看得格外的清晰。秋意遥白衣如雪,那脸色亦是近乎雪白,更衬得乌眉鸦鬓如墨,身形修长而瘦削,行走间衣袍飘动,仿似眨眼间他人便会淹于那雪白之中,又或是融于艳阳之下。 “诶,秋……二哥,你的身体没事吗?”淳于深意情不自禁的便问出口了。 秋意遥侧首,眸光柔和清澈,“没事。”阳光洒落在他的面容,仿佛是一方暖玉,透着温润细腻的光华,刹时,淳于深意脸噌的便红了。 淳于深秀稀奇的看着妹妹,再看看秋意遥,转过头笑去了。 三人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还在门外,便听得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琴音,时断时续,显得杂乱纷扰。 “又在弹琴。”淳于深意一边嘀咕一边叩门。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然后院门开启,门里门外的人同时惊呼。 “二公子?!”孔昭瞪大了眼睛。 “是你?!”秋意遥不敢置信地看着孔昭。 也在那一刻,琴音忽止。 “你们认识?”淳于深意问道。兄妹俩疑惑的看着两人,只是那刻无人理会他俩。 孔昭看着秋意遥又惊又呆又喜,只能傻愣愣的站着。 “你竟然是活着?你竟然在此?”秋意遥喃喃自语,看着孔昭又惊又疑,然后,他的目光穿过庭院,遥遥落向那闭合的房门,面上神情悲喜难辨,恍如梦游般跨过门槛,一步一步走至院中,然后痴痴的看着,似是惊,似是惧,似是喜,似是悲,七情上面,完全不是方才那个淡定优雅的秋意遥。 淳于兄妹满腹惊讶与疑惑,也跟着走入院中,看看神色激动的秋意遥,又看看呆呆傻傻的孔昭,然后也将目光落向那闭合的房门,只觉得院中气氛极是诡异,一时竟是不敢出声。 小院仿佛陷入一种凝固的安静,时光停顿,声息尽消。 许久,那扇门终于自里开启,风辰雪青衣素裙,亭亭玉立。 只是一眼,秋意遥已不可抑止的全身颤栗,眼睛瞪得大大的,脸色瞬间惨白若纸,又刹那涌起晕红,然后只见他抬手抚胸,满脸的剧痛之色,“扑!”的一声,一口鲜血吐出,他人亦摇摇欲坠,只一双眼睛紧紧看着风辰雪,不敢动,不能移,满目的悲伤与欢喜,见者心碎。 “秋二哥!”淳于兄妹大惊,便要去扶,眼前青影一闪,却有人比他们更快。 “意遥!”风辰雪扶住秋意遥,看着地上的血迹,腿一软,两人顿全坐倒在地,她亦顾不得其他,一手揽住秋意遥肩颈,一手按在他胸前,以内气助他通畅气血。 片刻,秋意遥缓过气来,睁眸,看着她,痴痴迷迷,“我是死了还是在梦中?” 风辰雪心头一痛,眼中便一滴泪珠滚下,“意遥……都不是,你活着,我也活着。” “我想在梦中见到你,可你一次也不曾入我梦来。”秋意遥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只觉此刻如梦似幻,可指尖一点暖意透来,又是那样的真实。 “意遥……”风辰雪轻轻唤一声,凄哀如泣。 秋意遥唇边浮起一抹苍凉的微笑,“我以为,只有我死了才可见到你。” “意遥。”风辰雪唤他,抱着他,心头悲痛又欢喜,“意遥。” 而一旁的淳于兄妹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们俩。 疑惑两人会相识,可更惊讶风辰雪此刻的举止。原来……原来风辰雪也会焦急,原来她也会伤心,原来她也有眼泪,原来……这一刻,还有这样一个风辰雪!他们……他们到底是何关系?秋二哥为何会认识辰雪?他们这样……那秋大哥怎么办? “咳咳咳……咳咳咳……”秋意遥忽然一阵剧烈地咳嗽,脸色变得通红,气息急促。 风辰雪马上重将手按在他胸口,一边道:“孔昭,去请大夫来。” “呃……好。”傻愣一旁的孔昭终于回神,然后一手一个将淳于兄妹也拖走了。 出了巷子,淳于兄妹再也忍不住了。 “孔昭,这是怎么回事?”淳于深意问道。 孔昭却是直摇头,“回头让姐姐说吧。” “啊?”淳于深意瞪她,“你这不是让我难受嘛!” “你们与秋二哥早就相识了?”淳于深秀也问。 孔昭点头,脸上依旧显得迷迷茫茫的,一边喃喃着,“真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二公子,姐姐和二公子竟然可以再相见……真想不到啊,这……这是不是老天爷许给他们的缘份。” 听了这话,淳于深意哪里忍得住,立马拉住她,“孔昭,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可孔昭还是摇头,“你们先带我去找大夫吧,丹城里哪个大夫最好?二公子的病可是缓不得的,我们快找了大夫回去。” 淳于深意泄气,一旁淳于深秀安抚她,“先找大夫,回去问辰雪就是了。” “好吧。”淳于深意没法。 兄妹俩自是知晓丹城里谁的医术最好,领着孔昭找了大夫回去时,院子里又飘起琴音,轻缓清和,如柔风徐徐绿柳轻舞,如细雨微微花蕾初绽,那般的悠然明净,安宁静好。 几人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站在院中往里房中望去,便见风辰雪坐于琴案前,素手累抚琴声清扬,秋意遥半靠在榻上,两人目光相依,温情缱绻,令人不敢轻扰。于是几人便都静静站着,只待一曲终了,才步入房中。 “姐姐,大夫来了。” 风辰雪点头,起身至榻前,亲自扶秋意遥坐起。 大夫上前号脉,片刻,道:“公子是方才情绪过于激动,以至气血攻心,好生静养便无大碍,只是……”大夫一顿,看着秋意遥,又看看风辰雪,似是难以启口。 风辰雪与秋意遥见此情景,心知肚明。 “麻烦大夫了。”秋意遥欠身,神色平静,“我这病久已,自身知自事,大夫不必为难。” 大夫轻轻叹息,然后起身,“公子身上药香犹在,想是刚服药不久,只闻药香,便知替公子开方的人医术更在小人之上,小人便不献丑了,告辞。”言罢离去。 “诶,赵大夫,你连个方子也不开?”淳于深意见他就这样走了忙追了出去。 “秋二哥到底是什么病?”淳于深秀也追着问。 那赵大夫却是连连叹气,走到院门外,他忽然回头道:“这位公子已是油灯将尽,万莫再有劳身劳心劳神之举,好生安养,或还能保得一段时日,否则……唉!” 淳于兄妹一呆,久久怔立。(未完待续) 十二、人心岂能若初雪(下) 那一日,淳于兄妹没有去问风辰雪他们的那些疑问,他们回到院里,就靠坐在桃树下,从敝开的门看着房里的人。 秋意遥静静的倚在榻上,风辰雪为他抚琴,两人没有交谈,只是不时目光相投,那样的静谧而圆满。 不知什么时候,孔昭也坐到了桃树下,三人听着那悠然的琴声,浑然忘我。忘了丹城,忘了城外的山尤大军,耳边只有这祥和的琴声,眼中只有这小小院落,只觉得现世安宁,岁月静好,一辈子似乎就可以这么过去了。 时光流逝无声。 当秋意遥起身,风辰雪的琴声亦止。 他已神色平静淡定,又是那个令淳于兄妹折服的秋意遥。他看着风辰雪,眼中仿佛有许多许多的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就那样静静的凝视片刻,然后他微微一笑,如明月初出,清淡皎洁。“我走了。” 风辰雪亦看着他,然后垂眸,淡淡道:“好。” 淳于兄妹与秋意遥一同离去,却并未和他一起回府衙,两人从小院出来后,便直接去了城楼,看着远方的山尤营帐,心头一片茫茫然。 今日他们认识了一个人,并那样的欣赏他,却在下刻得知这人命不久已。 久经沙场,亦夺人命无数,可知晓了那人的病况,竟是无比的惆怅。 那一日,兄妹俩立在城楼上,看着黄昏来临夜幕降下,再看着明月初升疏星渐现,可心中尽是空茫与沉重。 而在小院里,孔昭也是忧心仲仲,自二公子走后,风辰雪便一直在弹琴,不曾间断。 “姐姐,你歇歇吧,再弹下去,手都要坏了。”孔昭再一次劝说。 这一回,风辰雪终于停手。 “姐姐,你晚膳都没吃,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孔昭赶忙上前将琴收起。 风辰雪起身,道:“我不饿。”她推门出房,屋外夜幕如绸明月如霜。 孔昭不由跟着她,看着独立院中的孤峭身影,心里便发酸,忍了一下终还是道:“姐姐……你既已见到了二公子,不如我们就一起离开吧。” 风辰雪没有答话,只是仰首看着夜空,月华落在她的眼中,流光幽冷。 “姐姐?”孔昭唤道。 “此时此刻又怎能离开。”风辰雪清漠的声音里带着怅然。 孔昭默然,然后再道:“那便等山尤退了兵后。” 风辰雪摇头,轻轻叹一声,“他又怎会答应。” 孔昭一呆,“二公子为何不答应?他明明喜欢你。”她可不是瞎子,二公子对姐姐的情意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风辰雪沉默着,许后她才道:“孔昭,我以前有与你说过,这世间并不只儿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还有其他的许许多多的东西是摆于人生首位的。比如皇室,那是皇权至上,比如百姓,也许是身家性命最重,而予他秋意遥来说,这世上最重的是他的父母兄长。无论他有多不舍我,无论他心中有多痛,他这一生都不会背逆秋家,更不肯伤秋意亭一分一毫。” “可是……”孔昭心中忧切,“你此刻已不是公主了,便是驸马他也不知道,你就是个在丹城与二公子相识的平常女子,这不算是背逆秋家。而等丹城的事一完,我们远走高飞去别处过我们的日子,二公子若是挂念侯爷夫妇,那他时常回去看看就是。这样不就很好吗?” 风辰雪轻轻一笑,苦涩无奈。“孔昭,世间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况且……” “况且什么?”孔昭追问。 风辰雪不语,目光看着那株珍珠梅,月色里仿如珠玉莹莹生辉,她移步过去,一阵夜风拂过,花枝簌簌,一朵花苞从枝头掉落,她手一伸,恰恰接住,看着手中细小洁白的花苞,心头顿生痛楚。她与他的这一段情,便如这花苞一般,天然生来,却为东风所误。 “姐姐?”孔昭看着她怔怔不语不由唤一声。 风辰雪握着手中的花苞,良久后她怅然叹息。“孔昭,你歇着吧,我出去走走便回。” 孔昭默然,看着她走出了院门。 出了小巷,举目环顾,长街静悄,因山尤来袭,城中百姓皆是早早闭门。 风辰雪信步而走,蓦地,一缕箫音传来,在这安静的夜空下无比清晰,她心头一震,怔然片刻,便循音而去。 飞檐之上,秋意遥独坐吹箫,头顶上一轮明月,远远望去,仿佛他是坐在月轮上一般,箫音袅袅,清幽哀伤,此情此景,如诗如画。 许久后,箫音止息,静夜长空,忽有失群夜鸟划空而过,一声哀鸣,凄凉孤寂。 秋意遥抬首,仰望夜空,明月如霜,疏星寥寥,不觉轻吟:“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声嘶何处归。早知半路应相失,不如从来本独飞。”[注○1] 吟罢,只觉此诗若己,心头顿生悲切,伤痛难禁。可又能如何?他与她,本是无缘,此生已休,又何需累人伤己。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瞑将渠俱不眠。”[注○2] 蓦地一道清音幽幽入耳,秋意遥心头一动,低首,便见月下长街,风辰雪悄然独立,素衣孤影,清冷胜雪。刹时失声唤道:“你……”可一个“你”后,便无言以继。 夜色如水,长空冷寂,一个倚坐飞檐,一个静立长街,两两相望,默默无语。 也不知多久,风辰雪忽然飞身跃起,盈盈落在飞檐上。 秋意遥呆呆看着她,半晌才呐呐道:“你……怎么来了?” 风辰雪不语,只是看着他,看了许久,她才轻声道:“意遥,你快要死了吗?” 那一语突兀,却又说得如此的清晰平静。 秋意遥一震,怔怔看着她。 风辰雪忽又浅浅一笑,就像夜色下的清湖,微微荡开漪涟,静谧而忧伤。“意遥,我是这世间最知你的人。” 一片静默后,秋意遥几不可察的微微颔首,亦浅浅一笑,道:“是。” 风辰雪眸中隐痛刻骨,然后上前一步,道:“意遥,自相识以来,我们晤言寥寥,今夜……今夜你我便尽情叙谈一回可好?” 秋意遥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笑容恬淡,眼眸深处寂灭如灰。“好。” 两人在飞檐上并肩坐下,放目望去,朦胧的月色里,只看得屋宇连绵,寥寥灯火,若不是城外山尤虎视,这便是一个平常的安静的夜晚。 就这样坐着,无人开口,似乎都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与相守。 许久,秋意遥忽然轻声道:“这样的时刻,这就如同你没有死一样,是一件连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风辰雪侧目看他,秋意遥亦移眸看着她,眸光脉脉,柔情依依,不知是谁伸的手,又可能是相互的,两人的手轻轻相握。 然后,风辰雪静静开口,“意遥,我自出生至而今,前十八年困于高墙,不知外间天地,而这三年来,我却走了许多的地方,多得有些人一生都走不了。” “嗯。”秋意遥微微一笑。 风辰雪移眸,目光遥遥落向前方,神容静雅。 “我去了古卢,不过如今那里是皇朝的安州。那里有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我骑着骏马纵横奔驰,无边无垠,舒坦自在,骏马跑得最快的时候仿佛是御着风飞行,那时候,明明是最快意的,可那风中,似乎总是若有若无的飘着淡淡的药草的清苦之味。”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如叙他人旧事,“意遥,我总是记得你身上的药香,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萦绕在心。” 秋意遥面上的笑空渐渐褪去。 风辰雪却没有看他,只是继续平静的道:“我爬上了苍茫山,站在天下第一高的山峰上,大地万物皆在脚下,天离得无比的近,伸手可及。那时刻,仿佛天地之间唯予独立,胸怀壮阔豪迈,可我望着头顶上的碧空白云,我就在想,那就是你,我和你总只能这样在咫尺之间遥遥相望。” 秋意遥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她,眼中浮起深深浅浅的忧伤。 风辰雪微微顿了片刻,目光望着夜色里影影绰绰的屋宇,如同看着过往的那些岁月。 “我还坐船出了东溟海,有一日遇着了暴风雨,雷电轰鸣海浪翻涌,天地一片混沌黑暗,生死一刻间我却在想,我要葬身鱼腹了,可意遥一定以为我是烧成了灰。”她转头,目光落回秋意遥身上,平静而幽深,“意遥,无论我走到哪,无论我是欢喜还是悲伤,我总是记着你。” “倾泠。”秋意遥轻唤她,心头酸甜苦辣翻涌着。他不知她活着,也不知这些年她是经历,更未曾想过她会与他说这些,可这刻听着,她的那些喜,那些悲,那些寂寥,那些惆怅忧思,却又清晰在目,感同身受。 “我来到丹城,我去了山尤,我与意亭相遇,我们千里同行,共赏山水,共看旭日东升晚霞西落……”风辰雪目光静静的不移秋意遥,“可是无论我与他共过多少朝夕,我与他同行多少路,我不以他之喜为喜,不以他之忧为忧。” 秋意遥的手轻轻颤着,刹那间灵台空明静澈,万千思绪尽消,却下一刹又悲楚填胸。 “意遥,人的一生永不可能全然都是欢乐无忧的,总有许多的失落、遗憾、孤寂、悲痛……这三年我与你生离‘死别’,我不过如此,你不过如此。”风辰雪轻轻的叹息,“意遥……无论你生你死,予我来说,都不过天涯飘零。” 秋意遥心头绞痛,紧紧握着风辰雪的手,“倾泠……”轻轻唤一声,却不能成言。 风辰雪看着他,清眸中隐隐一丝哀惋,“意遥,这世间最知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秋意遥大恸,看着她,不能动,不能言。 意遥,这世间最知我的难道不是你吗? 他耳中只有这一语,他眼中只有她一人,他明明是这世间最知她最惜的人,偏偏他令她忧令她痛令她苦令她远走天涯…… 胸膛里如有丝线轻勒,隐隐的绵绵的痛,他伸手,轻轻拂开她鬓旁被夜风吹乱发丝,然后揽她入怀,深深相拥。“是的,这世上我最知你,你最知我。”他在她耳边低低诉说,眼中一热,顿紧紧闭目。 “意遥。”风辰雪轻轻叹息,依在他的怀中,鼻端是那温热的熟悉的清苦的药香,顿心头一暖,亦喜亦悲。 夜月微斜,夜风徐缓。 虽强敌环视,虽明日难知,可此刻,他们相依相偎相知相守。 也不知过了多久,秋意遥温雅的声音在夜空下轻轻响起。 “我不知我是何人,虽二十几载与药相伴,可能做秋家的儿子,我一直觉得我很幸运。亦早立定信念,孝敬父母友爱兄长,以报答他们的养育爱护之恩,也看顾好侯府,让兄长无后顾之忧可尽展雄才缔千古功业。本是想着如此简单平静的度过一生即可。” 风辰雪没有动,亦没有出声,静静地听着,听他那从不与人说的话。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秋意遥轻轻念道,仰首望向天幕,“这世上有些事,许是机缘巧合,许是天意弄人,非人力所能左右。”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心头似喜还悲,“明明是你与兄长的缘份,可当年,是我入宫和你行礼,是我亲迎你回府,亦是我第一个看得你……”他轻轻叹息,声音低柔,如诉如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风辰雪抬眸看她,唇边浅浅扬一抹极淡的笑意,却如月下优昙,芳华幽绝。 秋意遥痴痴看着她,“我躲避畏缩掩饰……总想着,只要兄长一回,便可万事无痕,你与兄长定会是恩爱夫妻,定会白首偕老,定会儿孙满堂……我看护着你们,我心满意足。” 风辰雪轻叹,“你若不是这般想不这般做,便也不是你。” “那样做才是对的。”秋意遥搂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我本以为我此生不悔,可是……三年前的大火……那时我悔了,早知如此,莫若我带你远走高飞,可是来不及……那场大火烧了你,亦烧空了我。” 风辰雪抬手握住他的手,“我本以为那场大火,我解脱,你也解脱。” “解脱?”秋意遥轻轻一笑,无奈凄凉,“白昙山上回来,我便病着,等闻知你的恶噩,我以为我也会死去,可是不知怎的,又活过来了。‘宸华公主’帝都是人皆知,可是谁又知道真正的你呢?我活着,你依旧活着,我死了,你便也真的消失了。”他拥着她喃喃念着,“倾泠,原来我一直有私心的,我活着便是希望与你同在,你在我心中,只有我们俩个,谁也不知晓。” “意遥……”风辰雪心头酸痛。 她离开,她知他在帝都安好,自可了无挂碍,可予他,却是死别魂断,绝望悲苦。她是知晓的,可她那夜依旧绝然离去,奢望他们相忘江湖各安天命。 静默一会,秋意遥才道:“我自小就期望着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人,人品端方,不欺暗室,允文允武,不同凡俗,让父母兄长引以为傲。可那其实是虚幻的,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从我在药圃里第一眼望见你起,我便已犯下大错,从我心头生出第一丝妄念之时,我便已对不起兄长对不起父母。” 风辰雪听着,微微抬首。 秋意遥垂首看着她,“倾泠,今日你我在此相逢,这一次是老天爷许给你我的缘份。是错也好,是罪也好,我不负你,你不负我。可欢喜一日,终胜惆怅一生。” “好。”风辰雪盈盈一笑。 月华下,那张面容美如青荷,瞳眸若春水旖旎,秋意遥看得心荡魂摇,情不自禁俯首,吻上那纤长的眉,那清澈欲语的眸,那莹白暖香的面颊,最后是那莲瓣似的唇,温柔的缠绵的,甜蜜的久久的。 长夜漫漫,他们不知倦眠。 秋意遥悠悠道着帝都旧事,说着月州近事…… 风辰雪与他说起那张琴,说起习武,说起母亲的死,说起这些年的游历…… 天际发白,晨光微绽时,飞檐上飘下轻轻细语。 “意遥,我是风辰雪,我要做你的妻子。” “好。”(未完待续) 十三、角声满天甲光寒(上) 五月十九日。 这一日山尤依旧未有攻城之举,于是平安度过。 秋意遥白日在淳于兄妹的陪同下,巡视了一番丹城。申时回到府衙,稍作歇息,然后用过晚膳,再后来他独自来到了风辰雪居住的小院。 那时刻,落日熔金,晚霞如缎,一人自北门悄悄入了丹城。 月州州府燕云孙。 他的到来,丹城里无人料想到,淳于府尹与孙都副接迅后匆匆忙忙将州府大人迎进了府衙。淳于兄妹听说了消息,好奇之下也赶到了府衙,然后便看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风流公子燕云孙。 第一眼时,兄妹俩想,只看这皮相,此人确实有风流的本钱。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但觉其神清气茂,言谈举止潇洒中自带威仪,哪里有半分纨绔子弟的轻浮,顿时都疑以前那些只是谣言,眼前分明是端庄肃括的燕州府。 寒喧见礼后,孙都副要为燕州府设宴洗尘,燕州府谢绝了,道来的路上已用过膳食,不必再破费,又道此番前来是为督军以长将士士气,此刻强敌环视,请府尹与都副以丹城为重,勿以他为虑。 一番话令在场之人听得连连颔首。只淳于兄妹心里却想,若是督军怎未和秋二哥同行而至?当然也只是心中疑惑,未有言表。 燕州府乃是月州最大的官儿,掌一州生杀大权,孙都副自是要极力巴结,道府衙已由秋都尉、邓骠校、刘守备住了,都副府宽敝些,不如就请州府大人移驾去都副府住。对于这一点,燕州府倒是很爽快的应了。于是孙都副赶忙吩咐仆从将州府大人的行李搬去都副府,生怕他反悔似的。不过他这倒是多虑了,燕云孙自幼锦衣玉食,虽不见得有多挑剔,但绝不会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捡舒服的地方住。他接着又道本州府常有事要与都尉相商,把秋都尉的行李也搬去都副府。孙都副自然是欢欣应承。 一轮茶水过后,燕州府目光扫了扫,问怎不见秋都尉。 淳于府尹忙答,已着人去请都尉了。 正说着,燕叙到了,先与自家公子见礼,然后答都尉去向城中一位高人请教御敌之策去了,临行前吩咐他,若是有急事可去青阳巷寻他。 孙都副听了,赶忙说他去寻秋都尉回来。 这次燕州府没有应,只说如今丹城非同寻常,府尹与都副皆有重任在身,勿需为此而费事。他眼睛一转,指着淳于深秀道,就请淳于大人的公子替本州府领路吧,本州府也顺道看看丹城,体察体察民意。 既然州府开口,在场之人当然应承。 于是淳于府尹告退,孙都副回都副府去打点州府大人的住处,淳于深秀则领着燕州府去寻秋意遥,淳于深意自然也是跟着。 大街上,燕云孙摇着一柄紫檀折扇风度翩翩,淳于兄妹一左一右相陪,后边跟着燕叙、燕辛。 兄妹俩不时觑探一眼,犹疑着到底要不要带这燕州府去风辰雪住的小院,又或是一个先去小院里将秋意遥请回来? 走过一条街,燕云孙看得街旁有间药铺,脚下一顿,问:“秋公子怎样?” “回公子,气色尚好。”燕叙答道。 “喔。”燕云孙听着,面上却未有喜色,晚霞洒落他的眉眼,映着一片忧思。 淳于兄妹看得,不由心念一动。 一旁的燕辛听着却道:“公子没问你秋公子的气色如何,是问他病情如何,这几日来你有没有照顾好他,可有每日按时喝药了,每日饮食如何。” “这几日奔波甚有劳累,只是今日看着格外神清气爽。”于是燕叙多回了一句。 “不点拔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说话。”燕辛摇头。 “气色格外好吗?可不要是什么……”燕云孙喃喃一语,后半句却是隐了话音。 淳于兄妹互看一眼,决定领这人去风辰雪的小院。 小院离府衙并不远,转过了两条街便倒了青阳巷。 安静的院落外,淳于深秀叩门,来应门的自然是孔昭。 门一开,燕云孙的眼睛顿时鼓了起来,身后的燕辛也嘀咕道:“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你……你不是燕家九公子吗?你怎么到了这里?”孔昭看着燕云孙也是大吃一惊。 燕云孙扇子指着她,同样惊鄂非常,“你是……那位小美人?!你怎会在此?”这位小美人名字他不记得了,可他记得她是宸华公主的侍女。 淳于兄妹听得这话,第一反应是这燕州府脱口便是小美人的,果然轻浮,看来那些传闻也并非全是谣言,紧接着便疑惑,听这口气……怎么?他们又认识? 院子并不大,房门也是敝开的,他们这几声已惊动了屋里的人,秋意遥走出屋,看到燕云孙亦是一脸讶异,“云孙!” “意遥。”燕云孙见秋意遥出来刚唤得一声,眼睛瞟到他身后步出的人影,“啪!”的一声,手中紫檀折扇掉落地上,燕辛更是一声惊叫“公主!” 这一声,把淳于兄妹叫得震了震。 于是院里院外全是惊色,最镇静的只有秋意遥与风辰雪了。 “云孙,你怎会在此?”秋意遥唤一声,将燕云孙的魂叫回来了,于是他抬脚往旁边一踢,顿时燕辛大叫,“公子你踢我干么?痛死我了。” “本公子想看看是在做梦呢,还是得天帝赏识被请上了天庭。”燕云孙捡起折扇,再一整衣冠,便风度潇洒地踱进院子,先指指墙边的那株桃树点点头说,“再过一月便有桃子吃了。”然后又指着那树雪白的珍株梅,连连赞叹,“好漂亮的花。”最后目光落在风辰雪身,彬彬有礼的抱拳施礼,“区区燕云孙,敢问这位美人尊姓大名?” 风辰雪看着燕云孙,片刻才淡淡道:“你倒是未曾变。” 燕云孙闻言呆了呆,直起身看着她,然后揉了揉眼睛,道:“真的是你?!” 风辰雪颔首。 燕云孙转头看着秋意遥,难得的一脸呆愣,“这……是怎么回事?” 秋意遥轻轻叹息一声,知今日是瞒不住了。“这说来话长。” 燕云孙听得,回头一扫淳于兄妹,然后道:“燕辛、燕叙,本公子要与秋公子品酒聊天,你们与淳于公子、小姐一块去买些好的酒菜回来。” “是。”燕辛、燕叙答应。然后望向淳于兄妹。 淳于兄妹望着风辰雪,面上不起微澜,心头却是堵得慌。他们与她相交以来,自问是肝胆相照视之为知己,可而今看来,却是自多作情,她不过是虚与委蛇。两人一咬牙,猛地转身离去。 “深秀,深意。”身后风辰雪忽然出声唤住他们。 兄妹俩止步,头也不回道:“放心,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说罢就走。 “听我一言再走。”风辰雪的声音再次传来。 兄妹俩一震,然后转回身。 风辰雪看着他们,并未有任何的羞愧与内疚,依旧神色淡然,目光清透。 “与你们相交的是风辰雪,我此刻是风辰雪,我日后也只是风辰雪。我不说从前,是因为那与我们的相交毫无干系,说了只会徒曾烦扰。所以你们若认风辰雪为友,便可离去,若你们定要知晓从前,自可留下。”说罢她静静地看着他们。 淳于兄妹怔怔站了片刻,然后两人朗然一笑,转身出门,燕辛、燕叙自然跟上。 可是走出巷子后,淳于兄妹互看一眼,皆是一脸懊悔。 “其实我很想知道啊。”淳于深意叹着气,心里猫抓似的骚痒难受。 “谁叫你装大方。”淳于深秀嗤着妹妹。 “你还不一样。”淳于深意驳回去。 “唉!”淳于深秀抓着头,然后道,“要不我们回去偷听吧?” 淳于深意想了想,道:“以辰雪的武功,我们偷听肯定会被发现,到时更丢人。” “唉!”兄妹俩齐声叹气。 “噗哧!”燕辛看得不由忍俊不禁。 于是兄妹俩齐齐转头,看着燕辛、燕叙,“你们俩都知道吧?说给我们听听吧。” 燕辛摇头,“我说了是要掉脑袋的。” 燕叙则说:“我没见过那位姑娘。” 兄妹俩眼睛都盯在燕辛身上,“为什么说了要掉脑袋的?” 燕辛不答,只是摇头。 兄妹俩看他神色认真只得死了心,然后两人便一边走一边自顾嘀咕。 “刚才燕辛唤辰雪做‘公主’,看来爹说得没错,她果然出身非凡。”淳于深意抱臂于胸思索着。 “嗯。”淳于深秀点头,“仔细想想,秋二哥和燕州府都出身贵介,那与他们相识的自也是不凡,只是没想到竟是个公主。” 淳于深意又道:“看辰雪对秋二哥的情意,说不定他们俩青梅竹马互许终身,可皇帝老儿不同意,棒打鸳鸯,于是辰雪便偷跑出皇宫,要与秋二哥私奔。” 燕辛听得这话,眉骨跳了跳。 “蠢!”淳于深秀唾了妹妹一声,“若是私奔也是两个一起,只看那日辰雪与秋二哥相见的情形,便知是分离多年,秋二哥甚至以为辰雪是死了。” “也是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那只有他们才知道。唉,早知道我们还是留在院子里好了。” “快走,我们快去买了酒菜回去,说不定赶得及听到一些。” “有理。” 于是兄妹俩扯着燕辛、燕叙快速往凝香居去。 小院里,风辰雪步下台阶,道:“院子里敝亮凉快些,我们便在这里说说话吧。”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还配着四张石凳,风辰雪走至桌前坐下,秋意遥与燕云孙自然也过去坐下,孔昭则去煮茶待客。 “你好好的不在泽城呆着,为何来了丹城?”秋意遥先问了燕云孙。 燕云孙歪着头看着珍株梅,道:“这月州都归本公子管,本公子爱去哪便去哪!” 秋意遥略略一想自是了然,微叹息道:“你又何必跑这一趟,我自会照顾我自己。” 燕云孙依旧扭着脖子,鼻吼里颇是不屑地嗤了一声,道:“丹城有危,本公子身为州府自然是要亲自坐镇的。” 秋意遥笑笑摇头。 “轮到本公子问了。”燕云孙转回头,盯着秋意遥,难得的神色严肃,“你与公主怎会在此?” “我并不知辰雪在此,也是到丹城后偶然相遇。”秋意遥答道。 “哦?”燕云孙目光转向风辰雪,目光落在那张清美绝世的容颜上,神思不由微微一荡,“公主又为何在此?你不是……当年那场火是怎么回事?” 风辰雪目光看他一眼,淡然道:“当年王府失火,我赶回去时得知母亲还在火中,仗着学过一点功夫便冲入火中想救出母亲,无奈为时晚矣。”说起当年憾事,她神色微黯。 秋意遥不由望向她,目光温柔而带抚慰。 风辰雪感受到他的目光,侧首看着他,清冷的眸中漾起一丝暖意。 燕云孙一惊,怔怔看着,心头蓦然复杂异常。 风辰雪目光重望回燕云孙,“我自小困于高墙,从未得见外边世界,一直向往自在逍遥的日子。与意亭的婚约,自始至终,予他可有可无,予我亦成束缚,所以我便趁机假死,离开了帝都。葬了母亲后,我带着孔昭四处游历,却未料到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曾经的伤痛,数载的时光,她三言两语便已道完,而与意遥的情意,她认为那是他们俩的事,勿需向他人言说。 对于风辰雪这般简单的叙说,燕云孙面上并未露出质疑,亦未有再追问,他只是淡淡点头,然后轻轻的“喔”了一声。 一时院中沉静。 燕云孙目光看着对面的那株桃树,此刻霞光未褪,些些绯红镀在枝叶间,薄薄的添了些明媚。于是他便想起了那年,也是这样的时刻,也是这样的夕阳,在那残红疏落的梅园里,他静静地看着沉思着的她,然后,她与他说话,她敬他一杯茶,说‘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淳绵长’。 清淳绵长…… 可第二日,她便薨于大火。 他心头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他也知她并未全说,可是此刻,他并不想问,也并不想全然知晓,就要那个简单的说法就好了。 她与意遥,丹城偶遇。 她与他,亦是丹城偶遇。 如此罢了。 孔昭提着茶壶出来,见三人都静静坐着,不由微感诧异,这位燕九公子以前可不是这样安静的人。将茶水一一摆于三人面前。 “孔昭,烦你将桌上那张舆图取来。”秋意遥忽然道。 “嗯。”孔昭点头,入屋将桌上镇纸压着的舆图取过来交给秋意遥。 秋意遥将舆图摊在石桌上,道:“云孙,我方才正与辰雪商量山尤一事,你既来了,便也该与你说说。” “嗯?”燕云孙回神。 秋意遥抬眸看着他,道:“我亦是来了丹城才知,原来大哥去过了山尤,他现今在景城。” “他去过山尤?”燕云孙微露讶然。 “是的,还与辰雪路上相遇,结伴到了山尤国都,这山尤、采蜚合攻我朝之事便是他的属下探得。”秋意遥道。 “什么?与你结伴?”燕云孙瞪大眼睛,“那他……” 风辰雪摇头,“他并不知我是谁,我虽与他有婚约,但我们从未见过面。所以……”她看着燕云孙,明眸清澈而坚定,“与他相识的只是风辰雪,萍水之缘,再无其他。” 燕云孙不由心中暗暗叹息。然后收敛心神,思索秋意亭的举动,“他去山尤?他干么去山尤?这会儿他在景城……”他蓦地抬头,“陆都统亦是去了景城,难道意亭他是……” 秋意遥轻轻颔首。 燕云孙眼睛一亮,霍然起身,“这小子……他竟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也不跟我说一声!” “按时间来算,大哥去山尤时并不知你我会来月州。”秋意遥提醒他。 “那他还敢那样做!”燕云孙更是不服气。 秋意遥笑笑道:“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哼!”燕云孙重新坐下,“此刻想来,陆都统之所以会去景城,估计也是受他之命。” “嗯。”秋意遥点头,“山尤、采蜚合攻之举,如今反为大哥所用。” “如此看来……”燕云孙脑子飞快转动,瞬间得出答案,“我们不单是要守城退敌,也该助他一臂之力了?” 秋意遥颔首,“虚守实攻。” “我们要守住丹城应不是难事。”燕云孙想想丹城目前的实力。 “这亦是因我们早得消息才能援兵早到,而山尤因未曾料到,初至丹城之日亦未曾猛攻破城,是以失了先机。如今他们一直屯兵南面,可知其意依是快攻破城,而非长久围困之势。”秋意遥分析道。 “嗯。”燕云孙边想边点头,“若采围困之势必耗时日,非他们所愿。” “而今丹城兵力已有八万,与他们相当,并不怕他们猛攻。”秋意遥道,“我亦询问过淳于府尹,因丹城地处边界,时有外敌侵扰亦常遭围困,是以丹城上上下下都有居安思危之心,城中兵器、粮草囤积颇多,再加上我们带来的粮草,丹城守个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燕云孙闻言笑道:“意亭那小子哪里要一年,既然他早有打算,也许半月一月便已足够了。”转而又问秋意遥,“你要如何做?” “首要便是一个‘拖’字。”秋意遥目光巡着舆图。 “哦?”燕云孙挑眉。 “拖住他们这十万大军,大哥便更易得手。”秋意遥道,“这只是一方面,另外,这里……”他将手往舆图上一指,“我欲早做准备。” 燕云孙看向舆图,凝神片刻,然后点头,“原来如此,你不只是拖,还是想叫他们有来无回。” “既已到这等地步,总不能半途而废。”那一语平淡而隐带着一种迫力,一贯温和儒雅的眸子里亦射出一丝明利的光芒。 燕云孙抬首间看得,眉锋轻轻扬起,然后了然一笑,道:“你放手做便是。” 秋意遥亦微微一笑,看着他,道:“作为州府,既然来了,也有两事交给你。” “哦?”燕云孙眼角一挑,自带风流,“何事需本公子出马?” “一是孙都副。”秋意遥道,“你闲着也是闲着,他便交给你了,另就是你这州府也不时去城中走动走动,百姓们看着你自然便会安心些。” “还以为什么重任呢。”燕云孙折扇一摇,“容易,交给本公子就是了。” 秋意遥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浅浅缀了一口。 在他们谈论之时,风辰雪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细细品尝香茶,偶尔目光掠过舆图。 “嗯,这茶真香。”燕云孙饮了一口茶不由赞道,转头看着孔昭娇美的面容,自然而然的便道出甜言蜜语,“小美人,你这煮茶的手艺真是不错,香得本公子想日日带你在身边呀。” “什么小美人,我叫孔昭。”孔昭纠正他的唤法。 “哦?孔昭……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燕云孙摇头晃脑念道,“唔,孔昭这名真不错,配得上小美人你。” “姐姐给我取的自然是好。”孔昭抬着下巴道。 “原来是辰雪取的,难怪这么好听。”燕云孙无需人说,已自动唤名,笑眯眯的看向风辰雪,“嗯,‘辰雪’这名字也好,容华似雪,玉润冰清,好,好,好!” 风辰雪眼眸微抬,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这样的人,何以自入樊笼?” “那都是因为公主你呀。”燕云孙依旧一脸轻佻的笑容。 风辰雪闻言眉头都未动一下,倒是一旁的孔昭很好奇地问道:“跟姐姐何干?对了,九公子,你怎么忽然间就做这么大的官了?” “唉……”燕云孙长长一叹,以手托腮,满目幽思,“公主啊,你不知区区我自见你以后便魂牵梦萦,想着这等美人怎么就嫁给了秋意亭那个不解风情的臭小子呢,于是啊,我便想,我若是做官了,说不定陛下也会把个美若天仙的公主许配给我,于是我就去做官了。” “呵呵……”孔昭看着他那样子不由捂嘴直笑,“九公子你还是这般说话没个正经的。” 燕云孙眼敛微垂,似掩了眼中某样神色,然后又是一脸轻佻嬉笑,“孔昭啊,这不叫‘没正经’,这叫‘多情种子’,区区我生来情多,见得了美人必生怜爱,继而牵肠挂肚,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啊无可奈何。” “那你当上了大官,有没有娶到个公主?”孔昭又问。 “娶到了。”燕云孙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区区不但娶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而且公主嫁过来时还带了数不清的嫁妆,我下半辈子都不愁吃穿了,而且做了皇帝的女婿后,人人都对我恭敬有加,走出去呀那是威风八面,唉呀呀,我要是早知道做驸马有这么多的好处,我早早便去做了,说不定呀,你家公主就被我娶到了。” 孔昭顿斜起了眼,“我家公主怎会看上你这轻佻浮夸之人。” 燕云孙一听,折扇一摇,摆出风度翩翩的模样,道:“区区我高大英俊才华盖世人品更是天下难有,你家公主怎会看不上我!” “看上什么?”院门外一声急切的询问,然后淳于兄妹抱着酒坛快步走入。 燕云孙目光打量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虽无十分姿色,却另有一番俏绰明朗,嗯,不错,不错,本公子也中意。” 被燕云孙那目光一扫,淳于深意只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立时忘了他的身份,挥了挥拳头,凶狠狠的叫道:“看什么看,挖了你的狗眼!” 孔昭顿时咯咯笑出声。 燕辛叹着气,“公子,你妆门面就不会妆到底吗?” “唉!”燕云孙也叹气,“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公子我见着了美人,哪里还记得什么门面。” “你果然……就是个草苞!”淳于深意将酒坛上桌上一贯。 在他们嬉闹之时,秋意遥与风辰雪只是静静饮茶,两人不时目光相望,自有灵犀在心。 酒菜买回来了,又去屋里搬了几张椅子,不分主仆的围着石桌坐下,喝酒笑谈,一夜过得甚是愉快。 到亥时,酒罢人散。(未完待续) 十三、角声满天甲光寒(下) 夜深人静。 幽暗的房中,阖目而卧的燕云孙忽然睁开眼,看着床顶半晌,然后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银光似水,晚风沁凉,不觉披衣步出房门,就在屋前的台阶上坐下,仰首看着夜空上的弦月。 看了许久,然后无声地笑起来,带着深刻的自嘲。 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明明过得逍遥自在,偏要强行看一眼,于是便有了惆怅。 明明可有百般惬意的日子,偏因那一点奇诡的心思,于是便有了这一身束缚。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怀。 做到了驸马,却永远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个。 这不是傻子才有的痴念,才会做的傻事么。 到如今,却是她已逍遥,他入樊笼。 不知是否上苍作弄,才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他埋首入臂弯,无声的轻轻的笑起来。 他曾经在不眠的深夜里骂过秋意亭是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哈哈哈…… 很想大笑,却最终只是在这暗夜里沉默。 错过了,也晚了,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夜,深沉而静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蓦地一阵雷鼓之声响彻夜空,惊破了丹城里所有人的好梦。 燕云孙猛然抬头起身。是山尤夜袭?! 他赶忙往秋意遥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院门,便见灯火已亮起,窗纸上映着秋意遥穿衣的身影,一旁燕叙正在服侍他。 “想不到山尤选在这个时刻攻城。”燕云孙推门进去。 秋意遥一身铠甲,戴上头盔,再取过佩剑,“我去了,你留在这里。” “我刀都拿不动,当然只能留在此。”燕云孙笑笑,“你小心点,我不想日后被意亭那小子追杀。” “放心。”秋意遥步出房门,然后回首一笑,“我此刻还不想死。” 月色之下,那张脸依旧苍白如雪,可那双眼却仿如古玉,历千百年岁月尘劫,亦不掩其温润华光。 燕云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一笑,似喜还忧。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见孙都副急急忙忙赶来,衣帽绫乱,一见着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贼竟然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攻城了!” 燕云孙失笑,然后一敛神色,极是忧心的道:“孙都副,本州府只是书生一名,实举不起刀剑,就请都副在此保护本州府如何?” 孙都副闻言大喜,既可逃脱了与山矮子们短兵相接的险境,又可亲近州府大人,如此一举两得。“燕州府请放心,末将定会保护好您,让山贼不敢近一步。” “如此可就烦都副费心了。”燕州府颔首而笑。 秋意遥出了府衙,闻得四面鼓声远远传来,倒并不慌急,东西南北四前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于街上,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转回府衙,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再盖上都尉印鉴,封好,然后唤过燕叙,道:“去北门交给李千户。” “是。”燕叙领命而去。 那一夜,山尤自东、西、南三面大举攻城。 身着黑甲的山尤士兵扛着云梯,举着长盾,前扑后继的攀上城楼,远望下方,还有无数的士兵蚁虫般密密而来,昏黄的火光之下,仿似黑云压城,绵绵不绝,又如汪洋奔涌,汹涌澎湃。 丹城城楼上,皇朝士兵披坚执锐,严阵以待。 当两方短兵相接,刹时金戈破空,厮杀震天,顿有血雨挥洒,尸首横陈。 山尤的投石车、弓箭手从四面八方将大石、火箭投向、射上丹城,当那些大石、火箭从空而降,不但城楼守军死伤无数,更波及城中百姓,许多的房屋起火,许多的无辜死伤石下…… 而城楼上的守军拉开床弩,铁箭如疾雨凌厉无情地射向远方的山尤士兵,将滚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将滚烫的热油沷洒而下,手中刀枪亦狠厉的刺向敌人…… 这是攻守之战,斗的是双方的实力与勇气,与才智与计谋无关。 那一夜,山尤凶猛攻城,皇朝拼死抵挡,双方势均力敌,战况极其惨烈! 城内城外,到处都是刀光剑影,到处是凄声厉吼。 城楼城下,血流成河,尸陈如山。 正是角声满天,甲光夺月。 那一战,直到东方吐白,双方才堰旗息鼓。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见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处是断损的刀剑,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惊怖的士兵的尸首。 秋意遥立于南门城楼上,看着城楼城下满目疮痍,不由深深叹息,疲惫而忧伤,却亦无可奈何。抬首间,一阵晕眩袭来,不由身形一晃,蓦然身后一双手伸来,扶住了他。 侧首,入眼的是风辰雪那张冰清素颜,纤长的黛眉此刻微微颦起。 “我没事,只是稍有点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安心。 风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这样的夏日,他的手凉如玉石。“先去歇息一下,此刻山尤断不会再攻城,若真来犯,我替你守着。” 秋意遥微微一笑,“好。” 两人相携离去,下得城楼,便见燕云孙匆忙赶到,身后跟着孙都副、燕辛及数名侍卫。 看着秋意遥青甲上溅染着的血色,再看他眉间难掩的倦意,燕云孙心头一沉,立时道:“意遥,你去歇息,余下的交给我。” 秋意遥点头,想答话,却觉胸间气闷异常,握着风辰雪的手不由一紧。 风辰雪面色微变,目光一瞬燕云孙,燕云孙顿时会意,“燕叙,侍候秋公子去歇息。” “是。”燕叙赶忙上前,与风辰雪一左一右扶着秋意遥离去。 迎面淳于文渊与淳于兄妹走来,昨日一整夜,兄妹俩跟随父亲左右,安抚百姓扑救大火。 见着秋意遥,淳于府尹马上抱拳施礼,“昨夜辛苦秋都尉了。” 秋意遥欲答礼,却是连臂也抬不起来,身上的盔甲仿若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更是煞白的。 淳于深意见他神色不对,不由问:“怎么啦?受伤啦?” 秋意遥笑笑轻微的摇了摇头,却眼前发黑,身体亦软软的往后倒去。 “公子!”燕叙立时扶住他。 “走!”风辰雪轻轻一声,顾不得与淳于兄妹打招呼,与燕叙扶着秋意遥快步离去。 “这是……”淳于文渊看着他们的背影甚是不解。 淳于兄妹忆及那日赵大夫的话,顿心头沉重。 “秋都尉一夜守城,有些倦了。”后面传来燕云孙声音。 “燕州府。”淳于文渊赶忙上前与燕云孙见礼。 燕云孙摆摆手。“淳于府尹,经昨夜一战,城中将士、百姓伤亡甚重,这安顿善后之事,还得辛苦府尹了。” “不敢,这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淳于文渊忙躬身道。 燕云孙目光扫视一圈,城楼附近倒着许多的士兵尸首,墙上、台阶上、栏杆上、青石板上到底是暗红的血迹,他第一次看得如此惨烈的场面,心头惊悸亦悲恸,袖中的手紧紧握起,微微一闭目,然后唤道:“孙都副。” 身后却半晌未有回应,不由转头,却见孙都副一脸痴呆的模样。 “孙都副。”一旁的燕辛推了推他。 孙都副回神,看着燕云孙,却是问道:“刚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间绝色呀!”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皱眉。 “孙都副。”燕云孙敛眸掩去眼中的厌恶,再抬眸之时,眼神清湛,神情威严肃穆,声音朗然而冷厉,“死去将士的尸骨由孙都副领人收殓,便是山尤士兵的尸骨亦不可糟踏。” 孙都副为燕云孙神色所慑,顿时心头一窒,忙答:“是,末将遵命。” 燕云孙转身,“山尤不知何时会再攻过来,没时间磨蹭,你们都去吧。” 于是几人退下各自忙去。 燕云孙踏上那鲜血浸染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城楼,沿途倒着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身上插着刀,有的尸骨完整,有的断肢失首……每上一台阶,燕云孙便觉心头有什么往下压着,压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压得胸膛窒息似的痛,当站在城楼上,放目看去,远处、近处到处伏着尸骸,地上散落着刀枪箭支,灰朴的城墙已为鲜血染成暗红,顿悲怆满怀,沉痛无语。 许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缓缓升起,晕红的朝辉洒下,却只映得满目疮痍,对面的山尤营帐亦是沉寂一片。 “这就是战场。”他抬手抹上城墙上的血迹,看着指尖的上暗红,然后五指缓缓收拢,紧扣。“‘王朝是建立在尸骸与鲜血之上’这话果然不错。” “公子,我们回去吧。”燕辛罕见的语气十分温和。 燕云孙负手身后,“燕辛,你看着这些,心里是何感觉?” 听着这话,燕辛低着头,片刻才带着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 “好。”燕云孙点头,举目远望,“记着此刻的感觉,不要负这些死去的人,不要负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顿,然后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这样的事。” “公子……” “走吧。”燕云孙转身离去。 那一日,当天光大亮,一直紧闭门扉的百姓们终于悄悄启门,出外一看,却发现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烧毁了许多,周围的邻人亦有不少伤亡,丹城里多了许多的恸哭与悲痛。 那一日,丹城里笼罩着一片沉重,稍稍让百姓们感得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现身。在这等危危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赶来,亲自坐镇边城,与他们同甘共苦同度艰难同心御敌。看着长街上缓缓走过的那道英朗身影,听他娓娓两语,男人放心,女人欢喜,于是百姓们定了心安了神,那哀伤与恐惧亦淡去许多。 而那一日,秋意遥则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时不时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颤抖着,身上冷汗不断,更是咳个不停。 他的病,在州城里燕云孙找着的名医便已诊断过了,留下一副方子,嘱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叙即去煎药,风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着他的手,以内力助他驱寒意,等燕叙药煎好了,又亲自喂他喝下,直到黄昏之时,秋意遥才醒转过来,神气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厉害,让床前守着的两人稍稍放下心来。 燕云孙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抚百姓,到亥时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遥。秋意遥喝过药后,已在风辰雪那温柔而带抚慰的琴声中沉沉睡去。见他睡容安祥,燕云孙轻轻松了一口气。 出了内室,便见风辰雪端坐厅中,显然是在等他。 燕云孙在她对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体,本该是安心静养,是我累了他。” 风辰雪闻言,摇摇头,淡淡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 燕云孙听得这话不由微怔,看着眼前神色静然的女子,不由问道:“你……难道不担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点?” 风辰雪移眸看他。 燕云孙亦看着她。那双眼眸清透无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却未曾看懂。 “我当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茍延残息,莫若含笑阖目。” 燕云孙一震。 “他在这里做了他想做的应该做的事,又有我陪着他,那无论是活一日还是活一月,他都是欢喜的。”风辰雪面容沉静,可细听之下,依可听出她声音里带有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伤。“他欢喜了我自然欢喜,而人一生悲苦忧乐交杂,能得一刻圆满的别无所求的欢喜,那便足已。” 燕云孙怔怔的看着她,蓦然间,他明白何以他们会彼此喜欢,何以她与秋意亭相遇对着那样意气风发的皇朝第一将依旧没有动心。心头忽然酸涩而艳羡,于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们与意亭相逢之时,当何以自处?”意遥面对兄长,会无愧疚?你面对夫婿,会无心虚? 风辰雪眉尖微动,似有些讶异燕云孙会有此一问,清眸看着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后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种大度洒脱,“便是相逢又如何?无论是宸华还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无相干的两人。我与意遥之情意,发乎予心,动意予灵,是自然而然来,非偷非抢,非求非盗,又与他人何干。” 燕云孙呆呆看着她,那一刹那,他几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可风辰雪没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意遥这几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让城中百姓与将士知晓。明日等他醒来,便搬去我那儿静养。” 燕云孙恍恍然点头,“我没空照顾他,又只一个燕叙,他去你那儿,自然是更好。” “至于山尤。”风辰雪将纸递给他,“这几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变故,你再来寻他。” 燕云孙接过,那字迹陌生着,并非秋意遥的笔迹,他抬眸看一眼风辰雪,然后醒悟,这定是她所写的。只是这是她的意思还是秋意遥的意思?虽是如此想,但却没有问出口,只是收起。“好。”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毕竟往后这些日子便是你劳心劳力了。”风辰雪起身离去,“出门之时,最好带着燕辛,他武艺不错,你作为州府,别出了事。” 燕云孙听得心中一暖,转头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帘后的背影。 眼见风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当年更是洒脱。” 燕云孙闻言不由往他看去。 “公子当年,虽洒脱不羁,亦只是形的潇洒,而公主是灵的潇洒,真正地做到身随心动心随意动,往来天地间,自由自在。”燕辛的语气里带着赞赏与羡慕。 燕云孙微怔,然后一笑,亦起身离开。 在回途中,燕云孙问燕辛,“此刻丹城虽险,却也是男儿建功之时,你一身武艺,人也不笨,可要投入军中?他日许也是一名将军,受万民敬仰。” 燕辛却摇头。 “为何?”燕云孙问他。 “当了官固然是尊荣,可我看,那孙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轻松。”燕辛答道,“跟着公子,衣食无忧,又不用操心家事国事,也不用逢迎拍马。况且,我虽是个仆人,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对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热讽还活得十分快活的。” 燕云孙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澈的。” 燕辛嘿嘿一笑。 两人回到住处,稍作梳洗,然后上床歇息,一夜便过去。(未完待续)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上) 五月二十一日。 天蒙蒙亮之际,秋意遥醒来,于是燕叙找来软轿,将他悄悄抬去了风辰雪的小院休养。 辰时,燕云孙在府衙召集丹城所有官员将士议事,众人至时,发现不见秋都尉与李千户,皆有疑惑,但燕州府道秋都尉与李千户已另有重任,于是众人释疑。 议事之时,孙都副一番高谈阔论让在场诸人有的鄙夷,有的烦厌,有的更是不屑一听。只不过燕州府一直品茶颔首,似乎对孙都副的话颇为赞赏。当孙都副终于收声之时,诸人松了一口气,而燕州府则赞扬孙都副熟读兵书常人难比。孙都副闻言顿飘飘然,又见州府大人看着茶杯眉头微皱,赶忙关切地询问州府大人茶水有何不妥。于是燕州府告诉他,他一贯爱品“银针”,只可惜走时匆忙,忘了带来,这“毛尖”虽好,依是差了几分。孙都副一听,忙答他家中便有极品银针,这就去为州府大人取来。说完便转身离去了。而自那后,燕州府总是时不时的对某样喝的、吃的、用的、玩的表露一两分兴趣,孙都副于是一门心思为州府大人的吃穿用度打点起来,至于丹城兵事,反正还有别人呢,他只需讨好了州府大人,自然就有了锦绣前程。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孙都副离去后,燕州府一端神容,将即日起丹城的各方部署一一吩咐下去,众人诧异之余,亦欣然领命,对州府更是心悦臣服。在众人退下时,燕州府又将田校尉单独留下。 那一日,城内城外皆安然度过。 第二日,许是前一番攻城元气大伤之故,山尤未有所动,于是白日里依旧平静度过。 至深夜,两千骑兵悄悄自丹城南门而出,夜袭山尤,睡梦中的山尤军被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整装迎战之时,丹城军却是迅速退兵,山尤军自是不肯轻易放过,不料丹城军离去前一轮火箭射下,顿时山尤营帐火光大起,山尤军忙弃敌救火。 二十三日,双方按兵不动。 二十四日,山尤发兵攻城,双方依旧势均力敌,无功而返。 二十五日,双方休整。 二十六日,依旧按兵不动。 二十七日,凌晨,一千轻骑自西门悄悄而出,绕至山尤后方,火烧粮营,退兵。 二十八日,丑时,山尤以两千精兵悄悄绕至丹城北门,欲行突袭,却为北门守军床弩射回。 …… …… …… 于是,就在双方这不断重复着的攻袭、休整中,日子到了六月中。 六月十日,丹城南门忽然城门大开,这引得山尤大为惊诧,几番打探,得到的回报皆是:城门大开,城里一片安静,可城楼上却有琴声飘下。 山尤不知丹城主将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若是要行空城计,那也太儿戏,他们决不信丹城里此刻是空的。那么便是另有图谋?可是其图谋在何处?于是一番商议过后,暂且按兵不动,以观后变。 十一日,丹城依旧是南门大开,琴声悠然。 十二日,还是如此。 如此过了三日,山尤再难安之若泰,是夜,尤翼宣召集诸将商议。 攻,可以预计到,丹城内定是有埋伏。 不攻,如此拖延下去亦不是办法,况且毫无动作倒是显得山尤害怕了。 最后,众将决议以五百精兵探南门,城外陈兵两万,如此可攻可退。 翌日,由一名前锋校率领精甲坚盾的五百精兵往南门而去,小心翼翼地跨过护城河,再小心翼翼的步入洞开的城门,城内静悄悄的,无一丝声响,亦无一个人影。 见此情况,山尤军更是不敢大意,小心谨慎的一步一步的往城内走去,当五百人通过了城门,蓦地,琴声乍起,铮铮如剑鸣,同时山尤军只觉脚下一空,顿身子急坠,后边还留在城门口的人眼见着前边的石地忽然抽空,出现了十数丈宽数丈深的大坑,坑下立着尖尖的木桩,坠下的同伴无不是穿胸破肚,凄声厉嚎响彻耳边,一时心颤魂惧,可紧接着四方纷涌出无数的丹城守军。 “快退!” 前锋校当即一声大喝,赶忙掉转马头,领着残余士兵往城外逃去,只是才逃出城门,上方便一阵箭雨射下,顷刻间,五百精骑尽数亡命。 而陈兵城外的两万山尤军,耳闻城内惨叫,又眼看着五百精兵眨眼间便没有了,一时亦是心神震乱,领将正犹疑着是即刻就退还是稍作攻击之时,倏地,城楼上鼓声大震,紧接着东、西两面忽涌浓重的紫云,那是数万丹城铁骑迅猛奔来。 “退!” 这时刻,本该是奋勇迎战,只要能支撑到后方援兵到来,尽可一拼,又或是全身而退,偏偏领将惊乱之下本能的作出反应,却令得本就因那五百精兵瞬间毙命而惊惧的山尤士兵们更是心慌神乱,纷纷掉头逃去,丢盔弃甲,阵溃人散。 而丹城铁骑闻鼓声震奋,豪气干云,直扑落慌而逃的山尤军,顿刀戈相击,战马嘶鸣,杀了个天昏地暗。 在金鼓剑鸣人嚎马嘶中,那铮铮琴声依旧,正是一曲声动天地激励肃杀的十面埋伏。 城楼上,风辰雪素衣皎然,青纱蒙面,十指挥洒,琴声铿然,她身旁,秋意遥一身青甲,腰悬长剑,手挽长弓,垂目望着下方厮杀。 等尤翼宣领大军奔来相救之时,丹城守军又是迅速舍敌后退,入城,起桥、闭门,真真是干净利落,而城外山尤两万大军又伤亡数千。 尤翼宣看着满地死伤的将士,再看城楼之上悠然而立一人,顿血气上涌愤怒难禁,取过长弓,黑色的羽箭对准城楼立着的人便是一箭射去。 眼见飞箭疾来,城楼上,有士兵喊道“都尉快躲”,有的则举过盾牌要为他挡,却见秋意遥不慌不忙举弓搭箭,然后“嗖!”的银色羽箭射出,迎着那支黑箭如电飞去,一时间,城内城外将士无不仰首观望。只见半空中,两箭相撞,“叮!”空中一声锐响,便见黑箭一分为二坠落于地,而银箭力道未减,依旧迅疾飞去,仿是裂空破流,让山尤阵前的士兵看得胆颤心惊,赶紧举起一排长盾,欲挡银箭。那飞射的银箭“咚!”的射在盾甲之上,举着长盾的士兵只觉手一麻,耳边似有风啸,不由侧首,便见银箭破盾而去,刹那间没入后方一名士兵的肩头,那士兵疼痛之下,手中的东西握不住,于是千军万马眼睁睁看着竖立在尤翼宣身后的帅旗轰然倒下。 那一箭不但劈开了对方的箭,更旨在射下领将的帅旗?! “好箭法!” 丹城守军顿涌雷鸣般的赞叹,而山尤军气势尽丧惊慌沉默。 在秋意遥射箭之时,风辰雪已收琴声,凝神看着他那破云裂空的一箭。当那欢呼赞叹响起之时,她轻轻的道:“意遥,我很久前便见过你射箭,那时候你的箭术也如现在一般精妙。” “嗯?”秋意遥听到了,侧首看她。 “当年,我初见你时你便是射箭。”风辰雪移步至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心头泛起柔柔微澜。当年不过惊鸿一瞥,又何曾想到会有今日的心心相应。 “那是何时?”秋意遥略带惊讶,“我怎不记得?” “当年你与意亭随侯爷过安豫王府作客,父王在王府的练武场考较你俩的武技。”忆起幼时一面,风辰雪神色微有恍然,“那回意亭舞剑,你便是射箭,射箭时的银环还是意亭扔的。” 听风辰雪这么说,秋意遥细细一想,蓦然想起少时确实有这么回事,当日他与兄长还得安豫王赏赐弓、剑。他看着风辰雪,轻声问:“辰雪,那时候你又在哪?”原来他与兄长在那么早的时候便已与她相遇,他们的缘份竟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便已开始了吗。 “那时候我在长廊里,隔着一片树荫,看意亭与你,一个纵身扔银环,一个飞身射羽箭。”风辰雪回望的眸子里带着柔柔的笑意与蕴得极深的情意,“当真是‘弓开如秋月行空,箭去似流星落地’。” “那时候……我却未能看到你。”秋意遥不觉遗憾。 “没关系,我们并未错过。”风辰雪看着他,神情如云水轻柔缱绻。 秋意遥闻言心头一动,看着她,唇边弯出一抹极淡而欢欣的笑容。 隔着数丈远,淳于深意看得这一幕,心头蓦地便冒出了一句话: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注○1] 这是她曾听朱怜玉唱过的,她从不喜欢这些缠绵的东西,可此刻竟不知是怎么的就这么在心头冒了出来,又是如此的合情合景。此刻虽千军万马,虽血雨腥风,可那两人却是最平静最坦然,他们彼此望着,便已天地在怀别无所求。 可是,秋大哥……(未完待续)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中) 那一日,山尤气势被削,尤翼宣再不甘心亦只能退兵。 第二日,双方按兵不动。 六月的天,十分炎热,骄阳胜火,烤得人皮焦肉痛,山尤士兵里有不少中暑,再加上远离家乡又久攻不下的焦燥,士气颇是低落。山尤有几名久经沙战的老将见此不由忧心。 十五日,尤翼宣正在帐中与同行军师商讨攻城良策时,忽有亲兵来报,说陆将军在帐外求见。 尤翼宣闻言忙道:“请。”然后向军师点头,军师会意,退下。 帐门掀起,与军师擦肩而入的是一名身材高大两鬓微班老将,正是山尤的一等虎威将军陆守鑫。他年近五旬,乃是山尤战功赫赫的名将,本是此次出兵的主帅,因尤翼宣忽然上书要亲自领兵,山尤王亦想爱子建立武勋,于是允旨。在山尤王的七位王子中,陆守鑫向来拥护这位才干出色的五王子,因此并无二议,甘为副帅。 “殿下。”陆守鑫躬身行礼。 “陆将军免礼。”尤翼宣对这位老将也是十分尊敬,“快请坐。”目光示意一旁的尤昆为其搬过椅子。 陆守鑫倒也不讲虚套,就在尤翼宣座前坐下,然后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看着尤翼宣,道:“殿下,末将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尤翼宣微微一愣,然后道:“将军乃是我山尤名将忠臣。” “好,既然殿下视末将为忠臣,那末将便有话直说了。”陆守鑫抱拳道。 “将军请说。”尤翼宣亲自为其斟茶。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直言道。 “嗯?”尤翼宣斟茶的手一顿,抬眸看着陆守鑫,疑惑着刚才是否听错了。 “末将请殿下退兵。”陆守鑫重复一遍。 尤翼宣放下茶壶,看着陆守鑫,脸上神色不定,片刻才道:“陆将军何故出此言?” “因为久战无功,已无胜算。”陆守鑫又是一句直言。 尤翼宣眼光闪烁一下,心头颇有恼意,但面上并无显露。“陆将军为何认定没有胜算?” “殿下是个明白人,末将不以为殿下会看不清楚。”陆守鑫眼神锐利。 尤翼宣眉头微皱,眼睛看着陆守鑫,没有说话。 “殿下,我山尤近年是十分的兴盛,但论国力、兵力并不可比皇朝大国,只是强敌在侧,我等小国实难安枕,是以才定下联合采蜚蚕食皇朝之策。”陆守鑫道,“此次与采蜚联合出兵,本是要攻皇朝一个措手不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月州,如此便等同在皇朝腰间插下一柄利刃,图的是日后步步进逼。” 尤翼宣唇角一抿,依旧没有说话。 陆守鑫继续道:“可而今,显然是我们出兵的消息早已走漏,是以丹城才有了防备,而援兵亦是迅速赶到,让我们失了先机。”他说到此,脸上肌肉抽动,显然对如此机密之事走漏消息甚为不满。“若能猛攻一举拿下此城倒好,可我们一番强攻下来,反是损兵折将,陡劳无功。再后来,我们与丹城兵力相当,互为攻袭,没占到便宜,反耗了将士们的士气与精力。殿下,我们此刻天时地利人和不占一桩,再继续下去,不外两个结果,一是丹城等来了更多的援兵,二是我们士气、粮草耗尽,丹城不战而胜。” 听了陆守鑫的话,尤翼宣面无表情,只是桌上的手紧紧握起。 “殿下?!”陆守鑫忍不住唤道。 尤翼宣沉默许久,才沉声道:“不能退兵。” “殿下?”陆守鑫的声音拔高,已带有失望与怒气。 尤翼宣抬眸看着他,眼神冷利,面色深沉,道:“我们此次出兵,父王抱了多大的希望将军是知道的,若我们无寸功便返,到时父王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朝中那些大臣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想来陆将军也是知道的。” 听得这话,陆守鑫顿作不了声。 “所以无论怎样,你我至少都得攻下丹城才行。”尤翼宣斩钉截铁道,“否则你我也不用再回国都,我也不用奢想王位了!” “可是……”陆守鑫沧桑的面上浮起悲色,“殿下,即算是我们攻下了丹城,那也是惨胜如败啊。” 尤翼宣眼睛暗沉哪墨,声音亦沉甸甸的,“将军,我们别无他法。” 陆守鑫无言。 那日,尤翼宣召集众将于帐,定下翌日攻城之计。 待所有将领离去后,尤翼宣走出营帐,外面已是漆夜繁星。举目眺望,对面的丹城在黑沉沉的夜里偶现银光,那是城楼上守军的铠甲折射的星芒,在这夏夜里看来,亦一片冰冷寒澈。 “殿下,我们之所以失了先机,定是因为当日的贼人走脱了。”尤昆在他身后道,“而当日的贼人肯定就是那位风二小姐藏起来了。殿下,这风小姐是我们的敌人。” 尤翼宣沉默着,半晌后他才轻轻叹息一声,“本王知道。”那一日她想掳他之时便已全然知晓。 “殿下你……”尤昆小心翼翼开口,却终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静默了许久,尤翼宣道:“我们三年不曾扰过丹城,已放松他们的警剔,又年年财帛打点了丹城的守将孙泶,那人全无才干,即算有淳于府尹但他无兵权亦是无济于事,本以为这丹城一攻即破,却不想我们耗了都一月了,依旧无寸功。想来,这守城的将军定不是那孙泶,极有可能是那日援兵的领将。” “嗯。”尤昆点头,“那孙泶属下前年作为秘使来丹城时曾亲眼见过,胆小如鼠刚腹自用,若是他守城,我们不用一个时辰便可攻下丹城。” “却不知此刻这丹城的守将到底是何人?本王虽非名将之才,但也懂兵略,而出兵以来唯恐行差踏错,事事听取陆将军他们的意见,自问已尽量做到万全。可这些日子下来……”尤翼宣握拳,不自觉的抿紧嘴,眼睛里射出一种烦燥又无奈的情绪。“似乎丹城里的那个人,他事事比本王想得更远更细,以至处处为人所料,处处为人所制。” 听得他这一番话,尤昆不由劝解道:“殿下,胜败乃常事。” “尤昆,败就是亡。”尤翼宣语气冷然,“本王若不能攻下丹城,那回到国都便是形同废人。” “所以殿下才有明日之举?”尤昆道。 “明日一决生死。”尤翼宣的声音里带着决然。 尤昆听了没有再说话,看着前方的主人,心里想,殿下此刻已放下那位姑娘了吧? 他不知那刻尤翼宣望着对面的丹城,却正是想着风辰雪。他生于王室,不知见过多少美人,可不知怎的,只要一见她到一想到她,心神便会有从未有过的宁静欢喜,似乎有她,便富贵荣华尽为烟云。只是……明日一战,许是他亡,又许是丹城亡。他死了,自不会再念着她,若丹城亡……她呢? 那一夜,还未到天亮,丑时山尤营帐便有一骑仓惶奔入。 皇朝大军以屡犯边境对上国不敬为由,大举进攻山尤,已攻下七城,正逼近国都! 尤翼宣听到这一消息之时,眼前一黑,几乎晕返过去。 “殿下!”尤昆赶忙扶住他。 “这是何时的事?”尤翼宣返过神来厉声喝问报迅的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何从未有人来报迅给本王?” “殿下,皇朝大军攻我山尤乃是在一月前,自大王得迅之日即派人通知殿下,可一直未有殿下消息,大王连续派出七批人,到小人已是第八批啦。小人一路上不眠不休拼死赶路,就为能早到殿下身前。”报迅的人衣衫褛褴满面风尘,可见其言不假。 尤翼宣听了大惊,“本王从未得过任何迅报,这……难道是有人半路截了?” 报迅的人也茫然,“小人出来之时,皇朝大军已逼近国都,大王叫殿下即刻撤兵回救国都。” 尤翼宣又是一惊,“竟是如此神速?那领兵的将领是谁?”竟可势如破竹般攻至国都,那会是何人有此能耐? “乃是皇朝的靖晏将军秋意亭!” “他?!” 闻言不单尤翼宣一震,便是在帐的所有将领无不面现惊色,这实在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报迅之人离开之时已逼近国都,那么如今……众人如此一想,莫不胆寒。 “传令,即刻拔营启程!” 当夜,山尤便拔营撤兵。 那时刻,丹城城楼上,秋意遥望着趁夜离去的山尤大军,了然一笑。“看来大哥已得手了。” “那小子真的是天生的将才。”燕云孙忍不住感叹道,“五十年不得一出之人!” 旁边淳于深意也赞叹道:“秋大哥是举世难得的奇才,我们可与他同生一朝,可与他相识为友,可真是幸事!” “哦?”燕云孙闻言不由看她一眼,眼眸诡异的闪了闪,道,“与他同生一朝,又怎会是幸事。” “呃?”淳于深意听得这话一愣,反问他,“为何不是幸事?” 燕云孙一整面容作深沉状,道:“你想想啊,你作为一名与他同代的武将,论智谋兵法你不如他,论攻城破敌你也不如他,自然地位、赏赐、功名、荣耀你全都不如他,无论你怎么个努力法都赶不上他,人人称赞仰慕的都是他,他一人的光芒就将你以及所有人全部掩盖,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这呀是一种悲哀,哪还是幸事。” 淳于深意听了这番话,并没有认同,而是狐疑的看着他,似乎怀疑他说话的真实性,毕竟他与秋意遥那种兄弟情谊不是假的,她才不信他对秋意亭会报有这样的想法。 被淳于深意那样刺探的目光打量着,燕云孙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很想调笑的来一句“美人你这样看着本公子可是中意本公子”,奈何此刻周围将官不少,为了州府之威严,他只好忍了。于是,他改问她:“你为何认为与他同生一朝是幸事?” 淳于深意丢开那点疑惑,眉锋一展,笑得极是灿然,“我已与哥哥商量好了,等丹城的事完了后,我们要投军追随秋大哥去。” 燕云孙挑了挑眉。 一直没说话的淳于深秀这刻出声,道:“我们与秋大哥同生一朝,可追随他征战四方,那么,他创造的奇功伟业,是我们亲眼目睹说不定还亲自参与,而他的奇诡用兵之道,我们可以亲身聆听与学习,这予我们当然是幸事。而且,我们是与活生生的秋意亭称兄道弟,而我们的后世之人,他们再景仰他,也只能从史书上那聊聊几笔中去探询其人,又或只能去那些传说、野记之中道听途说,哪里及得我们可与秋大哥谈天论地醉酒狂歌。” “就是。”淳于深意也接口道,“再说了,秋大哥喝酒可喝不过我们,所以也不是样样都比不上的,总还有一两样是秋大哥比不上我们的。” “啊?”燕云孙浓眉扬起微有讶然,然后他朗然大笑,“哈哈哈……好!就凭这等阔朗的胸襟,日后必也不凡。” 一旁的秋意遥与风辰雪相视一笑,然后秋意遥伸手轻轻握住风辰雪的手,再轻轻放开,转身步下城楼,“我们也该准备行动了。” ****** 尤翼宣领着大军连夜回奔,行了一个时辰,经过一处谷地,那刻还是寅时,天地依旧阴暗一片,他们又只顾着前奔,直到前头蓦然传来惨叫声,才发现地上撒了密密的铁蒺藜,误踩的前军已有许多马翻人落。还来不及下令,忽然一阵喊杀之声响,然后两边高地各杀出一队人马,谷地中的山尤军顿时一慌,有的情不自禁便往后退去,哪知背后忽然金鼓密锤,却是丹城守军追到。 于是黑天漆夜里一番混战。 等到东方吐白,尤翼宣领着部下终于冲出谷地,马不停蹄的往前奔去,直到旭日升起,才停下休整。朝日华灿,却照着一众丢盔弃甲的残兵败将的落泊神容,再清点人马,竟是不足五万。 而后方的谷地里,奉命来此埋伏的田校尉与秋意遥大军会合。 秋意遥下令大军进食、歇息一个时辰,然后继续追击山尤。 方才得胜的丹城铁骑欣然举刀响应。 朗日照空之时,皇朝紫甲华灿的数万铁骑挟浩然之势,追击前方山尤军。休息了一个时辰,士兵、战马皆缓过了气力,又信心满怀,于是奔行如风,只追了一个时辰便追上了前方的山尤军,顿纵马挥刀杀去,山尤赶忙回击,一番厮杀,在山尤下定了狠心摆好了阵式要对决之时,丹城军忽然又撤退了。 山尤此刻要紧的是快速赶回国都,见此亦无奈,只得继续前行,可行不到一个时辰,丹城铁骑便又追了上来,又是一番厮杀,然后又很快撤退……于是就这样从白日追到日暮,从日暮追到黑夜,从黑夜追到朝日升起……如此反复,不但山尤士兵们心烦意躁疲惫万分,便是一直力持冷静的尤翼宣也要失去了理智。 在丹城军再一次小小厮杀一番即撤退后,山尤大军已是人心涣散,一个个疲惫不堪。有的嚷叫着掉转头去杀丹城军,有的则说留在此地与丹城军决一死战好了,有的胆小的更是哭喊着要回家…… “殿下。” 尤翼宣倦倦的回头,看着面色沉重的老将。“陆将军,本王觉得……”他闭上眼,满脸垂丧,“本王就是那猫爪下被戏耍着的老鼠。” “殿下,万不可如此丧气。”陆守鑫安尉他,手按着腰间刀鞘,沧桑的眸子里依旧闪着精光,“他们就是因为知道我们急着回去,所以才敢如此戏弄,我们不可再如此处于被动。” 尤翼宣抬头,“将军有何良策吗?” 陆守鑫抬头看看天色,又是近暮时分。“殿下,我们刚才经过的狭道……”他低头看着已全然不顾形象坐在地上的尤翼宣,声音沉重,“请殿下给末将留下五千兵马,末将去阻住追兵,让殿下可无后顾之忧的全力奔赴国都。” “陆将军……”尤翼宣微微讶然,“即算那处地势有利,但以五千兵力对他们数万精骑,那也是……” “殿下!”陆守鑫打断他的话,“末将只要阻住他们,能一日便一日,能两日便两日,请殿下尽快回到国都去,大王还在等您!” 尤翼宣看着老将决然的神色,心头顿涌激动,起身拉住老将的手,“陆将军,本王答应你,也请将军答应本王,一定要回到国都,本王还要与你痛饮三百杯!” “好。”陆守鑫答应得很快。 于是尤翼宣领着大军离去,陆守鑫领着余下的五千兵马倒回两里地之前的狭道。 那是两座高山相夹而成的长长狭道,约有三十余丈长,两边山上茂林丛生,要藏五千人实是容易。但他只有五千兵马,是以不能分布太散,他选在狭道中间最窄的地方布下藏兵,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日头渐渐偏西,灿金的日辉已化绯芒。 也就是那刻,前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丹城军已追到。当一线紫云顺着狭道奔入腹地之时,陆守鑫大喝一声,刹时藏于山中的山尤军冲杀而出,将丹城军堵在窄窄的狭道里。 果然,冲入腹地的丹城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道路狭小,不过是四五人并排,前方山尤军数人当关自无人能过,而后方的大军又无法赶来相救,眼见着丹城军便要如入蛇蝮般被山尤军一点一点吞噬掉时,蓦然又一阵喊杀声起,然后便从两边高山的密林里、山尤军的背后杀出三队人马,与前方的丹城军顿时形成了包围之势,将五千山尤军生生困于狭道中,再不能动弹。 “将军,我们被围住了!”有山尤士兵哭泣着叫道。 陆守鑫握刀在手,耳边只有厮杀惨叫,从没在意过的疲倦这一刻纷涌而上,令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至此,他已全无胜算,只因有人比他们想得更远做得更早。那人用兵诡异如妖,心计之远,令人胆寒! 可是……那已与他无关了。 夕阳如血,暮风苍凉。 秋意遥高居马上,看着前方腹地中的厮杀,眼中光芒欲明还暗。 风辰雪就在他的身旁,她的手一直握住他的手,这一路以来,她不时以内力且他通畅血脉护养精气。 而淳于兄妹也在一旁,只是他们的目光没有看着谷地里的厮杀,他们看着秋意遥。 眼前这个神气虚竭得仿佛下一个瞬间便会倒下的人,却是真正击溃着山尤大军的人。若在以往,他们兄妹定也是冲入敌阵,奋力搏杀,可这些日子以来,兄妹俩忽然间意识到,个人绝顶的武力并不是最强的,而那计杀千军万马的智谋才是无敌的。 落日西坠,暮色渐浓。 前方的厮杀终于止了,五千山尤军尽歼于此。 秋意遥骑马缓缓步入谷地,当走近那拄刀而立的老将时,他下马,对着那圆瞪双目身形不倒的亡将恭恭敬敬一礼。身后,众将士皆随其一礼。虽是敌人,但他们敬重这样的英雄。 “收拾,歇息,明晨起程。” 秋意遥只这简单一句命令,但将士们立即执行。只是这短短一个月,他们已打从心底里敬服这位秋都尉。 收拾尸骸,埋葬,然后扎营,歇息。 漆黑的天幕上,一轮圆月如玉,三两疏星点缀。 地上,营帐齐整,篝火绯红。 淳于兄妹俩背靠背的坐在草地上,不远处的营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清苦的药香随着夜风送来。 仰望着天际,淳于深意为夜空上的明亮星月所惑,不由轻声感慨,“这样的日子,竟然有这样好的星月。”无论人世是杀戮也好,是欢欣也好,上方的日月星辰风霜雪雨从不因你而变。 “这样绝顶的人物,竟然有这样病弱的身体。”淳于深秀却望着那座营帐叹道。 淳于深意于是也深深惋惜,“这就叫天妒英才吧。” 淳于深秀默然了片刻,道:“他是秋大哥的弟弟……竟然有这样的一对兄弟,哥哥弟弟都是绝代奇才。”他悠然艳羡。 “哥。”淳于深意忽然转身,抓着兄长的肩膀,大声道:“我们也做一对这样的兄妹吧。” 淳于深秀端正的眉头一扬,然后答道:“好。” 淳于深意的眼睛明亮如星,闪耀着希冀与野心,“哥,日后当后世提起才华卓绝的秋氏兄弟时,便一定会想我们,想到曾经还有一对出色的兄妹,叫淳于深秀和淳于深意!” “好。”淳于深秀依旧是那个字。 那个飘着药香的月夜里,兄妹俩彼此约定要做流芳青史的名将,而纵观兄妹俩的一生,那一个月夜,便是两棵大树萌芽的开始。 “咳咳咳……” 夜空下,一阵咳嗽声传来。 “可惜秋二哥的病……”淳于深秀轻轻惋叹,“再卓绝的人,亦不能挡生老病死。” “唉。”淳于深意叹一声,蓦地她忽然跳了起来,“哥,我们在山尤时,辰雪不是抢了那什么‘苍涯花’吗?不是说那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对啊。”淳于深秀也跳起来,“这一向被山尤搞得头昏脑胀的竟是忘了这事!那东西在秋大哥手中,那等见了秋大哥,问他要了这花不就可以给秋二哥治病了吗?!” “走,去告诉辰雪,她肯定也把这事忘了。” “嗯。” 兄妹俩顿转身往营帐走去,到了帐前,两人掀开帐帘,顿浓郁的药香扑鼻而来,不由捂住鼻子。移目看去,便见帐中一炉药静静煨着,袅袅白烟升腾,让帐内显得有些朦胧之感,而对面的长榻上,风辰雪静静地倚靠着,秋意遥则头枕在她的腿上,闭目躺卧,两人的手轻轻的握着,静静相依,除了偶尔的咳嗽声外,显得如此安然静谧。 一时间,两人竟是不敢出声打扰更不敢踏入帐中,生怕……生怕一惊之下,这营帐便会幻化走,那样的两个人便要消失了。 于是,两人静悄悄的离开。 走得远远的时候,淳于深意才开口:“反正这刻那东西也不在这里,等见到了秋大哥再说也不迟。” “嗯。”淳于深秀颔首。 两人再也没有出声,想着帐中的两人,想着远方的秋意亭,一时心头竟是杂乱纷纷,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月斜星移,一夜便如此过去。(未完待续) 十四、同生同代亦为幸(下) 清晨,大军拔营起程,纵马追敌。 这一次,追了一天才追上,但并未冲上前去厮杀一番,而是隔着两三里的距离紧紧跟着。前方山尤军不明所以,却又无法可为,只能一直往前跑一直往前跑,但盼着能快点摆脱了追兵,又或是早一点回到国都。 如此行了五日。 六月二十四日,碧空万里,朗日高悬。 当尤翼宣看着前方那列阵以待气势如山的紫甲大军时,他蓦然明白,大势已去。 那一刻,心死如灰,却也在那一刻,清醒异常。 前方,那紫甲大军的阵前,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猩红的披风飞扬身后,万顷日辉洒落,盔甲折射熠熠华光,那人炫美灿耀得仿似日神。 那就是靖晏将军秋意亭么?! 折在如此英伟之人的手中,亦不算丢脸。他很平静的想着,回首,后方蹄声如雷,紫甲若云来,那是丹城大军追至。却不知那位将他逼至如此绝境的领将又是何人? “殿下。”尤昆上前拉着他的马头,神色焦虑,“您换上小兵的衣裳悄悄遁去,由小人穿上您的盔甲。” 尤翼宣转头看他,这个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话,即是说他做为名将或许是不合格的,但作为人君却并不差,至少他拥有这样忠心的部下。他这刻心平气和,又是山尤国都里那个从容镇定的五王子。“尤昆,国都已破,山尤已亡,本王惜命何用。” “殿下。”尤昆心头悲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忍不一时之辱,以图复国报仇。” “尤昆。”尤翼宣摇头一笑,“我们一直图谋着人家,却不知我们其实尽在人家的掌握之中。” “殿下……” 尤翼宣摆摆手,目光望向前方那白马银甲的将领,“尤昆,秋意亭必是流芳百世之名将,那么,日后史书提到秋意亭的功勋之时,必也会附带提到我们一笔,那我们总不能在史书上留下‘惶惶若丧家之犬涕泪告饶’这样的话吧。” 尤昆看着他平静的面容,然后放开手中的缰绳,“是的,殿下。” 尤翼宣拔出佩剑,移目望一眼麾下士兵,有的惶恐不安,有的瑟瑟发抖,有的则是一脸绝望,也有的坦然无畏。 “爱惜性命的便降之,不怕死的便随本王来吧。” 他轻轻的呢喃一声,然后纵马奔去,身后尤昆紧紧跟随,还有那些已无退路的山尤士兵。 望着以破斧沉舟之势绝然冲来的山尤军,紫甲军阵前的银甲领将,将手中龙渊宝剑一挥,座下白马飞驰,身后万千铁骑顿如奔流浩荡追随,那等雄伟英姿,那等豪迈气势,仿如是天兵神将降临。 那刻,刚刚勒马的淳于深意一眼便看到了那白马银将,看着他如风奔行,看着他御领千军万马,看着他挥剑间洒落银虹万丈……那一刹那,她目瞪口呆,她心跳如雷,她心慌意乱,她神思渺茫……她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可那刻,那千军万马中,她只看到他,她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就是战场上的秋意亭,白马银甲,英武无敌的靖晏将军! 无数的紫甲骑兵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杀向了山尤的黑甲军,前前后后,紫甲军仿若汪洋大海,浩翰汹涌奔向那仿若浮云飘摇无力的黑甲军。 鼓声轰鸣,喊杀震天。 金戈铁马,万军奔涌。 黑色的浮云被紫色的汪洋分裂、撕碎、淹没…… 血喷在脸上,原来是热的。 刀砍在身上,原来是剧痛。 死亡的感觉,原来是安静。 周围一切声音人影皆遁去,恍然间,尤翼宣似乎听到了琴声。 多可惜啊,他从没听过她弹琴,可他知道她的琴艺一定冠绝当世,就如她的人一样。 其实,他真不是好色之徒,他是山尤精干贤明有望继承王位的五王子,他……只是看到了她,心头便欢喜,然后就这样念着想着……念着想着…… 黑色的浮云一点一点消逝,远远的,秋意遥看着千军万马中纵横潇洒的那一骑,喃喃道:“辰雪,你看大哥多英武,他是天生的将才……他来到这个人世就是为了建立无人可及的功勋。” 风辰雪与他并骑而立,闻言只是静静的握住他的手。 秋意遥抬头,朗日耀目,他抬手欲遮骄阳,手却软软落下,风辰雪迅速自后扶住他。他倚在风辰雪身上,呢语如风,“辰雪,已经结束了,我们……走……” “好。”风辰雪轻声答应。 她飞身落在秋意遥身后,与他共乘一骑,目光最后遥望一眼战场,然后纵马飞驰离去,眨眼间便已消失身影。而一直随侍的燕叙亦跟随而去。(未完待续)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上) “秋大哥!” 当厮杀结束,淳于兄妹向着秋意亭飞奔而去。 秋意亭银甲染血,神容冷峻,看到飞奔而来的淳于兄妹时,微微绽出一点笑容。 而后邓骠校、刘守备、李千户、田校尉等亦纷纷上前,抱拳行礼,各寒喧数语后退下,指挥着士兵收拾战场。 “秋大哥,你可知这回丹城的领将是哪位?”淳于深意神秘兮兮的道。 秋意亭却是了然于心,“勿需知会,便能与我配合得分毫不差的,自然是熟知我之人,普天之下除我弟弟意遥外,再无第二人。” “啊?”淳于深意瞪目,“原来你知道了?诶,亏得我们还以为你不知道,想卖个关子呢。” “哈哈……”秋意亭朗声一笑,“其实我在景城时便已从陆都统口中得知了意遥随云孙至月州一事,云孙不懂兵事,陆都统又不在,自然就是意遥为他出谋划策了。” “哦,原来是这样。”淳于深意恍然大悟。 “不过你们兄弟还真的很了解对方。”淳于深秀也道,“当日秋二哥知道你去了景城后,他马上就知晓你的意图。” 秋意亭没说话,只是笑着,神色间带着骄傲与自豪。 “咦,秋二哥与辰雪怎的都不见了?”淳于深意望前望后,却发现没有那两人的踪影。 “嗯?”秋意亭一听顿显讶色,“他们也来了?” “是啊。”淳于深意点头,“这一路上能把山矮子们追得落慌而逃,可全是秋二哥的功劳呢。” “不过怎么没见他们了。”淳于深秀也扫视着战场,触目尽是紫甲将士又或是倒地的黑甲军。 “意遥竟然亲自来了?他的身体如何受得了长途奔袭。”秋意亭眉头一锁,然后一招手,便有一名年轻的侍卫走近。“秋崇,你领人去找二公子。” “二公子?!”秋崇听了顿时满脸惊色,“二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侯爷夫人怎么会放他出来?”不过他一看秋意亭神色,倒没等回答便赶紧去寻人了。 淳于兄妹看着秋意亭的神色不由也有些忐忑,再思及秋意遥的病,一时也难安下心来。“我们也去找找。”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找到两人,倒是秋崇后来从士兵口中打听到两人早已离去。于是淳于深意便道,以辰雪的性子,肯定是先回丹城去了。秋意亭听后没有说什么,但心中却添了忧思,因为他熟知弟弟的为人,若非万不得已,他决不会做这等“失踪”之事,只怕是…… 两个时辰后,大军起程,往丹城而去。 一路上,淳于兄妹俩说着丹城近一月的事,比如那个有时看起来很能干威严有时看起来很草苞的燕州府,又比如算无遗策的秋二哥,又或者那个小丑似的孙都副,只不过两人默契的没有提风辰雪,更没有提她与秋意遥之事。 秋意亭听着,有时候也说一两件与燕云孙、秋意遥小时的趣事,一路上倒也不无聊。兄妹俩还说了要投军追随他之事,秋意亭一口应承。 三日后,大军抵达丹城。 燕云孙率众官员及百姓出城相迎。 大军于城外驻扎,丹城百姓自发送来美酒牛羊犒劳将士,云彻骑众将领随秋意亭与燕云孙领着的丹城众官员互为见礼,然后便是庆功宴,这一日便是在美酒欢笑中度过。 而那时,在青阳巷的小院里,依旧是安静如世外桃源。 风辰雪与秋意遥先一日回到了丹城,一路上秋意遥的身体越发虚弱,若非风辰雪一直以内力相护,只怕已是无法成行。到了丹城后,歇息了一夜,又汤药补品一进,秋意遥的精神似乎好了一点。 这日中午,秋意遥喝过药后,便沉沉睡去。风辰雪将几日未碰的琴抱出来调弦,因怕发出声响吵着他,于是转到另一个房间去。 趁着无事,燕叙便去了药铺抓药,孔昭去厨房将一碗燕窝粥熬在灶上,以备秋意遥醒来用,然后洗了手,从水缸里将冰镇着的一壶酸梅汤提出来。 房间里,风辰雪正低首调着琴弦。 孔昭进门,倒了一杯酸梅汤放在一旁,一边轻声道:“姐姐,驸马已经到了。”她今日上街时,城里的百姓全都在说这件事。 “孔昭,那是秋将军。”风辰雪纠正她的称呼。 孔昭吐了吐舌,将酸梅汤往她面前推了推,“姐姐,先喝碗酸梅汤解解暑吧。” “先放着。”风辰雪指尖拔着琴弦试音。 孔昭看着她,过了片刻,又道:“姐姐,不如我们先离开这里吧,不然碰上了大公子总是不大好。”她想着,秋意遥与秋意亭是兄弟,而姐姐是秋意亭的妻子,可如今姐姐中意的是秋意遥,这关系可真够复杂的,若一个不小心暴露了身份,只怕是一团乱,倒不如早早离了这里,落得干净。 “过几日意遥的身体稍好时我们再起程。”风辰雪道。 “可是……”孔昭心里有些急切,“大公子既然已经到了丹城,说不定明日他就会来见你,那时候……与二公子一碰面,这可……”她嚅嚅着没往下说了。 风辰雪听着却依旧神色如常,淡淡道:“总是要见的,况且意遥也不能与他不告而别的。” “那……”孔昭迟疑了一下,然后问,“燕九公子会告诉大公子你的身份吗?” 风辰雪手一顿,沉吟子一会儿,道:“燕云孙不会主动去与意亭说起这事,毕竟那日我已说过我如今只是风辰雪,他知我已不可能再回去帝都,自然不会将我的身份告知意亭徒增烦扰。” “喔。”孔昭稍稍放心。想了片刻,她又问:“那二公子呢?” 风辰雪挑了一下琴弦,顿“淙”的一声轻响,音清且沉。于是她取过一旁的帕子拭了拭手,然后端起酸梅汤,饮了几口,才道:“意遥敬爱他的兄长,又怎愿以此事来伤他。在他许我余生之时,他便已将帝都的梏桎尽数抛开。” 听了这话,孔昭总算是放下心来,道:“只要姐姐身份不给大公子知道便应该没啥事了。” 风辰雪放下瓷碗,默然了片刻,她才静静道:“他知道又如何,我与他终只是擦肩而过的无缘之人。” 呃?孔昭闻言看着他,想起俊美伟岸的秋意亭,忍不住问了存于心间很久的疑问,“姐姐,你……就一点也没对驸马动过心吗?” 闻言,风辰雪顿然沉默,起身走至窗边,目光望向窗外,神思怔仲。许久后,她幽幽一叹,道:“若当年,与我成亲的是他,我如今便该是他的夫人,与他也该是一对互为欣赏敬重的恩爱夫妻吧。那样的生活,予宸华来说,未尝不美满。只是,世间的事不能回头,宸华已逝,自然与他之缘份亦断。如今的风辰雪自在快意,与他靖晏将军,已是两个天地之人。” 孔昭看着她,自然也看得她面上一闪而过的恍然。垂下头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未完待续)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中) 大军在城外驻扎,秋意亭本是要与大军一处的,不过燕云孙却拉着他一起住到了都副府。经过一日的喧闹,直至夜幕降下时,两人才得闲坐在院子里共品一壶清茶。 “云孙,意遥呢?”整个白日,秋意亭都没有见到风辰雪与秋意遥,这刻只两人在,自然就问了,“他身体怎样?我知道你笨,那你让他给你出出注意就行了,怎么还让他领兵奔袭?他那身体哪受得了。” “诶,你可别怪到我头上。”一听秋意亭的口气燕云孙赶忙撇清关系,生怕撇晚了,秋意亭的拳头又落在他脸上了。“这是意遥自己要求的,你也知道的,你们兄弟一身功夫,我可没本事强求你们做什么的。” “哦?”秋意亭狐疑。他这弟弟他是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来不出风头,总是锋芒尽收的一个人,这回怎么会主动要求领兵了?而且他爹娘怎么会同意他到这么远的月州来? 燕云孙正想着要怎么解释,耳边听得脚步声,转头一看,便见燕辛领着淳于兄妹来了。 “秋大哥,燕州府。”兄妹俩打一声招呼。 见到他们,秋意亭自然想到了风辰雪,于是问道:“我许久未见辰雪,她如今可还在丹城?” 一听这话,淳于兄妹僵了僵,不自觉的便把目光望向了燕云孙。 秋意亭见此,不由也望向燕云孙,只不过眼中尽是费解。 燕云孙敲了敲茶杯,想着迟见早见总是要见的,况且秋意亭这样的人又能瞒他什么呢。于是道:“我正要告诉你呢,这都副府里人多事杂,不利意遥养病,风姑娘住的院子安静,所以意遥便住在那边。”说着他站起身,“你担心着意遥的身体,那这刻我便领你去看他,顺道你也见着风姑娘了。” 秋意亭听了这话,心头不知怎的生出一丝怪异的感觉,但他没怎么在意,只道:“好。” 于是四人出了都副府往青阳巷去。 天幕上弦月如钩,长街上华灯初点,三三两两的路人络绎不绝,今夜的丹城沉浸在欢庆喜闹之中。 四人走在街上,竟是没有一人说话,安安静静的。 一路到了青阳巷,还在巷口便听得隐隐的琴声传来,秋意亭听了顿神情一振,脚下不由加快了几步,走在了最前头。这等清雅的琴声,他曾多次耳闻。遁着琴声走去,便看到前方有一座小院,院门是虚掩的,从门缝里泻出一线灯光,那悠悠琴声便是从里传出。 于是秋意亭示意几人放轻脚步,以免打断院中人弹琴,他悄悄走近院前,然后轻轻推开院门,顿时灯光迎面扑来,琴声清晰入耳。然后他看到院子中亭亭开着一树白色的珍株梅,琼雪似的花树下,一素衣女子螓首低垂,正凝神弹琴,素手轻拂,清音如水。 那刻,他顿住了脚步,就站在门前静静的看着那低首抚琴的人,下一刻,抚琴之人螓首微抬,那一刹,他只觉天地俱静,万物俱消,他眼中有她,他耳中有花落之声。 夜沉如墨,明灯似星。 他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琴,静静地看她,忘然身后之人,忘然天地万物。 晚风拂花,幽香染袂,素容如月,琴曲清和。 当一曲终了,他悠然醒转,抬步入门,正欲唤她,却见她侧首看向左方,那时刻,廊上的灯光洒落,照得她容华似水,目光缱绻。 他一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有冰水淋头。 廊前横着一张竹榻,榻上倚卧着一名男子,眼眸微阖,神色怡然,似乎还沉浸在琴曲之中。灯光清晰的照出那人如画的眉眼苍白的面色,那是他熟悉至深的人,他的弟弟秋意遥。 他木然站在门口。 身后三人自也是看到了院里的情形,淳于兄妹看着秋意亭的神色不知是进是退,而熟知内情的燕云孙只能暗自叹气。然后他抬手叩了叩院门,才将那沉在自己天地里的两人叩醒。 风辰雪与秋意遥移眸,一眼便看到院门前的秋意亭,顿皆是一怔。 然后,秋意遥缓缓扶着竹榻起身,唤道:“大哥。” 风辰雪亦起身,淡然看着秋意亭。 秋意亭移步入内,看看风辰雪,又看看一脸病容的弟弟,忽然间希望自己方才看到的只是幻觉。 “意遥,你今日可有好点?”燕云孙摇了摇折扇,作出一派从容地打着招呼,“意亭知道你在这边养病,所以要来看看你。”接着又看着辰雪道:“辰雪,你与意亭也早就相识,不用我介绍了。孔昭呢,我还挂念着她煮的茶呢。意亭,你呆站着干么,辰雪是美人,可也不用看得发呆呀,不过你看她与意遥站一块,是不是金童玉女呀。” 秋意亭闻言,太阳穴突突剧跳,侧首看着燕云孙,目光如剑,“云孙,听说你当年曾在街上拦着宸华公主的玉辇,只为看她一眼。” 这一语顿让风辰雪、秋意遥、燕云孙齐齐呆在当场,淳于兄妹则疑惑,不解秋意亭怎么突然说这话。 “意亭你……”燕云孙惊鄂至极地看着他,难道他竟是知道风辰雪的身份?他知道了?! 秋意亭走近两步,看着花树前容华绝世的人,心头一涩。转头,看着廊前的秋意遥,轻声的清晰的问:“意遥,你知道她是谁吗?” 秋意遥面白如纸,眸中一点微光如风中烛火,他迎着秋意亭那明利如剑的目光,轻轻点头,“知道。” 秋意亭心头如钉了支铁钉,一瞬间鲜血直流痛不可当,他固执的重复问一句:“你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是谁吗?” 这一句问出,秋意遥身形一晃,但他扶着榻站稳了,形销骨立如一竿凌云碧竹,虽承着千斤内疚百般痛楚亦不折节。他看着兄长,一字一字的道:“大哥,我知道。” 那一刻,秋意亭眼中闪过失望、愤怒、悲伤,可他克制着,只是沉默地看着他自幼疼爱的弟弟,心头窒痛难当。 院中气氛凝结,燕云孙呆立一旁不敢开口,淳于兄妹惊鄂着,心里似懂非懂。 许久,秋意亭移眸看向风辰雪,她亦静静看着他,他的目光复杂,她的目光清冷如故。对视半晌,秋意亭蓦然转身,大步离去。 “秋大哥?” 淳于兄妹唤一声,却未能唤住人,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离去,又回头看看神色复杂的秋意遥、风辰雪,两人心头惊奇、疑虑不断。 “唉。”燕云孙叹气一声,“意遥,你别担心,我去看看他。”说罢也转身离去了。 淳于兄妹见他也走了,一时不知是走是留的好,站了片刻,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孔昭与燕叙一人抱着几个纸包回来了。 “咦,你们来了呀。”孔昭招呼一声,“干么都站着?” 孔昭的声音打破了院中凝结的静默,风辰雪移步廊前,略带忧心的看着秋意遥。秋意遥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我没事。”他的手冰凉,但握得稳稳的紧紧的。 于是风辰雪心头一松,轻声道:“你该喝药了,进去吧。” “嗯。”秋意遥颔首,于是两人进屋。 院子里,孔昭则对淳于兄妹道:“快帮我接着手中的东西,告诉你们,今日你们可有口福了,我买了些可入菜的药草回来,等下便做几道可口的药膳给你们尝尝。” 尽管淳于兄妹心里头疑虑万千,可也知道如若他们不愿说,那便问也问不到,所以此刻听说了孔昭要做药膳,于是便暂且丢开那些,两人接下药包,与孔昭、燕叙一道去了厨房。 却说燕云孙追出小巷,早已不见了秋意亭人影,不过他也没费心去找,而是直接回了都副府,走到后院,吩咐燕辛找了架梯子来,然后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果然见前方飞檐上一人独坐。他小心翼翼的踏上屋顶,再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然后在秋意亭身边坐下。 侧着头看着秋意亭,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与他自幼相识,所以他知道这张没有表情的面容下有些什么。想着那刻在小院里他明明失望愤怒,明明心痛非常,可他竟能忍下所有情绪也不肯出言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修养,亦感叹他对弟弟的一片顾全疼爱之心。只是,一想起他何以会有今日,想起自己的隐憾,于是心里的感觉便复杂怪异,忍不住要刺刺他。 “诶,意亭,刚才那个美人就是宸华公主,那等容色可真谓倾国倾城啦。” 秋意亭没有反应。 “那样的气度风华,有人便是做梦都是梦不到的,你小子可真是有福气呢,竟然可以娶到这样的美人做妻子。”燕云孙的语气里满是羡慕向往。 秋意亭依旧沉默。 燕云孙继续道:“而且这样的佳人难得的是兰心慧质内外通透,真真是举世无双啦。” 秋意亭终于转过头看他,目光冷冷的,但依旧没说话。 燕云孙再接再厉,“可惜的是呀,你竟然与这样的佳人生生错过,而如今这佳人却喜欢上你的弟弟。”他笑吟吟的看着面色僵硬的人,“喂,你这刻是什么感觉?是庆幸呢?还是后悔呢?是欢喜呢?还是难受呢?” 秋意亭还是没有说话,他只是一拳挥了过去。燕云孙赶忙躲,只是四肢不勤的他又怎么躲得过皇朝第一将的拳头。“唉呀!”一声惨叫,燕云孙抚着眼眶,另一只眼睛顿痛得涌出了泪水,他满脸怨屈的看着秋意亭。“君子动口不动手!先生难道没有教过你啊!” “你不就想招我打你一拳吗。”秋意亭冷冷一哼,转过头,继续望着脚下丹城连绵的屋宇。 “你下手就不会轻点吗?我现在可是堂堂州府大人,明日给人看到了,我面子往哪搁呀。”燕云孙揉着眼眶,也不知道青没青。 秋意亭没有答话。 燕云孙看着他,半晌,他轻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小子现在心里难受着,估计是从出生到现在最难受的一次。” 秋意亭还是没说话,只是唇角抿得紧紧得。 “活该。”燕云孙忍不住又唾了他一声,眼见秋意亭眉角跳动,他赶紧又道:“我与你说说他们吧。” 秋意亭没吭声。 燕云孙放下揉着眼眶的手,静了片刻,才开口道:“当年,你与宸华公主的婚期一延再延,最后弄得意遥代你成亲,再弄得如此局面,说起来真的只能怪你自己。” 秋意亭继续如雕像般坐着。 “你这刻或许在想,他们是不是有了私情所以假死离开,然后约在了这丹城会合?”燕云孙看着前方淡淡的问道,自然秋意亭没有答他,但他也不需要秋意亭的答复,自顾道:“这刻你冷静了自然不会如此想了,但不能否认当时知晓的那一刻没有过这样的想法。因为……”他叹一声,“我当时也这般想过,只是过后想想意遥的为人,便知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转头看了看秋意亭,“当年你在墨州大败元戎回到帝都时,正是安豫王府发生大火之日,也是你与公主错过的时候。人虽死了,但那些风言风语你定也是听到过,不过想来你不会往心里去。”他顿了顿,然后道,“当年公主在白昙山上走失,是意遥冒着大风雪把她找了回来,同生共死之刻,他们有没有生出私情,你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们并未有背叛你的念头,因为回到帝都不久,公主便薨于火中,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死了,包括意遥。” 秋意亭这刻回想三年前的事,那日他回到侯府,便见家中乱成一团,母亲更是垂泪不止,一是因公主的死,二是意遥咳血昏迷。如今再想,岂不知意遥就是因为闻知了公主的死迅急痛攻心所至。 “意亭。”燕云孙唤他一声,清朗的声音里带着忧愁与哀伤,“意遥已经活不久了,你该看出来了。所以他让我出面,假借寻医之名带他离开帝都,因为他不想你爹娘亲眼看着他死,他怕他们承受不了。意遥这么个只会为别人着想的大傻瓜,又怎会做出令侯府蒙羞之事,又怎肯做出对不起你对不起侯爷夫人的事。” 秋意亭胸口一窒。 “到了月州不久,便有了丹城之事,他主动要求来丹城,他跟我说,他是侯爷自战场捡来的,所以他的归处便也该在战场。”燕云孙声音干涩,“天知道是什么样的孽缘,他在这里偏偏又遇到了公主。意亭,我听说公主之所以回到丹城还是你说动了的,那你便更该清楚他们的相遇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秋意亭心头一堵。想起那一夜他劝说风辰雪来丹城,他是想着有她在,丹城定可安然,当他踏平山尤再与她在此会合,那刻便是他与她相认,他向她致歉,向她诉说衷心的最好时刻。可……可又怎能想到,却是他把她送到了意遥的身边,亲手促成了他们的相遇。 “他们之间,到底是当年在侯府生了情,还是当日在白昙山生了情,又或是在这丹城里生了情,我们不得而知,可是……”燕云孙叹息,“意亭,你自然也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的。” 秋意亭一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喃喃念着,一时间,竟是悲酸难禁。他当然知道此话,只是从不曾在意,而今,却是亲身体会,才知是如此无可奈何。 燕云孙没有再说话,两人静静坐着。 月色朦胧,夜沉如水。 许久后,秋意亭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寂寞的夜空下清晰而略带茫然。 “若当年,与她行礼的是我,却不知今日会是何模样。” 燕云孙一愣,静了片刻,道:“可能……你们的儿子都能扛起你的龙渊剑了。” 秋意亭闻言顿时“哈哈哈……”放声大笑,又渐渐的变成“呵呵呵……”的低笑,再后来,那笑声便沉沉的如远处凝重的夜色。 燕云孙只是静静看着他,未出声阻止,亦未出声安慰。 笑了一会,秋意亭终于收声。 “云孙,你看辰雪如何?” “嗯?”燕云孙又是一愣,沉吟了片刻,才道:“才色勿需多说,只是……”他又顿了一下,然后才略带怅恍地道:“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格外的静,看着她,便心神安宁恬淡,似乎世间事皆在九宵之外,又仿佛是天地万物皆在胸怀。既有无牵无挂之惬意,又有一切在握之满足。” “原来不是我一人如此感觉。”秋意亭怅怅叹息,“这世间,原来真有能左右人身心意志之红颜。” 燕云孙蓦然心惊,转而又自嘲一笑,自己这一身官袍不就是因此而来吗。 “红颜倾国,非红颜之错,不过是恋上红颜之人意志不坚才酿成大错。”秋意亭仰首望向天际,无垠的夜空上,弦月繁星显得如此的渺小。 燕云孙闻言顿然明白,侧首看着他,一时间心头竟不知是敬佩还是惋惜。 “儿女情,英雄志,总较长短,总是一得一失。”秋意亭面色已然淡定,只眼中一点惆怅。 燕云孙沉默,看着身旁的至友。 舍儿女情而握英雄志,是他之真心,又或只是他的借口。他与意遥兄弟友爱,意遥肯为成全他这兄长的功业而不顾身体长途奔袭追敌,而他这兄长又何尝不能割爱以成全弟弟的姻缘。只是……放弃风辰雪那样的女子,是怎样的无奈痛心,这世上,也只他能明白。 他蓦然起身,道:“意亭,我们喝酒去。” “不喝。”秋意亭却是平静地拒绝。 “喂,本公子降贵纡尊陪你这失意人喝酒是你福气。”燕云孙伸手去扯他。 “失意醉酒是懦夫之为。”秋意亭稳坐如磐石。 “你!”燕云孙咬牙,瞪着他半晌,最后只能泄气的坐下。 于是,两人便坐在屋顶上,吹着夜风,看着星月,各自沉思。 而在那刻,青阳巷的小院里,孔昭做了几道美味的药膳,又取出一坛梨花酿,几人便在院中就着月色细细品尝。秋意遥在院中坐了一刻,夜风吹得有些咳,便入屋歇着去了,余下几人继续。 酒到酣时,淳于姑娘问:“辰雪,你真不喜欢秋大哥?” 风辰雪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但淳于姑娘自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于是大是不解,“为什么?想想秋大哥一个月便踏平一国,那是何等的英雄,你竟然不喜欢?” 风辰雪依旧不予理会。 淳于姑娘酒劲上头,不由叹息连连,“我倒是很喜欢秋大哥的,可惜他只喜欢你。” 听得这话,风辰雪、孔昭、燕叙便是淳于深秀都是一怔,齐齐把目光移向了淳于姑娘。 被三人目光一看,淳于姑娘一扬下巴,没一点不好意思的模样,道:“喜欢秋大哥那样的英雄,只能说明本姑娘眼光好!” “噗哧!”孔昭最先捂着嘴笑了起来。 风辰雪神色未变,燕叙移开了目光,淳于深秀看着自家妹子有些哭笑不得。 “深意,既然你喜欢大公子,那你便和他说去啊。”孔昭眼珠子转了转。 “唉!”淳于深意长叹,一把趴在桌上,指着风辰雪,“你看看,论才论貌我没一样及得上辰雪,有辰雪站在这里,秋大哥怎么会看上我。” “噢。”孔昭忍笑点点头,“你和我姐姐来比,那还真的没法比。” 风辰雪看着眼中已有些醉意的淳于深意,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轻淡而清晰地道:“为什么要怪有另一个人,为什么你不能做到让他非你不可?” 一语入耳,淳于深意顿从桌上撑起脑袋,呆呆看着风辰雪。 风辰雪却没有再说话,起身,衣袍蹁跹间,人已进屋去了。 院子里,淳于深意依旧愣愣地坐着。 孔昭看着她,于是又捂嘴笑起来。 淳于深意回过神来,瞪她一眼,道:“等你哪天喜欢上谁了便轮到我笑你了。” 孔昭听了,道:“我最喜欢的便是姐姐呀,难道你也要笑不成。” “此喜欢非彼喜欢。”淳于深意眼一翻,“你总不会一辈子守着你姐姐的,等你成亲了,你最喜欢的便是你的夫君了。” 孔昭却是连想也未想便摇头,“我一辈子都会陪在姐姐身边。” 那话平淡中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让在场三人都是一怔,他们并不知孔昭的身世,并不知她人生中只有一个风辰雪,所以并不能理解她对姐姐的这种依恋。 于是淳于深意摆出一副比她大所以懂得比她多的姿态,道:“我娘说过,人总是要成亲的,总要有自己的家人、儿女,那样的人生才是圆满的。” “我陪在姐姐身边觉得很满足啊。”孔昭却是道。 “唉,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成亲,所以你不知道,成亲了你会觉得日子更加的圆满有滋味,就像我爹和我娘一样。”淳于深意继续劝说。 孔昭想了想,“那倒是。”于是淳于深意颇是欣慰的微笑,可孔昭下一句话却是,“成亲好不好我是不知道,但我现在就能知道的是和姐姐在一生活我觉得很欢欣很满足,一辈子这样就很好了。” 于是三人又是一怔,想着难道这小姑娘真一辈子不成亲就守着姐姐过日子了。 孔昭皱了皱鼻子,又道:“况且若真需要成亲,姐姐会帮我考虑安排的,我用不着操心。” 于是淳于兄妹便觉得自己刚才完全是白操心,就是嘛,有风辰雪在,孔昭的事用不着他们操心。而燕叙看着月下孔昭那张娇美的面容,心头蓦地一跳。 四人继续喝酒闲话,直至深夜,淳于兄妹才告辞离去。(未完待续) 十五、万里丹宵携手去(下) 第二日,淳于深意一觉醒来,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于是用过早膳后便去了都副府。一到那,只见燕云孙撑着头一脸瞌睡的喝着茶。 “秋大哥呢?” 燕云孙抬了抬眼皮,打了个哈欠,“不知道,一早就没见人影。” “喔。”淳于深意坐下,自己倒了杯茶喝。 “你找他有事?”燕云孙又打了个哈欠,昨夜吹风太晚,结果只睡了一个时辰。 “秋大哥昨晚走得太早,都忘了‘苍涯花’的事了。”淳于深意灌下半杯茶水。 “什么‘苍涯花’?”燕云孙没怎么在意,继续与瞌睡虫对抗。 “听说是什么稀世灵药的。”淳于深意答道,“还有个什么‘凤衣草’听说也很灵的,不过那个没见过,只那‘苍涯花’辰雪抢了山矮子们的,然后嫌它太丑太臭便给了秋大哥。” 燕云孙一愣,然后精神一振,问:“你说‘苍涯凤衣’?意亭有这个?” “‘凤衣草’有没有我不知道,但‘苍涯花’确实在秋大哥手上。”淳于深意道。“我今日一早想起来,这药不正好给秋二哥治病么,辰雪这么久都没提过,只怕她也给忘了。” 燕云孙眉锋轻动。风辰雪从未提过?她当初将那药给了意亭,只怕就是想着意亭带回给意遥治病了,只是没想到她自己会在丹城与意遥相遇,而这刻,他们又怎么会去问意亭要那药呢。 “我去青阳巷看看,说不定秋大哥已在那边了。”淳于深意将茶杯一放便走了。 身后,燕云孙慢慢的倒一杯茶,“‘苍涯凤衣’么……”喃喃念一句,然后轻叹一声,当年朝晞帝亦服过‘苍涯凤衣’呢。 秋意亭并未去青阳巷,而是去了城外大营,直到日落时分才出营回城。 入了城门,他慢慢走在大街上,漫不经心的看着街旁的店铺行人,忽然间心念一动,然后侧首,便见风辰雪立于三丈外的街边。乌鬓素容,只是静静站着,却自有光华流转,令周围一切黯然失色。 他走过去,看着她,心头顿然涩重。 “意亭。”风辰雪平静地唤他一声。 秋意亭心口一松,她没唤他秋将军,亦没唤他大公子,总算未将他视作路人。看看天色,他道:“辰雪,陪我赏一回落日如何?” “好。”风辰雪答应。 于是两人并肩漫步在长街,皆是风采绝伦之人,自然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注目连连赞叹。两人悠然而行,走过长街,走过石桥,走过巷道,然后便到了北门外。 走出城门半里的样子,便可见一处湖泊,湖泊的对面是村庄,两人在湖畔停步,清澈的湖水倒映着艳丽的晚霞与苍翠的久罗山,湖边云杉环立,脚下开着一些无名的野花,十分的清静怡人。 站在湖边,两人静静的没有说话,暮风吹拂,送来几丝凉意。夕阳掩映下的村庄静美如画,鸡鸣犬吠声隐隐传来,屋顶上炊烟袅袅,田径上归人匆匆,看着如此情景,才历过战事的两人,不觉皆生安宁静好之感。 “辰雪。”许久,秋意亭忽然出声唤她。 风辰雪转头看他。 “若当年是我与你行礼,那么今日此刻便该是年年久久。”秋意亭侧首看着她,想看清那双眼眸中任何一丝变化。 那双眼眸清透滟潋如眼前湖泊,闻言的瞬间微澜轻晃,下一瞬,静如明镜,移首,望向了半空的炊烟。“意亭,不再有当年,因为当年已经过去,时光不能重流,你我亦不能回头。” 闻言,秋意亭心头翻涌,不能平静,凝视着身旁的女子,失落而无奈。“辰雪,只因我错过了,晚到了。” 风辰雪静默,目光渺远的看着前方,良久,她轻轻启口,“我们三人,是缘深,是缘浅,或只有上苍知晓。可是,意亭,我与意遥无论相隔多远,我们都离彼此最近。” 秋意亭胸口一窒,顿不能言语。 风辰雪自袖中取出那支金笔簪,“意亭,这个还你。” 秋意亭垂目,怔怔看着那支金簪,心头一片涩苦。当日他悄悄买得此簪,离别之际插在她的鬓间,即有求偶之意,亦有暗示之意。他知道她就是他的妻子宸华公主,可既然她已重生,那这一次,她是宸华也好,是辰雪也好,他亲自向她求婚。如今她果然是要还给他。 金色笔簪在晚霞的映照下格外的华灿耀目,握在那莹白的纤手中,金华玉韵,相得益彰。 “这支笔簪便当我为弟弟下的聘礼吧。” 风辰雪一震,抬首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沐在霞光之下,英姿隽永,如神邸降临。 “辰雪,这支笔簪便当我为弟弟下的聘礼。”秋意亭的声音里有淡淡的怅然,有平静的释然。 良久,风辰雪垂首,然后摊开的手掌轻轻拢起。 秋意亭看着,有酸涩,有欢喜,“辰雪,我为你戴上此簪如何?” 风辰雪凝眸看他,静默无语,许久,她轻轻颔首,“好。” 秋意亭自她手中取过笔簪,插入她的鬓间,端视片刻,然后轻声道:“辰雪,这支笔簪是我为你戴的。” 闻言,风辰雪止不住心间幽幽一叹。 “辰雪,你这叹息可是为我?”秋意亭凝视她,然后唇边慢慢扬起一丝浅笑。 风辰雪未答,只是转身,“天色不早,回去吧。” 两人离开湖畔回到城里,走过巷道,走过石桥,走过长街,当同行的路走到尽头时,一往左,一往右,分道而行。走出一段,秋意亭回首,看那道纤影渐行渐远,慢慢淹于暮色。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星月初升。 秋意亭回到都副府,燕云孙见他回来,似乎欲言又止。但秋意亭没有理会,用过晚膳,回了房中,过得一刻,便又出门了。燕云孙一见他出门,马上便跟了出来。走了不过两刻,两人便到了青阳巷。 “唉呀,你果然是来看美人的。”燕云孙折扇一合,便抢在前头叩门。 开门的孔昭一见门外的两人,先是欣喜,然后便是紧张。 “孔昭小美人,你姐姐在吗?”燕云孙跨步入门,“区区一日未见她,甚为想念呀。” “在。”孔昭答道,看着秋意亭,还是招呼了一声,“大公子请。” 秋意亭淡淡颔首,入内。 “姐姐,燕州府和大公子来了。”孔昭冲着敝开的厢房里唤一声,然后便领着两人进去。 房里,秋意遥正在喝药,风辰雪在一旁看书。 听得两人来了,秋意遥放下药碗起身相迎,“大哥,云孙。” “你们来了。”风辰雪将手中书放下。 秋意亭看一眼秋意遥,再看那喝了一半的药,道:“把药喝完了。” 秋意遥顺从的端起药碗。 风辰雪看一眼燕云孙,往外走去,燕云孙会意,跟在她身后出门。 房里,秋意遥喝完了药,抬头看着身姿伟岸的兄长,心头有很多的话想向兄长说,可此刻两人面对面时,却觉得无论什么话都是多余的,都只会是借口推托,于是唤一声“大哥”便沉默了。 秋意亭看着弟弟,心里实在是恨不起来恼不起来,只能轻轻叹一声,“你在我面前拘什么礼,坐着吧。”自己也在榻前的竹椅上坐下。 秋意遥依言坐下。 “不过几月不见,你便将自己弄成这样,若爹娘看着,又该心疼了。”看着弟弟形销骨立的模样,秋意亭忍不住心疼起来。 “大哥。”秋意遥心头又涩又痛,“我愧对你。” 听着这话,秋意亭微微一顿,然后平静地看着弟弟,“既是如此,那你还要这样做?” 秋意遥看着兄长,静静的看了一会,然后从容道:“是。” “即算是拖着这样的病弱之躯?”秋意亭又道。 秋意遥眼中有痛,可脸上有着淡淡的绝然无悔的笑,“是的。” “能听你这般说,我倒是放心。”秋意亭叹息一声。 “大哥。”秋意遥心头又是一涩。 秋意亭起身,慢慢踱步至门前,看着院子里随兴而谈的风辰雪、燕云孙,凝视片刻,他才悠然开口,“你、我、宸华,三人因姻缘相纠,是我与宸华无缘,那场大火便已将一切斩断。尔后,你、我、辰雪,我们相逢相识,辰雪中意的是你,依旧是我与她无缘。”他转身,看着弟弟,“意遥,你与辰雪是两情相悦,你没有什么需要愧疚的。认真说来,是我愧对你。这些年,我征战在外,把家把爹娘都抛给了你,是你连着我的那份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爹娘,让他们得享天伦。” “大哥。”秋意遥摇头,“爹娘视我若亲子,百般疼我,我尽孝道是应该的。大哥自小就维护我照顾我,还因为我老是和人打驾,因为我而被爹爹打骂……而我却未为大哥做过什么事,而如今还……” “意遥。”秋意亭移步近前,看着弟弟,心头苦涩之余,又是无奈又是疼惜,“云孙老骂你是个软心肠的笨蛋,我以前虽老驳他,可我心里还真认为他没骂错,你真是个软心肠的傻瓜,从来只知道为别人着想,从不为自己打算。”他抬手拍了拍弟弟的额头,“你是我弟弟,被人欺负,我自然要保护你,要为你报仇,就如同你愿为我拖着病体日夜不休的苦思破阵之策一样,我们是亲人,维护照顾对方是理所当然的。” “大哥。”秋意遥抬手拉住兄长的手,没有放开,紧紧的攥着,脸上欲哭欲笑。 秋意亭捏捏弟弟的手,然后放开,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瓶,“这个是给你的。” 秋意遥接过,“是什么?” “苍涯凤衣。”秋意亭淡淡道。 秋意遥手一抖,蓦地抬头瞪大眼睛看着兄长。 看着弟弟那副样子,秋意亭由不得一笑,道:“这‘苍涯凤衣’乃是苍涯花与凤衣草两药制成,前者是辰雪为你抢来的,后者是在我从山尤王宫取来的,并让王宫里的御医制成了药装在这瓶子里。我听闻这能治百病,只愿你服了后,从此便病痛全消壮壮实实的。” “大哥……”秋意亭哽咽,心头感动愧疚悲楚皆有,看着兄长,无以成言。 “意遥,你好好的,我与爹娘才会安心。”秋意亭叹息道。 “大哥!”秋意遥心绪激动,想说我此生能为秋家之子实为幸事,想说我们下辈子还做兄弟,可是话到嘴边,却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资格。 秋意亭却似乎知道弟弟的心意一样,他眷念地看着弟弟,声音温柔,“意遥,若真有来生,我们还要做兄弟。”他知道,无论生与死,从此他都要失去这个弟弟了,一想至此,顿胸口割肉似的痛。 “哥……”秋意遥心头大恸,眼泪终是夺眶而出。 “傻瓜。”秋意亭揽过弟弟的肩紧紧一抱,眼眶一热,“意遥,这辈子可与你为兄弟是为幸事,我希望下辈子还能如此幸运,我还是做哥哥,你还是做弟弟。” “好,我们下辈子还是兄弟,你还是哥哥,我还是弟弟。”秋意遥回抱住兄长,紧紧的,从此后,便万水千山永隔,黄泉地府亦难相逢。 ****** 七月三日,大军拔营,起程回帝都,燕云孙同行,回泽城。 秋意遥与风辰雪于城门前相送。 离情依依,终有别时。 秋意亭跃上马背,看着并肩而立的一对璧人,朗笑道:“意遥,我会告诉爹娘,你得遇神医治好了病,更与一位佳人一见倾心,从此夫妻逍遥天涯不肯归家,是有了媳妇便忘了爹娘的不孝子!” “好。”秋意遥微微一笑,“大哥你就这样告诉爹娘。” “哈哈哈……”秋意亭大笑,同时马鞭扬起,“意遥,得空之时记得回家看看爹娘!”话音落时,白马飞驰而去,那姿态是踏上征途的意气风发势不可挡,身后跟着淳于兄妹及众将领,以及彪悍勇猛的千军万马。 庆云二十二年五月中。 山尤、采蜚合谋联兵攻打皇朝月州,为靖晏将军秋意亭洞悉。他一方面派月州陆都统屯兵景城挡住了采蜚大军的进攻,另一方面以丹城为饵牵住了山尤十万大军,而他自己率云彻骑出兵山尤,一路势如破竹。 六月七日,云彻骑攻破山尤国都。 六月二十四日,云彻骑与丹城守军两面夹攻,于固秦尽歼山尤残军,至此山尤亡。 而这却只是皇朝第一将征途的开始,此后二十年里,元戎、芜射、采蜚、南丹、齐桑相继为他所破,真真做到他当年所说“那不若中原大地只我皇朝一国,从此后,东起东溟,西横大漠,北枕雪山,南踏碧涯,再无边城再无敌我”,而他亦缔建皇朝无人可及的功勋。 不同于后世对燕云孙褒贬不一的评价,后世提起秋意亭时,无不是敬仰崇拜。燕云孙政绩卓越功在百世是勿庸置疑的,只是他的风流浪荡不为清高文人所喜,以至史书评到其人时甚为苛刻。而秋意亭武勋盖世,更是品性端方,其一生仅有一妻,即安豫王长女宸华公主,只是公主早逝,尔后数十年,他未有续娶,只一位侍妾相伴。妾生一子后,于庆云三十一年染病而亡。其子喜爱书画,终生未仕,娶燕云孙之女为妻。 后世都评秋意亭这位倾世名将为不败战神,同时亦都认为,他能创下这令后世之人无法企及的功勋,除了他自身卓绝的才华外,更重要的是因为有独具慧眼用人不疑的明睿帝。 秋意亭一生武勋前可追始帝、朝晞帝,后世数百年无人可比,说一声功高震主不为过,但君臣数十年,明睿帝从未疑过他,再多的弹颏、谣言、中伤,都不曾动摇过明睿帝对他的信任。而秋意亭功勋再大,亦一生不肯在朝中任官职,不参朝政,只理兵事,只一个“靖晏将军”之封号,谨言慎行,不居功自傲,不恃宠而骄,不嗜金银奢华,不贪权恋势,不越人臣之位,一生事君以忠。 庆云三十四年,明睿帝封秋意亭为“穆王”,那是皇朝唯一一位异姓王。 那样的互信不疑的君臣,也令后世帝王臣子羡慕不已,但却再也不曾有过那样的一对辉耀史册的明君能将。那一段君臣际遇传为千古佳话。 (完)(未完待续) 番外—流光如电逝 他骑一匹马,几件衣裳,再一些银钱,然后便一路漫无目的走来。 从帝都出来,沿途依旧孝服纸钱随处可见,皇朝的山山水水似乎还沉浸在君主逝去的悲伤中。其实国丧已过去两个月了,可是百姓们却依旧为先帝服孝,可见爱戴之深。 他这一路,走过了许多的地方,看过了许多的风景,亦遇到了许多的人,可他最常做的事却是回忆。这么多年,他与他的铁骑,几乎已踏遍了皇朝的每一寸土地,只是从来都是匆匆而过,未曾有过闲心欣赏一下当地的风景风情,而如今,他有闲时闲心了,可再看这些山山水水,最先涌上心头的却往往是一些人和事。 比如在这富饶的华州,他记得当年有位姑娘站在天支山上,意气风发地对他说,一定要做到让他非她不可。可是两年后,那位姑娘穿着一身明艳嫁衣出嫁了,并略带遗憾的对他说,她虽做到了让他非她不可,却只是在战场上,她成了他“非你不可”的得力战将。 非你不可。 世间真有些人,有些事,是“非你不可”的。 他轻轻叹息一声。 在很多年前,他生命中曾有过一位女子,可是他与她错过了,他放手而去,曾经以为,在漫长的无情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淡忘。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才明白,她就是他的那个“非你不可”的人,可他不是她的那个“非你不可”的人。 他的一生,尊荣风光,已是世间无双,可亦有一些遗憾刻骨铭心,在这悠长的岁月里,如一道旧伤,总是有不经意间便隐隐作痛。 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他与她错过了,在他毫无所觉间。 他想至此,不觉身心俱倦,于是下了马,缰绳随手一放,白马便自己踱去一边吃草了。看到路旁一株高大的乌樟,他纵身一跃,落在树上,然后便倚在树干上,随意的眺望着远方。 三月里,春风如酒,熏人欲醉,不知不觉中,他闭上眼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哒哒哒的蹄声传来,让他清醒。然后他便听到一个少年清脆的嗓音,“哥,我饿了,我们在这儿歇息一下吧?” “好。”另一个少年答道,声音清雅如泉。 然后两个少年下马,在乌樟树下坐下,再听得一阵悉嗦之声,便传来了食物的香味。他闻得这香味,不由也觉得肚子饿了,只是依旧懒懒靠在树上没有动。 “哥,刚才你不该出手,那根本就是个无赖,你不理就是了。”树下,弟弟一边进食一边道。 “那等东西我看着生厌。”哥哥的语气有些冷。 原来是一对兄弟。他微微一笑,然后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许多年没有见了,也不知他如今怎样了。 “可你一脚踢在人家脸上,他当然面子挂不住了,于是招来了一群帮手,结果闹得把酒楼都给砸了,我们虽然无恙,可也没法用膳了,此刻就只能啃干粮。”弟弟叹气道。 “哼,踢他一脚还是便宜了他,要不是你拉着我,定将那猪头踩扁。”哥哥哼道。 “哥,你这老是以脚踢人的习惯得改改,是个人被你一踢都有脾气的。”弟弟劝道。 “不来惹我我又不踢人。”哥哥道,“动手太脏了。” “唉,真不知你这性子到底像谁。”弟弟似乎有些无奈,“我娘说你除了容貌像你爹娘外,其他没一点像了。” 咦?不是亲兄弟?于是,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们也不是亲兄弟,但他们比亲兄弟更亲。这树下的兄弟俩,感情也挺好的。 “哥,你真要答应与那叶慎行比武吗?”弟弟又问。 “嗯。他答应了,我要是赢了,他便把碧莲花的栽种方法告诉我。”哥哥答道。 “可是,哥,你都赢他无数次了,他们叶家的奇花异草也差不多都搬我们家了。”弟弟声音里又添了丝无奈,“花园里早种不下了,不但山谷里,便是路边上都满是那些千金难买的珍稀花草,我娘说那叫暴殄天物。” “等我把叶家所有的花种都赢过来就不比了。”哥哥轻描淡写地道。 “呵呵呵……”他听到这忍不住笑出声来。好有趣的少年。 “什么人?”树下的少年马上跳起身。 他轻轻一跃落在地上,含笑看着树下的少年。左边蓝衣的少年眉清目秀,十五六岁的样子,右边的青衣少年……当他目光落在青衣少年脸上时,顿然一惊,脱口唤道:“意遥!” 那青衣少年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清雅隽永,活脱脱像少年时的意遥,只是……他蓦然醒悟,如今的意遥又怎会如此年轻。 青衣少年听到他的唤声顿现疑惑,“这位……唤先父名讳,可是识得先父?” “先父?”他身形一晃,只觉得天旋地摇。 “您没事吧。”那蓝衣少年见他面色不对劲,赶紧上前扶住他。 他站稳,看向青衣少年,内心激动,“你父亲是意遥?秋意遥?” “嗯。”青衣少年颔首,“先父已故去多年,不知……您是哪位?”他因不知他是谁不好称呼,但依旧礼貌的拱手行礼。 “故去多年?”他喃喃。 “苍涯凤衣”并不能真的百病尽除,否则当年朝晞帝亦不会英年早逝,那不过是延人寿数几年,他心里很是清楚,可这些年他尽量忽视,只当他的弟弟依旧在这天下的某个地方悠游地活着,而此刻……心头顿麻痛痛的空荡荡的。 “是。”青衣少年看他脸上露出悲切的神色不由惊奇,暗想这人难道是父亲的故交?可母亲从没提过。“请问您是?”他不由又问了一遍。 他凝眸看着青衣少年,清姿秀逸,真的很像意遥当年,只是他的眼睛不似意遥的温润柔韧,而是清透中带着一丝冷峻,显然是遗自他的母亲。 “你应该唤我伯父,我是秋意亭。” “伯父?”青衣少年一震,目光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两鬓微霜,却俊伟不凡,一身布衣,却仿佛是立于万军之前的大将,有一种令人自然而然便生出崇敬的威仪。蓦地想起幼时父亲的话来,当下拜倒在地,“侄儿风沉音拜见伯父。” “快起来。”他赶忙扶起少年。 “侄儿燕恪也拜见伯父。”蓝衣少年也赶忙下拜。 “也起来。”他又扶起蓝衣少年。 “先父当年有与侄儿说过侄儿有一位英伟不凡的伯父,乃是皇朝第一的大将军,想不到侄儿今日终于得见。”风沉音欢喜的看着秋意亭。 “你父亲有与你提起过我?”秋意亭心头一震。 “嗯。”风沉音点头,“小时候父亲常常提到您,还有爷爷奶奶他们,虽然不曾见过,但在侄儿心中,你们一直很熟悉。”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却点出了眼中的泪水,“他心中念着爹娘,便不枉爹娘临死也念着他。” 当年,他回到帝都,只与爹娘说,意遥的病已得一位神医治好,又与一位姑娘一见钟情,两人结伴云游天下去了。一旁的燕云孙也帮腔道那姑娘乃是绝色美人,意遥那小子好福气呢。 爹娘当时听了倒并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说他愿意出外走走也好。此后许多年里,爹娘也没有多提弟弟的事,直到娘临终前夕忽然念叨起来,说养了个儿子没良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我们。那刻一家人都守在一旁,爹上前握着娘的手道,遥儿哪是这等没良心的人,他要是能回来早回来了,这些年他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只怕是早就……他当年不过是拖着我们一点希望,让我们以为他……还好好活着罢。 娘听了眼中有泪,却又笑着道,好了,我就要去那边了,我一定能见到遥儿的,到时我要狠狠拧他一顿,连他爹娘老子也骗。 第二日,娘便过逝了,第三年,爹也走了。 此后,威远侯府一下子便冷清起来,他住在那诺大的府邸,老是想着年少时的往事,想着一家人和和乐乐的日子,万分难受,于是他更是极少留在府里,长住军中。 风沉音看他面色悲切,心中也是感动,忙安慰他道:“伯父莫要伤心,爹爹已走了许多年了,走时无痛无悲,十分安祥,我娘说不用过于伤心,反令死者难安。” 秋意亭心头一抖,然后心里便有些害怕了,他想他果然是老了,竟然会害怕问一句话。可是,他最后还是问了,“你娘呢?她……”她可还在?她可安好? “我娘很好。”风沉音答道,“有孔昭阿姨照顾她,活个百岁没问题。” “喔。”他蓦然放松下来,“这些年你们……”他忽然顿住,不知该不该问,问了后他是否能再如以往那样的平心静气。 “我们在华州定居好多年了,还把燕城的两位姨婆接来了,我爹便安葬在此,伯父要去看看吗?”风沉音道。自小他就知道有这位伯父,这些年来关于他的传说更是举不胜数,所以,虽是才第一次见面,但心底里却极是亲切欢喜。 他猛地抬头,看着春日下那张少年的脸,明净得无一丝阴霾,那双清透的眼睛里有着对他的敬仰与亲近。于是他欣然道:“好。” “伯父你用午膳了没,侄儿这里还在些干粮。”一旁的燕恪这刻出声。 “还没呢。”他笑道。 于是三人坐下树下一块吃着干粮,然后他知道燕恪是孔昭与燕叙的儿子,当年燕云孙让燕叙跟着秋意遥,不想倒是促成了一段姻缘。 吃着干粮时,他忽然问:“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 风沉音答。“沉稳的沉,音信的音,侄儿从母姓,姓风。” 他心头一震,呆呆看着少年。 沉音?沉音?!这不是当年他与风辰雪在山尤国都寻得的那张琴的名字吗?那是他取的名,是他将那两个字刻在了琴身上,辰雪竟用它作了儿子的名字吗?一时间,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似酸楚,又欣慰。 “伯父?”风沉音见他神色怔忡不由唤道。 “你娘的琴还在吗?”他问。 风沉音点头,“娘每日都要弹琴。” 他笑笑,没有再说话。 用过午膳后,他与两个少年上路,行了两日,便到了青冢山脚下。 “当年这地方是我娘无意间发现的,里面可是别有天地。”风沉音站在一处杂草从生的山洞前说道。 然后他随着他们穿过洞,穿过梨林,跃出湖泊,一路上看尽奇花异草,然后在如云如雪的梨花林中,他看到她,倚坐青池畔,闲抚七弦琴,素衣乌鬓,清眸依旧。 刹那间,无数的过往似一卷卷画轴在他眼前一一展开。 他戎装骏马返归帝都,只望见滔天的大火。 灵灯会的梨花树下,他与她遥遥相望。 绛兰山顶,他与她并肩而立,朝霞似火。 珍珠梅前,他第一次见她真容。 湖畔夕阳下,他将一支金笔簪插入她的鬓间。 …… 她蓦然回首,依稀还是当年梨花树下的遥遥一眼,让他自此魂牵梦萦。 他怔立当场,看她翩然走来。 我壮志已酬,雄心不再。 辰雪,我可否余生伴你身侧,以补我终身遗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