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熢烟》 章一 破阵 嗖—— 沈柯目光微微一凝,松开手指,弓弦‘蹦’地一声,利矢破空而去,飞掠百丈,抢在城上障壁复合之前钉上城头军官额头,那军官惨叫一声,歪歪斜斜地倒在雉堞之上。 “万胜!万胜!万胜!” 城下十万大军发出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居中大麾处一骑飞掣军前,挥旗大呼:“叛贼法术已破,四太子、羽公有令:先入城者,赏钱八万,赐爵三级!” “万胜!万胜!万胜!” 阵阵整齐的长戈顿地声下,齐声呐喊,呼声震天。 阵中出来数十辆大车,推车军士用力一倾,车载之物尽倾于地,却非是甚攻城宝器,而是一具具血迹干涸的尸首。 军中法师施以幽冥之术,一具具尸体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带起一阵腐臭狂风,咆哮着朝城门冲去。 高高的云梯架上了城墙,尸群蚁附而上,数十名法师骑着踏云骥在天空翱翔,手中的法器符箓中释放出一道道玄妙的毫光,城墙上倒下的军士纷纷站起,张牙舞爪地向四周的守军扑击撕咬。 拉起护颈的毡巾掩住扑鼻而来的臭味,沈柯摆了摆手,身后的十人队让开一条道路,后面轰隆隆的声响中,一架巨大的攻城车驶至城门之前,那巨大的撞城锤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符咒,撞上大门,绽放出数丈雷光。 轰隆! 高大的城门轰然裂开一条缝隙,城上城下齐声一阵呼唤。 破了。 在盖天王手中掌握了八年之久的北天河府第一雄城,就这样被击破了。 大军跟在尸兵之后冲入城池,并没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 北府大军兵锋将至,盖天王便知道事不可为,早在大军攻城的前三天,便引了叛军精锐离城而去。 东山十八郡尽破,仓阳城便是一座无险可守的孤城。 城里留下的断后部队也算英勇,只是也顶不住二十万大军连续两个月的轮番猛攻,守在城门的兵士俱是饥肠辘辘,双眼惺忪,挥舞着军器的手臂也是有气无力。 战斗不多时便结束了,沈柯吐了口气,垂下手中弯刀,打量着城门前的小街。 和八年前一样毫无变化。 房舍,草棚,瓦顶,灰土。 莫名想到了物是人非这个词语,沈柯胸中平添几许郁结。 城中一片静寂,除却北府军入城之声,寂寂地再无他响。 盖天王大部早将粮草携走,两个月的围城下来,城中人瘐死六七,如同荒城。 他不禁想起八年前他逃出仓阳城的那天,城里也是这样一片寂静,稍有不同的,则是那日满城全是干涸的鲜血,沟渠里的水也泛着血锈。 八年后的今日,却是他和他所在的北府军为这座城市带来了新的灾难。 无论战争谁胜谁负,遭受灾厄的,永远都是无辜的百姓吧。 沈柯叹了口气,想起八年前他爹将他藏入后院深井时脸上的表情,那眉目间没有恐惧,只是饱含着忧虑和担心,直到现在仍让他无法忘怀。 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回仓阳城,然而今日得偿所愿,他心里却有些失落。 纵使人回到了这里,昔日所失去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正在失神之时,身后突然一阵呼喝,却是一大队车马不知何时出到了他的身后,正中央的车辇华贵非凡,四匹驾车大马也是高大神骏,然而更加吸引沈柯视线的,却是车架旁一行军士拘押的一群衣衫不整面色憔悴的女子。 是城里的女眷? 辇上之人十八九岁模样,身着华服,头顶冠冕,目光锐如鹰枭,却是四太子长子骁阳侯杨峰,也是神威王最为宠爱的孙子。 沈柯微微皱眉,看到当中几个少女,身着陋衣相互扶持着在一群军汉鞭笞下走路,略犹豫了一下,便咬了咬牙,走到了道路中央。 “大胆!”马车前的两个壮汉厉声上前,按剑喝问:“何人敢拦侯爷车驾。” 沈柯俯身下摆,旋即抬头大声喝问:“小人前锋营曲尉沈柯冒昧参见侯爷,敢问屠城令未下,侯爷车下妇人从何而来?” 这一声却让已经拔出刀剑的车旁诸卫士愣了一下,车上的华服青年也是料想不到会有人问他,先是一阵怒意,旋即便是失笑。 曲尉?小小一个曲尉?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是不屑回答。 “一个小小曲尉也敢冒犯侯爷大驾?却是失心疯了。”车前护卫哈哈狂笑:“侯爷自取妇人,关你一小小曲尉何事?速速让开,不然当心狗头不保!” 沈柯直身,两眼径直盯着骁阳侯脸颊:“卑职自不敢冲撞侯爷虎威,但羽公早先便有明令,先进城者,不可伤犯城中百姓,还请侯爷三思而行。” “羽公?”骁阳侯勃然而起,鹰枭般的眸子上下盯着沈柯,笑了:“本侯爷自去和他解释,你倒也胆大,众多大将未问,一个小小曲尉,就敢档我车驾?” “前锋营职责所在,卑职不得不斗胆。”沈柯再次俯身。 “羽公?嘿,不过是取几个妇人,本侯爷从军辛苦,便是真的放手屠城大掠又怎么样?我爹才是大军主帅,羽公又能奈我何?”骁阳侯嘿了一声,坐了回去:“这厮以下犯上,好生可恶,给我斩了。” 两个侍卫狞笑,抽出刀剑走向沈柯。 沈柯心中一片冰凉,却想不到大仇未报,先把命丢到了这个地方。 对于这些手握重权之人来说,杀人怕是不比捏死一个蚂蚁困难几分吧,他这又是何苦来由? 他自嘲地笑了笑,却也只能怨自己傻,明知事情不妥,还要强行出头,只是看着车旁那些女子,心中仍是不住恻隐,想起八年前那场噩梦,他又焉能无动于衷? 侍卫越来越近,附近的军士都走得远了,沈柯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且慢!” 近处一声呼喊,一行骑士出现在侧,骁阳侯见到正中之人,脸色又是一变。 羽公来了! 街旁众军将纷纷骚动起来,沈柯也是精神一震,抬头看着出现在骁阳侯车驾一侧的中年人。 “小侯爷,反贼未平,不宜斩军中勇士,看我面上,放他去如何?” 骁阳侯不语,冷笑一阵,才悻悻一摆手:“看你羽公之面,也罢了。哼!不长眼的东西。” “算你走运,小子。”刚刚抽出刀子的骁阳侯侍卫拍了拍沈柯的肩膀,哂笑着上了骁阳侯车驾。 车驾再起,晃晃悠悠地从道中经过,那一群女人被几个军汉簇拥着走过沈柯眼前,大多表情麻木,却也有着几缕感激目光,迎着这些视线,沈柯也只能叹息。 感激又有什么用呢?即使赔上他的命,也不能让这些妇人免于被辱。 对这些妇人来说,打着为国除寇旗号进城的北府军和被赶出仓阳城的盖天王有什么区别呢?或许北府军不出现,她们会过得更好也说不定吧,这样说来,他的所作所为,和八年前那些屠夫也并没什么两样。 加入北府军两年以来,沈柯第一次感到些许厌倦。 “你便是沈柯?” 一把温醇的声音在耳际响起,沈柯恍然回神,才省起羽公正在眼前。 他抬起了头,虽然从军已经有一段不断时日,但直到今日,他才看得真切羽公的真容: 若是第一眼见到这张脸,怕是没人想得到这目光温厚、仿佛一穷经文士的中年人,会是号称中州军神的天下兵马总军师,王朝六大公爵之首。 只是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微微失神了一阵,沈柯方省起失礼,再次恭敬下拜:“卑职沈柯,谢过公上搭救之恩。” 羽公端详着眼前这张年轻之极的脸,缓缓地摇了摇头:“早听闻前锋军中有个沈疯子,战战冲锋在前,不避法术箭矢。今日你射杀城头守将,也是我所亲见,只是想不到这等勇冠三军之人,也能做出刚才之事。” “卑职做错了么?” 许是羽公言辞温厚,让沈柯心头松懈,失口询问,旋即便忍不住想抽自己,这话实在是不应该问的。 羽公默然了一阵,翻身下马,叫来侍从,便在道边褪下一身玄甲,露出下面的青色长袍,又吩咐侍者将甲衣奉到沈柯眼前: “此甲名曰执明,随我征战已有二十五年矣,昔年曾有术士批得此物能救我三次;二十四年前天河,二十二年前中州府,十七年前龙京,三次早已应验。怕是下一次大难来时它也救不得我……亦许是我当有善终之命也未可知……”羽公看着这甲,语气追忆地说着,言及此处,又笑了一声,转向表情困惑的沈柯:“此物便赏赐与你,你尚年幼,切记生命可贵,莫要因无谓之事轻掷。” …… 无谓之事? 在营帐里擦洗着执明玄甲的甲片,沈柯又想起羽公赠甲时所言之语,感慨万千。 可不是无谓之事又是什么?骁阳侯行事,便是羽公也不愿置喙,他一个小小曲尉,冒死进谏两句,连命都险些赔上去,却也拦阻不得分毫。 沈柯啊沈柯,枉你也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打滚了八年了,怎么还是如此天真可笑,就连何事管得,何事管不得都不晓得,如此这般,丢了性命也不冤枉。 只是任由八年前的地狱变相再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演上一遭么? “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是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也,其罪不容於死。” 莫名地他便想起小时候爹教他念过的几句经书,忽然意识到:如此双手沾满鲜血,干着‘罪不容於死’的勾当,或许是九泉之下的爹所并不乐于见到的吧。纵使被羽公夸赞为勇冠三军,又有什么可夸耀的呢? 他昔年在荒野上用锈蚀粗糙的兵器与猛兽搏斗的时候,很少想过这些东西会为他带来荣耀。 杀人所得的荣耀。 他停下擦洗铠甲,叹了口气,又想起羽公赠甲时的那个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容。 如此乱世,便连想要善终都是一种奢侈,连堂堂王国公侯,也是如此。 一时意兴阑珊,心头也对杀戮感到了深深的厌倦: “等杀了盖天王,为爹报了仇,便把这铠甲还给羽公,解甲归隐就是了。” 章二 洗城 “开伙了开伙了。” 日暮时分,沈柯曲中几个军官进了军营,一边生火架锅,一面大呼小叫。 北府军制,百人一屯,五屯一曲,层层叠叠,等级森严。 如沈柯这等曲尉尉官,虽说算不上什么上官,但吃穿食用,还是会和下人区分开来。 老周点着了火,从袋子中拽出一条猪腿来,一边下刀切一边嘟囔:“他奶奶的,这般大块豚肉,前几日怎么不见?军用司的人恁地大方。” 嘟囔的时候,那张黑脸上的横肉一颤一颤,大圆下巴满嘴油光,切肉的手迅捷无论,就如这只手在战场上一般,砍人如切菜。 在沈柯没当上曲尉之前,这个前军屯长周屠夫的大名在北府军上下也是赫赫有名,从军十多年只当上个屯长,可谓屈才,究其原因,却是因为体内的一半荒人血统。 荒莽群峰中的荒人部落,与中陆人族之间的区别,实在是太明显了,即使是混血,荒人身长至少也是昂藏十尺,只是长着颗比中陆人略小的脑袋。就如周屠夫,在这一蹲,仿佛整个营帐里的空儿都少了五六分。 不过他是混血,却也好辨认,荒人是体大头小,他却是体大头也大,更不用说那一身虬结筋肉,远非普遍长瘦的荒人所能及,在阵前冲锋时,很少有敌人见到这样个大块头不怕的。 在前锋营里打混的,大都是北府军的精锐敢战之士,不过这些精锐敢战之士里面,却有相当一大部分身怀尴尬,难以升迁。 或是异族的混血,或是朝廷上贬谪之人意欲发迹的家人,亦或是犯了军法,在前锋敢死营抵罪的军将,如沈柯这般一投军就要入前锋营杀敌的倒是不多。 “哪那么多啰嗦,给你吃的你就吃,吃了这顿,下顿还不知有没有呢?”身躯干瘦的后屯屯长贺若飞一屁股坐到地上,扯动了肩上伤口,却是一阵呲牙咧嘴。 前日一场攻城战上,他爬云梯爬得急了,却没看清上面的尸兵已经清的干净,猝不及防之下,被守城军士一矛伤了肩膀,栽下城头,险些丢了性命。 后屯屯副王齐连忙上前扶持,却被一把弹开:“去,老子还死不了。” 王齐嘿嘿地憨笑一阵,却把目光撇在沈柯正在擦洗的那一副铠甲上,眸子里显出几丝艳羡。 几人这才将视线落到一直在营房角落擦拭铠甲的沈柯身上,俱是闭上了嘴,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一时间,营房里只听得柴火的‘哔哔啵啵’之响。 “沈哥儿,你没事吧。”良久,还是周屠咳了一声,小心地开腔。 白日之事,现在全军皆知——前锋营一小小曲尉,竟敢拦骁阳侯的车驾,原因仅仅不过是因为几个女人。 在大多数军汉心里,这缘故恁地不可理喻,人家位高权重,抓几个娘们玩又有甚子不妥当的? 不用说人家堂堂侯爷,便是这些军汉,攻了几十天的城,好不容易打了下来,也恨不得在城中大掠一番,抓几个妞儿快活快活。 传言纷纷,便把沈柯传成了个不要命的憨货。 想起回营时看到的那一片片怪异眼神,沈柯摇了摇头:“营寨都安排好了?” “好了。”知沈柯不愿多说,其他几个也都凑趣,转开话头,却将注意力放到了那套盔甲上面。 曲副贾忠一屁股坐到沈柯旁边,揉了揉比草窝还乱的头发,就伸手往那盔甲上摸,沈柯提手一闪,贾忠摸了个空,当即不悦:“小气!” 贺若飞‘嗤’一下子笑了:“老贾,你这话可有趣了,沈小哥差点丢了命换来的东西,还是羽公所赐的重宝,怎么能让你那只脏手随便摸来摸去?” 贾忠恼火反驳:“我就是想看看,这甲是不是真的像传说里的那样,大小随身,轻若鸿毛。” “大大大大……小随身?轻若鸿毛?”听贾忠如此一说,王齐伸长了舌头:“那那那不是法宝?” “本来就是法术制成的宝物,怎如凡俗?沈小哥,你试着穿过没有?” 沈柯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下午入城时的那股心乱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平伏,纵使有宝甲在手,又哪有心思试穿? 不过听了贾忠这段言语,他却也心动起来,他穿上一试,果然大小合身,轻得仿佛感觉不到。 营中众人纷纷喝彩,贾忠更加得意,口沫横飞地吹嘘起来: “哈哈,你们不知道,这执明宝甲乃是四十年前天界烘炉里炼出来的二十六神甲之一,如今这二十六神铠只剩下十一件,这一件虽然并不出名,但也是难得的宝贝了,你们看沈小哥穿着,和羽公是不是有几分像呢?” 在沈柯这一曲的军将里面,贾忠是出了名的见多识广,上到天文地理,下到江湖轶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这番本事,却不知道如何落到了前锋营这么一个朝不保夕的地方来。 一群汉子哈哈大笑。 和羽公有些像? 沈柯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甲,微微苦笑。 以往行军的时候,在前后阵看到羽公,最醒目的便是这一身漆黑的玄甲,北府二十万军士,一提起羽公,第一印象往往也是这一身黑甲,但这套铠甲如今却落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在他心底跳了出来,若是战阵之上易地而处,恐怕大多数人都会错认吧。 以后上了战阵,这身盔甲究竟是穿还是不穿呢? 他心思更为混乱,摇摇头不再去想,待周屠煮好了肉汤,胡乱喝了两碗,便换了盔甲出了营帐,找前锋营大将张琦虞告假入城。 城里有一处的地方,他必须去看一眼。 走过营寨,路旁无数兵将见了他,俱是指指点点。 虽说北府军前锋营也不过两万余人,不过年方十七岁的曲尉却不多,更何况下午他还做出了那么大的事情。 沈柯却不以为意,径直进了大营,朝张将军告了假,只是告假之时,却见张将军面色怪异,似是有话欲言又止,便问:“将军有何指令欲与卑职?” 对这个一力将他从小兵提拔成曲尉的前锋营老将,他心中是十分敬重的,不敢有丝毫怠慢。 “没有……”张琦虞沉吟片刻,挥挥手:“去吧……等等!” 沈柯半只脚刚刚踏出营帐,又停了下来,张将军抬起头,表情变幻良久,才叹了口气:“进城莫要多事,小心一些,早去早回。” 沈柯应了声是,走出门,想了一阵,却也不知应该小心什么,只是走到军营门口,却见一行军士拖着两个女子劈面走来。 被拽着的两个少女不过十五六岁大小,便如百日沈柯所见的那一般,衣衫凌乱,大小腿在地上蹭得鲜血淋漓。 他心中一怒,大踏步走了上去,那几个军汉见了他来,吃了一惊之余,却也有人反应快:“沈曲尉,四太子下令,城中百姓任由劫掠!可不是羽公军法!” “什么!?”沈柯一怔,脚步也停了下来。 趁他一呆之际,几人已经溜了过去。 沈柯马上反应过来,追了上去:“站住!” 见沈柯又挡上前来,一军汉表情顿时不耐:“沈疯子!不是说过了,这是四太子将令。” “四太子将令,却也没说过准许将妇人带入军营重地。”沈柯眼中寒芒一烁:“你们这是想要以身试法么?前锋营将士何在?!” 此处却离他部曲所在相差不远,沈柯大呼一声,前锋营中便有一群军士冲了出来,几个军汉面面相觑一阵,不敢相争,发声喊,四散跑了。 沈柯喘了两口气,转向冲出来的贾忠:“这……这又是如何一回事?明明进城前明令不得伤犯百姓,转头又下了屠城令?” “据说是四太子进城之后,和羽公……生了些冲突。”安排了军士回营,贾忠低声说:“四太子和羽公之间一向不睦……” 沈柯的心情渐渐沉了下去,就这么揣着一肚子的沉重,缓步走出了军营。 刚出军营没多久,便听得城中不断有惨叫声传出,这声音在他听来分外刺耳。 越发像是八年前了。 他握紧了拳头,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过大街小巷,只是在必须睁眼辨别方向时,才会张开眼睛,而只要张开眼睛,便能见到一张张仿佛暴露出人心中一切丑恶欲望的狰狞人脸,而另一些同样属于人的脸孔,上面却满是惊恐与绝望。 血腥气与火烟在空气中缭绕,比白天所见丑陋何止百倍,但沈柯知道,现在的他,已经什么都管不了了。 只能熟视无睹地走过。 这一刻,他感到无比地痛苦。 八年前还是一个幼童的他藏身井下,充满了恐惧地听任一群野兽在头顶发泄着兽欲;而八年后的今天,他被夸赞为勇冠三军的勇士,在这种场面下,仍然只能做一个懦夫。 他看着一张张火光中的狰狞面孔,心中知道,对这些乱世中成长起来的汉子来说,恐怕正在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也不过的事情了吧,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不过如是而已。 而他却知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知道仁者莫大于爱人,知道君子当胸怀天下,哪怕最为困苦的时候,也谨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至少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是这样告诉他的,也是这样做的。 哪怕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些道理几乎统统被现实推翻了个干净,就连教他这些东西的人都因此而死,但沈柯仍然隐约认为它们是对的。 或许自己就是个傻子吧…… 沈柯有些无奈地想着,也许在这种乱世,这些道理太奢侈,太奢侈了,奢侈到他自己都无法承受,一路行来,他的双手已满是鲜血,就连今日仓阳城中的地狱景象,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他偶尔也会想,如果他和大多数乱世流民一样,大字不识一个,狗屁道理都不懂的在刀枪血火里浑浑噩噩地挣扎着,会不会更快活一些?至少身在这副地狱景象之中也能够安然享乐…… 转过一条街道,一所不大的院落便出现在小巷尽头,他走到院落门前,仔细地摸索着砖墙,心思飘荡起来。 这八年来,却是谁住在这间院子里呢? 墙砖缝里杂草重生,脏秽的苔藓上下,露出几根干枯发黑的藤蔓。 沈柯轻叹一声,当年生在墙前后爹最喜欢的那一大片爬山虎,都已经枯死了。 章三 旧地 沈柯默立片刻,将手附上铺首铜环,不想还没用力,门便应手而开。 有人? 沈柯微微一惊,后退半步,按上腰间刀柄,探头入门,门中一片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门前地面也无血迹,院子里散落了一地的杂物,很明显乱兵来过,但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更没有找到人。 或许在北府军到来之前,这家人就见势不妙离城而去了吧。 八年前被烧掉的木屋已经重建过了,变得有些陌生,沈柯穿堂过室,走进后院,看着残破的景物,不禁叹气。 当年这后院的每一块石头,每一颗植株,都是爹亲手布置的,现在眼前依稀熟悉的,却只留下墙角那口井了。 他走到井边,抚摸着井口感慨万千,这井一年四季有三季却是打不出水来,也亏得如此,他当初才能藏身进去躲过屠城。 以他如今的身量,却是再也钻不进去了,他嗟叹一阵,却听到井下一阵异声,探头一看,猛地对上一双惊恐交加的眼睛。 四只眼睛对视片刻,井下的双瞳无处可避,目光越发绝望,井上的沈柯心头却也一片混乱。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却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沈柯一惊回头,却见一青衫人从前庭缓步走来,看清来人面目,却是更吃一惊。 是羽公。 北府军中万众敬仰的军师统帅,如今孤身一人出现在沈柯不远处。似乎亦是没有想到有人在这个地方,愣了一下,才认出眼前这白天见过一次的前锋营军士。 见到羽公神情不悦,沈柯小心地上前一步,就要下拜见礼,羽公淡淡摆手挡住,上下扫了一眼沈柯身上的旧甲,微微皱眉:“与你甲衣,为何不穿?” 沈柯一怔,苦笑道:“公上所赐贵重,卑职岂敢随意穿用?平日这身旧甲,已是够用的了。” “岂有此理。”羽公失笑:“盔甲就是用来穿的,若是让你当宝贝供了起来,却是我所赠非人;等你日后当了将帅,带领三军冲锋陷阵时,还穿着这身陋甲,岂不堕了士气?” “卑职无意将帅之位,只望早日破了盖天王,然后解甲归去。”闻着城中遥遥飘过来的火烟味与血腥,沈柯一阵失神,吐出了心中真言。 说完了他也自是一惊,省起眼前人是二十万北府军的至高统帅之一,还赐了甲衣给他,他如此口无遮拦,在羽公面前说着厌战之语,却是十分不妥。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羽公的表情,却见羽公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脸上完全没有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也许就是那种和悦的语气,让沈柯不知不觉松开了心防吧。 盯着沈柯看了一阵,羽公叹了口气,脸上的严肃也消失不见,变成了方才出现时的那种寂寥。 他迈步走到庭心,抬头看着天上夜色。 城中的火光将小半个天空照得火红,昏昏黄黄的月亮在冲天的火烟里朦朦胧胧。 沈柯小心地挪动脚步,面向羽公之时,也挡住身后的井。 小院异常漆黑,羽公便那般抬头看着月亮,沈柯在后,心中却揣测起了羽公为何会孤身一人出现在这里。 如果井里的人有心的话,现在跳出来刺杀,报仇的机会唾手可得。 哪像他当年那样,九死一生躲过屠城,野狗一般在荒野上游荡六载,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报仇的机会。 这可比他沈柯幸运得多了。 他刚生出这个念头,就失笑着摇头,知道自己想多了,羽公是何等样人?统帅大军三十年,威震中陆的绝世名将,出生入死已不知几百次了,哪怕孤身一人不带侍卫,也不是一个藏身枯井的小童能刺杀得了的罢…… 而下屠城令的人又不是羽公,便是报仇,也不应冲着他来才是。 四太子骁阳侯父子,才是这血色之夜的罪魁祸首。 沈柯心头一阵郁结,在这些手握重权的人心里,人命仿佛并不比草芥重上几分,只是一场意气之争,就用屠城来发泄怒气。 话说回来,身为北府军统领,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看他神情寂寥,难道仅仅只是与四太子不快,出来透气? “解甲归去?归去?到哪里去?” 正胡思乱想间,羽公叹了口气,一个问题便让沈柯怔住。 归去?平了盖天王,离开北府军,又到哪里去呢? 他四顾故居,忽然心生叹息,八年流浪,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家了。 只是心中对杀戮厌倦甚深,却一直没想过这些事情。 “盖天王一平,战事打完,北府就太平了吧。”他想了想,回答:“哪里不可以安身呢?” “太平?”羽公语气怪异地反问,哪怕看不到他的脸,沈柯也仿佛能够察觉到,羽公此时脸上的表情:“哪里会太平下来?去了个盖天王,说不准什么时候又蹦出个遮天王、偷天王,只要天下战乱不止,北府哪有太平之地?” “那何时才能天下太平?”沈柯问。 羽公默然,默然良久,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沈柯又问:“公上贵为北府统帅,威震天下,竟也不知何时天下太平?” 羽公苦笑一声,回过身来:“我如你这许年轻之时,仗着几点聪明,便道只要寻得几个志同道合之友,尽展才学,就能安定天下。现在想来却是何其幼稚。天下之大,我等随神威王征战三十载,才建立得这一点基业,还只限于中陆一隅;如今看来,这点基业也是危机四伏;天下太平,嘿,怕是穷我一生,也无缘得见的了。” 危机四伏? 沈柯默然,他却想不到羽公竟然如此评价神威王府。 便是寻常北府小民,都知道中陆十州之内,神威王已得其六,统一中陆大势已成,建国称帝只在眼前,如此煊赫基业,竟也能被称作危机四伏? 他看着羽公眼中的寂寥,只能无奈叹息。 这些大人物是如何想的,他怎么可能想得明白。 他不过是个读过几本书,有些勇力的小兵而已。 只是看着羽公眼角的皱纹与额边的白发,沈柯才发现,白日进城时英姿勃发、丰神俊朗的羽公,原来是这般的苍老。 一阵凉风吹了过去,羽公吐了口气,沈柯却是一阵紧张,他分明听见身后的井里,不轻不重地飘出一声咕噜声。 羽公的视线顿了一下,走了过来,抚摸着井口石沿,沈柯也顺势转身,却见井下一片黑洞洞的,夜深光线暗淡,井下人似乎知道不妙,乖觉地藏了起来。 他略略松了口气,却见羽公的视线定定地盯着井口,似乎还没有发现,心思一转,便道:“八年前盖天王攻入仓阳城时,卑职便藏在这井里面,侥幸躲过一劫。” “八年之前?八年前你住在这里?”羽公闻言一转头,看着沈柯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怪异非常,让沈柯也吓了一跳,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他只是想转移一下羽公的注意力而已,却没料到引起了这般大的反应。迎着羽公锐利的迫视,沈柯但觉双肩犹如被压了数万斤石块一般,脚下一动也动弹不得,汗水不断从后背冒出,这时他才领教到天下名将之威慑,如此威势之前,他纵使有冲锋陷阵之胆,仍感难以承受。 “你姓沈……”沈柯听得羽公自语般的询问,艰难地点头,却见羽公眼神更加锐利:“你射箭百发百中,是因为你这双眼睛,此眼能看透雨雾浓烟,在黑夜中也能视物如常,能看清阵上矢石轨迹,我说得可都对?!” 沈柯张开了嘴巴,却没想羽公竟然能一口道破他身上最大的隐秘,这在他听来无喾于五雷轰顶,满心只是转着一个念头:‘他怎么会知道?’。 确如羽公所说,他的眼睛生就异于常人,直到渐渐懂事,他才知道能够暗中视物,看清雨雾轨迹是一种多么神奇的本事,这八年来他能活下来,这双灵眼委实助他良多。 却没料到被眼前羽公一口道破。 而他却不知道羽公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仿佛是他说出井边那一句之后,羽公一下子就全知道了一般。 “你生在九月十九,下个月就满十八岁……”羽公看着沈柯的脸,表情渐渐缓和,语声越来越低,最后低叹一声,转头离开。 模模糊糊之中,沈柯听见,羽公离开之时,反复低声念叨的两个字: “天意……” 什么叫天意? 沈柯但觉心中一团乱麻,浑然不知道羽公怎么会知道他的眼睛,连他的生辰也这般清楚,难道他果真如军中传说一般,懂得占天打卦,百算百中? 还是什么别的缘故? 他深思起来。 为什么羽公听到‘八年前,姓沈’就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羽公孤身一人,多是为了觅地透风,散去心中郁结,但仓阳城风景优美之地实多,为何要走到这么一个偏僻的院子里面? 难道…… 沈柯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可能,但马上就觉得不可能。 羽公是谁?神威王六公之首,动一动脚,整个中陆都要颤动的绝世英杰。 而他爹只是个连大名都没有,只揣着一肚子之乎者也,满脑子不合时宜的穷郎中而已。 差的太远了…… 他晃晃脑袋,暂且放下心中疑问。 无论如何,他和羽公之间的身份地位相隔如同天渊,他很清楚,方才不过是羽公心情郁结,又偶遇于他,两人又都对屠城一事有所微词,因此可以那样平等地交谈几句。 但若为自己着想,最好还是把刚才发生的事尽量忘掉,尤其是羽公所说的‘神威王基业危机四伏’那段,是千万不能再提起的。 至于最后的事情,眼下最明智的还是本分做自己的事,胡乱猜测试探,只会横生枝节而已。 虽然最大的秘密被窥破,但沈柯胸中却奇怪地没有不安之感,只是感觉到,羽公对他并无恶意。 他想了一阵,理清心中思路,又转头望向井内,目光一凝,便再次对上那双眼睛。 暴露在外面的惶恐已经收敛到内里,沈柯回忆起当初自己在井下潜藏三天三夜的时候,每当有人走过,也是心惊胆战,更不用说已经被发现了。 他摇了摇头,从背后掏了包行军干粮,丢了下去。 井下小孩先是吃惊一躲,过了一阵,才小心地凑近,捡起打开,看到其中的东西,却是愣住了。 沈柯看得清楚,心中叹息,若是没遇上自己,下面的孩子会怎样呢? 如果幸运地没有饿死,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八年前的自己吧。 他想了想,摘下背后披风,垂下井去:“跟我走吧,这不安全。” 小孩目光中露出犹豫怀疑之色,与沈柯对视一阵,终是将干粮包揣进了怀里,双手拽住了垂到眼前的披风。 ******** 好吧,今天周一。 江湖惯例,新书打榜,不得不厚颜求票。 新书第一周,非常重要,鱼没签约,只能全靠读者诸君了。 先行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