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往事》 序 1.天朝人用著,即中国古代人用筷子。 2.天朝的后宫制度。 帝之后,后宫之首。天帝立六百、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听天子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达到外和而国治的目的。天后也立六官、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使天下内和而家理。 六官即六尚,官从九品。 尚宫,掌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管司令三人,掌图籍法式,纠察宣奏;典琮三人,掌琮玺器玩。 尚仪,掌礼仪教学。管司乐三人,掌音律之事;典赞三人,掌导引内外命妇朝见。 尚服,掌服章宝藏。管司饰三人,掌簪珥花严;典栉三人,掌巾栉膏沐。 尚食,掌进膳先尝。管司医三人,掌方药卜筮;典器三人,掌樽彝器皿。 尚寝,掌帷帐床褥。管司筵三人,掌铺设洒扫;典执三人,掌扇伞灯烛。 尚工,掌营造百役。管司制三人,掌衣服裁缝;典会三人,掌财帛出入。 在天朝后宫,有品有级之妇人均为: 三夫人:贵妃、淑妃、德妃。正一品。 九嫔:顺仪、顺容、顺华、修仪、修容、修华、充仪、充容、充华。正二品。 世妇婕妤,十二员。正三品。 世妇美人、才人十五员,正四品。 宝林:二十员,正五品。 御女:二十四员,正六品。 女御:采女,三十七员。正七品。 侍候上位之人的宫女太监无数。 001 命变 天帝二十七岁登基,距今已有二十一年。 时近平旦,廊外细雨。一群小宫女逦连而行,大家的目的地是尚厢房。她们双手相叠放于胸前,下颌微敛,个个屏声静息。初来乍到时的交头接耳、哈欠连连状早无踪影。 尚厢房是天朝用来教导宫女的地方,不谙世事的小宫女被亲人送进宫,每天五更开始便要到這里学习宫规礼仪,直至她们学会观颜察色,变得眼明手疾,通过层层考核之后在宫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教导之责是由九品尚仪掌管。 南宫玉琬是新入宫的小宫女,她跟随队伍与大家同行至尚厢房跪坐于席,恭敬等待虹尚仪领着旗下的姑姑来授业。门外传来细碎的声响,她和其它小宫女们立刻正身端坐。 “吱——” 门开了,虹尚仪进来,身后跟着十来个二十开外的姑姑。依祖制宫规,小宫女梳双螺髻,其它过笄的宫女则可自由选择,当然,为了避免与各主子的发髻相撞,大家一般梳配饰带的分髾髻。 大家双手放于额前,规规矩矩行顶礼,之后重新端坐。 虹尚仪坐下,其它姑姑分立两侧靠后,跪坐。 “今天,我们要学习的内容是如何用箸。”虹尚仪面无表情地介绍,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的平淡无波。 “绾姑姑!”她威严唤。 “是!”绾姑姑出列,她上前,面朝大家跪坐。立刻有两太监从旁搬出一矮几,矮几上摆着四碗一箸。 虹尚仪开始讲解,每讲解一处,绾姑姑便即时在前头示范。 “用餐前,箸必须整齐码放于碗的右侧。请记住,是右侧!” “用餐后,箸必须整齐码放于饭碗正中间。我们使用箸为主子夹菜时,必须右手执箸,大母指与食指捏住箸上端,另外三个手指自然弯曲扶箸,使用时,箸的两端要对齐。现在,请大家依次上前查看。” 玉婉认真仔细地听着,右手悄悄按她説的试了试。 绾姑姑右手用正确的姿势拿好箸,左手托右肘平伸于前,小宫女们排队上前学习。每人停驻一小会儿,接下来虹尚仪继续: “箸,有十二种禁忌用法。” 説到這,她用眼神扫过众人。 “其一,三长二短。即大家摆箸或用箸时不整齐。這种用法在宫中绝对不允许!大家都知道人死后要进棺材,而过世者入棺材未覆棺盖时,棺材的组成部分是前后两块短木板,两旁加底部共三块长木板,五块木板合在一起做成的棺材正好是三长两短,因此,“三长二短”象征死亡,视为大不吉。”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玉琬叹服,心里想着原来小小的用箸还有如此学问。 虹尚仪清清嗓音,成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她继续往下: “其二,仙人指路。即食指伸出,其它指头捏住箸。這种用法甚为不敬,为主子夹菜时食指伸出,形同漫骂,是大不敬之罪。若是触怒圣颜,轻则受罚,重则杀头。” 她的话刚説完,窗外一阵疾风掠过,将雨丝吹至窗前“咝咝”作响。 小宫女们均不由自主地摸摸脖子,其中几下吓得惶惶瑟抖。 “你们几个出列,去一旁。”虹尚仪指着瑟抖的小宫女命令。“你们如此害怕,平日用箸定是如此,呆会好好练习纠正。平姑姑,這事由你负责。” “是!”平姑姑伏身答应。 “我们接着往下讲,其三,品箸留声。即……” 虹尚仪将用箸时的十二种禁忌用法一一详説,并不时指人出列,大家都知道,凡出列的小宫女都必须留下,她们不能吃饭直至学习过关。最后,剩下的人还得一一上前示范,并接受各位姑姑的确认,需要虹尚仪点头通过之后才能离开。 這类课业由五更上至天明早膳时,上午再接着教其它礼仪,下午练习刺绣女红。這样的日子从小宫女入宫开始,直至一年后考核过关才能分配至各宫各司。 考核结果将宫女分几等,聪明伶俐、平日乖巧懂事且容貌端正者视为上等,可等待上头派人来领,分配至各宫各殿,有机会近身侍候各主。聪明伶俐,平日乖巧懂事却容貌略逊者,将被分配至六宫之下的六司,负责宫中的日常事物,并有机会教导新进的小宫女或迎接每三年一次的新人进宫。其它宫女则被定为下等,只能干些粗笨的活。 玉琬手里拿着金箔小页发呆,她被定为上等,明天将有上头来领人。她是南宫家的人,今年才十二岁,父亲原本官居要职,却因坦言直谏于上时触犯到权贵利益而惨遭陷害至死。为免流落民间为妓,玉琬选择了入宫为奴。一场变故让原本活泼天真的小女孩迅速成长,她变得寡言内敛。 “玉琬,你也是上等吗?” 与她同住的甄儿踩着小碎步过来,手里捏着金箔小页,见到她时笑靥如花。 “嗯。你也是吗?” “嗯。”甄儿兴奋地点头。她左环右顾,见四处无人,于是用手拢着玉琬的耳朵小声嘀咕:“听説被上头看中,就有机会做娘娘。” 玉琬心中一惊,猛力用手抓着她的手腕警告:“你是去侍候主子的,趁早死了這份心,否则,没你好果子吃。” 甄儿“噗哧”一笑,满脸开心:“我骗你的,你还当真了!其实,我就是想看看我们家玉琬会不会担心我。” “這种玩笑怎能随便开?”玉琬假装生气回房。 “好啦!好啦!我错啦!”甄儿接踵随后,嘴里不停地认错,双手甩摇着玉琬的手臂撒娇。 玉琬本来就没真气她,不一会,两人就和好。 “玉琬,你説我们会去侍候哪个主子?”甄儿明媚的小脸上显露着担心。 “不知道。這得主子説了算。”其实她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宫女的荣辱与主子关系重大,有难同当不可避免,可是,如果遇到的主子为人心善则可有福同享,否则……进宫一年多,老一辈的姑姑讲了不少宫里的故事,听説以前还有妃子将被天帝误认宠幸过的宫女做成人彘,并叫众宫女前去欣赏,用之威慑人心。其心之歹毒,其手段之残忍,真真叫人不寒而栗。各位娘娘为了各位皇子相互争宠,费尽心思相互陷害的传闻也屡听不鲜。“明天”,“未来”,对于等待确定的上等宫女来説,代表着“福祸难料”。 翌日,管事的公公领着各房的姑姑前来挑人。 宫女们横排成几行,大家垂头,个个低眉顺眼。 少顷,便听管事的公公谄笑:“惜姑姑,您请。” “惜姑姑”三字一出,宫女们心头均是一震。众所周知,天后身边有位近身姑姑,虽然品级不高,却是天后最信任的左膀右臂。而這个姑姑,正是眼前這位。 惜姑姑微微上前,柔笑道:“万公公想害我失礼不成?有老祖宗身边的珏姑姑在,岂能由我先挑?天后素来孝顺,自然得由珏姑姑先挑了。” 珏姑姑宠溺一笑,嗓音低沉:“真是个精灵人,怪不得天后把你当宝贝,老祖宗也时常念叨着是个可人儿。” “珏姑姑何苦在這些妹妹面前臊我?惜儿哪里比得上您了?您快请吧,説不定老祖宗正在宫里等着。”説话的声音始终带着笑意。 珏姑姑是宫里的老人精,当下不再推辞,只恭敬道:“天后孝顺,天下皆知。今日我若再辞,且不拂她心意?白枉她对老祖宗的一片诚心?既是這样,得,那我就先挑了。回宫之后,我定向老祖宗细禀。” 珏姑姑几句话对天后恭维至极,也表明自己将传达天后心意。 管事公公眼劲儿不错,立刻上前讨好:“那珏姑姑您先请!” 就這样,珏姑姑在前,惜姑姑在后,两人一前一后从宫女们前面走过,看到中意的,稍问几句便点名出列。 珏姑姑来到玉琬和甄儿面前,她停驻脚步对着两人左右细看,老祖宗需要的宫女只差一个名额,她站在两人面前有些难以取舍。两人年纪差不多,均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又都有些聪明劲儿。 “你叫什么名?”她问玉琬。 玉琬忙行礼:“回姑姑,奴婢贱名玉琬。”按宫规,入了宫的女子不可再提姓氏。 “嗯,你呢?”她又转头问甄儿。 甄儿也学玉琬行礼之后答:“回姑姑,奴婢叫甄儿。” “嗯。”珏姑姑点头,在两人中间站定,不置一言,直待惜姑姑走近。 “怎么?姑姑为何事犯难?”惜姑姑笑问。説话间已将两人细细打量。她娇笑称赞:“哟!还真是两个可人儿。姑姑是想两个都领去?还是?”状似无意间,她瞟了一眼珏姑姑已经选出的宫女。 珏姑姑忙接话:“那哪成?宫中的祖制且能形同虚设?我在這等你,是想让你看看,可有中意的,我让你先选。” “姑姑不必客气,你我均是为主子办事,老祖宗是陛下生母,又是宫中长辈,理当让她先如意。姑姑您就放心选吧。” “這样啊!那我可真选了!我呀,瞧着這两丫头都不错,前边這丫头名里有个玉字,算是和我有缘,這样吧!我也老了,希望她能替我好好照顾老祖宗,我也不浪费时间,就她了!”説完,她朝玉琬一指。 “成。那另一个就我选了。”惜姑姑接话,説着,她又对着甄儿道:“你也出列吧。” 接着,她又过来拉玉琬,两眼不时望着珏姑姑眯笑,右手轻拍着玉琬的手背称赞:“妹妹真是有福之人,据我所知,珏姑姑还不曾对谁如此青睐,妹妹能去侍候老祖宗,那是宫里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的事儿,真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玉琬曲膝一礼,大大方方接话:“奴婢一定努力不辜负两位姑姑的苦心栽培。” “哟!這下我可知道珏姑姑为啥对你另眼相看啦,嗯,是个懂事的妹妹。恭喜珏姑姑挑了這么个可人儿,老祖宗见了准高兴。” “承你吉言。得,时间快到了,我先回,你呀,慢慢儿挑。” “送珏姑姑。” 宫女们曲膝,太监们躬身行礼相送。 玉琬趋走在珏姑姑身后,用眼偷偷打量她:珏姑姑是个五十开外的老人,虽然年近花甲,走起路来却是直挺端庄得紧,丝毫不现老妪之态。或许是在老祖宗身边呆得够久,所以她浑身上下也流露着威严之气。這让玉琬对即将晋见的老祖宗充满好奇的同时也产生出前所未有的惧怕和不安。毕竟,她只有十二岁。 “你们在這等着,我先进去回禀,呆会儿有人叫你们才进去。”珏姑姑将大家领至慈宁宫外嘱咐。 “是。”和玉琬一起的宫女齐声答。 与玉琬一起入选的宫女共九人,九人一字排开站在两铜麒麟中间,头顶着烈日。大家闷不吭声,几个好奇心重的宫女开始偷偷打量宫外的建设,时间久了,又开始小声议论。玉琬向来谨言慎行,晒得久了,头有些晕,后背粘糊糊的,八成已经汗湿。她低着头,免得太阳晒坏脸,两眼望着脚下越来越短的影子发呆。 “好热,不知道要等多久?” 有人忍不住出声,大家拿帕试汗,唯有玉琬不动如山。 “姑姑是不是忘记我们了?” 又有人提出疑问,一个多时辰了,确实有忘记的可能。 渐渐地,大家开始小声説话,有的还稍微挪动几下,借机伸伸腿。 “老祖宗有旨,玉琬入内晋见,其它人随来人去。”两位姑姑出来,其中一个朗声説。 大家领旨谢恩。 其它人随宣旨姑姑离去,玉琬努力定定神,上前朝另一姑姑行礼:“敢问姑姑如何称呼?” “我叫瑾儿。”她浅笑答。 “原来是瑾姑姑。玉琬在此见过。” “妹妹不必多礼,你小小年纪能做到這份上,怪不得珏姑姑喜欢。来,快随我入内,老祖宗还等着见你呢!” 两人穿过院子时,院子里摆着香案,远远就能闻到香气。 瑾姑姑解释:“老祖宗敬佛。” 玉琬点头,心中记下。 过了院子,再经过一个小花园,然后才是老祖宗所在的东暖阁。暖阁的帘子放下,瑾姑姑侧身,恭敬通禀:“回老祖宗,小玉琬带来了。” 玉琬心里有些紧张,过了一会儿,才听里边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002 初见 玉琬轻踩莲步入内,房里只有两人,一人是珏姑姑,另一人应该是众人口中的老祖宗。 她对着座上之人恭恭敬敬行大礼,嘴里高呼:“奴婢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千岁千千岁。”她不敢抬头,心肝儿“扑通扑通”乱跳,仿佛随时都会从胸腔里边蹦出来。房内很静,顿时没了人声,只听得到有轻微的杯盖滑过杯口时的瓷响,她猜想有人正喝茶。 又过一盏茶功夫,才听珏姑姑小声轻唤:“老祖宗!” “嗯。哟,瞧我這记性!快起来吧!”如梦初醒的声音响起。 老祖宗放下手里的茶,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她朝玉琬招手:“来,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玉婉缓行上前,至塌前停下。 “抬起头来。”枯瘦的手在她眼前一晃,老祖宗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嘴里啧啧称赞:“珏儿呀,你這眼光可是越来越刁毒了,這样的人儿,怕不多吧!” 珏姑姑忙上前赔笑:“给老祖宗挑人,当然得最好的。” “抬起眼来让我看看。”老祖宗又吩咐。 珏姑姑伺机提醒:“以后你就服侍老祖宗了,不必心怯。” 玉琬抬眼,一团银发映入她的眼帘。她细细打量银发的主人。她脸上写满岁月的痕迹,她的下颌已经变形,唇缘因为掉牙的关系开始内凹,两颊的颧骨突起,额上刻着深深的“倒川”纹。原来,她就是老祖宗。 “怎么?瞧够了没?”老祖宗戏谑的声音响起。 玉琬正好将视线移至她的双目处,与老祖宗深幽有神的眼神一撞,心中没来由一怯,忙不迭跪下告罪:“奴婢罪该万死!” “好了!好了!起来吧!” 珏姑姑上前将她拉起,笑着説:“不用怕,我们老祖宗呀,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从不胡乱打骂旁人的。” “就你多嘴!”一声笑骂。虽説是骂,可玉琬听得出来,那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欢喜与宠信,无丝毫责备之意。难道,這就是岁月留下的主仆之情么?玉琬惘迷而眩惑。 “嗯,以后就留在我身边给我捶捶腿,端端茶什么的,可好?” “谢谢老祖宗。”玉琬又忙不迭谢恩,心里想着没有比這更好的差事。 “嗯,以后多跟你珏姑姑学,她呀,可是這宫里的人精,懂得可多!”老祖宗的心情似乎不错,她调笑。 “珏姑姑的本事不是老祖宗教的么?”玉琬难得天真问。 “嗬!”老祖宗开怀笑,用手指着玉琬抬头:“你瞧這小丫头,瞧這小嘴説的!对对对!你珏姑姑的本事呀,就是你老祖宗我教的,你真行!這你都知道!”话説完,又呵呵乐开。 “难得见老祖宗有今天這么高兴,看来珏儿這次是挑对人了。” “对对对!你這次呀,可算是给我找了个开心果。” “什么开心果?我也要!”一个破嘎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个穿浅黄华服的小子跳进来,头上梳了个髻。 在宫中,只有皇子才有资格穿黄色,虹尚仪曾经教过,天帝穿明黄,太子穿杏黄,其它皇子则穿浅黄。 “奴婢见过皇子,皇子千岁千千岁!”她不知道他是第几皇子,所以前面没加称谓。来人比她大三、四岁的样子,可宫里這个年纪的小皇子有好几个,她一时也不敢确认。 “十九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千岁千千岁!”小皇子先行礼,待礼毕,才朝玉琬道:“你也起来吧!” “谢皇子。”玉琬起身,默默退立一旁。 “十九怎么想到来看我這个老太婆?来,坐!”老祖宗挪了挪身子,敲着身旁的座位笑问。 原来是十九皇子!玉琬心中记下。 十九皇子是淑妃的第二个儿子,因为年纪小,嘴又甜似蜜,故而很讨长辈们的喜爱。他长得清俊,似月的脸上镶着如星目,眉浓可比利剑,唇红齿白,若不是嗓子坏了,还真是一个难挑其刺的好男儿。 他移步上前,紧挨老祖宗坐下,嘴里叫唤:“是谁?谁敢説老祖宗是老太婆,我打得他满地找牙!”话意虽强,不过,他的话因声音的关系没了气势。 老祖宗又乐了,笑道:“没人這么説。到是你,你的声音怎么变成這样了?太医瞧过了吗?” “早瞧了,可那般老胡子只知道胡诌,説是什么男人的必经阶段,过一阵就好,可现在却越来越严重。” “哟,這可怎么办?”老祖宗心疼叫唤,双手摸着十九皇子的头,随口问珏姑姑:“珏儿啊,您见过其它人变声变得這么厉害的么?” 珏姑姑摇头:“没见过!” “那就是了!改天再请太医瞧瞧,皇子的身体且能随意马虎?声音粗成這样,哪能不仔细瞧?就説我説的,得再好好看看。”她的神情很严肃。 “是!”珏姑姑忙应。 “老祖宗不必担心,十九很快会好的。”十九皇子反过来劝慰。玉琬听得出来,他应该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对了,老祖宗的开心果呢?” 玉琬听他又提到自己,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老祖宗戴翡翠玉的手朝玉琬一指,努嘴儿言:“呶,就在那!” 十九皇子侧头,灵活的眼珠滴溜几转,问:“怎么是个人?”看玉琬的眼神满是探究。 玉琬羞赧脸红,忙低头藏拙。 “到也有趣!”他又没头没脑地説。 老祖宗明眼转溜,转回头与珏姑姑相视一笑,两人心中均有所明。 “要不,老祖宗把她送给你?” 玉琬闻言,浑身轻颤,心悚,蓦地抬头,眼神直直地望向十九皇子。她的动作十九皇子自然看在眼里,他转头,对着老祖宗撒娇:“老祖宗,您不是存心害十九吗?现在皇兄们个个眼馋老祖宗偏疼十九,老祖宗若是把她送给十九,且不是让十九……嗯,老祖宗!”他説话极有分寸,不中听的话他直接带过。 “好好好!老祖宗也不过是随口一説,她今儿刚到,还没调教好,老祖宗哪敢随便送人?”老祖宗心软笑应,整个人慈祥得不得了。 听此言,玉琬心中的大石总算放下,她浑身的肌肉松懈下来,暗吐口气。却不想她所有的动作都被老祖宗看在眼里。 “老祖宗,十九要去上学,晚了怕师傅告状。”十九皇子起身告辞。 “嗯,去吧去吧!男儿学业要紧!” “那十九改日再来看您!”説完,他行礼出去。经过玉琬身边时,他偷拉她小手一下,玉琬受惊抬头,正巧看到他对自己调皮眨眼。“腾”的一下,她刚刚恢复常温的脸又火烧起来。可肇事者却带着一脸得逞的坏笑,若无其事般乐蹦着离开。 “玉琬呀,十九怎么样?”待十九走远,老祖宗才问,她话中有话。 玉琬醒心回神,立刻埋首,温顺回话:“十九皇子是天帝的儿子,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哦。”老祖宗看她的眼神多了一抹精明,她再问:“説具体呢?好在哪?” 玉琬心中一堵,暗思不妙,可又不能不答,回想到先前碰到的老祖宗眼神,心中暗忖:撒谎定会瞒不过,还不如实话实説。于是又回:“回老祖宗,十九皇子人很好,他知道奴婢舍不得离开老祖宗,所以刚才才没要奴婢。” 老祖宗和一旁的珏姑姑同时点头,老祖宗唤她上前,语重心长道:“玉琬啊,知道我为什么只让你一个人进来么?不瞒你説,其它人啊,我都打发到别地儿了。” 玉琬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她只当是珏姑姑的关系。可眼下這话却不能回。 “其实呀,我已经观察你两个时辰了。你们站在外面的时候,就你沉得住气,进来见我也是不骄不躁。你年纪虽小,却极懂得分寸,這是我最看中你的地方。在我身边当差,见到的人自然与别处不同,若没个心性儿,只怕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仔细听着,以后不管哪个皇子来我這请安,你都必须安安分分,否则的话,我就要你脑袋!”老祖宗喝口茶继续説。 “要你脑袋”這样的大事在她説来平淡得很,這让玉琬心惧的同时更加留心留意。她此刻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察看,稍有不慎,都可能成为性命攸关的大事。一丝躁汗从她后背溢出,凉飕飕的感觉由湿处传来。老祖宗先前的和蔼让她放下戒心,因此才有了這最后一课。 如果以前她只知道谨言慎行,那么从這一刻开始她还懂得了事无大小,均需在心留意。 “珏儿,你先安排她的房间,带她去熟悉熟悉环境,明天再来侍候吧。”老祖宗吩咐。 两人行礼出来。 “你和我住老祖宗屋旁,可好?”珏姑姑问。她脸上虽有皱纹,却不似老祖宗那般深印。 “听凭珏姑姑吩咐。”能和她在一起,应该可以学到很多吧! 玉琬的物什很简单,三两下就收拾妥当。接着珏姑姑又带她认识了老祖宗房里的其它人,包括以前的那位谨姑姑。原来,谨姑姑是负责日常打扫和引客,在慈宁宫宫女中的地位仅次于珏姑姑。其它必须相处的姑姑年纪都不大,红姑姑,琼姑姑,潺姑姑和环姑姑都是谨姑姑手下之人,负责老祖宗的近身打扫。还有其它一干负责其它活计的宫女太监。虽然她年纪小,不过照情形来看,地位应该与谨姑姑不相上下。她小小年纪便能爬至如此高位,自然让人眼红,从那些太监宫女见到她由珏姑姑牵着手时那嫉恨的眼神她就知道。 虽然没干什么活,可一天下来她却觉得无比疲累。好好冲洗一身,今天流了不少粘汗。躺在床上,窗户打开着,窗外挂着一轮清冷的明月,月光照亮整个夜空。脑子里空下来,她开始回想,這是她入宫以后的习惯,就是暝想每天发生的事情,仔细总结经验和教训。也不知甄儿那如何了,是否也和她這般被人三探五试。试探,应该从挑选的那会儿就开始了吧!现在想来,惜姑姑与珏姑姑的对话没有哪一句背后是无用意的。而她们最主要的用意,大概是想告诉她们這些自以为学到过什么的小角色,让她们明白谁才是后宫真正的主人,也让她们明白,无任以后跟着哪个主子都必须想清楚的一些问题。太阳下的等待,喝茶时的忘记,还有説送予十九皇子的话……這些,都是她今天的考题。很庆幸,她终是通过了。 迷迷糊糊间,想通一些事情的她沉沉睡去。她必须养精蓄锐,明天,将是另一个崭新的开始…… 003 办差 浩荡的春风,滂沱的春雨,明媚的春光,浓暖的春意,這一切在新人的忙碌中悄然隐退。不知何时,整个深宫已迎来赤日炎炎的盛夏。 玉琬领着两名小宫女走在长长的通道间,她手里托盘,盘上的杏黄绸内端放着两柄闪闪发亮的玉如意。她小心看着脚下,步步谨慎。盘里的玉如意是老祖宗赐给天后的寿礼,按宫里的习俗,天后寿诞的送礼是在前一天进行。這是她入慈宁宫当差以来,第一次领命办“大事”,因此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生怕落下半分不妥。 慈宁宫距离坤宁宫并不远,大约一炷香的功夫。坤宁宫的建筑较慈宁宫而言,更加大气庄重。宫门内外的青白石底座,金碧辉煌的彩绘,栩栩如生的凤饰,样样彰显出這座宫殿的主人有着不同凡响的身份,以及她在后宫无人可比、傲视群芳的地位。 到坤宁宫,表明身份,知她是老祖宗派来送礼,负责迎门的小太监立刻打千作请,一溜烟跑进去内院。不一会,一个宫女跟在他后面出来。玉琬定睛一看,来人竟是甄儿!笑容在她脸上浮现,甄儿也发现了她,她小跑着迎过来,扬着兴奋的小脸叫:“原来是你!玉琬,你最近过得好吗?可想坏我了!” 玉琬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左右都是外人。然后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奴婢奉老祖宗懿旨为天后娘娘送贺礼。”説话间,她将手中的盘子高举,以示敬意。 “奴婢是奉天后娘娘旨意来此迎接,娘娘在正殿候着,请进去。”甄儿嘴里説话,眼里泛着趣味的笑。 玉琬拉她,小声説一句:“别闹,這么多人看着,可别给主子丢脸。”甄儿這才收敛脾性在前领路。 玉琬跟在她身后,心里想着照刚才的情形看,她应该过得不错。心中久久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 “奴婢见过天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因为她手里拿着老祖宗的贺礼,所以只需曲膝,不必下跪。 “快平身!”声音很温柔和善。玉琬谢恩抬头,见座上乃是一美妇人,梳着高髻,合适之处缀插着步摇,步摇上的展翅金凤栩栩如生。她的脸上平滑无所皱,想来是平常驻颜有术。她额中贴花钿,是朵淡红牡丹。整个人给玉琬的感觉是尊贵大方中透着成熟妩媚。這个女人,就是整个后宫的主宰,手中握有实权的天后。 玉琬回神,复又曲膝:“禀娘娘,這是老祖宗送您的寿诞贺礼。奴婢在此恭祝娘娘青春永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谢老祖宗赏赐。难为你有心,来人,赏。” 天后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宫女前来接礼,再有另一宫女过来赏赐。玉琬按礼接赏,拜天后谢恩。 “老祖宗身体可好?”天后随手接过宫女递来的茶,轻吹几口茶叶。 “回娘娘,老祖宗身体健朗,昨儿个还去御花园逛了一圈。” “噢,這就好!本宫听你這么説,也就放心了!亏得有你们照顾。” 玉琬不敢居功,忙回:“都是老祖宗福厚!也是陛下和各位娘娘孝顺之功。” 天后抿唇一笑,不再置言。正巧惜姑姑手里捧着几匹上等丝绸进来。 “娘娘,您要的东西拿来了。”説着,她将手里的东西递至天后面前。 天后对物轻瞟几眼,马上吩咐下来:“嗯,你先收着吧,明儿个你看着些使。” “是。”惜姑姑领命回头,刚好与玉琬照个正面。玉琬朝她友善一笑,就听她道:“這不是玉琬吗?” “怎么?你们认识?”天后正色问。 惜姑姑笑答:“回娘娘,她就是奴婢上次跟您提过的玉琬,让珏姑姑领去老祖宗那边的小宫女。转眼间,半年都过去了。” 天后想了想,脑中无什印象,可她嘴里却説:“原来你就是那个小宫女。既有這段渊源,那就再赏!惜儿,等下你做主去挑几样时兴的东西给她。” 惜姑姑眯眯笑:“是,娘娘。” 玉琬再次谢赏,趁机请辞。 “回去以后好好照顾老祖宗,只有老祖宗高兴了,我们大伙儿才能高兴。”天后殷殷叮嘱。 “是!”玉琬垂首应一声便跟惜姑姑出来。 甄儿躲在柱旁,远远见到两人,冷不丁从旁冒出,唬了两人一大跳。惜姑姑喘着大气,她拍抹前胸叫骂:“你這小蹄子,就你皮!” 甄儿毫不在意,她吐着舌尖,上前紧抱着惜姑姑撒娇:“好姑姑,我与玉琬好久不见,能否让我们单独呆一小会儿?” 惜姑姑嗔她两眼,眼神又在玉琬身上溜一圈,略待片刻才松口:“你们别走远,我去给玉琬挑天后娘娘的赏赐,只有這点时间,抓紧着用。少説那些没用的,拣要紧的先説。明儿个娘娘寿辰,大伙儿都忙跳了,你也仔细着别偷懒。”説完,她用葱指在甄儿的额头上重重一戳,随即离去。 甄儿揉揉被戳的位置,拉起玉琬跑到另一处少人的小院,两人停下。 “你过得好么?”玉琬迫不急待问。 “惜姑姑对我挺好,横竖我只在她手下做事,不用直接侍候娘娘,一切均好!你呢?老祖宗喜欢你么?那个珏姑姑对你好不好?” “都挺好。老祖宗那里比這里安静些,珏姑姑对我也挺和善。”虽然老祖宗的心思难以琢磨,可她还是一个好主子,也没怎么为难过她。 甄儿听话,猛拍几下胸,嘴里轻嚷:“还好还好!我们总算是修成正果,碰到了好主子,不像……”她突然缄言。 玉琬怕她説出什么祸事来,忙接话:“不用説了,我明白的。那事儿我也遥遥听説了些,虽説不细切,但那些故事却是知道的。”甄儿指的是与她们同入宫的宫女颦儿,她被领去侍候圣宠正盛的柳修仪,不想才三个月不到就香消玉损,对外只称是得了急症。天后派人去证实,回来的人也説是如此,一条人命,也就不了了之。虽然大家明里不説什么,但暗里的猜测还是有不少的。 甄儿心性儿向来活泼,大家都才十三岁,這要是在民间还是无忧的年纪,可到了這里,大家就变得早熟起来。虹尚仪所教或许是纸上谈兵,但這半年的实战经验却是作不得假的。這事换到以前,依甄儿的脾气她早就嚷嚷开了,可今天她却适时止言,足见其成长。 玉琬拉起她的手,两人又话了些家常,便听惜姑姑在外头唤两人。 “玉琬,好想和你在一起,真舍不得你回去。”甄儿拖着她,恋恋不舍地嘟嘴。 “説什么傻话?你我已算不错了,还想再趁心如意?哪有那么好的事!”玉琬打断她的遐想。 出来见惜姑姑,领了东西道谢。 “你好好照顾自己,以后会有机会见面的。” 玉琬回慈宁宫,回头见甄儿还望着自己,手里绞着手帕,贝齿咬着下唇,两只眼睛不停地眨动。 想到宫中还有人這么惦念自己,玉琬心中像搁了个暖壶,整个身子都温热起来。 来时手里托着别人的东西,回时手里又捧着东西,不过,這回是她自己的。 天气渐热,天空亮得耀眼,骄阳撑起一把火伞,笼罩着整个皇宫。大家穿着细薄的白色长衫,下身套着绿色的高腰拖地长裙,腹前丝带飘飘,脚下踩着软底绣鞋。脚一沾地,那触感却像被烙在了火炉边,滚烫的热气自脚底板传上,直至头顶,化成一串串汗珠儿从两颊淌下。 三人手里拿着东西,无闲试汗,不一会,三人后背的衣裳便贴到了肌肤,额鬓的头发也湿透,还有几缕沾在额前,或是两侧的面颊。 玉琬正快步前走,心头思虑着要早点回去,想着复命之后好好歇歇脚。 “啊哟!” 猛地一下,她和靠左的小宫女被人撞倒在地。除了被摔的半边臀部疼得要命,还有另一股火辣的刺痛自手掌心传来。另一小宫女连忙放下手里东西,急急跑过来。在她的搀扶下,玉琬小心爬起,翻掌一看,手掌中央被粗糙的石面磨出长长的一道口子,一层白色的皮挤到了一处,其它地方渗出红血。 “啊哟!啊哟!”痛咧的惨叫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紧靠她们的前方有一公子捧着膝盖呻吟,玉琬仔细观察服饰,应该也是个皇子。他还小,大约十来岁。长得虎头虑脑,还是浓眉细眼。此刻,他痛咧着嘴,两眼眯成一条缝,鼻尖上的肤纹皱起。 其它两个小宫女也看出他的身份,两人正用恐慌的眼神瞅着玉琬。 冲撞主子,按律得挨板子,重则有可能杀头。 玉琬的心里也直打鼓,她顾不上自身的疼痛,忙跑过去将他扶起,一叠连声问:“没事吧?伤得严重吗?要不要去太医院?”她始终没有点明他的身份,以求三人能逃过一劫。 小皇子正要开口,就见远处有公公跑来,嘴里“小皇子,小皇子”的唤着。“轰”的一下,玉琬脸色惨白,完了,這回惨了。 只听小皇子朝那人喊:“秦公公,我在這!”喊完又痛得“哼哼唧唧”起来。 玉琬忙在他面前跪下,告罪道:“不知是皇子驾到,奴婢罪该万死!”其它两人也紧跟着跪下求饶。 那位秦公公过来,见自己的主子摔伤,气得嚷嚷:“你们這群有眼无珠的狗奴才,居然撞伤了二十一皇子,活该挨板子!”话刚説完,他就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撂起小皇子的裤腿给他上药,手法娴熟。没几下就弄好了。 待弄好那边,他又转过身来训问:“你们是哪个宫的?” “回小皇子,奴婢是慈宁宫的,奉老祖宗之命为天后送礼。”玉琬不理那阉人,只对着小皇子恭敬答。 一听她们是慈宁宫的,秦公公的嚣张气焰立马熄了下来。他转而客气问:“不知几位是如何和小皇子撞上的?” 玉琬答:“奴婢端着天后娘娘的赏赐正要回宫,也不知是如何和小皇子撞上的。奴婢也正纳闷。”宫里头永恒不变的定律,主子不会犯错,犯错的只能是奴才。玉琬如此説,既不明説小皇子撞她们,也不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好啦好啦!秦公公你还有完没完?既然她们是给母后送礼的,那就算了!快扶本殿下起来,啊哟,痛死我了。”小皇子在旁不耐烦地叫。不知何时,他又坐到地下了。自入慈宁宫后,珏姑姑就详説过各位皇子都是由哪宫娘娘所出,如果玉琬没记错,眼前這位二十一皇子的生母应该是个四品美人,因产后失血过多而逝。天后怜他年幼,故而将养在膝下。难怪秦公公随身携药,上药的手法又是那般娴熟,二十一皇子的调皮,在宫中可是享有“盛名”! 刚刚説到赏赐,玉琬猛然想起,看着空空无一的双手,她惊叫:“天啊!娘娘的赏赐!” 她伏地告罪一声,也不等小皇子叫起,急急忙忙跑到物品散落处,将东西细细收起检查,当她拾起摔成两半的玉镯时,好似被人当头一棒打中,只觉天旋地转,脑袋彻底发懵起来。 004 寿宴 “怎么回事?大胆奴才!怎能在母后寿前摆出這个逊样!”小皇子一瘸一拐过来,嘴里有模有样地喝骂。玉琬不欲搭理他,天后赏赐的东西损坏,项上人头已经摇摇晃晃了,哪还顾得了那许多?她只顾抿唇叹恨自己时运不济,想着甄儿前不久才説的两人修成正果之语,顿时五味繁杂。回思事情经过,她越想越委屈,一股浓浓的酸意自心底涌上眼眶,她唇颤着险些掉下泪来。 小皇子见她半晌没应声,以为她被自己吓住,一时好奇蹲下,却不想见到一张满载情绪的脸,流血的手还沾着尘,微微有些凌乱的头发胡乱贴在肌肤,整个人看起来多少还带着点狼狈。“怎么?东西摔坏了?”他将碎了的镯子抢过去,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嘴里又説:“瞧把你吓得!不就是个镯子吗?”一听這话,玉琬更加委屈,对他来説不过是个镯子,对自己却是相当于性命!一时之间,强忍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叭嗒叭嗒”落下来。宫里有规矩,除非服丧,否则大家均不得大哭。玉琬不敢再悖宫礼,只好耸着双肩抽搐,忍得十分辛苦。 “本殿下平常最喜欢這些玉碎之物,這东西我喜欢,我拿了,改明儿我回母后,求她再赏你一个。” 玉琬抬头,满眼氤氲,睫毛上尤挂着泪珠,眼神儿透着不敢置信,她盱目确认:“殿下説的是真的?” 小皇子目一斜,偏头扬声:“当然是真的!本殿下可没闲功夫逗你玩。”看着他小孩儿般的举动,玉琬止泪轻笑。遂又想到自己小命捏在人家手里,立又止笑谢恩。 “不必谢,反正祸是我闯的。”后一句他説得极小声,可玉琬还是听得真切。虽然小皇子不及十九皇子英俊,説话也不中听,人是既调皮又倔强,可他的心还是善良的。养尊处优的环境下长大,性情乖张些也是情有可原。想到這,玉琬情不自禁对他展颜一笑,笑容里满是友善。 小皇子看到她明媚的笑,本来黝黑的脸上居然漾起一抹淡淡的殷红。他故意沉声:“秦公公,怎么还杵在那?快来扶本殿下回去!” 秦公公回神,立马上前,两手托扶他的右手,两人一摇一晃离去。远远还听到秦公公在问“殿下要不要让人来抬”等语。玉琬望着他们的背影好一会才回神。 大家死里逃生,将余下的东西收好放齐。其中一宫女道:“小皇子人真好!居然还帮了我们!” 玉琬与另一宫女不置言,两人刚逢变故,神思还有些跟不上。 “你们在這做什么?”是熟悉的破嘎声音。 玉琬回头,果然是十九皇子。他身旁还站着其它兄弟。她行礼,给大家请安。另外两个小宫女胆小,瑟缩一旁,半晌才依样画葫芦请安。 “都起来吧!”其中一人道。三人谢恩。玉琬朝人声处看,让她们起身的是四皇子,二个月前曾经见过。四皇子是国字脸,脸庞的轮廓非常清晰,他性格沉稳,在玉琬的认知里,他是一个十分沉静的人。想不到今天最先出言的竟是他!十九见玉琬盯着四哥发愣,心里不舒服起来,黑眸上隐约可见跳动的火焰,他出言打断:“怎么是你?你在這做什么?” 他成功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在旁的七皇子诧问:“十九弟认识她?” 十九盯着玉琬,随口接答:“她是老祖宗身边的小宫女。” 听説是老祖宗身边的宫女,大家的目光变得巡视起来。玉琬感觉几道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后背一阵燥热,耳根儿也开始发烫,渐渐地,又演变成浑身不自在。 “老祖宗身边的人就是不一样,长得不错嘛!”不知道是谁率先出言。玉琬不敢看他,听声音辨明方向,只在心里回想着刚才在那儿见了谁。 “嗯!马马虎虎!老祖宗那会儿要将她赐我,我嫌她还小,又得老祖宗欢心,故而辞了。放心,等她长大些,老祖宗再赐我,我定会应的。”十九的一番话犹如平地惊雷,炸得玉琬晕乎乎的同时也臊得她直想钻地洞。 其它几人闻言,均嬉笑不止。 “喔?有這事?” “我们怎么从未听説?” “十九弟,该不是你看上人家,想让我们别打主意吧!” …… 大家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戏谑。只听十九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各位皇兄!十九心底的這点心思,还望各位皇兄成全!”説着,他朝众人作揖。 “好説好説!十九弟长大了,是该有个人!我们做皇兄的,理当成全!”説话的又是七皇子。 七皇子是德妃所出,玉琬曾听人説起,天帝今年会封一批皇子为王,期间就有他。她悄悄用眼角的余光打量,不同于四皇子的沉稳,也不同于十九皇子那种张扬的英俊,更不同于二十一皇子的调皮与倔强,七皇子长得白白净净,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尊贵斯文的儒生。 “十九弟终于开窍了啊,还以为……”后面紧接着几声意有所指的窃笑。 “不説了,瞧這天热得!大伙儿还是快回吧,别晾在這里。你们也快回慈宁宫,指不定老祖宗在唤人。”十九出言。 玉琬审势告辞,转身侧走一旁,三人打道回慈宁宫。临到宫门口,又见十九追上来,眼神闪烁,神情颇不自然。“殿下还有什么事么?”玉琬行蹲礼,问。 “嗯,那个……”十九欲言又止,左顾右盼一阵,半晌才正眼瞧着玉琬,朝她伸出右手,手掌张开。“什么?”玉琬轻蹙眉,不明白他的意思。 “拿来!”十九説话的语气很别扭。 “哦。”玉琬应一声,以为他要自己得的赏赐,忙将手里的东西递上。 “谁稀罕你這东西了?我是説你的手!” 玉琬瞪着眼睛望他。 十九态度极不耐烦,他粗鲁拉过玉琬的手,当他看到那块变得触目惊心的红色时,他皱了皱眉,十分不满地撅了撅嘴,可手里的动作却变得异常轻柔。“得将伤口清理一下。”他説。 “没事的,奴婢可以自己处理。”想不到他细心发现了。玉琬想将手收回,无奈对方死死地紧拽,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别説那么多,走!”十九拉着她旁若无人般往宫内跑,玉琬吓得惊慌四望,她不停甩手,试图挣脱他的禁锢。生怕被人撞见,一个宫女被一个皇子這么拉着跑,可不成体统!身后的两名小宫女相视一笑,多少明白过来,两人站得远远的,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 进房间,玉琬挣扎,焦急道:“殿下不可,奴婢得先回老祖宗那复命。” 十九不理她,只顾为她清洗伤口,闷不吭声为她上药,待伤口完全包扎好才放她自由。 玉琬嚅动几下嘴唇,不知道説什么好。憋了好半天,才启唇轻吐两字:“谢谢!” “嗯。”十九应一声,道:“本殿下忙得很,没时间陪你,得走了。” 玉琬立刻起身,按规矩行礼相送。不想十九走到门边又回首,他轻喃交待:“下次走道时看着点!”话音刚落,不待玉琬有任何反应,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想来是害臊,用跑走的。 去老祖宗那回话,老祖宗随意问了几句,让她上前看了下受伤的手,吩咐她回房好好休息。玉琬出来,寻了些药给与她同伤的小宫女送去,之后便回房。她伏在床上,偏头侧望窗外,未受伤的手托着下巴,心里回想着刚刚办完的差事。 窗外明亮一片,太阳烈得很,偶有一丝凉风吹入房,让人感觉舒爽至极。這是一段难得平静的日子。 因为玉琬受伤,所以次日的天后寿宴她没有上前,只远远垂首站在老祖宗身后。虽然天帝常去给老祖宗请安,可玉琬却没有真正见过他。依宫规礼仪,天帝圣驾所到之处都必须静鞭清场。老祖宗是天帝生母,在慈宁宫虽无静鞭程序,可回避还是有的。玉琬虽然聪敏,但到底年岁小,每次她都是候在隔壁的暖房,等待必要时的传唤。故而,今日她远站在主子身后时,对天朝這位育有二十八位皇子的天帝充满好奇。 宫女太监两列进来,各人手中举盘,由尊到卑布桌。明黄的龙椅座空,天后坐右手方向靠前,太后坐左手方向居于龙椅与凤座之中的位置。其它嫔妃皇族依尊卑长幼落座一排,外朝大臣依品级落座一排。喜乐飘扬,大家浅笑议论,不少人上前在天后面前诉説恭贺之词。皇子们暂无动静,想来是要等天帝进来。不一会,各桌上的酒菜布齐大半,美酒佳肴琳琅满目。 玉琬打量视线所及的几位嫔妃皇子。贵妃体态丰盈,肌肤洁白,年岁较之天后偏大,眼大唇小。她是宫中唯一没有养育子嗣的夫人。曾听人传言,天帝忌她娘家势大,故而有意不让其受孕。她今天穿了件仅次于天后的赤色长裙,上衣与下裙缝合的那种,肩上披薄纱。她端坐妃位,目不斜视,偶尔端茶小啜。再过去便是七皇子的生母德妃,两人眉宇间有几分相似,乍看之下是个温柔端庄的女人,性子沉静的那种。再看到淑妃,玉琬有些惊艳。淑妃容貌出众,称之为“花容月貌”一点也不为过,更加令人惊叹的是,她的眉间眼底均透着媚态,怪不得天帝一直以来对她恩宠有加。其它的后妃美人均是中、上之姿,大家着各色衣裙,其头上的饰品也因品级各异。再回头看天后,她今天的装扮十分细致,喜色的凤衫端庄大气,胸前的配饰极为考究,脸上的妆容细腻,金色的贴钿十分用心。天后身旁站着惜姑姑,却不见甄儿,想来是惜姑姑怕她有失,故而未让她上前。珏姑姑站立一旁,时不时朝玉琬使眼色,让她集中精力。玉琬朝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总觉有道视线审察着自己,她凭感觉搜寻,发现那火热视线的来源竟是十九皇子处。十九皇子远远坐着,遥遥望着上位,见到玉琬看他,忙往嘴里塞葡萄。玉琬一时神恍。 就在她愣怔瞬间,九声鞭响,大家屏气凝声,纷纷离座恭迎圣驾。玉琬收神,小心站着,垂首,与大家一起准备三呼万岁。 “参见吾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吾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见吾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的声音有远及近,天帝走到老祖宗前,老祖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天帝忙上前相扶:“老祖宗怎么也起来了,您快坐。”説话间,他搀着老祖宗回座坐好。老祖宗忙摆手,表示没事,接着又指指天后。天帝浅笑,行至天后身前,他亲自将她扶起,嘴里道:“今日是你寿辰,快起来!”天后盈笑谢恩,她起身,脸上微显羞色。天帝大步跨至龙椅前,转身,他威仪叫:“大家都起来吧!” 众人再次三呼万岁谢恩。 玉琬随众人起,远远站于一侧。 “今日是你寿辰,可有所想?”天帝问天后。 天后笑答:“臣妾无私心,只望天帝与老祖宗身休康健,各位皇子个个成才,我们天朝年年风调雨顺,更加民富国强。” 短短几语,天后将自己职责所在,自己在位所关心的事情尽数道出,内政外朝説得井然有序。 天帝大赞其贤:“天后为我天朝所虑,朕闻之心慰!今日是你寿辰,朕早让人备礼,已送至天后寝宫,天后回去即可看到。” 天帝话音刚落,底下众人神情各异,天后忙离座跪谢。虽是一贯浅笑,可此时却是笑至眼底。 老祖宗适时出来打“哈哈”,只听她道:“天帝天后如此恩爱,是我朝之福。宫里秩序井然,天后功不可没,陛下可要明记在心。其它嫔妃也都辛苦,大家要继续保持和睦,让天帝无后顾之忧,让我朝更加繁荣昌盛!” 005 风起 天帝二十七年,转眼间六年便已过去。短短六年时间,天朝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天后已于前年得急症过世,去得匆忙。现今后宫无主,贵妃与德妃两人暂摄内宫。天帝龙体微恙,太子监国,其它储皇子、王爷从旁辅助。 玉琬抬头,她望天,先前平静的天空开始风起云涌,一如现在的天朝。她手里端着红枣银耳羹。珏姑姑年岁大了,自己都需别人照顾,更不用提侍候老祖宗了,因此,她现在已经完全接下珏姑姑原来的活计。十八岁的玉琬如一朵娇艳绽放的花朵,六年前的稚嫩外表已被无法遮掩的风华取代。只是,她的性子越发沉静了,不多言不多问,冷眼静观身边发生的一切。甄儿跟着惜姑姑辅助新主子,前几日偶然碰到时依旧那么神采飞扬,看样子,她很自得其乐。 “婉姑姑,老祖宗在唤您。”新来的小宫女恭敬道。如今的玉婉身份不同,大家见面都得称她一声“婉姑姑”。 “嗯,知道了,我這就去。你去看看珏姑姑,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你帮她办好。”玉琬温和吩咐。 她入内,见老祖宗半坐起,靠着身后的垫子,精神不济瞌坐着。慢慢流逝的岁月在腐蚀這位曾经叱咤后宫的老人。 “老祖宗。”她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上前轻唤。 “嗯?啊!玉琬来啦!唉,人老啰!越来越不中用!不知怎么,最近老是犯困,估计啊,我的日子也快到头啰。”老祖宗饱经沧桑的脸上显露着平静。比起更多的上位者,她对死亡的畏惧表现得十分淡然。 “老祖宗千岁千千岁,怎么会呢?您只管宽心,估计您是犯春困了,无碍的。奴婢还偶尔打个盹,春困是众所难免。您别多想。”她上前为老祖宗掖掖被,然后请示:“老祖宗想吃点东西吗?奴婢刚刚熬了一碗羹,如果老祖宗想用,奴婢這就给您端过来。” “不用了,先搁着吧!珏儿果然没选错人,她把你带到我的身边,這可真是值得庆幸的事。也只有你不嫌弃我老太婆,始终如一照顾着,你是好孩子,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是……”老祖宗顿口不言。 玉琬也不问,能顿住的话不一定是好话,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不必听得那么清楚。她上前,扶老祖宗躺好,不一会,就听到老祖宗轻微的“呼噜”声。她转身出来。 真的只是犯春困么?曾听有人言:春天,对于刚刚挨过严冬的高龄老人而言,代表的不是希望,而是…… “玉琬!”熟悉的声音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是十九皇子,有好一阵没见他了。听説天朝出了件大案,当差主办的便是他。他的嗓音早就恢复,這两年的明争暗斗让這位曾经笑容满面的皇子变得成熟刚毅。 “奴婢见过十九皇子。”她中规中矩行礼,语调恭敬而又生疏。 十九脸上原还带着一丝喜色,可看到她满脸顺从和漠然时,脸色刹时间阴沉下来,他暗自咬咬牙,轻道:“你非得惹人生气么?” “奴婢惶恐,奴婢不敢!”没有慌张,也没有真的惶恐,依旧那么漠清。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他的脸色灰败,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讽刺。 “为什么?這一年以来你总是這么对我?”這个疑问堵在他心里,就像一根生了锈的针,未生锈前突兀插进时疼痛不堪,可如今却是锈迹渗至四周,即使将针拔出,那锈迹仍然在那里。 玉琬轻蹙眉,一团复杂的情绪揪扯着她的内心,她努力让自己平静,她用一贯的语调接答:“奴婢对每位主子都一样,并无不同之处,殿下如果对奴婢不满,您只管説出来,奴婢改就是。” “你?”十九哼着粗气,他真想扯下這张平静无波的面具,看看那下面究竟隐藏着什么。 “老祖宗刚刚睡下,如果您想见她,奴婢這就进去通禀。”又是公事公办的口吻。 “不必了!”十九冷哼一声负手离开。 望着他负气而走的背影,玉琬暗叹口气,心里安慰自己:生气了也好!反正不会有结果,等到将来害人害已,还不如趁早表明,大家都好死心。想起曾经的那段快乐时光,她轻轻将手附在胸前。 那是她入宫以来最快乐的日子。珏姑姑用心教会她各种事情,老祖宗见到她总是和颜悦色,各位皇子们常来,慈宁宫里总是充满欢笑。她与老七,十九,二十一這三位皇子最熟悉,偶尔也会同他们言语玩笑几句。老七斯文,知识渊博,与他一起谈古论今,那是十分畅快的事情。十九待她明显宠溺,在众人面前毫不掩饰他对自己的喜欢。二十一是个孤僻而倔强的小孩,却也能与她无话不谈。曾经的那段时光,她渐渐忘却灭门时的惨痛,也开始敞开心扉接纳身边的一些人。虽然待人接物十分小心,可她还是太大意了,忘记自己是身处在皇宫,而自己所接触到的人都不是普通身份。 依稀记得那个早晨,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在世的天后领着德妃和淑妃,三人浅笑交谈着来给老祖宗请安。她当时在暧阁外的亭子里与小宫女们刺绣,见到三人,众人纷纷跪迎行礼。 “你们谁是玉琬?”问话的是德妃,声音温柔,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 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心里有些惶悸不安,规规矩矩站出来,恭恭敬敬行礼作答:“回禀娘娘,奴婢就是。”话音刚落,三道凛冽的目光齐齐审视她,她有种被人窥视研究的感觉,而且,那感觉遭透了。可即使這样,她也不敢显露出来。只听淑妃娇笑,声如脆铃响起:“两位姐姐,看来皇儿们的眼光不错,是个美人胚子。” “好了!淑妃也别多説了,别忘记這里是慈宁宫,是老祖宗生活静养的地方。”天后威严的声音响起,似乎在提醒什么。接着她又道:“走吧!该去给老祖宗请安了!” 淑妃似有不甘,可又不敢造次,狠狠地剐她一眼,然后随天后去。唯有德妃若有所思盯了她好久,最后朝她长叹口气,什么都没説也进去了。 三人好没来由的行径让她的心顿时悬空。无意间,做错过什么么?她百思不得其解。 “玉琬,你沏茶的手艺最好,去给几位娘娘沏茶过来。”玉姑姑出来説。 “是。”她躬身领命,到茶尚间,自己亲自烧水,望着“呼呼”往上冒的热气回想着先前几位娘娘古里古怪的对话。 什么叫皇儿们眼光不错?這个问题一直回荡在她心里,困扰缠绕着她的思绪。直到“咕咕”的水沸声响起,她才惊醒去沏茶。 “玉琬這孩子聪明伶俐,应该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先缓缓吧!她与几个孙儿都相处得不错,那是她人缘好。至于几位孙儿想要她的事情,就甭提了。他们要是再问,就説是我老祖宗舍不得放人。还有,你们当娘亲的,别把其它兄弟也中意她的事情説出去,免得伤了兄弟和气。我们帝王家比不得旁人,兄弟不和可是要影响江山社稷的大事,轻则让黎民百姓看笑话,重则动摇国本。你们説话可得三思。至于玉琬這丫头嘛……”老祖宗停言。 她当时端着茶站在帘外,一股冷飕飕的感觉突然袭来,她忍不住噤颤几下。原来如此!刚巧谨姑姑过来,她将手里的活计转交给她,自己道声不舒服便回房休息。説是休息,还不如説是收惊。当时,她努力回想近日来发生的一切,虽然她自己觉着挺好,却忽略了另一重要的问题。皇子们是可以“随心所欲”的,只要他们中意,自己在他们眼中就如一件喜爱的东西。若這东西一人喜欢也就罢了,偏偏多人喜欢,若是争执起来,最后的结果势必是這东西被毁,大家都不能要。思虑到這层,她的脚底直冒冷气,额头也冷冰冰的,刚巧珏姑姑听説她身体不舒服进来探望,见她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样子,拿手探头发现她额头发冷,故而相信她真是病了。当天还请了医女过来,医女説她可能是招风,才会有此反应,服两剂药就好。她這一病,就病得和从前大不相同,不再与众皇子玩笑嬉闹,他们来时自己尽量躲着,即使偶尔碰着也是站在人多的地方,规规矩矩説话行礼,再无逾越身份的行为。好几次,她都发现老祖宗看着她愣神。珏姑姑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惜。是啊,老祖宗和珏姑姑都是精明人,怎么会猜不到她的想法呢?不过,她们没有明言,那就是赞同她的务实。 “没人时,你总是這么发呆么?” 是七皇子,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大家一个个都来?玉琬浅笑:“奴婢见过七皇子。” “嗯,起来吧!” 自从她的态度转变后,七皇子是最少来烦她的人,或许是他猜到什么,故而也开始回避。 “可以去那边走走么?”七皇子指着宫外的小河方向。 她想了想,轻点头。 春风吹拂绿柳,小河流水潺潺而过。 玉琬今天穿件带兰花的宫装,秀眉红唇轻描淡点,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是大方不沾俗气。 “我们有多久不曾這样了?”七皇子手里晃着折扇,淡淡地开口。 玉琬回头,看到他望着远处如绸涌般的河水出神。七皇子比十九大好几岁,不知是不是因为肤白的缘故,他看起来极不显老。不过,岁月终究还是留下痕迹,原本执着于文学的清澈眼神,如今也变得深邃难懂了。 “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想让人有机会加害你,所以我一直没找过你。” 玉琬抬眼,七皇子的坦白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谢谢您能理解。以前和您聊天的日子真的很开心,可以説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您這里,我真的学到了很多。”這话是真的,不作假。 七皇子的唇缘泛起一丝笑意,然后没头没脑地説出一句:“呃,要变天了。” 玉琬抬头望天,虽説云风轻动,可还是有浅浅的阳光。变天?难道是另有所指?她再次望向七皇子,可他早就转过身去。呃,看来這天朝平静的日子到头了。 两人静静走在绿堤边,玉琬偶尔会伸手摸摸眼前晃动的嫩柳。不知为何,就這样走在七皇子身边,她的心很平静。不似与十九在一起时那般提心吊胆和小心翼翼。 当两人走回慈宁宫时,就有一小宫女慌慌张张跑出来,还撞在她身上。“怎么了?這么慌慌张张的?”玉琬问,声音透着严厉。 小宫女见是她,眼睛一亮如遇救星,急急忙忙嚷道:“琬姑姑您可算是回来了!快去看看老祖宗吧!她不好了!” 玉琬一个耳光煽过去,骂道:“什么老祖宗不好?尽説胡话,宫中的规矩忘哪了?”説着,她又急急朝七皇子道:“请殿下见谅,她还小不懂规矩。” 小宫女顿觉失言,忙跪下求饶。 “好了!你快去请太医吧!説话留心!” 小宫女千恩万谢从地上爬起,匆匆忙忙朝太医院跑去。 玉琬心中一阵混乱,胡乱告罪一声朝老祖宗所在的暖阁跑去。 006 变天 玉琬守在老祖宗身边。白发苍苍的老人张大嘴哈气,气是出多进少,她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脸色灰暗,浑身上下瘦骨嶙峋,从未散失过气势的眸子也开始暗淡下来。她突然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老祖宗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在房间的角落,那里有个青花瓶,瓶子里种着两棵树,是老祖宗亲手种的,自玉琬侍候老祖宗以来,那两棵树一直都是绿绿葱葱,可如今却只剩下零星散落的几枚黄叶。虽然挂在枝头,却有随时凋零的可能。房间里飘着药香,人呆久了,衣服头发浑身都是药味。珏姑姑躺在另一个暖阁,有心来侍候老祖宗,奈何自己身体不济,只能天天瞪着亮眼望着老祖宗這边干着急。 “嗯——” 老祖宗轻喃,身体动了两下,玉琬忙上前,她伸手入被摸了摸,果然,老祖宗又小便了。 “荧儿,荧儿……”她出声唤。 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进来,正是那天挨打的小宫女。玉琬当时心急打她也是为她好,要知道,説那话是要被杀头的。如今的慈宁宫冷冷清清,天帝一直也是疾病缠身,若来看老祖宗,怕两人会冲撞。宫里的后妃们初时还做做样子,可如今却是样子也懒得摆了。各位孙字辈的皇子天天忙着明争暗斗,除了平日亲厚的几个偶尔来探望,其它的根本不见人影。宫里年长的姑姑也开始耍横,玉琬若是叫她们,一个个躲得远远的,谁也不愿来端屎擦尿。人情冷暖,在這一刻已经发挥到极致。 “老祖宗又尿湿了吗?”荧儿小声问。伸手从盆里拧个帕子,随手递上。紧接着又跑出去抱来新的软垫。 玉琬使劲将老祖宗翻身过去,将那团污秽发臭的垫子抽出,将她的衣服扒下,用帕子试干净她的玉体,然后又给她换上干净的新衣。等這一切做完,她已经累得香汗淋漓。 “还愣着做什么?快把這些东西拿出去!”东西在房间里放得越久,整个房间都会有异味。她是习惯了,可万一哪天哪位主子过来,只怕闻着会不舒服。 小荧立刻将东西拎出去。其实玉琬也不想凶的,可這种忙乱憋气的日子实在折磨人,连带着人的火气也渐旺起来。 “玉琬,幸亏有你。”老祖宗説话,眼角闪着泪光。 “侍候老祖宗是应当的,老祖宗您只管放心,玉琬不会丢下您不管。” “嗯,你的话我相信。”老祖宗干瘪的嘴蠕动几下。 “您想吃点什么吗?”玉琬凑上前问。 老祖宗摇头,半晌才发出声音:“扶我起来!” 玉琬将她扶起,随手递上一杯茶,让她漱口。 “嗯,好啦!”老祖宗嘴里喘着粗气,她指指身旁的小柜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她,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玉琬恭敬将东西接过,小心将柜子打开,心里充满好奇。這是一个朱漆柜,外面套着金锁,四角边缘用硬质材料封死,四面刻着龙风花纹,一看就知其名贵。柜子里头端放着一枚白玉令牌。 “将它拿出来。” 依言,她双手小心将玉牌捧出递至老祖宗面前,却不料老祖宗摇头不接。 “你将它藏好,等一下奉我的懿旨去求见天帝,待他身旁无人时,你将东西拿给他看。他自然明白。 “去见陛下?” “怎么?不敢么?” 玉琬摇头,她不是不敢,而是……唉,算了,她就走一遭吧! “奴婢现在就去?”虽然她很不明白,心中疑惑万分,但她还是会遵命行事。 老祖宗点头。“快去快回,我还等着你回来复命。” “是。奴婢现在就去。” 這是玉琬第一次来到天帝的寝宫,宫门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门前的廊上还不时有人巡逻。虽然天帝安危确实很重要,可如此严密的防哨,总令人感到难安。 “什么人?”守宫的侍卫大声喝问。 “奴婢是慈宁宫侍候太后的玉琬,现奉老祖宗之命特来看望陛下,老祖宗与陛下两人多日不见,老祖宗心里挂念得紧,故派奴婢来问安。”玉琬脸上挂着浅笑,一手将慈宁宫的腰牌递上。 侍卫拿腰牌翻来覆去反复看了多遍,好半天才放行道:“嗯,没错,是慈宁宫的腰牌,进去吧!不要逗留太久,免得打搅天帝休息。”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一个小小的侍卫何以嚣张至此? 前脚刚踏进宫门,就有一个小太监来领路。侍候陛下的人很多,大家静默无言,步履匆匆。她们见到玉琬并没有多加打量,即使与她擦肩而过也似未见一般。气氛真是诡异! “這位姑姑,您请。陛下就在房里面。” “谢谢公公!”玉琬道谢入内。 “陛下,你的這子下错啦!”女人的娇笑声传来。 “那是朕故意让与爱妃的,朕不故意输子,且能博得红颜一笑?” 玉琬的脚步顿了一下,愈加疑惑起来。听声音,陛下的病似乎已经痊愈。 “你是?”一个老太监手里端着瓜果,见到玉琬问。 “奴婢是奉老祖宗之命来看望陛下的,不知是否方便?” “哦,你是老祖宗派来的。当然方便,老奴這就去通禀。” 不一会,就听里边传来声音:“陛下,老祖宗派人来看您了。” “老祖宗?” “是的。来人是這么説的。” “你还愣着干嘛?快让她进来啊!朕也想知道老祖宗最近怎样!”接着又听声音道:“爱妃,听话,你先回避一下。” “嗯……不嘛,陛下为何要赶走臣妾?不嘛,臣妾要留在這里。”嗲气的声音让人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乖,爱妃听话。你也不想外人知道朕称病与你享乐吧?” “哼!”女人的声音不服,但还是听到脚步声从旁门离开。 刚才进去的公公出来。“姑娘请,陛下在里边。” “谢谢公公。” 玉琬入内,见到穿着寝衣的天帝端坐上位。 “奴婢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老祖宗近来如何?”声音里透着相思和无奈。 “回陛下,老祖宗最近的精神大不如前,而且……” “而且怎么样?”天帝从座上惊起。 “老祖宗行动不便,不能自理,每天只能在床上度日。” “是么?都是朕不孝!朕之不孝啊!”天帝倏地痛哭。 玉琬一时不知所措,对天帝的反应实在莫名,难道没人告诉过他老祖宗的近况么?还是……想到门外森严的守卫,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事情。难道?想到那种可能,她不禁打个寒颤。 房间里只有三人,她与陛下,还有那位老宫人。玉琬找个合适的位置,用背对着老宫人,她双手托着手帕上前,待行至天帝面前时,故意将藏在袖里的玉牌露出半截。 “你?”天帝有些吃惊,显然是看到了东西,他的神情愈加激动起来。 玉琬忙出言安慰:“陛下不必担心,老祖宗早晚会好,您还需保重龙体。免得老祖宗为您担忧。” 天帝点头,看玉琬的眼神多了些激赏。他自然明白玉琬説话的用意,现在不是激动的时候。 “安,你去沏茶来,朕要好好问问老祖宗的事情,久了大家解渴。” “是。”那个叫安的太监退下。 “老祖宗瘦了吗?”天帝问。食指有意无意地敲着坐垫。 玉琬上前,身子刚好挡住他动作的手,接答:“回陛下,老祖宗是清瘦了些。” “是吗?”天帝伏榻痛哭,玉琬又上前劝慰。這次,两人的身子有了轻微接触。 安公公沏茶回来,见只有天帝一人红肿着眼睛发呆,而那宫女早走了。 “陛下。”他小心叫。 “出去!”天帝随手抓起桌上的棋盘砸下。 “呯呯”几声,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天帝额前的头发垂落下来,整个人愤怒不堪。 安公公不敢有悖,踉跄几步倒行退出。 玉琬紧紧按住袖口,虽然面色如常,可心里却是翻江蹈海般不安。出了天帝寝宫,她回头望望外面的戒备,心中不禁替那里边的人悲哀起来。曾经,他一跺脚便是风云变色,可如今…… 這天,果然要变了。 007 兵符 “属下见过国舅大人,您请!” 熟悉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可真正让玉琬止步的却是“国舅”二字。 你个老东西,竟敢和当今国舅爷叫板,不是自寻死路么? 宣旨官临去时那无礼的言词,那轻倨的态度,那轻觑的语气,她至死都无法忘记。玉琬停下脚步,她没有转身,两只耳朵却竖起来。 “今儿有什么异常吗?” “回国舅大人,没有!慈宁宫的老祖宗派人来看望陛下,刚刚离开。太子和各位皇子想见陛下,也按吩咐回拒。到目前为止,只有杨妃娘娘一直伴在陛下左右。” “嗯。好!做得不错!不过,下次説话不要那么大声。” 两人説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听不真切。 “嗬!” 前面猛地跳出一人,来人嬉笑一声喊,将正全神贯注偷听的玉琬唬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她定定神,细眼看出来人是甄儿。 “什么人?”有两个侍卫听到声音喝叱过来。 玉琬二话不説,拉着甄儿就跑,两人在拐角处贴墙站定。玉琬的一颗心随着脚步的接近“扑通扑通”乱跳,她双手紧攥袖口,额上渗出丝丝薄汗。甄儿见状,伸手轻拍几下她的手背,抿唇不语,用眼神示意她没事。 “见鬼了,刚刚明明听到有人声。” “兴许是别殿儿的宫女们在玩耍,声音大点让你听到了,别大惊小怪一惊一乍的,本来這差当得就邪乎,這要是再让你這么吓几次,我非折寿不可!” “我這寿已经折了,呃,咱们将来啊,还指不定怎么死呢!” “行了!别废话了!咱们还是老老实实回本位当差吧!” “可不是?!不好好当差,咱们的家人就不得安宁,你説,怎么就挑中咱们了呢?!” “嗨——别説這些了,走吧!谁叫咱哥俩命背!” 小声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 听這两人的口气,似乎……玉琬心中有些犯疑。 玉琬转头,发现甄儿正盯着自己怔神,两人眼神儿一碰,甄儿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般将眼神挪开。玉琬浅笑,长吐口气,嘴里嗔怨:“你這脾气能不能改改?我早晚得被你吓死!刚才多悬呐?!” 想起刚才,还真是吓得够呛,玉琬感觉背后冒汗的位置让风一吹,变得凉飕飕的。 甄儿轻笑。 “哪能呢!我们大家都得长命百岁,活得好好的。再説,吓坏了你,我还不哭死去?!” “惜姑姑説得没错,你這猴脾气啊,只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得!你哪天要是真改了,也就不叫甄儿了。” 两人説笑着朝慈宁宫去。 “最近好吗?” “挺好的,反正我只听惜姑姑的,不直接侍候主子,其它姑姑和小宫女説话,我是爱理不理爱睬不睬,反正我有惜姑姑照应!” 玉琬觑了她一眼,正经道:“今时不同往日,你呀,以后做事多留心在意,照顾好自己。惜姑姑的生活肯定也有诸多不容易,你别尽给她惹事添乱,宫里头像惜姑姑這般对你真好的人,你得知道珍惜。” “知道啦!”甄儿两眼弯弯笑着应,紧紧地又贫嘴加句:“我知道除了惜姑姑对我好,还有玉琬你,放心,我心里明白着!” 玉琬见她仍是嬉皮笑脸,也不知道自己的话她听进去多少,可在這宫里面,平时説话都不能挑得太明,更何况是如今這处处杀机的时刻…… “你呢?听説老祖宗最近越发不大好了,屎尿都在床上,是真的吗?” 玉琬蓦地一惊,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左顾右盼一阵,小心言语道:“小姑奶奶,你在外面説话能不能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甄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珠,满脸委屈。 玉琬暗叹口气,复又压低声音道:“老祖宗好不好不是我们该説的,不想招事的话,以后就少説這些大不敬之言,就是想説也别大声嚷嚷。” 甄儿转过身,定定地望着玉琬。 玉琬被她盯得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问:“怎么了?” 甄儿垂头,脸上现出一丝不悦,她的声音颇为伤感: “没什么,只是觉得玉琬越来越谨慎了。以前,我们什么话都説,可如今……还有,你平常谨慎我没得説,可今儿却有点过头。我感觉……我感觉一点点小事就让你像惊弓之鸟!或者该是我问你,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大事儿了吗?” 甄儿虽然爱闹,可她并不傻。虽然她常説是因为惜姑姑照应着,可如果她自己没几个心眼,估计谁罩都没用。想到這层,玉琬也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大惊小怪。 她有点心虚,好半晌才接答:“没……没什么,可能老祖宗身体欠安,我的心绪有些乱了吧!” 不是她不愿意説出实情,实在是事儿太大,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临了还多牵连人进来,百思都是无益之事。 “我到了,你也回去吧!别让惜姑姑见不着你焦急。” “嗯,那我去了!你也保重自己。” 玉琬点头,望着甄儿三步一回头离开。 待甄儿走远了,玉琬才隔着衣料摸里边的东西,还好,都还好好的。东西带着人体温,俨然是捂热了。她深吸口气,举步朝老祖宗所在的暖阁走去。 掀帘进房,珏姑姑正陪老祖宗聊起往事,老祖宗咧着干瘪瘪的嘴笑得挺开心。见她进来,老祖宗忙止笑朝她招手。 “天帝怎么样?” 玉琬待要行礼,老祖宗忙道:“事情紧急,這些虚的东西以后就免了,先説正事。” “回老祖宗,天帝人挺好,听説您久病未愈,他还伤心落泪,一个劲儿自责是自己不孝。”玉琬在心里打了个腹稿,想着怎样才能让老祖宗明白天帝的境况,又不至于是自己把话説得太明。 “人好就行,只要人在,其它什么都好办。”老祖宗没头没尾地摞出一句。玉琬有些不大明白,故而不敢接话碴。 “那宫里头是不是里三层外三层给严密保护起来了?” 老祖宗看着她,眼神似乎一下子又恢复到了以前的神采奕奕。 玉琬心中“突”了一下,有些惊愕。她没想到老祖宗久病数月,居然连這都能猜到。看来,岁月只是消磨了這位老人的身体,并没有吞噬她的精明睿智。 “我的身体是病得一蹋糊涂没救了,可我的脑子不糊涂!那些个狼子野心的人,想趁机犯上作乱,我还没死呢!咳,咳……” “老祖宗,您别激动,您想帮天帝爷就得保重身子,可千万要顺气。”珏姑姑上前替她抚背,从旁劝解。 “這事儿,咱两个老东西是使不上什么劲了,要想救我大天朝,还得靠玉琬這丫头。”説话间,老祖宗用手颤动着指向玉琬。 玉琬忙道:“老祖宗只管吩咐,只要是奴婢能做到的,奴婢一定尽全力。”説着,她又从袖里掏出四块鎏金的兵符递上:“這是天帝爷悄悄塞给奴婢的东西,请老祖宗过目。” 看清东西,老祖宗大笑起来,双手捶被叫道:“好!好!好!我儿不糊涂!” “老祖宗!”玉琬小声叫。 “這不是兵符吗?天帝怎么把它给玉琬了?”珏姑姑不无吃惊。 “是啊!這就是兵符!”老祖宗道。 玉琬只知道這东西肯定贵重,却没想到它就是传説中的兵符,想起刚才在宫门口的那一幕,又忍不住后怕起来,浑身冰凉打个寒噤。這要是……可是這…… “玉琬呐,你老祖宗我這辈子没求过人,今儿我求你一回,求你救我们大天朝一次,千万别让那些个乱臣贼子的奸计得逞!我是不能动了,不然,我宁愿代我天朝向你跪下。” 玉琬慌忙跪地,惶迫答话:“老祖宗您言重了,有什么话您只管吩咐,奴婢照办就是!” “你好啊,真好!你是好孩子!可惜我不能为你做主,不然……” “這些等老祖宗好了再説吧。眼下最要紧的是陛下的事,还请老祖宗示下。”玉琬聪明,此时不是得到承诺的时机,为了以后的路,她打断老祖宗未完的话。 老祖宗若有所明地点头,缓身朝珏姑姑吩咐:“珏儿,你去门外边盯着,别让任何人接近。如果有人接近,你就发个信号过来。” “是!奴婢遵命!” 房里只剩下两人,几缕阳光射进来,无数尘灰在其间飞扬起舞。老祖宗手里托着兵符愣了半天神,好半晌才慢悠悠地开口: “玉琬啊,你知道這兵符代表着什么么?” “奴婢知道,一块兵符代表一方兵权,四块兵符就代表我们天朝东、南、西、北四方兵权。” “嗯,不错!你懂得还不少。” “奴婢的父亲曾是朝廷官员,他曾和奴婢説起过,父亲敬爱我们天朝,所以他什么都和奴婢説。” “嗯,你父亲一定是个好官。”老祖宗夸赞。 玉琬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她哽咽几下,半晌才伏地谢恩:“谢老祖宗夸赞!” 老祖宗不再继续這个话题,她深吸口气,似乎做了什么重大决定,只听她沉声道:“今儿个,我就将我们天朝的兵权交到你手里。你得帮我想办法把天帝救出来!你仔细听着,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玉琬骇然,两眼盯着兵符迟迟不敢伸手。 “怎么?刚刚不是説只要我吩咐,你都会去做么?”老祖宗的声音透着不容拒绝的严厉。 “可……可這事儿太大了,奴婢有些不敢。” “别怕,老婆子不是让你调兵来打仗,只是想你将這些东西想办法送出宫去,交到可靠的皇子手里,当然,首先你得去找太子!” “可是,如果皇子们拿了兵符不来救陛下怎么办?”玉琬还是有些担心。现在皇子们分成几派,她实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非。 老祖宗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只听她道:“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心去选,你认为谁有可能成为明君你就给谁!不用害怕,大不了我们宫里的這帮老人全都被那些乱臣贼子们给害了,可江山还在我们手里,到时,新帝诛乱党,天朝还是我们的。”老祖宗説得大义凛然,説得舍生忘死。她的态度很明确,她只要保住子孙的江山,至于谁来当天帝,由谁做龙椅,她不在乎。 玉琬想了想,总觉得事情太悬,虽説自己深得老祖宗宠信,可也不至于可以代帝选新君。虽然她説不出个所以然,却总有被人下套的错觉…… “呶,拿着!” 在老祖宗的一再催促下,玉琬犹犹豫豫伸手,心里一会踌躇,一会七下八下直闹得慌。 老祖宗倏然欠身,将四块兵符硬塞到她手里。在硬物触手的那一刻,玉琬心头一震,两眼愣巴巴地望着手里的闪光,神思恍惚,怔怔儿説不出话来。 新君的决定权,真的在她手里了么? 008 出宫 窗外传来三声轻敲,那是珏姑姑的信号,有人来了。 玉琬迅速将手里的东西收起,起身凑到老祖宗耳边小声道:“还请老祖宗对奴婢打骂几句,趁人多的时候。” 老祖宗瞥她一眼,很快明白过来,轻笑点头,眼里满是赞赏。 玉琬垂头跪于地下,几个小宫女端水进来,老祖宗半坐着身子气喘吁吁地喝骂:“你也嫌弃我了是不是?呼!呼!呼!我想吃宫外的蜜枣儿,你就是不给我弄来,你存心想气我是不是?!呼——” 玉琬忙上前告罪:“老祖宗请息怒,是奴婢该死,奴婢這就让人去弄来。” 老祖宗不依,使劲将身旁的物什往地上扔,自己因为受力跌回床上,张大嘴巴呼呼喘气。玉琬似乎被吓着了,傻愣愣地望着地上的狼籍,过了半晌也没敢上前。其它宫女何时见老祖宗发过如此大火?一个个站得远远的,躲在角落里更是不敢吭气。 珏姑姑适时进来,她在门外看得真切,听得清楚,她得来帮這两人将這出戏给唱圆。只见她颤巍巍上前,温言软语地劝:“老祖宗保重自己要紧,犯不着跟一帮奴才们生气,您要吃什么,奴婢一定给您弄来。” 老祖宗气息微弱,説话也不利索了,见到珏姑姑进来,用力瞪了两眼,张了张嘴想説话。珏姑姑忙将身子伏下,众人见老祖宗的嘴又张几张,珏姑姑就直起身来吩咐:“玉琬,你去宫外帮老祖宗找些蜜枣儿回来,多比几家,要最好的!” 玉琬小声嘟囔着接话:“我们宫里的蜜枣儿不是天下最好的么?” 一听這话,珏姑姑也来火了,上前戳着她的额头叫骂:“叫你去你就去,主子吩咐的事儿哪能由你狡辩?以前教你的规矩全去哪儿了?没记在心里,吃到肠子里了?” 玉琬两眼一红,委委屈屈地答应:“奴婢這就去。可是,没有出入的令牌,奴婢出不了宫门。” “令牌么?!我這有,你拿去,快去快回,老祖宗可等着解馋。”珏姑姑説着,将腰上的令牌解下,双手捧给她。临了又交待:“换身衣服,让人看着清爽点,咱们慈宁宫的人出宫,可不能让人小觑了去!” “是!” 玉琬行礼退出,听到身后传来珏姑姑教训其它宫人的声音:“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看到老祖宗刚发了脾气累了吗?一个个杵在這,像木头桩子似的,平时要着你们的时候不见人,這会儿就蹦出来了?我告诉你们,只要我珏姑姑还活着一天,你们就给我夹着尾巴好好做人,别让我知道你们背地里的那些破事儿!” 宫女们被她训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大家寂默无言,鱼贯而出。 玉琬换好衣服,将东西收藏妥当出来。 “等等,出了宫将這个戴上。”珏姑姑将手里的裙帽递给她。“你第一次出宫吧?路上要小心,快去快回,老祖宗病久了,心里难免有些病气,你也别往心里去,好好办差!” “嗯。”玉琬点头,表示明白。她斜瞟一眼,见旁边有几个小宫女正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里蓦地明白过来。 经过几番盘查,玉琬总算是到了宫门口。正门未开,大家出入随侧门。 玉琬坐在马车里,她捻了捻披在外头的风衣边,又捋了捋胸前的裙带,抬头深呼吸一次,准备迎接最后的盘查。 “什么人?” 守门的宫卫例行盘问。 玉琬满脸微笑掀帘,柔声细语接答:“這位大哥,我们是慈宁宫的,因为老祖宗突然想吃宫外的蜜枣儿,故支奴婢去采买。呶,這是宫里的令牌,请您过目。” 守门的宫卫一向都是接触专横的主子,再不济也是些狐假虎威的奴才,经常被人喝五吆六,何时被人如此客气待过?玉琬待他们恭敬,顿时,大家的脸色缓和下来。其中一人上前来验牌,玉琬忙手捧着奉上。 “嗯,是慈宁宫的令牌没错!大家放行!” 玉琬将令牌收回,笑着称谢。 笃笃、笃笃…… 马车朝宫外飞奔而去。 玉琬坐在车上,心里有些兴奋又有些忧愁。兴奋自己的出宫,忧愁自己肩负的重担。想到老祖宗在今天的表现,她的心猛地一颤,背后冒出好些躁汗,脑中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难道…… 如今东西在自己身上,她是无任如何都脱不了干系,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差事美美地办好…… “姑姑,我们先去哪?”小太监问。 “你把车子赶到蜜枣儿最多的地方去吧!” 在外人眼里,她只能是出来买蜜枣儿的。 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就听见小太监在外面叫:“姑姑,到了!” “嗯。”小太监为他挑帘,玉琬小心跳下车。“你在這茶楼候着,我去里边多选几家,得要最好的才能让老祖宗高兴。” “是!是!是!”小太监忙不迭点头作揖。 玉琬穿进人群,回头见小太监已经进了茶楼,于是转身便进了一家铺子。她把外边的风衣倒换过来,原来的浅红色立刻变成了浅黄,又将裙帽戴上,上上下下侨装过后才自铺内出来。 太子早从宫里边搬出来了,住在外面的太子府。玉琬不知道府邸的具体位置,只好又雇辆马车前去。 赶车的把式是个老实人,乍听去“太子府”就吓得直哆嗦,説话也结结巴巴客气起来。他悄悄打量玉琬,见她相貌出众衣着不俗,心里猜想着她是哪方的贵人,故而不敢有丝毫怠慢。 玉琬一直留心车外的事物,待远远见了太子府时,忙招呼车把式停下。守门的人数倒是无异常,就是不知道里边怎样。玉琬心中踌躇,她怀里揣的东西太过要紧,绝不能落到歹人手里! “青青的草,红红的花,我唱歌儿骑着马……” 孩子们嬉闹的声音远远地随风传来。玉琬微微一笑,计上心来。她下车,付了车资谢过车把式,待马车走远了,她才朝孩子们唱歌的地方行去。 “小妹妹,你在哭什么?”玉琬背着身子问。她早就看到這个小女孩因为包子掉在地上被其它小孩踩得稀烂而哭泣。 “我的包子没了!”小女孩满脸诧异,抽搐着回答。 “不就是个包子吗?姐姐给你!不过,你得为姐姐办件事!” “什么事?” 玉琬把事情仔仔细细交待,并告诉她,事成之后给她一颗小金豆。 “你愿意吗?” “我愿意!” 小女孩慢慢地朝太子府去,还时不时地回头望玉琬,玉琬朝她挥手,让她继续往前。 “去去去!這里不是小孩儿能玩的地方,到那边玩去!”府里的彪形大汉出来赶她,小女孩立刻扯着嗓子喊:“我不是来玩的,是有人让我送信!”説着,她将手里的信件高高举起。 “送信?谁让你送的?你该不是唬人玩儿吧?”彪形大汉説着就要夺信。小女孩挣扎着大哭,声音尖锐至极,嘴里还不清不楚地嚷:“太子殿下,我要见太子殿下,這信只能给太子殿下一个人看。神仙姐姐説了,谁看谁得死!” 玉琬轻笑,這小女孩还真不是省油的灯。 那彪形大汉听她説得严重,手里又确实拿了信,当下又迟疑起来,望着手里的信封迟迟不敢动手。 刚好,太子的马车回来,众人纷纷下跪行礼。管事的太监上前训道:“常贵,你怎么当差的?怎么和个小女孩在门口拉拉扯扯,让人看见像话吗?” 原来那彪形大汉叫常贵,只见他满脸愧色,半晌才嗫嚅着解释:“奴才本来要赶她走的,可她説她是来送信的……” 不待他将话説完,小女孩趁他不备,冲上前将信抢过,跑到马车前叫:“太子殿下,這是仙女姐姐给你的信。” 众人吃惊不小,玉琬也备感意外,這小家伙,胆子真不小,不过还真有两下子。 管事太监上前就要拉她,只听马车内的人道:“放开她,将信递上来。” 太监无法,只好将信接过递上,回头还不忘瞪小女孩几眼。小女孩神气得很,下颌一抬,反瞪回去。 “嘿,你个小东西!”太监叫骂着举手又想打。 “住手!让小孩过来,我问她几句话。” “是!”太监哈腰应,转头示意小女孩上前。這下小女孩更神气了,两手负背,一步一步踏得得意洋洋。 “這信是谁给你的?”太子盯着信上的画问。画很简单,就是一条龙被困在笼子里。父王出事了么?难怪他多次求见父王都无果,原来是出事了。這龙被锁在笼,不正是软禁吗? “姐姐给的。” “什么样的姐姐?”旁边有人将车帘摞起,太子成熟刚毅的脸显露在众人面前。他将手里的画收起来,端坐着问话。 “不知道。她蒙着面纱,看背影很漂亮!” “你才這么大点,怎么知道人家背影漂不漂亮?”管事的太监插嘴。 “别人漂不漂亮我不肯定,反正你的背影我一看就知道是个糟老头儿!”别看小女孩人小,一张小嘴可刁得很。 众人哄笑,那太监臊得不行。 “行了行了!德福,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一般见识?!”太子有些不满。“小孩,你过来,那姐姐还説了什么?” 小女孩把手一伸,叫:“小金豆!” “嘿?你还有完没完了?”叫德福的太监道。 太子瞪他一眼,示意给她一金豆。德福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怀里掏出一颗小金豆子,愤愤地塞进小女孩手里。 “姐姐还説……”小女孩又将话咽住。 這时,太子的浓眉也微微挑起。 小女孩机灵,立刻又接话:“姐姐説了,太了殿下若是听我把话説完,那就请到墙角边去取东西。” 太子从车上跳下来,跑向她所指的墙角边,众人踵接其后。 墙角处有一块金牌,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扎眼,旁边安放着一颗小金豆,正闪闪发着光,再旁边有红绳系好的一卷信。太子将地上的东西拾起,望着前方渐渐消失的俪影愣神。 009 献符 玉琬只献给太子一方兵符,這是她思虑再三的决定。她想过将四方兵符一起献太子,可如果那样,天帝就有可能……那不是她想要的结果,或者説,她还不想为任何人陪葬。 骄阳似火,玉琬静候在十九皇子的府门外,后背已然有些濡湿。 “玉琬?!真的是你!”十九的声音透着不可抑制的兴奋和欣喜。他从府里冲出来,直接跳出门槛,那么大的人,却做出孩童般的举动。十九左手捻着右手的袖口,脸色有些晕红,两眼时不时地瞟向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心中却有丝儿惶惑。 “你怎么出宫了?该不是偷跑出来吧?”想到這层,他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拖着玉琬就往府里的暗处躲。 玉琬蹙眉,恍惚着想解释,奈何对方紧攥,只好先挣扎着想甩手,可女人的力气哪里比得男人? “殿下要干什么?”她忍不住叫。 “我才要问你呢!”十九的脸色霎时苍白起来,生怕从她嘴里听到什么他不想听到的事实。 玉琬嗔怪他一眼,道:“没事,奴婢是奉老祖宗旨意出来的。” “呼——”十九明显松口气,眼睛也晶亮起来,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弧度,声音不无得意:“你专门跑来看我的?” “殿下想哪去了?奴婢来是有正事!” 也许是在宫外,玉琬説话也不似宫里那会子冷冰冰。 “只要你来,就都是正事!”十九咧着嘴,坏笑。 玉琬左右看了看,悄悄将手里藏着的兵符摊开来摆到十九眼前,正色道:“這不单是正事,而且是大事!” “你不要命了?這东西你哪得来的?”见到东西的瞬间,十九立刻用衣袖将它捂住,使劲沉声,惶急之色溢于言表。 看着十九担忧惊恐的表情,玉琬心中闪过一丝感动,不自觉地,她的言语也温柔起来:“放心吧!這事是上面交待下来的,這块给您!您仔细收着。” “为什么?好端端干嘛给我這个?”十九有些弄不明白。 “您有多久没见陛下了?” 十九恍然大悟,用重新审视的眼神睇望玉琬。 玉琬被他盯得脸红,抿嘴扭向一边。十九轻笑,不言。一股儿説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暗暗滋长起来。 玉琬规规矩矩行礼:“东西奴婢给您送来了,陛下还指着您呢!奴婢也该回了,再晚怕露馅,宫里边还是老祖宗顶着的!” “我让人送送你吧!”十九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 “您还怕别人不知道奴婢来过您這么?您的心意奴婢领了,殿下还是多操心眼下的大事要紧!”玉琬偏头看着他,等着他回答。十九挠了挠脸颊,自然知道何谓之“大事”,他讪笑:“那……那你自个儿回吧!路上小心点!” 玉琬点头,转身上了雇来的马车。她掀开帘子回头望,发现十九还愣愣地杵在原地,像尊石像一般。猝然间,她想到……上次的十九好像是气冲冲地离开…… 她抚抚额头,手无意识地搓摸着剩下的两方兵符:给谁呢? 马车在四皇子府门前停下,玉琬下车,朝门房递了牌子请人去通报。不一会儿,就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里边踩着疾步迎出来,他笑眯眯打声招呼,作揖请玉琬入内。玉琬跟在他身后,随口问:“请问,你们主子在么?”来人笑应:“在。正在里边等着姑姑,您请!”玉琬不説话,心里盘算着呆会如何开口。 “到了,您请。”来人将她领至一书房门前,房门没锁,帘子卷挂好。四皇子立在书桌前,穿了件对襟长衣,衣服上绣着祥云,两宽大的袖口稍稍往上叠褶,他正临摹写字,神情十分专注。玉琬也不上前打搅,轻手轻脚踮进门,在门口处站定,静静打量屋里的陈设。房间两边有两个高高的书架,呈v型设立,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前边是书桌,桌上摆着上好的文房四宝,桌角上竖着一对玉麒麟,身下压着纸卷……待一切打量完毕,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四皇子身上。他的眼睫下敛,长长的睫毛偶尔随眼眨动,挥动的手臂潇洒流畅,可以想像,那纸上的字必是遒劲有力的。没有国字脸的杀气和眼神的深遂世故,四皇子的侧脸看起来很柔静,配上他欣长的身材,多了几分温文尔雅,少了几分冷酷。 “你来了?”四皇子抬头,淡淡地开口。 玉琬忙按宫规行礼:“奴婢见过四殿下,殿下千岁!” “嗯,起来吧!”四皇子将手中的笔挂回笔架上,刚才那管家模样的人端水进来,他净手。“来,坐。”他朝旁边一指,那里有两个小圆凳。 玉琬行蹲礼谢座,来人端着水盆悄然离开。不一会,就有府里的丫头上茶。 四皇子随手取碗茶,也不説话,左手托茶杯,右手扣着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拂。他不时地吹茶叶,偶尔还深闻几口茶香,自弄了半晌,仿佛刚刚想起玉琬似的,忙道:“怎么?這茶不合你喜好?”玉琬忙摇头,起身应:“哪会?!四殿下説笑了。” “那,尝尝吧!這茶我喝着挺醇香。” 玉琬浅笑:“是挺醇香的,奴婢没品也闻到了。” “哦,是吗?”四皇子的眼角泛起一丝笑意,他睨视玉琬一会,又全神贯注品茶。 玉琬面色如常,可心里却有些焦躁不安了,对自己的莽撞选择也有了一丝儿后悔。四皇子虽然不説什么话,却在整个房间内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压迫氛围,玉琬觉得自己的神经弦紧绷,自刚落座那会儿就开始了。要怎么开口説明来意呢? “嗯哼!”四皇子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右手半握成拳放在唇边假咳一声。玉琬忙立直身子,摆出正儿八经的认真样。“嗬——”一声轻笑自四皇子的朱唇逸出,只听他戏谑:“你打算一直這么耗着?还不説么?”玉琬赧然,又暗自将思绪整理一遍,待理智恢复了才接话:“其实,奴婢這次来找四殿下是有要紧的事情。” 四皇子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之色,似乎這个答案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這我知道,你是老祖宗身边的人,没有要紧的事,断然不会私自出宫。怎么?出什么事儿了?” 説到正经话题,玉琬明显轻松多了,她将来意説明,然后将袖里的兵符递上。初见兵符,四皇子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可一直留心观察他的玉琬还是注意到了。 “为什么给我?”他问。 “因为您值,也因为您配,所以可以给您!”玉琬认真答。 四皇子抬眸,想确定她説话的真实性,玉琬也明白這一点,所以正目迎接他的窥视,她這么做只是想救天帝,她无愧于任何人。因此,她的目光里多了些真诚与坦然,毫无闪烁心虚之意。四皇子慢慢伸手,他将兵符收起。玉琬浅笑看着他。 “你身上的兵符只有一块么?”四皇子突然问。 “原本有四块,可如今却只有一块,而且也给您了。”玉琬坦然答,脸上没有一丝遽色。 四皇子淡然一笑,一眼微闭,一眼微睁,态度亲昵地看着她,半晌才十分温柔地説出一句:“你説话,我相信!” 010 偶遇 轰然一声,玉琬的心绪被炸得七零八落。她匆匆起身告辞,假装没听到身后爽朗的戏笑。 重新回到马车上,手里捏着最后一块兵符,心里犹豫着找谁。难道,真的要置某些人于死地么?国舅受应天谴,她自然懒得管,可其它人呢?也能不管么?老祖宗为什么要将兵符交给她,究竟想她怎么做?皇子是陛下的亲骨肉,是老祖宗嫡嫡亲的孙子,一时因怒火杀之,或者因形势所迫杀之,难道日后不会悔之念想么?到时,她又该如何自处或被处?混乱纷纷的思绪搅在一起,玉琬觉得自己真不该办這差事。 “吁——”马车停下来,就听前头的车把式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们這就让路。”玉琬只觉身体一阵摇晃,马车就掉头行向一边。 “七哥,你這是恃强凌弱!”二十一皇子戏侮的声音传来。 玉琬蓦然一惊,车上的人是七皇子和二十一皇子么?她慌忙打开帘子半探着身子确认。刚巧七皇子的车子从她面前经过,帘子被风拂起,她与七皇子正好照个正着。 “停下!停下!”七皇子朝赶车的太监嚷。 车子停下来,七皇子跳下车,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迸射出欣喜而又意外的光芒。二十一皇子怀揣迷糊紧跟在后,还不时地纳闷嗫言:“怎么了?不走得好好的吗?我刚刚是开玩笑的,七哥怎么当真了就?” 七皇子不理他,径直走到玉琬跟前,粲然一笑,柔问:“你怎么在這?”玉琬回之浅笑,随即跳下车,正身便要行礼,七皇子忙伸手拦住:“地上脏,今儿就免了!” “谢七殿下。” 二十一皇子屁颠屁颠凑上前,见是玉琬,立时满面生花,一把将他七哥推开,上前就拉玉琬:“在這能见到你?真是稀奇!好久没见了,越大越漂亮,你赶快嫁给本殿下,本殿下一定好好宠着你!” 七皇子不悦地蹙眉,摆出兄长的架势训道:“二十一弟,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説话做事还像个孩子一样毛毛躁躁,玉琬是老祖宗身边的人,這事能随便説的?二年前的事情又忘了?也不长点记性!” 玉琬被二十一皇子拉扯着,正左右为难,顺也不是,甩也不是。还是七皇子眼尖,上前将二十一皇子的手扳回,玉琬才算是逃脱了魔掌。 二十一皇子心中不悦,脾气一犟,也不管是不是在大街上,劈头就来:“七哥,你也别老训我,哼!你心里的那些小九九,别以为没人知道,还有十九哥也是,不过十九哥比你好,人家比你诚实!对玉琬动心思的人不止我一个,這我早知道!”二十一皇子回头,转身面对佳人:“玉琬,你放心,我立功以后一定求太子哥请老祖宗将你赐给我!”真挚的眼神灼热地望着她,黑色眼眸里写满坚定。 七皇子被二十一皇子的话噎住,不一会儿,便脸色发青而眼神阴郁。 玉琬听其言就知道二十一皇子不知道宫里的情形,只当他父王快不行了,太子即将即位。可是,眼前的這两人究竟是哪一拨的?自己费尽心机将兵符分散,可不能落到同一伙人手里。 七皇子见玉琬不説话,独个儿老愣神,忍不住摇撼她:“怎么了?你还没説你怎么在這里呢!” 玉琬醒神,忙答:“奴婢出来给老祖宗买蜜枣,可晃了大半天也没找着合适的,现在正犯愁。” “蜜枣儿么?我那有!犯得着为這事魂不守舍?走,去我家,我家里的蜜枣多的是!”説着,就要上前拉她。 七皇子往中间一站,拦住二十一皇子:“你那东西还不是宫里来的?与宫里有什么两样了?宫里的东西要是合老祖宗口味,至于让她出来么?這么大的人,説话也不思考思考!”七皇子説得在理,二十一皇子反驳不了,白白蹭了一鼻子灰,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心中一气,便转身回原来的马车跨辕而坐,腮帮子高高鼓起,嘴上可挂酒瓶儿。他是玉琬看着长大,玉琬对他有着主仆与姐弟两种感情,见他受窘,不禁有些心疼,于是出来圆场:“二十一殿下也是太过担心老祖宗,一时情急才没想周全,奴婢能理解。” 這下换七皇子阴沉着脸,二十一皇子笑逐颜开。玉琬趁人不备朝七皇子使个乞求的眼色,请他高抬贵手,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七皇子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下来。 “既然你出来了,机会难得,我们一起去环翠楼吃一顿吧?那里的厨子手艺好得不得了,包你吃得香!”二十一皇子兴奋提议。七皇子也面带笑容望着玉琬,显然是赞同。 “這……”玉琬为难,抬头望天,已近时暮。七皇子瞧出她的为难,于是道:“如果实在不行就改天吧!” “嘿?”二十一皇子待要再説什么,却被七皇子拉住。 “多谢七殿下体谅,也多谢二十一殿下的心意,可奴婢真得回宫了,珏姑姑等着听信,老祖宗等着奴婢的枣儿解馋,可不能再耽搁!” “老祖宗的事情要紧,那你先回吧!吃饭的事情以后再合计!”七皇子説。 二十一皇子本想説几句,却只徒劳地蠕动他的嘴唇,硬是半晌儿没憋出一个字。玉琬将手里已有的蜜枣递他几个,当是哄他了。 “两位殿下万安,奴婢先行告退了。”她不忘礼数与两人告别。 玉琬回车上坐好,让车把式继续赶往目的地。手里摸着滚烫的令符,脑海里不停交战。车子驶出老远,玉琬又大叫一声:“请等一等!”顿了一下,心里终是做了决定,她从车上跳下来,二十一皇子已经坐到车里,七皇子正跨脚往上,见到玉琬回头,连忙放下脚迎上。 “怎么?还有什么事?” 玉琬情绪激动跑到他面前,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道:“奴婢不想任何一位殿下出事,请殿下自己斟酌。”説完,也不待七皇子有任何反应,她又跑回自己的马车,人还没坐稳,便一个劲地催车把式快走。 东西总算是送出去了。太子党、四皇子党、七皇子党,每派都有,十九是哪边的人她不清楚,反正也给了他一份。她长吐口气,希望各位皇子不要辜负她的苦心,人命关天,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大事,希望大家能明白她這么做的用意,能够慎重其事…… 011 装病 当玉琬回到慈宁宫时,整个宫殿已被夜幕笼垂。路上偶有巡逻兵经过,其它各处均已熄灯闭户。慈宁宫的大部分灯已经熄灭,老祖宗所在的暖房闪着幽黄色的烛光,依稀可见窗户上映着两个人影,她猜想着定是老祖宗和珏姑姑。玉琬深吸口气,准备进去复命。可在她抬脚的瞬间,却听里边传来珏姑姑的声音: “唉!玉琬這孩子奴婢看着长大,虽説她父亲蒙冤枉死,可她却没被仇恨蒙蔽心智,实属不易。這六年来,她孝顺您和照顾奴婢也是尽心尽力,没二话好説。只是,奴婢实在不明白,老祖宗今儿为什么要派她去……老祖宗可是有什深意?” 玉琬轻轻将脚落下,两耳竖起来,尖耳细听。只听老祖宗半晌才接话:“這事儿原本是不该她去,可我這不是没人了么?再説,她那孩子机灵,人也实诚,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可万一她不回来怎么办?您瞧,這天都這晚了!” “她不会不回来!我装病這么久,就属她最实心,她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装病?果然…… “奴婢是説万一,毕竟,她手里拿着的可是我们天朝的兵符啊!” “哼!”老祖宗哼笑一声,道:“你何时见我做过无把握的事?放心好了,有了四方兵符,没有另一样东西,其它人拿着也是白搭。祖宗聪明啊,告诉你一个秘密,咱们天朝的兵符啊,是分正副两块……”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听不真切。 “嗬——,还是老祖宗高明!”珏姑姑的声音满是佩服。 听到這里,玉琬心里寒如严冬,整个人如坠冰窖,双手无意识地扯着裙带,也不进了,转身朝自己的暖房走去。她辛辛苦苦的,奔波劳累后的结果,就是這样么?如果她今天没将事儿办好会怎样?她不敢想像。 四周静谧,玉琬愣了半天,随手将房里的东西整理了,最后拢拢心思,仍是往老祖宗所在的暖房行去。她明白了,只要她在這宫中一天,就只能被主子们利用。宫女是什么?大概就是這般吧:平日里让你侍候着,喜欢时就宠着,危急时刻利用着……這就是宫女存在的价值。 她并不比别人特殊,无论她平日里如何得宠,如何受主子器重,可她的身份仍然只是宫女!想通這些,玉琬也不气了,人也变得勇敢起来,既然這里有這样的规律,那她就依规律生存。 她轻叩三下房门,就听里边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来开门。 “玉琬回来了?!”珏姑姑满脸欣喜,压低声音朝里屋禀报:“老祖宗,是玉琬回来了!” “路上还顺利吗?”她问。 “幸不辱命!”玉琬答。 “好,好,真好!” 珏姑姑枯瘦的手拉着玉琬入内。 老祖宗坐在榻上,中间摆着四方桌,桌上留了些瓜果皮。玉琬上前,浅笑着盈盈拜倒:“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千岁。” “快起来。不是説,這些虚礼免了吗?這里没外人,来,来,這里坐。”老祖宗指着她对面,气喘嘘嘘地説。 “快説説,你将东西给哪个皇孙了?” 她实在心焦。 玉琬答:“奴婢没有将令符给同一位皇子。” “为什么?”這就让老祖宗不明了。 “老祖宗您给奴婢下的旨意是救天帝出来,不管用任何方法,对吗?” 老祖宗和珏姑姑同时点头。 “因此,奴婢斗胆,将四方兵符分别给了太子、四皇子、七皇子、十九皇子。” 老祖宗蓦地立起身,两眼闪过精明,神情激动。 “你,你怎么想到要将兵符交给他们四个?” 玉琬愈加从容,有条不紊地答:“回老祖宗话,太子殿下在朝中有一方势力,是正统;四皇子和七皇子两位殿下也各有其支持者;而十九皇子,据奴婢所知,他还未曾明确加入其中的任何同盟。因此,奴婢才大胆将兵符交予他们四人。” “你就不怕他们打起来?”珏姑姑插言问。 老祖宗点头。 “不怕!因为奴婢知道,皇子们只是暗中听闻了宫中的变故,奴婢想,无论是谁对天帝的事情有所耳闻,但他收到一方兵符,多少能起到警示作用。太子殿下是正统,天朝的帝位早晚得他来继承,因此太子肯定是不知情,或者説不敢肯定,他不能硬闯宫廷来确认,否则就是犯上谋逆之罪,显然,有人就是看重這点,所以才敢胆大妄为!但奴婢也不敢将兵符全部交给太子殿下一人,一旦殿下得有四方兵符,也难保不生变。所以,奴婢才将四方兵符分而散之,让各位皇子们不得不救出他们的父皇。奴婢还想,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几位皇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老祖宗眯着眼睛仔细听着,珏姑姑则是瞠目结舌。 “好!好!你這孩子比我想的机灵,难得你想得深远,顾虑得周全。”老祖宗大赞道。 “当年只看她机灵,没想成……真是个深谋远虑的孩子。”珏姑姑也赞。 玉琬不言,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察看老祖宗的神色。 “今儿你也累了,休息去吧!” “是,奴婢告退!” 玉琬出来,随手将门轻轻阖拢时,听到里边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叹。她心头一震,表现得有些招摇么?她轻揉几下脸面,假脸摆久了,皮有点木。一阵夜风掠过,惊起“莎莎”的声响。玉琬将衣服紧了紧,起风了,有点冷。 时至三更,大家正自熟睡,外面突然喧闹起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珏姑姑在隔壁问。所有的小宫女也惊起来了。玉琬手忙脚乱穿好衣裳,急匆匆往老祖宗房里闯。她进房,发现老祖宗亮眼圆睁,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玉琬举目四环,房间里的灯很幽暗,陈设又有些……看到眼前皮包骨头的老人瞪着两个黑咕隆冬的眼睛望着自己,泛着光,她不禁胆怯起来。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祖宗开口説话,玉琬的心稍稍平静了些。 “奴婢也不知道,奴婢被响声惊起就往老祖宗這来了,要不,奴婢去看看?” 老祖宗点头。 玉琬领命,努力稳住脚步,等出了房门就使劲跑出几步,然后边走边拍胸口,刚刚她吓得够呛。 “琬姑姑。” 是小宫女们。 “你们也都起来了?” 大家点头。 “你们留在這里照顾老祖宗和珏姑姑,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 玉琬边出慈宁宫边猜想,难道是几位皇子进来了?這动作还真是快。 宫里穿穿梭梭的都是人,各宫各殿的灯已然点着,一路所经之处均是喧哗惊问之声。 玉琬来到天帝的寝宫外,這里灯火通明,太子带领多位皇子跪在殿外,天帝立于阶前,仅着寝衣。 “嗯,這次的事情,你们兄弟几个功不可没,朕明日上朝之后再例行封赏。”天帝浑厚的声音响彻天际。 “谢父皇!”众人谢恩平身。 太子上前:“父皇,這些乱臣贼子该如何处置?” 天帝一摆手:“押入大牢,明日再审!”天子威仪恢复,他又成了一跺脚,天地为之变色的帝君。 玉琬留心,发现国舅大人居然跟在平叛的人群当中,她惊疑,诧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的叛臣,摇身一变又成了功臣。這就是国舅大人能权势滔天的原因吗?她掌握成拳的手紧了紧,家仇总是要报的,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怎么样?外边发生了什么事?”老祖宗问,小宫女们个个探头,大家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玉琬笑着道喜:“给老祖宗报喜了,昨晚各位皇子们求见了天帝,天帝似乎很高兴,还説今日早朝会论功行赏。” “是吗?”老祖宗咧嘴,“呵”笑几声。“好!好啊!咱天朝的江山呐!” 小宫女个个满脸惘迷。 玉琬低头浅笑,這一次的经历,让她学到了很多。 当天就传来消息,太子被赏了好些珍贵之物,并赐“忠孝”之名,即日起搬回东宫,重议国事,代理监国。四皇子加封为慧王,七王子加封为安王,其它各皇子和有功大臣均论功行赏。令玉琬奇怪的是,十九只赏了些物品,并无加封。 天帝恢复自由,一大早就有太医院的人来慈宁宫请脉,并有太监来传话,説天帝早朝后过来请安。一时之间,原本懒惰成性的小宫女们又都勤快起来,大家抢着干活,一个个不停地在老祖宗跟前晃悠。 “玉琬呐!” “嗯。老祖宗您有何吩咐?” “来,过来坐,陪我老婆子説会儿话。”今天的老祖宗很慈祥。 “你们都下去。” “是。” 玉琬靠榻沿坐下,不知道老祖宗支开众人的用意。 “老婆子装病的事情,你心里早就犯疑了吧?” 玉琬抬头惊愕地望着她。 老祖宗轻笑,“不用吃惊,你那么聪明剔透,能猜到我老婆子的所为,這并不奇怪。” 玉琬吓出一身毛汗,还以为自己窃听的事情让老祖宗发现了。 “你什么时候疑心的?” 玉琬老实答:“领兵符回来的那天,奴婢有一点点。” “呵呵,看来我婆子演戏的功夫不错,居然瞒了這么久,不过,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不能再让别人知道。” “是。奴婢谨记。” 老祖宗待要再言,就听门外一声高呼:“天——帝——驾——到——” 012 彷徨 “奴婢(才)见过天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天帝道。 大家起身,玉琬悄悄打量他,今天的天帝穿着金黄的龙袍,胸前的龙纹栩栩如生。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与上次见面相较,似乎一下子又鲜活了几岁,浑身上下透着无可比拟的帝王之气。玉琬心中惶惑而纳闷:天帝向来精明过人,执政年间颇有建树,何以這次会发生如此窝囊之事?直到多年后,玉琬才明白,天帝之所以遭此劫难,全由亲子权力之争而起。 “朕见过老祖宗,老祖宗身体还好吧!” “好!好!好!”老祖宗激动得身体直颤,虽説是装病,可毕竟还是身子骨大不如从前。 “老祖宗身体不好,年岁又高,可朕却还让您操心,真是罪过!是朕之不孝!”天帝抹泪。 老祖宗抬起枯瘦如柴的手,轻轻安放至天帝肩上,説话的声音充满感性:“説什么傻话!都這么大的人了,还抹泪。你是天底下最孝顺的人,這点天下皆知,何以又不孝了?有些事情呐,经历了,记住了,吸取教训,往后可不能再如此折腾,這次还真悬,我一把老骨头差点没搭上,真真吓出一身冷汗啊!” “老祖宗説得是,朕谨记在心!”天帝抹泪起身,在老祖宗对面坐下,其它宫女太监们早退了。 玉琬端着圆盘为两人上茶,天帝抬眼见是她,眼睛一亮,惊道:“你不是那个小宫女吗?” 玉琬忙行礼作答:“陛下记性真好,正是奴婢!” 天帝将手里的茶碗放下,抚着老祖宗的手背夸道:“老祖宗呐,你這丫头可不简单,這次还亏得有她!” “可不是嘛!”老祖宗乐呵呵地接话。“這丫头啊,人实在,又机灵,最要紧的还是,她既懂得分寸又不得陇望蜀,是个懂事知足的孩子。我呀,现在是一刻儿也离不开她。” 玉琬脸热绯红,低着头不説话,老祖宗這话説得过誉了。 “原来有這多好处,怪不得老祖宗像宝贝似的宠着,朕来那么多次,在慈宁宫竟是头一次见她。” 老祖宗兴致好,也好心情地玩笑起来:“那是,好东西不掖着藏着,还不被你们一个个给刮了去?” 天帝闻言打个“哈哈”,改説另一话题。 “這次的事情天帝打算怎么处置?”老祖宗闭目问。 天帝立现为难之色,沉静一会长叹道:“朕正在想,是要深究下去还是就此处置那几个替人顶罪的人。滋事体大,深究起来,牵涉甚广,轻则株连数十上百的皇亲国戚,重则动摇国本,朕为难啊!要是睁只眼闭只眼让事情就這么过去,朕心里又憋得慌!朕当政三十多年,何时受过如此大辱?”説到最后,天帝一掌拍在小几上,几上的茶水立刻激洒出来,流得满几都是。 玉琬也不敢上前,没有吩咐又不敢擅自离开,只好硬着头皮静立一旁,宛如不见一般。 “不过,這次几个皇儿的表现,朕甚感心慰。尤其是太子,素来孝顺,這次更是办事得力,只可惜……” “只可惜太子年岁已长,可却膝下空空。”老祖宗接下天帝未完的话。 “老祖宗所言甚是!這正是朕所担忧的问题,同时也是朕不放心太子当政的要因之一,呃,若再有什么不测,咱天朝可就……皇子们多,其中不乏仁者,智者,智勇双全者和……”他突然顿言,双目微闭,脸上现出痛楚之神,半晌才咬牙道出未完的话:“图—谋—不—轨—者。” “嗯。”老祖宗点头。“龙生九子,九子个个不同。我啊,老啦,只能顾得上您這一辈,下一辈的事情,唉,有心无力啰!” 天帝忙赔笑,“老祖宗只管安心静养,孙儿们的事情朕自有主张。” “哦,对了。”天帝一拍额头,轻问:“老祖宗宫里是不是有个叫玉琬的?” 老祖宗睁眼,若有所思望天帝一眼,反问作答:“怎么了?是有這么个人。” 天帝又笑:“事情是這样,今儿早朝以后太子上朕這求恩旨,説是這个叫玉琬的宫女精灵乖巧,想向老祖宗讨了去东宫陪陪太子妃,這不,让朕説情来了。当然,许还是不许?全凭老祖宗您高兴。” “嗯!大家不把她从我身边挖走,是不死心!得,既然是太子开口,我就松一回,不过,有一条,這玉琬是我心尖上的人,到了东宫可不能由人怠慢,至于其它要求,均得由她本人同意方可执行。” “那是自然!看来這玉琬还真是老祖宗心尖上的人,能让老祖宗和朕的皇儿们如此上心,朕倒有些好奇了,可否让朕也瞧瞧?” 老祖宗神秘一笑,小声道:“這人天帝也见过,呶,就是她!”説着,她指向玉琬。 玉琬初听太子要人时,脑袋就懵了,再听老祖宗欣然同意,更是惊得六神无主。天帝看她时,她正茫然不知所措。 “是她?朕还真没想到!”天帝的声音里透着欣喜,对玉琬愈加打量。 “這人嘛,我原本是不愿意放的,不过,太子身边也正缺个得力而又知进退的人。唉,我老了,为了這几后辈呀,我也只能忍痛割爱!”老祖宗喟叹。 “瞧您説的,您若是舍不得,朕不允就是!”天帝话里這么説,可眼神里却没這个意思。 老祖宗摇头。“有她在太子身边,我也放心!” “既是如此,那什么时候可以来领人?” “明天吧,今儿个让她好好陪陪我。” “老祖宗既然舍不得,那也不差在這两日,再让她留三日吧!這就么定了!”天帝最后决定。 天帝离开,玉琬木然行礼,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丫头啊,老祖宗对不起你!”老祖宗哽咽着朝她招手。 “老—祖—宗!”玉琬满腹的委屈化作一声长唤。 “什么都不必説,来,孩子,让老祖宗抱抱你!”她的怀抱有着浓浓的药味,她紧紧箍着玉琬,心里满是歉疚。嘴里低喃:“丫头,别怨老祖宗,你办事稳重,心思缜密,老祖宗我得再求你一回!” “老祖宗别這么説,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玉琬惶然,這两次的差事让她心生怯意,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再掺和到外政之中。 老祖宗轻抚她的额头,态度和蔼可亲,只听她昵喃低语:“天帝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太子已然监国,将来荣登大宝那是早早晚晚的事,可他至今无嗣啊!” 玉琬浑身一颤,两眼直勾勾地抬头,难道…… “你放心,我不会难为你一定要嫁与太子,你此去的目的主要是保护太子的子嗣。” 听説如此,玉琬的心总算是安定了些。老祖宗毕竟还是了解她。 “太子曾有三儿一女,却个个夭折,老祖宗我不相信,那不是天灾,可不是天灾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定是人祸!所以呀,你得给我去盯着,不管是哪房妃子良娣怀孕,即便是个下人你也得给我守着,想法儿保住她们肚子里的龙种。明白么?” 玉琬慎重点头。心下悸然:只要龙种,不要大人,這就是宫廷。 “好了,你先去忙活吧,晚点儿再来。”老祖宗微露倦意,玉琬侍候她躺好,然后退出。 回到房里,荧儿得了消息过来,见面什么都没説就先盈盈而泣。玉琬忙去关房门,既生气又心疼:“不是和你説过多次了?這宫里的规矩不得轻易哭泣,近来老祖宗身体不好,你在這哭,不是招事么?小心被人逮去做文章!” 荧儿苦着脸,两行清泪仍然簌簌往下淌。 玉琬长叹,用手绢儿替她抹泪,少不得温言好语相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家分开是早早晚晚的事,你也不必太伤感。再説,东宫怎么説也离這后庭近,往后也不是见不着。你呀,多留个心眼,多长记性,平日还有我提点你,偶尔还帮着你圆场,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只能指着你自己!多做事,少説话,這些记在心里没坏处。宫里主子们的事情少掺和,没人找你,你就当耳不闻,眼不见,如此這般,或许命会长些。”可惜,有些时候,主子们的事情不是想不掺和就能回避的,一如她现在。 “姑姑,听大家説,以前也有皇子向老祖宗讨过您,老祖宗那时没放您去,为何今日又同意了?” 玉琬蹙眉,忍不住训言:“不是刚跟你説要慎言慎行吗?這不该打听的也别打听,宫里的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 她实在不放心荧儿,她少不更事,如果她不在身边,只怕……呃,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她也管不了那许多了。人的福气天生,有福之人断不了,无福之人再保也是白搭。想到這,玉琬从箱体掏出几绽金银之物,轻递至荧儿手中:“這些东西省着些使,平日里收好了。虽然圣人説钱财乃身外之物,可现实却告诉我们——有钱能使鬼推磨。日后若有难处,兴许用上一些能暂度难关也不一定。” “你手脚利索,但缺心眼,往后可得小心,這宫里的其它人个个都是狡猾的主,平日里多与她们交好,可也要防着被人利用,记住了吗?” 荧儿泪眼婆娑作答:“记住了,姑姑您去了那里也要多加保重。” “嗯,去吧!让我一人清静一会。” 這是她第一次和人掏心窝説话,希望她值。 要到一个新的地方,侍候新的主人,去学着适应新的人群。這些都让玉琬感到不安。害怕、恐惧、茫然,這些情绪纠葛出现,最后又演变成生气。就因为是宫女,所以就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么?父亲忠君爱国,最后又得到了什么?自己为老祖宗尽力办事,可结果呢?她沮丧,十分的沮丧。虽然老祖宗説话间百般宠爱,却装病来欺骗她,像对待其它的所有人一样。曾经以为,岁月会留下信任和感情,如今看来,她错了,错得离谱……如果有信任,她不会被骗;老祖宗给她兵符,她老人家留一手,她理解!可是现在呢?六年的感情,説赏就赏了,像件比普通看得起些的布料,最终的命运仍是裁剪成衣,而老祖宗和天朝的各位主子,就是那执剪的裁缝。 天渐渐暗下来,一如玉琬此刻的内心。明天,太阳依旧会升起,可她的心,能回到过去么?她不禁彷徨…… 013 辞别 宫里散漫消息的速度就像拂过大地的春风,在人的不经意间,它已悄声无息地扩散至各处。甄儿来了,怔怔地望着玉琬,脸色有些木然,她显然是听了风声,或者还对事情确认过。 玉琬上前,轻揽她,却发现她的身体疆硬不动。 “怎么了?”她轻问。 甄儿仍不説话,就那么痴痴的望着,仿佛两人再也见不到了一般。 玉琬强压内心的苦涩,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玩笑道:“你别這样,本来是去当差,説不上什么好事儿坏事儿的,可被你這么一瞅,我的心里就捣鼓起来,我不是去杀头,咱们也不是见不着了!” “呸呸呸!别説那不吉利的话!”甄儿情绪激动地啐口。 “可算好了,能説话就行,你也别死愣愣地盯着我,走,咱们里屋谈。”玉琬拉着她进屋。 “不能求老祖宗留下你么?”甄儿的眼里满是希冀和企盼。 玉琬摇头,心中含着无限无奈,她已仔细想过,左右她在老祖宗身边的日子不长,此番出去也好,有些事情早发生便能早打算。 “难道……你心里盼着能出去?”话刚出口,甄儿突然生气起来,看玉琬的眼神也变得凌厉尖锐。 玉琬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往心里去,只长叹一声解释:“你我姐妹一场,相识也有八年,我是如何秉性,你应该比外人更了解才是!何以要説這话来伤我?你心情不爽,這我知道,可我的心情又能好到哪去?老祖宗年岁大了,她老人家要将我支给别人,我有什么办法?再説,我早晚得有个去处,今儿事情发生了,我早些离开了慈宁宫,日后的福祸还难料得很,我心里正七上八下惴惴难安,好姐妹一场,你就别来用话堵我,行行好,好好安慰鼓励我一番不成么?” 听玉琬如此一説,甄儿细思之下也觉有理,当下心生愧意,看玉琬的目光又恢复到以往的柔和,两人説话也渐渐回到从前。 “听説太子宫里的几房娘娘厉害得很,你此去陪太子妃,可要多加小心!” “嗯,我知道。” “太子是心地仁厚之人,他对你必是宽厚。对他我并不担心!可东宫比不得這慈宁宫,那里人来人往不是皇子便是宦臣,大家都是有身份有背景的,如今朝中闹得厉害,你可千万别卷进去!现在胜负难説,搞不好是要受牵连,你説话行事可都要多加三思。” “嗯,我知道,也都记住了。” 望着殷殷而嘱的甄儿,玉琬一直浅笑,心头甚感安慰,总算是可以放心了。她今天能説出這番话,足见她在宫中説话做事定能自保,也算是了却她的一方牵挂。 説着説着,甄儿又忍不住啜泣起来。“你别和我説宫规,這我知道!”她抢白玉琬欲言之语。“咱们好姐妹一场,原以为会平平安安、静静悄悄地双双老死在這宫中,却不想如今……我可提醒你,你可别嫁给太子,那没你什么好的!” 玉琬点头,边替她抹泪边附和:“好了,别哭了,這些事儿我心中自有计较。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事儿能想,什么事儿不能想,我心中都有把称,我自己会时刻掂量着办,你也别太担心,搞得生离之际和死别似的,多不吉利。来,笑一个!” 甄儿红着眼睛,强颜一笑,感觉皮硬得不行,根本笑不出来,她一甩手,气嚷:“我笑不出来!” “好好好!笑不出来不笑就是!這有什么好气的?”见到她耍脾气,玉琬倒先玩笑起来。 甄儿一扭头,不理她,心里还在生闷气。半晌过了,见玉琬没动静,又忍不住转身埋怨:“你要走,好像就我一个人伤心,真是不公平!” 一听這话,玉琬的脸色霎时间便沉下来,不言语,只一个劲地叹气。 甄儿见如此,不禁自悔失言,可一时又不知説什么好,两人就那么默着,直到荧儿进来。 “荧儿见过甄姑姑。”她行礼。 甄儿回神,忙笑:“快起来!跟我还行什么礼?這里又没外人!” 玉琬问:“有事吗?” 荧儿忙回:“老祖宗请您过去,太子殿下也来了,还有二十一皇子也来了,正嚷嚷着要见您。” “哦!”看来,时间差不多了。這二十一殿下也真是的,就不能低调点儿么?玉琬心中埋怨。回头望甄儿,见她刚刚好些的眼睛又红了,两人深深紧紧一抱,一切尽在不言中。 “好了!我得去见老祖宗,你也回去吧!”接着,她又转身朝荧儿:“以后遇着实在为难的事情,就去请教甄姑姑,她会教你的。”荧儿点头。 “荧儿以前是跟在我身边的,看在我的份上,以后你多提点着她,免得她不明不白落了错处,稀里糊涂惹了事!”她托付。 事情到了這份上,甄儿自不会辞,当下一口答应:“嗯,我知道。我一定待她如亲妹妹一般。你自己多加保重,以后的时间,肯怕就只有宫中大宴才见得着了。” 两人又抱几下,玉琬便出来前往暖阁。才到阶口,便听里边有人説笑,其中二十一皇子的笑声最大,带着踌躇满志的得意。玉琬顿了一下,抬脚继续入内。這几日,宫里的嫔妃望着风向,天天来慈宁宫请安。未免生事,玉琬是能避则避,竭尽全力躲着她们,好在大家均知道她去东宫是陛下和老祖宗之意,也不敢轻易来寻衅挑错,让她這三天过得还算清静。 “奴婢见过老祖宗,老祖宗千岁。”她行礼。 “快起来吧!”老祖宗道。 她复又向太子和二十一皇子行礼,两人也忙叫“起”。 玉琬抬头,刚好与二十一皇子的脸对上,见他正望着自己浅笑,笑容中夹着无限得意。猛然想起那日在宫外时,他那番信誓旦旦的言语,玉琬多少有些明白过来。原来,這就是事情的源头。如此的话,只怕她在太子府也呆不长,估计這不过是他们的缓兵之计,思虑到這层,她悸然,脑中蓦地浮现出十九那张戏笑的脸。 “玉琬,过来!”老祖宗叫她。 玉琬身子一震回过神,望一眼所在的环境,惊出一身冷汗。她這是怎么了?怎能在此时此地愣神?还没出慈宁宫就出這样的事情,她的心愈加惶然。 她上前,老祖宗双手握住她的葇荑,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着,老祖宗的手虽然枯瘦却不粗糙,她轻揉时,可以感觉到她松弛的皮肤,却丝毫感觉不到硌。玉琬心下佩服,似乎前次相触时的粗糙感只是一时的误觉,老祖宗真是一个精明的人,装病的时候,居然连這么小的细节都计算到了。珏姑姑站立一旁,看她的神情满是不舍。 “交待你的事情都记住了?” “是!奴婢已经清清楚楚,深深刻刻地记下了!”玉琬肯定答。 太子和二十一皇子两人面面相觑,对于她们的对答之言,均是一头雾水。二十一皇子性急,忍不住问:“老祖宗,您和玉琬説什么悄悄话呢?不能告诉太子哥和孙儿么?” 老祖宗揶揄一笑,答:“当然不行!女儿家家的事,你们男人不能掺和!” “哦,是女和家家的事啊……那我们不知道也罢!”二十一皇子被老祖宗的话噎着,羞赧地挠挠头,讪笑一下看向别处。 老祖宗与珏姑姑一阵欢笑。玉琬见到他的窘样,想笑又不敢笑,直憋得脸红。 太子也笑:“二十一弟,看你还敢随便打听!” 玉琬回头望太子一眼,比上次看得真切,太子是属于那种阴柔与刚毅并存的长相。侧脸看起来偏向阴柔,可身形与眼神却是透着刚毅。他刚刚説话时声音爽朗,整个人神采飞扬。看得出,天帝对他的重用,影响了他的心情,与上次的心事重重相比,這次的他看起来心情舒畅,甚至可谓是春风得意。 “今儿你就要去了,还别説,我這心里啊,还真不是滋味。”老祖宗説着,又哽咽起来。珏姑姑见老祖宗哽咽,她也忍不住红眼。 玉琬忙劝:“老祖宗不必为奴婢伤身,奴婢只是去太子东宫,老祖宗何时想奴婢时,让人传唤一声便可,只要太子同意,奴婢还是可以偶尔来侍候老祖宗的。” 太子忙出言表态:“本来就是老祖宗的人,孙儿要了去,本来就于心不安,要不,老祖宗您还是留下?” 二十一皇子一听此言,急了,在凳子上坐立难安,想出言,又被太子警告的眼神制住。老祖宗只当没瞧见他们兄弟俩的小动作,一个劲地和玉琬説话。好半晌了,才接太子的话碴: “既然説给太子妃去作陪,那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老祖宗我年纪一大把,还能唬弄你们小辈不成?只是有一条,今儿太子也在,二十一就做个见证,這玉琬我是给你们了,可别让别人欺负。我已经下了懿旨,封她做了尚宫,没有实职,只是个名号而已,免得没品没级被人轻贱!” 太子惊起,小心出言:“老祖宗哪里话,孙儿定不会容忍此事发生。您放心好了,玉琬到了东宫,只陪太子妃一人,也没什么活计,单单陪太子妃聊天解闷而已,必不会劳累到她的!”他原就是应二十一弟的哀求将這宫女弄出宫去,还真没想到老祖宗会如此重视此人,看来回宫后,少不得要交待一番。 “嗯。這可是你説的。” “是是是!是孙儿亲口説的,二十一弟可作见证。” 二十一忙嬉笑接言:“孙儿可作证,老祖宗只管放心。”老祖宗如此説法,正合他心意,他早就喜得心花怒放,這证人他自然是十万分愿意当的。 玉琬忙谢恩。 “好了,收拾东西去吧!” 玉琬出来,荧儿提着细软正候着,见到她,立刻迎上前,紧接着又发现后面告辞出来的太子和二十一皇子,匆匆行礼,对玉琬是欲言又止。 “好了,我今儿起就去东宫了,你自己多加保重。” 荧儿点点头,抿着唇不説话。其它宫女们因为回避在屋里不能出来,于是隔着窗户与玉琬摆手告别。玉琬侧头回望大家,均报之以浅笑。 太子从后面看着玉琬,总觉着她的背影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正惘惑之际,便听低柔的声音: “两位主子请!”临到宫门口,玉琬为两人让道。 “玉琬和我一起走吧!”二十一皇子嚷道。 玉琬暗恼其粗心粗意,脸上立显惶遂之色,诚惶诚恐拜倒:“奴婢不敢,殿下是主子,宫中自古无奴婢与主子并行的道理。” 太子点头,回头训二十一弟:“你也太莽撞!這里是宫里,比不得外面随心所欲,你从小大名在外,自然不在乎,可别害了人家。” 二十一皇子嘟嘴不説话,满腹委屈,不就是一句话,何至于説得這么严重? 太子又回头对玉琬:“你起来吧!怪不得老祖宗疼你,果然是个懂事的。” “谢太子殿下。”玉琬起身,两位主子在前,她谨慎在后。 望着熟悉的绿瓦红墙,经过时常游玩的小河边,玉琬心中五味繁杂,指甲抠进细软,没想到,這么快就要离开…… 014 东宫 从地图上看,东宫距离天帝的寝宫并不远,可真正行起来却是千差万别。玉琬随坐轿的太子到东宫时,脚都软了。二十一皇子中途有事被人叫去,玉琬暗自庆幸。有他在,还指不定惹出什么是非来。 她紧跟在太子身后,多数时间低着头行路,偶尔间也会抬头打量几眼。看多了宫里的建筑群,太子宫正殿的陈设并没有让她感觉怎么惊奇。 “小栓子!” “奴才在。”一个三十来岁的小太监过来。如果説东宫与慈宁宫最大的不同,那便是眼前的人了。慈宁宫当差的大部分是宫女,可东宫不同,随处可见侍卫和太监,反观宫女人数不多,稀稀经过之人寥寥无几。 “她叫玉琬,是慈宁宫侍候老祖宗的尚宫,你领她去太子妃那,请太子妃对她安排,要好生照顾,我晚上自会去解释。” “是!”小栓子领命。 太子又对玉琬道:“你先与他过去,本殿下还要处理政事,晚上自会去与太子妃説明交待,她是宽厚之人,必会善待于你。” “是。”玉琬应答,太子能亲自去慈宁宫将她领回,這已是天大的恩赐。她心中臆测,太子今日的行径多半还是看在他兄弟的面上,她自然不会再奢望其它。 小栓子是个健谈的人,每到一处亭院便介绍其来历和作用。过了花园,远远便见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的高墙,中间开了一个圆圆的门。花园里的花开得正艳,一团团,一簇簇拥在枝头,点在绿叶间,轻风一拂,阵阵花香弥散。 “這是东宫外殿与内庭的分线,过了這道门,里边便是各位娘娘的住所。”小栓子説。 玉琬点头。 两人过门,小栓子也安静下来,只低头走路,偶尔回头看看玉琬有没有跟上。玉琬边走边留心身边的景致,见里边的点缀不似外殿外亭那般张扬大气,少了几分浑厚和雄壮,却多了几分温馨和雅致。来来往往的人也多了,多数是女眷,大家见小栓子领着她,均不住频频侧目,远远还能听到些大家小声议论猜测的私语。 过了好几个小院,再过白玉桥,绕着流水半个圈,再过长长的青石道,越过两道门,便到了太子妃所住的院落。玉琬抬头,便见到“正妃殿”三个鎏金大字。看来,东宫是以身份为殿命名。 “到了,请姑姑紧跟着咱家。” 玉琬称谢,道声“有劳公公”便屏息轻步跟在他身后,也不再四处打量。 不时有人笑着招呼:“栓公公来了!” 小栓子微笑点头,见到品级高的,还微微打揖行礼。玉琬跟在他身后,没人敢贸然相问,她也静默无声,只偶尔抬头与谁两目相撞时,浅笑着友善点头。不明身份,所以也未行礼。 两人在一房门外停下,门廊上雕着彩绘,祥云缭绕。 玉琬候在外面,小栓子率先进去通禀。 “奴才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 “快起吧!小栓子公公今儿怎么来了?是太子有什么吩咐吗?”柔柔的女声説话很高兴,玉琬在外头听了,心中猜想应该是个娴静的女人。 “娘娘真是料事如神,还真是太子吩咐奴才来的,奴才给娘娘领来一人,她原是慈宁宫当差的尚宫,太子让奴才领了来,请娘娘多加照顾。太子爷説啦,请娘娘安排个住处,晚上太子来您這,当面跟您细説情由。”小栓子口齿清晰回话,玉琬在外边听得清清楚楚。 “是老祖宗身边的人?还愣着干什么?快请进来啊!”太子妃显然是听説过什么,忙吩咐让人请玉琬进去。 “奴婢参见太子妃娘娘,娘娘千岁!”玉琬跪拜于地,依品级行大礼。 “快起来!”声音透着笑意。“你是老祖宗身边过来的人,与别人自是不同,来,过来坐。”太子妃指指身边的座位,亲切唤。 玉琬躬身,忙道:“奴婢位卑,不敢与主子同坐。” “這里没外人,你先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玉琬這才谢恩上前。 “娘娘,如果没什么吩咐,奴才就先回了。”小栓子请辞。 “嗯,去吧!回去告诉太子爷,這姑姑我定像亲姐妹一般相待,请他不必担心。” 小栓子应身“是”,便倒退至门口转身出去。 “你叫玉琬是吧?”她问。 玉琬点头应“是”。 “抬起头来,让我仔细瞧瞧!” 玉琬带着几分羞怯抬头,只觉眼前一亮,心中暗叫:好个漂亮的美人!太子妃脸如明月,眸如皓星,朱唇轻点而红,额中花钿更是为她增添几分妩媚。唯一美中不足便是身子过于单薄,显得有些娇弱。玉琬来前曾做功课,知道這位太子妃曾两次怀孕,却未能生下龙子,双双夭折于腹,她也因此落下病疾。 在她打量太子妃的同时,太子妃也在细看她。太子妃只觉眼前之人犹如院里的娇花,不但美,而且很有生命力。 “玉琬真漂亮,怪不得太子向老祖宗将你讨了来。”太子妃满脸笑意夸赞,眼中并无敌意。 玉琬忙回:“奴婢粗陋之姿,多谢娘娘看得起。” “银月,上茶。”太子妃朝外间叫。不一会,便有一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宫女进来,手里托着茶,柳眉杏眼,瓜子脸,长得清秀周正。 “给你们介绍一下,這位是我娘家时的陪嫁丫头,叫银月。银月,来见见這位姑姑,她以前是侍候老祖宗的人。” 玉琬忙起身,与她见礼问好。是个直爽的丫头,见到玉琬不同于她主子的亲切,她浑身上下都显示着戒备,散发着敌意。玉琬心中叹息,看来,她被列为与她主子争宠的女人了。 太子妃对银月的表现视而不见,只顾与玉琬聊长聊短,问东问西。时近午时,太子妃才问:“你的细软呢?也好安排住处。” 玉琬忙答:“回娘娘,东西放在门外,只凭娘娘吩咐。” “是吗?那你随银月去吧,两人同住一间房,好么?” 玉琬忙谢恩。虽然银月对她敌意甚盛,可太子妃如此安排却让人无话可説。银月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自己一来就与她同住,足见太子妃对她的信任与看重。当然,银月的护主心强,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那你先去吧,收拾收拾,下午其它良娣会来,到时给你引见引见。” 太子妃如此説了,玉琬虽觉大张旗鼓将自己介绍给良娣们有些不妥,可还是行礼应承下来。 银月气呼呼地领着她回房,指着其中的一张空床道:“呶,就是那!” 玉琬好脾气地称谢。 银月转身便要出去,临离开时,又转过头来,笑嘻嘻地提醒:“琯姑姑,您可得小心点儿,這床原来睡的是奶妈,她前几天刚过世,那床底下还留着她老人家最喜欢的绣鞋,您可别把它扔了。”説完,“咯”笑着出去。 玉琬手脚一哆嗦,手里的细软就掉到地上。虽然她平日未做过什么亏心事,可這神鬼之説,她向来是敬畏的。她退后几步,努力定定神。房间里的光线不错,门窗开着,白色的阳光闪落进来,亮堂了许多。玉琬深呼吸两次,怯弱走到床前,虔诚跪下拜几拜,口中念念有词:“這位没见过的前辈,奴婢今日奉命而来,并非有意相扰,还请您高抬贵手,别打扰奴婢安宁。”説完,又虔诚拜几拜。 刚巧一阵风吹进来,吹得白色的床幔飘动几下,唬得玉琬心惊肉跳。连连闭目祈求。 “噗嗤——”一声媟笑传来,是银月,她手里端着午饭。 “這是娘娘吩咐送来的,你吃吧!”她敛了笑,昂首挺胸走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外边好多人嬉笑起来。 玉琬自知被人戏弄,可是没办法,谁叫她从小就惧這个。想到银月也是住這里,如果真有什么事,她应该害怕才对,而她刚才的神情丝毫没有敬畏之意,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奶娘的事情根本就是她的杜撰。想通此节,玉琬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收拾东西。一碗白菜炒肉片的饭放在那里,腾腾冒着热气。 太子共有三位良娣,二位美人,以太子的地位和年龄来算,這个数目的妻妾不算多。 “姐姐今儿的精神可真好,這人看起来比园里的花儿还娇。”陈良娣笑着奉承。 刚刚太子妃已为众人引见了玉琬,玉琬依尊卑之礼见过众人。虽然大家初见她时的表情各异,可此刻却当她不存在一般。玉琬乐得当空气,人家越将她遗忘她越高兴,简直是求之不得。 “妹妹们也不错,今儿天气好,要不大家去花园转转吧!” 太子妃好兴致地提议。 “好啊!今儿园里的花开得正艳,正好去观赏观赏。” “是个不错的提议。” …… 其它众人纷纷出言附和。玉琬眼尖,发现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美人一直都没出声。她就那么端坐,双手有意无意地抚向腹部。玉琬心中犯疑,该不会……当下对她愈加留心起来。她想了想,這位美人是六品官员的女儿,长相并不出众,但身上自有一股书卷气,文静中透着大方。 玉琬随大家回到曾经经过的流水边,這次没过白玉桥,直接往南便是后院的花园。园里正值时令的花开得正艳。大家讨论攀谈着,偶尔碰到中意的还剪下几枝,让随身侍候的宫女拿好,准备插回自己的房内。 “玉琬,听説老祖宗种了不少奇花异草,你可见过?”太子妃状似无意道。 玉琬忙小心回应:“回娘娘,老祖宗的花儿都是宝贝,奴婢也见过,不过不曾近赏,怕折损了花儿老祖宗伤心。” “是怕老祖宗怪罪呢还是怕老祖宗伤心?”尖锐的女声,故意刁难的问话。 玉琬抬头,知道她是那位姓吴的良娣,在宫中曾有所耳闻,此人善妒,素有恶名。 玉琬浅浅一笑,温声作答:“回良娣,老祖宗是天下德厚的尊贵之人,向来宽待,心地仁慈而又智能,为了花儿怪罪责罚宫女的事情还不曾发生过,至少奴婢没有见过。若是花儿谢了,老祖宗会伤心才是真,老祖宗是重情之人。”她的话字字句句紧扣老祖宗,又字字句句兼含夸奖赞美之意,一时之间,那吴良娣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大家继续往前,渐渐安静下来。玉琬突然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015 嫁祸 “哎哟!”一声痛呼,玉琬随众人回头,见刚刚在正妃殿不停抚腹的美人摔倒在地,此刻正捂着肚子惨叫。大家蜂拥上前,吁长问短,个个担心。 太子妃闻声过来,见美人衣上见了红,惊呼一声大叫:“快传御医!”接着又唤人去请太子。围观的众人刹那间忙成一团,几位管事的公公抬来软榻,将那美人轻扶其上,快步抬回最近的宫殿。 御医在里边疹治,各良娣美人守在门外,神色焦急。各侍候美人的宫女静立一旁,个个低眉顺眼,胆小些的还不住惶惶瑟抖。太子妃端坐上位,训斥喝问:“你们怎么侍候主子的?杨美人有孕,你们居然不知道?太子殿下子嗣单薄,你们且能如此大意?没发现主子有孕也就算了,居然还让主子摔倒,這下倒好,好不容易得来的龙孙又這么没了,你们有几个脑袋,担当得起么?!” 玉琬在旁细察各人神色,太子妃痛心的神色不作假,想来是知道太子无嗣的后果与這期间的厉害关系。其它几个美人,有的端坐一旁念佛祈祷,有的则起身查看,各人神色不一,看不出什么来。 玉琬暗自惋惜,想到进东宫第一天就发生如此大事,心下着恼,想到老祖宗嘱托之事,愈加难安。她悄然回想,当时在美人身边只有她的贴身侍女,她无故摔倒,定和這群侍女脱不了干系。只可惜,她初来乍到,对于此事不宜过于参与,当下打定主意,此次事情只静观其变。 “太子驾到!” 太监一声高呼,各人忙起身跪迎。 “怎么回事?”太子仓促进来,劈头就问。 太子妃上前,未语泪先流,满脸愧色,盈盈然泣道:“都是臣妾之过,未能及时发现妹妹怀有身孕,若是早知此喜讯,臣妾定不会让如此不幸之事发生。” 其它人见太子沉着脸,均不敢上前进言。半晌,才听太子长叹:“此乃命数,不能怨天尤人,事已至此,爱妃不必过于自责,你身体不大好,早些回去歇着吧!” “妹妹摔倒之时,只有身边這些宫人在身边,臣妾对此些人等定要严加盘问,查出个所有然来。殿下久居太子之位,如今却膝下空空,此乃臣妾罪过,都怪我们姐妹们不争气,竟无一人为太子诞下子嗣!” 太子妃的话説得至情至性,太子明感于腑,反过来给她安慰。其它人均面露愧色。 “来人,将這些人带下去!” 太子朝门口威严唤,声音夹着未平息的怒气。 宫女们听説如此,个个伏地泣言,大呼“饶命”!可执行的太监似乎没听到一般,将大家毫不留情地拖将下去。有谁哭喊,便堵谁的嘴。 “太子殿下,奴婢有言回禀!”其中一宫女叫道。 太子回头看她一眼,眼神阴鸷至极,闭目一摆手,让人将她拖回来。 “有什么隐情速速回禀!” “是!”那宫女伏地,半立起身,眼神在众人身上一一扫过,她的目光落至谁身上谁就有些不自然。 “快説!究竟有何事要禀?你若有半句谎言,本殿下立马让人将你杖毙!”太子説得凶狠,看来是起了肝火,动了真气。 玉琬也瞧着她,想从她嘴里听到点什么。不想,她的目光最后定在她身上,死死的,不用言,众人也猜到些什么,均回头用若有所思的眼神审视她。 “各位娘娘看着奴婢做什么?”不会想趁机栽赃嫁祸吧?她心中悸然。她今日刚到,应该不至于树敌才对,何人要置她于死地? “奴婢不敢説!”那宫女哭哭啼啼娇情起来。 太子冷哼:“不想説是不是?好!来人呐,将她拉下去打入死牢!” “不!奴婢説,奴婢説,求太下殿下从轻发落。” “這是最后的机会,快説!” 众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都想知道从她嘴里能説出什么来。 只听她泣言:“奴婢与琬姑姑素来交好,琬姑姑于奴婢有恩。奴婢日夜铭记在心,时刻思想如何报答。刚刚在正妃殿时,奴婢见琬姑姑盯着主子的肚子看。主子新怀有孕,奴婢是清楚的。于是,奴婢便擅作主张……求殿下责罚!” 众目睽睽扫向玉琬,饶是玉琬這种见过大场面的人也不禁心慌。可她知道,此刻她绝不能显露出半点慌乱之色,否则必招人话柄,从而进一步坐实嫌疑。她,必须自保。 太子望着她,她眼中瞬间闪过的吃惊和慌乱,他都看在眼里。他有些期待地望向她,并沉默着,他希望替她洗脱罪名的人是她自己。同时,他也深信,深得老祖宗宠信的人必有办法自救。 玉琬见太子沉默,太子妃眼里写满不可置信,更令人怀疑的是,吴良娣也出来指证她确实长时间望过美人的肚子。无法,她只得站出身来。 “请示太子殿下,奴婢想问這位宫女几句话,可以吗?” “你问吧!让大家一起听听!”太子欣然同意。 “是。” 玉琬走到那位宫女跟前,先不急着问话,只绕着她走。宫女的眼神初时还很坚定,渐渐地闪烁起来。玉琬暗忖时机已到,于是开口问:“请问你如何称呼?” “琬姑姑不记得了,奴婢是芙儿。” “芙儿?嗯,很好听的名字!”她赞。“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前年腊月!”宫女答得飞快。 “我们常有来往吗?” “是的。不,偶尔,奴婢只是偶尔见到姑姑,并不时常相见。”宫女的脸上开始显现慌乱。 “你説我救过你,可我怎么不记得了?”玉琬慢条斯理地问。 “那是您贵人多忘事!您不记得,可奴婢对您的大恩铭感五内。” “你别尽扯這些没的,快问正经事!”吴良娣出声催促,本欲再言,被太子拿眼一瞪,顿时连人带言都缩了回去。 玉琬不理她,在宫女面前蹲下,继续往下问:“我救你是在什么时候?你説説,让我好想想。” 宫女忙答:“是在前年八月,奴婢掉进荷塘里,是您让公公救奴婢上来的。” 玉琬轻笑,偏头看着她,反问:“你记差了吧?” 宫女忙摇头:“不可能!奴婢记得清清楚楚,错不了!” “你确定?” “奴婢确定!” 玉琬站起身,又问:“你説你为了我所以害你家主子流产,可是,你家主子明明是自己滑倒的,你用了什么方法?可以説明一下么?” “這……”宫女支吾其词,过了一会儿,似乎得到了某种指示,咬牙道:“奴婢自知没活路了,为了下地狱好受些,奴婢就从实招了,奴婢在美人要经过的路前放了块滑溜的石头,就這样……” “你好大的胆子!”太子拍案。 “奴婢一时报恩心切,所以做出糊涂之事,只求太子殿下赏奴婢一个全尸。琬姑姑不知情,请太子殿下不要牵连她!”宫女还想紧咬玉琬。 玉琬默站一旁,连连摇头,可怜的小宫女,自己刚刚的回话破绽百出,她却没有发现。 太子狠道:“好你个刁奴!自己做下祸事不打紧,还嫁祸别人,简直是罪大恶极!来人呐,将她拉出去,以国法处置!” 来人将那宫女拖出去。太子心烦意乱地坐在那里,眉心揪成一团。 “太子殿下,就因为這个玉琬是您的心头肉,所以你就偏心么?”吴良娣看玉琬的眼神妒恨,她不怕死地进言。其它看得明白的人均摇头,其中一位还想拉住她,可她不听,非要站出来嚷嚷。 玉琬不説话,低头。 “刚刚的问话你没听清楚么?那宫女説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明显是有人故意而为,你见过有人为报恩故意将恩人卷进是非?吴良娣,你要慎言!” 太医出来,众人迎上,只见他们伏地告罪:“微臣该死,美人腹内的孩儿一月有余,见红太多,没有保住,请太子责罚。” 太子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太子妃忙从旁扶住他。 “你们下去吧!本殿下想一个人静静。”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眼神也散失了上午所见时的神采。 大家依言退出,玉琬临出门时回头,见太子拖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往美人房间行去…… 016 主子 因为屡经丧子之痛,素有旧疾的太子终是没挺住,大病起来。太子妃整日忧心如焚,对她来説,如果太子出什么意外,那将是天塌地陷的大事。各位良娣美人均安静多了,大家脸上都显露出对太子病情的担心。整个东宫的气氛沉甸甸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玉琬是新人,本想给大家帮把手,却处处受到排挤,事事受气。一如现在: “琬姑姑,您是老祖宗身边的红人,這种小事岂敢劳您大驾?”和银月一起的小宫女们客气説着,语意复杂。 玉琬无奈,没有再説什么,只转身去忙别的事。她怎么也没想到,太子当初的深信不疑,会让她在东宫的宫女群中难以立足。她能理解,大家知道她不是奸细或是太子的红颜知已,良娣们自然心喜不已,可在宫女们的心中,她却成了极受器重的尚宫,初来乍到便获此特宠,自然有人心生不甘,説话带酸也是难免。 或许,时间长了,大家习惯了,也就慢慢好了。 她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如此希望着。 每当回想起那令人惶悸的一幕,玉琬就忍不住后怕。侍候美人的宫女们一个当场葬毙,其它流放至苦寒之地沦为官妓。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识到无辜宫女受牵连时的命运,第一次深刻体会到女人之争的残忍。如果不是她根本不认识那宫女,如果不是那背后指使之人急于求成,估计那葬毙之人便会因此多出一个。一石二鸟,好狠毒的计谋!好恶的心肠! 转眼间,玉琬便在东宫生活了一月有余。太子的病情大有好转,前来东宫探望的人络绎不绝。 “琬姑姑,太子殿下请您去。”小栓子过来传话。 “知道,有劳公公带路。”玉琬放下手里的绣活,随小栓子去。可能是太子对太子妃已有交待,她近来的日子过得倒还算平静。她规规矩矩做好分内之事,天天守在正妃殿,可谓是足不出户。吴良娣虽然见她一次便明嘲暗讽一次,可她没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立在明处的敌人并不可怕。 “今儿几位殿下都在,您得有心里准备。”小栓子小声提醒。 玉琬对他感激一笑,点头会意。 太子和各位兄弟坐在流水旁的一个凉亭里,大家或坐或卧,随意聚在那,不时传出爽朗的嬉笑声。玉琬远远见了,心中疑惑:男人们的聚会,找她来干什么?心中又忖度:八成又是二十一殿下出的主意。 太子的脸色有些苍白,精气神儿却好了不少。 “奴婢见过太子,各位殿下,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太子出声。 玉琬谢恩,静退一旁,不説话也不东张西望。她心里明白,自己周围的人个个都是主子,她唯有静等大家吩咐才是上策,只有這样才不会失礼出错。 “十九弟和二十一弟喜欢的是這种类型?”浑厚的声音响起,打断了玉琬初到时的寂静。 二十一皇子跳起来:“她好着呢!” 众人一阵哄笑,玉琬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仿佛事情与她无关。 “十九弟,你怎么不説话?”不知是哪位皇子问。 听到名字,玉琬的脑神经惊颤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可仍然没有抬头,也没有吱声。這里人太多,太杂,她不想流露出自己的一丝真实情绪。宫中,没有同等的地位,是容不下感情的。身为宫女,她十分清楚,唯有规规矩矩地做事,不思非分之物,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没什么好説的。”声音喑哑。 感冒了么?玉琬轻轻蹙眉,仍然垂首站在那。 “玉琬,你去给大家沏茶吧!”太子淡淡地吩咐。 “是,奴婢遵命!”玉琬如获大赦,赶紧轻步而去,能够离开這令人感觉压迫和沉闷的地方,她求之不得。 茶水房的小宫女太监一见玉琬,忙朝她递上热水:“琬姑姑,可是主子们要用茶?” 玉琬在银月她们那些高等宫女面前吃不开,可這些茶水房的宫人对她却是十分敬畏的。 玉琬点头,客气道谢:“谢谢你们,不过,沏茶的水我自己再烧,這些,你们若急,就先用吧!主子们谈得正欢,這茶水要合时宜递上。”她轻轻将递壶的手推回,没有接用。 大家忙不迭附和:“是!那是!做奴才的不能打搅主子谈事,是這个理!” 玉琬微微一笑,不再説话。客人来了,久不上茶,這理是説不通的。可宫中就是這样,理多得很,理变得也快。 玉琬站定,双眼环顾四处,轻轻地弯弯嘴角,脸色平静。她手脚利索地盛壶冷水,亲自拎到炉上,自己生火烧煮。静静地坐着,偶尔添些柴,安静得如冰雕。 “十九殿下千岁,千千岁!”身后咚咚跪地一阵响,高呼的声音响起。主子们一般不来茶水房,十九皇子的突如其来,将大家吓得不轻。 玉琬不能装作没听到,她不得不起身行礼。 “奴婢见过十九殿下!” “你又变成這样了!”哑哑的声音含着浓浓的关切,又含着深深的埋怨。 “后悔到东宫了?” 玉琬望着炉火笑笑,不接答。一定会后悔么?不见得! “你初到第一天的事情我听説了。”十九皇子自顾説着,没有往日的恼怒,整个人看起来很平静。好也好过,脾气也发过,又和好过,如今,是将最坏的后果都想过了。 “如果你愿意,我就求太子哥将你赏我。” 周边的宫人屏声静息听着,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赏么?又是赏!玉琬心中窒痛,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人活着,得学会忘却事事计较。一个人,太瞧得起自己,往往落得别人瞧不起。而她,选择自知。 “连和我説话都不愿意了?”失望之情浓烈。 玉琬长叹口气,正准备説些什么时,水开了。于是,她又忙活起来。身后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回头,望着那咳嗽的背影,有些愣神。 手里端着十四杯茶,她抽空数过大家的鞋,一共十三双,也就是説有十三个人。为免失误,她特意多端了一杯。大大的四方盘,盘上端放十四个青花茶杯,由一个纤秀的宫女托着,远远看着她走路,不用説什么或者再做什么,那也是一景。 二十一皇子迎上来,他将玉琬手中的盘抢过,快步走到兄弟中间,嚷嚷着让大家自己来端茶。 在手中变轻的那一刻,玉琬惊愕木然,但很快,她又恢复过来,小跑过去将东西接回,继续自己的工作。二十一皇子总是這样,不顾忌场合,也不顾忌礼仪,理所当然地自认为帮着她,却往往是在给她揽祸。可是,她不怪,一点都不怪。见识到老祖宗,见识到东宫的女人,二十一皇子做什么都变得可爱起来。 端茶的手顿了顿,终是将它递到那人面前,看他喝下一口,眼睛亮起来,她转身。 玉琬给四皇子上茶,不小心与他精明深邃的眼神对上,她立刻避开。不同于十九的真情流露,也不同于二十一的坦诚莽撞,四皇子给她的感觉过于成熟内敛,过于城府,她向来对他是敬而远之。 “太子哥,玉琬怎么一到你這里就变傻了?”二十一皇子没头没脑地嚷起来。 這下,玉琬不得不抬头。众人再次哄笑。 太子反驳:“二十一弟是想将她接你府上吧?怎么就你瞧她傻了?傻了的人能沏出這么好喝的茶?” “我瞧二十一弟也是這个心思。”四皇子附和,黑黝黝的眼眸望着玉琬。 “难得二十一弟痴心不改,得,兄长今天答应你,等再过一阵,你把她接你府上吧!当然,你得先问她自己的意思,眼下不忙,过一阵再説。”太子开口,大有成人之美的意思。 “干嘛要等一阵,今儿,现在就问和我回不好么?”二十一皇子大着嗓门説。 玉琬彷徨,早就知道他会来事……這,這可怎么办才好? 好在太子答:“玉琬刚从老祖宗那领来,我少説也得供个一年半载,不然,人家还以为我是专门为你去求的人!” “人家以为又怎样?反正她早晚会去我府上的!”二十一皇子接话接得飞快,语气坦白而肯定。 玉琬惊骇地抬了抬眼,心中苦笑。大家脸色各异。或讪笑、或摇头、或有所思……只有十九皇子,坐在那里,不住地咳嗽,手里的茶因身体颤动而震得摇摇晃晃。 “你退下吧!”太子随口道。 “别介……” 玉琬没有理会二十一皇子的嚷嚷,她默默行礼退开。她只顾低头疾步走,隐隐约约还听到二十一皇子大着嗓门埋怨…… 天气晴朗,金色的阳光格外明亮。玉琬微眯着眼,快步跑到一片树阴处停下,太阳有点晒,她想歇歇再走。翠翠葱葱的树叶正好挡住她的身影。 “你们听説了么?陛下生病期间最宠爱的杨贵妃昨儿个突然去了,听説肚子里还怀着龙种,呃,一去两命!”一宫女感叹。 “早听説了!听説那杨贵妃在陛下龙体不适时举止放肆,时常欺压其它嫔妃,宫里的人对她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她這一去,还不知有多少人暗中拍手称快呢!”另一宫女接话。 “我也听説了,听説這杨贵妃与侍卫统领关系密切,两人时常耳鬓磨斯,只怕她肚里的龙种也……” “好了,你们都别説了,這不是什么好事,説多了小心主子们不高兴。毕竟,那是主子们的事,我们都只是听説而已,还是别乱説的好!你们如果再不慎言,小心语犯君威,到时国法处置!”一个头脑清醒些的宫女出言打断大家的议论。 “走吧,主子那还等着去侍候呢!” 窸窸窣窣一阵,便到脚步声远去。 玉琬从树后探出头,用手捶了捶脚麻处,随手往后背一摸,竟出了一身冷汗。 杨贵妃她是见过的,在天帝被囚禁的期间,天帝对她可谓是千依百顺,如今看来,只怕事情没表面上那么简单。 “琬姑姑,您在這?可找着您了!不好了,出事了,這会儿太子妃正满东宫找您!”小栓子一路跑过来,朝玉琬气喘吁吁地叫。 玉琬心里一惊,心下惶然:满东宫找她?又有什么大事扯上她了么? 017 有喜 玉琬急匆匆地赶回正妃殿,各位良娣美人齐聚一起,太子妃面露喜色,见她进来,忙招手示意她过去。 “奴婢见过娘娘,娘娘千……” “妹妹快免礼过来!”太子妃亲切道。 玉琬心中疑惑,太子妃一声妹妹叫得她心惊肉跳。 “听説您急寻奴婢,不知娘娘有何事吩咐?”她恭敬上前,小心问。 太子妃明媚一笑,道:“哦,是這样。刚刚老祖宗派人送来赏赐,我本想寻你亲自接赏,奈何你刚巧不在,于是我就替你接下了,呶,就在這!”话音刚落,便有宫女将一盘东西递上。太子妃伸手将东西接过,朝玉琬送来。 玉琬忙退后几步,行跪礼接赏。 “早听説妹妹是老祖宗身边的红人,今日這般看来,传言非虚。”吴良娣见太子妃称她为妹妹,故跟称。 玉琬低头,作恭敬状,并不接话。 “好了好了,别跪着了,快起来吧!”太子妃道。 “谢娘娘!” “看来呀,老祖宗是心里记挂你了!要不,也不会急急派人来赏你东西。” 玉琬忙接答:“奴婢十二岁开始便跟在老祖宗身边,日子长了,自然有些感情。奴婢出来的這段日子,心里对老祖宗也很是惦念。不过,来东宫也是老祖宗的旨意,奴婢想,奴婢好好办好老祖宗交待的差事,也就是孝顺她老人家了。” 太子妃点头。吴良娣则道:“老祖宗还交待你差事了么?” 玉琬立刻回话:“回良娣,奴婢来东宫的差事便是侍候好太子妃娘娘。” “好了!好了!玉琬是老祖宗身边的人,老祖宗平常把她当宝贝宠着,到了咱们东宫自然不能怠慢,以后就称她为妹妹吧!也显得彼此亲厚些!” 众人连声应“是”。 玉琬看得出来,东宫后院的权力还是掌握在看似温婉娴静的太子妃手中。吴良娣好张扬显摆,陈良娣性子沉静好理佛,有事没事总数捻着手中的佛珠,李良娣年纪稍长,比吴良娣知进退,又不似陈良娣那般万事皆不问。张、娴二位美人少言,娴美人刚经丧子之痛,更是足不出户,众人的聚会里甚少见到她的身影。玉琬实在想不明白,先前痛失的几位皇孙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娘娘,您的参汤来了。”银月端着碗进来。 “没看见几位娘娘都在吗?先撤下吧!”太子妃道。 宫中规矩,见客时主人自用其膳是十分失礼的事,银月侍候主子由来已久,何以连這点浅浅的礼数都不懂? “怎么?姐姐這几日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吴良娣关心问。 太子妃忙摆手:“没什么,就是偶有精神不济犯困的时候,身边的丫头们大惊小怪,非得天天弄什么参汤给我喝,喝得我一闻那味儿就想吐。” “妹妹应该注意身体才是!你是這东宫后院的主心骨,可不能有半点闪失。”李良娣关切道。 “多谢姐姐关心。” “你还是趁热将参汤喝了吧!不必顾忌我们,大家是一家人,算不得什么客人。”李良娣继续言。 其它人均出声附和。 “既然如此,那好吧!银月,将参汤端过来吧!” 银月复又将参汤递上,太子妃接了,侧过身,抚袖将饮时,突然呕吐起来。银月连忙上前:“娘娘這是怎么了?” 玉琬忙道:“快传太医!” 事情发展到這一步,大家都隐隐感觉出什么。大家围拢过来,将太子妃扶至房内床上躺好。吴良娣的脸色变得铁青;陈良娣握佛珠的手顿了顿,之后又恢复常色;李良娣自始至终都在表达自己的关切之情;张美人跟在大家身后,面色如常,偶尔探着身子望几望,却无言。 精神不济、犯困、呕吐……這些,对于曾经有过身孕的女人来説,都不是陌生的事情。 “太医来了!” 众人回避。 小宫女领着胡子白花花的老太医过来。 玉琬将白色的帐子放下,里里外外共三层,然后递上软枕,太子妃将手搁置其上,从帐内伸出来,银月立刻上前覆一块白色的薄薄的丝巾。 “请娘娘恕罪,老臣冒犯了!”太医先行跪礼请罪。 太子妃道:“您快请起!还得劳烦您好好看看。” 太医年岁已高,行动已是不便,玉琬眼明,立刻上前将他搀扶起来,老太医仔细看玉琬一眼,含着感激。 老太医颤巍巍地坐下,他伸出两指轻搭至太子妃手腕,闭目把脉,整个房间沉寂。玉琬回头,见有几个小宫女在屏风后探头打探消息,她记得,那是良娣身边的贴身侍女。 老太医的眉头突然皱了起来,嘴也噘起来了,玉琬站在一旁,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太医才站起来,满脸喜色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您怀上龙孙啦!” “是吗?”太子妃虽然竭力抑制自己情绪的激动,可那欣喜之情还是透着声音表现出来了。 玉琬忙道:“快找人向太子殿下报喜啊!” 唯今之际,最要紧的是让太子知道這个好消息。 银月满脸欣喜,十分兴奋地跑出去。 老太医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笑容,两眼眯成一条线,他咧着掉牙的嘴道:“请娘娘保重,胎儿才三个月不到,还不是很稳,要尽量避免情绪激动和动作过大。” “还有其它要注意的吗?”玉琬赶紧问。 老太医捋捋长长的白胡子,沉默一会才道:“娘娘先前有过滑胎史录,所以此次怀孕可得加备小心才行!否则……”他顿言,继而又弯腰行礼道:“老臣一定竭尽全力保护娘娘母子的平安!” 玉琬皱了皱眉,还是很危险么?对于遥不可知的未来几月,玉琬突然有了一种草木皆兵的感觉,全身的汗毛都开始戒备起来。不知道以前的事情是谁做下的,要保护起来也就难上加难,更何况那胎儿本来就不稳定。 “晴儿!”太子大叫着快步走进来,满脸欣喜。 玉琬和其它众人忙跪迎贺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太子一摆手:“都起来吧!” 018 宝儿 自太子妃怀孕以来,前来道贺的内人络绎不绝,天帝以及各位娘娘的赏赐源源不断地送来,银月整天忙里忙外,累得晕头转向。玉琬则静静呆在一旁,偶尔上前搭把手,可她大多数时间却是在观察来来往往的送贺之人,给太子妃的东西她总会先过过手,细心察看一番,之后确认安全了才呈上。她是老祖宗身边的姑姑,太子妃对她又以姐妹相称,众人自然不敢多言相悖。 這天,玉琬和往常一样翻察太子妃呆会儿换用的衣物,她仔细摸了衣服上下,再将它放至鼻下细闻,确认无危险异味之后才将东西收好,洒上太子妃常用的花瓣小薰一会,比以前的日子稍短,因为在她的意识里,怀孕之人最好能穿用自然清新的衣物。太子妃喜闻這花香,説是能安神定心,故而她才继续使用。使用前她也请教过老太医,老太医只説无防。 “你在做什么?”沉稳的声音响起,夹着一丝疑惑。 玉琬正值全神贯注,没防有人进来冷不丁地説话,她手中一颤,险些将手捧的衣物掉落在地。她回头,见是太子,忙跪答:“回殿下,奴婢正在收拾娘娘的衣物,娘娘正在沐浴,一会儿就出来了!” 太子殿下今天穿着便衣,灰色的长衫罩在外面,头发用玉簪固定,还有几缕梳顺了故意垂落于肩,黑黑亮亮披散着。他身后跟着一个小女孩,作小宫女打扮,眼底虽然隐着淡淡的惊恐,可面上却无怯意。玉琬心中一惊:殿下怎么将她给领来了?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那曾经送玉符的小女孩。 太子一摆手:“起来吧!” 玉琬谢恩,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太子将小女孩带来是何用意。 太子将小女孩推到玉琬面前:“這个小家伙就交给你了,你调教调教,性子有点野,调教起来有点困难,你就多费点心。”他随口吩咐。 小女孩那天的野性玉琬曾经亲眼所见,自然明白,可是,太子怎么想起收容她了?要知道,宫中的宫女都有一定的管制,可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的。 “不知殿下什么时候想用人?”玉琬柔声问。总得给个时限吧?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底。這小家伙可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 “不急,慢慢来!”太子哑然一笑,好半晌才説。 “琬姑姑,娘娘的衣服好了么?”宫人在房内唤。 玉琬忙接答:“已经好了,马上就来!” “殿下,那……” 太子一摆手,示意她只管去忙。 太子妃的肚子才微微凸起,她的肌肤很光滑,脸上焕发着母性的光辉。她从浴桶里出来,双手举平,旁边的宫人立刻上前擦拭。玉琬将衣服甩开,动作轻缓地为她穿上。待一切收拾妥当,太子妃便想自己走动。 玉琬忙上前扶稳她:“娘娘小心,地湿了,会滑!” 看到玉琬紧张的模样,太子妃心慰一笑,赞道:“怪不得老祖宗喜欢你,你待人果然用心。” 玉琬不直接接答,只转移话题道:“太子殿下正在外面等着您,有一会儿了。” “殿下来了?怎么不早説。”太子妃嘴里這么説,面上可无半分责怪之意。只有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不少。 玉琬低头浅笑,房里房外只有一窗之隔,刚才她与太子殿下的对答之言没人听到么?她也不説破,乐得装傻。 太子妃喜滋滋地迎出来,望着太子满脸堆笑。 “殿下来几时了?” 太子宠溺地望着她,拉着她至榻上落座。 “刚下朝就来了!怎么?這几天还舒服么?可有什么不适?” 玉琬拉着小女孩,朝旁边的宫人示意,大家随她一起退出。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小女孩仰视玉琬,声音脆脆答:“我叫宝儿!” “宝儿?”想必她父母将她视若珍宝,故才起了這么一个带“宝”的名字。 “嗯!姐姐,我见过你!”宝儿语出惊人。 玉琬一惊,匆匆忙忙牵着她回房,银月不在,她拉宝儿至床边坐下。 “今日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怎么见过我了?”她问。 “可是我看你很面熟,而且,你身上的香味我也闻过!”宝儿肯定地説。 玉琬无法,只得道:“這宫里不比外面,你不能乱説话。你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应该明白我説的,对吧?”她诱导。 宝儿点头。正当玉琬松口气之际,她却又説出一句让玉琬为之气结的话:“我不乱説话可以,可你不能打我,不能骂我,还得把好吃的让给我,不然我就跟人説我们以前见过!” 玉琬苦笑,早知道她难缠,却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威胁算计。宫中不比外面,這么小,个性這么张扬,四处树敌如何了得?!看来得好好教导才行!她心里寻思着,嘴里冷笑一声説道: “你只管跟人説去!我一直在宫里侍候老祖宗,整天足不出户,看别人信不信你!还有,按照宫里的规矩,你得叫我‘姑姑’,而不是‘姐姐’。记住了么?如果你记不住,我就把你交给宫里专门对付你们這种小女孩的地方,那里的姑姑,手里个个握着竹片,你不听话,自有人教训你!” “我不信!”宝儿叫。 “好呀,我现在就把你送过去,看看我説的是不是真的!”説着,玉琬作势要拉她。 這下宝儿可急了,她连连躲闪,嘴里喊叫:“你不能把我送走!我是太子殿下交给你的,這里太子最大,你敢不听话,我让太子殿下治你!” 玉琬停下来,狠盯着她,认认真真地训开来:“你以为你是谁?你让殿下治我?你能让殿下做事吗?我告诉你,就冲你刚才口出狂言,就可以治你大罪!”“啪”地一声,玉琬的右手重重地拍在桌上。 宝儿瑟缩一下,满眼倔强,迫于玉琬突如其来的怒气不敢再言。 “知道自己错在哪么?”玉琬问。 宝儿斜着眼,红着眼眶,满脸不服地瞪着她。 玉琬神色一正,继续道:“我不管你以前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也不管你以前是如何的自以为了不起,我也不需要知道太子殿下为何因由将你留下,我只需要告诉你一点,那就是从今儿开始,你就是這宫里的宫女,是主子们的奴婢。以你现在自视自傲的脾气,你早晚得搭上你的小命!” 宝儿不説话,两手抠着指头。 玉琬刚才也是一时情急,怕她胡言乱语丢了性命才发的火。這会冷静下来,想到她还是个孩子,她的语气又不由自主地软下来。 “知道太子殿下为什么要我调教你么?” 宝儿摇头。 “因为我做宫女做了很久,已经成了姑姑。从今以后,为了你自己好,千万别再説刚才那话,那要是让人听了去,可是大不敬之罪,是要挨板子的。” “可是殿下对我那么好,他会打我?”宝儿明显不相信。 玉琬长叹口气,耐心地解释:“這宫里有规矩,不能直呼太子,得称太子殿下。他是主子,你是奴才。你回殿下的问话只能自称奴婢,不能用我。你不能让主子怎么做,只能服从主子。主子让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太子殿下是宠你,可他是尊贵的主子,他和你,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如果哪天你冒犯到他,他生气了,就可以杀你!” “什么主子奴才的,我不做宫女行不行?我出去做我的小乞丐。” 玉琬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你不想活了?”她瞪着她:“你以为這地方是你想进就进,想走就走的?” “啊!请良娣高抬贵手,请良娣饶命!啊——” 外面传来宫女哭喊求饶的声音,板子“呯呯”往下落,那宫女的惨叫声越来越大,渐渐地,又越来越小,最后又没有声息。 玉琬猜到肯定又是谁惹到了吴良娣,近来因为太子妃有孕,有人心里不高兴,正四处找人散气。本来她是不愿看這些事的,可這次,她却牵着宝儿躲在树后偷看。 看着板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昏厥的宫女身上,宝儿骇然,张嘴瞠目,与玉琬相握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 玉琬望她一眼,知道她已经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当下又拉着她回房。 “看到了么?冒犯主子就是那样挨板子!” 宝儿低着头,不説话。 玉琬心思一软,好言道:“也别太害怕,只要不犯错,就不会挨板子。从今天开始,你就跟在我身边,我教你最基本的礼仪。以后千万别让大家知道太子宠你,不然你会多吃很多苦头。”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知道太子宠我?大家知道太子宠着我才不敢欺负我,不对吗?” 玉琬摇头:“你這话既对又不对!太子宠你,只是让那些和你身份差不多的人不敢欺负你。可是,她们会因此而怕你,会不理你,也不和你玩,因为她们怕自己不小心得罪你,然后自己受罚。刚才你也看到了,這里还有很多主子,主子们都是尊贵的人,她们可以因为你犯错而打你。只要你不小心触犯宫规,只要你不小心犯一丁点错,她们就可以下令打你。即使是太子殿下来了也不能説什么。更何况,你是奴才,她们是殿下的亲人,是他的妃妾。如果你的朋友犯了错,被你的亲人打了,你会责怪你的亲人么?” “当然不会!” 玉琬点头,还不算太坏,只希望她能先收收性子,否则,早晚得吃大亏。 “你还要让大家知道殿下宠你么?”玉琬又问。 宝儿不説话,想来心里还是怀疑。 “唉!得,一时半会估计也教不会你,你慢慢学,慢慢看,慢慢想,等你再大点,再过一、两年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太子殿下将你交给我,自然是信得过我,所以,我不会害你,你要仔细记住我跟你説的话。” 玉琬本来想和她谈谈“嫉妒”,可是,她的性子实在难让人放心,所以到嘴的话只好咽回。她不能因为教导她而将自己搭进去。有些东西,只能她自己慢慢去体会,慢慢去明白。 “太子殿下也宠爱姑姑么?” 玉琬正要端茶的手一抖,将桌上的茶杯打翻,茶渍流洒在桌上,再顺着桌沿滴在地上。 宝儿退缩一旁,满脸不知所措。 玉琬轻轻蹙眉,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可又不得不答,只好笼统解释:“這些事情你不懂,以后千万不能乱説,别人要是当了真,会出人命的!”她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她的好日子因为這个小恶魔的到来即将到头。想到自己战战兢兢在宫中生活這几年,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呆在這里,可今天碰上這胆大包天的宝儿,却毫无章法可言。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应该找她去送信。 “姑姑很害怕?” 玉琬无可奈何地望着她,诚实道:“没有比這个更让人害怕的事情!” 宝儿审视她,偏着头,似乎在思索她説话的可信度。 “好了!不説這些了,我先教你一些基本的礼仪,等会还得带你去拜见太子妃娘娘。” “太子妃娘娘是什么人?” “娘娘是太子殿下的妻子!在這东宫,太子殿下不在,就是太子妃娘娘最大。” “那太子妃娘娘人好吗?会和太子殿下一样给我好吃的吗?” 玉琬闻言,满脸愁云,只觉未来一片昏暗…… 019 祸起 时间一晃又到七月间,太子妃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重起来。期间老祖宗差人来探望几次,并每次都让来人与玉琬细谈,至于谈了些什么,外人都不知道。尽管众人疑惑不断,可太子妃像没事人似的,从来不过问。玉琬突然感觉,太子妃并不如表面那般柔婉,反而认定她是个非常睿智的女人,她越是不问就越表明她心如明镜。相处的這段日子,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才智手段,太子妃都可称得上一流,也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玉琬猜想她未来胜任天后之位,也是游刃有余。 宝儿虽然依旧顽皮,却比以前收敛多了。小小年纪学了不少手段,居然和以前起过争执的德福公公化敌为友,两人亲密得不得了。玉琬看着他们玩笑戏闹的和谐之景,甚感安慰。虽然,德福公公能這么快接受宝儿,一来是看她年幼,性子自然耿直不会委婉,因此不与她一般计较;二来只怕是和太子殿下对她的宠爱偏疼有关,再加上她现在是由玉婉亲自调教,而玉琬在這东宫的身份,可谓是名低实高。不管怎么样,看到德福公公能尽弃前嫌与宝儿和乐相处,玉琬心中是万分高兴的。 這天,艳阳高照,树影随风摇曳。宝儿穿着红白相搭的宫服,在院子里和德福公公玩耍。 “德公公,您可千万别把她给宠坏了,小心這家伙骑到您头上去!”玉琬穿着荷叶色的长裙,手里端着冰冻过的雪梨,上前招呼。 宝儿见到她手里的东西,一溜烟儿跑过来,抬手便用铜针戳一块往嘴里送。“嗯,姑姑做的冰梨真好吃!”她含糊不清地称赞。双手将玉琬手里的东西接过,递到德福面前。 德福看着她,抬头望玉琬,玉琬忙笑:“您只管用,這本来就是给您送来的。” 一听此言,德福就再也忍不住,也学宝儿用铜针戳食,嘴里啧啧称赞:“好吃!真好吃!琬姑姑的手艺就是好,怪不得您到哪都招人疼。” “瞧您這话説得。我还不是亏得有您照顾,也是各位主子心善,才让奴婢有今日這般生活。” 宝儿嘴里含食想説话,玉琬立刻出声提醒:“食不可言!” 德福咧嘴一笑,看着宝儿乖乖闭嘴的样子,心里乐翻了,朝玉琬伸出大母指:“姑姑真是厉害!居然能将這个难缠的小鬼训得如此听话,您真是不简单。” 玉琬心中有苦难言,愣了半晌才解释道:“德公公您误会了,我哪能治得住她呀,她這次之所以這么听话,完全是怕我以后不给她做好吃的。” “有這回事?” 玉琬重重地点头。三人相视大笑起来。 大家吃完东西,又闲聊一会,德福公公便起身要告辞。 他抬头望望日头,道:“今儿多谢姑姑款待,殿下得用奴才了,奴才得先回。” “公公不必客气,您只管去忙,哪天再有空了再来,玉琬一定热情相待。” 两人相互行了宫礼,宝儿请德福弯腰,两人唧唧咕咕耳语一阵,德福眉毛弯弯离开。玉琬摇头,宝儿向来古灵精怪,她也懒得打听他们説了些什么,只收拾东西准备回房。 “哟!這不是琬妹妹吗?”熟悉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是吴良娣。 玉琬忙将手里的活儿停下,用丝巾试手,然后恭敬见礼:“不知良娣在此,奴婢有失礼数,还望良娣宽恕。” 吴良娣将披背附肘的绸丝轻捻两下,两眼轻觑玉琬,态度傲慢至极。 宝儿不声不响立在玉琬身后,行为动作皆与玉琬如出一辙。小女孩心里牢记着上次宫女挨打的一幕,对眼前這位吴良娣有着前所未有的畏惧和害怕。 太阳正烈,有宫女替吴良娣遮阳,吴良娣不叫起,玉琬自然不敢动。她原本是在树荫下收拾东西,可刚才因为行礼跑到了太阳底下。背后热哄哄一片,汗水沿颊而落,脸上的肌肤越来越滚烫。玉琬憬然明白过来,太子妃娘娘去了宫中请安,想来是吴良娣伺机要整治她。明白其中之事,知晓对方有备而来,她更是不敢轻动,免得落下更大的不是。 吴良娣对玉琬的表现很满意,面有得色,她右手甩扇着风,又过了半晌才悠悠道:“妹妹怎么还跪着?快快请起!瞧這太阳热得,要是晒坏了可如何得了?” 玉琬谢恩,吃力地站起来,两条腿已有麻痹之感,一个踉跄还差点摔倒,幸亏有身后的宝儿相扶。 “瞧瞧,我説了吧!下次可别這么久跪,不然,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我虐待你!”吴良娣走到树荫处坐下,两手理着衣裙。 玉琬忙不迭接答:“哪能呢?這东宫谁不知道良娣貌美心软,也听人説您治下严明,可奴婢知道,定是那些个奴才们犯了错,冒犯了您,才惹得您动用家法。”接着,她又转回头对宝儿道:“宝儿,还不去给娘娘上茶?”宝儿年纪小,玉琬一来怕她出错,二来怕她经不住烈日的暴晒,故而找借口将她支开。 宝儿忙不迭去了。 随吴良娣前来的宫女们都站到了树荫下,玉琬想进去避避阳也没地。头上的烈日越来越火,玉琬只觉头发根儿都在发烫。可吴良娣悠然自得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挪地的打算。她有意无意地打量玉琬收拾好的碗盘,不无好奇地问:“妹妹這是弄了什么好吃的?竟吃得滴滴不剩。”语意含着对玉琬贪吃的讽刺。 玉琬顾不上多想,心中一喜,满脸柔笑答:“回良娣,這是用冰镇的雪梨削成块儿吃,正适合這天气吃了免中暑。這是奴婢学的新法儿,今儿才试了,味道不错。您要不要尝尝?您若是有兴趣,奴婢這就去弄。”弄這东西少説也得半个时辰,玉琬想借机回荫处歇歇,再這么暴晒下去,铁打的人也非化了不可。 “是吗?还有這好东西?那,你改天教教我身边的灵儿,让她也学着点,往后好弄给我尝尝。即使味道不合我口味,吃了也好解渴避暑不是?” 看来吴良娣是铁了心要治她,根本不上钩。玉琬自知今日情况不妙,想不到吴良娣平日里嚣张跋扈,看起来似乎胸大无脑,关键时刻却也不乏有几分精明。 没了闲聊的话题,大家就那么默对着,沉闷的气流在彼此之间扩散。玉琬已经浑身火烫,整个人像掉进了火炉,两眼发昏,她只觉无数五颜六色的圈圈在眼前晃悠,眼神渐渐迷离起来。她透过层层彩圈,看到对面吴良娣身边有一宫女附在她耳边窃窃私语。 “妹妹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如果不舒服就别站着了,快过来躲躲太阳。”吴良娣突然笑嘻嘻地招手,好心地建议。 玉琬谢恩过去。她正诧异吴良娣的态度怎么突然和善起来,就倏然发现前方有个小小的人影正端着茶,一步一步靠近,俨然是宝儿。玉琬猛然一惊,回头望见吴良娣浅笑中带着一丝阴狠的双眼,心里蓦地紧张起来,担忧地看向宝儿。 可怜的宝儿,因为怕手里的茶水洒出,竟在太阳底下小心翼翼地挪步行走。 “妹妹,听説這个小宫女是太子殿下新近拨给你调教的?” 玉琬敛下所有的担心,赔笑答:“回良娣,您説的是实情。奴婢也不知道這宝儿是打哪来的,殿下当时将她交予奴婢,吩咐奴婢调教时,奴婢也吃惊不小。可惜這小丫头举止粗俗,性格粗劣,故而奴婢调教起来十分困难,這不,学了一个多月,还单单学会了基本礼仪。她胆儿也小,遇着您這样的贵人愣是不敢吭声,唉,奴婢还不知道能不能将殿下示下的這差事办好,心中正为這事发怵呢!” 玉琬竭尽所能地抵毁宝儿,只希望吴良娣能因她是个玩劣之徒而多加宽待。到时,纵然有何失礼之处也可因此缘由而搪塞。 “良娣请用茶。”宝儿颤巍巍地跪下,低头,将茶盘举过额顶。玉琬顾不上自身的疼痛,立刻上前将茶杯端起,悄悄用手试了试茶温,又秘密揭盖成缝,细察茶叶无误后才将茶献上。因为在太阳低下晒太久,茶杯已经很热了。 “是热茶,娘娘请小心慢用。”她道。 玉琬的一系列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吴良娣的眼睛,她心里也不由得暗自佩服起来,心中暗道:果然是个心思缜密之人。可也正因为如此,才让她更加不快。太子妃的气焰原本就锐不可挡,若再得此帮手,只怕她今后在后宫席位不稳。心下主意暗定,愈加下定决心非除此人不可。 身旁的宫人听説茶热,原本要接,被吴良娣用眼神制止回去。她两眼弯弯一笑,竟亲自来接。玉琬心下骇然,望着她不时闪过的凌厉眼神,知她定有诡计,可眼下时不与自己,只怕是在劫难逃,只是不知她会用何手段。 玉琬小心看她将茶杯接稳了才缩手,可就在她抽手的那一刻,茶杯突然扑向吴良娣的前胸,茶水猝然洒在她身上,吴良娣夸张地痛叫起来,两手不停地在胸前擦抹,青花茶杯在地上脆响,瓷碎一地。 大家蜂拥而上,连连问自己的玉子有没有事。玉琬也上前,一边告罪一边帮她察抹,待吴良娣平静下来,她才跪下请罪:“奴婢罪该万死!让良娣受惊,还将良娣的衣服弄脏,奴婢罪该万死!” 吴良娣不接话,她原以为玉琬会为自己辩解,却想不到她竟然跪地请罪,一时之间,她也发作不得。人家好歹是老祖宗跟前的红人,如今又随侍太子妃身侧,身份説轻不轻,説重不重。若是她抵死狡辩,她自然有法子治她,可如今她一股脑儿将所有罪过全部都揽过去,反倒叫她为难了。 正当吴良娣踌躇犹豫之际,冲动的宝儿忍不住了,她明明看到是吴良娣自己将茶水泼在自己身上,怎么要姑姑认罪?而且看吴良娣的样子似乎还要罚姑姑,想到上次那挨打的宫女,她一时血气上涌,不顾一切上前道:“回良娣,姑姑没有错,奴婢刚刚明明看到是您将茶水泼在自己身上,姑姑是看您接稳了茶杯才伸手的,這事不能怨姑姑。” 一听此言,大家均异,叹其大胆。玉琬暗叫不妙,吴良娣则浅笑起来。 “依你所説,是我故意嫁祸你们姑姑不成?” 玉琬忙上前再次告罪:“良娣息怒!奴婢教导无方,小孩子不懂规矩,胡言乱语作不得真,您贵人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 宝儿不知事情轻重,见自己説话之后玉琬一个劲地求饶,便知自己帮了倒忙,当下也不言不语起来。 吴良娣且能轻易放过如此机会,只听她冷笑一声佯装负气道:“妹妹好没道理,为了表示对妹妹的尊重,姐姐我亲自起身接茶,你将茶泼在我身上,我也没生气,也没打算怎么样,你倒好,你瞧你带出来的人説的是什么话?!” 玉琬知道事情坏在宝儿身上,也不辩解,只一个劲地告罪。 “妹妹你起来,這事不怪你。可這小丫头竟敢当面诬蔑我,可不能轻饶!来人啊!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板!”吴良娣厉声叫。 宝儿吓懵了,张大了嘴説不出话。 玉琬知她的目标并不是宝儿,只不过是要杀鸡儆猴给自己难堪。可是,四十板子下去,宝儿还有命么?想到此,她再也顾上不其它,“咚”地一声复又跪下,连连磕头:“请良娣高抬贵手,宝儿年纪小,説话不知轻重,小孩儿的话作不得真,求您饶她一次!這四十板子下去,可不要了她的命么?到时太子殿下向奴婢要人,奴婢可如何交待?还求良娣看在殿下的面上,手下留情。”玉琬明知這般説话甚为不妥,可能会更加激怒眼前之人,可是没办法,不抬出太子,估计就救不了宝儿。 吴良娣的脸色铁青,玉琬抬出了太子殿下,她不能不有所顾忌,可要她就此收手,她又实有不甘。她暗自咬咬牙,决定豁出去。只听她道:“看在殿下的份上,减去二十大板,但另外二十大板,非给我打不可,打坏了,殿下回来若是问起,我担着就是!” 玉琬心凉,知道今日宝儿是非挨打不可了,几个粗壮的老宫人上前,手里拖着板凳和板棍,冲上来便要拉宝儿,宝儿回过神,一个劲地哭,嘴里大叫:“姑姑救我!姑姑救我!” 听着她凄历的惧喊,玉琬心如刀割,説到底,這事还是先由自己引起。宝儿年岁小,身子弱,哪经得起這般折腾? “住手!”她喝叫。 “怎么?妹妹想阻拦我不成?”吴良娣两眼一阴,“腾”地一下从座上立起,声色俱厉地问。 玉琬无谓,淡然行礼,道:“今日之事由奴婢而起,加之宝儿又是奴婢一手调教的人,按理,也该是奴婢受罚。承蒙良娣抬爱,故有网开一面之情,奴婢感激在心。只是,宝儿年幼体弱,定然经不起這二十下板子,回头她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和良娣都不好向殿下交待。不如這样,子之错,师之过,她這二十下板子就由奴婢代受吧!还望良娣成全!” 吴良娣惊愕,想不到她竟然会为了一个无知的小宫女而自愿受罚。此人有情有意,今日若是无法除去,只怕会因此种下祸根。可若就此修好,説不定又能多一盟友。她犹豫半刻,终是猛下决心,道:“既然妹妹如此请求,那就休怪姐姐无情了!来人,打!” 声音刚落,立刻有两人冲上前拉玉琬,玉琬将手一甩,道:“不劳各位大驾,奴婢自己走。” 她大义凛然地走过去,宝儿哭喊着要上前来拉她,却被其它的宫女制住。望着长长的木凳,那上面尤有血迹,玉琬不知道自己能否挺过這二十大板,双目一闭,傲然趴好,准备听天由命。 020 初吻 “呯!” 厚实的板子狠狠地落下,玉琬浑身的肌肉都痉挛起来,锥心的疼痛自臀部传来,一直延蔓到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吴良娣微微瑟缩,她心里十分明白,随着第一声板子的落下,她就树立了一个敌人。宝儿哭叫着,眼睁睁地看着玉琬被打,却无能为力。 “呯!” 又一下。 “呯!” …… 一下接一下,行刑的粗妇似乎在有意攀比力气,此起彼落的板子一声响过一声。玉琬紧咬银牙,回头望两人一眼,见两人脸上均显露出刺激兴奋的神色。玉琬再次闭目,這是些毫无感情的人,她们的心早就麻木,甚至她们已经趋于变态,她们以打人为乐,她们已经习惯别人凄历的求饶和叫喊。 痛,越来越痛,无法言喻的痛。渐渐地,玉琬觉得眼前的景物摇晃起来,好像她的人要飞起来一样。在逐渐朦胧的意识下,她似乎听到有人大叫了一声“住手”!可是,她看不清来人,因为她再也支撑不住晕倒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情,玉琬趴在床上,宝儿守在旁边。小丫头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水肿的眼皮盖住了她往日活泼的眼眸。 “咝——”玉琬动了动,却发现浑身上下火辣辣的痛,那种痛不是局限于表面,而是深入肌肉。 “姑姑,您醒了?”宝儿站起来,惊喜地叫。可没一会儿,她又大哭起来,嘴里不停地自责:“都是我不好,所以才害姑姑挨打,宝儿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玉琬轻轻地摇头,哑声道:“傻孩子,這事不能全怨你。快别哭了,姑姑不是跟你説过吗?這宫里是不能随意哭泣的,怎么又忘记了?” “快把眼泪擦擦!我口渴,你去给我倒杯水来。” “嗯。”宝儿答应一声,吸着鼻子跑去倒茶。 玉琬整整喝下一杯水,长吐口气。 “姑姑还要吗?” 玉琬摇头:“不用了!”接着她又想意识模糊之际听到的那个声音,于是问:“我晕倒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喊住手,是有人救了我吗?还是我的幻觉?” 宝儿露齿一笑,崇拜答:“姑姑您真厉害!救您的人大家都叫他十九殿下。您知道吗?十九殿下见您晕过去了,发了好大火,那两个打您的麽麽跪在地上不停地求饶,那个凶女人也吓坏了!十九殿还让人将麽麽各打二十大板,还警告吴良娣让她以后少打您的主意。您不知道,十九殿下好威严!他好伟大!他将您抱回房,还让人去请太医来看。他是不是和太子殿下一样大?” “不是!他是太子殿下的弟弟,不过,对于我们来説,他也是主子。”玉琬解释。她有些头晕,依宝儿所説,后来定发生了很多事情,而且动静也闹得挺大,估计东宫的人全都知道了。這可怎么办才好?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妹妹醒了?”太子妃捧腹进来。 玉琬挣扎着想起,太子妃忙制止她:“快别乱动!伤得不轻,得好好将养一段时日了。” “谢娘娘关心。都怪奴婢不好,惹得良娣生气。”她自责。 “這事不怪你,悦妹妹的事情本宫也不是第一次听説,她近日的行径本宫早有耳闻,想不到她竟然趁本宫不在,居然欲治妹妹你于死地!説到底,你也是受本宫所累。” 玉琬惶恐,忙道:“娘娘千万别這么説,是奴婢自己不好,怨不得任何人。”這是她第一次听太子妃自称本宫,這意味着什么呢? “好啦!本宫知道你心善,放心,本宫和太子都已经责罚过吴良娣了。可她毕竟是良娣,怎么説也是太子的心上之人,所以……” “娘娘请放心!奴婢明白!” “嗯。老祖宗调教的人就是不一样。”太子妃柔笑,刚才説起吴良娣时的阴霾一扫而空。“妹妹还不知道吧?悦妹妹将你這么一打,可打出不少是非来。十九弟当天撞见,把那些个恶人狠狠地罚治了一番。按理,十九弟来东宫后院,本不该插手這边的事情,這于情于理均不合,可他偏偏管了,还管得理直气壮,事情闹到最后还是太子殿下去説情,你説這事怪不怪?请恕姐姐冒昧,妹妹与十九弟往日可有深交?所以他才顾不得礼法对你百般爱护?”太子妃试探问。 玉琬心思百转,十九的深情厚意她不是不明,可是…… “娘娘説笑了,奴婢与十九殿下之间没什么的,以前在慈宁宫时,十九殿下他们常去请安,以前説过几句话,不过是熟识罢!” 太子妃明眸如水,玉琬如此説,她便如此信,也不再多问,吩咐身边的人好好照顾玉琬便准备起身离去。 玉琬想到自己有伤在身,不能照顾她的日常起居,于是忍不住提点:“娘娘慢走,您现在是有身子的人,走路时要格外小心,还要注意饮食,可千万别吃坏了东西。”她説得隐晦,但她相信,聪明如太子妃,她一定听得明白。 果然,太子妃明媚一笑,接话:“我知道了,妹妹好好养伤,姐姐我现在离了你,还真有些不习惯。” 太子妃后脚刚走,十九皇子前脚就已经迈进来,玉琬也不知两人在路上有没有遇着。低眸,沉默,凝视来人,心里带着几分感激,又带着几分嗔怪,剩下的便是少许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愁思。 “好些了么?”轻柔的声音带着万般呵护之意。 玉琬有些不好意思,从小就学习的礼仪教化让她对自己现在趴伏的姿势感到万分羞愧。十九看出了她的局促不安,他的眼底泛出一丝笑意,不带戏谑,却夹着宠溺。 “怎么?救命恩人来了也不谢一下?”他自己挪动三脚凳至床边,随意坐下,有意无意地望着床上。 玉琬挣扎着想起,无奈臀部以下至大腿被人打得厉害,稍微动一动就痛得她呲牙咧嘴直冒冷汗。 “谢十九殿下救命之恩!”她忍痛娇喘。 “伤得那么重,快别动!”看着玉琬痛苦难受的模样,十九只觉心如刀割,暗恨自己怎么不早点救下她。想到那些下手狠毒的粗妇,他又忍不住咬牙,两眼之中熠然出现阴鸷。 “下次别再让我看到她们,否则定饶不了!”他恨道。 玉琬知他心意,暖暖的心房再次填满感动。可惜,如果她不是罪臣之女,如果她不是地位低下的宫女,或者他不是皇子殿下,那该多好!无奈的是,世上根本没那么多如果,所有的如果也不可能成为现实。承载美好的如果与现实相比,只能更加对比出后者的残酷无情。她不敢有奢望,她也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整日如履薄冰生活着,谨小慎微侍候着各位主子,生怕因半点错而搭上性命。她甚至会想,如果当初选择不是进宫,那境遇与心情是否会好些?答案是未知的。因为选过的道路不可能重来。皇宫后宛是女人们的战场,這里的女人可以在貌美如花的同时心如蛇蝎;這里的女人可以在温柔浅笑的同时杀人于无形;這里的女人可以在娴静如水的同时栽赃嫁祸……這里的战争看不见硝烟,却不断有冤魂新增。她,没有勇气与人去拼和抢,更没有勇气去触摸那模糊朦胧的爱情,她愿意远远观望着相守,而不要实触着被击碎。 “在想什么?想得這么入神?”十九看见玉琬两眼茫然,一脸痴想,忍不住出言询问。 “啊?” “哦,没什么!奴婢只是想到一些小时候的趣事。”玉琬敛神答。 “小时候的趣事?”笑容浮现在十九的脸上,他的嘴角弯起来:“有想到我们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玉琬没想到他会這么问,一时反应不过来。 “怎么?没想到吗?”十九有些失望,语气带着落寞。 玉琬心中过意不去,只好编谎道:“奴婢记得那时候的事情。”她不善于撒谎,所以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诚实的回答。虽然她刚才没有想那时候的事情,却确实和他有关。只是,她不能説而已!那是女儿家的秘密,必须深埋心底的秘密。 “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征了?”十九状似无意地説。 “出征?”玉琬吃惊不小,自来东宫以后,她每天忙于侍候太子妃,已经鲜少听到朝廷政事。 “怎么?有人入侵吗?”她问,焦虑、关切、担心等情绪真实地流露出来,她那双平日把握得极好的双眼,第一次這么坦诚地呈现在十九面前。 十九的眼睛亮起来,如雨后的彩虹般绚烂。這一刻,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虽然,他无法再迅速给這个答案加以色彩。 “南蛮子数次侵扰我边境,数十个城镇被抢,数千人被杀,数千女人被掳。父王震怒,正选派人员去围剿。” “圣旨已经下了?” 十九点点头,满腔豪情诉説:“我,作为天朝的皇子,有责任保护我们的子民,也有责任保卫我们的国家。這次出征是我的自动请缨!” 如果説玉琬真有什么值得十九迷恋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理解与心细。人生知已难求,若想寻到一位红颜知已,那更是难上加难!而玉琬,恰恰是一位合格的红颜知已。她能体谅十九的爱国热情,也完全理解男人有此心性正是血性的表现,她没有多説什么,她选择了默默支持。 “奴婢祝殿下早日剿敌成功,早日得胜归朝!” “放心!我会的,等我立了功,我……算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説吧!”十九柔视她,带着依恋和不舍。 玉琬被他瞧得羞怯,转过头,面朝床内侧,闷闷地问:“除了殿下,还有其它人去吗?” 十九了然一笑,接答:“除了太子、七哥和十二岁以下年幼的兄弟,其它都得去,就当是练兵。” 除太子、七皇子和十二岁以下的小皇子?那得多少人出征?這么説,二十一也在其内?“看来,殿下们必会大胜而归!”玉琬转过头来笑。 “哦?为什么?”十九有些不明。 “陛下的皇子是我们天朝最优秀的男儿,這么多优秀男儿齐出征,必胜无疑!”其实她真正想到的是,天帝绝对不会让自己這么多儿子有任何的闪失。 “我走之后,你会想我吗?” 玉琬望着他,他黑色的眼眸闪着亮光,周围一片汪洋,柔情与坚定并存。突然间,十九的声音变得有魔力,玉琬就那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或许是因为离别在际,大家感到未来无常前途难料。仿佛着魔般,玉琬做了一件她平日怎么都不会做的事情,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九的呼吸粗重起来,他仿佛受了刺激,再也忍不住站起身俯头下去狠狠地吻住玉琬。初时,玉琬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不适挣扎,可渐渐地,慢慢地,她也融化在那热情,甚至带着粗野的狂吻里。身上的伤痛淹没在全身火热,血液叫嚣沸腾的陌生而又刺激的感觉里。 久久,久久…… 如果不是因为玉琬身上有伤,十九説不定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可也恰恰是因为玉琬身上有伤,所以他才有机可趁。 “玉琬!玉琬!”熟悉的声音越来越近。 玉琬一惊,蓦地醒过神来。她与十九两人相视一望,脸上均带着潮红。 “殿下快走吧!有人来了!”玉琬软语请求。 十九有几分不愿,可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 “奴婢见过十九殿下。” “嗯。是甄儿啊。快起吧!玉琬在里边,我刚刚去看过她,伤得挺重,你们是好姐妹,又都是女儿家,好好照顾她吧。” “是。” 玉琬在屋里听着两人的对答,想到刚才的一幕,不自觉地将脸侧向里边。 021 变天 “玉琬!” 玉琬转头,见甄儿满脸心痛立在门旁,怱儿几个箭步冲进来,转眼间便泣然:“早知這时的日子這般难熬,当初就不该让你来。你説你,侍候老祖宗不好么?非得跑到這是非之地,受這鱼池之殃!你真是活该!”她又痛又骂。 玉琬很高兴,甄儿的责骂让她备感温暖和心安。只有真正关心她的人,才会這般説话吧! “身上上药了吗?”甄儿骂过了,又忍不住轻言问。 “宝儿上了些,可這药不怎么管用,用了也不见好!”玉琬故意逗她开心。 果然,甄儿“噗哧”一笑,脸上尤挂着泪珠。她嗔道:“你以为那是灵丹妙药?哪能好得那般快?谁叫你招惹那些狠女人来着,你惹不起就不懂得躲着点吗?真是!”接着,她又附到玉琬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你是因为别人挨的打,可你也忒傻,平日看你教训我时头头是道,怎么到自己身上时就不会支招了呢?這宫里的女人啊,没几个干净的。那吴良娣素有恶名,這我早有耳闻,可我更担心的是太子妃,那女人我见过,不简单,绝对是里三层,外三层之人。你可千万别被她的表相迷惑,她看起来温柔贤惠,可背地里做下多少恶事,可是谁也不清楚的。” 玉琬愕然,她怎么也想不到甄儿会説出這般话来,简直不敢相信。 “你别瞪我,我天天在宫里侍候各位娘娘,自然比你见得多。以为人人都像你?天天在老祖宗身边呆着,不必卷进其它宫妃的是是非非中。” “甄儿。”玉琬望着她,深情地唤。她应该受了不少苦吧?否则……“你怎么从来不説?”她问。 “説?説什么?有什么好説的?日子得照过,世上能保护自己的人只能是自己,你呀,以后多学着点,别老一根筋愣着吃亏。” 今天的甄儿没有往日的活泼,她处处都体现出她的知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看得這般透彻吧! “来,我看看,伤成什么样了?我从那边带了些药膏,好好给你擦擦。” 甄儿将门关好,又将窗户合上,然后回到床边给玉琬褪衣。 “咝——” 玉琬浑身一颤,吸口冷气。感觉刚刚被人扒了一层皮。 甄儿大骂:“這药是谁上的?” “是宝儿。怎么了?” “怎么了?还怎么了?你怎么不找个好点的人给你上药?這血枷都与衣服结到一起了。” 玉琬玩笑:“怪不得我感觉像被人扒了一层皮,原来是真的。” 她説完,许久不听甄儿接话,忍不住回头,却见她两眼垂泪,一副揪心痛肺的模样。“又怎么了?” 甄儿抹泪,净手抹药,边抹边道:“這些人也忒狠心,好好的姑娘家,细皮嫩肉的,這般玩命地打,這不是存心让人死么?玉琬,是不是你得罪什么人了?你到底和谁有這么大的仇恨?” 玉琬苦笑:“我的性儿你还不清楚?能和什么人结怨?説实话,我這打挨得确实有点冤。不过,你放心,下次不会了!” “对了!你是怎么来的?”她突然想起来问。 “当然是偷跑出来的!”甄儿漫不经心地接话。 “什么?啊——”玉琬一个激动猛动一下身子,触动伤处,痛叫一声。 甄儿忙不迭按下她,嘴里一个劲地解释:“好了好了!你别乱动!我是那冲动不计后果的人吗?放心好了!我过来看你是得了娘娘特许,所以你就不用操心了。” 玉琬白担心一场,嗔骂:“你這死丫头,好没良心!我受伤了还如此欺负我,你存心气我不是?!” 甄儿浅笑不言,继续涂沫手中的药膏,还不时问玉琬感觉怎么样。 “清凉清凉的,挺舒服。” 玉琬因为当时的暴晒,肌肤严重受损,虽然涂抹了不少好药,可还是痛了八、九天之后才渐渐消肿蜕皮。看着一层层白色的薄皮一碰即落,玉琬説不出心里的感觉,对镜相照,凡是太阳能射到的地方,都黑成一片,想白白净净过完今年,那是不可能了。 皇子们出征的队伍已经出发,听説二十一殿下死皮赖脸要留下来,天帝无法,只好妥协同意。 听小栓子説当天的情景很壮观,也很热闹,天帝亲到正门送行,大行天祭。玉琬可以想像十九穿上战袍时那威风凛凛的模样。可惜,她因为有伤在身,不能下地走动,所以没有亲眼见到那极其难得的英姿。战鼓响彻天际,号角声深入云霄,战士们的豪言壮语,玉琬即使卧在内室也能隐隐约约听到,她完全可以猜测出外面场景的壮观。只是,今日生龙活虎的战士出征,往后凯旋而归时又还能剩下多少?玉琬很小的时候就听过父亲讲以前打战的故事,父亲泪流满面,凄凄喟叹出“将军百战死,战士十年归”的诗句。父亲説话时凝重的表情,时至今日仍然历历在目。战争,从那时开始,她就不喜欢。可玉琬不知道,从這天以后,她将永远厌恶战争。 二十几天过去了,玉琬可以下床走动,可动作仍然很迟缓。最近,太子妃也不让她做事,只吩咐她安心静养。期间太子也派人赏下不少东西,玉琬想着应该算是补偿。吴良娣的消息很少听到,宝儿也不似以前那般喳喳乎乎,学识做事都用心起来。听説老祖宗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人也渐渐迷糊起来,听那天甄儿的口气,只怕也是年底的事儿。想到她是自己侍候了好几年的主子,玉琬心里挺不是滋味,再加上十九随队出征,久久没有消息,她的心情便愈加沉闷。 “姑姑,娘娘请您过去。”宝儿来传话。 “嗯。就娘娘一个人在,还是?” 宝儿小声答:“吴良娣她们也在。” 玉琬愣了一下,心里有了准备,踩着莲步过去。 “奴婢拜见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奴婢拜见各位良娣,给各位主子请安。”她微显吃力行礼。 太子妃娘娘笑容满面,立刻吩咐宝儿:“宝儿,快扶姑姑起来。” 宝儿口中应“是”过来搀扶,玉琬谢恩。 “妹妹来东宫也有一段时日了吧?” 玉琬不知道她为何突然问如此问题,但还是老实接答:“回娘娘,已经四个多月了。” “四个多月?真快,转眼就是四个月,呃,岁月不饶人啊!”太子妃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玉琬瞟了一眼她越来越凸显的腹部,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姐姐比我们都好,想我们几个,个个无嗣,平日在這宫里也只能偶尔相聚一起排解寂寞,不似姐姐,将来生了小皇孙,有了盼头,有儿女绕欢膝下,多好!”吴良娣叹,她這次説话很真挚。 “妹妹何必説那丧气话,太子正值壮年,各位妹妹又都年轻,机会有的是。再説,我的皇儿生下来,还不是姐姐妹妹一起的皇儿?” 大家听此言,连忙附和:“姐姐説得极是!” 玉琬在旁听着,心里臆测太子妃今儿叫她来的目的。可照如今的情形看来,只怕是有所图。 “妹妹还站着做什么,过来坐吧!”太子妃突然道,又将大家的目光调集到玉琬身上。她是整个东宫后宛的主导,她想大家看谁大家便会跟着看谁。 玉琬惶然相辞:“各位主子是尊贵之人,奴婢岂能逾越规矩与各位主子同座!谢娘娘抬爱,可奴婢还是站着,這样心里踏实。” 银月上茶,太子妃接了,她笑吟吟地看着玉琬,满嘴夸赞:“都説老祖宗那里的人各个机灵本分,今日一见果然。得,我也不为难你,只是你有伤在身,這样站着没事么?” 玉琬还来不及回话,就见众人的目光均调向吴良娣,往日嚣张的她竟显露出羞郝之色。只听她小声道:“姐妹们就饶了我罢!玉琬妹妹的事情我已经知道是我鲁莽了。妹妹大人大量,不会往心里去吧?” 玉琬不知她问话里含有几分真意,可不管如何,她都是诚惶诚恐接答:“良娣可千万别這么説,本来也是奴婢们不是,要怪只能怪奴婢们手笨,惹得您生气,还望您不往心里去才好。” “好了好了!误会解开了就好!大家一同生活在這东宫内宛,以后和睦相处便是。”太子妃啜口茶喝了,嬉笑着当和事佬。 正当大家兴致不错,谈得兴起之际,却见太子殿下身边的德福公公匆匆忙忙地跑来,也不及通报,冲进来见大家都在,忙道:“老奴给各位主子请安。各位主子快去东宫主殿看看吧,太子突然呕血昏迷,眼下太医在详察,老奴特来通禀各位主子一声。” 玉琬心中一颤,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這已经是太子第三次呕血了,年纪不大何以得此难治之症?太子妃闻言,手中的茶杯应声摔地,急忙让银月扶她起来,奔走着就要往东宫去。 其它人初闻其讯,均愣住,听太子妃杯落才醒过神,不过宫中有规矩,只能太子妃走在前。 玉琬怕太子妃一时焦急,她肚子里的龙种有任何闪失,连忙朝德福道:“公公快让人备轿吧!太子妃如此焦急,這里距东宫主殿还有一段路程,可别磕着碰着。” 德福连连称是忙活去。 玉琬行动不便,走也走不快,所以干脆没去,只让宝儿去打探消息。 如今太子妃应该是心急如焚吧!肚子里的龙种没降生,太子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大病,這对她来説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天阴沉沉的,偶尔打出几个响雷。远处的宫殿越来越朦胧,玉琬望天,感受着空中肆虐的狂风,宫殿旁的榕树被吹得疯狂摇摆,不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大点的宫女都跟着去了,正妃殿只留下几名年纪不大,平常不受重用的宫女。她们在旁小声议论着,玉琬听不真切,风响太大。她扶着腰回房,推开窗子让狂风掠入,风拂纱帐,飘飘荡荡。卷起的门帘被吹下,随风前后翻飞。宝儿一时调皮挂在窗户口的铃铛“叮叮噹噹”响个不停。 好差的天气!好诡异的风! “轰隆——” 一个炸雷自天边响起,将玉琬唬了一跳。不一会,原来阴暗的天变得彻底昏暗,闪电也开始来凑热闹,一道道白光骇人心魂。没多久,豆大的雨滴便开始“霹雳叭啦”落下来。窗外很安静,地上水花四溅,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地面开始有成块成带的水流涌向低处,纹波明显。 這,是上天的预警么?玉琬望着深邃的天空胡思乱想。 “殿下,您慢点!” 玉琬伸头探望,见雨中踉踉跄跄走来两个人,看不清模样。不过看打扮,旁边那个撑着雨伞,摇摇晃晃紧追之人应该是位老公公,而那只顾向前疾走的人应该是哪宫的主子。来人越走越近,玉琬有些吃惊,他们是奔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叫你别跟你非要跟,這下好了吧?你也淋湿了。”居然是二十一皇子的声音,玉琬心里一震,连忙收拾收拾准备去迎接。 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门口。玉琬迎上,见礼。 “啊啾!”二十一皇子猛地一个喷嚏,他吸吸鼻子,朝玉琬叫:“快起来!我身上湿,就不碰你了。” “殿下怎么冒這么大雨过来了?有什么焦急的大事吗?您瞧,全身都湿了,這要是感冒了可怎么办?”玉琬説完,便进屋,从内屋取两块大大的巾帕出来。干净的,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她将其中一块递给他身后的公公,另一块给他。 二十一皇子拖着湿嗒嗒的泥腿,一步一个脚印在房中找个位置坐下,右手随意拿巾帕擦擦就算完事。玉琬看不过,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巾帕,道:“殿下的头发都是湿的,奴婢给您擦擦吧?”照顾二十一皇子,這是她习以为常的事情。在二十一皇子还小的时候,不管是打架了,还是闯祸了,总会去找玉琬,让她包扎伤口,让她安慰。 “嗯。”二十一皇子窃笑,欣然相应,直挺挺地坐好,一如当初孩童时。玉琬心里觉得好笑,在她的眼里,二十一就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022 斗嘴 玉琬好不容易将二十一皇子的一身弄干,问他来有什么事,可他支支吾吾半天最终还是没有説出个所以然来,反而莫名其妙臊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跑了,临走时在桌上扔下一堆东西。玉琬追不上,在门口望着他冒雨跑,老公公在后面追喊。 “殿下您慢点,奴婢给您去拿伞,您這么跑,衣服又湿了。”玉琬担心地叫。 她以最快的速度回房拿了伞,却发现外面除了一束束下落的雨线,根本没了人影。手里紧握着雨伞,回房,拎起二十一皇子留下的锦袋。锦袋很漂亮,上面绣着碧叶粉荷,栩栩如生。玉琬将封袋的绳子拉开,发现里边全是些瓶瓶罐罐的药膏或药油。有治伤筋动骨的,也有治皮肤受损的,还有美颜的药膏!望着手里的东西,玉琬的眼睛有些湿润,脸上泛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很久,从白天一直下到黑夜,中间除了偶尔雨势稍弱,根本就没停过。阴暗天气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玉琬一晚上没睡,身上的伤不知是不是天气原因,疼得厉害。太子妃一晚上没回来,宝儿也不见人影,玉琬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她不知道太子的情况究竟有多严重,可是,太子妃怀着身孕却彻夜不归正妃殿,已经足以説明很多问题。 如今朝中年长的皇子只有二人,一人是太子,一人是七皇子。天帝日渐年老,总得有人掌管朝政,而今太子又病重,呃……玉琬心中叹息。如果四皇子知道這里的情况,应该也不能安心应战吧!十几天时间,天朝的军队应该到边关了吧?十九自出征便了无音讯,连个话都没捎回来,也不知他过得怎样?玉琬望着窗外渐渐明朗的天空发呆。 “叩、叩、叩。” 三声脆响,门外传来宫女叫唤的声音:“姑姑起了吗?奴婢给您送饭来了。” “进来吧!” “将东西放到桌上吧!谢谢你了!”玉琬微笑道。 宫女行蹲礼欲退出,玉琬忙又留住她:“太子殿下的情况怎样了?有听説些什么吗?” “回姑姑,奴婢只听説太子到现在都还没醒来,今儿一早陛下来了,其它就不清楚。” 玉琬挥手示意她出去。闭目,天命难违啊!太子久久无嗣,好不容易有了希望,却又……玉琬不知道做什么好。转念一想,算了,她一小小尚宫能做什么?还不是得随大局而动,随波逐流?只是,有负老祖宗重托了。 午时之际,太子妃由人搀扶着回来,倦容满面,短短一夜,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神气。 “娘娘多保重。别忘了,您是有身子的人。”玉琬忍不住安慰。 “其它人都下去,玉琬妹妹留下。”太子妃有气无力地朝大家吩咐。 屋内沉静,玉琬上前,给太子妃倒杯热茶,递上。 “妹妹,本宫是不是没机会了?”太子妃问。 “娘娘何出此言?” “你知道的!妹妹如此聪明,就不必装了!殿下今日得此病症,只怕……”太子妃无语啜泣一阵。继而又断断续续地诉説:“我此前怀孕,均招人暗算未果,如今好不容易有盼头了,可是……妹妹久居宫里,应该明白,如果殿下出什么意外,我的孩儿即使生下来是个男婴也与帝位无缘。若是天朝只有太子还好,可偏偏有如此众多的兄弟,我和我的孩儿,只怕今后难以立足了!”説着,太子妃不停地用帕蘸泪。 玉琬心里五味繁杂,不知道该説些什么。按理,太子平日颇为宠爱她,她应该多担心太子才对,可如今……难怪甄儿説這宫里的女人没几个干净的。 “娘娘不必过于忧虑,太子殿下仁德,上天必会眷顾的。”她只能往好了説。 太子妃情绪激动接言:“這些都是自欺欺人之语!你没看到殿下如今的模样,好好的人苍白枯瘦,除了眼睛,其它地方看不到一丝生气。就连天帝都不报希望了,只吩咐太医好生照料,早朝时便下旨让七皇子暂管内政。七皇子素来有心,他与国舅又素有勾结,党羽更是遍布朝廷内外,如今拿了权,他还有放手之日么?即使殿下哪天康复了,只怕也会变得有名无实。” 太子妃盈盈而泣,为她体弱的丈夫,也为她即将失去的地位和权力。 “娘娘説的這些,奴婢不是很懂。以前在慈宁宫,奴婢每天除了侍候老祖宗便是与邻近的小宫女们玩耍,后来老祖宗让奴婢到东宫来,奴婢就来了,也没想其它。只想着办好老祖宗交给奴婢的差事,照顾好娘娘和您肚子里未出生的小皇孙。”玉琬避重就轻,有些答非所问。 她不知道太子妃为何如此信任自己,可她凭直觉认为自己不该在此事上多做评论。直到许多年后,她回想起当时的一幕,心里仍然庆幸自己的直觉准确。 太子妃见从玉琬這里得不到她想要的安慰,于是也挥手让她退下。玉琬走到门外,放好门帘,听到里边传来拍桌子的声响。 娘娘,为了权利,您要亲自撕毁您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表相么? 七皇子暂时代政已成为无法改变的现实,太子妃平静多了,玉琬像没有听到过那番话,依旧细心照顾她。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像流过的河水。玉琬身上的伤也好了,除了放心不下出征在外的人,她基本没什么可愁的。她不似宝儿那般在乎太子,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需要时间和接触才能建立,而她与太子之间,没有這些。宝儿忧心忡忡,毕竟,太子殿下是第一个宠过她的人,而且是个有高贵身份和地位的大人物。太子殿下,這四个字,应该会烙进小丫头那小小的脑袋里。玉琬见她整天闷闷不乐,德福公公又因为忙于照顾太子,来后宛的时间越来越少,于是就对她更加宽容照顾起来。 “玉琬妹妹,今天陪本宫一起去看看殿下吧!”太子妃由人扶着出来,她今天穿着正装,面上的妆也是精心描绘过。自太子生病以来,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盛装打扮。玉琬心里感觉有些蹊跷,可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恭恭敬敬地应了。如果説那次的谈话真的改变了什么,那就是太子妃从那以后一直自称本宫,称玉琬则为玉琬妹妹,虽然只有几字之别,但其亲疏却已表达明确。 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太子所在的主殿,路过上次娴美人流产的花园时,玉琬的眼神顿了一下,但很快又跟上。 东宫主殿,玉琬见到几位良娣和美人都在。吴良娣消瘦了不少,没了往日的聒噪。陈良娣一如既往地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嘴里默颂经文,想来是在祈福。李良娣红着眼睛,一个劲地垂泪。张娴二位美人木然。与天帝后宫精神十足的后妃们相比,她们就像是蔫了的菜苗。没有太子這位主心骨,女人争起来也没意思,更何况,她们多数无后,意味着以后将有更长的,更寂寞的路要走。看着神色各异的几位主子,再回头看身旁的太子妃,玉琬突然感觉她们其实很可怜。 大家相互见礼,太子妃朝太子所在的床边走去。 层层纱帐被揭起,玉琬见到了久违的太子。以前那个沉稳睿智颇具大气的人,如今躺在床上,精神萎靡。太子妃上前,脸色凝重,心事重重。太子睁开眼,见到太子妃,努力一笑,继而望向她明显凸起的肚子,轻喃道:“你们母子还好么?” 太子妃哽咽,强颜一笑:“我们都挺好,都等着殿下好起来。” 太子动了动脱皮苍白的唇,好半晌,才摇头。虽无言,意却明。 见此情景,众人均埋首擦眼。 “玉琬姑姑也来了?” 玉琬忙上前见礼,却不知道要説些什么。本想説几句安慰的话,却发现根本説不出口,对于一个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人而言,欺骗的言语説多了,也是一种残忍。 太子沉默,望着玉琬有些发呆,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妄言。静,令人颤栗的静。 “殿下,您有什么吩咐吗?”玉琬试图打破這种令人不安的静。這么多人的房间,却只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对谁都会是一种心理压力。 太子猛地咳嗽起来,德福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大家的心随着那一声紧过一声的咳嗽揪痛。 “玉琬……玉琬还是回慈宁宫吧!老祖宗最近身体微恙,肯定在心里想你!”太子上气不接下气説。 玉琬愣,瞠目,這是她做梦也没想过的事情。其它众人也感到很讶异。 “收拾收拾,明儿就回吧!” “可是,殿下……”如今太子病重,她若是此刻回去,只怕有些不妥。 “没关系的,老祖宗已经知道了,你就回吧!”太子柔言。 “是!奴婢遵命!”玉琬看太子妃一眼,应下。或许,东宫真的不适合她。 从太子房里出来,太子妃一直静默无言。玉琬随在她身后,也不敢开口,和這个女人相处越久,就越害怕,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真正的想法。 “姐姐!”吴良娣追上来,浅笑甜唤。刚才的伤心之色一扫而光。 “怎么?妹妹有什么事吗?”太子妃还是一贯的柔和,只是眼睛里多了一丝常人不易察觉的愤恨和不耐烦。 “没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想到一句俗语,想説给姐姐听听。”吴良娣的神情不怀好意。与表里不一的太子妃相比,她算是一个表里如一的真小人。 “喔?什么话?”太子妃继续往前走,漫不经心地问。 “也不是什么好话,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吴良娣一字一顿将话説完,然后欢笑起来。 太子妃停下脚步,全身颤抖。玉琬知道,那是愤怒。 吴良娣似乎不甘心,她继续阴阳怪气道:“姐姐几年前的孩儿若是留下来,或者我们其它姐妹的孩儿若是留下来,今天即使真有什么……那情况也会不同吧?可惜啊,可惜,因为害了别人又不得不害自己,看看今日的局面,不正应验那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吗?害人终害已!报应!报应!” “吴悦!你在跟谁説话?!你竟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简直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你是不是想尝尝家法的厉害?!”太子妃厉声训斥,黛眉竖立,面如冰霜。 若是换在往日,吴良娣必然不敢接话,可今天她却异常胆大,只听她道:“是!您是正妃娘娘,就因为這样你就可以胡作非为?你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都做了哪些好事?要我在大家面前一桩桩点出来吗?”吴良娣阴着眼睛威胁。继而又道:“我不怕,殿下如今都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大不了先他而去!”她恨恨地説完,情难自抑,忍不住盈泣起来。 太子妃虽然大为恼火,可听到她最后一句话,脸上也缓和下来,也没心思再和她纠缠,只甩手回身继续回正妃殿。玉琬跟在她身后,心中疑惑的念头百转缠绕。 023 祸心 “玉琬妹妹,你相信吴良娣所説的话吗?” 玉琬心中警惕,知她一个回答不妥,就有可能惹上杀身之祸。她想了想,捋了捋脑中的思绪,半晌才答:“娘娘不必在意,殿下病重,吴良娣神志失常,想来是太爱殿下的缘故,您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是吗?”太子妃显然对她的答案不满意,却也没有再説什么。其它人退出,独留下银月。玉琬回房,准备收拾东西。 “姑姑,您要走吗?”宝儿皱着小脸问。 玉琬摸摸她的脑袋,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不舍。她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宝儿,你是聪明的孩子,以后乖巧点,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懂吗?” 宝儿点点头,然后又使劲摇摇头。 玉琬笑:“你究竟是懂还是不懂?” 宝儿不答,只可怜兮兮地拉住她,轻摇哀求:“姑姑带宝儿一起走不好吗?宝儿以后听话!” 玉琬心里很不是滋味,尽管已经经历了无数次离别,可她每一次的感觉仍是那么强烈。 “对不起!姑姑不能带你去。姑姑的身份不够,自己的去留都是凭人高兴,更不用説带上你了。放心吧!只要人活着,我们总有机会重逢的。” “可是,如果我们死了呢?”宝儿童言无忌。 玉琬哑噎,对于即将离别的人来説,如此不吉之言让人听了,多少有些忌讳。玉琬不忍苛责她,只道:“放心!只要我们不做错事,我们就会好好地活着,不会有事!” 宝儿抿着嘴,眼泪欲滴,玉琬一把将她搂进怀,紧紧地箍住,半晌説不出话来。时间无法留住,也无法阻挡分离的脚步。 翌日,玉琬来太子妃房里辞行。 太子妃穿着白色的裙子,端坐上位,衣服颜色与她有些苍白的脸色相辉映,衬出一种令人难已形容的肃穆感。她见到玉琬,浅浅一笑,显然是等着她。 “奴婢给娘娘请安!” “玉琬妹妹来了。快,过来,坐坐。” 太子妃超乎平常的热情让玉琬有些不知所措。 “过来吧!明儿你就是老祖宗身边的人了,再来便是客,坐下吧!咱们相处一场,别让這些虚礼给闹没了情义。” 玉琬听她説得恳切,于是在靠下的位置坐了,准备洗耳恭听她的教诲。 “娘娘,三位良娣主子来了!” 银月进来通禀。 玉琬忙起身,立于门侧,见她们进来便见礼。 陈良娣过来相扶,看玉琬的目光充满柔和,只听她道:“姑姑不必多礼,从今往后,您又是老祖宗身边的人了。请恕我直言,我瞧姑姑面相,是善相,好人终有好报,只管放心,姑姑将来是有福之人。” 玉琬浅笑:“多谢良娣吉言,奴婢的福气是各位主子赐的。” 陈良娣点头,与太子妃见礼,大家相互问好,纷纷落座。 “看来玉琬妹妹人缘不错,大家都来了。”太子妃让银月给大家上茶。 今天的吴良娣很静,看玉琬的神情若有所思,她的眼神不停地在太子妃与玉琬之间游移。似乎在检验着什么,玉琬心中犯疑,难道……昨天发生的事情并非偶然? “妹妹,你来东宫這么些时日,姐姐也没什么好送你,就将這个镯子送你吧!”太子妃从自己手上将一个翠绿的手镯取下,让人呈至玉琬面前。“咚”地一声,玉琬忙不迭跪辞:“娘娘的心意奴婢心领了,可這镯子是娘娘的娘家人留给您的,珍贵至极,意义非凡,奴婢不能领受。” 太子妃笑,“快起来。你受得起的。你来东宫的這些时日,你为本宫所做的一切,本宫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起来起来!快起来説话。” 玉琬立起身,可对镯子却怎么也不敢领受,最后,太子妃无法,只好另赏了一件珍奇之物。 “大家可曾用早膳?”太子妃问。 李良娣答:“还不曾。因怕琬妹妹急急忙忙走了,以后见不着,所以大家都是梳洗了即刻便过来。” “既然如此,大家一起用吧!”太子妃淡然地説。 银月闻言,立刻下去着手安排。不一会,便有宫女们进来摆膳。有酥,有粥,有羹,还有一些其它果腹的点心。 大家依尊卑主次围桌而坐,玉琬立在一旁,不动。 太子妃叫:“琬妹妹也一起来吧!” 玉琬摇头:“谢娘娘,不过,奴才不能与主子同席,這是自古的规矩,奴婢不敢坏。” 太子妃无法,随后接了银月舀过来的小米粥,浅尝。突然,她抬头望吴良娣一眼,朝玉琬道:“悦妹妹的事情,琬妹妹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玉琬忙躬身应答:“怎么会?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 吴良娣咬唇,不一会儿,浅笑起来,她亲自起身,用自己的碗盛满粥,然后回身递到玉琬面前,道:“妹妹肯定也没吃东西,一起吃吧!這碗粥虽然平常的紧,可却是我亲自盛的,心意尽在其中,算是对妹妹上次挨打的事情正式赔礼了。” 玉琬退后两步,语气更加谦逊:“良娣言重了,奴婢曾説过,主子教训奴才,自然是做奴才的犯了错,所以,這赔礼一説可千万要不得,這碗粥奴婢接了,却不是因为良娣的赔礼之説,而是良娣的赏赐。” 吴良娣爽朗一笑,黑色的眼眸染上复杂的情绪,她真挚道:“不瞒妹妹説,我曾经很讨厌你,可几次相处下来,妹妹却让我叹服。我心中有愧,就其为人根本而言,就如陈姐姐所説,妹妹是善人。虽然善人不一定有善报,但我衷心祝福妹妹。”接着她又道:“只要我还活着,妹妹以后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我帮得上忙,我定不推辞!” 玉琬回之一笑,跪谢:“奴婢先谢过良娣。” 太子妃没料到事情如此发展,她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她干咳一声,吴良娣回座。玉琬趁机告辞出来,大家也不好挽留,只好应了。太子妃叫来玉琬熟识的小栓子,当时是由他领着她进来,如今仍由他领着她出去。宝儿不知道去了哪。玉琬将粥放在桌上,将昨晚连夜赶制的荷包挂在她的床头,便抱着细软出来。临出门前,她将房里细细打量一番,然后轻轻放帘阖门。 “琬姑姑请。” “谢谢公公。” 小栓子叹气,摇头,轻道:“姑姑此番回了也好,留在這东宫,呃……”他欲言又止。玉琬明他意思,既不接话也不多问。 出了东宫大门,道上候着一顶小轿,小栓子打揖道:“姑姑走好,小栓子就送您到這了。” 玉琬称谢,由小太监扶了上轿。 一路上摇摇晃晃,玉琬想了很多,回思在东宫的這几月时光,她感慨良多。正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可自拔时,轿子却抖了抖,停了下来。玉琬心奇,這里离慈宁宫应该还有一段距离才对,何以停轿了?轿外听得一阵脚步响,不一会便沉寂下来,玉琬耐着性子等着,可等了好一会,也不见人打帘解释。又过了一阵,她终于忍不住自己出来一瞧究竟。 绣着梅花的缎袍,熟悉的折扇,熟悉的身姿,熟悉的面容。 “奴婢拜见七殿下,给您请安!”玉琬的声音透着欣喜,她没有想到竟会是他。 “起来吧!這里没外人,不必拘礼。”七皇子的气质依旧文雅。 “听説您暂代朝政,恭喜您了!” “一起走走吧,都好久没见了。” 玉琬微微一愣,点头。她不明白,为何得偿所愿的七皇子看起来闷闷不乐。他不是有心问津大典吗?难道是她判断错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七皇子的背影看起来带着几分无奈,又带着几分伤感,还带着几分忧郁。“你在东宫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他道。説得淡定,就像是説着一件原本就应该那样的事情。玉琬不置一言,对于這些在对方眼皮底下插人的事,她早有耳闻,如今只是恰好证实了罢。在玉琬的心里,她一直都认为七皇子比十九和二十一要稳重,他做事往往都是三思而后行。她与這三位主子的关系最亲密,可她挨打,十九不顾礼法救了她,二十一冒雨偷偷跑去给她送药,只有他,唯有一句话:你在东宫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既解释了所有,也表明了他的关切,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将自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或者,他才是真正适合朝堂政治的人。玉琬心想。 “如果哪天我出事了,玉琬会帮我吗?”七皇子转过身,言辞带着从未有过的伤感和恳切,也含着浓浓的希冀。 玉琬轻轻一笑,媚如明月,皓齿微显。“殿下説笑了吧?怎么会?殿下不是好好的吗?” 七皇子一声叹息,叹出无限感情,原本清明的眸子染上一丝阴郁,清俊的脸上凝结着忧愁。玉琬看着他,想听他解释。可七皇子却转过身,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回老祖宗那后,好好当差吧!现今局势不稳,有些事情你少掺合,尤其是东宫的人若是找你,你可千万要小心仔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出此言,可玉琬还是顺从地点点头,她這人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谁的话她都听得进去,并且听了还能放在心上。 七皇子抬头望天,喃道:“近午时了,你先回慈宁宫吧,改天有时间我再去找你。” 玉琬称应。 他朝远处一摆手,便有原来的轿夫过来,其中一个小公公跑在最前面,他站到两人面前,局促不安地瞧着玉琬,又心急如焚地望向自己的主子,碍于玉琬在场,几番欲言又止。玉琬识趣,悄然转身。身后叽哩咕噜一阵,便听七皇子唤:“玉琬。” “嗯。奴婢在。”玉琬回身,发现七皇子的脸上带着沉痛。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心里有些发怵。 “那……那个……你带的那个侍女宝儿,她……她去了!”七皇子费了好大劲才将事情説出来。 玉琬愕然,她确认:“是宝儿?” 七皇子点头。 玉琬一个踉跄后退,被脚下的石头一绊,倒在轿上,她惊悸,问:“是怎么去的?” 七皇子看着她,那眼神仿佛是失而复得,好半晌,他的唇瓣中才逸出一个字,一个足以令玉琬胆颤心惊、发疯发狂、内疚至死的字:“粥!” 024 人殇 玉琬木木地坐回轿内,帘子放下来,起轿。随着轿子的前行,她的双手死死地抠进大腿,银牙紧咬,朱唇紧闭,成串成串的泪珠儿无声地滴落,顺着脸颊打在身上。 姑姑带宝儿一起走不好吗?宝儿以后听话! 可是,如果我们死了呢? 调皮可爱的小丫头可怜兮兮的哀求声在玉琬耳边回荡,刺激着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粥!粥啊!那原本是她该吃的!原本要死的人是她!可怜的宝儿,小小年纪就那么没了。强烈的恨意涨满玉琬的胸腔,仿佛要炸开来,撑得她难受欲死。宝儿,這个名字,她永远不会忘记。 七皇子望着渐渐远去,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轿子,想到那轿子里的人,他的眼中氤氲。 “説吧!究竟是怎么回事?”七皇子凛如问。 公公微微一缩,心中生畏,小心翼翼道:“那宝儿是吃了国舅大人安排给太子殿下的‘补品’之后才回去喝得粥。” “這事就此打住,如果我再从别处听到半点风声,我就扒了你的皮!”七皇子凛然説完,背手而去。 公公忙不迭跟上,嘴里连连应“是”。 玉琬回到慈宁宫,原来的众宫女得了消息,均出来迎接,玉琬一个个与大家问好,急匆匆地回暖阁给老祖宗请安。半年没见,也不知道老祖宗现在怎样了。 暖阁里的窗户关着,玉琬问怎么回事,一宫女答言老祖宗怕风,玉琬不再言,只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来人,自己整整衣裳入内。盆景依旧在,原本的光杆枝桠换成了两株小苗,绿绿葱葱,看起来充满活力。还是简单的陈设,老祖宗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简单。榻上坐着老人,稀疏微乱的白发随意落在她的额前,她就那么坐着,打着瞌睡。佝偻的脊背,瘦弱的身躯,被白花花的乱发遮住的容颜,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风霜,是那么的令人眼酸。刚经噩耗,现在的玉琬十分脆弱,她颤巍巍上前,不敢惊动她,只在旁边跪下,默默地垂泪。 “嗯?!”老祖宗惊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嘴里吹气,将白发吹开。突然,她的眼睛眯起来,脸上的皱纹全都成了褶子,她问:“這是谁啊?” 玉琬忙拭泪,努力展开笑颜,喜然:“回老祖宗,我是玉琬。”接着她又行礼:“奴婢拜见老祖宗,老祖宗千岁千岁千千岁!” “噢!是玉琬呐!快来快来!”老祖宗立刻将身子往里挪了挪,兴奋的神情就像寂寞的老人碰到了故友。玉琬上前,挨着她站定,双手任由她托着,抚摸着。 “你這一去啊,就快半年,珏儿的身子大不如从前,老婆子我连个説话的人都找不着。” “老祖宗説笑了,宫里不是还有很多其它侍候您的姐妹吗?” 老祖宗闻言,将手一甩,像个孩子般气起来:“别提她们,一个个好吃好喝地供着我,也不敢説话,问她们一句,一个个吓得直求饶,真是气死我了。我老婆子老了,有這么可怕吗?” 玉琬连忙摇头:“不!老祖宗是天底下最慈祥的老祖宗,怎么会可怕呢?那些怕您的人啊,一定是不了解您,她们只知道您的威严,不知道您的好。”説实话,她刚刚与老祖宗打照面的时候,心中还真是小小震撼了一下。老祖宗的脸上除了深深如沟的皱纹,还有东一块西一块的白色老人斑,加上她那双始终幽亮的眼睛,确实有些骇人。再説,房间里的光线很昏暗,如果不是因为熏了不少香炉,估计还有很大的异味。 “玉琬,太子究竟怎样了?怎么大家一个个瞒着我老婆子?” “奴婢只在内宛侍候太子妃,很少见殿下,听説他最近身体欠安,正休养。老祖宗您放心,殿下仁厚,不会有事的。太子妃母子也很好,再过几月,説不定就能添个大胖小子。”玉琬眼角蓄着泪,违心地説着。那里,所剩的记忆是伤痛的。 “那就好!唉!老啦!大家都不大睬我,不服老都不行!”落寞的老人喟叹。她畏死,不怕权,唯独怕寂寞。 玉琬小声道:“老祖宗不必伤感,奴婢不是回来了么?以后就由奴婢陪您聊天。” 就這样,玉琬回到了本初的位置,开始新的生活,东宫的一切被她深深埋在心里。她突然有种感觉,她好像也变得和老祖宗一样寂寞了。 天朝二十八年,太子病逝,举国悲痛。同年,原太子妃,后称仁王妃诞下龙种,天帝大喜,封其为小全王,乃孙辈第一位小王爷。 天朝二十八年十一月,边关频频传回捷报,众皇子大获全胜,大队人马稍作休整之后,只待天帝圣谕一到,即刻班师回朝。 天朝二十八年十二月,北方大旱,民无水饮,天帝下令,御敌于外的大军,兵分三路,一路留守,一路赶往旱情区,一路回朝。玉琬得知,四皇子率队回朝,十九赶赴北方。虽然没有希望相见,但知道他平安无事,她心稍慰。 天朝二十九年一月,新年刚过,老祖宗突然陷入昏迷之中,醒少睡多,整日迷迷糊糊,渐而不醒人事。 天朝二十九年一月十七日,与老祖宗有着六十八年主仆情谊的珏姑姑于深夜逝,天帝念其往日照养之恩,命人将其厚葬,并不许任何人告知老祖宗。 天朝二十九年一月二十三日,四皇子率队回都,龙旌凤翣相迎,天帝立于城门,七皇子代为城下犒赏军士。传闻道旁百姓排出千里长龙,迎生者喜泣,迎伤亡者悲恸而哭。大家大笑者有,大哭者亦有。 玉琬因为级别身份不同,所以不能出红墙至朝外观赏热闹。不过,十九不在队列,对于她来説,去不去看没什么区别。 转眼间,离大军班师回朝又过了一日。老祖宗的病情越来越重,太医束手无策,玉琬也感觉自己无能为力。她手里捧着干净的衣物,准备给老祖宗送进房去,却听到里边传来男人成熟爽朗的笑声。 “老祖宗,您得长命百岁,我府里的小妾刚生个儿子,您得看着小辈们长大才行。没了老祖宗的祝福,那些小家伙肯定不高兴。” “呵呵呵!”老祖宗笑。 玉琬立在门外,没有进去打扰,连带着其它要进去的宫女也被她拉住。 “姑姑,谁在里边?逗得老祖宗這么高兴?好久没听老祖宗這么笑了!”其中一个小宫女探了探脑袋,心中好奇。 “可能是哪位皇子回来了吧!”玉琬猜测着説。 “哪位皇子?会不会是四皇子?” 玉琬摇头表示不知,对于這个话题,她不感兴趣。 “老祖宗多保重,四儿先回去了,明儿个再来给您请安。” “嗯。好!去吧!好好辅助你父王。” 大家听到里边礼辞的声音,一个个站好,埋首退至一旁。 “玉琬吧?”来人在玉琬面前停下。 “奴婢在。” “你跟我来吧,十九弟有东西捎给你。”果然是四皇子。 玉琬跟着他的脚步,两人来到小河边。玉琬手里绞着丝帕,心里想着十九的礼物,可对眼前之人仍感觉有些畏惧。 “抬起头来!你以前不是挺胆大的吗?敢独自一人跑到我府上侃侃而谈。” 提起往事,玉琬无奈地蹙动几下眉头,不敢反驳,唯有顺从他。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四皇子那带着笑意的眼睛。皮肤黑了不少,原本白皙的脸庞已被新的颜色取代。玉琬细察他,发现他比以前更威严了。刚毅的脸上很平静,深邃的目光透着成熟,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更加稳重。果然,战场是一个能让男人迅速成熟的地方。她开始期待十九回来时的模样。 “怎么?对你看到的还满意?”四皇子戏笑,他发现眼前這个让他兄弟牵肠挂肚的女人真的有她的可爱之处。 “奴婢该死!”玉琬埋首,平平淡淡地告罪。 “得了得了!看起来就假。看来啊,你是吃定我不会处罚你。”四皇子斜侧身子,伸手将一柄精致的短刀递上。“十九弟给你的!” 玉琬行蹲礼接过,心中有些迷惘:這家伙,送刀给她干什么? 四皇子似乎看透了她心中的想法,带着几分吊儿啷当解释:“别小瞧這把刀,這刀上还沾了十九弟的血。它是判军领队的宝贝,十九弟把他治住了,夺得這把刀,不!应该説是战利品!可自己也因此受了伤。”他説话时,自始自终都望着远处的河面。他説得轻描淡写,可玉琬知道,那是非常凶险的事情。尤其当她知道刀上面还沾着十九的血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将刀按回胸口。 “你在我面前倒很坦白!”四皇子斜觑她。 “那是因为,奴婢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您,尤其是在您出征回来后。” “喔?是吗?你恭维人的本领和你装傻充愣的本事一样厉害嘛!” 玉琬笑,称谢:“总之,谢谢您!” 四皇子坦然大笑。 “不想听听我们打战的故事?” 玉琬毫不犹豫地答:“想!但奴婢更想听十九殿下回来后亲口跟奴婢説。”她説這话时,脸上带着几分调皮。出征回来后的四皇子让她很安心,她相信十九的眼光,也相信他托付的人。尽管,這个人在下一刻会变成什么嘴脸,她完全没有把握。四皇子太聪明,太狡猾,玉琬自知骗不过他,所以她干脆以最坦诚的姿态面对他。 “你很聪明!”四皇子收起嬉笑的嘴脸,评价。 “至少比我想像的要聪明!”他又补充。 玉琬只笑不言。 “好了!东西给你了,我得回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本殿下去忙,就不跟你這小丫头闲扯了。我等着喝你们喜酒。” 他説完,大步流星地离开。 玉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里紧紧握着短刀。四皇子变了,变得比以前更强大,以前的他有智慧和龙种之威,却缺少了几分血性和人气,而如今,這些也全了。想到他最后的那句话,她忍不住开始憧憬未来。 025 晕倒 天朝二十九年二月七日,這是一个令人揪心的日子。天帝在暖阁内与老祖宗话别,其它嫔妃和各皇子以及皇子后人均候在院里。有人盈泣,有人平淡,也有人木然。玉琬一直守在老祖宗身边,随时听候差遣。自从有了兵符之事,天帝对玉琬是以自己人视之,她的存在,也变得理所当然。 “天帝啊,太子走了,這王位可有安排?”老祖宗眼角滴下浑浊的泪水,拉着天帝问,這个为天朝奉献了大半生的女人,到了這会,也不忘江山社稷。 天帝点点头,哽咽:“老祖宗请放心,儿子早有安排。”這一刻,他没有自称朕,而是回到最初的母子关系。 老祖宗点头,露出欣慰的笑容。她望向玉琬,颤巍巍地伸出双手,玉琬忙上前,与她相握。“老祖宗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玉琬一定尽全力办到。” 老祖宗笑:“你是聪明的好孩子,永远知道怎样收敛自己光环。你聪明,如果你的身份不是宫女,你倒是个天后的好人选,有着为人的善良,也懂得藏智和藏拙,更懂得和什么样的人説什么样的话,更为难得的是,你有容人的雅量。唯一欠的,就是太过善良,稍显魄力不足。”説到最后一句,她似乎还有些遗憾。在她的心里,玉琬就像一面镜子,让她看到了自己的过去,那个曾经的自己。 晶莹的泪珠挂在玉琬脸上。“老祖宗您过奖了,奴婢哪有您説的那么好,因为您爱护奴婢,所以才看到奴婢的长处,其实,奴婢的不足之处有很多。” 老祖宗摇头。“我看着你长大,這事我清楚。”説到這,她有些气力不济。天帝及时插言:“老祖宗,您先休息一下吧,今儿説了很多话,怕您累着。” “不!我要説,再不説,只怕就没机会了。” “老祖宗还有什么需要玉琬的,您只管吩咐。”玉琬道。她心里明白,眼前的這位老人,已近油尽灯枯。 “你是好孩子,请你一定要守护我的孙子,别让他们互相残杀。”老祖宗满含期待望着她,临死的老人想从她嘴里得到承诺。 玉琬有些吃惊,她不认为她有阻止皇子争端的权力和能力,但她不忍拒绝,所以她没有多説什么,只是十分认真,十分慎重地点头答应。她明显感觉到老祖宗握她的手瞬间变得死紧。老祖宗咧了咧嘴,想笑,却笑不出声来。 “陛下,您陪陪老祖宗吧,奴婢先在门外候着。”玉琬强忍大哭的冲动,告辞出来。总得留些时间给他们,他们肯定还有很多事情要交待。 大家见到玉琬出来,微微有些骚动,但很快又安静下来。明眼人见到她红肿的眼睛,彼此心里都有了准备。四皇子和七皇子领着兄弟并排站着,两队人马,大有分庭相抗之势。玉琬不得不佩服老祖宗的英明睿智,她年老至此,却仍能如此准确地判断出现今的形势。她终于明白七皇子那天会有的担忧,因为现在的四皇子,无任是气势上还是军威上,都已有凌驾于上的趋势。如果不是有国舅大人的党羽势力撑腰,估计七皇子早就败下阵来。国舅!玉琬想到這个人,仍然会恨得牙疼。杀父之仇,永不能忘。 “老祖宗!老祖宗——”随着天帝几声痛呼,大家都下跪,失声痛哭。“咚咚”的丧钟响彻天宇,久久回荡在宫中。 玉琬随着人潮跪哭,有伤心,有茫然,还有几分害怕……所有的情绪都随着泪水宣泄出来。她已经失去生活的目标,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落在何处。 少顷,负责大礼的司仪太监以及尚宫们到来。玉琬起身,将头上的珠花取下,换上丧服,然后入内给老祖宗最后拾掇一切。她有些害怕,虽然老祖宗算是她的亲近之人,虽然也送走了珏姑姑,可她向来就敬畏死者。她是老祖宗的近身随侍,又是慈宁宫品级最高的尚宫,她若相辞,怎么都説不过去,再説,宫里宫外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若不仔细,只怕会授人遗柄,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想到這里,玉琬定定神,暗自深呼吸几次,心里努力想着老祖宗生前的好处,手脚终于平稳下来。好不容易将事情办妥,她与守棂的宫人交待一番,待一切妥当,才准备回房。她扶着额头从房内出来,迎面撞上四皇子。 “怎么?累了?”四皇子见她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透着疲倦,忍不住小声问。他不问还好,他這一问,玉琬便感觉两腿有些发软,就像踩在棉团上,脑袋也有些晕眩。她张口想回话,却感觉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她忍不住向前栽倒,失去意识前,她知道自己落进了一个强有力的臂弯里。 “姑姑醒了?” 玉琬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原来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个灵巧的女孩笑眯眯地看着她,大约十五、六的样子。 “這是哪?”她问。嗓子因为长时间没发音,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可那女孩看她的神情还是猜到了,只听她道:“這里是太医院,那天主子爷将昏倒的您抱过来,让太师傅好好给您疹治,可算是好了。” “太医院?”玉琬神智恍惚,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应该在慈宁宫才对,怎么到這来了?“那……那老祖宗呢?”她焦急问。 女孩过来,边收拾纱帐边道:“老祖宗今儿个一早就出殡了,您的身子因为长期劳动,又因为精神压抑,這次又受了刺激,所以才会晕倒。虽然這不是什么大病,可一个保养不好,也会落下病根。所以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好宽心,别太压抑自个。人活着,总要不停地经历事情,也要不停地迎来送往,身边总有人离开,也有人靠近,然后再次离开,這是无法避免的规律。很多事情,就看您自个怎么看,怎么把握。”她年岁不大,説话却是老气横秋。玉琬想了想,觉得她説的话不无道理。她身边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小宫女的话,她自是深有体会。 “我叫秋儿。”女孩水汪汪的眼睛里载满善意,自我介绍。 “我叫玉琬。” 秋儿给她倒杯水,笑嘻嘻地接话:“我知道,您是老祖宗生前最喜欢的姑姑。説实话,我很佩服您。”玉琬望着她,想确认自己是否与她有过交集,可惜答案还是没有。 “怎么?不相信?”秋儿笑,她继续道:“您到东宫,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却仍然能够全身而退,再到慈宁宫,又那么得陛下器重,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办到的。” 玉琬瞠目以示不明,她得老祖宗宠爱她知道,可天帝……她还真没那感觉。而且,她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眼前的這个秋儿,从头至尾都没有自称过奴婢。就她的性格而言,她也不像是宫里的宫女。她的眼睛挺大,透着灵气,长相不俗,远观近赏,怎么看都是一位小佳人。她没有按品级穿宫服,因为她身上的衣服根本就不属于宫中的任何品级。她的性格看起来很活泼,説出来的话却像阅过人生百态的老人。再有,她知道东宫发生的事情!這可不是一般人都清楚的。玉琬感到十分眩惑,对她的人和她的身份。 “四殿下既然来了,那就进来吧!”她突然朝门外叫。 玉琬惊然。 “秋儿姑娘越来越厉害了!”门被推开,四皇子穿着正服进来,整个人看起来魁梧精神。 “殿下説笑了,我去给姑姑熬点小米粥,一会儿回来。” 玉琬看着她不行礼自顾自地出去,心里愈加肯定自己的怀疑。 “奴婢给殿下请安。”她从床上爬起来,虚行一礼。 四皇子忙道:“快躺下吧!你可千万别再出什么事,不然十九弟回来,我可不好交待!” 玉琬浅笑,听他提到十九,一股蜜意从心底涌出。 “如果不是那天我亲自见着,又亲自将你交到太医手里听他説起你的情况,我还真怀疑你的用心。”四皇子开门见山,直接説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为什么?”玉琬有些不明白。 四皇子神秘一笑,“不明白吧?其实很简单!你這一晕,晕得天朝上下人尽皆知,知道人家説你什么了?” 玉琬摇头。 四皇子提高了嗓门:“人家都説啊,你是个忠实之人。老祖宗去了,你坚持为她老人家换完衣服,收拾妥当才晕倒。忠心啊!传得沸沸扬扬。听説父王将你调任的旨意都拟好了。你呀,以后得去御前当差,虽説品级不高,却是仆凭主贵。説不定啊,哪天我还得求你办事呢!”他刚进门时的严肃形象,随着這几句带着浓重语意的话消失得无影无踪。玉琬绷紧的神经弦也放松了不少。 “怎么样?高兴吧?”他寒碜她问。 玉琬不理他,她知道,他這么説话的时候,就代表他是来她這里放松的。 “怎么?晕一次,就把人给晕傻了?一下子就哑了?” 玉琬看着他演戏,或者説看着他尽情地发泄。這里没有外人,不需要板着脸维持他冷酷严肃的形象。甚至,她有一种感觉,四皇子是在故意粗化自己,他想做一个随意的人。现在的他,带着二分坏,带着三分痞,却又在无意中表露出五分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那种骄傲,是与生俱来的,是天朝的皇室血统给予的。也就是這份骄傲,让一个成熟强大的男人变得充满诱惑和魅力。当然,這份诱惑和魅力对玉琬来説,来得太晚,她的心里已经装下了十九。或许正因为這样,所以在她面对四皇子的时候,才少了少女情怀,少了女人对這种男人的期待,变得坦然,变得轻松,变得应对自如。或许,這也是四皇子开始喜欢找她的原因之一。她在心里這么猜测,這么忖度。 “怎么?不打算和我説话吗?”四皇子侧坐着,手里把玩一个小小的物什,他在不停地转动物什,别人看不清究竟是什么。 “殿下想听什么?”玉琬半坐着,仍然感觉浑身酸软无力。 “説説你到御前当差的感想。” 玉琬心中突地一下警惕起来,脸上带着笑,随口接答:“殿下説笑了,别説奴婢现在没有接到任何旨意,就是真有那么回事,也不是奴婢能妄言的。”四皇子看她的眼神晶亮起来,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只见他摇头叹气,嘴里嘀咕着:“可惜啊,可惜!” “什么可惜?”玉琬问,不明白他好端端的,可惜什么。 四皇子回身,两眼一眨不眨地正视着她,玉琬被他盯得心慌,面上虽然没什么表示,可被窝里的手却紧握起来。她努力保持镇定,她浅笑:“奴婢做错什么了?殿下如此审视奴婢?” “哈哈哈!”四皇子出乎意料地大笑起来。“有趣!有趣!果然有趣!可惜你是十九弟喜欢的人,不然的话,倒是可以和我在一起!你不觉得我们在一起很合适吗?你瞧,现在的我们多轻松?!” “奴婢不觉得轻松。虽然奴婢在殿下面前没有什么可遮掩的,可那不代表奴婢就轻松了。”玉琬正色説。 四皇子显然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説,他微愣,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却不説话了,只盯着她看,仿佛在研究她這个人。 “殿下,您该去给陛下请安了。”门外传来公公催促的声音。 四皇子应一声,再回头瞅上几眼,摆出一副我以后再找你的神情,然后迅速拉门出去。 026 新变 天朝二十九年三月初七,距离老祖宗过世刚好一个月。宫中沉闷的气氛还未尽数散去,却又再次发生了惊天动地,令人措手不及的大事——天帝猝然驾崩。无任何前兆的事情发生,突如其来,整个天朝变得激动异常。 玉琬站在玉阶,望着来来往往的各路人马,看着乱中有序的宫人忙碌,神觉敏锐的她已经感觉到不同寻常的异流在空中暗暗浮动。天帝在半个月前召见了她,却并没有下旨将她调至御前侍候,而是将她留在了慈宁宫,這在当时,让很多人感觉困惑,不明就理。而玉琬更是保持了一贯的沉默,什么也没説,默默地守在慈宁宫,拾掇着宫里的花花草草。 “七哥,這可怎么办?父王没有再立太子,又没有留下遗旨确定皇位继承人,這上位该由谁来坐?”玉阶对面下层行来一队人,説话的是其中一位皇子。 “当然得由七哥来做了,七哥不是一直在监国吗?那説明父王有意培养七哥治国的才能。”另一位皇子十分肯定地説。 “两位皇弟,不要乱説,這事得由朝廷和二位母妃共同拿主意。”七皇子道。他説的二位母妃自然是贵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天帝在位期间,這两人暂摄天后之责,对下任继承人有投票权。 玉琬站在高处远远地望着他们,七皇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儒雅,脸上带着笑容,似乎胜券在握。突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原来是四皇子和一伙人从他侧面过来。 “四哥!” “七弟!” 四皇子与七皇子见礼,其它人照行。 “怎么?四哥要去找母妃么?”七皇子笑问。 四皇子看着他,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只听他答:“七弟也去?” 两人相视一笑,均看了看对方身后的人,然后互请一声继续前行。 德妃是七皇子的生母,她自然会偏向自己的儿子,而贵妃娘家在朝堂之中仍有不少势力,而這股势力向来与国舅不合,因此,大家都猜测着她为了自己的家族利益支持四皇子的机率大。天帝和后妃们常将后宫与前堂不相干的话挂在嘴边,可谁都知道那只是説给外人听的。家族势力大,即使再怎么不受宠,在后宫之中也无人敢怠慢。可如果家族无权势受宠,那就是再受宠,一旦圣意淡下来,其下场也可想而知。如果真像他们所説,朝堂与女人没关系,那为什么历代天子要娶权贵大臣的女人为妻为妾呢?玉琬叹气,继续观赏夕阳。 好久没见甄儿了,也不知她现在过得怎样。這几日去求见两位娘娘的人不少,惜姑姑和甄儿是两位娘娘身边説得上话的人,自然也会有人去打扰。玉琬只希望甄儿不会选错方向,不会陷入泥潭太深。 没多久,七皇子与四皇子又同时出来。众人脸上均有不悦之色。七皇子脸上那浅浅的笑容消失,而四皇子脸上则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就那么绷着脸移步。玉琬浅笑,她几乎已经习惯四皇子的两面三刀,人前人后大变脸。 “大哥的孩子那么小,怎能当此重任?预选名单怎么会有他呢?”一位皇子嚷嚷,七皇子连忙拉他。 四皇子這边的人转头看他们几眼,继续往前走。七皇子将手一甩,面上带着怒气,急冲冲地离开。 這样的结果早在玉琬的意料之中,她太清楚仁王妃(原太子妃)的为人,如此难得的机会,她怎么会轻易放过呢?可惜,正忙着拉帮结派的皇子们都不知道,天帝不是没有遗旨,只是没有公开而已。或许,很多人忙得焦头烂额,可到头来却改变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命运。 “姑姑,听説十九皇子正日夜兼程赶回来。”宫女荧儿过来回禀。荧儿现在比以前精明多了,在玉琬身边,可算是她的左右手。 玉琬点点头,不置言,只望着天边火红的夕阳发呆。十九皇子是注定见不到天帝了,从北方赶回来,就算是日夜兼程也需要八天左右的时间,而他那急于争夺权力的兄弟,自然不会坐失机会。 “我们回去吧!”玉琬道。 两人转身,却发现四皇子不知何时站到了她们身后。 玉琬朝荧儿使个眼色,她先告辞离开。玉琬行礼:“请殿下节哀!” 四皇子强颜一笑,让她起来,自己踱步到台阶边上,也望夕阳。 “你要继续沉默吗?”没有转身,声音低低地飘过来。 玉琬抬头望他,往日自信的脸上有了一丝灰败感,言语间也不似前几天那般轻松,背影显得沉重。看来,他的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殿下想听奴婢谈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当然,我更希望你能谈谈父王旨意的事情!”四皇子转身,十分笃定地説。 玉琬大惊…… “四殿下説笑了,陛下的旨意奴婢怎会知道?”她装傻。 四皇子不以为意,他两手相背于后,睇望玉琬,眼角泛着笑意。玉琬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她明显感觉到,這次,四皇子的笑容并没有达到他的眼底,也并不是发自他的内心。這抹笑,让她看到了不相信和算计。 沉默,令人紧张得差点窒息的沉默。 四皇子不出言,玉琬也不説话,话越多疏漏之处就有可能越多,所以她决定以静制动。令人难受和心惊的是——四皇子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 “玉琬!”是甄儿。她在下边招手,因为柱子的原因,四皇子的身形被挡住,她没看到。 玉琬看了看她,又回头望了望四皇子,听候他的决定。 “你先去吧!有些事情,我希望你能想清楚。成王败寇,若是我输了,我和支持我的人都会受到打压,或者是死亡。”四皇子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説,甚至带着点恳求的意味。他的眼睛依旧是那么深遂,玉琬望着他,没有正面回答,只缓步离开,朝甄儿走去。 兄弟相残,這不是玉琬想要的结果,她始终没有忘记老祖宗的托付。 “还是你好,一个人清清静静。现在,更是来去自由。”甄儿一照面就抱怨。 “怎么?你那里不是一向都不得清静的吗?以前也不见你説什么,怎么這次這么反感?”玉琬明知故问。 “什么嘛!最近惜姑姑的日子也不好过,两边主子都想拉拢她,而她自己又有些举棋不定,唉!总之是一言难尽!”甄儿皱着眉,手里玩弄着丝帕,边走边説。 “你呢?怎么想的?” “我?”甄儿用手指着自己,玉琬点头。 “我嘛!嗨,其实谁当天帝跟我不相干,谁当都好,反正都是主子!” 玉琬轻笑,甄儿能這样想她就放心了,至少她知道這样的她不至于卷入此次的事情中。 “你呢?最近好吗?现在慈宁宫只剩下你和荧儿,很寂寞吧?”浓浓的心疼之意。 “没什么,我已经习惯并且喜欢上了寂寞。”玉琬轻轻淡淡地答。 是的,她已经习惯慈宁宫的寂寞,并且希望能就此寂寞下去,可惜…… “奴婢见过七殿下!”甄儿行礼,回神的玉琬相随。 “都起来吧!玉琬可有时间?” 玉琬点头,伸手拉住甄儿的左手,轻拍两下,以示安慰。她跟着七皇子走,回头时,发现甄儿一脸落寞地望着他们两人的背影。玉琬若有所思地瞟七皇子一眼,再回头看甄儿,后者却故意跑开了。 夜幕降临,朦胧的光线总是让人浮想联翩。 七皇子原本白净的脸,今儿有些苍白。玉琬最近常见他笑,却并未感觉那笑容是发自内心。两人来到以前经常游走的小河边,這里有很多回忆。宫中各个角落,入目皆白,四处系着白花,四处荡着白帆,还有白色的灯笼……這样的白,让玉琬感觉有些触目惊心。 “七殿下过得开心吗?” 七皇子显然没想到她开口説的第一句居然是這个问题,一时噎住没答。 “殿下监国也有一段时日了吧?感觉如何?”玉琬继续问,紧接着又解释:“殿下别误会,只是奴婢见您很少像以前那样开心地笑了,所以有此问。” 七皇子释然,他长叹口气,一开口便是带着百般无奈:“母妃希望我能登上大宝之位,国舅説他的身家性命都系在我身上,而我……” “殿下自己并不想当天帝对吗?”玉琬一针见血。 七皇子赧然,好半晌才颓然点头。 “奴婢自小与殿下认识,以前的殿下畅谈天下,爱好书识,喜游天下。可如今,以前的那个殿下越来越远了。初时,奴婢还以为您改变了志向,决定问鼎大宝,想坐拥天下。”説到這,玉琬顿了顿,她看了看七皇子的神色才继续往下説:“后来,奴婢发现您过得并不开心,所以才大胆有今天的所问。殿下不会怪奴婢无礼吧?” “怎么会?”七皇子肯定地説。“老祖宗在世时就知道你聪明,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让我更加明白,你的聪明远远超过了我的想像。你喜欢的人是十九弟,对吧?”他问话时并未回头,似乎他根本就不想得到答案。“十九弟是很好,至少他对你很坦然,他对你的感情不含任何算计,只是一味地想着让你好。不似二十一弟,虽然也是同等喜欢你,可説话做事却缺根弦。你喜欢十九弟而放弃二十一弟,你的选择是正确的。” 玉琬反驳:“殿下误会了。其一,殿下们都是陛下的儿子,是我们天朝的精英,根本没有奴婢挑选的份;其二,十九殿下和二十一殿下都是从小与奴婢一起玩大的,大家感情亲厚些,這也是常情。再説,二十一殿下比奴婢年岁小,从小奴婢就像姐姐待弟弟般待他,所以,奴婢永远不会放弃他。這点,不仅仅因为他是主子。二十一殿下有时做事或许欠考虑,可奴婢知道他的出发点都是为奴婢好,而且,他还小,将来有机会长大成熟。等有一天他长大了,自然会明白,他对奴婢的感情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到时,他会过得很幸福。” “你很理性,似乎很有把握。” 玉琬没有正面回应這个问题,反而将话题引向别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老祖宗去后,奴婢一直在想這句话所包含的深义。” 七皇子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他望着玉琬,想穿透她的眼神看到她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玉琬沉静地看着他,真诚、坦然、无畏。 “怎么突然想起説這句话?”七皇子放弃对视,转而背身,伸手扯着身前的柳枝。 玉琬认认真真地答:“因为老祖宗最后留给奴婢的遗命。” “哦?”七皇子虽然反问,可脸上并不吃惊。 “老祖宗曾拉着奴婢的手,要奴婢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阻止殿下们的相互残杀。” “你想劝我放弃?”七皇子怒。 “为了天朝的将来,奴婢是有這样的想法。”玉琬毫不畏惧地説。 “为什么?”七皇子狠狠地抓着她。 玉琬挣脱出来,侃侃而谈:“天朝五分之三的武将归顺了四殿下,一半的兵符握在他手上,這是其一。其二,支持您的人是国舅,是外戚!天帝在位时,国舅的势力达到空前的膨胀,甚至差点引发宫变,這点,奴婢不明説,七殿下心里也明白。天帝晚年想实施新政,却力不从心,原因就是阻力太大,而這阻力,七殿下心里也明白。小全王是太子殿下的亲骨肉,可年岁太小,由他继位,王权旁落,风险太大,奴婢想,各位殿下应该都不愿意看到這样的结果。当然,以仁王妃的实力,小全王虽然是候选之人,却无胜出的能力。重点在于,七殿下您怎么想?首先,您是否真的下定决心要当這个天帝?七殿下登基之后想做什么?有没有想过那些事情能否做得成?您是否有把握四殿下无二心,他不会反您?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您有把握压制得住国舅?” 静,非常的静。 七皇子没有反驳,也没有冲动大怒,他望随风拂动的柳枝,静静地沉思玉琬之言。已经有太久没有听到這样的言语了,身边的人每天每人每言都是请他一定要争取登上帝位。初时,权利确实带给他享受和快感,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没有独立自主权,他处处受制,却又不得不咬牙前冲。真的想当這个天帝吗?他有些茫然了。 027 遗旨 慈宁宫屹立在柔和的月光里,显得庄重而又静谧。老祖宗去了,大部分的宫女调走的调走,离宫的离宫,出家的出家,大家四轰而散。玉琬和荧儿,还有几个负责日常打扫的宫人留了下来。掌灯时分早过,大部分人已经回房歇下。玉琬踮手踮脚回房,轻轻将房门阖上。与七皇子的一席话,她并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她知道,七皇子的心思已经活动了。他原本就是理想主义者,他应该追寻属于他的梦想,而不是束缚在帝王位上,做个近乎傀儡的君主。 荧儿均匀的呼吸声透过严实的帏幔若有若无地飘出,窗外明月高悬,群星闪烁。今夜,应该有许多人忧虑难寝吧!玉琬轻轻躺回床上,和衣而睡,她将双手枕在脑后,选了个合适的位置仰望穹空,思绪飞扬…… “姑姑醒了?”荧儿笑嘻嘻地过来,走到盆架旁,将手里的盆放下。盆里的水轻轻柔柔散着热气,清澈而又激荡。 玉琬蔼然一笑,准备起床,却发现自己的手臂麻得厉害,“哎哟”一声又倒回床上。 “怎么了?”荧儿焦急地跑过来。 玉琬想笑又笑不出来,只痛咧着嘴道:“手麻得厉害!” 荧儿赶忙上前为她揉捏,她不动还好,她上前這一捏,捏得玉琬大叫起来,那种感觉复杂的痉挛感,让她痛不欲生。她咬牙惊呼:“你轻点!轻点!” 荧儿两眼一弯,嘴角噙笑:“不动的话更难受,奴婢给您捏动一下,活络活络筋骨和血液,一会儿就好了。您忍着点,真的就一会儿!” 玉琬点头,荧儿放心大胆地揉搓起来,痛得玉琬差点唤爹娘。 “好了!差不多了!”玉琬坐起来,伸个懒腰,甩动几下手臂,感觉和平常差不多。“谢谢你!”她下床套好鞋,走到盆架旁,扯个帕子洗脸。昨晚想事情想得太久,后来迷迷糊糊睡着,没想到睡姿不对,不光是刚才手麻,感觉脖子也有点酸痛。幸运的是,没有落枕,不然的话,歪个脖子在宫里走来走去,肯定被人笑话。 “姑姑,您説四皇子和七皇子谁的胜算更大一些?”荧儿边收拾床铺边问。 “這个不好説,主子们的事,不是我们做奴婢的可以妄言的。再説,我们説了也不能算,还不如不説,免得将来惹祸上身。”玉琬将手里的帕子拧干,然后挂回架子,转身准备出去倒水。 荧儿似有所明地点点头,继续埋首收拾。 “姑姑早!”留守的宫人朝玉琬打招呼,她一一应了,将盆里的水一把一挑地浇进盆景。這是她无意中发现的一件怪事,那就是用洗脸水浇的植物比用清水浇的植物长得好。当然,她只敢做不敢説,毕竟,這些东西説出来影响不好,也会影响赏景人的心情。 “看来你过得挺自在。”突兀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二十一皇子突然从暗处蹦出来,唬了专心浇水的玉琬一大跳,差点将手里的盆扔出去。盆虽然拿稳了,可里边的水却还是泼了出来,溅了他一身。 玉琬用手捂嘴,无语噏气,定睛一看,竟然是二十一皇子,這才松口气冷静下来。她轻拍胸口,偷眼打量他,发现他的衣服上东一团西一团溅了不少水渍。天帝刚逝,举国大丧,他身上穿着孝服,脸上还带着怆然之色。孝服的色泽偏浅,颜色又单一,玉琬這一泼,竟在衣服上泼出一朵朵小花,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令人忍俊不禁。 “奴婢见过二十一殿下。”她强忍心中的笑意,板着严肃的脸,规规矩矩的行礼。服丧期间嬉笑,可是大不敬之罪。 二十一皇子苦着脸,甩甩手上的水珠,又瞧了瞧自己的身上,无语望天。“起来吧!”他道。 “殿下怎么来了?您不是应该在正殿随大家议事吗?”玉琬问。盆里还有铺底的一层水,她泼也不是,拿也不是,站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把水倒了吧!”二十一皇子瞅了瞅她腼腆的神情,赶紧又解释:“我是怕你一个不小心又溅我一身。” 玉琬满脸无辜,可还是依言将水倒在一棵大树底下。 “议事是皇兄们的事情,反正他们谁做天帝都一样,又不是我做,我才不操心。”説這话的二十一皇子孩子气十足。他将衣服解下来抖甩几下,然后又系回去。 “你呢?有什么打算?如果新帝登基,自然会有人搬进慈宁宫,到时你怎么办?父王不在了,老祖宗也去了,他们护不了你,新太后不喜欢你怎么办?” 玉琬倏然抬头,突然之间发现,眼前這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孩子的皇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懂得从长远处看问题了。他虽然还是长得虎头虎脑,可眼神已经开始有了为人主子的威严。他的个子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得抬头才能看到他的全貌,這让她惊喜的同时也很心慰。 她转头,发现原来的秦公公换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后生,此刻正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她眯眼,嘴角盈满笑意:“谢谢殿下的关心,這些奴婢还没想过,到时随新主子安排。”不管怎么説,她的心里是高兴的。 “我倒希望七哥能当天帝。”二十一皇子侧头凝望她,随口道。 “为什么?” “因为七哥当天帝以后,会对你好!”简单而又明确的理由。 玉琬“噗哧”笑出声来,很快又左右环顾,确定没人了才放心。虽然這理由荒唐,可玉琬对他还是充满感激。 “当然,好像四哥对你也不错!”他又补充。 這次,玉琬傻眼了,不知如何接话才是最妥。 “得了,不跟你説了,虽然我不想掺和那些烦人的事,可也不能缺席太久,我先走了,你……你好自为之!”説完,他转身便往正殿方向而去。那位新来的小公公立刻跟上。玉琬望着他的背影,仔细想了想,还是将手里的盆子搁在地上,一路小跑着追过去。 “殿下,请等一等!” 二十一皇子回头,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玉琬,转身迎上,脸上带着疑惑。 “怎么?还有什么事?” 玉琬喘口气,嘬嘴而言:“既然殿下无心理会那些烦心事,那就请殿下听奴婢一言,等会到了正殿,您不要轻言议论,反正您不是排行前几位的兄长,即使不出声大家也不会多想,您就静候大势所趋吧!” 没想到她辛辛苦苦追上来就是説這话,二十一皇子怆然的脸上终于起了一丝变化,渐渐柔和。他用力点点头,抬手想为玉琬拭去额上沁出的汗珠,可玉琬却早他一步拭过,他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半晌才讪笑一声收回,转身去了。 宫里外松内紧的气氛一直持续了四天。在這四天里,人来人往皆有意。玉琬努力置身事外看着周边的一切,因为她知道,所有人的努力均是徒劳。决定权仍然在天帝。没有十九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到了哪里?這是她除了注视大家的一举一动之外最关心的事情。 天朝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四更天,天帝清晨便会出殡入帝陵,然后封墓。伴随着出殡的大事,还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不得不解决,那就是新帝人选的确定。 這些天,四皇子党、七皇子党、还有仁王妃主导的小全王党忙里忙外累坏了,所有辛苦的成绩即将在這一刻体现出来。 香炉里的龙涎香燃得正欢,烟气袅篆。先帝正一品的后妃端坐上位,其它宗亲长辈及皇子们落座一排,外朝大臣落座一排,皆按尊卑之序排之。 大家脸色凝重,四皇子、七皇子、仁王妃抱着小全王坐于大殿中间。 “哼——”淑妃将手放至唇边发出声音。 大家动了动,依旧无人开口説话。 又过了半晌,贵妃与德妃和淑妃交换一个眼色,三人互望一眼,无数信息交流。贵妃娘娘正了正身子,终于平缓开口:“這大位——” 她刚想进入正题,就见众人均转身看向门口,原来是天帝生前最宠信的安公公蹒跚进来,如此时机,如此敏感的人物,贵妃立明形势,她顿言。 “老奴叩见各位主子,给各位主子请安!”安公公颤巍巍地跪下,伏地叩拜。也不待别人叫起,他又毅然道:“请各位主子移驾金鸾殿,陛下生前有遗旨留下。” 众人哄然,顿时议论纷纷。 只听国舅爷道:“安公公!既然陛下有遗旨留下,为何不早説?”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安公公不以为然,他“嘿嘿”一笑,从地上爬起来,动作迟缓地从怀里掏出明黄的圣旨。 众人大惊,立刻下座跪地,三呼“万岁”。 安公公复又跪下,高举圣旨,解释道:“各位主子快快请起,這是陛下给老奴最后的旨意,大意就是让老奴在他老人家出殡之日才来回禀遗旨之事。” 国舅将信将疑,可又不敢贸然上前查证,天帝刚刚归去,他那么做容易触犯众怒。他两眼左右滴溜几转,可还是没有主意。 “安公公可知父王的遗旨上写着什么?”七皇子上前问。 众人皆竖耳,对于這个问题的答案,关心的人可不止七皇子一个。 不料安公公却摇头,只见他态度恭敬回禀:“回殿下,老奴只知有遗旨,知晓它所在的位置,大家若想看到它,还得再找一个人。” 犹如平地惊雷,刚刚安静的众人再次哗然。 “还得找人?這人是谁?”贵妃娘娘蓦地站起身,她问。 安公公一脸沉静,他那微显干瘪的双唇在众目睽睽之下终于缓缓吐出几个字:“慈宁宫的玉琬!” 028 取旨 短暂的静寂,安公公的答案实在是太出人意料,大家需要时间来消化和接受。 七皇子脸上出现恍然大悟之色,而四皇子则是一脸被证实的表情。二十一皇子满脸欣喜,比起其它人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的想法就简单多了,他只关心玉琬。 所有人中最受打击的要属国舅大人,他精心布局,好不容易选择了七皇子,千方百计取得文武百官中大半官员的支持,原以为胜券在握,定能心愿达成,可如今,這一切转眼间都成了泡影……惊愕、后悔、慌乱之色相继出现在他脸上。官场沉浮数十载,他有强烈的预感,他几乎可以肯定,情况不容乐观。他不禁暗悔自己太过粗心大意,近年来的春风得意,让他放松了警惕,想不到他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更令他难受的是,他此时才猛然想起,那宫女是慈宁宫的人,回忆当时的计划,好像事变之前也有一个慈宁宫的宫女去探望过天帝,聪明如他,怎能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惜为时已晚,他唯有干瞪眼的份。 “她知道遗旨的内容?”淑妃徐徐而问。她头上缠着孝,较之几年前,她的容貌肌肤确实逊色不少,可即使如此,也仍是绰艳之姿。她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态,让她看起来更是风韵犹存。 安公公想回言,不料一时激动牵动旧疾,顿时激烈咳嗽起来。 “回娘娘,那玉琬也不知情,不过,那开启机关的钥匙确实在她手中。老奴猜想,她只当那是老祖宗赏给她的念想之物,并不知道那物什还有這天大的用处,所以,还得烦请主子下旨,将她也传去金銮殿。”待气息平稳之后,安公公才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回禀。 贵妃点头,立刻派人去传旨。其它众人依尊卑之序前往圣旨所在处,安公公在旁带路。 路上有些湿滑,昨晚刚下过淅沥的小雨。从昨夜开始,宫里上下身份的人都得为先帝守夜,除了不通世事的小皇孙,其它人都不得上床就寝,即使是小皇孙也得由人抱着睡,這是历来的祖制宫规。 玉琬小心翼翼地将老祖宗留给她的玉符收好。玉符上端刚好有个小眼,她用丝线结成辫子绑好,然后将辫线从小眼穿过,又将它提起来系在脖子上,藏进衣内,抚平。她将手放在胸口玉符处,凝望着跳动的烛火,静默沉思。 昨晚安公公来找过她,悄悄而来,秘密而言,静静而去。没有人知道两人究竟説了些什么,可自安公公来过之后,玉琬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并且时常发呆。 荧儿一进门就看到玉琬又在发呆,她连唤几声,却没人应,没办法,她只好上前轻推。 “啊?什么?” 玉琬的神魂回到现实。 荧儿蹙眉:“刚刚唤了姑姑好几声,也不见您应,所以才问您是怎么了?” 玉琬赧然一笑,道:“没什么,刚刚想了点事情,入神了。”她站起来,理理衣裙,复又坐下,两手抚着床上的垫子。“你呢?事情忙完了?”她抬头问。 “嗯。慈宁宫的各个角落,大家都已经打扫干净。只是……”荧儿怯然,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玉琬疑惑。 荧儿怏怏接话:“您就不担心吗?新主子的事情?” 玉琬了然一笑,轻摇头,继而柔婉言:“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只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新主子就不会对你怎么样!记住,以平常心待之,不要心存芥蒂,也不要过于防备。远做,少言,自然不会出错。” 荧儿点头受教。 真的不会错吗?玉琬恻然,她自己也没把握。不过,如果真能這般的话,出错的机率会少得多吧! “琬姑姑,贵妃娘娘派人来传旨,请您速去金銮殿。”宫人在门外禀报。 玉琬手抚的动作一滞,转头望向窗外。事情来了,她的心反而镇定下来。 “荧儿!好好照顾自己!”临出门前,她回头交待。荧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只愣愣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发呆。 素服,素妆,很合时宜的打扮。 玉琬踏着小碎步紧随来人,天近拂晓,宫里四处的灯笼还亮着。糊在外面的白色灯笼纸罩着里边晕黄的灯光,原本就不亮堂,這下更朦胧了。再加上朦胧如烟的大雾,简直是三步以上的距离就看不到前物。如此雾障,不知为什么,让玉琬想到了现在的天朝。那抹射散浓雾的阳光,应该快出来了吧! 前边领路的宫人很照顾她,时不时停下等待,好确定她确实跟上。四处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這让有心瞅一眼金銮殿外物的玉琬微微有些失望。 “您小心,得上台阶了。”宫人回头提醒。 玉琬道谢,可话还没説完就差点摔倒,幸亏那宫人不放心她,还没有转过身去,所以及时拉住了她。可尽管如此,玉琬还是惊出一身冷汗,浑身的血液激沸少顷。 “這里的台阶与别处不同,比别处要大,您迈步时得将以往的习惯改改。”宫人将她扶稳,好心建议。 玉琬点头,再次称谢。 也不知踏了多少个台阶,一层接一层,玉琬两腿的动作开始变得机械。“公公,还远吗?”她忍不住问。 前边的人也是气喘吁吁,他手提的灯笼,那细弱晕黄的灯光左摇右晃,只听他答:“快了,我们已经走了大半。” 玉琬“嗯”吟一声,继续跟上。 难怪有人説金銮殿是权力的殿宇,光是這台阶就足够让人生畏。玉琬的心思活动起来,她忍不住遐想,如果她是即将面见天帝的大臣,会不会边上台阶边沉思?這么长的台阶,应该足够降下一个人的火气,也足够让一个人的情绪沉淀吧! “到了!”宫人停下来,小声道。 玉琬跨上最后一步,长吐口气,思考果然是个好主意,最起码上台阶时没有那么痛苦和疲累。 雾散了些,双目可视的东西比刚才多了许多。玉琬回视,长长的台阶一眼望不到尽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刚是从那里上来。旁边二步一哨,排站着许多携带武器的侍卫,一个个雄赳赳、气昴昴,威武得紧。朱红的大柱旁边,十几个宫女太监疲匮一起,倚在那里,渴睡又不敢睡,正相互强迫着打起精神。玉琬可以理解他们,大丧期间,大家肯定是长时间奔波劳累,根本没怎么休息,是人都会感觉累,這很正常。 “姑姑您请,奴才就不进去了。” 宫人在门槛前停下。玉琬收敛心神,抚平衣裳,深吸口气,决然抬脚而入。她知道,她這一脚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 金碧辉煌的大殿,宏伟而又气派。明黄的龙椅,即使现在空空,也令人望而生畏。“正大光明”四字鎏金,高悬于堂,给人无限庄严之感。此刻,堂下站满了人,大家屏息静望着那抹沉稳而入的人影。 “奴婢参见各位主子,给各位主子请安。”低眉顺眼,恭敬有礼,镇定大方。這是玉琬给众人的第一感觉。 贵妃最先回神,她抬手,轻柔道:“起来吧!” 玉琬谢恩,垂首而立。 “安公公!”久不出言的德妃唤,她的意思很明显。 安公公连忙躬身,他挪步到玉琬面前,哑然道:“玉琬姑姑,请将老祖宗赏您的东西插入那里。”説着,他指向龙图。大家顺势望去,只见那腾飞的龙嘴处有条小缝,乍看之下是为了逼真而作的龙张嘴。众人倒吸口气,知道安公公所言非虚,天帝定有遗旨留下。事情若是能早发觉,或可杀人灭口,或可另想他法,可如今……大家齐聚一殿,各方势力均在,自无作假之力。大家不得不对一向低调的安公公瞥去一眼,也不得不佩服天帝的大胆、睿智和英明。如此决定,得要多大的信任和多大的魄力啊! “老祖宗赏给奴婢的?”玉琬蹙眉,表示疑惑。尽管她心里明白安公公所指,可此时此刻,为了将来着想,她不得不做戏。 “是的!”安公公答。 “就是她赏您的玉符!”似乎怕她还不明白,他又补充。 玉琬点头,然后伏身跪下,对着龙椅叩拜三次,以示恭敬。她转身,小心将衣服内的玉符掏出,取下,如至宝般捧着,缓步上阶,神色严肃。 玉符与小缝的大小刚好吻合,她轻轻将玉符对准位置,再缓缓推入。众人专注地望着她那缓慢移动的右手,有人期待,有人紧张,更有不少人开始不安。玉琬面上虽无表示,可微微颤抖的双手却泄露了她心底同样的紧张。殿里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她身上,大家都死盯着她那双此时此刻掌握着很多人命运的手。 终于,玉符不动了,可殿内却无任何反应。人数众多的大殿静得可怕,无任何声息。大家由初时焦急的等待变得急躁,渐渐地又怀疑起来。玉琬也疑惑了,她再次推几下玉符,可玉符在内,它依旧纹丝不动。這下,众人哗然了,瞬时如炸开的锅般议论起来。不少人因此而侥幸,希望在他们心底重燃。 贵妃回头,凤目圆瞪,无比威严地质问:“安公公?!這是怎么回事?” 安公公忙答:“请娘娘别急,這锁还没开。” 众人不明就理,再次安静下来,大家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安公公泰然自若,他朝进退不是的玉琬道:“请把玉符左转!” 玉琬点头,闭目,努力排除脑海中的一切杂念。依安公公所言而行,玉符果然动了,墙内“喳喳”作响。玉琬激动而又心悸——天帝的圣旨真的在里面吗? 029 天命(上) 相较于大家的紧张,七皇子显得很沉静。他的脸上没有担忧,没有沮丧,有的只是深沉的坦然。或许,這是机会,上天为他解决了一切,他不必再纠结于孝与不孝之间,也不必再为是否继续争夺帝位而犹豫。比起其它人,他更乐于听天由命。 德妃手里的帕子被她拧得死紧,這个向来以温柔端庄示人的女人,此刻也无法抑制内心狂涌的紧张。天帝生前让她的儿子监国,她对圣旨多少抱着希冀。 贵妃、淑妃、国舅等人神色各异,四皇子依旧板着脸,可他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攥紧。 玉琬是众目焦聚的中心,此刻的她无心理会旁事,只在心里祈祷着能尽快将圣旨取出。安公公一直很安静,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炯亮发光的眼睛一瞬不瞬紧盯着众人。从容不迫,十分淡定。 “喳喳”的声响陆续停止,玉琬只觉手中一紧,玉符竟然再次卡住。整个大殿再次寂静下来,大家屏息四望,想看看别处是否有异常,可大家失望了,整个大殿静得连根针掉落都会掷地有声,更别提有哪处机关动响了。 “安公公?!”失去耐心的贵妃叫唤,她的语气含着被戏弄的恼火。 “是!老奴在!”安公公应,神情依旧是那么笃定,既没有因为大家的注视惊慌失措,也没有因为贵妃的怒气忐忑不安。 看到如此镇定的安公公,贵妃茫然了,心里拿捏不准,只好再次哑火。原本要冲口而出的责备之言再次咽下,转而望向别处。 “這是怎么回事?”一向稳重的德妃也心急起来。 安公公微微一笑,态度恭谨:“请娘娘和各位主子稍等片刻,据陛下所説,這机关还需要一点时间反应,时间到了,自然会有圣意出来。再説,就是给老奴一千一万个胆子,老奴也不敢拿這事来欺瞒大家。” 贵妃回头,凤目如炬,她盈移莲步到安公公面前,轻启红唇一字一顿道:“量—你—也—不—敢!” 安公公低头,侧身,给她让路。 玉琬盯着半截显露在外的玉符愣神,等了片刻,仍不见声响。這下,即使她性子再稳也忍不住从内心开始焦灼。她抬头,意识到众人瞻仰的龙腾壁就在自己的眼前,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情不自禁地窥觑起来。张牙舞爪腾飞中的巨龙,熠熠闪光的龙眼,栩栩如生的龙鳞……這是完美的杰作——威猛的气势、辉煌的色彩、庄严的神态、气派的整体。這,就是象征着权力和富贵的龙! “怎么还没动静?”国舅站出来质疑。 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国舅的话音刚落,便听“喳喳”的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便听“腾”的一声锐响,龙爪处飞出一个长方形的锦盒。锦盒经过玉琬肩侧,悄无声息地落在软垫上。平整的软垫立时被砸出一个印痕。 玉琬被唬了一跳,随着突尔情况的发生,她的两腿无意识地惊退几步。锦盒落地,玉符迅速转回,龙爪霎时回至初样,一切再次静止。 国舅爷噎言,瞠目结舌盯着地上,锦盒静静地躺在那,其长短和大小皆与圣旨卷收时无异。在场众人大凡见过圣旨的,均都猜测出几分。 天渐渐亮了。 醒神的众人朝着锦盒跪下,大声三呼“万岁”。玉琬站在锦盒帝边,见众人拜倒,忙不迭退至一侧,与大家一同跪下。 响彻殿宇的高呼声过后,大殿再次沉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拜倒了,谁来宣读圣旨?玉琬靠锦盒最近,众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她。她惶然,立刻跪退两步,埋首伏地。 “玉琬,你来宣读吧!”贵妃道。声音不大,可在极其肃静的大殿里,仍然很扎耳。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玉琬抬头,侧转,柔和中带着怯弱的目光扫过大殿。七皇子朝她点点头,以示鼓励。四皇子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对她示弱的姿态似嘲笑,又似赞赏。二十一皇子两眼弯弯眯成线,那高兴得意的神情只差跳起来为她欢呼。玉琬的目光停留在国舅脸上,這是她第一次正面打量這位年近花甲的老人。不!应该説是她真正意义上的仇人!国舅的脸型已经无法用言语准确描述,因为他那松垮堆积的皱纹改变了它原有的形态,只隐隐约约可看出国字脸的轮廓。他留着小山羊胡,很短,已经发白。眼睛很小,细长。玉琬看到他的眼睛,脑中浮现出一个词:贼眉鼠眼!有谁想到,在天朝权势滔天的国舅大人竟然是這副德性?!所谓人不可貌相,大抵如此。 “玉琬?!”贵妃再次唤。 玉琬回神,立明现状,恭敬称是。她慢慢挪至锦盒前,双手将它捧起,然后起立。锦盒是普通的朱红色,面上雕着双龙戏珠,四周祥云缠绕,捧在手中颇有些重量。大家盯着它,目不转睛。 玉琬按捺心中的激动,努力保持双手的平稳。它将锦盒的正面回转过来,一个小铜扣霍然呈现在她眼前。现在,大家的命运就握在她的手中。只要她轻轻将那小小的铜扣扳起,从中取出圣旨,天下便可大定。她怀揣繁杂的情绪,带着无法言喻的悸动,左手托着锦盒,右手颤抖着伸向铜扣。 “嘎——”朱红的殿门被人推开,金色的阳光映射进来。巨大的声响和强光的刺激刹那间打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紧张。 众人回首,玉琬呆立。 一个人影出现在殿门中央,隔着门槛,茫茫成一片的阳光裹着他,让他与自然融合。他低着头,躬身扶在门边,弓着的脊背微微起伏,俨然是在喘气。他身上披着的褐色长袍歪斜在一旁,有些朦胧的身姿看上去充满疲惫,带着风尘。 一向镇定的玉琬怔怔地望着来人,欣喜、感激、兴奋之情汹涌而来,将她淹没…… 029 天命(下) 来人正是十九皇子。初闻天帝驾崩的噩耗,他日夜兼程从北方赶回来。东西是在马背上吃的,每天就打个小盹,根本没有仔细休息过。他挪移趋近麻木的双腿,一步一步,在大家看来是那么的沉重。他的头发散乱开来,有几缕落在额前,依稀可见上面沾着近白的灰尘。他的面容有些扭曲,无法掩盖的痛楚印在脸上,不可避免地展现在众人眼前。他似乎在极力抑制自己想要大哭的冲动,嘴唇微张着激动地颤抖。他四环一眼,见众人均伏地不起,虽然心中不明是何事,可还是直直地跪下。 很快,他注意到了站在龙椅前侧的玉琬,漆黑的眸子就那么与清澈水汪的眼睛相撞,一切是那么突然,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两人遥遥相视,含着无限柔情,带着无限思念。玉琬心痛不已,因为十九皇子脸上的憔悴,也因为他眼底那深深的,浓浓的悲凄。 “十九弟回来了!”四皇子率先上前拥抱他,是那种特属于男人之间的拥抱,粗鲁而又激情。与四皇子的热情相比,十九显得有些呆滞,他还没有从父王过世又骤然见到玉琬的震惊中回神。 七皇子看着风尘仆仆,甚至可以説是带着一丝狼狈的十九,眼眶红了。他上前,深情地拥抱他,给予他无声的慰藉。其它兄弟也一一上前,如此這般。 贵妃、德妃、淑妃三人用巾蘸泪,抿着唇,无语咽泣。 十九眼睑内积蓄已久的清泪顷刻间滚将下来,在他那布满尘迹的脸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玉琬自认为无法了解帝王家的亲情,但這一刻,她感觉到众人对十九的安慰以及对天帝逝去的痛心是发自内心的。似乎在這一刻,大家短时间忘记了政治和利益,忘记了权力和目的,只是一群同样失去亲人的悲者,有着同样的伤恸之情。 “孩儿给贵母妃,德母妃,淑母妃请安!”十九抹泪,挪动双膝移至三位长辈面前,恭恭敬敬拜倒。 贵妃连忙上前,将他伏地的身子扶直,一把将他揽进怀,紧紧地箍着他,痛声大哭,简直肝肠寸断。她這一哭,其它隐忍的人自然不必再忍,顿时,原本满腹心思放在遗旨上的众人,都抹泪相泣。 皇子们脸上毋须作假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滚落。它,代表了大家对天帝最真挚的怀念,其悲恸之情亦是发自内心。 玉琬侧头,即使她对天帝无什感情,可还是被十九归来的這个情景感染,也忍不住随大家盈泣起来。毕竟在今天,一个曾经生活在现实里的天子,一个曾经带给天朝无数故事的帝王,在不久后的吉时,便会永埋地下,从今以后,他所留给世人的——只是历史。想到這些,看到眼前哭得像大男孩似的十九皇子,玉琬便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她耸肩,隐隐啜泣,再次侧头,任泪滴落。 “父王可有下旨让哪位皇兄继任大统?”十九问。先帝的丧事之后便是登基大典,這是历来的规矩,哪朝哪代都不曾变更过。 敏感的问题再次拉回大家的神思,众人抹去眼泪,理智回来。贵妃瞅一眼玉琬,指着她手里的锦盒答道:“圣旨在那,我们正准备接旨。刚巧你回来,那就一起接旨吧!” 众人复又跪好。 玉琬将小铜扣启开,用指将盒盖轻轻揭起。促然间,色彩鲜明的黄绸蓦地呈现在她眼前。两头镶着玉轴,皮面绘着龙纹图案的圣旨安放在内,果然如安公公所言,天帝确实有遗旨留下。从小到大所受的礼仪教诲,让玉琬对眼前的這抹明黄滋生出无限敬畏感。她深吸口气,从盒中取出圣旨,将锦盒置于一旁的龙盘柱上。 心,“怦怦”激跳,仿佛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玉琬也不敢细看,只机械似地将圣旨展开之后便朗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天帝诏曰:今察朕有突疾,为免日后猝然顺天之后,朝内无主,故预留此旨意。皇四子性情沉稳,文武双全,仁德皆备,可继大统!皇七子以文见长,皆有监国经验,有辅帝之能,是不可多的贤王人选!朕在位,虽有鞠躬尽瘁之志,奈何能力不足,故祖宗基业在朕之手并无多大建树。望各皇儿竭尽所能,团结一心,各展其能,全力辅佐新帝,以谋求发展祖宗之基业。启旨之际,朕神魂留殿,与祖宗相聚,对尔等殷切期望!” 玉琬清脆激越的声音在宁谧的大殿久久回荡…… 030 突变(上) 底下一片默然。 玉琬深吸口气,对于天帝的决定,她早就猜到了几分。老祖宗看中的人,天帝必然着重考虑。对于四皇子,老祖宗一向都是赞不绝口。她甚至臆测,或许這份圣意里还有几分她老人家的意思。毕竟老祖宗咽气时,守在她身边的人只有天帝一个,他们究竟説过些什么,无人能猜测得到。 静,好静! 等待大家呼喊“遵旨”的玉琬久久不见人回应,终于忍不住抬眼下望,却发现众人表情呆怔,全都跪杵在原地。她无法,同时意识到自己该做些什么。于是她将圣旨对折,双手轻托两端的玉轴,脸上隐蕴笑意,缓步下阶,在四皇子身前站定。敛颌,面上保持一贯的浅笑,声音恭敬而又轻柔:“四殿下,恭贺您!” 天朝有规定,新帝登基前不得称之为陛下,故而玉琬唤四皇子原来的称呼。 消息太过突然,成功似乎来得太过容易,四皇子还处在迷惘之中。待玉琬再次唤他,他才回神。 “儿臣领旨谢恩!”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大殿,惊醒沉愕的众人。 四皇子双手接住圣旨,起身的动作有些仓促。玉琬偷眼打量他,发现他平日刻板冷酷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暖色。她心中暗笑,虽然他面上保持一贯的冷漠,可他眼内的欣喜之情却是难掩的。這么大的事情,是人都会神情激动,若他真能冷冰冰地一直装下去,那才真是不合常情。 在圣旨脱手的那一刻,伴随如释重负之情而来的是深深的信任。玉琬相信,一个崭新的王朝气象将会出现,宏伟的蓝图将在四皇子的手中展开。 “恭喜四殿下!贺喜四殿下!” 众人皆醒,纷纷伏地道贺。 “大家都请起!” 四皇子一手托圣旨,一手朝大家上摆。 七皇子率先起来,他上前,神情真挚而又温和地望向四皇子,再次恭贺的声音沉着有力:“恭喜你,四哥!”短短几字,道出了他的诚意,也表明了他的臣服。他的這番举动实在是大出人意料之外。大家没有想到,他這么快就接受了事实。得知圣旨的内容,他非但没有沮丧或愤愤不平,反而坦然地对昔日的对手示好,即使是一向不露声色的四皇子也不禁显露出诧异之色。大家由衷地对七皇子宽大的胸襟,以及他认输时的气魄感到敬佩。 很快,四皇子也调整过来,他主动给了這位父王遗旨认定的贤王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拍着他的后背道:“你是父王认定的贤王!”同样也是短短几字,却承载了浓郁的感情和深深的信任。這个拥抱,加浓了他们日渐淡去的兄弟之情,也代表了他们即将携手未来的诚意。 這种和谐的局面能维持多久?大家并不知道!但至少开端不错!玉琬心里這样想。 德妃用帕捂嘴而泣,眼里带着认命。虽然她很想自己的皇儿做天帝,可眼下大局已定,她是明理顾大局之人,还不至于再闹腾出什么来。只是,她心里怎么想自己服侍了大半辈子的天帝,那就无人能领会了。 国舅大人初时铁青着脸,可没多久他就强颜欢笑上前,与众人一起出声恭贺。毕竟是官场打滚为生的人,望风而动的理智无任何时都不会失去。玉琬有些木然地望着他,发现他原本就不让人待见的脸似乎在霎时间又苍老了许多。他板着脸时还能示人,可如今,咧着嘴,脸上松垮的肌肉皮笑肉不笑,好端端地给人十分狰狞的感觉,玉琬都有些不忍侧目。 仁王妃紧紧抱着小全王,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神里,不知何时染上了灰败。今天這种不是她儿子当帝的结局,她应该早就想到了,只是还怀着丝丝希望罢。如今,這丝丝希望熄灭,她多少会感到痛苦和可惜,但还不至于歇斯底里到情绪失控。玉琬望着她,暗叹口气,想到无后的陈良娣她们,心中多少有些感慨。比起那些注定无望,要孤独终老的贵族女人来説,仁王妃的景况已经是好得多了。 二十一皇子排在队列,随兄弟们一起恭贺,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亲疏之意。只是他看玉琬和他十九哥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四皇子做天帝,十九皇子打心底高兴。在场所有人,唯有他主动站起来拥抱了四哥。玉琬不知道他们在战场上的故事,但她可以肯定,這种感情绝对不仅仅来自于安逸的京城。在相拥的瞬间,十九一直灰然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他回头,发现玉琬浅笑盈盈看着他,眼里柔意甚明,含带满足。两人心有灵犀,十九自然明白她的其中之意,立时回之一笑。四皇子两眼左右滴溜,对于两人之间的這种眼神交流,他虽觉大庭广众之下似乎有些不妥,可也不忍出言打断,只是暗中挪了挪身子,挡住众人还未注视过来的目光。 安公公寂然不动,如局外人般屹立在旁,保持着极不寻常的缄默。玉琬的眼神无意间瞟过他,惑望他沉思的脸,心中突然发怵——安公公此时此刻的沉静,让一股莫名的不安感从她心底冒出,很快便沁入了四肢百骸。 果然,当大家承认了新帝继位人选,准备安排先帝出殡的事宜时,安公公又再次巍巍然上前,他在四皇子面前站定,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张卷成筒形的明黄小卷。只听他尖着嗓子扬声道:“请各位主子稍安无躁,陛下还有一旨留下。” 喧哗的众人肃然安静,玉琬望着那耀眼的明黄怔忡…… 030 突变(下) 明黄之色是历代天帝御用的颜色,這在天朝,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更何况还有安公公的刻意喧嚷。 四皇子和众人欲跪地接旨,却被安公公一托手拦住,大家望着他,皆瞠目以示不明。 安公公并没有因为众人的注视而显出丝毫的慌乱,他不紧不慢地解释,态度谦恭有礼,只听他道:“這是陛下留给四殿下的旨意,由殿下登基之后再宣读,故而大家暂且不必跪接!” 闻言,众人更加如坠大雾,空惹出满头雾水,彼此面面相觑,都想从对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四皇子心中也犯嘀咕,他双手将旨意接过,侧头凑到安公公耳边,小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等到登基之后才能宣读?公公可知道些什么?” 玉琬离两人近,四皇子的话她隐隐听得还算清楚,她瞪视两人,两只耳朵直楞起来。 安公公摇头,浅答:“陛下此举必有深意,还请四殿下不必多心,旨意内容老奴不曾窥探,陛下生前也不曾谈起,故而不知!”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交头浅谈的两人身上,今天发生了太多出人意料的事情,以前对安公公暗存轻视之意的大臣们都忍不住喟叹自己往日的失策,心底对這位在宫中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宫人开始重新估评。 七皇子敛神,若有所思地望向玉琬,然后他的目光又一一在十九皇子、二十一皇子和四皇子身上扫过,最后又回到玉琬脸上。玉琬忧虑的眼神被他尽收眼底。 四皇子点头,脸上依旧带着困惑之意。他盯着卷好的圣旨,心中猜测父王究竟给他留了什么旨意。其实,這个问题不仅仅让他犯疑,同时也揪紧了在场所有人的心。 安公公似乎不放心,又再次提醒,他這次説话的声音挺大:“殿下,這道旨意请您一定要在明天登基以后再拆!它原该在明天再呈给您,可老奴怕自己等不及,故而才违背了陛下所命!您……您……”他説到這,突然顿言,两眼不停地往上翻,张大了嘴,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如同沸腾的开水一般。紧接着,他的四肢又开始出现抽搐。在旁的玉琬毫无心理准备,突见此状,吓退两步,两手紧握着放在唇边,银牙咬得死紧。 “安公公!你怎么了?”四皇子顺势托住他往下倒的身躯,嘴里惊问。 “来人呐!快传御医!”嚷呼的声音透着焦急和关切。 御医不用传,他们就在殿内。几人听得四皇子呼喊,立刻跑出来蜂拥而上。玉琬看到上次给太子妃(现仁王妃)诊出喜脉的老太医也在,他走在最后,由人搀扶着上前。其它太医见到他,全都自觉给他让路腾地。 玉琬再次退后,抿唇。説实话,她刚刚虽然站在斜侧面,可两眼却瞧得清楚,安公公是口吐白沫,两眼翻白才栽倒的。看到這位古稀老人发生如此异状倒在自己面前,她心里除了震惊之外还带着浓浓的恐怯,又夹着十二分的担心,倒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亏心事,只是她见不得人家在她面前這般。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 四皇子身旁的宫人将安公公接过去,跪扶着他。可安公公并没有给太医们诊视的机会,他两腿几蹬,在那宫人怀里重重地痉挛拱动几下,便变得悄声没息。大家看到他翻白的眼睛渐渐合上,两手垂落在地,俨然是去了的样子。 宫人机警,他伸出两指放在他鼻下探息,起身对着四皇子摇头。四皇子的眼神立刻阴暗下来,他朝太医挥挥手,请他们上前确认。 “安公公随先帝爷去了!想来是他在来大殿之前便已服下药物!”老太医起身,躬身回禀。 四皇子闭目,思索半晌,用极其宏亮的声音道:“安公公服侍父王几十年,一直以来兢兢业业,从无出过半分差错,如今父王殡天,他尾随而去,实在忠诚,其情可嘉!本殿下有意让其入陪葬墓,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再次面面相觑,无人敢率先接言。 四皇子心中了然,转而面向贵妃、德妃和淑妃,他微行一礼,征询三人的意见:“三位母妃以为如何?” 三人早就被一系列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心神不宁,四皇子這一问,德妃和淑妃都有些哑然。德妃是因为心不在焉,淑妃则是因为被刚才的惨相骇到。贵妃相对而言要镇定,她点点头,回话:“你看着办吧!” 四皇子再望其它两人一眼,德妃轻点头表示同意,淑妃则忙不迭道:“你是继承人,自然由你説了算!” 大殿寂然。 淑妃无心的一句话,惹得刚刚套上面具的众人脸上再次出视裂痕,四皇子伺机而动,他深邃的目光在大家脸上来回巡视。玉琬突然明白过来,入陪葬墓之事,不过是四皇子借机试探大家的一步棋。 陪葬墓位于天帝陵左侧,它在天朝是用来厚葬忠诚下属或奴仆的地方,下葬之人若有后人留下,可三代享受朝廷的奉养。但其葬者需要得到天帝的认同,也正因为如此,它才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种荫及家人的荣誉。今天,這是玉琬第一次见到有人可以进陪葬墓,可她觉得太过残忍,对主子忠心,非要用這么极端的表达方式吗?她想到安公公最后呈上的圣旨,倏然间意识到,只怕事情不似表面上這么简单。 “秦尚书!” “为臣在!”一位长相忠厚的大臣踏出人群。 “你去查查安公公可有家人留下!如果有,就按例办吧!”四皇子威严吩咐。 秦尚书响声应“是”,徐徐退回。 十九疲倦的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和惘惑。他刚刚回来,体力有些透支,又因为近来焦急赶路,对宫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毫不知情,对那些剑拔弩张的日子也不曾了解,更不用説有什么心得体会。如今安公公骤然而去,他多少有些惊愕——如此奴才,他以前虽然听説过,可真正见识到,却还是第一次。 玉琬则看着四皇子手中的明黄之色愣神,不知为何,她看到這份新的圣意,心里总感觉毛突突地难受,她情绪焦躁,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盛…… 031 夜遇(上) 天朝二十九年三月十四日晚,经四皇子、七皇子与其它有品有级的皇亲大臣一起协商,最后由四皇子拍板定案,新帝登基之后尊称顺帝,以天朝顺帝元年开始记历。既延续先帝的历制,又可区分开来。新帝登基后必须改号,這是历朝历代的规矩,新的领导格局出现,新政由此展开。 夜凉如水,往日早该静穆的宫殿今天却仍然灯火通明。宫人们各司其职,大家来往穿梭于各处,为明天新帝的登基做准备。 慈宁宫因为昨夜已经打扫过,故而大家相对而言比较轻松。荧儿和其它宫人在隔壁房间忙着绣活。玉琬则倚靠在河边的柳树旁,身体蜷拢,望着流动的河面发呆。 “在想什么?這么入神?” 回头,婆娑的月光下,一个白色的人影远远地站定,俨然是十九皇子。 玉琬右手扶树杆,慢慢支起身,身子蜷得太久,双腿有些麻木。她想迈步过去行礼,奈何两腿不听使唤,无法,只好遥对着十九皇子露出尴尬的微笑。 “怎么?脚麻了?”十九皇子边问边朝她踱过来,探下身子就要给她拿捏。玉琬忙不迭推辞:“殿下,您别……别這样。”后面的三个字因为十九皇子极为不悦的眼神变得异常声小。 十九皇子不理会她,一把将她抱离河边沿,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旁停下。玉琬用手捂嘴,毫无征兆的身体腾空,唬得她差点惊叫。 “坐吧!我看看!”原本真气十足的声音透着深深的疲倦,虽然暗哑,却含满关切。十九从怀里掏出一方巾帕,是贵族男子特用的那种,虽不似贵族女子的花哨,却也吸汗雅致。他将帕子在石面上铺好,轻点两下,示意玉琬坐。 玉琬不再挣扎,小心坐下,借着蒙蒙的月光打量眼前這个在短短时间内便经历无数大事的主子。原本对两人的重逢再见怀着浓浓的期待,她甚至设想过十九皇子有可能的样子,曾多少次夜深人静时午夜梦回,脑海里无数次想像着重逢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想到,两人会在今天那样的情况,那样的气氛,那样的场合相见,彼此都有些措手不及。没有想像中的威武英俊和满心喜悦,却有风尘仆仆和满目苍凉。 “好些了吗?”依旧是那么的温柔。 “嗯。好了,谢谢您!”玉琬将脚收进衣裙,虽然大家熟识已久,也曾有过亲密接触,可让一个大男人在大半夜给她揉脚,即使关系再好也让她心怯。倒不是怕十九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只是她无法打破自己心中的道德防线。从小所学的宫廷礼仪,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根深蒂固,一时半会根本无法消除。再説,此时此刻,实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机。越来越淡的月光下,两人都有些心事重重。 见到她缩脚,十九皇子刚开始有些悻悻然,但很快又了然释怀。他认识玉琬也不是一天两天,彼此之间虽无完全透彻的了解,但也不是会时常产生误会的人。两人对彼此的性格都有一定的把握和定位。 河对面的宫人挑着风灯巡逻,朦胧的灯光组合起来,竟也亮成长长的一线。 “快初更了。”玉琬説。只有临近初更,宫人才会這般巡逻。 “嗯。”十九皇子淡淡地“嗯”一声,并没有回去的打算。 “殿下……殿下能平安回来,奴婢很高兴。陛下去了,逝者已矣,还请殿下节哀。”半晌无人言,玉琬想打破眼前這种令人心情压抑的沉寂。 十九皇子喃喃念叨着接言,又似自言自语:“大哥去了,老祖宗去了,如今,父王也去了。”他説這话时的神情带着无泪的悲恸。太子对他不错,老祖宗向来疼爱他,父王一直以来是他学习的楷模,短短几个月,生命中三个重要的亲人相继离他而去,他内心的苦楚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初时还想哭,如今,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疲怠和苍白。 玉琬抬手,欲安抚他,可想了想,终究还是收回,改用温柔的眼神给予他无声的安慰,眼神深处藏着怜悯。 十九皇子继续道:“想不到我出征短短几月,宫中却发生了如此诸多的事情,如果不是有父王的圣旨,四哥和七哥还不知道会怎样!我们生在帝王家,我们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个个高高在上,享受帝王家尊荣,可我们却无法守护最基本的人伦常情。或者,這就是人们常説的有所得必有所失吧!”他从地上拔根青草,将它横在手里无意识地扯折,一连串感慨之言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原本苍凉的眼神又多了一丝悲伤忧郁。 “殿下不必多想。奴婢常听人説‘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平常人家也有平常人家的不如意,没有生活在那里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您生在帝王家,有时无法守护人伦常情,這就是帝王家的难处,就看您怎么想。有时,为了天下大家的幸福,必要时,只能牺牲一些东西。”玉琬意有所指。説到這,她顿了顿,思绪回到从前,脑海中浮现老祖宗曾説过的一些话,一时精神恍惚,竟情不自禁地説出来:“奴婢侍候老祖宗這些年月,从她老人家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记得她老人家曾经説过,生与死,就像人世间的阴与阳,是必然存在。而人的生与死就是始与终的端点,人活着总有一死,人生就像一条永远不能回头的路,有时,有些遗憾只有在人走到接近终点的时候才会回顾。而到那时,就什么都晚了,所以,人年轻的时候,人活着的时候,要让這些遗憾减到最少。”説到這里,她似乎又看到了老祖宗对這些侃侃而谈时的淡笑。 十九皇子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他道:“你年纪轻轻,人生感悟倒是不少。看来,老祖宗对你的影响还真不小。是啊,老祖宗是智慧无比的人。她看问题,很多时候都是透彻的。” 玉琬微愣,继而如梦初醒,霎时间意识到自己説过些什么,脸上有些赧然。总是這样,眼前的人总是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放下戒心。 “是你们?!”突兀的声音自柳树后响起,带着惊诧和不敢置信。 031 夜遇(下) 玉琬转头,来人竟是二十一皇子,他两眼鸷视两人,阴沉的脸上带着隐忍的怒气。 “奴婢见过殿下,给殿下请安!”玉琬行礼。 十九皇子似乎没有看到皇弟的不悦,反而从容地站起来,朝另一块石头一指,凄怆的脸上露出浅笑:“二十一弟来了?一起坐吧!這里是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大家好好回忆回忆过去,人长大了,记忆也就生疏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快忘光了。”他邀请得随意,説得感然。 二十一皇子听了他的解释,脸色缓和不少,可两只眼睛的视线依旧借着月光在两人身上穿梭扫射,见两人都很坦然地望着他,并无被人突兀撞破打搅的尴尬和慌乱,心里稍稍安定了些。只是,他心底仍然潜蕴怀疑。对于两人的深夜相聚,他多少有些介怀。十九哥喜欢玉琬,這在兄弟间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更令他惶然不可接受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似乎玉琬与十九哥更像一对,刚才远远地见了两人默坐远眺的背影,感觉是那么的和谐般配。想到這,一股浓浓的酸楚之意打从他心底冒出,瞬间便充斥到他的脑海,让他刚刚回暖的脸色立时又阴沉下来。 “几个月不见,二十一弟长高了不少。”十九皇子扯开话题。 “可十九哥却没怎么变,好像也没长高。”酸酸的话语暗透着火药味。 玉琬望着两人,二十一皇子的脾气她清楚,为免加深他们兄弟间的不悦,她很识趣地选择了缄默。 “明天开始就是四哥当政,你也到了封王的年龄,心里有什么打算?可有寻觅住处?這建府的事情筹划得如何了?”十九皇子赫然的话语,俨然是哥哥关心弟弟的语气。 想着要暗暗较劲的二十一皇子既愧又赧,心里很不是滋味。半晌,才听他闷闷而言:“是啊!四哥明天就是新帝,就是我们天朝的顺帝爷,以后就是帝王,這‘四哥’两字也就只能今天叫叫了。” 十九皇子默然,除去对战争的厌恶,他很怀念那种同生共死的感情。那里的争权夺利没有京城這般白炽化,因为每次出战都有可能是一生,关系到出战者的生死,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情在困难面前显出了它的巨大威力,让大家短时间回到了最初的本然。那些兄弟情深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一去不复返了吗?难道,大家真的只能共担患难,不能共享富贵?他茫然了。 “四殿下也是重感情之人。”玉琬插言。 十九皇子脸上的伤感之情淡去了少许,可二十一皇子脸上的阴晦之色依旧,只听他长叹一声喃语:“只怕四哥不会放过七哥。” “四哥不是那样的人!”十九皇子快速接言,説得十分肯定。 二十一皇子冷笑,好像听到了什么非常幼稚的话。 “你笑什么?”十九皇子有些怒,质问。 “十九哥你不在京城,不知道京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所以你会這么想,我很理解!但是,我们等着看吧!看看我们谁的猜测更正确一些。” 二十一皇子起身,准备离开。 “玉琬,你也早些睡,别太晚了。十九哥刚从外面赶回来,肯定好多天没好好休息,你也别太缠着他!”他背着身,似乎他不這样他就无法説出這番话。 玉琬愕然,二十一皇子的话实在让她吃惊,好端端地,怎么又冲她来了? 不待两人再説什么,二十一皇子扔下他们,独个儿去了。 “你别理他,他就是那德性,打小就這样,没恶意的。”十九皇子替他解释,二十一弟心中的感觉他能体会,所以他比别人更能谅解他。 玉琬摇头:“奴婢不会往心里去,二十一殿下的心情奴婢理解,他从小就這样,其实心地挺善良,就是不善表达。”接着她又道:“不过,他今天説得没错,您刚从外边回来,是得好好休息,不该再熬夜。”看到眼前之人消瘦的脸,她打心底心疼。 十九皇子轻笑,转移话题:“不知道父王的另一道旨意会是什么?”太久没见,他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感情不似他刚离开时那般令人如意。他想见她,哪怕就這么静坐着,即使不説话他也不在乎,知道她在自己的身边就行。這段难得的静处时光,這份独有的安心与宁静,這种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归属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他,乐在其中。玉琬能压制他内心的悲伤与疲累,只要看到她,他就能迅速沉静下来,他那颗因为战争和一系列事故变得浮躁无依的心就能找到依靠,看到生活的曙光。 “能听我説説话吗?”他的语气接近哀求。 “当然可以!您説吧,説什么奴婢都会认真听着。”十九皇子慎重而又近乎哀求的语气让玉琬立刻正了正身,她明显感觉到,接下来可能是个沉重的话题。 “战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這是他説的第一句话。 “是的。”玉琬附和。 沉默,短暂的沉默。 十九皇子望向远处,眼神变得异常悲伤的同时又带着无尽迷茫,他的神思重新回到战场,他启唇,近乎是在无意识地诉説:“這场战争,让我看到了太多杀戮的残忍与流血的无奈。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我跨坐在马背上,将长长的,锐利的矛头刺进敌人的胸膛时,抽出的那一刻,那些鲜血溅在我的战袍上,有团团,有斑斑,有点点……我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相同的动作,而我的战袍,渐渐变成了赤红。血腥味在空中弥散,越来越浓,让人作呕,可是你没时间,因为你不挥动你手中的武器,那么下一个被刺穿肚皮的人就有可能是你。在那一刻,我切实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腥风血雨”。那些用战士鲜血染红的锦旗,我甚至不敢正视,因为看到它,我就会无法抑制地想起平常一起操练的兄弟倒在自己脚边的情景。战士,护卫,這些人以前并没有让我多么重视过,可這一次,我不得不对他们肃然起敬。他们,是值得我们這些活着,并且活得安逸的人永远尊重。在那些险象环生的恶劣之境,我的护卫救了我的命,而他倒在我的面前,浑身是血。还有,比战争更可怕的自然灾难……”深沉的语调在继续,热泪迎风而落。 玉琬虽然无法完全融入到那种刻骨铭心,却也能想像到当时的惨烈与悲壮,对于那些在自然灾难中挣扎着想活命的艰辛她基本上是感同身受。无声之中,已是满脸泪痕。她缓缓伸手,心里不再有任何犹豫,轻轻用手将对方脸上的泪痕擦净。在她缩手时,十九皇子蓦地抱住她,她明显感觉到,对方所有的感情倾泻而出,环她的手抱得死紧。而這一刻,那抹明黄之色却突地浮现在她脑海,让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032 大典(上) 对于喜迎晨旦的人来説,這个夜显得有些漫长。因为他们心里在期盼。可对于玉琬来説,這个夜却显得过于短暂。累极的十九皇子趴在她膝上睡着了,玉琬抚着他的头发,透过黎明的曙光望着他因为消瘦而凸显出来的颧骨,长叹口气,终于下定决心将他摇醒。大家还要梳洗打扮,再睡下去就会来不及赶上新帝的登基大典。 “殿下,您醒醒。” “嗯?”十九皇子惺忪睁眼,揉揉发酸的脖子,再捶几下发麻的腿,自言自语地嘀咕:“我怎么睡着了?” 玉琬看着他,笑容温柔无比:“您快回去更衣吧!四殿下的登基大典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始了,再过一会這里人来人往的会很热闹,吵得很,到时您也会睡不着。”此言一语双关,在宫内,主子与宫女如此亲密,多少有些説不过去,容易招惹是非。虽然两人所处的位置比较隐蔽,可毕竟這里是人多眼杂的宫廷,天一亮,就是再隐蔽的地方也会被人撞见。天帝刚丧,這事要是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对两人都是有害而无一利。 十九皇子也是通透之人,自然明白她是意有所指,当下也不再説什么,从地上起来,活动活动四肢,张开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后长吐口气。回头却见玉琬一直浅笑望着他,自己却未挪动半分。 “你不用活动一下吗?”他问。 玉琬强笑摇头,她在等待一波又一波的痉挛感过去,双腿被十九皇子枕得太久,如果不是它在麻疼,她几乎要认为它已经不属于自己。 十九皇子终于看出了端倪,留意到玉琬蹩脚的姿势,他立有所明。他轻轻一笑,复又在她面前蹲下,嘴里自责:“粗心大意了,对不起,我想,這是我干的坏事。” 玉琬只摇头不言,她怕她张嘴之后説出来的不是话语,而是她辛苦忍耐的痛叫。 十九皇子双手开始轻柔地为她抚捏,玉琬咬牙,心里想着,不知道這算不算福祸相依…… 晨曦渐露,东方吐白,旭日东升。 宫中有品有级的后妃世妇,以及新帝的妻妾,均依新的身份着品级礼服。对于先帝的后妃们来説,有儿有女的还稍好,可以有个依靠,随儿子进入王府颐养天年。可对于那些天帝未曾宠幸,或宠幸之后未有子嗣留下的二品以下的宫妃来説,今天是她们参加的最后一场盛宴。大家都盛装打扮,以求在這最后的时刻,绽放她们所拥有的美丽,尽管在此时,她们的美丽已经无人欣赏。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新人身上,对于這些已经失去实际意义的“老人”,大家是不会投射过多精力的。 玉琬望着她们,想到了老祖宗,想到了仁王妃,想到了吴良娣……她有些恻然,同时又有些感慨:或者,真正想要得到幸福的女人根本就不应该立足于美女如云的后宫。偌大的后宫只为一个男人服务,自然会喜剧不多见,悲剧却多如牛毛。 “咚咚咚!咚咚咚!隆——” 大鼓有节奏地响起,伴着长管的啸声,庄严隆重的乐音响彻整个广场。高高的登基台矗立在远处,一层层的铺红台阶看得人眼花。天朝的人似乎喜欢用台阶来象征王权的遥不可及与至可无上。金銮殿是如此,登基台亦是如此。 举目四望,满朝的文武大臣,所有的皇亲国威均正装屹然。身披盔甲的侍卫环岗四周,手握长矛,腰悬刀剑,个个威武精神。女眷這边的五颜六色最为显眼,各色的美人打扮得富丽端庄,颇有几分万花齐放迷人眼的意境。 玉琬暗窥一切,正自入神之际,却被远处的异动惊醒。 飘飘的彩旗由远及近,“参见吾帝,吾帝万岁”之声也由远及近,一浪高过一浪,新帝所到之处,大家低首跪迎三呼。 玉琬跪在尚宫列,前边是惜姑姑,旁边是甄儿。 待新帝的御行经过,然后立上登基台,掌礼太监這才站在台阶的中央高声叫“起”。众人谢恩,声势浩荡,气吞山河。 玉琬极目而望,四皇子,哦不!是顺帝爷!他的脸色看不清楚,耀人眼球的是那抹在阳光下璨然的明黄。他的身旁站着新后,同样看不清面容,玉琬仔细瞪大了眼睛也只能观察到她所穿的礼服。那是专为天后特制的服饰,玉琬曾在老祖宗的宝贝箱里见过。老祖宗的后服色泽艳丽的同时又气派端庄,大袖真丝缎,外套云肩广袖托地对开长袍,全身贴着凤纹绣片,手工缀珠饰。做工极其精巧,样式极其精致。曾让玉琬叹为观止。她甚至记得老祖宗讲起凤袍时还説过一些话。她説,有时,人的一生,不为别的,能够亲眼见证并且历经几件大事,那也是人生之幸。不管怎么説,人的一生浮浮沉沉几十上百载,最终都免不了要尘归尘,土归土,比起无穷无尽不为任何事情驻足的时间,再长也短。 当玉琬还在回忆时,新帝焚香祭天,已经告祖完毕,马上便是诏告天下的圣旨。 两名宣旨太监上前,他们身后站着十来人,每人手里捧着一份绘有龙腾的明黄。 “奉天承运,天帝诏曰:即日起,本朝以天朝顺帝元年开始记历。全朝百姓,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均为先帝守孝百日,并大赦天下……” 新帝先后发诏改号、守孝、大赦、立后宫品级宫妃,封兄策弟等等共一十八道圣旨。 先帝在位时,念及贵妃无嗣,故而早有意旨。依天朝宫规,她被加封为太后。顺帝生母,已过世的柳氏追封为仁孝太后。 德妃与淑妃因有子,封太妃,即日起随子出宫。 其它品级的宫人均依宫规安处。 现任天后是顺帝的元配,右阁大臣之女,杨氏。圣旨先后又封有德妃、淑妃及其它品级的美人世妇共四十六人,正一品贵妃之位暂缺。 烈日渐渐高悬,因为一夜未眠,玉琬感觉自己有些头晕眼花,正当她恍惚其神之际,便听高高的登基台上,顺帝爷高声准备宣读先帝最后的遗旨。 众人皆伏地接旨,玉琬随众而动,心中极其惶然。 032 大典(下) “宣——慈宁宫九品尚宫玉琬上前听旨——”司仪太监又尖又细的声音响彻整个广场,這个声音穿透了玉琬的整个神思,传达到她身上的每一根神经,最后化之为一颤。 脑子里一片空白,微微低首,垂睑敛眸,平步到登基台下,再缓步到台阶中央的个人听旨台,中规中矩地跪下,恭恭敬敬地行礼:“奴婢上前听旨,吾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隐隐听到十来人的脚步声朝她靠近了些,她不敢抬头,一切都是凭神思臆测。 “父王最后的遗旨是留给你的。”威严的声音很宏亮,似乎还有一丝温度隐遁其中。 玉琬伏地,以示做好听旨的准备。 “父王遗旨:慈宁宫玉琬,温顺有礼,侍主有功,生性仁德,素有善心,今特命其——其——今特命其替朕为老祖宗守孝三年,钦此!”顺帝念旨的声音在中间顿了几顿,唬得在场的不少人捏了把冷汗。 呆愣,错愕,欣喜,短短时间,各种情绪相继涌现,玉琬谢恩:“奴婢领旨,吾帝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接旨的声音又响又脆。 平白担心一整天,却原来是這样!比起最令她担忧的结果,這对她来説简直是意外之喜。心中悬浮以久的大石终于沉下,整个人的心情也豁然开朗。阳光在她的眼中变得可爱起来,即使它十分的猛烈。 顺帝的脸色极不自然,他将旨意宣读完毕之后,便将它重新卷好,暗藏于龙袖。這让上前准备领旨归档的太监有少许尴尬,还好他旁边的司仪年岁较长,经历的事情比较多,做事老成又懂得随机应变。他将這个上前的太监轻扯回队列,又挺直了腰背站好,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繁华隆重的大典终于过去,四皇子算是顺利继位。七皇子依先帝旨意加封为贤王,十九皇子是平王,二十一皇子是安王,三人与其它王爷一样均入朝参政。 玉琬从慈宁宫搬到帝庙附近的庵堂,留发修行,代先帝尽孝。這里比慈宁宫更为清静,日子也很简单。她每天沐浴焚香之后在佛前抄录经文,少了世俗的牵绊与纷扰,内心显得格外平静。或许是因为人们敬畏神灵,总之這里是难得的祥和之地。 天朝顺帝元年六月初,转眼间又到了一年之中的“梅雨季节”。平王和安王都来过几次,两人见到身上平和之气渐盛的玉琬,心中是既羡慕又惶然。羡慕她的随遇而安与心平气和,惶恐于她的慧根,她与佛越来越近,两人有些担心她就此遁入空门。至于贤王,不知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其它,几个月过去了,他竟然一次也没来过,這倒是出乎玉琬的意料。他问鼎失败,説实话,玉琬十分想见他,不知为何,对他,她的心底总是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歉疚。 身着淡色宫装的玉琬,左手持念珠,右手轻击木鱼,秀眼轻合,口中吟颂经文,态度极其认真虔诚。 顺帝怔怔地站在庵堂前院,远远地欣赏着,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见到這样一个情景。虽然没有珠宝的点缀,虽然没有华服的衬托,但他感觉到,這一刻的玉琬比他后宫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美。她优雅的坐姿美;她平和淡然的气质美;她清丽脱俗的容貌美;一个在父王面前曾立大功,却未吭吱半声要赏的宫女,他当时就知道,名利富贵不会是她的追求,因此,她的心灵也美!這是他第一次這么认真看待和评价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小小的尚宫,一个带发修行的尚宫。 玉琬在佛前表现出来的淡定和她脸上的怡然自得,让顺帝开始深深地眩惑——难道,放弃了十九弟? 将她调到這里,這是他在登基台上为解一时之危而想出的主意,原本,父王的旨意根本就不是這样…… 悄然间,顺帝久未渗入儿女私情的心里涌出一丝悔意,并有逐步加浓的趋势…… “唉——”一声轻息自他口中逸出。 敲木鱼的手停下,玉琬睁眼,将东西收好,然后在佛前的圆蒲上叩拜三次,再起身,出来,准备察看是何人。 “陛下?”吃惊愕然,玉琬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他,原以为是……但很快又反应过来,她不紧不慢地跪下迎接:“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看到身周都是平和之气的玉琬,顺帝身上近来暴涨的戾气顿时平息了不少。 院子里有一棵据説已有五百年历史的老树,它的对面安放着猊炉,炉里正爇燃着香料,整个院内荡着馥香之气。老树似乎很有灵性,一般的植物若是一天到晚被香料爇熏,早就枝枯叶落,可它不但活得好好的,而且还长得枝繁叶茂,摘下它的树叶,居然还带着清香。难怪天朝子民将它奉为一宝,是吉祥繁荣的象征。 “這棵瑞树长得很好!” 顺帝抬头仰望。 “回陛下,是的。” 玉琬跟在他身后,附和之际也朝浓密的枝叶仰视一眼。确实,瑞树长得很好! “你似乎过得不错?”顺帝试着将话题往玉琬身上绕。他好奇了,他想知道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回陛下,奴婢很好,谢谢陛下的关心。”玉琬点头,望着他。她发现顺帝脸上原来嬉笑轻松的表情已被凝重取代,即使到了這里,也依旧是愁眉紧锁。怎么?朝堂之上遇到为难之事了吗?她在心里猜测。 “平王来过吗?”他问。 “回陛下,王爷来过几次。”玉琬如实回答。以前他是皇子时就能对事情了如指掌,她相信,成了天帝的他只会有进无退。 “贤王呢?”他又问。 玉琬接答:“回陛下,贤王爷不曾来过,陛下您天天见到他,他可还好?”這也是她关心的问题, “嗯——”顺帝轻嗯一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对于玉琬的提问并没有正面回答。 玉琬就是再迟钝也能听出其中的些许问题,难道真像安王所説,顺帝与贤王终究不能共处么?她在佛前的這段日子,甚少打听外面的事情,一来她觉得没必要,二来她怕再次无端端地招惹事非,説她害怕也好,説她胆小也罢,她情愿猫在這个被后宫女人习惯遗忘的地方。不过,她知道,随着今天顺帝的到来,這里铁定无法再保持往日的宁静。 果然,顺帝来过的第二天,便有坤宁宫的太监过来传话,説是天后想见她。 玉琬抚胸,望着院外阴沉的天气,手里数拨念珠的动作急骤起来。她突然醒觉,她毕竟只有二十岁,对于时时变幻莫测的后宫,她总是免不了要担惊受怕。 “琬姑姑,请您现在就随奴才去。主子还在宫里候着您。”玉琬身份特殊,又与几位王爷关系暧昧,這在宫里是众心皆明的事,传旨太监也定是知道,故而説话时才這般客气。 玉琬在房内长吐口气,起身开门。 033 天后(上) 坤宁宫对于玉琬来説并不陌生,甄儿依旧跟着惜姑姑,两人去了慈宁宫侍候太后。 传旨的太监在前领路,玉琬接踵其后,两人保持着固定的距离亦步亦趋。 新人新气象,玉琬一路过来,在坤宁宫所遇基本上全是新面孔。对于整个朝廷来説,天朝帝王是主心骨,而他周遭的一切就相当于整个天朝的指挥中枢。同理,天后执掌后宫大权,坤宁宫便理所当然地成了权力的中心。天后要想尽快熟悉情况,自然得赶紧安插自己的亲信密属。从她时刻把握顺帝的行踪来看,她做得十分谨慎。至少,她会时刻防范未知事情的发生,她将事情控制在自己已知的范围内。老祖宗曾经説过,对于冷静的人来説,任何危险的情况只要她已经知道,那么就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之后随之而来的措手不及。 天后是冷静的人吗?玉琬微微蹙了蹙眉头,她并不了解這一点。她只是凭直觉相信顺帝的眼光,他应该不会留一个麻烦在自己的后宫主位上。 “奴婢参见天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玉琬上前拜见,行礼。 天后打量她,玉琬今天穿了件青花宫裙,头上的青丝光溜溜地梳了个环髻,没有插缀任何的珠花配饰,胸前戴着乌黑发亮的念珠,双目清平,少嗔少怨看不出喜乐。她浑身上下的打扮透着素雅,可如此素雅的装扮仍然无法掩盖她日渐成熟的躯体和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颜。甚至,她的這份素雅反而让她看起来更加出尘脱俗,显得端庄大气。 這是一个早熟沉稳的女人!天后在心里暗暗评价。這样的人做盟友远比做敌人好,如果是对手…… “姑姑快请起!”她心中主意已定,打算先尽可能地拉拢玉琬。 玉琬谢恩,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吃惊讶异的表情。似乎天后的态度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宫里的事情刚刚理顺,也没顾得上去看望姑姑,陛下登基那天也没瞧仔细,這不,今儿就让人将你请了来,老祖宗身边的人,按理,我们早就该亲厚了。”天后叨念着从主位上缓行下来。 玉琬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浅笑盈盈的脸。天后的笑,让她莫名地想到了太子妃,那个曾经也這样笑着对她的女人。 “娘娘言重了,按理也该是奴婢给您请安,哪有您看奴婢的道理?!原本早想来了,可一来怕娘娘您忙不过来,无暇接见奴婢,奴婢来了会给您添乱;二来奴婢是守孝之身,不宜常在宫内走动,理应候在佛前为老祖宗颂经祈福。因有這些情由,故而奴婢才一直未敢擅自打搅,今日承蒙娘娘召见,得见娘娘真颜,奴婢甚感荣幸!” 玉琬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恶,所以她的回话客气在理。天后点点头,轻笑:“坐吧!” 天后属于那种不让人惊艳却十分耐看的女人,她今天在内衣外面套了一件半透真丝衫,绣着凤飞图,领口和袖口分别用皱缎绣花镶边和滚边,额上贴着搭色的钿朵。玉琬只觉眼前一晃,天后又转身回座。她谢恩,也在末处找位置坐下。 “姑姑在那过得可还习惯,生活上可还少缺些什么?”天后睨笑望着她,状似关心问。 玉琬欲起身接答,却被天后摆手制止。 “我们好好説説话,你也不用老是离座行礼,這里没外人,那些怪累人的。” 玉琬依言,她是天后,她説什么都是对的,听着就是,于是就端坐着柔声接话:“谢娘娘垂询,奴婢在那生活得挺好,生活用物并无短缺。” 交谈间,一个小宫女进来,为两人上茶,玉琬起身迎了,复又落座。 “你……姑姑是何时认识陛下的?”天后问得柔婉,带着小心。 玉琬心有所明,知道這才是她今天想见她的目的。 “回娘娘,奴婢侍候老祖宗有好几年,陛下还是四皇子的时候奴婢就认识他了,当然,还有其它王爷也是。当时老祖宗身体健朗,喜欢説故事给大家听,陛下和各位王爷常去慈宁宫,见得多了,大家也就慢慢熟稔。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很英明,现在当了我们天朝的陛下,定能大展鸿图。天朝在他的统治之下,必是如日中天。”对的场合説出夸赞之词,是人都会喜欢。玉琬深明這一点。她与天后不熟,若是贸然拍马,只怕反而添人不悦,故而她单拣着熟悉的顺帝来夸。 果然,天后脸上的笑容明媚起来。她端茶,用手遮颜啜吮一口,复又放下。 “姑姑可真会説话。” 玉琬浅笑:“回娘娘,奴婢只是説出了事实。” “老祖宗是个风趣之人,不止风趣而且智慧,她老人家算是我们天后的楷模,她传奇的一生将会随着民间的杜撰变得更加精彩,后世的子孙们必会给她老人家高度的赞赏。人活至此,不枉一生!”天后説這话时,眼神飘得很远,神情变得异常尊敬,她的语气十分虔诚,还带着深深的叹羡。 是啊!老祖宗是一个智慧超群的女人。谈到老祖宗,玉琬总是诸多缅怀。 “姑姑以后可有何打算?”天后问。果然是厉害的女人,這么快又绕回了主题,這是一个十分清楚自己目的的女人。玉琬心里叹嗟。 打算?她能有什么打算?她倒是想出宫,可出宫以后呢?南宫家早被人抄家灭主流放,她连个去处都没有!可若是一辈子混迹于宫中,她心底又多少有些不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打算”一词只适合身份自由的主子,对于她们這些无法预测明天的宫人来説,那是奢望,只能想想,不能言明的奢望。 “怎么?姑姑从来没有想过這个问题?!或者……想得太深了不知如何开口?”天后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一丝微变。 玉琬柔笑,摆出她驾轻就熟的低眸顺眼之姿,迂回接言:“回娘娘,奴婢是刚刚听您问起才有所思,説到打算,奴婢以前还真没想过!刚刚乍听您问起,想了想,却又一时半会思量不出来,這不,整个人都愣了,感觉眼前尽是茫然。奴婢进宫之后,生死全由主子决定,已经从未打算过未来了。”這话亦真亦假,加之她説得诚恳,又解释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天后一时半刻也琢磨不出什么来,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娘娘,奴婢有急事回禀。”天后正欲再説什么时,有个宫女在外面求见。 天后脆声唤她进来,那宫女睍望玉琬一眼,再回看天后的眼神变得有些踌躇。 “什么事?這么大惊小怪的?!本宫這里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成?”天后训斥。 宫女惶惶而跪,口中告罪求饶。 玉琬是个通透之人,自然知道她再留下有些不合适,忙不迭找了个借口告辞:“娘娘,奴婢做午课的时候到了,可否先行告退?” 天后本意欲留,她还有很多话没説,玉琬這种对名利淡然处之的人,她当然想极力争取她为自己所用。望了望地上的宫女,暗叹口气,终是假意客套了几句应下玉琬的告辞。 “姑姑以后要常来。” “是。奴婢一定常来给娘娘请安。”玉琬恭顺接应。后退至宫门处,這才转身往外走。 隐隐约约听到身后急骤的脚步声,想来是那宫女上前细禀密言,接着便听到一声“岂有此理”的大喝。 玉琬浑身一瑟,继续往外行。可她刚行至门外,便见刚才求见天后的宫女踩着小碎步疾行追来,嘴里叫唤着:“琬姑姑,请等一等!” 玉琬停下,惑问:“可是天后有什么吩咐?” 宫女答:“娘娘请姑姑明日上午一起去御花园赏花。” 玉琬蹙眉,赏花? 033 天后(下) 现在并不是赏花的最佳时节,连日来的阴暗天气,时不时淅沥的雷雨,即使是正值时令的花也难逃大雨的摧残。好端端的突然赏花?玉琬回忆天后先前的那一声暴喝,微感头痛。总是這样,你不招惹是非,可是非未必会放过你。非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其君子之腹,实在是在這个风云暗涌的地方呆久了,她也忍不住会事事三思。 心中思忖着回到庵院,院门开着,一些被雨水打落的瑞树叶随风飘铺在门口,细细的叶子随处可见。 蓦然,她看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来人背手而立,抬头仰望着瑞树,看他专注的背影似乎在深思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玉琬看他有些眼熟,瞧他的打扮,再猜测他能到這个院落的身份,想着应该是顺帝新封的哪位王爷。 “怎么?不认识了?”来人回头,竟然是贤王。他比以前消瘦了不少,儒雅之气仍在,可眉间的愁意却愈加浓烈。他温柔地望向呆愣的玉琬,黑眸上渐渐升起一丝戏谑之意。 玉琬喜然,内敛心中的一切,换上如花的笑靥迎上,还不忘施礼。 贤王赶紧拦住她:“你知道的,我不好這口。起来起来!别弄得這么生疏,大家大了,一个个分行列队,到了你這,這些生疏感就少体现一些吧!”他开玩笑。 玉琬赶紧请他入右侧的禅院坐,贤王摇头:“我喜欢這外面,要不,移两条凳子过来,我们就在這树下聊聊吧!” 他的语气轻松了不少,玉琬也不悖驳他,只依言从房内搬出两条雕花圆凳,贤王迎上前接了,两人在瑞树下落座。玉琬又起身往猊炉里加了些香料,炉顶轻烟渐盛,院落里顿时弥漫香气。 “天后今天找你了?” 玉琬点头,吩咐院里与她同住的小宫女去沏茶。对于贤王一开口就暴露他的来意,她多少有些惊诧。原以为……想不到他还是那样……一句话,点明了他的殷切关注。 昨儿个顺帝来,今儿个天后传。今儿个天后传,贤王又立刻知晓。后宫,果然是个复杂的地方。好好一方平静的池水,因为顺帝的涉足变得激荡。玉琬几乎可以肯定,此刻正在暗处盯哨的人马绝对不止一两方,难怪贤王要在這外院落座,原来如此!原以为躲到這里就可以远离是非,看来是她太天真,太大意了。 “娘娘是传召了奴婢,垂询了奴婢近来的一些情况,也就是问问奴婢這里还短缺些什么。”她答。 “嗯。”贤王对這个答案似乎一点也不热中,這让他的目的更加明显,他根本就是随口一问,只不过是让玉琬知道他在时刻关注。 “王爷近来好吗?好久没见您,您似乎轻减了不少!”玉琬见小宫女端茶过来,起身上前接了,挥手让小宫女退下,自己亲自上茶。 “还好!没以前忙了。呃……陛下不容易!”贤王若有所思地喟叹,玉琬微愣,不明白他好端端地怎么嘣出這么一句话来。可没一会,又听贤王继续道:“大家都不容易!” 玉琬对他的话思忖半响,终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极其敏感的话题:“那您后悔遗憾吗?”這个问题自顺帝登基开始就一直压在她心底,由来已久。 贤王并不在意玉琬偶尔的越分,他甚至希望她平常能在自己面前多這样关心一点,因此他答得十分真诚:“不后悔,但会有遗憾。或许,应该説我更适合现在的位置!” 他盯着手中荡漾的茶水陷入深深的沉思。 天朝目前的形势有些不容乐观,近几年来先帝对国舅的纵容已经让他空前坐大,他的老根已经盘到土壤深处,想要摇撼他?一个字:难!陛下急于除掉国舅打破受制于人的僵局,可效果并不明显。這让雄心勃勃的他很沮丧。当然,国舅爷也不好过,自己的顶头上司天天想着怎么除你,只要是能正常思维的人,都免不了担惊受怕。在他贤王看来,需要精打细算,深思熟虑,考查周全的事情,陛下這次办得有些急躁。不过他能理解,新官上任三把火,陛下登基這么久,可新政却迟迟难以施展,自然难免心急。若是当初荣登大位之人是他,只怕结果还要更逊一筹。 “王爷在想什么呢?想得這么愣神?” 玉琬浅笑如莺的声音将贤王的神智拉回现实,不再神魂游荡。這么明显的走神,玉琬且会看不出来?虽然她近来少关心朝政,可还是能猜出十之八九,在老祖宗身边這些年,這项本事她算是学得最精。 “你倒是自得其乐!可苦了平王!安王一天到晚烦缠我,老是来我面前念叨你,説是担心你要落发出家。我説不会,可他就是不信!天天在那杞人忧天,嗨,真拿他没办法!”他説這话时带着几分强烈的无奈,看玉琬的眼神藏着几分揶揄。 贤王之言乍听之下似是普通的闲唠家常,其实不然!他説這些的目的是想试探玉琬,看看她是否真有出家的念头。其实,他心底根本就不相信先帝会单单留下那么一道看似孝顺实则荒唐的旨意。尚宫代帝守孝?這在天朝还是头一次听説。回忆陛下当时宣旨时的神态,更是有迹可寻。如果不是想着圣旨上的事情可能更糟糕,他真想追查试试。不过,代帝守孝的身份倒是妙极,一个任何人都必须有所顾忌的身份,想這个主意的人果然有些急智。他相信,私拆圣旨,這事敢做的人应该不多,或者几乎没有,尤其是在那种鱼目混珠的情况之下,已知自己是新帝的陛下更不可能有那不明之举。因而他才会认为身份的事情不仅仅是简单的智慧,而是实实在在的急智! “安王爷的性子您还不清楚?他説的那些话肯定是他凭空的杜撰。没有的事!奴婢好端端的出什么家?再説,将头发光溜溜剃掉了,奴婢想着就别扭!”玉琬否认,顺便还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她説话的语气也轻松自然起来,她想缓和彼此之间日益生疏尴尬的气氛。可是她虽然想到了贤王话语背后的深意,却没有往圣旨上靠想。对于从小学习尊重王权的她来説,顺帝为她擅改圣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要知道,這事要是被证实,可会让当时的他帝位不保。 贤王闻言,两人皆笑。 “陛下有旨——宣九品尚宫玉琬速去上书房见驾!”突兀尖锐的声音从云层深处落下来砸在玉琬的头上,砸得她分不清东南西北。霎时间,似乎风云又起。 034 困惑(上) 平地惊雷,突如其来。一向沉稳的玉琬感觉有些晕乎乎的同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应這一浪过一浪不断向她涌来的汹潮。事情一件连着一件,风波一场接着一场,想要拉扯她进入俗世的人一个又一个,更要命的是,這些人的身份地位一个比一个敏感显赫。呃!她无声嗟叹。贤王望着她瞬息之间风云变化的脸,眼神里含带着一缕安慰之色。虽无言,意却明。 “去吧!陛下找你可能有什么急事!”贤王道。虽然他嘴里這么説,可心里却也是十五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晃得厉害。眼前的人已经显得有些疲惫和惘惑,他不能再説什么耸听之言,以免乱她心智。虽然他对眼下的形势十分清楚,可這次却也猜不透陛下找玉琬的用意,对于這葫芦里卖的药,他自己也有些担心和好奇。 玉琬想到传旨的公公还在外面候着,不能让他等太久,于是心中带着疑虑,辞了贤王出来准备随来人去。毕竟经历过大风大浪,当玉琬站定在公公面前时,她脸上的迷茫之色已经被镇定所取代。 “劳请公公在前边带路!”玉琬行平礼,微微一笑,客气道。 那公公忙躬身回礼,伸手摆出作请的姿势,冲着玉琬也是柔和一笑:“请姑姑跟上奴才。陛下找您找得急,所以我们得快点儿走。” 玉琬“嗯”应一声,紧紧跟随其后。两人行了一阵,踏过雕花青石路,穿过几道门,进入长长的甬道。 甬道两边的红墙似乎刚刚刷漆过,红红的即使是在這种昏暗的天气也依旧耀灼人眼。 “哎!十九哥,你别走那么快,你倒是等等我呀!” 平王一脸怏悒冲过来,安王拍着屁股在后面追。 后者毫无顾忌的嚷嚷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奴才们躬身退至红墙边,垂头给两人让路。众人只觉一阵风过来,飘翻的衣摆在眼前一晃而闪。 走在玉琬前边的宣旨公公迎头发现两人,忙不迭躲闪着退至一侧,他這么一让躲,玉琬就毫无预备地出现在两人眼前。意外而又突然。 “是你?!”平王惊言,原本阴沉的双眸蓦地出现了一丝惊慌之色。他实在不希望在這个接近旋涡中心的地方见到玉琬,从玉琬守孝到现在,他的心就从来没有安定过。他隐隐约约总感觉到有些事情不似表面上這般简单,可他一时半会儿又説不上来,只能时时隐忧。弄不清问题出在哪里,他想解决也使不上劲。如今,在這个地方碰上玉琬,再望一眼她身旁的公公,心里顿有所明,却也愈加不安起来。 “你怎么来了?”随后而至的安王也看到了她。 两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都是带着惶惑和诧异。 “奴婢给二位王爷请安!”玉琬行礼。 安王左顾右盼一会,将身子凑上前,自认为很小声地对玉琬又问:“你怎么来了?再过去那边是上书房,得有陛下准许才可以进去行走,你不在庵院守着,跑這来瞎搅和什么?!”好像在质问,却又含着浓浓的关切和担心。 玉琬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二十一皇子当了安王以后,似乎性子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喜欢在表达善意时,用别扭的表象将其覆盖。深谙這一点的玉琬并没有半丝不悦,只是温婉地柔笑着回答他:“王爷请放心,奴婢是奉旨而来。” “奉旨而来?!”安王重复,他伸出右手朝神情极不自然的脸上胡撸一把。 一直没有説话的平王终于开口了:“好好的,陛下怎么要找你?” 玉琬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刚接了旨意就随公公过来,正赶着去见陛下。你们呢?” 其实這个问题她不问也知道,瞧着平王刚才怏怏不乐的神情,肯定是为朝中的大事。自从他出征归来以后,他的性情便日益趋向稳重,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不顾忌任何东西脸露不郁之色,這对玉琬来説,已经不仅仅是稀奇了。如果不是十分重大而令人十分生气的事情,她相信,他万万不会如此! 见到玉琬,平王的脸色逐渐缓和,原来的不郁之色倏然间又换成了深深的担忧。這个时候,陛下要找玉琬,多少让人有点担心。他的眉头复又纠结起来,似乎想到了什么令他十分不快的事情。 玉琬望着两人,很明显,平王并没有回答她提问的打算。她转头望向安王,安王撇嘴,两边的嘴角立刻弯成一道弧,他朝玉琬眨眨眼,两手一摊,耸肩。 玉琬知道,他也不会説了,或者是他也不能説。能让他们如此生气,却又不能言明的事情,应该真的很重要吧! “你自个小心点,不能应承的事情就不要急于应承,凡事量力而行,知道吗?” 玉琬十分困惑地点头,心中暗暗揣度其意,突然有些愕然:难道,又发生什么大事了? 034 困惑(下) 上书房的门敞开着,玉琬远远就望见一张比铅还凝重的脸。 顺帝使了个眼色,那传旨的公公悄无声息地退下。 “奴婢拜见吾帝,吾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玉琬匍匐于地行礼。 “起来吧!”顺帝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背手踱了过来。 玉琬谢恩起身,低头,静候顺帝率先开口。 顺帝有些痴然地望着她,他望着望着脸上怱地聚起一抹笑意。终于,他憋不住哼笑一声,嘴角噙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气!” 玉琬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没有发怒的迹象,胆子也稍大了些,小声地回了一句:“奴婢在佛前天天静坐,首先学到的便是静心。” “嗯。”顺帝胡乱应一声,转身走到书桌前,从上面拿起一份启过的密封档案,将它递至玉琬面前,嘴里道:“希望你看了這个东西之后仍然能如此静心!”在递出东西的刹那间,他的眼底漾起一丝愧疚之色。 玉琬抬头,十分认真地注视他手中的密封档案,微微有些迟疑地接过。轻启,里边是一本蓝皮记事本,她翻开第一页,盯着上面的几个大字骇然。 南—宫—案—实—录?! 俨然是她父亲当年被诬陷至死的案记。她抬眼,惑然地望向顺帝。而后者则垂下了眼皮。 玉琬心中猜疑,沉了沉激荡不已的心,并不急于查看里边的内容。 “怎么?你不好奇吗?”顺帝收拾心情,脸上恢复一贯的漠然。説实话,玉琬见到這几个大字能如此镇定,這是他之前没有想到的。 玉琬捧握案记的双手在底下暗抖,這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记录,她怎能不好奇?甚至,她的心情已经不是好奇可以形容的。那些往事,那些被她辛苦努力沉淀在心底的往事,犹如碰到了一道瞬间撕开的口子,全都潮涌出来,差点将她淹没。但是,她十分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所存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激动,不能露出任何的异常,她不能自乱阵脚。她毕竟年轻,她怕她一説话就忍不住会情绪激动,所以她只能强自隐忍。对于眼前的這位帝王,她从来没有弄懂过,但她却从未放下过戒心,這是智者对智者的自然反应,当然,她不认为自己有与顺帝匹敌的智慧。 “真的不好奇?”顺帝将身子凑近前,再次问。 玉琬将封页合上,退后两步,神情恭敬而又严肃:“回陛下,奴婢不想欺瞒您。奴婢不仅好奇,而且恨不得将它撕碎!”她説得咬牙切齿,既然他已经知道她的身份,既然他也有心对付国舅,那么,有些感情她也不需要掩饰了。 果然,顺帝并没有任何责备之言,反而一副理所当然,应该就是這样的表情。他道:“這样才对!朕就不相信你会无动于衷。這是你父亲被害的资料,全都记录在這里!我想,你应该清楚你父亲是不是被冤枉的。今儿个早朝,有人参了国舅一本,説他滥用职权陷害忠良!你是南宫家唯一的后人,虽然你的话只能用做参考,可朕就是想听!刚刚十九弟来过了,他对你倒是赤诚一片,説是不愿意让你掺和进来,免得你再遭人害。你若是不愿意説什么,即刻就可以回去,朕看在两位弟弟的份上,不会强人所难!” 回去?玉琬心中冷笑。还回得去么?从她前脚踏进這间房开始,她就已经在這里面了。听顺帝的意思似乎要为父亲平反,想来是要借着旧案扳倒国舅。可這么一个相对来説不大的冤案能起到那么大的作用?没有坐大坐实的罪名,国舅倒得下吗?顺帝如此一步步紧逼,国舅焉能无所动作?一个在官场混成了人精的人,他不可能坐以待毙,即使是垂死也定会挣扎的。狗急了,还咬人呢!片刻间,无数念头在玉琬的脑海里翻转。 顺帝一直在留意玉琬的反应,看着她犹豫,看着她沉思,最后,看着她努力深呼吸准备説出她的答案。那个答案,他是胸有成竹,不过等着证实罢了。 “陛下想听什么?奴婢一定如实禀报。” 顺帝笑:“放心!朕,会补偿你们的。” 玉琬再次困惑:你们? 035 牙痛(上) 玉琬缓步行在回禅院的甬道,与顺帝长谈达二个时辰之久,那些渴望诉説而又无处诉説的往事终于在今天全部倾倒出来,虽然回忆是痛苦的,可现在却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她相信,国舅做下的坏事绝对不止父亲這一桩,坏事多了,累积起来就成了顺帝手中的王牌。更何况,顺帝的真正目的就是要让那些站在墙头的大臣们知道,国舅的好日子不多了。一旦朝中大臣开始疏远国舅,那么他的势力便会在无形之中被削弱,到那时,无论他做下的案子是大是小,都得任由顺帝处置。 玉琬慨叹口气,顺帝会用什么手段去对付国舅她管不着,那也不是她能左右的事情。她能做的,唯有等待,等待最后的结果。 “咝——”她下意识地咧了咧嘴,這两天她牙痛。今天説的话太多,嘴边的肌肉活动得太开,痛得更厉害了。 明天还得去赏花,唉!她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回走。 傍晚时分,囤积在京城上空的云层终于爆发性地释放出来,它们变成豆大的雨滴“哗啦哗啦”砸向大地,它们洗涤宫殿的每个角落,它们的声响渐渐淹没了往日喧闹的人声。整个深宫突显出另一番独特的静谧,一种唯剩雨声的静谧。风雨与静谧同在,暗中似乎还透着诡异,一如现在的天朝。 翌日天明,玉琬坐在禅院旁的屋檐下,望着眼前一束接一束往下滴落的屋檐水,看着它们一下又一下地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她捂腮咧嘴忍受着新牙长不出来的痛苦。昨天还只是隐隐作痛,可如今却是整个脑袋都有些晕乎了,太阳穴“嘣嘣”直跳,半边脸火烧火燎,沿耳至腮的肌肉不停地在疼痛中抽搐。 突然,院门嘎然一声大开,“哗哗”几声脆响,一个小太监撑着白色绘花的彩油伞,两腿急急地踩着地上的积水过来,直奔玉琬。 玉琬忙起身,這里除非是有必要,否则极少人来,她猜测着小太监应该是来传达哪位主子的旨意。 果然。小太监来到她面前站定,认真打个千,只听他道:“姑姑,天后让奴才来传话,天公不作美,今儿的花是赏不成了,她説改日再诚请您!” “奴婢知道了!谢谢公公!”玉琬回礼。 小太监道声“不客气”便又踩着急步而去,想来还要到别的地方报信。 雨依旧在下,渐渐在各宫殿顶形成一笼雨雾,隐隐绰绰地升腾着。玉琬想起,昨儿回来时碰到甄儿,她説今天要来看她,可如今雨下得這么大,估计是不会来了。 禅院大门已经关上,猊炉里的香烟虽然受了潮,却仍旧淡燃着没灭。 “叩叩叩!” 玉琬愣了下,她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院门。這种天气,谁会来? 很快,她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那敲门之人久久未见主人去应,已经自己推门进来,竟然是平王。 他没有撑伞,整个人淋成了落汤鸡。 玉琬起身,望着他从雨中奔过来,连忙迎上。 “奴婢见过王爷,王爷怎么不等雨消停了再过来?”説话的声音有些含糊。 平王拍抖着身上的雨水,捋了捋衣袖口,顺口接言:“刚好进宫,所以顺道来看看你!雨下得這么大,进来避避。” “你説话的声音怎么变了?”他心中有些奇怪地问。很快,他就发现了玉琬脸上极不自然的表情和她那微微隆肿的半边粉腮,心里顿时有了几分明白。强烈的关心促使他抬手用手背触了触那团不甚明显的隆起,火热热的发烫感立刻由手背灼痛到他的每一寸肌肤。“很严重了!”他轻喃。 玉琬没想到他会突然伸手触碰自己的脸,一时愣怔没有接话。 “這是怎么回事?” 平王的脸上透着浓浓的关切。 玉琬有些窘然,左右而言它:“进屋去吧,奴婢生个火盆,您将衣服烤一烤,可千万别着凉了!” “我问你脸是怎么了?”平王抓住她拂伸过来的手,“可瞧太医了?” 玉琬摇头,本想露个笑容给他,却不想牵扯到痛处,顿时变得呲牙咧嘴,只差痛叫出声。 “肯定没瞧!你看你,都痛成這样了,怎么就不爱惜自己!”平王是又火又心疼。 “您先进去吧!不过是牙痛而已,过两天就好了。奴婢這个不碍事,您可千万不能感冒。”玉琬拉他。 平王一摆手,想到玉琬初时的神态,心中略有所明。女人嘛,总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想通此节,他一刻也不耽搁,急冲冲地説了一句:“你在這等着,我這就找太医拿药!”説完,也不待玉琬有任何反应,竟又冒雨而去。 醒神过来的玉琬急得直跺脚,心里想着,怎么也不带把伞?! 平王并没有去太久,他很快就回来,一个箭步飞冲回玉琬面前,他从手袖里掏出太医院拿回来的药。因为一路上他将药藏在手袖里,又俯身护着,故而草黄色的药包上只看到一点点潮润,比起他的衣裳,显得干燥太多,并没有明显被雨水淋到的痕迹。 玉琬看着這些,心中一荡,感动之情霎时如潮拍岸,强烈而又汹涌地侵袭着她仅存的理智,对平王身体的担心刹那间战胜一切。她顾不上身份礼仪,二话不説,拽着他进屋。屋里的火盆已经在平王去拿药的期间生起,盆里漆黑的木炭正旺燃得“嗞嗞”炸响,這在静默无言的两人中间显得格外有声。 “您快去火盆边呆着,奴婢去找找看有没有干净的衣服。”玉琬将平王拉到矮凳前请他坐下,這样便于火苗的热气上身可以早点将衣服烤干。她转身折回房内,在一口黑色的木漆箱前站定,她伸了伸手又缩回来,心中有些犹豫。可想到刚才的情景,思虑到平王一直以来对自己的情意,她终是咬牙将箱子揭开。 035 牙痛(下) 箱子里整整齐齐叠着一套做工精细的男装,是玉琬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血,一针一线均嵌着她的无限情意。在收到平王短刀的那一刻,她就下定决心,要送一件自己亲手准备的礼物给他。這件衣服早早就已经做好,原本打算在他凯旋而归时送出,却没想到两人的重逢会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故而一直拖着,衣服也一直叠在箱里。衣服旁边安放着当时顺帝捎回的短刀。 “王爷,您将湿衣服换下吧!”玉琬捧着衣服出来,吸吞着口水道。 闻言,平王有瞬间的吃惊,因为他没有想到玉琬的房间里真有男人的衣服。可当他注视到她手中的精美华服时,脸上立时漾起了笑。因为,衣服是崭新的! 他起身,双手将衣服接过,眼里闪过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狡黠。 “是送我的?” 玉琬脸上荡起一抹羞涩,侧过身,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玉琬的反应,一束得意的火苗从平王心底蹿起。原来,玉琬平常看起来老练世故,却也有小女儿家的时候。她现在的表情,他真是百看不厌。 “您还不去换衣服?”玉琬催促,她有些受不了平王挚热的眼神。另一边脸也火辣起来,她不用照镜子也猜测得到,自己的脸一定红到了耳根子。 “不用躲我!我的心意你知道,你的心意呢?”平王将手里的衣服递到她面前:“我可以将它当成你的心意吗?”比起换下身上的湿衣服,他更希望能够早日确定玉琬的心。 “还记得我出征前説过的话吗?” 玉琬点头。 “我要娶你!”平王道。他的语气含着从未有过的坚定。 玉琬惊骇,虽然陛下是四皇子时説过等着喝你们两人喜酒之类的话,虽然昨天陛下説过“补偿你们”這种令人惑然的言语。可是,当平王今天真正説出“我要娶你”时,她却犹豫了,她有些畏惧和退缩。 “王爷!”她唤。 “不用担心!不就是三年吗?我等!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這点时间!陛下那里我自有安排。你是忠臣之后,到时陛下为你爹平反,陛下就可以明正言顺为你正名。你爹当年也是朝廷重臣,陛下为了体恤老臣之后,要好好为你安排终生大事,這也是顺理成章的!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其它的,一切交由我来办!”平王以为她是当心身份问题,故而如此解释,這事在他心中早有盘算。接着他又説了句十分豪迈却又含着无限柔情的话:“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這是男人的天职!” “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這是男人的天职”這句话久久回荡在玉琬耳边,她望着眼前這个眼角已经开始滋生皱纹的男人,心中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是缘也好,是孽也罢!她从今往后豁出去了!以前,她一直想着要平平凡凡而生,可這一刻,她想的却是即使将来轰轰烈烈致死,她也无怨无悔。 有些感情不需要言语,目光,深情的目光足以表达一切! “説吧!你的答案。”虽然他早就猜到,可平王还是想亲耳听玉琬説出来,以求心底能更加踏实。 玉琬的表情几乎是无奈,她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意,有些话要説出口,她总感觉有些难为情。 “怎么?你不愿意?”平王假意十分伤心,声音也变得黯然。 玉琬连忙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他今天非要逼她迈出這一步不可!听不到答案,他心底难安。二十一弟的心思他知道,七哥的心思他也知道,可真正让他惧怕和不安的却是他日渐变化的四哥,如今的顺帝,当朝的天子! 玉琬不知道他心里还存了這么多深层次的担忧,在她的心里,一直以来都只有他一个。可如果要她将心底的感觉露骨地表达出来,她终是难以启齿。 “王爷,您要是再不换衣服,我就要将新衣收回了。”玉琬假意威胁。 平王无奈地叹口气,道:“那,以后叫我名字昶。” 玉琬开始不依,可在平王的一再坚持下,终是改了口。不过两人有约定,众人面前一如既往,绝不可显露出半点私情。 “好了!快去换衣服吧!”玉琬再次催促。 平王暖暖一笑,本想偷个香再进去,可看到玉琬时不时痛咧的嘴,只好作罢,心里美滋滋地憧憬着未来,乐呵呵的进房。玉琬望着他的背影柔柔一笑,回头,笑容却凝固在她脸上,因为她发现安王面色苍白站在门口,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036 撞破(上) 安王滞钝的眼神停留在玉琬惊愕的脸上,玉琬有些茫然失措,就像做错事情的小孩被人当场抓了个正着。她感觉自己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却偏偏内心有愧。 “你们……”安王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激动的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黑色的眼眸燃烧着愤怒而又痛楚的烈焰。 玉琬在犹豫自己要不要给他请安,想了想,最终还是作罢!她不想火上浇油,此时的安王就像一头等待爆发的雄狮,以他冲动的个性,还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她曾经答应过老祖宗,要让他们兄弟和睦,可如今,這根平衡的天平木却因为她的倾向而压倒摇晃起来。一个是自己如弟弟般相处大的安王,一个是自己寄情的平王,而且两个人都是主子,她惶然了,开始对自己的坦白心迹有了一丝儿后悔。或许,保持以往的沉默才是对的,她根本就不应该捅破這层诱惑而又危险的窗户纸。可惜,事情已经发生了,她已经没有反悔再次决定的机会…… 平王换好衣服出来,衣服大小刚好,就像是量身定做的一般。他笑着出来,嘴里兴奋地嚷嚷:“玉琬,你的手艺真好!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玉琬凝视眼前的安王,只见他朝平王方向瞟了一眼,然后回头狠狠地用眼神剥剐着她。她低头,手里绞翻着丝帕,想解释,却发现无言。 平王久久没见人应,终于从新衣上移开了视线,当他看到安王矗立在门口时,也惊立当场。 安王恨恨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来回穿梭,虽然早有预感,可要他一时之间接受這个事实,他仍然无法平静。锥心的痛楚自心底钻出,迅速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十九哥!你好!好!好!”恸笑的安王一连道出几个好字,他用手指着两人,“你们……你们真好!”他像受伤的野兽般低咽起来,胸脯随着情绪激烈起伏着。 “王爷——”玉琬想伸手去请他进来,却被安王一把打开,他满脸愤然,好像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宫女和自己的皇兄在情话绵绵,而是心爱的妻子背叛了自己。他的拳头握得死紧,他踉跄着退回雨中,殷红的血自他的手心滴下,在雨水中立刻化开成了鲜红的血丝。玉琬想上前拉他,却被身后的平王紧紧拽住。玉琬怒然回头,狠狠地瞪着平王。而就在這一刻,安王却转头冲回了雨中。 “你放开我!”玉琬嚎叫,這是她有史以来最无理智的一次,她甚至忘记用敬称。 平王的双手放轻了力道,玉琬立刻将他甩开。 “他是您亲弟弟!” “我知道。”闭眼,這个事实刺痛了很多人。 “可是,他现在的情绪很激动,安王爷从小就冲动爱钻死角,您难道不担心吗?”玉琬的声音缓和下来,却又透着凄历。 “不担心!這件事情他早晚得接受,与其让他长期怀着希望到时受伤更深,还不如早些伤个彻底!”平王眼角噙泪,那是他亲弟弟,他怎能不担心?可是……他不能…… 玉琬哑言,是的,她知道平王説得没错,长痛不如短痛……可是,她没有想过要以這样的方式……原本,可以好好开解,原本,可以好好交谈…… 小玉琬呐,你聪明是聪明,可老祖宗担心你将来长大了逃不过情劫呐!唉!你要记住,世界上重要的东西不仅仅只有爱情,爱情是重要,可有时,还有别的东西比爱情更重要。這是老祖宗曾经説过的话,她又料到了。 老祖宗……我该怎么办……玉琬在心里哭诉。她错了,她在爱情面前没有保持理智。以后,再也不会了……她在心里保证。抬头,她看到了平王同样受伤的表情。刚刚两人之间的甜蜜被迅速冲淡,其实他也是无辜的,他们唯一不该做的,便是都对她好。 “昶,你先回去吧!我们大家一起静一静。”玉琬道。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以平等的语气平静地説话,虽然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可当她叫出“昶”的刹那间,她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一阵凄苦之意自心底涌出,平王望着玉琬复杂的眼神,他知道,他该给她时间,他缓缓点头,缓步出来。 “王爷!” 玉琬再次将他唤住。 036 撞破(下) 平王停步,暖笑回头。 玉琬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再多説什么,好半晌,才硬憋出几字:“王爷,您仔细别着凉。”説着,她将立在门角的雨伞拾起,双手托着递过。 平王伸手接了,双手细触着伞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説完,他用手再次抚过玉琬微肿的面颊,嘱咐道:“你也一样,要照顾好自己。” 平王依依不舍地离去了,玉琬望着他们兄弟踩过的脚印愣了好半天神。 第二天,玉琬吃了平王从太医院抓来的药,感觉好多了。傍晚的时候,甄儿顶着浮肿的双眼过来看她。 “你的眼睛怎么了?”玉琬关心地问。 甄儿用力揉揉眼,摇头:“没什么,可能是昨儿个没睡好。” “你听説了吗?淑妃娘娘又怀孕了!”甄儿突然转移话题。 淑妃怀孕?玉琬蹙眉,难道天后那天的怒气是因此事而起? “本来大皇子就是淑妃所出,她若是再生一个皇子,那就有趣了!你瞧着吧,這后宫啊,又该热闹了!”甄儿説得很肯定。 “唉!我现今潜心修佛,不欲再参与此类诸事。你如今也到了慈宁宫,這外边的事情也还是少理为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就怕你不理事情,事情也要来找你。昨天天后是不是打算请你去赏花?” 玉琬点头。“你怎么知道?” 甄儿得意一笑,道:“我当然知道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説到后一句时,淡淡的忧伤之情爬上她的脸。 玉琬苦笑,看来她這禅院还真是块金贵之地。 天朝顺帝元年九月二十日,顺帝登基半年有余。天朝的局势在短短几月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贤王被削权,平王代帝南巡彻查灾区粮食失踪一案,而国舅则已到了朝不保夕的境地。稳坐上位的顺帝驾驭权力的双手越来越稳,他正在一点点地吞噬亲兄弟手中的权利,也在一点点地逼迫国舅自乱阵脚露出狐狸尾巴。 這天,玉琬随小宫女两人一起将碗筷收拾好之后,打算去瑞树下溜溜,以便消化肚子里刚刚吃下的东西。 安王不知道是真生气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自那天之后,玉琬就再也没有见过他。贤王在朝中吃紧,来的时间也少。平王去外地当差,至今仍无回来。 玉琬的心是纷乱而又复杂的。因为她有了“欲”望,她有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那就是自由身。 当一个人渴望得到什么却又始终无法得到的时候,那心情总是很难平静的。 這段时间的后宫平静,至少表面上是。可玉琬怎么也想不到,再次打破平静的人竟然是甄儿! 慈宁宫传来的最新消息,甄儿与人偷情,肚子怀上了野种。這在后宫,可是极其敏感的事情。无任這个孩子是属于哪个男人,甄儿都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刚刚听到消息的时候,玉琬整个人都懵了,這个打死她也不相信消息却在她见到甄儿的那一刻得到了证实。 微微凸起的腹部,已经很明显了。 玉琬颤巍巍上前,看着眼前這个面色苍白,眼角含泪的女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还是以前那个活泼开朗的甄儿吗? “孩子是谁的?”玉琬小声问。 甄儿摇头。 管事的姑姑,负责审理的麽麽们都在,玉琬也不敢再问。 紧紧地抱着她,眼泪就那么不可抑制地滚落。她哽咽道:“傻丫头,你怎么会做這种傻事?” “玉琬,我们认识有好多年了吧?”甄儿强笑道。 “是的,很多年了。”玉琬接答。 “好怀念以前的时光啊!我们长大了,走得越来越远,也不似以前那般亲近,而你,终将要嫁人的。” “你説什么傻话?我们都是宫里的人,能嫁到哪去?” 甄儿摇头,她笑:“我説能就能!” “傻丫头,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能帮到你?”玉琬焦急地撼动她。 甄儿笑:“没用的。玉琬,我的好姐妹,有机会你就走吧,离开這里,离开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 玉琬看着眼前這个眼神里已无生气的好姐妹,惑了,惶了,惧了…… “究竟是谁?是谁让你变成了這副模样?他为什么对你不闻不问?他为什么不来救你?”玉琬愤怒地喊。 “因为他不爱我!”甄儿激动地接答。 “是的!他不爱我!而我,我也不爱他。或者説,我不爱任何一个男人。” 玉琬再次惊然,她的眼睛骇得老大,甄儿不喜欢男人,难道…… 037 磨镜(上) “你……你是磨镜(*1*)?”玉琬发问的声音很小,仅两人能够听到,她有些战战兢兢起来,为自己心中的想法感到惊愕茫然。看到甄儿坦然而又平静的眼神,她突然不想再听到任何答案。 “好了!好了!你不用回答,我现在不想知道!不管怎么样,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是我的好姐妹,一起长大的好姐妹!”玉琬説得十分肯定,她想借着言语给甄儿勇气,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琬姑姑,您的时间到了,请回吧!”旁边监视两人的姑姑道。 甄儿凄然一笑:“這么快?从来没有感觉时间這么快过!” 玉琬知道她心里一定很苦,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你再耐心等等,我去想想办法。” 玉琬嘴里這么説,可是她心里十分明白,无论是从宫里的明文规定来看还是从宫里暗潜的生存法则来看,甄儿的活路算是要断了。可是她不忍,即使知道這是一个很难实现,甚至可以説不可能实现的承诺,但她也要努力试一试。她在做出承诺的同时也想着用這个承诺来鞭策自己。 甄儿与玉琬相交這么多年,可以説是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她摇头,语重心长地道:“玉琬,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我自己做下的事情有多大多严重,我自己知道。你也不必再去费心了!现在,大家都正和我撇清关系,你能来,你能説出這些话,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可惜,时不予我,命不予我!我认命,能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死而无憾!”甄儿的眼神透着视死如归的坚定。 玉琬望着好姐妹仿佛瞬间变得沧桑的脸,心中一阵绞痛。她紧紧地抱着她,泪流语咽。 旁边的姑姑再次上前来催,這次可不如以往客气。 “琬姑姑,时间真的到了!恕奴婢説句不中听的话,您是代先帝给老祖宗守孝的人,您可得记着身份。”她的言下之意是甄儿是个不干不净的女人,不能与她再相交。 玉琬怒然,回头狠狠地剐她一眼,那姑姑连忙缩着脖子退下。這是一帮势利的小人,平日里甄儿得势时,一个个点头哈腰服服帖帖,如今甄儿出了事,一个个在旁看戏还不够,偏着説话带损。如果不是还理智,玉琬真想上前给她几个大嘴巴。但她知道,她不能這么做,她还得好好活着,与大家“和睦”地活着。 甄儿拉了拉她,摇头示意。她将嘴凑到玉琬耳边,用十分微小的声音道:“我已经這样了,犯不着跟她们怄气,得罪這帮小人指不定哪天在你身后放冷箭。如果我真有什么不测,你也不必再查事情原委,只需好好活下去。代我把我的那份也活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别説傻话!”玉琬紧紧抱着她,她已经找不到比抱紧甄儿更好的表达方式。 “姑姑,您别让奴婢为难,您真该出去了!”這回上来催促的是另一位姑姑,态度好了许多。 玉琬点头,她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也不想再让她们为难,只好道了声“你一定要撑着”的话便依依不舍地出来。 站在房门外,看着两位姑姑将房间门关好落锁,看着眼前這红红的扇子门,玉琬只觉這些颜色晃得她眼痛。 她用帕子将眼里的泪蘸净了,又理了理衣裳才开始举步回禅院。那两位姑姑在她身后跟了一小段,确定玉琬不会再回头了才转头朝相反方向而去。 玉琬望着天空浮动的流云,感觉到深深的无奈和茫然。在這个缺少人情味的宫里,何时才能享受真正的平静啊! 前方的拐弯处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玉琬加快脚步赶上前,用背靠着无人的地方站定。她需要好好地静一静。 “我让你打听的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玉琬浑身一凛,耳朵竖起来。因为她听出来了,那声音俨然是贤王。 “奴才打听出来了,她被关在前面,从這过去不远,被软禁了。估计天后娘娘這两日就要过来处置。”是小太监的声音。 玉琬咬牙,她已经猜测到他们正在谈论的是甄儿。 “她有没有説什么?”贤王的声音显得很平稳,似乎真的只是在问与他无关的事情。 玉琬黑色的眼眸上燃烧着熊熊烈焰,回想起以前的点点滴滴,回想到有一次三人相遇时甄儿那异样的神情,她在心里几乎已经肯定了答案。 她挪了挪脚,打算有所动作。 备注:*1*在天朝,女同性恋多称为“磨镜”,双方相互以厮磨或抚摩对方身体得到一定的性满足,由于双方有同样的身体结构,似乎在中间放置了一面镜子而在厮磨,故称磨镜。 037 磨镜(下) “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要及时通知我,呶,這是给你的!” “谢谢王爷!谢谢王爷!奴才先行告退。” 待小太监的脚步声走远了,玉琬才从树后现身:“奴婢参见王爷!” 贤王显然没想到会在這里遇到她,心里着实震惊不小。但很快,他又镇定下来,道:“玉琬呐,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這?” 原以为贤王会对自己有所坦白,想不到……玉琬心中的怒火一下子冲到天灵盖,两手捏握成拳直至指尖泛白。她转头,努力压了压自己心中的情绪。 贤王是个精明的人,玉琬今天的异常他早就发现了,回想自己刚才与小太监説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朝玉琬现身的大树后睇望一眼。心中恍然有些明白了,原来是這样。“你以为甄姑姑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那是谁的呢?”玉琬接话接得飞快,她的语气充满质疑。她知道,如果贤王念及旧情,那她就不会有事,否则的话,仅凭她刚才的偷听就足以惹上杀身大祸。她在赌,而赌注就是她自己的命。 贤王抿嘴一笑,带着无奈、苦涩和失落。 “孩子不是我的!”他道。 這话若是搁以前,玉琬绝对不会有半分怀疑,可现在,她已经不敢轻信他了。 “那您为什么要打听她们的事情?王爷不觉得自己的关心有点过吗?” 虽然没有愤怒的语气,贤王却依旧感觉到它的咄咄逼人。 “那是因为……”他顿言,那人哀求的话语又浮现在他耳边。 “怎么?王爷信不过奴婢吗?” 贤王无奈地摊了摊双手:“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答应过别人,不能言而无信。”他説得赤诚,玉琬几乎动摇起来。 “好。奴婢相信您!”玉琬道,眼神含着坚定。 贤王感激一笑:“谢谢!你应该知道,你的信任对我很重要!” 玉琬行曲膝礼,继而道:“王爷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到甄儿吗?”她心里明白,现在不是追查孩子父亲是谁的时候,比起這些,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法救下甄儿,即使查到孩子的父亲是谁又能怎么样?想到這些,玉琬就觉心痛难捺,对甄儿也不禁埋怨起来,世上的路何止千万条,她怎么就单单选了這条死路呢! 贤王对玉琬与甄儿之间的感情也曾有所耳闻,今日玉琬這般失态,足见两人确实是情如姐妹。当下更加坚定伸出援助之手的决心。 “我正在想办法!已经有人来求过我帮忙,为了他,为了你,我会尽全力!只是……這种事情,在宫中是犯忌的,加之后宫又是天后管理,我是宫外的王爷,若是强行插手其中,只怕会惹人非议。這事,只怕换着陛下来帮忙也会为难……毕竟,這是女人们的地方,我们男人只管朝政,手还伸不到后宫。当然,如果甄姑姑肚子里的孩子是陛下的,那此事就另当别论了!”贤王説得意有所指。 玉琬只觉心脏位置一阵紧缩,整个人浑身发软,要陛下来担此事,那不是比登天还难吗?虽然她不了解事情真相,可她凭直觉就知道,那孩子绝对不是陛下的。 “呃……你也别太着急上火,我去想想办法。”贤王看到她脸色苍白,忍不住出言安慰。 “如此劳烦王爷了!”玉琬匆匆行礼,整个人有些失魂落魄。 “你今天也累了!不要鲁莽行事,先回禅院休息,你今天还没做午课吧?” 玉琬点头。“奴婢告退!” “我送你吧!”贤王有些不放心。 玉琬摆手:“谢王爷好意,可奴婢想一个人静一静。” 贤王沉默了,他并没有再多説什么,只眼睁睁看着玉琬从自己面前走过,怔怔出神。 玉琬一个人走在回禅院的道路上,真是百般疑问在心头。贤王説有人已经求过他,這个人会是谁?会不会就是孩子的父亲?能让贤王不顾自己沾腥的危险而出面的人,应该不是简单的身份吧!可是,他能救出甄儿吗?还是,他只关心甄儿是否会将孩子的父亲供出? “哎哟!”玉琬踉退几步差点栽倒,突如其来的冲撞骇得她心惊肉跳,她轻拍胸脯抬头,愕立当场。 038 大火(上) “奴婢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所撞之人竟是顺帝。 顺帝见是玉琬,脸上笑容立现,他“哈哈”一笑,朗声道:“起来吧!朕正想去找你呢!” 去找她?难道…… 正当玉琬胡思乱想之际,顺帝又开口了:“十九弟就這两天回来,怎么?高兴吧!” 玉琬低头,并不接言。顺帝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十分轻松,可眼下……呃!她还是少言为妙。心里思虑着甄儿的事情,想求顺帝帮忙却又不敢。她倒不是怕受牵连,而是顺帝若是肯帮忙,那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不允,那就是等于断送了甄儿的活路。再説,這始终是后宫的事情,顺帝若是强加干预,只怕天后心中不悦,往严重了想可能还会影响帝后之情。为了一个小宫女与天后为难,顺帝只怕十之八九是不会答应。 “想什么呢?想得這么入神?” “怎么?听到十九弟這两天回来,已经迫不急待了?” 顺帝见玉琬整个人一副魂不守舍的呆样,有心取笑她。他的眼里含满揶揄戏谑之意。如今的他可谓是踌躇满志,昔日的绊脚石——国舅党就像他手里的蚂蚱,他想让他们蹦几下他们就得蹦几下,想何时捏死他们就能何时捏死他们。新科举刚过,朝中也让他安插了不少新人,七哥现在规规矩矩,仁王妃被他编了名目软禁起来,朝中与他作对的人已经一个个倒下去。后宫平和,新政顺利,這让他太满意了。 玉琬却是完全相反的心情,她保持沉默,她实在是没有办法强迫自己迎合顺帝的玩笑,再説,与天子开玩笑那也是十分费心费脑的事,心里没有几分底气的人断然不敢贸然接话。而此刻的她,不光是心里没底,甚至可以説是乱成了一团麻。 “今儿是怎么啦?怎么朕和你説话你都愁眉苦脸的?上次见你时,朕可是记忆犹新呐!当时朕心里烦躁,你浑身上下却平和的紧,你知道吗?当时可把朕给羡慕坏了。朕恨不得自己也在佛前侍候几天,看看能不能解决掉心底的烦心事!” 玉琬还是不言。這下顺帝可觉希奇了,他停下脚步,道:“来,説説,什么事把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琬姑姑愁成這样!” 玉琬抬头,抿了抿唇,终是决定豁出去,她小心开口,语意微生怯意:“陛下能给奴婢恩典吗?” 顺帝将手背后,故意吊了吊嗓子,道:“那得看什么事了?” 玉琬心里有些失望,她本想用话将顺帝套住,奈何他不上当。无法,她只好将事情和盘托出。 “哦,原来是這事!”顺帝在原地踱转两圈,随侍的宫人们远远地站着。玉琬看着他不停挪动的脚步,心提到嗓子眼。顺帝每挪一步,她的心里就突突一下,生怕耳边响起什么拒绝的话。 “后宫的事情向来都是天后在管,朕甚少插手,所以……” “可是陛下,奴婢求您,甄儿与奴婢情同姐妹,奴婢实在不忍心看她遭遇不幸!再説,陛下请想想,這宫里除了您还能有什么男人进来?甄儿不説,自然也是在极力维护什么,陛下,求您看在死去安公公的份上,您就救救甄儿吧!” 果然,顺帝为了天后有些犹豫。 “這事和安公公有什么关系?”顺帝惊惘。 玉琬咽言:“回陛下……”她刚要禀明实情,却被顺帝摆手制止。只听他朝身后的人喝道:“你们都退远点!” 宫人忙应“是”再次退下。 “你继续説!”他找块干净的大石凳坐下。 玉琬立在原地,老实回禀:“回陛下,那安公公是甄儿的亲叔叔!” “亲叔叔?這事你从何而知?”要知道,安公公的家人朝廷可是派人详查过的,并没有听説过他有什么侄女。 “回陛下,這事在宫里只有奴婢一人知晓。在取出先陛下旨意的前夜,安公公曾来找过奴婢,求奴婢代为照顾他的侄女甄儿。当时奴婢也很奇怪,他为什么不去直接告诉甄儿却要来找奴婢。可如今,奴婢明白了!” “嗯。”顺帝点头。“朕也明白了,他定是猜测你在危难之际能全力营救他的侄女,故而才去找了你!” “是!所以……求陛下!”玉琬凄凄然跪下。 顺帝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在心里权衡利弊。好半晌,他才説出一个令玉琬心碎的答案:“朕不能帮你!朕不能打破自古以来的规矩,要知道,对于一个帝王来説,家国是分不开的,家定国定乃是根本,朕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乱公!” 玉琬只觉两腿一软,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一般。她喃喃道:“谢陛下!奴婢明白,只不过心里有一丝希冀罢了!” 顺帝长叹口气,面上露出一丝愧疚之色,他道:“你起来吧!早点回禅院,這事……你就别在掺和了,交由天后处理吧!” 玉琬伏地,听着顺帝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只觉身子很沉,沉得要命,又感觉浑身发软,软得像棉。玉琬就那么跪着,直到天色渐黑。当她发现自己跪在路边的时候,连忙扶地起身,顾不得身体的不适,强行回禅院。如今,只有看贤王的了。 玉琬刚将院门关上,身后就传来重重的敲门声响。 這么晚了,会是谁? “琬姑姑,天后娘娘请您过去!” 原来如此!玉琬揉揉发痛的额头,有些发烧。天后来找她,定是为天帝白天与她私语的事情。可是,今天天后的传召她无法拒绝,不但不能拒绝还得高高兴兴地去。甄儿的性命可是捏在她的手里啊! 她开门,将传话的宫人请入内。“劳公公稍等片刻,奴婢更衣之后便随您去。” “那您快点,娘娘正等着您,説是和您一起去审一位姑姑。” 玉琬浑身一阵悚栗,来得這么快?! 慢腾腾走在石花面上,玉琬心里乱极了。 “琬姑姑来了?” 玉琬连忙行礼:“奴婢见过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天后竟然出来了,她上前来亲热地拉着玉琬的手,道:“玉琬既然来了,那就一同去吧!听説那犯事的姑姑与你情同姐妹,所以本宫才将你唤来,也好做个见证,看看本宫处事是否公平。” 玉琬强颜一笑,道:“娘娘处事自然公平,奴婢不担心!” 天后点头浅笑,玉琬只觉自己头皮已经发麻。 “不好啦!不好啦!娘娘!” 一名看守的麽麽跌跌撞撞跑来,头发凌乱,上气不接下气。 天后喝叱:“大胆!有什么不好了!你看你,成什么体统!” 只见那麽麽腿软伏地,结结巴巴道:“娘娘,那……那禁阁失火了!” 众人大惊,空中已经飘来浓烟的味道。玉琬顾不得礼仪,拔足便奔,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甄儿可千万不能有事! 使劲推开禁房门,房内浓烟滚滚,她用手使劲煽开面前遮挡视线的烟雾,嘴里哭喊:“甄儿!甄儿!你在哪里?” 只听身后一声巨响,甄儿出现在她身后,竟然将房门锁住。 “甄儿!你要干什么?” 甄儿笑,她的笑容是那么凄美,就像一个对生活再无眷恋的人在用她的笑容与世界诀别。 “火是你放的?”玉琬瞪大了眼,轻声问。 甄儿没有否认,她缓缓点头。 玉琬冲上前,摇撼她:“为什么?为什么要這么做?” “因为我不想活,而我知道,你也会来!”甄儿的眼神变得异常温柔。 “为什么?”玉琬不明白。 “为什么?你不明白吗?玉琬,你那么聪明,你不会不知道的!”甄儿蓦然歇斯底里起来,她心中那无法言喻的畸形恋情在顷刻间膨胀,她的心已经被痛苦填满。她喃喃道:“我知道,我无法与各位王爷相比,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从你身上得到同等的回报。如果,如果没有這件事的发生,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永远保持沉默。可是,现在不行了!晚上的时候,我的线人告诉我,你求陛下没有成功,我就知道,我没活路了!” “你先起来,我们先出去再説!”玉琬焦急地喊。浓烟已经变成了明火,身周的一切都在“嗞嗞”的响,各种材质的东西燃烧时放出的黑烟呛人口鼻。甄儿失常了,玉琬想拉她,可甄儿就是和她对着干,死守着房门不让开,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 外面隐隐传来喧闹的人声。 “玉琬——玉琬——” 她似乎听到了平王的声音。 “听到了吗?那是平王!”甄儿笑了,玉琬突然觉得她有一丝残忍,可也仅是一丝而已。 “你以为你能和平王在一起吗?”甄儿继续笑。 玉琬停下手中的动作,惑望着她,难道…… 038 大火(下) “没错!我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是平王的!”甄儿説得很得意,“不知道吧?我对平王和安王下药,然后就有了這个孩子。説实话,這孩子是谁的,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应该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躲着你了吧?” 没有什么比這个更打击的了!玉琬退坐到地上,一直摇头,她无法相信,眼前這个人还是她的好姐妹甄儿吗? “你去把她的衣服换下来!”甄儿大声道,显得很焦急。 玉琬回头,朝她所指的地方一望,那里躺着一个已死了的宫女,身材和她相差无几。“你杀人了?”玉琬简直不敢相信,“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入魔了!”她大叫着后退。 “叫你去,你没听到吗?”甄儿挪了挪身子,房间已经烧着了,她们彻底出不去了。愤怒、绝望一时之间涌上玉琬的心房。 “换衣服!”甄儿道。“如果你不换衣服,我就把平王他们引进来,你一直没喊,不就是怕他进来吗?”甄儿咳嗽着威胁。 玉琬恨恨地瞪她一眼,终于走到那宫女面前开始换衣服。 “别忘记把你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与她交换,一件也不能少。” 玉琬不説话,只顾咳嗽。 衣服换好了,甄儿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像落日的霞晖。 “你从這里往外看看,与你心爱的男人告别吧!”甄儿説完朝柜旁爬去,那里有她所有的家产。 外面的人在不停地泼水,平王被人压在身下,火光映红了他的脸,玉琬完全可以想像到,他的眼睛一定比他的脸更红。他在使劲挣扎,用手锤着地面。可顺帝在旁不断地喊:“你们听好了!把他给我按住。” 眼泪似泉涌出,别了!王爷!别了!昶! “铛!”一根大梁落下来,差点砸着玉琬。 甄儿大叫:“你快过来!” 玉琬道:“你不是希望我陪着你死吗?” 甄儿笑:“是!我是希望你陪着我死,那你就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过来好不好,我们一起死在這!”她指了指自己所在的位置。 玉琬回头,贤王和安王也来了,正在大火外边胡乱查看,安王跳起来,贤王死死将他拉住,两人的样子心急如焚。平王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只看得到他还在挣扎,在地上歧拱扭动,玉琬恋恋不舍地朝他望一眼,满身绝望。 “我过来了!你想以什么姿势死?”玉琬的脸上没了生气。 甄儿吃力地从身后掏出一个包袱丢给玉琬,玉琬接了,感觉挺沉。 “這是什么?” “你以后要用的东西!” “以后?”想到甄儿让她换衣服,看到手中的东西,玉琬霍然明白过来,她惊喜道:“你有办法出宫?” 甄儿点头,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出口在哪?走!我们一起出去!” 甄儿拍了拍地板,玉琬立刻使劲将它板开,果然,底下是条暗道。 “从這里出去,可以直接到城西。” 玉琬点头,甄儿的這招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你先下去吧!” 玉琬摇头,“你有身子,你先下。” 甄儿将包袱扔下,道:“你先下吧,這里有暗门,只有我知道,我来关!” 玉琬拗不过她,只好先探身入内。洞内很宽敞,也很陈旧,想来建工已久。玉琬不由得佩服起来,甄儿真是不简单,這样的暗道她都找得到。 “你怎么还不下来?”玉琬叫。 “玉琬!” “嗯?” “好好活着!”甄儿再次笑。“孩子是安王的!是他喝醉了酒将我当成了你!根本没平王什么事!” 玉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可当她要再説什么的时候,甄儿已将洞口锁死,上头传来凄历的惨叫,可以想像,带火的大梁压在人身上的情景,玉琬掩嘴而泣,拖起地上的包袱,摸黑狂奔…… 天朝顺帝元年九月二十一日,禁宫大火,两名宫人葬身火海。顺帝大怒,至此以后,贤王、平王、安王三位王爷痛哭失声,平王从此一蹶不振。顺帝无奈,准其归隐。 天朝顺帝元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国舅以十三项大罪入狱,判秋后斩,诛二族,流放五族。国舅把持朝政期间的冤案得以平反诏告天下。 天朝顺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顺帝焚毁先帝遗旨,有人説,看到写有“皇贵妃”三字。 天朝顺帝三年七月十二日,有人在街上看到昔日的平王见到一名女子,竟失态上前将其抱住,像孩子般痛哭流涕。 时间在继续,天朝的历史在继续,后宫的往事在熙攘的人流中尘封,或成为故事流传…… —本部完— 甄儿的独白 我的名字叫甄儿,十一岁的时候爹娘相继过世,新嫂子容不下我,向哥哥进言将我送进宫。就这样,十一岁的我带着几分惊慌害怕、几分彷徨无助、还有几分好奇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 第一次见到玉琬是在小宫女们集合的大厢房。身边的小姐妹们都和我差不多,大家都带着几分胆怯和新奇,唯有玉琬,她直直地伫立在我们中间,是那么的特别,那么的扎眼。她的脸上带着疲倦,可她的眼神却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得让我忍不住去观摩,再观摩……我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我不停地在暗中窥视她的一举一动,偶尔她的眼神扫过来,我的心便像小鹿般乱撞乱跳…… 很幸运抑或是不幸的开始,我与玉琬分到了一起,我们同寝同食,两人共枕而眠。 “你好!我是玉琬,你叫什么名字?”她微笑着自我介绍,那是她开口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的脸蓦地火热起来,我知道,那肯定很红…… 我们相识,熟稔,开始无话不谈…… 时光匆匆,转眼间就是我们分开的日子…… 我们两人都是上等宫女,虽然我在心里无数次祈祷让我们分到一起,可我们还是被分开了。她去了慈宁宫,整个后宫之中身份最尊贵的女人身边。而我,则被留在了坤宁宫。临选前,我用飞上枝头做主子的想法试探她,真的很高兴,玉琬为我担心生气了!为此,我兴奋得好几天都睡不着。她,也是在乎我的吧? 惜姑姑对我很好,处处提点我,没有玉琬在身边,我做事也总是小心翼翼。因为,我要活着,好好地活着好照顾她。虽然,我在她面前总是那么大大咧咧,粗枝大叶…… 我喜欢看玉琬因为担心而扳着脸孔训我的神情,我喜欢听她温柔细腻的声音,我喜欢记着她那些透着浓浓关切和真心的话语……十四岁的时候,我从老麽麽那里得知,原来,世上还有磨镜…… 我讨厌听到关于皇子们喜欢玉琬的消息,可又忍不住去打听……我讨厌七皇子看玉琬的眼神,所以我给玉琬我喜欢七皇子的假相……我讨厌二十一皇子总是去缠着玉琬……我更讨厌十九皇子,因为,他得到了玉琬的心…… 看着天朝风起云涌,看着主子们明争暗斗,看着玉琬一次又一次在旋涡中抽身……我欣喜,我高兴,因为玉琬没有嫁给任何人…… 可是,平静的日子终于结束。 这天,刚刚下过滂沱的大雨,地上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坑,我小心地绕过积水,手里端着几样精致点心,我和玉琬约好,今天要去看她。 一个人影朝我直奔而来,撞翻了我和我手里的托盘,像风一样旋走而过。我忍着臀部火辣辣的疼痛回头,却怔住了……那不是以前的二十一皇子,现在的安王吗?他步履踉跄,背影看起来萧索而又廖孤。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下裳已经湿透,我支身起来,手臂刚刚被突如其来的强烈震动伤到,这会儿还有些痛麻,我蹲在地上捡盘,咧嘴抽气。热烈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炽热的气息直冲在我的颈脖,我受惊回头,正对上安王因酒气充血而红的眼眶,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迷离徜彷。不知何时,他又回到了我的身后。 “奴婢见过安王!”我行礼。 好半晌,也不见人叫起,我自叹倒霉。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猝不及防,我被人拉起,安王扯着我走向浓密的树丛,一时之间,我大骇,刚想尖叫,却被一只大手捂住,我惊恐地望着他,眼神带着乞求和哭诉…… “嘶——”我的外衣被撕裂,充满酒气的嘴朝我凑来,他疯了,他狂了,为什么会这样?渐渐地,我的力气在挣扎间消耗殆尽,我认命闭眼,又大又烫的热泪自眼角滚落…… “啊——”下身传来被人穿透般的刺痛,我的心,随之而碎…… 安王哭了……对不起!对不起!玉琬,我爱你!我要得到你!你不要嫁给十九哥!不要!他哭着请求,脆弱得像个孩子……但很快,短暂的温柔脆弱之后,随之而来的又是肆虐和疯狂…… 我知道,我做了玉琬的替身,认识到这一点,我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他清醒了,受伤的眼神带着痛苦和歉疚。“我会负责!”他说。 我的冷笑,嘴角带着嘲讽扬起:“不需要!奴婢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我起身,浑身酸痛……我咬牙,倔强地踏步而出……还好,天已经黑了。 他追过来,脸上带着惶悸:“对不起!我喝醉了!”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冰冷,连我自己都感觉到凉意。 晕黄的宫灯下,他的眼睫黯垂,神情十分悲伤……倏然,我竟可怜起他来…… 第二天,我照例去见玉琬,心细的她已经开始怀疑,可是……昨夜的事情……她是无任如何也猜想不到的…… 我贪婪地望着她,要将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地嵌进脑海…… “和本王谈谈!”回来的路上,安王拦住了我。 我行礼,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一棵大树下。 “王爷不必再来找奴婢,昨天的事情奴婢一个字也不会泄漏,包括玉琬!” 安王凝重的眼神突地闪了闪,我心中暗暗冷笑。 “本王能做些什么?”他的语气变得沉痛,眼神变得闪烁。 我低头:“王爷下次见到奴婢时请不要再称本王!” 安王脸上闪过诧异:“就这么简单?” 我点头:“就这么简单!”然后不等他再说话,提步离开。他永远不会明白,“本王”与“我”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当我吃饭恶心,红潮骤然消失时,我就知道,我的命运到了……我日益凸起的小腹无法再隐瞒众人,我也无力再买通记录红潮的公公们,我知道,我的大限即至。 娘娘们以为孩子是天帝的,麽麽们对我百般折磨拷问,平日对我客客气气的温驯之人,摇身一变成了凶狼恶豹。我知道,这就是后宫……墙头草,从来都不缺。 我被关了禁闭。 门开了,我眯眼,努力适应强烈的日光。几天了?我不知道,也不记得,一个对生失去渴望的人,是不会关心日子的。 我看到了玉琬,她的眼神带着不可置信和怜惜,她在颤抖,因为害怕吗? 我苦涩自嘲,她在乎我又能如何?我们之间永远是平行线,永远拧不成一条。 不过,见到她,我还是不可抑制地兴奋和感动,是啊!她是玉琬,善良的玉琬……热泪迎光而落……我想,我的脸色一定苍白……我知道,她一定会竭尽全力来救我,所以我叫来小娟……我需要时刻了解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我瞥一眼脚下,嘴角浮笑,还好,早有发现…… 火,浓烟,我,玉琬,外面喧闹无法进来的人群…… 我知道,天后对她动了杀机…… 我必须抢先……必须…… 果然,玉琬最先冲进来,看到她慌张的神情,我的心,很沉静…… 很快……你就可以自由了…… “为什么?”她在质问我吗?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我曾经试着忘却……我曾经试图自杀……是啊!为什么?人与人之间本能的感情如果能用“为什么”三字来问答,那该多好!可惜,它于我有问无解! 我告诉她我肚子里的孩子是平王的,安王也有份……请原谅,我实在想要发泄,想到说一些或者做一些我活着的时候永远不敢奢望的事情…… 她愤怒了……意料之中…… 我告诉她我的感情,她虽然怔愣,却没有疏远我……没有厌弃……更没有恶言相向,有的,只是歉疚和无奈。我该知足了,不是吗?至少,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注视着我。 “孩子是安王的,是他喝醉了酒将我当成了你!根本没平王什么事!”我这般告诉她。她的眼里,泛着欣喜……果然……平王才是她的最爱……但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可是,已经晚了,我已将洞口锁死…… 火越来越大,烟越来越浓,我已经感觉到了窒息……身下的玉琬还在拍打,喊叫…… 我回身,看到玉琬的衣服穿在另一个人身上,那是我逼她的,却是为了救她。我要她自由,我要她幸福……我爬过去,附在衣服上,衣服现在的主人身体已经冰冷,我不在乎……闻着衣服上熟悉的淡香……火光吞噬而来……我看到玉琬笑吟吟地站在火里……她伸着双手,想要给我拥抱。 (番外由短到长更新,暂时是间断的!请各亲体谅!) 宅斗新坑 宅斗新坑《名门庶女》开坑了,希望各位新老朋友们多多支持。新文保持每日一更,如果有事,会在前一天或后天补上。 http://read./info/300036.html 《后宫往事》宅斗新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