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一家人》 第一章 1 这是一座被清晨薄雾缭绕的山清水秀的贫穷小山村。古庙、古祠堂、古宅大院等几座破旧的古砖瓦建筑,被一片杂乱无章的破旧茅草房淹没,整个山村破败潦倒,缺乏生气。 学校上课的钟声响了,周阿雨背着书包从石板路上跑过。她脏兮兮的小脸上,闪着一双清秀机灵的大眼睛,瘦小单薄的身上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服。 学校由村头古庙改建而成,院子里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一口古钟挂在这棵树上。周阿雨气喘吁吁地穿过院子跑到教室门口,哈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 老师戴着眼镜,一副质彬彬的样子,村里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四眼”。老师正准备讲课,瞥见教室外的周阿雨,走过去打开门。周阿雨站直身子胆怯地说:“老师,对不起,我又迟到了。” “四眼”老师问:“一早又到集市去卖炒瓜子了?”周阿雨点点头,接着小声解释:“我找不到表……”老师叹口气说:“能来就好,快进来吧,要上课了。” 周阿雨找到自己的位子刚要坐下,老师让她和黄日跳往前坐。周阿雨这才注意到,教室里空空荡荡的。老师无奈地说,其他同学都被大人带去做生意,不会来了。周阿雨听话地坐到第一排中间的位置,黄日跳拿着课本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两人相视一笑,既默契又亲密。 老师打开备课本,习惯性地说,同学们,现在上课。周阿雨和黄日跳忍不住想笑。教室里失去了往日朗朗读书声,满眼满世界都是如何挣钱。老师还沉浸于过去,交代着上面的指示,无非是“五讲四美三热爱”。 这时,有个村民在外面敲了敲破窗叫道:“阿雨,你在意大利的表舅来了。你爹叫你快回去,弄不好还带你出国呢!” 黄日跳小声问:“周阿雨,你要去意大利吗?”周阿雨没回答,一直看着老师。老师叹息一声说:“周阿雨,你爹叫你,回家去吧。”这种情形他已经习以为常。 周阿雨跑进自家院子,几个村民正从里面出来,村长的儿子手里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块电子表,一脸兴奋。别人要看看,他赶紧把电子表举起来说:“别碰,这是阿雨表舅给我的,意大利货,好几千块里拉。你要是碰坏了,就是把你身上的血都抽去卖钱也赔不起!” 周老顺在堂屋里表演喷火木偶,一边表演一边唱。喷火木偶也叫烟火木偶,艺人将戏曲、神话人物等木偶造型混于烟花之中燃放,在烟花的带动下,焰光中木偶凌空飞舞,五彩纷呈,栩栩如生。每当演出接近尾声或是演到最紧张的时候,先是有“滋滋”的声响,接着就有一股火药味,木偶依靠焰火喷发的冲击力跳出纸盒悬挂在空中或腾、或跳、或飞、或舞、或翻跟斗;与此同时,“烟花轮”也层层朝天燃放,五颜六色的光把夜空照得妩媚多姿。 周老顺耍完,把喷火木偶放下。阿斌说:“姐夫,没想到这么多年,这玩意儿你还玩。”周老顺说:“要不是你回来,村里不让玩,说是资本主义尾巴。”阿斌挨个给来人发555牌香烟,大伙都别到耳朵上舍不得抽。有人问:“阿斌,这些年你在国外挣了多少钱?”周麦狗抢话:“我表舅挣多少钱能告诉你吗?”众人眼里满是羡慕,阿斌自然很受用。 傍晚,周老顺、赵银花、儿子周麦狗、女儿周阿雨和阿斌坐在一起吃饭。麦狗喜滋滋地摆弄着手腕上的电子表问:“表舅,到意大利坐火车还是坐船?”阿斌说:“坐火车和船都太慢了,坐飞机。”麦狗又问:“坐飞机舒服吗?”阿斌笑:“腾云驾雾,神仙一样,当然舒服了。”麦狗说:“比坐东方红拖拉机还舒服吗?我们大队有一台,我爸开过,我还坐过呢!” 周老顺对阿雨、麦狗说:“你们两个吃饱了出去玩会儿,我和你表舅有大事商量。”麦狗不乐意:“外面下雨呢!”周老顺说:“下雨又不是下刀子!”阿雨起身往外走,麦狗没办法,只好跟着走出去。 周老顺问:“阿斌,意大利那边阿雨上学的手续办下来了吗?”阿斌说:“意大利那头该办的都办了,不过只让带一个,还必须是直系亲属。就是说,得把孩子过继给我。不过继签证就办不了。放心,过继只是个形式。是送麦狗还是阿雨走,你们商量商量吧。要是定麦狗,他满十六岁了,到那就可以打工挣钱。如果是阿雨,最少得先上三年学,上学的钱你们得出,不是小数目。” 夜晚,两口子睡在**,赵银花对周老顺说:“阿斌说有困难,我们就不把孩子送出去了吧?”周老顺搂住赵银花说:“你就是缺长远眼光,看看阿斌出去这几年混的,上意大利,那是去天堂享福!阿斌只能带一个走,你是当妈的,我得问问你的想法。”赵银花说:“我哪个都不让走。”周老顺说:“你这么说,这事就得全听我的了,我让阿雨走。我有道理,第一,麦狗出去马上可以打工挣钱不假,可是看不懂、听不懂、说不懂,只能零敲碎打做杂工,挣不了几个钱。阿雨三年书一读,就成意大利人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挣多少钱就挣多少钱。第二,这俩孩子,一个是会叫的狗不咬,一个是会咬的狗不叫。麦狗天天咋咋呼呼的,没主意。阿雨闷不作声的,主意比我还正,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赵银花叹道:“这个家快妻离子散了。”周老顺说:“你今天就没说对一句话,应该是离光宗耀祖不远了!” 赵银花为阿雨上学的钱发愁。周老顺说:“钱的事我已经想到办法了。你放心,我说有办法就有办法,只有我周老顺想不到的,没有我周老顺做不到的。” 第二天上午,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周老顺宣布:“我和你们妈商量了,决定让阿雨出国。”麦狗急得有些磕磕巴巴地问:“那……那我呢?”周老顺瞪了麦狗一眼:“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麦狗大声反问:“为什么?!阿雨这么小就让她去外国打工,我不肯!”周老顺说:“她是去读书!”麦狗气呼呼道:“我要读高中你不让,却让阿雨出国读书,你偏心!” 周老顺对赵银花说:“听见了吧?半分钟前还在心疼阿雨,一转眼就说我偏心,说变就变。”麦狗说:“我没变,我就是要出国!”周老顺说:“你是儿子,就得在家传宗接代,守住这个根儿。” 麦狗道:“我都和同学说了,不去要被他们笑死的,我就得去!阿雨出去要花钱,我出去能挣钱。”周老顺说:“你想挣钱在哪都能挣,这事就这么定了,天打雷劈都变不了!”麦狗气恼道:“你不是我爸,我这一辈子也不认你这个爸!”说罢转身冲出去。 阿雨要追麦狗,周老顺喊:“阿雨回来!不该说话的上蹿下跳说了半天,你这个该说话的,半天一个字也没蹦出来,你也说两句。”阿雨泪眼婆娑地看着周老顺问:“我是你亲生的吗?”周老顺说:“废话,不是我亲生的,你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阿雨说:“我不出国!”周老顺很干脆:“这事没得商量!”阿雨也跑了出去。 赵银花说:“非得让阿雨走吗?她还这么小。”周老顺说:“你大,让阿斌带你走,走得了吗?” “我跟你说正经的。” 第一章 2 “我哪点不正经了?” 赵银花试探着:“我是说,非得走一个,还是让麦狗走吧。他大一点,是男孩。”周老顺脱口道:“就因为是儿子,所以不行。”赵银花有些不满地说:“老顺啊,嫁给你到现在,大小事情都是你说了算。这回你总该跟我说句实话吧?”周老顺很不情愿地说:“我不能把儿子过继给人家。”“阿斌不是说了,那只是走个形式嘛。”“走形式也不行!” 喝了半天酒,天色暗下来,阿斌打着哈欠,进屋要睡觉,转身关房门。突然发现门后藏着一个人,把阿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麦狗。麦狗给阿斌跪下说:“舅舅,求求你了,带我走吧。”说着趴在地上磕起头来,一边磕一边哽咽道:“我的同学都出国了,我留在这儿一点儿面子也没有。大家会笑我丝瓜打鼓,中看不中用,我没脸出门。”阿斌把麦狗扶起来说:“这是你爸定的。” 麦狗说:“你偷着把我带出去。”阿斌皱着眉头说:“出国得办好多手续,还需要钱,这些事你爸不松口,我说了也不算。”麦狗眼中含泪问:“那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阿斌无奈地摇摇头。麦狗绝望地哭着说:“我走不了了!” 阿斌说:“别哭,要不我再和你爸说说。阿雨去了还得上学,那要花钱,你跟我出去是挣钱。”麦狗沮丧地说:“我爸比牛还犟,我从小长到大,他说出口的事儿,就没见他改过。舅舅,现在全靠你了!” 阿雨的屋里没点油灯,明亮的月光从窗户和门缝里射进来。阿雨一个人躺在破木板架子上,哭红肿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赵银花进来坐到阿雨旁边,阿雨带着哭腔央求:“妈妈,我能不能不去意大利读书?”赵银花没吭声,在这个家里,男人是天,她说了也不算。 阿雨哭着说:“妈妈,我从来没出过远门,连温州城里都没去过。我这是第一次看到表舅,我和他一点儿也不亲。我害怕,我不会说意大利话,我不愿跟他去意大利………”赵银花心如刀绞,舍不得这个懂事的女儿,她还是没吭声,因为一张嘴眼泪就会滚落下来。 阿雨抓住赵银花的胳膊摇着哭着央求:“妈妈,求求你和爸爸好好说说,让哥哥去意大利吧。我会天不亮就起来到集市上卖炒瓜子,从天光卖到黄昏,卖到半夜也可以。再苦再累我也不抱怨,也不会哭……”赵银花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她抱住阿雨说:“别怨你爸,他也是为你好。” 母女俩满脸泪水地紧紧相拥,她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翌日清晨,朝霞满天。在瑞安汽车站里,赵银花紧紧搂着阿雨,母女俩哭成一团。周老顺拉住阿斌叮嘱道:“阿斌,我把阿雨托付给你了,这孩子可是我的心肝儿肉。”阿斌说:“姐夫放心吧,我肯定会把阿雨照顾好!麦狗呢?他生着气,不会出什么事吧?”周老顺吐了一口唾沫说:“谁知道去哪儿了,不用管他。” 车就要开了。周老顺转身嘱咐阿雨:“到意大利一定要听你表舅的话,他说的话就跟我说的一样,他说东你不能往西,他说南你不能往北,听见了吗?”阿雨没应声,也没看周老顺,跟着阿斌往前走。周老顺又喊:“阿雨,你给我记住,你是代表我们老周家出去的,一定得有出息!好好读书,将来挣大钱,给老周家争光,光宗耀祖!” 满脸泪水的阿雨仍然没有回头,跟着阿斌上了汽车。汽车开动了,赵银花追车喊:“阿雨……”她追出老远,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站住大哭不已。周老顺看着汽车消失,心头一酸:“这闺女,是要不认我这个爸爸了。” 客车从路上经过,扬起一地尘土。一脸泪水的麦狗站在路边的一处高地上,看着汽车越走越远。车窗旁,泪流满面的阿雨看见了麦狗,对着他喊着“哥……” 麦狗背着一个大包,沿汽车开过的道路往前走去。他发誓,再也不回这个家了,一定要混出个人模狗样的。 回到家里,赵银花掉了魂一样。她收拾门口凌乱的鞋子,发现阿雨那双破旧的小鞋,忍不住又哭了。周老顺说:“哭什么呀,麦狗呢?”赵银花说:“是你把他气跑的,你给我把儿子找回来!” 周老顺不屑地说:“跑?他还没那个胆。”赵银花撒泼:“你个混账东西,把女儿弄走了,要是儿子找不到,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 周老顺说:“收拾收拾,我们也走,去温州闯荡!省得今年盼明年好,明年还是吃不饱。这个家也该翻翻身了,过个吃饱穿暖的好日子!”赵银花赌气说:“我不去,我就在这家里待着。”“不去也得去,我已经把这房子卖了,凑了阿雨上学的钱。” 赵银花惊叫道:“什么?你……你再说一遍!”周老顺平静地说:“再说十遍也一样,我把房子卖了。”赵银花瞪圆了眼睛喊:“谁叫你卖房子的?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告诉你,你也不会同意,我就自己决定了,钱除了给阿斌,还剩了一些。” 赵银花痛心疾首地说:“这是祖屋,是祖公业啊!卖不得呀!你卖了祖公业,在村里会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告诉我卖给谁了?我找他要回来!”周老顺说:“棺材都抬到清明桥,回不来了。”赵银花一屁股坐下哭道:“这日子没法过了……” 周老顺一脚踢开一个破脸盆,脸盆“咣咣当当”滚落在墙角:“不是没法过了,是为了过得更好!我是穷疯了,穷怕了,穷出鬼来了!穷得连祖公业都敢卖了!不卖行吗?不卖拿什么让阿雨出国!不卖掉这破破烂烂的祖公业,守着它,供着它,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是吃苦受穷的命!” 周老顺又一脚踢飞个小板凳:“我也跟你说实话,卖祖公业,自断后路,这主意我琢磨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这两年,温州城里人人都在做生意,开始还偷偷摸摸,现在越干胆子越大,都发财了。这就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们也要像他们那样,去干去发财!我要一条道走到黑,死也不回头!” 麦狗一个人坐在楠溪江边,望着湍急的江水发呆。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灰暗,活着没有前途和希望。这时,周老顺出现在麦狗身后,他过于专注没有发觉。周老顺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江里,水溅了麦狗一身。麦狗回头,见是周老顺,便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 周老顺说:“我估算着走十里地能找到你,这还没出五里就看到了。”麦狗气呼呼地说:“我已经不认你这个爸了,家我也不回了。”周老顺点点头:“好啊,说话倒像是我的种,但做起事来总是三日风四日雨的。”麦狗毅然决然地说:“你说什么都白搭,反正我已经决定了。”周老顺郑重其事地说:“那你走啊,再走五里地我还能找到你。你一个孙猴子,还想蹦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这爸爸也不是你说认就认,说不认就不认的。老子生了你,这辈子都是你爸,你走到天边我都是你爸!” 麦狗瞪着周老顺,不知道说什么好。周老顺说:“起来,老子和你打个赌,你赌赢了,老子就不再管你;你输了,就得听老子的,老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麦狗蹦起来问:“赌什么?”周老顺指着江水:“赌谁敢从这跳进江里洗澡。” 麦狗看着江水犹豫了。周老顺催着:“跳啊,不是想跟老子叫板吗?那就拿出点样子来!”麦狗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没勇气跳下去。周老顺又催:“快跳,我没工夫和你在这耗,温州还等着我去发财呢!” 麦狗反问:“你敢吗?”周老顺二话没说,脱掉衣服跳进江里游起来,他扑腾着,很得意地喊:“好久没洗过这么舒服的澡了!”麦狗受了刺激:“有什么了不起的,跳就跳!”他脱了衣服,但面对江水,还是有些胆怯。周老顺说:“算了吧,输给老子又不丢人。” 麦狗终于跳下去,也在水里扑腾着。周老顺笑着:“这才像我周老顺的儿子!”麦狗喊:“我跳了,我赢了!”周老顺哈哈大笑:“你赢个屁,老子先跳的,从今往后,你还得乖乖听我的!” 早晨,太阳刚露脸,周老顺就带赵银花、麦狗背着行囊离开了家。周老顺头也不回,赵银花眼里含泪一步三回头。乡里乡亲都赶来送行。 八十岁的五叔公看着赵银花责备:“银花,这个家你管得好啊!”周老顺说:“五叔公,是我的主意,不怪银花。”五叔公指着村里的房子,狠狠打了周老顺一巴掌:“小顺啊,这村里前前后后走了多少人,可卖祖公业你是开天辟地第一个!”五叔公边说边斜眼看赵银花。赵银花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五叔公。周老顺忙说:“五叔公,你放心,我今天敢卖,明天就一定能把它买回来。你老不是想着修祠堂吗?到时候我出大头。” 一个村民好奇地问:“你们打算到哪儿去发财?”周老顺说:“先去温州城里。”另一个村民问:“你们打算到温州城里做什么生意?”周老顺说:“现在说不好,走一步看一步吧,什么赚钱就干什么。” 五叔公拍了拍周老顺的肩头说:“走也好,当年走出去的,漂洋过海的,不少都发了大财。像我这样没出息不敢走出去的,也就只能过着东欠馒头西欠债的日子,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他叹了一口气,“我要是和你一般大就跟你走,搏死搏活也要搏出个甲鱼翻身来。”说着他哆哆嗦嗦掏出一元钱递给周老顺,“这是你五叔公一点儿心意,拿着。” 周老顺说:“五叔公,你还欠着生产队的粮钱,哪有闲钱?这钱我不能要。”五叔公坚持要给:“小顺啊,这钱你一定要收。给出门人送路财,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这个老规矩可不能在你这儿破!”众乡亲纷纷劝说:“是啊,收下吧。”周老顺说:“那我就谢谢了。”他两手合在一起。众人纷纷解囊,有的往他手上放一块钱,有的放几毛钱,有的小孩子放几分钱。 钱收完了,周老顺手捧着钱给大家鞠了个团躬,眼含泪水感动地说:“谢谢,大叔、大婶、兄弟姐妹们!这些钱都是你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老顺忘不了你们的恩情。麦狗你要记住,我们家将来要是挣到钱,发了财,绝不能忘了我们的邻里乡亲!” 辞别乡亲,周老顺撑着竹排载着全家顺楠溪江而下。青山绿水,风景如画。赵银花望着家的方向无声地哭泣,不时拭去脸上的泪水。麦狗噘着嘴用眼扫视周老顺,一脸不满。周老顺忍不住也抬起头往家的方向回望一眼。开弓没有回头箭,周老顺在心里起誓,一定要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 第一章 3 上了岸,周老顺一家人背着行囊急匆匆走着。一台装废品的手扶拖拉机从不远处驶来,驶近周老顺时突然熄火了。司机赵冠球一次次加油门,手扶拖拉机突突响着就是半点不动。赵冠球跳下来,用脚踹车轮、车厢,边踹边骂:“你又给我耍赖皮,我看你就是欠踢!不踢扁你我就不姓赵!” 周老顺回头看着,见赵冠球踹个不停,若有所思地笑了。赵冠球气不打一处来,吼着:“笑什么笑?幸灾乐祸呀!”周老顺说:“我不是笑你,我是笑我自己见识少。”赵冠球说:“笑你自己到一边笑去!” 周老顺夸张地退到一边:“过去,只知道拖拉机这东西要人坐上去开它才走。今儿个长见识了,知道还有一种拖拉机,要在下边用脚踢它才会走。”赵冠球火了:“别人火烧到头顶,你倒跑过来说风凉话!你想干什么?” 周老顺说:“我想帮你踢。人多力量大,四只脚总比两只脚顶用,你说呢?”说着真就抬起脚做出要踹的架势。赵银花赶忙上前一把拽住:“这死老顺,等车还等出本事了!”转头对赵冠球说:“他这人就这德行,别和他一样。” 周老顺笑道:“兄弟,你遇上高手了,叫我一声老顺,我保证顺顺利利让你这宝贝跑起来。”赵冠球狐疑地瞅瞅周老顺:“你行吗?”周老顺说:“行还是不行,就看你肯不肯叫我一声老顺了。”赵冠球无奈地叫:“老顺!” 周老顺神秘地笑道:“你上去打着火,我喊一、二、三,到了三,这东西不走也得走。可有一点,你不能回头看,你要是一回头,我这法术就不灵了。”赵冠球疑惑地打量了周老顺一眼:“你以为拖拉机是小学生做广播体操啊?听到喊一二三就伸腿踢脚了?” 周老顺说:“你说得对,拖拉机真不是小学生上操,可在我眼里,它不是拖拉机,是木偶。线儿牵在我手上,那根线我能看到,别人见不到。”赵冠球说:“好,今天算我遇到半仙了,我信你这半仙一把。”周老顺笑:“半仙算不上,当你的师傅绰绰有余。我再说一句,师傅喊一二三的时候,你不能回头,你要是回头,我的法术就不灵了。到那时拖拉机走不了你可别怪我。” 赵冠球上车打火。周老顺朝麦狗示意,麦狗不情愿走过来。周老顺将两手放到车厢上示意,麦狗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按到车厢上。周老顺和麦狗同时喊:“一……二……三……”手扶拖拉机果然起动了。 赵冠球笑着说:“老顺,真人不露相啊!”周老顺两手本能地**一下,不屑地说:“这算什么,真本事还没放出来呢!”赵冠球问:“你们这是到哪儿去?”周老顺说:“我们在等长途车到温州城里。”赵冠球说:“那正好,我也去温州,你们就坐我的车吧。”周老顺假装着说:“这怎么好意思呢?”赵冠球真诚地说:“别客气,我这也算是请了个师傅跟车,万一这家伙再犯毛病,也有人帮我修理。” 一路上,手扶拖拉机又熄火几次,都是周老顺一家三口下车推才发动着火。赵冠球说:“真感谢你们,要不然,我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周老顺说:“我也真感谢你,要不是这家伙熄火,我仨人车票钱早就不姓周了。” 赵冠球、周老顺哈哈大笑,只有麦狗还生闷气。周老顺说:“你瞧瞧你那头缩眉低的样子,像个男人吗?”麦狗说:“头翘得像鹭鸶就是男人了?”周老顺说:“当年你爷爷去法国的时候,只有十岁大,比你小六岁!”麦狗翻白眼:“又来了,我爷爷十岁去法国,你哪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周老顺给噎了一下:“我——我怎么来的你管不着,你管你老子从哪来的!” 天黑了,走走停停的手扶拖拉机才开进赵家院子。院里堆满废品,一根高高的木杆上挂着个电灯泡。赵冠球的妻子李阿香抱着孩子从一间石棉瓦搭成的小屋里出来问:“冠球,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赵冠球说:“这破车又犯病了,能不晚?要不是周大哥一家帮着,怕是明天早上也回不来。” 李阿香笑道:“周大哥、周大嫂,你们受累了,快进屋吧。”周老顺说:“受什么累?白坐了车,一路上又看了光景,赚着了。乡下人,身子骨没那么金贵,这一车的东西,压在车上轮胎可受不了,卸车吧。” 赵冠球说:“车是得卸,可你是客人。”周老顺说:“一家人,哪是客人。”说着,就去卸车。麦狗和赵银花也上手卸车。 李阿香把孩子放到**,开始烧火做饭。孩子哭了,赵银花过去抱起孩子,孩子像是跟她特有缘,立刻不哭了。李阿香看在眼里,暗暗称奇。废品卸完,李阿香从门口探出头:“冠球,饭好了。”赵冠球说:“周大哥,走,咱哥俩好好喝一壶。”周老顺说:“兄弟,你把我们一家拉到城里,我们已经感谢不尽,这饭哪好意思吃啊!”赵冠球一手拉着周老顺,另一手拉着麦狗朝屋里拖去。 桌子上摆了两个炒菜,几个温州小菜,众人围在一起吃喝。周老顺说:“兄弟,有个事得求你。”赵冠球说:“周大哥有事儿尽管说,谈不上求。”周老顺说:“我们这一家子今晚没地方住,想在你的手扶拖拉机车厢里睡一晚上。”赵冠球摇头说:“那里怎么能住人?你要不嫌弃,就在我这凑合一晚上。” 周老顺笑着说:“早些年出民工,野地都住过。这手扶车可比野地强一百倍。”赵冠球说:“一个破手扶,不能挡风遮雨,你一个还行,这又是嫂子又是孩子,弄不好要出病。”李阿香说:“周大哥,要不,你就和嫂子、孩子过来住,让冠球睡手扶。”周老顺赶紧说:“不行,把你们的生活打乱了,还不如我们另想办法。” 赵冠球只好说:“周大哥,你真不嫌就随你,爱住哪儿住哪儿。我这别的没有,破烂有的是,你就拣点破烂遮挡一下吧。”周老顺说:“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夜色中,周老顺在废品堆旁转悠着。他找来四根竹竿,分别插到手扶拖拉机车厢的四个角,和赵银花、麦狗一起用破绳头绑住。上面又搭几根竹竿,同样用破绳头绑住。塑料布围到竹竿上,手扶车厢真的像一间房子了。有风吹来,塑料布被吹起来,赵银花从旁边随手扯出一块长长的大红布,显然是一条开会时的大横幅,绕着四角缠了一圈儿系上,塑料布不飘了。 麦狗念横幅上的大字:“吹响改革开放的号角,为四个现代化而奋斗!”周老顺很开心:“好,国家的号角吹响了,咱家的号角也吹响了。上车,快速前进!”他掀开塑料布一角搭到上边:“咱周记新房盖好了,不错吧?”赵银花嗔怪:“都住天底下了,还嘴上抹油,早点上车睡吧。” 月在天上,麦狗和赵银花躺在车上睡了。周老顺坐在地上琢磨事。赵银花睁眼看到周老顺,爬起来下车来到他跟前:“大半夜了,怎么不睡?”周老顺说:“银花,我想到了咱们俩成家的事。那年秋天,大队说到年底结账,要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谁家要办喜事,大队就派手扶当婚车。两家的老人就惦记上了,为坐那手扶婚车,硬是把我们的婚期从秋收拖到腊月,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队里结账发钱。谁想到,那年的工分倒挂了,干一天活,挣十个工分,十个工分不但不给钱,还欠了队上六分钱。没办法,只得借两辆自行车结了个革命化的婚。等后来大队买了手扶,麦狗都三岁零一个月十八天,阿雨都满月了。” 赵银花说:“那时候年轻,叫你骗了,要是换到现在,我才不会嫁你!”周老顺说:“船大船小都在水上;铁硬铁软,都在炉中。有手扶没手扶,咱不照样生出儿女?再说了,当年没坐上手扶,今儿个补上了!我再给你说个高兴的事,告诉你,今天,咱挣到钱了!” 赵银花说:“住到天底下了还穷开心,你就胡吹吧,什么时候挣的钱?我怎么不知道?”周老顺笑呵呵:“明明挣到了钱,你还不知道。看来,在挣钱这事上,你得听我的。从我们在路边等车,就开始挣钱了。你想想,三个人的车费,一个人一块三,三个人不是三块九吗?晚上要是住旅店,一个人两块一,三个人就六块三啊,三块九加六块三,是多少?算算。”“好,你能,你天天坐不花钱的车,天天住不花钱的床!” 周老顺一把搂过赵银花:“你这句话可值银子了!对,咱一定要想方设法降低住宿钱,少花钱就是挣了钱!”赵银花说:“你这么一算,咱这回进城,是进对了?”“那还用说,锣刚开,马刚到,就白赚了车票钱、住宿钱,天上掉个大馅饼。”“你头都钻到钱眼里,为钱家都不要了。” 周老顺说:“头要是还钻在地里,就不用卖祖公业……”他自知失言,赶紧打住。赵银花说:“卖房子的事阿雨知道吗?”“我特意交代阿斌,绝对不能告诉阿雨。”“这孩子,人小心重啊!” 周老顺岔开话题:“从看到这手扶上的破烂,我就划算,破烂这东西,谁多看一眼?可人家就看了,一车一车地收,要是不挣钱,能费那手脚?到了这儿,我特地多看几眼,这里什么都有。乡下有破烂,城里更有破烂。看见这些破烂,我就晓得,咱一家饿不死了,捡破烂也能过得比乡下好。”赵银花赞同:“人家能干的,咱也能干。” 周老顺就势鼓劲:“看到了吗?赵冠球媳妇手上还带着金戒指!那得多少钱?这年头,连饭都吃不饱,她还能戴上金戒指!”赵银花惊奇:“金戒指?你真看到了?”“看到了,黄澄澄的。”“她戴了几个戒指?”“一个。” 赵银花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周老顺问:“银花,她长了几个手指头?”赵银花说:“要不是六指的,一只手五个手指头,两只手不就十个指头嘛!”“你长了几个手指头?”“我长几个手指头你不知道?我是六指儿吗?” 周老顺笑着打趣:“我真巴不得你是六指!两只手都是六指才好。到时候,我买十二个戒指,把你的手指头上都戴满,一伸手,十二个戒指,金光闪亮的,到晚上不用开电灯!”赵银花赶紧捂周老顺的嘴:“小声点,麦狗睡了……” 第二章 1 深夜,电闪雷鸣,雨点打在手扶拖拉机车厢顶棚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所谓的顶棚,其实就是罩了一块大塑料布。 累了一天的赵银花和麦狗在拖拉机上呼呼大睡,周老顺在地上坐着打盹儿。雨滴从塑料布上滚下来,落到周老顺的脸上,把他惊醒。他看到塑料布还有几处漏水,爬到车上伸手去遮盖,不想塑料布的缝隙越扯越大,雨水落到麦狗的被子上。这边还没弄好,那边塑料棚也漏起雨。他伸出两只手接雨水,掌心的雨水满了,泼到车外再接。周老顺顾头顾不了腚,弄得手忙脚乱,他琢磨着得想个法子。 雨稍稍小些了,周老顺在废品堆里东寻西找,找到一个塑料盆和一个破铁盒盖儿,便又爬到车上,一手举盆一手举铁盒盖,雨点落在盆里盖里,啪啪响着。 赵银花在梦中喃喃自语:“阿雨……阿雨……” 塑料布原本就不结实,在风吹雨打下极为脆弱,破烂的地方越来越多。周老顺像杂技演员耍接球,不断移动着塑料盆和铁盒盖儿接漏雨。动静一大,把赵银花给折腾醒了。她叹了口气,从周老顺手中接过塑料盆,跪在车上接雨水,抱怨说:“你说这老天爷,早不下晚不下,咱刚到温州它就下了。”周老顺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说:“这雨下得好啊!”赵银花气呼呼地说:“你这是年三十死了头猪,不好也得说好!”“老婆,天上的雨落到地上是什么?是水呀,有水就有财。我们一进温州,老天爷就给我们送财来。现在明白啥叫财源广进了吧?” 赵银花没心情听周老顺说笑:“哎,你就是顾头不顾腚的,背上都湿了!”“我后背早就湿透了。只要我老婆和儿子身上不湿,我身上全湿了也没关系,就当洗澡了,还不用花钱。”周老顺笑起来。“小声点,别把赵大哥一家弄醒了。” 夫妻俩各自举着手中的物件,忽而左忽而右地接雨水,仿佛表演舞蹈。 窗外的电闪雷鸣和噼里啪啦的雨声惊醒了李阿香,她推醒赵冠球,冲着外面努努嘴。赵冠球立刻就明白了,他起身拿着手电筒,翻找出一大块塑料布,抱着走到院子里,见周老顺和赵银花手忙脚乱地接着雨水,心里一阵愧疚。 赵冠球紧走几步说:“周大哥,让你们受苦了。我找了块塑料布,赶紧蒙上。”周老顺心中暖暖的,眼睛有些湿润地说:“这半夜三更,让你……看看,你身上都湿了,住了你的车,又让你挨淋!” 赵冠球嘴里不住道歉:“都是从乡下出来,不容易。可惜我这条件不行,要不,怎么也得请你们到屋里。”周老顺感动地说:“兄弟,你什么都别说,你的好处哥都记心里,等哪天哥发了财,一定加倍谢你!没有你,我们今天不定淋成什么样呢。”赵冠球感叹:“周大哥,你要是不发财,天理难容啊!” 雨过天晴,早晨,阳光灿烂。周老顺兴致很高地召集一家人开会:“贫下中农同志们!社员同志们!现在,在劳动开始前,我们开个会。”麦狗不满地小声咕哝:“都离开老家了,还过那生产小队长的破瘾。” 周老顺接茬讲话:“为了发财致富的革命事业,我们不远百里来到温州。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创咱们的事业。老话说,开喉奶要吃对。为了吃好开喉奶,我宣布两大决定,一是今天全家分两个小分队,周老顺为一分队队长,负责熟悉环境,寻找商机;周麦狗为二分队队长,由他带领赵银花,熟悉环境,寻找商机。二是吃到嘴里的才是肉,路上看到什么就捡什么,完成我们从农村包围城市后的第一目标,那就是要靠捡废品解决我们一家三口的生存问题。” 分配完工作,就要分头行动。周老顺背着编织袋一边走一边四处寻觅。他捡到一张废纸,抖了抖,高高举起自语:“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周老顺见到什么都好奇,他一会儿在街头左顾右盼,一会儿在小食摊前徘徊,一会儿在小商品店前窥探。这城里新鲜玩意儿太多了。 周老顺走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远远见到前方有一块塑料布在风中飘荡,他赶紧跑过去,塑料布被风卷走了。他拔腿就追,眼见伸手就能够着,忽的一阵风吹来,塑料布从他头顶飞走,像是在玩捉迷藏。周老顺来了火,转身回来追,拐过一个墙角,却见那块塑料布落到地上,他过去一把手攥住。没承想这块塑料布早被一个叫老五的人惦记上,他上前扯住就不撒手。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大眼瞪小眼,都不肯示弱。周老顺说:“我先看见的,追半天了。”老五一龇牙:“你才追半天,我都追大半天了,鞋底都磨破了。”周老顺没想到遇见个挺能白话的人,讲道理恐怕不行,不成就拼力气,他瞪着眼说:“你给我撒手。”老五气呼呼说:“凭什么,我的东西凭啥撒手。” 两个人正争执着,林四林骑摩托车路过,颇为好奇地问:“你俩这是干啥呢?”老五说:“我先看到这块塑料布,他冲上来就抢!”周老顺恼火地说:“他胡扯,我追了半条街,刚拿到手里,他就过来跟我争。” 林四林审视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扫来扫去,冷冷地问:“你们说的都是真话?”两人同时喊:“真话!”林四林手伸到身子后,倏地掏出一把弹簧刀。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但都还扯着破塑料布不放。 林四林把弹簧刀送到老五的鼻尖上:“老五,你说,到底是谁先看到的?”老五高声说:“我先看到的。”林四林同样把弹簧刀送到周老顺的鼻尖上:“你说,到底是谁先看到的?”周老顺下意识地把身子后仰,声音更高:“我先看到的!我对天盟誓,就是我先看到的!” 林四林笑了:“行啊,嘴都很硬嘛。”他手起刀落,塑料布立时分成两半。林四林看着周老顺,“你是新来的吧?”周老顺点点头。 林四林一本正经道:“记着,谁先看到的不重要,谁先拿到才重要。谁看到了,还出了手,那东西才是谁的了。这是规矩,温州城的规矩!”周老顺忙说:“有规矩就好,我周老顺喜欢照规矩走。”林四林点头:“那好。”他收起弹簧刀,骑摩托车飞驶而去。周老顺和老五互相瞅了一眼,各自缩缩脖子,都笑了。 老五扭头走了,周老顺追上来叫住他。老五回头瞪眼:“怎么,你还不死心?”周老顺扬扬手中那半块塑料布:“五哥,给你了。”“噢?吃到嘴的肉还吐出来?我可是头一回碰到。”“五哥,你年龄比我大,我不该和你争。” 老五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啊?无利不起早,你肚子里排什么鬼阵了吧?明说,别拐弯抹角的了。”周老顺赔笑:“五哥,你的眼光真厉害,我在肚子里排阵都瞒不过你。”“捡破烂靠什么?眼!” 周老顺举起手中的塑料布:“五哥,叫你说中了。不是白白给你。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老江湖,想问你个事。”老五得意起来:“不假,我吃这碗饭,没有十年,也有八年。什么事?”“刚才那人是干什么的?口气那么大!”“温州城有名的林四林大老板啊!开鞋厂,雇了好多推销员,天南地北给他卖鞋。你就问这事?” 周老顺把塑料布递给老五:“对,我就问这事。塑料布归你了。”混江湖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原则,老五摇摇头:“兄弟,干我们这行的不容易,你还当真了?我有一半了,不贪。”说着抬脚就走。周老顺撵上去,把破塑料布塞到老五怀里:“说话不算数,白在世上混。” 傍晚,赵银花和麦狗回到赵冠球家院子里,周老顺还没有回来。麦狗说:“妈,今天说什么我也不睡拖拉机了。”周老顺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大叫一声:“住金銮殿!”赵银花一惊:“你有没有个正经?吓我一大跳!” 周老顺说:“儿子,想住金銮殿好啊,我得先检查检查战果如何。”他打开赵银花的编织袋看看,又把自己的编织袋打开,“首战胜利,凯旋而归!”麦狗不屑:“一堆臭破烂。”周老顺恼火:“小子,你说什么?” 麦狗愤怒地说:“我不想再忍了!你断我出国路,把我逼到城里,让我大街小巷丢人现眼捡破烂,我打死也不干!”周老顺大声问:“你想干什么?告诉我!”麦狗怒目而视,沉默不语。周老顺和麦狗像斗架的公鸡,气呼呼盯着对方,赵银花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该劝谁好。 赵冠球从外面回来问:“老顺,你租房子了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老顺就怕花钱,忙岔开话题问:“老赵兄弟,你看看,我们今天捡的这些东西,能值点钱吗?”赵冠球看了看:“收获不小,肯定能值钱。”周老顺问:“能值多少钱?”赵冠球说:“值两三块钱。” 第二章 2 周老顺笑着:“老赵兄弟,我和你商量个事。我每天把捡来一半的废品给你,你让我们住你这儿,行吗?你算算,这样等于你每天多赚了一点。我呢,也比住旅馆省了一点,两家都不亏,我觉得这是件好事。”赵冠球是实诚人,他说:“周大哥,你要是不嫌弃,这里你住多久都行,不用给钱。”周老顺不好意思地说:“不要钱我心里不舒服,就住不下去。” 赵银花说:“兄弟,就听你大哥的吧,你能让住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赵冠球只好说:“那就听大哥的。这院子里还有些空地,那一堆都是废旧建筑材料,搭两个棚没问题,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比住拖拉机上强多了。”周老顺高兴道:“这主意好,能做大生意的人想事情就是不一样。”赵冠球笑着:“大哥夸我了,大哥才是能做大生意的人!” 周老顺一家三口赶紧动起手来,半天工夫,院子的一角,一座用废品建的小屋立起来了。周老顺还要为“新房”写对联,写的是:一堆废品全是宝,打响温州第一炮。麦狗不屑地讥笑:“胡说八道。”周老顺也不生气:“笑话你爸呢,你化高,你来写。”麦狗摇摇头,周老顺用激将法说:“怕写不过我丢人吧。”麦狗想了想,拿起笔写下:四化蓝图千般美,九州山河万里春。 赵冠球瞅着对联夸:“好,意思好,字也写得龙飞凤舞。赵大哥,你这儿子行啊!一看书读得肯定好,将来当老师得了。”麦狗得意地说:“小菜一碟。”赵冠球笑着说:“小菜一碟都写这么好,要是大菜一盘,那得出什么样彩啊!”周老顺哈哈大笑:“行,我儿子给我争脸了,来,贴上。”几个人一起把对联贴到棚子两边。 夜里,周老顺伸手去摸正在熟睡的麦狗,摸过又摸赵银花。赵银花没睡着:“你那玩烟火木偶的爪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能老实点!”周老顺悄声道:“我看你在不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能上哪去!”“你在,儿子在,阿雨去意大利,我周老顺就什么也不怕。”说着两人睡着了。 半夜,赵银花突然一抖动醒了。周老顺也醒了,问道:“怎么了?”赵银花惊恐地说:“我梦见阿雨丢了,她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阿雨和阿斌拿着材料,坐在意大利驻中国大使馆的椅子上,等候与签证官见面。阿雨手握成拳,身体有些发抖。阿斌看了一眼阿雨问道:“是不是有些紧张?”阿雨点了一下头。阿斌宽慰着说:“没事儿,意大利的签证官不打人不骂人,说话特和气。他只问你叫什么,多大了,在哪儿住,为什么去意大利……” 走过来一位引导员问道:“请问谁是周阿雨和她的监护人?”阿斌站起来说:“我……”引导员问:“你和她什么关系?”阿斌说:“我是她父亲。”阿雨猛地抬了一下头,张了张嘴,忙又闭上。引导员说:“请跟我来。” 阿斌小声交代:“进去之后,一定要说我是你爸爸。”阿雨低着头没吱声。阿斌说:“告诉你,不这么说,人家就不给办签证。我不是真要给你当爸爸,等办完签证,周老顺还是你爸爸,我才不愿跟他抢!”阿雨恨恨地说:“我没有爸爸了!” 阿雨和阿斌跟着引导员进了签证官办公室,意大利签证官坐在办公桌后面。他长着棕色头发,留着棕色大胡子。阿雨看到签证官,吓得大叫道:“表舅,我要回家!”阿斌惊愕地问:“怎么了?”阿雨说:“大猴子,那是大猴子……” 签证官不解地问道:“大猴子?你为什么叫我叫大猴子?”阿雨躲在阿斌背后,战战兢兢地说:“大猴子……棕色毛猴……”签证官问:“你见过猴子吗?”阿雨点头。签证官又问:“你见过像我一样的猴子吗?”阿雨点头又赶紧摇头。 签证官哈哈大笑:“人都是猴子变的。”说着他做了一个猴子取食的滑稽动作,“我的年纪比你大,我是大猴子,你是小猴子。”阿斌拉住阿雨小声说道:“别怕。”两人坐在办公桌对面。 签证官用流利的汉语说:“上午好。”阿斌朝签证官笑笑:“上午好。”说着把材料递给签证官。签证官看了看问:“你是周阿雨吗?”阿雨紧张地回答:“是。”签证官问:“你为什么要到意大利读书?你热爱美丽的意大利吗?” 阿雨看了阿斌一眼,阿斌示意阿雨说话。阿雨带着哭音结结巴巴地说:“是我爸爸叫我去的……” 签证官看了阿斌一眼,做了一个无奈的鬼脸问:“你了解意大利辉煌悠久的历史化吗?”阿雨的腿**一下,贴在阿斌耳边小声说:“我想尿尿。”阿斌冲阿雨摇头,小声说:“忍一下,马上就完。” 签证官对阿斌说:“先生,您能不能把周阿雨小姐刚才告诉您的话,告诉我?”阿斌有些窘迫地说道:“她想要去……”阿雨提高嗓门:“表舅,我忍不住了!”签证官问道:“表舅?您不是周阿雨小姐的父亲?” 阿斌紧张地说:“我是,我当然是啰。就因为我常年在意大利,孩子没在我身边长大,所以一直不肯叫我爸爸。我不怪她,是我亏欠孩子太多了,所以我要把孩子带走,带在我身边,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多给她一些温暖,多给她一点关爱,让她在美丽的意大利快快乐乐地成长。”阿斌说得挺动情,签证官听罢,满意地点点头。阿雨一直盯着阿斌,对这些谎言既反感又恐惧。 办好签证,阿斌赶紧到邮电局打电话,阿雨站在他旁边。阿斌对着话筒说:“您好,巴尔,我是阿斌啊!我现在在中国的北京,马上得去一趟扎伊尔,对,钻石有了。是这样,我的外甥女要到意大利读书,她坐后天中午去佛罗伦萨的航班,我分不开身,只有托付给您了,您千万别推辞。我把她送上飞机,到佛罗伦萨您一定要帮我接一下,帮我安排好……好好好,谢谢!” 阿斌打完电话,一回头发现阿雨没了,扫视周围也没有,急忙叫道:“阿雨!”他放下电话朝门外追出去。 阿雨在街上拼命跑着,一边跑一边扭头向后看,她摔倒了爬起来接着跑。她急匆匆跑进火车站,遇人就问:“温州怎么走啊?”一个大人告诉她:“小姑娘,你得先拿钱买车票,再去检票口排队。”阿雨呆了,她一分钱也没有,怎么买票啊!阿雨只好从火车站出来,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疲惫地走到一家饭店门前,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蹲在人行道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饭店。 饭店的女服务员发现了阿雨,来到她面前问道:“哎,你为什么老蹲在我们饭店门口?”阿雨的眼圈红了:“阿姨,我肚子疼,我饿。”服务员惊讶地问:“你怎么饿成这样?”阿雨有气无力地说:“我想干活换饭吃,找了一天也没找到。”“这么说,你一天没吃饭了?”阿雨流下眼泪点着头。 女服务员把阿雨领进饭店,给她端来一碗汤面条。阿雨坐在饭店的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着。服务员坐在旁边说:“小姑娘,慢点儿吃,这儿是饭店,喂饱你这只小麻雀没问题。”阿雨吃完面,羞答答地说:“阿姨,我没有钱……” 服务员说:“这饭是阿姨白给你吃的,不要钱。”阿雨捂着肚子说:“我不能白吃你的饭,我给你们干活。”“干活儿?你多大了?”“十三了。”“你这么小能干什么活儿?”“我可以帮你们做饭,我们家的饭全是我做。” 服务员笑道:“我们这儿有专门做饭的大师傅。”阿雨说:“我可以帮你们洗碗,我们家的碗也全是我洗。”“你是哪儿的人?”“温州瑞安古树村人。” 服务员惊讶地说:“又是温州人。温州人连你这么小都敢跑这么远来打工?”阿雨点了点头。一个顾客插话:“我看到王府井胡同里,蹲在道边修鞋的小男孩还没她大呢,也是温州来的。” 温州人吃苦耐劳有目共睹,饭店老板收留了阿雨,她暂时在饭店里打杂。一会儿择菜,一会儿洗碗,没事儿就扫扫地,累得满头大汗。 外甥女丢了,阿斌急得四处寻找,他死的心都有了。阿斌累得筋疲力尽,他实在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饭店的台阶上,绝望地把头埋在膝盖间。阿雨出来倒垃圾,好奇地问:“你怎么了,是病了,还是饿坏了?”阿斌猛地抬起头,见是阿雨,真是又惊又喜。阿雨一看是舅舅,撒腿就往饭店跑。 阿斌跳起来追进饭店,一直追到后厨,薅住阿雨的衣领,生气地大声呵斥:“阿雨,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让我找得好苦!”阿雨咧着小嘴哭起来:“我不去意大利……”阿斌生气地拽着阿雨就走。阿雨挣扎着哭着说:“表舅,放了我,我不去意大利!” 女服务员走过来说:“意大利还不想去?要是有人愿意带我去,我还不得乐坏了!”阿雨说:“谁要去谁去,打死我都不去……” 阿斌气急败坏地训斥:“好,你不去意大利,我也不逼你。原来,你爸让我对天发誓不告诉你;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他为了你去意大利的路费、学费、生活费,把你们家的房子都卖了!”阿雨惊愕地看着阿斌。 阿斌接着说:“我们前脚走,你爸、你妈、你哥后脚就离开古树村了!他们去温州做生意讨生活,做牛做马,要把你的路费、学费、生活费,还有你们家的房子赚回来。你不去意大利,对得起谁?既对不起千里迢迢从意大利回来接你的我,也对不起付出这么大代价的爹妈和哥哥。他们为了你,现在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地!晚上在哪儿住,白天吃什么?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全村的人都不知道!” 阿雨惊呆了,没想到这趟意大利之行,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精神和物质压力。 阿斌继续说:“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想跑你就跑,想去意大利就乖乖跟我走。”阿斌转身走了,阿雨擦干眼泪,只好跟在后面。 第二章 3 阿斌领着阿雨来到北京国际机场,他在阿雨的胸前挂上一个牌子,牌子上用英写着:我叫周阿雨,来自中国温州,我要到意大利佛罗伦萨,中途转机的时候,请给我帮助。谢谢。 阿斌说:“有了这个牌子,你就不会走错了。等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有个叫巴尔的人在机场出口接你。他是我在意大利最好的朋友,我已经把钱汇给他了,让他给你找一家管吃管住的私立学校,你先暂时在那儿待着。非洲扎伊尔那儿有个人催我过去做生意,过不了几天我就回意大利,等我回去发大财了,就买一套大房子,把你接去住。”阿雨眼圈发红地“嗯”了一声。 机场开始广播通知阿雨乘坐的航班可以登机了,阿斌催她赶紧进安检口,阿雨边走边抹着眼泪。阿斌冲她挥挥手,转身离去。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呼啸着飞入蓝天。阿雨坐在座位上,两手紧紧抱着胸前的牌子。她身旁坐的都是外国人,这让阿雨有些紧张。不知道什么时候,阿雨坐在座位上睡着了。 阿雨这一觉居然睡了十个小时,机舱的广播响起来,交替播放英语和意大利语:“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我们抱歉地通知您,因为大雾,飞机无法在佛罗伦萨机场降落,我们将转飞罗马机场。下飞机后,您可以乘坐我们公司的大巴抵达佛罗伦萨,或改乘我们公司的航班,等天气转好后,飞抵佛罗伦萨。” 坐在阿雨身边的外国女人拍了拍阿雨,她猛地睁开眼睛,听了听问道:“阿姨,广播里说什么?”那外国女人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摊摊手,示意自己听不懂阿雨的话。阿雨着急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客舱里边走边左顾右盼,她终于在机舱后半部找到一个中年华人,忙问:“叔叔,刚才广播里说什么?”那华人用粤语说:“有大雾,飞机不能降在佛罗伦萨,改降罗马,你可以选择坐大巴到佛罗伦萨,也可以等天好后坐飞机去佛罗伦萨。” 阿雨一脸茫然:“叔叔你能不能慢点说,我一句也没听懂。”那人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阿雨还是不懂:“叔叔,你讲的是中国话吗?我还是听不懂啊!”那人挠了挠头,从西装上衣兜里掏出笔,在废包装纸背面写:有雾,飞机不能降在佛罗伦萨,改降罗马,你可以坐大巴到佛罗伦萨,也可以等天好后坐飞机到佛罗伦萨。 阿雨一看就急了:“不行,我表舅定好了,有人在佛罗伦萨的机场接我,我要是去罗马,就接不着我了。”说着她四下打量着寻找出口,“我要下飞机,现在就下去,不坐了。”中年华人笑着又写了一句话:这是飞机在天上飞,不是公共汽车,必须到机场才能降落。阿雨看了,急得快要哭出来。 乘务员拿着登记表开始挨排找乘客登记改乘方式。她来到阿雨身旁,用英语问:“可爱的小公主,你怎么去佛罗伦萨?是飞还是跑?”阿雨一脸茫然,求助地看着中年华人,他写道:她问你到罗马后,是坐飞机还是坐大巴去佛罗伦萨? 阿雨不解地问:“叔叔,什么是大巴?”中年华人只好自作主张,用英语对乘务员说:“她说她要坐飞机去佛罗伦萨。”乘务员点点头,在登记表上做记号。 罗马机场不时用英语、意大利语广播各航班的提示。阿雨惶恐不安地背着军用书包在人流里走着,边走边紧张地四顾,放眼望去,全是外国人,一个华人也没有。阿雨不停地擎着胸前的牌子让人看,向人求助,可没有人答理她。 一个拖着黄色旅行箱的中年意大利女人停住脚步,哈下腰仔细看了看阿雨胸前的牌子,又看了看阿雨手里拿的换乘牌,她领着阿雨来到就近的一个登记口前,耐心地指了指登记口上方的阿拉伯数字标识牌,让阿雨辨识明白,然后又指了一下阿雨手里拿的换乘牌上注明的登机口阿拉伯数字,再朝前指了指。 阿雨明白了,赶紧说了声:“谢谢阿姨。”急忙朝应该去的登机口跑去。 巴尔和胡跃在佛罗伦萨机场出口处焦急地等候,不时有乘客走出,却不见阿雨的身影。巴尔着急地看着腕表说:“等这么长时间,孩子怎么还不到?”胡跃说:“转机哪有正点儿。” 巴尔说:“这个该死的阿斌,主啊,他虽然救了我的命,但他也要了我的命,总是不停地拿事麻烦我。他急着与人合伙去扎伊尔做钻石生意,那儿为了争夺钻石内战不断,瘟疫横行,ak-47就是政府,7.62口径的子弹就是法律。带着钱去那地方太危险了,这不是脑子进水了嘛!” 胡跃说:“阿斌到意大利这些年做生意一直没起色,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看到和他前后脚来的老乡不少都发了财,他有些急了。中国有句老话,叫胆小得不到将军做,他不冒这个大险,怕是发不了大财。财富险中求嘛。”巴尔说:“真愚蠢,人死了要钱有何用?你们中国人说钱能让鬼推磨,但磨不出他的命。” 阿雨擎着牌子走出来,紧张地左顾右盼。胡跃看到,赶紧和巴尔迎上去。胡跃走到阿雨面前问:“小姑娘,你叫周阿雨吧?”阿雨胆怯地问:“你是巴尔叔叔吗?”胡跃说:“我不是,我叫胡跃,咱们是老乡。我在巴尔先生的餐馆打工,你的表舅阿斌经常到巴尔先生的餐馆来,我们很熟。”说着一指巴尔,“他就是巴尔先生,他不会说中,让我陪他来接你。”阿雨疑虑地看着巴尔:“你好,巴尔叔叔。”巴尔用不太流利的中说:“你好。” 第二章 4 巴尔开着菲亚特轿车,载着胡跃和阿雨来到寄宿学校。阿雨下车四下打量着,一脸惊讶。巴尔看着学校的校舍问:“怎么样?我的天使,这儿漂亮吧?气派吧?”胡跃在一旁替巴尔翻译。阿雨连连点头。巴尔说:“你就在这里上学吧,你表舅说他一个半月左右就能回来。他给我汇的钱够交两个月的学费,我都给你交上了。”胡跃赶紧翻译。 周阿雨穿着校服开始上课。她的同学全是意大利人,教师用意大利语上课。周阿雨瞪大眼睛听课,可是什么也听不懂。体育课,同学们都在一起玩球,周阿雨一个人孤独地站在体育馆的角落里不知所措。寝室里,同学们有的听音乐,有的看电视,有的说笑。周阿雨坐在床边看着书,小声背着意大利字母。 晚上,周阿雨一个人坐在操场的照明灯下反复练意大利语。“您好!”“谢谢,先生。”“谢谢,小姐。”“早晨好!”“中午好!”“晚安!” 远处,寝室楼灯光已熄。周阿雨读着读着,委屈地流下泪水。过了一会儿,她的困劲儿上来了,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她站起来,脱下鞋和袜子,赤着脚在操场上一边走一边提高嗓门,继续练习意大利语。校长从远处走过来,发现了周阿雨,站住默默地看着她。周阿雨没有发现校长,继续练习意大利语。 早晨,管理员推着一个精致的手推车进来,室友们纷纷把自己要洗的衣服扔进车里,然后登记。管理员以目光向周阿雨示意。周阿雨笑笑,轻轻摇摇头。周阿雨来到水房洗衣服,一边洗着一边练意大利语。 周阿雨来到学校图书馆,从标着“法律”字样的书架上拿下一本书,回到座位上,一边看一边做笔记。 礼拜天家长们开车来接孩子,学生们兴高采烈地上车离开学校。周阿雨站在树下眼巴巴地望着学校的大门口。寝室里只有周阿雨一个人,她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妈妈、哥哥,你们现在在哪儿?你们还好吗?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太阳还没出来,街上只有零星的人影。周老顺来到门市部门口,看了看“温州向阳鞋厂门市部”的牌子就去推门,没应声。他悄然立在门口。 林四林骑摩托车驶来,没有下车就问:“噢,找上门了,还是想要那半块塑料布?”周老顺赔笑:“哪里,我从心里感谢那半块塑料布。”林四林奇怪:“那好,我就听听你感谢的理由。” 周老顺说:“我和老五争塑料布,你认识老五,他是坐地的老虎,我是出地的猫。你没偏向他,一人一半,公平。”林四林说:“这没什么,温州人向来不欺生。”周老顺说:“就因为你为人讲公平,我才敢找上门来,想让我儿子来给你打工,当推销员。他初中毕业,很有学问,脑子灵,心眼儿活,普通话讲得溜顺,所以,不愿意跟我捡废品。”林四林下了摩托车说:“进屋吧。” 屋里架子上摆的都是鞋。周老顺四顾,觉得眼睛不够用,感叹道:“林老板,国营厂,铁饭碗,一分厂,铁饭碗中的老大,真了不起!”林四林说:“什么铁饭碗,也就是借着铁饭碗弄了一把调羹。这叫挂靠,你听说过吗?”周老顺摇头。 林四林解释说:“国家规定,私人不准开工厂,可我想开工厂啊!老话说,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我就借了国营温州向阳鞋厂的名头,在它的旗下办了我的一分厂,国营厂是铁饭碗,我的一分厂是调羹,不挂靠铁饭碗,我拿着调羹照样没饭吃,光有饭碗没有调羹,这饭也送不进我的嘴里。只有将碗和调羹挂靠在一起,配成一套,我的一分厂就披上了国营的大红袍,合理合法啦。” 周老顺称赞:“要不你能当老板,你的脑子太灵了!”林四林说:“不是我的脑子灵,是逼出来的,逼上梁山!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吗?”周老顺说:“你是说,国营厂是母鸡,你就是它屁股后头的小鸡?”林四林大笑:“你太聪明了!” 周老顺说:“你吊在老母鸡后头,我就吊在你屁股后头,怎么样?“林四林笑道:“直说吧,你想销什么牌子的鞋?”“你这屋里,都有什么牌子的?”“什么牌子的都有,上海、北京的,国内、国外的,你要什么牌子,就有什么牌子。” 周老顺说:“林老板,我想还是把丑话说在前头。鞋我很想要,可我没钱,只能等卖了鞋再给你钱,我给你打个欠条行吗?”林四林打量了一下周老顺:“你是哪里人?”“瑞安古树村的。”“是不是想在外面长期干?”“我卖了房子,砸锅卖铁了。要饭我也在温州城要。”“那你就提货吧,不要条子。” 周老顺忙说:“在乡下,哪怕东债西借,都是老规矩,不用条子,就凭一句话。可这是温州城,我还是给你立个字据吧。”林四林问:“你是不是瑞安人?”“祖宗十八代都是瑞安人。”“瑞安不是温州吗?”“是温州。”“瑞安是温州,这里也是温州,在温州的地盘上,还有两样的规矩吗?” 周老顺认真地说:“你真的不怕我把你的鞋骗跑了?”林四林笑道:“不就是鞋嘛,你要是跑就不是温州人,你要是不想当温州人,就拎一箱鞋出门跑。”周老顺还不放心:“你真的不要我的条子?” 林四林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问:“这是什么?”周老顺答:“唾沫。”林四林大声说:“这不是唾沫,是钉子!温州人嘴巴里吐出的钉子会生锈,就是不会变!” 周老顺也朝地上吐了一口:“钉子,不是买来的钉子,是我周老顺从心里吐出来的钉子!”林四林把一箱旅游鞋放到柜台上:“祝你好运!” 夜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周老顺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一起排排阵,跟过去不同,今天要排的是一个重要的阵,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阵,是关于决定我们家发展方向的阵!”赵银花撇嘴:“屁,你说你哪次排阵不说重要?哪次排阵不有历史意义?我看你比老队长还像队长,一天到晚就是排排阵,没完没了!” 周老顺笑着说:“别提老队长,他那是开会吗?净是些口号会!我的阵是干实事儿发家致富的大阵,和他那是两本账。”他打开箱子,露出里面的旅游鞋,“今天要排的阵,就从这箱子鞋开始。”赵银花问:“哪来的?” “赊来的。”周老顺清嗓子,“通过这一阶段全家的共同努力,我们的致富事业有了很好的开头,下一步的工作分三个方面进行。一、我继续寻找新的商机;二、银花继续捡废品;三、麦狗改卖鞋。” 赵银花从箱子里拎出一只鞋,边看边对麦狗说:“儿子,卖鞋比捡废品体面。”麦狗瞄一眼鞋,流露出为难神情。周老顺说:“什么体面不体面?这叫革命分工不同。儿子,做买卖我内行,只要胆子大,脸皮厚,喉咙响,那钱就滚滚而来!” 麦狗说:“我喊不出口。”周老顺耐心说服:“儿子,这世上,有织布的就有卖布的,有种粮的就有卖粮的,有做鞋的当然就有卖鞋的。明天你把脸皮一抹装在口袋里,丹田气一鼓,卖鞋喽。不就喊出来了?你小的时候,我表演烟火木偶,你满村子跑着喊着:点火喽!叫得朗朗声的,多好听啊!” 麦狗一拧脖子:“反正我不去!”周老顺拉下脸,瞪着麦狗。赵银花赶紧拉周老顺:“要不,就别让麦狗去了,我去。” 周老顺一把推开赵银花的手,冲麦狗吼:“捡废品,你不去,卖鞋子,你还不去,横竖你要跟我对着干。小子,既然我还是你爸爸,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去,就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麦狗直瞪瞪地看着周老顺。周老顺大声说:“看什么看?再看你也是儿子。男子汉大丈夫,不是眼珠子瞪出来的,是拳打脚踢干出来的!”赵银花说:“你少说两句,谁还能把你当哑巴啦!” 第三章 1 周老顺来到温州老城的一处商业区,开始吆喝:“卖鞋了,卖鞋了……高档旅游鞋,穿上脚下生风,爬山就和走路一样,跑步就和坐车一样,走多少路都和没走一样。卖鞋了……”周老顺吆喝得很带劲,旁边的麦狗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吆喝半天无人问津。周老顺瞥麦狗一眼:“你别闲着啊,帮着叫两句。”麦狗说:“丢人现眼。”“你这三天两头抽筋,我真得给你治治。”“我叫不出口。” 周老顺启发式教育:“嘴长到脸上,有两个用处,你给我说说。”麦狗说:“吃饭,喘气。”“放屁,喘气是鼻子,嘴一是用来吃饭,二是用来叫喊。两个用处只用了一个,你就对不起你这张嘴,叫,大声叫!”麦狗还是无动于衷。 周老顺拿了一只卖的鞋要揍麦狗。麦狗只得喊:“卖……”周老顺逼问:“卖什么啊?”麦狗有气无力地说:“卖鞋呗。”“连起来,大声点!”麦狗无奈地大声喊:“卖鞋……卖鞋……” 周老顺说:“你这么叫卖,叫到天黑都白叫。你好歹上过初中,还会写对联,你给我叫点花色出来,就像我刚才那样的,穿上走路都和没走一样。”麦狗翻眼:“胡说八道,这话说出来你信吗?” 周老顺说:“别管人家信不信,你就给我这么叫。”麦狗喊:“卖鞋……穿上走路就走不动了……”周老顺气得又要揍麦狗,麦狗一下子藏到周老顺身后。周老顺说:“胆小鬼,我还没动手呢。” 麦狗看着远处:“放学了。”周老顺也望过去,正好是一群高中生放学。他说:“放学怎么了?你又不是没上过学。”麦狗说:“那里有我初中同学,你看,他们穿的都是这种鞋,让他们看见我丢人。” 那群学生从周老顺跟前走过,周老顺看到学生们大都穿着他卖的这种鞋,竟然笑着说:“不卖了,收摊回家。”麦狗难以置信:“啊?真不卖了?”“你老子说过的话什么时候有假?”麦狗看着学生们远去的背影,一脸失落。 回到家里,桌上已摆满饭菜。麦狗躺在**用被子蒙着头。周老顺喊:“儿子,看你老爸给你做什么了?全是你爱吃的。”麦狗不动不语。周老顺朝赵银花使个眼色。赵银花去拉麦狗:“麦狗,吃饭了。”麦狗不情愿地起身坐在桌旁。 周老顺给麦狗夹菜:“儿子,尝尝老爸的手艺,你老爸不光会耍药发木偶,早年在村里,老人做寿,小孩生日,红白喜事,我当过大厨呢!”麦狗低头不语,只是闷头吃。周老顺看着麦狗说:“儿子,你今天说过的一句话特别好,就凭这句话,老子也应该给你做这顿好吃的。”麦狗露出戒备的神态瞥了一眼周老顺。 周老顺说:“你说你们同学都穿我们卖的这种鞋。”麦狗问:“那又怎么样?”“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你就到学校门口去卖。”麦狗吓傻了:“啊?我不去,到哪儿卖我也不能去学校门口卖!” 周老顺做动员:“要讲卖鞋,我看哪地方也没有学校那好卖。你想想,几百几千的学生,就这么一箱子鞋,用不了一会儿就卖光了。”麦狗撅嘴:“我不去,那么多同学都认识,怎么好意思去!” “不好意思?做生意脑子里就不能要这四个字。你要是去了,你同学巴不得呢!我交个实底,这鞋进价八块钱一双,同学少要点钱,哪怕你一双鞋赚一分钱都行!你的同学买了你的鞋,省了钱,他们还得感谢你,多好的事!”周老顺耐心做思想工作。麦狗都快疯了:“出国的事,你已经让我在同学面前丢尽了脸,你还嫌不够,还想让我再丢一次脸。我不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周老顺急了,站起来喝道:“要什么脸?你是大闺女的脸,还是小媳妇的脸?想做生意就没那么多脸面,把脸拉下来才能赚大钱!”周老顺指着自己的脸,“你以为你爸我真不要脸吗?我也想要脸,但你爸我知道,这张脸比起吃饱穿暖来,没那么重要。吃得流油,穿得体面,赚了钱,当了大老板,那就是最大的脸面。” 麦狗扭过头:“无稽之谈,反正我就是不去!”周老顺一拍桌子:“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是命令!”麦狗吓得不敢说话了。 翌日清晨,温州一家中学门口,学生们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三三两两地进入校园。隔着栅栏,可见几个学生在操场上玩篮球。麦狗藏在一棵树后面,忧郁地望着校园,眼中有了泪光。上课铃响了,学生纷纷进入教室,操场上空无一人。 麦狗四下瞅瞅,抱着鞋箱子朝前走。他把箱子放下,刚要打开箱子,一辆轿车飞驰到校门口,一个打扮入时的男生下车,他认出了麦狗:“周麦狗,你什么时候又来上学了?”麦狗说:“没,我等个人。”那男生嘿嘿一笑上课去了。 远处,周老顺头戴竹笠眼戴墨镜,偷偷地瞅着麦狗低头坐在鞋箱子上的身影。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奔出教室。麦狗赶紧起身躲开。周老顺笑了。 傍晚,周老顺回家,对赵银花说:“儿子辛苦一天,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 赵银花说:“你那个狠心样儿,还有儿子?”周老顺贼笑:“儿子这东西,我有一半,你有一半。不过,你也是我的,所以,儿子就是我的了,你嫉妒也没用,是吧?”“儿子鞋卖得怎么样?”“一双都卖不出去。” 赵银花奇怪:“一双都没卖,你还高兴成这样?”周老顺说:“你懂什么!万事开头难,他能在学校门口待住就是进步,有进步就有盼头。我敢说,不出两天,准能开张。”“我这一天都提心吊胆,怕麦狗受不了再跑。”“他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能把他追回来。”“就没见过你这样当爸爸的,招人恨。”“他现在恨我,等他当了大老板,得天天供着我。” 第二天,麦狗又来到那个学校门前。装鞋的纸箱子打开着,上面放了一双旅游鞋。麦狗站在离箱子丈许远的地方。 下课了,学生们涌出教室。麦狗的同学发现了他,跑过来看热闹。“周麦狗,你卖鞋啊?”“哈,行啊周麦狗,不当华侨当老板了啊!”“你不该叫麦狗,你该叫‘卖鞋’!”几个男生一齐叫:“麦狗卖鞋,卖鞋麦狗,麦狗狗,卖鞋鞋……” 麦狗火了,冲上去要动手,男生们飞一样逃了,跑了好远,还在喊:“麦狗卖鞋……”麦狗用两手捂着耳朵蹲到地上。 第三天一早,麦狗又来学校门口卖鞋。纸箱子打开了,上面放了两双旅游鞋,麦狗就站在箱子跟前。几个学生来到校门口,站在麦狗面前唧唧喳喳:“周麦狗又在卖鞋了!”“不是周麦狗,是周老板。”“失敬。周老板,这鞋多少钱一双?” 麦狗问:“你买吗?”学生说:“不知道价怎么买啊?你总得说个价吧。”“我说了价,怕把你吓跑了。二百元一双。”“二百?耐克牌啊?” 麦狗说:“二百元一只。”学生拿起一只旅游鞋:“我倒要看看这二百一只的鞋!”学生夸张地看那只鞋,突然一扬手,鞋飞到了马路上。麦狗撸起衣袖吼:“你给我捡回来!”学生撒腿跑进校门。麦狗去追,却被周老顺拉住了。 夜晚,麦狗坐靠在**沉默。赵银花说:“老顺,要不明天我帮你们卖。”周老顺说:“你继续捡废品,城里到处是发财机会,一家人不能都盯在鞋上。”“到处都是财,好几天了,你也没卖出几双。”“看来单靠叫卖不行,得用点绝招。” 周老顺拿出他的药发木偶:“银花,明天去帮我买点火药来。”赵银花问:“不卖鞋,改唱木偶戏啦?”周老顺诡秘一笑。麦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周老顺说:“麦狗,明天出去摆摊,我给你画个脸谱。”赵银花看出麦狗情绪不对,捅了捅周老顺,示意他别招惹麦狗。周老顺很无辜的样子:“他小时候就喜欢我给他勾脸,麦狗,是不是啊?” 赵银花生气道:“老顺,你排什么阵我不管,别在我儿子脸上排鬼阵!”麦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腔调道:“妈,别吵了,尊严都不要了,还要什么脸啊!我无所谓。” 第三章 2 周老顺带着麦狗在一处商业区摆开了摊子,要靠玩火发木偶卖鞋。 大花被面旋转着,画着小丑脸谱的麦狗很不情愿地从里面钻出来,他戴着粗制滥造的乌纱帽,有一招没一招地比划着,表情活像一具行尸走肉,但因为装束和乌纱帽上的两个小翅毫无规律的晃动,在围观者看来更像一个**木偶,反倒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人们纷纷聚过来围观嬉笑。 被面全掀开,周老顺怀中抱着一个纸箱子出现了,他把花被面叠成个长方形铺到地上,模仿木偶的动作,从箱子里取出一双双旅游鞋摆到花被面上,再竖起火发木偶,用嘴模拟着锣鼓声准备开始表演。麦狗依然无精打采有一招没一招地比划着,众人齐声叫好。刘大江骑摩托车路过这里,将墨镜朝头上抬起,也凑过来看。 周老顺嘴里模拟的锣鼓声越来越急,他划火柴点火发木偶的火捻子,提线做了喷火的准备,然后喊了一声:“喷火木偶周家的绝活来了!”但是木偶没有喷火。 观众们都笑。周老顺很尴尬,忙喊:“麦狗,别愣着,过来帮帮你爹。” 麦狗凑过去,鼓捣了一下,木偶突然喷起火来,把麦狗的脸都喷黑了,头发也烧焦了一片。观众一面笑话麦狗,一面为这精彩演出鼓掌。周老顺尽情地表演着,嘴里还唱着各种各样的串词。麦狗捂着脸去了一旁,看都不看围观者,似乎大家的嘲笑和鼓掌与他毫无关系。 周老顺表演完了,刘大江问:“你的鞋多少钱一双?”周老顺说:“八块零一分一双。”“那好,我都买了。” 周老顺惊讶:“都买了?从来没见过有你这么买鞋的。”刘大江说:“我也从来没见过有你这么卖鞋的。”“让你见笑了。”“跟我去拿钱。” 周老顺抱着箱子上了刘大江的摩托车。摩托车开走了。人群散去了,有些人还对一脸乌黑的麦狗指手画脚,笑话几句。麦狗看一眼远去的摩托车,也不管周老顺的木偶,朝相反的方向走了。 刘大江带周老顺来到他的环球灯具商店。二人坐下喝茶。刘大江问:“知道我为什么要买这么多鞋吗?”周老顺摇头:“这一路上,我把脑袋都想破了,也想不出。”“老顺,我不是看上箱子里的鞋,我是看上你这个人脑子活泛。”“乡下人,让你见笑了。”“往上数三辈,我家也是乡下的。我看上了你这个乡下人,想请你给我当销售员,不知你肯不肯?”“没想到刘老板这么看重我。” 刘大江说:“别的厂的销售员,报酬就是按销售额提成,对你,我每天都给一定的补助。”周老顺忙说:“刘老板,我得先感谢你了。假如我拒绝你,你还会买我的鞋吗?” 刘大江奇怪:“你拒绝我?不会吧。我开出的条件很优惠啊。”周老顺说:“今天要不是遇见你刘老板,真不知我排的是死阵还是活阵,这是被逼出来的。” “谁在逼你?”“是我自己逼自己。” 刘大江笑道:“人啊,被别人逼,难受;自己逼自己,过瘾。你把自己逼得披上花被面,逼得一双鞋只挣一分钱,就因为你能这么逼自己,我才一定要用你。你没有理由不答应我。” 周老顺只好老实说明:“今天你能让我到你的店里来,让你觉得我是个销售员的材料,全靠林四林老板,他没要一分钱,就把鞋给了我。那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出去,现在不但卖出去了,还有人把我当个宝了,这些,全得感谢林老板。他是我的恩人。所以,我得去问问他,就你这条件,他愿不愿让我当他的销售员,如果他用我,我一定给他干。如果他不用我,我才会给你干。” 刘大江站起来:“周老顺,你是个讲情面、重信义的人,就凭这,你给不给我干,这鞋我都买下。” 周老顺带着他的火发木偶回家,正好赵银花背着一袋废品回来,见面就问:“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儿子呢?”周老顺得意洋洋地说:“我这辈子要是当不了大老板,发不了大财,天理不容!银花,你肯定做梦都想不到……”“我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我问你儿子呢?”“你想不到我满满一箱子鞋,不到一个钟头,全卖出去了。”他拿出钱在手掌上拍拍,“钱都在这呢。” 赵银花不屑地说:“瞎眼鸡叨虫,碰巧了。”周老顺说:“你可以说我是瞎眼鸡,不能说人家买鞋的是条虫。人家买了我的鞋,那就是我的恩人。告诉你,这人不一般,和林四林老板不相上下,做起事来那叫一个有气度!这温州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不定什么时候就能蹦出一尊真神。我得向人家好好学,学会我也是神了。” 赵银花说:“你啰啰嗦嗦这么多,麦狗到底哪去了?”周老顺无所谓:“受了点刺激,跑了。”“你!儿子跑了,你还像没事人似的。”“他不是第一次跑,一会儿就回来。”“就你这么当爸爸,早晚得出事!”“就因为有我这样的老子,他才没事,你总把话说反。今天做点好吃的,庆祝我旗开得胜,打响温州第一炮!” 周老顺把一叠钱交给林四林说:“林老板,托你的福气,鞋全卖了,这是赊你的鞋钱,请你点点。”林四林说:“老顺,真是一口唾沫一颗钉,行啊,头一回当推销员就这么利落。就凭你的利落,钱,还用点吗?”“亲兄弟,明账目,还是点点好。”林四林将鞋款揣入衣兜:“免了。” 周老顺说:“谢谢林老板。”林四林笑着说:“老顺,我给你讲个故事。早两年,有个人和你一样去卖鞋,头一次,他每双鞋赔三块钱卖了,第二次,每双鞋只卖了个本钱,说本钱也不对,路费,住宿费,都自己额外搭上了。为什么,他就是想练个场子。”周老顺笑道:“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林老板你吧?” 林四林点了点头:“你头一回做销售,就轰动了大街小巷。”周老顺笑着说:“看来你都知道了。”“我还知道,是谁买了你的鞋,他为何全部买下你的鞋。” 周老顺赶紧解释说:“可我没答应他,我说我得先问问你林老板,是你喂我吃了进温州城的开喉奶,我不能忘恩负义。”“好,刘大江答应你的待遇,我林四林一不少。” 林四林从纸箱里把旅游鞋装进一个大大的旅行袋,拉上拉链:“你背着,可以上路了。”周老顺说:“不用这么好的旅行袋,可惜了,还是用纸板箱吧。”“纸板箱,一不方便,二没有档次,温州向阳鞋厂一分厂的头牌推销员不能连个旅行袋都没有。”周老顺笑了:“对,不能让外地人小看了我们温州人。” 林四林问:“你想去什么地方?“周老顺说:“北方。我们温州在东海边上,往南走没地方了,就得往北。”“你什么时候想的?”“决定来找你的时候。” “老顺,我服你了,你的话,我愿意听。可你的这身衣服,我却看不上,你不能穿这身衣服出去。”林四林找出一套温州鞋厂工作服,“挂靠挂来的,你要不嫌弃,就穿着吧。”周老顺换上,低头左瞅右瞅:“我有个亲戚,是永嘉什么厂里的,就穿着这样的一套工作服,在我们村里娶了个老婆,那工作服还是借来的。” 周老顺说着笑起来。林四林也笑了。 周老顺问:“我得卖多少鞋才能挣这一身行头?”“这是我送你的,你穿着像个公家的推销员了。北方人,最看重公家厂子的名头。”林四林又拿出一个漂亮的小本本,“我让人给你做了个工作证,国营温州向阳鞋厂销售科科长周老顺。有了这个,买票、住店、谈生意都方便多了。” 周老顺吃惊:“销售科科长?我都当上科级官了?”林四林笑:“什么官不官,所有的销售员工作证上都印着科长,出门好说话。” 周老顺拎着旅行袋在屋里走来走去:“科长就这样?我自己怎么看都不像科长。”林四林笑道:“习惯就好了。”周老顺仔细地揣起工作证:“那好,我就当一回科长。”林四林举起茶杯:“老顺,为了我们合作成功,干!” 赵银花和李阿香清理废品,把纸壳子用绳子捆绑。李阿香说:“嫂子,你跑一天了,歇歇吧。”赵银花说:“没事,捡废品和在农村干活比起来,轻快多了。” 废品收拾完,李阿香拿出钱给赵银花:“我们说好的,房租的钱我都扣下了,这是你应该得的。”赵银花不收:“前面是我们一家三口捡废品,或许还有点富余,这几天就我一个人弄,怕是房租都不够,你哪还能给我钱!”“我都记着账,不信我拿账本给你看看。”“账本就不看了。”“那你就拿着,这是你辛苦挣来的汗水钱。”赵银花这才把钱接过来:“妹子,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 这时,周老顺唱着《杀狗记》回来了:“太白遗风传老久,忘了诗只喝酒。刘伶做了好朋友,断了双眼昏了头……”他背着旅行袋,拿着工作服,进来还唱着,“平生嗜好全没有,只爱闲来喝几口。上街喝个七**,回头带归一壶酒……” 李阿香笑着:“看大哥这样子,今天肯定是发大财了。”周老顺春风满面:“有你们这风水宝地,想不发财都难啊!” 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周老顺换上工作服:“怎么样老婆,鸟枪换炮,不认识了吧?”“就你那张挤眉弄眼耍发火木偶的老脸,剥了皮我也能认识你的骨头!你从哪弄的这身衣服?”赵银花笑着欣赏道。 周老顺有点得意忘形:“人是衣服马是鞍,真不假。就凭这身衣服,我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你能认出来?你说,我还不得喝点小酒?”“谁稀奇看你那身皮!”赵银花高兴地笑着。 周老顺拿出工作证给赵银花:“看看这个!”赵银花吃惊了:“工作证?国营温州向阳鞋厂销售科周老顺科长。老顺啊,你不会嫌癫不够,又来武癫了吧?周家老老少少可都是本分人!” 周老顺拍拍衣服:“这科长的专用服装都穿上了,你说真还是假?”赵银花摇头:“反正到了温州,我这心里就没踏实过。”“你把心落在肚子里,我这科长不是白当的,当上科长就得去北方。”“北方是哪?”“北京是北方,东北也是北方。到哪个北方,就看我这个科长想去哪了。” 赵银花问:“温州这刚立住脚,你跑那么远干什么?”“做生意嘛,只要能赚钱,别说去北方,北国也要去,阿雨我不就送到意大利去了吗!”话一出口,他发觉挑起了赵银花的心绪,赶紧转移话题,“得谢谢我爹给我取的这个好名字,老顺,你看我们到温州来,这几步走得多顺!我敢说,再过几年,你都想不到我们能过什么样的好日子!” 赵银花不愿听周老顺吹牛,从口袋里掏钱给周老顺:“阿香给的,交了房租,还剩这些。”周老顺又高兴了:“好,我赚钱了,你也赚钱了,就剩麦狗了。” 提到麦狗,赵银花更难受:“儿子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快急死了。吃过饭赶紧去找吧。”周老顺说:“不用找,我敢保证,明天早上肯定能回来,要是回不来,你就剥我的皮抽我的筋,把我脑袋砍下来都行。” 赵银花摇头皱眉:“老顺,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没发现送走阿雨后,麦狗就再没有叫过你一声爸爸,我越想越不敢想。”周老顺显然被戳到了痛处,但嘴巴依然犟:“不叫怎么啦,叫不叫我都是他爸爸,该教训我还得教训!”“就没见过你这么心肺不全的爸。”赵银花说着,径直走出屋子,剩下周老顺一个人发呆。 第三章 3 早晨,周老顺和赵银花还睡着,麦狗回来收拾东西,把两口子吵醒。赵银花猛地爬起来:“麦狗,你可回来了!”周老顺打着呵欠:“我就说吧,今早一定能回来。我这大财还没发,老板还没当,哪舍得真把脑袋给你,我自己的儿子,我有数。”赵银花嗔怪:“儿子刚回来,你少说几句吧。” “他两天不在家,还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事,我必须给他说道说道。”周老顺把工作服扔给麦狗,“儿子,看看这是什么?”麦狗看都没看,就扔到一边。周老顺又拿出工作证递到麦狗眼前:“再看看这个。”麦狗瞥一眼,继续收拾东西。 周老顺得意地说:“你爸现在是科长了,周科长,有工作证、工作服的科长!你跑出去两天,你爸都当科长了,你个没出息的东西,错过了多少好事!”麦狗还是不说话。赵银花问:“儿子,你这几天去哪了?可把妈急坏了,吃饭了吗?肯定饿坏了,妈这就去给你做饭。” 周老顺一把拉住赵银花:“等等,我们先排排下一步的阵。”赵银花撂下脸说:“排个鬼阵!”周老顺一本正经:“怎么能说鬼阵呢?这一次和以前几次不一色,这是我当上科长后第一次给你们排阵,好好听着。我主要讲三点,一,我去北方卖鞋,争取马到成功;二,银花继续经营废品,在此过程中,发现新的商机;三,麦狗好好学习我卖鞋的经验,要更上一层楼,也争取早日当上科长!” 麦狗一直收拾自己的东西,没搭理周老顺。周老顺觉得不对劲,踢了麦狗一脚:“哎,你这两天是被雷打了还是给佛吓了?平时就数你话多,要脸要尊严,今天回来怎么成哑巴了?”麦狗连看都没看周老顺。 赵银花问:“儿子,你收拾这些衣服干吗?”麦狗这才回过头来:“妈,我要走了。”赵银花一惊:“走,你去哪儿?”麦狗说:“我有个同学家里做眼镜,这几天我去他家跟他们学做眼镜去了。人家有厂、有店面,我想跟他做点儿事儿。” 周老顺说:“你跟他有什么好做的?我已经给你做榜样了。”麦狗只对赵银花说话:“妈,我已经决定了。”周老顺说:“我不同意!现阶段你还离不开老子,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温州卖鞋,等我回来检查,挣不到钱看我怎么收拾你!” 赵银花关切地说:“儿子,你要去哪儿?可不能走得太远,你妹妹走了我就够担心的了,你要是再走,我可怎么活啊!”“妈,我不在,你好好照顾自己。”麦狗收拾完,拿起包往外走。 周老顺喊:“你还真走啊,站住!”麦狗只管出来。周老顺鞋都没穿好就冲出来:“你给我站住!”麦狗头都不回地往外走。周老顺冲上去拉住麦狗,麦狗一用力,把周老顺甩开了。周老顺一晃悠,鞋甩出去老远,他气愤地骂道:“狗东西,敢跟你爸扳手腕了!” 麦狗回头说:“阿雨说得对,你不是我爸。”周老顺吼着:“放屁,我不是你爸我是谁?”麦狗说:“我没有你这种胡说八道、丢人现眼、无事生非的爸。” “反了你了!”周老顺拿起鞋就要打,举到半空。麦狗没躲,满眼仇恨地看着周老顺。周老顺把鞋放下说:“要走也行,把话说明白,你要有理我就放你走。” 麦狗打开了话匣子:“你以为你能拦得住我吗?这会儿,你想听明白话,想跟我说理由,晚了。当初,阿雨不愿去意大利,我想去,你偏偏让阿雨去,不让我去,你跟我们说过理由吗?我不想卖鞋,你逼着我卖鞋;我不想去学校卖鞋,你逼着我去学校卖鞋;我不想扮小丑,你逼着我扮小丑。你让我干的全是我不想干的事。天天干不想干的事,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生不如死!可是,你让我明白过你为什么这么干吗?你为了卖鞋,让同学们笑话我,让烟火把我脸喷黑,把我头发烧焦,让全温州的人都笑话我。你可以不要脸,但我要脸,我还要尊严。你不要脸能赚钱,我要脸一样能赚钱。没有你周老顺,我周麦狗照样能活得很好。我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光明磊落地把钱赚回来,我要让我妈无忧无虑心安理得心想事成地过上好日子!” 这一席话把周老顺说蒙了。麦狗转头离开了家,赵银花追了几步,见麦狗走得那么决绝,没有再追。她哭喊着:“你个混账老顺,把闺女逼走了,又把儿子逼走了,你还我儿子,你去把他追回来!” 周老顺还有些发蒙:“没事,别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出三天,准能回来,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赵银花流着泪说:“你天天知道,你怎么不知道他要走呢?我看这次他是真走。” 周老顺说:“哪回不是真走?哪回不是真回来?你赶紧帮我收拾一下,我也得走。”赵银花哭喊:“都走吧,都不要回来了!” 周老顺越琢磨越不对劲,突然提上鞋子冲了出去。他跑到汽车站。一辆客车从站里慢慢开出来。周老顺透过玻璃往车里看,他看到了麦狗,麦狗没看到他。汽车加速了。周老顺追着喊着:“麦狗,我是你爸,麦狗……”周老顺追累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难过地自语:“你个狗东西,还真说走就走啊……” 周老顺回到家,赵银花还在抹眼泪,周老顺说:“不是让你给我收拾东西吗,你怎么还没完了?”赵银花问:“追上了吗?”周老顺故作姿态:“没追,我去林老板那取经了。”赵银花眼里全是怨恨。 周老顺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从老家出来这一步对。你看,你现在赚钱了,我也赚钱了,麦狗也想着赚钱了,一家三口都能赚钱,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家就能翻天覆地了。等有了钱,我开个鞋厂,当林四林那样的大老板,雇上百八十个科长,天南海北地跑。就在温州给你买个大院子,至少得比老祖屋大三倍,你就天天在家待着,给我们爷俩做做饭。等麦狗有了孩子,看看孩子,再没事了,就数钱,数到手抽筋,麦狗呢……麦狗,你想干什么?”他还以为麦狗在呢,一回头,只有抹泪的赵银花。 周老顺再次感到失落,但嘴上还不服输:“好事,好兆头,老子大老板,儿子小老板。一家有两个老板,那日子过的,别说是瑞安,全温州看见都觉得好。”见赵银花还哭,就说:“别哭了,这么好的日子,哭什么!我得走了,四化蓝图千般美,九州山河万里春。”说完,周老顺拿起东西,背起鞋袋子走了。 火车在夜色中行驶,这是一列慢车,走起来咣当咣当响。车厢过道、连接处都挤满了人。周老顺也在其中,他的身旁是棠梨头。 周老顺放了一个响屁,棠梨头捂鼻子说:“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这个屁,又响又臭。”周老顺又放了一个响屁。棠梨头皱眉:“你看你这个人,有屁就放呗,偏憋着分两次放,把一个整屁放成零碎屁。”大家都笑。 周老顺逗趣:“当着这么多的人,不好意思放,想着能憋回去,哪知道,憋了半天也没憋回,弄成了二踢脚。”棠梨头故作正经:“革命的同志们哪,请大家听我一句话。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谁要是再有屁了,不要憋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咱把身体憋坏,可就当不了万元户了。有屁怎么办呢?别像这位同志,能放多大的响就放多大的响,一次放出来,响儿还能大点,当个爆竹听了。分两次放,响儿小不说,一个屁臭了两次。”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买站票的乘客随着车的行驶起伏着。周老顺身后的棠梨头用手捅捅他:“把屁股朝前收收。”周老顺说:“我前面也是人,没法收。”棠梨头求着:“兄弟,行行好,我实在憋不住,要尿了。”周老顺只好努力收屁股,身后就有了尿的响声。 周老顺喊:“你这同志,怎么尿到我屁股上了?”棠梨头忙说:“没有没有。”“还没有呢,我怎么觉得屁股是热的?”棠梨头把个塑料袋从他肩膀上递过来:“看,在这里呢。你要尿就接着。”周老顺接过来,好一会儿也没尿出来。 一个人说:“你这人,尿泡尿这么费劲儿,快点,我还急着用呢。”周老顺急得脸红:“这么多人,尿不出来。”“人多怎么了,你是大姑娘还是小媳妇?”旁边一个人说:“大姑娘小媳妇怎么了?上次去北京,路上一个大姑娘憋急了,几个男的背过身子把她围在里面,一样尿。你尿不出来,就是没有尿,把塑料袋给我。”周老顺笑着:“好了,尿出来了!”一塑料袋的尿,一直朝前传着。 早晨,周老顺背两个大旅行袋跟着棠梨头来到杭州一家破旧的小旅店。他们走进店内,来到一楼的一个门口。棠梨头喊:“棠梨头大驾光临,快快迎接!”没有人应声,棠梨头来到一个门前,抬起脚点点门,门开了,屋里摆着四张床,上下铺都有人。棠梨头拉开电灯,有几个人从被窝里探出头来。 棠梨头喊:“几点了?起来挣钱了!”大伙开始起床。有人问:“棠梨头,你带谁来了?”棠梨头说:“新入伙的,大家欢迎一下。”没人欢迎,大家都伸着懒腰,打着呵欠,穿着衣服。 周老顺主动自我介绍:“我叫周老顺,温州鞋厂的销售科长。”大家没有什么表示。有个人穿上了工作服。周老顺问:“你也有工作服啊?”那人说:“大惊小怪,在这的谁没有工作服?”大家都把自己的工作服拿出来给周老顺看。 周老顺掏口袋找自己的工作证,还没掏出来,有个人已经把工作证举起来了:“你找这个是吧?兄弟们,给他看看。”大家又都拿出工作证给周老顺看,周老顺只好把手缩回来。 棠梨头笑:“老顺,你第一次出来还不懂,这两样东西人手都有,不值钱。” 周老顺点头:“是……是。”棠梨头一屁股坐到下面一张**说:“老顺,你睡我上铺吧。”有人叫:“上铺有人啦。”棠梨头说:“有人?这明明空着,你当我棠梨头是生鸡啊?”“昨天来的新人,可能上茅坑去了吧。” 刚说完,有个人拿着眼镜、端着脸盆从外面走进来,是阿雨的老师“四眼”。“四眼”和周老顺一打照面,两人都愣了。 “四眼”赶紧把眼镜戴上:“老顺哥,你怎么来了?”周老顺说:“真是到了哪都能遇到自己人啊,‘四眼’老师……”“别叫我老师了,寒碜人呢。我的学生都跑去做生意,跑光了,我光杆一个当不成老师了。”老顺笑着:“这样更好,要不你当老师永远发不了财。” 棠梨头问:“怎么办?你睡哪儿?”周老顺说:“没事,我睡床下。”棠梨头笑了:“床下?好,那你睡个试试。”周老顺一看,每个床的下面都放满了东西。棠梨头还是笑:“床下那么好的地方,能留给你?” “四眼”从上铺探出头:“老顺哥,要不,咱俩挤一挤,行吗?”“那就谢谢了。”周老顺麻利地爬上去。二人挤着躺好,“四眼”问:“周阿雨在意大利怎么样?她可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周老顺含糊着:“她现在好着呢,喝牛奶吃面包的,享福去了……” 第四章 1 周阿雨和同学们一起穿着校服拎着皮书包去上课。校长站在走廊拐角处,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学生,都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早晨好,校长先生。”周阿雨走到他面前用意大利语依例问道:“早晨好,校长先生。”校长客气地说:“早晨好,阿雨·周,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阿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拘谨地坐在校长对面。校长说:“请您来是想商谈您在我们这里上学的问题。”阿雨神情紧张起来。校长说:“您到我们学校上学已经半年,您充分表现出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刚入学时,您连意大利字母都不会,现在竟能用优美的意大利语进行简单对话。您向全校师生充分展示了中国人用功、刻苦、守纪律的美德。我恨不能让我那贪玩、懒惰的儿子变成像您这样的中国孩子。” 阿雨说:“校长先生,谢谢您对我的夸奖,您的儿子同样也非常优秀,只是您很谦逊。”校长点头:“您又让我对您有了新的认识,善解人意。”阿雨笑了笑。 校长说:“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送您来上学的是巴尔先生吧?”阿雨说:“是。”“现在您和他还有联系吗?”“没有,他送我来上学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校长说:“您知道,公立学校是普及教育,免费的。我们这儿是培养未来社会精英的私立学校,要收费。您入学的时候,巴尔先生只给您交了两个月的学费和食宿费,到期后我们联系巴尔先生,他说您是他的一个叫阿斌的朋友托付给他的,阿斌现在去非洲做生意了,很快就会回来。我们告诉他,我们这里不赊账,巴尔先生又陆续为您付了四个月的费用。现在他不愿意继续为您付费用了,您可以联系您的父母为您付学费吗?” 阿雨为难地说:“我的家在中国温州,我离开家的时候,父母也离开家,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他们是卖了房子送我到这里来的,他们已经没钱了。”校长叹了口气:“这样有点难办了,我可以冒昧地问您一个很私人的问题吗?”阿雨点了点头。“您自己有钱吗?”阿雨摇了摇头。 校长的脸马上沉下来:“您现在可以找到其他为您付学费的人吗?”阿雨摇了摇头。校长站起身,严肃地说:“对不起,阿雨·周,您因为拖欠学费和生活费,我遗憾地通知您,您马上得离开学校。” 阿雨哭着央求道:“校长先生,求您别赶我走,我会更努力学习……我可以给学校干活,我会洗碗、拖地、收拾厨房。这些活儿我以前在中国都干过,我保证会收拾得干干净净……”校长笑了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阿雨脱下校服,换上自己的衣服,背着书包默默地流着眼泪走出教学楼。巴尔开着轿车来接她。阿雨上了轿车,情绪平静下来,不哭了。 巴尔开着车在公路上疾驶。阿雨用意大利语问:“巴尔叔叔,我表舅上哪儿去了?”巴尔惊讶道:“半年时间你就学会了意大利语?你和你表舅流着相同的血脉,那就是叫人不可思议。”“巴尔叔叔,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巴尔有些生气地说:“你那个跳到撒旦餐盘里,甘当大餐的该死表舅,不听我的劝,硬要去扎伊尔收购钻石,一走就是半年,音信皆无,我看他十有**被地狱收购了。”阿雨又流下了泪水。 巴尔说:“主啊,原谅我吧,看我刚才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你表舅没有音信,是他在当地收购钻石太忙了,忘了和咱们联系。没准儿他看别人开采钻石很容易,自己也买了一块地,像蚯蚓一样挖了一个大洞钻到地下去采钻石了。”阿雨收住眼泪说:“咱们到他家去看看吧,没准他已经回家了。” 巴尔说:“他以前老拖欠房租,多次被房东赶出来过,这次这么长时间没交房租,没准儿房东早把房子租给了别人。”阿雨一听急了:“这可坏了,我妈妈就知道这个地址,房东要是把房子租给别人,我妈妈寄来的信我就收不到了。” 巴尔安慰着:“别大惊小怪,世界末日还没有到来,这不是问题。你可以再给你父母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的新地址。”“我不知道我妈妈他们现在在哪儿,就靠他们来信告诉我。”巴尔一听也急了:“你为什么不知道你父母的地址?难道他们没有家,住在大海里四处流动的冰山上吗?” 阿雨说:“他们虽然住在陆地上,但情形跟住在冰山上差不多。他们为了我把家里的房子卖掉进城做生意,哪儿好挣钱就到哪儿去。中国那么大,您让我上哪儿找他们?”巴尔叫了起来:“主啊,阿斌失踪,不是让你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吗?” 阿雨又哭了起来。巴尔说:“你说的对,咱们得马上到阿斌租房的地方看看。”他们来到阿斌租房的地方一问,房东果然把房子租给了新租客,新租客刚来的时候,曾经收到一封来自中国的信,他把信按原地址退了回去。 阿雨着急地问:“这可怎么办啊?”巴尔不高兴地说:“这话应该我说。我原本打算把你从学校接出来,让你和父母联系,让他们把我替你垫付的四个月学费和回国的路费汇过来,让你回家。这下可倒好,你竟然成了粘在我手上、扔也扔不掉的粘果酱了。”说着他恼火地朝车轮胎踢了一脚,“你那个浑蛋的表舅真该死!但愿他像铅砣一样,坠入地狱永远受苦,再叫他害己害人!”阿雨胆怯地看着巴尔。 轿车在公路上疾驶,两边出现田野、丘陵。阿雨紧张地问:“巴尔叔叔,您不会把我拉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扔掉吧?”巴尔说:“我可怜的小鹿,别害怕,我是主的孩子,不会干出这种恶事。”他眼珠一转,用威胁的口吻说,“不过你要是懒惰、说谎、偷东西、做坏事,那就不好说了。”阿雨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他。 轿车停在普拉托阳光餐馆门前。巴尔和阿雨下车走进餐馆。阿雨四下打量着。这是一家典型的居住与经营混在一起的临街小餐馆,进门就是餐厅,一侧有楼梯通向二楼和三楼。二楼有两间卧室,分别住着巴尔和胡跃。三楼有一间卧室,住着巴尔的儿子大卫,还有一个小阁楼,在阁楼的一角有狭小的贮藏间。 巴尔用力拍了几下巴掌,大声叫道:“阳光餐馆客人来了,大家都出来见见面。”胡跃从后厨走出来说:“哎呀,来了阿雨,欢迎,欢迎!”阿雨说:“胡叔叔好!”胡跃笑着:“好,好,好。” 巴尔问:“阿雨,你满十四岁了吗?”阿雨说:“我还有三个半月就满十四岁了。”巴尔随手拖了张椅子坐在阿雨面前说:“从今天起,你就可以在我这儿吃住。没有免费的午餐,你得在我这儿卖力干活,累出满头大汗,才能坦然享受这一切。等有时间,我给你在附近联系一所公立学校。到那儿上学,一切都是免费的,条件当然赶不上刚把你轰出来的私立寄宿学校。” 巴尔的儿子大卫从三楼卧室走出来,盯着阿雨,目光充满了敌意。他手里拿着魔方,一边转着一边慢慢走下楼梯。巴尔严肃地说:“楼上阁楼里的贮藏间是你的天堂,不上学的时候,还有星期天,你得帮我洗餐盘,招待客人,传菜。每天营业结束,你得把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你能做到吗?”阿雨紧张地点点头。 巴尔继续说:“主给我做证,我是个守法的诚实人。但有些法律确实让人无法尊敬它,比方说不让你这样的孩子打工。我九岁就开始跟着父亲工作,身心从没受到什么伤害。如果有警察进来,你要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像猴子一样蹿上楼,躲到你自己的天堂里关上门。我可不愿为你跟警察打交道,警察是刀我是肉,刀要和肉交锋,倒霉的总是肉,你听明白了吗?”阿雨说:“巴尔叔叔,我听明白了。” 大卫慢慢顺着楼梯走到餐厅,站在楼梯口。巴尔看了大卫一眼说:“还有,你要照顾我的天才儿子大卫。他本应该是足球明星的材料,却把自己长成了足球。他是个少有的天才,大卫,露一手你的才华让尊贵的阿雨·周小姐好好看看。” 大卫一边朝餐桌走,一边迅速调乱了手里的魔方,然后快速转动。没等阿雨看明白,他“啪”的一声把魔方拍到餐桌上,朝上的一面全是一个色。阿雨惊讶地看着魔方,又看看大卫。大卫一脸的得意,用蔑视的目光看着阿雨。 巴尔得意地问:“怎么样?我的儿子是天才吧!”阿雨敷衍地点了点头。巴尔说:“我给你公平的待遇,除了客人给你的小费归你外,我视你活干得好坏,每月还给你开工钱。当然得先扣除你欠我的四个月学费。” 阿雨问:“巴尔先生,您说的都是真的吗?”巴尔说:“主的信徒是不说谎的。我可爱的小鹿,主会保佑你,今天的太阳和明天的太阳都是一个样子,你会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自食其力完成自己的学业。” 巴尔走到酒柜前,拿起一瓶红酒,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他看着空酒杯自语:“这一杯是为了给我添乱的阿斌。”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盯着空酒杯自语:“这一杯是为了给我带来麻烦的新雇工。”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瞅着空酒杯自语:“这一杯是为了我自讨苦吃忙了大半天。”他又想往杯里倒酒,犹豫一下放下酒瓶自语:“已经喝三杯,不能再喝,再喝就太奢侈了。” 胡跃问:“阿雨,饿吗?”阿雨点点头。“跟我来。”阿雨跟胡跃去了后厨,她在后厨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大卫在一旁充满敌意地盯着她,突然猛冲过来,从阿雨手里抢过餐盘,一下子摔到地上。餐盘被摔得粉碎,瓷片四溅。 第四章 2 餐馆一早的备料十分忙碌。胡跃剖鱼,阿雨择着菜问:“胡叔叔,您什么时候来的意大利?”胡跃说:“1960年,国内闹灾荒,家里吃不上饭,正好我父亲在意大利得了重病,让我来继承遗产。”阿雨羡慕地说:“那您有很多钱了?”胡跃停下手中的活,严肃地说道:“在这儿和在中国不一样,不能问人家有没有钱,这是冒犯对方的极不礼貌行为。”阿雨说:“我知道了。” 胡跃继续剖鱼:“我们是老乡,不按洋规矩来,你问我就告诉你。病重只是我父亲让我到这儿来的借口,我到了意大利,父亲就去世了,我和他总算见了最后一面。他留给我的唯一遗产就是一辆二战时期生产的破货车,我开了一年多,车散架了。为了谋生,这些年我几乎踏遍所有欧洲国家,当过货车司机、装卸工、管道工、掘墓人、钳工、建筑工、面包工、修车工、看门人,摆过菜摊、水果摊,眼下又当厨师。时间长了你就知道,在这地方磨骨头养肠子容易,想发大财简直就是爬梯子登天。要不然你表舅不会明知是雷区还要踩,去扎伊尔倒弄什么钻石。” 阿雨问道:“我表舅和巴尔先生真是好朋友吗?”胡跃说:“岂止是好朋友,他是巴尔和大卫的恩人。巴尔一家有一次晚上开车外出,天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视线不好,出了车祸。正巧你表舅路过那里,及时发现他们,把他们一家送进医院。结果巴尔夫人因为伤太重,没有抢救过来。” 阿雨说:“可巴尔先生对我……”胡跃耐心地说:“巴尔先生对你已经够好了,你应该感谢他。洋鬼子处事方法和中国人不一样,我们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洋鬼子是一码归一码,恩怨、得失、利益划分得明明白白。巴尔是个一分钱攥在手里打一百拳也不放的吝啬鬼,这个餐馆就是他嘴巴打钩肚子打箍硬攒出来的。我们在餐馆里打工,他给我们吃的东西都看不到油星。按照洋鬼子的想法,是阿斌救了他们父子,而不是你阿雨·周。他虽然看在你表舅的面上收留了你,但你得打工养活自己。因为你岁数小,又让他承担了非法雇佣童工的风险,一旦叫警察抓住,他得坐牢,得掏高额罚款。所以,他也可以客客气气把你请出门外,不管你死活。” 楼上传来摇铃声。阿雨正不解其意地看着通向餐厅的门,巴尔冲进来不悦地质问:“你难道没听到铃声?快!我天才儿子起床了,你快去照料他穿衣服,吃早餐。”阿雨赶紧扔下手中的菜就走。巴尔提醒:“手,要洗干净再去。”阿雨返身回来,打开水龙头洗手。巴尔赶紧把水龙头关小,让水流成一条细线,心疼地说:“主啊,这流的可全是钱,你不能流小点儿,替我省省?” 阿雨飞快跑上楼梯,来到大卫卧室门口。房门开一条小缝。阿雨气喘吁吁地敲门。大卫说:“请进。”阿雨推门而进,门上放着的一摞杂物砸到阿雨头上,阿雨一下子被砸蒙了。接着,一个番茄打中阿雨的脑门,番茄汁溅了阿雨一脸一身。 大卫站在**,乐得手舞足蹈,边蹦边笑道:“哈哈,真好看,丑八怪,卡通,你是个红面巫婆,打你个红面巫婆……”说着抡起了枕头朝阿雨打去……阿雨左躲右闪,狼狈不堪。 餐馆开始上客了,顾客盈门。巴尔和没戴围裙的阿雨在餐厅、后厨间跑来跑去。巴尔一忙不过来,就用大嗓门呵斥阿雨:“给先生拿菜单!”“快上菜。”“上酒。”阿雨像受惊的兔子跑来跑去,一脸惊恐和茫然不知所措。 阿雨拿着点菜单朝后厨跑,正好和拿着酒出来的巴尔走个对面。巴尔发现她没有戴围裙,不悦地问:“你为什么不戴围裙?知道吗?洗围裙要比洗衣服更省水和洗衣粉。快去戴!”阿雨答应一声赶紧跑进后厨。一会儿,阿雨端着一盘菜出来,她已戴上了围裙。 忽然,两位又高又胖的警察闯进来,朝餐馆里四下打量着。阿雨赶紧把手里的菜往桌子上一放,蹲下身,躲到一个客人的身后。 巴尔十分热情地迎到警察跟前,兴奋地大叫:“啊,是主派你们来照顾我的生意,两位尊敬的警察先生,快请坐,请问用点什么?”大眼警察说:“谢谢,我们刚用完午餐。”巴尔问:“我刚上了一瓶十分名贵的餐后酒,品尝一下?”小眼警察说:“谢谢,我们工作时间不饮酒。” 阿雨趁巴尔跟警察说话的机会,一下蹿到小眼警察身后藏了起来。巴尔看到了,惊讶地瞪大眼睛。两名警察以为巴尔在看他们,不解地互相看着。 大眼警察说:“巴尔先生,有人今天一早看到一个亚裔小姑娘从你餐馆里出来,我们怀疑你雇佣童工。”小眼警察说:“要是这样,你,还有你的餐馆,将要受到法律的严惩。”巴尔激动地大叫:“主啊,您可以为我做证,我从离开娘肚子那一天起,就像泉水一样清白,怎么可能做这种违法的事情?!” 大卫转着魔方从外面进来。小眼警察说:“是吗?我们倒想看看你有多清白。”说着就要开始检查。阿雨一见,麻利地钻进了就近的餐桌下。大卫看到了,他一指阿雨钻的那张餐桌:“她就藏那里。” 阿雨急忙从这张餐桌下钻出来,哈着腰手脚并用地钻到另一张紧挨着的餐桌下。 两个警察按大卫所指,费力地哈下腰,蹲下身,掀开第一张餐桌的桌布,伸头看去,片刻直起腰,憋得脸红脖子粗,呼呼直喘。在这张餐桌就餐的客人,不满地看着两个警察。两个警察尴尬地说:“对不起。” 大卫又一指阿雨新藏身的那张餐桌说:“她藏在那里。”两个警察又笨拙地掀开这张桌布看。如此三番,警察都没有找到阿雨。大卫看着有趣,站在一旁开心地哈哈傻笑着,继续指点警察去找。阿雨最后钻进放在墙角的一张餐桌下,她再也没处可钻。两个警察又要去掀这张餐桌的桌布。 巴尔赶紧走上前笑着解释说:“警察先生,我这聪明过头的天才儿子,以为你们在找野猫。这附近有很多很多野猫,主吩咐我要善待它们,它们经常跑到这儿来觅食。有的长这么大,有的长这么大,还有的长这么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比画起猫的大小,从一只猫的正常大小,一直比画到比狗还要大。他的手险些碰到两个警察的鼻尖上,两个警察赶忙向后闪了几步。 大卫正要说什么,巴尔赶紧掏出些钱塞到他手里说:“我的天才儿子,你说半天也累了,买瓶可乐润润喉吧。”大卫拿着钱转着魔方笑嘻嘻地走了。 警察把能搜的地方都搜遍了,没有找到阿雨,就朝外面走去。巴尔在后面相送:“两位尊敬的警察先生,你们这么劳神地仔细检查,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大眼警察尴尬地说:“巴尔先生,对不起,打扰了,你确实像泉水一样清白。”巴尔说:“相信万能的主吧,主教化他的信徒,让他们心灵纯净得连个细菌都装不下,我怎么可能做违法的事。”两个警察走出门外。巴尔说:“欢迎两位尊敬的警察先生再次光临,我为你们准备一瓶上好的红酒,等着你们来品尝。”说着,冲他们的背影做了一个厌恶的鬼脸。 阿雨还蜷着身,藏在餐桌底下一动不动。巴尔走到餐桌前,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桌面说:“我可爱的小鹿,你可以从藏身的丛林中现身了。”阿雨爬出来。客人们看着阿雨议论纷纷,有的甚至冲阿雨举了一下酒杯,以示敬意。 巴尔压低嗓门兴奋地说:“主啊,你真是个小机灵鬼,你难道是杂技演员吗?你比世界上最优秀的杂技演员表演得都精彩。看来我叫你聪明、机敏的小鹿没有叫错。”阿雨说:“巴尔先生,我刚才要是没戴围裙的话,就不用怕警察了。” 巴尔想了一下说道:“省一点儿是一点儿,你还是戴围裙吧。警察白忙乎一大场,没有抓到你是很丢面子的,我想他们不会再来了。” 大卫捧着一大瓶可乐喝着走进来。巴尔把他拉到自己面前,生气地叫嚷:“主啊,你的心难道被撒旦迷住了吗?你要是再乱说实话,我就会被警察抓走,餐馆也会被关闭,到时谁来照顾你?”大卫傻笑着一指阿雨:“她!” 已经很晚,客人们都走了。巴尔、胡跃、阿雨忙着打扫餐馆。收拾完,巴尔四下看了看,满意地说:“我可爱的小鹿,休息去吧,这一天也把你累得够呛,祝你能睡个好觉。”阿雨说:“谢谢巴尔叔叔。”巴尔说:“你已经是我的雇工,不能叫我叔叔,应该叫我巴尔先生。”“是,巴尔先生。” 阿雨刚要上楼,胡跃叫道:“阿雨,你过来一下,我有事儿跟你说。”胡跃带阿雨来到后厨,拿出一本意大利的书递给她:“这是介绍怎么开餐馆的书,方方面面讲得很全,也很详细,后面还附有菜谱。我把它送给你。你在餐馆打工,不了解餐馆是怎么回事儿可不行。”“谢谢胡叔叔。” 胡跃看阿雨一脸的忧郁,问道:“为什么不高兴?”阿雨低下头无声地哭了。胡跃问:“想家了?”阿雨点点头。 胡跃叹了口气说:“当年我刚到欧洲也和你一样想家。可回家那是不可能的,在这个世界上,哪有挣钱不受罪的事儿?只能咬牙忍了,时间一长就好起来了。”阿雨抹了抹眼泪说:“胡叔叔,大卫是坏孩子,他变着法欺负人。” 胡跃说:“大卫也挺可怜的。他原本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变成这样,可能他妈妈的死对他刺激太大。你也看到了,他不单对你,他在警察面前把巴尔也弄得团团转。不过你想想,有个大卫惹你烦也挺好的,要不你在异国他乡会多寂寞、多烦闷啊!有句老话:忍一忍,吃不尽。一切都会好起来。” 夜里,阿雨坐在旧铁**,小心翼翼地把细心数过的小费揣在衣兜里。片刻,她从兜里掏出钱,又数一遍,数完四下查看着,目光停留在铁床床腿的装饰木堵上,她费力地将其拔下来,把钱卷成一个严严实实的钱卷儿,用力塞了进去。 阿雨拿出一个小本子记上钱数。她所记的每一笔钱前面都有个“—”号。阿雨收起笔记本,来到窗前朝外面眺望。远处高速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 阿雨开始看胡跃送给她的书,她首先朗诵书中所写餐馆的法定卫生要求。读着读着流泪了,她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阿雨朗读的声音,似有非有,隐隐约约。巴尔和胡跃都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打开卧室的门,穿着睡衣悄悄走出房间,伸头朝楼上看着。巴尔小声说:“那头小鹿在贮藏间和谁不停地说话?”胡跃惊讶地说:“没人来啊!” 两个人悄悄地上楼。阿雨朗读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巴尔小声说:“这是餐馆的法定卫生要求。她刚来,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胡跃说:“我给她的,这样她在你这儿干起来不是更顺手吗?”“这头小鹿这么好学,将来肯定有出息。我的天才儿子要是有她十分之一就好了。”巴尔说着伤感地连连摇头。 两人悄悄下楼梯。胡跃说:“你们意大利是福利国家,大卫好学也罢不好学也罢,都由你们国家养着。阿雨在这儿无依无靠,她要是不上进会被饿死。” 早晨,阿雨和胡跃往餐馆里搬菜及鱼肉等物,楼上传来摇铃声。巴尔叫道:“我的天才儿子起床了,快去!”说着接过阿雨手里搬的东西。阿雨答应一声朝楼上跑。她来到大卫卧室门口,见大卫倒在床下,挣扎着想爬起来,痛苦地叫着:“快来人哪……帮帮我……” 阿雨着急地问:“大卫你怎么了?”一边朝门里跑去,忽然被绊了一个跟头摔在地上。大卫哈哈大笑着从地上跳起来叫道:“看不见绊你的绳吧?我系的是透明鱼线。哟哟哟,笨死了,看不着,打你个睁眼瞎。”他一边骂着,一边将伸手能够着的东西,一股脑地朝阿雨身上砸去。 大卫出去了,阿雨赶紧收拾卧室。她仔细收拾好,急忙下楼去干别的活。 这天,餐馆的生意特别好。巴尔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兴奋地关上门,高兴地唱起歌剧《我的太阳》男高音片段。 胡跃佝偻着腰从后厨出来,坐在餐椅上疲惫地说:“累死我了,今天的客怎么这么多?”巴尔得意极了:“这是万能的主眷顾我,让我的口袋鼓起来。我也不会让你们白干,现在,我请你们吃烤牛肉,用咱们餐馆最好的安格尔牛肉烤。” 胡跃在后厨精神振奋地烤着牛肉。阿雨走进来抽了抽鼻子,陶醉地说:“真香啊,胡叔叔,我饿了,多烤一点。”胡跃坏笑道:“多少年才遇到这一次打土豪分田地的机会,我要不下狠心吃,就是大傻瓜!” 一大盘烤牛肉放在餐桌中央。胡跃和阿雨坐在餐桌前。巴尔带着大卫从楼上下来,他看到烤肉,瞪大眼睛惊讶地问:“谁叫你烤这么多的牛肉?难道你们俩是贪婪的鳄鱼吗?”胡跃说:“你没告诉我烤多少,我就把所有的牛肉全烤了。” 巴尔懊悔地叫道:“主啊,我少说一句话,你就狠心拿斧头砍我?干脆把我也烤着吃得了。”“不吃烤人肉,只吃烤牛肉。”大卫下手就吃。 胡跃给阿雨使了个眼色,两人也吃起来。四个人都狼吞虎咽地吃着。大卫看阿雨吃得挺过瘾,一下把盘子拉到自己身边吼道:“这些我都吃了。”巴尔说:“我的天才儿子,牛肉不好消化,千万不能吃多了。”大卫不说话,一边吃一边得意地看阿雨。阿雨只能不停地咽口水。 翌日清晨,阿雨听到铃声,赶紧来到大卫卧室门口,她小心翼翼地进来,上看下瞅,左顾右瞧,唯恐中了算计。大卫躺在**,不满地质问:“怎么才来?我都等尿床了,快拿条干净裤子给我。”阿雨先看看脚下,又用脚向前试探着走,以防被透明鱼线绊倒。大卫焦躁地催促:“快点儿,你不是动作迅捷的小鹿,是一只可恨的懒乌龟,”他一掀毛毯跳下床。 大卫睡裤的裤裆尿湿了,他抓起枕边放的魔方朝阿雨扔来,阿雨一闪躲过了。他又抓起装饰柜上的花瓶朝阿雨头上砸,阿雨一闪身,把花瓶接在手中。大卫更火了,随手抓起一个喝空的玻璃果汁瓶朝阿雨扔过去。玻璃瓶正中阿雨的脚背,阿雨尖叫了一声,花瓶险些脱手。大卫伸手拿一尊沉重的青铜雕像,准备砸阿雨。阿雨把手里的花瓶一扔,花瓶正中大卫的头,把大卫砸倒在地,花瓶碎了。 第四章 3 大卫趴在地上又哭又叫。阿雨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巴尔冲进来,心疼地扶起大卫,一看大卫头上肿出一个大青包,瞪着阿雨凶狠地质问:“你为什么伤害他?” 大卫胡乱比画着武术招式说:“她会中国功夫,她拿花瓶砸我天才的脑袋……” 巴尔恼怒地冲阿雨扯着嗓子吼道:“你为什么拿花瓶砸我天才儿子的脑袋?”胡跃也奔进来,他看看巴尔,又看看阿雨和大卫。阿雨委屈地哭着说:“是大卫嫌我动作慢,就用花瓶砸我,我接着了。他又拿玻璃瓶子砸我,砸到我的脚背上。”说着把被砸的那只脚伸给巴尔和胡跃看,脚背上青肿一大块。“他又要拿那个青铜雕像砸我,我怕被它砸死了,才拿花瓶砸他。” 巴尔问大卫:“是这么回事儿吗?”大卫哭着说:“是。谁叫她进来慢,动作也慢,活像懒乌龟!”巴尔得理不让人:“是啊,你为什么进来慢?你难道没有听到我天才儿子摇铃的声音吗?”“我一听到就往他卧室里赶……” 巴尔指着阿雨的鼻子说:“你说谎,你一听到马上往卧室赶,就不会慢!”阿雨说:“我没说谎,巴尔先生,您不是不知道,他总是暗算我,我怕中他的计,只能小小心心,慢慢走进来。” 胡跃说:“巴尔先生,好在双方都是皮肉伤,算了吧。”巴尔摇头委屈地说:“不,这事儿不能完,我雇她,是让她好好照顾我可怜的天才儿子,没想到她竟然伤害我的天才儿子,我可怜的宝贝啊……”巴尔搂着大卫流下心疼的眼泪。 胡跃不安地问:“你想怎么办?”巴尔一抹眼泪,盯着阿雨凶狠地说:“我要把她送到警察局。她打伤大卫,触犯了法律,必须得到应有的惩罚!” 阿雨气愤地说:“巴尔先生,您敢送我去警察局吗?您要是敢送我去,我就告大卫,是他先打了我,我是怕他继续打我,才打他的。”巴尔暴跳如雷,吼叫起来:“你这只无知的小鹿,还敢威胁我,我一定把你送到警察局去!”阿雨用手擦干泪水,头一昂,毫不畏惧地说:“我不怕,我跟您去!”说着跟巴尔走出卧室, 两人上了轿车。巴尔开着车在街道上穿行。阿雨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巴尔开着车问:“你真的不怕进警察局吗?”阿雨平静地说:“不怕。”巴尔威胁道:“你到了警察局,会因为触犯法律被遣送回国。”阿雨说:“我知道,意大利政府还会给我一张免费机票,不用花我一分钱。”说着兴奋地叫起来,“噢,我终于有一张可以免费回国的机票喽!”她大声欢呼,“啊,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巴尔踩了刹车,轿车停下。阿雨继续大呼小叫:“我要见到我的妈妈还有哥哥了!我有免费的回国机票!”巴尔对阿雨说:“你变成一只不知疲倦的鸣蝉,不要叫了,你的叫声像鼓槌一样击打着我可怜的耳膜,让我的眼睛都快胀出眼眶了。” 阿雨做了个鬼脸,停止兴奋的叫嚷。巴尔尴尬地说:“我看咱俩应该好好谈谈。”阿雨把脸扭向窗外,不屑地说:“不谈,我要坐免费飞机回家。我今天敢反击您儿子的欺负,就是为了回家。”说着哽咽起来。 巴尔一脸为难,他想了想,开车去加油站。加完油他对阿雨说:“你冷静下来了吗?咱们要讲道理。你可以坐免费飞机回家,但你打伤了大卫,应该赔偿他的医疗费吧?”阿雨说:“我一分钱也不赔!大卫先砸伤我,我砸他是被迫的,是为了制止他再拿东西砸我,凭什么他不赔要我赔?您赶快送我到警察局,我可以早点回家看我的妈妈和哥哥。” 巴尔开着车,语气和缓地说:“看在主的分上,咱俩还是谈谈吧。”阿雨说:“好吧,巴尔先生,我提醒您,您要是把我送到警察局,我不过是坐免费飞机回家,您的损失就大了!您不但要交纳非法用工的罚款,还有可能因犯非法雇佣童工罪被关进监狱,您的餐馆也会被责令关门,您的宝贝儿子大卫也将被送到慈善机构寄养。这样做,您能图到一点儿利吗?” 巴尔惊讶地瞪大眼睛问:“你一个小小的孩子,讲起话来,怎么像律师?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的东西?谁告诉你的?肯定是大厨,我看他经常在后厨和你讲话,你们俩是一伙的。”阿雨说:“巴尔先生,大厨才不知道这些事。我到你们国家来,老担心你们资本家害我,我在寄宿学校看过法律方面的书,我懂法律。” 巴尔上下打量着阿雨,好半天才说:“你不是可怜的小鹿,也不是机警的小鹿,你是一只长着角会顶人的可怕小鹿。我被你打败了,我投降。”说着他高举起两手,头一歪,舌头往外一吐,作被打死状。阿雨“扑哧”一声笑了。 夜晚,胡跃和阿雨在后厨聊天。胡跃问:“你今天真想去警察局?”阿雨点点头。“你就不怕万一被遣返回国?”阿雨眼圏红了,半天才哽咽地说:“我想我的妈妈和哥哥,想我以前的老师和学校,晚上我老梦见他们。” 胡跃叹口气:“你太任性了!想家有什么用?你得想想你们家为送你到这里来,把房子都卖了,那叫倾家荡产啊!他们在温州城里到底怎么样?弄不好还不如你,身无分,沿街乞讨。阿雨啊,人生一场,最起码还要讲个孝心吧,你不是最爱妈妈吗?你怎么也得把卖房子的钱挣回来吧?否则,你回到家里,看着妈妈流离失所,你好过吗?”阿雨哭了。 胡跃继续说:“出门在外忍为上,忍一忍,吃不尽。以后你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使小性子了,一定要忍,记住了吗?”阿雨哭着点点头:“我一定忍!” 巴尔进来说:“亲爱的小鹿,我想和你谈谈。”阿雨跟着巴尔来到餐厅坐下。巴尔说:“我的天才儿子终于和我说了实话,是他先打你你才还击的。我今天有点太冲动,我向你道歉。”这出乎阿雨的预料,她真诚地说:“巴尔叔叔,我今天也不应该冲您大喊大叫。您收留我,给我吃住,我还要告您非法用童工,我做得不对。” 巴尔说:“你来到这里,让我看到太多宝贵的东西。你勤劳,你坚韧,你还很善良,特别愿意学习。今天的事情又让我看到了你的智慧,你身上还有多少可贵的东西是我意想不到的。你到意大利来是要读书,可我为了自己餐馆多赢利,拖着不送你去上学,耽误了你的前程。这样做太自私了,主会惩罚我的。我已经给你联系好学校,你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 阿雨难以置信:“您是说我明天可以去上学了?”巴尔笑着点点头。阿雨还是惆怅:“可我付不起学费。”“你可以在我这里勤工俭学。”“什么是勤工俭学?”巴尔笑道:“哈哈,我聪明的小鹿,也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勤工俭学就是放学之后你仍然是我的员工,我依然给你发报酬,你不就有钱付学费了嘛!不过,你必须向我保证,还要像现在这样勤劳、善良、努力学习,做一个诚实智慧的人。” 阿雨激动地说:“巴尔先生,我保证!” 第五章 1 周老顺、棠梨头、四眼等人背着袋子被一个大盖帽追着跑,几个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没有力气了。他们接连跑过几条街,终于把大盖帽甩掉,几个人都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四眼问棠梨头:“刚才明明是大盖帽来了,你怎么说是埕头泥,害得我差点被追上。”周老顺道:“还教书先生呢,这都不懂,你看那大盖帽像不像封老酒坛的埕头泥?”四眼笑道:“像,有意思。” 周老顺看到有家店铺门口挂个牌子,上写:出口转内销。周老顺一伙来到一个马路市场,看到四周没有大盖帽,都把各自的商品拿出来摆好。周老顺在一个纸壳子上写:出口转内销。写完后他就嚷嚷开了:“快来看啊快来瞧,出口转内销,清仓大甩卖!”这一喊,把四眼、棠梨头等人都惊着了。棠梨头说:“还是周老顺有办法。” 没喊多大会儿,就有人过来,有看的,有试的。一顾客拿着一双皮鞋问:“多少钱一双?”周老顺笑着:“先别问多少钱一双,先说说这鞋怎么样?”“鞋是好鞋。”“这位同志好眼力,告诉你吧,这鞋出口到老美那里,一双就是十五美元!我们是中国,当然不能收美元啦,你就给我十五元人民币。” 另一顾客说:“便宜点,我拿一双。”周老顺笑得好亲热:“这样吧,我开个张,收你12块。”“10块。”“10块我就用不着背到大街上了。”“那就11块。”周老顺说:“唉呀,你可真会讨价还价。好,11块就11块。”人越聚越多,周老顺有些忙不过来了。和周老顺相挨的四眼摊上,没有一个人光顾。四眼兀自摇头。 这时,有个长发青年拿着一双鞋看,趁周老顺不注意,竟然走了。周老顺抬头看到,忙喊:“喂,你还没给钱哪!”小青年的步子快起来。小青年在前面跑,周老顺在后面追着喊:“站住!”小青年转身冲周老顺扔过一只鞋,险些砸到周老顺。周老顺追不动了,捡起那只鞋往回走。 四眼见周老顺拎着一只鞋回来,奇怪地问:“怎么就追回来一只?”周老顺笑道:“一只总比没有强,要是谁的坏了,还能换一下。”四眼说:“你真行,丢了鞋还能笑得出来。”周老顺说:“有人偷,说明我这鞋好,我这买卖火!”他将那只鞋装进袋子,又拿起一双鞋高喊:“快来看啊,出口转内销,清仓大甩卖!” 棠梨头、四眼等人也学周老顺,在摊前竖起“出口转内销”的牌子。许多人围着,很是热闹。 周老顺对直直站着的四眼说:“你也叫啊,叫卖叫卖,一定要叫。”四眼悄声道:“不好意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课堂里这么多学生,你不照样扯开喉咙叫啊!”“不一样。” 周老顺说:“四眼,我教你个办法。你闭眼!”四眼听话地闭上眼。周老顺说:“你就当面前都是你的学生,叫!”四眼酝酿了一下开口道:“快来看啊快来看,出口转内销……下一句是什么?”“清仓大甩卖。”四眼喊:“清仓大甩卖!”周老顺大笑:“好,你出师了。化人学什么都快。” 棠梨头左右瞅瞅:“看,这一排摊子都是温州的,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温州商品一条街。”正说着,四眼喊:“不好,埕头泥来了!”众人抬头,果见远处有几个戴大盖帽的朝这边走来,大家立马收摊子。周老顺又一看:“不是埕头泥,是人民子弟兵。”那几个果然是军人。虚惊一场,各自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不断有人来买鞋,也有看看不买的。突然,四眼又喊:“来了!这回真埕头泥来了!”大家又一次快速收拾摊子逃跑。周老顺正给一个人找钱,待收起摊子想走,一个大盖帽已经走近。周老顺胡乱把鞋朝旅行袋里塞几下,提起就跑。 四眼等人跑在前面,周老顺跑在最后。周老顺的一只鞋从包里掉到地上,大盖帽弯腰捡起,一扬手朝周老顺砸来。周老顺一低头,鞋砸偏了,落到他的包上。他一抖包,鞋子掉到地上。周老顺停住,从旅行袋里拽出一只鞋,和地上那只鞋放到一起,把两只鞋并排摆正,对大盖帽用手点点,又朝前跑。 周老顺回头看,见大盖帽停下打量着地上那双鞋,他“喂喂”两声,做了个送大盖帽的手势。大盖帽看看四周,拾起地上的鞋挟在腋下,转身拐进一条胡同。 几个人又一次脱险,气喘吁吁地停住。棠梨头逗乐:“老顺,你这人真抠门,想送人家一双鞋就送了呗,可你一次送还舍不得,偏要分两次送,跟你放屁一个样。”几个温州人笑起来。 夜晚,赵银花在缝补衣服。李阿香进来说:“嫂子真会过日子,这样的衣服还补。”赵银花说:“整天在外面转,什么样的衣服到我身上都一样。你看,扣子都少了三个,我找出过去的衣服,往下拆几个扣子用。” 李阿香说:“不用拆了,拆下的扣子不一样,我有扣子。”她出屋没一会儿,手上拎着个小塑料袋过来,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扣子。 赵银花说:“你才是会过日子的人,扣子买得这么全。”李阿香笑道:“哪是买的,上回冠球去淮安那边拉废品,在一个专做扣子的工厂捡的。”“这么好的扣子,还能捡到?你是怕我给钱吧?” 李阿香说:“真是捡的。冠球说,那工厂门口扔了不少,说是不合格。我看看,也没什么大毛病,钉在衣服上照样用。喜欢你就留着吧,家里还有不少。” 赵银花问:“你说这些扣子能卖钱吗?”李阿香说:“是能卖钱,不过这太少,多了才行。”“你知道淮安在哪儿吗,是不是也像温州一样是个城?”“我不知道。嫂子,你不会想去那捡纽扣回来卖吧?”“我想试试,不行我还回来捡废品。” 赵银花说干就干,她坐车来到淮安。一出汽车站见人就问:“同志,请问纽扣厂怎么走?”打听半天没打听到,她纳闷儿,是否自己听错了?赵银花来到一家商店里逛,竟然看到一个专卖纽扣的柜台。赵银花问:“这纽扣哪个工厂出的?”售货员不乐意:“我只管卖,哪里知道。” 赵银花赔笑脸:“营业员同志,帮帮忙,我特意从温州赶来,找这个做扣子的工厂。我不知道这个厂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能帮我问问吗?”另一个售货员随口道:“听说是红旗塑料厂,在大北镇。” 赵银花来到大北镇,终于见到红旗塑料厂的牌子。她急忙奔过去,一个跟头跌倒了,手扶着地正要站起来,摸到的竟是纽扣。她仔细瞅,见草丛里散落着不少纽扣。她大喜过望,就一个个地捡,一会儿捡了半兜子。 赵银花捡累了,靠着墙根睡着了,旁边放着两个袋子。门卫出来巡逻,看到赵银花,过来打开袋子看,里面全是崭新的扣子,就上前抓赵银花。 赵银花醒来问:“你们干什么?”门卫说:“敢来偷扣子,你说我要干什么?”赵银花喊:“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门卫冷笑:“干你们这一行的,都喜欢把偷说成捡。”说着把赵银花拉进厂长办公室,“厂长,抓了个小偷,偷了两大袋扣子。” 赵银花辩解着:“我不是小偷,那些扣子真是我捡的。”门卫把一袋扣子拿给厂长老丛,丛厂长拿出几个看,大都有些残缺,只是不仔细看不出来,有些崭新的没有残缺。他对门卫说:“你出去吧。” 赵银花有些害怕地看着丛厂长,丛厂长问:“这些扣子你捡了多久?”赵银花说:“一天一夜,我真是捡的。”“我知道是你捡的,你捡这些扣子干什么?”“拿回去卖。”“卖?你是哪里人?”“温州人。” 丛厂长不敢相信:“温州,你跑这么老远来,就是为了捡扣子回去卖?”赵银花点点头:“就是。”丛厂长露出惊讶的表情。 赵银花问:“我可以走了吗?”“可以走了。”赵银花拿过她的袋子,转身要走。丛厂长问:“你就这么走了,不觉得亏吗?”赵银花不明白,回头看丛厂长。 丛厂长说:“你捡的这些扣子,虽然有些是我们质检员不小心漏过去的好扣子,但绝大多数都是残次品,这些扣子拿回去卖不了多少钱。”赵银花说:“卖一分是一分。”“你坐车来花了多少?”赵银花说了。丛厂长说:“回去还要这么多,这些扣子都卖了,还不够车票钱。” 赵银花道:“我没想这么多,只想捡些回去试试看,如果好,下次就多捡一点。”丛厂长满脸钦佩地看着赵银花,随即拿过桌上的扣子给赵银花:“你看看这些扣子好吗?”赵银花看了很喜欢:“好,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扣子。” 丛厂长说:“这是我们新出的试销产品,带这样的扣子回去卖,肯定会比你捡的那种赚钱多。”赵银花不好意思:“可是我没有钱。”“我说了,是试销产品,按规定可以先销后付钱,有介绍信就行。”“我介绍信也没有。” 丛厂长为难:“这就难办了。我们是国营厂,一切都得按国家计划、财务条例行事。”赵银花说:“我知道国营单位管得严,要不等我……”丛厂长打断赵银花:“等不起啊,国家的计划任务下达得越来越少,原料库、成品库都堆到房顶了。这样吧,这间办公室里的扣子你随便拿。” 赵银花摆手:“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犯错误。”丛厂长说:“你不是说试试看嘛,我也想让你帮我试试看,我们的国营厂离开国家计划能不能有市场。”赵银花想了想:“那行,我给你写欠条。” 赵银花提着背着大大小小的包从温州汽车站走出来,累得不行,就坐在包上。一辆三轮车来到跟前:“三轮车要吗?”赵银花无力地摇头。“便宜点要吗?”她还是摇摇头。歇了好一会儿,她才起来,把大小包背上提上,一步步艰难地朝前走。三轮一直跟在后面。没走出多远,赵银花放下包歇歇。三轮车又来到面前:“别省了,这么多东西,别说女的,就是男的也背不动。” 赵银花还是摇摇头。停下歇一会儿又走,走走停停。三轮又一次上前来到她跟前:“我帮你吧,钱你给多少算多少。” 赵银花又一次摇头,她歇了一会儿,把大大小小的包分成两部分,她一次背着提着一部分朝前走一小段路放下,回身过去把后边的那一部分背着提着朝前走,走到前面,又返身回来,再把前一部分背起提起,艰难地向前走。城里已是万家灯火,赵银花终于把大大小小的包挪到家门口。 刚吃过早饭,赵冠球夫妻正在收拾桌子,赵银花来了,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包,打开全是纽扣。李阿香说:“嫂子,给你几个扣子,留着用就是了,还送回来干什么。”赵银花说:“这些不是上次的,是我从淮安带回来的,我挑了一点样式好看的给你。” 李阿香惊奇:“嫂子,你还真去了淮安啊!”赵银花说:“这事还得感谢你们夫妻俩,走的时候没敢和你们说,怕找不到。没想到找到了,厂长还是个好人,赊给我几包扣子,让我拿回来卖。我这命真好,自从来温州,遇到的全是好人。” 第二天一早,赵银花来到矮凳桥商贩摆摊的地方,找了个空地,把各种不同的纽扣装到小盒子里,在地上摆了一排,有些拘谨地吆喝着:“卖纽扣了,卖纽扣了……”不一会儿,就有些小媳妇大姑娘凑过来,对那些纽扣赞不绝口。 赵银花的纽扣卖得很快,没几天,她从厂里带回来的纽扣就卖完了。赵银花想不到自己竟然找到一个挣钱的门路,她以后不用再捡废品,可以专心做纽扣生意。于是,她再次去淮安红旗塑料厂,把上次赊的纽扣钱如数交给丛厂长。 丛厂长又惊奇又高兴地说:“赵银花同志,你真能干,你为我们打开产品销路闯出了一条路子。谢谢你!”赵银花不好意思地笑着:“丛厂长,我还要谢谢你呢!我没有介绍信,你还赊给我那么多纽扣,让我有钱赚。你真是个大好人!”丛厂长说:“好了,从今往后,你可以随时在我们厂赊货,写个条子就行。”赵银花喜不自禁,又带了好几大包纽扣回来。 第五章 2 十几个温州人挤在小旅店一个房间里,歪着倒着抽着烟闲聊。棠梨头说:“老顺,你的一双鞋真管用,这几天埕头泥没来找麻烦,我真有点想他了。” 周老顺说:“这几天我总睡不着觉,想一个重要问题,就是怎样在这里把脚站牢。你们想,刚到这里大家都是散兵游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有睡路边的,有住店的。睡路边的受罪,住店的太贵。自从我们一起包了这个房间,少受罪了,钱也省了。俗话说,篱靠桩,人靠帮,关老爷靠周仓。人和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帮,我们温州人不管到哪里都会抱团相帮……” 棠梨头打断周老顺:“你怎么和四眼似的,绕了半天,长篇大论!你到底想说什么?”周老顺说:“难怪大家叫你棠梨头,只长个子,头就跟棠梨一色,一辈子长不大。我们既然可以抱团住店,就可以抱团做生意,不光把人抱在一起,还把我们的货品也抱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儿。比如前几天吧,因为我贡献了一双鞋,才有我们这几天的安生,这就等于我们大家都得利……” 棠梨头又急了:“老顺,你别废话,就说怎么办吧。”周老顺说:“一起投资,一起得利,一起担风险。前几天,我出了一双鞋,就是投资,这投资,我们大家获利了,可是,光我付出,你们不付出,这事做不长。我的投资,大家应该一起分担。从今往后,我们都按今天定下的规矩办,这叫有福共享,有难同担……” 周老顺没讲完,大家都一起叫好。周老顺接着说:“这一双鞋的投资,有两种计费方式,一是成本价,二是销售价,大家说,应该给个什么价?”大家齐声说:“销售价。”周老顺说:“我不是为了钱,我们今天定的是规矩,有了规矩,谁都不能例外。”大家把钱塞到周老顺手上。 周老顺他们一伙又开始卖鞋了,生意红火。有辆车开过来,上扯红布横幅:全市总动员,打一场清理不法商贩的人民战争!从车上下来七八个大盖帽,把周老顺他们几个包围了。大家都忙着做生意,没注意到大盖帽的靠近。有个大盖帽来到周老顺跟前,周老顺愣了愣,忽然想起是那个拿鞋大盖帽,只是没戴帽子。周老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点手足无措。 大盖帽说:“生意不错。”周老顺朝头上比划着:“你今天没戴,没认出来。”大盖帽从背后把帽子拿出来,戴到头上。周老顺笑:“这样就认出来了。” 大盖帽一把抓住周老顺的袋子。旁边的棠梨头等人都要跑,也被其他的大盖帽把货都按住了。买东西的人都急忙散去。 大盖帽对周老顺说:“市里集中打击,都没收了。”周老顺赔笑:“别啊,我这可是刚进的货,还没怎么卖呢,马上收摊,不卖了行吗?”“不行!以前也不是没提醒过你们。” 周老顺想了想,用温州话对大家喊:“抓紧把我们的投资都拿出来。”大家都拿自己卖的商品给大盖帽送礼,但无济于事。有个大盖帽下命令:“装车!” 大盖帽们要把货往车上装,温州人抢夺。棠梨头喊:“这可是我的命啊!你们不能要我的命。”大盖帽指着车上的横幅严厉地说:“阻碍执法就是犯罪。” 周老顺喊:“快住手,货没了不要紧,坐牢就麻烦了。”大家都住手,眼睁睁看着大盖帽把货装到车上。大盖帽都爬上车,汽车拉着没收货物越来越远。 大家都凑到周老顺跟前。棠梨头问:“怎么办?连本带利都在车上呢!”周老顺说:“拿不回来,升级了,我们都成了不法商贩。”四眼说:“难道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周老顺说:“不可能!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让做买卖怎么富起来?我在想,一定是我们拉尿没找对茅坑。” 几个人回到小旅馆的房间里聊天想辙,周老顺拿着一个开关,得意洋洋地说:“卖开关的人就是温州老乡,乐清的。我和他一聊,才知道这东西就是我们温州产的,才是市场价格的四分之一,咱们就是按市场价格的一半卖,还能赚不少。这真是从天而降的商机。” 四眼拿开关看着说:“听说开关都是有银触点的,我怎么看这个开关不像有银触点。”周老顺皱眉:“四眼,你什么眼神?那不是银色的嘛。”四眼用手指甲刮一刮说:“是镀锌的,这样的开关能用吗?” 周老顺说:“你一个教小学语、数学的老师,没教过电学,懂什么金啊银的?”四眼说:“我可没听说有一门学问叫电学,那叫物理……” 周老顺打断四眼:“我问你,那个银什么通不通电?”四眼说:“当然导电。”“那镀什么呢?”“镀锌,也导电。”“那不一色吗?有什么不能用的?”四眼直摇头:“问题是银的熔点低,万一电压高了它会自动断电,安全。” 周老顺启发道:“你真是当老师把脑子当混了,什么叫一分钱一分货你懂不懂?银这么贵谁买得起?这要是银的,我还不舍得卖呢!”四眼说:“反正我觉得这像假货,我不能为赚钱卖假货。”“和你说话真吃力,你不卖我走了,还真货假货呢,有人要就是真货。”周老顺说完,提起一个大包出去。 周老顺到一个工厂推销开关。几个电工看周老顺的开关。周老顺说:“放心用吧,我这开关不光价格低,质量也绝对可靠,你们厂里装了我的开关,那叫一个省钱又放心。”电工小刘问:“你这种开关有二十个吗?” 周老顺说:“你要多少我就有多少。”小刘说:“那行,小张,你带他去会计那拿钱。”“爽快,我就喜欢爽快人,你手里那个我免费赠送了。”周老顺说完,跟着小张拿钱走了。 另一个电工凑到小刘跟前说:“刘哥,这开关是镀锌的。”小刘说:“废话,我能不知道是镀锌的吗?银多贵,咱能买得起?能用就行,把这个安上试试。” 电工去安那开关,开关安好一打开,旧电线发出“咝咝”的声音,冒出火花,整个工厂都断电了。 周老顺满面春风地回来。四眼问:“你把那些假货都卖出去了?”周老顺摇头:“我这一路上就想着怎么给你上一课,你以为人家那些电工都是蠢货?人家那是乌龟碰石板——硬碰硬学过电学的,不对,物理学,难道说人家还不如你?”四眼告诫:“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你小心点。” 周老顺说:“湿不湿鞋我不管,我就知道推销开关比卖鞋好,不用被人追来赶去,只要上门看八字。”他口袋里掏出钱,“看看,这不到半天的工夫,顶我卖两天的鞋,我得谢谢我爸给我取的这名字。”四眼说:“那么多鞋被埕头泥没收了,你也舍得。”周老顺教训着:“你呀,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叫舍得,舍得,就是有舍才有得。舍了鞋,得了开关,老天没亏待我们,赚的还是杭州人的钱。” 四眼摇摇头:“你倒真是舍得呀!”周老顺说:“四眼,你叫我一声老师,从今天开始,我就带你卖开关,保证不出三天,就能把舍掉的鞋全部挣回来。” 这时,外面走廊上吵吵嚷嚷的。周老顺打开门,看到小刘带着电工气势汹汹地来了。电工也看到了周老顺。周老顺忙说:“不好,四眼你个乌鸦嘴,肯定是开关出事了。”说完,打开窗户跳了出去。四眼追到床跟前,把剩下的开关袋子扔出去:“带着你的假货。” 小刘带人冲进来,看到周老顺不在,问四眼:“那个卖开关的呢?”四眼有些害怕:“跑了。”“往哪边跑了?”四眼指了相反的方向:“往那边跑了。”小刘带着电工追出去,却没有看到周老顺。 电工们认为四眼和卖开关的是一伙人,就回来把四眼按住揍。周老顺突然冲进来,甩着开关袋子打那些电工,他边打边喊:“四眼快逃!”四眼爬起来往外跑。周老顺把开关袋子扔出去跑。一伙电工追出去。 那伙电工没追上来,周老顺和四眼也没力气跑了。四眼说:“谢谢你老顺,你要不来我就被打死了。”周老顺说:“应该我谢你,四眼你还真仗义。”“你跑走怎么又回来?”“我跑出两条街,见没人追上来,就知道你肯定糊弄了他们,不放心你,就又跑回去。没白认识你,你帮了我老顺,我都记心里,等我发了财,当了大老板,一定好好报答你。” 四眼见周老顺空着手:“你开关都没了,还当大老板呢!”周老顺挺尴尬道:“都是假货,免费送给他们。”四眼很沮丧:“这下子有舍没有得,又是两手空空,做生意太难。”周老顺说:“你可不能泄气!老话说:做生意不怕蚀,只怕歇。我们得抓紧时间寻找商机,这地方看来不能待了。” 四眼问:“你想去哪?”周老顺说:“中国这么大,东方不亮西方亮嘛。你说,中国哪个城市最大?”四眼说:“上海才是中国最大的城市。”“那我就去上海,我就不信中国最大的地方没有我周老顺的饭吃。四眼,去不去?” 四眼说:“我是推销皮鞋的,上海有的是皮鞋厂,我去上海卖鞋,等于到孔圣人家里卖书。”周老顺说:“我就不信孔圣人家什么书都有,你不去我去。”“你还真去呀?”周老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是什么?钉!” 周老顺来到上海,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感叹:“大上海就是大!”他在街上逛荡,看到路边有个皮鞋店,抬腿走了进去。周老顺见柜台里整齐地摆放着皮鞋,就挨个看起来,他看得特别仔细,恨不得把鞋吃了。 厂长朱沪生进来,服务员笑着给朱沪生一个眼色,朱沪生就看到周老顺,觉得这个人有点奇怪。 周老顺眼前浮现出林四林门市部里花样繁多的鞋,对这个商店里的鞋摇头自言自语:“大上海,这也不大啊!”朱沪生问:“这位同志,对皮鞋有兴趣?”周老顺问:“这里的鞋是哪生产的?”朱沪生说:“我们厂生产的。” 周老顺打量朱沪生:“看派头,听口气,你像是厂长?”朱沪生笑着:“眼力不错,我是张江皮鞋一厂的厂长,叫朱沪生。这些鞋都是我们厂的传统产品,销得一直不错。同志贵姓?”“免贵,周老顺。” 朱沪生说:“周同志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最低批发价。”周老顺一副不屑的样子:“你们这个厂子只做几种产品,面窄了。常说千人千面,这里是千鞋一面。” 朱沪生认真地说:“听你的话是行家。既然是行家里手,你肯定知道,做皮鞋出鞋样最难,有了鞋样还得设计鞋型、刨鞋楦,这可都是工艺活。出一双样品花多少钱先不说,关键得有好样式,做出来得有人买。我们厂虽然样式少,但这几款鞋销路一直不错,全国各大百货大楼都在卖我们的鞋,养活我们厂百十口人呢!” 周老顺笑着说:“朱厂长,我有个建议。”“请讲。”“我那里有不少新款式,我先给你拿二十双样鞋看看,假如觉得好,我们就坐下来好好谈谈这笔生意,假如觉得不好,我原路返回,就当我没来过。” 朱沪生不相信:“你一次能提供二十双样鞋?有那么大的技术力量吗?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周老顺说:“朱厂长,实话说,我周老顺没有那么大的技术力量,但是,我可以找到那么大的技术力量。” 朱沪生惊奇道:“周老板,你不会跟我开玩笑吧?”周老顺说:“玩笑我也不敢开到大上海啊!”朱沪生说:“倒想见识见识,给你三个月时间,行吗?”周老顺说:“我这人性急,人说性急不能吃热豆腐,我就愿吃热豆腐。十天货到。”朱沪生又笑了:“十天?先不说生产过程,就说一双鞋从鞋样到成品,得多少时间?还有图纸设计、鞋楦定型呢?” 周老顺很自信:“老话说,没有三分三,还敢上梁山。我不是水浒好汉,这皮鞋也不是水泊梁山,所以,我就敢拍胸膛。”朱沪生看周老顺像是个江湖骗子,笑笑:“好,你既然这么说,我就等你十天。” “一言为定,十天后见!”周老顺说完就离开鞋店。朱沪生笑着摇摇头:“哪儿都有骗子。” 第五章 3 林四林正在展架前摆放鞋子,周老顺一进门就盯着林四林的鞋样品看,看得非常仔细,越看心里越有谱。林四林发现了周老顺:“你什么时候来的?”周老顺说:“刚来,见你忙着,就没打扰。林老板,这才几天,鞋的品种越来越多了嘛。”“不瞒你说,全温州最新的款式都在我这里,现在,你想拿哪一款鞋,要多少,我只要一个电话,马上就有人送来。这回,想要多少货?” 周老顺脸上笑出了花:“太厉害了,你挂靠都挂出一列火车了。这是欠你的钱,点一点。”林四林不急着数钱,眼睛不眨地看着周老顺:“看来你另有打算?你假如要干点别的,这钱你就先留着用,干什么都需要启动资金。” 周老顺说:“林老板,有你这句话,我就感激不尽了。我这回来找你,说句不怕笑话的话,我也想当老板了。”林四林说:“温州人谁不想当老板?照直说吧,我不管你的店开在哪里,我这间门市部的样品,只要你看中的统统拿走。今后,哪一款鞋,要多少,你一个电报,我就派人给你运过去。”周老顺说:“林老板,你真痛快!我这老板梦是十八个捣臼还画在岩上,样品哪敢多拿,我拿二十双,你说个价,我绝不还。”林四林说:“老规矩,不要条子,提货吧!” 周老顺还没进家就喊:“银花,东边不亮西边亮,我周老顺回来了!我去了大上海,当了老板,要发大财,还不出来迎接我……”他背着两包鞋推门进来,发现屋里没人,墙上挂了一块缀满纽扣的红布,他觉得奇怪,把布扯下来摇摇头。 周老顺掀开锅,空空的,开碗柜,空空的。他从屋里出来,李阿香抱着孩子出来说:“周大哥回来啦?这一趟走了蛮长时间。”周老顺说:“是不少时间,跑了趟上海。说是大上海,也没想的那么大。” 李阿香笑着:“听大哥的口气,肯定是在上海发了大财。”周老顺显露得意之色:“离发财也不远了。妹子,你嫂子呢?”“是去淮安买扣子了吧。”“什么时候走的?”“这些天她总是早出晚归,不知哪天走的。嫂子这些天可没少赚钱。” 周老顺不屑地说:“卖那些破扣子能赚几个钱?也就比捡废品好点,靠绣花针挑米,哪天才能吃饱肚子!”李阿香笑着:“周大哥肯定是做大生意了,说话口气也大。”“现在还谈不上大生意,但用不几天了。时间就是钞票,我得赶紧走。” 李阿香说:“嫂子快回来了,你不等她?你们好久没见了。”周老顺说:“我得走了,你嫂子回来,告诉她别捣腾扣子了,赚不了几个钱,还是捡点废品守着家。等我下次回来,就把大把的钞票带回来。”说着背起他的两大包鞋往外走。 周老顺来到汽车站,背着两个旅行包朝车上挤。他上了车,眼睛瞅着车窗外。另一辆汽车进站了,车里坐着赵银花。可是,阴差阳错,他们俩谁也没看到谁。 赵银花背着几大包扣子从温州汽车站出来,她还是用老办法,先把几个包扛出一段距离,然后回来再扛另几个,就这样将大大小小的包弄回家。她看到**那块被扯下的缀满纽扣的布,知道老顺回来了,急忙喊:“死老顺,你藏在哪儿了?” 赵银花跑出来喊着:“死老顺,你藏在废品堆里装神做鬼,以为我不知道啊,快出来,再不出来,今晚上不让你进门!”没有老顺的身影。赵银花失望地叹气。 李阿香从屋里出来说:“嫂子,你们两夫妻总是两岔头碰不上面。他刚走个把钟头,你倒回来了。”赵银花疯跑着出门,追了几条街也没找到周老顺。她无精打采地回到小屋,一下倒在**,顺手拿过那块缀满纽扣的大红布,蒙着头哭起来。 周老顺带着他的样品鞋来到上海张江皮鞋一厂,点名要见朱沪生厂长。门卫把他领到会议室。周老顺立即把二十种款式的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会议桌上。朱沪生走进来一看,顿时呆住了。 周老顺走到朱沪生跟前说:“朱厂长,二十款鞋,一款不少。”朱沪生看着那些鞋说:“我还以为你是骗子呢,好像不到十天吧?”周老顺很得意:“八天。我这人会玩烟火木偶,性子急,火候到了,我就急着喷火。” 朱沪生说:“你不是喷火,是变戏法。老顺,这些鞋你是从哪变出来的?太神了!”周老顺看朱沪生喜欢,心里有底了:“要变戏法,我们一起变,把皮鞋变成钱。你是厂长,你给句话,这些鞋能做吗?” 朱沪生说:“有现成的样品,哪有不能做的!”周老顺问:“做了能卖出去吧?”“这个说不好。好不好卖,得卖卖才知道。”“这批样品鞋你准备要了?” 朱沪生说:“我不光想要这批鞋,还想要你这会变戏法的技术队伍。说吧,你们有多少人?一个月要多少工资?”周老顺说:“鞋还一双没卖出去,你就要给我们发工资,朱厂长,你这可有点不讲规矩,万一卖不好呢?”“只要你们愿意,卖不好也给你发工资,我说话算数。”“那不行,我周老顺的规矩是有财一起发,谁也别亏了谁。” 朱沪生笑道:“你这么说,我就缠着你们不放了。”周老顺想了想:“朱厂长,现在这鞋能卖到什么样我们都不知道,你看这样行不行,卖出一双鞋,你就给我五分钱,卖两双就给我一毛。”“那你们一个月才能拿到多少钱!”“卖得多就有了。这二十款鞋要是卖得好,我再给你弄二十款,卖得多,你赚得多,我周老顺赚得也多,这钱我拿着踏实。” 朱沪生说:“也行,先按你说的规矩办,要是少了,我再给你发点奖金。你到我这里来,怎么都不能亏待你。”周老顺高兴道:“好,我又遇到明主了。” 朱沪生伸出手:“咱们的合作,从现在正式开始。”周老顺把自己的手在衣服上蹭了一下和朱沪生相握:“我谢谢朱厂长,你不是一般的厂长,是大上海的大厂长!”“大上海不假,可要讲鞋的款式,大上海这才刚刚开始大。” 周老顺说:“朱厂长,我还有个建议,想和你说说。”朱沪生说:“都是一家人了,你还这么客气。”“你上回说,你们厂的鞋好多百货公司都在卖?能不能把他们的经理请来,先让他们看看这些鞋,他们要是看好了,不光你做起来保险,市场也就大了。”“这主意不错,走,咱喝酒去,边喝边聊。” 周老顺忙摆手:“喝酒不急,我们是一家人了,什么时候都能喝。你能不能现在就给那些经理打电话?这事早一分钟定,就早一分钟赚钱。”朱沪生说:“老顺,真有你的!电话要打,酒也要喝!” 当晚,两人来到酒店喝酒。朱沪生酒至半酣:“老顺,你是我捡到的一个大宝贝。”周老顺真心真意道:“朱厂长您夸我呢,遇到您也是我的福气,我得敬您一杯!”两个人干了一杯。 朱沪生问:“老顺,你这二十款鞋,那些百货公司的经理都看傻眼了,争着进货呢!你能不能和我说说,这都是哪产的啊?”周老顺说:“这事嘛,得我喝醉了才能说。”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章 1 阿雨失手打碎一个餐盘,很害怕地告诉了巴尔。巴尔说:“收拾干净后出来。”阿雨忐忑不安地来到餐厅。 巴尔拿出一沓钱说:“我可爱的小鹿,不要紧张,你自从到餐馆来,我虽然没有经常赞誉你,但主在我心里,公平在我心里,你干得不错,你的付出还上我替你垫付的学费已经绰绰有余,我该给你发工钱了。”阿雨脸上充满了期待。 巴尔说:“我可爱的小鹿,你别高兴太早。”说着从兜里掏出个小记事本,“金钱面前无父子,利害面前无兄弟。你们中国人愿意算小账,我也一样。你们中国人愿意秋后算账,我愿意和你当面对账。”阿雨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情况是这样的。”巴尔念起小记事本,“这段时间你洗餐盘的时候,共打碎两个餐盘,三只酒杯,餐盘和酒杯用了快一年,得折旧,你只需赔很少的钱。”巴尔说着从那一沓钱上拿走几张。 “有一次,客人点菜,你把菜单记错了,客人退了这份菜,这钱也应由你赔。”巴尔说着又从那一沓钱上拿走几张。 “有一次你上菜的时候,大拇指插进汤里,被客人看到,只好给他重做了一份,这份汤你需要赔。”巴尔说完,又拿走几张。“因为你这不举动,败坏了我餐馆声誉,我应该罚你。” 阿雨看那些钱已所剩无几,心里很失望。她原先惊喜的表情随着巴尔一次次拿走钱而彻底消失。 “我知道你损失了这么多钱很心疼,不过咱们之间的账还没有完。”巴尔说着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在阿雨面前一晃,“这是关于你照顾大卫的收入,我的天才儿子说不好话,我替他说话。你照顾大卫应该得的钱。”说着他掏出一沓钱,放在餐桌上。 阿雨的脸上立即有了笑模样。“还是那句话,你别高兴太早。你照顾大卫也有不尽职的地方,我要相应减去付给你的酬金。你第一天给大卫收拾房间的时候,床套铺得不平整,我重新铺好,要扣你的钱。”巴尔从那一沓钱上拿走几张。阿雨不满地说:“这也要扣钱啊!” “照顾大卫是你的事,你没有干好,还得我动手替你干,当然得扣你的钱。”他看了一眼小记事本,接着说,“有一天早晨大卫脱下衣服,你没有马上洗,而是和第二天脱下的衣服合在一起洗,也要扣钱。”他从那一沓钱里拿走几张。 阿雨说:“等一等,衣服最后我不是洗了吗?也洗干净了,凭什么扣我的钱?”巴尔说:“一天的事儿必须一天完成,衣服多放一天没有洗,肯定要滋生不少细菌,对我天才儿子的健康不利,当然得扣你的钱了。”餐桌上的钱越拿越少,只剩薄薄的一小沓。 阿雨有些不知所措,眼圈微红。巴尔看着阿雨微笑道:“不要怕,我可爱的小鹿,我扣的不算多,你还有应得的奖励。”说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个小记事本念起来,“你第一天早晨去照顾我天才儿子的时候,大卫和你开玩笑,在门上放了一摞东西砸着了你,你受了委屈,我要奖励你。”他拿几张钱放在桌上。 阿雨不知道巴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愣愣地看着他。“第二天早晨你去照顾大卫,大卫为了活跃气氛,用透明鱼线把你绊倒了,你受了委屈,我还要奖励你。”说着又把几张钱放在桌上。阿雨看看那一沓渐渐厚起来的钱,又看了看巴尔,不大敢相信眼前这一幕。 “有一天中午,大卫尿了裤子,他自己没发现就下了楼,你发现了,督促他赶快回去换。这件事我不容易发现,大卫也不会说,但你做到了,我要奖励你。”说着又拿出几张钱放在那沓厚厚的钱上。阿雨脸上开始有了笑模样。 “还有,我可爱的小鹿,你很机灵,警察来检查非法用工,你随机应变,比小鹿都灵巧,简直就是一只钻来钻去钻得让人眼花缭乱的小松鼠。你很聪明,到意大利才半年多,就会意大利语,使得咱们之间可以交流。你觉得我是个可恶的人吗?不是吧?你会说出你对我的判断,你会表达愤怒,表达喜悦,你会讲出你的理由。你干活儿虽然出了这样那样的差错,但毕竟你还是适应了这里的工作,我相信你以后会干得更好。” 巴尔奖励给阿雨的里拉数额,多于被扣的数额。巴尔拿起餐桌上的钱递给阿雨:“我可爱的小鹿,收下吧,这是你靠出力干活换得的。”阿雨接过钱兴奋地说:“谢谢您,巴尔先生。您不是一个可恶的人,您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可怕,但内心非常善良的金刚。晚安。”说完朝楼上跑去。“金刚?”巴尔用手拍拍自己的大肚子说,“你弄错了,这是又软又有弹性的肉,不是又冷又硬的金属。” 阿雨赶紧来到她的小屋,坐在旧铁**,兴奋地数了好几遍钱,数完想了想,留下一张钞票揣起来,然后费力地将铁床的装饰木堵拔下来,把其余的钱卷成几个严严实实的钱卷儿塞进去,然后把木堵堵好。她拿出小本子记着,在她所记的数字前面写上“—”号。 突然,大卫手里拿着魔方一脸怒容,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阿雨问:“大卫,你有事吗?”大卫愤怒地说:“你这个贪吃的猪,这些钱你是从我身上赚的,我不会饶恕你的!还有,我的头……”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我是难得的天才,让你给打坏了。”说着他飞快地转起魔方,“我现在转魔方的速度比以前慢许多,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胡跃正在做意大利面,失手将唯一的一大玻璃瓶番茄酱掉到地上摔碎了。正在餐厅招待客人的巴尔和阿雨闻声奔进来。阿雨赶忙拿个大勺子,哈腰舀了一勺番茄酱说:“不要紧,这些还干净。”巴尔坚决地说:“倒掉,不能让尊贵的客人吃掉在地上的番茄酱,要是里面混有玻璃碴儿,我的餐馆就会被查封。亲爱的小鹿,你用最快的速度去超市把番茄酱和橄榄油买回来。”阿雨急忙跑出去。 外面下着雨,阿雨看到卡乔醉倒在泥水中,冻得瑟瑟发抖,急忙去扶他:“天冷,您不能躺在这里,这样会被冻死的。”卡乔打开阿雨的手,醉醺醺地说:“主会给我温暖,卖火柴的小女孩就要来了,她会来救我,会给我带来光明。”阿雨又去扶他,卡乔烦躁地摆脱阿雨的搀扶大叫着:“不要管我,我是个快乐的人!” 阿雨坚持扶他起来:“不行,卡乔爷爷,您再快乐也必须起来跟我离开这里,要不然会被冻死的!”她好不容易才把卡乔扶起来走了几步路,卡乔嘴里念叨:“我的老伴,我不能没有你……”说着摇摇晃晃地朝刚才躺的地方走。 阿雨一下明白过来:“爷爷,您在这儿等着,我去拿。”她赶紧跑到卡乔刚才躺倒的地方,找到与他形影不离的巴扬手风琴,把它挎到自己身上。雨下得越发大了,阿雨费力地扶着卡乔在雨中行走。大雨淋在阿雨脸上,打得她睁不开眼。 阿雨扶着卡乔来到教堂门口,把意识不清的卡乔扶到教堂的台阶上躺好,然后使劲拍教堂的大门。门开了,神父出来问:“有什么事?我的孩子。”阿雨着急地说:“麻烦您救救卡乔爷爷吧,他喝了不少酒,刚才倒在道边的泥水里,要是没有人管,他会被冻死的。” 神父在胸前划个十字:“主啊,您的慈悲无处不在,感化了这个没入教的孩子。”阿雨和神父一起搀起卡乔。阿雨说:“神父先生,我有急事先走了,麻烦您照顾爷爷。”神父说:“我的孩子,放心走吧,你真是善良的小天使,你做的好事,主在天堂里会看到的。” 阿雨抱着番茄酱、橄榄油和一个魔方从外面进来,餐厅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她气喘吁吁地看着一脸恶相的巴尔。巴尔说:“怎么才回来?你知道番茄酱等着用,却磨蹭、懒惰,短短十分钟的路,你用了一个多小时,把客人都等走了。你大大影响了我餐馆的声誉,影响了我的收入,你简直太叫人生气了!”阿雨害怕道:“对不起,巴尔先生,我……” 巴尔说:“我不会原谅你。”阿雨把番茄酱和橄榄油放下,抱着一个魔方。巴尔质问:“你竟然偷大卫的魔方?”阿雨辩解:“这是我自己买的。” 巴尔掏出笔记本,在上面记录着说:“我要扣除你今天的工资。我好心收留你,送你去上学,还给你发工资,平等友好地对待你,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你把我这么多年积攒的信誉都毁掉了,我要惩罚你,我的信誉值多少钱,一时想不出,我的脑子让你给气坏了!”巴尔嘟嘟囔囔地说着。阿雨委屈地流下了泪水。 夜晚,教堂的钟声响着。阿雨还在委屈,眼泪不停往下掉。她跪在旧铁床前,用硬壳本垫着写信,边写边流泪。旁边放着好多写好的信。信封都没有写地址。阿雨在心里说:妈妈、哥哥,因为没有你们的地址,我写的信一直没法寄给你们。我特别特别地想念你们。有时候上着课,竟然不知不觉地想起你们。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梦见你们,你们到底在哪啊? 早晨,阿雨站在邮筒前等候。一个年轻的邮差骑自行车来了。阿雨上前打招呼:“早晨好。”邮差向她微笑着点头,幽默地说:“早晨好!美丽的天使,你想和我搭讪吗?当心我会爱上你的。” 阿雨笑道:“别开玩笑了,我想问您,我写的信怎样才能从这里寄到中国温州去?”邮差说:“噢,想家了?想爸爸、妈妈了?”阿雨泪水涌上了眼眶:“不,我想妈妈和哥哥。”邮差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没有爸爸。美丽的天使,寄信很简单,你把信和想邮到什么地方的地址写清楚交给我就行了。” 阿雨说:“我妈妈和哥哥已经离开老家到城里去了,我没有他们现在的地址。”邮差耸了耸肩:“那就没办法了,等你有了他们的新地址,我就能把你写的信送给他们。”邮差张开双臂,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 阿雨回到餐厅门口,害怕里面因她昨天的失误而没有顾客。她想了一会儿,才往里走。阿雨忐忑不安地进来,却发现餐厅里一派热闹景象。老卡乔拉着手风琴唱歌,顾客都拍手叫好。 巴尔看到阿雨,一脸笑容地凑上来:“亲爱的小鹿,你可回来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阿雨身上,卡乔冲阿雨手舞足蹈,阿雨反倒害怕。 第六章 2 巴尔激动地说:“真没想到你昨天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让我犯了一个上帝都不会原谅的错误。我可爱的小鹿,你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是一个真正的天使,你感动了我。如果我昨晚向你发脾气的时候,你向我解释为什么回来晚了,我不会像现在这么尊敬你。恰恰你没有向我解释,更能看出你品质的高贵!该如何为我自己赎罪,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阿雨不好意思地说:“巴尔先生,这没什么,任何一个人看到别人有危险,都会去救助。” 卡乔停止歌唱,张开双臂拥抱了阿雨:“啊,我的天使,谢谢你!我现在清醒了,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我很后怕。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这个世界需要我的快乐,需要我来伸张正义,我怎么能随随便便醉卧街头而死呢?昨天晚上我喝醉了,无法控制自己,是你没有让我马上去见主,是你在我生死关头救我一命。我拿什么报答你呢?我想送给你一束鲜花,一个蛋糕,可我是个流浪汉,没有钱。我想送给你一件漂亮的衣服,那太奢侈,更办不到。怎么办呢?我再给你拉一曲巴扬手风琴吧。”他动情地拉起了巴扬手风琴,乐曲美妙之极,动人之极。 早晨,阿雨跪在旧铁床前写信:“老五爷爷,我是阿雨,现在住在意大利普拉托市阳光餐馆里,我在这儿一切都好,就是不知道我们家的新地址,和他们失去了联系。我特别特别想他们,求您老帮我打听一下。他们现在去了哪里?麻烦回信告诉我好吗?”阿雨把信装进贴好邮票的信封,双手郑重地把信投进餐馆外的邮筒中。投完信,阿雨搂住邮筒泪流满面。 阿雨天天盼着老五爷爷的来信,但是,每次阿雨见到邮差,邮差都是抱歉地摊手耸肩。 这天,卡乔非常陶醉地在广场演奏巴扬手风琴,一群人围观。阿雨正好有空,就守在收钱的盒子旁。不少人把钱轻轻放进盒子里。阿雨每收到一个人的钱,都说:“谢谢。” 一曲间隙,一个小女孩拿着一块包装精美系着红丝带的小蛋糕送给卡乔说:“爷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很快乐,祝您也快乐。”卡乔道谢,收下小女孩的蛋糕,为她演奏了《祝你生日快乐》。小女孩走后,卡乔把蛋糕送给了阿雨。 阿雨不解地问:“卡乔爷爷,这是什么?”卡乔惊讶地说:“我可爱的小流浪猫,这是生日蛋糕啊!你过生日没吃过生日蛋糕吗?”“我家里很穷,平时饭都吃不饱,我们从不过生日。”“主啊,是这样。你哪天过生日?”阿雨告诉了他。卡乔说:“我可怜的小流浪猫,老卡乔会记着这件事的,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会送给你我的祝福。” 星空下,卡乔和阿雨聊天。卡乔说:“我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意大利有句格言,一个一生都没有方向的人,一个一生都不可捉摸的人,是一个没用的人。听我一句话,你还小,不能像我这样快乐地混日子。”阿雨问:“爷爷,您从小到大都这么快乐吗?” 卡乔叹了口气:“没有人能从小到大像吃甘蔗一样,从头甜到尾。我的生活是一只又苦又涩的青杮子,经过霜打后才甜起来。我的家在罗马,以前非常富有,住在一座用石头盖成的大房子里,家具和水龙头都是镀金的,到处金光闪闪。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周游世界,到过你们中国的上海,你们中国人非常善良、老实,受到委屈很能忍耐。我对你们中国人的印象非常好。二战我被应召入伍,在北非和英国佬打仗。我很多部下还有好朋友都被打死,就我一个人活下来,被关进像狗屎一样臭的战俘营。战争结束我回到罗马,才知道我的父母、妻子、儿女都在战争中被主召唤走了,我家的房子也被盟军炸倒。从此我万念俱灰,开始喜欢酒和音乐,它们可以使我沉浸其中,忘掉一切痛苦,现在我除了老伴巴扬手风琴以外,一无所有。” 阿雨默默地看着卡乔流下眼泪。卡乔说:“我可爱的小流浪猫,眼泪是不值钱的,你手里必须攥着钱。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就像我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捡别人废弃的屋子住,还不知道哪一天被撵走,连自己的立锥之地都没有。”卡乔每一句话,阿雨都记在心里。 早晨刚开业,阿雨和巴尔在餐厅为客人服务。大眼警察和小眼警察突然闯进来,看到正在招待客人的阿雨。阿雨看到警察,转身朝后厨跑。两个警察急忙去追。巴尔赶快用身体挡住后厨的门口,赔着笑脸说:“啊,主啊,您到底还是派两位警察先生来照顾我的生意了,用餐这边请。”说着朝最远处一张空餐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大眼警察说:“巴尔先生,我们到餐馆抓非法用工,不是来就餐的,请让开,不然就控告你妨碍公务。”巴尔夸张地惊叫:“主啊,这罪名太大,令我害怕。为了不到拘留所去浪费纳税人的钱财,我还是让开。” 站在巴尔左边的大眼警察上前一冲,巴尔的身体向左边一挡,挡住了他的去路。巴尔说:“我该向左让……”站在巴尔右边的小眼警察上前一冲,巴尔的身体又向右边一挡,挡住了他的去路。巴尔说:“还是向右让?”如此几次,非常滑稽地挡着俩警察,使他们进不了后厨。 小眼警察火了:“巴尔先生,我警告你,立即让开!”说着开始掏手铐。巴尔耸耸肩说:“我一直在让开,是你们堵着我,使我让不开。”俩警察都后退几步,巴尔这才慢慢让开了。 阿雨从后厨的窗户跳出去说:“胡叔叔,我的书包。”胡跃把书包扔出去,阿雨接过书包往前跑。俩警察冲进后厨不见阿雨,小眼警察打开后窗伸头朝外看,发现阿雨逃跑的背影,大叫道:“她在那儿……站住!” 阿雨在前面拼命跑。俩警察在后面笨拙地追,边追边喊:“站住!”路人都看在眼里,谁也不帮忙。阿雨忽快忽慢地跑着,始终与警察保持一段距离。俩警察开始分两个方向追。在一个小巷里,阿雨被俩警察堵住了,警察得意地笑着。阿雨看着他们,脸上露出调皮的笑容,她突然加速径直向大眼警察冲去,大眼警察被阿雨的气势吓住,竟然没有伸手去抓。 两个警察又在后面追,却怎么也追不上,他们跑得满脸大汗,气喘吁吁。大眼警察跑着,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抱住路灯杆狂喘着感叹:“主啊,这哪是追赶黑工……”小眼警察哈下腰两手撑在膝盖上说:“这分明是在跑马拉松……” 第六章 3 阿雨背着书包一溜小跑,终于跑进普拉托公立学校。各布老师站在讲台上说:“诸位小姐、先生们,开始上课了!”阿雨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进来,头发凌乱,满头大汗地说:“早晨好,各布先生。我是不是迟到了……” 各布面色不悦:“你不仅迟到了,而且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阿雨刚想解释,各布说:“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解释。市长先生到咱们学校了,他想了解一下学校的教学质量和诸位小姐、先生们的学习情况。一会儿随便抽一个班级,和同学们一起听课,如果抽到咱们班,咱们平时是什么样子,现在还要什么样子,不要紧张……” 各布正说着,市长和校长已经站在教室门口。市长说:“对不起,各布先生,我能进来听你讲课吗?”各布说:“请进来吧。”市长和校长一起走进来。 这时,站在前面还没有就座的阿雨尊敬地打招呼:“市长先生好,校长先生好。”市长和校长虽然对阿雨的样子有些吃惊,但还是对她微笑一下。其他学生有的坐着,有的站起来说:“市长先生好。”市长说道:“小姐、先生们,我来和你们一起听各布先生的课,抱歉打扰了你们。”阿雨这才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学生杰森问:“市长先生,我爸爸说您是世间少有的笨蛋,选您当市长是误食蟑螂的大错误。您是大笨蛋吗?”学生们发出一阵哄笑。市长尴尬地说:“我和你一块儿出现在课堂上,只要我在学习,我就不会成为笨蛋。笨蛋指那些不肯学习、不肯上进的懒惰人。”各布老师说:“杰森先生,这儿是传授优美意大利语的课堂,请不要介入学校外的政治纷争好吗?”杰森冲市长做了个鬼脸,不作声了。 市长和校长在后面座位上落座,市长紧挨阿雨坐。各布先生说:“好了,现在上课。今天上演讲课,请各位小姐、先生们描述一下我们所热爱着的、生活着的、养育着我们的普拉托。谁第一个发言?”好几个学生举起手。各布说:“杰罗姆先生,你先讲。” 白白胖胖的杰罗姆站起来,神气十足地说:“普拉托像一个新出炉的比萨,我们大家谁都离不开它,它热乎乎、香喷喷,让所有的人都喜欢它。守着它,人们感到满足和幸福。” 詹姆斯站起来说:“各布先生,我讲可以吗?”各布说:“好吧,请讲。”詹姆斯说:“杰罗姆的脸,长得就像一个大比萨,我守着他,时常感到饿。”学生们哄笑起来。 杰罗姆脸涨红了,生气地说:“那是因为你是个吃货,啊对了,你叫鼻涕鬼,你饿的时候可以喝鼻涕汤。”学生们哄笑成一团。各布说:“安静,安静。谁还想发言?” 阿雨高高举起手。各布老师说:“阿雨·周小姐,请讲。”阿雨站起来动情地说:“普拉托是我的第二故乡,天和地就是最好的画框,普拉托这座古城,就是画框中最美、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意大利名画。我在这里生活,就像酒瓶上的软木塞,时时被美酒滋润,时时感受着在主的感召下,心地善良的普拉托人勤奋、节俭、幽默和乐于助人的美德。我这个异乡人胸中忐忑不安的心灵,在她的浇灌下,终于有了安宁的感觉,不再紧张,不再僵硬,慢慢放松,慢慢绽放,静静躺在普拉托的怀抱里休息、安眠。我的心灵从嗓子眼向下坠,在寻找普拉托的土壤,要在这里扎下根,发出感激的嫩芽,将来结出回馈这一方慷慨土地和仁慈市民的感激果实。”阿雨眼里闪着泪花,说完后坐下来。教室里鸦雀无声。 半天,各布老师走到阿雨面前,张开双臂把阿雨拥抱在怀里说:“我可爱的学生,你讲得太好了,你的聪明,你的采,你的语言天赋,你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都彻底折服了我。”市长也站起来热烈拥抱阿雨:“谢谢你对普拉托、对普拉托市民的热爱,我作为市长,为此感到自豪,特别感谢你。”学生们冲阿雨欢呼。 市长问:“请问你是留学生吗?”阿雨说:“我是,市长先生。”市长说:“不用说你的国籍,就凭你的礼貌修养,我就能猜出你是中国人。”“市长先生,您猜得完全对,我来自中国的温州。” 市长说:“中国温州?据我所知,现在有不少温州人来到我们这儿工作,可以说来势汹涌,没准儿过多少年后,担任市长的就是你们温州裔意大利人。”阿雨善解人意道:“我们温州人会是你们的好朋友,但不会是你们的竞选对手。我们热爱自己的国家,不会放弃我们的国籍。”市长笑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众人笑了起来。 市长问:“你到意大利留学多少年了?”阿雨答:“不到一年。”市长惊讶道:“主啊,你到意大利还不到一年,意大利语就说得这么好,简直和我们意大利人没什么区别。”各布老师插话:“阿雨·周小姐各门成绩都是优秀。”市长夸赞:“你真是一个叫我佩服的用功孩子。” 杰森不满地大声插话:“她旷课,对了,还经常迟到,今天早晨就迟到了。”市长问:“噢?你为什么会这样做?”阿雨无语。市长感叹道:“阿雨·周小姐,你这么小的年纪,就在完全陌生的国度里求学,不用猜,遇到的问题会像雨点一样多,你用你的优秀,已经证明了你会解决好这些问题。” 阿雨说:“市长先生,谢谢您的体谅和宽容。”市长说:“不客气。你能把你刚才的演讲写下来,送给我当纪念吗?”“我非常愿意。”阿雨说着坐下来,用非常漂亮的意大利花草体写起来。市长、校长和各布老师站在旁边,对阿雨写的漂亮字体称赞不已。 校长、各布老师等人送市长从学校里出来。市长的手扶在阿雨的肩头,稍稍躬身,和阿雨亲热地说话。 俩警察在不远处巡逻。大眼警察发现了阿雨,惊喜地说:“快看,那个外国女孩,逮她去。”小眼警察说:“等等,千万别用自己搓的绳子套自己的脖子,你没看清她身边站的人是谁吗?”大眼警察惊讶道:“怎么会是市长先生?他俩关系怎么还这么亲密?” 市长哈下腰亲了亲阿雨的面颊说:“我可爱的天使,希望你好好学习,随时欢迎你到我那儿做客。”阿雨说:“谢谢市长先生,我会去的。”市长和校长、教师道别后,乘车离去。 俩警察惊讶地互相对视。小眼警察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她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大眼警察不解:“难道她想让我们在她的校长和同学们面前把她铐起来?”小眼警察叹道:“万能的主啊,您怎么给我配了一个如此愚蠢的搭档!” 大眼警察茫然地看着小眼警察,无意中看到学校的招聘启事,突然明白了:“主啊,她太聪明了。她把我们引到这里,是用我们所看到的事实告诉我们,她是有合法身份的留学生,她可以勤工俭学,巴尔没有非法用工。”小眼警察问:“我们还抓她吗?”大眼警察说:“我不是你愚蠢的搭档,我不会践踏神圣法律的尊严。” 阿雨和胡跃在后厨忙着备中午的菜料。阿雨无意地伸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见邮差骑着自行车朝阳光餐馆而来。邮差看到了阿雨,冲阿雨挥舞着手。阿雨兴奋地叫道:“来信了,终于来信了!”说着从窗口跳出去。阿雨拼命奔跑着朝邮差冲去。邮差朝阿雨猛蹬自行车。阿雨冲到邮差跟前,速度太快,收不住脚步,竟撞在邮差身上。 邮差连人带车倒地,呻吟着:“干什么?你要把我当保龄球撞吗?”阿雨顾不上扶邮差,气喘吁吁地问:“信,我的信……”邮差揉着摔痛的胳膊站起来抱怨:“连声道歉也没有……”说着,把一封信给了阿雨。 阿雨说:“对不起!”赶紧接过信一看,信封上竟然是意大利的地址,她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报纸,报纸上有她和市长的合影。阿雨没有一丝喜悦,拿着报纸往回走去。 第七章 1 周老顺站在张江皮鞋一厂仓库门口,看工人往汽车上装皮鞋。朱沪生一脸愁容走过来。周老顺问:“朱厂长,生意这么好,订单满天飞,怎么还头缩眉低啊?”朱沪生说:“款式太多,我生产跟不上,有好几款压在那里没动,这也算是幸福的烦恼。” 周老顺笑道:“要幸福,不要烦恼。”朱沪生扬眉:“怎么,你有办法了?”“你告诉我哪几款鞋还没生产,我有办法。”“那行,走,我回去详细跟你说。” 周老顺是回温州求援兵了,林四林热情地招待他。周老顺笑着说:“林老板,我是给你送钱来了。”“钱不着急,店开张了?顺利吧?”“我爸给我取的这名字好,不顺也不行。”“行啊老顺,眼睛一眨草鸡变鸭,你真变成周老板了。”“和你林老板比,我这是戴箬笠亲嘴——差得远。” 林四林笑:“那五双是新样品,给你准备的,拿走吧。”“五双有点少。”周老顺走到展架跟前,指着几款上次拿的鞋,“这六款鞋,一样给我五千双。”林四林吓一跳:“每样五千双?老顺,你这是唱的哪一出?生意做得有点吓人啊!还是少进一点,再要我随时给你发。” 周老顺说:“你只晓得自己肚饱,不知道别人镬漏,我是穷怕了,就想一口吃个胖子。你放心,就是卖不掉,我也不会给你拉回来。”林四林说:“自己当老板,赚多赚少都是赚,顺劲最要紧。跟你说也是白说,你从不按常规出牌。” 周老顺说:“林老板,你不用担心,我这次都是现钱。”“你哪来那么多钱?”“我把我们家压箱子底的钱都拿出来了。”“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规矩,卖了再给钱,卖不了拿回来还算我的。”“林老板,我有钱了,这个规矩也要变了。”周老顺把钱给了林四林。 林四林很高兴:“有气魄,老顺,你一定能当大老板。”周老顺说:“有林老板这句话,我得使出牛劲马力跑!”“这么下去,没几天你就能超过我。”“怎么可能呢!林老板,这一批鞋,商标、烫底、包装印刷都免了。” 林四林问:“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周老顺诡笑:“老话说得好,吃不穷,用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能省就省点嘛。过几天我来提货。” 周老顺回到家里,发现赵银花不在,嘟囔着:“这老嬣客,钱没赚多少,倒赚了个忙。”说完放下东西走出去,两口子却在院子里碰上了。周老顺走到赵银花跟前说:“银花,你好好看看我。”赵银花一脸焦急:“出大事了,出大事了!”周老顺得意着:“就是出大事了,你看你老公我,现在是大上海的老板,当然是大事啰!”赵银花不理茬:“哎呀,真出大事了!” 周老顺问:“你这一惊一乍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我在,没事儿。”赵银花眼泪都急出来了:“我把装欠条的袋子丢了。”周老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欠条?”“我卖纽扣,服装厂给我打的欠条,三个月一结,我准备去结账呢,发现装欠条的袋子找不到了。” 周老顺说:“那也不用急成这样,几个纽扣钱,掉了就掉了,破财免灾嘛。”赵银花说:“你讲得轻巧,那是31246块钱!”周老顺吓了一跳:“三万多?你不会跟我开玩笑吧?”“开什么玩笑?我跳瓯江的心都有了。” 周老顺神情凝重地问:“会不会在家里?”赵银花说:“不可能落在家里,那个袋子我从来都带在身上。”“那就出去找,找遍温州也得找到,走!”周老顺拉着赵银花跑出去。 找了一夜没找到,天亮时两人疲惫地回来,赵银花瘫倒了。周老顺赶紧把赵银花抱进屋里。刚起床的赵冠球和李阿香听到动静跑出来,赵冠球问:“嫂子怎么了?”周老顺说:“没事,东西丢了,着急上火的。”“嫂子丢了什么了?”“她把卖纽扣人家厂里欠钱的条子丢了。” 赵冠球有点犯琢磨:“嫂子心重,找不回来是个事。钱多吗?”周老顺犹豫着:“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吧。”赵冠球问:“有多少?要不我先给垫上……”周老顺有点难堪:“这个数恐怕你垫不上。”赵冠球咬了咬牙:“那你说说看。” 李阿香出来吆喝:“周大哥!嫂子醒了。”赵冠球一愣:“周大哥,先去看看嫂子吧。”周老顺也明白李阿香喊赵冠球的用意,装糊涂进屋去了。 李阿香面带埋怨拉着赵冠球往自己屋里走:“你瞎说什么!丢多少钱你知道吗?”赵冠球有点斗气:“多少我补不上啊?”李阿香瞥一眼周老顺家的方向,赶紧拉着赵冠球回家。 赵银花醒过来,眼泪还在眼里打转:“你说,我这不是天底下一等的大呆头吗?那么多条子,每一张都是真金白银,我怎么就放到身边呢?”周老顺把赵银花搂着怀里哄着:“银花,钱是瓯江潮,有来就有去,你丢了,我给你补上。” 赵银花说:“我拼死搏活受的罪,你也给我补上吗?头一次去淮安,我连淮安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就想有个人帮我指指。女儿让你送走了,儿子被你逼走了,连你也不知道死哪去了,无踪无影。好不容易等你走归了,你连见都不见我一面又阴悄悄闪了。你补给我,补得回来吗?!”赵银花又呜呜哭起来。 周老顺无奈地看着赵银花,忽然捂着脸像赵银花一样呜呜哭起来,声音比赵银花的还大。赵银花用拳头捶他:“我哭你也哭,你还是不是男人?这么没出息!”周老顺哭着:“我见不得你难过,你难过,我就难受。”“好了,我不难过了!钱是水,挣来就要花去,就当自己花光了,明天再挣!” 周老顺突然笑出了声,他两手从脸上移开,一滴眼泪也没有。赵银花哭笑不得:“死老顺,你还有心思装神弄鬼笼耸我!”周老顺扯过毛巾给赵银花擦眼泪:“不哭就好,今天我们不想这件事好吗?”“说不想,总还是想。” 周老顺问:“既然要想,就使劲想。你能记住谁欠了钱,欠多少吗?”“一共二十一家,几角几分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能记住就好,我们试着去问问,人家要是能记住,就会给我们,能记住多少就给多少。没记住的,就算了。就当这钱我们花过了,花钱买教训嘛。” 赵银花担心:“那些钱都没账,就是些条子,我们能记清,人家会认吗?”周老顺说:“人家能记清的也就能给,记不清的,我们也别强要。你去走一次,就是要不回来,我们也心安了不是?退一万步说,就是要不回来也没事,想想当初来温州的时候,不就是卖了房子的那点钱吗?钱哪来的?人挣的。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再挣就是了。” 赵银花想了想,决定去试试。周老顺担心妻子受欺负,提出陪她一起去。赵银花是个要强的人,她说:“你去干什么?这没凭没据的事儿是我干的,我领着个大男人去了,让人家觉得好像我是去逼债打架的。”周老顺点点头说:“道理没错,可你独自去,我不放心。”赵银花说:“你有什么不放心?进货,出货,不都是我独自去的吗?我想去走个过场,也不抱多少希望,能找回多少算多少,找不回来了我再挣!”说走就走,赵银花起身背着包就要出门。周老顺一把拉住她:“别着急上火。”“放心,我半点都不着急上火。老顺,我不上火,你千万也别上火啊!”周老顺高声说:“得令!” 赵银花第一站是去温州吴服装厂。她在走廊遇见吴厂长,把要结账但条子丢了的事讲了。吴厂长问:“你能记住多少钱吗?”赵银花说:“我能记住。”吴厂长说:“我们会计的账上也记着,对一对就是了。” 赵银花来到财会室,对会计说:“那条子上是5123块。”会计查了一下账:“赵姐,你记得分毫不差。” 吴厂长让会计付现款,赵银花好激动:“吴厂长,真谢谢你这么相信我。”吴厂长笑道:“丢欠条的事我也有过,不奇怪。再说了,合作这么久,你一直给我最低价,我要是赖账,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做!” 赵银花一个厂接一个厂地去结账,她向厂长们说着同样的话,没有一个不认账的,都给她按数付了现款。赵银花从最后一家服装厂出来,疲惫地走着。周老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银花,银花!”赵银花笑着说:“你到底还是来了。”“我不想来,可我的两只脚坚决不听我的,就把我拉来了。” 赵银花心中一热,忽然蹲到地上捂着脸呜呜哭起来。周老顺急了:“银花,不是说好了嘛,要不回来就当花了呗。”赵银花只是一个劲地哭,她哭着哭着,突然笑起来。周老顺说:“银花,你怎么了?”赵银花无语,只是用拳头不停地捶着周老顺。 夜晚,赵银花和周老顺躺在**。赵银花感叹说:“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周老顺说:“那也得分对谁,你是好人,人家才对你这么好。”赵银花抱住周老顺温柔地说:“今天可以睡个踏实觉了。”“我们俩是有好长时间没睡一块了。” 赵银花看到窗帘有个缝:“老顺,去把窗帘拉上。”“都老夫老妻了,不怕看。”“我让你去你就去。”周老顺起身,把窗帘拉严。 赵银花从窗缝里拿出个铁盒子打开,里面全是钱。周老顺看傻了:“这都是你赚的?”赵银花点头:“欠条丢了,钱倒长着腿脚跑回来了。就凭这,我一定要把纽扣卖遍全中国。”“口气比我还大。”“老顺,你不是说你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大上海了吗?这会儿,你可以把另一只脚也迈进去。这些钱你拿去当本钱,好好干,让整个上海都是你的鞋。” 周老顺说:“我不用你的钱。”赵银花说:“什么我的你的,这是我们家的,就是你的。”“我不是说我不能用你的钱,我是说这些钱对我没用。我周老顺做生意要靠本钱,那算什么本事!我靠的是脑子,靠的是发现商机的眼睛,有这两样,人家就自觉自愿出钱,我就心安理得挣钱。” 赵银花把钱又放回窗缝:“钱就放在这,你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拿。”周老顺搂住赵银花:“我打死都没想到你能挣这么多钱。”“还有你想不到的,你儿子也挣钱了。”“麦狗有信了?”“来信了。在内蒙古一个新华书店租了柜台卖眼镜,前些日子,还通过电话。”“麦狗都有柜台了,真是我的儿子!” 赵银花拧男人一把:“不是你的儿子还能是谁的儿子?”周老顺笑道:“过去,我不知道他是谁的儿子,你这么一说,肯定是我的儿子了。明天到邮局给麦狗挂个电话,我再给他上上课。”“还上课?要不是你上课,儿子也不会跑那么远!” 周老顺问:“你说冠球能挣多少钱?”赵银花说:“收的再多也是废品,能挣多少啊?”周老顺说:“昨天你条子丢了冠球说给你补上,你觉得他真能补你三万多吗?”赵银花说:“人家那是好心、客气,你还当真了。明天我得去谢谢赵大哥,别让人家跟着着急了。” 第七章 2 周老顺和赵银花在邮电局排队给麦狗打电话,电话打通,对方说麦狗前两天把柜台退掉搬走了,搬哪儿去了不知道。 赵银花急了:“好好的买卖不做,麦狗不会出什么事吧?”周老顺也担忧:“我早就说过,他就是新砌的茅坑三日新,三日一过,又是臭烘烘,真不像是我周老顺的儿子。” 赵银花发愁:“儿子都不见了,你还有空说这些,怎么办啊?”周老顺说:“我划算着,没几天你就能见到他了。”赵银花纳闷地问:“什么意思。”周老顺解释说:“这明摆着嘛,在内蒙古待不住,过几天就回来了,就算让他去了意大利,新鲜一过,也还会跑回来。没有我,他什么事也干不成,你就等着吧。”“我倒是盼着他回来,两个孩子都不在跟前,就算挣再多的钱,我这日子过得都不踏实。”“行了行了,林四林那批货该备好了,大上海还等着我呢,走吧。” 周老顺到上海几家大商场去了解,张江皮鞋一厂的鞋卖得最好。他发现有些款式不是他们厂生产的,推销员是温州人。周老顺知道有人来抢市场,赶紧找到朱沪生说:“朱厂长,我觉得,我们的产量得减减了。”朱沪生奇怪:“减?你开什么玩笑!”“你看我这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 朱沪生说:“你都不知道我们这鞋卖得有多火,你上次带回来三万双鞋,几天就销售一空,现在天天都是要货的电话。”周老顺说:“我这么说,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今天出去转了转,发现大上海一下子出现很多同样打着上海标签的温州鞋。我们这段时间卖得好,是因为我们的款式多,可这些款式都是从温州过来的,温州的款式又是温州华侨从国外带进来的。如果温州的皮鞋厂都盯上大上海的市场,越来越多的款式进来,那就麻烦了。” 朱沪生笑笑:“这有啥麻烦的?”周老顺忧虑道:“价格大战啊!原先是我们一家的货,价格我们说了算,现在这么多的货涌进上海,价格肯定是百货大楼说了算。大家都抢生意,肯定把价格压到最低,如果我们不把产量降一降,到时候不但挣不到钱,还会压下一大批货,钱都掉进去了。” 朱沪生还是笑:“老顺,这可不像你。你一向风风火火、敢想敢干,啥辰光变得这么提心吊胆、束手束脚了?这鞋多卖一双,你可多赚一毛啊!”周老顺说:“我多赚少赚点都没事,工厂万一出事,我就一分都没了。”“这事我们先不说了,阿拉先把这个月的钱给你结了,你该放心了吧!”“这事才不急,也没多少钱,你要不信我说的,我们就一起出去看看。”朱沪生岔开:“你猜这个月阿拉厂里的销售额是多少?已经突破六十万!” 周老顺从上海回到温州,发现路边拉着一条大横幅,上写:严厉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周老顺想起那次的“打击不法商贩”,觉得做生意的又要出什么事,不免忧心忡忡。 他回到赵冠球的小院,已不见乱七八糟的废品堆。周老顺问赵银花:“这院里什么时候空的?”赵银花说:“有两三天了。”“冠球不收废品了?”“不收有个把星期了,前几天才把院子里的东西都卖干净,刚才把手扶也开出去卖废铁。”“手扶也卖废铁了?卖什么也不能卖拖拉机啊!”“你还把老祖屋卖了呢!”周老顺直摇头:“不对,这个冠球,肯定碰到难题了。阿香在家吗?我问问她去。” 一辆警用吉普车开来,周老顺夫妻莫名其妙地向门口张望。这当口,李阿香从屋里抱着孩子,拿着简单行李慌慌张张走出来。她看到吉普车停在院门口,想跑又不知道往哪儿跑。 车上下来两个公安喊住她,她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动。公安问:“你是李阿香吗?”李阿香怯怯地答:“是。”“赵冠球呢?”“出门了还没回来。”“把包拿过来,我们要检查。” 李阿香执拗了一下,包被拿了过去。公安打开包,从里面翻出些衣物,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是厚厚的一沓人民币。周老顺和赵银花惊得目瞪口呆。 公安问:“钱是哪里来的?”李阿香说:“卖废品挣的。”公安厉声道:“卖废品能挣这么多钱我们都卖废品了。不搞投机倒把,不搞歪门邪道你能挣这么多钱?李家岸73号,那栋小楼是赵冠球的吗?”李阿香点着头吓得直掉眼泪。周老顺和赵银花惊得大眼瞪小眼。 公安问周老顺:“你们是她邻居吗?”周老顺不自觉地把手里的包往身后藏了藏:“就是邻居。”公安说:“别怕,我们只是找赵冠球,要他说明这些收入的来历。李阿香,把孩子先让邻居帮着照看,你跟我们走一趟吧,讲清楚问题就回来。”李阿香战战兢兢地把孩子交到赵银花手里,拿着行李跟公安走了。 赵银花看着吉普车远去说:“他足足补得上我那些条子啊!咱算投机倒把吗?”周老顺说:“算个屁啊!冠球去多久了?”“有一个钟头。”周老顺从包里揪出一些钱往外跑。 一辆汽车载着高音喇叭在市区缓缓行驶。广播响着:“为坚决贯彻落实**中央、国务院11号《关于打击经济领域中严重犯罪活动的决定》件精神,我市公安、工商、税务等部门联合出击,成功抓捕了乐清县臭名昭著的‘电器大王’胡金林、‘矿灯大王’程步青、‘目录大王’叶建华、‘翻砂大王’吴师濂、‘线圈大王’郑祥青、‘胶木大王’陈银松、‘旧货大王’王迈仟。在此次行动中,‘螺丝大王’刘大源畏罪潜逃,我公安部门正组织力量全力追捕,不获全胜决不收兵!对严重破坏经济的罪犯,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他属于哪个单位,不论他的职务高低,都要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绝不允许任何人袒护、说情、包庇犯罪分子。如有违反,一律追究责任……” 温州长途汽车站里,等车的人排成队,周老顺匆匆跑来,到处张望着。一个公安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对照排队的人。周老顺边赔着笑脸,边探头看了看公安手里的相片,是赵冠球,他赶紧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周老顺跑到汽车站门口,焦急地四下望着,不时回头望着远处的公安。公安也发现了他的异常,有点警觉。周老顺发现了什么,突然往一个方向跑去。 汽车站里的公安觉得他的行为反常,向大门跑来。周老顺冲着走向汽车站的人流方向快步走着,突然迎面拉住一个压低帽檐的男人,把他扭过身,拉着就往反方向走,低声说:“别回头,跟我走!”跑到门口的公安和跟出来的同事交流了一下,开始跟踪周老顺。 周老顺从远处跑到江边来,赵冠球坐在一个偏僻的水边藏着等他。周老顺说:“船一会儿就来。放心,我拿钱把他嘴封上了,啥都不会问,只管送到。”赵冠球说:“周大哥,大恩不言谢。”“什么话,你帮我一家,我只帮你一个,还欠你呢。”赵冠球低头笑笑没说话。 周老顺说:“想开点。房子还在,钱也没说就没收了。阿香进去说清楚钱是清清白白挣的,自然就放回来了。”赵冠球愁眉紧锁:“但愿喽,那真是几年的辛苦钱。”“一个院住这么久,我都不知道你挣了这么多钱,你藏得真牢。”“还不是老辈人教的,怕政策变,不露富。买了大房子不敢住,挣了这么多钱不敢花。一堆钞票放在家里跟一堆废纸有什么分别?藏来藏去还是没藏住。早知道真该让阿香和孩子吃好点喝好点,住住大房子,我欠她们太多了。” 周老顺说:“放心,孩子我帮你照顾好。”赵冠球点头:“这个我不担心。周大哥,嫂子也挣了些钱,藏好,不要也跑来找我。”“我那点钱算什么,点什么将也点不到我头上。船来了,快走吧。等等,手扶拖拉机你卖哪儿了?”“糊弄阿香的,我才不卖,藏在咱们院往南的废窑厂里了。”“好,不能事事都听老婆的,向你学习。” 送别赵冠球,周老顺刚刚走上公路,两个公安向他走来。周老顺先发现他们,扭头朝相反的方向走,越走越快。两个公安也发现他了,远远地跟着。 夜晚,赵银花清理条子,将条子装到一个小包里。外面突然传来手扶拖拉机的声响。赵银花开门探头,见周老顺开一辆手扶在院子里转。 赵银花立在门口喊:“老顺,你又发什么疯癫?”周老顺停下车说:“冠球的手扶叫我买回来了。我去的时候,正拆呢,我要再晚去一小会儿,这手扶就壮烈牺牲了!阿香有消息没?”“晚饭那会儿就回来,抱着孩子回娘家去了。人家卖破烂的东西,你还买回来,你想和这破手扶过啊!”周老顺腾身下车,拍拍手扶:“老婆说对了,我就是想和它过。你想想,你进货回来,我开着它去接,多好!”“你就疯癫吧!” 深夜,赵银花拉上窗帘,和周老顺搬开床,打开一个袋子,两人都朝里面放钱。赵银花说:“快满了。”周老顺感叹:“做梦都没想到,才多久,我们就赚了这么多钱。”“老顺,我们也有点钱了,等过了这阵风头,不抓大王了,我们先把阿雨接回,再把祖屋买回来吧。”“先生产,后生活,这句话你还记得吗?”“下一世也忘不了,早几年,抓革命,促生产,从天光叫到黄昏,耳朵都听出茧了。” 周老顺说:“现在不叫了,不等于这句话没用。我们手头是有点钱,不过是铜板,这铜板呢,我现在不想拿去买房子,我想让我们的铜板长大,生出银元,再让银元长大,生出金元宝。生到最后,一定能生出个大大的金屋、银屋,比老祖屋好一百倍,你说呢?”赵银花说:“你总是有理,那就先生产吧。咳,也不知道阿雨在意大利过得好不好,我们要是把生产搞好了,生出个大大的金屋、银屋,一定先把她接回来。娘身边的女儿骨头边的肉啊,我想她,天天都想……” 周老顺也想,他把赵银花搂在怀里说:“阿雨走的那天,一句都不叫我,一眼都不看我,她这么恨我我好受吗?你想想,不管是在村里一直穷下去,还是带着她在这里到处跑,哪样比得上让她去意大利上学强?吃几年苦,学会了外语,当了意大利人,像她表舅那样做个外国商人,多风光!说不定也能成个什么大王呢。”赵银花狠狠掐了他一把:“哼,怎么说着说着又是你的道理了,你怎么知道意大利不抓大王?” 周老顺说:“正经的啊,这几天不管有谁向你打听赵冠球走哪了,你都说不知道……”正说着,突然听见院子里冲进人了。赵银花说:“是冠球回来了吗?这人真经不得念。” 刚说完,就有人敲门喊:“周老顺在吗?”周老顺和赵银花爬起来。周老顺去开门,几个公安站在门口。科长问:“你是周老顺吧?”周老顺说:“我是周老顺,假了包换。”公安上前就抓人,把周老顺押了起来。周老顺的脸上掠过一丝懊恼,转而又盯着科长看,好像要从对方的脸上读出点什么。 赵银花拉扯着:“你们这是干什么?凭什么抓人?”周老顺说:“轻点轻点,要斗,不要武斗。”科长说:“周老顺,我们怀疑你窝藏赵冠球,把人交出来吧!”科长的话音一落,周老顺如释重负,故作胆怯地说:“公安同志,你真抬举我了,你看看我这个破窝,藏只老鼠都嫌挤,哪藏得住一个大活人?” 科长说:“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干了什么!党的政策是……”周老顺接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科长说:“那好,说吧。”“我说,说什么啊?”“既然不打算说,那就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吧。”说完,对随行人员道,“把门口的手扶拖拉机一起带走。” 第七章 3 赵银花拉住科长:“要带你们把我也带走!”科长说:“大嫂,到现在为止没你什么事,请你松手。”赵银花说:“那我们家老顺就有事?他又不是八大王!”科长说:“说得对,他连八百大王都排不上,他这叫没事找事。带走!” 周老顺被公安押上吉普车。赵银花追出来喊:“老顺……老顺……”周老顺说:“没事,这是好人抓好人——误会。放心吧,明天我就回来了。” 吉普车开走了。一名公安开着手扶拖拉机跟着走了。赵银花追车,一下子摔倒。她爬起来,望着远去的吉普车,眼泪忍不住落下来。 科长坐在办公桌前,周老顺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两盏软杆台灯直立着照在周老顺脸上,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科长盯着周老顺:“我说得够明白了吧?”周老顺点头:“明白,太明白了,赵冠球就是温州最大的废品大王,罪大恶极。”科长说:“既然明白,又是今天发生的事,你还需要想这么长时间吗?说吧,早说清楚早回家。”周老顺一脸委屈:“警察同志,人情是铁,国法是炉,他赵冠球对我再有恩,我也不敢拿铁往火炉里凑啊。我真的没见过赵冠球,更没胆把他藏起来。咳,冠球啊冠球,你连个照面都不打就逃了,这天罗地网网不到你,就把我网进来了,我可被你害死了!” 科长冷笑:“别演戏了,我知道你不但会玩烟火木偶,还会在大街上耍花被面。”周老顺也笑:“这你都晓得,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天下。”“我还知道你今天一天都干了什么,需要我帮你梳理梳理吗?”“需要,太需要了。” “那好,我把丑话说在头里,从现在开始你就失去了坦白从宽的机会。”科长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照片,边说边把照片放在周老顺面前,“这是今天下午我们注意到你的地方,赵冠球在温州近郊的楼房。”照片上,周老顺正在敲一座非常气派的新楼房的院门。 科长说:“接着你先后去了墨池旅馆、朔门旅馆和望江旅馆。”三张照片上,周老顺或进或出旅馆。 科长说:“从望江旅馆出来后,你还去了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今晚7点30分温州去上海的汽车票。”照片上,周老顺手里拿着一张票离开售票窗口。 科长说:“然后,你在汽车站门前等了一个钟头,把票退了,又跑到废窑厂把手扶拖拉机开回家。你还有什么补充的吗?” 周老顺说:“我坦白,我是在满天下找赵冠球,可没人跟我说他是八大王、九大王,我要知道他也是王,何必抓个虱子放自己头上呢?” 科长问:“你为什么买票又退了?”周老顺说:“我买车票是自己想回上海,我在上海卖鞋卖得好风光,不回去怕丢了生意嘛。可是买了车票站在那里想啊想,政府的政策不许投机倒把,不许倒买倒卖,我这样做是不是犯政策呢?前思后想,把票退了,我要跟赵冠球这样的人划清界限,我回家,不去上海!” 科长问:“手扶拖拉机怎么回事?”周老顺说:“你们肯定跟着我都看到了,它就停在回家的路边上,窑厂嘛!晕头的赵冠球,好好的拖拉机不要了,他不要我要。不做生意了我开它回家犁地种田嘛!你派了这么多特务,不,间谍……是侦察兵,派了侦察兵跟踪我,他们都应该看到了,我跟你们一色不是也没找到赵冠球嘛?要不然,我干吗买了票又退票,放屁脱裤子,多此一举呢!” 科长说:“看来今晚你是不想回家了。”周老顺说:“想,孙子才不想。再想也得你拍板啊!你觉着我讲的是瞎话,就把我送牢监里;你相信我讲的是真话,就让我走。我全听你的。还有,这照片能不能给我?我出钱,好多年没拍照,猛一看,我都不认识自己了。”科长听了哭笑不得。 赵银花来看守所和周老顺隔着铁栅栏对望。她泪光盈盈道:“老顺……”周老顺说:“银花,没事,我周老顺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再说了,我在这里其实挺好的,饭来张口,还不用自己动手做,比我在农村种地强多了。要早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我周老顺早不种地不做生意了,这白吃白喝的地方,上哪儿找?” 看守过来训斥:“周老顺,你说什么呢!”周老顺说:“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也知道,我在这睡觉、吃饭、拉屎,都有人给我站大岗。我寻思,怕是市委书记也没有我这样的待遇。我周老顺一个农民,能混到这样,真的知足了。” 看守说:“周老顺,显你高嗓门啊!”周老顺赔笑:“对不起,我这人忘性强。银花,我跟你说,早进来早好了,这个运动来得太迟了。”赵银花问:“你这话怎么说?”周老顺说:“我进来才认识那么多能人,一交流体会,才知道自己不行。听人家讲是怎么干的,真长见识!我进来第一天是狱友老孙头发言,讲他怎么得到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积累;第二天是王老板讲的,第一桶金的背后是什么;第三天开始是大家轮着讲,天天晚上开讲座。你看人家八大王,短短几年就发了大财,咱们和人家比差远了,等我出去,咱们要甩开膀子狠干。我的计划是分三步,第一步……” 赵银花慌忙打断:“得了,老顺,你就别叫化子娶亲穷乐呵了……”周老顺说:“我真的很高兴,在里面受了教育和启发。你在外面做生意要继续干下去,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多听广播多看报纸。” 赵银花说:“我都让你愁死了,哪有那个穷心思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还听什么广播看什么报纸!”周老顺说:“那就不对了。有句话叫出门先看天,无雨先备伞。听广播,看报纸,好比看天气预报,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刮风。我住在这里,天天听广播,听着听着,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刮风,不能说得全对,但应该知道个**不离十。所以说,做生意,不只是做,还要听和看。” 看守听着忍不住笑了。周老顺说:“兄弟,笑我不会说话了啊?”看守说:“我是笑你太会说话了,我见了多少次探视室的会面,没见到你这样的,夫妻相见,隔着铁栅栏,竟然说什么生意。”“兄弟,多琢磨琢磨生意上的事,挣钱比干什么都好。” 赵银花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周老顺:“这信政府已经检查过了,你看吧。”周老顺逗乐:“你来看我就来吧,写什么信?都老夫老妻了,还玩这新鲜玩意儿!”赵银花哭了:“不是我写的,是阿雨写的,终于有阿雨的消息了!”周老顺赶紧打开信看起来。 赵银花哭着:“这孩子聪明,能想到给他老五爷爷写封信,要不,到现在咱都不知道孩子过得怎么样……”周老顺看着:“你哭什么!这上面不是写了嘛,混得不错。”“这孩子肯定是报喜不报忧。一个人在国外,连个亲戚朋友都没有,能过得好吗?还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呢!”“就你会瞎操心,我觉得不错,你看看,吃得好,穿得好,认识了新朋友,不光上了学,还赚了钱,哪哪都不差,这像我周老顺的闺女干的事,没给他爹我丢人……”周老顺虽然这么说,但眼睛里也湿乎乎的了。 客人都走了。巴尔、胡跃、阿雨和大卫坐在餐桌前就餐。餐桌上放着一盘比萨,大家分而食之。大卫狼吞虎咽,恨不得一口吃掉一块饼。盘里还有两块比萨,阿雨刚要拿,大卫就抢了一块。阿雨去拿另一块,大卫又抢到自己盘子里。巴尔看着儿子的样子,摇了摇头。 夜晚,阿雨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隔壁隐约传来大卫痛苦压抑的声音。阿雨来到大卫卧室,看到大卫从**滚到地下,脸通红,眼睛瞪得老大,一脸痛苦的表情,两手使劲抓自己的喉咙。 阿雨冲到楼梯口大叫:“巴尔先生!大卫出事儿了,快来啊!”楼上楼下没有回应。阿雨又大叫:“胡叔叔,快来啊!”还是没有回应。 阿雨转身跑回来,见大卫已经不省人事。阿雨想背大卫,可他太胖太沉,她试几次都背不动,扶又扶不起。阿雨只好拉住他的两只胳膊拖着走。阿雨拖着大卫下楼梯,一脚踏空,两人从楼梯上滚下来。这么一摔,大卫呕吐起来,开始痛苦地呻吟。阿雨连滚带爬奔到酒柜前,打电话叫救护车。 医院病房里,摔得鼻青脸肿的大卫已经脱离危险,躺在病**睡着了。身上带伤的阿雨也趴在大卫病床边睡着了。 巴尔和胡跃匆匆跑来,站在护士工作站前。巴尔气喘吁吁地问:“护士小姐,请问大卫在哪儿?”护士问:“您是巴尔先生吧?”“我是大卫的父亲。”“巴尔先生,请不要着急,大卫先生已经脱离危险,在病房里睡着了。” 巴尔赶紧在胸前画十字:“万能的主啊,谢谢您保佑大卫平安无事。”护士说:“您应该感谢那个把大卫送到医院的小姑娘,她是主派来救大卫的小天使。” 巴尔说:“是。请问护士小姐,大卫怎么了?”护士说:“大卫饭后没有活动就上床睡觉,由于他是趴着睡的,又太胖,腹部堆积的大量脂肪压迫胃部,导致胃中还没有来得及排到小肠的内容反流呕吐,呛到大卫先生的气管里,造成窒息。如果那个小天使没有及时发现,稍微耽误几分钟,大卫先生就要去见主了。”巴尔惊叫:“主啊,这太可怕了!” 护士小姐耐心解释:“幸亏那小天使背不动大卫先生,在拖拽他下楼的过程中滚下楼梯,剧烈翻滚使得部分呛进大卫先生气管里的东西吐了出来,减缓了他的窒息。否则,就是及时送进医院,大卫先生也不会重回您的身边。那位小天使连续两次救了大卫先生的命。” 巴尔又赶紧在胸前画十字:“万能的主啊,谢谢您把这只可爱的小鹿派到我的餐馆,来保佑我的大卫。”胡跃说:“阿雨救了您的**,以后您父子俩要好好对待阿雨啊!”巴尔说:“这还用说吗?她和她表舅都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 巴尔轻手轻脚走进病房,来到病床前,先看了一眼大卫,然后跪下一条腿挨近阿雨,目光充满感激和慈爱。巴尔用手轻轻拂顺阿雨凌乱的头发,吻了一下她的头。阿雨醒过来,刚要说话,巴尔把阿雨抱在怀里说:“阿雨,让我如何感激你才好……” 阿雨从医院回来,巴尔把一个大信封交给阿雨说:“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一定要收下。感谢你救了我宝贝儿子一命,没有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说着他哽咽了。 阿雨知道里面是钱,拼力把大信封硬塞回巴尔手中说:“巴尔先生,您不用谢,我要出这种事情,您也会救我的。我虽然需要钱,但不能以这种方式要您的钱。”“这是奖励,是你应该得的。”“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挣钱。”“我没有看错你,孩子,你是我最亲最贴心的天使!”巴尔感慨地说着,把阿雨搂在怀里,在她的头上深情地一吻。 从这以后,巴尔对阿雨的态度明显改变,对自己的儿子也不再放任。晚餐是香喷喷的比萨,巴尔给大卫餐盘上放了一小块。大卫看众人餐盘的比萨都比他多,不高兴了:“爸爸,为什么你们的多,我的少?我还要。”说着就把一大块比萨放进自己的餐盘里。巴尔着急了:“我的天才儿子,医生让你现在必须少吃,要不然你会胖得用肚皮走路,像足球一样满地滚,甚至还会到医院里。”大卫不听,狼吞虎咽地吃着。 阿雨说:“大卫,巴尔先生说得对,你现在必须少吃,先把体重减下来。那样你会更健康,到那时候,你想怎么吃都可以。”大卫看了阿雨一眼,把那块大比萨又放了回去。巴尔很满意,对阿雨投去感激的微笑。 大卫问:“如果我能瘦下来,可以吃一整张比萨吗?”阿雨很认真地说:“当然可以,只要你能瘦下来。”大卫几口就把餐盘里的比萨吃光了,他看着别人吃,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拍打着肚皮,表示没有吃饱,但还是离开餐桌要上楼。 巴尔说:“我的天才儿子,你不能现在就去躺下。”大卫问:“那我干什么?”说着开始上楼梯。阿雨说:“从今天开始,吃了晚饭我陪你散步,早上起来还要跑步,这样你的体重会减得更快一些。”大卫想了想,从楼梯上下来。阿雨问:“巴尔先生,我这样做可以吗?”巴尔高兴极了:“当然可以,这最好不过了。” 阿雨吃完自己餐盘的比萨往外走,大卫犹豫一下,还是跟着走出去。巴尔看着两人的背影,高兴地说:“阿雨有一根细细的有着神奇魔法的绳子,把一头沉沉的大象牵走了!” 阿雨走在前面,大卫吃力地跟在后面。阿雨说:“大卫,你速度太慢了,再快一点。”大卫突然停住:“我不走了,我要回去。”“那你就永远当大胖子吧。”阿雨说完,又快步往前走去。大卫想了想,只好加快脚步跟上。 早晨,大卫躺在**睡觉,有敲门声。大卫很不情愿地坐起,阿雨走进来。大卫说:“我还没摇铃,你怎么就来了?”阿雨说:“你答应要跟我去跑步的。”“不去,我要睡觉。” 阿雨不说话,瞪眼看着大卫。大卫说:“你帮我起床。”“从今天开始,你要自己起床。”大卫只好自己起床穿衣服。 两人来到教堂前,阿雨跑在前面,大卫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阿雨喊:“加油,你要坚持!”大卫实在跑不动了,蹲到地上不起来。阿雨跑回来,看着大卫笑。大卫没办法,站起来又跑。 翌日,大卫早已起床,在玩魔方。阿雨推门进来,有些吃惊。大卫说:“你怎么才来?我已经起床穿好衣服了。”阿雨说:“出发。”大卫说:“等会儿,我要把魔方玩好,证明我是个天才。” 阿雨在一旁看着,大卫怎么都玩不好,有些烦躁。阿雨说:“我能试试吗?”大卫说:“你肯定不行,我这个天才都不行。”“你不让我试试怎么知道?” 大卫把魔方递到阿雨手中,阿雨把魔方快速转起来,很快对正色一面。大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接着阿雨又迅速对正了其他五面,然后递给大卫。大卫看着阿雨,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雨笑道:“出发!” 第八章 1 阿雨背着书包跑着去上学。对面一个年龄相仿的中国女孩也急匆匆跑着,两人擦肩而过,有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便停住脚步,回头张望对方。两个人默契地微微一笑,阿雨试探着用中国话问:“早晨好。”林玉琪含羞地用温州话说:“天光好。”阿雨惊讶道:“你是从中国温州来的?”林玉琪点点头。阿雨高兴地说:“我也是从中国温州来的。” 林玉琪突然抱住阿雨哭起来。阿雨有些手足无措地问:“你怎么了?”林玉琪说:“我不想来意大利打工,爸爸非要逼着我来,要我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不喜欢这里,每天都快累死了,实在受不了,我想回家。可我爸爸不让我回去,他说我要是回去,他就打死我。我恨他,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该怎么办啊?”阿雨也哭起来:“我有个和你一样的爸爸……”同病相怜,俩女孩子很快成了好朋友。 这天林玉琪和另外几个女孩埋头钉衣扣,阿雨带着大卫走进来,大卫手里拿着魔方。林玉琪看到大卫有些紧张:“你怎么把他带来了?”阿雨说:“没事,大卫是我的朋友。”大卫把魔方递给林玉琪:“这个你能行吗?”林玉琪摇摇头。阿雨问:“你们每天都要做这么多活吗?”林玉琪点点头。阿雨又问:“累了怎么办?”林玉琪说:“睡觉。”她想了想对其他女孩说:“休息会儿吧,让阿雨看看录像。”林玉琪打开电视机,放好录像带,开始播放港台的武打片,阿雨很快被吸引住,大卫一开始还玩魔方,但慢慢也被吸引,看傻了:“中国功夫真厉害。” 林玉琪说:“大卫,你要小心点儿,你再欺负阿雨妹妹,她就像电视中那样,一脚把你踢飞,你会七窍流血,死得很惨。”大卫紧张地问:“阿雨,这些功夫你也会?”阿雨说:“当然会,中国人都会。”大卫吓得往后缩了一点,女孩们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两个警察来了。阿雨看到忙说:“警察来了,你们快跑。”林玉琪和几个女孩撒腿就跑,警察追了过来。阿雨说:“大卫,挡住他们。” 大卫冲上去挡警察,还摆出李小龙的功夫造型。阿雨也上去阻挡警察。警察说:“不要妨碍我们执行公务。”阿雨说:“不要妨碍我和大卫练功夫。”在阿雨和大卫的阻拦下,林玉琪她们一溜烟跑远了,两个警察望尘莫及。 回来的路上,大卫显得很兴奋,阿雨叮嘱他别把这事说出去。 饭馆晚餐最忙,胡跃在灶上做菜,阿雨借传菜的间隙,悄悄躲在冰箱后面观察着他。胡跃回头看到阿雨,不解地问:“看什么?”阿雨说:“看您做菜。”“怎么?想偷艺当厨师吗?”“我才不想当厨师呢。”“不想当厨师,还在这看我做菜?” 阿雨压低嗓音神秘地说:“将来我要当老板。”胡跃一听乐了:“真会开玩笑,我一个大男人在欧洲混了这么些年,都没胆当老板,就凭你一个小姑娘,还想当老板?能坐稳一条板凳就算你有本事。”阿雨认真道:“我真想当老板。” 胡跃问:“说说看,你怎么才能当上老板?”阿雨向往地说:“我先学会做菜,等我有了钱,就开一家餐馆。到那一天,我再也不用看人家的脸色,再也不用受人家的气,我再也不用受累了。那时候我就指挥他们干。”胡跃说道:“天啊,你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雄心?我祝你成功!” 阿雨说到做到。晚上,她坐在**,一边往本子上记着白天看到胡跃做菜时往菜里下的料和先后顺序,一边自语:“先热锅,再往锅里放奶油,等奶油化时,马上放香叶……” 这天中午,胡跃正在做菜,肚子忽然疼起来,疼得满头大汗。菜做了一半,他只得关上灶火,捂着肚子跑进卫生间。巴尔走来自语道:“菜怎么做了一半,人没了?”阿雨拿着点菜单进来说:“我刚才看到胡叔叔躬着腰上卫生间了。” 正说着,胡跃捂着肚子躬着腰回来,蹲在地上痛苦地对巴尔说:“我肚子绞着劲儿痛,腹泻,没法再做菜。”巴尔一听急了:“你在饭口上客的时候腹泻,不是砸我阳光餐馆的牌子吗?让我怎么跟尊贵的客人解释?!” 胡跃肚子又剧烈地疼起来,人栽倒在地上。阿雨说:“胡叔叔病得不轻,得赶紧送医院。”巴尔没办法,只好把胡跃扶起来走出去。 阿雨看到一旁的菜单,稍作思索,就下手干起来。她的动作熟练,很快把一盘奶油鸡酥盒的头盘做好了。 客人们吃着阿雨做的菜,觉得味道很好,都点头称赞。巴尔进餐厅,看到这种场景,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雨又端出一个菜放到餐桌上。巴尔问:“阿雨,这些菜都是你做的?”阿雨说:“是啊,我正忙着呢。”说完,赶紧进了后厨。 巴尔站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客人吃那个新上菜的反应。客人先是漫不经心地吃了一口,嚼着嚼着来了精神,马上狼吞虎咽起来,很快就把一盘奶油鸡酥盒吃光。巴尔忐忑不安地问:“先生,味道您觉得可以吗?”客人满意地用餐巾拭着嘴赞叹:“太好了,巴尔先生,您换新厨师了吗?”巴尔摇摇头:“没有。” 客人说:“您的厨师有长进。祝贺您巴尔先生,照这样下去,我相信您的阳光餐馆很快就会成为意大利北部最著名的餐馆,得到米其林星级奖。”巴尔咧着嘴笑起来。他端盘传菜,迎接客人,扭动着肥胖的腰肢,欢快地唱起意大利民歌。客人频频向巴尔举杯,餐馆里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餐馆,阿雨开始打扫餐厅。巴尔坐在餐桌前点营业款,越点越乐,不由得夸赞:“神奇的小鹿,我都被你吓坏了!咱们今天的营业收入没降低反而上升,我要奖励你。”阿雨说:“谢谢巴尔先生,我以后会做得更好。” 巴尔说:“你知道客人怎么评价你做的菜吗?”阿雨摇摇头。巴尔朝他竖起大拇指:“棒极了,比胡做的还好吃,说你会让我的餐馆得到米其林星级奖。”阿雨笑道:“我都不知道会有这么好吃。”巴尔问:“你总是不断让我对你有新的认识。你这么好的厨艺,不会是万能的主在梦中教你的吧?”阿雨笑了:“是胡叔叔教给我的。” 巴尔将信将疑:“不可能,大厨能把你教到比他还高的水平?”阿雨说:“是啊,我七岁就开始做饭了。”巴尔摇头:“太难以置信了,你竟然那么小就会做饭!” 阿雨说:“我家里人都是农民,为了养家糊口,哥哥也要种地,他们要一直劳动到很晚才能回家。我干不动农活,就在家里做饭,个子矮够不到锅台,就踩着小板凳。到十岁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我就可以做菜招待他们。” 巴尔惊讶地说:“主啊,你七岁就要做全家人吃的饭菜,不上学吗?”阿雨说:“上学啊,可是我总迟到,挨了老师无数次训斥,直到我离开学校那天早晨,还险些被老师赶出教室。” 巴尔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说:“我可爱的小鹿,我想正式和你谈一个条件。”阿雨有些惊讶:“什么条件?”巴尔说:“我不少给大厨工钱,他却一直混日子,做的菜永远是一个口味,没有长进。你做的菜比大厨好,给我的阳光餐馆带来希望,我要把大厨的位置给你,工钱和给他的一样多,你来上灶。但千万不能让尊贵的客人知道,他们一旦知道我使用童工会告发我,我和我的阳光餐馆将名誉不保,一败涂地。”阿雨语气坚决地说:“这绝对不行,我绝不会因为我的缘故,伤害曾经帮过我的人,我绝不干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种缺德的事。” 巴尔说:“你无须自责,哪怕你不干,总有一天我也会把大厨开了,我不能容忍他的惰性把我的餐馆拖垮。这样吧,为了抚慰你内心的愧疚,我出两倍的工钱,怎么样?”阿雨说:“这不是钱的事,它会令我心里非常难受。如果您执意这么做,那我只得马上离开餐馆。巴尔先生,您是知道的,我不愿意走,我想在这里继续工作来报答您。” 胡跃回来,他在外面侧耳细听两人的对话,阿雨的话感动得他热泪盈眶。 巴尔说道:“你是只很讲信义的小鹿,虽然年纪不大,但却让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绅士风度,让我对你肃然起敬。既然如此,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不过我要给你加薪。”巴尔拿出一本诗集递给阿雨,“这本诗集收集了一些脍炙人口的名篇,我送给你,希望你读后也能写出同样的诗作。”阿雨接过诗集:“谢谢巴尔先生。” 胡跃推门走进来。巴尔问:“回来了?怎么样?”阿雨问:“胡叔叔,身体康复了没有?”胡跃使劲儿拍一下自己的腹部:“输完液,全好了。”阿雨给巴尔使眼色,巴尔明白:“你好了我才放心,巴尔餐厅没了大厨可不行!”胡跃向阿雨投去感激的微笑。 第八章 2 巴尔走后,阿雨手脚麻利地收拾后厨。胡跃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阿雨:“我做的奶油鸡酥盒,完全符合菜谱说的用料和步骤,火候也正好,为什么客人说没有他上次吃到的好吃?”阿雨欲言又止。胡跃着急道:“阿雨,把你的诀窍告诉我吧,要不然你胡叔叔很快就会失业。” 阿雨只好说:“胡叔叔,我不是对您保密,我做的奶油鸡酥盒,没有完全按菜谱的要求做。”胡跃不相信:“你没有按菜谱要求做?写菜谱的人是公认的意大利名厨,他经营的餐馆是米其林三星!是欧洲最著名的餐馆之一。” 阿雨问:“胡叔叔,您做奶油鸡酥盒,用什么油?”“橄榄油,意大利菜属地中海菜系,全是用橄榄油。”“我也是用橄榄油做,但我先用了一点动物油下锅,待油热了以后,再加橄榄油,这样做出的菜,就没有多少动物油味儿,而且肯定会又香又酥。”胡跃若有所思,这个聪明的小丫头真不可小视。 这天中午,阿雨放学回来,巴尔满面笑容地说:“亲爱的天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邮差刚才送来一个中国寄给你的包裹,我把它放在你的天堂里。” 阿雨直奔楼梯,快速朝贮藏间跑去,包裹放在铁床中央。阿雨气喘吁吁冲进来,抓起包裹,情急之下扯住包裹的两角,猛用力一扯,包裹皮被撕开了,里面有一件红色上衣和一封信,她两手颤抖着拿信看起来。 阿雨: 你给老五爷爷的信,他交给了我们。我和你妈都挺好的。国内遍地是商机,你妈做纽扣生意,很不错,我卖皮鞋,已经把皮鞋卖到大上海,用不了多久,全国人民都会穿我卖的鞋。你表舅现在有消息吗?有消息告诉我们一声。他不在,你就只能靠自己。我听人说现在国外一个钟头能挣一百块钱,老板现在给你开多少钱?人家对你的好要记着,但也不能受欺负。还记得当初你走时我和你讲的话吗?书得好好读,但最重要的是赚钱,当老板,赚大钱。你要是干好了,我和你妈攒点钱,到意大利去看你;你要是干不好,那就一辈子别回来见我们…… 阿雨一开始是喜悦,读到最后她哭了,扑在**哭着抱怨道:“爸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一点儿也不关心我,把我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不管了。难道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阿雨拿起那件红衣服,里面掉出一盘录音带。阿雨急忙借来大卫的录音机,插上电源,放进录音带,按下播放键,立刻听到妈妈带着哭腔的倾诉: “阿雨,妈妈可想你了,晚上一闭眼就梦,梦见你吃不饱,穿不暖,被人打,被人骂……多少次妈妈从梦中哭醒。你知道吗?每次我睁开眼睛,都希望你就睡在我身边,妈妈伸手就可以摸着你……妈妈没有写信,录了录音带,是想把这些话亲口跟你说。阿雨啊,你不知道……妈妈在你爸面前一提起你、担心你,他就跟我说,好铁要经炉中炼,好钢要经百锤打,说你要发财,成一个有钱人,必须经历大江大浪。你爸说的也有他的道理。但是,妈想你,读完书就回来吧。你离妈妈那么远,妈妈看不见,摸摸不着,总不放心。你要是个孝顺的孩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让妈妈担心,也不用替我们担心,我们一切都很好。这件红绒衫是现在温州城里最时髦的衣服,妈妈专门给你买的,不知道你长高了没有,合不合身。红绒衫上有妈妈的心,妈妈的泪。妈妈摸遍它的边边角角,你穿上它,妈妈就像紧紧地抱着你……” 阿雨边听边哭,听完了她说:“妈妈,我也想你!你放心,我会回来的,等我把卖老祖屋的钱挣回来,我就回家,再也不和你分开……” 大卫走进来,一脸惊愕地看着阿雨,纳闷地问:“你怎么哭了?我再没欺负你啊,我知道了,肯定是我爸爸欺负你了!你快教我中国功夫,我找他算账去!”他说着蹲起马步,态度认真,憨态可掬。阿雨破涕为笑,擦着眼泪说:“大卫,你爸爸对我很好……” 大卫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哭?”阿雨说:“我找到妈妈了,我妈妈把她要跟我讲的话录在录音带上,我听了以后太想她了……”阿雨说着,眼泪又流出来。大卫似有所感悟,憨憨地说:“你有妈妈,我没妈妈。有妈妈好吗?”阿雨哽咽道:“有妈妈当然好了,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亲我、最爱我、最疼我的人……” 大卫流泪了:“我也想要个妈妈……”阿雨连忙替他擦眼泪,哄他道:“大卫,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大男人和女孩子不一样,大男人是不能哭的,要坚强,流血不流泪。”大卫担心道:“你要离开我们,去找最亲你、最爱你、最疼你的妈妈吗?”他连讲带比画,“坐飞机,回到中国的温州。”阿雨说:“我爸爸把家里的房子卖了,我只有攒足了买房子的钱才能回去。” 阿雨撕下一张台历,露出了12月15日。她自言自语:“阿雨,今天是你的生日。”晚上,阿雨来到普拉托广场,看到了卡乔。卡乔拉着手风琴唱歌,旁边有人围观。阿雨过来坐到卡乔身边,有人给钱,阿雨就帮着收下。突然,卡乔拉出《生日快乐》的乐曲,一曲终了,卡乔说:“阿雨,祝你生日快乐!” 阿雨惊讶道:“卡乔爷爷,您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卡乔得意地说:“你忘了,你以前曾经随口告诉过我你的生日,我当时就牢牢记住了。”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头,“像刻碑一样,刻在这里面了。今天普拉托醉鬼之王,为你摘下他的尊贵王冠,戒了酒,这是我加冕三十七年来第一次一天没有喝酒。如果我喝了它,会记不住给你过生日。来吧,我的天使,今天这儿就是属于你的殿堂。” 卡乔跟着乐曲唱起了《生日快乐》歌,他边唱边跳。旁边的人知道今天是阿雨的生日,也跟着卡乔一起给阿雨唱生日歌。阿雨被这样的景象感动,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卡乔又演奏起《魂断蓝桥》主题曲《老朋友不能忘记》。阿雨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卡乔爷爷,谢谢您,我会像您记住我的生日一样,永远记住您的慈爱。” 回到自己的小卧室,阿雨动情地在小本子上写着: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太快乐了!因为卡乔爷爷尽最大能力,为我过了一个备受宠爱的幸福生日。我知道,虽然现在到处都是寒冷,但也有真诚的慈爱温暖我的心田,令我鼻头发酸,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意大利的冬天风太大,太寒冷,等我将来有了钱,发了大财,我就在温暖如春的家乡盖一座大房子,里面再建一个大大的壁炉,壁炉里塞满木柴,点起火来使劲儿烧,红红的火苗一定要着得老高,烤得房间里的人直冒汗。我要把卡乔爷爷和大卫都接去,请卡乔爷爷演奏巴扬手风琴给我和大卫听。啊,这个梦想虽然现在还无法实现,但想一想都很温暖…… 圣诞节傍晚,在漫天的礼物、音乐和歌声中,阿雨带着些吃的来到普拉托广场中央的雕像下。卡乔不在。阿雨四处张望着叫道:“卡乔爷爷……” 有位老者絮絮叨叨地说:“卡乔有四五天没来了。以前他天天在这儿拉巴扬手风琴,现在这儿少了他,就像吃面包没有黄油一样……” 很多人过来和阿雨打招呼,有些不认识的也和阿雨互相道“圣诞快乐”。天黑了,阿雨还在找卡乔,她终于在一座旧房子里找到他。这时,他躺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奄奄一息。阿雨着急地喊:“卡乔爷爷,你怎么了?” 卡乔睁大眼睛侧头惊喜地看着阿雨说:“主啊,我越发知道了您的神圣,您的万能,我正思念着我可爱的小阿雨,您就把她送到了我眼前……”阿雨心疼地说:“卡乔爷爷,您病成这样,怎么不上医院?”说着要扶卡乔起来。卡乔摆摆手,示意不要动他,他剧烈地咳嗽着,艰难地说:“不用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听到了主的召唤,我不能怠慢主,让主等候得太久……我要去天堂见我的家人……我想念他们……”说着老眼流出两行浊泪。 阿雨哽咽地说:“卡乔爷爷,您不能走,这个世界离不开您,需要您来主持公道,需要您给大家带来欢乐的巴扬手风琴曲,来,跟我上医院。”说着又要搀扶卡乔。 卡乔无力但坚决地再次推开阿雨的手说:“人的命,主来定,主的意志万万不可违。谁来主持公道,谁会给大家带来欢乐,我死后主会有安排。我现在虽然三寸气仍在,但灵魂已到了天堂的门前。我可爱的小流浪猫,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去吧,让我和久别的家人在一起,这难道不是件快乐的事儿吗……” 阿雨哭着央求道:“卡乔爷爷,您病得这么厉害……您就让我为您做点什么吧……”卡乔艰难地说:“我可爱的小流浪猫,你应该为我高兴才对,别哭……你流的是喜悦的泪水吗……”卡乔进入弥留之际,身体开始蜷缩,两手紧紧揪住身上的破毛毯角。阿雨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卡乔的身上。卡乔还是抖个不停。他梦呓着:“意大利的春天不会太远,只要过了严冬,她就会来临,就要看你有没有勇气,有没有耐心……说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 阿雨扶卡乔坐起,给他捶背。好半天,卡乔咳嗽才平息下来,喘着粗气说:“老伴,老伴,我的老伴……”阿雨着急说:“卡乔爷爷,您等着,我去找人来帮你……” 卡乔还是没能熬住,在圣诞节的钟声里去世。 卡乔的葬礼上,牧师为他诵经。阿雨流着眼泪,她对生命有了新的认识和感悟。童年时代像是不经意间结束了。 周老顺开着拖拉机在河滩上发疯,车后挂着的鞭炮连连炸响。赵银花顺着声音找来,喊道:“老顺,你又疯癫了!”周老顺停下车,拉着赵银花说:“上来!”赵银花摇着头挣扎,不肯陪着他发疯。 周老顺硬把赵银花拉到拖拉机上。赵银花说:“你疯了?开着这东西乱转。”周老顺兴奋地说:“我就是疯癫了,‘八大王’平反,我们又可以放开胆子做生意发财了!” 赵银花难以置信地看着周老顺:“你说的都是真的?”周老顺说:“我什么时候假过?走,我带你转转,看看大家都快活成什么样了!” 两口子回到他们的小屋里。周老顺问:“这几天,你跑哪去了?”赵银花说:“我到麦狗那去了。”周老顺装作无所谓:“噢。”“你怎么也不问问儿子怎么样?”“不好你早劈头盖脸冲我来了。” “儿子有了自己的店,生意做得不错。”赵银花把带回来的东西拿给周老顺,“这些蒙古特产,还有蒙古酒是儿子让我带给你的。”周老顺拿过东西看:“他还能给我买东西?是你买的吧?”“你以为谁都和你一色的没良心啊!” 周老顺打开酒闻了一下:“不错,跟永嘉老酒汗一色香。要不是当初我用激将法,他能有今天这么出息吗?这还不是他老子我的功劳!”赵银花撇嘴:“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那是激将法啊?也好意思说。儿子能有今天,全凭他自己出息,和你半分钱关系都没有。”周老顺鬼笑:“你怎么这么说话!没我哪来的他?” 赵银花说:“儿子虽说有了自己的生意,但隔得这么远,想见一面都难,想起来我心里都难受,这还不都是因为你!”周老顺说:“行了,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干什么!今天应该比过年还高兴。你赶紧做几个菜,我俩喝几杯,就喝儿子孝敬我这酒。” 夫妻俩好久没这样快乐了,其实快乐很简单,那就是知足。赵银花把菜一个个端上饭桌,跟周老顺相对而坐。周老顺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酒。 收音机播出温州新闻:“根据**中央一号件《关于1984年农村工作的通知》精神,要在稳定和完善生产责任制的基础上,提高生产水平,梳理流通渠道,发展商品生产。要用大胆探索、勇于改革的精神,迅速把主要精力转到抓好商品生产上来,使广大农民尽快富裕起来……在**中央一号件精神指引下,在市委市政府的具体关怀下,轰动全国的温州‘八大王案’获得平反……” 赵银花眼里突然涌出泪水。周老顺说:“银花,你哭什么?这好的天色都快给你哭阴了。”赵银花笑着:“我这是高兴!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现在终于又有盼头了!这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我也高兴啊,再也不怕有人跟踪了。” 赵银花说:“冠球会晓得‘八大王’平反的事吗?”“轰动全国的事,全国人民都晓得了,他怎么能不晓得?说不定跟我们一色,正在喝平安酒呢!”周老顺喝一口酒说。“老顺,你一直没跟我讲,你是怎么在公安眼皮底下放跑冠球的?” 周老顺十分得意:“你老公的脑子比他们好!他们盯的是我的后脚,我赢他们的是前脚,快他一步。你说冠球去卖手扶了,我就直奔废品收购站,不见人。我正准备向收购站伙计打听,看到两个‘埕头泥’正指着手扶盘问伙计。我天算地算一划算,坏了,冠球这个呆头一定会去码头,这不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嘛!我紧赶慢赶在巷弄里堵住冠球,一问才晓得他在近郊有恁大一座房子,要是没有这座房子,那些人把脑子想破,也想不出温州城还有什么‘废品大王’。我当机立断让冠球改道古树村去找五叔公,走山路去福建。他一改道,我就收前脚露后脚,开锣击鼓粉墨登场,开始演戏啰!你还别说,这帮公安还真不是吃素的,我走到哪他们的照相机就‘喀嚓咔嚓’拍到哪儿,我恁聪明的人都没发现。可是他们想得到吗?拍了一大卷都是马后炮,赵冠球早就在我的掩护下走远了!” 机遇有了,关键是怎么抓住。周老顺蠢蠢欲动,他想玩大生意,于是找来棠梨头和四眼商量。周老顺说:“这一年多,你们都觉得我东荡荡西逛逛,像是游手好闲,那是表面,实际上我还真没闲着。我前前后后看了那么多的家庭作坊、大小工厂,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人家生意做得比我们大多了,好多了,个个都比我们灵泛!我周老顺不会打鼓会听音,他们都是自己发财,我有了新思路……” 棠梨头迫不及待:“老顺,你讲话能不能少打几个圈?”周老顺说:“那我就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了。我们几个都是替人家卖鞋,但怎么卖也比不上开鞋厂挣得多。我想,我们干脆团拢来开一家鞋厂,搞从生产到销售一条龙,你们觉得怎么样?”棠梨头高兴道:“好事啊,我早觉得再弄那些小打小闹没意思了。” 周老顺说:“我了解了一下,开一家鞋厂,挂靠、租房子、进设备最少得三万块钱。我们每人都凑一脚,搞合股经营,挣了钱按出资比例分红。这样我们人多财力大,能力也强。”棠梨头说:“我同意,可谁说了算?”四眼说:“长者为尊。” 周老顺瞅了他一眼:“少空讲,这又不是进祠堂拜祖宗,谁出钱多谁说了算。”他问四眼,“你能出多少?”“六千吧。”“棠梨头,你呢?”“七千五。”周老顺说:“剩下的我出,那我可就说了算。” 四眼说:“行,你就当厂长吧。”棠梨头笑着喊:“周厂长!”周老顺挺挺身子:“有那么点感觉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周老顺说:“我们第一步,先挂靠一个主管部门,租个地方当厂房;第二步,四眼有化,负责进设备,将来负责技术这块;棠梨头这张嘴死人也会讲活,就负责招工、管人,将来负责生产;我呢,开发鞋样有经验,先负责找些适销对路的时髦鞋样,将来负责销售。” 棠梨头说:“人尽其用。老顺,你行啊!”周老顺故意放下脸:“刚才叫厂长,这会儿怎么又成老顺了?”棠梨头笑:“是,厂长!” 第八章 3 四眼问:“厂长,做皮鞋,鞋样可是成败的关键,尤其是女鞋。你准备怎么弄鞋样?”周老顺说:“你细毛鸡还替鸭子愁,我早就划算好了。我先到上海逛店,把最新最流行的鞋买些回来,再到外滩逛街,把五洲四海的鞋偷回来。四眼,一会儿你去买个照相机。”“买照相机干什么?”“全买鞋多贵啊,我向人民警察学习,拍照取样,多省钱。” 棠梨头说:“还是老……厂长的主意多!”周老顺说:“照相机算厂里的东西,钱得从厂里出。”四眼说:“没问题。”周老顺站起来:“我们说干就干,先去找厂房,走!” 三人被挣钱做事的**鼓噪得热血沸腾,他们看上了赵长巍的房子。赵长巍也是个能言善辩的主儿,他指着自己房屋说:“看,我这房子多大,这几间可以当厂房,放上机器,再有几十个工人没问题,这边几间可以当仓库,实在放不下,院子里还可以加盖棚子,全温州也找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地方。” 周老顺挺满意:“地方倒是不错,就是你这价格……”赵长巍说:“一个月才两千块,很便宜啦,你们去别处打听打听,要是能找到比我这更便宜的,我赵长巍三个字倒着写。” 周老顺说:“我们鞋厂还没开张,实在没那么多钱。”赵长巍说:“看你们是实实在在做生意的人,这样吧,我可以把房租当成股份入股到你们厂里。但是我们可说好了,我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你们要是赚了,得按比例给我分红,一旦赔了,房租还得一分不少给我。” 棠梨头说:“你是包赚不赔啊!”赵长巍说:“一开始我可是给你们省钱了,等于扶你们上马,跑不跑得快,就看你们的造化。”周老顺说:“我周老顺开鞋厂,就没想过赔钱的事。我看老赵这主意挺好,棠梨头、四眼,就这么定了,行吗?”他俩都赞成。周老顺一拍巴掌:“好,定了!”赵长巍笑着:“爽快,我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 周老顺挂着相机在上海百货大楼卖鞋的柜台前转悠,不停地拿起来看着。有几双鞋样式不错,周老顺想用相机拍。售货员阻止:“哎,我们这里不让拍照。”周老顺只好把相机收起来说:“姑娘,这几双鞋一样给我来一只。”售货员奇怪:“我们不单卖,要买就一双。” 周老顺问:“为什么不卖一只?”售货员反问:“你穿鞋只穿一只啊?”周老顺故意逗她:“万一我就一只脚呢?”“那我们也不卖一只。”“做生意不能这么死板,当年我卖鞋的时候,买一只我也卖。” 售货员不耐烦了:“你这人,到底买不买啊?”周老顺只好说:“买,这几个款式,一样给我来一双,这总行了吧!” 周老顺来到一条繁华街道,正在拍橱窗里的鞋,听到身后有“哒哒”的高跟鞋声,他被那双鞋吸引,拿着相机鬼鬼祟祟偷拍着人家脚上的鞋。 在外滩,周老顺到处寻找拍照对象。一个穿连衣裙的漂亮女人和男朋友迎面走来,女人穿一双漂亮的高跟皮鞋。周老顺凑过去,在后面悄悄偷拍了几张,但是,他技术不熟,等他按下快门,只见取景框,里面不见女人的两脚。他跟在后面等待机会再照。 女人和男朋友站住了,男的给女人拍照。女人倚在岸墙上,背对黄浦江摆出姿势。周老顺躲到男的身后蹲下身,从男的两腿中间取景偷拍女人的脚。女人发现了,惊叫:“哎呀!”男朋友问:“怎么了?”女人用手压着裙角叫道:“臭流氓!他偷拍我的腿。” 男的转身看到周老顺,顿时厉声质问:“你怎么回事儿?!”周老顺后退着解释:“我没拍她的腿,我只照脚。”男的大怒:“你果然是个臭流氓!”上去就打周老顺。周老顺哈腰把相机抱在怀里,拔腿就跑。他跑到一个公厕里洗干净鼻血,拿出相机换胶卷。 鞋厂的设备、原料都置办齐了,工人也招得差不多,就等周老顺回来了。 棠梨头对四眼说:“不知道老顺什么时候回来,可别看着上海的媛子儿漂亮拔不动腿。”正说着,周老顺背着包鼻青脸肿地回来了。棠梨头说:“人真经不起念,说曹操曹操就到。”四眼问:“你这是怎么啦?” 周老顺勉强笑着:“我拍媛子儿脚上的鞋,他们认为我耍流氓,把我打了。我舍命不舍照相机,终于把拍的照片保住了。”说着把胶卷拿出来。棠梨头一竖大拇指:“老顺,受委屈了,你为我们鞋厂立了大功!”周老顺说:“少说空话。四眼,赶紧去把照片洗出来,我到车间里看看你们弄得怎样,得马上开工干啊!” 过了一会儿,周老顺从外面进来说:“我不在这几天,你们两个的工作不错,我的评价是,有板有眼有模有样,比我想的还好。”周老顺看到照片洗出来了,凑过去一看,糟糕!大都拍虚了,有的取景不对,有的只有腿没有鞋,都不靠谱。他挑出一张还算有鞋的:“这张不错。”又挑了一张,“这张也不错嘛——”最后拿着一张看了许久,“这张最好,高,实在是高。”说着,把照片放下。 棠梨头和四眼看周老顺评价最高的那张照片,只有鞋跟,是当时偷拍穿裙子女孩的,因为这张照片,周老顺还挨了打。 周老顺从包里拿出他从上海买的鞋嘀咕着:“改天我去请教请教公安局的暗探,他偷拍我怎么就拍得那么灵清。”棠梨头和四眼笑出声来。三个人凑在一起评头论足地看鞋,周老顺挑出几双说:“这几双我觉得最好,第一季度我们就先生产这几个款式!” 第九章 1 温州康顺皮鞋厂的第一双鞋放在办公桌上,几个人围着看。周老顺高兴地说:“好,真漂亮,从来没见过这么顺眼的鞋。四眼,成本算出来了吗?”四眼说:“算出来了,将近十五块钱一双。” 周老顺面色凝重起来:“十五块,太高了,你在杭州摆地摊卖的皮鞋才十块钱,我在上海看的那些鞋,人家在柜台上卖,也没超过二十块钱。”棠梨头说:“我也觉得这是问题,我们成本价比别人销售价都高,怎么和人家竞争?” 周老顺说:“我们不光和温州鞋竞争,将来要进入广州、上海,那是和广州上海的厂家竞争,是和全国的鞋厂竞争。我们鞋厂要想办得好,我觉得关键有两点,第一,样式一定要比别人新颖,让那些买鞋的看一眼就拔不出来,非买不可;第二,价格一定要低,比其他厂家的都低,货比三家,最后还得买我们的。要想价格低,成本就得低,要不然夜熬了气逃了,还白白给和尚剃头,没得赚。现在样式问题解决了,就剩下成本问题了。刘师傅,你干这行时间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窍门,人家为什么成本能低那么多?” 刘师傅说:“也谈不上什么窍门。现在温州的鞋厂普遍都用水牛皮,有的还用牦牛皮,很少用黄牛皮。尽管黄牛皮质地软、弹性好、毛孔细,但是价格高。还有,按照眼下国内制皮厂家的技术,一张牛皮最少能剥出三层,有的甚至更多,头层皮最好,价格也高,假如我们改用水牛皮甚至牦牛皮的二、三层皮,成本肯定就下来了,这个我和四眼说过。” 周老顺问四眼:“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汇报啊?”四眼说:“这事有风险,我们才刚刚起步。”周老顺说:“你不光是四眼,还是死心眼,开工厂怎么可能没风险?再说了,成本比人家零售都高就不是风险啦?马上改用牦牛的三层皮,不行就用四层、五层皮,这件事一刻也不能耽搁。” 四眼说:“厂长,这么弄质量会受到严重影响,刘师傅,你给厂长详细说说。” 刘师傅欲言,周老顺打断:“说什么说!四眼,我还得说你,你是当老师把脑子当傻了。你的鞋做得再好,卖不出去就是白忙活。正因为我们厂刚刚起步,所以要比人家更讲究物美价廉,样式好就是物美,用牦牛的三、四层皮就能价廉,这样才有竞争力。有了竞争力买的人就多,买的人多了大家就记住你了,等大家记住你了、喜欢你了,再一步一步用水牛皮、黄牛皮,二层皮、头层皮,那时候价钱就随我们走。再说了,早几年买双鞋,穿破得再不能补了才换新的,现在是什么年代?样式这么多,穿不了几天就想换个新样子试试,价格便宜再换也不心疼。现在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赶时髦,我们鞋厂卖的就是个时髦。” 棠梨头说:“我觉得老顺说得对,样式时髦价格便宜是第一步,质量一流物有所值是第二步,这样才能站得住、走得远。”周老顺说:“四眼,你听听,棠梨头的头小化少但是脑汁多,他在我讲话的基础上弄出了广告词,样式时髦,价格便宜,多好啊!”四眼说:“既然你们都认为行,那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周老顺兴奋道:“太好了,这就算我把大家的思想统一起来达成了共识,你们就抓紧时间尽快把成本降下来,先省钱才能赚钱。” 四眼认真地说:“我们康顺皮鞋厂的第一双鞋,一不卖,二谁也不穿,将来我要搞一个厂史馆,这双鞋就标上00001号。”棠梨头笑:“眼前一双鞋都没卖,就想什么将来,放屁脱裤多此一举。”周老顺说:“你头小还是不行啊,这事我举双手双脚支持四眼。四眼,把你的00001号借我用用先,接下来就看我的,看我怎么把我们康顺的牌子打出去!” 周老顺经过精心策划,开始宣传推销康顺皮鞋。鼓乐队在前,其后是两只足有一人高的仿古靴子。仿古靴子后,是两只新款的皮鞋。两只靴子和两只新款皮鞋,都由四个人像抬花轿一样抬着。仿古靴子和新款皮鞋,不是并排的,也不是一前一后,而是模仿人的两只脚,交替着迈向前方。在两只靴子和皮鞋之间,一个抹了一脸白粉的小丑,是周老顺扮的。他的身上斜挂着一条大红布,上写:康顺皮鞋。他的两只手上,各拿着一只男皮鞋和女高跟皮鞋,比比划划地舞着指挥。那两只仿古靴子和两只新款皮鞋,在周老顺的指挥下,一会儿快,像跑,一会儿慢,像散步。靴子和皮鞋的后面,一条横幅上写着:康顺皮鞋,时髦价廉。 周老顺扮的丑角,边指挥边滑稽地数快板:“贡靴子,新皮鞋,领你去看《杀狗记》。《杀狗记》,唱三天,周老顺,不收钱!” 鼓乐声中,这队人马缓缓行进,引来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人群中有人议论:“什么叫贡鞋?”“贡鞋就是给皇帝爷儿进贡的鞋。我们这地方,从大明朝时候就做贡鞋了。”“这周老顺,真有鬼点子。” 赵银花坐在装着她进的货的三轮摩托车上,看到这热闹的一幕,忍不住咧嘴笑着对开三轮的:“走,跟着去看看。” 周老顺引领两只贡鞋来到瓯江边,那里早已搭起一个台子。鼓乐队响着,周老顺扮的小丑引着两只贡鞋登上戏台,转了一圈儿,两只靴子分停在戏台两边。周老顺戴着一张白脸以检场人的姿态,抱一戏码木牌登场。木牌上书:今夜扮演《贤德女杀狗劝夫记》全本。 周老顺将木牌放于台口一角,上台唱起来:“良药苦口不肯尝,吃蜜不怕蜂尾伤。不辨世上有真假,不知笑里藏刀枪。”后台帮腔:“翻云覆雨浪千丈,直教你,好人家变成恶战场!” 周老顺又以检场人口吻说:“闲话少说,且看正戏开场。” 康顺皮鞋厂生产的第一批产品装在一辆老解放牌货车上,就要发往杭州。棠梨头看着货车说:“我真想在上面插面大旗,上写几个大字,扬眉吐气杀回杭州。” 四眼把周老顺往旁边一拖,小声说:“你去杭州,可别让人认出来,让你赔当年那假开关烧人家的机器钱。” 周老顺满不在乎:“我现在是准备在杭州的大百货商店里有自己柜台的大老板了,谅他们也没有这个眼力。”四眼说:“还是小心点好。”棠梨头说:“厂长,一路顺风。”周老顺喊着:“老顺,顺!开车!” 周老顺背着鞋来到杭州百货大楼,在大楼里四处转悠。他走到一个女售货员跟前,打量那人家的脚。女售货员有些生气:“你看什么?”周老顺笑着:“姑娘别生气,我是温州康顺皮鞋厂的厂长,想在你们这里包柜台卖鞋。”女售货员不耐烦:“包柜台你找经理去,看我干什么!” 周老顺拿出一双漂亮的女士鞋给女售货员看:“你觉得我这鞋怎么样?”“挺漂亮的。”“就凭你这句话,我免费送给你了。”女售货员不敢相信:“送给我了?” “对,送给你了。”“无功不受禄,我可不敢要。”“说是送,也不是白送,我有条件。”“就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我忙着呢,你该干吗干吗去!” 周老顺说:“你听我讲完,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就是请你穿上这双鞋。别人要是觉得好看,问起来,你要说这是温州康顺鞋厂生产的,在这个百货大楼里就有专柜,这条件不过分吧?”女售货员琢磨起来。 周老顺笑着:“先换上试试合适不合适。”他把鞋放下,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了,看起来比原来的鞋好看。周老顺说:“就像给你定做的一样。” 女售货员也满意:“没见过你这么做生意的,你的条件我答应了。”周老顺说:“记住了,是温州康顺鞋厂。”“记住了,记住了。”“我再问一下,你们这一层楼有多少售货员?”“三十多个。”“好,您忙,不打扰了。” 接着,周老顺又用同样的方法,让另外两个售货员换上了他带来的鞋。 他问:“姑娘,知道你们经理穿多大的鞋吗?”售货员说:“你到我们卖鞋那去问问,他们肯定知道,我们经理都从那买鞋。” 周老顺拿着一双鞋走进经理办公室自我介绍:“我是温州一家鞋厂的厂长,周老顺,想在你们这里租个柜台卖鞋。”说着把那双鞋递过去,“您看看。”“就这一双?”“肯定不是这一双,这一双是送给您的,您现在就可以穿上试试。”“你又不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穿这鞋大小合适?”“肯定合适,您试试就知道了。”“你这人有点意思,万一不合适呢?”“不合适,我立马就走。” 经理站起来,换上周老顺的鞋,刚好合适。周老顺说:“经理,您给句实话,这鞋是不是比您原来的好看多了?”经理说:“样子是不错,不过,你不能只卖这一个样子啊。”“那肯定是,经理,请跟我来,我让您看看我的款式。” 周老顺带着经理在大楼里走着。经理问:“周厂长,你不是带我看鞋嘛,鞋在哪儿?”周老顺说:“鞋都在你们这些售货员的脚上。” 经理仔细看,发现每个售货员的脚下都有一双新鞋,且款式漂亮,他笑着摇摇头:“周厂长,看来我这柜台是非租不可了。”周老顺说:“最好今天就签合同,我拉鞋的车子就在楼下停着呢。” 周老顺在商场顺利租下柜台,柜台里摆着皮鞋,玻璃上写着:温州康顺皮鞋专卖。周老顺和一个女售货员站在柜台里卖鞋,生意十分兴隆。顾客走了一拨,又来一拨,都忙不过来了。一位顾客问:“你这鞋是漂亮,质量不会有问题吧?”周老顺说:“出了问题,一周包退,一月包换。” 原先跟周老顺打过交道的那个大盖帽从人缝中挤进来,一眼认出了周老顺:“是你,又杀回杭州了。”周老顺笑着:“不是杀回杭州,是大模大样光明正大地回杭州,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大盖帽说:“是啊,现在形势好了,杭州欢迎你们。生意这么好,怎么就雇一个营业员?”周老顺悄声说:“想多雇几个,怕雇多成了剥削。”大盖帽哈哈笑了,周老顺也跟着笑。 周老顺说:“当年我送你一双鞋,你还给了我钱,今天我再送你一双,可别给我钱了。”大盖帽摇头:“那不行,不能坏了规矩。”“行,就按规矩来,我给你最低价,不算是坏了规矩吧。” 大盖帽拿起一双鞋看,觉得不对劲:“你这鞋的质量可是不比当年了,轻了。当年一双鞋我穿了两年,这一双,怕是穿不了一年。”周老顺笑着:“别说一年,现在的鞋样子天天变,怕你穿不了三个月,就想换新的了,只要你来,我永远都是最低价。”“既然是不打不相识,那我就买你一双。” 第九章 2 赵银花在那小屋里摆弄新买的十四吋黑白电视,她按按这个钮,又按按那个钮,突然,电视亮了,电视里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她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外面传来周老顺唱《杀狗记》的声音:“他家事全然不顾,终日里玩史攻书。不体恤我当家辛苦,时常在耳边啰嗦。” 赵银花从墙上摘下那缀满各色纽扣的布蒙到电视上,躺下拉起被子蒙头。周老顺唱着进屋,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赵银花埋怨:“你个死老顺,还知道有个家?自从你当了厂长,一走几个月,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周老顺说:“你都不知道我的鞋卖得有多好,简直疯了,大半个杭州都穿我周老顺的鞋。我回来要损失多少钱啊。你还不欢迎我回来了……”他注意到电视声响,“怎么,家里还藏了个人?” 赵银花起身打了周老顺一拳:“你胡说什么!”周老顺循声扯去缀满纽扣的布,惊喜地瞅着电视:“好你个银花,买这么贵重的家私,请示报告都不打!” 赵银花说:“就你那钻进铜钿眼里不怕冷的财迷样,打了报告,三年你能批算快的。”周老顺笑着:“这话得倒过来讲。自从进了温州城你就没打过报告,从来是自说自话先斩后奏,我想批可你不给机会。” 赵银花见周老顺有滋有味地看着电视,把身体凑过去:“老顺啊,我们在这住好多年,现在有钱了,买个房子吧。麦狗都老大不小了,买个房,儿子有了对象,好有个结婚的地方。”周老顺说:“买房我不反对,但我周老顺肯定不去住。现在这地方是福地,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给个金山我也不走!这就是我周老顺给你口头报告的口头批复。” 赵银花不屑:“你呀,也就是种地的命!”周老顺说:“这话对了,冠球兄弟不也是种地的命吗?买了一座洋楼,一天福都没享到,要不是跑得快,就进牢监了。房子这东西是好,万一再来个什么运动,藏也藏不牢,搬又搬不走,不像这电视机放在家里用处不大,我可以搬到厂里去。” 赵银花惊讶:“你什么意思啊?这是家里新买的电视,自己还没看,干吗要搬到你的鞋厂去?”周老顺说:“我没讲一定要搬,我是想,我们俩也不经常在家里,放个电视被人偷了怎么办?放到厂里不但有人帮我们看着,还能从新闻里及时发现对我们有利的政策,我们还能抢得发财的先机。你要是想看电视,就到鞋厂里看,连我也一起看了。” 周老顺这人,嘴皮子利索,动作也麻利,他当下就把电视机搬进了办公室。 四眼、棠梨头见到这新鲜玩意儿乐得合不拢嘴,棠梨头说:“电视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它,我也和四眼一样,不出门就知天下事。” 周老顺说:“别看了,过来一起排排阵。还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人到冬至边,快活似神仙,又到我们发财的好时候了。现在杭州的市场我们基本上站住脚了,杭州只是我们的起点,我们还要把鞋卖到广州、上海去,利用这年前年后的好时候,我想试试看。” 棠梨头说:“好事啊,眼前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不够。”周老顺说:“多招几个推销员就是了。”棠梨头说:“厂里的事早就走上正轨,留四眼看家就行,我也去干推销,我算是这行的祖师爷。”周老顺高兴道:“行,你亲自去我更放心。” 四眼提醒:“厂长,现在我们的生产已经接近饱和,如果市场大了,我担心产量跟不上。”周老顺又摆出百事通的架势:“什么叫饱?人吃饱饭了,往后再不能吃了,离死就不远了。厂和人一个道理,市场没饱生产就不可能饱,你就必须埋锅做饭。推销员不够可以招,工人不够你不会招啊!设备不够你不会买啊!再不行就让工人加加班,发奖金,发加班费,计件提成,没有人会和钱过不去。” 四眼只好说:“我试试看吧。”周老顺下命令:“你这个四眼,就是少点魄力。不是试试看,是必须完成!要是断了货,少赚了钱,我唯你是问!” 杭州百货大楼的柜台上又打出“春节大促销”的牌子,销售异常火爆。上海各大商场柜台上打出了“温州康顺给上海人民拜年啦”的牌子,柜台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广州一些大商场柜台上也打出了“温州康顺恭贺广州人民发财大吉”的牌子,销售很好。 周老顺的心思都在赚钱上,赵银花心里始终惦记着孩子,她到邮电局给麦狗打电话:“麦狗,你汇来的钱妈妈收到了,以后不要再给家里寄钱,妈不缺钱,妈就是想你回家过年。”麦狗在电话另一头说:“妈,这五万块钱是专门给你买房子的。这么多年,一想起你还住在废品堆里,我的心比刀戳还难过。” 赵银花说:“我早就想买了,只是你爸……”麦狗口气好大:“我是花自己的钱给你买房子,和他一点关系没有。他爱住就让他住,不爱住拉倒,别求他,别理他,别跟他商量,我们自己的事轮不到他说七道八!” 赵银花说:“麦狗,你误会你爸了,其实他心里最偏向的是你。”麦狗说:“妈,别说他,等你把房子买好,我就马上回家看你。”“孩子,你就不能看在妈的面子上回家过个年吗?哪怕只陪妈吃一顿年夜饭也行。”“妈,我也想,做梦都想,想吃你做的三丝敲鱼……” 康顺皮鞋厂办公室异常热闹,拿着发票、单据的人进进出出,四眼忙着给他们签字。待来办公室签字的人走了,棠梨头凑到四眼面前问:“老顺究竟在电话里怎么讲的?”四眼放下签字笔说道:“他说,杭州、上海、广州三大战场取得了过年娶个大肚子媳妇——三喜临门的胜利;还说,现在形势大好,不是小好,而且越来越好;最后说,马上班师回营,高高兴兴过个年。” 棠梨头问:“没讲钱的事?”四眼说:“这有什么好讲的,每一趟货到目的地,钱就转到账户了。现在是工人放假,皮鞋卖光,机器保养,我们穷得只剩钱了。” 棠梨头皱眉:“你别跟我七搭八搭打哈,我们的钱什么时候发?这都过小年了,家里的年货还没办,老顺要是赶不回来过年,我们也不过年啦?”四眼摇头:“这事厂长没授权,我办不了。” 两人正说着,房东赵长巍气呼呼地闯进门喊:“二位老板,你们也太过分了吧,看门的都拿到钱了,我这个房东一分钱也没看到,什么意思嘛?!”棠梨头说:“没意思,我们也和你一色,一分钱没看到。”赵长巍瞪眼:“这我不管,一年前租房的时候就说好了,我是包赚不赔。”四眼说:“没人让你赔,只是厂长出差,还不能发钱。” 赵长巍说:“你是睁眼说瞎话呢还是把我当瞎子?刚才从你这里出去的人,手上的发票、单据不都是你签字嘛!”四眼很认真:“是我签的。厂长有规定,跟生产有关的钱我签,其他的支出他签了才算。” 赵长巍说:“这我就糊涂了,厂房的租金是生产还是其他?”四眼说:“厂房租金是生产,可是当初……”棠梨头催着:“四眼,你耳朵被粪勺勾了吗?老赵要的是厂房的租金,抓紧签字,让人家到财务拿钱。” 四眼犹豫:“话还是要讲清楚的……”棠梨头打断,向四眼使眼色:“人家讲得还不清楚吗?是租金,厂房的租金!”四眼老实解释说:“老赵,拿了租金你就是房东,不是股东,分红就没你的份了。”棠梨头急得直跺脚,对着四眼恨恨地说:“你脑子也被粪勺勾了!”四眼一脸的无辜。 该下班了,四眼、棠梨头、赵长巍依然僵持在办公室里。四眼劝着:“老赵,你的事我和棠梨头真的做不了主。”棠梨头有气无力地说:“姓赵的黄世仁今天是存心要把我们逼成杨白劳啊!”赵长巍说:“我等的是周厂长,你们该吃饭吃饭,该回家回家嘛。”棠梨头摇头:“你倒是不见外。”四眼说:“你不走我们能走吗?” 赵银花拎着东西进办公室,招呼道:“来来来,都饿坏了吧?我给你们做了鱼圆面,快吃吧,胡椒粉、醋、咸菜自己加。”棠梨头笑着:“大嫂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救我们于饥寒交迫之中啊!”四眼吃了一口:“啊,真好吃。” 赵银花拿一份鱼圆面递给赵长巍:“东家,你也吃……”四眼、棠梨头差点笑喷出来,棠梨头说:“东家,黄世仁……” 赵银花赶紧解释:“不,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讲的是房东……”赵长巍接过鱼圆面说:“大嫂,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 赵银花把四眼拉到一边,将一个袋子递给他:“这里五万块是大嫂自己的钱,你拿着,你们几个匀匀,把家里的年货办了。”四眼说:“大嫂不用,厂里有的是钱。”赵银花说:“我能不知道厂里有钱吗?!可是死老顺不走归,你们谁有胆动钱啊?他知道还不吃了你们!” 棠梨头拿到钱,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了摩托车。他和四眼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摩托车,比娶了新媳妇还高兴,四眼说:“棠梨头,你急着要分红,不是说给家里办年货吗?”棠梨头说:“这不是年货吗?四眼,你说老顺看到我们的本田王,会有什么反应?”四眼说:“这还用问,一是骂我们败家子,二是贬低我们的本田王,抬高自己的手扶拖拉机。” 棠梨头说:“四眼,真没想到,你一个人也舍得买本田王。”四眼很得意地说:“财力有限,否则我就直接买菲亚特了。” 两人正说着,灰头土脸的周老顺已经走到棠梨头的摩托车前,顺手将脏兮兮的旅行包放在摩托车后座上。棠梨头嚷嚷着:“唉,干什么呢!”顺手把包丢到地上。周老顺踹了一脚摩托车:“两个败家子!” 四眼忙说:“厂长回来了!”棠梨头赶紧从地上拎起旅行包:“厂长,我真担心你在路上过年呢!”周老顺指着摩托车道:“不出三天,你们会抢着拿它换我的手扶,我严正声明:别打手扶拖拉机的主意。” 棠梨头与四眼对视,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周老顺问:“我说错了?”棠梨头点头:“没错。厂长你看,大门口的对联怎么样?”周老顺念对联:“红日照万里,雄风鼓四化;脚穿康顺鞋,温暖送万家。四眼,你写的吧?”“我写的。这是小儿科,当年我还写过诗歌。”周老顺说:“写诗的?难怪头脑发热买一堆废铁。” 冷嘲热讽完,周老顺让棠梨头和四眼一起开会。“这是全年的产值、成本、利润和纳税情况,明细都在这里。”四眼说着,把账本递给周老顺,“最后一项工作,是顺利完成了工商和税务的年审。昨天棠梨头听街道工业办主任说,街道已经把我们厂作为先进报到区里,下个月,也就是三月份要在全区表彰。还有,大嫂的五万块钱,我给了赵长巍两万,我和棠梨头各拿一万五,汇报完毕。” 第九章 3 棠梨头恭维道:“厂长,真看不出,大嫂弄几粒纽扣就能赚这么多钱!”周老顺一本正经:“看不出来是你没往深度里看!大嫂的背后是谁啊?是谁在牛劲马力地排阵相帮?是你大哥我!还有儿子卖眼镜、女儿卖餐饮用品,哪一样离得开我?”棠梨头朝四眼做个鬼脸:“厂长真是日理万机啊!” 周老顺说:“我们言归正传。今天是年三十,讲老实话,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过年,从小怕过年,是别人有新衣穿我没有,心里难过;当了爸爸怕过年,是为了孩子人前体面,自己人后打肿脸;现在怕过年,是刚想多看几眼钱堆成鳌山的景致,又要分红了……“ 棠梨头着急道:“厂长,求你别绕了,到底分红还是不分?”周老顺说:“分肯定是要分,但不能都分了。路上我想的是分个五六万,走归一看,你们一人弄了个铁狮子把在厂门口,我就晓得你们想放什么屁。虽说我们这鞋厂办得不错,但规模还太小,在温州也很不起眼。所以,开春的第一件事就是扩大生产,再上一条生产线,买最好的鞋机。分红就分十万块钱,剩下的钱暂时不分,都用到改造厂房、购置设备、扩大生产上,你们同意不?” 棠梨头高兴道:“太同意了!一来保住摩托车,二来过年的钱够花,三来明年可以赚得更多了。”四眼:“我也没意见,办厂就得有长远眼光。只是账上还有一部分周转资金没有完全利用起来。” 周老顺说:“棠梨头,你听听,这就是有化和没化的差别。最近,我有一个重大发现,各个城市大街大面的铺面房都是公家的,而且冷冷清清。恁好的地段,开着店没钱赚,多可惜!所以,这就是我们明年的目标。”棠梨头说:“厂长,你简直就是诸葛亮啊!这样一来我们就从包柜台跨越到开店面了!” 周老顺说:“拿到店面后,我们再把空余的场地和柜台招租给其他鞋厂,店面是我们的,我们还不用花钱,这就叫树大影大胆大福大,空手套个大白狼。” 四眼拍手:“太精彩了,令人五体投地!” 周老顺说:“我们三个现在就好比桃园三结义,肯定能成大事。”棠梨头笑着:“比桃园三结义还强,你一个人又是刘备,又是诸葛亮。” 黄昏,周老顺拎着旅行袋走进院子。门上的对联是新贴的,内容依然是原先麦狗写的“四化蓝图千般美,九州山河万里春”。 周老顺在对联前仔细辨认着笔迹自语:“没错,是麦狗,麦狗回来了。”他兴奋地叫着:“麦狗!银花,银花,我儿子呢?”屋里没有人,家里很整洁。他放下旅行袋,走到方桌旁,桌子上摆着八个冷菜,按温州习俗,冷菜盛在八只高脚龙凤碗里,桌子四边各放一副碗筷,上座放一瓶温州老酒汗。 周老顺拿起酒瓶抿了一口:“老酒汗,好酒。”放下酒瓶,先抓一块鱼饼放在嘴里,马上又抓一块酱油肉塞进嘴里,一副很享受的表情。他抬起头,被墙上的照片吸引住。墙上贴着当年公安跟踪周万顺时拍摄的一组照片,照片的四周是麦狗、阿雨的近照,只是没有赵银花的照片。照片上周老顺目光所视的方向不是麦狗,就是阿雨,而麦狗和阿雨的目光也仿佛注视着周老顺。 周老顺露出孩子般灿烂的笑容:“这个老嬣客,还会搞情调了。”说着,凑到麦狗和阿雨的照片前看着、摸着,“臭小子、傻囡儿,还知道想老爸呀……” 赵银花端着热腾腾的炒年糕进来:“你这个不着家的,还知道走归啊?”周老顺吓了一跳:“过年连捣臼都搬屋里,我能不走归吗!标准的温州人,恋家不守土。我还当这小子回来了呢!” “对联是我让麦狗写了寄来的。”赵银花说着,四只杯斟上酒。周老顺说:“没长进,连新词都写不出,字倒比过去有骨头。”赵银花端起酒杯:“你比儿子厉害,说点新名词吧。”周老顺端起酒杯想了想说:“新年新景象牛气冲天,全家齐上阵个个赚钱;横批:财源广进。干!” 赵银花哈哈笑着与周老顺一同干杯,她放下酒杯,看到边上的两个空位置,突然收住了笑脸,露出忧伤的情绪。周老顺觉察到赵银花的变化,对着空位置说:“麦狗、阿雨,恁不懂事,还不快敬敬你妈!”说着,两只手同时拿起空座前的两只酒杯,递到赵银花面前,“麦狗、阿雨给你敬酒了,祝你新年快乐!”说完,将两杯酒干了。 赵银花鼻子一酸,连忙起身掩饰道:“你吃着先,我去做菜……”“别动,今天我这个大厨要亲自给你做一道大菜。”周老顺说完,起身向门外走。 赵银花将两只酒杯重新放到空位上,斟上酒,再拿起自己的酒杯分别在两个酒杯上碰了一下,然后将酒干了。周老顺端着一个大盘子进来,盘子上罩着锅盖,嘴里喊道:“来啦,牛年大餐上桌了……”他神秘地说,“请老婆赏光品尝。” 赵银花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只见盘子里整齐地摞着一沓沓人民币,人民币上面放着一个首饰盒。她打开首饰盒,里面是一枚金戒指,她露出喜色,拿出戒指:“你个糟财鬼,这要花多少钱啊!” 周老顺认真道:“正宗上海老凤祥的足金,这是我周老顺买的第一枚戒指,还欠你十一个。”赵银花将戒指戴在手指上:“你才是六指呢!”周老顺笑呵呵问:“合适吗?”赵银花喜滋滋说:“合适。你是一分钱捏在手上打一百拳都不放的人,怎么舍得给我买金戒指?”周老顺说:“买金买银是聚财,买摩托车才是糟财!” 饭后,赵银花拉周老顺到床边,**放着西装、领带、皮手套、皮带、老花眼镜。周老顺说:“我一个土佬穿上这身洋装,走路都会顺脚顺手,不穿。”赵银花故作生气:“不穿拉倒,我明天就打电话告诉麦狗和阿雨,说你不领他们的情。” 周老顺惊奇道:“真是孩子们给我买的?”赵银花还是故意说:“假的。西装上的洋是我请意大利人绣的,羊皮手套、皮带是我从内蒙古买的羊做的,老花眼镜是内蒙古人不要了,我捡废品捡来的。”周老顺高兴极了:“这么说,两个孩子都不生我的气了?” 过年的鞭炮和礼花在大街小巷震耳欲聋,火光耀眼。周老顺穿着一身新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皮手套,胸前挂着老花眼镜,开着手扶拖拉机来到康顺皮鞋厂门口,两辆摩托车也停在那里。 周老顺站在手扶车斗上,用长竹竿挑着一挂长长的鞭炮喊:“温州康顺皮鞋厂恭送鼠年,放关门炮……”四眼、棠梨头点燃爆竹、烟花,鞭炮齐鸣,烟花飞舞。赵长巍在爆竹声中关上工厂大门。在一片欢呼声中,烟花、爆竹燃放完毕。 “当,当,当……”远处传来新年的钟声。他们又用同样的方式点燃开门炮。 赵长巍在爆竹声中开启工厂大门。周老顺喊:“牛年大吉,财源大进,金山、银山滚滚来……” 周老顺、四眼、棠梨头、赵长巍兴致勃勃拍着身上的纸屑来到办公室。棠梨头道:“厂长,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你今天这身打扮,真像乡下新郎官。”赵长巍说:“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夫人的杰作。” 周老顺得意地摇头:“乡下老嬣客哪有恁高的品味。这西装、领带正宗的意大利货,全是洋,女儿送的;这手套,内蒙古的羊羔皮,还有皮带、金边眼镜,儿子送的;眼镜还是儿子厂里最好的师傅为我定做的。孩子们的一片孝心啊。” 四眼凑到周老顺跟前,看了看西装的商标和眼镜的镜腿,悄悄对他说:“厂长,衣服上的英翻译过来就是中国制造。老花镜跟我的眼镜是同一个牌子,不是麦狗厂里生产的。这是大嫂的爱意。”周老顺的脸立刻冷下来。 杭州一条大街有个早餐店,店面挺大,位置也好,但是却门可罗雀。周老顺找到经理了解情况,经理说:“我们饮食服务公司有不少像我们这样的店,属于政府方便老百姓统一规划布局的点,一不能出租,二不能撤销,顾客再少也得天天守着。”周老顺说:“假如我按你们的规矩,一不租,二不撤,还月月给你们发奖金,你愿意跟我合作吗?” 经理笑着:“当然愿意!你不是在逗我吧?”周老顺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们的营业高峰集中在天光早,在客人最多的时候,店堂也只用到两成,还有八成空闲,太浪费了。我的建议是,早餐店缩小面积,空出来的地盘按现在流行的话来说,搞自主开发多种经营,不让出租,通过自己经营解决职工福利总可以吧?” 经理直摇头:“自己经营,经营什么?资金哪里来?亏了谁负责?到时候连工资都倒贴进去了!”周老顺说:“从店面装修改造到组织货源,不用你掏一分钱,卖什么货品、亏不亏,不用你操一点心,你只按每月的营业额领取员工的奖金就行了,照样吃官饭,打官鼓,鼓打破,有人补。” 经理同意了周老顺的合作方案。 周老顺的野心鼓舞着四眼和棠梨头,四眼弄了一幅中国地图,铺在办公室地上。他撅着屁股趴在地图上,很认真地贴着红旗、红五星的标记,边贴边夸张地自语道:“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棠梨头抱着一包钱进来说:“四眼,你看,又是分租我们柜台的定金,怎么办?新找的五家店又被瓜分得一寸不剩,再这样下去,只有让出我们的柜台了。” 四眼说:“棠梨头,你不是说很享受空手套白狼的感觉吗?”“谁晓得拱出这么多的白狼!厂长这一招真高,一分钱没出,就拿下这么多店铺!” 四眼起身,将中国地图挂在墙上,地图上方写着《温州康顺皮鞋厂销售分布图》。他自我沉醉地说:“看万山红遍,业绩斐然,短短四个月,销售超全年,厂长,英雄啊!” 就在这时,街道干部和两个公安进来,他们要找周厂长调查问题,并且把厂里的账本扣了。 四眼赶紧给周老顺打电话:“厂长,厂里出了大事,账本被公安局扣了。”周老顺说:“他们有什么权力扣我们的账本?你没告诉他们,过年前税务、工商都查过了,区里还赠给我们先进企业的奖牌呢!”四眼说:“讲了,还把奖牌给他们看。没用,他们说调查的是涉嫌犯罪的事。” 周老顺喊着:“放屁!简直是阎罗王讲故事,鬼话连篇!‘八大王’的事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这班大盖帽抓不住老虎在猫身上出气,搞什么名堂!你让棠梨头明天一早去找街道办事处,它是我们挂靠的上级主管,不能只喝粥不洗碗,让他们出面找公安把账本要回来。” 四眼说:“厂长,就是街道的人陪公安一起来的。”周老顺说:“四眼,你们都不要慌,我明天就赶回来。在我走归之前,不管谁向你们调查了解,都不要乱讲,特别要提醒棠梨头,别再把活人讲死了。放心,对付大盖帽我有的是办法。” 周老顺火急火燎地连夜赶回来,立即和四眼、棠梨头商量对策。四眼说:“今天上午把我们叫过去,一个一个问,主要问分红的事儿。”周老顺问:“你怎么说的?”四眼说:“我讲分了十万块,按投资比例分的,账上都有。我和棠梨头的钱买了摩托车,他们把摩托车也扣了。” 周老顺说:“我不是让你把摩托车的发票做账了吗?”四眼说:“做账了。”周老顺生气地说:“做了还说是自己买的,你傻呀?”四眼说:“本来就是嘛。”周老顺摇头:“那你还做到账里去?我看以后你还是把眼镜摘了戴头顶上,变成三脑袋就不会笨到家了。棠梨头,你呢?”棠梨头说:“你叫我不要把活人讲死了,我就一问三不知。就是摩托车的事,我说不知道,他们非说我是偷的,我只好说厂里买给我跑业务用的,车还是被扣了。” 周老顺指着四眼说:“以后棠梨头的名字就送给你了。赵长巍的情况呢?”四眼说:“他倒是包赚不赔,一口咬定没参加分红,拿的是房租钱,所以什么都没扣。”周老顺说:“这样说来事情就简单了,无非是补几个分红税。这班大盖帽狗抓老鼠多管闲事,补税关他们屁事!” 四眼说:“他们说叫你一走归,就到公安报到。”周老顺说:“报到个屁!上凳上桌还想上佛堂阁了,有本事拿手铐来铐我。” 正说着话呢,警车开到了厂房门口,周老顺、四眼、棠梨头从屋里出来,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领头的警察说:“周厂长,有件事情我们想向你调查一下,跟我们走一趟吧。” 周老顺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劳你科长亲自出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周老顺摆谱呢。”科长说:“那就上车吧。”周老顺说:“心中没有鬼,不怕鬼敲门。上车就上车,又不是头一回坐科长的车。” 第十章 1 周老顺不是第一次来公安局,对警察讯问那套程序有所了解,故此很镇定。办公桌上两盏软杆台灯直立着照在周老顺脸上,他指着台灯说:“关了吧,心里锃锃亮,开着它费电费钱。当年你用它照了我两天两夜,不还是没把赵冠球抓进牢里吗?几盏灯还能亮过人心去。” 科长示意手下关了台灯:“既然你心里锃锃亮,我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怀疑你涉嫌贪污。”周老顺作惊愕状:“贪污?!太抬举我了,我一个自生自灭私人企业的蟹脚末,有本事钻到公家的库里贪污国家财产?要贪污也是你们吃官饭人的事,我一个小小老百姓没这门路。” 科长问:“你别狡辩,今年2月19号大年三十,你有没有拿过鞋厂的钱?”周老顺说:“拿过。那是我们自己的钱,是我们劳动挣来的钱,想拿就拿。” 科长拿出康顺皮鞋厂的工商营业执照问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们厂的营业执照?”周老顺凑上前仔细看了看:“没错。”“法人代表:周老顺。”“对,是我。”“企业的性质写的是什么?”“集体。” 科长说:“好,一个集体企业的法人代表拿了集体的钱,这不是明目张胆的贪污是什么?”周老顺明显转不过神来:“等等,不对。本来灵灵清清的一件事,倒被你说得纠缠不清了,我帮你理一理。办厂的钱一分一厘都是我们自己口袋里掏出来的,从来没用过公家一分钱,对不对?赚了钱,纳了国家的税,交了街道的管理费,剩下的钱是不是我们自己的?你有没有听说过自己拿自己的钱叫贪污,我把自己的钱从左口袋装到右口袋里就贪污了?照这么说天理就没了!” 科长说:“自己拿自己的钱当然不叫贪污,问题是你的营业执照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集体企业,那么厂里的钱就是集体的钱,你拿集体的钱就是贪污。” 周老顺说:“集体和集体也分三六九等,你讲的集体是国家扶持的集体,我们的集体是不靠国家几个人团拢的集体。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能一色吗?这就好比国家是家,自家也是家,两个家相差十万八千里呢,你敢在自家门口挂一个‘科长国家’的牌子吗?!” 科长严肃地说:“周老顺,我警告你,老实交代问题,再胡搅蛮缠我把你铐起来!”周老顺说:“有理不在高声,又不是没被你铐过,结果把我一个供销员铐成厂长,你自己还是科长。铐吧,说不定还能把我铐成总经理呢!”科长哭笑不得:“周老顺你听好了,下面的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不许说废话。” 周老顺说:“废话也比鬼话好,不害人。”科长问:“康顺皮鞋厂是不是集体企业?”周老顺说:“是。是我们自己掏钱凑起来的集体企业。”“后面一句话不用说。”“不能不讲,不讲就掉到你挖的洞里了。” 科长问:“今年2月19号你是不是私自拿过集体的钱?”周老顺说:“没有,我是私自拿了自己的钱。” 科长说:“周老顺你怎么还不明白,康顺皮鞋厂是集体企业,集体企业的钱就是公家的钱,你拿了公家的钱就是犯法,你懂不懂?!”周老顺解释不清了:“我周老顺活了这么多年,就没听过这样的歪理,我们自己投资、自负盈亏、自己拿了自己的钱,凭什么说我们犯法?” 科长说:“你不用再狡辩了,我们是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才抓你的,你唯一的出路就是积极配合。”周老顺说:“讲理,我怎么配合都行;不讲理,我屁股都不朝你。”“那好,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好好想想吧,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自己拿自己的钱,光明正大,再想一万遍还是这句话。” 周老顺被警察带走,吓坏急坏了棠梨头和四眼。棠梨头到处找人想办法,他对四眼说:“我找林四林借了些钱,他说我们把钱当作业务往来通过厂里的账户转给他,公安就没办法说我们拿集体的钱还赃款了。”四眼担心地问:“不会再出事吧?”棠梨头说:“不会。四林还说,温州绝大多数的私人企业都和我们一色的性质,可都没出我们这样的怪事。” 四眼问:“奇怪,难道他们都不分红?”棠梨头说:“分得不比我们少,不过大多数都是拿五花八门的发票冲抵。四林连买房子的钱都放到厂里报销,所以他说我们的摩托车不算赃物。” 四眼摇头:“看来我们还是太老实了。”棠梨头说:“这就叫老实对你不客气。” 四眼说:“快到公安局去吧,交了钱赶紧把厂长接回来,都快两天了。” 周老顺像没事儿人一样,给吃就吃,给喝就喝,困了靠在公安局沙发上呼呼大睡,科长拿着《刑事拘留决定书》和一位警察推门进来。科长喊:“周老顺,起来!”周老顺坐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说:“公安局的沙发比我们家的床软柔多了。” 科长说:“周老顺,你因涉嫌贪污国家财产罪,经研究,决定对你实行刑事拘留,签字吧。”周老顺非常吃惊,接过《刑事拘留决定书》仔细地看着说:“假如我不签字呢?”科长说:“不管你签不签字,决定书已生效,希望你积极配合。” 周老顺说:“还是那句话。讲理,我怎么配合都行;不讲理,我屁股都不朝你。我没罪,不签。”说着把《刑事拘留决定书》拍在桌子上。科长说:“你要对自己的后果负责!”周老顺说:“什么后果?我就不信能把我东边眉毛画到西边。” 科长对随行的民警使了一个眼色,民警让四眼、棠梨头进来。科长对周老顺道:“家里该交代的事交代一下,不准涉及案情。”周老顺说:“四眼、棠梨头,没什么好交代的,厂里面的事四眼负责,外面的一摊子棠梨头接过去。生意不能耽搁了,今年年底我们还要分更多的钱。” 四眼、棠梨头哭丧着脸喊:“厂长……”周老顺说:“别担心,针过得去线也过得去。大嫂回来你们告诉她,我周老顺死也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四眼、棠梨头出了公安局,就来找赵银花。四眼说:“案件已经移交检察院,还签发了正式逮捕令……”赵银花一阵眩晕,喃喃道:“为什么会是这样?”棠梨头说:“公安局的人说,厂长这次很硬,一句软话也不说。”赵银花说:“这不是鸡蛋撞石头嘛!你们为什么不劝他?”四眼说:“厂长连话都没让我们讲。” 棠梨头说:“原先我们找了人,也准备了押金,给厂长办取保候审。人家说厂长认罪态度很差,拒绝在《刑事拘留决定书》上签字,不签字,取保候审就没法办。”赵银花说:“我要见他,我去跟他说。” 四眼说:“我了解过了,案件还在审理阶段,谁都不让见,只有等宣判之后才能见面。”赵银花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给我出个行的主意啊!你们就忍心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老顺在里面吃苦受罪吗?他是奔半百的人了啊!” 周老顺做生意头脑灵活,一旦涉及原则,他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回,他直接进了看守所。周老顺坐在看守所铁栅栏里面的椅子上,铁栅栏外面的法官说:“周老顺,检察机关起诉你涉嫌贪污的案件,我们人民法院已经立案……”周老顺打断道:“你们是白痴啊?自己拿自己的钱也可以立案啊!”法官说:“请你不要打断我的话。今天,我们是依法向你送达起诉状副本,从收到起诉状副本之日起15日内,你有权向人民法院递交答辩状。如果你拒不在该期限提交答辩状,并不影响案件的开庭审理。你听明白了吗?” 周老顺说:“听明白了,不就是老汤头嘛,不管我服不服,你们照样开锣唱戏。”法官说:“请你在起诉状送达回证上签名。”周老顺说:“还是那句话,我没罪,不签。”法官说:“周老顺,签,并不代表你有罪;不签,也不能证明你没罪。” 周老顺说:“这么说签不签跟有罪没罪没关系,那我就不用签了。” 法官将看守叫进来,随后说道:“按照人民法院向被告送达起诉状副本的规定,如果你拒绝签收起诉状副本,我们可以邀请有关基层组织的代表到场,说明情况,在送达回证上记明拒收事由和日期,由送达人、见证人签名或盖章,把诉讼书留在你这里,并视为已经送达。”说完,请看守签字。 周老顺死扛着硬顶,赵银花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眼打探到最新消息,来家里告知赵银花:“嫂子,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区法院开庭审理。法院的人说,旁听的票被抢光了,除了温州的老板,北京、上海、杭州还有全国各地的记者都赶来了。我拿到了票,本来不想叫你去的,怕万一判出个坏消息,你会受不了。”赵银花说:“我一定要去,法庭是说理的地方,我死也不信老顺会有罪!” 开庭这天,法庭旁听席上坐满了人,赵银花、四眼、棠梨头都在。审判长宣布开庭。法警带着周老顺上庭,赵银花含泪从座位上站起来。周老顺看到了赵银花,掠过了一丝百感交集的神态,旋即又轻松地笑着,将戴着手铐的手放在胸口上,示意赵银花放心,双方的目光一直互视着,直到周老顺入座。 一切按程序进行。审判长问:“因为犯什么罪被逮捕?”周老顺答:“因为什么罪也没犯被逮捕。”话音一落,现场一阵**。 审判长说:“请肃静!被告周老顺,我再问你一次,因为犯什么罪被逮捕?” 周老顺说:“报告法官大人,良民周老顺再回答你一次,因为什么罪也没犯就被逮捕了。”现场又是一阵**。赵银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身体微微发抖。 该被告人周老顺作最后陈述了。周老顺说:“法官大人,我承认是我做主分了厂里的钱,但是打死我,我也绝不承认这叫贪污!天底下有自己贪污自己钱的事吗?你们说是因为我戴着集体企业的红缨帽,所以我把钱放进了红缨帽里,这钱就不是我的了。这我就搞不懂,就好比银行是国家的,我们一家人在国家的银行里办了一个存钱的折。我,我老婆,我儿子、女儿各自凑了一笔钱存在这张折里,到年底一看,嘿,大钱生出小钱来了。我头跳尾跳跑到银行把小钱取出来分给老婆孩子,结果,我成贪污犯了,因为我从国家的银行里取钱了。我就苦口婆心地跟人家说,那是我自己存的钱,他们却说你把钱存进了国家银行那就成了国家的钱。法官大人,这事你能想得通吗?” 审判长说:“被告周老顺,注意你的陈述方式,不要牵涉与本案无关的事情。” 周老顺说:“法官大人,你认为我说的话与本案无关,我还认为你开的庭与我无关。你审的是贪污犯,我不是!我拿的是自己的钱,关你屁事!假如,你今天把我判成了贪污犯,那么,我告诉你,政府鼓励私人投资发财政策,就会成为钟馗爷开店——鬼都不上门!” 审判长敲响了法锤,厉声道:“把被告周老顺带出法庭!”法警带着周老顺向门口走去。赵银花脸色苍白,看着周老顺被带出法庭,想说什么怎么也说不出来。 审判长宣布:“现在休庭,合议庭进行合议。” 法庭重新开庭。周老顺还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审判长最后宣读判决书:“被告人周老顺犯贪污罪,判处有期徒刑八年。”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四眼、棠梨头神情沮丧,赵银花瘫软在椅子上。一脸愤恨的周老顺在法警的押送下走着。在周老顺经过赵银花跟前的一瞬间,赵银花突然爆发,声嘶力竭地哭喊道:“周老顺,你这个混蛋,你发泄了,痛快了,硬码了,你把我们家断送了啊。” 周老顺在法警的扭押下,强拧过身子瞪着可怕的双眼,梗直脖子喊:“银花,我周老顺做鬼也不信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 各大报纸登出了周老顺获刑的消息,报纸上印着周老顺以无所畏惧的样子听法官判决的照片。媒体和群众舆论大部分倾向于周老顺无罪。 赵银花打电话告诉麦狗他爸爸被判八年的事。麦狗火速回来,为爸爸请了有名的律师。经过各方努力,一年后,周老顺被无罪释放。 第十章 2 周老顺经过这一番折腾,脑筋开了窍,有钱不花王八蛋。他立即花钱买了一个有南方特色的小院,房屋和院子非常漂亮。 这天,四眼拎着一壶糟烧酒,棠梨头拎着水果,一路说说笑笑,来到小院,祝贺周老顺获释和乔迁新居。周老顺系着围裙,哼着瓯剧,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 棠梨头喊:“厂长,你可回来了。”四眼激动地说:“老顺哥,你可想死我们了。”周老顺满脸喜悦地打着招呼,一定要和四眼、棠梨头好好喝几杯。 三人落座,四眼正要举杯说些欢迎之辞,周老顺举杯抢先发言:“感谢政府,感谢国家,还我一个清白之身。我就说嘛,我周老顺死不了,康顺鞋厂也死不了!来,干!”大家都干了。 四眼瞅机会给赵银花敬酒:“嫂子,你今天可是双喜临门啊,一是老顺哥回来,再就是买了新房,我敬你一杯。”赵银花端起周老顺的杯子说完“谢谢”就一饮而尽,然后赶紧进了厨房。 周老顺说:“四眼,棠梨头,我不在的这一年里,你们厂子管得怎么样?利润、产值有没有新突破啊?”棠梨头泄气道:“唉,厂长啊,本来准备过几天再告诉你的,既然你问起,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现在皮鞋市场很不景气。”四眼接着说:“是啊,我们在各地的柜台已经好几个月没开张了,仓库也积满存货。” 周老顺说:“别人的鞋子卖不出我信,我们康顺的鞋子可是贡鞋品质,不信卖不出去,我得去看看!” 周老顺来到杭州康顺鞋厂的柜台,那里很冷清。售货员垂头丧气地说:“三天一双也没卖出去。好多温州厂生产的鞋质量不好,都被顾客告了,现在大家都不买温州鞋。”周老顺惊奇了:“温州厂子和厂子不一样,咱们康顺质量有保证。” 售货员说:“这几天买鞋的人少了,看到我们温州的牌子,干脆就不买。厂长,要不把咱这温州牌子先收了吧。”周老顺很干脆:“不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收。得让顾客知道,温州还是有好鞋的。” 刚说完,大盖帽带着几个人过来。周老顺有些紧张:“您来了。”大盖帽拿出一双鞋给周老顺:“这是你们厂生产的吗?”周老顺看了看:“是,千真万确。” 大盖帽说:“顾客投诉,这鞋没穿几天就开胶了。”周老顺看那双鞋:“我有承诺,一周包退,一月包换。”大盖帽说:“周厂长,根据杭州市工商局的指示,你的鞋没收了。”周老顺急了:“凭什么没收?我这鞋都是好鞋。” 大盖帽说:“是不是好鞋,顾客说了算。”周老顺说:“我们的鞋便宜啊,穿四双还不顶原来穿一双的钱。”大盖帽说:“周厂长,请你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几个人去收周老顺的鞋。周老顺在一旁面如死灰地看着,无可奈何。 周老顺急忙回鞋厂,告诉棠梨头和四眼:“杭州工商局说我们的鞋质量有问题,给没收了。”大家正在想办法,一个售货员给周万顺打来电话:“厂长,不好了,我们的柜台被顾客给砸了!说我们的鞋质量不好,都给砸了。不光砸我们的,其他温州鞋的柜台都给砸了。厂长,怎么办啊?” 周老顺安慰道:“不用怕,你们一定要顶住,我马上就回去。” 电视里播出杭州新闻:“1987年8月8日,浙江省杭州市武林门广场,五千双温州劣质皮鞋被付之一炬……” 棠梨头一脸绝望,不停地叨念着:“完了……倾家荡产了。周老顺,谁让你一张皮子做四双鞋,我叫你坑了!” 周老顺来火:“你少事后诸葛亮,怎么生产不是都和你们商量过吗!再说咱的鞋好歹是皮鞋,不是纸鞋。”四眼劝:“都别吵了,说说下步怎么办吧。” 棠梨头说:“还能怎么办?以后肯定没人买温州鞋了。”周老顺说:“你少哭丧,厂子不还没垮吗!杭州烧我们的鞋,是因为我们质量不过硬。我们就调整新思路,原来咱是追求低成本,追求新样式,现在咱把思路倒过来,先把质量搞上去,到时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四眼说:“我同意厂长的说法,咱的设备不差,工人也能干,只要不投机取巧,扎扎实实做好鞋,鞋厂就垮不了。” 市场做垮了,牌子倒了。周老顺在杭州百货大楼康顺鞋厂柜台和售货员待着,半天无人光顾。周老顺拿着鞋子对过往的顾客吆喝:“看看我们的鞋吧,一张皮子一双鞋,质量绝对可靠,一年坏了一双换两双。”顾客看到挂着温州的牌子,都投来恶意的目光。 大楼经理来到周老顺跟前说:“周厂长,你这柜台马上就要到期了。”周老顺忙说:“经理,我再续,明天我就拿钱跟你签合同。”经理摇头:“算了吧,我已经和别人签了合同。” 周老顺把杭州卖不出的鞋拉到丽水。丽水一家商场经理认为鞋的质量不错,但一听说是温州产的,就说:“整个温州的牌子都臭了,质量再好也没人要。”周老顺一次次失望地进出各商场、商店,各店铺门口都挂着牌子:本店绝无温州鞋。 屋漏偏逢连夜雨,外面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康顺鞋厂里也出了问题。车间里工人都没干活,工人一见棠梨头进来,都吵闹着要开工资,说再不开工资就把工厂砸掉。 棠梨头忙说:“大家别激动,厂长马上就从杭州回来了,只要厂长回来,我们就有钱了,马上给大家开工资。”工人一起喊:“厂长不回来就不干活……” 棠梨头急忙从车间进办公室说:“四眼,你算一下看还有多少钱?我把我的那份拿走,不干了。”四眼吃惊:“为什么不干了?”“鞋都卖不动,全在仓库里压着,工人都罢工了,还怎么干?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赶紧算账,我先走。” 四眼说:“我说了不算,你得等厂长回来。”棠梨头说:“他那一根筋,等他回来,我还不饿死了。”“棠梨头,咱可是桃园三结义,你这么做不厚道。”“厚道不厚道先不说,一家老小总得吃饭。” 正说着,周老顺回来了。棠梨头和四眼急忙迎上去。仨人还没说话,工人们从车间里蜂拥出来,把三个人团团围住。周老顺问:“棠梨头,这是怎么回事?”棠梨头说:“不开工资,都罢工了。” 群情激奋,大家都喊着:“开工资,不开工资就把工厂砸了!” 周老顺招手示意:“大家静一下,听我说两句行吧?”大家静下来。周老顺说:“开不出工资是我不对,是我这个厂长没干好。工资能开,大家等我半小时,我进去商量一下,马上就开。” 工人们商量了一下,让开道。周老顺和棠梨头、四眼进了办公室,把门关死。 周老顺说:“武林门把温州鞋烧了之后,温州鞋彻底臭了。虽然我们已经把质量提上去,但现在顾客根本不管质量,只要是温州鞋,一概不买。我从杭州回来,又去了丽水,没有一家商店要温州鞋。现在再卖温州鞋,就是卖苍蝇。我把嘴皮磨破,把脚板磨破,根本不管用,一点办法都没有。” 棠梨头说:“厂长,让四眼算算账,我想把钱分了。”周老顺一愣:“棠梨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说话了?”棠梨头说:“我不想干了,不能在这等死。” 周老顺说:“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你这一刀插到我心窝上了。”棠梨头说:“老顺,识时务者为俊杰。”周老顺心里一阵难受,他看着棠梨头说:“既然你说出来了,我也不拦你。”棠梨头说:“我劝你们也别干了。现在厂子已经转不动,再干肯定都得赔进去,到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周老顺面色严峻:“四眼,算账。有困难我从来不怕,钱没了,只要我周老顺心气在,一定能翻过来。但人心散了,这个厂本来是咱三人的,关公不想跟着刘备干,刘备还折腾个什么劲!算账,先把工人的工资开了,不够就用鞋抵……” 四眼点点头走出去。棠梨头觉得愧疚,不敢看周老顺。 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棠梨头拎着十几双鞋进办公室。周老顺问:“工人都走了?”棠梨头说:“都走了,还剩下这些鞋,一会儿咱也分了吧。”周老顺问四眼:“还有钱吗?”四眼说:“还剩下一千三百七十一元,按出资比例,咱三个应该……” 周老顺摇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狗屁出资比例,咱三个平分算了。”四眼说:“还欠着房租一万块钱。”刚说完,赵长巍就冲进来,凶巴巴地说:“周老板,把我的房租赶快给我。”周老顺说:“你先别急,正说你的事呢。” 赵长巍说:“你别想耍赖,我不要你的鞋,不给我钱,我就和你拼命!”周老顺说:“我从来不耍赖,钱我现在没有,但我有办法还你钱。我这厂子的设备虽然不新,但还能值几万块钱,等我把这些设备都卖了,就把钱给你。” 赵长巍说:“现在温州鞋都臭了,谁还要你这些做鞋的设备?”周老顺说:“你不相信我也没办法,就是把我的命拿走,还不值那么多钱呢。”赵长巍没办法:“周老顺,认识你我算是瞎了眼。”说完气冲冲地走了。 周老顺要卖设备还债,他走了温州好几家鞋厂,这些鞋厂都没开工,老板现在也急着低价卖设备。四眼哭着:“这下真是倾家荡产了。” 周老顺皱眉:“哭有屁用,只要人活着,就不怕,钱就能挣回来。这又不是第一回栽跟头,我还在监狱蹲了一年呢!四眼,别着急,钱的事我想办法。” 周老顺遭遇了厄运,赵银花却迎来了转机。淮安那家纽扣厂的丛厂长告诉她,原先国家分配的计划、订单、原料都取消了,要工厂自己走市场找原料、找销路。这么多年,工厂只走计划经济一条路,现在突然走市场,厂里的负担又重,根本竞争不过人家,就停产了。上面让丛厂长承包,丛厂长不敢干。现在就想赶紧把厂子承包出去,还能保证工人的工资。赵银花想了想,决定把工厂承包下来,起名为银花纽扣厂。 赵银花说:“丛厂长,你还是厂长,管生产是内行,我管销售。你以后别叫我厂长,还叫银花,这样亲热些。” 丛厂长很感动,努力开发了好多新品种,材质有树脂、有机、水晶、尼龙、金属等,形状有动物形的、花形的、三角的、四方的等等。赵银花看着这些样品说:“这十六个新样品款式都好看。丛厂长,你可下大功夫了啊!”丛厂长说:“银花,下大功夫说不上,也就多动了点心思。过去只把扣子当成扣子,过多考虑使用功能,这回,主要在装饰效果方面下了功夫。” 赵银花从包里取出一本国外的时装画报,翻开一页说:“丛厂长,你看这些外国模特衣服的纽扣,装饰性远远超过了实用性。你觉得市场会接受吗?”丛厂长说:“应该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你要说行,就增加了我的信心。”赵银花笑着说,“昨天我去一个客户的办公室,他正忙着接电话,随手把桌上的这本画报扔给我,叫我消磨时间。我一翻,魂魄就叫画报上的纽扣勾走了。客户看我这么有兴趣,就把画报送给我了。” 技术员送来几种特大的纽扣,赵银花看了说:“样式都挺好,这个,颜色要是再丰富一点、鲜亮一点就更好了。样式不变,多设计几种不同系列的颜色,让人家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技术员点头:“明白了,我这就去做。” 赵银花对丛厂长说:“我明天就回温州桥头纽扣市场,顺便转一下上海、杭州,把我们的新品展示出去,摸一摸市场的反应。”丛厂长说:“厂子有我呢,你就放心吧。” 赵银花前脚走,周老顺后脚就来了。他告诉门卫要找厂长赵银花。门卫说:“我们厂长出差了。”周老顺说:“那我看看厂子规模大不大,有没有发展前途。”门卫听着这话别扭,冷着脸说:“不行!”周老顺笑着说:“你还挺称职的,我得让银花表扬你。”门卫生气了,说道:“没空听你瞎胡扯,赶紧走!” 周老顺认真地说:“我是你们厂长的男人。”门卫上下打量周老顺,觉得不太像。周老顺笑道:“这我还能冒充啊!要不要拿结婚证给你看看?” 第十章 3 门卫这才叫来丛厂长。丛厂长虽然没见过周老顺,但听银花讲过,就热情接待了周老顺,带着他在车间里参观。丛厂长说:“自从银花接手了工厂,效益比以前好多了。银花脑子活,做事踏实。现在我们生产的扣子样式比以前多好几倍,销路也不错,估计很快就能进入杭州市场。” 周老顺由衷地说:“没想到小小的纽扣也能玩出花来。”丛厂长说:“纽扣虽小,钱可不少赚。”周老顺又吹牛:“一个女人,我们家不指望她,主要还是靠我。” 丛厂长看着周老顺:“听说你办了个鞋厂,杭州烧鞋的事我也在电视上看过,应该对你影响挺大吧?”周老顺打肿脸充胖子:“影响多少有一点。不过我周老顺有个毛病,就不怕影响,不怕困难,困难越大,我劲越足,早晚都能翻过身来。我爹有先见之明啊,给我取的名字好,老顺,最后肯定是顺的。” 丛厂长说:“好啊,银花嫁给你,也算是找对人了。”周老顺厚着脸皮说:“那是,大事上还得我给她把着,她才跑不偏。” 二人来到厂办公室,丛厂长说:“请坐,我给你倒杯水。”周老顺说:“和我还客气,应该我给你倒水才是。”他看着丛厂长笑了笑,“老丛,我问你个事,这账上还有多少钱?” 丛厂长说:“这厂子是你们家的,我就实说了。最近一直扩大生产,把钱都投进了去,没多少钱。你需要钱啊?要多少?够的话我让会计去取。”“不需要,我不缺钱,就是问问。你有没有银花的联系方式?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有,桌子上那张纸写着呢。” 周老顺拨通电话,只管大声说:“喂,银花,我现在在你厂子里呢!我看看你经营得怎么样。总体来说还不错,规模不小,管理也可以。但你不能就此满足,我觉得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尤其是要做好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电话里我就不和你细说了……我很忙,不能多待,马上就走,要到麦狗那去看看……什么?没事,我这几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视察,视察了你这里,基本满意,还需要再接再厉。我接着去视察儿子,要是条件允许,我还想去视察阿雨呢。什么?不行。你不是去看过儿子了吗,你这里生意忙,就别耽误时间了。时间就是钱,挣钱要紧。行了,不和你说了,我挂了。” 周老顺心越虚,话越多。别人忙得跟陀螺一样,他却闲得发慌,心里不是滋味。 他老婆赵银花此刻在考察市场,她拎着一个大包,在杭州百货大楼琳琅满目的商品柜台前浏览。她在纽扣柜台前立住,看玻璃下面的纽扣,特别仔细看上面的价格标签。 售货员问:“同志,你看中了哪一款?我给你取。”赵银花说:“就你这几个柜台有纽扣?”“这么多纽扣还不够你选的?我们可是全杭州的纽扣王,别的商店缺货、短货都找我们!” 赵银花从包里取出一把扣子放到柜台上:“这样的纽扣有吗?”售货员瞅着各色各样的纽扣有些惊讶:“同志,你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吧?”“不是,我们厂自己生产的。”“你们厂?香港的?”赵银花笑着:“能给我找一下你们经理吗?” 组长走过来,看了扣子说:“真不错!同志你等等,我去找经理。” 组长领着经理来了。经理礼节性地与赵银花点头、微笑,然后仔细看了柜台上的纽扣问:“都是你们厂生产的?”赵银花说:“是。这只是一小部分。” 经理问:“那一大部分在哪儿?”赵银花把放在柜台地板上的大包打开,从里面抱出一个红布大卷放到柜台上,用手一推,大卷滚动起来,红布上缀满各式各样的纽扣,大卷一直滚了十几米长。售货员、逛商店的男女立时围了过来。 经理把赵银花请进办公室说:“温州桥头纽扣市场是全国最大的纽扣专业市场,云集了来自各地的生产厂家和销售商。你是温州的厂家,在桥头又有自己的批发点,为什么还要舍近求远呢?”赵银花说:“从厂家和你们销售商之间的关系来看,桥头是近,可是从厂家和消费者之间的联系来看,桥头就显得远了。市场的需求,顾客的喜好,要通过你们传递给我们,假如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市场的走向,我们不就能快人一步了嘛,经理你说呢?” 经理笑着:“赵银花同志,你让我刮目相看啊!”赵银花说:“你既然看好了,咱们就谈谈吧?”“只要你不打我柜台的主意,什么都好谈。”“可是,没了柜台,你拿什么跟我谈呢?”“我们是国营商店,租柜台没有先例。”“你租了,也就有了先例。”“这,不太好办,我可不想当出头鸟。” 赵银花说:“那我们换一种方式吧。柜台还是你的,售货员不用你们出,由我负责。我在保证你每月固定利润的前提下,再按照当月的销售收入共同分成,而且,我不要任何收据。”经理一喜:“你是说,我不仅旱涝保收,还能水涨船高。这方式倒挺新鲜。”“经理,这么说,你同意了?”“可以一试,先给你一个柜台。” 赵银花采取攻势:“经理,你这么大商场,试一个柜台,太少了吧?”经理问:“你想试几个?”“至少也得三个,我们的纽扣样式太多,柜台少了摆不开。” “就三个吧。时间先试三个月。”“行,有三个月就会有三年、五年。” 经理说:“好,就按你的说法,我们一言为定,试试看。”赵银花说:“三天之内,我就人到货到。”经理笑了:“三天?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吧,不急,我随时等你。”赵银花说:“你不急我急,你可以等我,钱不等我。” 赵银花立刻给丛厂长打电话,让他马上把五吨纽扣往杭州发货。另外,在厂里找三个熟悉产品的漂亮小姑娘到杭州当售货员。 三个女孩和五吨纽扣准时到达。赵银花领着女孩立即布置柜台。 三个卖纽扣柜台的后面挂着个横幅:温州纽扣。柜台前人群拥挤。赵银花拎着一个时髦的手袋悄悄立在旁边看着,眼中不由得泪花盈盈。 第十一章 1 周老顺来到内蒙,找到了麦狗。 麦狗的眼镜店装修高档,服务员年轻漂亮,穿着统一的职业装。店里的电视播着广告:“太阳城眼镜店是本市最大的眼镜店,年销售额接近三百万。太阳城眼镜店诚实守信,技术先进,实行三包,到太阳城配眼镜,是您最佳的选择……” 周老顺挨个看柜台,所有服务员都朝他微笑。周老顺听到“嚓嚓”的声音,他循声推开一扇门,见是加工车间。工人们戴着风镜在磨眼镜片。 漂亮伶俐的刘小莉走到周老顺身后,笑着说:“周叔叔,您好!”周老顺回头问道:“你叫我吗?”“对啊。”“你怎么知道我姓周?”“您不是周总的爸爸吗?” “哪个周总?”“周宏图周总啊!”“你弄错了,我儿子叫周麦狗,不叫周宏图。” 刘小莉有些摸不着头脑:“周总说您是他爸爸。”周老顺摇头:“什么都可以认,爸爸不能随便认。”麦狗从外面进来。服务员们齐声道:“周总好!” 麦狗问:“爸,不认识我了?”周老顺看着麦狗说:“你小子大了,不敢认了。”麦狗说:“我现在是经理,别小子小子的。”周老顺:“你就是当了总统,也是我儿子。”麦狗笑着:“是,是,走,咱们到我办公室坐。” 周老顺说:“不行,你什么时候把名字改了?还周宏图,你想造反啊!”麦狗无奈地说:“爸,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别犯脾气行吗?我现在好歹是老总,手底下人都看着呢,非得让我出尽洋相你才满意啊!”周老顺四下一看,那些员工都在看他们,就一把搂住麦狗:“走,里面说去。” 周老顺跟在麦狗和刘小莉后面进办公室。他问:“儿子,这个眼镜城都是你的?”麦狗说:“和别人合开的,我占一半的股份。”周老顺一下子停住了:“你们分过红吗?”“分过,挣的钱一人一半,都分了。”“这算不算贪污集体资产?” 麦狗笑道:“爸,你的官司都解决了,就别老提它。你能出来就说明政策越来越好。”周老顺:“好,听儿子的,不提!你还是小心点好。” 麦狗笑问:“我妈怎么不和你一块儿来?”周老顺说:“你妈忙,我就自己来了。” “爸,有阿雨的消息吗?”“阿雨挺好的,也能挣钱了,有空咱一家去看看她。” 周老顺和麦狗坐在沙发上。刘小莉用电壶烧水,电源插座不好用,她试了几次,电壶才通上电。麦狗让刘小莉去厨房拿早饭,刘小莉走了。麦狗说:“她是我的女朋友。”周老顺挺高兴:“行,小子有眼力,这姑娘长得挺好。不过漂亮女人都喜欢钱,你小心点儿,别让她把你的钱全掏走了。”“爸,你就放心吧,小莉不是那种人。” 周老顺用钦佩的目光打量着麦狗:“儿子,这些年我干得挺好,我看你也还行,你的眼镜店我看了一圈,我虽然不干眼镜,但这事儿我明白,我看你的眼镜店还有不完善的地方,我就不一一细说了。儿子,你现在还生爸爸的气吗?”麦狗笑道:“都这么多年,当初就是生气也早消了。再说,没有你当初的激励,我哪有今天!”周老顺点头:“也是,我当年就是要激你像今天这样发奋。” 麦狗问:“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来,现在冷不丁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周老顺说:“没什么事儿,就是来看看你。”“你就别瞒着我,早晚都得说,你现在说了吧,省得我牵肠挂肚。”“没事,真没事。” 麦狗接了个电话,对周老顺说:“市商业局长的电话。商业局所属眼镜店老赔,他们想让我承包下来,请我过去谈一谈。” “儿子,你现在胃口挺大,想把国营给吃了。这是个大事儿,你还年轻,办事儿不知深浅,我得跟你去给把把舵儿。”周老顺说着站了起来,要跟麦狗走。“不用,这事儿已经谈过几次,我能应付得了。”麦狗笑了笑离开了。 周老顺拿起电话拨通:“四眼,赵长巍没有再找你吧?什么?找到你家里去了?天天堵在门上,还要揍你,反了天了!行行,你等着,我马上拿钱回去还他房租,一分不少。” 周老顺待在麦狗办公室里。刘小莉想给他烧水泡茶,但插座坏了。他让刘小莉找来螺丝刀,开始修插座。麦狗回来说:“承包没问题,合同都签了。”周老顺问:“儿子,这一下能挣不少钱吧?”麦狗说:“爸,你有事不开口,你就不怕憋出毛病来。” 周老顺这才羞答答接触正题:“这些年你爸虽说混得不错,不过刚遇到点小挫折,欠点债,是暂时的。成功者哪个没受过挫折?都是越挫越勇,百折不挠。儿子,你干眼镜店开始顺利吗?是不是也遭受很多挫折?受很多的罪是不是?成功者都这样。我现在离成功就差一步之遥,但眼下需要你帮我解决点问题……” 麦狗说:“你就别绕弯子了,有什么问题就直说。但你要把手放下,要不我又感觉你像操纵喷火木偶那样操纵我。”周老顺憋了憋:“那,我就直说了,借给我点儿钱吧。”“多少?”“最好是一万,要是拿不出来,怎么也得给我凑五千。” “我给你两万。”麦狗从抽屉里拿出两万块钱给周老顺说,“我有一堆的事,得赶紧去忙去了,爸,你在这待着,晚上咱爷俩喝两杯。”周老顺说:“来不及了,我得赶紧回去,那边一大堆的事等着我。看到你混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我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就怕闲等着,时间就是钱。” “那好,我找辆出租车送你去车站。”麦狗招呼着刘小莉出去。周老顺看到电插座还没修好,又修起来。 在出租车里,周老顺把麦狗的包抱在怀里。麦狗说:“下回你跟我妈一块儿来,我想我妈了。”周老顺说:“你该回家看看,你妈买了新房子,好漂亮,说是给你结婚用的,你得带着那姑娘回家看看。”“等过年我就带着小莉回去。” 忽然,几辆消防车鸣着尖厉的警笛朝出租车的来路驶去。周老顺回头看:“哎呀,这是哪儿着火了,火烧得还挺大,要不然不会去这么多救火车。”麦狗说:“你在村里爱管闲事,这到哪了还想管闲事。”周老顺笑:“习惯了。” 周老顺从宁波火车站出来,看到一堆人围着挺热闹,就凑过去看。原来是陕北的六个人出来招商,钱都在一个人身上,被小偷偷了,现在身无分,回不了家。周老顺想了想说:“需要多少钱,我借给你们。”那伙人一愣:“你借给我们?” “是的,等警察破案需要时间,等家里汇钱耽误走归,出门在外谁都会碰到不顺的事。”周老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钱,“拿着,够不够?”那伙人的头儿说:“大哥,这不好吧?” 周老顺说:“你们在我的帮助下按时走归,我在你们的帮助下得到助人的快乐,怎么就不好呢?告诉你,我一家四个人开了四个公司,你要这么想,啊呀,天下人对我们陕北红军真好啊!”头儿被逗乐了:“大哥,谢谢你!你也给陕北红军留个地址吧,我们到家后把钱寄给你。”“没多少钱,不用还。”“借了钱不还睡不着觉的。”周老顺说:“真是北方人,我们南方人是挣不着钱睡不着觉。行,给你们写个地址。” 头儿拿出本子,周老顺写起来。对方拿出一张名片:“大哥,这是我们的地址。”周老顺接过名片看了看说:“陕西省地质勘探局,您还是个主任啊!”主任看着周老顺留的地址说:“大哥,你是温州人啊?”“是土生土长温州人。” 主任说:“温州人这些年可都发大财了。”周老顺说:“是啊,说不定哪天就把企业办到你们那个革命摇篮里去了。”主任说:“好啊,我们热烈欢迎!”说完,大家都笑了起来。 周老顺没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医院,四眼被人打伤,头缠绷带躺在医院病**。周老顺一进来就问:“这是被赵长巍打的?”四眼说:“没事,大夫说下午就能出院。谁让我们欠人家的钱呢!钱带回来了吗?”周老顺气愤道:“钱带回来了。你都被打成这样,不还了!” 四眼忙说:“别,把医药费扣下,该还的就还。”周老顺动情地说:“四眼,你为我被打两回了。”“这都是小事。咱贪污的案子撤了,都没事,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你歇几天,我马上去寻找商机,找到好商机,我还带着你一块儿干。这点小挫折不算什么,没几天咱就能再起来!” 周老顺奔波了几天,想回家看看,一打开房门却发现赵银花在家,不禁大为惊奇:“咦,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赵银花说:“我给麦狗打电话,他说你急匆匆回来了,我不放心,就直接从杭州回来。”“你的扣子能在杭州卖?”“我租了好几个柜台,卖得红火着呢。” 周老顺说:“不能光重视样式,一定要注意质量。”赵银花笑:“又给我上课了。老顺,我想和你商量点事。”周老顺拿派头:“你遇事就得和我商量,我给你拿主意,指方向,你能少走弯路,我还免费,多好的事。”“老顺,我的纽扣厂已经走上正轨,现在国内的样式已经开发得差不多了,得学一点国外的样式,谁学得早,谁跑在前面。”“行啊,银花,你都想到国外去了,这点我没想到。” 赵银花说:“我想去国外考察一下。法国是时尚之都,服装业最发达,咱就去法国,正好阿雨也去了法国。鞋厂的事我都知道了,你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我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去。”周老顺说:“你去是考察,我去干什么!”“阿雨一走七八年,你不想女儿啊?”“想归想,得先算账。机票这么贵,咱俩那得多少钱!省的就是赚的,不能稍微有点钱就不知道勤俭节约。你给我带个好就行,我得在国内寻找新商机,不能耽误。” 赵银花生气了:“你个死老顺,当初阿雨可是生着你的气走的,这些年写信,连你一个字都不提,你不去看看,你想让女儿恨你一辈子啊!”周老顺有些动心:“我琢磨琢磨再说吧。”“不用琢磨,就这么定了,你想想给阿雨带点什么东西好。” 赵银花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满满一桌子。周老顺回来了,赵银花拉他看:“我给阿雨买了她最爱吃的,还有各种各样的衣服。”周老顺打断:“人家巴黎是时尚之都,你买衣服干什么?”“阿雨穿我买的是我的心意。” 周老顺说:“法国我去不了。”赵银花吃惊:“为什么?不是都说好了吗!”“又有了新商机。”“狗屁商机,什么商机能比去看闺女重要?” 周老顺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商机,这个商机不得了,抓不住,可能就成别人的,一天都不能耽误。看女儿什么时候都行,不去阿雨也是我女儿。” 赵银花没办法:“好好好,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商机?”周老顺拿出一封信给赵银花看。 周老板: 你好!此次去信,是有一事相告。经勘探,我们陕北地下发现有大量石油,石油就是金子。现在政策开放,国家鼓励私人到陕北来开发,已经有些有钱的老板在陕北开了油井,据他们说,投进一元钱,能挣一二十元钱,这么大的利,应该是不错的商机。上次兄长仗义相助,一直铭记在心,无时无刻都在想找合适的机会回报兄长,所以特别希望兄长这样心地善良又大有气魄的大老板能到我们陕北来投资开发。如果兄长有兴趣,愿意为开发陕北做点贡献,可以先来考察一次,我设宴款待。 第十一章 2 周老顺说:“这可不是随便一说,是知恩图报。当年他们在车站被偷了钱,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钱借给他们。人家没几天就把钱还了,还提供这么好的商机,这真是好人有好报!” 赵银花说:“老顺,我看你就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怕到那山闪了腰。那么赚钱的地方,早打破头了,还能留给你周老顺!再说,打水井有打不出水的时候,打油井也不能口口都出油。万一不出油,就白赔了!咱们现在不是无事可做、无钱可赚,用不着去冒那么大的风险。我觉得这事儿太悬,不踏实。”周老顺说:“豁不出孩子打不着狼。这世上就没有不担风险的买卖!” 赵银花说:“老顺,去陕北钻井的事,反正我不同意!”周老顺问:“银花,你是一般的不同意,还是三般四般的不同意?”赵银花说:“我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我是千般万般的不同意!想想,咱从到温州,遭了多少罪,操了多少心,能过得这样,我知足了。你去钻井,一旦赔了,咱一家怎么过!”周老顺一跺脚:“你不同意我自己干!” 老婆、儿子、闺女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周老顺却栽了跟头,栽了面子。发财机会就在眼前,哪怕是刀山火海,他咬咬牙也会跳下去。周老顺带着四眼来到了黄土高原的陕西。 一辆吉普车行驶在黄土高原上。周老顺坐在副司机位置,四眼坐在周老顺身后。一座座黄土岗梁,浪涌一样从车窗闪过,一孔孔窑洞镶嵌在岗梁上,一群群羊像白色的云朵,在山冈上飘浮。 周老顺将头探出车窗放开嗓子高呼:“老黄土,老黄河,我周老顺来了!”一辆辆油罐车迎面驶来。周老顺问:“这么多的车,拉什么?”司机答:“全是石油。在这儿一口井钻下去,投入一百万,说不定就钻出一千万、二千万、三千万!” 周老顺兴致极高:“这地方好,天高、地阔,一眼望不到边,地上流着老黄河,地下淌着石油河。钻一个窟窿下去,咕咚咚冒出来的就是钱!” 远处,抽油机一起一落。四眼喊:“老顺快看,那就是采油的,和电影上演的一样。”周老顺一看:“噢,那个磕头虫就是采油啊!师傅,咱过去看看呗。” 车子拐下大路上小路,来到抽油机前。没见一个人影,只有磕头虫在一如既往地磕头。周老顺问:“怎么不见工人?”司机说:“一口井出油了,就不需要人守着,工人定期检查一下就可以。” 周老顺兴奋地一拍四眼的肩膀,险些把没有防备的四眼拍趴下:“怎么样?四眼,这买卖多好,连人都省了,在地上捅个窟窿,钞票就源源不断冒出来!” 周老顺和四眼站在黄泥岗上朝着远处眺望。远处高坡上立着不少井架。四眼说:“世界上最早发现石油的是中国元朝,就在陕北。石油这个名还是咱中国起的呢。石油在古代曾被称为石漆、石脂水、猛火油、火油、石脑油、石烛等等。北宋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第一次使用‘石油’的名称,还说,‘石油至多,生于地中无穷’,并预言‘此物后必大行于世’。” “沈括说对了,我周老顺认准了,就在陕北靠石油翻身发大财!”他手舞足蹈地唱起来,“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我周老顺一声吼,地球就要抖六抖。”唱完看了四眼一眼,“你小子白知道这些知识,怎么不早说?早说咱们还用干鞋吗?早发起来了。”四眼说:“我哪知道石油能让私人开采。” 司机问:“二位打算在这儿投资干石油?”周老顺说:“定下来了。”司机说:“我表哥是县里招商办的谷主任,用不用我帮你们联系一下县里的领导?在这儿开油井,必须县里同意,县里不同意,你们什么也干不成。” 周老顺问:“你有这个本事儿?”司机笑道:“当然有,你只要拿五百元钱,我肯定能给你们办妥这件事。”周老顺又问:“县里知道哪里有油吗?司机说:“哪里有油谁也说不好,得勘探。”“县里给勘探?”“县里不负责勘探,可以帮你找勘探队,得你们自己花钱。”周老顺掏出五百块钱递给了司机,司机立即打电话。 吉普车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行进。车窗外萦绕着信天游的旋律,一孔孔窑洞从车窗外闪过。前方出现一个岔路口。一辆轿车停在路边,政府办小张高举着个纸牌,上写:“欢迎周老顺总经理莅临本县!”司机说:“怎么样?我没骗你们吧,一个电话就好使。”吉普在轿车前停下。小张迎上前:“您是周总吧?” 周老顺说:“我是周老顺。你是……”小张热情道:“我是招商办的小张。周总,这位是……”“我的合伙人,他叫四眼。”小张说:“噢,四……见到你非常高兴。周总,还有四总,请上车吧。”众人上了轿车。 宾馆房间内的茶几上,放着陕北的苹果、大红枣。小张谦恭道:“周总啊,陕北不比你们南方,说是宾馆,一个星也没有,也就是个招待所吧。上次陪我们谷主任去南方考察,和你们南方比,我们这小县城,赶不上南方的一个乡镇。没办法,委屈了。”周老顺说:“小张,挺好的。又是苹果又是大红枣,费心了。”小张说:“这都是我们谷主任安排的,谷主任办事在全县赫赫有名。你们先休息,谷主任那边有个会,会开完了就来看你们。” 四眼靠在**看书。周老顺看电视,他看了一会儿,全是唱歌的,就不断换台,换烦了,将遥控器扔到**说:“满脑子都是石油,咱们出去溜达溜达吧。” 县城大街上行人不多,路边有卖菜的、卖红枣的小摊。有拉着羊的三轮车慢悠悠驶过。俩人走着,见一个剪窗花的小摊,剪纸的是一个老太太。四眼看得有趣。老太太问:“娃,买一张啊?”四眼说:“多少钱一张?”“你看着给。”四眼挑了两张。老太太用一张纸卷上,又扎了一个皮筋递给四眼。 周老顺和四眼继续朝前走,忽然,从一座窑洞饭店传出说唱声:“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我说个婆姨爱尿床……”周老顺说:“走,进去看看。” 显然不是饭口,窑洞里仅有的一张桌边坐了四五个人吃饭。一个头包白毛巾的陕北说书人在唱,他手持三弦,膝下绑着竹板:“头一天尿湿了红绫被,第二天尿湿了象牙床,第三天尿得满床流,第四天尿成太平洋。乡亲们赶紧来撒网,捞得虾米像杆枪,捞得鲤鱼丈二长,就是王八漏了网……” 周老顺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说唱,觉得很新鲜,听得眉开眼笑。四眼凑到跟前看着说书人腿上绑的竹板。服务员问:“两位,用点什么?”四眼说:“我不饿,不想吃。”周老顺说:“我也不饿,可看到这陕北的吃物,还是想吃点。好,羊肉泡馍,羊杂碎,来两份。”“吃几天了,还没吃够?”“温州没有这东西,好吃。你也来点,能吃才能干。”饭菜上来了。 说书人又弹起三弦唱: “弹起三弦定个音,说段故事你听真。 不说前朝往代事,单说才进门的富贵人。 要问他们从哪里来,温州城里有家门。 要问他们来做什,钻井采油一个劲儿喷……” 周老顺高兴了:“这老哥,你说我是温州人,要不是呢?说书人唱着回答: “我要说得半句错,立马抬脚就走人!” 周老顺兴奋着:“老哥你真神,赶上诸葛亮了。对,往下唱。”说书人接着唱: “头一钻钻到狗头金,二一钻钻到聚宝盆。 三一钻钻进大油海,冒出的票子嘎嘎新……” 周老顺听得满脸笑,将一张五十元的票子赏给说书人。说书人又唱: “温州老板气魄大,遍地开出石油花……” 第十一章 3 县里设宴为温州来的大老板接风。金县长、谷主任、周老顺和四眼围桌而坐。李跃进坐在金县长身边。 金县长举杯:“菜也上齐了,酒也入了杯,我就先说几句。今天在座的都是我的朋友。周总,四总,还有谷大主任,这位呢,我得隆重推出了,姓李名跃进,钻井企业家。当然,和周总、四总这样的温州企业家相比,那是没法比的,今天所以把他请来,也是提供一个本地企业家和外地企业家交流的平台。”李跃进站起身致意:“周总,幸会幸会。”二人握手。 金县长说:“媒人当成了。下面,我代表县政府和全县人民,最最热烈地欢迎周总和四总不远千里来到本县投资,这第一杯酒,我就先敬周总了。诸位没有什么意见吧!”两个人碰杯。 谷主任举杯:“我这杯酒,一呢,欢迎周总莅临本县。二呢,是感谢金县长对我们招商引资工作极大地重视,极大地支持,极大地指导。三呢,我表个态,这第一口油井,是金县长亲自抓的,我作为下级,一定配合好周总和四总的工作,不是一般的配合,是百般千般全心全意地配合。” 周老顺说:“谷主任真客气啊!”谷主任说:“周总是县长的贵客,有县长大人出面,我敢不客气吗?”金县长指示:“谷主任,尽快给大窑村的牟百富打个招呼,井在他那里钻,让他好好配合。”谷主任连连点头:“县长放心好了。” 李跃进说:“金县长牵线搭桥,我有幸认识周总和四总,非常高兴。和周总、四总比起来,我也就是小打小闹,周总和四总有用着的地方,吱一声就好使。” 回宾馆房间,周老顺特别兴奋:“四眼,我觉得这事靠谱,咱得赶紧筹钱,大张旗鼓干起来,晚了就怕别人抢先下手。”四眼皱眉:“哪来这么多钱啊!” 周老顺说:“我从来不为钱犯愁,只要有商机,就能弄到钱。”四眼摇头:“我看我还是算了吧,投资太大,我怕担不了。”“四眼,这样的商机可不是天天有。” “我知道,你让我再想想。”“我是想帮你,因为你替我挨了两次打。我也不逼你,也不求你,你实在不愿干我就自己干,我发了财你别眼红。” 周老顺要从麦狗那里筹钱。他来到太阳城眼镜店,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拆迁后的净地。周老顺冲进身旁的一家商店问售货员:“他大姐,这原来的太阳城眼镜店呢?”“着火了,烧个干干净净。”“老板呢?让没让火烧着?”“听说着火的时候老板不在店里,没烧着。我昨天还看着他了,好好的。”“他现在在哪儿?”“出门别过道,一直走,第一个路口向右拐,有一家眼镜店,就是他开的。” 周老顺来到振兴眼镜店门前。眼镜店是两栋楼的窄楼缝用木板搭起来的,非常简陋,比地摊强不了多少。店里只有一个人,戴着风镜磨镜片。那人摘下风镜,是麦狗。麦狗看了周老顺一眼,继续磨镜片。周老顺上前推了麦狗一把,麦狗继续磨镜片。周老顺关上电源插座的开关,麦狗打开了开关,直至把磨片磨完。 周老顺问:“原来的眼镜店怎么着火了?说话啊!”麦狗一脸仇恨地看着周老顺。周老顺着急:“哑巴了?报案,破案啊!” 麦狗终于开口:“你上次来临走之前,是不是给我的办公室修电源插座了?” 周老顺说:“对啊,怎么啦?”麦狗咬牙切齿:“你会修那东西吗?”“我就照着原样,看哪儿松了给紧一紧。怎么了?”“你把开关修短路了,一插就着火,把我的店全给烧光。我这些年苦打苦拼来的心血,全叫你毁了!” 周老顺沉思半天自语:“报应啊,上次我卖开关就让人家着了一次火,这次竟然烧到自己家人身上。”麦狗说:“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你。” 周老顺问:“那个小莉姑娘呢?”“她走了。”“既然这样,你跟我走吧,我领你到陕北采石油,保证你发大财。”“你还想像喷火木偶那样操纵我啊?” 晚上,父子俩在饭店喝酒,都喝多了。周老顺舌头有点大:“儿子,给我撂句话,去还是不去?”麦狗瞪眼问:“去哪儿?”“陕北!发财!”“不去,去了就是死!”“这怎么说?”“我看透了你!也恨透了你!” 周老顺扑哧一声笑了:“就你?看你这小眼神,还想杀了我吧?”麦狗说:“我得考虑一下。”“死缓?”麦狗没接话,喝了一杯酒,默默望着窗外,又死死地盯着周老顺。 周老顺说:“眼睛里果然有杀气。”麦狗把酒杯猛地摔到地上:“你给我少来这套,我叫你毁了,你知道吗!”“这从何说起?”“你老实给我听着!” 麦狗又端起一杯酒,一边喝着,一边在屋里转着说:“你听着,我不想做你手里的木偶!我还读着中学,你就让我在学校门口卖鞋丢人,我挣断了你手里的线跑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每个成功者都有一本辛酸史。” 麦狗喊:“我是血泪史!我差点死了,你知道吗!”周老顺一惊:“有这么严重?”“不许插嘴!那一年,我去内蒙遇到了沙尘暴,差点让沙尘暴给活埋了。我从沙堆里拱出来,什么也看不见,我吓哭了,我喊着,妈妈,妈妈……”周老顺说:“我听见了,喊完你妈就骂我,咬牙切齿的。” 麦狗吼着:“不许插嘴!我是把你骂了!还好,我没死,穿着单衣走街串巷,哆哆嗦嗦地喊着卖眼镜,没喊几声,嗓子喊不出声来了,知道为什么吗?风沙把嗓子都灌满了!一个穿羊皮袄的老大爷冲我喊着,小南蛮子,你爹妈咋这么狠呢?这么小就跑来做买卖?我冲他笑了笑,可是我的眼泪让我生生咽下去了!”周老顺说:“哎,有志不在年高啊,这是我的福气!” 麦狗说:“就这样,我一步步地走啊,在商场里有了个小柜台,又有了一个店,接着有了我的太阳城。告诉你,我一步步走到今天,张嘴就喊卖眼镜喽,从没哑过嗓子,知道为什么吗?”周老顺说:“你小时候嗓子就好,是学校合唱队的。”“不,是眼泪把嗓子润的!”“我很感动!” 麦狗继续说:“好容易有了太阳城,可是又让你给烧了,我从天上又掉到地上。是不是你把我毁了?我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让我跟你去陕北打石油,去发财!算了吧,你给我留口气吧,也给你自己留口气吧!我认准了一个道理,这辈子要是跟着你走,除了倒霉,还是倒霉!” 周老顺慢慢站起来,给麦狗鞠了一个躬。麦狗问:“你这是干什么?你别来这一套。”周老顺说:“儿子,你从来没给我讲你这些故事,我真的对不起你,我给你道歉。老子给儿子鞠躬道歉,古今中外没听说过,我今天做了,也许以后能成为一段佳话。还是那句话,跟我到陕北吧。”“除非乾坤倒转!”麦狗说完,推门而出。周老顺默默地望着儿子的背影。 麦狗一觉醒来,听见小厨房里传来电视声。他扭头看,发现小厨房里电视开着,冒着蓝幽幽的光。麦狗下床悄悄走进来,周老顺背对着他。麦狗走到周老顺旁边,发现他坐着睡着了,脸上凝着两滴泪珠。麦狗伸手想帮他擦眼泪,周老顺把头扭到一边。 麦狗小声问:“爸,你睡着了?”周老顺一把抓住儿子的手慢慢摸着,眼泪又一颗颗滚落下来。麦狗心里一热:“爸……” 周老顺没睁眼,迷迷糊糊地说:“做了个梦,梦见咱们一家人坐在新楼房里,那楼房很高很高,都够到云彩了。咱们全家人齐了,坐在那吃着热腾腾的火锅。你妈说,这房子真大啊。你阿雨妹妹说,这在法国,也是富人才能住得起的。你说,爸,咱发财了,你岁数大了,该歇歇了。我说,这就叫发财啊?距我的理想还差远呢。你说爸,你腿都走不动了,让我们来干吧。我说谁走不动了?我走走试试。你说你走走试试。我一站起来,腿像面条似的。你说不服老不行啊爸,我背着你吧,你就把我背起来了。我说你背我上哪去啊?你不说话,走啊走啊,一会儿看见羊群,一会儿听见信天游,一会儿看到安塞腰鼓。嗨,这不是陕北高原嘛……”麦狗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 许多乘客拿着行李走进火车站。周老顺默默站在站台上望着进站口。麦狗拎着一包吃喝走来,周老顺看到他没拿行李,有些失望:“你真的不跟我走?”麦狗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爸,我答应你,你最困难的时候,我肯定会出现在你面前。”周老顺有些感动:“有你这句话就行,我这趟没白来!” 麦狗递过一个信封:“这个你拿着!”周老顺问:“这是什么?”“控诉材料!”“昨晚还没控诉完啊?”“没有!我把你对我的迫害都写在上面了,上车看吧。” 周老顺接过来,捏了捏:“挺厚啊,字字血,声声泪吧?”“你好好看看,深刻反思一下自己。”“那好,我学习学习!” 麦狗转身要走,周老顺刚要打开信封,麦狗扭回头说:“上车再看!”周老顺笑着把信封揣兜里说:“哎,我差点忘了,你妹妹阿雨来信了,她在巴黎挺好的,你要是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麦狗说:“好啊,咱俩一起去。”周老顺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动身?”“马上!不过我没钱。”周老顺说:“我也没有。”麦狗说:“快走你的吧!” 车开了,周老顺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子钱。 第十二章 1 阿雨、林玉琪和另外三个女孩都已长成大姑娘,她们推着一辆手推车推销餐巾。阿雨敲开一户住宅的门,对女主人问好后,拿出一条餐巾递到女主人面前说:“夫人,您需要餐巾吗?它是纯棉的,质地非常好,价格很便宜。” 女主人接过来看了看说:“嗯,挺不错,我要十条。”阿雨说:“您家一年最少要换四次餐巾,十条不少吗?这么便宜的餐巾,买了第一次就买不到第二次了。”女主人寻思一下说:“好,我要五十条。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阿雨她们不光到居民家推销,还去一些餐馆推销,老板看餐巾物美价廉,纷纷购买。她们的餐巾很快卖完。 塞萨尔和路易在咖啡厅喝咖啡,他们透过窗户看到阿雨一伙。塞萨尔一脸懊悔。路易说:“阿雨做餐巾的布料都是你们服装公司扔掉的吗?”塞萨尔说:“都是些废布料,谁能想到她竟然能废物利用!” 路易说:“听说她们做了一万条餐巾,都卖了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们今天做餐巾,明天没准就做服装了,要是成了气候,会把普拉托搅得不得安宁。这个阿雨太可怕了,我盼着她赶紧离开普拉托。”塞萨尔望着窗外说:“我会让她们很快就从我们的眼前消失!” 阿雨哪里知道塞萨尔会玩阴招,她和林玉琪以及另外三个女孩变废为宝,用下脚布料踏着缝纫机做餐巾。阿雨说:“做完这批就没法再做了。我们的废布料已经用完,服装厂再也没扔废布料。”林玉琪说:“肯定是塞萨尔看我们赚钱眼红。”阿雨说:“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赚钱。” 突然有敲门声。大家都紧张起来,缝纫机停止了转动。阿雨问:“谁?”外面的声音:“警察。”林玉琪和几个伙伴吓得缩成一团。阿雨把窗户打开:“快跑!”林玉琪几个赶紧从窗户跳出去。 警察推开门,看着阿雨说:“有人举报,这里有人非法打工。”阿雨说:“我有意大利合法身份。”有个警察看到窗户外逃跑的林玉琪等人,几个警察也跳窗追出去。一会儿,几个女孩哭着跑回来告诉阿雨,林玉琪为了掩护她们被警察抓住,她肯定要被遣送回国。 阿雨说:“都是我不好,不是我拉着你们弄餐巾,林玉琪不会被抓。你们赶快找地方避一下,警察肯定还会再来。你们不能在普拉托待了,收拾一下东西就得走,找到新住处就给我来信。”几个姑娘收拾东西,阿雨看着,眼泪就下来了。 几天后,阿雨在警察局门口等着,警察把林玉琪从里面带出来。阿雨走到林玉琪跟前,不知道说什么好。林玉琪说:“我要被送回国了。”阿雨难过地说:“都是我不好。”林玉琪安慰说:“没事儿,有机会我还会回来找你。” 警察催促:“飞机不等人,走吧。”阿雨把林玉琪紧紧抱住,两个女孩哭得特别伤心。林玉琪说:“阿雨,你一个人在意大利,多保重。”阿雨点点头:“你是我在意大利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回来。”林玉琪说:“好,我答应你。” 夜晚,阿雨走进贮藏间,从箱底拿出那件红上衣穿在身上,从床底下取出一端是平头,另一端绑着铁丝钩的小木杆,拔下藏钱的第一根铁床床腿的木堵儿,把铁丝钩插进铁床的床腿里钩出钱卷来,直到把四个床腿里的钱全钩了出来。床中央堆着一堆里拉。 巴尔在餐厅看电视,阿雨从楼上下来。巴尔看到阿雨脸色不好,就劝慰道:“阿雨,听说你的朋友被遣送回国,我也很伤心,但生活总要继续。”阿雨点头:“巴尔先生,谢谢。”巴尔说:“早点休息,明天餐馆停业一天,因为大卫要参加魔方比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我的天才儿子一定会得冠军。” 阿雨说:“我不去了。我要到罗马去。”巴尔惊奇道:“你要离开普拉托?我这里不好吗?”阿雨摇摇头:“就是因为这里好,我才这么不舍。” 巴尔说:“阿雨,只要你不走,我可以给你加一倍工钱。咱们本来相处好好的,就像一家人,你为什么突然要走呢?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有什么怨气,都可以说出来,我会改正。我不能没有你,大卫不能没有你,阳光餐馆的客人也不能没有你。这些年你给我、给大卫带来了数不尽的欢乐,帮了我多大的忙,还救了大卫的命,给我的餐馆增添了阳光。你一走,我们的生活,我的餐馆都将失去色彩。客人们再到阳光餐馆就餐,看不到你的身影,会感到非常失落。你是大卫最好的朋友,你的善良、你的宽容、你的友情、你的天才,已经深深渗透进他的内心,让他深深敬佩你。他已经离不开你了……阿雨,你能不能留下来?” 阿雨动情地说:“巴尔先生,我对你们父子的感激,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每当我身处困境,遇到危险的时候,都是您冒着风险收留我,使我适应了异国他乡的生活。我和您、和大卫结下了深深的情谊,我对您和大卫没有任何不满,我走是因为想赚大钱。”巴尔不解地说:“你在这里照样可以发财啊!” 阿雨说:“普拉托毕竟是个小城,罗马的世界更大,更绚丽,更精彩。将来我还要到巴黎,到世界更多的地方去。我不能总是打工,我想有自己的天地,自己当老板,创业发财,挣很多的钱。这样我就可以回家,看到我日夜想念的妈妈和哥哥,让我的家人过上天堂般的富贵生活。” 巴尔惊讶地说:“主啊,没想到你瘦瘦的胸膛里,藏着比普拉托、比罗马还大的雄心!要是这样,普拉托这个小城,我的阳光餐馆,确实太小,容纳不下你。那我就不挽留你了,你走吧。”说着轻轻拍了拍阿雨的头,“论做生意,两个法国人的脑瓜捏到一块儿,也没有犹太人精明。我看两个犹太人的脑瓜捏到一块儿,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只要你雄心长在,你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 阿雨说:“谢谢巴尔先生,我会想念你们的。”巴尔说:“这事先别和大卫说,我的天才儿子,是个纸糊的房子,受不了打击,他的心灵很脆弱,而且他明天要参加比赛,我不想因此影响他,他特别想拿冠军,他也一定是冠军!”巴尔拥抱了阿雨:“有时间回来看看。”阿雨哭着:“会的,一定会回来看你们!” 阿雨来到后厨,在胡跃面前哭着。胡跃帮阿雨擦拭泪水:“孩子不哭,到罗马刚开始的时候肯定很难,你有事儿需要我,一定马上给我打电话。”阿雨哽咽着:“等我开了餐馆就给你打电话,请你当大厨,听我命令,听我招呼。”胡跃笑起来:“好,我看你能厉害到什么程度,能不能把我耳朵吵聋。” 阿雨到了罗马后,改变了主意,相比较而言,她更喜欢时尚浪漫之都巴黎。 阿雨跟母亲相约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见面,她等得心急火燎。赵银花从里面走出来,阿雨看到母亲,顿时热泪盈眶。赵银花四处看着,阿雨就在面前,但多年不见,已经认不出来。阿雨哭喊着:“妈妈!”赵银花顿时热泪流淌。母女俩紧紧抱在一起。 二人上了车。阿雨开着车还在流泪:“妈,我哥好吗?”赵银花说:“你哥不愿意当你爸的木偶,一个人跑出去闯荡,生意做得挺好。”“妈妈,你开了家纽扣厂,生意好吗?”“好,挣了点儿钱,咱们家刚买了房子。这是你的车?” 阿雨笑道:“我给一家肉食品公司当分销商,客户们都很信任我,现在生意渐渐有了起色。下一步我想在繁华的闹市区买一间临街店铺,把生意做大,等我的钱再多了,我就开一家餐馆。”“你不在意大利待着,干吗跑到法国来了?” 阿雨说:“意大利这个国家我感觉太沉闷,房子旧,人穿的也不光鲜。这些年,我在普拉托阳光餐馆打过工,在佛罗伦萨开过饭店,在罗马珠宝店当过店员,在佩鲁甲拎着皮箱卖过香水和领带,都是糊口而已,一直没赚到什么钱。我就想到法国念大学,法国比意大利更有活力,挣钱的机会要比意大利更多。” 赵银花点点头:“说了这么多,你也不问你爸爸的情况,还恨你爸爸吗?” 阿雨说:“我知道他是为我好,想让我有个好前途……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心狠,老是对他有个解不开的疙瘩。”“别看你爸嘴硬,他心里可想你了!” 赵银花看着车窗外的美景说:“欧洲太漂亮了,我有一天要把生意做到欧洲来。”阿雨说:“妈妈,就凭你的聪明和吃苦劲儿,你一定能把生意做到这儿来,而且是大生意。”赵银花高兴地笑了。 阿雨说:“妈妈,我今天订单特别多,送货有时间限制,要先送货才能拉你回家。”赵银花笑着:“好啊,你忙就行,我在一旁看着。” 阿雨从蒂莫西肉食品公司冷藏库里费力地端着两个摞在一起的密封大塑料箱,放进小货车的冷藏室里。赵银花打开车门要下车帮忙,阿雨赶紧制止:“妈妈别下来,干这活儿需要有卫生检疫证,没经过身体检查不能接触食品。” 小货车在路上奔驰。阿雨说:“妈妈,这里就是我上学的地方。”赵银花伸头朝右边看着。大学校园里,操场上有学生在玩球。 小货车停在一家餐厅门口,阿雨把两个摞在一起装食品的密封塑料箱送到餐厅后厨。接着,阿雨又给一家养老院送去冷藏食品。 天黑了,阿雨才开车来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赵银花打量着,心里又有些酸:“我来了才知道你这么辛苦,住得也不好。”阿雨笑:“妈妈,这已经很好了。法国房子很贵,我当年在巴尔餐厅的时候,住储藏室也觉得很快乐。”赵银花说:“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在巴黎住上大房子。”阿雨笑着:“我也觉得是,而且,那一天不会太远。” 夜晚,阿雨躺在赵银花怀里,一个劲地笑着。赵银花说:“别傻笑了,睡吧,明天还上学呢。”阿雨说:“睡着了时间过得快,我得让时间过得慢一点。”赵银花抚摸着阿雨,觉得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特别温馨。 翌日,阿雨上学前告诉妈妈:“你要是一个人待着闷,可以出去转转。你语言不通,别走远了。我把我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写在纸上,你随身揣着。现在巴黎中国人不少,你要是迷路,就把纸条给他们看,他们会告诉你路怎么走。” 上午,赵银花出来逛街。街道两旁有很多时装店,落地橱窗都展示所售的时装。赵银花饶有兴趣地一个橱窗一个橱窗看着,看到时装上有漂亮的衣扣,就用相机拍下来。一个女售货员从店里走出,看到赵银花在拍照,上前用法语制止:“夫人,请您不要再拍了!” 赵银花听不懂,依旧拍。女售货员又说一遍。赵银花似乎明白了,用汉语解释:“我没拍你,拍的是纽扣。”女售货员生气地用法语说道:“夫人,如果您再拍,我就要报警了。”赵银花用汉语解释道:“我只拍衣服的纽扣,明白?没有拍你。” 一个中国小伙子骑自行车路过,他停下来,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后,用法语说:“小姐,我来帮您解决这个问题好吗?”他转而对赵银花用汉语说:“阿姨,看来您不太了解外国人的习惯,他们不喜欢别人没经允许就随便抄袭他们的东西,认为这是非常不礼貌的冒犯行为。” 第十二章 2 赵银花说:“我是做纽扣生意的,我只拍纽扣,没有照他们的衣服。”小伙子笑道:“纽扣也有版权。”赵银花不明白:“版权是什么意思?”小伙子说:“纽扣是时装的一个部分,是时装画龙点睛的装饰。橱窗里的高级时装,很多纽扣都是著名设计师设计的,为的是和时装风格一致。你抄袭了他们的作品,他们可以告你。”赵银花惊讶地说:“啊,这事这么严重!” 赵银花在街道上走着,不停看着行人身上的纽扣,看到有新意的,就掏出相机偷偷拍下来。有的人发现了,不解其意地看着赵银花,赵银花冲他们笑笑,把相机收起来。待行人走远,赶紧掏出纸和笔,凭记忆草草勾勒着纽扣的样子。 埃莉穿着时装风衣迎面走过来。赵银花见她风衣上的纽扣样子非常别致漂亮,就盯着埃莉的纽扣,径直向她走过去。埃莉赶紧向一旁闪开,两人才没有撞满怀。埃莉回头看了一眼,见赵银花紧跟其后,赶紧加快脚步。赵银花一溜小跑跟着埃莉。埃莉进了写字楼。赵银花跟进去,不见埃莉的踪影。 保安走过来用法语问:“请问女士,我能为您效劳吗?”赵银花说着比划着:“我想找一个穿风衣的高个女的。”保安听不明白汉语,只好耸了耸肩。 赵银花守在写字楼门口,紧盯着每一个出来的人。她足足等了三个小时,埃莉出来了。赵银花兴奋得眼睛发亮,紧盯着埃莉风衣上的纽扣。埃莉向前走着,赵银花用笔在纸上勾勒着埃莉风衣的纽扣。她画着画着停住,拔腿去追埃莉。埃莉发现赵银花在追她,表情紧张地加快脚步。赵银花在埃莉身后紧追不舍,埃莉回头看赵银花,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满怀,一颗扣子掉了。 “哎,你的扣子掉了。”赵银花喊着伸手去捡,纽扣掉进道边下水道栅栏眼里。“我给你捡。”赵银花说着,急忙奔到下水道栅栏处,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弯腰费力搬开下水道栅栏,伸头朝里面看。她见井壁上有攀爬梯子,就毫不犹豫地钻进井里。下水井里十分昏暗,有一层浅污水。赵银花站在污水中,哈着腰两手在污水里探摸着,摸了半天,终于摸到那颗纽扣。 赵银花顺着梯子爬上井口,两名警察正表情严肃地盯着她。在讯问室,两个警察和赵银花隔桌而坐。胖警察用法语说:“女士,埃莉指控您跟踪他,您做何解释?”瘦警察问:“您为什么钻进下水井里?” 赵银花用汉语气愤地说:“我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儿,你们应该表扬我,凭什么把我关进公安局里来?哪有像你们这样对待客人的!”胖警察用法语说:“她好像是中国人。”瘦警察用生硬的汉语说:“证件。”赵银花问:“你说什么?”瘦警察连说数遍,赵银花还是没听清。瘦警察朝胖警察耸耸肩,无能为力地摊摊手。 “我听不懂你们讲什么,快把我女儿找来,她叫周阿雨,住在这儿。”赵银花掏出张纸片递给瘦警察。瘦警察看了一眼说:“好了,上面有中,还有法,大概是她在巴黎的联系人。” 阿雨来了,陪着赵银花从讯问室走出来。赵银花愤愤不平:“我做好事,凭什么还扣留我。”阿雨说:“他们没做错什么,只不过按法国的法律履行他们的职责。妈妈,外国人跟咱们不一样,他们很注重保护**,私人的物品受法律保护,他要是不想让你看,你就不能看,看了就是麻烦事儿。你跟踪人就是骚扰,是要受到处罚的。你跟着看纽扣的这个人叫埃莉,是个工程师,她所在的公司承揽了法国政府的一项招标工程。你跟踪她被误认为是要窃取技术的外国间谍。” 赵银花惊讶地说:“他们把我当成了特务了?”阿雨哭笑不得。 两人回到住处,阿雨接到周老顺的电话,她喊了声“爸爸”,立即把话筒递给赵银花:“爸爸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儿找你。”原来周老顺决定要在陕北打油井,但手里没钱,想用银花的钱,还想把新房卖了。 赵银花着急地叫道:“你先别卖先别卖,我马上就回去。”她挂断了电话,把事情告诉阿雨后,就收拾东西:“我得赶紧回去,要是晚了,他真能把咱们家的房子和我的厂都卖了,再赔个干干净净。” 阿雨送赵银花到戴高乐机场,含泪道:“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能再来?”赵银花含泪笑着:“你什么时候需要妈妈来,妈妈随时都能来。妈妈将来的生意要做到欧洲,到那时,我和你爸还有麦狗都来。” 阿雨拿出个纸盒说:“这是我送给爸的菲利浦剃须刀……” 阿雨在教室里得意地答考试卷子。两个警察走进来,跟老师耳语后,来到阿雨身边。高警官向她出示警官证后问:“请问你是阿雨·周吗?”“我是。”阿雨从兜里掏出护照递过去,“我有合法居留身份。” 高警官接过护照打开仔细看了,又看阿雨,他把护照合上,拿在手中。阿雨问:“有什么问题吗?”矮警官说:“巴黎各家医院共接诊四十一位发烧、腹泻的患者,这些患者中有在校的学生,有养老院的老人和家庭主妇等。如此大规模的发病,引起市政部门的关注。我们初步了解,这些患者都吃了一个叫阿雨·周的食品分销商也就是您提供的香肠、盐水肠。这些患者是吃了被投毒的熟肉制品还是食物中毒,目前难以确定。希望您现在就跟我们去警察局接受调查。” 阿雨愣怔怔地看着两个警官问:“能不能等我考完试,警官先生?”两个警官同时摇头:“恐怕不可能,阿雨·周小姐,我们走吧。” 警察带阿雨走出校园。几名记者冲过来,摄像机、照相机对准阿雨。一个金发女主持手持话筒,对着镜头急速地说:“画面里的这位年轻女性,很难让人联想到会与刚刚发生的中毒事件有关。但根据警方的初步调查,基本可以肯定,阿雨·周,这位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与那些有毒食品,脱不了干系……” 阿雨回到住处,蜷缩在沙发上流泪。房主西蒙太太一脸怒气地站在门口说:“您做的这些事儿真让人发疯!”阿雨说:“西蒙太太,这件事市政部门的官员正在调查,过错不一定在我身上。”西蒙太太生气地说:“咱们暂且放下原因说结果。您身上的腥味儿引来一群长着猫一样尖鼻子的记者,他们凌晨三点就来敲我的门,打听您的事情。白天我一出门,就像墙一样堵着我采访,让我迈不开步。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老婆子吧,快点儿搬走,让我能清净清净。” 阿雨说:“对不起,西蒙太太,我让您受到了袭扰……可我的房租已交到了这个月底……”西蒙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到阿雨手里:“这个月的房钱我不要了。主啊,宽恕我,我不该把房子租给您这样的外国人,您今天搬走吧。” 阿雨把钱递给西蒙太太说:“这钱我不能要,您放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今天我就搬走。”西蒙太太又把钱往阿雨手中一塞,拉住门把手猛地关上门。 阿雨又来到警察办公室。胖警官说:“阿雨·周小姐,我们和相关人员在您的住处、车库和送货用的小货车上,都没有发现有毒物品或能导致患者发烧、腹泻的药物。”阿雨松了一口气:“这是自然的。”瘦警官说:“我们做了核实,您送给当事人的香肠、盐水肠,都是蒂莫西食品公司当天生产的,在整个送货过程中,这些香肠、盐水肠保存在华氏46度的冷藏室里。您没有给当事人送去过期的、变质的香肠和盐水肠。” 阿雨盯着对方说:“我对工作一向认真,先生,你们的结论是什么?”胖警官说:“我们排除了您的涉案可能,加大了对蒂莫西食品公司的调查力度。在蒂莫西食品生产车间的案板上,发现了污染香肠和盐水肠的o-157病毒,找到了致病源头。”瘦警官说:“调查官员还发现,蒂莫西食品公司长期经营不善,早已资不抵债,公司管理层刻意向公众隐瞒这一情况。他们在生产过程中随意降低生产成本,违反食品生产法规,生肉和熟肉生产在同一车间同一案板上进行,没有进行必要的消毒,终于酿成这起重大食品危机事件。” 阿雨如释重负地笑问:“那就是说,我的噩梦已经结束了?”胖警官有些抱歉地说:“阿雨·周小姐,为调查的需要,我们扣押了您的护照,现在还给您。从即刻起,您可以自由外出,不再受任何限制。”他从卷宗里拿出护照,放在桌子上用手推到阿雨面前。 阿雨拿过护照,打开看一眼后揣起来说:“请问你们扣押我的货车什么时候返还给我?我的银行账户什么时候解冻?”瘦警官一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您的货车和银行账户的存款,都已移交到法院,最终的结果要听法官判决。不过私下说,我看您要不回来了。” 阿雨一听气愤地问:“为什么?你们不是说问题与我无关吗?货车和银行存款都是我个人打工挣来的合法财产,与蒂莫西食品公司没有任何关系。”胖警官说:“本案的受害人是从您这儿买到被o-157病毒污染的香肠和盐水肠。他们食用后造成身体伤害和精神损害,因此你必须承担法律上的无过错责任。也就是说,您虽然没有过错,但您有责任。受害人第一个会起诉您,同时也会起诉蒂莫西食品公司。法官会判拿您的财产偿付受害人的损失……” 阿雨着急地问:“我的损失跟谁要?”胖警官说:“您在这次食品危机事件中,也是不折不扣的受害者,除了财产损失,在配合我们调查期间,您不能继续从事食品分销工作,经济上受损失,同时您的精神也受到了损害。您据此可以到法院起诉蒂莫西食品公司,让该公司赔偿您的损失。” 瘦警官说:“蒂莫西食品公司现已申请破产,无力偿还您的损失。”阿雨愣了,半天才怔怔地说:“这么说,我一无所有了,对不对?”胖警官说道:“从个人财产角度来说,的确如此。”瘦警官拿一张名片递给阿雨说:“这是加百利律师的名片,如果您需要打官司,他会无偿向您提供法律援助。”阿雨没有接名片,凄惨地一笑说:“谢谢,我不需要,把时间浪费在打官司上,还不如抓紧时间挣钱。” 第十二章 3 阿雨背着书包朝教学楼走,迎面一位叫让的老师说:“阿雨·周小姐,您可以到我办公室去一趟吗?”阿雨说:“好的。”二人来到办公室坐下。 让先生问:“阿雨·周小姐,您最近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阿雨把她给蒂莫西食品公司做食品分销商惹的麻烦讲了。让先生说:“您是外籍到法国读书的留学生,按照法国的法律,您属于超时工作,不能继续在我们学校攻读学位了。” 阿雨惊愕地问:“您是说,我被开除了?”让先生说:“您是一位好学生,可惜的是,您违反了法国的法律,如果我们继续保留您的学籍,学校会受到惩罚。” 阿雨道:“就是说,从今天起,我只能在法国待两个月。在这两个月内我必须离境,否则就是非法居留,警察会把我遣送回国!让先生,我能不能跟校方谈一谈,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让我继续留下来攻读学位?我爱这所学校!” 让先生说:“恐怕不可能了。我给您的建议是,试试转到其他学校,也许您还会有机会。”阿雨像捞到救命稻草:“让先生,您能推荐几所学校吗?”让先生低头翻阅手头的资料说:“天啊,阿雨·周小姐,您这学期的学分没有修满。” 阿雨说:“是的,有一门课考试那天,正好警方要求我立即去警察局接受调查,毫无通融,我只能放弃考试。”让先生无奈地说:“阿雨·周小姐,没有足够的学分,恐怕其他学校也无法接受您的入学申请。”阿雨呆呆地看着让,说不出话来。让先生说:“看来,您的确只能在法国待两个月了。” 阿雨冒雨用简易的旅行拖车拖着几个破旧的纸箱急匆匆地走着,拖车的轱辘磕碰在凸凹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大雨浇湿了她身上的衣服和破旧的纸箱,她木然地走着,一脸无助。 阿雨坐上了去里昂的火车,来到里昂小李哥餐馆和一家制衣厂打两份工。餐馆的阿芸给阿雨介绍男朋友:“我表弟马上就要回来度假,小伙子人好,长得又帅,眼光高着啦,给他介绍好些女孩他都没看上。阿雨,我觉得你行,他一定会喜欢你这样的。”说着把一张照片伸到阿雨面前,“你瞧,多帅的小伙儿!” 阿雨忙着洗盘子,应付地看了一眼照片:“嗯,挺好!”盘子洗完,她边脱围裙边往外走。阿芸上前把照片塞进阿雨的兜里:“抽空看看啊!”“知道了!”阿雨答应着,急忙走出餐馆的大门,赶去制衣厂,开始下一份计时工。 狭小拥挤的车间里,几十台缝纫机嘈杂地轰响着。阿雨埋头踩着缝纫机踏板,汗水流过眼睛都来不及擦,只是甩甩头。她对面有一个女工踏缝纫机,两人中间隔挡着一大堆要缝的衣服,随着两人缝好衣服的增多,要缝的衣服减少,两人可以看到对方的脸。 对面那女工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始终不抬头的阿雨,有些不敢确认地叫道:“阿雨?”阿雨抬头看对面的女工,惊奇地叫道:“林玉琪?是你吗?”林玉琪兴奋地说:“是我啊!”“你怎么回来了?”“你觉得我是那种能安稳的人吗,想你了呗。”“来多长时间了?”“才一个多月。你不是在普拉托吗?怎么到里昂了?” 阿雨不停地蹬着缝纫机,把她来里昂的前因后果讲了。林玉琪感叹:“没想到你过得也不容易。你有意大利身份,可以回意大利啊!”阿雨摇摇头:“我想留在法国,法国机会更多。”“法国是机会多,但不是给我们的,我来不到一个月就后悔了。其实现在国内机会也很多,不少人做生意发了财。”“无论如何,我都得在法国留下来。” 餐馆里,一派忙碌景象。客人散去,阿雨脱下围裙,匆忙出门。阿雨匆忙跑进巴士站,正好有一辆巴士靠站,一个外籍军团装扮的大兵从巴士上下来,他是黄志雄,也就是阿雨小时候的同学黄日跳。阿雨因为着急,被大兵的背包撞了一下,险些摔倒。黄志雄说:“对不起,你没事吧?”阿雨说:“不好意思!”双方都在道歉,同时认出了对方东方人的脸。阿雨问:“中国人?”黄志雄说:“是啊,你也是?”“温州的。” 巴士一直开着门等阿雨。林玉琪从窗口伸出头喊:“阿雨,快点儿,要迟到了!”黄志雄和阿雨都有进一步聊的意思,阿雨听到林玉琪的喊声,转身跑向巴士。黄志雄看着巴士远去,若有所思地自语:“她是阿雨?” 阿雨和林玉琪面对面,各自忙着操作缝纫机。林玉琪低声道:“阿雨,来了个帅哥。”阿雨没理她,继续干活。来人正是大兵黄志雄,他站在门口,皱眉看着拥挤嘈杂的车间和汗流浃背的工人们。 老板问黄志雄:“这里是车间,你怎么进来的?”黄志雄说:“我找人。”老板问:“找谁?”黄志雄在一排排脑袋中找到了阿雨:“找她!” 阿雨满脸是汗,头发蓬乱,神色尴尬。老板冷着脸问:“阿雨,怎么回事?” 阿雨说:“张老板,我……”黄志雄完全不管老板,盯着阿雨喊:“周阿雨!”阿雨疑惑地问:“对不起,你是?”老板很生气:“工作时间不准会客,你懂规矩吗?” 黄志雄说:“阿雨,我是黄志雄,你的小学同学黄日跳!跟我走吧!”说着,一把拉着阿雨就往外走。黄志雄的脸上很严肃的样子,阿雨的脸上渐渐出现了轻松,又因为轻松而变得平静。 林玉琪看着两个人的背影。车间里的女工们也都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们。老板朝女工喊:“看什么看?!帅哥能当饭吃啊?不好好干给我走人!” 餐馆里,小李哥、阿芸姐正在做晚餐前的准备工作,黄志雄推门进来喊:“姐,姐夫。”阿芸看到随后跟进来的阿雨,喊着:“阿雨快来,这就是我说的表弟志雄。” 阿雨和黄志雄相视一笑。阿芸说:“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黄志雄帮小李哥搬运啤酒箱子,阿雨和阿芸坐在桌旁择菜。阿雨说:“阿芸姐,志雄一个中国人,怎么会在法国参军?”阿芸说:“志雄从小就喜欢当兵,他参加法国的外籍雇佣军团,可以解决身份,所以就去了。”“会不会有什么危险?”“怎么会没有?听说很快就要开拔去伊拉克了。” 阿雨瞪大眼睛问:“伊拉克?那里不是正打仗吗?”阿芸点头问:“他没告诉你?”阿雨呆呆地说:“没有啊!” 阿雨看着忙碌中的黄志雄,黄志雄也边擦汗边看阿雨。阿芸朝黄志雄招手,黄志雄走过来。阿芸说:“志雄,阿雨在里昂还没出去转转,你带她出去看看里昂的街景……”阿雨说:“店里挺忙的……” 阿芸笑嘻嘻地推阿雨和黄志雄:“志雄不定什么时候就开拔了,走吧走吧,攒了那么多年的话,好好说一说……对了志雄,去富维耶山看看啊!”阿芸冲黄志雄挤眉弄眼。黄志雄含糊答应着,跟阿雨出门。 黄志雄带着阿雨在里昂的各个景点浏览。白莱果广场,胜利女神雕像,老城区迷宫一般的橙红色街道等等。黄志雄滔滔不绝地说着,阿雨静静聆听。 二人坐在街旁的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阿雨心事重重道:“去伊拉克你可千万别逞能,子弹来了你就躲起来,就算做了逃兵也没什么可耻的……”黄志雄笑了:“我没想着当英雄,可也不能做逃兵啊!” 阿雨急急地说:“战场太危险,你……”黄志雄说:“其实我觉得战场比生活容易多了。子弹不会拐弯,不会追着人跑,躲过去就没事了。可是生活怎么躲?那些倒霉的事儿,都跟长了眼睛似的,专门跟着倒霉蛋儿……所以说啊阿雨,你在这里,比我的麻烦可要多得多!”阿雨苦笑:“我不是小孩子,别安慰我了。” 阿雨和黄志雄沿着富维耶山丘山路往上走。阿雨问:“富维耶山丘有什么讲究吗?阿芸姐说起富维耶山丘,神秘兮兮的……”黄志雄笑了:“别管她,她就那样……”黄志雄加快脚步往前走,阿雨看看他的背影追上去。两人在大教堂里转着,不时驻足欣赏建筑和雕塑。黄志雄买了两个纪念章,给阿雨戴上一个,自己也戴一个。 在山顶上,两人看着里昂的全貌。阿雨指着远处的一片山岭问:“志雄,那是什么山?”黄志雄有些意外:“哦,阿尔卑斯山!”阿雨说:“你骗人,在里昂能看到阿尔卑斯山?”黄志雄说:“一般看不到,必须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才行。我跟朋友来过好几次,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阿雨眺望远山,欣赏着:“这么说,我很幸运喽!”黄志雄点头:“听人说,在这里要是能看见阿尔卑斯山,好运就来了。阿雨,看来你马上就要一帆风顺了!” 阿雨笑吟吟地说:“现在我最需要的还真就是好运气!” 两人不再说话,静静地欣赏远山。阿雨的手一直在把玩刚刚买来的纪念章。 黄志雄侧脸,似笑非笑偷看阿雨,然后转过脸去,静静地眺望遥远的阿尔卑斯山脉说:“我还听人说,要是两个人一起看见它,就要交桃花运了。” 阿雨把玩纪念章的手停下来,脸一红没有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过了好一会儿,阿雨轻声问:“队伍什么时候开拔?”黄志雄说:“大概一星期后。” 晚上,餐馆已经打烊。黄志雄的休假结束,明早要出发去巴黎集结。阿芸说:“我让小李哥随便炒几个菜,咱们喝点儿酒,算是给志雄送行。”阿雨说:“我来吧,小李哥累一天了。”阿芸问:“你还会炒菜?”阿雨说:“在意大利的餐馆打好几年工,看都看会了。”阿芸笑看黄志雄说:“好,今天晚上阿雨做菜最合适!” 阿雨和阿芸走进后厨,小李哥正忙着切菜。阿芸说:“小李哥,阿雨要来炒几个菜,你出去歇会儿。”小李哥看阿芸递给自己的眼色,放下手里的家什说:“好啊,我给阿雨打下手吧。”阿雨说:“不用,我来吧。”小李哥笑着出去了。 阿雨开始熟练地忙碌起来。阿芸问:“去富维耶山了?”阿雨边洗菜,边点头:“嗯。”“看见什么了?”阿雨迟疑了一下,躲避着对方的目光:“阿尔卑斯山。” 阿芸说:“真的?好,好啊!”她眼里充满笑意,“阿雨,你菜做得怎么样?”阿雨说:“凑合吧。”阿芸挽起衣袖:“凑合可不行。我来吧!我手艺虽说比不上小李哥,可比一般人强多了。女人做一手好菜,让男人一辈子都惦记家,走再远都想着你。明白了?我来。”阿雨红着脸没接话茬,开始切菜,刚切就把阿芸镇住了。厨房里响起快速而有节奏的切菜声。阿雨开始在灶台上做菜。 桌上摆着几盘菜,色泽搭配很好看。黄志雄、小李哥和阿芸惊讶地看着阿雨把最后一个菜放在桌上。阿芸说:“志雄,快尝尝。”黄志雄拿起筷子,急不可耐地夹起一口菜放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然后又夹起别的菜放进嘴里,惊讶地看着阿芸点头。他咽下嘴里的菜,一脸笑意:“阿雨,你太让人吃惊了。” 小李哥举起酒杯:“志雄,我和你表姐祝你在伊拉克平平安安,一切顺利。” 阿芸说:“临行前碰上小学同学阿雨,送别饭又是阿雨的手艺,志雄这次一定会平安顺利。”阿雨和黄志雄笑着对视一眼喝酒。 黄志雄说:“我祝阿芸姐和小李哥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我还要祝阿雨早日渡过难关。”四个人喝了酒。小李哥说:“志雄,你放心走吧,阿雨的事儿,交给我跟你表姐了。”此言一出,阿雨脸红了,忙低头吃饭。黄志雄跟小李哥碰杯:“就冲小李哥这句话,我干了这杯!” 早晨,黄志雄背着背囊,阿雨提个兜子,两人急匆匆走着。阿雨将兜子换了个手,腾出来的手牵住黄志雄的手。两人默默地来到巴士站前,看着大巴开过来。 黄志雄笑着看阿雨:“走了,阿雨。”阿雨也笑着:“好好的啊,大兵。”黄志雄走向大巴。阿雨带了哭腔喊一声:“多加小心啊志雄……”黄志雄站在车门里朝阿雨挥手。阿雨瞪大眼睛,看着大巴离去。她抹了一把眼泪,失魂落魄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转身往回走。 阿雨边走边抹泪水,她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回身一看,见大巴车停在路边,车门开了,黄志雄从车上跳下来。阿雨和黄志雄相对着奔跑,两人紧紧拥抱,热烈接吻,用不连贯的词语轻声呼唤对方。 黄志雄说:“阿雨,我真不想走,我……”阿雨把头埋在黄志雄怀里:“我等着你,早点儿回来。”黄志雄闭上眼睛,将阿雨抱得更紧。大巴在鸣笛。一声,又一声。两人只好分开,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黄志雄走了,阿雨朝开动的大巴挥手,泪如雨下…… 第十三章 1 阿芸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小李哥和阿雨从后厨走出,都是一脸倦意。阿芸说:“小李哥,你这十年的大厨,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小李哥一脸惭愧:“听着外头客人夸新厨师的手艺,我都不敢出来现眼了。”阿雨谦虚道:“人的胃口就是爱变花样,还是小李哥的手艺正宗。” 小李哥问:“阿雨,你以前在餐馆干了多长时间?”“一年半。”“了解餐馆整个经营流程吧?”阿雨说:“了解。当年我打工的那个餐馆的大厨也是咱们温州人,他给我一本介绍如何开餐馆的书,我都把它背下了。我也想有朝一日能开家餐馆,就跟大厨学会了做菜,结果有一次我救场露了一下手艺,一下子哄住了客人的胃口,餐馆老板要把大厨开了,让我干,我没答应。” 阿芸说:“好,你现在就可以开家餐馆发财了。”阿雨窘迫地说:“可我没钱。” 阿芸说:“钱不是个问题,咱温州人自古闯外做生意,就有借钱互助的传统。”阿雨说:“你说是呈会吧?我知道,但得有都信得过的保人才成,我没有这样的保人。”小李哥说:“我们可以给你当保人。” 阿雨兴奋地叫道:“真的?”阿芸说:“这哪有假!我不给你当保人谁给你当保人?”阿雨说:“太好了!谢谢你们!”阿芸和小李哥对视一笑。 阿雨问:“志雄有什么消息吗?”阿芸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放心吧,志雄机灵着呢。” 这天,小李哥请了刘汉纯、范一东、耿茂怀、鲍长吉、张恩岭五位温州老乡来聚会,他们围着圆餐桌而坐,餐桌上摆满了中菜西做的冷热菜。 刘汉纯笑着说:“小李哥把大家找来,不会是白请我们吃饭吧?”小李哥说:“我请大家吃饭,就是请各位答应我一件事。”他拿起筷子,“我的事儿就在这菜里,大家请动筷,吃过就知道了。” 众人开始夹菜吃。范一东慢慢嚼着菜,细细地品着味儿说道:“小李哥,你换大厨了。”小李哥笑道:“还是范兄嘴巴刁,这个大厨是今天才换的。”鲍长吉说:“我知道小李哥找咱们干什么了,他请了个好大厨,跟咱们炫耀。”刘汉纯轻轻一拍餐桌:“对,还是你老兄聪明,我看就是这事儿。” 小李哥说:“大家再尝尝,看这个大厨的厨艺到底怎么样。”大家又都尝了两道菜。范一东夹了一筷子浇汁鱼吃了,赞叹道:“好,一个菜一个味儿,个个刀功火候都很到位,色、香、味俱全。就拿这道浇汁鱼来说,大厨用的是咱们中餐糖醋鱼的做法,先把鱼改刀后,勾上面芡过一下油。正常做法是趁热往上浇糖醋汁儿,这个大厨也往上浇汁儿,不过浇的是用红洋葱、香叶、黑胡椒和蜂蜜兑成的汁儿。中菜西做,口味儿非常独特,盘摆得也漂亮。我看不但咱们中国人愿意吃,法国人也会喜欢。小李哥,我想见见这个大厨,想和他好好讨教讨教。”小李哥说道:“行啊,她也想见你们。”转身对服务员说,“去把大厨请来。” 服务员打开包间的门,阿雨穿着白色厨师服,戴着高高的厨师帽,站在门口。 小李哥说:“阿雨,进来吧,大家想见见你。”阿雨进来冲众人一鞠躬:“大哥们好。”大家看到阿雨,都有些发愣。 鲍长吉说:“小李哥,这就是大厨?嫩了点儿吧。”小李哥笑道:“嫩怕什么?嫩竹长成材,能挑千斤担嘛。”范一东冲阿雨笑了笑说:“请你过来一下。”阿雨不解地走到范一东面前。范一东朝她身上嗅了一下说:“小李哥没有跟咱们开玩笑,她就是大厨。” 耿茂怀说道:“是不是你和小李哥做什么扣,推我们下陷阱啊?”范一东说:“你闻一下她身上的味儿就知道了,她身上还带着刚做完菜的味儿。” 小李哥说:“阿雨,我给你介绍我这帮兄弟。他叫范一东,年纪比你大,是瑞安的,开洗衣店,买卖做得很大,现在有十多家连锁店。”阿雨恭敬地叫道:“范哥好。”范一东冲阿雨点头示意。 小李哥依次介绍下去:“坐在范哥旁边的叫刘汉纯,他的年纪也比你大,乐清的,开了两家商场,都挺大。这位叫耿茂怀,他是我们中的老人儿了,今年三十出头,苍南的,开了家工厂,替名牌服装商加工皮货。下面这一位叫鲍长吉,泰顺的,比你小,今年才二十,开了七家面包店。”阿雨一一亲热地称兄道弟。 张恩岭冲阿雨点了一下头自我介绍:“我叫张恩岭,乐清雁荡山的,今年二十五了,从国内往这儿批发丝绸。”阿雨说:“您比我大,我叫您哥。” 小李哥说:“周阿雨,瑞安马桥古树村的。阿雨跟我表弟黄志雄不但是一个村的,而且还是同班同学,正儿八经知根儿知底儿。阿雨以前在餐馆打过工,开餐馆这一套业务学得很明白,练就一手好厨艺,就是有点儿背时运,到现在还没发展起来。她想开家餐馆,我把大家请来搞个呈会,我当保人,希望大家竭尽所能,借给她些资金,让她把第一炉火烧起来。不知大家给不给我面子?” 刘汉纯对耿茂怀说:“老大哥快起个头,我们好跟你合唱。”耿茂怀诚恳地说:“既然都是老乡,一锅肉一锅烂,也就不要分你我了,有困难就得互相帮,这也是老辈子闯外留下来的传统,大家谁也不能破这个规矩。周阿雨菜做得这么好,有拿人的家什,我觉得她开餐馆没问题。小李哥出面搞呈会,帮助的又是小李哥的亲属,这个面子我们哪能不给,肯定都要出手。”说着看了一眼大家,“是不是?” 众人连声附和。于是,每个人都报了自己要出的钱数。 耿茂怀看了看大家说:“七嘴八舌,遇事没辙,还是按老规矩办。咱们六个人呈会,写上一年、两年直到六年还款的纸条各一张,三年以下包括三年还款的,免收利息,让大家抓阄。”小李哥问大家:“这样行不行?” 刘汉纯说:“大哥都发话了,一口唾沫一根钉,行不行都得行,就这样地了。” 小李哥撕了六张纸条,很快写好阄,团成六个纸团,放在一个空高脚杯里,用手搅了搅。大家按座次抓阄。 范一东第一个抓,打开纸条说:“五年还。利息5%。” 刘汉纯第二个抓,打开纸条说:“一年还。” 耿茂怀第三个抓,打开纸条说:“四年还。利息4%。” 鲍长吉第四个抓,打开纸条说:“两年还。” 张恩岭第五个抓,打开纸条说:“六年还。利息6%。” 小李哥拿出最后一个纸团说:“三年还。”他把钱数和还款期及利息一一登记清楚。阿雨一直站在旁边,感动得热泪盈眶。 小李哥说:“你后天就有做生意的本钱了,一定要好好干,千万别浅盘子盛开水,只有几分钟的热乎劲儿。”阿雨郑重地点头:“明白。” 小李哥说:“能不能在这里站住脚,全看你了。给诸位资助你的大哥小弟们敬敬酒吧。”阿雨分别走到范一东、刘汉纯、耿茂怀面前,先感激地一鞠躬,然后再敬上满满一大杯酒,碰杯一饮而尽后道谢。连干三大杯红酒后,阿雨的脸让酒拿得红起来,露出醉意。 她来到鲍长吉面前,准备往自己杯里倒酒时,鲍长吉劝阻道:“阿雨姐,你意思到就行,别喝了,这样喝会伤身体。”耿茂怀等人也劝:“咱们闯外打拼,身体是根本,你已经喝到量,千万别喝了。” 阿雨激动地说:“我不怕,我今天就是要这样喝,我高兴……谢谢你们……”说着她“扑通”一声给大家跪下了。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上前要把她扶起来,七嘴八舌地说:“没事儿,没事儿,有难大家帮嘛,将来有一天你发达了,说不定还会帮我们呢。”“你将来还不上款也无所谓。”无论大家怎么扶,阿雨就是跪在地上不起来,一个劲儿地哽咽说:“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小李哥硬把阿雨搀起来说:“阿雨,不用这么谢大家,你只要开好餐馆,在里昂,在法国站住脚,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厚望就行。”阿雨擦着眼泪连连点头。 小李哥仍不放心地叮嘱道:“周阿雨,你好好记住,咱们温州人做生意,要以诚信为本,以诚信为根,时刻把这两个字顶在脑门上。奸、诈、欺、骗这四条你只要沾了一条,立即滚出大家的视线之外,立即滚出咱们温州人的圈子。真落到了那个地步,说句不好听的,别说咱们是亲戚,你就是死了躺在大街上,都没人给你收尸。” 阿雨郑重地保证道:“小李哥你就放心,我一定记住你的话。”耿茂怀说:“来,咱们鼓掌为周阿雨贺贺彩吧!”众人热烈地给她鼓起掌来。 晚上,阿雨独自坐在餐馆桌旁写信。 志雄你在哪里?周围都是沙漠吗?如果有一颗沙粒钻进你的衣服,怎么都甩不掉,那一定是我,请留下她吧。我很好,小李哥和阿芸姐帮我开了一家餐馆,我真高兴,要是你在身边就好了。志雄,我真想你,在国外这么久,你是第一个走进我心里的小伙子。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的心里什么都不去想,充满阳光,充满快乐。那天多好啊,我一下子看见两座山,一个是远方的阿尔卑斯,一个是身边的你。志雄,我很担心,请答应我,不要伤害别人的生命,也不要让别人伤害你。不管你在沙漠的哪个角落,拍拍尘土,放下枪,早点回来吧。你是我的阿尔卑斯山,一旦看见你,就不能没有你。志雄,真想马上见到你,老天让我看见你,又马上让你离去,这真让我生气。有时候我的脑子里会有些疯狂的念头,我必须花很大力气才能压住它。快点儿回来吧,志雄,别老让我想那些疯狂的事情。看见你,我心里就会安静多了…… 阿雨读黄志雄的来信。 第十三章 2 阿雨,从看见阿尔卑斯山那一刻开始,我就对自己说,大山作证,我爱身边这个美丽的阿雨,等我从战场归来,我要娶她,和她一起幸福地生活。为了她,我要早日离开这里,回家,回家!我希望沙漠里出现海市蜃楼,让我再次看到你。阿雨,每次想你,我都想扔掉钢枪,紧紧抱住你。每次枪响我都希望这是最后一枪,那说明,战斗结束了,战士可以回家了。这里是地狱,到处是仇恨的眼睛和恐惧的心灵。幸亏有你,我抬起头,看见海市蜃楼,就像我心中的天堂,你站在那儿,是我的保护神,让我心里出现片刻又是永远的安宁。 阿雨餐馆要开业了。餐馆的横匾上蒙着红布。刘汉纯、范一东、耿茂怀、鲍长吉、张恩岭、林玉琪等几十位温州老乡站在门前。刘汉纯问:“小李哥夫妻还没有来?”阿雨说:“他们说好一定要来的。但不知道……”耿茂怀看了一眼表说:“良辰已到,不能再等了。” 这时,小李哥夫妻赶到,面色十分凝重。阿雨问:“怎么了阿芸姐,出什么事了?”小李哥说:“直说了吧,绕圈子推磨阿雨会更着急。”阿芸说:“志雄在的那个外籍兵团,有个温州老乡,他今天给我打电话,志雄在前线受伤了……” 阿雨着急地问:“啊……伤在哪儿?”阿芸说:“他也不清楚,就看志雄让人用担架给抬走了……”阿雨呆呆地立在那里。 林玉琪跑过来把阿雨往回拖:“你们磨蹭什么呢,快来,要点炮了!”林玉琪点着了大红鞭。罩在横匾外的红布拉了下来,露出“阿雨餐馆”的字样。 餐馆里一派开业庆典的喜庆气氛。众人已经入席,吃喝正酣。阿雨在机械地走来走去忙碌着。 晚上,阿雨送走最后几位宾客,硬挤出来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右手紧握住挂在胸口的纪念章沉默不语。 林玉琪、阿芸嫂、小李哥正忙着收拾,阿雨失魂落魄地走进来。林玉琪上前询问:“阿雨,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出什么事儿了?今天你一个下午都不对劲。” 阿雨没有回答。林玉琪正要离开,阿雨一把抓住她的手说:“玉琪,我要去伊拉克。”她转身走向阿芸夫妇,拉着阿芸说:“餐馆刚刚开业,家里的事儿,林玉琪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阿芸姐,你和小李哥能不能……” 阿芸说:“这个不用你说,我们不能让餐馆掉在地上。可是,从法国到沙特,这一路上得过多少国家啊?你的身份已经出了麻烦,要去沙特,这就跟去趟西天取经差不多……阿雨,你还是再掂量掂量……”阿雨说:“我不敢再掂量了,越掂量志雄的影子越清楚,不见上志雄一面,我都快疯了,我必须去!” 阿芸说:“好,就算老天保佑你去沙特见了志雄,可你回来就更难了!阿雨,没有身份,法国移民局不让你入境,老天爷也没办法……”阿雨咬牙:“我可能把法国给丢了,可我有了一个知心的人,一辈子可以依赖的男人。” 阿雨来到意大利边境小镇的咖啡馆里,看见一张桌子边坐着个中年北非人。阿雨朝那人走去,从容落座。北非人看着报纸问:“去哪儿?”阿雨说:“过境。” “钱呢?”阿雨递给对方一个信封,对方捏捏笑道:“明天一早。” 阿雨问:“有多少把握?”北非人说:“哪来这么多问题!到时候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找我办这种事的人,在我眼里都是哑巴、聋子和傻子。为了挣钱,连命都不要了。不管你们将来挣多少钱,可现在你们的命都在我手上。我是你的主人,是你的保护神,我叫桑德拉,记住了?” 可是阿雨在小旅馆房间里等了几天,桑德拉都没有通知她行动。当另一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射进房间时,桑德拉打电话说今天可以走了,那是因为阿雨又给他加了钱。 中巴车在公路上疾驶。快到边境了,哨卡越来越近。桑德拉说:“一会儿就要过边境,都不要说话,看我一个人对付边境警察。警察如果问你们问题,就用手指我,让他们来找我,听见没有?”车上的人纷纷点头,一脸紧张惶恐。 哨卡前排着车队。几个警察在检查车辆,放行的车缓缓驶离,后面的车跟上。阿雨所在的中巴排在五六辆车开外。阿雨透过车窗看着哨卡的情况,她看见警察从正在检查的一辆车上赶下来十几个人。警察让他们排成一队,在离哨卡不远的地方站好,一一检查他们的证件,询问问题。 桑德拉脸色变了,他紧张地对司机说:“掉头,往回开。”“不可以!”阿雨低声制止。桑德拉愕然看着阿雨。阿雨突然起身拉开车门,桑德拉来不及阻拦,阿雨已经下车。车上的人都不解地看着阿雨朝哨卡走去。桑德拉更是紧张不安。 阿雨走到警察面前。警察说:“女士,请回到您的车里去。”阿雨迎着警察的目光说:“先生……” 桑德拉紧张地看着阿雨跟警察交谈,警察不时回头看着中巴车这边,桑德拉越发紧张了。这时,警察朝桑德拉的中巴车招手,示意他们开过去,桑德拉犹豫不决,最后还是让司机把车开过去,停在阿雨和警察身边。 阿雨上车。警察讨好似的说:“再见啦,亲爱的姑娘。”他一挥手,示意中巴车可以过去。车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感激和敬佩的目光落在阿雨身上。 桑德拉凑到阿雨跟前巴结地问:“女士,您跟警察说什么了?”阿雨冷冷道:“我告诉警察,桑德拉是蛇头,等他回来的时候抓住他。”桑德拉面色窘迫,尴尬地搓搓手,想了想,从包里取出一叠钱塞到阿雨手上:“这是多收您的钱,您跟警察究竟怎么说的?求求您告诉我。”阿雨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桑德拉恨恨地看着阿雨无可奈何:“来回只有这一条路,这可让我怎么办?女士请您告诉我吧……”阿雨的面色这才缓和,得意道:“我爸爸对付偷懒的拖拉机有绝招,我对付趁火打劫的蛇头也有。这是我们家的秘密,不能告诉你。” 在埃及与沙特边境的军用公路,阿雨伸手拦车,过往的汽车都不停下。天上有飞机快速掠过,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阿雨看到路边有个简陋的杂货铺,就走进来用意大利语说:“来一杯冰可乐。”店主刘顺统用英语问:“您是中国人?”阿雨点头:“温州的。”刘顺统惊讶地说:“啊,咱们是老乡。我是乐清的,您是哪儿的?”“马桥古树村。”刘顺统把手伸向阿雨,阿雨和他紧紧握了一下说:“我认为我是最冒险的,没想到你比我还先到这儿。”说着打量杂货铺一眼,“久住沙家浜。” 刘顺统说:“刀头舔血,火中取栗,不冒大险赚不到大钱。看样子你是才到这里吧?”阿雨点点头。刘顺统说道:“咱们老乡在这儿的可真不少,有的开酒吧,有的开餐馆,干货运,搞配送,承包洗衣房。想开了也不危险,有钱可赚嘛。” 阿雨笑道:“唱催眠曲儿哄自己睡,你挺会自我安慰的。”刘顺统苦笑:“不安慰自己怎么办?还能自己把自己吓死啊?你来这儿做生意?”“看我男友。”“见到了?”“还没呢,他在法国外籍兵团,问了好多人,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刘顺统惊讶:“外籍兵团?联军里最危险的兵种就是外籍兵团,哪儿有危险的事儿,就让他们去……”阿雨一惊:“您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刘顺统说:“就在沙特和科威特边境。有一回我进四箱子香烟,在外籍兵团,一天就抢没了。后怕啊,到处打冷枪。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去了,多少钱也不去。”阿雨问:“您总有办法去那里吧?”刘顺统看着一脸决绝的阿雨说:“有是有,可多少钱也不敢去了。” 阿雨失望地喝了一口可乐,付账转身离去。刘顺统站在门口问:“你真要去?”阿雨回身点头。刘顺统说:“沙特有条法律,单身女子不允许入境。你根本进不了沙特。”阿雨绝望地看着远方:“都这么近了,还能回去?!” 刘顺统咬牙道:“那就再等两个小时。到时候,我要去趟边境附近送批货。” 阿雨明白了,高兴地蹦起来:“我付钱!”刘顺统说:“我说过,多少钱我都不会去。你是老乡,我可以帮你。不过,外籍兵团多少钱我都不去,老乡也不行。” 阿雨说:“行啊,能搭一段车已经够好的了,剩下的路,我再想办法……”刘顺统提醒:“姑娘,剩下的路,**公里呢,那是大沙漠!”阿雨无所畏惧:“几千公里都过来了,还怕**公里?”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下。阿雨和刘顺统坐进车里。阿雨往头上包头布。刘顺统担心地看着她:“姑娘你再想一想,那个地方确实很危险,这么说吧,就是小股的多国部队也不愿意擅自进入。”阿雨说:“都快看见他了,我不可能放弃。” 吉普车来到沙特和科威特边境沙漠公路边停下。阿雨下来笑着朝刘顺统招手。 这会儿,阿雨打扮得像阿拉伯妇女,站在路旁。一辆军车从远处驶来,阿雨向军车挥舞着手臂,军车没停。又陆续开过几辆军车,阿雨示意搭车,军车都不停。阿雨累了,坐在背囊上喝水。远处又来了两辆军车,阿雨费劲地站起来,头上包的头巾滑落,露出她的真面目。她已经顾不上收拾,无力地朝军车挥手。军车开过去,阿雨失望地回到背囊处坐下,忽听汽车鸣笛,才发现第二辆军车停了下来,阿雨赶紧拎起背囊,跌跌撞撞跑过去。 阿雨来到军车边,一身军装的雷蒙坐在副驾驶座上探出头来问:“嗨,漂亮妞儿,有什么需要效劳的?”阿雨问:“您是法**人吗?”雷蒙说:“是的。”阿雨如释重负:“可找到亲人了!我是外籍兵团的家属,要到兵团驻地去见我丈夫。”雷蒙说:“既然是一家人,请上来吧,我正好往那儿走。”阿雨上了卡车。 卡车在沙漠里颠簸而行,速度很慢。雷蒙说:“我是陆军雷蒙少尉,漂亮妞儿,您叫什么?”阿雨的身体往车门处挪,想离雷蒙远点儿,说道:“我丈夫姓黄,您叫我黄夫人就行了。”“日本人?”“不,我是中国人。” 雷蒙说:“您长得可真漂亮。我交了狗屎运,没在您结婚之前遇到您。”阿雨生气地看了雷蒙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您丈夫?外籍军团?太疯狂了!冒这个险去见您那个一听到枪声,就把头扎在沙子里,一个劲儿地往裤裆里排尿的小兵蛋子丈夫。夫人,来之前,您确定您的丈夫还活着吗?”阿雨生气地看了雷蒙一眼:“您太无礼了!” 卡车在沙漠里颠簸,时间好像特别慢。雷蒙感到无聊,没话找话说:“我们家族在法国也算是古老家族,我的祖先就在拿破仑军队中当过将军,战死在俄国。而我不幸从军赶上了这场争夺石油的肮脏战争!上司怕我拿枪战斗有危险,就让我负责在后方搞运输。”阿雨看了雷蒙一眼说:“原来你是躲在后方驾驶室里的胆小鬼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雷蒙被噎得张了张嘴。他开了一会儿车,自言自语地说:“啊,这路太漫长了,太寂寞了。”说着看了阿雨一眼。阿雨不接话。 雷蒙说:“这是战场,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阿雨说:“您还活着,我丈夫也会活着,大家都会活下来!” 雷蒙笑着:“好吧,您的丈夫能娶到您,说明他是个幸运的家伙,战场上最需要的就是运气。”阿雨说:“总算说了句顺耳的话。” 第十三章 3 雷蒙嬉皮笑脸:“不过,一个人的运气有时候会突然消失的,比如你的丈夫……”阿雨大叫:“闭嘴!”雷蒙耸肩,不说话了。 天黑路不平,沙地上有个大坑,卡车行驶到这儿猛歪了一下。阿雨在车内猛地一晃,险些晃下车座,雷蒙借势靠在阿雨身上。阿雨推开雷蒙。雷蒙又在嘟囔:“一个浪漫的夜晚,白白浪费青春的荷尔蒙和大好时光……”司机在偷着乐。 阿雨发作了:“浪漫的夜晚?您的战友都在出生入死,我时刻在担心丈夫的安危,而您却在这里跟我谈论什么美好夜晚?停车!”司机吓一跳,下意识踩刹车。阿雨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雷蒙抓了一空。 阿雨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雷蒙追上来:“上车吧,夫人。您为了爱情什么都不怕,只有没理智的疯子才这样做。你们中国女人都这样吗?”阿雨不理他。 雷蒙道:“黄夫人,您也看到了,这儿非常荒凉,沙漠里有狼,您就是不被敌对人员抓着打死,也会被狼群逮着,一口一口活活撕着吃了。啊!这太可怕了,比死都可怕!夫人,您听见了吗?”说着他伸长脖子学狼“嗷”地叫了一嗓子。 阿雨有点恐惧,回头看看身后说:“这个卑劣把戏吓不了我。”说着继续奋力向前走。雷蒙紧跟着说:“夫人,我只是太闷了,跟您开玩笑而已,没有必要这么生气。”阿雨站住说:“我丈夫受了伤,不知道他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我没心思跟您开这种玩笑,我不愿意听到一句对他健康不利的话!” 雷蒙诚意道:“对不起夫人,上车吧。”阿雨继续往前走。雷蒙说:“这么黑的沙漠里,你没有活着的机会。”阿雨加快了脚步。 前方突然火光一闪,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雷蒙下意识地护着阿雨扑倒在地。爆炸的是前面的那辆军车。爆炸声后,零星的枪声响起。 雷蒙扶起阿雨,阿雨惊慌地问:“怎么了?”雷蒙四下看着说:“炸弹。”阿雨惊恐地看着眼前火海中燃烧的汽车和散落在沙漠中燃烧的杂物。 雷蒙拉着她往车的方向跑:“快回车上。”回到车边,雷蒙正要拉副驾驶座的门,一声枪响,车门上出现一个弹孔。雷蒙转而把阿雨往车尾拉,把她推到车轮后躲着,提枪四下张望着,沉声道:“我得先把他料理了!” 阿雨受到感染,更加紧张:“谁?”雷蒙说:“狙击手。”“在哪里?”雷蒙抬手一指:“那个方向。” 阿雨想起身看看,被雷蒙一把拉住。阿雨站不稳,顺势滑到雷蒙怀中。她靠在雷蒙怀里,不自在地扭动身子。雷蒙低下头,声音里带着笑意:“别乱动!”阿雨看着雷蒙似笑非笑的眼神,羞怒道:“你这个坏小子!这种时候还想使坏!” 又是枪响,雷蒙再次将阿雨隐蔽在车轮后,这次很严肃:“就在这儿,别动!” 说完,猫腰循着枪声悄悄摸过去。忽然,传来一阵枪声,阿雨惊恐极了。不一会儿,雷蒙跛着从另一个方向回来,他受伤了。 阿雨关切地问:“怎么了?没事吧?”雷蒙说:“没事!漂亮妞儿,会开车吗?” “我会!”“漂亮妞儿,咱们冲出去!”两人猫腰互相搀扶着走向副驾驶位,雷蒙用劲儿将阿雨推上去,阿雨连拉带拽将雷蒙拉上车。阿雨发现驾驶位一侧车门开着,司机躺在地上死了。阿雨顾不上关车门,慌乱挂挡,在枪声中冲了出去。 飞驰、慌不择路的车内,雷蒙歪倒在车座上,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阿雨摇晃他,带着哭腔:“雷蒙上尉!你没事吧?雷蒙上尉,你不要死啊!”雷蒙虚弱地说:“我没事儿,只是擦破了皮。漂亮妞,你哭起来也这么迷人……” 凌晨,他们得到暂时脱离危险的片刻宁静。卡车歪撞在一个小沙丘上,冒着热气。离汽车不远处,雷蒙躺在担架上,阿雨站在旁边,望着天际太阳就要升起的地方。阿雨辨别了方向,然后走向担架,往担架上系可以拉的绳子。阿雨像纤夫一样,拉着担架上的雷蒙在瀚海里赶路。雷蒙躺在担架上,喃喃自语:“天要亮了,该死的,太阳一出来,沙漠就是死亡之海了。”阿雨奋力拉着担架不吭声。 烈日炎炎。阿雨拉着担架上的雷蒙艰难地行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她身体在打晃,走得踉踉跄跄。雷蒙很虚弱,只能干着急,他费了很大劲儿才喊出来:“快停下……” 阿雨停下来,走到雷蒙身边问道“怎么了?伤口疼得挺厉害吗?”雷蒙说:“你丢下我自己走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再不扔下我……咱俩会毫无意义地同归于尽……我不行了,你自己逃生吧……”他抖抖索索从军衣内兜里掏出一个钱包打开,把他母亲的照片和一张纸片递给阿雨说,“这是我母亲的地址……你一定要把我的死讯通知她,告诉她我爱她……” 阿雨说道:“不行,你一定得活着!有什么话,你自己跟她去说。”她决然起身,拉起担架继续走。雷蒙着急地叫道:“沙漠这么热……你再拉着我走,就会脱水而死……再也没有生存的机会……没有了……” 阿雨费力地拉着雷蒙继续艰难前行。她汗如雨下,上身衣服被汗水湿透,两脚每走一步都深深陷进沙子里。雷蒙沙哑地喊道:“停下!”阿雨停下来回头问:“你又怎么了?”雷蒙央求道:“你还是把我扔下吧……我求你了……” 阿雨不满地说道:“真唠叨。我警告你,你已经惹我烦了!”拉着雷蒙又走。 雷蒙大声说:“没有水,你出这么多汗,马上会身体脱水……我不是吓唬你……你也会死在这儿……到头来咱俩谁也走不出沙漠!” 阿雨拖着雷蒙继续前行,忽然一个趔趄,感觉轻了很多,回过头一看,雷蒙自己从担架上滚下来。阿雨生气地冲过去扇了他几个嘴巴:“胆小鬼!你调戏我的勇气哪儿去了?你耍起流氓来狗胆包天,求生干正事儿反成了可怜的懦夫!告诉你,我不会扔下你的,要死咱们死在一块儿。”“可你有生的机会,这对你不公平……”阿雨竖起右手食指,靠近雷蒙的嘴,做了一个让他闭嘴的手势,使劲把雷蒙翻到担架上说,“我拉你够累了,没心思哄你玩。现在我是强者,我来定规则。你唠叨,我扇你嘴巴;你抗拒,我拧你胳膊;你寻死,我掐你脖子。明白?” 雷蒙哑口无言地看着阿雨。阿雨起身拖着雷蒙继续艰难地前行,在浩瀚沙海中留下藐小的身影,身后是一道深深的拖痕。 在一个有起伏的小坡上,阿雨眼前一黑,跪倒在沙漠里,滚到雷蒙身边。两个人都已筋疲力尽。雷蒙半是自语,半是跟阿雨说:“什么狗屁战争,什么维护国际社会正义,说到骨头,就是跟萨达姆争夺石油的控制权。我是个傻瓜,我当兵是为了保卫神圣的法兰西,不是替那些战争疯子送死。这鬼地方,生和死就是一口气儿。”阿雨没有搭腔。雷蒙问:“哎,你怎么不说话?”阿雨还是没有理他。 雷蒙叹息:“漂亮妞儿,你可真漂亮……你丈夫确实是个幸运鬼。”阿雨脸上泛着柔情:“其实,我们认识还不到三天,他就接到命令来这儿了。后来我听说他受伤,就找他来了……” 雷蒙有些醋意:“唉,要是我早几个月见到你就好了。”阿雨笑笑:“早几个月哪行?你得早二十年,而且要生在中国温州的一个农村里才成……”雷蒙看了阿雨一眼,忍不住又问:“说真的,你爱这个幸运的家伙吗?”阿雨脸上荡漾着甜蜜。雷蒙说:“你肯定很爱他,不然你不会不顾生死跑到这个人间地狱来找他。” 阿雨没有回话。突然传来“隆隆”轰鸣声。阿雨奋力站起,爬到小坡上远眺。雷蒙问:“什么情况?”阿雨说:“有几辆装甲车朝这儿开过来了。”“是伊拉克的吗?”“我不知道。” 阿雨突然跑回到雷蒙身边,用劲儿往雷蒙身上撒沙子。雷蒙吃惊地问:“你干什么?”阿雨说:“把你埋起来,他们以为你是沙丘,就找不到你了!”阿雨已经很用力了,可她还是没能把雷蒙完全埋起来。轰隆声越来越近,阿雨绝望地瘫坐在沙地上。 雷蒙笑道:“漂亮妞,能跟你死在一起,我很荣幸……” 轰隆声更近,雷蒙身上的沙子被震得一粒粒滑落。那世界末日的轰隆声停了,一面法兰西国旗在炮塔上猎猎飘扬。他们获救了。 阿雨躺在军用帐篷里,她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看到黄志雄的脸。她起身扑到黄志雄怀里哽咽道:“我终于找到你了,志雄……”黄志雄摩挲着阿雨的头发,没有说话。阿雨突然从黄志雄的怀抱离开,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问:“让我看看伤在哪儿了?要不要紧?” 黄志雄摇头:“我没事儿,小伤。你真的不该来,知道这有多危险吗?明明看到你已经好端端地在这儿,我还是一阵阵后怕。”阿雨脸上的泪痕已干,她一把抱住黄志雄说:“志雄,我们结婚吧,马上!我妈小时候给我算过命,我肯定不是寡妇命,娶了我,你在战场上就不会出事了……” 黄志雄笑了:“你来这里,就是为了保佑我而嫁给我?”阿雨问:“你不愿意?” 黄志雄拥紧阿雨,把脸埋进她的头发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志雄和阿雨幸福地站在亨利中尉对面。亨利中尉问:“结婚?你们要在这儿结婚?”黄志雄和阿雨齐声说:“是的!中尉先生。” 第十三章 4 亨利中尉说:“我倒是听说过这种事儿,似乎是在七八十年前。不过现在嘛……按理说,阿雨·黄小姐,您这么漂亮,又这么勇敢……”阿雨笑着说道:“谢谢您的夸奖。”亨利中尉接着说:“黄上士真有运气,能遇到您这么好的女孩。按我的想法,应该立即让他跟您回去,离开这个鬼地方,让有情人终成眷属。但遗憾的是,我职位太小,没有这个权力,兵团的纪律也不允许。不过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会尽我最大可能保护他。等战争结束,黄上士会回到您的身边。” 阿雨感动地说道:“谢谢您,您真是个善良的好人。”黄志雄说:“中尉先生,我能不能冒昧提个请求?”亨利中尉说:“上士,只要我能做到,请说吧。”黄志雄说:“能不能让我的未婚妻搭乘护送伤员的飞机返回法国?” 亨利中尉正要回答,一个士兵在远处喊道:“亨利中尉,皮埃尔上校找您。” 亨利中尉说:“哦,对不起,少陪。”他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说,“我试试!” 营地食堂乱哄哄一片嘈杂。黄志雄领着阿雨走进,四下骤然变得静寂。阿雨不解地望望黄志雄,又低头看看自己,神色不安。黄志雄搂一搂她的肩以示安抚。 众人不约而同地欢呼起来,敲盆敲碗开始起哄。 亨利中尉走向黄志雄和阿雨:“先生们!请安静!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伟大的阿雨·黄小姐。”他搂着娇小的阿雨说,“就是这位小姐,为了爱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找她的未婚夫——黄志雄上士;她为了友情,置生死不顾,不离不弃,用她娇小的身躯救助了雷蒙少尉。她就是浪漫女神,是我们法国人的骄傲!让我们为这一对幸福的人儿祝福吧!”又是一阵欢呼声。亨利中尉说:“我虽然没办法允许你们在此举行婚礼,但至少能和大家分享你们的幸福和喜悦。” 黄志雄轻吻阿雨的脸颊,在她耳边轻轻说:“等我回去我们就结婚,生一堆孩子,让我用剩下的生命一秒一秒地爱你……”阿雨搂上黄志雄的脖子,大胆地回吻。众人起立热烈鼓掌。 营房里空荡荡的,只有黄志雄和阿雨。黄志雄说:“放心,我也算过命,能活到九十九,这跟你不是寡妇命一点都不矛盾,对不对?”阿雨低着头,很沮丧的样子。黄志雄不再说话,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做开拔前的准备。 阿雨说:“你好像话少多了。在里昂的时候,我最爱听你说话了……没事儿吧志雄?”黄志雄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揽住阿雨说:“没有,我就是有点儿……累。”“志雄,别硬撑着,不行就早点儿离开这里。”黄志雄点点头继续收拾行李。 阿雨帮他一起收拾,两人沉默着。 阿雨突然哭出声来:“志雄你怎么了?你不愿意看到我吗?”黄志雄说:“我不知道,阿雨,我心里一直不舒服。我当然愿意看到你,可我不愿意在这里看到你。外籍兵团是个危险的地方,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也不是男人待的地方。什么脏活累活危险的活都是我们的,我们的口号是‘最早进入,最晚撤离’。阿雨,我只想让你赶快回去,忘掉这里,忘掉该死的外籍兵团!” 阿雨静静地听着,热泪渐渐盈眶。黄志雄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一架大力神大型运输机降落在法**用机场,尾翼缓缓张开,阿雨和几个士兵从飞机里下来。两个医护人员推着一个担架车也在往外走。担架上的人朝阿雨挥手。阿雨定睛一看,是雷蒙少尉,急忙笑着走上前问:“雷蒙上尉,您好了?” 雷蒙苦笑:“就是不好才回法国嘛。您怎么样?见到那个幸运的家伙了?”阿雨脸上闪过一丝忧伤,点头说:“见到了。谢谢。” 雷蒙动情地说:“谢谢您黄夫人,感谢您救了我一命。”阿雨说:“您也救过我一次,咱们俩一报还一报,您无须谢我。” 雷蒙问:“您丈夫怎么样?他现在安全吗?”阿雨有些不悦:“您老打听我丈夫干什么?是不是盼着他死?我告诉您吧,他是铁打的金刚,钢铸的罗汉,子弹见到他绕道走,炮弹遇到他往后落,肯定死不了。” 雷蒙苦笑着说:“黄夫人,您误会了。感谢上帝,我现在回到法国,终于安全了。可外籍兵团参加军事行动,从来都像他们的口号那样,‘最早进入,最晚撤离’,战争没结束,他们不会先回来。一想到他还在前线,我就非常牵挂。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出于对您的感激,也很担心他的安危,希望他早点回来。” 阿雨眨了一下眼睛,表示理解。雷蒙躺在担架车上,被救护人员推着,阿雨陪在旁边走着,担架车要推向一旁的救护车,就在二人要分开时,雷蒙说:“我的服役期已满,已经提出退役申请,肯定会被批准。”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阿雨。阿雨接过一看,那是一张很讲究的名片,雷蒙的名字中间有夹着贵族标志的“de”。 雷蒙说:“上面有我的联系地址和电话。您要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阿雨把名片递还给雷蒙说:“谢谢,您也了解我,我是一个自立的人,从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再见。”说完转身要走。 雷蒙又把名片塞给阿雨:“您不想麻烦我也不要紧,还是收下它吧。咱们毕竟在战场上共同经历过生生死死,有着一段共同的美好回忆,应该保持联系。” 阿雨看了雷蒙一眼。雷蒙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雨,目光中充满了期望。阿雨收下名片。雷蒙问:“您还会来看我吗?”阿雨笑了笑:“再见,我要回里昂了。” 阿雨走开,雷蒙喊着:“黄夫人,我希望还能见到你!”阿雨大步流星地走着,手里的名片像树叶一样随风飘落。 第十四章 1 阿雨回到里昂她的餐馆,和林玉琪共同经营,生意不错。这天晚上,餐馆打烊后,阿雨说:“玉琪,你去弄点菜来,咱们喝杯酒,庆祝一下!”说着从身后酒架上取下一瓶红酒。 突然,门廊上风铃响了,阿雨抬头望去,黄志雄拎着大包雕塑般立在门口。 两人对视片刻,阿雨拎着酒瓶跑向黄志雄,二人热烈拥抱,黄志雄手中的包掉在地上。林玉琪端着盘子出来,看着二人笑了。 阿雨和黄志雄在温州商会会所举行了温州式的婚礼,这也是温州人的聚会。婚礼很热闹,小李哥夫妇,还有帮助阿雨开办餐馆的老乡们,都真诚地祝福,开心地庆祝。几个老人唱着温州鼓词,使婚礼更具有家乡风情。 阿雨喝醉了,幸福地依偎着黄志雄。亲朋散去,黄志雄把阿雨抱上楼。洞房里,黄志雄看着睡在婚**的阿雨,又看着自己和阿雨在一起的照片。阿雨说着醉话:“志雄,我们结婚吧。我算过命,我们结婚你就安全了……”黄志雄抱住阿雨柔声道:“阿雨,我们已经结婚了。” 阿雨和黄志雄的蜜月很幸福。他们在巴黎凯旋门携手而行,脸上洋溢着甜蜜的微笑。他们坐在塞纳河的游艇上,饱览两岸美景。他们在埃菲尔铁塔深情接吻。 婚后,黄志雄帮阿雨经营餐馆。这天晚上,打烊了,阿雨跟林玉琪道别后关上大门。黄志雄疲倦地坐在桌旁。阿雨问:“累了?”黄志雄笑笑:“还好。” 阿雨拿出账本对黄志雄说:“这个月又比上个月好了!”黄志雄说:“你喝一杯庆祝一下吧。我去给你拿下酒菜。”说着走向后厨。阿雨继续算账。 窗外有两个黑影盯着阿雨和她身边的收款台,歹徒见黄志雄进了厨房,就蹑手蹑脚走进来,快步来到款台。阿雨发觉时,一支枪口和一把匕首已经对准了她:“打开收款机!”吃了一惊的阿雨放下手中的账本小声说:“没有多少现金。” 歹徒的匕首抵近阿雨的脖颈:“快打开收款机!”阿雨无奈,慢慢打开收款机。 就在两个歹徒的目光盯住收款机的瞬间,他们手里的凶器已经不翼而飞。黄志雄在对方还未作出反应的时候,就将一个歹徒制服,同时用枪指着另一个歹徒。黄志雄说:“关上收款机!”阿雨照办后快速离开款台。 黄志雄放开歹徒吼道:“滚蛋!”那歹徒走了几步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一把军刀说:“枪是假,刀才是真的。”两个歹徒同时向黄志雄逼近。 阿雨吓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黄志雄利用近身搏击术痛击歹徒。打斗中,餐桌上、款台上的餐具和玻璃杯被打碎,响起一片玻璃陶瓷碎裂的声音。黄志雄动作越来越快,两个歹徒招架不住,一个歹徒被打昏在地,另一个歹徒被黄志雄摁在餐桌上。黄志雄随手摸起桌上尖锐的玻璃碎片,要抹歹徒的脖子。 阿雨一声尖叫:“志雄!不能杀人啊!放了他们。”黄志雄喘着粗气松开歹徒,揪住他的衣领推出门外,又把地上昏迷的歹徒拖着两条腿扔到大街上。阿雨惊魂未定,扑到黄志雄怀里,黄志雄眼睛里的凶狠之色,在阿雨的拥抱中才渐渐淡去。 阿雨默默地打扫地上桌上的碎片。黄志雄安静地坐在前台。阿雨清扫完毕,走到前台,看到黄志雄身边有个空了的酒杯,阿雨关切地说:“医生不是不让你喝酒吗?”黄志雄不说话,又给自己倒满一杯。 阿雨伸手去拦,黄志雄抬手挡住阿雨的手。黄志雄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酒瓶又要倒酒。阿雨急着去抢酒瓶,黄志雄一把推开阿雨,阿雨倒在地上,黄志雄愣了一下,摔门而去。 清晨,阿雨醒来见黄志雄不在身边,急忙坐起来叫道:“志雄!志雄!”没有回音。阿雨探头探脑地下楼,见楼下餐厅的一张餐桌上,摆好了豆浆、沙拉、面包、煎鸡蛋等早餐。黄志雄背对楼梯坐在餐桌前,吸着烟看门外的街道。 阿雨走到黄志雄跟前温柔地问:“你早起来了?”黄志雄点了一下头。阿雨看着餐桌上的早点问:“这是你做的?”黄志雄掐死烟头笑道:“不是我还能有谁?尝尝我的手艺吧。” 阿雨吃了一块煎鸡蛋,又喝了一口豆浆,满意地说:“嗯,不错啊!我看应该把雇的厨子辞了,让你来干。”黄志雄体贴地说:“再尝尝沙拉怎么样?”阿雨吃了一口沙拉,连连点头:“又脆又香,真好。” 两人开始吃早点。这是一对幸福的小两口的早晨,跟天下所有的小两口没有什么区别。阿雨看着黄志雄,眼睛里的忧愁散去。两人相视一笑,阿雨说:“志雄,咱们找个时间去富维耶山吧!” 饭口时间,前来就餐的客人很多。阿雨和黄志雄跑前跑后,累得满脸是汗。 就是在如此忙碌的情况下,新婚中的两人也会忙里偷闲,通过眼神和小动作传递爱意。爱情让阿雨更加漂亮,她步履轻盈,面若桃花。忙碌中,阿雨发现,黄志雄不时眼馋着客人桌上的酒瓶,动作渐渐迟缓,脸上的汗珠也越来越多。 晚上餐馆打烊,餐厅里收拾停当。阿雨和黄志雄坐在餐桌前,边聊天边看电视。电视打在静音上,正播着科威特战后重建的新闻,同时也插播回放以前战争中大火、炮击、射击的一些场面。阿雨看见熟悉的科威特边境沙漠,笑起来:“有时候我做梦还在去沙特的路上,千辛万苦地赶去见你,没有一公里是顺利的,可我从来没想过往回走,就是一门心思要见到你,看看你伤在哪儿,重不重。” 黄志雄盯着屏幕,脸色越来越难看,身子微微抖着,他极力克制。他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在伊拉克巡逻时,遭遇汽车炸弹,战友死亡他受伤的惨烈场面。黄志雄无法克制自己,猛地站起,直奔收银前台,抓起一瓶酒急不可耐地喝起来,一口气喝完,将酒瓶摔碎在地上,又取下一瓶打开就喝。 阿雨含着眼泪站在餐馆的一角,无助地看着。 早晨,黄志雄走下楼梯,看见阿雨正在清扫地上和前台的玻璃碎片,赶紧接过阿雨手里的扫帚打扫起来。阿雨疲倦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子里的一片狼藉。黄志雄低头干着活说:“阿雨,对不起……” 阿雨也低着头问:“志雄,你这是怎么了?”黄志雄放下扫帚,走到阿雨身边抱着她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没伤着你吧?”阿雨摇头:“你好些没有?” 黄志雄说:“没事儿了。昨天喝了酒,脑子里好像一下子就一片空白,也不是空白,是一团火,看什么都不顺心……”“可能是太累了,这几天你多休息一下,店里的事儿交给我和林玉琪就行了。” 阿雨来到小李哥餐馆,把黄志雄近来的异常表现对阿芸讲了。阿芸也很奇怪:“志雄怎么会这样?阿雨你别生气,回头我好好跟他说说……”阿雨说:“我没生气,就是有点儿担心。“ 阿芸说:“我得告诉他,娶了这么好的太太,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居然敢动手?”阿雨说:“阿芸姐,志雄对我很好,我觉得他这么做,不是针对我的。”“屋里就你们俩,不针对你针对谁?!刚来法国那几年,小李哥跟我吵起架来,有时候也动手。后来我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再动手就离婚!慢慢他就改过来了……” “我怀疑志雄是在战场上受了什么刺激,是不是心里有什么阴影?我听说不少打过仗的人,心理都跟别人不一样,跟自己原来也不一样。伊拉克战场我去过,那个地方待久了,好好的人也能变成鬼。” 阿芸问:“你打算怎么办?”阿雨说:“我想去巴黎外籍军团看看,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也许能帮上志雄。” 阿雨来到巴黎外籍军团,去见一位军医。军医热情洋溢地说:“啊,您好,能见到您这位传说中的黄夫人,太高兴了,您比传说中的还要漂亮。当年,整个维和部队都疯传您的事,真是让人感动!”阿雨客气地说:“谢谢,您过奖了!” 军医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您丈夫黄先生怎么样?”阿雨说:“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他有了新的敌人——酒精,每天要和它作抗争,要和它周旋。大夫,我想知道,是不是在伊拉克的时候……” 军医听到这儿,皱眉、踱步:“我很抱歉,黄夫人,我们都以为他找到了您就找到了幸福,就会忘掉过去,没想到恶魔还是复活了!有一个晚上,黄志雄先生随小分队巡逻,遭遇了汽车炸弹,整个小分队只有黄先生活下来,他受了伤。后来伤治好了,可是有个小弹片永远留在他的脑袋里。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焦躁不安,痛苦绝望,就靠酒精麻醉自己。可是,喝得越多就越狂躁,也就是说患上了战争后遗症。经历残酷的战斗之后,战争的恐惧、焦躁、紧张、绝望等情绪,在他身上长期潜伏,碰到诱因,比如酒精或者其他刺激,就会发作出来。有的人伤害自己,有的人对环境或者他人造成暴力伤害。” 阿雨问:“您当年是怎么治好他的?”军医说:“戒酒是必须要迈出的第一步……”阿雨坚毅地说:“不到最后一步,我不想让我的丈夫感觉自己是病人,我会好好照顾他。战争让我们分开这么久,我想多陪陪他。” 阿雨开始实施为黄志雄戒酒的计划。她在餐馆门上贴一则告示:即日起,本餐馆不提供酒精饮料。有些客人欲进餐馆,看见“不提供酒精饮料”的告示,奇怪地摇头走了。 林玉琪低声说:“在法国,不提供酒精饮料的餐馆,是有自杀倾向的餐馆。”阿雨说:“玉琪,我有我的道理,请你理解。”林玉琪说:“我能理解,顾客能吗?瞧,又走了一位。我担心人家再也不会来阿雨餐馆了。” 阿雨低头看着账本,没有回答。林玉琪百无聊赖地选一把椅子坐下,环顾四周,只有一位客人。餐馆里本来琳琅满目摆放酒品的货架完全空了。黄志雄低头擦桌面,他停下来仔细观察自己的手,手指在微微颤抖。 林玉琪走到那位客人面前问:“先生,您还需要什么?”客人抬起头笑笑:“我已经吃好了,结账吧。” 阿雨听到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然是雷蒙。她快步走到雷蒙面前,热情地说:“雷蒙上尉,您好吗?”雷蒙笑着:“我来里昂谈事情,听说有一家不提供酒精饮料的中餐馆,我很好奇,就来了。一看又叫阿雨餐馆,决心要享受一下。黄夫人,菜做得好极了。”阿雨微笑:“谢谢。您还是叫我阿雨吧。” 雷蒙的目光落在餐馆一角的黄志雄身上。阿雨说:“志雄,请你过来一下好吗?给你介绍一位好朋友。”黄志雄慢慢站起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雷蒙走过去跟黄志雄握手:“您好,我是雷蒙。”黄志雄看看阿雨,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听阿雨说起过您,您好,我是黄志雄。” 第十四章 2 雷蒙正要说话,黄志雄歉意地点头:“对不起,失陪了……”阿雨和雷蒙都奇怪地看着黄志雄匆匆上楼。 阿雨问:“雷蒙先生,过得怎么样?”雷蒙笑着坐下:“看来您已经找到幸福了。我不错,不过还没有您那么幸福……”阿雨敷衍地笑着,不时瞟一眼楼上。 黄志雄匆匆走进卧室,径直来到窗口,打开纱窗,把身子探出去,拎上来一个酒瓶子。他打开酒瓶,喝了几口闭上眼,很舒服很解脱的样子。然后,他把酒瓶放回窗外,慢慢坐在**。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回到窗台,取过酒瓶,把酒完全灌进肚里,抹抹嘴角,摇晃着把酒瓶从窗户里扔出去。听着外面玻璃的破碎声,黄志雄的眼睛里闪出一丝绝望的神色。 雷蒙要走了,阿雨喊:“志雄,雷蒙先生要走了,志雄!”没人回答。雷蒙笑笑:“我先走了,下次来里昂,一定再来看您。”阿雨说:“真抱歉,志雄一定是睡着了。”雷蒙低声调侃:“他一定嫉妒每一个男人,对您来说,这不是坏事,说明他疯狂地爱您。”阿雨神情有些恍惚地看着雷蒙。 黄志雄晃晃荡荡地下楼,来到两人跟前。雷蒙说:“黄先生,欢迎您和夫人到巴黎去,到时候我一定……”黄志雄抢话:“到时候请您一定带我去巴黎最好的酒吧,喝最好的红酒……”黄志雄嘴里的酒气,让阿雨的心情变得很糟。 雷蒙看出阿雨情绪不佳,连忙告辞:“一言为定,黄先生,再见。”黄志雄一把抓住雷蒙的胳膊:“先不要走,雷蒙先生。既然您来到里昂,我哪有不陪您转转的道理?走吧!”阿雨说:“志雄,雷蒙先生不方便,下午还有事情要谈,下次吧。”黄志雄站在那里,身体前后晃悠着,醉态明显:“你既不是他的老板,也不是他的太太,怎么知道他下午不方便?” 阿雨瞪大眼睛:“志雄!”雷蒙赶紧打圆场:“黄先生如果有兴致,我们出去走走也很好……”阿雨拦在两人中间:“雷蒙先生,您走吧,今天实在对不起……”黄志雄高声道:“今天你怎么对不起雷蒙先生了?难道你也是雷蒙先生的战友?你也要亲自陪他出去转转?我跟雷蒙先生都在伊拉克打过仗,我们出去聊聊战争,有什么不好?我要跟他聊聊那场战争,行不行雷蒙先生?”他说着,眼睛里已经潮红,“我忘不了伊拉克,您呢,雷蒙先生,您能忘了吗?” 雷蒙抓住黄志雄的手说:“兄弟,咱们找个地方聊聊,然后把它忘了……”黄志雄突然发力甩开雷蒙的手:“胡说!为什么要忘了它?怎么能忘了它?忘了它您的脑子里还能有什么?” 阿雨急了:“雷蒙先生,他喝醉了,请您走吧。”雷蒙看看阿雨,又看看黄志雄,转身要走。黄志雄伸手拉雷蒙:“别走雷蒙先生,跟我说说话……”说着眼泪已经流下来。雷蒙又站住,看看阿雨,又看看他问:“兄弟,你想聊什么?” 黄志雄拉着雷蒙,走到一张桌子旁摇晃着坐下,差点儿连人带椅子摔倒。雷蒙赶紧扶住他。黄志雄趴在桌子上嘟囔着:“没什么好说的,仗打完了,没什么好说的……”他很快起了鼾声。 雷蒙看着阿雨。阿雨红着眼睛看向别处:“雷蒙先生,对不起,再见。”雷蒙知趣地走出大门。 凌晨两点。阿雨醒了,身边没有黄志雄。她起身下楼来到餐厅。电话铃响了,是第十三区警察局阿尔邦警员打来的:“阿雨·黄女士,请您尽快到我们警察局来一趟,接您的丈夫志雄·黄先生。” 警察局大厅里,一群着装警察正忙碌地办公。阿雨冲进来,直接找阿尔邦警员。阿尔邦警员把阿雨领到接待区,指着缩成一团躺在接待椅上的黄志雄问:“阿雨·黄女士,您认识这个人吗?”阿雨说道:“认识,他是我丈夫志雄·黄。” 阿尔邦警员走到黄志雄面前叫他,他醉睡过去,没有反应。阿尔邦警员用力拨拉他一下,再大声叫。黄志雄从醉睡中惊醒,睡眼蒙眬地看着阿尔邦警员,一时不知所措。 阿尔邦警员一指身旁的阿雨问:“你认识这位女士吗?”黄志雄看着阿雨,点点头。阿尔邦警员问:“她叫什么?”黄志雄嗓音沙哑地说:“阿雨·黄。”“她和你什么关系?”“她是我妻子。”阿尔邦警员对阿雨说:“您可以把他领回家了。” 阿雨问道:“警员先生,我丈夫怎么了?为什么让你们扣在警察局。”阿尔邦警员说道:“您问他。”黄志雄低头不语。阿尔邦警员说:“他酗酒滋事。我们本来要拘留他,一查档案,发现他是伊拉克战争的英雄,又念他是初犯,您把罚款交了就可以带他走。但是等他酒醒以后,您一定要告诫他,以后不能再酗酒,下不为例。再酗酒滋事,我们就不能从宽处理了。” 阿雨心疼地看着一脸木然的黄志雄。黄志雄抬起头看阿雨:“对不起,阿雨。” 早晨,阿雨推着满满一车新鲜肉菜进门,林玉琪赶紧过来帮忙。阿雨捶着腰向楼上喊:“懒虫,起床了!”没有动静。林玉琪把小车推进后厨。阿雨来到楼上卧室推黄志雄:“起床了,志雄。”黄志雄一动不动。阿雨笑笑,刚要转身,忽然看见枕头下面的药瓶和床头的空酒瓶。阿雨拿过药瓶看是安眠药,大惊失色。赶紧打急救电话。 医院急救室里,躺在**的黄志雄脸上蜡黄,两眼紧闭。一群医生和护士在紧张地忙碌着,为黄志雄洗胃。 医院走廊里,一男一女两名警察在询问阿雨。阿雨显得焦躁不安。女警察问道:“志雄·黄先生为什么吃安眠药自杀?”阿雨说:“我怎么会知道?!”男警察看了一眼手中的件夹说:“资料显示,志雄·黄先生是战斗英雄,刚参加过海湾战争,他应该是个很坚强的人,这样的人不可能自杀。” 阿雨点头:“我同意您的看法。”男警察说:“我询问过医生,黄先生还有一次急救记录。那一次,他差点儿因窒息而死,脖子上有明显的被绳索勒过的痕迹及刀痕,您能解释一下吗?”阿雨说:“要解释这些,必然触及到个人**。您认为有必要吗?” 男警察稍顿后说:“那就请您讲一下您发现志雄·黄先生吃安眠药经过。”阿雨说:“这是个人**,我不想说。我现在更想知道我丈夫好些没有,对不起,如果你们同意,我能走了吗?”女警察说:“您如果还是坚持不能说出个人**,那您只能跟我们到警察局接受进一步的调查。” 黄志雄眼睛慢慢睁开,开始目光迷茫,后来渐渐清醒,观察着急救室,想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医生问道:“志雄·黄先生,您喝了很多的酒,吃了很多的安眠药,我们已经把您胃里的药物清洗出来,您感觉好些了吗?” 黄志雄点点头。医生说:“您的身体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经吸收一部分安眠药,我们要把您转入病房,继续治疗。”黄志雄点点头。护士们开始除去黄志雄身上监测仪器的连线,做移床前准备。 黄志雄转过头,朝走廊窗望去,看见阿雨在走廊上正和警察争辩着,女警察多次拉阿雨,都被她挣脱开。 急救室的门打开了。黄志雄躺在推车上被护士推出来。阿雨叫着:“志雄!”就朝他冲过去。男警察赶紧拦住她的去路。女警察上前问道:“志雄·黄先生,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黄志雄点点头。 女警察说:“我们正在询问您的妻子,她的态度非常恶劣,不配合我们询问。我们只得抱歉地打扰您,您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吗?”黄志雄有气无力地说:“很简单,是我自己非常悲观厌世,喝了酒以后,趁我妻子不在家,就吃了我自己准备好的一整瓶安眠药。这件事与我妻子无关,请你们不要难为她……” 第十四章 3 黄志雄丢失了,阿雨找遍了医院、餐馆、酒吧,都没有他的身影。天黑了,下着雨,阿雨打着雨伞疲惫不堪地走着,她走到餐馆门外的一个路灯杆下,倚着路灯杆不走了。一辆停在餐馆外的轿车打开了车灯,阿雨扭过头看去,雷蒙从车窗里探出头看着她。 阿雨眨了眨眼睛,不敢确定地问道:“雷蒙先生,是您吗?”雷蒙冒雨下车,走到阿雨面前默默站着。阿雨上前用雨伞罩住他问:“你怎么来了?”雷蒙问:“你还好吗?”阿雨点点头,突然哇哇大哭起来。 雷蒙说:“雨还下着,我们就坐在车里等黄先生好不好?边说边聊,总比一个人等着好些。”这句话显然说服了阿雨。她进到车里坐下。 雷蒙说:“其实我也忘不了那场战争,不过,我比较幸运,记住一些美好的东西。黄先生的记忆里,可能隐藏了太多可怕的事情,所以才会借助酒精的作用。” 阿雨说:“我总觉得他离很远看着我,就是不露面,他害怕伤害我。可他究竟靠什么活下来?”雷蒙说:“其实黄先生是伟大的男人,你们的爱情很美好很浪漫。” 阿雨苦笑:“只是像荆棘一样太刺手,不敢碰了。世界真是残酷,左手拿着最柔软的东西**你,右手又拿着最坚硬的荆棘挡住你……”雷蒙问:“他出走几天了?”“一个星期了。”“我有个朋友开一家私人侦探公司,我想,他可以找到黄先生。只是,找到他之后,您有更好的办法吗?如果他再一次出走呢?”阿雨疲倦地靠在座位上:“我想告诉他,我怀上了孩子。” 雷蒙愣了一下,静静地看着阿雨不再说话,两人听着车外的雨声…… 巴黎街道上一片圣诞节前夕的喜庆气氛。阿雨挺着大肚子从街上回到又乱又简陋的女工宿舍,坐在角落的一张空**。有人喊:“阿雨,楼下有人找你!” 阿雨缓缓起身,走出房间下楼,看到雷蒙站在楼道口四处张望。她喊:“是您呀,雷蒙先生!”雷蒙说:“您什么时候来巴黎的?为什么不来找我?”阿雨说:“已经来好几个月了……” 雷蒙因为激动,阿雨还没说完,就迫不及待打断了她:“您让我找得好苦!我去了里昂,您的餐馆关了。有人说您在巴黎,我就回到巴黎,到处打听,一家一家餐馆地找,一家一家制衣厂地找,终于找到一家,他们告诉我您在这里,所以我就……”雷蒙注意到虚弱的阿雨和她隆起的肚子,就担心地说:“跟我走吧,您不能住在这里,这个地方对您身体不好。” 阿雨婉言谢绝:“谢谢,我还是住这儿吧,这儿离我上班的地方很近。”雷蒙说:“那我们就在附近找个房子,让我来帮您吧!”“真的非常感谢!我在这儿挺好,不用担心!哦,有我丈夫的消息吗?”“暂时还没有,所有的医疗机构都找过了,看来黄先生并没有就医。警察局也没有他的刑拘记录。” 巴黎圣诞夜,整个城市灯火辉煌,天空中满是色彩斑斓的礼花。阿雨躺在角落的一张狭小的单人**,费劲地翻着身子。窗外礼花斑斓的彩光映亮了室内,映到了阿雨的脸上。阿雨大瞪双眼,面无表情,呆呆地望着天空。 雷蒙的轿车停在宿舍门口的道边。副驾驶席坐着一位金发美女,她怀抱一个小包和一盒精致的糕点。雷蒙说:“走吧,奥黛特。”奥黛特看看破旧的街道和楼舍,皱眉道:“如果阿雨真像你说的那么优秀,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雷蒙说:“人总有背运的时候。” 门开了,奥黛特问:“请问,阿雨·周小姐住这里吗?”开门的女工惊讶地看着眼前美丽的法国女郎,半天没回过神来。雷蒙说:“对不起,我找阿雨。” 女工转身朝里喊道:“来了两个法国人,叽里咕噜说什么我也不懂。”阿雨躲在**不露头,她偷偷看门外的雷蒙和奥黛特,又缩回被窝。女工掀开阿雨的被子:“有人找你。”阿雨只好钻出被窝。 雷蒙微笑着:“圣诞快乐,阿雨小姐!”奥黛特说:“阿雨·周小姐,我想在这圣诞之夜,邀请您去我家做客,您不会拒绝吧?”在这种情况下,拒绝是十分不礼貌的,阿雨随雷蒙上了轿车。 轿车在街道上行驶。阿雨问:“你们怎么会在这儿?”雷蒙和奥黛特对视一眼。奥黛特说:“我们饿了,要在这附近吃宵夜,突然想起了您,担心您住在宿舍里吃东西不方便,就过来给您送糕点。”说着一边开车,一边拿起糕点盒,递给后座的阿雨。雷蒙说:“快吃吧,您肯定饿了。” 阿雨说道:“谢谢。”她打开糕点盒,拿出糕点边吃边无声地哭起来,眼泪和着糕点一块儿吃下肚去。 汽车开进雷蒙的家。客厅的一角摆着棵圣诞树,上面闪烁着小彩灯,挂着礼品。阿雨、雷蒙、奥黛特相对而坐。雷蒙拿起盛着红酒的高脚杯对阿雨示意说:“两位美丽的女士,圣诞快乐!”阿雨拿起酒杯,微笑着看看奥黛特,又看看雷蒙,跟他们碰杯说:“圣诞快乐!祝你们幸福!”三个人都干了,阿雨喝的是水。 阿雨注视着奥黛特说:“奥黛特小姐,您真优。”奥黛特也友好地朝阿雨笑笑:“阿雨小姐,雷蒙睡觉前,总要讲一讲您千里赶赴伊拉克见情人的故事。当然,这个故事里也有雷蒙先生。据雷蒙说,他已经给好几个女士讲过了,他会根据不同女人的不同反应了解对方的性情。” 阿雨有些尴尬地看着雷蒙,雷蒙却满不在乎地说:“迄今为止,奥黛特小姐的反应,是最让我欣赏和喜欢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仍然在一起的理由。”奥黛特说:“这是我听到的最浪漫的故事,您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人。” 阿雨不知所措地低头喝了一口水。此时,阿雨和奥黛特的着装和精神状态有着强烈的反差。一个穷困潦倒,一个光鲜照人。雷蒙赞赏地看着窘迫的阿雨,又看看光彩照人的奥黛特。三人同时举杯喊:“为明天更好,干杯!” 礼花不停地在夜空中爆炸,彩光映到三个人的脸上。 夜晚,阿雨跌跌撞撞地顺着墙根跑进一个路边电话亭,喘着粗气打电话:“雷蒙先生,我,要生了……”雷蒙急忙开车把阿雨送进医院。因为阿雨身体长期营养不良,孩子没能保住,万幸的是,阿雨的状况比较稳定。 雷蒙轻轻走到阿雨病床前,俯下身安慰:“阿雨,不要多想,好好休息。”阿雨眼睛空洞地看着天花板。雷蒙诱导着:“阿雨,圣诞夜在我家,你说至少还有明天。有明天就有希望。”阿雨神情木然。雷蒙拉起阿雨的手鼓励着:“阿雨,你那么勇敢,那么坚强,你在死亡降临的时候连我都不放弃,更不会放弃自己,对不对?”阿雨还是没有反应。雷蒙继续说:“阿雨,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也许是个好消息,黄志雄先生我找到了,他在科西嘉岛……”阿雨的眼睛动了,泪水渐渐涌上来。 第十五章 1 科西嘉岛港口,深绿色的高大柏树,热那亚人留下的褐色城楼,红色的岩石,清澈见底的海滩,天然的小小的海湾,组成了一幅天然的风景画。 一艘客轮靠岸,面容憔悴的阿雨下船,神情茫然。阿雨坐在海滩一棵树下休息,手边放着一只不大的旅行箱。一个老人跟她打招呼:“美丽的小姐,你是来找四叶草的吗?”阿雨疲倦地笑道:“我的丈夫不见了,听说他在这个岛上,我来碰碰运气。” 老头惊讶:“他一定是个不知珍惜的家伙。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阿雨问:“您有没有见过一个中国男人,经常喝得很醉。”“醉鬼?前面有个酒吧,你可以去那儿找他。”“实在太感激您了!”“愿主降福于你,夫人。” 阿雨来到小酒吧,向一位服务生模样的中国人打听。服务生说:“我来科西嘉岛十几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早晨起来就喝酒,一直喝到晚上。中间也没见他吃什么东西,然后就睡觉,醒了又喝酒,反正不管我一天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在喝。简直是自杀。可能这小子身体太好,到现在居然还活着。” 阿雨问:“他叫什么?”“不知道。”“是温州人吗?”“他每次都醉醺醺的,想交流也没有机会,只知道是中国人。” 服务生领阿雨来到酒吧一角。一个男人懒散地坐靠在椅子背上,桌上有一瓶酒,一个酒杯。那男人低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服务生问阿雨:“是不是他?我们这个酒吧里,每天都有人喝得酩酊大醉,但再沉迷于酒精的人也有事情要做,只有他,好像生命中除了酒再没有其他……” 阿雨已经听不见服务生说什么,她走过去,站在那个男人对面。对方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阿雨轻轻咳嗽一声坐下,对方没有反应。阿雨伸手去拿对方的酒瓶,对方突然伸手,抓住阿雨的手腕。阿雨仔细看,对方还是没有抬头,依然无法分辨。 男人嘶哑的声音:“你想干什么?”阿雨试探着:“志雄?”听到自己的名字,黄志雄本能地抬头,但是双眼却没有焦距,随即又把头垂下去。阿雨的眼泪流下来,她走到黄志雄身边,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黄志雄瑟缩了一下,身子有些抖。 阿雨温柔地叫道:“志雄。”黄志雄不再抖,但依然没反应。服务生说:“他醉成这样,连爹妈都不会认得,你不如明天一早过来,他那个时候会清醒点儿,或许能认出你。”阿雨说:“麻烦你了,你去忙吧,我在这儿陪他。” 黄志雄清醒一点儿,跌跌撞撞在前面走,阿雨拉着行李箱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走进一家小旅馆。 第二天早晨,阿雨醒来不见了黄志雄,她急忙冲出房间,来到小酒吧,喘着粗气站在黄志雄面前。黄志雄正在喝酒,神智比昨天清醒一些。 阿雨盯着黄志雄的脸,试探着说:“从温州到意大利,从意大利到法国,又从法国穿过欧洲和地中海,去沙特阿拉伯,我好像一直都在找一个人,为了找他,我又到了科西嘉岛……”黄志雄看着阿雨,呆滞的眼神有些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呆板,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阿雨继续说:“我爸爸在中国的陕北到处找油井,我在欧洲到处找人,我们父女俩都不肯认输。我爸爸是为了挣钱,我是为了什么呢?这个人身上又没有油井,我在他身上究竟要找什么呢……” 黄志雄拿起酒杯,哆嗦着倒酒,手抖得太凶,不少酒洒在桌子上。 阿雨提高音量:“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自杀的地方,那么多自杀的办法,你干吗找一个最贵的法子呢?你一天要喝多少酒?你总共要喝多少酒才能死掉?”黄志雄仰脸喝酒,红色的酒汁顺着脖子流淌。 阿雨的神情越来越激动:“要是钱花光了,买不起酒,你还没死,怎么办?怎么办!”黄志雄不说话,还是喝酒。 阿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要喝酒是吧?我陪你喝!你喝一瓶,我陪一瓶,你喝两瓶,我陪两瓶,你要醉,我陪你醉,你要死,我陪你死!”黄志雄怔怔地看着阿雨。 阿雨说:“我们比比看,谁先把谁灌醉。如果我赢了,你跟我回去,不管我走到哪里,你都要跟着我。如果你还是个男人,如果你还念在我对你这么痴情的分上,你答应我!”黄志雄慢慢点头:“好吧,如果我赢了呢?”阿雨说:“那我就离开你!好好开始我自己的日子,再也不惦记你,不想着你是冷是暖,再也不用管你的死活……” 酒吧里,两张桌子挨得很近,并排放置。一张桌上摆满了酒瓶,另一张桌旁,阿雨和黄志雄对坐,一人面前一瓶满满的红酒。黄志雄仿佛清醒了一些:“阿雨,我不想跟你比什么喝酒。”“可是你已经答应了,不能食言!” 黄志雄无奈:“规则是什么?”阿雨说:“一个小时之内,谁喝得多,谁撑到最后没有倒下,谁就赢了。”“如果一个小时没分胜负呢?”“那就接着喝!就算喝到明天,也得分出胜负来!” 黄志雄无奈,拿起酒瓶仰头就灌。阿雨也不示弱,效仿黄志雄的样子喝酒。阿雨的酒喝到一半,她放下酒瓶,痛苦地皱着眉头,打着酒嗝,重重地喘着。黄志雄放下酒瓶:“阿雨,回去吧,别这样。” 阿雨不理睬他,重新把嘴凑在酒瓶上,开始灌酒。她闭着眼睛喝酒,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她一边抹泪,一边喝酒,终于喝完一瓶。她又去拿邻桌上的另一瓶酒。老板早就将酒瓶打开,递给阿雨。阿雨接过来往嘴里灌。 黄志雄皱皱眉头,眼睛比先前明亮一些。他边喝酒边注视着阿雨。阿雨旁若无人地喝完了第二瓶。阿雨痛苦地双手支撑在桌上,大口喘息着,然后伸手去拿第三瓶,还没拿稳,她就一侧身子,朝预先准备好的桶里呕吐起来。阿雨痛苦地呕吐着,吐了半天,看得黄志雄直皱眉头。阿雨吐完了,擦擦嘴,拿过第三瓶,仰头就喝。 黄志雄落后了,他盯着阿雨半晌,突然伸手拿起第三瓶酒,用牙齿咬开瓶塞猛灌。他一口气喝完瓶中酒,把酒瓶往地上一摔,然后猛地朝后倒去。 阿雨放下酒瓶,摇晃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到黄志雄跟前,哭着紧紧抱住他:“我赢了,志雄,跟我回家吧。我们既然都没醉死,那就一块儿活下来。” 阿雨想站起来,结果一头栽在地上,昏迷不醒。黄志雄却爬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他一哈腰抱起阿雨走出酒吧。 阿雨躺在旅馆**呼呼大睡。黄志雄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阿雨的脸,抚摸着阿雨的脸和头发。他的周身颤抖起来,他走到一个堆满酒瓶的柜子旁,挨个拿起酒瓶,终于摸到了酒,急不可耐地打开,待送到嘴边时,却停下来。他转头看了看**的阿雨,极力控制了一会儿,终于放下酒瓶,坐到床前,将阿雨抱到怀里睡着。 阿雨醒来,看到自己躺在黄志雄怀里,舒了口气,喃喃道:“志雄,其实我知道你没有输,你是故意让着我的,你不想让酒精伤害我,你还是心疼我的……”黄志雄低头吻阿雨,阿雨回应。黄志雄的目光渐渐变得热烈,一只手开始在阿雨身上探索。 这时阿雨却抽噎起来,黄志雄一开始没留意,还在动作,未料阿雨越哭越厉害,到最后几乎哭得喘不过气,她哽咽着说:“志雄,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 黄志雄浑身大震,不敢相信地看着阿雨,目光从阿雨的脸上下移到了肚子。他颤抖着问:“我们……曾有过孩子?”阿雨放声大哭,断断续续道:“他一生下来就死了……都怪我没有照顾好他……这些日子里,我一闭上眼,就是他没有声息的模样……我好想他啊,志雄……”黄志雄不忍卒听,神情痛苦到极点。 阿雨睡去,双眼红肿,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黄志雄坐在桌边写着,一边写一边留恋地看着阿雨的睡颜。 太阳冲出海面,金光照亮整个科西嘉岛和粼粼的大海。晨光照进来,小小的房间一片安宁。阿雨还在沉睡着。黄志雄已经不见人影。阿雨的枕边放着两张纸,纸上压着一片四叶草。第一张纸上写着《离婚协议书》。另一张纸是写给阿雨的信: 阿雨,你看到那片四叶草了吗?传说那是夏娃从伊甸园带来的,一片代表祈求,一片代表希望,一片代表爱情,最后一片代表幸福。这就是我要送给你的!阿雨,我走了。谢谢你再一次找到我,容忍我,但我不能再继续拖累你了,我没有尽到一个当丈夫的责任,毁了你的生活,害了我们的孩子,我心里永远怀揣着对你的愧疚。阿雨,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事…… 第十五章 2 阿雨站在海岸边的白色悬崖峭壁上,出神地看着大海。在另一个峭壁上,静静地站着一个男人。阿雨看见了对方,对方正在凝视自己。阿雨揉揉眼睛仔细看,还是看不清那人是谁。那人朝阿雨招手,阿雨没有回应,继续看大海。那人朝阿雨走过来,走近了,阿雨看清是雷蒙。阿雨的眼睛潮湿起来,她尽力克制着没有哭。雷蒙说:“科西嘉岛出过两个著名的男人,一个是哥伦布,他发现了新大陆。还有一个更有名,是拿破仑,他缔造了法兰西。”阿雨没有说话。雷蒙说:“他们当年都踩在这块石头上,目光穿越了地中海,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阿雨,你看到什么了?”阿雨还是没有回答。 雷蒙说:“好吧,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也没关系,只要相信伟人看见的就可以了。伟人们说,那边有新大陆,那边有法兰西,那是梦想。阿雨,凡是在这块石头上站过的人,都不会往海里跳,他们会走回家,收拾行装,然后出海远行,追求梦想。” 阿雨扯动嘴角:“你以为我要自杀?我才不会呢!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那么多亲人等着我,我怎么会自杀呢?”雷蒙笑嘻嘻地看着阿雨。阿雨低头看看脚下的石头,又抬头看着大海说:“雷蒙,拿破仑和哥伦布,真的站过这块石头?”雷蒙说:“我坚信这一点。阿雨,奥黛特给你介绍了一份工作,是在巴黎著名的卡都尔时装公司。你有兴趣吗?”阿雨继续眺望大海。 麦狗穿着一件显得过于臃肿的外衣,在巴黎某旅游景区注视着过往的游客。游客从麦狗面前经过时,他就用双手将外衣敞开,衣服里面像一个小商铺,眼镜、钥匙扣、风光明信片、羽毛笔、拿破仑像章、维纳斯头像、裁纸刀、艾菲尔铁塔、凯旋门、巴黎圣母院等小摆设,或挂或插,琳琅满目。 经过的游客有的很礼貌地摇手,径直走去;有的停下来非常好奇地盯着麦狗的商品看了半天,笑着走人;有的从中挑出自己中意的商品,付了钱离开。 麦狗继续在街头向行人兜售大衣内衬里的各种小商品。两个法国警察悄悄靠近麦狗。麦狗发现时已经来不及逃跑,他干脆向警察兜售商品。 警察朝麦狗比划着护照的形状,麦狗装看不懂。两个警察拽着麦狗,麦狗撕扯着:“我凭本事赚钱,抓我干什么!”他还是被两个警察拽进车里。 麦狗坐在移民局办公室桌旁。雷蒙在移民局官员引领下走进办公室。移民局官员说:“雷蒙律师,您瞧,就是他,到移民局还向我们推销商品。” 二人落座,移民官员做笔录,雷蒙拿着麦狗的护照说:“周先生,我是雷蒙律师,专门负责中国人的移民案件。你的护照,到俄罗斯合法,到法国是非法入境,你没权利居留法国,我们必须把你遣送回中国。”麦狗说:“我妹妹在法国巴黎,我是来找我妹妹的。” 雷蒙问:“你妹妹有居留吗?”麦狗说:“当然有啦!”雷蒙说:“周先生,你妹妹有居留,你完全可以合法到法国。可是,你非法进入法国,必须被遣返。”“我说过,我找不到她,如果能找到我妹妹,我也不愿意非法入境。”“这个理由不可以,找不到也不可以非法。” 麦狗沮丧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先生,你能不能帮我找到我的妹妹,让我们见上一面,然后再将我遣送回中国,我也就不虚此行了。”雷蒙问:“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们可以通过警察局试试找找。”麦狗喜出望外:“那就太谢谢你了!我妹妹姓周,叫周阿雨。” 雷蒙眼睛一亮:“周阿雨?我知道,可以帮你联系。” 阿雨来到移民局,看着对面的小伙子,她有些不相信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就是自己的亲哥哥麦狗。这是兄妹俩分别十多年后首次重逢,当年的孩童已长大成人,他俩显得既陌生又熟悉,局促还有些尴尬。 阿雨有些难过:“哥……你来了……”麦狗倒是笑了:“你哥我厉害吧?拉了几车皮罐头,就把生意做到了俄罗斯,在俄罗斯把东西一卖完,就稀里糊涂去了一趟匈牙利,没人查没人问,一路就到了波兰、德国,最后终于到了法国。法国太好了,比我书上读到的、电视里看到的还要美丽。” 阿雨说:“可是……哥,他们说要遣送你回国。”麦狗笑着:“好,听说遣送不用自己花钱,能白坐飞机,飞机上一天三顿西餐,红酒咖啡可劲喝。妹子,放心吧,哥没事儿。” 阿雨笑了:“哥,我怎么觉得你说话的口气,越来越像老爸了。”麦狗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相信地说:“不会吧!我像他?我可是最讨厌他的腔调了。”阿雨说:“真的像!对了,爸妈还好吧?” 麦狗说:“都精神着呢,尤其是咱爸,那精神头儿,一顿能吃好几个大饼子,吃完打个嗝,拍拍肚子,还说没吃饱。”阿雨笑着:“那就好!哥,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把你留在法国。” 因为这事,阿雨向雷蒙求助。雷蒙说:“我查阅了适合你哥目前处境的所有关于移民的法律条,只有申请难民居留才能达到留在法国的目的。”阿雨问:“为什么是申请难民居留?” 雷蒙说:“因为移民局已经查获了你哥哥非法入境的事实,并且登记在案,如果你们不提出申请,他们将很快把你哥哥遣送回中国。”阿雨说:“我是他妹妹,我有法国的居留。” 雷蒙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没有固定收入、固定住所,又没有自己的公司,没条件申请哥哥移民法国。即便这一切都有,你哥哥是非法入境,必须先遣送回中国,然后再根据移民条例,按法律程序重新提出申请。”“这是唯一的途径?”“是的,先试试看吧。” 阿雨、雷蒙和麦狗分坐在移民局办公室长条桌两侧。雷蒙拿出一叠申请表,递到麦狗面前:“巴黎移民局同意向你发放难民居留申请表,这是你的难民居留申请表。这一份中表格请你认真阅读,一会儿我帮你填写。” 麦狗看完申请表,皱着眉头问道:“雷蒙先生,我不明白申请理由提示中所说的,持不同政见、受当局迫害、遭遇不公平待遇、人权受到侵犯等等,是什么用意?” 雷蒙轻松地笑道:“很简单,既然申请的是难民居留,那么你就有义务说清楚,你遇到了什么样的灾难,逼得你逃离中国,用非法的手段进入法国。比如,有没有因为参加**的集会、游行,受到了当局的人身限制,或是发表什么对当局不利的言论,而遭遇不公平的待遇,还有诸如人权、自由、财产被无理剥夺等等,都是你申请的理由。” 麦狗严肃地说:“你说的这一切,在我的身上都没有发生过。”雷蒙说:“我讲的是比如,你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你反对政府的许多错误行为,因此你活得很压抑、很不自由、丧失了人权,所以你要求到法国避难。” 麦狗说:“凭空捏造?”阿雨看到麦狗的脸色很难看,赶紧提醒道:“哥,你别急,慢慢说。” 雷蒙说:“这不是捏造。据我所知,几年前,你的工厂、商店被大火烧了,你作为一个合法的纳税人,却没有得到政府的帮助,政府不给你发放财产保险金、生活救济费,让你独自承担沉重的债务,这就是你受害的事实啊!” 麦狗冒火了:“这不是事实。大火是我父亲不慎引发的,财产是因为我并没有投保,债务也是我个人欠下的,与政府没关系。”雷蒙也有点急了:“这些你可以不说,我们只说发生的事实。” 麦狗义正词严地说:“那么这个事实,就是隐瞒了事实真相的所谓事实。”雷蒙也掷地有声:“我要的是对你有利的事实。” 一阵沉默。麦狗缓缓开口:“回中国的飞机是几点?”雷蒙一脸惊讶,他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人。阿雨失望的表情之后是赞许。 阿雨、雷蒙一起到戴高乐机场送麦狗。阿雨说:“哥,想开点儿,这事儿不丢人!”麦狗说:“没错,开眼了!巴黎的好地方我全去了,等回去我得和他们好好吹吹。” 阿雨说:“哥,等你下次来,我一定好好地陪陪你。”麦狗说:“等我下次来,我就站在巴黎街头,大喊一声,我要找阿雨!看看法国人给我领道不?”阿雨笑了,麦狗也笑了。 阿雨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麦狗说:“哥,你拿着。”麦狗打开一看是钱,赶紧还给阿雨:“我不要你的辛苦钱,你带回去。” 阿雨说:“没多少,你带回去开创新事业。再说,爸妈在陕北开采石油也需要钱。”麦狗眼泪止不住要流出来,他连忙低下头,装着系鞋带。 移民官员拿着登机牌走到雷蒙身边,示意该登机了。雷蒙点着头。 麦狗拍着阿雨的后背:“好妹妹,保重身体,丢掉一切烦恼和痛苦,你比哥强,你会成功的,哥相信你!”阿雨哽咽着说:“哥,照顾好妈妈和爸爸,告诉他们,我想念他们……” 麦狗松开阿雨的手,轻轻擦去阿雨的眼泪:“不哭了,放心吧,回国后我就去陕北,陪着爸疯一回。好了,哥要登机了。”麦狗走到雷蒙身边说:“雷蒙,谢谢你,我郑重地邀请你有空到中国来。”雷蒙说:“我一定来中国。”麦狗与雷蒙拥抱后,转身跟着移民官员向入口处走去。 阿雨喊:“哥,一路平安。”麦狗转身,向阿雨、雷蒙挥手。 第十五章 3 大窑村党支书牟百富戴着一顶旧军帽,穿着破旧的中山装,很有气派地立在大门口。老会计问:“牟书记,县领导什么时候来呀?”牟百富说:“十点来钟。你去告诉做饭的,肉不要烀得太烂,太烂味道就差了。” 许二窑牵着一只羊急匆匆走来问:“牟书记,你看这只行吧?头大膘肥。几十只的羊堆里,我一眼就看上这只了。可不好抓,费了好大的劲才抓到。”牟百富瞅着羊说:“你说你托生一只羊就托生一只羊呗,非要长得这么大、这么肥,大了肥了就得先挨刀。”他蹲下身拍拍羊头,“羊啊羊啊你别怪,本是桌上一道菜,没有客来你吃草,有了客来挨刀宰。去吧,别怪我,谁叫你长得又大又肥呢,你说,是不是?”羊“咩咩”地叫着。 许二窑朝羊踢了一脚:“牟书记问你呢,说呀!”牟百富说:“早点收拾,县上的领导快到了。”许二窑牵着羊进了村部院里。 轿车在村部门口停下,牟百富迎上前来:“谷主任,欢迎啊。”谷主任说:“给你牟书记送财神来了。介绍一下,这就是电话里和你说的周总。这一位是小周总。” 周老顺说:“牟书记,到你地盘了,请多关照。”牟百富说:“谷主任这么大的领导,都给你鞍前马后地跑着,我这支部书记,也就是个小卒子,别的事干不了,也就张罗着杀只羊。一个麻雀四两力,做好做不好,多担待。” 谷主任说:“老牟啊,周总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金县长的朋友,在你的地盘上钻井,可得配合好。”牟百富说:“领导动动嘴,小卒跑跑腿,应该的。咱别在这大门外了,到屋吧。” 周老顺说:“牟书记,能不能先看看打井的地方?”牟百富说:“你是县领导的朋友,我听呵。”谷主任说:“周老板事业心特强,下车伊始,就要去看钻井的地方,恭敬不如从命,就去吧。” 大伙来到一号井址,周老顺说:“好,这地方真宽敞啊!”谷主任说:“周总,这块地方不敢说是陕北的油眼,但至少是我们县的油眼,你把这地方签下了,就等着发大财吧。” 牟百富说:“从古以来,这地方就是风水宝地。你看,那面是老坟茔,我们大窑村牟、许两大姓的老祖先,都埋在那里了,一东一西,青龙、白虎。听说,当初从西安请的风水先生看的。这面呢,早先是个龙王庙,闹化大革命那会儿才扒了。” 谷主任说:“老牟,这么好的祖坟地你都舍得,我得给你请功啊!”牟百富说:“大海航行靠什么?靠舵手啊!招商引资,发展经济,上头把稳舵,当小卒子的听呵就是了。” 牟百富领着一伙人进了屋子。谷主任说:“老牟,没等进大门就闻到味。你这羊可不一般。”牟百富说:“本村的羊,不喂饲料,用你们城里人的话说,是绿色食品。你们多吃点。” 谷主任说:“周总啊,老牟这回可是下血本啦,大窑村我没少来过,哪一次的羊也没这一次的好。我是跟你沾光了。”牟百富说:“谷主任这话,不知是批评还是表扬,不管咋的,领导知道大窑村还有个牟百富,咱就知足了。” 牟百富欲给谷主任倒酒。谷主任说:“咱自己家的,给周老总和小周倒,他们爷俩是客人。”“领导开明。”牟百富说着给周老顺、麦狗倒酒。 几只杯子举起来。牟百富说:“今天,县领导带贵客来,我是豁出老命,宁愿喝倒,也要陪着喝好。”说罢一饮而尽。周老顺说:“牟书记好酒量!” 牟百富说:“我这人,除了会喝酒,也就不会干别的了。今天晚上,你们和谷主任都别走,咱们接着喝。”周老顺说:“来日吧,今天我还得赶回去,约好了打井队。”牟百富说:“那这中午就更得多喝一点了。” 周老顺、麦狗、谷主任走了。退休的齐老师问:“牟书记,什么时候钻井啊?”牟百富说:“也就三两天吧。”齐老师说:“牟书记,你真行,全县这么大,有多少乡多少镇,哪一个乡镇没有一大把的村,你就能把大老板引来,这一出了油,咱村可就富了。” 牟百富说:“没办法,谁叫我有个小名叫书记呢?这有了这么个小名,总不能白吃饭吧,多多少少的,总得干点事。” 早晨,牟百富坐在炕沿上剔牙,剔得很仔细。女儿禾禾说:“大,你不去看钻井啊?”牟百富问:“钻什么井?”“不是说今天那个温州老板到咱这钻井吗?”“你听谁说的?”“村里人都说,大,你还不知道啊?” 牟百富笑了:“你这闺女,消息还挺灵通的。”禾禾说:“我把羊群赶过去,听说,可热闹了。”牟百富说:“你去看吧,让咱家的羊也开开眼界。” 禾禾吆着羊群出了大门。牟妻推开门:“禾禾,早点回来。”“妈,羊一出大门,就这句话,你就不能说点别的!”“看看你这闺女,就你这脾气,真不知谁家敢娶你。”“没人娶才好呢,我就放一辈子羊。” 禾禾喝起了信天游: “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 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牟百富还在悠闲地剔牙。牟妻把一套夹克衫递他:“禾她大,换上。”“干什么换?”“不是你说的,今儿个要去参加钻井的什么典嘛,不是说连县长都要来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你还能穿这一身的邋遢就去啊?”“邋遢怎么了?庄户人,邋遢是本分。再说,我说去来吗?”“你能不去?”“我为什么要去?”“你那点小九九我还不知道?没完没了地剔牙,还不就是等着人家来叫一声请!” 牟百富说:“叫你这么说,他不该来请我?”牟妻说:“人家不是来电话了吗?你就是摆谱摆惯了。”“要不,我是书记,你呢,也就能在家里守着锅灶做个饭!”“你呀你,什么事到你这里,就那么云山雾罩的。”“他不请,我是这一身,他来请,我也是这一身,我穿衣裳,不是穿给谁看的。” 牟妻说:“哎呀,你这个人啊!不管怎么说,你先换上衣服,人家来请你了,现换好看啊?”牟百富说:“他也就是靠上县里的大领导了呗,县官不如现管,我要让他知道,大窑村这块地方,是我说了算。我不去,就是要试试他的眼光。他要连这点事都不明白,那他早晚都得滚蛋。” 高耸的井架上,飘着红旗,彩色的标语从井架上垂下,一条横幅写着:热烈庆祝一号井开钻!腰鼓声疯狂地响起,黄尘飞扬,鼓声震天。鼓声中,赵银花下了出租车,司机帮她把后备箱里的大包拿下来。 在腰鼓队的后面,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周老顺也模仿腰鼓队在扭着,他扭得怪模怪样。电台记者扛着机器录像。周老顺对着镜头做滑稽相,惹得记者笑,赵银花忍不住也笑了。 麦狗跑过来,激动地说:“妈你来了!”赵银花摸着麦狗的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儿子,你长大了,长高了,长成大小伙子了。听说你来了,妈能不来吗?”说着眼圈红了。麦狗哽咽道:“妈,今天是开钻的大喜日子,咱们不能哭,哭不吉利。” 赵银花赶紧用手背擦去眼角的眼花:“哎,你爸那个死东西,你说他跑到哪儿不好,跑到你那儿,把你的店给败置……”麦狗打断说:“妈,大喜的日子咱们不说这扫兴的话。我爸是铁了心要采石油,人家四眼从同学那儿借到钱,自己干了。我不帮他谁帮他?我把最后的钱都投在这口井里,我也想通过帮我爸,重整我的山河。” 周老顺扭着,看到妻和儿子了,愣了一下,仍旧怪模怪样地扭着来到两人面前,打个立正,举手对着赵银花行了个礼,着急地小声问:“钱带来了吧?”赵银花说:“我拿厂子当抵押,借了一百二十万,全在这大包里。”“谢天谢地。麦狗那点钱,加上我借的,刚够开钻。这钻井队一进来,多少张嘴,人吃马喂的,没钱一分钟也玩不转!我正为这事儿担心,现在终于能续上了。”周老顺狂舞起来。 一辆轿车来到跟前,四眼下车,前来祝贺。周老顺迎上前:“哎呀,四眼,你厉害,不仅打井赶到我前面,还混上车了。”四眼说:“回去后,正好我同学看我,我把咱来考察的事一说,他们也特别感兴趣,然后又联合另外几个老板,就一起过来了。”“我知道你比别人多两只眼睛,没想到,还长了四只耳朵啊!我这钻头刚钻进去,你就知道了!”“你老顺弄了这么大的动静,全陕北都知道,我四眼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啊!” 麦狗在一旁悄悄问:“妈,你真把厂子抵押给人家了?”赵银花小声说:“我哪能那么傻,诓你爸的。厂子真要抵押给别人,这儿万一采不出油,钱全打水漂了呢?到时候咱连个吃饭的碗都没有。” 这时,金县长、谷主任也从车上走下。周老顺上前握手:“金县长,谷主任,你们那么忙还都来,叫我说什么呢?两个字,感谢,四个字,十分感谢。金县长,请上主席台。”金县长说:“周总啊,坐在主席台上的,应该是你的温州老乡。我们这些人,也就是服务员,上不上都可以。” 周老顺说:“金县长,你太客气了。你们县上的领导要上,我的温州老乡也要上。”金县长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好吧。”众人上了主席台。 谷主任问:“周老板,怎么没见牟百富啊?”周老顺一愣:“我提前都说好了,他马上就到。”他走到麦克前说:“为欢迎各位领导的光临,奏乐!”锣鼓响起来。 第十五章 4 周老顺走到四眼跟前扯扯,四眼跟着他来到旁边。周老顺说:“出个车。”四眼问:“人家县领导都来了,你还上哪儿?”周老顺说:“地头蛇到现在都没来,我得去请。头一回见面,是我来看地的时候,听他说话,你分不清他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在他这一亩三分地上,我得格外小心。” 车到牟家石窑,周老顺一问,牟妻说:“他走了,说是上班了。”周老顺赶快去村部找,戴着老花镜的会计说:“牟书记不在,来了,又走了。” 周老顺出了村部院子喊:“牟书记,牟书记!”牟百富正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从齐老师小店走出来。周老顺赶忙上前:“牟书记,忙啊!” 牟百富说:“周总啊,忙点小事。”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一个涂得花花绿绿的羊头骨,“这不,上次谷主任来的时候,政府办的那个小张不知怎么就看好这个羊头骨了。收拾干净我一看,白茬茬的,我让齐老师给上了颜色。” 周老顺说:“牟书记,今天开钻典礼,你得去啊。正好,小张也来了,你带着。”牟百富说:“县上的领导去了开脸,我这样的小卒子,去是半斤,不去也八两。”“牟书记,实在对不起,没想到县乡领导来得那么早,这一忙,就来接你晚了,请你谅解。你千万得去,给我这外乡人捧个场。”“周总,叫我说,我这小鱼,还是别往大串上串,不去了。” 周老顺说:“牟书记,刚才去你家,嫂子说你上班了,我才到村部来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千万赏个脸。”牟百富说:“你能大老远到我们这投资,我感谢不尽呐。开钻比办喜事还忙,你还来接我,叫我说什么呢?”“牟书记,你什么也别说,算我求你了。”“周总,你这说哪去了?你到大窑村,也就是大窑村的人,大窑村的人叫我去,我去就是了。”周老顺拉开车门:“牟书记,请!” 周老顺和牟百富上了主席台。金县长说:“老牟,你书记当的牌挺大啊,本乡本土的,还要周总亲自去请。”牟百富说:“你县长大人在上,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哪敢啊!”周老顺说:“这事都怨我,给牟书记的信儿晚了。” 牟百富说:“晚倒没晚,我在村里给县政府打工呢。”他把塑料袋递给小张,“任务完成了啊!”小张从塑料袋里取出羊头骨一看急了:“老牟,你怎么给我上颜色了?我要的就是那个古拙味,叫你这么一上颜色,白白糟蹋一个好羊头了。”金县长大笑:“老牟啊老牟,你说你这个人,出力不讨好。” 典礼该开始了。周老顺说:“请金县长宣布。”金县长说:“我是凑热闹的,要说得老牟说,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了。”牟百富说:“金县长,别拿我老牟当猴耍,羊头都没弄好,你让我宣布,不知宣布成什么样子了。” 金县长站起来到台前:“我宣布,大窑村一号井工程,现在开始!” 鞭炮响起来了,钻井面响起来了。腰鼓扭起来了。 钻井机的轰鸣响彻黄土高原。周老顺抬头仰望高高的井架,一脸喜气。牟百富说:“周老板,这井也开钻了,你呢,也得有个窝,到我那去住吧。你也看到了,我的窑,不是土窑,是石窑。”周老顺说:“牟书记,有你这话,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麻烦你呢!”牟百富说:“周老板,说麻烦就见外了。你大老远的,从温州跑到我们陕北来投资,是我们村的福气。你是客人,我们陕北穷是穷了点,但不能怠慢客人。” 周老顺说:“谢谢牟书记,我有住的地方了。这陕北老黄土的人,知道我要来,早早就给我准备了一孔窑。”牟百富奇怪:“还有人给你挖了窑?我怎么不知道?”周老顺笑着:“那窑还真的早就挖出来了,我领你看看。” 离井架几十步的一处陡坡下,有一孔破旧窑洞。窗户是残破的,几根粗粗的木杆做的半截门。牟百富笑了:“周老板,你说的就这个窑?”周老顺说:“这不挺好嘛!到这里来的头一眼,我就瞅见这窑了,我和这窑有缘。” 牟百富说:“老顺,你知道这窑是干什么的吗?这口窑,虽说早先是住人的,还有生产队的时候,就当羊圈了。”周老顺说:“窑这东西,羊住了,是羊的家,人住了,不就是人的家了嘛!” 牟百富说:“老顺啊,咱有现成的窑,还是石窑。你从温州大老远地来了,哪能让你住在羊圈里!”周老顺说:“牟书记,你家的石窑虽好,离这地方远,我这孔窑,抬腿就到,住在这里方便。”牟百富说:“你既然这么说,我恭敬不如从命了。我得先过去看看,到底能不能住人。” 牟百富和周老顺一家来到那孔破窑前。牟百富说:“看看,这地方哪能住人?连个门都没有。还是走吧,到我家去。”周老顺说:“门好办。不是说了么,到这里的头一眼,我就看好这窑了,住土窑好,接地气。” 进了窑,满屋灰尘,满地羊粪。麦狗捂着鼻子:“爸,什么味儿!”周老顺抽抽鼻子:“什么味?石油味!” 牟百富哈哈大笑:“小周总啊,你爸这个人,我算是服了,羊粪球子味儿,到他的嘴巴上,就成石油味了。”周老顺说:“羊粪味儿好啊。我这周记石油公司总部,是什么?是棵庄稼苗,闻着羊粪味儿一准长疯了。”牟百富说:“好啊,长疯了好,我等着呢。” 赵银花在墙角找了把破笤帚扫炕上的草。牟百富也插手帮着收拾。周老顺不让:“你在这地方是书记,跺跺脚,黄土坡都乱颤,那敢劳动你啊!”牟百富高兴:“周老板,你这个人,我服了,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牟百富走,周老顺送了几步说:“好,我这地盘,现在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等我收拾好了,请你做客。”牟百富说:“周总,在我这地盘上,有什么事,开个口。现在,不像以前生产队的时候,分到户了,刺头多了,遇到调皮捣蛋的,告诉我一声,有我一句话,你什么事都放心好啦。”周老顺说:“牟书记,有你这句话就中,陕北的人实惠,没有谁来捣乱的。” 第十六章 1 周老顺一家人正收拾破窑洞。禾禾拿着一卷糊窗纸走过来问:“你是周叔吧?”周老顺说:“噢,禾禾啊,到屋里坐。”禾禾说:“俺大要俺来,看看帮着干点什么。”赵银花说:“你到这来是客,哪能让你动手脚。再说,也没什么收拾的。”禾禾说:“我哪是客人,你们才是客人。俺大说,你们来这开井,打出油了,俺们村也跟着沾光呢。” 禾禾撕去窗上的破纸,破纸不好去干净,禾禾用指甲抠。赵银花说:“禾禾,弄不干净就不弄吧,贴上纸就好了。”“不撕下来,纸不好糊。”禾禾说着继续撕窗框上的纸。麦狗过来,用钥匙横着戗,戗得很干净。禾禾说:“你真有办法。” 赵银花把窗户糊上白纸,禾禾把一个大红窗花贴到上面。赵银花说:“禾禾,你手真巧。”禾禾说:“俺这里家家户户都贴窗花,从小就喜欢剪。” 周老顺瞅瞅窗花说:“好,窑洞这东西,就得贴窗花,老黄土,大红纸,这么一贴,要多亮堂有多亮堂。”禾禾说:“周叔,要没事我就走了。”赵银花说:“禾禾,别着急走,你来帮着忙半天了,歇一会儿再走。”禾禾摇头说:“不啦。” 禾禾在路上,唱起陕北民歌。许二窑不知从哪里跃出来说:“禾禾,你干什么哪?”禾禾说:“我唱歌呀,你没听到啊?”“听到了,好听。”“听到了你还问?”“你再唱一回,我喜欢听你唱。”“你喜欢听,我这会儿不喜欢唱了。” 许二窑说:“你不喜欢唱,我喜欢唱,我唱你听。”禾禾说:“我不想听。”“你不想听,我唱给我自己听。”许二窑果然就唱:“正月里来锣鼓敲,想起我妻儿好心焦……”他唱得正起劲,禾禾已经走远了。许二窑垂头丧气地踢起一个土疙瘩。 牟百富站在羊圈边看羊。禾禾唱着回来,凑到羊圈边说:“那个老周家也不像个大老板呀。”牟百富问:“怎么不像?”“大老板还能住羊圈啊?” 牟百富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要不是大老板,能把一个井架子竖起来?你知道那得多少钱?这么说吧,井架多高,那钱就得摞多高。井架子是钱堆。”禾禾说:“要是我,有那么一井架子的钱,才不会住那个破羊圈呢。” 牟百富说:“南方人能吃苦,别说羊圈,塑料布搭个棚子就能过日子。”禾禾问:“大,他们有那么多钱,吃一辈子两辈子都够了,还大老远跑到咱这穷地方,图什么?”“这你就不懂了,温州人跑到咱这地方还是近的,就是外国,隔洋隔海的,都往那跑。” 老周家的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能屈能伸,住着破窑洞一点也不觉得寒碜。夜晚,蜡烛的火苗在窑洞里跳动。周老顺说:“银花啊,你能来,我从心眼里高兴。咱这井也开钻了,窝也有了,你钱一到,我周老顺就要大干一场。我周老顺到陕北,不是为了一口井来的,是为十口井、一百口井来的!”赵银花说:“别管一口井还是十口百口井,出油了才算。没见出一滴油,你就那么往里扔钱,我看有多少钱也得白扔。” 麦狗说:“妈,别这么说,有很多人钻井钻出了油,要不然不会立着那么多井架子,跑那么多的油罐车。挣钱发财是大多数,要不然早没人干了。”周老顺说:“麦狗说得对,我就让你见识见识,工程师说了,我这口井,一天不出十吨油,也得出九吨半,你算算,一吨油少说一千四百元,我一天从地下给我冒出多少钱!”赵银花说:“好,我等着看。” 周老顺说:“你别光等着看,这一口井下来,还得个十万二十万的,你的厂子怎么也值个一百四五十万,马上回去,把抵押的厂子卖了,等你还了借人家的钱,把剩下的钱拿回来,就看到出油了。”赵银花把一张存折递给周老顺:“十万二十万,这里就有。” 周老顺接了存折:“媳妇,这里不会是一块钱吧?”赵银花说:“怎么,不想要?我还不想给呢。”周老顺说:“这才是我媳妇。好,暂时可以不回去卖厂子,等出油了你再回去!” 秋夜,月光从纸窗外透进。赵银花从睡梦中醒来,闭着眼伸手去摸,没有摸到麦狗,再伸手去摸,没有摸到周老顺。她一下睁开眼,拿一件衣服出窑,拖着长长的身影走向工地。麦狗迎面走过来,用手电照着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赵银花喊:“麦狗。”麦狗说:“妈,你怎么来了,这儿不用你,快去睡觉吧。”赵银花说:“我睡不着,你爸呢?”“在井上看着,他逼我回去睡觉。”“你看什么书?”“钻井知识的书,不赶紧抱佛脚,容易叫人家骗。” 赵银花说:“赶紧回去睡吧,别熬坏了身子。我去看一眼,放放心就回去。”夜很静,钻井机的声音格外响。赵银花走过去。周老顺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朝嘴里塞着什么,塞进去就嚼,嚼着又用手抹,嘴中发出吸气的声响。赵银花把一件衣服披到周老顺身上,把周老顺吓了一跳。 周老顺一边嚼着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银花,你出来干什么?”赵银花问:“你嘴怎么了?”周老顺仍嚼着:“药,药。”赵银花的一只手摸到周老顺头上:“老顺,你的头真有点热。” 周老顺说:“看看,你还成医生了。告诉你吧,我吃的不是药,是陕北好吃的。我怕你也来抢着吃,我才说是药。”赵银花说:“老顺,你能不能正经点?” “来,这陕北的点心,你也尝尝。”周老顺把一只握着的手送到赵银花嘴边,“你张嘴。”赵银花张了嘴,周老顺把手上的东西送到赵银花的嘴里,“嚼,可好吃了。”赵银花只嚼了一下,就吐到了地上:“什么点心,这么辣!” 周老顺哈哈大笑,从衣袋里掏出个辣椒朝赵银花晃了晃:“这是陕北特产,红辣椒!”赵银花狠狠捶了周老顺一拳:“你个老顺!”周老顺说:“守这一会儿,行,守时间长就犯迷糊,我就嚼辣椒,嚼上几口,就不迷糊了。”赵银花说:“你叫我说你什么啊周老顺!迷糊了,就回去睡一会儿呗,这油,说不定哪天出,你就这么天天嚼辣椒,嚼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周老顺说:“我这一嚼,脑壳子就清醒了。好了好了,夜里凉,回去吧。”赵银花说:“你就这么大半夜大半夜地坐着,嚼了多少辣椒!”“辣椒这东西便宜,嚼多少也嚼得起。等出油了,给钱叫我嚼我也不嚼了。”“就这么守着,是块铁也受不了。别强撑着了,你回去,我替你守这下半夜。”“我不放心,我一走,万一出油了怎么办?”“出油了我就喊你,回去睡吧。” 周老顺不动:“你回去吧。”赵银花坐到周老顺身边:“你不回去,我就在这陪你。”“你以为我是小孩子,还用你陪?”“你以为你还是大人啊,你就是个孩子,你是八头牛也拉不回头的孩子。” 周老顺说:“等出了油,发了大财,咱们就回温州去。不,回瑞安去,给麦狗和咱们各盖一座大房子,给他娶个漂亮媳妇,我一天吃八顿饭,天天享福。”赵银花说:“要是别人这么说,我相信,就你个种地的老顺,能回家享福?你就是赚下一座金山银山,也照样还会豁出命去赚钱。” 周老顺嘿嘿笑了:“我媳妇赵银花同志,不,是赵银花女士,我周老顺是那样的人吗?”赵银花说:“你就是那个《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那个周扒皮,是扒别人的皮,我呢,不是周扒皮,我是豁出这一身皮。”“行啦,别三两鸭子二两嘴了。”“行了?行了好,你回去睡吧。” “要回去,也轮到你睡了,你要是不回去睡,我就不走,咱谁也别睡。”赵银花坐到那块石头上不走了。无奈,周老顺把身上的那件衣服披在赵银花身上:“你在这,困了就走走,别老坐着,陕北夜里凉,石头上更凉。”赵银花说:“行了,别耍嘴皮子了,快走吧。”周老顺走了。赵银花守着出水口。 周老顺进窑,轻轻带上门,轻手轻脚上炕。他闭上眼,可就是睡不着。月光从窗子投进来,照着麦狗熟睡的脸,枕头旁边放着一本书。周老顺起来,拿起书,就着月亮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麦狗,给麦狗掖好被角,把衣服缠到自己头上,把两只衣袖系紧躺下,又把被蒙到头上,可还是不住地翻身。 赵银花开亮手电照出水管,她将手伸进奔出的水中,看手,没有油。她披着衣服慢慢踱着步子。月光下,周老顺一步步走回来。 赵银花说:“叫你回去睡,你又回来干啥?”周老顺说:“我是不想回来,可是我不放心啊。”“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把你的破井拐跑啊!”“我倒不怕谁把井拐跑了,我是怕别的。这黑天野地的,你这么光鲜的一个小媳妇,又一个人在这,要是来了个陕北小伙,还不把你给抢跑了啊!” 赵银花说:“老顺啊老顺,你就不能说句正经的!”周老顺说:“说正经的就是不行,我躺窑里睡不着。”说着,从赵银花手中取过手电筒,过去照出水管,那里只有水没有一点油。周老顺围着钻机转个不停。 雄鸡开始叫起来。黄土高原迎来了新的一天。 东窑里,牟百富洗脸,牟妻盛早饭;西窑里,禾禾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照,照过了,她去柜子上找到一小块大红纸,来到镜子前,把那块大红纸用舌头舔舔,然后,用那湿了的大红纸朝嘴唇上涂。 牟妻喊:“禾禾,吃饭了。”禾禾把红纸藏到背后,朝窗外望,院里没有母亲的影子,禾禾又用红纸朝嘴唇上抹。牟妻出来又叫:“禾禾,吃饭了。” 禾禾急忙用手擦着嘴唇上的红颜色:“嗯,知道了。”禾禾来到东窑坐下,牟百富瞅她:“禾禾,你那嘴唇怎么了沾了些红色?”禾禾用手抹一下:“我也不知道,剪窗花弄的吧。”牟妻说:“毛手毛脚,剪窗花还能弄到嘴唇上。” 饭后,禾禾拿着羊铲跟在羊群后边,羊群云朵一样从大门里涌出。禾禾的羊从远处涌到打井工地,禾禾来到赵银花跟前。赵银花问:“禾禾,这都是你们家的羊?”禾禾说:“都是。婶,看什么呢?”“看看出没出油。禾禾,这么多的羊,你一个人能看过来吗?”禾禾不语,瞅羊群。一只羊朝一边走去,禾禾用羊铲铲起一块土抛出去,那块土正好落在那只羊的身边,羊乖乖地退了回来。禾禾得意地瞅着赵银花。 赵银花笑了:“禾禾,你真能啊!”禾禾问:“婶,俺叔不看水管呀?”“你叔看了一个晚上,睡了。”“那……那麦狗呢?他不看呀?”“麦狗到人家出油的油井去看窍门了。”“他得走多远的路啊?”“大小伙子,没事。” 禾禾看着赵银花笑:“婶,我有自行车,他要再去,叫他找我。”赵银花说:“好啊,我替麦狗先谢谢你了。”禾禾说:“不用谢,俺大说了,周叔来钻油,给俺们村增加收入。要谢,俺得先谢周叔。”“禾禾,你真会说话。”禾禾笑了。 羊群散在乡路边的野地里,禾禾不住朝远方望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小片大红纸,用舌头舔舔,一点点朝嘴唇上涂抹,涂抹后,又掏出小镜子照,照着一点点涂抹。远处,一个身影一点点近了,那是麦狗,他一边走一边看书。 禾禾收起镜子和红纸,朝前走几步喊:“麦狗。”麦狗没听到,依旧朝前走。禾禾提高声音:“麦狗,你看明白人家出油的窍门了吗?”麦狗瞅瞅禾禾:“嗯。” 麦狗继续朝前走,禾禾的脸上有了不悦。她突然用羊铲铲起一个土块朝羊群投去,羊群飞快地涌上乡路,把麦狗裹挟在羊群中,任他怎么躲,也走不出。瞅着麦狗尴尬的样子,禾禾笑出了声。麦狗伸手去驱赶羊群,书掉到地上,麦狗捡起书,好不容易出了羊群的包围,冷冷地瞅了禾禾一眼,继续朝前走。 禾禾笑着幸灾乐祸地唱起《神官调》: 第十六章 2 “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 说是天上没灵神,刮风下雨吼雷声。 说是地上没鬼神,就地扭起鬼旋风。 我问你知情不知情,我问你解清不解清……” 夜晚,赵银花坐在钻井机前睡着了。周老顺把赵银花抱起来,抱回窑洞放到炕上,给她盖好被子。赵银花醒了:“老顺,出油了?”周老顺说:“快了,等到我把那三斤辣椒吃完,肯定出油。” 天亮了,周老顺在工地上徘徊着。禾禾的羊群涌来,一只羊走近周老顺,周老顺扬手赶羊,羊不走,禾禾用羊铲铲起一块土抛过来,羊乖乖地缩回去了。 周老顺说:“禾禾,你是神枪手啊!”禾禾问:“周叔,今儿个你看水管啊?” 周老顺说:“不是水管,是冒油的管,冒钱的管。”禾禾笑了:“周叔,你真有意思。上次我来放羊,麦狗在这,你俩换班啊?”“我不在的时候,他补个短儿。” “麦狗哥上哪儿去了?“叫我撵回窑里去了。” 赵银花在洗衣服,麦狗一边看着笔记,一边在地图上画着。禾禾在外面喊:“婶,在家呀?”赵银花见禾禾立在门口,就说:“禾禾啊,快进来坐吧。”禾禾说:“婶,我渴了,想喝口水。”赵银花说:“进来喝。” 禾禾进窑:“噢,麦狗哥也在家啊?”麦狗点点头。禾禾问:“画什么呢?” 麦狗说:“没画什么。” 赵银花从热水瓶里倒了一碗水递给禾禾。“婶,我喝不惯热水,我爱喝凉水。”禾禾自己找到个舀子到水缸里舀起半舀子喝起来,边喝水边偷眼看麦狗,忘了喝了,水流到衣襟上。赵银花悄悄瞅了禾禾一眼。 深夜,周老顺还待在钻井机下,困了就把一个辣椒塞进口中嚼,辣得直吸气。他去出水口看,没出油,就坐在地上。刚坐下又去看,还是没出油。 鸡叫了,周老顺从迷糊中醒来,急忙又去看,这一次,他见到水管中流出的水中有了油花儿,他不相信,又捧起一捧水看,果然有油花。他捧起一捧水高叫着:“出油了!出油了!”周老顺的声音在钻井工地回荡。 赵银花刚起来,麦狗还在睡着。周老顺的欢呼声隐隐传进窑里。赵银花急忙下地,推开窑门,周老顺的声音更大了。 赵银花和麦狗从窑里出来,直奔井上。周老顺拽着赵银花和麦狗飞一样朝水管奔去,赵银花、麦狗捧起一捧水来看,手上果然漂着油花。周老顺一手拽着赵银花一手拽着麦狗在地上旋转起来。旋转中,三人一起喊:“出油了! 帐篷里的钻井工人也高呼:“出油了!”呼声在黄土高原回荡不已。太阳升起来了。石油喷涌而出。周老顺、赵银花、麦狗的脸上都挂着喜悦的泪水。 麦狗用一根长长的木竿挑着长鞭点燃,鞭炮声传出老远。 牟家三口正在吃早饭,鞭炮声传来。牟妻说:“没听说谁家办喜事啊,这么一大早的,鞭炮就放得像炒豆儿?”牟百富停下筷子听:“听这鞭炮,是找到正穴了。周老顺这一钻扎下去,钻出动静了。” 禾禾吃两口饭,又跑到自己窑里,对着镜子把一块大红纸在嘴唇上涂。牟妻端着一碗饭进来问:“禾禾,你那是干什么?”禾禾不好意思:“玩。”“大闺女家的,往嘴唇子上抹纸玩,没见到你这样玩的。把饭先吃了。”牟妻把饭碗放禾禾面前。禾禾不耐烦:“吃饱了,就是吃饱了!” 齐老师的小卖店刚刚开门,麦狗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问:“齐老师,有糖块吗?”齐老师说:“有啊,要多少?”“全包了。”“小周啊,买这么多的糖,娶媳妇啊?”“齐老师开玩笑,井出油了。” 长长的油管子朝一辆油罐车充油。一辆辆油罐车排着长队。 周老顺立在大油罐车旁说:“老少爷们,我周老顺,托陕北的福,这头一眼井就出油了。现在的油,多少钱一吨?我不说大家都知道:一千五。我这油呢?一千三!”司机们一片叫好声:“周老板,好啊!” 周老顺说:“麦狗,撒糖!”麦狗把糖一把把地朝空中撒出去。好多人伸出双手接着空中纷纷落下的糖块。 人群中,禾禾也伸出两手接糖块。她蹦着跳着去接一块糖,竟然撞到麦狗身上。禾禾“哎呀”了一声。麦狗忙说:“对不起!”禾禾不好意思地笑了。 “爸,这眼井能出油,咱们的运气太好了。”麦狗说着拿出张地图给周老顺看,“这是陕北地图,出油的地方我都标了,你看,咱们这儿附近没有出油的井。” 周老顺得意:“要不然说你爸福大运大造化大,在别人眼里没有油的地方,竟然叫我钻出了油,而且第一口井就出油。我周老顺随便往哪儿一下钻,肯定出油。儿子,看你熬的,眼红了,脸发白,快回去睡吧。”麦狗走了。 一辆轿车驶来,四眼走出车门喊:“老顺。”周老顺笑着:“四眼你不是四眼,你是千里眼,隔着多少里你都能看到我出油了。” 四眼说:“就是隔着千里万里,我也得来。”周老顺说:“就你这句话,我得请你喝酒。”“大老远跑来,我是向你要酒喝的?我是向你取经的。” 周老顺一笑:“向我取经?”四眼说:“是啊,我那口井打的时间比你早,可现在还没有出油,而你头一炮就出了个响,而且是个大响。”周老顺得意极了:“我叫老顺。老顺老顺,一顺百顺!” 赵银花走过来。四眼说:“嫂子,我说老顺这么顺,原来有女将穆桂英坐镇。”赵银花说:“家里的事一大摊子,老顺硬叫我来,没办法。” 周老顺说:“不是我夸自己的媳妇,我的日子,过的就是你嫂子。用唱戏的话说,叫当家花旦,要是过去,真就是穆桂英了。” 赵银花笑着:“四眼,你听他的嘴,就是天下最好的男人,你要是看到他那脾气,给一头犟驴也不换。”周老顺说:“男人嘛,脾气怎么也得有点,要是男人没脾气,那能叫男人吗?” 有三弦声响起。众人看去,周老顺曾赏钱的那个陕北说书人来了。他一边走一边弹三弦,迈出的每一步,绑在腿上的竹板都响个不停。 他唱道: “骑驴的婆姨赶驴的汉,你调过白脸脸让哥哥看。 抱着妹妹亲上个嘴,一肚子冰疙瘩化成水。 陕北的女人们实在美,把一朵红花花盖脑心……” 周老顺抱拳:“老哥,咱有缘啊。欢迎,欢迎!” 说书人唱: “春天的雨啊南来的雁,你说有缘就有缘。 黄河九曲入了海啊,千里的缘分一线牵。 牛肉肉好吃羊肉肉香,面条条好吃离不开汤。 山丹丹花开一朵朵香,温州的老板菩萨心肠。” 周老顺掏出一张百元大票递上:“老哥,喜钱。”说书人张开嘴巴,把钱叼在口中,把头转了半圈儿,低下头,用嘴巴抵着三弦,腾出一只手把钱装进口袋,望着周老顺拨了一下三弦:“谢谢。” 周老顺说:“老哥,头一次听你唱,给我周老顺唱出了一口好井,这回又来唱,把我这口井唱成了一条吐油的龙!唱得好啊!”四眼说:“请问这位老哥,愿不愿意跟我走上一趟?”说书人道:“我这一行走的是百家门,吃的是百家饭。老板要是愿意听点闲唱,愿意到府上效劳。”四眼说:“痛快,请上车吧。” 周老顺说:“四眼,你骂我是不是?眼瞅着中午了,要走,你得吃了饭再走。” 赵银花说:“兄弟,你千万别走,尝尝嫂子的手艺。”四眼说:“嫂子,老顺,你们以为我想给你俩省一顿饭啊?不瞒你们说,我那口井老钻不出油,请了人会诊,约好中午前必须回去。” 周老顺说:“你不能大睁着四只眼骗我吧?”四眼说:“嫂子作证,他老顺欠了我四眼一顿饭,这行吧?”周老顺说:“好,我欠你的,下次咱俩非得喝过瘾不行!”四眼走了。 周老顺对赵银花说:“你快回温州一趟,把那边的房子、厂子卖了,再开个呈会,筹它几百万,多打几口井。”赵银花担忧道:“老顺,这井出油了,别卖厂子了。你还想一口吃个胖子啊?再说,有房子也有个后路。” 周老顺摇头:“银花啊银花,你什么都好,就是这小心眼不好。什么叫后路?从瑞安砸锅卖铁出来那天起,我就没想留后路。你也看到了,这石油的利润和开厂子比,一个天,一个地。我想吃成个大胖子!” 赵银花说:“不知为什么,一说卖厂子,我就有点怕。”周老顺说:“你呀,刚才不是都说了吗?这地方是个富藏油区,地底下就是油海,要不把它钻出来,别人都笑话。快回去把厂子卖了,用不了几天,我还你十个厂子!” 赵银花犹豫着:“你让我再想想。”周老顺说:“想什么,马上出发。”赵银花走几步停下了:“老顺……”周老顺着急:“哎呀我的媳妇!”赵银花没办法,只得走了。 牟百富在村委会坐着,周老顺笑着走进来:“大事小事都得来和书记汇报一下。”牟百富说:“不用汇报,出油了不是?我知道了。周老板,我老牟在这里住多少辈,就不知道脚底下就淌着一片油海,现在才知道,这老黄土下边的油,就是等你来的。你好运气啊!” 周老顺恭维道:“运气好运气差,都看你牟书记的,你的运气好,我才能运气好。”牟百富故意说:“周老板可真能开玩笑,你能占这块地盘的好运,是上边大领导给的,咱当小卒子的,能看个热闹,就心满意足了。” 周老顺说:“小卒子是不大,可要看这小卒子占了什么样的地盘,小卒子要是过了河,给个大车也不换。”牟百富说:“周老板不光会钻油,下棋也一定是把好手,什么时候,咱走几步?” 周老顺说:“牟书记,你也知道,我是种地出身,要是摆弄棋子,除了手劲大一点,怕是没脑子。下棋,看着的是挪腾棋子,实际上,挪腾的是脑筋。我这农民的脑筋和你书记的脑筋,不是一个档次啊!”牟百富说:“周老板,就凭你这几句话,你就不光会当农民啦!”周老顺说:“我这是胡说八道,叫牟书记见笑了。” 电话响了。牟百富接电话听了一下,对周老顺说:“找你媳妇的。”周老顺接过话筒,“喂,我是周老顺,你是哪位?说话啊,我赵银花的男人。”对方没有回应。“喂,不说话我挂了啊!”对面传来的是阿雨的声音:“爸……” 周老顺听到,顿时心里一酸,眼泪就在眼眶中打转,他克制着说:“阿雨啊,你总算想起来给爸打个电话,汇报一下你在国外的成绩了。和爸说说,你现在发展得怎么样……回来看什么……你妈和你哥不是去法国看过你了嘛。我和你妈都挺好的,你哥也挺好,不用看。来回跑花钱,有那钱投到商机上,让钱生钱,利滚利。现在国内商机多了,挣钱不比法国难。在陕北采石油可赚钱了,全国各地的人都往这儿奔,千军万马采石油。看到人家发了大财,挣的钱天天数都数不过来,爸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顶。我和你妈还有麦狗把钱全投在打井上了,现在开始初见效益。据我了解,这儿的石油贮藏量要远远超过大庆,成为中国的新油都……下一步我打算跨越式发展,再打它几口井,每口井轻轻松松挣它几千万。你不能参与进来吗?爸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你,你把钱投过来,我算你一股,将来就跟着分红吧,肯定让你发大财,比在法国混强多了……看你说的,我老顺万事都顺,能有什么困难?我这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帮你发财。你手里掐着钱干什么,不能等着长毛,现在有多少闯外的人都往国内投资……” 电话那端,阿雨用手捂着话筒,满腔思念面对的却是父亲的无趣说教,阿雨委屈地流着眼泪,说不出话来。周老顺“喂”了半天,没听到回应,挂了电话。 阿雨听到电话里挂断的声音,失落地挂上电话。 第十七章 1 禾禾坐在地上。羊群星散在黄土岗梁上。牟百富远远地走过来说:“禾禾,我来看看闺女。”禾禾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个东西说:“大,你闭上眼睛张开嘴。”牟百富闭眼张嘴。禾禾把一块糖剥开:“大,不许偷看。”“禾禾,你比镇长、县长都厉害。” 禾禾把糖块塞到牟百富的口中。牟百富咂咂嘴巴:“甜,还是我闺女向着我。”禾禾笑着:“出油那天,麦狗满天撒糖,我捡的,一直没舍得吃,我这还有。” 牟百富说:“我又不是小孩子。帮我找只羊。”禾禾问:“卖啊?”“不卖,大馋了。”“大,你馋了,你自己找。”“禾禾啊,你真是个孩子。养羊做什么?就是吃肉的么。一说找个羊,你就舍不得了。好,我自己找。” 牟百富打量着羊群,禾禾背过身去不看。牟百富走进羊群扯住一只羊的耳朵:“就这只了。”禾禾转过头来:“大,不能给你这只。”“这只怎么就不给?”“这只羊长得好看。”“好,好看的给你留着。” 牟百富又在羊群中扯住一只羊的耳朵:“那就这只了。”禾禾说:“这只也不给。这只羊听话,从不乱跑。”牟百富又松了手:“禾禾,那只长得好看,你不给我,这只老实,你又不给我。你说,到底给我哪只?”“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好,我可要动手了,抓到哪只算哪只。”禾禾不情愿地转过身去。 牟百富重新进入羊群,转了一会儿,又把一只羊的耳朵扯住:“禾禾,就这只了啊。”禾禾说:“大,我没看到,我也不知道。”“好,我闺女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牟百富哈哈笑着,把一根绳子拴到羊脖子上扯走了。 牟妻正在晒衣服,牟百富牵着一只羊走进院子。牟妻说:“不年不节的,你怎么要杀羊?”牟百富说:“什么叫年什么叫节?那还不都是人定的。什么时候觉得嘴巴馋了,什么时候就是年,就是节。” 牟妻说:“你当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你是要请那个温州的周老顺吧?”牟百富说:“我自己就不能吃只羊了?”“出油那天,你就说要请,这都过去个把月了还不请,我早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等着人家请你呢!人家没请。你这是做给人家看的。”“人家有本事把咱地里的油钻出来,这只羊就该吃。” 牟妻说:“对,该吃。”牟百富说:“上次他来,我就告诉他了,有什么调皮捣蛋的,要他告诉我,他到现在也没来给我添麻烦,就为这,我也得请他。” 牟百富在窑前磨刀,他磨得极认真,磨几下,就举起对着日光看看刀刃,又用指头试试,再磨。牟百富提着磨好的刀来到羊旁边,羊“咩咩”叫着。牟百富把一只手抚到羊背上:“小伙子,别擦眼抹泪了。当了羊,就是羊的命,早晚都要挨一刀,都是锅里的大块肉。早进了锅就早托生。记住,想不挨刀下回别托生羊了,千万别想不开。” 牟百富把刀叼在嘴上,将羊用绳子捆起来,羊惊恐地叫着。牟妻从窑里探出头说:“百富,弄远点,听那叫声怪吓人的。”“娘俩一个毛病。”牟百富拖着羊向大门外走去。 锅里热气腾腾,大块的羊肉在锅里起伏着。牟百富靠在被子上坐着问:“禾禾不是回来了吗?”牟妻说:“叫她干什么?她放的羊,见不得在锅里炖。” 牟百富立在窑前喊:“禾禾,你去周老顺家一趟,就说我请他吃饭。”牟妻说:“百富,请人家吃饭,还能叫一个孩子去?还是你去请好。” 牟百富说:“我去请?你觉得他是大老板了是不是?你想想,在咱大窑村,我什么时候亲自上门请谁吃过饭?他周老顺一家三口,六只脚踩在大窑村的地面上。你说,用得着我拖着两只脚去请他?” 一号井工地上,一辆辆油罐车在排队,周老顺立在车队旁,一脸的笑。 禾禾来到跟前说:“周叔,俺大让俺来,请你到俺家吃饭。俺大说了,叫你现在就过去。”周老顺说:“禾禾,说起来,我真应该请你大吃顿饭,可这些天事太多了。今天我也去不了,一个老乡有点事,车快到了,我得去一趟。” 禾禾问:“周叔,你真不能去啊?”周老顺说:“真不能去,告诉你大,哪天我请他吃饭。” 羊肉还在大锅里冒着热气。牟妻忙着切菜。牟百富还是靠被子坐着,半眯着眼,竖耳朵听着什么。 禾禾进来说:“大,周叔说他有事,不能来了。”牟百富睁开眼睛:“有事?他没说什么事?”“说了。他说有一个老乡找他。”“噢。他还说什么了?”“还说谢谢你,等他有工夫,要请你吃饭。” 牟百富笑了:“禾禾啊,好,你这一趟没白跑腿儿。来,请客不到,咱自己请自己。开饭。” 周老顺没蒙牟百富,他的确有个饭局。他到窑洞饭店去见四眼。四眼说:“老顺,真给面子啊,说来就来。”周老顺说:“真的没时间,前两天又和县里谈了块地。你四眼叫来哪敢不来。什么事这么急啊!” 四眼和周老顺一起走进屋里,四五个人从桌旁立起来。四眼说:“诸位,这就是我常说过的朋友,周总周老顺。在座的这几个朋友,都是咱温州老乡,程总程天才,吴总吴大发,何总何卫兵。周总周小新。” 周小新说:“有老顺在,我不敢称总。我是老顺的学生。”周老顺奇怪:“你是四眼的学生还差不多。我是种地的,没学生,高帽戴错了吧?” 周小新说:“周总,那次,你披着大花被面卖鞋,鞋被人全包了,我当时就在人堆里看热闹。也就从那一天,我把你当成了老师,就当了销售员。只是,我卖的不是鞋,是瓷器。”周老顺:“这么个老师啊,出洋相了,见笑。” 周小新递给周老顺烟,周老顺说:“谢谢。媳妇管得严,哪敢啊!”四眼笑:“媳妇管得严?糊弄谁啊!就他这人,成亲的大花被,说拆了就拆了,还披着满大街招摇。别说一个媳妇,就是十个媳妇能管得了他?”众人大笑。 周老顺说:“在家归媳妇管,到了你四眼这儿,就归你四眼管了,你愿意怎么糟蹋老实人,就怎么糟蹋吧。” 四眼端起酒杯严肃地说:“现在,我郑重宣布,今天把老顺请来,把诸位老乡请来,要完成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这个重要的事情就是……”周老顺说:“四眼,又把俺们当成小学生了啊?”四眼说:“这个重要的事情,就是请诸位吃饭、喝酒。完了。句号。”一片笑声。 周老顺说:“四眼,大家聚一聚我高兴,喝酒更高兴。可是,你要明天请,我就更高兴了。我那儿的村支书牟百富今天请我喝酒,你要今天不请明天请,我可以连着喝两顿酒。”四眼说:“老顺,你真有福气,我到陕北也常喝酒,可是,都是我请人喝酒,从村长请到乡长,从乡长请到县长。你是村书记就请你喝酒!” 周老顺说:“人家不是请我,是请的温州人,这说明咱温州老乡在陕北立起了牌子!”四眼说:“好!就为这个,咱们干一个。老乡见老乡,咱不泪汪汪,咱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来!”众人喝酒。 四眼说:“老顺哥,今天既是请你喝酒也是给你介绍条路。明说吧,这几位老乡不仅是老乡,也是我的投资人。这几天我就要开新井了,正请他们再给我增加资金,借机会给你介绍下,都认识认识。”周老顺说:“四眼,你的一号井出油量还不大呢,怎么就急着开第二口啊!稳健可是你一向的风格,你变了。” 四眼说:“有你老顺哥在前面领跑,我不奋起直追能行吗?再不多开几口井,恐怕陕北地下的油都让你抢走了。我是真为你着想,要想再开新井,光指望打出来的油回收资金没那么快,你早晚得学我,多多引资,快快开钻。”周老顺说:“好事。我跟你嫂子也准备开第二口井呢,到时候资金有缺口可就找你了!今天的酒没白喝,干!” 牟百富接到谷主任的电话:“周老顺要钻第二口井了,给你发请柬了吧?”牟百富愣了:“第二口井?噢噢,听说了。要请还是请你们县领导,我这小卒子顶多去凑个热闹。”谷主任说:“老牟啊,周总能到咱这里投资,对发展县里的经济有很大的推动。全县的油区也不少,为什么专门到你们村了?县里是有考虑的,觉得你是老干部,能很好地配合。可是,总感觉……”谷主任不说了。 牟百富说:“谷主任,你别客气,我有哪些地方没做好的,你只管批评。”谷主任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上次开工典礼的时候,你没去,我就和金县长说了。金县长问起周老顺,他才去找的你。一般来说,当地的企业开工典礼,肯定要有当地的领导参加,所以呢,我就想问一下,有什么问题,你不好说,我可以说,金县长也可以说。” 牟百富说:“没什么问题。他来的时候,我还要腾出一口窑让他住,他说什么不住,住进了老窑。”谷主任说:“一定要注意搞好团结。要知道,在你们村里钻井,一口井可以带动一方的富裕。”“是富裕了,地上钻个大窟窿,还能不富裕?” “行了,因为你是老干部,我才和你说这些事,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放下电话,牟百富气呼呼地走出村部,几个村民和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他来到八爷家说:“八爷,我来是想听你聊聊闲嗑儿。”牟八爷说:“聊闲嗑儿?你一进门,不用瞅你那张脸,听你的脚步,我就知道你遇到什么闹心的事了,还能瞒得过我老头子!” 牟百富说:“八爷,真是什么事也瞒不过你老。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钻井给闹的。”牟八爷问:“他一个外来的户,给他块地方钻个窟窿就不错了,还闹腾个什么?”“他还想钻一口井啊!”“在哪儿钻?”“就在原先那块地上。”牟八爷说:“他这是得寸进尺!上次,我就说那地方离咱们祖坟太近,你说上头答应,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还想钻一个窟窿?”“八爷,你听我说……” 赵银花疲惫地走回家,屋里黑洞洞没一个人,她躺到炕上。周老顺回来点灯,见到赵银花:“你回来了?”赵银花不语。“银花,你怎么了?”赵银花把一个存折举到周老顺眼前。周老顺伸手去取,她又将存折缩了回去:“老顺,这是什么?”周老顺笑了:“这陕北地方的人,都叫我周老板,我周老板还不认识存折?” 赵银花说:“这不是存折。”周老顺伸手去摸赵银花的头:“噢,这不是存折,我周老顺看错了。那你看看,我是谁?我也不是周老顺了吧?”“你是周老顺,可这东西真不是存折,是咱一家这么多年的全部家底。你知道吗?”“我知道。” “老顺,你知道就好。咱一家子,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我想不给你来着,可又怕你着急上火,给了你,我这心里就空荡荡的……”赵银花呜呜哭起来。周老顺叫:“银花,银花。”赵银花还哭,周老顺也哭了。 天上只有星星,没有月亮。远处的野地里,一个黑影猫着腰悄无声息地朝老窑走来。那人头上戴着个布制的头罩。蒙面人靠近老窑的窗户偷听。 周老顺和赵银花正睡着,忽然一声响,一个东西落在屋里地上。周老顺从土炕上坐起来,下地点灯,看见窗上一个大窟窿,地上有一块鸡蛋大的石头。周老顺开门出去,在老窑前四顾,见没有人影,就进屋来。 赵银花问:“看到什么了?”周老顺说:“看到了,天上有星星,没有月亮,地上有黄土,没有脚印。”“能是什么人呢?”“不用费心思了,这种事,我小时候也干过。为什么?就为了摔跤没摔过人家,扔块石头,出了气就好了。睡觉。” 第二夜,又一块石头破窗而入,周老顺一躲,石头落到土炕上。周老顺拿着手上的石头要朝外跑,赵银花一把拉住。周老顺扯开赵银花的手冲出门去,赵银花叫了声“老顺”就从后面跟出来。 一个人影跑走了。周老顺喊:“是你爹妈养的,你给我站住!”黑影真站住了。周老顺要去追,被赵银花扯住了。周老顺愤怒地把手上石头扔出去:“有种的,你给我回来!” 第三夜,又有人往屋里扔一块鸡蛋大的石头。赵银花说:“老顺,这一回一回地扔石头,你来这些日子,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周老顺说:“咱大老远地到这来,凡事都小心三分,哪敢得罪什么人!”“怪了,怎么一回回地和咱过不去?是不是咱住了这窑,没和主人打个知会,人家不高兴了?”“这是牟百富答应的,他说,这旧窑,当初是生产队的羊圈,后来一直空着的。”周老顺疑惑着,“还能是哪尊菩萨没拜到?八成是。扔石头不就是给咱提个醒吗?牟百富和我说过,遇到什么事找他。这回,真得去找他了,吃个饭,聊聊。” 赵银花说:“应该请人家吃顿饭,到了这里,人家牟书记先是让咱到他家去住,又让咱住了这个老窑,有情有义啊。再说了,上回咱没请人家吃饭,人家倒来请咱,你却去了四眼那儿。” 周老顺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牟百富会在后面搞鬼。这天,李跃进开着卡车来了,周老顺一家三口坐上车去二号井工地。许二窑看到了,赶紧跑到牟八爷家报告。牟八爷让许二窑集合村上的人去拦车。于是,几十个男女出来了,好多人的手上拿了镢头、木棒等家伙。走在前面的是许二窑,牟八爷走在最后。 卡车往前开着,人群越来越近了。许二窑喊:“停车!”卡车停下,周老顺跳下车来。许二窑领着人群来到卡车前,一双双眼愤怒地望着周老顺。 许二窑横握一根木棒吼:“南蛮子,滚吧!”周老顺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许二窑说:“你钻了一口井,吃着碗里的就不错了,还想伸出爪子来大锅里捞一把!做梦吧你!” 周老顺说:“这块地我已买下三平方公里,有合同。县里村里都同意了。”许二窑说:“放屁,这一片都是俺们的老祖坟,你还想钻上个大窟窿,滚!”周老顺不动。许二窑高呼:“南蛮子,滚回去!”众人也跟着高呼。 周老顺立着不动,赵银花上前拽周老顺,他还是不动。许二窑将木棒指着周老顺:“你走不走?”赵银花立到周老顺的面前,双手护着周老顺说:“二窑,有话好商量,怎么这样呢!” 许二窑把木棒顶到赵银花胸上:“你少废话!”麦狗从旁边冲上前:“许二窑,你住手!”许二窑把木棒顶到麦狗胸前:“谁裤裆破了,露出你小子?” 麦狗一把抓住许二窑的木棒,许二窑用力朝回拽,拽不动,他正用力拽,麦狗一松手,他倒在地上。 许二窑挣扎着爬起来,握着木棒朝麦狗砸,麦狗躲过去,木棒落空。许二窑趔趄一下,重又举起木棒朝麦狗挥来,麦狗顺手夺下木棒,高高举起。周老顺一把抱住麦狗。赵银花大叫:“麦狗,你混啊!”麦狗喊:“许二窑,有种的上来!” 许二窑从别人手中接过一把镢头,正要上前,人群后传来一吼:“住手!”牟八爷来到人群前挥挥手。 许二窑不动了:“八爷,他打人!”麦狗说:“谁打人?这棒子是谁的?”他把手中的木棒扔出了好远,“就你这样的,打你还用棒子?不服你再来试试!” 牟八爷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们给我把家伙都收起来,有理说理,打群架啊!”许二窑和所有的人都本能地后退几步。 周老顺说:“八爷。”牟八爷问:“你就是那个周老顺吧?”“我是周老顺。” “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这块地,是我签了合同的。” 牟八爷说:“合同不合同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这地儿的前面,就是我们牟许两家的老茔地,老茔地里埋的谁呢?老祖宗。”周老顺说:“八爷,这里离老茔地,没有一百丈也有八十丈,没什么影响。” 牟八爷说:“没影响?你这一开机器就放响屁,弄得三里外都能听到臭动静,还没影响?你来发财,是你有能耐,可是,你不能闹腾老祖宗啊。”周老顺说:“八爷,你听我说。”牟八爷说:“你千说万说,还是说要在这再钻个大窟窿。你钻了头一回,我就和百富说了。百富说他点头了,我也就让了。你呢,得寸了,还想进尺?”周老顺说:“八爷,你这么大岁数了,我是小辈,就算我求你了。” “你不用求我,你能把车从我身上滚过去,你愿钻几个窟窿就钻几个窟窿。” 牟八爷躺到了地上,“来,开车吧。”周老顺一时愣了。 许二窑说:“南蛮子,开车啊,不敢开了是不是?”周老顺蹲下身去说:“八爷,你起来吧。”牟八爷说:“你的车不开走,这地方就是我的茔地了。” 周老顺只好说:“李队长,把车开回去吧。”大卡车掉头离去。周老顺说:“八爷,你起来吧,地上凉。”牟八爷说:“凉点好,去火。” 第十七章 2 一家三口像俘虏一样低头跟在卡车的后边离去。 周老顺垂头丧气地到村部找牟百富,办公室锁着。老会计说牟书记今天没来。周老顺来到牟百富家,牟妻说他上班了。 赵银花和麦狗坐在炕上闷闷不乐地议论着今天的窝心事,周老顺一脸颓丧地回来,讲了他到处找牟百富的经过。 麦狗说:“这事明摆着,他一定是躲开了。”赵银花说:“叫你这么说,许二窑那一大帮人来闹腾,还有牟八爷,他知道?”麦狗说:“我觉得他知道。妈,你想想,开钻的事,那些人怎么就凑到一起的?镢头、锄头、棒子,好多人手上都不空,不早来,不晚来,卡车一到就来了,那么简单啊!” 赵银花说:“这事和牟书记有关系?老顺,你说能吗?”周老顺说:“我也闹不清。说有关系吧,他闹这事图什么?说没关系吧,发生这么大事,家里村里的,都见不到他的面。怪了!” 赵银花说:“我看麦狗说得对。这事怕就是和牟书记有关,晚上再去找找他。”周老顺说:“设备都来了,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钱,趁早,我现在就去县上找金县长。”赵银花说:“县长那么大的官,怕更不好找。” 周老顺说:“找不到金县长我找谷主任,找不到谷主任,我找关局长。”赵银花说:“要不,你去找找那个关局长吧,他不是四眼的同学吗?先给四眼挂个电话。”周老顺说:“四眼的同学不行,我看他在姓谷的眼里,就是个小媳妇。我就直接去找金县长,找姓谷的。合同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 门卫室值班的在听收音机,周老顺快步走进县政府大院。门卫问:“干什么?”周老顺说:“找金县长。”守卫说:“找谁你也得登个记。再说了,金县长说找就找了?全县几十万人都来找金县长,得有多少个金县长能够用啊!” 周老顺赔笑:“师傅,对不起,外来的,不知你这的规矩。”守卫说:“外来的怎么了?外来的也得守规矩!”“你这个师傅怎么这样说话?”“这么说话怎么了?是我请你来啊?不愿听你走!”“走?我今天非进不可。”“你敢!” 周老顺说:“我告诉你,我找金县长,是金县长给我批了钻井的地盘,你不让我见?你挂个电话,看看金县长怎么说!你就说,周老顺,温州来的。不信,看看名片。”门卫接过名片:“啊,你就是周老板周总啊,知道知道。不过,金县长真的不在。”周老顺说:“你还撒谎?” 门卫说:“对你这样的大老板,我哪敢撒谎。这两天金县长的车没见过,他肯定不在,可能开会去了。”周老顺说:“那我就找谷主任。”“周老板,你稍等,我马上给挂电话。”守卫挂了电话,客气地说:“周老板,误会了,别见怪。谷主任在,上楼左转,最里面的一个门。” 周老顺终于见到谷主任。谷主任说:“周总,你钻井的事,合同签了,典礼也开了,我也就不好说什么了,我说话也白说。”周老顺说:“谷主任,事到如今你不能撒手不管,千万帮个忙。” 谷主任说:“村里的事,我真不太好插手,那也是一级组织。”周老顺说:“谷主任,你说什么也得帮忙,钻井设备都租下了,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钱。你帮这个忙,大恩大德,我不会忘了的。”“周总真是痛快人。我帮是可以帮,可是,上次,你不声不响地走了,你知道给我添了多少心理负担吗?”“谷主任,我给你赔礼道歉了。” 谷主任说:“周总,你是走南闯北的人,你要我说话,你应该明白,这话不能白说了吧?”周老顺愣了一下。谷主任无语地看着他。周老顺忙说:“实在不好意思,走得太急了,兜里没带钱,来日,我一定……”“周总,你是不是白条子打惯了?”“谷主任,我周老顺从来不打白条子。你等我一下。”“那得看你多长时间啦。”“很快。”周老顺立即出门去找四眼。 牟百富背着手在镇街上踱着步子,很悠闲的样子。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来,车上坐着齐老师。齐老师喊:“牟书记。”牟百富站住:“齐老师啊,又来进货了?” 齐老师说:“进点货。你什么时候来的?”“开会啊,一大早就来了。”“一大早就来了,这么说,村里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牟百富问:“村里发生事了?什么事?”齐老师说:“事大了啊!听说,周老顺要钻新井,一大帮人都去,打起来了。连牟八爷都去了,躺在地上,硬是没让周老顺的车朝前开。你可得早点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又闹起了,弄不好,要出人命。”齐老师的手扶开走了。牟百富望着齐老师的背影偷着乐。 有钱能使鬼推磨,周老顺偏偏忘了这句古训。钱花了,可心里不痛快。谷主任得了好,派小车把周老顺送了回来。赵银花立在窑前,见周老顺垂头丧气的样子,忙迎上前问:“老顺,没办成?”周老顺说:“成了,还派小车把我送回来。”“成了你还一副蔫头耷拉脑袋的样子?” 周老顺气愤道:“他妈的,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谷主任张嘴就要钱,当面锣当面鼓。我寻思,他要钱也会拐个弯抹个角的,可他半个弯不拐,半个角不抹。我兜里没带钱,没办法,只好就近找四眼,他给我两万块钱。我放到桌子上,谷主任立时就给牟百富挂了电话。” 赵银花劝慰:“钱是人挣的,花钱买个平安也好。他给牟百富挂电话,能好使。”周老顺说:“我得去找牟百富,让他早点说话,别再出什么岔头。” 周老顺提着烧鸡、河鱼、点心、酒四样礼来到牟百富的窑前:“牟书记在家吗?”牟妻推开门:“噢,周老板啊,在家呢。” 周老顺走进窑,牟百富正坐着剔牙。周老顺笑着:“牟书记,你回来了?”牟百富应付着:“回来了。你坐。” 周老顺把礼品放下:“牟书记别嫌弃,一点小意思。”牟百富说:“周老板啊,到我这串个门,还带着礼,这就不对了。”“早就想来认认门,一直忙,来晚了,请你可别见怪。”“你来了我高兴,可这礼,你怎么拿来的,就怎么拿回去。我大小也是个干部,是党员,就得像个干部的样子,就得像个党员样子。你说不是吗?” 周老顺说:“头一回串门,一点小意思,算尽个礼数吧。我这个井,要不是你的大力支持,哪有今天!”牟百富说:“招商引资,是当干部的职责,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我这个当书记的要是不尽力,那怎么发展当地经济?说不过去啊!” 周老顺说:“牟书记,今天工地上出了点事,找你没有找到。”牟百富说:“怪就怪镇上开了个会,回来就听说了。县招商办的谷主任给我挂了电话。我向谷主任好一顿检讨,作为基层干部,我的工作没做好。”“这事,还请牟书记多多帮忙。” 牟百富说:“周老板,你这话不对,不是帮忙,这是我应该做的。可是呢,你不知道,这农村的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说钻井惊动了老祖宗。有句话叫人死如灯灭,老祖宗能听到什么?可是呢,农村就有这么些说道,我也真是没办法了。要我说,你还是找县上,他们官大,说话有分量。”周老顺说:“牟书记,老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在大窑村,还是你说话好使。” 牟百富说:“不瞒你说,要说早些年,生产队的时候,没包产到户,我说话还真的就好使。可是,现在呢,情况不一样了,地分了,想公家的事的少了,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有些时候,别说我说话不好使,就是镇上县上说话,也不一定好使。像今天的事,我一回来,就有人找我了,这个说,惊动了祖坟,要精神赔偿;那个说,占了地,赚了大钱,多多少少,也得给老百姓表示表示吧?众口难调啊!我工作可以做,恐怕是做不通啊!所以呢,这礼呢,你千万拿回去。请县里面来做,比我强一百倍。“ 周老顺说:“牟书记,你别误会,我去县里,不是不相信你,是没找到你啊!嫂子也知道,我是村里家里都找了。”牟百富说:“周老板,虽然我只是个小卒子,但这点事我还明白,找谁不找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解决问题,县里说话,比我说话,那真管用。” 周老顺掏出个纸包放到牟百富面前:“牟书记,你也知道,我这井刚钻了没几天,投资大,手上也没多少钱了,这点钱,你替我安排一下。算我求你了。” 牟百富说:“周老板,你这么办,把我送进去了,好像我牟百富就是因为你没给钱我就不办事,真是我怕办不好耽搁你的大事。真的,我建议,你还是找找县上好,不用说谷主任,就是金县长,对你也很好啊!” 周老顺立起身:“牟书记,你别推辞,我再说一遍,就算兄弟求你了。”牟百富说:“好吧,你周老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工作,我牟百富能做也得做,不能做也得做。” 周老顺忙说:“那我再一次谢谢牟书记了。”牟百富说:“周老板啊,你别再这么一口一个书记书记的,你就叫我老牟,叫我百富。你这么大的老板,叫我书记,折我的寿啊。”周老顺说:“好,百富,这事交给你了,这行了吧?” 牟百富说:“老顺,好,说定了,你明儿个就开工。你开工,我做工作,两不误,看谁能放出什么屁来!”周老顺:“牟书记,你也该休息了,告辞。”“急什么,坐一会儿嘛。”“你这开了一天的会,挺累的,早点休息吧。”牟百富一直把周老顺送到大门外。 牟百富回到窑里说:“禾他妈,你给我炒俩菜,我想喝点小酒。”牟妻说:“这半夜五更的,喝什么酒?”牟百富笑着:“酒这东西,是想喝的时候喝,才有酒味,不想喝的时候喝,再好的酒,也没有酒味。” 赵银花见周老顺回来,忙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没和他多聊一会儿?”周老顺说:“耍喷火木偶离不开看火候,送礼也离不开看火候。听他三句话,我明白早就该去。”赵银花说:“叫咱明白了就好,就怕去了一趟还不明白。没和他说扔石头的事?” 周老顺说:“没说,我听他一张嘴,就知道不用说了。”赵银花问:“你是说,他知道?”周老顺说:“我也就是个感觉。咱这钻井的地盘,都在他的手心上。” 钻井机又一次响起来了。周老顺一家三口立在旁边,周老顺的脸上带笑指了指钻井机:“银花,问你个事,这东西叫什么啊?“赵银花说:“你是高兴得糊涂了,这不就是钻井机吗?”“不是。”“不是,是你周老顺。”“错!不是周老顺,是一个天大的存折!”周老顺哈哈大笑。 赵银花说:“你说,这口井,也能像上口井出油那么旺吗?”周老顺说:“那还用说,这两口井,肯定都在一个藏油区,一个妈的孩子,长得能不像吗?我说的一定没错。从现在起,就把你的心好好揣在肚子里,等着数票子吧。”赵银花笑着:“叫你这么一说,我这个心就踏实了。” 第十八章 1 大风怒吼,鸡食盆被刮得“叮当”作响。窑洞门窗被大风吹得发出“吱吱”叫声。周老顺从炕上呼地坐起。一摸麦狗,被是空的。赵银花也醒了。周老顺抓起搭在破被上的棉袄下炕往外走,赵银花不放心地说道:“这么大的风,你上哪儿去?”周老顺说:“到井上看看……” 大风呼啸,杂物乱飞。周老顺躬腰缩脖,迎着大风朝外面奔去。赵银花也出了窑洞,跟在周老顺身后。二人跑向不断发出巨大怪声的二号井场。众工人和李跃进在井架上忙碌着,麦狗在旁边不知所措,帮不上忙。 周老顺跑过来大叫着:“怎么出这个动静啊?”麦狗说:“李队长说是卡钻了,地质原因。”周老顺说着就要冲上井台,被赵银花和麦狗死拉回来。周老顺大叫着:“那怎么办?!快处理情况啊!” 李跃进在工作面上一边指挥着一边冲周老顺吆喝:“你别上来,危险!这不正处理着吗!能不能闯过去就看今天了!”一家三口呆呆地看着众人忙活无计可施。周老顺的手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不顺,不顺。”赵银花拉住周老顺说:“老顺,别急,别急。”周老顺也紧紧抓着赵银花的手说:“不急,不急。” 麦狗的眼睛熬得通红,守着忙碌的井场,周老顺来到他身边说:“你回窑里睡吧,我看着。”麦狗强打精神:“胜败乃兵家常事,咱们这是重新创业,哪有人发财是一帆风顺的?总要经过些坎坷和磨炼。”“道理我都懂,这口井从开始打就不顺……”周老顺叹了一口气,“不说了,你睡去吧,别熬了。” 麦狗说:“爸,你放宽心吧,李队长说熬过今晚就好了。”麦狗走了几步又走回来,从兜里掏出几个辣椒递给周老顺。周老顺笑了:“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偷你老子的艺了!”麦狗走了,回头看着父亲的背影,有些担心。 周老顺看着井场,一会儿从兜里掏出辣椒送到嘴里嚼,眼泪辣出来了。他连连跺脚揉眼:“熬过今晚上就好了,就好了……” 周老顺醒来,已是满窗的阳光,他随便找了点剩饭剩菜吃起来。 一个工人惊慌地跑过来叫道:“周总,快来!”周老顺一边嚼着馍馍一边飞快出门,他跑着跑着跌了一跤,赶紧爬起来又向前跑。他来到井前,钻井机已停止工作。李跃进立在钻井机下。 周老顺问:“怎么回事?”李跃进说:“周总,遇到流沙,不能钻了。”“不能想想办法?”“其实,昨天就发现问题了,想了各种办法,最后还是不行。”“这么严重?”李跃进点头。 周老顺说:“没事,换个地方再钻。”李跃进说:“地底下的流沙很难说有多大面积,换个地方,最少也得距离五百米。”“移他八百米,反正这都是咱的地盘。” 钻机又一次响起。周老顺立在钻井机下看着。 麦狗远远地跑过来喊:“爸,爸!一号井不出油了,工程师说这眼井要废。”周老顺大惊:“不出油了?不可能!“麦狗说:“爸,真的,一滴油也不出了,出来的全是水。”周老顺跑向一号井,跑得很快,麦狗都有些跟不上。 周老顺跑到一号井一看,果然出油管冒出的全是水。周老顺瘫在井口,赵银花两手蒙面,麦狗背靠井架立着,谁也不说话。突然,周老顺起身,疯了一样用脚踹出油管,踹了一脚又一脚。踹过出油管又跑过去踹井架。 麦狗上前抱周老顺:“爸!爸!”周老顺疯狂地推了一把麦狗,把麦狗推倒在地。麦狗挣扎着起来,又去拖周老顺。周老顺抬起脚又踹,脚抬到半空不动了。赵银花立在他面前说:“老顺,踹呀,怎么不踹了?你多踹上几脚,准能踹出油来。”周老顺说:“要是能踹出油,我宁愿把脚踹残了。” 赵银花突然笑了。周老顺说:“你还能笑出来?”赵银花说:“老顺,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我想起了咱一家三口去温州的路上,赵冠球踹那辆手扶拖拉机,你笑话人家。现在呢,你也把井架当成拖拉机了,井不出油,找机器出气,你也成赵冠球了。二号井废了,这一号井也凑热闹,不出油了,咱不还有三号井吗?不是还有三平方公里的地盘吗?”周老顺也笑了:“媳妇,房子漏了,又遇到梅雨天,我就想出出火。你说得对,二号井废了,一号井闹脾气罢工,咱还有三号井,还有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没事了,没事了。” 然而,三号井也和二号井一样出了问题,钻井机的轰鸣声停了。周老顺奔过去,一下子跪到地上。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周老顺被逼上绝境,看笑话的大有人在。牟百富来到村部门前,许二窑神秘地来到他的面前说:“牟书记,你知道吗?南蛮子的两口井都玩完了,老井不出油了,在老祖坟前的二号井,只出水没有油。”牟百富问:“你怎么知道的?”许二窑说:“全村谁不知道啊,你不知道牟书记?全村人都说,这老祖宗真的有灵。再不用扔石头砸他家的窗子了,解气!” 牟百富说:“还有脸说,谁叫你扔石头?咱村的人都像你这样,见人赚钱就眼红,就扔石头,怎么招商引资?我说过多少次了,现在村里什么事情最重要?招商引资最重要,安定团结最重要。从今往后,扔石头这样的事少干点,管住你的爪子,别搅浑水,一块臭肉坏了一锅汤。”许二窑说:“我就是咽不下那口气,咱有地盘,凭什么给他赚大钱!”牟百富:“红眼病!你以后给村里省点心吧!” 法国卡都尔时装设计公司服装仓库里立着几排衣架,衣架上挂着几十套时装,上面蒙着一层灰尘。身穿讲究职业套装、高跟鞋,举止高的法国女人奥黛特,领着同样穿着职业装、高跟鞋的阿雨走进来。 奥黛特说:“阿雨·周,这里保存的都是卡都尔大师早期的设计作品,是非常珍贵的实物资料。现在著名的克博物馆要收藏它们。你的工作就是把这些时装上落的灰尘打扫干净,让它们像新娘的婚纱一样一尘不染。一定要轻轻掸除灰尘,不能把这些时装弄坏。”阿雨说:“好的,奥黛特小姐,我会按您的要求,把这些时装收拾干净。”“阿雨·周,请开始吧。”奥黛特做了个手势,说完走了。 阿雨打开仓库的窗,从衣架上拿出第一件时装。它是一件酱红色桑蚕丝质地,剪裁别致,胸和腰带都装饰着同样质地布花的女上衣。阿雨把它套在窗前的衣服撑上,然后用工具轻轻掸去上面的浮灰。她后退几步,端详着这件时装上衣,然后把它从衣服撑上取下,揪住两肩在自己身上比量着,低头看着。外面有脚步声。阿雨赶紧把这件时装挂回原处,又拿出第二件时装,手忙脚乱地套到衣服撑上。 这时,卡都尔走进来。阿雨问:“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儿?”卡都尔惊讶地看着阿雨,一脸莫名其妙地问道:“您不认识我?”“对不起,咱们俩以前没有接触过。”“我就是这个公司的人。”阿雨抱歉地笑了笑说:“我是第二天上班,公司的人还没认全。” 卡都尔打量着衣架上的时装问道:“您不喜欢时装吗?爱美是女人的天性,穿上这些漂亮的时装,会让您更美丽、更年轻、更自信、更有魅力。”阿雨说道:“我非常喜欢这些漂亮时装,但我目前收入还很微薄,没有经济能力享受这种昂贵的美丽。” 卡都尔若有所思地说道:“原来是这样。”他走到衣架前,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其中一件时装,又看了看其他时装,问道:“这些时装都是你收拾的?”阿雨说道:“是。”“嗯,工作干得很好。”“谢谢。您的评价让我增添了信心。” 卡都尔看了看阿雨的身材,信手拿起那件阿雨曾在身上比量过的时装问道:“它漂亮吗?”阿雨说道:“它非常漂亮,像是一件艺术品!”卡都儿点点头,转身要离去。阿雨说:“只不过……如果腰带上没有花会更漂亮。” 卡都尔站住,回头看看阿雨,又看看那件衣服问:“为什么要除去腰带子的花?这样服装的风格不是很统一吗?”阿雨说:“腰带上有花风格是统一,但它会让人把注意力都吸引到时装的装饰上,而忽视时装剪裁的线条和设计师精心选择面料的质感……怎么说呢,这就像做法国大菜一样,添加作料应当有助于引出菜的味道,而不能掩盖菜的原味儿。” 卡都尔的脸上有些不自然,他慢慢踱过来,看着衣架上的众多时装问道:“这些时装您每一件都欣赏……看过吗?”阿雨说道:“我在掸灰的时候,每一件都仔细欣赏过。”卡都尔说:“您看看,还有哪些时装让您感觉不对。” 于是阿雨开始从衣架上依次找出一件件时装,跟卡都尔说着自己的感觉。卡都尔认真地听着。她说完一件,就把这件时装挂到空衣架上,然后再说下一件。卡都尔得意地搓着两手,满意地看着剩下的时装。 奥黛特小姐快步走进来,见到卡都尔先生恭敬地说道:“卡都尔先生,您在这儿啊?刚才克博物馆来电话,问您的大作整理得怎么样了?”卡都尔说道:“在这位女士的帮助下,整理完了。麻烦您回复克博物馆,他们可以来拿了。”奥黛特小姐看着阿雨。 阿雨惊讶地看着卡都尔说道:“您就是卡都尔大师啊……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对您的作品指手画脚。”卡都尔说道:“您说得非常非常好,我就希望能听到对我作品不带溢美之词的真实评价,这样可以让我头脑清醒。女士,我能冒昧地问您芳名吗?”“我叫阿雨·周,是奥黛特小姐推荐我来的。” 卡都尔说道:“奥黛特小姐,看看您为我做了什么?阿雨·周女士没学过时装设计,但她对时装有着独特的口味。从现在起,她要和我一起工作。”阿雨急忙推辞:“不,不行。” 卡都尔不解地问道:“您为什么拒绝?这对其他人来说,是非常难得的机遇,难道您是不屑与我共事吗?”阿雨说:“我推辞是因为我对时装一窍不懂,怕在您身边工作耽误事儿,我还是继续扫我的灰尘吧。”“您不用推辞,就这样定了。”卡都尔说完朝外面走去。 奥黛特小姐追上去问:“卡都尔先生,您是认真的吗?“卡都尔点头:“我一向是认真的。”奥黛特小姐惊讶地问道:“难道她真能成为一名时装设计师?” 卡都尔说:“我看过阿雨·周小姐的手,或许那还不是服装设计师拿画笔的细嫩之手,但这可能是一个仍在奋斗,还没有等到崭露头角机遇的天才之手。”奥黛特小姐面露喜色:“太好了!我不得不说,您这个决定让人惊讶。” 卡都尔感叹道:“时装设计师有的时候太过于专注设计,陶醉其中不能自拔,设计出来的作品,往往是为设计而设计,脱离了时装设计的初衷。我非常需要阿雨·周小姐的直觉,或许她能给我带来不同化背景下,品鉴时装之美的新视野。” 奥黛特小姐点头,然后问道:“卡都尔先生,那些挑出的作品怎么处理?继续存档吗?”卡都尔头也不回地说道:“把它们全部送给阿雨·周女士。这是她应得的酬劳。” 第十八章 2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堆时装。阿雨和林玉琪在门口穿衣镜前交替往自己身上比量着挑剩下的时装。 林玉琪一边在镜子前正面、侧面地照着,一边说道:“我穿这件漂亮。”阿雨看了看满意地说道:“玉琪,你真有眼光,快穿上试试,要是合适,它就归你了。” 林玉琪兴奋地说:“你这不是在哄我高兴吧?”“咱们姐俩还分什么彼此。这些时装,凡是你看中的全归你。” 林玉琪放下手里拿的时装,看着沙发上的那堆时装若有所思。阿雨问:“玉琪,想什么呢?快换啊!”林玉琪说:“你在时装设计公司上班,需要穿这种衣服。我出大力干粗活儿,根本不需要穿时装,莫不如……”“你是说把它们卖了换钱。” “对啊,我就是这个想法。” 阿雨说道:“我就是要穿,有三五件就足够,也不需要这么多……嗯,卖给谁呢?服装店?”林玉琪直摇头:“不行,服装店一看咱们俩是中国人,十有**会觉得咱们不该有这么多的高档时装,会认为这些东西来路不正。法国人认死理儿,肯定要报警,警察会找到卡都尔时装设计公司核实。” 阿雨说道:“你提醒得对,这事儿要是传到卡都尔先生那儿,肯定对我影响不好。哎呀,你说急人不急人,手拎着猪头竟然找不到庙门……”林玉琪说道:“正好我刚刚辞工,还没找到活儿干,干脆就到跳蚤市场去摆摊。以前我们在制衣厂打过工,会做衣服,扒这些时装的样子做它一批,到时候肯定赚钱。” 阿雨和林玉琪说干就干,她们把卡都尔的时装摆在桌面上,林玉琪拿着剪子要拆开它,试了两次都不舍得,又换阿雨。阿雨取过剪子,毫不犹豫地下了手。时装被完全拆散,两人拿着尺子比量着,又根据尺寸画草图。两人在缝纫机上工作着,边上是标注尺寸的草图。林玉琪说:“要是我们的衣服卖不出去,这些时装可真是糟蹋了,穿都没法儿穿。”阿雨操作着缝纫机,一言不发。 傍晚,阿雨和林玉琪在露天市场摆摊卖时装。逛夜市的人很多,驻足她们摊位的人很少。两人眼巴巴地看着人流,很是失望。 林玉琪说:“那些时装让我们糟蹋了,早知道还不如自己穿着过瘾呢。”阿雨说:“不该这样啊,卡都尔的样式,五分之一的价格,巴黎的女人都是傻子吗?” 阿雨又动脑子了。她在租住处的桌面上,摆开那几件拆开的卡都尔时装,边上是一张张标注尺寸的草图。阿雨拿了一支笔,在草图上做着改动。林玉琪踩动缝纫机,边上是阿雨新改过的草图。 林玉琪有些担心地说:“阿雨,卡都尔的设计是最天才的设计,你这么一改,会不会更没人要了?”阿雨说:“卡都尔先生的衣服样式,必须要采用相应的高档布料才有效果,可我们现在用的只是一般布料,再用人家的原样,肯定是不伦不类,不高不低,所以没人感兴趣。现在我改了这几个地方之后,应该没问题!” 露天跳蚤夜市灯火通明,摊位众多,人来人往非常热闹。阿雨和林玉琪的摊位上很热闹,买衣服的显然多起来。两人忙得很高兴,互相挤眉弄眼。 林玉琪说:“阿雨,衣服都卖光了,咱们刨掉费用,净赚了不少。”阿雨点头:“比我上班工资还要多得多。”“这是谁的功劳?你阿雨的还是卡都尔的?”“当然是卡都尔先生的功劳。他那么一点拨,阿雨就开窍了。” 阿雨做梦也没想到,她通过雷蒙会认识奥黛特小姐,又通过奥黛特小姐认识了服装设计大师卡都尔先生,并在他手下工作。这天,阿雨陪着卡都尔先生来到宽敞明亮的设计展示厅。安、奥德蕾、贝娅特莉丝、索菲四个模特正在试穿时装。 她们身上穿着同款式但不同颜色的时装,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不同样子不同颜色的帽子。卡都尔坐在椅子上,端详着这四个模特。 阿雨、奥黛特等人或坐或站,守在卡都尔身旁。卡都尔端详了好一会儿,对阿雨说道:“把安的帽子换给贝娅特莉丝,奥德蕾的帽子戴到安的头上,贝娅特莉丝的帽子由奥德蕾戴。” 阿雨寻思了一下,走了过去,把安的帽子戴到了索菲的头上。索菲的帽子戴在了贝娅特莉丝头上,贝娅特莉丝的帽子戴在了安的头上。手拿彩笔和记事簿做着记录的奥黛特看见了,她赶紧跑到阿雨身边,一脸担心地低声说:“阿雨,全错了……”阿雨停下手,回头看着卡都尔。 卡都尔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道:“让她弄完,请继续,阿雨·周小姐。”阿雨很快调换完。卡都尔又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说道:“好,就这样搭配。您快记下来。”奥黛特一脸惊喜地看看阿雨,阿雨朝她笑笑。 奥黛特用彩笔迅速在记事簿画好了时装效果图速写,递给卡都尔看。卡都尔看了一遍:“ok。”他把记事簿还给奥黛特,站起来说,“谢谢大家,你们每一个人都干得非常出色。今天是周五,就干到这儿吧。我请客,请大家到银塔餐厅吃顶级大餐。”大家高兴地欢呼起来。 周一上班,卡都尔把一小摞服装设计效果图递给阿雨说:“这是一家制衣公司冬装设计,设计师是我以前的学生,想让我帮他把把关。您先看看,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直接拿彩笔标出来。”阿雨接过这些图犹豫道:“我?能行吗?” 卡都尔说:“赛马中的冠军马都是跑出来的,不是养出来的,您不试怎么知道不行?”阿雨说:“我对时装一窍不通,有的只是说不清楚的灵感。” 卡都尔说道:“灵感对艺术而言最为重要,是艺术之魂,是艺术活下去的心。没有灵感,再多的努力也白费。爱迪生先生的体会是,成功是九十九分汗水加一分灵感,而灵感最重要,它远远胜过九十九分汗水。” 阿雨拿着这些图站着没动。卡都尔把手轻轻放在阿雨后背,一边慢慢地推着她朝门口走去,一边道:“您就大胆试吧。卓别林先生把一个小丑的角色演成了大艺术家,人们问他成功的秘密是什么,他说人必须有自信,这就是成功的秘密。” 阿雨连夜看那些时装设计图,并把自己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用彩笔标出来。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拿着那摞时装设计图走进来,嗓音沙哑地说道:“早晨好,卡都尔先生。”卡都尔说道:“早晨好,阿雨·周女士。” 阿雨说:“这些时装设计图我看完了,感觉不合适的地方,我都做了标示,不知对不对。”“啊,是吗?”卡都尔说着接过图一张张看着。阿雨紧张地看着卡都尔。卡都尔看了几张满意地说:“嗯,干得不错。您眼圈发黑,嗓音发哑,一看就知道昨天晚上为工作没有休息。”阿雨笑了。 卡都尔看完图,赞不绝口地说道:“很好,非常好,您再一次让我欣赏到您的时装设计天赋。您可以回去休息了,我要给您加工资,调换岗位。”阿雨说:“谢谢卡都尔先生,不用,您只要继续用我在公司工作,我就非常满足了。” 卡都尔和奥黛特朝外走,路过展示厅时,他们来到门口探头朝里面望,见阿雨正在拖地,汗水把后背的衣服湿透。 卡都尔问道:“是您安排她打扫卫生吗?”奥黛特说道:“没有,您已经安排她回去休息了,这是她自己要干的。”卡都尔继续看着阿雨工作的背影没有动。奥黛特提醒道:“卡都尔先生,您和客户约会的时间快到了,日本人很刻板,他们不喜欢迟到。”卡都尔一边走一边说:“我不喜欢日本人,他们都是一些没有灵魂,只知道赚钱的机器人……” 设计室宽大明亮,几个设计师正趴在设计板上工作。卡都尔走来走去,端量着每一个设计师的设计。他来到弗朗西斯身后,看了一会儿,说道:“腰线再高一点儿。”弗朗西斯后退了几步,端量了端量,然后上前一指新的腰线位置,问道:“您的意思腰线在这儿吧?”卡都尔说道:“对,在这个位置上,您看,腰提上去了以后,就会显得模特腿更修长,更性感,这样效果不就更好吗?” 弗朗西斯马上修改。卡都尔见他的手哆嗦着,问道:“您病了吗?”“没有。” “昨晚您是不是又喝醉了?”弗朗西斯尴尬地笑了笑。 卡都尔说:“弗朗西斯先生,喝酒是您的私生活,应该得到尊重。但您不能影响工作,否则您的前程就会让酒精溶解掉。” 阿雨戴着乳胶手套跟奥黛特进来问:“卡都尔先生,您找我?”卡都尔看着阿雨微笑,上前给她摘下手套丢到一旁说:“您是个很有时装设计天赋的人,在我这儿不能被埋没,我要送给您个惊喜。”阿雨眨一下眼,示意请说。 卡都尔说:“从今天起,您就是这里的设计师了,在这巴黎时装界人人向往的宽敞明亮的设计室里,从此有属于您的一席之地。”弗朗西斯感叹:“您太幸运了。”阿雨愣了:“您叫我……当设计师?” 卡都尔得意地说:“怎么?您生活在法国没感觉到吗?这儿是自由平等的国家,只要您有天赋,坚持奋斗,一切皆有可能。创立ysl品牌的伊夫·圣洛朗您听说过吧?”阿雨说:“我到您公司工作后,听说过这位时装设计大师。” 卡都尔说:“他没受到过正规时装设计培训,靠自己对时装设计的天赋,从学徒干起,最后成为一代时装设计大师。”阿雨说:“我不知时装设计从哪儿下手。” 卡都尔说:“其实很简单,您只要把您大脑中想象的最漂亮的时装,拿笔画出来就行。”阿雨说道:“我不会画画。”卡都尔说:“这样吧,奥黛特小姐是我得力的助手,我请奥黛特小姐辅助您,您只要把您头脑中,漂亮时装的感觉说出来,她负责给您画出时装效果图。” 卡都尔把阿雨领到一个空位前说:“这儿就是您施展才华的舞台。”设计台旁边放着一大摞时装设计书,他说,“这是我为您挑选的时装设计教材,您有空的时候看一看,练练笔。就凭您的勤奋劲儿,很快就能独立工作。” 阿雨激动地看着卡都尔,她的余光扫过奥黛特,对方的脸上,并不兴奋。 阿雨和奥黛特走出设计室边走边聊。阿雨说:“奥黛特小姐,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奥黛特说:“那就什么都不说。您有今天,我心里虽然不会像您那么高兴,可毕竟当初我是想帮您一把,我的帮助有了成果,我至少不会难过。” 阿雨感激地看着对方:“奥黛特小姐,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朋友。”奥黛特耸肩:“我不是您的朋友。原来不是,现在更不是,在公司里,我们是竞争对手,在雷蒙心里,我们也是。”“雷蒙?”“怎么?您看不出雷蒙喜欢您?” 阿雨说:“奥黛特小姐,您误会了。我有丈夫,而雷蒙有您这样优秀的女朋友啊!”奥黛特说:“那就走着瞧,看究竟是我误会,还是您装糊涂。不过我不希望这件事影响您在公司的工作。您如果是天才,谁也拦不住;如果不是,只要您肯干,同样能在这里找到一个好位置,就像我一样。” 第十八章 3 几名设计师正趴在设计板上设计。奥黛特坐在阿雨的设计台前,无聊地翻看时装资料。卡都尔走进来,他顺道看了看设计师们正在设计的时装效果图。看到其中一个设计台空着,有些不悦地问道:“弗朗西斯先生还没有到?”旁边一个设计师朝卡都尔点了点头,又继续埋头设计。 卡都尔来到阿雨的设计台前问道:“阿雨·周也没来?”奥黛特站起说:“是的,卡都尔先生。”卡都尔说:“奇怪,她平时总是第一个到,今天怎么了?来电话请假了吗?”奥黛特说:“没有,我给她住处打电话,也没有人接。” 卡都尔问:“怎么样?阿雨·周设计出什么新创意没有?”奥黛特说:“她很卖力,昨晚我们都下班了,她还在加班,可……”她耸了耸肩,嘴瘪了一下,做了一个鬼脸。 卡都尔问道:“什么原因?是她创意太超前,让您理解不了,还是你们俩刚开始配合,没有找到默契的感觉?”奥黛特说:“都不是。恕我直言,她的脑袋就像气球一样空,根本想不出任何原始的创意来。如果把她视为佳肴,她只是调味盐,而不是这道菜的主料。” 阿雨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卡都尔先生的面前,从包里拿出她的设计稿,是张白卷:“对不起卡都尔先生,我让您失望了。”卡都尔说:“美食家不一定都是高明的厨师。这样吧,您以后还是继续做我的助手。” 奥黛特说:“别灰心阿雨·周,能够做卡都尔先生的助理,也是一种荣誉。”阿雨说:“是的,其实我很兴奋。因为我自己想明白了,我最喜欢最擅长的不是设计漂亮的时装,而是挑选漂亮的时装然后把它们卖出去。”卡都尔哈哈大笑:“这么说,阿雨小姐应该调到市场部门去。”阿雨看着奥黛特,真诚地笑笑。 在走廊里,阿雨对奥黛特说:“无论从哪个角度讲,现在我舒服多了。”奥黛特说:“您或许不是时装设计的天才,可您也许会在另一个方向上比天才走得还要远。这是雷蒙说的。他说您是个不甘于平庸的女人。” 阿雨说:“现在我不想跟您谈雷蒙。”奥黛特笑起来:“您猜怎么着?发现您不是时装设计天才,我跟您一样,也舒服多了。走吧,我请您喝杯咖啡。” 阿雨一瞪眼:“不!我早该请您喝咖啡,可您几次拒绝我,不把我当朋友。” 奥黛特说:“现在我答应您的邀请,从今天开始,咱们就是朋友了。让天才和雷蒙都见鬼去吧……” 阿雨惊讶地问:“雷蒙是个好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奥黛特说:“他每天晚上的睡前故事我都听腻歪了。阿雨坚强,阿雨浪漫……如果阿雨真的那么好,那我不如直接找阿雨交朋友了……”两个女人笑着走出去。 阿雨回到租住处,见林玉琪正收拾几个大编织袋,就迅速换下上班的正装,换一身休闲服。她打开一个编织袋往里看看,又翻出几件衣服仔细看着说:“玉琪,不是说了,这个袋子里的都是高价衣服,这几件不是那个价位的。” 林玉琪说:“好,你是设计师,听你的。”阿雨笑着:“我不是设计师,我是市场部的。什么叫市场部?就是了解市场了解消费者心理。从今天起,什么衣服定什么价,我包了!”两人说笑着拖着编织袋出发了。 李跃进的摩托车停在院里,赵银花在屋外烧水,听着屋里的说话。李跃进说:“周总,我都来第几次了,你这回多少得给我点吧?”周老顺说:“兄弟,我的底儿你全知道,一号井废了,二号、三号井都完了,我现在手头上一点儿钱也没有,要是有钱,也不会停下来。” 李跃进说:“当初咱说好的先付款后开钻,后来我觉得你周总是个讲义气的人,后边两口井没给钱我也替你打了,你到现在一分钱没付。”周老顺说:“这我知道。兄弟,你容我几天,让我想想办法。” 李跃进:“照说,处了这么久,我也知道你周总是什么样的人。可这个钻井队不是我的,有好几个股东,赊钱给你钻井,我不好交代。”赵银花进屋说:“李队长,欠了你们的钱,我们心里也着急,真要有了钱,今儿个到手,今儿个给,明儿个到手明儿个给。只是,你们得让点时间。” 李跃进无奈:“嫂子,有你这句话,我信了。可别叫我们等的时间太长。我走了。”赵银花说:“别走了,在这吃过饭再走。”李跃进说:“我得去对大股东说明,要不说明,好像我把钱独吞了似的。” 被人逼债的日子真是难熬。又过了几天,赵银花在面板上和一块硕大的面团,周老顺对着墙上的镜子照。赵银花说:“照什么照?你还不知道自己长个什么猪八戒样啊!”周老顺说:“你可真高看你男人了。猪八戒是什么人?天蓬大元帅,我周老顺可不敢当。不过,就凭镜子里的小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怎么看都像个大财主。你说,大财主,怎么还能欠人家的钱!这太叫人不能相信了。” 赵银花说:“别耍嘴皮子了,我们得合计合计,欠人家的钱怎么还。”“我现在要刮刮胡子。”周老顺抹一脸肥皂沫,对镜刮胡子。“要账的都堵到被窝里了,你还有心情刮猪头。”“我有多少天没刮胡子了?这镜子里的人,哪是周总啊,分明就是个逃犯,我怕把要账的吓着,得刮干净点。” 赵银花说:“你要真是逃犯,逃出去我早省心了,哪像现在,成天提心吊胆,就怕有进门讨债的。”周老顺说:“媳妇啊,我周老顺欠钱不假,到什么时候我都认账,决不逃跑。不但不逃跑,我还得把自己收拾利整了。有句话,怎么说的呢?倒驴不倒架!” 屋外,李跃进喊:“周老顺!”“叫阵了。”周老顺放下刮胡刀出来,“李队长,请到屋里坐坐吧。”李跃进说:“屋里不进了,怕吓到嫂子,你要有胆就过来。” 周老顺走过去。李跃进突然发动摩托车绕着周老顺转圈儿。周老顺说:“李队长,车技不错啊。”赵银花出来了:“李队长,有话说话,你这是干什么?”李跃进的摩托车越开越快,离周老顺也越来越近,几乎擦到周万顺的身上。 周老顺说:“骑摩托车的见过不少,没见到你这么好的手段。”李跃进说:“你不怕我失手把你碾成一摊烂肉?”周老顺说:“你要是失手,我就省钱了。” 李跃进突然刹车,从怀里掏出匕首对准周老顺。赵银花惊叫:“你干什么!”周老顺望着李跃进一动不动。李跃进笑着收起匕首:“嫂子别怕,我和周总开个玩笑。”周老顺说:“窑里请吧。” 一进老窑,李跃进看到面板上的面团就说:“周总,你还记得我愿意吃面条啊,看来我得好好吃一顿了。”周老顺说:“管别的管不起,面条我还管得起。你坐,我给你来个刀削面,怎么样?”李跃进说:“好,我最爱吃刀削面。” 周老顺把面团捧起来放到头顶上,顺手操起菜刀就朝头上削起来。他显然不会削,刀下削的根本不是面条,而且,一些落到锅里,一些落到锅外的地上。赵银花默默立在门口瞅着。 “周总,你这不是削面,我来试试。”李跃进说着把面放到头上开始削,他削得果然比周老顺好,“周总,你请我吃面,这里面多多少少总得有点作料才好吃。”周老顺说:“这锅台上什么都有,你喜欢吃什么自己放。” 李跃进摇摇头:“太寻常了,来点不一样的吧。”周老顺说:“好啊,没想到李队长还随身带作料来了。”李跃进扭头看了看周老顺笑了笑:“随手就有,给你加上吧。”他把面团放下,撸起袖子,“现成的,下到锅里一定好吃。” 周老顺说:“李队长真能开玩笑。”“周总,你以为我是来开玩笑的?”李跃进说着,拿起菜刀瞅瞅,“你这破菜刀,还挺快的。”他把菜刀切到胳膊上,一下血就出来了。 赵银花“妈呀”一声捂了眼。李跃进咬牙把菜刀扔到地上说:“周总,有了这味料,刀削面的味道不会错吧?”周老顺脸上浮出微笑:“放进去面的味就提起来了,一定好吃。”“说得有理。”李跃进一伸胳膊,血滴进锅里。 周老顺问:“你这一刀的价钱是多少?”李跃进说:“我琢磨,能值一百万,你说呢?”“我觉得不值。”“应该值。”“你真觉得值?” 李跃进说:“你是明白人,还了我的一百万,咱就两清。”周老顺把菜刀捡起来问:“我这把刀,真的快?”李跃进说:“快极了,快得都不觉得疼。” 周老顺把衣袖绾起来:“不疼好,我也希望不疼。这样吧,你愿意用一刀换一百万,我认这个算法。可是,要还钱的是我,你割了自己算什么,不能算数,要算数,得我来动手。”周老顺拎着菜刀朝李跃进逼近。李跃进急忙后退。 赵银花赶紧扑过来:“老顺!放下菜刀。”“你站远点!”周老顺把赵银花推开,向李跃进逼近一步,“不用怕,这把菜刀快,不疼。你把胳膊伸过来,让我割,割过了,我就还你一百万。” 李跃进惊问:“你……你要干什么?”“怕了吧?我就知道,你舍不得了。没关系,你舍不得,我能舍得。”周老顺绾起自己的袖子,“这样吧,我也来一刀。你听清楚,我不是割一刀,我割一条肉!割下来你拿回家,是下面条,还是包饺子,全看你的胃口。按你的算法,放一刀血值一百万,我割条肉送你,应该值二百万。你倒欠我一百万,账这么算,没错吧?” 李跃进一时呆住,不知说什么了。周老顺把另一个袖子也绾起来,瞅瞅,就将菜刀逼到胳膊上:“你看好了,我割一条肉还给你。”李跃进颓然瘫倒在地:“周老顺,我服了还不行吗?”周老顺问:“钱怎么说?”“钱,你啥时候给都行。” 周老顺把菜刀撇到地上:“姓李的,你以为老子真要割自己一条肉?有一点人味的,不会像你一样下三烂!老子欠了你的钱不假,可老子不会像你一样,拿捅刀子吓唬人,老子有了钱,一分钱不会短你的。老子还不上,还有儿子,人不死,债不烂!” 第十九章 1 李跃进一计不成,又施一计。 这天,周老顺一家三口还在睡梦中,屋外突然响起喇叭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如泣如诉。周老顺奇怪:“听这喇叭声,像是谁家出殡。”“不对,我听着就在咱的窑外。”赵银花趴到窗上朝外瞅一眼说,“老顺,你快来看。”周老顺坐起来趴到窗上朝外看。 两个喇叭匠正把喇叭对周老顺的窑吹着,喇叭匠的两边站着四个中年妇女,妇女的身后站着李跃进。喇叭声音小了,四个中年妇女齐唱《小寡妇上坟》: “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不眨眼的老噢天。 杀了别人奴家不管,杀了我小小丈夫实可怜! 哎嗨哟! 山里下来个赶脚噢汉,赶得毛驴驮得噢炭。 赶脚汉呀你不要看,你死了婆姨一样难! 哎嗨哟!” 周老顺和赵银花出了老窑,望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不知所措。周老顺只好说:“诸位乡亲,求求你们了,有话说话,别在这哭丧。” 李跃进一挥手,喇叭声停了,唱的也停了。李跃进喊:“周老顺,快还钱!” 众人也喊:“周老顺,快还钱!”李跃进喊:“不还钱,哭三年!”众人又跟着喊:“不还钱,哭三年!” 喊过了,不但妇女接着唱,男人也唱起来: “山里来了个吹鼓噢手,吹着喇叭捣得噢鼓。 吹鼓手啊走你的路,你不要笑老娘哭丈夫。 哎嗨哟!” 人们接着唱《光棍哭妻》: “正月里来锣鼓敲,想起妻儿心好焦。 年年月月有妻在,到如今贤妻土里埋呀! 孩儿妈妈哟! 二月里来刮春风,妻儿留下两条根。 生意买卖闹不成,无娘的孩子谁心疼呀! 孩儿的妈妈哟! 三月里来是清明,家家户户上坟茔。 人家上坟成双对,可怜周老顺家一个人。 孩儿妈妈哟! 周老顺欠钱祸害人,连累子孙都挨骂哟!” 众人一边唱一边把纸钱撒向空中。周老顺和赵银花一边作揖央求着一边伸手去抓空中和地上的纸钱,可哪里抓得过来。周老顺“扑通”跪下去,赵银花也跪下。唱的人不唱了,吹喇叭的不吹了,人们的目光都落到了周老顺的身上。 周老顺连连作揖:“求求各位,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不要这么折腾我了。” 李跃进说:“骂人、打人犯法,我们不想犯法,只想唱歌。” 周老顺说:“我求各位别唱了。”李跃进说:“不想听了好,还我的钱。”“我一定早点还。”“这话你说多少次了,早点是哪天?”“七八天,我一定还你。”“不行,太长了。”“那就三四天。”“到底是三天还是四天?说准了。” 周老顺说:“好,你说几天就几天。”李跃进说:“行啊周总,心里有数了啊,好,第三天的这个时候,井场上取钱。”“好,好,取钱。” 李跃进走到周老顺跟前蹲下身,有点不忍:“周总,你早说这话,哪用我费这么多事。起来吧。”周老顺说:“欠了别人的,我应该跪。我这不是跪你们,我是跪我的罪过。”李跃进说:“行,愿跪你就跪,我们走。” 一群人都走了,只有周老顺和赵银花还跪在地上。日头升高了,将他们俩的影子拉长。忽然,赵银花呜呜哭起来。周老顺还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赵银花膝行过去,拳头雨点般落在周老顺身上,周老顺还是一动不动。 许多人聚在齐老师的小店里。许二窑活灵活现地说:“头一回,李跃进去了,用菜刀在腿肚子上割下一块肉扔到锅里,那肉就在滚水中煮着,认为能吓住周老顺。可倒好,周老顺把菜刀操到手上,说他要割一块肉,割得比李跃进的还大,干什么?顶债!” 齐老师笑道:“许二窑,你是讲故事。”许二窑说:“谁撒谎是这么大的王八。周老顺的刀比划到腿肚子上,李跃进不干了,为什么不干?一旦周老顺割了腿肚子,他的钱就打水漂了啊!可这家伙点子多,第二天,找了四个老娘们去了,还有两个吹喇叭的,专门唱《小寡妇上坟》,唱《光棍哭妻》,你们猜怎么样?” 齐老师说:“那有什么用!”许二窑说:“齐老师,谁都说没有用,可真就有用!唱了没多一会儿,周老顺就跪下,痛痛快快答应给钱了。”有人说:“怪了,四个老娘们一哭一唱,还能把人唱跪了?”齐老师说:“人不一样,有怕硬的,有怕软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村民们编排着周老顺,嘻嘻哈哈笑着很过瘾。老顺家里的人像是在油锅里炸,外焦里软,苦不堪言。赵银花没精打采地做晚饭,她看麦狗坐着发呆,就说:“你去看看,你爸是不是又到井场上去转悠去了,叫他回来吃饭。” 井场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麦狗走过来看,没有周老顺的影子,就喊着:“爸!爸……”没人回答。 周老顺骑着自行车在乡道上,不断地拐着弯绕8字,像一个醉汉。一辆汽车驶不过,司机探出头骂:“你活够了啊?”周老顺瞅瞅笑了:“我?没活够。”司机旁边的人说:“醉鬼,不理他。”汽车开走了,周老顺疯狂地骑行。 周老顺来到齐老师小店门口,停下自行车走进小店:“齐老师,来瓶酒。”齐老师拿酒:“还在这儿喝?给你拿袋咸菜下酒。”周老顺将一张十元票递上:“不啦,回家喝。”齐老师找钱给周老顺:“周总,有喜事了啊。”“喜事,大喜事。”周老顺出门上车,又绕开了8字。 周老顺醉醺醺地出现在家门口。赵银花说:“我的祖宗啊,你又喝马尿了?” 周老顺说:“不是马尿,是驴尿。”“老顺啊老顺,你还有心思喝酒,答应人家的钱,眼瞅着就要到期,你拿什么还?”“我……我一定还,你……你放一百个心好了。” 赵银花问:“你跑这一整天,借到钱了?”周老顺说:“不但借到了,还借了这么大一堆。”“老顺,咱回温州吧,早点回去,咱再重新建厂,也早点还人家的钱,省得在这儿弄刀弄枪又哭又唱的。” 周老顺说:“好……好汉做事好汉当,哪里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从我来陕北那一天,我……我就从来没有想回去过。”赵银花说:“好话你都是当成耳边风,油盐不进!”“媳妇,进油盐有、有什么好处?油盐不进,那……那才是原汁原味。”周老顺说着,头一歪睡着了。 李跃进在院子里磨一把杀羊刀,他磨了一会儿,对着日光看刀刃,磨好后,他揣进怀里,上摩托车骑出院子。李跃进、程大发、吴天才和何卫兵各骑一辆摩托车驶向井场。 周老顺一个人立在井场乱七八糟的东西前。李跃进四人骑摩托车来到周老顺身边下车。周老顺说:“挺准时的。”李跃进说:“你这么早就在这等着,我不准时也得准时啊!”“准时好,我这人喜欢准时。”“我这装钱的口袋都带来了。” 周老顺说:“兄弟,对不起,我没有钱往你的口袋里装。”李跃进说:“周总,你是逗我们玩吧?”“我哪有那心思逗你玩,我哭都哭不过来。”“周老顺,话可是你说的,三天后,让我们来取钱。” 周老顺说:“是我说的不假。可是,你弄了那么一大帮人,又是哭又是唱的,我受不了,换成你,你就能受得了?”李跃进瞪眼:“姓周的,拉泡屎,总不能坐回去吧!”“欠钱还钱,天经地义。你等我出了油,我一定还钱。” 李跃进问:“我要现在就要呢?”周老顺说:“脚底下抠钱,我没有啊。”李跃进从怀里掏出刀子,其他三个人也掏出刀子。 赵银花和麦狗远远跑过来。赵银花喊:“住手啊!”麦狗随手捡起个木棒站到周老顺的身前:“真要动手吗?”“滚开!”周老顺一把推开麦狗,转身朝后走去。 李跃进说:“周老顺,有种你别走啊!你怕了,知道我的刀子不是吃素的是不是?”周老顺继续朝前走。李跃进握着刀子追上来,被麦狗一脚将刀子踢到地上。李跃进“哎呀”叫一声,弯腰捡刀,麦狗一脚踩到刀子上。 周老顺说:“麦狗,把刀子给他。”麦狗不动。周老顺猛地掀开身后的一块编织袋,露出一口棺材。所有的目光,都投到棺材上。 周老顺两眼盯着李跃进,一步步慢慢走回来,一把将麦狗推开,弯腰捡起刀子,看着刀刃说:“这刀,磨得挺快的,给!”赵银花叫了声“老顺”扑过来,被麦狗抱住了:“妈,妈!” 周老顺把那刀朝李跃进点点:“拿着啊!”李跃进一时有些茫然,没有接刀,只是把两眼盯着周老顺。周老顺说:“不用盯着我,你好好看看那口棺材,那是镇上棺材铺里最好的货。你动手吧,你把我宰了吧,我看好这口棺材了,料好,手工也好,能睡上这么口棺材,我知足了。” 李跃进吼着:“周老顺,你无赖!”周老顺将刀子高高举起来:“各位,李跃进他不动手,你们动手,接过刀子,我周老顺急着睡这口棺材了。”众人互想望望,谁也不出声。周老顺一松手,刀子落到了地上,他抱拳:“我周老顺的命,是你们给的。我谢谢你们了。只要有一口气在,欠你们的,我会一分不少地还你们。”他把身子深深地躬下去,一次,二次,三次。赵银花也跟着三鞠躬。 李跃进推车走了,来的人都悄无声息地走了。 周老顺立着,望着渐渐远去的人群,忽地瘫软在地上。赵银花喊:“老顺!你怎么了?”麦狗喊:“爸!”周老顺昏迷不醒。 赵银花扯着周老顺的手流泪:“老顺,老顺!”麦狗说:“快上医院吧。”赵银花着急道:“上医院,找个车。”麦狗把周老顺抱在怀里快步走去。 李跃进扭头见情况不妙,开着摩托车过来问:“怎么了?”赵银花说:“昏倒了,不知怎么了。”李跃进说:“放车上,去医院。”他把身子朝前移移,麦狗把周老顺放到后座上,自己挤在周老顺的身后。麦狗回头:“妈,你先回去吧。” 摩托车飞一般驶去。赵银花跟在后面跑着,摩托车已经变成一个小黑点了,赵银花还在后面跑着。 镇医院医生在检查**给周老顺做检查,赵银花陪在身边。医生检查完走出屏风。麦狗问:“大夫,我爸怎么样了?”医生说:“病人太虚弱,得住院几天,具体病情还要进一步检查。去办住院手续吧,交押金。” 麦狗问:“多少钱?”医生飞快地写着病历:“两千。”麦狗为难:“大夫能先住下吗?我……我没带钱。”李跃进拿过病历和单据拉着麦狗出诊室,掏出钱包递给麦狗:“去交钱。” 周老顺打点滴,赵银花坐在床边。病房外走廊上,麦狗拿着刚买的脸盆毛巾走来,把一些零钱递给李跃进:“李叔,这是剩下的钱。”李跃进说:“留着吧,一分钱没有你爸怎么住院?”“李叔,真不知怎么谢你。” 李跃进说:“谢什么?你要是我,就能不管?你爸这个人,就是太要强了。搁二十年前,我那一刀真敢下去。”麦狗说:“李叔,搁二十年前您那一刀还是下不去,您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信你爸不是赖账的人,我是逼他太狠了。”李跃进叹了口气透过病房窗户看了看周老顺,周老顺还是昏迷不醒。 周老顺总算缓过劲来,他睁开了眼睛。赵银花说:“你昏倒了,是李队长帮着用摩托车把你送到医院的。”周老顺说:“这小子还能送我!他在哪儿?”“刚走,麦狗送他去了。住院押金都是他给交的。”“这小子,我又欠了他的了,我得谢他。” 赵银花说:“谢人家不急,你先想想怎么还人家钱吧。”周老顺闭眼不语。赵银花看到点滴快打完了,赶紧去叫护士。周老顺趁这机会从医院跑了。 周老顺走着,回头见赵银花和麦狗从后面追上来,就加快了脚步。麦狗撵上来说:“爸,你怎么走了啊!”周老顺立住:“我好好的大活人,在那儿躺着,没病也躺出病来。” 赵银花气喘吁吁地来到周老顺面前:“老顺,你能不能把人气死!没病你刚才能晕过去?”周老顺连连拍拍胸:“媳妇,你看看,哪儿有病了?顶多也就是让苍蝇蹬了一脚,还用得着打针住院!” 麦狗说:“爸,你还是彻底检查一下,养几天再回去。”“儿子,咱俩比赛跑几步,你要是能跑过我,我就回去住院。”周老顺说着做出起跑的样子,“来,一、二、三!”周老顺跑了几步,回头见麦狗原地没动,他笑道:“儿子,不敢了吧!去,听爸的话,把住院费要回来,回家!” 黄土高原上,走着三个小小的影子。大风刮起来了,周老顺低头顶着风沙强撑着走在三人最前面,其实走得有气无力。赵银花和麦狗担忧地跟在后面。赵银花示意麦狗去前面看着周老顺。麦狗紧走几步追上父亲想搀着他,他一把拨开麦狗的手:“干什么?要搀搀你妈妈去。”他加快脚步,挺直腰板向前走。 跟上来的赵银花看着麦狗,两人都对周老顺无计可施。 第十九章 2 回到家里,赵银花忙着做饭。周老顺躺到了炕上。赵银花把饭菜做好,周老顺已经睡着。天黑了,赵银花点起灯,周老顺还在睡。 外面,月光透过窗子,照着赵银花坐在炕上守护周老顺的身影,就这样熬过一夜。雄鸡高叫,周老顺醒了。赵银花说:“你到底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怕你醒不过来了。”周老顺伸伸胳膊:“阎王爷知道,我的钱还没赚够本,他老人家是不会收我的。” 赵银花从锅里拿出一大碗荷包蛋:“两顿没吃了,快吃点吧。”周老顺边吃边说:“陕北真好,你瞧这大碗,一碗荷包蛋顶三四碗。媳妇,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你还知道有媳妇?石油才是你媳妇,你和石油过吧。” 周老顺说:“石油不是媳妇,就算是个小蜜,顶多也就是个二房。二房顶什么?头房银花,才是我周老顺的正宫娘娘。”说过,看看赵银花没有什么反应,唱起了《杀狗记》孙荣的白口:“好狠心的哥哥啊!几句忠良话,触怒大哥他。不顾骨肉情,将我赶出家。看夕阳西下,晚风归鸦,不由人酸泪如麻!” 赵银花噗地笑了。周老顺也笑:“多云转晴。” 翌日,麦狗抡起扫帚扫院子,他扫得很用力,明显是一种发泄。扫帚所到之处,黄土飞扬。赵银花说:“麦狗,不早不晚的,你扫什么院子?”麦狗说:“妈,我实在受不了,一天也待不下去,我想走。”赵银花问:“往哪儿走?”“回温州,回内蒙,去哪都行,只要不在这儿。”“我也想走,但你爸还没缓过劲来,等他想通了,不钻井了,咱一家人一起走。” 麦狗说:“他是个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赵银花说:“再怎么着都是你爸,不能不管他啊!”麦狗不语了,又继续扫,搞得尘土飞扬。 周老顺进来,看到麦狗扫院子,就说:“儿子,行啊,扫得不错。”麦狗还是不语,使劲扫个不止。周老顺扬起手中的酒瓶子:“儿子,扫两下行了,陪我喝一杯。”麦狗扫得更欢了,扫帚甚至扫到周老顺的脚背上。 周老顺进了窑里,把酒瓶子放到桌子上问:“麦狗哪根筋不对了?抽这么大的风。”赵银花说:“还不都是因为你。”“我生的儿子,对错都记我头上。” 赵银花说:“刚才麦狗说,他要离开这里。”周老顺有些急:“他想上哪儿去?干什么去?”赵银花说:“老顺,咱一起走吧,井都撤了,咱也没钱了,守在这里就是等死。你也别再寻思,咱回温州,干什么也比在这儿采油强。今儿个出油了,明个又不出了,着急上火,还一堆逼债的,吓死人了。咱好好赚钱,把账还清了,好好过日子。”周老顺说:“不急,我再好好想想。” 晚上,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周老顺将酒瓶拿过来:“儿子,喝点儿?”麦狗不语。周老顺给麦狗倒酒。赵银花说:“要喝你自己喝,别拉着麦狗不学好。你喝了酒,好好想想,咱什么时候回温州!” 周老顺喝了一口:“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就走。”赵银花兴奋地说:“好,吃完饭我就收拾,明天一早就走。麦狗,听到了吗?你爸想通了,明天咱回温州。” 麦狗瞥了周老顺一眼,没吭声。周老顺说:“我想通了,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具体我是这样想的,银花,你跟我回温州,麦狗留在这里。”赵银花一愣:“要走一起走,麦狗留这里干什么?” 周老顺说:“你听我说完。咱俩回去弄钱,你这两年做纽扣生意,认识不少人,好话好说,估计能借个百八十万。我也找找人,也借个百八十万,加起来,咱还能再开一口井。我周老顺就不信打不出油。” 赵银花气得把筷子摔到桌子上:“这就是你想好的啊?”周老顺喝着酒,不急不慢地说:“我前些日子被那些要账的搞慌了手脚,现在脑子里清清楚楚。我必须再打一口井,不能就这么认输了,用儿子的话说,叫不能半途而废。” 赵银花气得喊道:“我不同意!好好一个家,都让你败坏进去了,你休想再从我这里弄到一分钱!回家,明天咱就回家!”周老顺说:“你同意我干,你不同意我也干。我的脾气你们也知道,认准了的事,就是八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这次要的不是油,也不是钱,是一口气。” 赵银花说:“老顺,我求求你了,咱不弄了不行啊?”周老顺说:“你要是为我好,就回温州帮我借钱去。”赵银花说不过周老顺,对麦狗说:“麦狗,你也别愣着,劝劝你爸啊!”麦狗说:“我说管用吗?他满脑子都是油、油、油!” 周老顺似乎理直气壮:“不为了油,咱到陕北这地方干什么?不就是要整个大油田吗?只有整出大油田,咱也当当老美国的那个洛什么勒的。” 麦狗说:“草台班子,能打出油来才怪呢!从事石油这一行,得请真正的专家,什么都不懂,就知道蛮干!”周老顺说:“我要不懂,当初那些日子,拉油的车能排出二里地?” 麦狗气愤道:“当初是出油了,可是,后来呢?井架子让风吹倒了,再立起来钻,遇到了流沙,为什么?因为你对这一区域的地质情况不了解,随便就钻,能钻出什么好井!你以为,钻石油和卖鞋一样啊?钻石油,不是卖鞋卖服装的小商小贩,得有大投入,才能有大产出。是,你投的钱也有几百万了,不少;可这不少,分怎么说。对于一家庭,是不少,一辈子两辈子够花了;可对于石油,你知道,世界上的石油公司,一次性投资有多少吗?” 周老顺说:“我不听你这些没用的话。你有化,也就是个初中生,干不了什么大事。就凭你那两把刷子,还敢指手画脚批评你老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麦狗说:“好,我撒泡尿照照自己,哪比得上你,能把黄土钻出一个个空窟窿。你行,你在这,我走!” 周老顺说:“你往哪走?”麦狗说:“你别管!”周老顺抓起酒瓶子:“行啊你,还敢犯上了。你走走我看看!”麦狗说:“我就走了!你钻你的石油,我自己创我的业,井水不犯河水。”“你再说一遍!”“我就走!” 麦狗转身去开门,被周老顺一把扯住。麦狗不动了,望着周老顺。赵银花上前拽周老顺:“老顺,像不像个爹!松手!”麦狗说:“妈,你不用管,你就叫他打,他能打死我,他就赢了,他打不死我,我再走给他看!” “你以为我不敢!”周老顺把手中的酒瓶子朝麦狗头上砸去,血流了下来。赵银花气得把周老顺向外推:“你还真打啊,你滚,你滚!”麦狗说:“妈,你让他打,打死我才好呢!” 赵银花握着两个拳头在周老顺的身上头上一个劲地打:“周老顺,你还是个人吗?你到底想怎么着啊,我恨死你了!”周老顺不躲不动,任赵银花打。麦狗捂着头从窑里出来,上前去拉,却拉不开, 赵银花说:“麦狗,你走开,我就是要打他,打他个半死!不是半死,我就是想打死他,打死他我也不解恨,我再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麦狗到底把赵银花拉开,赵银花也累了,就趴在土炕上大哭不止。周老顺也哭了,哭着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赵银花给麦狗清洗伤口,看见儿子血淋淋的样子,又流着泪骂:“周老顺,天下没有你这么狠心的,你等着,我早晚也让你尝尝这滋味!”她不小心手重了,麦狗动了一下,她急忙问:“碰到哪了?弄痛了吧?” 麦狗咬着牙:“不疼,一点儿也不疼。”赵银花说:“都这样了,能不疼吗?麦狗,别挺着了,疼就叫几声,别憋着。” 周老顺又来到老井场,蹲在地上看着。麦狗走过来,看了一会儿,坐到周老顺身边。周老顺说:“麦狗,我知道你恨我,那你就打我吧,像我打你一样。”麦狗说:“我又恨你,又不恨你。我不恨你,是因为我知道你心里急,心里闹,又没办法出气,就把我当出气筒了。我恨你,是你光知道下死气力钻井,发大财,却不研究到底怎么才能把风险降到最低,你只凭着一股韧劲蛮干。爸,咱们回家吧。非要挣那么多的钱干什么?非要和别人比个高低干什么?咱一家人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吗?” 周老顺说:“回家是不可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爸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黄土地上。我不信钻不出油!你要真想走,我也不拦你。我要是真死在这了,记得回来看看我就行。你是我生的,我是你老子,什么都能变,这个变不了……”麦狗看着周老顺,突然有些难过。 早晨,麦狗送周老顺和赵银花出门。赵银花嘱咐:“儿子,我们不在,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凑合着吃饭。”麦狗说:“我知道,你们就放心吧。” 周老顺走出几步,又想起来:“对了,儿子,没多久就要过年了,如果到时我们回不来,记着放串鞭炮,去去晦气。” 就这样,周老顺和赵银花回到温州的家里。赵银花看着家里说:“哪都不如自己家好。”周老顺把行李一放就要出门:“我找钱去。” 赵银花冲上去,堵到周老顺前面:“你看看咱这家,多好的地方,能舒舒服服睡觉,不用提心吊胆,咱不干石油了行不行?你欠的债我来还。”周老顺:“你这女人,都说好了的事,怎么又反悔了?”“是反悔了,我一进家门就反悔了。” 周老顺说:“你反悔也没用,我决定了的事,从来不反悔。你也别在家里待着,赶紧帮我借钱去,早借到钱,早一天回陕北,早一天看到石油。”赵银花说:“我不去,要借你自己借,打死我也不会借钱去给你填那个无底洞!” 周老顺说:“你不帮我借,也吓不住我,我自己去借,你让开。”“我不让。” “那你总不能一辈子站在这门口。”周老顺推开赵银花冲出去。赵银花气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周老顺到一家银行贷款没贷到,他眉头紧锁从银行里出来,闷闷不乐地走着。 路边饭馆的窗边,棠梨头打大哥大,肢体夸张,唾沫横飞。他突然发现了赶路的周老顺,急忙从饭馆冲出来喊:“厂长,你总算回来了,我想你都想癫了。” 第十九章 3 周老顺说:“棠梨头,都成钱庄老板了,还会想我?”棠梨头说:“别笑我了,我要是钱庄老板,你就是石油公司的大亨。” 两人往饭馆里走,一进饭馆,棠梨头从屁股口袋里拿出大哥大立在桌上。周老顺斜了一眼道:“糟财的命!赚几个钱都给你显摆光了。”棠梨头笑道:“嘿嘿,厂长,真是生意需要,好几万呢,我也是蹿起来打一棒,硬着头皮买的。” 周老顺落座:“棠梨头,汇报汇报生意的情况,说不定我还可以给你出出点子、帮帮忙。”棠梨头说:“我啊,就是个媒婆,不一样的是,媒婆撮合人和人成亲,我撮合钱和钱成亲。有闲钱的寻不到出路,急需钱的找不到来路,我就从中牵线搭桥,赚一点利差,就因为从来没倒摊子,所以大家都愿找我。” 周老顺笑着:“照这么说,我就可以帮帮你的忙了。”棠梨头说:“好啊,厂长,这么跟你讲,不管你有多少钱,我保证让你赚到比银行高三四倍的利息。” 周老顺说:“如果我需要钱呢?”棠梨头问:“要多少?”“不少于一百万。”“要这么多呀?”“你以为我是挖水井啊?是钻石油,投的多赚的更多。”“这个我做不了……”“牛皮吹爆了吧?”“不是,我是说我做不了,不等于我的上家做不了。”“那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什么时候要?”“眼看就要出油了,当然是越快越好。” 棠梨头想了想:“呈会最快,明天是十八号,正好逢八,有一个不少于十二脚、每一脚每月十万元的呈会开标。”周老顺琢磨道:“十二个人,每人每月出十万,如果拿到第一脚,分十二个月还本付息,每个月还十万本钱加利息……好,我参加。” 棠梨头说:“那好,明天我带你去,你准备十万现金。”周老顺说:“你真是棠梨头,我带现金来了,还找你干什么?!现金你替我准备,明天我拿下第一脚就还你。”“你万一拿不到第一脚呢?”“你跟我合作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过我周老顺要干的事有干不成的?!” 一家宾馆的包间里灯光幽暗,坐了好些来参会的人。一张围着桌裙的长条会议桌摆放在包间的前方,桌前坐着会头和负责登记、收钱的人,桌上摞着好几捆钱,每一捆十万元,桌旁亮着一盏戴绿灯罩的落地灯。 周老顺与棠梨头一起走进包间,棠梨头手上拎着十万元现金。所有的人都朝周老顺点头,会议桌前的主事们显出又惊又喜的样子,笑着与他握手。周老顺拿出身份证交给登记人,登记人将周老顺的身份资料登记,请周老顺签名,在周老顺登记的同时,棠梨头也将钱交给了收钱人,接过一个号码牌。 一参会者问:“周老板,今天怎么也有兴致到这里坐坐?”周老顺说:“跟你一色,也想搞点现钱用用。”另一参会者说:“早知道你这个石油大王来,我今天就不来了,我哪出得起你的利息。”“放心,我周老顺肩上扛的不是猪头,也会算,太高的利息我也出不起。”大家笑了。周老顺与棠梨头走向会场,人们纷纷给他们让座,周老顺还是坐在包间一角。 会头看看手表,正好八点,他拍了两记巴掌,登记的将登记簿交给会头,收钱的将账单交给会头,工作人员将包间的门关闭,会场安静下来。 会头说:“本次呈会一共有十五位参加,每脚十万元,共收到现金一百五十万元,按照报名顺序现在宣布各位的编号。”宣布完毕会头说:“本次呈会依然按照竞标的方式进行,每位参会者按照自己的意愿报出所出的月息,本会严格按照每个人所出利息的高低,按先高后低的标准决定各位用钱的顺序。一分开裆,现在开始报价。” 参会者依次举牌。登记和收钱的人分别记下每个人的利息。棠梨头对周老顺轻声道:“两分以下的都是吃利息的。” 又有人叫出了两分七,接着从两分七到三分之间一步步前进。有人举牌:“三分一。”会场上安静下来。棠梨头悄悄地对周老顺道:“这是最近的破天价了。”周老顺缓缓举牌:“三分三。” 会头喊:“十五号三分三。”会场上很静。会头又喊:“三分三,一次。”没有人报价,主事的人开始排用钱的顺序,大家小声交流着自己顺序。会头说:“三分三,两次……如果没有人再报,我就喊三,头个月就归十五号周老板了。” 话音刚落,包间另一角的参会者起身道:“慢!我出三分四。”说完举牌。会场里顿时哗然,众人向举牌者看去,举牌者却紧张地看着周老顺。 棠梨头气愤地嘀咕:“狗东西,存心闹场嘛!”周老顺问:“他做什么生意的?” 棠梨头说:“做棉纱的。”周老顺一笑,举起了牌:“三分五。”会场响起掌声。 周老顺、棠梨头来到宾馆大堂休息处隐蔽的角落,将两箱钱放在地上,周老顺打开箱子拿出十万交给棠梨头:“拿着,我没有叫你失望吧?” 棠梨头问:“你还没告诉我,凭什么断定十号面料商想拿的是第二脚?”周老顺说:“他是做棉纱的,筹钱是为了进原料,新疆的棉花下个月才开始采,拿头脚划算吗?”棠梨头说:“厂长,你太厉害了,怪不得你会找到石油,连新疆的事都知道。”周老顺笑着:“你也不简单啊,都会找到钱的商机了。” 赵银花把饭摆好,周老顺回来了。他坐下就吃,低着头不说话。赵银花又劝道:“老顺,钱也不是那么好借的,又不是小数目,你再好好想想,咱干别的可能利润没那么大,风险也没那么大。关键是一家人能在一起,能过踏踏实实的日子,你怎么就不懂这个理呢?” 周老顺吃着说:“我明天去西安。”赵银花一惊:“你去西安干什么?”“听说那里有专业打井队,儿子说得对,咱得找专业的。”“你又没钱,找到了有什么用!” 周老顺这才抬起头:“我命好,名字取得好,钱我已经解决了。”赵银花赶紧追问:“怎么解决的?”“银行贷款,过几天就能到账。”“银行?你疯了,那得付利息啊!”“利息和利润比起来,九牛一毛的小事。”赵银花无奈:“你——我早晚非让你气死不可!” 第二十章 1 齐老师在小店写对联,见麦狗走进来,就问:“小周来了,要点什么?”麦狗说:“帮我割张纸,我想写副对联贴窑门口。”门外有人喊:“齐老师,鞭炮来了。”齐老师对麦狗说:“小周,纸在桌子上,你自己割,我先去把货接了。” 麦狗看到齐老师的笔墨,顺手写起来。齐老师和媳妇把一堆鞭炮抱进来,麦狗刚好写完。齐老师看到麦狗的字,一字一句地读着:“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章。麦狗,你年纪轻轻的,倒有一笔好字啊!看来,你是下了不少功夫。” 麦狗谦虚道:“没什么功夫,就是好玩。”齐老师把那副对联举起来说:“玩是玩不出来的。不看别的,就是这联语,也足见你的旧学功底了。” 牟百富进来说:“老齐头,又显摆你的破字啊?”齐老师说:“牟书记,别说显摆不显摆,你先看看这副联怎么样?”“哦,老齐你的字和过去不一样了。” 齐老师说:“别说一样不一样,说说是好了还是差了。”牟百富说:“真比过去的好。你行啊,卖货发大财,字也没耽误练,越来越好了。”齐老师笑指麦狗:“牟书记,这笔字,打死我也写不出来,写家在这呢!”麦狗有些不好意思。 齐老师说:“不光字写得好,联意也好,他这是《红楼梦》里的联啊!”牟百富说:“看来,咱村不但引进了投资,还引进了人才。能受到齐老师表扬,不容易!”齐老师道:“现在的年轻人,不用说能记得《红楼梦》里的联语,就是读过《红楼梦》的也不多。”麦狗在一旁站着,有些尴尬,又有些得意。 牟百富问麦狗:“你大不是回去找钱了吗,怎么还不回来?”麦狗说:“不知道。”牟百富说:“我知道,你爸这人闲不着,成天就琢磨赚大钱的事,不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就心满意足了。我正想找你呢,就在这碰上了,跟我到村里去一趟。”“牟书记,你是说我?”“是呀,就是说你,走吧。” 牟百富走了,麦狗没动弹。齐老师说:“麦狗,牟书记找你怕是好事,快去吧。”“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我早都分不清了。”麦狗想了想说:“好,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 牟百富正坐在村部里喝酒,见麦狗进来,就说:“来,喝几口,尝尝咱陕北的老酒。”麦狗说:“陕北的酒,我喝不惯。”“主要是喝得少,喝几次就习惯了。” 麦狗没办法,端起来喝了一杯。 牟百富问:“小周,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麦狗摇摇头。牟百富说:“学校的一个老师调走了,还没放假,学生不能没人管,我想让你去代代课。” 麦狗吃惊:“代课?我怕不行。”牟百富说:“你行还是不行,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齐老师向我推荐你,他是有大学问的人,他说你行,就得用了。”麦狗说:“牟书记,我一个外面来的,你能找到我,我很高兴,可是……” 牟百富说:“这点你可不比你大,你大做事那是风风火火干干脆脆的,你就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吧?”“让我想想……” 牟百富说:“行,那你就想想,想好了就去上课。来,喝酒。”麦狗说:“牟书记,我酒量不行,不能再喝了。”牟百富说:“酒量是练出来的,再说,在这地界,我劝的酒还没人敢不喝呢!”麦狗没办法,只好又喝起来。 麦狗踉踉跄跄地走着,他醉倒在雪地上。扛着高跷的禾禾走过来,看见倒在路边的麦狗,吃惊地喊:“麦狗,麦狗!”麦狗不应。禾禾使劲摇晃:“麦狗,你醒醒,这样会着凉的!”麦狗哼哼几句,又睡过去。 禾禾放下高跷扶麦狗,刚扶起来,他又倒下了。禾禾四下看看没人,又把麦狗扶起来,架着走。禾禾把麦狗扶进老窑,累得满头大汗。她把麦狗放到炕上,麦狗一倒,把禾禾也带倒了。麦狗的嘴巴差一点顶到禾禾的嘴上,禾禾顿时愣住。 麦狗一翻身,放开了禾禾。禾禾又愣了一会儿,才爬起来。她帮麦狗躺好,盖上被子,恋恋不舍地看着。 羊群云朵一样飘动。禾禾唱信天游: “日头头升起来照大地,看得清我也看得清你。 山丹丹开花羞红了脸,哥哥你让我咋跟你言? 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想起哥哥我心里甜。 司马光砸缸就一下,豁出去告诉你我心里话。” 早晨,麦狗穿了件板正的衣服,对着镜子整理好头发、领带,骑着自行车去学校当代课老师。 麦狗站在讲台上,眼前是十几个陕北孩子。第一次当老师,麦狗有些紧张:“同学们,从今天开始,就由我来给大家上课。我姓周,以后大家可以叫我周老师……”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羊叫声。麦狗没答理,继续讲:“今天我给大家上的第一课,是学习古诗《题西林壁》。我先给大家朗读一遍。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外面羊叫的声音更大了。麦狗继续读:“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外面的羊叫让学生分心,麦狗讲不下去,他走出教室一看,禾禾趴在窗口往里看,她的身后是一群羊。麦狗说:“禾禾,你的羊影响我上课了。”禾禾看着麦狗不语。麦狗伸开胳膊赶羊,羊不肯走,到处乱转。 教室门口,学生们大笑起来。麦狗高声喊:“禾禾,快把羊弄走,耽误上课了!”禾禾看着麦狗,还是不说话。麦狗说:“我喊三个数,你把羊弄走,一、二、三……”禾禾调皮地学着麦狗说:“羊,一、二、三!快走,别耽误上课。” 羊自然还是不走。禾禾看着麦狗说:“周老师,我也喊一二三了,它们不听啊!”学生们笑得更欢。 麦狗说:“禾禾,你成心捣乱是不是?”禾禾高声喊:“羊,走吧,人家老师不高兴了。”羊当然不会走。麦狗没办法了,叫:“同学们,来,咱们一起轰。”麦狗脱下上衣,挥动起来轰羊,同学们也都张开胳臂轰羊,可是,羊群散开,还会回来。禾禾看着,笑弯了腰。 麦狗说:“禾禾,快把羊弄走吧。求求你了还不行吗?”禾禾还在笑个不停。 麦狗气得面红耳赤,却不知如何是好。禾禾用羊铲铲起一块土,一扬手,投到头羊的面前,头羊乖乖地跑出了学校,所有的羊也就跟着出了学校。羊群离去了,禾禾也跟着羊群往外走。 “没事了,回去上课。”麦狗招呼学生往教室走,身后传来禾禾唱的信天游: “大雁雁回来又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 山坡坡草草黄又绿,又一年妹妹我在等你。 牵牛花开花在夜里,哥哥我有个小秘密……” 牟百富正和刘会计在村部说事,羊叫声传进来。牟百富透过窗玻璃看到羊群和禾禾,感到不解。 禾禾进了屋里。牟百富说:“禾禾,你怎么把羊赶到这里了?”禾禾说:“大,我要上学念书。”牟百富说:“你这闺女,想一出是一出。你快二十岁了,还上学念书?”“我就是想去上学。” 牟百富说:“该上学的时候,你不念,说什么你都不听。不念几年了,你又想念书。你看看,学校里有你这么大的学生吗?”“我不管,我就是想去念书。” 禾禾说着转身走了。牟百富说:“禾禾,你又给我耍小脾气。”禾禾不语,一直走到屋外。牟百富摇头:“这闺女!” 禾禾来到外面,拍拍头羊,头羊进了村部,所有的羊都争先恐后地朝村部屋里挤去。没一会儿,村部的屋里就被羊们占领了。禾禾立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瞅着牟百富。 牟百富叹了口气:“行了,你想去上学,我找找杨校长。”禾禾说:“大,你现在就去找。”“我现在正有事呢。”“我不管,我就要你现在去找。” 牟百富说:“好啦,你快把羊赶出去,我去就是了。”禾禾笑着:“大,你可快点啊。”牟百富说:“快,我敢不快吗!”禾禾冲牟百富笑笑,拍拍头羊,头羊乖乖地出了屋子,所有的羊也都跟着出了屋子。禾禾吆着羊出了村部的院子。 牟百富来到校长办公室说:“杨校长,我想求你个事。”杨校长笑道:“牟书记你真客气。镇上县上你都像走平道,还能有什么事求我一个教书匠。你那水平,把我这样的十个绑到一起,也赶不上你。要没有你上上下下的关系,咱这学校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你找的那个小周老师水平可不一般,头一天课学生就很喜欢。” 牟百富说:“你这是夸我了,我是什么破水平,瞒得了别人,还能瞒得了你?也就是早入了几天党,当了这么个兵头将尾的小干部。这么多年,别的没记住,就记住五个字,为人民服务!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能力有限。” 杨校长说:“牟书记,要是干部都像你这样,小康生活早就达到了。” 牟百富说:“不说这些了,还是说我求你的事吧。我家禾禾忽然要上学。我不想让她上,可这闺女非上不可,所以就求你了。”杨校长忙说:“禾禾要上学是好事。我记得,她是上到五年级不念了,让她上六年级。” 第二天一早,禾禾背着书包来到学校门口,看到一个个小学生,再瞅瞅自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一个光头男生怪模怪样地上上下下瞅着禾禾。禾禾说:“看什么看!不认识啊?”“认识,你不羊司令吗?” 一个流鼻涕的学生说:“对,羊司令太厉害了。”他夸张地模仿着禾禾拍拍头羊的样子,然后,四肢着地学羊跑的样子,“咩!我是羊,我是羊!”小学生全都哈哈大笑。禾禾一时有点窘。 光头说:“羊司令,还背着新书包呢!”鼻涕王上前摸禾禾的书包:“大家猜里边装的什么?告诉你们,羊屎蛋蛋!”光头高喊:“羊蛋蛋,羊司令!”禾禾一把推开鼻涕王,鼻涕王跌倒在地。学生们撒腿就跑,禾禾快步追,小学生跑跳着不住地喊叫:“羊蛋蛋,羊司令!”把禾禾弄得快哭了。 麦狗骑自行车来校门前喊:“干什么你们!”禾禾立住了,小学生们轰地跑进校门。禾禾向麦狗行了一个少先队队礼:“小周老师好!”麦狗问:“怎么回事?”禾禾委屈地抹了一下眼泪:“我来上学了。” 上课了,麦狗在讲台上讲课。禾禾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紧紧盯着麦狗的脸。 麦狗说:“由于来了新同学,咱先复习一下昨天的古诗《题西林壁》,我读一句,大家跟读一句。横看成岭侧成峰……”学生齐读:“横看成岭侧成峰……” 禾禾对学习没兴趣,只是看麦狗,看得开心地笑了。 放学了,麦狗走着,发现地上有折叠得整齐的报纸包,他捡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副绣花鞋垫。他四下瞅瞅喊:“谁掉东西了?”没人应声,就随手揣进衣兜里继续走。就在麦狗前面不远的地方,闪出禾禾的脸,她藏在一棵树后面。 麦狗朝前走了一会儿,禾禾在前边出现了,一路走着一路瞅着地上。麦狗问:“牟禾禾,你找什么?”禾禾说:“不找什么。”“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师,所以知道。”“你当老师的,有这么厉害?”“要不我怎么能当老师?”“你要真厉害,你能猜出我丢了什么,我才信这个当老师的真厉害。” 麦狗说:“你丢了个纸包。”禾禾问:“就一个纸包?”“纸包里包着东西。”“我丢了纸包不假,可里边没有东西。”“你还敢说没有东西?要是有东西怎么办?”“就是没有。” 麦狗就把那纸包拿出来问:“这是你的吧?”禾禾说:“是呀。”麦狗说:“肯定不是。你说你包里没东西,可这个纸包里边鼓鼓囊囊的,一定有东西,所以,不是你的。对吧?”禾禾说:“里面有什么东西?你打开看看。” 麦狗打开,里面是一双绣花鞋垫:“你真不是好学生,这么好看的东西都忘了。给。”麦狗把纸包连同鞋垫一起交给禾禾,禾禾又放到麦狗手上。 第二十章 2 麦狗说:“费了这么多的手工,不要了?”禾禾说:“我们这里,女孩绣的东西,要是男人见到了,不能返还。”麦狗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上一辈就这么传下的规矩。” 麦狗说:“还有这样的规矩?我怎么没听说?”禾禾瞅着麦狗:“这回,你不就听说了吗?”“看不出,你的手还真挺巧的。”“俺家这地方,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绣花,要不长大就找不到婆家。” 麦狗说:“这么好的鞋垫,就是艺术品。”禾禾问:“什么叫艺术品?”“艺术品呐,就是非常非常好看,有意思。”“周老师,照你说,这鞋垫非常非常好看了?” “是好看。”“周老师,你说好看,就送你啦。”“你舍得?”“我高兴啊!” 麦狗说:“那好,谢谢你了。回家我把它挂到墙上,比窗花还漂亮。”禾禾笑道:“这不是往墙上挂的,是垫到鞋里的。”“这么好看的东西,垫在鞋里可惜了。”“没关系,我再给你绣。”“算了,有时间,你还是用在学习上吧。” 禾禾说:“当老师的,除了说学习就不会说别的了?”麦狗说:“牟禾禾,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可我还想不起来给你点什么。”禾禾说:“我能想起就怕你舍不得。”麦狗说:“你把艺术品给我你都舍得,我当然更舍得。说,你想到了什么?” 禾禾突然有些害羞:“算了,我还没想好,下回吧。”说完跑开了。 黑板上写着作题目《春天》。麦狗说:“同学们,这一堂作的题目是《春天》。很多同学怕作课,说不知写什么。其实,作就是说话,就是把你想说的话,写到作本上。我想问一下同学们,春天好不好?”学生齐声回答:“好!” “那么,有哪位同学能说一下,春天为什么好?”好多同学举手。 麦狗说:“王改革同学讲。”王改革说:“雪化了,树绿了,俺家屋檐的燕子要回来了,燕子的叫声好听。”杜鹃说:“春天来了,草绿了,俺家的羊就会吃得很胖。羊胖了,肉就多,俺家卖的钱就多了。俺大说,等春天卖了羊,给我买花裙子。”同学们都笑。 麦狗说:“同学们,以上两位同学的发言,写出来,都是一篇作的开头。为什么呢?因为这几句话,都是真实的感情,是最想说的话。” 禾禾偷偷在桌下绣一个红肚兜,被麦狗看到了。麦狗喊:“牟禾禾。”禾禾站起来:“到。”“上课时不准搞小动作,你在干什么?”“没干什么。”“我看到了。” “我在绣一个东西。”“交到前面来。” 禾禾说:“什么东西都能没收,这个不能没收。”麦狗问:“牟禾禾,是老师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禾禾说:“老师,我……我以后不在课堂上绣东西了。”麦狗说:“坐下吧,下次,一定没收。”禾禾坐下了。 放学了,麦狗骑着自行车回家,禾禾立在路边。麦狗下车问:“牟禾禾,站着干什么?”禾禾说:“周老师,对不起,作课我没用心,你批评吧。”“以后改了就行。”“我绣完了。”“你绣了什么?”“我告诉你,你可要保密。”“有什么可保密的?”“我绣的是女孩子里面穿的物件。”麦狗脸红了。禾禾笑着跑了。 周老顺来到西安,到处找石油钻井队。经过热心人的指点,他终于来到西安大唐钻井队大门外。门锁着,收发室老头正在吃饭,听到外面的声响,从小窗口探出头来问:“同志,干什么啊你?”周老顺说:“老师傅,找你们领导,联系业务的。”收发室老头说:“还没上班呢。快过年了,来得都晚。来找打油井的吧?” 周老顺说:“对、对、对!” 收发室老头关了小窗继续吃饭。周老顺在门外立了一会儿,觉得冷了,就在地上跺脚,又在大门口跑步。收发室老头出屋开了大门说:“进屋里暖和点。”周老顺跟着老头进屋。 收发室老头吃着饭说:“是来找钻井的吧?你这么早就来钻井队,不是要钻井还能是什么?”周老顺说:“是啊,听说你们这钻井厉害,一大早就来了。”“早来晚来都白来。别说快过年了,就是平常日子,我们这里也忙不过来。” 周老顺说:“知道不好请,我就更想请了。你们这个钻井队,可是大名鼎鼎啊,你们的队长姓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在嘴边上,就是想不起来了。”收发室老头说:“他那姓啊,少见。姓隗,多蹊跷的一个姓,一个耳刀部,加上一个鬼神的鬼字。不少人都不认识这个字,都念鬼,念得领导不高兴。不过,在我们这,没有人会错,都知道那个字念隗。”周老顺说:“对,是隗。” 大门口,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来上班了。周老顺把眼睛盯着外面:“老师傅,队长快来了吧?”“照说快来了,不过,领导事多,也没有准。” 周老顺继续盯着外面。一辆轿车进门。周老顺问:“是这车吧?”“对,你的运气不错。心诚,起个早,到底把领导等来了。” 周老顺走进办公楼,一个门一个门看牌子,终于见到门旁有“队长室”的牌子,上前敲门,没应声。一个职工从走廊走过问:“干什么的?”周老顺说:“找隗队长。”“隗队长不在。”他立在走廊连问两个人都说不知道,只好无奈地出门。 周老顺走进收发室说:“老师傅,谢谢你啦。”收发室老头说:“这么快就谈完了?”“隗队长太忙了,明天再说吧。”“你还能见到领导,就不容易了。我们这里,八个月的活都排满了。” 周老顺说:“见是见了,可说是得研究研究。”收发室老头笑了:“研究研究这话,当领导的都会这么说。”周老顺说:“隗队长这个人哪,姓怪,喜好也怪。”“你也看出来了?”“是啊,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就看出来了,你看他的办公室墙上桌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收发室老头说:“要说隗队长的不一样,我最清楚。”周老顺说:“那是,一眼就知道,你一定是这里的老人了。”“好眼力,我在这四十多年了,隗队长,我都叫他小隗子,看着他光着皮蛋蛋长大。你不是看到他屋里的东西了吗?这小隗子,那是从小就开始攒的。” 周老顺说:“看出来了,真是有意思。”收发室老头兴致极高:“有意思是吧?你听我给你讲讲更有意思的……” 黄昏时分,人们下班了。隗队长走出办公楼,上了轿车。周老顺立即拦了一辆出租车上去。隗队长的车子在前,周老顺坐的出租车在后紧紧跟着。隗队长的轿车进入小区,在一幢楼前停下。周老顺的出租车在不远处停下。周老顺望着隗队长下车,进入楼道,赶紧下了出租车,悄悄跟进楼道。 楼道内,隗队长上楼梯,周老顺也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上楼梯。一邻居招呼:“隗队长,下班了。”隗队长转身点头,周老顺赶紧止步,把身子朝后缩了一下。 周老顺知道了隗队长家的门牌号数。 周老顺赶紧来到旧物市场,睁大眼睛瞅着一个个地摊,又到工艺商店转悠,终于买到他想要的东西。 又一个傍晚下班时间,周老顺看到隗队长进了楼道门,就悄悄跟上。稍停片刻,他开始敲门。隗队长开门问:“你找谁?”周老顺不说话,从怀里取出个尺多长的雕花大烟斗递到隗队长眼前。 隗队长立时眼睛发亮:“好东西!”周老顺说:“要我看,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不好东西,也就是个木头疙瘩。”“你眼力不错。”“眼力说不上,也就是遇上了。缘分吧。”“收藏,就是一种缘分。你有福啊!” 周老顺说:“这物件,要是给别人,人家可能连看都不愿看一眼,到了你隗队眼睛里,就成好东西了。”隗队长问:“你叫我隗队长?咱们过去见过面吗?” 周老顺说:“现在见面也不晚。”隗队长说:“对,不晚。别在这门口说起来没完,请进屋吧。”“屋里我就不进了,隗队长要是喜欢这个烟斗,就送你了。” 隗队长说:“送?不敢,你如果真舍得割爱,我自然十二分感谢。来,屋里谈。”周老顺说:“隗队长,不用进屋,我想问你一句话。”“请讲。”“你真的喜欢这个烟斗?” 隗队长说:“要说这烟斗多么名贵,谈不上,你既然把东西拿给我看,一定知道我喜欢收藏烟斗,和我收藏的比起来,你这一个是体量最大的。老实说,这么大的东西,我还是头一回见到。”周老顺说:“孔夫子面前不能卖《三字经》,关老爷面前不能耍大刀,隗队长要是不嫌弃,就交个朋友。” 隗队长说:“看来你也是个爽快人,什么价?”“我刚才说了,交个朋友,请收下。”周老顺将烟斗放到隗队长手上,“再见。” 周老顺转身就走,被隗队长一把扯住:“你要真想交我这个朋友,就请到屋里。”周老顺说:“隗队长这么盛情,我也就不客气了。” 二人落座。隗队长说:“咱俩说这么半天,你一口一个隗队长,可我还不知道你老兄是哪方神灵,姓甚名谁呢!”周老顺说:“家在温州,俗姓俗名,周老顺。”“家在温州,跑到陕西,一定是个大老板。”“想当大老板,可惜现在还不是。” 隗队长说:“老顺,你这人挺能的,连我的面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我喜欢收藏烟斗?”周老顺说:“隗队长,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隗队长说:“这么复杂?真话怎么讲?假话又怎么讲?我都想听听。”周老顺说:“假话呢,就是早就闻听你的大名,又知道你喜欢收藏烟斗,所以就找上门来。真话呢,就是想见你一面,千方百计知道你的喜好,淘弄了这么一个烟斗,弄个见面的由头。” 隗队长点头:“我猜到了,你要和我见面,是想让我给你打井。”周老顺说:“半点不错。为了弄清你的爱好,为了找到你的住处,我费了不少工夫。”隗队长说:“老顺,我服了你了。”“这么说,你是答应我了?” 隗队长说:“陕西有政策,南方的老板来了不知几大帮,你们温州的更多。我们的活,一年后的都排满了。可你这劲头,我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周老顺抱拳:“隗队长,你真是个爽快人,谢谢了。”“谁叫我遇到你了呢。” 周老顺问:“今天能出发吗?”隗队长说:“今天?那不可能。”“那就明天,明天一大早动身。”“老顺,我手上没人,人都在外面。”“你这么大个队长,肯定会有办法的。”“这样吧,我给你找一个人。” 周老顺说:“那请你现在就找。”隗队长说:“你真是个急性子。”“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我真想把你绑架了。” 隗队长笑道:“你把我绑架十回也没用,我手上没有设备,也没有人。”周老顺说:“隗队长,你总不能让我白跑西安一趟吧。”“我给你想想办法吧。”隗队长打手机,“何队长,你在哪儿啊?刚下班?对,请你喝酒,老地方呗。你请我?算了,还是我请你吧。好了,不争了。” 在酒店包间,隗队长向何队长说明了周老顺的情况,想请他帮忙。何队长答应帮忙,但得到过年后。周老顺说:“何队长,这么着,我多付钱,大年初一开工,怎么样?”何队长同意了。 第二十章 3 家家门口贴春联,到处都是鞭炮声,过年的气氛已经很浓了。牟百富进窑问:“禾禾呢?”牟妻说:“小周老师一个人在家过年,没人给做饭吃,禾禾非要叫来咱家吃过年饭。这孩子,天天嘴上挂的就是小周老师,有说不完的话,百富,你说他们俩是不是有点别的意思?” 牟百富问:“你觉得这个小周老师怎么样?”牟妻说:“人家那孩子,知书达理,比咱禾禾强。”“咱把他招来,当个养老女婿。”“净琢磨好事。你们老牟家,多少辈没一个多读几天书的,能招来,那是巴不得。可人家是什么家庭,大老板!” “大老板能怎么的,他要我闺女,我还不知道答应不答应呢!”牟妻笑:“你就忘不了往自己脸上贴金。”“他现在还算什么老板,不过是在我们陕北找食吃。” 刚说完,禾禾一脸不开心地回来。牟妻问:“禾禾,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小周老师呢?”禾禾说:“他不来。”“为什么不来?”“他说过年都得在自己家过,不愿麻烦我们。”“别说,这小周老师还真懂事。” 牟妻说:“不来就不来吧,我做好给他送点过去。”禾禾一屁股坐下,耷拉着脸不说话。牟百富问:“禾禾,你真想让小周老师到家里来吃饭?”禾禾点了点头。牟百富说:“那行,你等着,我去给你把他叫来。” 麦狗一个人待在老窑里干喝酒,也没有菜。牟百富进来打量了一下:“周老师,你就这么过年啊?”“牟书记一片好意我心领了,这样挺好的,就不麻烦了。” 牟百富说:“我不是来叫你吃饭,是有个急事想让你帮忙。”麦狗问:“什么急事?”“乡里让我介绍招商引资的经验,写个材料报上去。哪有什么经验?也就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我也没当回事。结果乡领导生气了,狠狠批评我,说弄不出材料,这个年就甭过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找你这个大秀才帮忙,大过年的,让你受累了。” 麦狗说:“我倒有时间,可这样的材料我没写过,怕写不好。”牟百富说:“材料这东西,离不了上到党中央、国务院的政策,下到各级政府的重视,村班子带头,村民怎么支持。天下材料千千万,都一个路子。没事,我先说说情况,你再给穿个靴戴个帽,一准就是好材料。”“那我就试试吧。”麦狗把纸笔找了出来。 牟百富清清嗓子,正正帽子,仿佛真在台上讲话:“为落实党中央、国务院西部大开发的战略部署,麦狗,这句一定要写上……这下一句是,在市、县、乡各级党委和政府的大力支持下,我村党支部多次讨论招商引资的具体措施。记住了,市、县、乡,一个也不能落了,落了哪一个都不好办……再写,村两级班子统一步伐,扭成一股绳,发动群众群策群力……” 材料写完,天已黑透。牟百富说:“还是秀才,写的真不错。你还没吃饭,到我家去吧。”麦狗说:“牟书记,我还是不过去了,大过年的,给你们添乱。” 牟百富说:“按道理说,今天过年,是都应该在自己家过。但是,其一,你大你妈都不在家,你一个人过没意思;其二,你帮我写了材料,我得好好感谢你;其三,我家就我这一个爷们儿,过年总得喝酒,总不能我一个人干喝。所以,咱就别那么多讲究了,今天就剩下一个事,喝酒,走吧!”麦狗无奈,只好跟牟百富去。 禾禾在自己房间打扮,穿上了新衣服。牟妻探进头来:“禾禾,你怎么把新衣服先穿上了?明天才是初一!”禾禾说:“衣服本来就是穿的,我愿意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牟妻笑了一下:“快点,你大估计快回来了。” 果然,麦狗跟着牟百富来了。禾禾脸上笑开一朵花。饭菜已在东窑摆好,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禾禾总偷瞥麦狗,弄得麦狗不好意思。 牟百富端起酒杯:“今天过年,我得讲两句,一呢,得感谢周老师帮我写了材料,来,干杯。”与麦狗碰杯,两人一饮而尽。禾禾赶紧又倒满。牟百富说:“二呢,是感谢周老师对禾禾的关心,来,喝了。”麦狗又喝了一杯,禾禾再倒酒。牟百富说:“这三呢,是感谢周老师给咱们村上出力了,我代表支部村委,向你表示感谢。来,干一个。”麦狗说:“牟书记,你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连干了三杯,麦狗有些醉了。牟百富说:“禾禾,再给周老师倒一杯。”禾禾拿起酒瓶要倒酒,麦狗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不行了,我再喝就醉了。”牟百富说:“大小伙子,没事,真醉了,我把你送回去。”麦狗没办法,让禾禾又给倒了一杯。牟百富和麦狗不停地喝酒。禾禾不停地倒酒,她倒着酒还在看麦狗。 吃饱喝足,麦狗要回去。牟百富说:“周老师,天太黑了,我送送你?”禾禾说:“大,还是我送吧。”牟百富说:“好吧,我也有点醉了。” 禾禾拉着麦狗走在村路上。麦狗真醉了,很难受,蹲下想吐,可是吐不出来。禾禾给他拍背:“周老师,你吐吧,吐了就好了。俺大喝多了酒,像你一样,一拍背,就吐了。”麦狗没吐出来,又走。 到老窑门口,麦狗又蹲下了,禾禾去拍,麦狗吐了一阵子站起来说:“禾禾,你回家吧……我……我没事……”禾禾说:“不急,我送你到家。”禾禾扶着麦狗走进去。到处都是鞭炮声。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一响。牟妻收拾炕说:“禾禾这孩子,都快半夜了,还不回来!”牟百富说:“瞎操心!年轻人到一块儿,有他们自己的话,管那么多干什么?真是的。我累了,咱先睡吧。” 麦狗酒醒了,看到禾禾睡在自己身边,自己还光着身子,一下子慌了。他想了一下,摇禾禾:“禾禾,禾禾……”禾禾假装醒过来,盯着麦狗看。 麦狗问:“你怎么睡到这里了?”禾禾害羞地说:“是你让我在这睡的。”麦狗说:“我喝醉了,说醉话你也听?”禾禾笑着:“你是我老师,老师说的话,学生当然得听。” 麦狗不安地问:“那……那我对你做什么了吗?”禾禾看着麦狗:“你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啊?还好意思问!” 麦狗顿时觉得完了,赶紧说:“禾禾,你快起来,快回家,快快快……”禾禾问:“你怎么了?”“快走,快走!”麦狗蹦起来,一边给自己穿衣服,一边把禾禾的衣服递给她。禾禾很伤心,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几辆载重卡车拉着钻井设备来到四号钻井工地,钻井机开始响了。周老顺脸上露着笑容。麦狗满腹心事地看着钻井。高跷队来了,绕着钻机扭,扭着喊着:“周老板,钻新井,钻新井,发大财!” 周老顺说:“扭得好,我周老顺给大家先拜年了。”他掏出一把十元票子朝空中撒去。众人纷纷去接、去捡。 夜里,钻井机响着,水哗哗地从管子中流出,周老顺瞅着管子,打个哈欠,将一个辣椒送到嘴中嚼着,辣得直咂嘴巴。麦狗来到跟前接替。周老顺说:“你老爹这体格你还不知道?抗折腾,梆梆结实。”麦狗说:“你已经在这看三天了。”周老顺拍胸脯:“就是十天也没事。” 麦狗坐到周老顺旁边,盯着钻机不说话。周老顺问:“麦狗,我这次回来你有点不对劲,出什么事了?”“没事。”“还和老子打马虎眼,你可是我生的。”“真没事。”“没事就好,你小年轻的,觉多,回去睡吧。” 麦狗说:“爸,你要不走,我也不走。”周老顺掏出一个辣椒给麦狗,麦狗也掏出一个辣椒。周老顺笑道:“你这小子,准备得还挺充分的。那好,我去睡了。” 说着进了旁边临时搭起的小窝棚。 麦狗在发呆,赵银花走到他身后说:“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点。”麦狗赶紧站起来说:“妈,你回来了?”赵银花看着钻机说:“你爸还真又折腾出一口井。” “他是不见石油不罢休。”“你爸呢?”麦狗指指不远处的小窝棚:“睡觉呢。” 赵银花说:“他还知道睡觉!他愿意打井,就叫他守着,你管他干什么!”麦狗说:“妈,其实我爸也不容易。”赵银花叹了口气:“你那个爸呀,叫我怎么说呢!麦狗,你回去睡吧,我照看一会儿。”“妈,我一点不困。再说,我这还有辣椒呢。”麦狗把辣椒拿给赵银花看。 赵银花把手上的衣服递给麦狗:“穿着。”然后悄悄走进窝棚。周老顺还在睡觉,他身上盖着一些乱草。赵银花有些难过,把另一件衣服搭在周老顺身上,坐在旁边喃喃:“冤家……” 赵银花回来后,嘴上埋怨周老顺,心里又疼他,也只好陪他在油井旁守着。 这天凌晨,周老顺突然抽抽鼻子说:“银花,我闻到了油味!”赵银花说:“你是想油想疯了,我怎么就没闻到?” 周老顺跑到水管旁,见水中真的有了点点的油花。他捧起来看着,欢呼起来:“油!油花!”赵银花看看,果然是油花,也捧起来看。 周老顺高呼:“出油了!出油了!”他跪到地上,朝着出油管磕头。赵银花也跪下来磕头,两个人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磕得欢。磕过头,周老顺从窝棚里取出一挂长鞭炮。赵银花说:“老顺,你疯了啊你?这正出油,你还敢放鞭,一旦……” 周老顺一把捂住赵银花的嘴,把她拖出去老远,然后把点燃的长鞭炮拎在手上,像挥舞鞭子一样挥舞起来,鞭炮声在空中爆响,彩色的纸屑满天飞舞。 第二十一章 1 周老顺迈进窑里,见麦狗还在睡,就去推他。麦狗醒了,周老顺说:“初中生,你爸厉害吧,说能出油就能出油!”麦狗惊喜:“真的?”赵银花说:“老天看你爸太苦,格外照应他。” 麦狗说:“爸,你也别高兴太早,像以前,只出了……”周老顺赶紧捂住麦狗的嘴:“不要瞎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不是有句话么,叫事不过三,咱这老四了,它出油得出油,不出油也得出油。” 周老顺对着镜子刮脸,刮得很仔细,然后,干干净净地出现在油井边。油罐车又是排着队等装油。周老顺请李跃进到酒馆喝酒,把一个塑料袋放到李跃进面前:“李队长,这是十万块钱,你查查。余下的,我陆续还你。”李跃进瞅了一眼:“周总,你那么忙,还亲自给我送钱。” 周老顺说:“跃进,我不叫你李队长,你也别叫我周总,你叫我老顺,我听着亲切。”李跃进说:“我叫你周总,因为你就是周总,我不让你叫我队长,是因为我早已经不是队长了。老顺,知道我为什么硬逼你吗?” 周老顺说:“不怨你逼,我欠你的钱,你应该要。”李跃进:“那不是我的钱。谁的钱,你最好不要问,咱俩还是喝酒。”周老顺说:“兄弟,你知道我的性子,心里装不了事。照你这么说,我给你的这十万块也不是你的钱了?” 李跃进忽然哭起来。周老顺说:“兄弟,怎么了?说呀!”李跃进说:“老顺,今儿个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咱就喝酒。”周老顺说:“兄弟,我不能不提。老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一钱能憋倒英雄汉。那时候,我算知道欠人钱的滋味了,真想找根绳子把自己吊到歪脖树上,真想买瓶农药,一口气喝下去,眼一闭,腿一蹬,什么也不用管了。我到齐老师小店,把耗子药买了。可是我没喝。我有老婆有孩子,我撒手走了,一了百了,扔下他们孤儿寡母怎么活?我带着欠债走了,留下一世骂名,我还算个人吗?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跃进说:“实话给你说,我这几年能揽到钻井的活儿,靠县上的领导,人家拿十块钱入股,你得按一百元的股份给钱,你还不上我的钱,我得给人家钱。没办法,我才想起割腿肚子啊哭啊的办法,这也没要出钱来,钻井队不姓李啦。” 周老顺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县上的哪个领导这么霸道?赶上黄世仁了!”李跃进说:“别问谁,打死我也不能说,我还要在这地面上混日子。”周老顺气得把桌子掀翻,盘盘碗碗全成瓷片。他抱着李跃进的肩膀哭:“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一服务员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周老顺赔笑:“对不起,喝醉了,赔。”他的手机响起来,接通一问:“怎么?不出油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周老顺来到出油管前,果然不出油只出水。他说:“这些日子都出得好好的,等等看。”等,还是不出油。周老顺坐在出油管前,一身的雪花,远看像个雪雕。飘雪中,赵银花来了,她默默立在周老顺身边,也像个雪雕。麦狗也来了:“爸。妈。”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牟百富走过来:“周老板,有个事不知当说不当说。”周老顺说:“牟书记,别客气,有事只管说。”牟百富说:“你钻井的这地方,从前是个龙王庙,你在这下钻,把龙王爷的头钻了窟窿,惹恼了龙王爷,可吃罪不起啊!” 周老顺问:“那怎么办?”牟百富说:“说龙王爷是迷信,我是**员,照说不讲迷信,可是,明明说这里有油,怎么就打不出来?说不定就和这龙王爷有点关系。要说办法,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说有呢,可找个明白人看看,祭奠一下;要说没有呢,这是迷信,我大小也是个领导,给你提这建议影响不好。” 周老顺说:“我知道你们当干部的讲究多,你放心,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牟百富说:“小窑村有个荆先生,专门看风水,神了,你去让他看看。” 周老顺把荆先生请到四号钻井工地。荆先生打量了一会儿,急忙跪在地上磕头。周老顺也赶忙跪下磕头。好一会儿,荆先生立起,周老顺也立起。 荆先生说:“周老板,这是一块龙地。有诗云:‘龙非池中物,乘雷欲上天。’据我看,这是一条黄河龙,古语说,虎从风,龙从水,所以,周老板打出的只能是水。”周老顺着急道:“荆先生,那怎么办?”“不太好办。” 周老顺道:“听牟书记说,荆先生看风水神了,请一定指教。如果能让我的井出油,定有重谢。”荆先生说:“这条黄龙,蛰伏这里怕有千百万年了,再请它离开,要折寿的。”周老顺把一个红包塞到荆先生手上:“荆先生,一点小意思。”荆先生收下:“周老板太客气了。好吧,我看你也是干事的人,豁出来了。这样吧,请人扎一条九丈九尺九寸九分九的黄龙,到时候,我把一道符塞进龙口,送龙升天,三日后,就可有油出来了。” 一条纸扎的长长的黄龙,在腰鼓队的引导下,缓缓行进。龙的身后,跟着人群。牟八爷、许二窑和许多当地群众在远处张望。一张矮桌上放着供品,香烟缭绕。黄龙来到,周老顺先跪下去,赵银花也跪,麦狗立着不动。周老顺喊:“麦狗,快来!”麦狗仍不动。赵银花朝麦狗小声说:“来吧。”麦狗不情愿地跪下。 荆先生喊:“栖龙!”抬龙人把纸龙放到地上。荆先生喊:“叩龙!”周老顺磕头,赵银花和麦狗也磕头。荆先生把一张折叠的黄纸塞进纸龙口中喊:“升龙!” 纸龙被点燃,熊熊大火中,周老顺一家三口又一次磕头。 一天一夜过去了,出水管出的仍然是水。周老顺近前瞅,摇头叹口气。大卡车装载着钻井设备开走了。周老顺蹲在雪地上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周老顺就成了雪雕人…… 经过一段时间练摊之后,阿雨和林玉琪盘下一个服装店,刚刚装修完毕。这一日,俩人做最后的清理工作。林玉琪说:“阿雨,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块儿在普拉托缝餐巾吗?”阿雨说:“当然记得,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林玉琪说:“那时我就看好你,真的,我想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店。” 这时电话响了,阿雨去接电话:“什么?货到了。我马上过去。”她挂上电话,对林玉琪说,“玉琪,咱们的货到海关了,我现在过去取。” 阿雨走进海关大楼,来到提货处,将提货单交给一个官员。官员对着提货单,从桌面上找出一份件看着,然后对阿雨说:“对不起,女士,您的货我不能放行。”阿雨连忙将自己的身份证件递过去:“您看,这是我的证件。”那官员接过证件看了一眼:“您的身份没问题,是您的货有问题。” 阿雨说:“先生,您一定弄错了,我是从意大利正规供货商那里拿的货,都是品牌服装。”“没错,是品牌服装,但这些货是非法的,我也没办法。” 阿雨急了:“您既然承认是品牌服装,又说是非法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您这是刁难,是歧视!”官员说:“你们温州人做生意就是不讲规矩,依照法律我们还要将把这批衣服予以没收。” 阿雨用手敲打着桌面嚷道:“您不能这样做,我把所有的钱都押在这批货上,您要是把这些服装没收,我就彻底破产了。”官员冷冷地将证件和提货单丢给阿雨,喊:“保安。”两个保安连拉带劝把阿雨送出大门。阿雨怒吼:“你们这些恶棍、官僚,我要起诉你们!” 回到租住屋,阿雨还在生气:“他们一点儿道理都不讲,说没收就没收,简直就是强盗。我们不能白吃这个哑巴亏,一定要告他们,拿回我们的货!”林玉琪说:“人家海关的权力那么大,我们是高尔夫球,他们是球棍,随便一棍子就能把我们打得远远的。” 阿雨说:“这可是我们全部的积蓄,他们大嘴信口一张,就把货一口全吞下去,连个骨头渣儿都不吐。他们就是真的高尔夫球棍,把我们打得头破血流,我也要把血迸到他们身上!”“你打算怎么办?到黑市买支枪?”“不,我要和他们打官司,堂堂正正地把我们的货一件不少地要回来!” 阿雨来到德尼律师事务所,事务所的法律秘书热情接待她。阿雨希望请一位律师帮助打商易官司。秘书说:“我们有一位律师能力很强,只要委托方占理,就能打赢官司,委托方要是无理,他也能在辩护中,尽量减少委托方的损失。他在你们旅法中国人中名气很大。” 阿雨说:“太好了,我现在就想见到他。”秘书领阿雨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口,阿雨一看,那位律师竟然是雷蒙!她吃惊地问:“雷蒙?您怎么会在这儿?”雷蒙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您好啊!阿雨。” 阿雨问:“您就是那个会讲中,经常帮中国人打官司的律师?”雷蒙笑着说:“我现在是德尼律师事务所律师,也是合伙人。” 阿雨说:“我想问一个不太礼貌的问题。”雷蒙示意她继续说。阿雨道:“请问,您打的官司里,中国人赢了的占几成?”雷蒙说:“该赢的都能赢。” 阿雨说道:“听上去不错。我的官司就请您帮忙,行吗?”雷蒙立正站好,右手抚在自己的心脏部位,朝阿雨深深鞠了一躬说道:“非常荣幸地为您服务。” 阿雨笑起来。雷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道:“请到里面详细谈。” 阿雨和雷蒙隔着办公桌相对而坐。阿雨对着面前的录音机讲述她的理由。雷蒙听她讲完后问道:“全扣了?什么理由也没讲?”阿雨想了想说道:“没有。” 雷蒙拿出录音带,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阿雨不放心:“您看我这官司能打赢吗?”雷蒙说道:“输赢由法官来判定。不过我会像您当年在沙漠中救我命那样,尽我所能。”“谢谢您,我可以走了吗?” 雷蒙语气严肃地说道:“不行,您还没交律师代理费。找律师办事儿跟法律打交道,更要丁是丁,卯是卯,亲是亲,财是财。”阿雨苦笑着:“我本来就没有多少钱,这下又孤注一掷,把所有的钱都押在这批货上。现在货被没收,我也就一无所有,能不能先上船后买票,等打赢了官司,再付钱给您?” 雷蒙说:“以前案件委托人要实在没钱,也有这么做的,不过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我这是加班受理您的案件。”他说着看了一眼墙上挂的石英钟,“中国人最讲人情世故,现在到吃午餐的时间,您托我打官司,又不交代理费,总该请我吃顿辛苦饭吧?”阿雨苦笑着说:“我身上的钱只够请您喝咖啡。” 二人来到路边咖啡店,在简单午餐后喝着咖啡。雷蒙说:“我和奥黛特分手了。”阿雨问:“为什么?奥黛特是多么善良优的姑娘。”“阿雨,您为什么离开卡都尔公司?难道不是她把您挤走的吗?”“不是,是我自己辞职不干的。” 雷蒙说:“真遗憾,那可是巴黎排得上名号的大公司,况且,还是做卡都尔先生本人的助理……”阿雨问:“您了解温州人吗?” 雷蒙说:“当然,我学中就是为了解温州人、了解您。其实,从科西嘉岛回来之后,我就一直在学习中,我知道有一天您会来找我的……”阿雨说:“我们温州人天生就不安分,骨子里就流着经商的血液,生下来就想当老板。”“所以您就开了这个服装店?”“服装店?哦,您得尽快帮我从海关把货取出来,要不,我就倾家荡产了!”雷蒙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往桌上丢下一些钱起身:“出发。” 第二十一章 2 二人来到海关大楼,雷蒙进去办事,阿雨焦急地坐在大楼门厅里等待,不时往里看一眼。终于,雷蒙从海关大楼走出来,阿雨急切地迎上去问:“怎么样?” 雷蒙说:“不行,官员说那批服装是非法的,我也没有办法……” 阿雨沮丧地低下头。雷蒙忽然把阿雨抱起来,兴奋地说道:“不过只要有神通广大的雷蒙律师,那批衣服就可以变成合法的了。”阿雨着急道:“快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在意大利进的这批服装是不是一个新品牌?”“对呀,因为我们盘下店面,加上装修,剩下的钱不是很多,没有能力进大品牌的服装,所以,就挑了一个新品牌服装,便宜,样式也好。” 雷蒙说:“对了,问题就出在这个新品牌上,因为刚刚在意大利生产,就被你们挑中,他们还没来得及在法国注册。从法律上讲,一个外国品牌在本国没有注册,进口就是非法的。”阿雨说:“怪不得他们把我的货扣了,可是他们应该给我解释一下。”“他们可能觉得对于你们温州人来说这是常识吧。” 阿雨说:“雷蒙,谢谢你,如果没有你帮忙,我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怎么办?”雷蒙说:“我们联系意大利厂商,让他们在法国进行品牌注册,这些品牌服装就合法了,就这么简单。你不用管了,交给我吧。” 阿雨笑笑:“感谢老天爷,感谢雷蒙。”雷蒙笑着:“老天不收费,可雷蒙是收费的,请不要忘记。” 阿雨走进自己的服装店里,看见林玉琪正和一个身材健美、相貌英俊的小伙子说笑。她一看,竟然是童年的伙伴于任飞,就高兴地问:“你怎么来了?”于任飞说:“来看你们啊!听玉琪说你们的货被扣了,怎么样?有什么能帮上的?”阿雨说:“没事了!我找个律师朋友雷蒙,明天可以取出来!”林玉琪喊:“太棒了,雷蒙万岁!” 阿雨问:“你在普拉托混得挺好?”于任飞说:“我马马虎虎开了一家皮具制作公司,雇了六十多个工人,专门给名牌箱包做代工,一年挣千把百万的,过过赚钱瘾。我除了那辆林肯大吉普,还有一辆宝马z3跑车,两套加起来有400多平方米的房子。” 阿雨惊讶道:“这哪是凑合,你创业创得多好啊!”于任飞随意一挥手,不屑地说:“哎,我这不算什么。咱们那帮人除了李庆祎去世以外,其他人干得不错。刘菁竹和姜芬结婚了,两人现在阿姆斯特丹干船务公司。苏慰平去瑞士买下一家水晶厂,生产水晶吊灯和艺术品。宋绮美在佛罗伦萨开了一家物流公司。雷蕾在普罗旺斯买了一个农场种熏衣草。伍思思在伊斯基亚岛开了一家度假酒店。” 阿雨难过地问道:“李庆袆怎么去世的?”于任飞说道:“当时有流感,大家住在一起,都染上了感冒,却不知道感冒要坚持吃药,为了省钱,只是重了的时候吃,轻了的时候就抗。李庆袆和我们一样,轻轻重重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多月。突然有一天晚上他高烧不止,嘴唇都发紫了,大家赶紧喊来救护车把他送到医院,最后没有把他抢救过来。医生说他得的是由流感病毒引起的心肌炎。”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于任飞问道:“你怎么样?现在干得也挺好吧?”阿雨说:“不好。”于任飞说道:“那你还不如回普拉托。” 于任飞的话还真让阿雨动心了,她思虑再三说:“普拉托是咱们的大本营,咱们从小就在那里,那里的情况咱们再熟悉不过了。听于任飞说,普拉托的政策是鼓励中国人到那里经营,咱们现在去,还能赶上个开头,还有机会发展,要是大家都挤去,就很难说了。” 林玉琪说:“你以前就在制衣厂打过工,又在卡都尔时装设计公司干过,还当过服装经销商,现在学的服装生产专业又快毕业。你对服装行业,从理论到实践的各个层面都熟悉,制衣的八道工序,服装设计、纸样设计、生产准备、裁剪、缝制、熨烫、品质控制,哪样你都拿得起来。去普拉托吧,阿雨!”阿雨的眼睛里跳跃着光亮:“玉琪,咱们联手在普拉托开制衣公司,一定能在这个行业做大!” 电话响了,阿雨起来接听:“雷蒙?现在?好吧。”她慢慢放下电话,抬头看见林玉琪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说,“雷蒙帮咱们把家底从海关要回来,不该感谢一下吗?”林玉琪说:“应该啊!”“那我跟他出去一趟你还这个表情?” 林玉琪嘟囔着:“只怕这一出去,就回不来了。阿雨你别装傻,雷蒙对你有兴趣不是一两天了,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阿雨说:“我心里怎么想的你别管,你想不想我跟你去普拉托?”林玉琪说:“当然想啊,可是……” 阿雨不再说话,抓起一件外套往外走。 雷蒙开着车在郊外林荫大道上飞驰。阿雨说:“雷蒙,为了一顿饭,干吗要跑那么远?”雷蒙说:“不远,一会儿就到了。”阿雨欣赏窗外美景。一个个豪华神秘的庄园掠过。阿雨问:“这些庄园的主人都是些什么人?”雷蒙说:“是有钱有地位的人。” 阿雨说:“他们在有钱有地位之前,也不过是跟你跟我一样的人。他们一定是吃了很多苦,机会一次一次从手里溜走,终于有一天,机会来了,他们也早就准备好了,砰!抓住了。”雷蒙笑道:“想进去看看吗?”阿雨眼睛盯着窗外的庄园:“人家能让我们进去吗?”雷蒙说:“不是每个都不让进,前面有一个就可以。” 雷蒙开车来到某庄园大门口,道路变窄了些,汽车沿更加浓密的林荫往里开。道路尽头还有一扇铁门。阿雨坐在副驾驶座看着窗外,见雷蒙下车跟门房老头说着什么,老头对雷蒙很尊敬的样子。两人很亲热地互相拍肩膀,雷蒙朝车子走来。老头打开铁门,让汽车通过。老头见阿雨看他,就毕恭毕敬地颔首示意。 阿雨似乎明白了:“房子的主人不在?”雷蒙问:“你怎么知道?”“你认识门房,甚至叫他爷爷,所以他趁主人不在,让你进去?”雷蒙哈哈大笑:“对,我认识门房。”“主人会不会不高兴?”雷蒙大咧咧:“放心,主人不在。”阿雨有些不踏实地看着庄园的景致。 汽车行驶到庄园的主体建筑前停下。雷蒙示意阿雨稍等,他下车跟门口的两个仆人模样的人说话,然后走过来替阿雨开门,阿雨说:“雷蒙,咱们走吧。”雷蒙一愣:“为什么?我都说好了,午饭就在这里吃!” 阿雨不安地问:“说好了?他们说了算吗?主人回来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雷蒙,这庄园的主人去哪儿了?”“很远很远。”阿雨还是有些迟疑,雷蒙向她伸出手:“来吧阿雨,缩头缩脑可不是你的风格。” 阿雨还是没动,没把握地看看雷蒙,又看看庄园门口的仆人们。雷蒙凑到阿雨近前,低声道:“这是商业社会,我们付钱,他们服务。我请你体验一下十九世纪法国贵族的午餐,不少巴黎人都享受过这样的服务,这在巴黎很正常,来吧!” 阿雨款款下车,跟雷蒙一起,在仆人们无声而充满敬意的目光下走入房门。 宽大的客厅,四处摆放着旧式家具和古旧的陈设,看上去典豪贵。阿雨压低声音:“我看贵族也就这么回事,千辛万苦从小房子搬进庄园里,又能怎么样?这么大的房子,自己住着多没意思……”雷蒙说:“所以,贵族成天要开party,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叫来,人多热闹了,可能就有意思了。” 阿雨笑嘻嘻地看雷蒙,声音依旧很轻:“你对这里很熟悉,好像以前来过,对吗?”雷蒙点点头:“来过。”“请奥黛特来这里共进午餐?”“奥黛特没来过。” 阿雨凝神看看雷蒙,对方不像是开玩笑。阿雨一时有点儿发呆。雷蒙就像主人似的带着阿雨四处走动参观,不住地介绍着。阿雨看看雷蒙,笑着小声道:“好像你真在这里住过似的。”雷蒙笑笑,两人朝前走。仆人垂手站在屋角,两人经过的时候,仆人大都很恭敬地鞠躬。雷蒙一脸正经地说:“我小时候住过。” 阿雨看看四周,墙上挂着油画,有主人的肖像什么的。阿雨走到肖像面前,盯了一会儿,又扭脸看雷蒙。雷蒙点头道:“他是我爷爷,这个庄园的主人。”阿雨恍然大悟,大声喊道:“雷蒙你居然敢骗我!”两人哈哈笑起来。 雷蒙带着阿雨在宽大的空间里慢慢走着。阿雨问:“你小时候住哪个房间?”“我正要带你去呢。”“好吧,看完我就回去了,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雷蒙没说话,像贵族一样微微鞠躬,示意阿雨往前走。 雷蒙引领阿雨走到一个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说:“这是雷蒙小时候住过的房间,里面是雷蒙最纯洁的时光和地方。请吧,阿雨。”阿雨笑嘻嘻地推门进去,一进门就被一张照片吸引住,她瞪大眼睛。雷蒙轻轻掩上门,留阿雨独自在房间。 阿雨看到自己的放大照片镶在一个考究的镜框里,那是阿雨在跳蚤市场时雷蒙偷偷照的。她微笑着看向别处,很漂亮的瞬间被雷蒙捕捉到了。 阿雨环顾四周,又被其他东西吸引过去。那是悬挂在墙壁上的一些衣物。每件衣物下面,都有一个小镜框,镜框里是有些泛黄的纸上写着中国字,歪歪扭扭,但是笔画很清楚。 阿雨在一件皮夹克前停留,下面镜框里有这样的中: 周一晚上,买于跳蚤市场,阿雨摊位。那天阿雨穿一条牛仔裤,红色的t恤,没有化妆,头发乌亮,却一脸倦容。 另外一件衣服下的镜框里写的是: 周三晚上,阿雨摊位。阿雨穿一条zi色连衣裙,我很喜欢。她的眼quan发黑,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的样子。天下雨了,我站在伞下,看着她们疲倦地应付着顾客,不知道为什么,我很难过。 ……… 周五晚上。发现阿雨从来没有度周末的习惯。全巴黎,全世界的年轻人都在狂欢,阿雨却在这里工作。 ……… 周日晚上我很想yao请她去参加一个聚会,每次我yao请一个女人去那个地方,她们都会快乐地尖叫起来。阿雨呢?她会答应我的yao请吗?我没发出yao请,只是让人替我买了这件衣服。 第二十一章 3 阿雨不安地看着那些衣服和镜框,一件一件地看下去,脸上的表情变化着,时而微笑,时而沉吟,时而感动,时而默然。她环顾四周,房间的四壁挂满了衣服,还有许多的小镜框。阿雨回头看看关闭的房门,犹豫着。她又被一件东西吸引,不由自主地走过去。那是一件军服,有几处破损和大面积血污。旁边一个小镜框里用中写着: 雷蒙在科威特的军装。上面是战争和爱情的烙印。 阿雨的目光转到旁边,那是一小段碎布头。旁边小镜框里的中写着: 这是阿雨身上衣服的一角,当时她把它撕下来,缠在我的头上,止住伤口流血。 阿雨的视线模糊了。她回头看房门,犹豫着。雷蒙推开门走进来轻声道:“你喜欢这里吗?”阿雨有些感动地点头:“喜欢,我喜欢……” 餐厅里长长的餐桌,能让几十个客人同时进餐。如果两人坐首尾的话,说话需要大声一些。桌上摆着讲究的烛台、酒杯和高档金银餐具,还有一篮鲜花。雷蒙请阿雨坐在一头,自己走到另一头坐下,两人隔着长长的餐桌相对而坐。雷蒙击掌,餐厅的一个小侧门打开,几个仆人手捧餐盘,鱼贯而入。 仆人们在阿雨和雷蒙面前摆放菜品。两人低头,各自吃饭。阿雨无意中抬头,发现雷蒙偏着头,绕过桌上的鲜花和烛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阿雨笑笑,低头继续吃饭。雷蒙说:“阿雨?”阿雨侧耳:“嗯?” 雷蒙说:“我们家族流传着一个故事,是关于祖父和祖母的。据说当初祖母就坐在你这张座位上,那一头的年轻人当着所有的人向祖母求婚……”阿雨问道:“你祖母答应了?”雷蒙摇摇头:“没有。”阿雨笑道:“那怎么会有你的父亲,怎么会有你呢?” 雷蒙说:“这张桌子太长了,坐在那头的年轻人把钻戒交给他身边的人,身边的人又把钻戒传给下一个人,下一个又传给下一个,钻戒就这么无声地朝祖母传递过去,祖母对此毫无所知,她正开心地跟边上的人说着巴黎一些有趣的事情。那天,客人中间有一个男子暗恋祖母很久了,他为祖母牺牲了很多很多。当钻戒传到他那里的时候……” 阿雨说:“他做了手脚,所以钻戒根本没到你祖母手上?”雷蒙说:“那倒不是,祖母拿到了钻戒。”阿雨的好奇心被激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雷蒙不说了,低头吃饭。阿雨急了:“快说啊雷蒙!” 雷蒙慢吞吞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在阿雨焦急的注视下,从兜里拿出个考究的小锦盒,摆在阿雨面前。阿雨瞪大眼睛看着小锦盒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钻戒?” 雷蒙未置可否:“这是祖母的钻戒。打开吧,阿雨。”阿雨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枚十分漂亮的钻戒。她轻叹:“真美啊!” 餐厅里很安静,两人似乎还沉浸在那个求婚的故事中。阿雨刨根问底:“真浪漫!可祖母为什么没有答应呢?”雷蒙说:“其实,那天祖母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从钻戒传给第一个人开始,包括那个暗恋她的人接过钻戒以后的所作所为。祖母说,求婚者的浪漫感动了她,而那个暗恋者却让她几乎热泪盈眶。” 阿雨轻声道:“暗恋者做了什么?”雷蒙说:“他接过小锦盒,轻轻吻了它,然后像其他人一样,高高兴兴地把它传向祖母。祖母知道,那是暗恋者的祝福,那个男人的胸怀让她一时有些犹豫,是不是会错过最爱自己的那个人。祖母知道暗恋者为自己做出的努力和牺牲,也知道求婚者故意让钻戒经过暗恋者,无论那是羞辱还是炫耀,祖母都担心暗恋者会因此做出反击。但是暗恋者并没有在这种时刻让她为难,而是送上祝福。这让祖母非常感动,也非常踏实。后来由于阴差阳错的原因,祖母没有接受求婚者的浪漫,那个暗恋者还是一如既往地守候在祖母的身边。直到那个求婚者,也就是这个庄园的主人将祖辈的财富挥霍一空,要变卖庄园的时候,暗恋者为祖母买下这个庄园,并在这张餐桌上,向祖母求婚,他说,嫁给雷蒙吧。” 阿雨瞪大眼睛:“那个暗恋者才是你的祖父?”雷蒙微笑道:“对,祖母答应了祖父,所以有了我的父亲。暗恋母亲多年的父亲,有一天鼓足勇气对母亲说,嫁给雷蒙吧。母亲答应了父亲,所以有了我。”阿雨看着小锦盒,有些不知所措。 雷蒙说:“看来,暗恋是雷蒙家族男人的传统。从科威特回来后,我曾试图开始正常的生活,但总有什么东西挡在前面,换了那么多女朋友,我从来就没想过结婚。因为你,因为那段刻骨铭心的经历,在我心里无法取代,无法遗忘。我回到巴黎,看到你们已经结婚,我就像那个暗恋者一样,在心里为你祝福。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开始学习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像你的同胞那样跟你说一些安慰和倾慕的话语。这些年我一直很辛苦地工作,是为了排遣心中对你的思念。同时我又很用功地学习中,是为了此时此刻,我能用你最亲近最信赖的语言对你说,嫁给雷蒙吧,阿雨。” 雷蒙一直滔滔不绝地低语,当他扭脸看向阿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 夜幕笼罩了庄园。阿雨和雷蒙携手散步。夜幕下,两人拥吻…… 早晨,雷蒙躺在**,闭着眼睛翻身,要去搂抱身边的人,却发现身边是空的。他睁开眼睛,看到旁边枕头上的一封信和那个考究的小锦盒。 亲爱的雷蒙,你让我非常感动,非常幸福。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将使我回味无穷。我喜欢你,也喜欢这个庄园,可是,我还不能嫁给雷蒙。因为我很快就要跟我的好朋友林玉琪去意大利的普拉托。在那里,我们要一起打造自己的服装品牌。雷蒙,不要问我为什么。想想自己吧,你已经拥有了一个庄园,为什么还要辛辛苦苦做律师?我因此而更加尊重你。我想自己做老板,所以我从卡都尔公司辞职出来。我想自己挣得一个庄园,所以我还不能嫁给雷蒙。希望有一天,你会坐在我自己的庄园里,把那个神秘的钻戒传递给我。如果那时候,那个钻戒还在的话,我一定会高兴地戴在手上,听你用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中告诉我,嫁给雷蒙吧,阿雨。” 阿雨和林玉琪在意大利普拉托巴尔餐馆门前街道上一边走着一边说话。林玉琪说:“我现在想起雷蒙给我说话的样子,都觉得既感动又好笑。”阿雨白了她一眼,没有接茬。林玉琪(学雷蒙腔调):“林小姐,我暂时还不能陪你们去意大利,请你替我多照顾一下阿雨。我对你们的临别赠言是,不要招黑工,不能非法用工,意大利是法治社会……” 阿雨不置可否。林玉琪继续说:“拉倒吧,普拉托这几年发展得这么快,大量用工,上哪儿找那么多有合法身份的工人?你看满街的东欧人、北非人,几个有合法居留身份?再说了,我们刚刚创业,用钱的地方多了,用黑工便宜,可以节省大量成本。”阿雨说:“雷蒙一定会说我们这是短视行为。” 第二十一章 4 林玉琪说:“他是律师,是受法律的惊吓长大的。以后情况好了,谁还会雇佣黑工!”说着两人走到了巴尔餐馆门口。 巴尔站在门口说道:“您好,欢迎光临……”他愣了,惊叫道,“阿雨?我的天使!”“巴尔先生。”阿雨扑到巴尔怀里,两人紧紧拥抱,半天才松开。巴尔认出林玉琪,两人也拥抱一下。 巴尔把阿雨和林玉琪让进餐馆。老客路易、塞萨尔等人在就餐。胡跃坐在角落的餐桌边喝功夫茶。巴尔大叫道:“快看谁来了?”路易和塞萨尔等人抬头看了看阿雨,又互相对视着,一脸茫然。 胡跃站起来,惊喜地说道:“哎呀,这不是阿雨吗?”阿雨笑道:“是我,胡叔叔。”塞萨尔问道:“您就是当年在这里打工的那个温州小姑娘?”阿雨说:“是啊,我还认识你们,您是塞萨尔先生,您是路易先生。” 塞萨尔说:“啊,果然是您,我的老朋友。”他起身和阿雨拥抱。路易也过来和阿雨拥抱道:“啊,当年美丽的小鸭,长成了漂亮的天鹅。” 阿雨嫣然一笑,给众人介绍:“这是我的朋友林玉琪,也是我的合作伙伴。” 塞萨尔听到这个名字,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随后就恍然大悟的样子,目光漂移着,躲避着阿雨和林玉琪。林玉琪和众人互相致意,不时瞟着塞萨尔。 胡跃问道:“什么时候来的?”阿雨说道:“半个月前。这一次是来扎根的。我和林玉琪把费洛朗制衣公司买了下来,打算自己干。”塞萨尔闻言打了个愣神儿。阿雨问道:“塞萨尔先生,路易先生,你们还做制衣生意吗?” 塞萨尔和路易都点头。阿雨诚恳地说:“你们是制衣行业的前辈,希望能多多指教我。”路易热情地说:“啊,漂亮的女士愿意答理我这个老头子,是我的幸运。”塞萨尔不咸不淡地说:“随时恭候您的垂询。” 林玉琪凑到塞萨尔面前,笑着低声耳语几句,塞萨尔的脸色变了。阿雨看着塞萨尔拉长脸,低声问林玉琪:“你跟人家说什么了?看把他气成那样!”林玉琪说:“我悄悄告诉他,我现在的身份是合法的,麻烦他再跟警察局通报一声。”阿雨笑着:“小心眼儿。”林玉琪说:“其实我也知道,他当年告发我没什么错,可我就是不能原谅他。” 塞萨尔见阿雨和林玉琪凑在一起说话,便阴沉着脸,拉路易走出餐馆。这两人在街上边走边聊。塞萨尔说:“港湾里来鲨鱼了。”路易不在意:“万幸的是,咱们生活在远离海洋的城市里。”“我说的是阿雨·周。”“她刚刚涉足这个行业,就像一棵发出新芽的小草,连个刺儿都算不上。放心吧,它扎不破您的皮肤,您无须这么紧张。” 塞萨尔说道:“她现在是很嫩小,可如果她在普拉托站稳脚跟,最终一定会挤垮咱们。咱们俩从现在起,必须联起手来,趁她立足未稳,尽快挤垮她,把她撵出普拉托。”路易说道:“您多虑了,塞萨尔先生。”塞萨尔说:“她和她的朋友一进门,我就能感觉到一股杀气。她的那个朋友,当年是因为我的检举,才被遣送回中国的。她一定对我恨之入骨。”路易说:“是吗?我没看出来。” 塞萨尔说道:“这倒不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是阿雨·周太精明,她太会做生意。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砺,她会更了不得。”路易笑起来:“当年她占了您的便宜,所以您恨她。而我不同。阿雨·周从来没有和我结怨,我喜欢这个漂亮的温州女人。市场竞争是公平的,我们都在这种公平环境中得益。我不会采取任何不正当的手段,挤垮她的制衣公司,否则,不但会使我的良心受到谴责,而且我们家族几辈人在这里从事制衣业积累起来的好名声,也会毁于一旦。” 塞萨尔激动地说道:“路易先生,您刚才说市场竞争是公平的,可公平在哪里?阿雨和咱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就像是不同体重的拳击手,在同一个拳台上比赛,分出高低胜负,怎么能叫公平?您忘了,阿雨是中国温州人。”路易问道:“温州人怎么了?” 塞萨尔说:“他们为了降低费用,会非法使用黑工,会偷税漏税,用极低的成本生产出来和咱们一样的产品。然后用比我们低的价格,来占领我们的市场,最后挤垮我们。”路易沉思起来。塞萨尔进一步说:“他们骨子里就不安分,天生有着一种百折不挠的顽强奋斗精神,能吃苦,不怕累,为了赚钱,甚至为了赚小钱,他们都可以三百六十五天不休息,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这么勤奋,您能做到吗?反正我做不到,我要休息。”路易连连点头。 塞萨尔说道:“阿雨·周与咱们的竞争是生死存亡之争,如果现在留下这样一个勤奋坚韧的对手,就像在羊群中养了一头小狼,随着它一天天长大,羊会越来越少,最后所有的羊都被它统统吃掉。西班牙的制鞋商和意大利的皮具商都因为竞争不过温州人,最后全部被温州人打败。现在轮到咱们了,请把这杯咖啡喝了吧,好日子就要到头了。”路易说道:“嗯,您说的有道理,咱们该怎么办?” 塞萨尔说:“费洛朗公司原有的员工都主动离开了。遣散一名员工最少要花费七八万里拉的遣散费。阿雨·周以为她占了便宜,我看未必。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等待,等阿雨·周的喉管露出来……” 餐厅里只剩下胡跃、阿雨和林玉琪三个人,他们围坐在餐桌前在喝茶。阿雨小声问道:“胡叔叔,我怎么觉得不对劲儿?”胡跃一愣:“怎么不对劲儿?” 阿雨说道:“你怎么坐在这儿喝茶,巴尔先生去后厨洗碗。”胡跃说道:“啊,现在反过来了,我是老板,巴尔现在给我打工。” 阿雨惊讶地看着胡跃。胡跃说道:“你还记着当年你传给我做菜特别香的秘诀吗?”阿雨说道:“记着啊,不就是先放点动物油吗?” 胡跃赶紧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小点儿声,这可是商业秘密,别让人听着。”他不放心地朝后厨望了一眼,“我一直按照这个秘诀干,所以客人都说我做菜特别好吃,特别香。你走了以后不久,我就自己挑头干了,越干越红火,像母鸡下蛋一样,一口气从普拉托到佛罗伦萨开了九家餐馆。后来巴尔餐馆被咱们中国人开的餐馆竞争得要倒闭,我就接了过来。我和巴尔也算是老朋友了,就留下他继续在这儿干,这样也就拉住了像塞萨尔、路易这样的老客。” 阿雨惊讶地看着胡跃,敬佩地说道:“胡叔叔,我真羡慕您,当年梦想全都实现了。”胡跃毫不在意地说道:“这算什么!像我这样的,在普拉托多得都能拿铁锨铲。”林玉琪问道:“咱们温州人干得这样好,当地人能接受得了吗?” 胡跃说:“当地人以前是面上跟我们客气,心里瞧不起我们。现在是面上对我们更客气了,但心里一天天积攒着对我们的不满,感觉咱们抢了他们的饭碗。咱们温州老乡也都觉察到这个问题,就成立了抱成团维护自己利益的温州同乡会,也叫‘三刀会’。我因为在普拉托待的时间长,又是发起人之一,大家就推荐我当了会长。” 阿雨不解地问:“‘三刀会’?怎么起这么个名字?两面三刀,多不好听。”胡跃说:“咱们‘三刀会’的钢刀和两面三刀的黑刀不一样,这三刀是温州人闯荡普拉托在此立足的三**宝:剪刀、皮刀和菜刀。”三人都笑了。 阿雨问:“大卫呢?”胡跃低压声音说:“大卫遇到食物就拼命吃,每一顿都吃大量的肉,有一天突发脑血栓去陪他母亲了。”阿雨闻听一脸悲容。 第二十二章 1 奥诺雷工作室展厅不大,四处摆放着假人模特,上面的衣服光彩照人,四壁悬挂许多精美的镜框里,全是身穿奥诺雷时装的模特。阿雨和林玉琪穿梭在假人模特中间,或审视,或欣赏,频频点头。 林玉琪问:“赵大明推荐的这个奥诺雷,你觉得怎么样?”阿雨一直认真地看着照片,没说话。一个狂傲不羁的年轻人站在展厅门口,不屑地环顾四周。林玉琪碰碰阿雨:“看见没有?那位就是奥诺雷。看他那目空一切的样子,谁会喜欢这种冒充大师的人?难怪只能憋在普拉托。” 阿雨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他具备一流设计师的才华,唯一缺乏的是一流时装设计师的声誉。真是可惜,一个天才设计师,却无力承办像样的时装发布会,只能龟缩在这个小小的展厅里。”林玉琪说道:“是吗?在普拉托能有这么高明的时装设计师?” 阿雨说道:“请相信我,这是一块埋在土里没被人发现的璞玉。他时装用的是明亮的暖色系,一看就是源于日出时分,阳光照在金色沙滩和贝壳上的色彩,映衬着模特的皮肤,显得健康而有活力。样式非常新颖,夸张又而不怪诞,有着非常强的实用性。加上配的又是矮跟的猫跟尖头鞋,很适合女性日常穿着。这样的时装推向市场,肯定会受欢迎。” 林玉琪说道:“如果这么有把握,那就应该赶紧和他商谈购买他设计的时装销售权。不过我听说,奥诺雷可不好打交道。”阿雨的眼珠转了转,有了主意。 阿雨坐在费洛朗制衣公司办公桌后,林玉琪拿了一摞画片和报纸走来递给她:“奥诺雷时装设计的照片我都收集全了。”阿雨把这些画片和登发布会照片的报纸摊开,摆满办公桌面。 林玉琪问:“你打算怎么做?”阿雨说:“用最能传递奥诺雷设计精髓的样衣打动他。”她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经过反复筛选,从中选出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是从不同角度照的两套时装。她仔细端详了一通后说道:“玉琪,你把赵大明找来好吗?” 片刻,赵大明来了。三十岁左右的赵大明戴着耳机听着音乐,腰肢随着音乐摆动。他走到阿雨面前,摘下了耳机。阿雨把选出的几张照片递给赵大明说道:“大明,你把这两套时装推推档,画出它们的生产纸样和排料图。” 赵大明看着照片问道:“什么时候要?”阿雨说道:“你辛苦一下,今晚加加班,我明天一早就要。”“没问题。”赵大明说着,又戴上耳机,随着音乐的拍节,拿着照片晃晃荡荡地走了。林玉琪看着赵大明的背影,有些不放心:“他能行吗?” 阿雨说道:“能行。他技术不错,一直在制衣厂做纸样设计,干了快十年,我是花重金把他挖来的。” 在机械化制衣车间里,只有赵大明一个人在加班。他一边戴着耳机听音乐,一边看着那些照片,趴在大案板上,拿着弯尺在画纸样。赵大明用剪子剪好纸样。 夜班工人根据赵大明的指示,控制机器把成卷的坯布,之字形折叠成层层一摞平布,把纸样放在摆平的坯布上,用画粉画出轮廓线,用电剪剪坯布。 窗外射进来黎明的曙光。赵大明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得意地看着剪好的坯布,掏出手机打电话。 阿雨在睡觉,枕边的手机铃响了。她迷迷糊糊地接电话。赵大明得意地说道:“老板,我是大明,你安排给我的活儿全干完了,我把那两套风格类似的时装,各选有特点的地方,拼制成一套纸样和排料图。 阿雨一下子醒过来说道:“我是那么跟你说的吗?”赵大明得意地说道:“对啊,你是那么说的,让我把那些照片上的时装,制成一套可以生产的纸样和排料图。弄完以后,我看才是半夜,还有时间,就安排夜班工人把坯布全裁出来了!怎么样老板?我能干吧?一个顶两个,你得多给我加班费。啊,我这是开玩笑。” 阿雨急忙坐起来问:“你快告诉我,这是真的还是在和我开玩笑?”赵大明说道:“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不能这么早就给你打电话……”阿雨跳下床,带着哭声喊道:“赵大明,我那可是十七万里拉的坯布……我让你害死了!”赵大明一下子愣了。 阿雨披头散发,穿着睡衣从轿车里跳出来朝公司跑,她冲进裁剪车间,急惶惶地四下里寻找着,赵大明已经不见踪影。她冲到大案板前看了一眼,坯布果然已经全部剪裁好。 阿雨发疯似的一拳擂在坯布上,大喊着:“赵大明!”操起弯尺冲了出去。阿雨操着弯尺,在公司走廊里跑着,呼喊着,在男工宿舍门前呼喊着,又冲进餐厅,最后来到公司后院,后院空无一人。 实际上,赵大明惊恐地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急忙逃向热那亚。 阿雨趴在坯布上两手握拳捶着坯布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眼瞎了啊!我不识人……是活该啊!”林玉琪劝她:“木已成舟,哭有什么用?先别管能不能说服奥诺雷来效力,要不咱们先用赵大明改的纸样缝一件,看看效果怎么样?” 阿雨接受林玉琪的建议,在缝纫机上缝上衣,林玉琪站在一旁陪着。阿雨心慌意乱中,把外贴的衣兜位置向上提了。林玉琪发现后说道:“这个兜提高了,和那一面不对称。”阿雨蹬着缝纫机说:“先这样吧,反正是样衣。” 阿雨跑好上衣,一边拿着它朝熨衣台快步走去,一边说道:“快去找一个体形好的女工来。”阿雨在熨衣台前快速熨着衣服。林玉琪领来一个年轻的东欧苗条女工。阿雨让她穿上熨好的上衣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转着,她和林玉琪仔细端量。阿雨的脸色越看越晴朗,她问林玉琪:“你看怎么样?” 林玉琪说:“我可不是安慰你。我怎么觉得这么一凑合,比那两件都好看。那个兜虽然贴得有点高了些,但和衣领对称,我看也不用动了。”说着她从案板上拿回那几张照片交给阿雨。 阿雨看看照片上的时装,又看看女工身穿的上衣,突然两手合十,闭眼说道:“阿弥陀佛,上帝保佑!”她睁开眼道,“快去把赵大明找来。”林玉琪说:“上哪儿找?这小子看闯了大祸,弄不好早脚踩西瓜皮滑到月球上了。”阿雨懊悔而又痛心地说:“唉,我刚才不该那么冲动。赵大明是人才,不该让他白白流失了。” 费洛朗制衣公司里灯光通明。工人们在奋力生产,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缝制、熨烫、品质控制、后处理,样样工序都有人在忙碌。阿雨穿行其间,仔细检查每一道工序上的服装。塞萨尔走来,站在道边朝公司里看了好一会儿才走。 白天,阿雨坐在办公桌前闭着眼睛,两手紧紧抓着老板椅的扶手。 林玉琪走进来叫道:“阿雨?那些原来和费洛朗制衣公司有业务往来的分销商和零售店,看到咱们生产的服装特别满意,生产出来的一万五千件全部卖出去了。他们提出咱们的产品太单一了,要是形成春夏秋冬四季系列服装就更好了。” 阿雨睁开眼睛,泪水流了下来。她流着泪喃喃地说:“啊,第一单生意终于做成,最难过的坎儿,终于迈过去了。” 阿雨和林玉琪对坐在餐桌旁,餐桌上摆着丰盛的晚餐。阿雨兴奋地说道:“玉琪,今天是我们姐俩创业成功迈出的第一步。来,干杯!”林玉琪笑着:“看来,回普拉托是我们最明智的选择。” 阿雨正要说话,突然一阵密集的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她打开门,几个警察站在门口,为首的脸色阴沉地问:“是阿雨·周小姐吗?”阿雨点头。 一警察上来给阿雨带上手铐说道:“你因涉嫌非法使用黑工被捕了。” 阿雨知道,有人背后打自己黑枪。 林玉琪一个人垂头丧气地来到警察局问询室,一个警察走进来。林玉琪问道:“警官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处理阿雨·周?”警察说:“她虽然有合法居留的身份,但她是费洛朗制衣公司法人代表,又是非法使用黑工的主谋。她将被拘留,同时视调查的情节,将处以高额罚款。那些没有合法居留权的黑工在辨明国籍后,将被遣送回国。” 此时,打阿雨黑枪的塞萨尔还不善罢甘休,他要斩草除根。餐厅富丽堂皇,来就餐者衣冠楚楚。塞萨尔和玛莎坐在餐桌旁,小声说话。 奥诺雷穿着随意,晃晃荡荡地来到餐桌旁。塞萨尔一脸笑意地站起来说:“晚上好,奥诺雷先生。”他转头对玛莎说,“他就是时装设计师奥诺雷先生。”又向奥诺雷介绍,“这一位是玛莎律师。”奥诺雷坐下来说道:“塞萨尔先生,您是普拉托最有名的制衣公司老板,怎么会对别人打官司也有兴趣?” 塞萨尔耸耸肩,做了个鬼脸:“因为我痛恨侵犯知识产权,费洛朗制衣公司这次剽窃的是您的天才设计,公然抢走了属于您的蛋糕,下一次她就有可能对我下手,仿制我生产的服装。对付这样贪婪的一双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它们刚刚伸出来的时候,就斩断它。”说着他拿起了餐刀,狠狠地扎在了配餐用的蒜香面包片上。 阿雨从警察局出来后,一直愁眉不展。她在公司待着颇感烦闷,便到街边溜达散心。一个骑摩托车的人从身后追过来,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阿雨说道:“对不起,请您收下法院的传票。” 阿雨惊讶地说:“我已经足额交纳了罚金,法院怎么还传我?”来人说道:“这是另外一起官司,时装设计师奥诺雷先生委托律师起诉您公司生产涉嫌抄袭奥诺雷先生设计的时装作品的服装,请您按传票上的时间准时出庭。请您在送达接收单上签字。” 阿雨木然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后问道:“假设我的官司输了,会有什么后果?”来人耸耸肩说:“恕我直言,那您和您的公司就会一下子坠落到地狱里去。奥诺雷先生雇的律师叫玛莎,打这种官司律师的收益,是按索赔额的比例提成,此人既贪婪又凶狠,外号大白鲨,按她的一贯作风,她会用她的利牙撕去您身上的每一块肉,让您背负一生也还不清的高额赔偿。” 阿雨点点头说:“我明白了。”她两腿发软,一脸绝望,扶着身旁的树慢慢蹲到地上。林玉琪从公司出来,扶着阿雨来到街边公园,坐着长椅上。 林玉琪说:“实在不行,你跑了吧。”阿雨苦笑道:“这算什么招儿?要跑你跑,反正我不跑。”林玉琪着急地说:“那怎么办?你要是不跑,就得为奥诺雷打一辈子的工,永远翻不了身。” 阿雨和林玉琪回到客厅,对坐在沙发上,眼睛发直地各自想着心事。就在这时,雷蒙来了。林玉琪笑着往外走:“我要去买点儿水果,买点儿好酒。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屋子只剩下阿雨和雷蒙两个人。雷蒙问道:“你被一个叫奥诺雷的设计师起诉了?”阿雨点点头。“你没有买他的版权,就生产他设计的时装?”“不全是。我的一个设计师赵大明帮我做了修改,把奥诺雷设计的两套时装拼到一起,组合成了一件服装。” 雷蒙说道:“这不是一样吗?”阿雨问:“是不是很麻烦?”“知识产权引起的纠纷,从来都是麻烦事。如果你不反对,可以授权我作为你们公司的律师,受理这个案子。”“雷蒙,说心里话,你来了我心里觉得很踏实。”“乐意效劳。” 第二十二章 2 雷蒙开始为阿雨的费洛朗制衣公司打官司了。他认真在办公室查阅资料。林玉琪说:“阿雨,下午塞萨尔来公司找你,他说他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想从你手里购买咱们的公司。他看你不在,搁下这句话就走了。” 阿雨问道:“塞萨尔要买咱们的公司,你怎么看?”林玉琪说:“从雇佣黑工被罚开始,我就觉得里头有人捣鬼。现在很清楚了,黑工的事儿,奥诺雷的事儿,躲在后面的人就是那个塞萨尔。” 阿雨思索着问:“塞萨尔为什么要找咱们的晦气?咱们刚刚到普拉托,见到谁都是面带微笑。在普拉托,连一只鸟都不会讨厌咱们。”雷蒙说:“鸟不讨厌你,人就不同了。你的存在,肯定妨碍了某个人的路,人家肯定不满意。” 阿雨沉思着问:“那是他的问题!雷蒙,你觉得官司的把握有多大?”雷蒙拿起手里的一沓资料苦笑:“这个案子事实特别清楚,经过非常简单,对方证据确凿,一旦上法庭必输无疑。阿雨,我想,作为律师,唯一能做的就是跟对方调解。” 雷蒙和对方联系调解,但是调解失败,只能上法庭了。可是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候,阿雨连续两天没回住处,连个电话也没有。林玉琪又急又担心,只好报了失踪案,可警察也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林玉琪向所有她认识的中国人打电话问了,谁都没有看见阿雨! 雷蒙相信阿雨的人品,他说:“我俩在战场上一起经历过生死考验。当时我负了伤,陷入绝境,要放弃自救,坐以待毙。阿雨却意志坚定地救我一命。阿雨不会偷偷跑掉,任何重压都压不垮她。她这次失踪,一定是去做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林玉琪着急地说:“现在哪还有比打官司更重要的事情!明天上午法院就要开庭,她不去,官司怎么打?这不是等着输吗?”雷蒙说:“我们去,你是她的合伙人,我是律师,我们代她出庭。” 第二天开庭了。维克托、巴尔、胡跃、于任飞、路易、林玉琪等人坐在旁听席上,雷蒙坐在被告席上。 玛莎离开原告席,拿着贴有奥诺雷设计的那两套时装照片和费洛朗制衣公司生产的上衣的照片,走到陪审席前,慢慢地移动着,出示给陪审团成员看。她说:“女士们、先生们,请看,费洛朗制衣公司剽窃时装设计师奥诺雷先生的设计成果,证据确凿,毋庸置疑。”陪审团的男男女女们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都在点头。 雷蒙用手绢擦额头上的冷汗。 玛莎说:“费洛朗制衣公司的行为在给自己谋得了巨额经济回报的同时,也获得了隐性收益,用犯法手段为其公司博得了本不属于它的声誉,占领了本不属于它的市场份额。直接造成了奥诺雷先生设计的这个系列时装失去新颖性,使市场推广遭受了巨大失败,版权至今没有卖出,给奥诺雷先生及其时装设计室造成了巨额经济损失,同时也给奥诺雷先生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使他无法集中精力继续设计时装,影响了他个人才华的发挥,进而影响他获得本该属于他的个人声誉和财富。法官先生,这一切损失,理应由费洛朗制衣公司承担。奥诺雷先生向费洛朗制衣公司索赔六百万里拉……” 玛莎说到此,旁听席上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发出了一阵嘈杂声。林玉琪紧张得两手握拳直捶自己的腿。法官敲了一下法槌说道:“肃静!” 玛莎接着说:“其中三百万里拉是直接经济损失索赔,一百五十万里拉是奥诺雷先生的精神损失索赔,一百五十万里拉是对费洛朗制衣公司公然进行剽窃行为的惩罚性索赔。同时奥诺雷先生要求费洛朗制衣公司在其成衣销售地意大利、法国主要的电视、平面媒体重要时间段和显著版面,连续登刊一周道歉声明。” 玛莎用盛气凌人的目光狠狠盯了雷蒙一眼说,“法官先生,我的陈述完了。谢谢。” 法官道:“下面是被告方答辩。雷蒙律师,您对原告陈述的事实和理由,有什么需要辩解的吗?”雷蒙说:“法官先生,被告方希望能在法庭的主持下,和原告方调解解决此事。” 法官问道:“玛莎律师,您同意调解解决此事吗?”玛莎说:“法官先生,原告方不同意法庭调解。除非费洛朗制衣公司付出六百五十万里拉的赔偿费,我方才可以考虑顾及费洛朗制衣公司及当事人的声誉,进行和解。” 法官问道:“雷蒙律师,这个条件您方能接受吗?”雷蒙正要回答。法庭的门一开,阿雨一脸疲惫地拎着个皮箱进来,强打精神说:“我方不能接受。” 众人全在看阿雨。旁听席上众人交头接耳,发出了一阵嘈杂声。 法官敲了一下法槌,说道:“肃静!”然后问阿雨:“女士,您是什么人?干扰法庭审理案件,要因藐视法庭被起诉。” 阿雨说:“法官先生,我就是奥诺雷先生起诉的费洛朗制衣公司的法人代表阿雨·周。”说着她拿出自己的证件上前递给法官。法官看一眼,说:“阿雨·周女士,请您坐到被告席上。”阿雨说道:“谢谢。”她坐到雷蒙身旁说:“法官先生,我可以陈述我方的申辩理由吗?”法官说道:“请讲。” 阿雨理直气壮地说道:“尊敬的陪审团女士们、先生们,尊敬的法官先生,费洛朗制衣公司并没有剽窃奥诺雷先生设计的时装,也没有剽窃任何人的设计。” 雷蒙看着阿雨目瞪口呆。 玛莎一下子跳起来大声说:“女士们、先生们、法官先生,她这是在事实面前公然说谎!”阿雨说:“请问法官先生,我在法庭上有没有陈述自己理由的权利?”法官说道:“当然有。玛莎律师请坐,您不能打断阿雨·周女士的陈述。” 玛莎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阿雨打开皮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大摞时装照片,向法庭出示着说:“尊敬的陪审团女士们、先生们、法官先生,你们请看,这些照片用彩笔做记号处,是奥诺雷先生设计的那两套时装。奥诺雷先生设计的时装,大到式样,小到领口、袖子、腰带、扣子、衣兜处理这些构成时装的元素,与照片中这些时装元素均有相似或雷同地方。而这些时装都不是奥诺雷先生设计的。这些照片是不同时装书籍和杂志刊登的,都公开发表在奥诺雷先生推出这两套时装之前,最早的甚至在十五年之前。因此这些证据充分证明,奥诺雷先生设计的这两款时装,完全是抄袭、拼接之作,并不是他独特的设计,对此他根本就不拥有所谓的版权。奥诺雷先生指责费洛朗制衣公司剽窃他的作品,根本就不成立。空口无凭,有照片为证,在事实面前公然说谎的,是原告方。” 雷蒙仰着脸目瞪口呆地看着阿雨。陪审席和旁听席上顿时议论纷纷。林玉琪等人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法官连敲了几下法槌,喊道:“肃静!请肃静!” 玛莎跳起来,说:“法官先生,原告方请求说明反对理由。”法官说道:“可以。”玛莎说道:“原告方强烈反对被告方的狡辩。” 雷蒙站起来说:“法官先生,被告方强烈反对原告方用污辱性语言对被告方进行恶意攻击,意欲误导陪审团成员对案情的客观判断。”法官说:“反对有效。玛莎律师,请您在说明反对理由的时候,不得再使用污辱性语言。” 玛莎说:“好的,法官先生。”她走到陪审团面前说道:“各位女士、先生们,时装设计师设计时装时,对服装的衣领、袖子、腰带、扣子、衣兜等构成这些服装的基本要素,进行艺术的再创作、再组合,就像厨师做菜一样,食材、作料虽然都一样,但不同的厨师因不同的烹调手艺,做出菜的口味肯定不一样。奥诺雷先生就是一名厨艺高超的厨师,他设计的时装,绝对是对构成服装的基本元素进行艺术再创作、再组合,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完全拥有自己的设计版权。”玛莎说完朝自己的座位上走去,边走边以得意、挑衅的目光盯着阿雨。 阿雨反驳道:“为什么奥诺雷先生对服装基本元素进行艺术的再创作、再组合就能拥有版权,而费洛朗制衣公司做同样的事情,对服装基本元素重新进行艺术的再创作,再组合,就是公然剽窃?”说着她拿起费洛朗制衣公司生产的服装和奥诺雷设计的那两套时装对比照片,“比方说这个衣兜的位置,费洛朗制衣公司就进行了调整,它的外观没有和奥诺雷先生设计的任何一款时装完全一致,也进行了点、线、面、体这四个方面的艺术融合。我相信同样的事情,虽然当事人不同,也会得出相同的结果,因为意大利是一个自由、平等、没有歧视的明国家。”玛莎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法官重重敲了一下法槌宣布:“奥诺雷起诉费洛朗制衣公司剽窃其时装设计成果一案,本法庭审理结果是,费洛朗制衣公司生产的服装,不对奥诺雷设计的时装构成侵权。现在宣布退庭。”玛莎脸色惨白,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法庭。 雷蒙像不认识似的死死盯着阿雨,激动地说道:“我的朱蒂提亚,我的神灵,你要是当律师肯定能比我强,你就改行了吧。”阿雨说道:“不,我要当老板。” 林玉琪、胡跃、于任飞等人兴奋地围着阿雨七嘴八舌道:“阿雨,你太厉害了!”“阿雨,你知道吗?你是传奇,绝地重生。一个不会水的人,竟然彻底打败了大白鲨!” 阿雨身体一软眼一闭就要倒下,雷蒙赶紧把她抱在怀里。林玉琪挤上前着急地问:“阿雨,你怎么了?”阿雨慢慢睁开眼睛,轻轻说道:“没什么……我是累的,我到罗马国家图书馆查时装资料,三天三夜没怎么合眼……” 阿雨、雷蒙、林玉琪来到巴尔餐馆就餐。雷蒙大口吞咽着饭菜说:“太好吃了!”林玉琪凑过来,低声说:“阿雨做得比这个可好吃多了。”雷蒙看着阿雨问:“真的?”阿雨笑着举杯道:“我要感谢雷蒙,这位最忠诚的朋友总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出现,提供最无私的帮助。雷蒙,我敬你!” 雷蒙低声嘟囔着:“其实也不是那么无私。”林玉琪笑了,阿雨装作没听见,接着说:“几次的麻烦,错就错在我犯了急躁病。看到胡叔叔、于任飞他们个个都很成功,而我这些年却一事无成,就急了,就想抄近路尽快赶上他们,没有听雷蒙的一再劝告。结果近路无坦途,被连绊了两个大跟头。万幸最后这个跟头没有跌倒,要是跌倒了,这一辈子都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我现在越琢磨越觉得意大利有句格言非常有道理,急火烤不出好比萨。” 雷蒙说:“是啊,急火是什么都烤不好的,包括爱情。”林玉琪故意问:“说到爱情,雷蒙先生最近身边又是哪位美女啊?”雷蒙耸肩说:“是您,还有阿雨,两位。”三个人呵呵笑起来。 第二十二章 3 阿雨在办公室用电脑打好和奥诺雷合作的合同,然后打印出来。林玉琪看到,惊讶地问:“和奥诺雷合作?这怎么可能?刚打完官司,见面还不得打起来?”阿雨说:“我就怕打不起来,打爆了气球,气也就泄光了。” 林玉琪说:“人家要是死活不同意呢?再说了,咱们就该长长志气,永远不答理他!”阿雨说:“做人和做生意是两码事儿。做生意绝不能跟可以给你带来财富的人治气,治气的结果只能是砌墙堵死自己的财路。” 林玉琪说:“离开他,地球就不转了?”阿雨说:“奥诺雷设计的时装又漂亮又能穿,在成衣市场上绝对好卖。我现在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时装设计师,咱们公司要想重整旗鼓,只能指望这棵歪脖树了。” 林玉琪说:“我听说这个人可狂妄了,很难相处。”阿雨说道:“越有才能的人脾气越怪,我来对付他,你放心好了。” 奥诺雷在设计室让一个模特试穿他刚设计好的时装摆着姿势。阿雨轻轻推门进来。奥诺雷盯着模特身上的时装在出神儿,没有意识到阿雨进来。阿雨默默地站在他旁边。奥诺雷眼睛继续盯在模特身上,阿雨的眼神也跟着奥诺雷的眼神走。奥诺雷朝模特招了招手。 模特走到奥诺雷近前,阿雨发现奥诺雷的眼睛盯在模特的腰上。奥诺雷一伸手,阿雨眼疾手快地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夹子递在了奥诺雷手中。奥诺雷把夹子夹在了模特的腰上,腰收紧后,服装整体效果更好了。奥诺雷的眼睛又盯在了模特的裙摆上。阿雨赶紧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别针递到了奥诺雷手中。奥诺雷用别针把模特的裙摆别短,前后左右地端量着模特,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阿雨赶紧从工作台上拿起奥诺雷的设计效果图和笔,递给了奥诺雷。奥诺雷低着头在设计效果图上修改着。 奥诺雷边修改,边点头:“本来我都要开除你这个助手了,幸运的是,你好像一下子开窍了。我刚有什么想法,都不用说,你马上就能揣摩到。”奥诺雷抬起头,随便看了阿雨一眼,这才愣住。他四处看看,助手不在,身边只有阿雨一个人。奥诺雷:“刚才是您在我身边帮助我?”阿雨笑着点头。 奥诺雷问道:“请问女士,您是来找工作的吗?”阿雨说道:“是。”奥诺雷问道:“您是哪儿人?”阿雨说道:“我是中国温州人。” 奥诺雷低声嘟囔道:“主啊,又是一个温州人。”他提高了嗓门,“坦率地讲,我对温州人没有好印象,但对您例外,因为您能读懂我的眼神。”阿雨说:“您对温州人没有好印象是您不了解他们。您对我例外,是因为您了解我……” 奥诺雷打断了阿雨的话说:“咱们不讨论这个问题。您有居留证吗?”阿雨说道:“我有。”奥诺雷满意地看着阿雨:“非常好。您现在就可以给我当助手了,月薪五十万里拉。” 阿雨说道:“谢谢。不过说实话,这个数少点儿了,如果我请您为我工作,要远远高于这个数。”奥诺雷转过身,认真地看着阿雨:“看上去您是很认真的。” “我很认真。”“那我想知道,我有幸为之工作的人,是何许人?” 阿雨稍微俯下身子以示恭敬:“我是费洛朗制衣公司的老板。”奥诺雷马上警觉地盯着阿雨,问道:“您叫阿雨·周?”阿雨点了点头。 奥诺雷紧张地问道:“您来这儿干什么?!想直接从我脑子里偷我设计的作品吗?我要叫警察来把您抓走!”说着他掏出手机拨打,“警察局吗?我是天才时装设计师奥诺雷,有一个温州女人跑到我的时装设计工作室里剽窃我的作品……我为什么不能抓她?”说着他耸了耸肩,“理由很简单,她既然敢上门,就不会怀好意,我看她会中国功夫,我是明人,不喜欢用暴力解决问题。”奥诺雷挂断了电话,威胁地说道:“我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和警察都很熟,您要是识相的话,就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阿雨说道:“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您不就是报假警吗?我要留在这里,证实您的清白。另外顺便和您谈谈合作的问题。”奥诺雷说道:“我不和您合作!” 阿雨提高了嗓门,大声说道:“您必须和我合作!”众人闻言全愣了。 奥诺雷气愤地嚷道:“您想强迫我吗?强迫交易在意大利是犯罪行为,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阿雨恭敬地说道:“我不会强迫您,因为从来就没有人能征服得了天才的智慧和才华,他只听从主的召唤和驱使。对您,我只会十分尊敬和敬佩。” 奥诺雷傲慢自得地点了点头,说道:“看来您很懂事。”说着他又打了一个电话,问道:“警察局吗?你们为什么还没有到……什么?在路上马上就要到?好的。”阿雨说道:“刚才我只是想让您清醒一下,让您从艺术创作的执著状态中,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回到对您最为有利的商业运作中来。” 奥诺雷不屑地说道:“对我有利?您只会割我的肉,增您的肥。”阿雨说道:“不,恰恰相反,我要让您亲眼看到,我割自己的肉,来添您的磅。” 奥诺雷说道:“这样做会对您有什么好处?”阿雨说道:“只要咱们合作,咱们的商业利益就会共同成长,我长大了,长强壮了,多割给您一块肉,对我也无妨。如果我舍不得这样做,那我就失去了长大、长强壮的机会。”奥诺雷想了想,微微点了一下头,露出了认可的表情。 阿雨说:“时装设计师考虑的是艺术创作,制衣公司的老板考虑的是市场,因此二者在配合上往往产生摩擦和矛盾,甚至闹得不欢而散。奥诺雷先生,在设计室里我读懂了您的眼神,这并不可贵,可贵的是,我是唯一能读懂您眼神的制衣商。我可以把您作品的精髓,原汁原味儿地传递到成衣市场上去,在为您赚取早就应该获得的商业利益的同时,让无数有机会穿上您时装的人,感觉自己增添了魅力,增添了自信。您将被她们称颂,被她们尊重。”奥诺雷神情激动起来。 阿雨接着说:“据我所知,您以前和制衣商也有过合作,就是因为制衣商没有读懂您的心意,做得并不好。令您出类拔萃的过人才华,只能万分遗憾地让范围很小的人认知,甚至都没有超出过普拉托,无法冲向米兰、冲到伦敦、冲到巴黎这些世界时装大展台。这对您是极大的不公平。您只有和我合作,有了财富做支持,您的时装设计室才能运转下去,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专心致志地施展您的超人才华,在米兰、伦敦、巴黎时装界居有一席之地。” 奥诺雷起身低着头在设计室里走来走去,他走到阿雨面前,又掏出了手机打电话道:“警察局吗?你们怎么还没来,什么到了,在门口等着她,好吧。” 转脸对阿雨说,“您可以走了,不能让警察先生们等得太久。” 阿雨一边掏出准备好的合同,递给奥诺雷,一边说道:“我助您成功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您要是在合同上签了字,我马上就走。”奥诺雷说道:“我要是不签呢。”阿雨说道:“天才之所以是天才,因为他比凡人更机敏,更聪明,更懂得利害。面对选择,他总会占据对自己有利的上风。”奥诺雷说道:“好吧,您打算出多少钱雇我?我的重量级别,是靠金钱来衡量的。” 阿雨说道:“我十三岁的时候,身无分来到意大利,能到今天,没有靠任何人,完全是白手起家。原本就没有多少钱,又购买了费洛朗制衣公司,交纳了非法用工的罚款,还有留下再生产的启动资金,手里已经没有多少现钱了。不过我会付给您期权,费洛朗制衣公司是我和另一个合伙人的合资公司,合同上写得明白,您只要在上面签字,立即就会拥有费洛朗制衣公司五分之一股份。我能和您合作,也就有了确保能生存、壮大起来的基础。无须再用投机取巧的手段谋利,一定会守法经营。有您非凡的设计,加上我的吃苦耐劳,公司肯定会迅速成长起来。您可以分得公司五分之一的利润,而且有优先权。” 奥诺雷还是没有表态,显然还在犹豫着。阿雨笑了:“我可以等您的决定,就怕门口的警察先生不能再等了。”奥诺雷拿起电话,正要拨号,阿雨指指奥诺雷的手机说道:“奥诺雷先生,您下次再打报警电话的时候,请拨113而不是115。” 奥诺雷说道:“主啊,您长了一双鹰的眼睛,真尖。”阿雨说道:“我要发现您的市场潜力,眼力必须好才行。”奥诺雷说:“阿雨·周女士,我很欣赏您跑到我办公室的举动。这样好不好,合同放在我这里,请您给我几天的时间。”阿雨问:“三天够不够?”奥诺雷答:“两天。” 第二十三章 1 阿雨嘴里模拟鞭炮爆炸的声音:“啪啪、噼噼啪啪……”她踩着凳子摘下费洛朗制衣公司的铜牌,换成ayuwenzhouh制衣公司的铜牌。林玉琪在旁边说:“看你费那个劲儿,干脆放挂鞭炮得了,上次剩了一挂,我拿去。” 阿雨说:“玉琪,回来回来,不放。我上次让警察罚我噪音污染罚怕了,再不放鞭炮。”她下凳子后退几步,得意地看着公司的铜牌,然后一个助跑跳起来,用手拍一下铜牌。铜牌发出“咚”的响声。阿雨大叫道:“重打锣另开张啰!” 早晨,阿雨、奥诺雷还有模特莉迪娅在设计厅工作。莉迪娅在试穿奥诺雷设计的时装,奥诺雷说道:“亲爱的,把身体转九十度。”莉迪娅在两人面前转动着身体。奥诺雷眼睛发红,嗓音发哑地问道:“怎么样?完美吧。” 阿雨盯着看了一会儿,用手拿起莉迪娅肩上垂下的长长装饰布片说:“静态看这个装饰布片非常漂亮,也和您设计的这个系列时装的飘逸特点很吻合。但它的位置靠近腋下,莉迪娅将来在t型台走起来,就怕它往后飘,夹进腋下,这样反到起了副作用。” 奥诺雷把布片往莉迪娅肩上一耷,说道:“把它拿掉?”阿雨说:“那这儿就有些秃了,不如单独给它上浆,让它硬起来,既保持原来的好效果,又不会乱动。” “好主意。”奥诺雷说着,兴奋地捻手指打了一个响,“就按您的意见办。”阿雨拿起时装设计效果图,在上面做了标记。 奥诺雷如释重负地说:“好,全干完了,收工,等着时装发布会惊艳亮相吧。”阿雨说:“我敢保证,肯定会引起轰动,您的天赐艺术才华会被更多的人认可。” 奥诺雷自负地笑了:“现在我想签那个合同,阿雨·周女士。”阿雨说:“好啊,不过咱们也可以选一个更好的日子。”奥诺雷会意地笑了:“跟你的合作就是充满了**和创意,我决定,时装发布会成功之日,也是我们正式合作的开始!” 奥诺雷的时装设计发布会成功举办。电视节目主持人介绍道:“昨天时装设计师奥诺雷成功地举办了新一季的时装设计发布会,发布会取得了空前成功,媒体和时装设计评论家都给予高度的评价,称奥诺雷先生是时装界爆发的超新星,他的光亮必照亮米兰、伦敦、巴黎这些世界时装设计之都……” 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奥诺雷趁热打铁、全身心投入到服装设计中,他自然备受塞萨尔的关注。塞萨尔来到奥诺雷的设计室,边看他画时装效果图,边恭维说: “天才就是天才,您的每一笔,都恰到好处地落到该落的位置,构成一幅难得佳作。” 奥诺雷看着自己画的时装效果图,得意地笑道:“我记得一年前您对我的评价不是这样。不光是您,昨天那些制衣商们,以往对我的评价也都差不多。”塞萨尔说道:“人总是在变。这么漂亮的艺术创作,一定要变成服装实物,让人们认识它,赞誉它,享受它,给您带来荣誉和财富,这件事由我来做吧。” 奥诺雷说:“阿雨·周女士已经在做了。”塞萨尔一听急了:“您怎么能和偷您艺术才华的贼一起合作?奥诺雷先生,天才每犯一个错误,都是在天才的火苗上泼洒一盆污水,而您的这个错误,不客气地讲,已经快让那火苗熄灭!” 奥诺雷说道:“正相反,是她最早发现我的商业价值,给我的火苗加了一些必要的助燃剂。”说着他耸了耸肩,“我已经当过一次傻子,被您当枪使,去打一场赢不了的官司。您不必再劝,我已经被阿雨·周的坦诚、大度、精明和独到的眼光折服。”塞萨尔急切地说:“你们已经签合同了?我有必要提醒……” 奥诺雷说:“塞萨尔先生,您真的提醒了我。时间到了,如果你没别的事儿,我现在就要去签这个合同。”塞萨尔在旁边尴尬地站了一会儿,见奥诺雷等着关门,只得走了。 奥诺雷一个人坐在餐馆旁,拿着笔在记事簿上入神地画着设计构思速写。阿雨走到奥诺雷对面悄悄坐下看着奥诺雷工作。奥诺雷画成,抬起头看到阿雨,惊讶地说:“您迟到了,阿雨·周女士。”阿雨说:“我是想留给您时间思考。” 奥诺雷说:“思考这个合同我已经花了足够的时间,事实上我已经签了,只要您签上您美丽的名字,我们就成了合伙人。” 阿雨接过合同,低头看着:“也许会有不少人觉得您太草率了,奥诺雷先生。” 奥诺雷诚恳地说道:“这些天我的身边挤满了制衣商,耳边全都是溢美之词。他们开出诱人的条件,几乎让我改主意。可是,阿雨·周女士,万能的主不会让我变愚笨,我非常清楚那些制衣商谁也不会像您这样支持我,看中我。他们看中的是我一时的成功,会给他们创造多大的市场价值。” 阿雨笑吟吟地看着对方:“说实话,我也看重这一点。”奥诺雷放下手里的画笔,认真地看着阿雨说:“您真正打动我的,不仅是您那天就那么单枪匹马跑到我工作室的勇气和**,不仅是您最早发现我和鼓励我,给我描述的灿烂远景,也不仅是您付给我的优厚期权条件。最主要的是,您的经历打动了我。我是个孤儿,从没有科班学过时装设计,我能在普拉托站稳脚跟,和您一样完全是靠个人奋斗。这也许就是咱们俩在心灵上有相通之处的原因。我相信阿雨制衣公司一定能取得成功。” 阿雨微笑着说:“与天才合作,是聪明人的选择,对此我充满信心。”奥诺雷说:“我相信,跟您一起工作,将是非常愉快的旅程。” 心情一好,连天空都比以往更晴朗明亮。阿雨跟奥诺雷签完合同后,脚步轻盈地在街边漫步,路过银行时不经意发现赵大明在atm机上取款。阿雨急忙走上前问:“这段时间你跑哪儿去了?”赵大明说道:“我跑到热那亚躲风头,那儿没几家制衣公司,我找不到活儿干,觉得风头过了就又跑回来。想吃饭兜里没钱,就剩卡里的那点儿钱了。阿雨姐,我真没有给你造成任何损失?还在关键的时候,帮了你的大忙?” 阿雨认真地说:“我已经把费洛朗制衣公司正式更名为ayuwenzhouh制衣公司。我和林玉琪占百分之八十的股份,另百分之二十为奥诺雷先生所有。等我和林玉琪还有奥诺雷先生商量一下,把我的百分之四十股份让出百分之十给你,作为对你的感谢。”赵大明神情恍惚地说:“天啊,我刚才还在为吃饭、为工作犯愁,现在转眼成了制衣公司的股东,我……我这不是做梦吧?” 阿雨说:“你需要一个真实的感觉吗?”赵大明急切地说道:“太需要了。”“那我就给你!”阿雨说着狠狠地踩了赵大明脚背一下,“我叫你跑!”赵大明疼得“哎呀”一声叫出口,弯下腰走不成了。 阿雨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赵大明一瘸一蹦地在后面追着喊道:“阿雨姐,等等我,我也是股东了,想知道公司下一步怎么经营……” 阿雨回到公司后,与林玉琪、赵大明商量招兵买马的事儿。面试工作由阿雨和赵大明负责,参加应试的工人很多,除了几个意大利人外,其余都是中国和北非人。 阿雨问意大利人彼得:“彼得先生,您在制衣业干了多少年?”彼得说:“十七年。高中一毕业我就进了费洛朗制衣公司,一直干到前年,它被温州人挤垮。” 阿雨问:“您是服装工会的会员吗?”彼得点了点头。阿雨又问:“您在费洛朗制衣公司都干过什么?”“缝制、熨烫、品质控制、后处理,样样工序我都干过。”“可以让我见识一下您的能力吗?比如熨一下自己的上衣。”彼得点点头:“行。” 彼得脱下外衣,按照熨制成衣的标准铺在熨衣台上,操起蒸汽熨斗动作熟练下手准确地熨起来,他刚熨完了一片衣襟和袖子,阿雨说:“行了,彼得先生。” 彼得不甘心地辩解道:“我还没有熨完。”阿雨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我做过熨衣工,您会不会干,干得怎么样,我一看就知道。您被录用了。您先到外面稍等片刻,等我面试完其他人,就到我办公室签用工合同,明天一早您就可以来上班。”彼得高兴地走了。 赵大明压低嗓音说:“阿雨姐,你怎么能招意大利人?”阿雨说道:“我打算让意大利人占咱们招工人数的一半。”赵大明惊讶地说道:“我的个老天爷,我怎么看你像是喝雨水长大,净讲天上的话,不着人间的边际。你不知道吗?意大利人懒,不愿吃苦,星期天要休息,不愿加班。” 阿雨说道:“那不是懒,是愿意享受生活,等咱们有钱了,下一辈长大也是一样。”赵大明说道:“还有,想撵他们走,光辞退费就得花一千多万里拉。咱们一旦有了订单,为了抢占市场,得昼夜加班,你招这帮享受生活的爷,到点儿就下班,到时候赶不出活儿来怎么办?” 阿雨说道:“我特意多招一些咱们温州老乡,这些人能吃苦,关键的时候咱们可以领着他们冲。”赵大明说道:“多招人就会多增加成本,这是做赔本生意。” 阿雨说道:“二十年前我打工的意大利餐馆,如今被咱们温州人接了手。费洛朗制衣公司也是因为竞争不过咱们温州人才倒闭。如今有不少意大利人在和咱们竞争中败下阵来,他们心里肯定对咱们不满,咱们再不给他们工作机会,他们能不反感咱们吗?咱们不能光看眼前利益。小苗要长成参天大树,必须把根深深地扎在土里。咱们制衣公司要想在此长久立足,发展壮大,必须融入当地社会里,融入到意大利人中。” 为了压低成本,阿雨从国内进口布料,她和赵大明等人把成卷的坯料拉展开检查有无纺织疵点。赵大明一指面料说道:“看这儿。”“这是线头。”阿雨趴上前一看,说着将线头拿掉。 赵大明说:“简直不敢想象,国内的布料现在能纺得这么好,达到一百五十支纱的细度,和意大利的产品没什么两样。”阿雨说道:“咱们以后就从阿蓉姐的纺织厂那儿进货。这些坯布价格只有意大利产的三分之一,可以给咱们节省下不少钱。” 奥诺雷拿着时装设计图和效果照片兴冲冲地走进来说:“阿雨·周,我设计的这一季时装市场版修改完了,您看这是效果照片,怎么样?”阿雨接过来看了,感激地说道:“奥诺雷先生,太完美了,这正是我想要的东西。谢谢您!” 奥诺雷说道:“它能成功,主要还是您的功劳,多亏您不断向我提建议,不断帮我修正它。”他把设计图递给赵大明说:“这是给您的设计图。”阿雨对赵大明说:“赶快安排,马上开干。” 阿雨正在办公室看奥诺雷时装设计图,林玉琪兴冲冲地跑进来说道:“阿雨,销售商和零售店把货款全打回来了。”阿雨有点不相信:“不能吧?” 林玉琪说道:“怎么不能?钱都把咱们公司的账户挤爆了!”阿雨若有所思地说:“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款……我明白了,他们料定这批货肯定好销,不会积压,想争着接第二批货。”林玉琪欣喜地点头。阿雨说:“这只是个开头,玉琪,等着吧,咱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阿雨、奥诺雷、莉迪娅、奥诺雷的助手、赵大明兴高采烈地聚在设计室里。 奥诺雷打开了一瓶香槟酒,用泡沫向众人喷去。众人嘻嘻哈哈地躲闪着,乐成一团。奥诺雷把香槟酒倒在香槟酒杯中,众人举起酒杯,阿雨领头,大家齐声喊道:“祝奥诺雷先生下一季时装设计成功!”奥诺雷开心地大笑道:“阿雨·周女士,也祝您制衣公司生意兴隆,给我们大家赢得财富!” 阿雨事业迎来碰头彩,她的爱情鸟儿也悄悄飞来。雷蒙忍受不了相思之苦,来到普拉托开办了律师事务所,一切安排好之后他来见阿雨。他盯着阿雨笑道:“我的律师事务所开张了,但是苦于没有一个漂亮的开场,不知能不能跟得上两位女士在普拉托的节奏,能不能胜任贵公司的法律顾问一职?”“这样的话不许再说,我已经对你无以为报了!”阿雨笑着伸手说,“我们正式邀请雷蒙先生出任我公司的法律顾问,今后公司所有相关事宜,都请雷蒙先生费心照料。” 雷蒙握住她的手说:“不要忘了,雷蒙是收费的。”阿雨也逗趣:“在签雇佣合同之前,有件事我必须了解清楚,请问您有合法身份吗?”二人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十三章 2 紧接着,塞萨尔给阿雨来电话说:“请阿雨和林玉琪两位‘优的女士’吃饭,冰释前嫌。”林玉琪说:“阿雨,连塞萨尔都要请我们吃饭,看来在普拉托,没有人再敢轻视我们了。” 阿雨不知塞萨尔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既然人家发出邀请,她们自当前往。 塞萨尔正襟危坐在巴尔餐馆内,阿雨和林玉琪坐在他对面。塞萨尔说:“个体之间的差异和误解,是人类历史上几乎所有悲剧的导火索。对于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只是真诚地希望从今天开始,我们做朋友,和平共处。不知两位优的女士是否同意我的提议?” 阿雨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提议,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塞萨尔先生,我们万里迢迢从中国来到意大利,只是想在这里扎根,跟当地人和谐相处是我们美好的愿望。既然您愿意主动跟我们交朋友,这真是求之不得。谢谢您。” 塞萨尔说:“为了更好地表示我的诚意,我想把跟我合作多年的一个分销商介绍给你们。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阿雨和林玉琪对视一眼,都很惊讶。林玉琪:“这,我们有点儿受宠若惊了,塞萨尔先生。” 塞萨尔微笑:“再多的道歉,都比不上一个实实在在的帮助。”林玉琪说:“您太慷慨了,塞萨尔先生!我们的公司正在起步中,确实很需要建立一个强有力的分销渠道,需要跟更多的分销商建立合作关系。” 塞萨尔说:“托蒂公司是意大利首屈一指的成衣分销商之一,实力雄厚,口碑绝佳,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他们吧?”阿雨瞪大眼睛:“托蒂公司?您真的要把它介绍给我们?”塞萨尔笑着点头不语。 阿雨说:“那这顿饭,真该由我们来请您,塞萨尔先生。”塞萨尔笑眯眯地说:“好吧,我一点都不反对。”塞萨尔开心地低头吃饭,阿雨看着对方,若有所思。 第二天,阿雨把塞萨尔的事告诉了雷蒙。雷蒙不放心地说:“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们和那个分销商的合同?”阿雨说:“那个项目已经做完,托蒂公司的订单不大不小,完全符合我们的生产能力,对质量的要求很高,但并没有到挑剔的程度。他们的回款也很及时。就这样。” 雷蒙说:“你似乎并不开心,阿雨?”阿雨摇头:“说不清。也许在国外这么多年,还从来没尝过顺利的滋味,一下子太顺利,心里反而不踏实了。”林玉琪说:“阿雨是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雷蒙接过林玉琪拿来的合同,低头看起来。阿雨关切地看着雷蒙。雷蒙抬起头说:“合同非常规范,没有什么问题。阿雨,或许是你的坚忍不拔感动了对手,或许是感动了更厉害的角色——上天。看来你回普拉托发展是对的,这里是你最好的舞台,从此你们就可以一帆风顺了。”阿雨笑起来:“但愿吧。” 林玉琪说:“托蒂公司托塞萨尔先生转告,他们对我们公司的产品非常满意,很快就会有更多的生意源源不断交给我们。阿雨,就像你说的,咱们的好日子就要开始了!” 鸡叫了,赵银花起身看,麦狗在身边睡着,周老顺不见了。赵银花来到一号井工地上,四顾不见周老顺。她见那口棺材盖歪在一边,就来棺材前朝里面瞅,见周老顺两眼闭着躺在里面。她吃惊地喊:“老顺!”周老顺一动不动,两眼紧闭。 赵银花又喊,周老顺还是不语不动。“老顺,你怎么就想不开啊!”赵银花哭着急忙朝棺材上爬。棺材里的周老顺突然睁开眼睛笑了一声,吓得赵银花“妈呀”一声从棺材上跌到地上。 在赵银花的惊叫声中,周老顺从棺材里站起来叫:“银花!”赵银花说:“老顺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周老顺说:“你别害怕,我没怎么。”“你没事儿躺到棺材里干啥?”“福是人享的,罪是人遭的,棺材也是人躺的。” 赵银花惊魂未定:“周老顺你真能气死人,好好的窑你不睡,你躺在棺材里!”周老顺说:“银花,你说,棺材是干什么的?”“棺材就是装你这样的。” 周老顺笑了,两手一撑,身子往上一蹿,两脚踩到棺材帮上:“银花,你这话说得好,再说一遍!”赵银花说:“十遍我也敢说,棺材就是装你这样的,就是装死人的!” 周老顺说:“对,棺材就是装死人的。我周老顺为什么要躺在棺材里?我就是要死上一回!我不跳河死,不跳楼死,就是要死在棺材里。我要把死了的周老顺交给阎王爷,告诉他,我周老顺,死都死过了,还怕什么?什么都不怕了!” 赵银花说:“就你这样的,阎王爷见了也不会收你。” 周老顺立在棺材上喊:“黄土地,你听到了吗?连阎王爷都怕我,我周老顺这一百来斤就交给你啦!我要打出油,我就钻到油井里头!”赵银花说:“周老顺,你是个疯子!”“我不是疯子,我是石油大王!”“对,你不是疯子,你是疯了!” 周老顺说:“我周老顺打不出油死不闭眼,我要大睁着两眼找阎王老子算账,他不收我,就得让我打出井,打出好井!”“好,阎王爷等着你呢,你去找他算账吧!”赵银花走了。周老顺挥舞着两只手高喊:“石……油……石油!” 黄土高原上,回荡着周老顺的喊声。 第二天,周老顺一天不见人影。麦狗躺在炕上发呆。赵银花说:“我真是哪辈子欠了你们爷俩,一个没影,一个当哑巴。”麦狗说:“妈,你不用找我爸,我琢磨他三五天回不来,一定又是去找钱了。既然说什么都没用,就由着我爸折腾吧。”“再折腾这个家就没了。”赵银花说完,伏在**呜呜哭起来。 麦狗也没安慰,起身收拾一下准备出门。赵银花抬头问:“麦狗,你也要走啊?”麦狗说:“妈,我一直没和你说,我现在在学校代课,今天是寒假后第一天开学,我得去上课去。” 赵银花一愣:“上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麦狗说:“这事说起来话长,等我有空再跟你说吧。”说完,麦狗拎着包走出去。 麦狗推着自行车走,突然一块石头飞过来,正打在麦狗身上。麦狗“哎哟”叫了一声,看到了许二窑,就问:“许二窑,你想干什么?”许二窑说:“不干什么,想看看我能不能扔准,没想到,扔得还真挺准的。”麦狗又推着车子走。 许二窑挑衅不成,便来到麦狗跟前威胁说:“姓周的,我告诉你,以后你少惹禾禾。”麦狗一下子有些紧张地问:“我……我怎么了?”许二窑斜着眼睛问:“怎么了你自己不知道啊?”麦狗摇摇头。许二窑气哼哼说:“禾禾病十几天了,连门都没出。”麦狗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以后你再惹禾禾,我饶不了你!”许二窑说完,把麦狗的自行车踹倒就跑。 麦狗扶起车子,丢了魂似的推车往前走。麦狗来到学校,走上讲台讲课,发现禾禾的座位是空的,慌乱地说:“同学们,这一节课,自习。”他立在窗前,心神不定地朝远处望着。 放学了,麦狗推着自行车慢腾腾地从学校里出来,发现牟百富一动不动蹲在门口望着他。麦狗下意识地立住了脚,牟百富还是一动不动地蹲在门口,像没看到他这个人一样。麦狗低下头,当他再抬起头的时候,鼓足了勇气朝前走,慢腾腾地来到牟百富面前说:“牟书记。” 第二十三章 3 牟百富只是望着他不语。一时间,两个人对望着,谁也不说话。终于,麦狗受不了牟百富的目光,流泪道:“牟书记,我对不起禾禾,我不配当老师。”牟百富倒笑了:“麦狗,你年轻啊!什么叫年轻?年轻就是有股气顶着,敢吹大牛,敢喝大酒,天不怕地不怕。我也年轻过,张狂过。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 麦狗说:“牟书记,你这样说我更难受,地上要是有个缝我就想钻进去。”牟百富说:“要我说呢,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也不能全怪你,禾禾也有责任。我呢,更有责任啦。年轻归年轻,可年轻也不能什么事都做。你说是不是周老师?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吧。有了这事,禾禾都不好意思上学了。” 麦狗说:“牟书记,我……我真的对不起禾禾。”牟百富盯着麦狗说:“对起对不起,那就看你的了。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要是你,会去看看禾禾的。有件事我本不想和你说,但又觉得不说不好。禾禾可能是怀上了。” 牟百富转身走了。麦狗呆呆地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跟着牟百富,两人一前一后地向前走去。 禾禾正在绣着一个东西。外面牟百富喊:“禾禾,你老师来了。”禾禾赶紧放下手中的绣品,躺到炕上拉起床被子蒙住头。麦狗来到炕前喊:“禾禾。”禾禾蒙头不语。麦狗道:“禾禾,你说话呀。”禾禾在被里呜呜哭起来。 麦狗说:“禾禾,都是我不好。”禾禾掀开被子跪到炕上,一双手用力地捶打着麦狗:“你不好你不好,就是你不好!人家都病了,你都不来看一看。”麦狗不知说什么好:“禾禾,我……” 禾禾说:“周老师,不,麦狗,咱俩成亲吧!”麦狗吃惊:“成亲?这太突然了!”禾禾含情脉脉:“俺都是你的人了,要不成亲,俺怎么见人啊!” 麦狗说:“禾禾,我头里边太乱了,你让我想想。”禾禾撒娇:“俺不要你想,俺要你成亲,俺就要你成亲!” 麦狗皱眉:“禾禾,我拿什么和你成亲啊?我一个月才挣几个钱?”禾禾说:“我不要钱,我就要你。”麦狗抱住禾禾哭了。 牟百富心里自然是乐意的,他在东窑招待麦狗。禾禾和麦狗坐在一旁。牟妻说:“周老师,快坐吧,现成饭,没什么好吃的。”牟百富给麦狗倒酒,麦狗接过酒瓶子:“牟书记,我来。” 牟百富说:“麦狗啊,你来看禾禾,我感谢你。你没来的时候,她一天躺到晚,饭也不吃,水也不喝;你一来,满天乌云都散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禾禾见到你,又是秧歌又是戏的。她看上你,我高兴。来,喝一下。”麦狗说:“牟书记,我们家现在……”牟百富说:“我都有安排,你和禾禾就在我这成亲,西窑,就是你们的新房。我没有儿子,你就是我的儿子。” 麦狗说:“牟书记,成亲的事,我还没和家里说,我得和我爸我妈商量一下。” 牟百富说:“现在社会,婚姻自主,禾禾和你的事,也没和我商量,我这不也高高兴兴的吗?你们成亲的事,我全包了,你家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来,喝……” 麦狗喝着酒,却是满脸的阴云。 天亮了,麦狗还在睡,赵银花把麦狗推醒:“麦狗快起来,你今天不去上课?” 麦狗很不情愿地爬了起来。赵银花问:“你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真丢魂了?” 麦狗想了想说:“妈,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赵银花问:“什么事?”麦狗实在张不开口。赵银花说:“你这像变了个人似的,急死我了。” 麦狗刚要说,赵银花的手机响了,她接电话:“喂……什么?靖边?你个死老顺,你又从哪弄的钱啊……行行,我马上过去,过去我非掐死你不可!” 赵银花挂断电话,对麦狗说:“你爸又不知从哪弄来了钱,说要去靖边开油井,让我们马上过去。”麦狗说:“我去不了,还得去学校上课呢。” 赵银花想了想说:“那你先在这边待着,我过去看看,要是你爸再胡来,我一定把他拖回来,咱一家人回温州。”麦狗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待着。” 赵银花皱眉:“你这孩子,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对了,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麦狗说:“没事,你先去吧,等你回来再说。” 隗队长和周老顺坐在一辆轿车里,后面跟着装设备的大卡车。隗队长拿着那个大烟斗说:“周总,到陕北搞石油的老板,这些年我见到不少,像你这么不屈不挠的,你是头一个。就凭这,我也得亲自带队去靖边。”周老顺说:“隗队长,有你在,我就放一万个心了。” 车到靖边停下。两人下了车。周老顺问:“隗队长,这地方怎么样?”隗队长说:“看过勘测图,再实地看,这地方没问题,应该能出好油。” 隗队长指挥工人卸设备。周老顺躺到了地上,把身体伸展成一个“大”字。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有信天游的旋律隐隐响起,在天地间回荡不已。隗队长来到跟前,周老顺还躺在那里不动。 隗队长问:“周总,你这是整的什么景啊?”周老顺说:“听油叫。”“油还能叫?”“隗队长,别看你是钻油的,可油叫你肯定没听到。油是什么?油是个活物,要不,怎么钻个窟窿就能冒出来?不信,你也躺下听听。” 隗队长笑着:“周总你真还神了,隔着几百米的黄土能听到油叫声!你是想油想疯了。”周老顺说:“这地方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上次换钻井那里,就听不到油叫,这地方,我一躺下,就听到油叫了。这地底下,没准儿就是一条油河,像黄河那么大的油河。” 隗队长说:“好,希望是这样。”周老顺说:“隗队长,你不听听?”“好,我也听听。”隗队长就和周老顺一样躺到了地上,把手脚也伸开成一个“大”字,把耳朵贴到了地上。 周老顺问:“听到了吧?”隗队长说:“听到了,那石油还高声喊叫,周总,周总!”周老顺哈哈大笑着在地上滚,他越滚越快越滚越快。 周老顺决定在靖边大干一场,靖边县城最豪华的饭店门前车水马龙,门口立着一个牌子,上写:周老顺欢迎你!陆续有客人进门上楼。隗队长问服务员蓝花花包房的位置。服务员说:“几位是周老顺先生的客人吧?这边请。”四眼走进来问:“请问,山丹丹在哪儿?”服务员说:“欢迎您的光临。上楼,左拐。请。” 隗队长领着几个人走进颇具陕北风格的蓝花花包间,不见周老顺的面,就说:“这个周老顺,张罗请客,客到了,他请客的不到,等他来了,罚他的酒!”正说着,屋外一声吆喝:“上菜了!” 一长排服务员,每人手中托着一个大盘,排着队一直走进蓝花花包间,将菜盘摆满了桌子。周老顺一身厨师打扮,进门就抱拳:“赵总,曲工,孙主任,还有各位,真是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大家都忍不住笑了。 隗队长问:“周老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曲工说:“周总,不当石油老板,当厨师了啊?”周老顺说:“曲工,让你说着了,今天,就是我当厨师了。为什么呢?大家在靖边也好,陕北也好,吃的都是当地的味道。我今天想让诸位尝尝瓯菜,也就是我老家的温州菜。” 隗队长吃惊:“怎么?你的手艺?”周老顺说:“见笑了。在这里,我可不是给温州菜做广告,只是想让大家尝个新鲜。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瓯菜,是浙江菜的一个特殊品种,以海鲜为主,口味呢,讲究清鲜滑嫩,淡而不薄。上手做起来,又讲究二轻一重,哪二轻?轻油、轻芡。哪二重?重刀工,重菜的样式精巧、美观。”大家听了一起鼓掌。 隗队长说:“周总,从前只知道你能当老板,没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能当大厨!”周老顺抱拳:“献丑了。诸位听着我讲得好像挺清楚,做起来也就马马虎虎。”曲工说:“周总这么谦虚,还能不进步啊!” 第二十三章 4 周老顺说:“进步不进步不敢说,我先向诸位介绍一下。这是三丝敲鱼,为什叫敲鱼呢?就是做鱼的时候,先要特制的锤子把鱼肉槌敲成薄片。别看这敲,可有些讲究了,你敲重,鱼肉敲烂了,敲轻呢,滋味就差了。这一道呢,叫蒜子鱼皮,大家会说了,蒜子算什么好东西,鱼皮有什么好吃的?这我就得废话几句。这鱼皮不是一般的鱼皮,是鲨鱼皮加上大蒜烩烹而成,就这道菜,听说古时候有个大医生叫李时珍的,还有一本书叫《本草纲目》,专门讲这个蒜子鱼皮。反正好吃还保健,用现在时兴的话说,是绿色食品。今天我请到的各位,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我周老顺就是有三头六臂,又能做出什么好菜来?没办法,就只好小打小闹,请大家吃点绿色的吧。”大家鼓掌叫好,暗暗称奇,这周老顺真是奇人。 隗队长说:“周老板,别人都坐着,你还站着当解说员,坐下讲。”周老顺坐下说:“肚里没墨水,我再讲也讲不出啥名堂,只是请诸位尝尝而已,见笑了。” 隗队长说:“周总太客气了,这一桌子菜,让人长见识!”周老顺说:“见笑了。服务员倒酒,白的、啤的、红的,每个人都给倒上。”隗队长说:“周总,三种酒?你不想叫我们出门了?”周老顺说:“不是有句话吗?叫酒逢知己好,三种全会都干了!”大家哈哈大笑。 周老顺举杯:“在座的都是我的老师,对于石油,我是白帽子,也就是有一股热情。幸好大家都是陕北最好的专家,一切的一切,我都听你们的,说到底,我是服务的,给你们服务,给陕北人服务。就像今天我下厨房,称不上大厨师,连二厨师也称不上,就算个小跑吧。”话音一落,众人共同举杯。 隗队长笑道:“陕北敢用你这么大牌的小跑吗?”曲工说:“你周老板这么大的老板,亲自上灶,我们想干不好都做不到啊!” 周老顺说:“吃菜吃菜,尝尝温州菜。诸位,大家慢用,山丹丹包房还有一桌,是我温州的老乡和朋友,都是大老板,我得过去露露脸。” 四眼、何卫兵、吴大发、程天才围坐在山丹丹包房桌旁吃饭。何卫兵说:“四眼,这周老顺怎么回事?把咱弄这来了,老半天还没让见面。”四眼说:“就是,一会儿他过来了,饶不了他。” 四眼等人正吃着喝着,周老顺走进来说:“诸位,我来晚了,多多包涵。”四眼说:“大厨来了,手艺不错啊!”周老顺说:“谢谢老师夸奖。一副肠子两下挂,旁边蓝花花房间我请了钻井界的不少专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敢得罪,就在那边喝了几杯。来晚了,我先自罚一杯。”周老顺一饮而尽,服务员又给倒酒。 四眼说:“老顺,你请这么多专家,这次是十拿九稳了。”周老顺说:“不能总在一个地方摔跟头,这次肯定能成。吃菜,吃菜。”四眼问:“老顺,真是你的手艺?”周老顺笑道:“你以为是谁的手艺?你的?” 四眼说:“我?只是个不折不扣的美食家,会吃不会做。你呢,我想也不会比我强到哪里去。”周老顺说:“不是我的大厨,我敢戴这顶帽子?” 四眼说:“你那两下我还不知道,玩喷火木偶是把好手,当大厨,怕还不一定能赶上我。一定是嫂子的手艺吧?”“她?她还没来。” 李跃进说:“老顺,这么大的事,你不让嫂子来,在这有小蜜了吧?”周老顺笑着:“小蜜?不错,这口井就是我的小蜜。你嫂子为什么没来?我原本就没告诉她,想等出油了给她个惊喜。” 何卫兵说:“老顺,你把哥几个找来,肯定有事说,你先说事,别光喝酒。” 周老顺说:“我开油井的事大家都知道,四口井都没出油,但我周老顺不放弃。我在靖边这口井,请的是最专业的勘探队和打井队,一定能出油,我手底下款不够了,哪位兄弟手上宽裕,开付开付要饭的,借也行,入股也行。” 四眼说:“你这是捧着金碗要饭。可惜我借同学的钱全投在井上,现在要是有钱,我投它个几百万。”吴大发说:“我投二十万。”程天才说:“我五十万。” 何卫兵说:“我没那么多的钱,少投几个吧,投七十万。” 周老顺说:“好,二十万,五十万,加上七十万,一百四十万,够了。”四眼说:“老顺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像你这么贪心,说不定哪一天,这陕北就叫你钻成筛子眼了。”周老顺说:“但愿如此!” 周老顺端着空酒杯进蓝花花包房。曲工说:“周总,听说你还能唱几口瓯戏,来一段呗。”周老顺说:“你们这是赶鸭子上架,我哪会唱什么戏。”隗队长说:“鸭子能上架,就该上架,来一段。” “那好,你们不怕耳朵遭罪,我就唱几句。”周老顺模仿《杀狗记》中杨月真腔唱:“老爷容禀!我孙家,本是个,书香门庭,兄弟俩,互敬爱,和睦相亲。可叹是,夫君他,结交坏人,明教唆,暗挑拨,引坏夫君。二叔他,时相劝,夫君有恨,将二叔,赶出门,寒窑栖身。” 第二十四章 1 小窝棚旁边,一座新的井架竖起了。鞭炮声又一次响起。钻井机轰鸣起来。周老顺跪下来,朝钻井机磕头不止,高声说:“树挪死,人挪活。靖边啊靖边,我周老顺把这一百来斤交给你了!” 隗队长说:“周总,你这么心诚,这口井一定油浪滚滚!”周老顺说:“那就托隗队长的福了!” 钻井机的轰鸣中,在离井场不远的地方,周老顺往独轮手推车上装土。他把土装得像一座小山,推到一处洼地倒下,复又去推土、倒土。 隗队长问:“周总,你这干什么?”周老顺擦一把汗说:“我把这里垫平了,油罐车进来拉油好走。” 钻井队正在工作,赵银花来了。周老顺一回头看到赵银花,赶紧走过来,指着井架说:“看到了吗,媳妇,我周老顺又弄出一口井。”赵银花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你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周老顺说:“这次一定能出油,不但能出油,还能把我们以前赔进去的都赚回来,肯定能发大财。”赵银花说:“你这话说多少次,我都听腻了。”“这次不一样,这地方是专业勘探队勘探出来的,我请来了最好的打井队,你就等着胜利的好消息吧。”“好,我就最后再相信你一次。” 周老顺问:“不是让你带着麦狗来吗?这边忙不过来,得他过来帮忙。”赵银花说:“麦狗在学校,来不了。”“在哪个学校?麦狗又去上学了?”“不是上学,是去学校当老师。就是大窑村的学校。” 周老顺说:“我当是什么大学校的老师,原来是当乡村小学校的老师。这不是胡闹吗!咱家到陕北来是弄石油,不是当孩子头的。”赵银花瞪眼:“孩子头怎么啦?你想当还当不上呢!我看麦狗挺愿意干的。”“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钱还没说,等上边定,现在是代课。” 周老顺生气了:“这不是白让人使吗!天下还有这样的便宜事!我去找他。”赵银花说:“你别去耽误人家上课。”“上课能挣来金子还是能挣来银子?”周老顺说着,气呼呼地跑了。赵银花只好跟上走。 正是下课的时候,学生们有蹦的跳的,玩的闹的。麦狗和一些小男生投篮球。 周老顺进了校门,来到篮球场边,无言地瞅着。 麦狗见周老顺来了,高兴地叫了一声:“爸!”将篮球抛给一个小学生走过来。周老顺不咸不淡地说:“玩吧。”“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回来,到你这看看热闹,是挺热闹的。”“下课了,学生解放十分钟,撒着欢儿玩。” “你接着玩吧,玩过这十分钟跟我走。” 麦狗问:“上哪儿去?”周老顺说:“去靖边。我一个人在那里手忙脚乱的,实在忙不过来,你去了有个帮手。”“不行啊爸,我离不开这儿。”“怎么离不开?腿脚没长在别人身上,说一声走,谁还能绑着你的腿脚?走吧。” 麦狗说:“爸,我不去靖边,在这里挺好的。”周老顺说:“我把你带到陕北,不是要你来当孩子头,我要你跟我弄石油。”“爸,我不是小孩子,你不能老管着我,在我身上拴线,把我当成喷火木偶耍。”“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在你身上拴根线,是再应该不过了,我还想在你身上拴根铁链子呢。” 麦狗说:“爸,当初,我上学的时候,就想将来考师范,毕业了当老师,可你不让我继续上学。那时候我年龄小,没办法,只好不念。现在遇到了这么一个机会,我不想放弃,我要好好干,成为一个真正的老师!”周老顺说:“当这个小孩子头有什么出息?四眼是正儿八经的小学老师,都辞职不干了,你一个代课老师,有什么干头?跟我走。”“爸,希望你不要干涉我选择的自由。”“让这油井折腾得我都没了自由,你还想自由!?咱俩谁都别自由了,走吧。” 上课铃响了,学生们从操场走向教室。“爸,我要上课了。”麦狗说着走了。周老顺愣愣地打量着麦狗的背影。麦狗进教室关上门,周老顺还愣在那里。 “可歌可泣。”麦狗在黑板上写了这几个字说,“同学们,上一节课,同学们都通读过课。现在,我讲一下课的一个成语,可歌可泣。可歌可泣,也写作可歌可涕。” 突然,教室的门被踹开,周老顺出现在门口。麦狗愣了,教室里的学生也都愣了。 周老顺说:“麦狗,跟我走。”麦狗走到周老顺跟前小声道:“爸,我正上课呢,你这是干什么?出去吧,影响多不好。”“怕影响不好,你就跟我走。”“爸!我不能走,请你不要打扰我上课。” 周老顺气呼呼逼麦狗跟他走,麦狗咬牙挺着,坚持要给学生上课。父子俩怒目而视,谁也不肯低头。周老顺火了,过来揪住麦狗说:“好你个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 周老顺把麦狗往教室外拽,麦狗死死把住讲桌不撒手。周老顺见拽不动儿子,就拿起黑板擦,把麦狗写在黑板上的字给擦去。麦狗终于按捺不住,用力一推,周老顺没防备,一下子跌倒在地上。 周老顺大喊:“好小子!你出息了,敢打你老子了!我和你拼了!”麦狗蹲下身喊:“爸。”周老顺挣扎着立起来,挥拳朝麦狗打去。麦狗抓住周老顺的拳头,把周老顺抱起来朝外走。周老顺喊:“混蛋,放开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麦狗无语,一直把周老顺抱着送到教室外。他抽身要走,被周老顺就势扯住。麦狗说:“爸,你松手。”周老顺恳切地说:“麦狗,跟你爸走吧,你爸需要你啊!”麦狗回身进教室关上门说:“同学们请坐好,我们继续上课。” 在学生们稚气的读书声中,周老顺从地上站起来,望了教室一眼走了。 麦狗讲课:“可歌可泣,也可以写作可歌可涕。泣,是不出声地哭,涕,意思是流泪。”他眼含热泪,悄悄转过头去。 放学了,麦狗无言地坐在学校后面的高地上。放羊的禾禾拎着羊铲悄悄来到麦狗身边。远处,有羊群云一样在移动,有信天游飘过来。麦狗流泪了。 禾禾说:“麦狗,你哭了,当老师的不兴哭啊!”麦狗说:“禾禾,你看那些羊。”“放羊的时候,天天和羊在一起,羊有什么好看的?”“当羊挺好的,什么也不用想,天天飘在黄土地上,多好。” 禾禾说:“麦狗,你笑的时候,真好看。你笑一个。”麦狗努力地做出笑的样子,可眉眼间还是苦情。禾禾笑道:“麦狗,有你这样笑的吗?”禾禾做出一种苦相学麦狗的笑,麦狗倒笑了。 禾禾唱: 不走东走西发不了财,不想走你就折回来。 引灶灶炉子回洞洞炕,折回来把亲亲拉引上。 坐车不如骑马快,你把我引在西口外。 拉上妹妹走西口,鸡叫狗咬哪儿也有。 马不带笼头人不住店,叫那些黑鬼们问不见。 第二十四章 2 在禾禾的歌声中,羊群像云一样飘着,不时发出咩咩的叫声。羊群的后面,跟着禾禾和麦狗。 麦狗扬臂高叫:“羊……羊……”声音传出很远。他在羊群里扬起双臂奔跑,禾禾也跟在后面奔跑。羊群惊得乱叫乱窜,羊撞了羊,也撞了人。麦狗被羊撞倒在地,禾禾看到麦狗的狼狈相笑起来。 麦狗学着羊的样子在地上爬,禾禾用羊铲撮起一个土块投出,准确地落在麦狗的前面,麦狗一回头,又一个土块准确地落到了他的面前。麦狗要过禾禾的羊铲,学着禾禾的样子把土块铲起来,可还没投出,土块子就从羊铲上掉下来,再铲,投出去,却投到自己的身后。禾禾真开心,笑得直不起腰来。 黄土地上,碧蓝天下,游动着羊群,麦狗和禾禾像两个小小的黑点。远处有信天游的歌声响起来,轻柔地萦绕着蓝天黄土。 周老顺正和赵银花在老窑吃饭,外面响起牟百富的声音:“周老板在家吗?”赵银花放下筷子开门:“牟书记,你可是大稀客!”牟百富提着酒、点心、饮料、白糖四样礼走进来说:“听说周老板回来了,我来看看。” 周老顺躺着没动。赵银花扮出笑脸:“牟书记,你太客气了。”牟百富说:“不能不来看啊。虽说周老板家大业大势力大,可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我大小也是个领导,不能不关心啊!你说是不是周老板?”周老顺说:“牟书记,我来了以后,你没少关心。” 牟百富说:“关心那是应该的么,谁叫我是这地儿的领导呢。”周老顺说:“你是领导,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可当领导的,领导成千上万的人,你每一家提着四样礼去拜呀?我猜,你来肯定不是就为了送这四样礼吧?” 牟百富哈哈大笑:“周老板,你真不愧是从大地方来的,有见识。我牟百富当然不会提着四样礼家家户户地拜。我找你来了,不光是你在我的地盘上,还因为咱是亲戚呀!”周老顺说:“亲戚?这倒新鲜。你在陕北住几辈子了?我在温州住几辈子了?不说八竿子搭不到,就是十竿子百竿子,怕也搭不到吧?” 牟百富又笑了:“我在陕北,不假;你在温州,也不假。可是,不是有句老话嘛,千里姻缘一钱牵。云不到,雨不来;春不到,花不开。两个孩子,把生米做成熟饭了。”周老顺惊讶地问:“你说什么?” 牟百富说:“我为什么带四样礼?我是特地向你老周家报喜来的。告诉你吧,过上几个月,你就要当爷爷了;我呢,也就要当姥爷了。” 周老顺一下子坐起来叫道:“姓牟的,你……你想讹我是不是?”牟百富笑眯眯地说:“我牟百富是谁,你也不是不知道,书记,党的干部。我讹你?我的话,哪一句都是一个钉。你不信,去问你儿子吧!” 周老顺说:“好,等他回来,我会问个明白!”牟百富又笑起来。周老顺说:“姓牟的,我明白了,你是成心给麦狗下套儿了?”牟百富笑道:“下套?亏你还是个大老板,怎么就把好事专朝这歪歪处想?我舍得饭菜舍得酒,那是高看你儿子一眼。到了你这里,我赔上好饭好菜好酒,还成了套儿?好,下套儿,你弄个好菜好酒的套儿,我来上上套。怎么样?” 周老顺想冲上前,被赵银花扯住了。牟百富冷笑:“周老顺,要打仗啊?告诉你,这里不是温州,这是我的地盘,你放明白点!”说完走了。 周老顺推开赵银花,把牟百富带来的四样礼扔到窑外。牟百富听到身后一声响,回头见那四样礼被丢在地上,捡起来提上走人。 “姓牟的,你给我滚!”周老顺喊着,踉跄着,差点跌倒在地上,他气哼哼地吼着,“我去找麦狗那兔崽子,看他在不在姓牟的家里。要是在,我砸断他的狗腿!”赵银花说:“这大晚上的,你闹腾什么?牟书记那也就是个气话,你真信了?等麦狗回来问问不就明白了吗!”周老顺说:“麦狗是个初中生,给他家小学都没上完的闺女当上门女婿?他做梦去吧!” 牟百富在路上遇到麦狗,他说:“我上你家去看你大,说起你,你大可是火了。”牟百富把目光死死盯着麦狗。麦狗说:“和禾禾的事,我没对家里说。” 牟百富说:“你大不光火了,还说要砸断你的腿。我当时就劝他,可是我的话他半句也听不进去。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干涉儿子的婚事!你大还是个走南闯北的人,我真想不明白。看来,你大的火气真是大了,你得避着点,要不今晚就住我家吧,反正你已经是我的女婿了……” 周老顺来到学校,在学校门口坐着等麦狗。放学了,学生们走出教室,麦狗关上教室的门,从后窗跳出去。他的脚刚刚落地,就见周老顺两手拄着棍子立在旁边,他说:“儿子,你躲着我能躲过去?小看你老爹了。”麦狗默然不语。 周老顺说:“麦狗,你给我说实话,你和禾禾真的就把生米做成熟饭了?禾禾真的怀孕了?”麦狗还是不说话。周老顺说:“你别装闷驴不说话,到底做没做那事?是不是牟百富讹上你了,你给我说清楚。”“我说不清楚了。”“说不清楚也行,快跟我回家,不理他!”“不回。” 周老顺掂掂手中的棍子:“你回不回?”麦狗说:“我知道,你想砸断我的腿,你砸吧。把我的腿砸断你就解恨了。” “你当我不敢?”周老顺高高举起棍子,麦狗闭上眼一动不动。周老顺说:“麦狗,跟我回家!”麦狗还是闭着眼不动。周老顺把棍子狠狠地砸到了教室的墙上,棍子断了。“我把话撂在这儿,有我这一口气在,你就别想当姓牟家的女婿!”周老顺说完走了。麦狗还立在那里不动。 周老顺是人精,牟百富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来到镇上的菜市场买肉、鱼、蔬菜、啤酒,朝拖拉机上装。有人问:“牟书记,不过年不过节的,你这干什么?”牟百富笑嘻嘻地说:“姑娘后天成亲,到时候去喝酒啊!”“女婿哪里的?”“温州的。”“你有福啊,温州那边的人,都是大老板。”牟百富说:“什么大老板不大老板,人家看上咱姑娘了,没办法,不但看上了,还愿意倒插门。” 周老顺就在菜场的一角看着,不动声色。牟百富坐在拖拉机上走了。周老顺笑了,他有了主意。 拖拉机进了院子,麦狗从车上搬东西,禾禾也搬。麦狗扯了禾禾一下:“小心点儿。”禾禾冲麦狗笑。 晚上,牟百富在东窑剔牙,牟妻洗着碗说:“明天,周老顺会不会来捣乱啊?” 牟百富说:“他早被吓走了。敢捣乱?这里不是温州,他敢弄点什么事,我叫他四条腿爬出去。” 麦狗和禾禾相拥着坐在西窑炕沿上。麦狗将耳朵贴到禾禾的肚子上听。禾禾笑道:“痒,干什么你!”麦狗道:“听我儿子说什么。” 禾禾笑着:“你听不到。”麦狗问:“你能听到?”“我不告诉你。”“禾禾,想不到,我要当爸了。”禾禾依偎到麦狗怀里。 麦狗说:“禾禾,说真的,我得谢谢你,你让我有了一个家。”两个人拥在一起吻个不停。 外面有个孩子喊:“周老师,杨校长叫你去一趟。”麦狗回应:“知道了。” 麦狗急步走着。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麦狗瞅了一眼没在意,继续走着。忽然,一个大大的编织袋从头上套下来,麦狗挣扎着,被推倒在地,一个人手脚麻利地把袋子扎上。周老顺抱起麦狗扔到车上,跳上车,扬鞭甩了个脆响,马车飞一样消失在夜幕里。 早晨,禾禾起床,发现麦狗还没回来,出门进东窑问:“妈,麦狗没回来啊?” 牟妻说:“不在你那屋吗?”禾禾说:“昨晚上,有个学生喊,说校长找他,他去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 牟妻说:“怕是和杨校长说话说得太晚了,就住在那了吧?”禾禾说:“他走的时候,我叫他早点回来,再晚也不能不回来呀!” 牟妻急了:“那还能出点什么事?”牟百富说:“能有什么事?去问问杨校长不就知道了。” 禾禾急急地来到杨校长家,问麦狗在不在。杨校长说他根本就没有叫麦狗。 禾禾哭着回来了。牟百富说:“哭什么哭?哭能把他哭回来啊?”牟妻说:“你就知道发脾气,快想想办法啊!” 牟百富说:“我琢磨着,这事儿准是周老顺干的!”牟妻着急道:“这可怎么办?他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这又把麦狗弄走了,咱禾禾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说着也哭起来。牟百富说:“你也就知道哭。等我调查清楚了,要真是他,我报警。他周老顺敢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撒野,也不看看我是谁!” 曙色里,周老顺驾着马车来到打井工地上,将扎着麻袋的绳子解开说:“到地方了。”麻袋里的麦狗不动。周老顺说:“噢,还不想出来了,麻袋里的滋味挺好受的?”麦狗还是不动。 瞅着一动不动的麻袋,周老顺怕了,大声叫:“麦狗,麦狗!”麻袋里的麦狗还是一动不动。周老顺大喊:“麦狗,你怎么了?出来啊!”麦狗说:“我没怎么的。”“没怎么的,你出来啊!”“我不出去,这里面挺好的。”“小兔崽子,你还有理了,出不出来?”“不出来!” “我叫你不出来!”周老顺叫着扯起麻袋底把麦狗倒了出来。他气喘吁吁地瞅着麦狗,麦狗躺在地上不动。 周老顺说:“麦狗,你是不是觉得你老爹的心太狠了?”麦狗说:“爸,你不要逼我。”“麦狗,我们砸锅卖铁离了老家,为什么?为了活出个人样来。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出来闯荡世界,你闯进人家的窑洞里去了!” 麦狗说:“爸,你饶了我吧。”周老顺问:“你叫我饶你什么?饶你在窑洞老婆孩子热炕头过一辈子?”“爸,我愿意。” 周老顺说:“好,你愿意,有钱难买愿意。我问你,和老牟家的禾禾,真的有事了?”麦狗低头:“爸,真有事。”“真的?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第二十四章 3 麦狗看着周老顺的眼睛:“真的。”“你说谎!”“我没有。” 周老顺说:“你的眼珠子告诉我,你在说谎。我半辈子人了,就你那点小把戏还能瞒得过我!”麦狗说:“爸,信不信由你。” 周老顺说:“我就不信,你就是和禾禾有了事,就那么一回,那么巧就有了?”麦狗不语。周老顺说:“麦狗啊麦狗,你叫我说你什么呢?和你说一千遍一万遍了,我们出来,在温州,在陕北,还有你到内蒙古,为什么?为了发大财!你倒好,半道上要当逃兵了,不说你对得起别人,你能对得起自己吗?”麦狗说:“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周老顺走来走去,他突然停下问:“儿子,就不能帮我一把吗?”麦狗依然沉默不语。周老顺说:“儿子,你不能这么毁了自己!想想,你能一个人到冰天雪地的东北,能到内蒙古,什么罪没遭过,再忍一下,咱们就出头了。” 麦狗说:“爸,我什么都不想了,就想过个安稳的日子。”周老顺说:“安稳日子能把一个大活人过死。过安稳日子,你就不怕把自己毁了啊?” “爸,说千道万,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回去,在这里和你一起钻井吗?好,我不走了,这回行了吧?”麦狗说着,快步奔向井架,朝上爬去。 周老顺喊:“麦狗!你干什么?” 麦狗不语,只管朝上爬,没一会儿就爬到井架上。周老顺喊:“麦狗,你给我下来!”麦狗哭道:“爸,你想发财都想疯了,一条道走到黑,那是你的路。我不想像你这样活着,太累了,没有希望,看不到成功的任何光亮。我再也吃不了这个苦,可你又不放我走,我该怎么办?我只能逃避,禾禾的窑洞,她的热炕让我感到温暖,我喜欢住在里面。” 周老顺急了:“咱们温州男人哪有娶外乡人的?更不用说是娶西北媳妇了!你们在一起生活不惯,你娶了禾禾,年纪轻轻的就一辈子定型了,将来就是个陕北农民,一辈子都是农民,你的子子孙孙都要生活在这破窑洞里……我心里太过不去了……” 麦狗说:“爸,蛇有蛇道,鼠有鼠路,人各有活法。你不用劝我了,我就愿意在陕北当一辈子农民。禾禾挺好,热炕挺好,我愿意子子孙孙在这儿当农民。” 周老顺说:“你做梦!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同意!” “那好,这是你把我逼上绝路的。”麦狗一下子从井架上跳下来,周老顺吓坏了,下意识地跑过去赶紧张开臂膀接住儿子。麦狗落到地上没事儿,周老顺的腿受了伤,他费力地站起来,动了动,一瘸一拐的。麦狗心疼地喊:“爸……”周老顺活动一下腿脚:“离心大老远的,没事。” 一辆马车行驶在黄土高原上,赶车的是麦狗,躺在车上的是周老顺。大窑村遥遥在望,周老顺坐起来说:“麦狗,鞭子给我。”麦狗说:“爸,你还是歇着吧,我赶。”周老顺说:“我周老顺把你抢走了,你铁了心在老牟家过,我就把你送回来,全毛全尾送给牟百富。”麦狗把鞭子交给了周老顺。 车快到牟家大门口,周老顺响亮地甩了三声鞭子,声音在空中炸响。牟家人出来,远远见麦狗坐在车上。麦狗下车,禾禾搂住麦狗就哭:“麦狗,你上哪去了啊!”麦狗说:“禾禾,没事了。” 牟妻说:“老周他叔,麦狗丢了,村里村外找翻天也没找到,倒是你把麦狗找到了。”周老顺说:“不是我找到的,是我拉走的,又把他送回来了。” 牟百富说:“亲家,感谢你,还亲自把女婿给我送来。”周老顺说:“要感谢得感谢你女婿,是他要回来的,要不是,你这辈子也休想见到他一面!” 牟百富说:“你这话我信。” 周老顺“啪啪”连甩三声响鞭,赶着马车走了。 牟百富的闺女结婚在村里可是大事儿。牟家门上贴着大红对联:琴瑟永谐千岁乐,芝兰同介百年春。院子里,临时搭起的锅灶上,厨师忙着炒菜。一张张桌子从院里摆到院外,左邻右舍的男男女女陆续来吃喜酒。 儿子结婚,当父母怎能不来?周老顺拄着棍子和赵银花一起来到牟家。牟百富出门迎接:“老顺,没想到吧?斗来斗去的斗成亲家了。屋里坐!”周老顺说:“是啊,说书讲古的,说的讲的没有错,不打不成交。” 禾禾在西窑穿上颇具陕北特色的新娘装,麦狗系上领带。周老顺和赵银花走进来。“对不起禾禾,别嫌少,等到将来我出了油,再给你补偿。”周老顺把一个红包递给禾禾,他流泪了,赵银花也流了泪,麦狗和禾禾哭了。牟百富说:“都别哭了,大喜的日子,该高高兴兴的。” 按当地习俗举行典礼。两双父母高坐在上,接受一对新人礼拜。喜庆的唢呐声响起来了。秧歌扭起来了。周老顺和牟百富举杯、碰杯。 夜里,周老顺鞋也没脱坐在炕上悄悄抹眼泪。“看看你这个人,有没有一点出息,孩子成亲了,多高兴的事,你还擦眼抹泪的。”赵银花把毛巾递给周老顺说。周老顺不擦脸,却搭到头上遮住脸。 赵银花一把把毛巾扯下来说:“哭吧,我看你能不能哭出花来。”周老顺说:“银花,当初非要麦狗和我一起来,是想领他在陕北打出一片天下,现在当了个破代课老师,还成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赵银花说:“我看挺好的。禾禾那闺女快性,手也巧。再说,人家牟书记一面承管,咱连一块砖一片瓦都没出,孩子有个家,真的挺好。”周老顺说:“挺好个屁!我带他到陕北来,不是给这儿送上门女婿的,我要他发大财,干大事。我现在真后悔让阿雨去了国外,早知麦狗会这样,我就该让他上国外,把阿雨留下来。阿雨要跟着我来了,不会像他那样成软蛋包。” 没等周老顺说完,赵银花也流泪了:“还不都是你狼心狗肺,非要把阿雨往外国撵!这回好了,一个在这当上门女婿,一个在外国扑腾,你看看,就这么两个孩子,叫你折腾的!”周老顺说:“我折腾什么了?还不是为了他们好!”为了他们好,你还流什么猫尿?没看见天下有你这样的爹!我要是阿雨,要是麦狗,早就走了!”赵银花说着哭出声了。周老顺无语地坐着。 钻井队正在紧张地工作,周老顺和赵银花在一旁看着。赵银花说:“老顺,这忙活也不少时候了,别说没出油,连水都没抽到,不会选的地方又不对?”周老顺生气道:“你怎么就不盼我点好呢?”“我是最盼你好的,就是被你吓怕了。” 周老顺说:“我问你,我周老顺这个人怎么样?”赵银花奇怪:“你问这个干吗?”“我是不是行得正站得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倒是。”“我是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过行侠仗义的事?”“这倒也是。” 周老顺说:“这就对了。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这次一定会帮我。”赵银花说:“这话你说好多次了,打每口井都说过。”“不一样,之前老天爷是在考验我周老顺能不能顶住。我顶住了,所以这次一定能成功。”“好,我盼着你成功呢,再不成功这个家可怎么过啊!” 隗队长从一旁走过来,周老顺赶紧凑了上去喊:“隗队长……”隗队长笑着:“等不及了?”周老顺说:“那倒不是。有你隗队长在,我一百个放心。”隗队长说:“这片地藏油层比较深,已经快接近了,顶多再有三四天,就一定能出油。” 周老顺说:“隗队长,你说的是一定?”隗队长说:“一定。我老隗说话,向来都是一口一个钉子。”“钉子好,好久没听到这两个字了,听到这两个字我就彻底放心了。”“你们不用在这守着,回去歇着吧,这有我呢。” 周老顺对赵银花说:“银花,你听到了吗,隗队长说是一定,还说了钉子。”赵银花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有真盼头了。” 周老顺突然想到什么:“我得回大窑村一趟。”赵银花问:“干吗,不是刚回来吗?”周老顺说:“我怎么想都觉得麦狗给牟百富当女婿这事不对。我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儿子,不能便宜了那陕北老头。马上就要出油了,我得去把麦狗弄来,不行把禾禾一块儿带来。这油一出,那都是钱,数都数不过来的钱,我得让我儿子、儿媳妇来给我数钱,将来他们还得继承我的财产呢!” 赵银花笑道:“你想得真远,这不是还没出油嘛!”周老顺说:“刚才你不是听见了嘛,一定!钉子!”“那也不急着去叫麦狗,他是新婚,你让他过几天安稳日子吧。”“不行,我等不及了,得马上回去,要不我睡不着觉。我得把他弄来,安在这个地方,让他和我一起见证出油那历史性的一刻。” 周老顺是急性子,想到哪出就唱哪出。他来到大窑村齐老师的小店里说:“齐老师,给我来几串鞭炮。”齐老师问:“这不过年不过节,麦狗的婚事也过去了,你要鞭炮干什么?” 周老顺说:“我靖边的井出油了,那滚滚油浪,比我在这里的一号井强一百倍,是整个陕北出油量最高的油井。你说这么大的好事,我该不该庆祝一下?” 齐老师激动地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是该庆祝!我去给你拿鞭炮。” 周老顺走着,鞭炮在身后响着。全村人争相欢呼:“周老顺出油了,周老顺发大财了。” 黄昏,牟百富刚进家,牟妻就说:“听到了吗?周老顺出油了!”牟百富不动声色:“他出油,你高兴什么?”“我们是亲家,亲家发财了,咱也是好事。” “看你那财迷样。”“你不财迷啊?” 牟百富笑道:“我多有先见之明!在他周老顺最落魄的时候,我一分钱没让他花,就让他儿子结了婚。他现在翻身了,不能忘了我的好。”牟妻说:“周老顺回来,怕是会叫麦狗过去。” 牟百富说:“小心眼!快去多炒几个菜,今晚得好好喝一杯。”牟妻问:“和谁喝啊。”“你说和谁喝?和亲家,和女婿。”“好,我这就去张罗……”“算了,别炒菜了,宰只羊吧!”牟百富大喊,“禾禾,禾禾……” 周老顺背着手,一脸得意地站在校门外。学生们你打我闹从学校里叽叽喳喳跑出来。麦狗看到周老顺,惊讶地问道:“爸,你怎么来了?”周老顺说:“你老子我给你报喜来了。”“报什么喜?”“小子,你老子我靖边那口井打出油了!那油直往外喷,海海地往外淌,是黄土高原日出油量最大的油井!” 麦狗惊喜地看着周老顺:“爸,真的?!”周老顺瞪眼:“你看我这样,能假了吗?”“爸,我真服你,你终于把油打出来了!”“哼,就凭我周老顺,哪有办不成的事儿!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去靖边。我还要再打几口井,忙不过来,你给我帮把手。”周老顺说着,两手像操纵木偶一样地动起来。 麦狗惊讶地说:“爸,你怎么刚见起色,又折腾起来了?!咱们家多会儿才能过上平平静静的好日子啊?”周老顺说:“我就是个折腾人,不折腾,怎么能飞腾起来?我要是不折腾,咱们一家还不得待在古树村,连饭都吃不饱?只有不停折腾,才能发财,发大财,当大老板!” 麦狗站在原地不动。周老顺催促道:“你怎么还不快去收拾!”麦狗说:“爸,采石油发财是你想干的事儿,我能帮的都帮了。你现在已经干成了,我真是叫你折腾怕了,不想再跟你折腾。我已经结婚,教书也是我想干的事儿,和这群孩子在一块儿,我觉得挺好的,我不能扔下孩子不管。再说,禾禾怀孕了,我想让她踏踏实实生下我们的孩子。” 周老顺一听,立即暴怒起来,朝地上吐一口唾沫骂道:“呸,真没想到我周老顺还养你这么个没有志气的混账东西!我领你到陕北干什么来了?开采石油创业发财来了,可你一点儿骨气都没有。就凭你一个堂堂初中生,走南闯北一场,还能娶个盲媳妇,住窑洞,你和钻泥洞的田鼠有什么区别?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你半点出息都没有!你的后代就像这口唾沫一样,世世辈辈让人拿脚踩!” 周老顺越骂越激动,声音越大:“没出息,没出息!” 没走多远的学生都围过来看热闹。麦狗涨红着脸说:“爸,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最烦你像操纵喷火木偶一样操纵我!我再最后说一遍,我已经成人了,结婚了,该有我自己的生活。我娶禾禾,我钻窑洞,我当孩子王,那是我的选择,我愿意。这辈子我就不愿意一件事,不愿意让你再来操纵我,再穷折腾……” 周老顺气极,吼叫着:“我叫你跟我犟嘴!”狠狠地打了麦狗一记耳光,把麦狗打倒在地。众学生吓得没人敢动,没人敢出声。麦狗从地上爬起来,站着一动不动,大声叫道:“来,你打吧,谁叫我是你的儿子!你使劲儿打,打死我吧!打死我我也不跟你走!” 第二十五章 1 天渐黑,炊烟在窑上缭绕。禾禾哼唱着歌抱着干草来到羊圈跟前,把干草撒进羊圈。麦狗从远处走来,禾禾叫道:“麦狗!你怎么才回来?”麦狗掩饰着:“我在学校批了会儿作业。” 禾禾高声喊:“大,麦狗回来了。”牟百富和妻子迎出窑门。麦狗礼貌地喊:“大,妈。”牟百富问:“回来了啊?怎么就你一个人?你大呢?”麦狗说:“我不知道。”牟百富说:“他不是去学校找你了吗?”麦狗:“找了,又走了。” 牟百富说:“你大真不是个凡人,折腾来折腾去,还真折腾成了。麦狗,听说你大还要再钻两口井,那该多忙。不行你也去靖边吧,你在那对你大也是个照应。”麦狗说:“我要是走了,谁给学生上课?”牟百富说:“教小孩子的事,早一天晚一天,一个样。”麦狗说:“我带的学生,别人带我不放心。”牟百富不语,脸色有点难看。牟妻说:“忙了一天,快进屋歇歇吧。” 麦狗和禾禾进了西窑。“禾禾,家里有什么事吗?”“没有。”“我觉得有点不对,咱大怎么像有点不高兴?”“哪不高兴了?我看挺高兴呀。” 麦狗说:“你什么眼神!刚才我说留在这儿教学,咱大的脸就有点阴了,连话也不说。”禾禾:“噢,要是真有点不高兴,怕也是因为你。你没回来的时候,咱大就叫我去靖边,说是帮个手。他还说,你大的油井好,准能挣大钱,他希望你和你大一起挣钱。” 麦狗说:“井是我爸钻的,和我没有关系。”禾禾说:“怎么没有关系?你大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妹妹在法国,姑娘都是外姓人,有谁还能和你争?你大的井,不就是你的井吗?”“禾禾,你大也这么说?”“是啊。俺大还说了,你大挣多少钱,也都是你的钱。”麦狗不语了。 禾禾问:“麦狗,你怎么了?”“我心里闷得慌,想出去走走。”麦狗说完就朝外走。禾禾跟在他身后。麦狗说:“你在家里吧,我想一个人单独待一会儿。” 禾禾不放心地说:“早点回来!” 村上一家一家的灯都亮了,麦狗心情郁闷地走着,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杨校长迎面走来:“哎呀,这不是周老师嘛!我得向你祝贺啊,听说你大打出的油井,是整个陕北出油量最高的油井,你再也不用当孩子王了。我听学生们说,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你大到学校来找你了。”麦狗说:“我喜欢在这儿当老师。” 杨校长怔了一下:“你刚才回家了吗?”麦狗说:“回了,我是刚从家里出来。” “牟书记在家吗?”“在啊,怎么了?”“那……那牟书记没和你提学校的事?”“没有啊。” 杨校长说:“噢,牟书记和我交代了,他说,你要去帮你大采石油,不当教师了。”麦狗吃惊地问:“杨校长,你不是和我开玩笑吧?”杨校长说:“这么大的事儿,哪能开玩笑。你回去问问牟书记就知道了。” 羊肉的香味四溢,牟妻朝桌子上放羊肉,牟百富倚在被垛上眯缝着两眼一动不动。牟妻说:“百富,去喊禾禾和麦狗吃饭。”牟百富翻白眼:“你没长嘴啊?” 牟妻说:“真不知道你又犯哪股风,人家麦狗又没有惹你,你干吗阴着个驴脸,寻思谁喜欢看似的。”牟百富说:“他爱看不看。” 牟妻只好站在门口喊:“麦狗,吃饭了!”喊完又回窑里继续朝桌子上端菜。 禾禾进来。牟妻问:“麦狗呢?喊他过来吃,晚了饭菜就凉了。” 禾禾说:“麦狗——他说把要批的作业拉在学校,回去拿了。”牟妻说:“那咱们等麦狗回来一起吃。”牟百富起身说:“等什么等!他不饿我饿。”牟妻说:“人家女婿好模好生的,竟然成了你的冤家仇人,你饿你自己吃好了,我和禾禾等。”牟百富没动,还是靠被垛半躺半坐。牟妻把桌上的羊肉端到锅上说:“禾禾,再添把火,多热会儿,别让麦狗回来吃凉饭伤了胃口。” 正说着话,麦狗进来了。牟妻忙说:“回来了麦狗?羊肉马上就热好。快坐。”麦狗站着没动。禾禾一把把他按到凳子上:“坐吧,全家都等你呢。”麦狗坐下不语。 牟百富瞅了麦狗一眼说:“麦狗啊,你大发家了,我跟着高兴啊。你大是谁?我的亲家啊,我的脸上也有光。禾禾倒酒,我和麦狗喝点。” 禾禾给牟百富和麦狗倒酒。牟百富端起酒杯:“来,咱爷俩喝一个。”麦狗没动。牟百富瞅瞅麦狗,将杯中酒一口喝光,自己又倒一杯。 禾禾说:“大,你不能少喝一点啊,一口就一杯。”牟百富说:“少喝?我今儿个不把自己干倒就对不起你公公,也对不起咱麦狗。这是多大的事啊,我的亲家一路奋斗,才有今天,不容易!”说着,自己干了一杯,又倒酒。 牟妻说:“行啊,你高兴我也高兴,你就喝吧,今儿个你放开肚皮喝上个够。麦狗,你也陪你大喝一个。“麦狗说:“大,我想问你个事。”牟百富说:“我说你这半天不喝一口,有事啊,问吧。” 麦狗说:“杨校长说你去找他,说我要跟我爸去采石油,不当老师了。是吗?”牟百富说:“半点不假。你大产业大了,年龄也不小了,那么大的摊子,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你留在他身边,给他当个副手,强过在这当小孩子头。” 麦狗说:“我不想去。”牟百富说:“你还想当小孩子头儿?” 麦狗说:“我当不当小孩子头,得我自己说。你倒好,没问我就去找杨校长把我的活给辞了。我啥时候说要去我大那儿了?”牟百富说:“你那个孩子头是怎么当的?是我的一句话。这回不要你当,也是我的一句话。叫你当孩子头,是为你好;不要你当孩子头,也是为你好。你在你大那当个副总,不比当孩子头强一百倍?这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事,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麦狗说:“大,说句你不愿意听的话,你非叫我去当什么副总,你不是为别的,就是看好我爸现在出油了,要我去分钱。”牟百富说:“女婿,你这话我不是不愿听,我很愿听。我不但想叫你去,还想叫禾禾也去,叫禾禾给你大管个钱管个物的。自己的企业,就得自己家的人管钱管物。我还想,要是实在忙不过来,让你妈也去,做个饭收拾个卫生。我看哪,你收拾收拾,明天就走。咱自家人不管,叫别人去管?” 麦狗说:“大,我爸是我爸,我是我。我不去!”牟百富说:“你当代课老师,一个月挣那么一脚踹不倒的几个钱,还半年一年地拖着不给,要不是我,你饭怕都吃不上,得喝西北风。这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大好事,你怎么能不去呢?说句老话,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麦狗说:“大,你别逼我。”牟百富说:“你不去?不用说你麦狗,全村几千口子,我牟百富一句话,还没有哪个敢说个不字的!你是不是想破破这个规矩?你进我牟家的门,时间也不算短了,你应该知道,我的话,只说一句!你说,你到底去不去?”麦狗摇头说:“不去。” 牟百富冷笑道:“你不去?好样的,我姓牟的当了几十年的书记,还头一回遇到一个说不字的。看来你真是姓周,是你大的种。可你大怎么样?还不是用车把你乖乖送回来,你还想不去!”牟妻劝牟百富:“你看你这个人,麦狗想去就去,不想去当老师也挺好的。硬摘的瓜不甜,你硬逼他干什么!” “你懂个屁!”牟百富把杯中酒一口喝下,握着酒杯点着麦狗:“不去?你再给我说一遍!”麦狗站起来说:“我就是不去!” 牟百富用力,酒杯在他手中碎了,他把满把的玻璃碎片朝麦狗脸上砸去,吼着:“你滚,你滚出我牟家的门!”麦狗站起来走了。 牟百富喊:“周麦狗你听清了,你不去找你大,休想再进我的窑门!”禾禾起身要追:“麦狗!”牟百富一把拽住禾禾:“叫他走,我看他能走到哪儿!”禾禾哭了。 麦狗一个人呆坐在老窑里。禾禾走进来,麦狗没理她,她坐到他身边小声哭起来。麦狗望着窑洞外无语。禾禾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难受你就喊两声,我也跟着你喊,喊完心里就轻快了。” 麦狗苦苦一笑。禾禾说:“有什么话你就掏给我吧,我是你婆姨,不想看着你难受。”麦狗说:“这些日子,我真像掉进葫芦里,憋屈得不行。我不想跟着我爸走,也不想跟着你大指的道走。我不信天不信地,就信自己,就想自己出去闯一闯,头顶一片天,闯到哪里算哪里!”禾禾说:“我依你。” 麦狗说:“可是你肚子里有了咱的孩子,我这双腿迈不开,走到哪里,我也放心不下。我走了,你一个人撑不下来。”禾禾一愣:“你说什么?”“我是说,咱有了孩子,我这双腿迈不开。” 禾禾说:“麦狗,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可我不敢说。”麦狗问:“怎么了?”“其实,我肚里没怀孩子。”“你不是怀好几个月了吗?”“没有。”“这是怎么回事?你耍我?”“我是耍了你。”“你为什么要耍我?”“我怕拴不住你。陕北的婆姨,为了拴住男人,都这样。” 麦狗盯着禾禾。禾禾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麦狗说:“好,耍得好,耍得像,耍得精彩!这些日子,你说你怀了孩子,演的又是秧歌又是戏的,还天天晚上让我贴着你的肚皮听胎音。我想和你热乎一下,你就用脚踹我,说别伤了咱儿子……”禾禾小声哭着:“麦狗,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就是想拴住你,我不是真心耍你,我就是想把你缝在我身上……” 麦狗火了,一把推开禾禾。禾禾说:“我看你受着你爸和我大的夹板气,成天闷坐在老窑里,我心里难受,就不敢撒谎了。我把实底交给你,你一个人清清利利出去闯吧,这样我心里能好受些。你走吧。” 麦狗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站起来,在屋里转着走着,一脚踹开窑洞的门。 一束阳光投进窑洞。禾禾走到他背后,抱住他说:“你走吧,放心地走吧,别把我忘了,别把这个家忘了。”禾禾说着把麦狗往炕上拖,“你先别走,给我留个念想,我不知道哪年哪月还能见到你,给我留个念想,给我留个念想……” 禾禾把麦狗压到身底下。麦狗呆呆地看着禾禾,一下子把她推开! 麦狗背着行囊,默默走在黄土高原上。禾禾站在山梁上,慢慢地揉着肚子,泪眼婆娑地看着麦狗的背影,突然唱起信天游: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紧紧拉着哥哥的袖,汪汪的泪水肚里流。 哥这一走要到啥时候,只盼哥哥早回家门口……” 第二十五章 2 靖边周老顺的油井工地上,压力车疯狂地工作着,发出沉沉的声响,在山野间回荡。工地旁边的小窝棚里,周老顺和赵银花正在睡觉。突然,压力车的响声消失了。周老顺一下坐起来自语:“怎么了?”压力车又响起来,周老顺放心地重新躺下。刚要入睡,压力车又没了声响。 周老顺起来,走出窝棚,看到隗队长正指手画脚地和压力车司机说话。周老顺走过去问:“隗队长,怎么不响了?”隗队长说:“压力车出了点毛病。没事,小毛病,一修就好。小王,看看上边。”小王检查一下,压力车又响起来。 周老顺长长吁一口气,看到抽出的水里有星星点点的油花,就说:“隗队长,见油花了。”隗队长瞅瞅:“我说么,这是一口好井。” 压力车在井边疯狂地工作着。抽出来的油花越来越多。周老顺简直疯了:“银花,快来看,出油了……”赵银花从窝棚里跑出来。周老顺捧着油在地上打转,恨不得把油喝进嘴里:“我终于成了!老天有眼,我终于成了。”赵银花看着周老顺的疯样,眼里的泪水掉了下来。 小王冲隗队长喊:“隗队长,压力表二百了。”隗队长说:“二百了?不可能吧?你好好看看。”小王又喊:“隗队长,不好了,四百八了!”隗队长皱眉:“四百八,怎么能这么高?不对呀!” 忽然一声巨响,油管迸裂了。水花和油花四溅。周老顺忙问:“隗队长,这是怎么了?”隗队长说:“压力车坏了。”“刚看到油花,它就坏了,这怎么办?” “得大修了。”“大修?得几天?”“快,也就三两天的事。” 周老顺的兴奋劲一下子落下来,呆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夜里,赵银花醒来,不见了周老顺,急忙走出小窝棚。朦胧的月色里,周老顺蹲在井边一动不动。赵银花走了过来说:“老顺,这半夜三更的,你怎么又出来了?走,回窝棚吧。”周老顺不语。“老顺,你怎么了?”周老顺还是不吭声。 赵银花蹲下身叫:“老顺,老顺,你说话呀!”周老顺说:“银……银花,隗队长来……来了……”赵银花说:“你睁着眼说瞎话,没来啊。” 周老顺疲惫地倒在地上。赵银花抱起周老顺:“老顺,你怎么了?”周老顺咕哝着:“隗队长说,三天就……就修好了,就回来……”泪水从赵银花眼中流出来:“老顺,他不会回来了,咱回家吧。” 早晨,赵银花推着独轮车行走在田间小路上,躺在车上的周老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小路坎坷难行,赵银花推着周老顺上坡下坡,累得满头大汗。一条浅浅的小河横在面前,赵银花放下车子瞅,脱下鞋子挽起裤子下河探路,河水没过膝盖。她上了岸,将独轮车朝下游推去,河边起伏不平,车子颠簸不止。 小河的下游浅了,可以瞅见河底,赵银花推着独轮车进了河道,独轮车陷入河中,赵银花无论怎样用力,独轮车还是原地不动。赵银花放下独轮车,把周老顺背着蹚过小河。赵银花放下周老顺,又返回小河中推独轮车,还是推不动。她用力拽,一声脆响,独轮车的辕杆断了,她倒在河道里。 赵银花从小河中站起来,手上握着半根辕子。她拄着那半根车辕子上了河岸,颓然倒在地上。赵银花喘息着,好一会儿,爬到周老顺身边喊:“老顺,老顺!” 周老顺呓语:“隗……隗队长……”她背起周老顺艰辛地往前走。 赵银花背着周老顺上了公路,把周老顺放到路边。她大口地喘着气,望着公路,希望有一辆车过来,可是,公路上空空的,没有一辆车的影子。 周老顺喃喃着:“出油了,出油了。” 一辆大卡车过来了,赵银花立起身来,卡车已经飞驶过去。赵银花继续等。又一辆卡车来了,赵银花招手,卡车司机加快油门飞驰而去。一辆拖拉机从远远的地方开过来,赵银花站到路中央,高高举起手喊:“师傅,借个光,有病人。” 拖拉机停下,司机问:“到哪儿?”赵银花说:“大窑村。”“我不到那儿。”“师傅,你能拉一段就成。”赵银花把周老顺背起来朝车上放,司机也上前帮忙,把周老顺放到拖拉机上。 司机说:“嫂子,这人病得不轻啊,应该上医院。”赵银花说:“累的。身子累,心也累。”拖拉机前行没一会儿停下,司机说:“我到了。” 赵银花下车,司机帮着把周老顺弄下车。拖拉机开走了,赵银花背着周老顺朝前走着。一辆长途汽车来到面前停下,赵银花背着周老顺上了车。 折腾了半天,赵银花背着周老顺进了大窑村。村里人看到这情景,都惊呆了。有人问:“周老板这是怎么了?”赵银花不回答,背着周老顺走。 群众议论。“这是怎么了?”“估计是又败了。”“这周老板命也是真苦。”“活该,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许二窑冲进牟家院子喊:“书记,大好事。”牟百富说:“咋呼什么?有事慢慢说。”许二窑说:“周老顺又败了,被婆姨背回来了。”牟百富一听,愣住了。禾禾在屋里也听到了,她急忙冲出来,往院外跑去。 赵银花在老窑喂周老顺荷包蛋,周老顺不吃。赵银花说:“多少吃点吧,不吃东西怎么行!”周老顺面如死灰,一口都喂不进去。 禾禾急急跑进来:“妈,大这是怎么了?”赵银花说:“禾禾,快去把麦狗叫来。”禾禾说:“麦狗……麦狗他走了……”“去哪儿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他让两个大给逼走了。” 赵银花冲周老顺喊:“你听见了吗?你别装哑巴,麦狗让你给逼走了,这个家可怎么过啊……不听劝,谁说都不听,现在可怎么办啊……”禾禾安慰道:“妈,你别难过,我相信麦狗还会回来。” 赵银花说:“禾禾,你是个好姑娘,我们对不起你啊!”禾禾说:“我没事。烧点水给大洗洗吧。”禾禾找水,水不够了。“妈,我去挑水。”禾禾说着挑起两个塑料桶出门。 赵银花又把碗拿起来喂周老顺:“吃,你必须吃!”周老顺终于吃了。赵银花说:“多吃点儿。”“银花,我累,我吃不下。”“你这么折腾,能不累吗?这回好了,终于能歇着了。”“银花,我知道你也累。”“我挺好的,不累。”“你累,你跟着我操心,累。” 赵银花说:“你知道就好。老顺,等你身子骨好了,咱回温州吧。”周老顺一个劲地说:“累……累……”“别说了,我知道你累。” 赵银花叹了一口气说:“你愿意守着那个破井架,等什么隗队长,说三天回来,他回来了吗?你再等下去,就你这体格,还能活着回来啊?”周老顺说:“不活着回来能怎么的?大不了就是个死。我就算死了,也得死在陕北,和油井一起死。” 赵银花说:“好了,咱不说这些了,先把病养好了再说。”周老顺说:“银花,你骂我吧,打我吧,骂了我,打了我,我心里才好受一点,你骂呀!打呀!”赵银花说:“我没力气骂你,更没力气打你了。” 周老顺哭了:“银花,我周老顺对不起你啊!”赵银花说:“好了老顺,别哭了,大男人哭,叫人心里不好受。” 禾禾挑着水进来,把水舀进锅里。赵银花下地点火。禾禾说:“妈,你歇歇吧,我来。” 夜晚,周老顺看赵银花睡着了,悄悄下地出窑。赵银花醒来不见周老顺,急忙出去找。她来到一号井工地那口棺材旁,借着月光,见棺材盖偏在上面。她打开棺材盖,里面没人,附近找了一遍,也没人。 赵银花坐上长途汽车,来到靖边那口油井旁,看到周老顺蹲在油井边,两手捧着脸一动不动。赵银花来到了周老顺身边喊:“老顺!”周老顺抬起头:“你怎么来了?”赵银花说:“老顺,别折腾了,你还让不让我活啊?” 周老顺站起来说:“银花,你看这地方多好,一眼望不到边。你看这天,蓝瓦瓦的,像洗过的一样。”赵银花说:“地好、天好,我都看到了。”“银花,这地底下肯定是一片又一片的石油,那油流得,就像河一样,不是一般的河,像黄河,大黄河。”“你别说了,赶紧跟我走,咱回温州。你做你的鞋,我卖我的扣子,再不弄这石油了。” 周老顺说:“银花,你知道,我当初学喷火木偶,学了几年?整整学了三年才出徒,才敢上街耍。到陕北钻井找石油,才几年?也是学徒,搭进去点钱,也就是交了学费。干什么都得交学费,交了学费,出了徒,很快就赚回来了,不是一般的赚,是大赚。我现在要是走了,学费白交,还图什么?你千万别担心,下一把,肯定就出徒了。”赵银花说:“做皮鞋,卖皮鞋,你早就出徒了。我还能做扣子卖扣子,咱还是干出徒了的活吧,回温州,你做你的鞋,我做我的扣子。” 周老顺说:“我非要发石油的财,什么财也没有石油这个财大。”赵银花说:“我看你是铁了心了,你不回温州我回。” 周老顺说:“你要回去也行,回去你肯定还得回来。你想想,石油这东西是不好弄,可是,一锤子砸到正穴上了,那就大赚了。”赵银花说:“好,你在这赚吧,我明天就走。”“银花,真走啊?你就把我扔这耍光棍啊?不走吧。”“腿脚长在我自己身上,别人说了不算。”赵银花说完,掉头就往回走。 周老顺喊:“银花!银花!”赵银花流着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周老顺颓丧地蹲到地上。赵银花立住脚回头望,见周老顺还蹲在那里,远远望去,像一块石头。 赵银花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赵银花坐在长途汽车上,眼前浮现出周老顺蹲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挥之不去。她眼中含泪道:“师傅,我想下车。”司机说:“你早干什么了?到站了你不下,半道上又要下了?”“师傅,求求你了,我有急事。”司机只好停车。赵银花下车,转身就朝后跑。 赵银花回到靖边井场,见周老顺还坐在那里呆呆地瞅着。她来到周老顺面前喊:“老顺!”周老顺抬头说:“银花,隗队长快回来了。” 赵银花拉着周老顺的胳膊说:“走!跟我回去!”周老顺一甩胳膊说:“你疯了?隗队长马上就回来,眼看要出油,要发大财,我怎么能走?” 赵银花说道:“你疯了,我也疯了。你打不出油来,再不跟我走,你就是要毁了这个家,你在这个家就众叛亲离了。”周老顺说:“谁说的?阿雨就不会跟我反目。”“你怎么知道阿雨不会跟你反目?”“阿雨这孩子像我,能吃苦,执著,有毅力。她在欧洲肯定能混好,能发大财,她将来感激我都感激不尽……” 周老顺来到报社,找到广告部,对一个小伙子说:“同志,我想发一个广告,卖地,卖油区。”说着从衣兜掏出一张纸递给小伙子。 小伙子读着:“本人有两处富油区土地,面积分别为三平方公里和一平方公里,因资金紧张,出卖一块,有意者可任选其一。欢迎联系。联系人:周老顺,电话……”小伙说:“周老顺,这名怎么这么耳熟啊?你是那个温州来的企业家吧?我们报纸还发过你开工典礼消息。”周老顺说:“那都是老皇历。让你见笑了。” 小伙子说:“周总,你这么大的企业家,肯定是上头版的广告位了。”周老顺说:“我早不是个总了。版面嘛,当然是你说的头版,看到的人越多越好。”“你想上几天?”“至少得三天。”“三天头版,广告费三千。”“能少点吗?” 小伙子说:“如果现在能交款,可以给你打六折,一千八,交款吧。”周老顺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同志,请你看看这个手机。”“看手机干什么?”“你见多识广,看我这手机值多少钱。” 小伙子拿起瞅瞅:“噢,还是进口货,得五六千吧?”周老顺说:“好眼力,当初买的时候,六千八,用了不到一年。”“有地卖,用这么好的手机,真不愧是大老板啊!”“同志,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手机你也看过了,八成新,怎么也能值几千元钱,我把这手机交给你们,就算广告钱了。” 小伙子拿起手机按按瞅瞅笑了:“你这人真会算账,这手机都没显示了,还顶广告费?白给也都没人要。”周老顺说:“同志,不是没有显示,是没电了。我充上电你看看。”他找到插座把手机插上说,“你看,马上就有显示了。同志,我手头没钱了,还想发个广告,这手机真的值一千五。给我发了广告,地卖了,我给你三千,这行了吧?” 小伙子很不高兴:“你成心捣乱是不是?快走,不要耽误我们办公!”周老顺说:“就走。对不起,让我充一会儿电,手机没电了。”“你也太能算计,家里不能充电啊?跑到报社充电!”“兄弟,实在对不起,外来的,没有家。充上电就走。”“充会儿赶紧走啊!”周老顺连连作揖:“谢谢了,实在是太谢谢了。” 夜晚的县城,稀稀疏疏的灯光,稀稀疏疏的行人。周老顺拿着一叠纸和一瓶胶水,来到电线杆子前,将一张广告纸贴上。树上、站牌、住宅的大门、商场、桥桩上,都有了周老顺的广告。道边的一个厕所里,周老顺也贴上一张广告。周老顺来到大道边一棵树前,在树上贴广告,在村子的房屋上贴广告,在长途汽车站牌上贴广告。 周老顺疲惫地走回靖边钻井工地,他的手上还剩两张广告。他在井架上贴了一张,又在窝棚上贴了一张。望着窝棚上的广告,他忍不住笑了,然后无力地躺在小窝棚的地铺上。 第二十五章 3 赵银花一个人回到温州,她走上自家新房的楼梯,脚步很是疲惫。她来到自家门前掏出钥匙开门,钥匙却插不进去,再试,还是插不进去。她再插,门开了,一个年轻的女子问:“你找谁?”赵银花反问:“你是谁呀?”女子说:“我就是这家的房主。你有什么事? 赵银花奇怪:“你是这家的房主?我找错了门啊?”她看看门上的号牌说,“406没错啊,这不是周老顺的家吗?”女子说:“噢,过去是周老顺的家,他卖给我们了。”门“砰”的一声关上。赵银花瘫在门前,泪水奔涌而出。良久,她像病人一样地下楼梯,走出楼门,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己房子的窗,泪水又一次流出来。 家没了,赵银花无处可去,只能回到黄土高坡,回到靖边工地小窝棚里。周老顺躺在那儿,他见赵银花走进来,立即从地铺上蹦起喊:“银花!”赵银花说:“行啊,挺会享福的,又做好梦啦?” 周老顺笑着说:“真叫你说着了,你进来的时候,我正梦见一个小媳妇来了,看着腰条挺好的,就是看不清楚脸蛋。我就使劲儿搓眼睛,搓过了,睁开一看,不见了梦里的小媳妇,倒见到我媳妇来了,这下好了,脸蛋看得真真切切的。”赵银花问:“还梦到什么了?” 周老顺说:“还梦到我媳妇急渴渴地回来了,睁开眼一看,果然。我媳妇是谁?是我同一个战壕的战友,当然一定会回来的,当然是要和我并肩战斗了。”赵银花把旅行袋打开,里面是温州的小吃。她就把小吃摆在地铺边的地上。 周老顺上前抓了一块塞进嘴巴里:“媳妇,要是再有一瓶酒就好了。”赵银花从旅行袋里取出一瓶酒。周老顺说:“你真是我周老顺的媳妇,我想到的,你都想到了。”说着拿起酒瓶就用牙去开瓶盖,被赵银花夺了过来:“碗!” 周老顺说:“不用碗,嘴巴对瓶口,两口成一口,吹!”赵银花说:“光你自己喝啊?”“马尿这东西,你是从来不沾的,怎么,你也想尝一口?”“兴你喝,就不兴我喝了?”“太好了,我媳妇和我是越来越步调一致。”周老顺从身旁拿过两个碗放到地上。 赵银花说:“看看你这碗脏的,是人用的吗!”周老顺用袖口在碗里象征性擦了几下放到地上:“这回干净了吧?看看,能照见人影了。” 赵银花取过两个碗,瞅瞅,见旁边盆里有水,就去洗。周老顺说:“穷讲究,没听说吗?不干不净,喝了没病。”赵银花把碗洗过倒上酒:“老顺,喝了酒,咱们回温州吧。”周老顺摇摇头。 赵银花问:“你不想回温州,不想去住咱的新房了?”周老顺说:“这么说,你一定去咱的新房子了?”“去了,可没进去门。”“房子,让我卖了。” 赵银花说:“老顺,你要是还赖在这里,我就要和你离婚。”周老顺说:“银花,卖了房子,我真的对不起你。”“离婚和房子没有关系。那房子原先就不是咱的,咱到温州的时候,没有房子。”“那房子是你买的,我知道那房子在你心中的分量,可我没办法,我又不能和你说,就一咬牙卖了。” 赵银花说:“你卖房子,我不恨你。我知道你能卖。”周老顺说:“银花,等我翻了身,一定给你买一个比那个更大更好的房子。” 赵银花说:“咱不说房子,就说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温州。你能回温州呢,吃过了饭咱就走;不回温州呢,我也不会强迫你,吃过了饭,我自己走。反正,在陕北,这是我和你吃的最后一顿饭。”周老顺沉默不语。 赵银花说:“事到如今,我就把我的心里话全说出来吧,要不然憋得我喘不过气来。老顺,我这不是在说你,你说你闯荡这些年,都干成什么了?整天突发奇想,整天寻找发财商机,可干什么也没干成,干什么什么赔钱,连我挣的那些钱,我的厂子,咱们家的新房,都叫你赔了个精光。你不光祸害我,你还不放过孩子。麦狗想出国,你偏偏不让他出,拿麦狗当喷火木偶耍,让他捡破烂,让他到学校门口卖鞋,还逼他当小鬼,让他丢尽了人。他好不容易离开你,自己开了一家眼镜店,你去要钱不要紧,还帮倒忙,一把火给他的店烧个精光,又拖着他跑到这儿采石油,把他剩下的那点儿钱也赔了个精光!走又不放他走,害得他走投无路,在异乡娶妻生根。本也过上踏实日子,可最后还是又被你逼走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阿雨原本不想出国,偏偏让你逼出国,让她心里直到现在不痛快。周老顺,你真是伤天害理害子孙。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折腾完?你自己说你这个老家伙是不是个祸害!” 赵银花正骂着,一股寒风夹着雪呼呼卷进门帘,钻进窑洞中。她触景生情落了泪:“咱们一家三口打拼了这么多年,竟然落得自我发配到三边,蜷缩在破窑洞中,连个挡风遮雨的门都没有,你说咱们过得惨不惨?!我现在一听你说商机、发财就哆嗦。老顺,咱们回温州吧,领着麦狗和禾禾一块回去,过平平静静的温暖日子,再不折腾了。我们都累了,再这样硬撑下去,一家人早晚会埋在这他乡异地的黄土里。”周老顺憋了半天:“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靖边工地上,工人在拆井架。周老顺和赵银花默默地看着,然后转身走了。有人坐在山冈上唱起了信天游: “山丹丹那个花儿开哎,老母亲眼巴巴啊, 喊一声,没回头,脚底下路愁愁……” 苍凉的信天游在山谷中回荡。周老顺一边走一边回头,只见井架越来越矮。周老顺站住了,他突然转过身朝来路走去。赵银花悲愤地看着周老顺远去的背影,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周老顺又回到靖边工地井边,看着井架被装上车,工人们跟车走了。车辆驶过,滚起满天尘土。 第二十六章 1 阿雨和林玉琪陪同塞萨尔和托蒂先生在车间里参观。阿雨陪着托蒂,塞萨尔看得很仔细,渐渐落后,跟林玉琪走在一起。塞萨尔来到一名工人面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工人操作。工人将两片尚未锁边的布料对接。 塞萨尔说:“衣料还没有锁边,就直接缝制,这种工艺刚刚兴起没多久,你们就敢用了?”林玉琪笑道:“为什么不敢用?以前的衣料是锁边后合在一起再缝制一遍,现在把没有锁边的衣料直接对接缝制,这样既节省时间,又降低成本。这么好的工艺,您的厂子不用吗?”“我是比较保守的商人,对新的事物保持好奇,也保持距离……”塞萨尔说着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不住点头。 四人回到办公室落座,托蒂说:“上次订单的完成情况,我和我的合伙人都很满意,一直希望能再次跟两位女士合作。”阿雨说:“好啊,我们期待着再次合作,同时也向托蒂先生郑重承诺,下一次的合作,我们会为贵公司提供更好的产品。” 托蒂说:“现在机会来了,我们公司在下个月的今天,需要5万套成衣,我们希望这个订单阿雨公司能够承担。”阿雨本来笑盈盈地看着对方,听到这句话,惊奇地问:“5万套成衣?”托蒂点头。本来脸上堆满笑意的塞萨尔,此时突然变脸,诧异地看着托蒂:“托蒂先生?” 托蒂说:“是的,塞萨尔先生,我没有事先跟您打招呼,是想先保守这个秘密,希望等参观完阿雨公司的生产车间后再说。阿雨·周女士的车间很好,管理水平和生产能力都高于我的意料……”塞萨尔说:“可是,这是一个不小的订单,时间又很紧,我担心,阿雨·周女士的公司无力承担下来……” 林玉琪着急了,正要申辩,阿雨拦住说:“托蒂先生,塞萨尔先生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林玉琪很着急地白了阿雨一眼,塞萨尔也留意着阿雨的表情。 阿雨说:“我们一直在努力提高实力,可在近期内承担这样的订单,多少会有些紧张。但是我们确实非常需要这样的生意。能不能这样,托蒂先生,这个订单,分作两份,一份给塞萨尔先生,一份给我们?”托蒂笑嘻嘻地看着阿雨说:“我还第一次看见有人把到手的肥肉分成两份,拱手送给别人。怎么,阿雨·周女士,您对自己的实力还不够自信?” 阿雨正要回答,塞萨尔抢话:“我看阿雨的提议很科学。托蒂先生,我们是好朋友,合作这么多年,您还从来没有给过我这么好的生意呢。呵呵,不过,一半也很不错了,托蒂先生,干脆就按阿雨的建议来,一人一半吧……”托蒂面有难色:“这样固然能够缩短生产周期,按时交货没有问题,只是,分头由两个工厂生产,我担心无法保证风格百分百的统一。” 塞萨尔说:“这应该不是问题……”托蒂抬手道:“不行,塞萨尔先生,换了您,您也会交给一家工厂的。阿雨·周女士,我再问您一次,如果您独自承担下来,能不能保证按时交货?”阿雨紧盯着托蒂,林玉琪紧张地看着阿雨。阿雨慢慢点头:“当然能。”塞萨尔脸色难看的样子尽收阿雨眼底。 托蒂说:“我再问您一个问题,如果您独自承担下来,能否保证所有成衣都出自您公司一家工厂?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能允许我的成衣出现风格不统一的问题!” 阿雨看看塞萨尔,塞萨尔近乎绝望地看着阿雨。阿雨看看林玉琪,林玉琪着急道:“托蒂先生,我也是合伙人,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一点,所有5万套成衣,全部由我们独自生产,不转给其他任何厂家!”托蒂的目光从林玉琪慢慢转到阿雨身上:“阿雨·周女士?”阿雨避开塞萨尔的目光:“我保证!” 塞萨尔泄了气,站起来就往外走。托蒂喊:“塞萨尔先生……”塞萨尔不理他,径直出去。托蒂看着塞萨尔的背影,无奈地笑道:“这个犹太老头!本来他告诉我,要花点儿力气帮助你们,因为他欠你们一个人情。谁想,等我真正想帮您一个大忙的时候,他却因此而生气了。” 阿雨和林玉琪不知该说什么。托蒂站起来说:“我该告辞了。如果没有什么异议,明天上午十点,请到我的办公室签署合同。” 阿雨和林玉琪目送托蒂上车,并朝驶离的汽车招手告别。等汽车消失在一个拐弯处之后,林玉琪紧紧抱住阿雨尖叫:“5万套!我们发财了!”阿雨抹了一把眼泪,使劲儿点头道:“我真不敢相信,好事来得这么快……” 天上掉馅饼谁都喜欢,可是能否吃到嘴里却值得思量。雷蒙要阿雨把合同拿来看,他皱着眉头仔细研究合同。阿雨见雷蒙神情凝重,担心地问:“雷蒙你可别吓唬我,合同有问题吗?”雷蒙说:“我已经看三四遍了,好像没有什么问题。上面说要按照托蒂公司提供的样品样式进行加工,你们做到了吗?”阿雨说:“做到了,我们生产的样品他们都看过,没有一点问题。可是我还是有一些担心。” 正在这时,林玉琪一脸兴奋走进办公室说:“阿雨,最近不知怎么了,好事一桩接一桩。托蒂先生说本来他跟塞萨尔先生还有一个两千套的小订单,也是一个月以后交货,可是塞萨尔先生赌气,不想要这个订单。托蒂先生问我们,要不要顺便接下来……” 阿雨说:“现在设备和工人已经加班加点干了十几天,如果再加上这两千套的话,我担心干不完……”雷蒙说:“你们可要想好了,按照合同,如果不能按时交货,对方要追加三倍罚款,真要那样,你们公司就垮了。”林玉琪说:“放心吧,我算过了,再多招些工人,加班加点就能完成。” 深夜,林玉琪在车间里指挥着几个工人,将几台机器放在空地上。她又带着十几个中国工人过来,跟工人们介绍着什么。阿雨问:“玉琪,他们是熟练工人吗?“林玉琪说:“有一半不是。”阿雨急了:“那赶紧找熟练工人啊!”林玉琪说:“这么短的时间,上哪儿找人啊?奇怪了,普拉托的熟练工人好像一夜之间消失了。要机器没机器,要人没人,好像还有好多人都在跟咱们比赛似的……这不是逼着我们找黑工嘛!” 阿雨说:“我们以前雇黑工被罚,因为我们不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如果这样,我们宁愿不挣这个钱。”林玉琪说:“不挣钱?我们千里迢迢跑出来难道是旅游吗?我们就是为了挣钱才背井离乡的。” 阿雨说:“玉琪,我提醒你,你这是在走钢丝!不能雇黑工了!”林玉琪说:“情况紧急,我现在顾不了这么多。” 正当二人争执不休时,电话铃响起。林玉琪拿起电话:“喂,是托蒂先生!对,我是玉琪……哦,生产过程非常顺利,您公司要的货,一定会如期发送的,请放心。很顺利,谢谢您的关心。” 阿雨心头总觉得有块垒挥之不去,她和林玉琪一起吃晚饭时,也显得心不在焉。雷蒙敲敲门进来,看着阿雨说:“我找到了黄志雄先生了。”阿雨本已经站起来,此刻扶着桌边慢慢坐下问:“志雄?他在哪里?”“他躲在法国最偏僻的角落之一布列塔尼,在一家修道院里。”雷蒙说着从件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阿雨。照片上,黄志雄穿着白色圆领衫,表情漠然地坐着,背景是一家修道院。 阿雨对林玉琪说:“我得赶紧去看志雄,玉琪,公司就交给你了。千万要注意不能雇黑工。另外,哪怕是加班加点,也得注意休息。” 阿雨和雷蒙戴着遮阳帽,背着大旅行包,来到修道院。雷蒙一个人像真游客一样,到处看着。阿雨出神地凝视修道院一个建筑物上的壁画。 黄志雄一脸漠然地从奶酪作坊里出来,抖了一下身上戴的大围裙,坐在一条长椅上晒太阳,闭目养神。 雷蒙发现了黄志雄,他一边悄悄注视着黄志雄,一边小声给阿雨打手机道:“啊,修道院做的奶酪真香啊,我闻到奶酪味儿了。”阿雨快步来到奶酪作坊外,看到了椅子上闭目养神的黄志雄,她的眼睛定在了对方的身上。雷蒙知趣地闪开,朝修道院深处走去。 阿雨走到黄志雄近前,眼含热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从脖子上摘下那个纪念章,轻轻放在黄志雄身边。黄志雄听见响声,扭脸睁眼,看见身边的纪念章,愣了一下,抬头看见了阿雨。 阿雨动情地叫道:“志雄!”黄志雄一动不动,少顷,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说:“阿雨,你来了。”阿雨轻轻坐到黄志雄身旁说:“这里真好,很美,很安静……”黄志雄拿起纪念章端详着微笑道:“为什么还要来?” 阿雨愣了一下,然后叹口气,出神地看着远方说:“是啊,为什么还要来呢?为什么要来找你?我也说不清楚。出国这么久,我一直是一个人,你来了,你又走了,我还是一个人。白天脑子塞着满满的事情,晚上心里就空得很。我想我是个不错的女人,应该有个人填在我心里啊,我多希望那个人是你,可你老是不在,老让我到处苦苦地找啊,找啊……”阿雨说着眼泪流了下来。黄志雄想抬手抚摸阿雨的头发,可又放下来。 第二十六章 2 阿雨说:“古人教我们要懂得放下,可我不愿意放下你,我放下你,你怎么办,我怎么活?我又想,我们这不都活得好好的?你爱过我,我也曾经为了你不顾一切。如果这样都不能在一起,那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呢?其实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只是不甘心。我想看看你,想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黄志雄看着修道院的景物说:“这些树,这些路,我每天都看无数遍,越看心里越踏实。在外面的时候,我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现在我心里安静极了,一点都不想喝酒啊、痛苦啊那些无聊的事情。你属于外面,我属于这里,两个世界各得其所,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阿雨看看黄志雄,然后久久地凝视着那些树和路。黄志雄起身,向阿雨伸出手。阿雨呆呆地看着黄志雄。黄志雄淡然笑着,一直伸着手。阿雨只好慢慢伸出手去,两人简短地握手。黄志雄从阿雨手中抽出手,转身朝修道院的一个小门走去。阿雨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黄志雄头也不回地走进门里。 阿雨终于轻声喊道:“志雄……”黄志雄没有停留,反手关上了门。那扇门,在两个人之间悄然关闭。 感情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阿雨此时不再牵肠挂肚,黄志雄的心灵找到了归宿,她应该尊重他的选择。雷蒙默默地开着车,阿雨坐在副驾驶座上凝望着窗外。田野牧场,森林远山,蓝天白云,这些油画一样美丽的景色不断闪过。阿雨的表情很平静,平静中带着微笑。那是一种豁然开朗的微笑,似乎她的内心达到了一种空灵的境界。 阿雨说:“小时候我认识流浪的老人卡乔爷爷,他让我明白了一些道理。那些道理我慢慢长大之后忘掉了,今天看见志雄,那些道理又回来了。”雷蒙问:“什么道理?”阿雨说:“是些让人学会超脱、忘记烦恼和压力的道理。志雄让我想起卡乔爷爷,这么一想,我就再也不担心了,因为我知道,卡乔爷爷是很快乐的,志雄一定也同样快乐……” 阿雨和雷蒙走在小镇布列塔尼街道上。雷蒙满是柔情地看着阿雨,阿雨目不斜视地走着。黄昏,二人来到开阔的山坡上,看着太阳缓缓下山,霞光染红半边天,谁也不说话。 忽然,阿雨的电话响起,阿雨接电话:“阿雨·周女士,我是塞萨尔,您收到退货了吗?”阿雨惊奇道:“什么?塞萨尔先生,请您再说一遍!”塞萨尔说:“你们的货质量有问题,托蒂公司全给你们退回去了。看看你们的锁边,然后再看看合同,就明白了。” 阿雨赶紧给林玉琪打电话:“玉琪,你先别激动,塞萨尔先生说我们的锁边有问题,我刚和雷蒙律师对照了一下合同,合同上明确指出,一定要严格按照托蒂公司提供的样品工艺加工,不得擅自更改。虽然合同里没有提及锁边的事宜,但是很明显,合同的规定,也包括了锁边这道环节。”林玉琪回答:“可是,关于锁边采用哪种工艺,我是专门询问了塞萨尔先生的。” 阿雨眼前一亮:“是吗?你确定你询问了塞萨尔先生?他同意了?”林玉琪回答:“我当然确定。因为工期太紧张,而我们的锁边工艺能大大节省时间,所以我当时就硬着头皮问了塞萨尔先生,因为那次他来咱们车间参观的时候,我还专门给他介绍过这种锁边的工艺,他印象很深,所以他告诉我,既然我们的锁边工艺并不影响质量和美观,又能节省时间,干吗不用!” 阿雨说:“那就好办了。我马上找塞萨尔先生,请他在中间协调一下。”林玉琪说:“阿雨,我有个不好的预感……”阿雨安慰道:“别怕。” 阿雨急切地与塞萨尔联系:“林玉琪小姐说,您当时是同意的呀,塞萨尔先生,您同意我们采用这种锁边工艺,是因为可以在不影响质量和美观的情况,大大提高生产速度……”塞萨尔回答:“阿雨·周小姐,别说我没有说这种话,就算我说了,合同上根本就没有我的名字,我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阿雨呆住了,眼睛急速眨动着,似乎恍然大悟,她沉声道:“塞萨尔先生,我想郑重地问您一句,请您如实回答,你究竟有没有告诉林玉琪,我们可以使用这种锁边工艺?”塞萨尔回答:“没有说过。” 阿雨说:“可是,我们当时生产的第一批样品,就给你们送去检查的呀,那时候为什么不退货?如果那时候你们明确指出来……”塞萨尔扣了电话。阿雨举着电话,深吸一口气,扭头看雷蒙,她看到了十分肃穆的表情。 雷蒙说:“托蒂公司检查样品,并没有留下书面的认可,对吗?”阿雨点头:“雷蒙,你说实话,我们是不是上当了?”雷蒙点头:“合同上说要按照托蒂公司提供的样品样式加工,塞萨尔显然抓住了锁边这个漏洞。现在基本可以断定,这是个阴谋。只要他没有出示书面授权,同意你们使用这种新式锁边方式,你们就要按照合同生产,可你们违反了合同,所以才会被退货。” 阿雨的电话响了,林玉琪问:“塞萨尔先生怎么说?”阿雨说:“他不承认跟你说过那些话。”林玉琪喊起来:“他胡说!他明明告诉我是可以的。他这个骗子!我……对了,还有样品呢,他们检查了第一批样品,通过了呀……对啊,也是没有书面的证据……” 阿雨说:“玉琪,你别着急,等我回来商量商量!”林玉琪带着哭腔喊:“骗子,混账,无耻的东西,我跟他拼了!”阿雨忙喊:“玉琪,你要干什么?你别乱来啊!一切等着我回来再说,你一定得等着我……” 林玉琪冲出办公室,来到车间,见地上堆放了大批纸箱,就问:“这是怎么回事?”工头焦急地说:“我们的货,都给退回来了。”林玉琪瞪大眼睛:“都退回来了?”工人们点头。 林玉琪冲向一辆汽车。打开车门,一边抽泣着抹眼泪,一边打着了火。汽车发出尖锐的响声,在轰鸣中驶离。 冲动是魔鬼。愤怒冲昏了林玉琪的头脑,影响了她的判断。她在赶往塞萨尔公司的路上,避让一个行人,慌乱中与迎面开来的卡车相撞,当场死亡。 阿雨和雷蒙赶回普拉托时,在停尸房看见了冷冰冰的林玉琪。阿雨伏在林玉琪身上,痛哭失声,她最亲密的伙伴就这样不辞而别,留给她无尽的思念和悲痛。雷蒙含泪默默地安慰阿雨。 林玉琪的葬礼很简朴,公司破产了,阿雨身无分,连块买墓地的钱都没有。郊区一棵大树下,阿雨和雷蒙站在一块洁白的墓碑前。阿雨极力克制着悲痛说:“玉琪,我知道你委屈,我知道你最大的心愿就是创一个咱们自己的时装品牌,有你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可是,现在咱们的公司破产了,我一分钱都没有了,我连一块像样的墓地都不能给你买……玉琪,我该怎么办啊,玉琪……”阿雨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雷蒙眼圈发红,注视着墓碑上林玉琪的名字。 阿雨说:“我一定把你的骨灰带回国,带给你的……爸爸妈妈。如果我一直这么穷困下去,玉琪别怪我,我不能带你回去的话,我也不回去了,我在这里陪着你,姐妹俩永远不分开……” 雷蒙伸手揽住阿雨。阿雨靠在雷蒙的肩头,大声痛哭起来…… 塞萨尔坐在咖啡馆里,一抬头见阿雨和雷蒙进来。两人看见塞萨尔,便径直走过来,面无表情地坐下。 塞萨尔说:“阿雨·周女士,贵公司破产,我很遗憾。”阿雨问:“黑工的事情是您报案的,对吗?”塞萨尔没说话。阿雨说:“您举报非法用黑工,这没有错,可您错在一步步诱使我逼着我使用黑工。您给我们做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套,居然还会想到用黑工的事情再加上一刀。可惜,这个事儿您没能如愿,我已经吸取了教训……可惜,别的事儿上,还是钻进您的圈套了……” 塞萨尔平静地说:“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雨·周小姐。”阿雨说:“自从我们的厂子接了订单,开始生产之后,托蒂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当初我和玉琪太轻信,也太着急成功,所以居然没有想到,您怎么会发善心,给我们介绍一个大客户呢?托蒂根本就是跟您串通好了,来祸害我们的!” 塞萨尔耸肩不语,他是吸血鬼,见惯了眼泪和死亡。雷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阿雨继续说:“您为了麻痹我们,还装着跟托蒂翻脸,还假装退了一个时装订单,其实是不动声色地给我们平添了更多的压力。您就是想让我们忙于应付工期,而不去细想你们阴谋里的破绽。我们真傻,您来挖赵大明和那些工人的时候,我们还觉得很歉疚,因为这个订单伤害了您的感受……” 塞萨尔喝着咖啡,面无表情。 第二十六章 3 阿雨说:“……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么大的惨败,居然败在锁边这个小细节上。塞萨尔先生,为了搞垮两个女孩子,您可真是处心积虑。我们采用的新式锁边没有问题,越来越多的厂家都采用这个新工艺。可是您偏偏想到在合同上有意回避这个新式锁边的问题,然后拿一个传统锁边的样品,让我们按照样品来生产。当林玉琪问您能不能采用新式锁边以提高生产速度的时候,你又装模作样口头答应了。送样品给你们检查的时候,你们故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你们做这些的时候,都没有留下证据,所以等我们按时交货的时候,你们可以拿这个小小的锁边来锁住我们的喉咙。这个所谓的订单,包括托蒂公司在内,都是您蓄谋已久的阴谋。您先表示和解来麻痹我们,送给我们一个分销商,送给我们一个订单,让我们赶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工期,就是想用合同上的高倍罚款,打垮阿雨公司。您成功了,塞萨尔先生。” 塞萨尔说:“雷蒙先生是律师,他应该告诉您,在意大利,说这样的话是需要证据的。”雷蒙说:“今天我不是作为律师来的,我是阿雨的朋友,也是林玉琪的朋友。”“对林小姐的死,我深表遗憾……”塞萨尔盯着阿雨,眼睛里流露出一丝胆怯。 “塞萨尔先生,我知道您嫌我们不守规矩,嫌我们太能吃苦,让你们在度假享福的时候,心里很不踏实。我知道您看不起我们。可我想告诉您,我们也是人,您用针扎在我身上我也会疼,心里难过的时候我也会哭……”阿雨说不下去了,失声痛哭起来。雷蒙将手放在阿雨肩头,安慰着。 塞萨尔有些动容:“阿雨·周小姐,事情到了今天这一步,大家都始料未及,我的心里……”阿雨说:“三倍的合同罚款,让我们弱小的公司倒闭了,我还欠了很多债务。这都没什么,如果您因为这个而高兴,我相信您不会高兴多久。钱没了,我可以再去挣,不会向您讨要什么,可是我的朋友,因为您的恶意欺骗而死去,这是一笔账,怎么算,什么时候算,我来定。” 塞萨尔颤抖着站起来说:“您是在威胁我吗?”阿雨也站起来,不再说话,扭头就走。塞萨尔看着雷蒙说:“你告诉她,犹太人可不是吓大的!”“据我所知,温州人也不是。塞萨尔先生,听我一句忠告,别再做这样的事了。”雷蒙说完朝门口走去,留下塞萨尔一个人,心有余悸地站着。 阿雨一无所有了,她开始从头做起。这天,她开一辆小卡车给巴尔餐馆送货。她卸下一纸箱青菜和肉品,抱着纸箱走进餐馆。胡跃正坐着喝茶,见阿雨进来,忙让伙计接过阿雨手里的纸箱。 那伙计示意阿雨跟着他走向厨房。胡跃不高兴了:“阿斌,我是让你把箱子接过去!”伙计拉着脸,要从阿雨手里接过纸箱。“我自己能行。”阿雨说着,直接走进后厨。 伙计说:“不就是个送货的吗?搬运本来就是她的工作嘛……”胡跃说:“以后她的车一出现,你就要赶紧跑出去,帮她从车厢里抱出来,听见没有?她是周阿雨,你要对她放尊重一些!” 阿雨走出来,伙计瞪大眼,好奇地看着她。阿雨朝胡跃笑笑:“谢谢了胡叔叔。”胡跃从兜里取出一沓现金,递给阿雨说:“这是上个星期的。”阿雨接过来塞进口袋要走,胡跃说:“阿雨,别太累了,开车要当心。” 胡跃看着阿雨出了门,回头看见伙计脸上还有不屑的表情,就说:“她在这个餐馆打工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撒娇呢。她当大老板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考不及格呢……” 伙计问:“她不是大老板吗?怎么还给餐馆配菜送货?”胡跃坐下说:“等着吧,阿雨用不了多久就能爬起来。” 阿雨驾驶着小卡车来到塞萨尔公司。她从后车厢搬出一个纸箱。一个工人站在她一旁,检查纸箱里的盒饭数量,然后让阿雨在一个单子上签字。 此刻,塞萨尔正要走进公司大门,他看见阿雨,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来说:“哦,这不是阿雨·周女士吗?怎么样?过得还好?”阿雨看看塞萨尔,礼貌地点头,没有说话。 塞萨尔说:“我听工人说,给我们送中式午餐的是个美丽的中国女人,没想到是你。”阿雨签完字,朝塞萨尔点点头,转身要上车。塞萨尔对工人说:“阿雨·周女士的账不要拖欠,及时付清。”阿雨不卑不亢地说:“谢谢。” 阿雨的汽车开走。工人呆呆地看着塞萨尔说:“以您的身份,怎么会认识送午餐的女士?”塞萨尔盯着远去的汽车说:“送午餐的女士?她干过比现在低劣得多的工作,可她随时都能找到机会站起来。哪怕只有一阵风,她也能巧妙利用起来,平步青云,赚到很多的财富。” 工人耸肩:“既然有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送午餐?”塞萨尔说:“世事无常啊……对了,以后公司的午餐,换一家,不要她送了。”“为什么?她不是您的朋友吗?”“我担心中国人的食品不卫生。还有,她不是我的朋友。” 疑心生暗鬼,弄垮了阿雨的公司,塞萨尔并不很开心,甚至心神不宁,做起噩梦。这天,他开车在公路上行驶,路易坐在副驾驶座上说:“塞萨尔先生,你好像不开心,对吗?”塞萨尔说:“有一支枪口对着你,可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它瞄准什么地方,等到什么时候开枪,换了你,你会开心吗?” 路易问:“说到枪口,你是指阿雨吧?”塞萨尔不再说话,默默地开车。路易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她们有这么大的兴趣。哦,不是兴趣,是愤恨。你为什么恨她们?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多一个仇人,就像你现在这样,并不是美妙的处境。”塞萨尔说:“我不喜欢她们。” 路易说:“可大街上到处都有温州人,你要对他们都宣战吗?你要把他们都变成枪口对着你?”塞萨尔说:“不说这个了。一会儿见到亚历山大,咱们可要统一口径,不然他的租金又要涨了。今天我们去跟他谈的目的,不仅不能让租金上涨,还要把租金降下来。” 路易说:“他给咱们的价格已经很低。”塞萨尔说:“他有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只有我们几个租户使用,我们几个人加起来,也只不过几千平方米。如果我们走了,亚历山大连这点钱也没有。只要我们配合,我想应该不是问题。” 塞萨尔和路易来到达拉沃仓库办公室,与亚历山大谈生意。塞萨尔冷静地说:“亚历山大先生,正如您所说,我们租用您的仓库,已经十年了,双方都还满意,除了您总是试图提高我们的租金。”亚历山大说:“我给你们的租金价格,已经是普拉托最低了。” 塞萨尔说:“亚历山大先生,我和路易都很希望继续把仓库设在您这里。我们都知道,您的仓库有三十万平方米,距离普拉托市中心太远,这些年一直惨淡经营,除了我们几个人,没人肯来这里。我和路易是在帮助您渡过难关。如果您不考虑这些,坚持价格不降下来的话,我们恐怕只能遗憾地离开了。” 亚历山大看看路易,路易把目光转到别处去。亚历山大说:“既然你们都这样坚持,我也只好跟你们交个实底了。” 塞萨尔得意洋洋地看着对方,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亚历山大说:“有人要租我的仓库,已经跟我谈了两次,最近就会签合同。”塞萨尔嘲讽地说:“哦,恭喜啊亚历山大先生。不过,在普拉托,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比我和路易更有实力更慷慨。那个要跟您签合同的人,难道会比我们租的面积更大,租的时间更久,出的价格更高?” 亚历山大说:“让您说着了,人家的确租的面积更大,时间更久,价格也能接受。”塞萨尔先是一愣,然后耸肩:“您不过是想通过跟我说这些,故意提高价码,这种把戏对我并不奏效。”塞萨尔说完起身,“我和路易先生的租期后天到期,到时候我会把我的货物都运走,路易先生,您呢?”路易点头:“普拉托还有很多地方可以放我的货物。塞萨尔先生,我们走吧?”塞萨尔和路易往外走。 亚历山大说道:“请留步。”塞萨尔没有回身,迅速跟路易得意地交换眼色,然后问:“还有什么事情?”亚历山大说:“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您开口,因为我实在不好意思请您二位离开。可是,对方要的是整个仓库,您不离开的话,对我还真是个麻烦。现在既然你们主动提出来,那就请便吧。不过,您还有几个月的租金没有结清,我想,您能不能请会计也来一趟?” 塞萨尔慢慢转过身,审视着亚历山大的表情问:“您是说,那个人要租下三十万平方米的整个仓库?”塞萨尔难以置信地笑起来,“亚历山大先生,我拥有普拉托最大的成衣公司和布料加工厂,我和路易加在一起,几乎占了普拉托成衣销售额度的三分之一,我们的库存也就是普拉托的三分之一。而我们俩不过租了不到五千平方米的面积,您现在告诉我,有个人要租三十万平方米?”亚历山大点头微笑看着他们:“是啊,三十万平方米。” 塞萨尔不笑了:“这个人要么是你杜撰出来的,要么是从外地来的。可哪个傻瓜会跑到普拉托来租一个硕大无用的仓库呢?他有什么东西需要三十万平方米储藏?”亚历山大说:“我不知道,也不关心。” 路易说:“塞萨尔先生,我倾向你的说法,这个人物根本就是亚历山大先生杜撰出来的。本地没有这样的大户,外地也没有这样的傻瓜。我们走吧。”亚历山大镇定地说:“她就在本地。你们应该都认识她,她叫阿雨·周。” 塞萨尔倒吸一口凉气,呆呆地看着亚历山大,然后和路易走向汽车。 塞萨尔说:“你怎么看这件事?”路易摇头:“在普拉托,阿雨·周跟你的摩擦并不是什么新闻,很多人都知道。亚历山大这么说,一定是有意吊你的胃口。”塞萨尔摇头:“不会的。如果这是个没影的事儿,我们就此走掉,亚历山大的损失是他自己无法承受的。他上哪儿才能找到我们这样的大客户?” 塞萨尔和路易正说着,一辆汽车开过来。汽车在两人不远处停下来,车上下来两个人,是阿雨和雷蒙。阿雨看见塞萨尔,面无表情点点头,然后目不斜视地和雷蒙走进办公室。 塞萨尔说:“她的律师也来了。这个阿雨·周,莫非真要租一个三十万平方米的大仓库?这怎么可能呢?阿雨·周现在是穷光蛋,靠给餐馆送菜,给工厂送外卖为生,哪里来的那么一大笔钱呢?”路易说:“如果阿雨·周此举是真的,那么,她要用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存放什么东西?” 塞萨尔说:“阿雨·周这么做一定有把握,这个女人我了解,想做什么事情,几乎都让她做成了。一定是她花言巧语哄骗她的那些温州老乡,都来租这个仓库。她是低价租进来,再高价租出去,这个差价不得了!”路易说:“可是,普拉托的温州人就算再团结,他们哪能需要那么大的仓库?难道他们要急于囤积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呢?” 塞萨尔脸色愈发地阴沉:“阿雨·周鬼点子很多,我们永远猜不到她要用这里囤积什么。但是绝不能让她得逞,一旦她挣到这笔钱,第一件事情就要冲我来了……” 第二十七章 1 阿雨和亚历山大谈租金价格,她开口出两千万美金。亚历山大说:“租十年,两千万美金,平均每年只有两百万美金,这相对于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来说,价格太低了。”阿雨说:“亚历山大先生,这个仓库基本闲置很长时间,只有不到五六千平方米租出去,这点儿钱,全都用在维修费、看护费、交纳土地税还不够。这三项费用加在一起,是一笔很大的开支。我付给您的租金确实不高,但它毕竟让您挣钱而不是赔钱。您再想想?” 亚历山大说:“您这个温州女人,简直比犹太人还会说。这样吧,您只要再加一千万美金,我们就成交。”阿雨说:“我只能加一百万美金。”“五百万美金,不能再低了。”“一百万美金,多一美金我也加不起了。亚历山大先生,您这个地方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地方,可对别人来说太大了。您一次性得到这笔钱,就不用每天为招租而害愁,也就把这个压力转给了我,您从此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生活,可以去地中海享受阳光,到世界各地享受丰富多彩的人生。这笔账,您再算一算吧。”亚历山大似有所动,沉默着。 阿雨问:“亚历山大先生,知道仓库为什么一直没能充分利用起来吗?”亚历山大说:“也许是我管理不善,招租不力吧。”阿雨笑着摇头:“不对。是因为缘分。”亚历山大不解:“缘分?请您为我解释一下好吗?” 阿雨说:“这个词来自中国,简而言之,它说的是两个人之间牢固而不可捉摸的美好关系。世界上芸芸众生,却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够走到一起,您说不清为什么,但是您能看到这种关系的牢固和持久性。就像我们正在谈的这个仓库,对别人来说不合适的话,一百美金也不会付给您。我喜欢它我需要它,两千一百万美金我也心甘情愿。这就是缘分。”雷蒙一直在一边静静地听着,看着阿雨。 亚历山大犹豫了一下说道:“好吧,看在缘分的份儿上,两千一百万就两千一百万,我们成交!您需要付给我一百万美金的订金。”阿雨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方式。合同生效起一周内,我会将两千一百万美金打入您的账户。如果不行,罚我一百万美金。”雷蒙点头:“可以在合同里注明这一点。”亚历山大沉思着。 阿雨说:“这样做,我的心里会舒服一些。我不希望有人在我嘴上套一个绳索。我自己给自己加上绳索,就另当别论了。”亚历山大笑了:“好吧,如果一周内全款不到账,您欠我一百万美金。我们的缘分也就结束了,不管它有多美!” 阿雨点头:“我们会有缘分的。”亚历山大说:“我现在就拟定合同,明天来签合同,好吗?”阿雨说:“没问题。” 这时候有人敲门,阿雨和雷蒙起身:“您还有客人,我们告辞。” 亚历山大一边答应着敲门者,一边送阿雨出门。门开了,塞萨尔和路易站在门口。阿雨愣了一下说:“塞萨尔先生,路易先生,你们好。” 塞萨尔和路易礼貌地朝阿雨点头,侧身让阿雨和雷蒙出门。门在阿雨和塞萨尔之间关上,两个人的眼睛迅速对视一下。 阿雨和胡跃正在热烈地讨论着。阿雨的表情很激动,胡跃很欣赏地听着,不住地摇头。 胡跃说:“阿雨,你的想法非常好,我会全力支持你。不过现在塞萨尔很可能已经知道了,如果他在中间插一杠子,可能会给事情带来一些变数,你要当心。”阿雨说:“确实不能让他知道我真正的意图,否则,我很难达到目的。” 夜里,阿雨坐在自己住处的沙发里,眼前铺开一张达沃拉仓库的结构草图。她用笔在图纸上勾画着,掂量着。电话响了。阿雨接起来:“您好,亚历山大先生!什么?您现在哪里?好的,我马上过去。” 阿雨的眉间现出一丝阴霾,收拾好图纸,关上灯出门,到一家咖啡馆和亚历山大见面。二人在咖啡馆坐下。 亚历山大说:“既然塞萨尔先生和路易先生也要参与进来,我就暂缓拟定我们的那份合同,想先跟您商量一下。毕竟,这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缓解您的资金压力。”阿雨平静地问:“塞萨尔先生想以什么样的方式参与?”亚历山大说:“首先,他也想大面积租用这个仓库,只是一时难以支付那么多的资金,所以他提出一个设想,能不能以三个人合租的方式,租下这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 阿雨沉思着,没有说话。亚历山大说:“我并不反对这样做。事实上,这样做,对于你们每个人来说,风险都降低了,对于我来说,事情成功的把握会更大一些。所以我不得不说,塞萨尔先生的这个提议很有建设性。” 阿雨问:“他们打算出多少?”亚历山大说:“明天在我办公室见面的时候,我们就清楚了。” 阿雨知道,塞萨尔摸不清楚她的底牌,又在耍阴谋。这个老奸巨猾的犹太人,是不会让她生存立足的,因为她就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塞萨尔头顶让他胆战心寒。她要以静制动,伺机出击。 翌日,阿雨、塞萨尔和路易齐聚亚历山大的办公室。一张仓库的草图摆在他们面前的桌面上。 塞萨尔慢慢说道:“我和路易先生目前的仓库在这里,我们不想再动了,如果跟阿雨·周女士合租整个仓库的话,我希望我们能保留这个位置。”亚历山大看着阿雨,阿雨点头:“没有问题。” 亚历山大问:“那么,塞萨尔先生,您想跟阿雨·周女士合租,您打算占多少比例?”塞萨尔用笔在草图上,画了一个圈说:“我想把我们原先租用的仓库扩大四倍。”此言一出,亚历山大不高兴了,阿雨也没有马上作答。 亚历山大生气地说:“塞萨尔先生,您这并不是合租。”塞萨尔说:“刚才您问我要占多少比例,我现在告诉您,我占三十分之一,这不是合租是什么呢?” 亚历山大说:“按照我跟阿雨·周女士谈妥的低价格,您用跟过去一样的资金租用了比过去大四倍也不止的面积。恕我直言,塞萨尔先生,您这是变相降低租金,绝不是什么合租。”塞萨尔看着阿雨问:“阿雨·周女士,您怎么看?” 阿雨说:“合租我欢迎,但我的条件是,您的投入比例应该控制在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这个区域,不能少,也不能再多。而且您的位置也要由我说了算。” 塞萨尔说:“为什么要听您的?”阿雨说:“因为我的比例要比您大得多。”塞萨尔一时语塞,他看着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耸耸肩膀说:“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无权干涉。”阿雨说:“如果您不同意我的提议,那么我就不能接受您跟我合租整个仓库,因为您会破坏我的统一规划。你们现在占据了仓库最好的位置,到期之后,我必须请你们离场。” 塞萨尔火了:“我看您的目的根本就是想把我赶出去!” 阿雨说:“您误会了。” 塞萨尔说:“您知道我的仓库到了租期,所以就想给我找别扭,摆出一副要租用整个仓库的架势。其实呢,您根本不可能有这个能力。”阿雨说:“我有没有这个能力跟您无关,这是我跟亚历山大先生之间的事情。” 塞萨尔挑唆说:“亚历山大先生,不要上她的当!她把我轰走了,马上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目的本来就是报复我的,根本不会考虑您的利益。到时候,谁还来租用您的仓库?”亚历山大有些担心地看着阿雨。 阿雨说:“亚历山大先生,塞萨尔先生说我不考虑您的利益,这不是事实。我再次提醒您,不要忘了您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担心这一天的开支又在增加,一个偌大的仓库,只靠那一点点的租金,根本无法维持,您还要自己掏腰包。如果能把这个包袱和噩梦交给一个愿意承担的人,这是否更加符合您的利益?”塞萨尔在一旁越听越生气:“不要相信她的鬼话!” 阿雨说:“一面是已经到手的这点少得可怜的租金,一面是两千一百万美金的财富,亚历山大先生,请您自己选择。”塞萨尔突然站起来说:“算了,我决定,跟路易先生合租这个仓库!” 亚历山大喜上眉梢:“您是说,您和阿雨·周女士要分别申请租用我的仓库?”“是的,谁出的条件好,您就把仓库给谁。”塞萨尔说完,冷冷地看着阿雨。阿雨冷笑着起身:“既然这样,我需要回避,你们谈吧。” 屋里人都愣住了,看着阿雨走出房门。阿雨快步上了汽车,她坐在驾驶座上,眉头紧锁地看着仓库大门方向。 不一会儿,手机响了。阿雨接听:“您好,亚历山大先生。”亚历山大在电话中说:“阿雨·周女士,塞萨尔先生最终还是决定跟您竞争,他和路易先生合租这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并且出了比您高一百万美金的价格。” 阿雨沉吟道:“亚历山大先生,我已经跟您说过,两千一百万美金,多一个美金都会超出我的预算。”亚历山大说:“真对不起,现在的情况有些变化……”阿雨说:“那……好吧,我再加一百万。” 亚历山大在电话中喊:“塞萨尔先生,阿雨·周女士加了一百万……好,塞萨尔先生又加了一百万美金!阿雨·周女士……”阿雨像是赌气一样喊:“我再加一百万!” 亚历山大兴奋地搓手喊叫:“阿雨·周女士又加了一百万,现在是……两千四百万美金!塞萨尔先生?”塞萨尔看着亚历山大的表情,又看看一边的路易,迟疑了一下说:“我再加二百万美金。” 亚历山大说:“听见了吗?阿雨周·女士,塞萨尔先生把价格加到了两千六百万美金!”阿雨对着电话说:“我出到三千万美金。” 亚历山大喊起来:“三千万美金,塞萨尔先生,三千万!”塞萨尔咬牙看着亚历山大手里的电话。亚历山大追问:“怎么样,塞萨尔先生?” 塞萨尔说:“阿雨·周一定是疯了。”亚历山大说:“合同就在我手里,谁先签合同,仓库就归谁。”塞萨尔说:“那我再加……五万美金。”亚历山大有些疑惑问:“五万美金?”塞萨尔点头说:“五万美金。” 亚历山大对着电话问:“阿雨·周女士,怎么样?”阿雨果断地说:“既然这样,那就请塞萨尔先生来做这件事情吧。谢谢您,亚历山大先生,再见。”她深吸一口气,踩了油门,汽车离去。 塞萨尔看着亚历山大放下电话问道:“她怎么说?”亚历山大说:“她放弃了,塞萨尔先生。”屋子里安静下来。 亚历山大从桌上拿起一份合同说:“现在我们来签合同好吗?我已经拟定好了,请您先过目。”塞萨尔机械地接过合同,一目十行心不在焉地看着,不时看着窗外。亚历山大递过一支笔说:“在普拉托,也只有您和路易先生有这个能力,看来,阿雨·周女士确实如她自己所说,高一个美金都出不起了。” 路易担心地看着塞萨尔:“塞萨尔先生,您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塞萨尔放下笔:“是的,我的确需要考虑一下。” 亚历山大先是一愣,然后生气地说:“现在我才明白,您是来搅局的!”塞萨尔说:“亚历山大先生,请不要生气,三千万美金不是小数,我需要时间考虑。”亚历山大说:“那您刚才出这个价格的时候,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您赶走了我的客户,可您却要溜掉了!” 塞萨尔和路易出来走到车前站住,塞萨尔说:“事情很明显,这个阿雨·周的手指刚刚放在扳机上,子弹马上就要出膛!她制造了一个租用仓库的假象,其实是想引诱我掏三千万美金,租一个毫无用处的仓库!太险了,差点儿上了她的当……”路易垂头丧气:“这下子好了,我们要重新找一个仓库。可是,塞萨尔先生,我们到哪里才能找这么便宜的仓库呢?” 塞萨尔说:“最多再多掏些钱,找个贵一点的而已,再贵能贵到两千两百万美金吗?你应该庆幸才对,没有我的突然醒觉,我们一辈子的钱,就让阿雨·周给骗走了。搞不好,这个圈套还是亚历山大跟阿雨一起做出来,阿雨·周一定会从中分成!她,太小瞧老塞萨尔了,以为这样一个小圈套,就能让我钻进去吗?” 路易目瞪口呆地看着塞萨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塞萨尔上了车:“走吧老兄,我看我们可以庆祝一下了。” 赵银花来到当初进城时住的那个小院。赵冠球家的屋顶上正冒着炊烟。赵银花喊:“阿香,阿香。”阿琴推开门问:“找谁?” 赵银花说:“找李阿香。你是她什么人?”阿琴说:“我是租房的,叫阿琴。阿香姐早不在这住,买楼了。阿香姐和姐夫一起开鞋厂,大发了。听说,买的那楼可大,客厅里能跳舞。” 赵银花说:“生意做得这么好,真替他们高兴。”阿琴问:“姐,你是谁?”“我是阿香的邻居,赵银花。”“你就是赵姐啊,听阿香说你可能干了,到陕北去钻石油,早就买了大房子。” 赵银花说:“我的大房子就在这儿,咱是邻居。”阿香笑着:“你真能开玩笑,就凭你,还住这儿?”“你不愿当我的邻居,我可愿当你的邻居。有时间过去串门。”赵银花说着,走到以前的小屋跟前掏钥匙开锁,小屋的门锁锈死了,赵银花开了好一会儿也没打开。阿琴找出一把钳子给赵银花,赵银花把锁头扭断开了门。 赵银花进了屋子,发现那个缀满纽扣的布还挂在墙上,她望了好久,泪水流了出来。她开始打扫屋子,打扫过后把从陕北带回的窗花贴到门上,立时小屋有了一点的喜气。她对着墙上的镜子打量自己,只瞅了几眼,就把镜子翻了过来。 赵银花安排好她的小屋,开始在街头转着,服装店、皮鞋店、电器商店一一留下她的身影。她来到小商品市场,拿起一颗纽扣看着。 第二十七章 2 卖纽扣的女孩说:“阿姨,你看好了哪一种?我们这里的纽扣是全中国,不,是全世界品种最齐全的,价格合理。”赵银花说:“我随便看看。”女孩不满地白了赵银花一眼说:“不买看什么看!” 老婆走了,儿子跑了,周老顺可谓是妻离子散。天空飘起雪花。衣衫破烂的周老顺立在一棵大树前,瞅着树身上他贴的广告。周老顺撕那广告,广告贴得很结实,他撕下一条抛向空中,接着又撕,越撕越快,他把握在手上的纸条抛向空中,纸条和雪花一起飘飞。 飘飘大雪中,周老顺孤独地走着。他立在一座土崖边,深深的崖底,有一线小小的结冰的河,他孤寂地打量着那条小河。雪花落在他身上,没一会儿,远远望去,他成了个雪人。 周老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念着:“麦狗,阿雨,你们听着,你老爹走了,有几句话,得说给你们听听。一、你们要是孝子,就听你老爹的话,你老爹在哪里闭的眼,就把你老爹埋在那里;二、你们要是孝子,就要继续钻石油,咱家的两块地,都是富油区;三、你们要是孝子,要对你妈好……” 周老顺念完,把血书揣进怀中,孤独地立在风雪里。就在这时,一个躬着腰身的人影,悄无声息地朝周老顺移动着。那个身影一点点接近了,周老顺没有察觉。那身影来到周老顺身后,突然一把抱住他,用力将他摔倒。周老顺挣扎着要起来,对方死死按住不让他起来。两人互相撕扭着在崖上滚来滚去,好几次两个人都滚到崖边上。 撕扭好一会儿,两人都气喘吁吁地躺在雪地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时候,周老顺惊讶地看到,那个人就是他给过赏钱的陕北说书人。他惊叫一声:“老哥!”说书人疑问:“你是……”“我是周老顺!” 周老顺说:“我是周老顺啊!你忘了,上次在县里,我听过你的书;我开钻的时候,你也去捧场了。”说书人瞪大眼睛:“你真是周老板?” 周老顺拍拍胸脯:“你看看,我这模样,还能有假冒的吗?”说书人点头:“认出来了,可是,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哪一出也不唱,唱要饭的。” 两个人立起身来。说书人上上下下打量着周老顺:“要饭?你还能要饭?”周老顺说:“要饭,一点不假。” 说书人道:“没想到,当大老板的还能到要饭的这一步。这种事,编书也编不出来。”周老顺说:“老哥,不用编。你以后说书唱书,就讲我的故事。有个周老顺,从温州来到陕北找油,钻井,把自己的几百万家产弄丢了,还把自己弄成要饭的。这事,热闹吧?” 说书人道:“要饭不打紧。干我这行也就是要饭的。可是,要饭不要饭,你可不能想不开!刚才,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立在崖顶,心下那个怕,以为你是不想活了,要跳崖呢!”周老顺说:“你一上来,就把我摔倒在地上,我还以为遇到一个劫道的要抢我,原来是你怕我跳崖啊!” 说书人道:“别说这大雪天,就是平常时日,人也不敢站到那崖边上,那么高的崖,说不定一阵风吹来,就把人刮到崖底了。你呢,就那么呆子一样站在崖上,不是想跳,还能是什么!”周老顺说:“我真想跳。” 说书人道:“这么说,我要是不上来摔倒你,你真就跳了啊?”“老哥,我给你看样东西。”周老顺从怀里掏出血书递给说书人。 说书人看了道:“兄弟,你不该这么对自己。”“是啊!站在那崖上,我想到要跳下去,可是,看下面的那条河,多小的一条河,盖着雪,压着冰,以为僵了,死了。春来了,冰没有了,雪没有了,还是一条河。我就想,我连活都不怕,还怕什么!我不死了,我要活着,要看看我周老顺能活到个什么样,大不了,要饭到家了呗。”周老顺哈哈大笑,说书人也笑了。 周老顺说:“你以为我跳崖,我倒以为你是个劫道的。我寻思,你这劫道的眼神也太差了,劫道得选个值得劫的,身上有银子的,怎么劫了我这个要饭的!” 说书人道:“兄弟,这就对了。人生在世,谁也不知道前面是什么,爹妈生养了一回,富也好,穷也好,苦也好,乐也好,都得往前走。” 周老顺说:“对,我就是要往前走,看看前面到底是什么!”说书人道:“不瞒你兄弟说,这些年,我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一想,要是真的死了,我的三弦怎么办?三弦不能死,也不会死,我和这三弦,一个在阳世,一个在阴间,想见个面,都见不到了,那多难受!所以呢,我就不死了。我这辈子,只要有这把三弦在,我就要活着,我就为这三弦活着,也值了。” 周老顺说:“老哥,你这话叫我心里透亮啊!”说书人道:“兄弟,这冰天雪地的,跟我走,我这儿有个好地方,不怕风不怕雨,更不怕雪。” 周老顺说:“好啊,我快冻僵了,有那么好的地方,走!”说书人在前,周老顺在后,两人冒着风雪朝前走。路有些滑,周老顺跌倒了,说书人扶起他,两个人互相搂着肩膀朝前走。远远的山坡笼罩在纷飞的雪花里,朦朦胧胧。 说书人道:“看见那山了吧?”周老顺说:“看到了。”“山上有个窑洞,看到了吧?”“窑洞?没看到。在哪儿?”“山脚下。你好好看看。”“啊,看到了。” 说书人道:“那就是我的窝。”周老顺说:“这荒山野地的,还能找到个窝,老天长眼啊!” 两人来到一孔残破的窑洞门口。说书人瞅瞅笑了:“兄弟你看,有两个比咱哥俩来得还早。”原来破窑洞里有两只羊。周老顺说:“这哥俩也会找地方。” 说书人伸手:“兄弟,请。”周老顺说:“不,你先请。”“不,你先请。”“你的窝,你又是哥,当然是你先请了。” 说书人道:“你这就不对了。我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你是温州来的客人,当然应该你先请了。”两个人推让着还是周老顺先进去。羊看到进来了人,“咩咩”叫起来。说书人拍拍羊头:“好好待着,等着听我说书。” 周老顺说:“老哥,这地方不错呀,比外边暖和多了。”说书人道:“几十年来,下雨了,下雪了,刮大风了,这地方我没少落脚,要是时间长了没来,还真是有点想呢。” 周老顺说:“缘分呀!你要是不把我摔倒在地,我哪能找到这么好的地方。” 说书人拨动三弦。周老顺说:“老哥,唱一个吧。上两回听你唱,没听够。”说书人道:“兄弟,你愿听我的穷吆喝,我高兴。以前,光知道陕北这地方的人愿听我唱,没想到你南方客也愿听。” 周老顺说:“你这吆喝,吆喝得好,一句一句的,都吆喝到心尖尖里了。”说书人道:“那我就献丑了。为了你兄弟,为了先来的两个羊兄弟,刚才进这窑里,我就和这两个羊兄弟说了,等会儿,听我说听我唱,我要是不说了不唱了,他们这哥俩准以为我在骗他们呢,说不定一抬头就把我顶出窑。兄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周老顺说:“是这个理。” 说书人道:“这哥俩早就等着我这句话了,看看那眼睛,笑了呢。”周老顺说:“让我和这哥俩一起笑着听,好好听。”说书人道:“我今儿个唱个喜庆的。” 说书人弹起三弦唱陕北民歌《拉手手亲口口》: 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呀么亲口口,咱二人圪±镒摺 你要亲我的口,我不丢你的手。 相亲呀相爱呀,真魂搭里走。 拉住你的巧手手,亲了你的小口口。 拉手手亲口口,一搭里朝前走。 一段喜庆的辞儿,唱得两个人泪流满面。 雪停了。周老顺在雪地上行走。有风吹来,扬起满天的雪尘,他低着头艰难地前行。周老顺蹲在一个古庙前啃一块干粮。 赵银花背着一个装得很满的大麻袋,费力地在温州街道上走着。麻袋缝线处突然迸破,纽扣撒了一地。 赵银花赶紧捡四散的纽扣,她捡着无意中一抬头,见不远处丛厂长也蹲在地上帮她捡。她和丛厂长对了个眼神。丛厂长冲她笑了笑,她眼圈一红。 丛厂长请赵银花到饭店吃饭。两人一时无语。吃着吃着,丛厂长抬头问:“银花,纽扣卖得怎么样?”赵银花说:“勉强凑合,也就挣个吃饭钱。”场面有些尴尬,两个人继续低头吃东西。 丛厂长说:“我刚在温州办了个厂。”赵银花说:“好事啊。”“你来当厂长吧。” 赵银花一愣,随即摇摇头。 丛厂长笑着:“我知道你不会同意。”赵银花说:“知道了还说。”“银花,咱俩认识有些年头了,我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你得帮我解开。”“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帮你干什么?” 丛厂长说:“当年你收购了我那个厂,为什么要把我留下?”赵银花说:“都过去的事了,说它干什么。”“你不说,我那个疙瘩永远解不开。”“我是觉得你有能力,你帮我,我会干得更好。” 丛厂长说:“这就是了。我让你当这个厂长,不是因为你现在落魄了,我想帮你,我觉得你是最合适当这个厂长的人选。说起纽扣行业,你赵银花可是温州头一号人物,没人比你更懂行了。”赵银花说:“我都好多年不干,跟不上了。” 丛厂长说:“我不信。只要你愿意干,要不了几天你就能跟上。我两边跑有点顾不过来,你如果愿意帮我打理温州这个厂,我就放心了,也算解开了我这么多年的疙瘩。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别拒绝我的一番好意。” 赵银花很感动:“丛厂长,你让我想想吧。”丛厂长说:“好,你哪天想明白了,哪天就上班。”赵银花心里一热,赶忙点了点头。 第二十七章 3 又是一年春节来到。 大窑村家家户户贴对联。孩子们放鞭炮,一派热闹景象。 禾禾抱着她的孩子从窑里走出来。牟百富问:“禾禾,你要去干吗?”禾禾说:“大,妈,这不是要过年了嘛,我想带着孩子去靖边看看麦狗他大。” 牟百富说:“不行。”禾禾很坚定:“我都想好了,你们别拦着我,拦着我也会去。”牟妻说:“禾禾,这大冷的天,你也不怕冻着孩子。” 牟百富说:“他们一家害你害得还不够惨啊?到这时你还想着他们。”禾禾说:“别的我都忘了,我只记得麦狗是我丈夫,是孩子的大。这孩子生下来,他们一家都没见过呢,我必须得去。”牟百富说:“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 禾禾没搭腔,抱着孩子往外走去。牟百富追上去:“连你都不听我的了是吧?” 禾禾说:“大,要不是你当年逼着麦狗走,我至于成现在这样子吗?至于孩子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大长什么样吗?一年多了,我连麦狗在哪都不知道,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大,别逼我了,再逼我也在这个家待不下去了。” 禾禾的指责让牟百富很难过。牟妻说:“他大,就让禾禾去吧。”禾禾又往外走。牟百富喊:“站住!” 禾禾站住,怨恨地看着牟百富。牟百富说:“等会儿,我去给你找辆车……” 陕北的春节和温州的春节,大同小异。年节的核心是,亲人欢聚一堂,享受天伦之乐。然而对于周老顺一家而言,这个年节过得异常苦涩,家破裂成四瓣,怎么都聚不拢。温州的老屋里,赵银花在桌子上摆着两个菜,面前放着六个空碗六双筷子,立着一瓶红酒。她开瓶坐下,拿起筷子又放下。 外面的鞭炮声震天动地,赵银花用两团纸把耳朵堵上,然后,她将红酒倒进杯里,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她握起那瓶红酒,嘴对着瓶口像喝水一样喝着。她把酒瓶放下,却放到了菜盘子上,酒瓶子倒了。她趴到桌子上,一动不动。红酒从瓶中慢慢流着,从桌沿流到地上。 此时陕北靖边的小窝棚里,周老顺呆坐着。他拿过一个酒瓶子,看看里面只有少半瓶酒。他舀来一瓢水朝酒瓶子里倒,瓶子很快满了,他赶紧把酒瓶子抬高,仰头接从酒瓶里流下的水,高声说:“好酒!” 一块平板石头上摆了几个小菜,周老顺把六个空碗摆到一起,把六个碗里都倒上他兑水的酒。他拿自己的碗碰了一个碗自语:“银花,周老顺祝你生活美满,生意兴隆。来,咱干一杯。”说着一饮而尽。 周老顺给自己倒满酒后,又连碰了两个碗自语:“麦狗、禾禾,你老爸祝你们全家幸福,来,干杯……” 周老顺给自己倒满酒后,又碰了一个碗自语:“阿雨,爸祝你……”他说不下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自语:“阿雨,爸想你啊……” 周老顺手里的碗落到地上,无声地哭了。远处传来隐隐的鞭炮声。周老顺到井边疯狂地跳着。一辆车来到跟前,周老顺停住。禾禾抱着孩子下车,喊:“大!”周老顺顿时惊呆了。禾禾看着周老顺,不由得泪如雨下。 周老顺带着禾禾和孩子进窝棚。刚一坐下,周老顺就问:“禾禾,这孩子……” 禾禾说:“这是我和麦狗的儿子。”周老顺一听,泪就下来了:“这么说,我当爷爷了?”禾禾点点头:“对,你当爷爷了。” 周老顺看着孩子:“禾禾,我能抱抱他吗?”禾禾把孩子交给周老顺。周老顺看着孩子流泪道:“这孩子真像麦狗。”禾禾说:“我也觉得像他。” 周老顺问:“有名字了吗?叫什么?”禾禾说:“没起呢,想等麦狗回来再起。” 周老顺小心地问:“还是没有麦狗的消息吗?”禾禾摇摇头。 周老顺看着孩子,泪如雨下:“禾禾,大对不起你们啊……”禾禾忙劝:“大,你别哭,我们不怨你,你也是好心。” 周老顺说:“当时麦狗娶你我还不同意,我真混,真不是个东西!你这么好一个孩子,麦狗娶了你是他的福分。都怪我,硬把麦狗逼走了,让你一个人过这么苦的日子。大对不起麦狗,对不起你,更对不起这孩子……” 禾禾说:“大,你别说了,我真没怪你。嫁给麦狗我挺高兴的,麦狗心里肯定记挂着我呢,他早晚会回来的,我等他回来。”周老顺说:“他再回来,我一定让他踏踏实实和你过日子。”禾禾点头:“嗯,我们过全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周老顺送禾禾和孩子出门。禾禾说:“大,要不你和我回大窑村吧,我带着孩子和你过。”周老顺摇摇头:“看到这孩子,所有的心事都没了!我周老顺当爷爷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禾禾,你放心,就为了这孩子,我还能再起来。”禾禾说:“大,我信你,你一定能起来。” 周老顺说:“走吧,天太冷了,别冻着孩子。”“大,你保重。”禾禾抱着孩子上车,和周老顺挥手,车开走了。直到车开出了视线,周老顺才往回走。他挂满泪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我当爷爷了!” 周老顺回到小窝棚里,拿起白酒瓶子,打开盖子自语:“喝吧,周老顺,过年了,看这雪多大啊,听这鞭炮多响啊,在这黄土高坡上,没别的动静了……”周老顺对着窝棚壁上自己的影儿举了一下酒瓶,喝了一大口,“不对,还有咱俩啊,你叫周老顺吧?我叫周老顺。过得怎么样啊?过得还可以,就是眼下有点儿狼狈。狼狈到什么程度啊?唉,快成要饭的了。你打出石油了吗?没有。你还想干下去吗?”周老顺喝了一大口酒,犹豫一下,“干,一定要干下去!人活一口气,我周老顺既然要采石油,就一定要干到底!不吧,周老顺,我怎么看你不像个咬牙的人。我怎么不是咬牙的人?你不是也想跳黄河吗?是,我是想过跳黄河。你为什么没跳?因为我还没有采到石油,发财梦还没成。一定能成吗?一定能成!我受了这么多的磨难,也应该成了。你老婆呢?”周老顺喝了一大口酒,“她回温州了。对了,我得回去看看她,夫妻一场,替我养儿生女,哪怕是现在离了,怎么也要见最后一面,告诉她,她都当奶奶了……”周老顺又喝了一大口酒,“你发财了吗?快了,就在眼前。你懂不懂开采石油?懂啊,我不懂谁懂!听。听什么?听下面咕咚咕咚往外冒石油的声音。我没听见。你趴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我听了,怎么没有声音?你不行,我来听,这不是一阵阵的咕咚声吗?我只要坚持下来,就能找到藏在地下的石油,就能发大财……” 周老顺一边喝着,一边说着,一边笑着,一边哭着。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不清楚,头一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窝棚外下着漫天大雪,大地银装素裹。 周老顺来到县城四眼办公室门口,犹豫不决地看着。一个男人走过来问:“你找谁?”周老顺说:“我找四眼。”“四眼是谁?”“就是你们王总。”“姓王的多了,我知道你找哪个王总?”“王天庆,这下够明白了吧!” 那男人说:“他啊,已经不是我们这的老总了。”周老顺问:“你这话什么意思。”“就是他完蛋了的意思。”“他人呢?”“不知道,好几天没见着了。” 周老顺来到一个小饭店的一角立着,看一个桌上的客人走了,他马上过来收拾残羹剩饭。一个服务员呵斥他:“你怎么又来了!”周老顺不语,只管吃个不停。 外面忽然人声吵闹。有人喊:“跳楼啦!”吃饭的人纷纷奔出饭店,周老顺也走出来。一个男人说:“听说是个温州人,叫王天庆。”周老顺一愣:“四眼?” 说完急忙向人群跑去。他跑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四眼。他上前揭开四眼身上盖的白布,被另一个人拖开了。 周老顺大叫:“四眼!你怎么说走就走啊!你真混蛋啊四眼,我周老顺老活着,你怎么能去跳楼啊!”一个男人过来说:“周总,你来了。”周老顺问:“你是四眼公司的?”那人点点头。“四眼怎么了?”“他打了四口井,四口井都废了,欠债还不起,只能跳楼。”周老顺很难过,沉了一下说:“棺材定了吗?”那人摇头。周老顺说:“棺材我负责了。” 周老顺和几个人一起,把他放在一号井工地的那口棺材装到卡车上。他拍拍卡车的驾驶室:“师傅,快!” 四眼蒙着收殓布被放入棺材。周老顺跪在棺材前大哭:“四眼,你怎么就想不开啊!这棺材是我周老顺为自己买的,我周老顺买下棺材都不用了,你怎么就跳了楼啊!四眼,我周老顺晚来了一步啊,四眼……” 有人拉周老顺:“周总,别伤心了,时间差不多,该去火化了。” 周老顺把四眼的骨灰盒放在窝棚的地上,遗像是一张四眼微笑的照片。骨灰盒前摆了些酒菜。周老顺说:“四眼,无论我们走到哪儿,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们都是温州人。你放心,我一定将你的骨灰带回温州!” 第二十八章 1 阿雨和胡跃以及几个温州人,坐在一起议论事情。阿雨情绪激昂地说着,其他人越听越激动。有人在议论,阿雨认真地听着,记着笔记。 亚历山大给阿雨打来电话道歉:“阿雨·周女士,都怪我没有看清塞萨尔的坏心眼,他是想捣乱我们的生意,破坏我们的缘分。”阿雨平静地说:“不幸的是,他成功了。” 亚历山大忙说:“不,只要我们及时发现他的意图,还是能回到谈判桌上继续谈的嘛。你说过,我们有缘分。”阿雨说:“好吧,请给我一段时间考虑一下……” 亚历山大急了:“阿雨·周女士,别等了,我实在不想明天一早起床还要面对那个噩梦,我不想再掏一分钱去养一个庞然大物了……” 阿雨沉吟片刻,跟亚历山大相约在咖啡馆详谈。一见面,亚历山大就真诚地致歉:“非常感谢阿雨·周女士能来跟我见面。我很想知道,在您那慷慨大度的心里,还有没有对仓库的兴趣了?”阿雨淡淡一笑:“已经减退了,我正在努力把它召唤回来。” 亚历山大说:“好极了,您可以大声喊它们,我也可以帮你一起喊。”阿雨问:“合同带来了?”亚历山大赶紧从皮包里掏出合同递给阿雨。 阿雨接过来看了一眼:“价格太高了,我建议减至一千八百万美金。”亚历山大一听急了:“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呢,阿雨·周女士?明明谈好的嘛!”阿雨说:“出尔反尔的是您,对不对?”亚历山大说:“是啊,是我的错,不过……” 阿雨说:“错了就应该得到教训,这三百万美金就是教训。而且请您记住,这三百万美金,相当于付给了塞萨尔先生。”亚历山大咬牙切齿道:“好吧,我记住了。我同意,一千八百万。”阿雨说:“亚历山大先生,明天下午,我们签合同。” 塞萨尔走进咖啡馆,正要找一个座位坐下,看见阿雨和亚历山大在握手,他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走过去。亚历山大看见塞萨尔,恨恨地说:“你可真能干,一下子就让我损失了三百万美金!” 塞萨尔:“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会再上你们两人的当了。”亚历山大不解地问:“上我们两人的当?什么意思?”塞萨尔说:“阿雨·周知道您的困境,这个仓库成了您的噩梦,所以她唆使您编了这个租用整个仓库的谎言,然后找到我,让我掏出一大笔钱来。她想借着您达到报复我的目的。” 阿雨说:“塞萨尔先生,您诋毁我们的声誉,我和亚历山大先生可以告你。”塞萨尔说:“不打搅你们握手了,一定是找到了下一个猎物,反正我是不会上当的。不过我好意提醒你,要想让这个骗局看上去更像真的,你必须再多动动脑筋,比如你要说出一个更像样的理由,为什么要租这个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你有什么东西需要那么大面积来储藏?” 阿雨说:“事实上,我的那些东西如果都搬来,这三十万平方米都不够,如果第一个仓库合作顺利的话,我会考虑把亚历山大先生的另一个仓库也租下来!现在我跟亚历山大先生还有事情要谈,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想单独谈。” 塞萨尔一直死死盯着阿雨,他的眼睛一度流露出一丝迟疑,最后还是哈哈笑着,离开前得意地说:“好啊,我倒要看你要搬到仓库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亚历山大高喊道:“塞萨尔,你这个无耻的家伙!害我损失了三百万美金!我要让普拉托所有体面人,都看清你的嘴脸!”塞萨尔站住,不满地转身看着亚历山大。亚历山大说:“我还要把你的勾当告诉媒体,等着吧,我一定会这么做。” 塞萨尔冷冷地看着满脸通红的亚历山大和面色阴沉的阿雨,脑子里正经历激烈的斗争。他慢慢走回来,低声道:“亚历山大,如果你不是还想继续骗我,那么你一定是太愚蠢了!你跟阿雨·周不是同谋的话,我劝你赶紧离开这个女人。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提醒过你,她绝对没有实力承担这个仓库……” 阿雨冷冷打断他:“明天下午,我们就要签合同。有兴趣的话,您可以过来看一下。”塞萨尔眼前一亮,死死盯着阿雨:“好啊,亚历山大我可以跟你打个赌,如果到时候没签合同,让这个阿雨给我一笔钱,怎么样?” 阿雨平静地说:“如果我们签了合同,您付给亚历山大先生三百万美金。如果没签,我给您三百万美金。”亚历山大笑了:“阿雨·周女士,这个赌太好了!” 塞萨尔盯着阿雨,迟疑着没有立即回答。阿雨盯着塞萨尔:“塞萨尔先生,您怎么看?”塞萨尔说:“我只是担心,你没有资本跟我打这个赌。” 阿雨说:“那不如我们先签一个合同,注明打赌的内容和赌资,您看怎么样?” 塞萨尔看看,咖啡馆里人们已经聚集到他们周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亚历山大也兴奋地看着塞萨尔。 阿雨说:“如果您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确信我是个骗子,为什么不敢签这个合同?如果您并没有把握,就请闭嘴,不要诬陷别人,不要干扰别人的正常交易,否则我们法庭上见!”塞萨尔受不了这句话和周围人们的目光,就说:“既然如此,我们来签这个打赌的合同吧,合同额是三百万美金?” 阿雨说:“可以更多。”周围一片惊呼。塞萨尔不以为然地说:“三百万美金可以了,足够给你一个教训。”阿雨一笑:“彼此彼此。” 众人围在桌子旁,看塞萨尔和阿雨分别面对一张合同。塞萨尔说:“为了确定你和亚历山大的租赁合同是合法有效的,我需要带一个公证人员跟我一起去。”阿雨:“没有问题,费用由你来出。” 塞萨尔说:“还要有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将你们的合同签署过程拍下来,你不介意吧?”阿雨点点头说:“更好。” 塞萨尔难以置信地看阿雨痛快地签完字,他再一次犹豫起来,死死盯着合同上阿雨的签字问:“阿雨·周女士,能不能透露一下,你要在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里储存什么东西?”阿雨说:“无可奉告。” 周围的人们都嬉笑着看塞萨尔。塞萨尔拿着笔,迟迟没有落下。阿雨在一边冷冷看着他。亚历山大说:“本来塞萨尔让我对阿雨的诚意开始不踏实了,现在我心里踏实多了。塞萨尔,你就是个捣乱的主儿。” 阿雨在众人的哄笑中,拿过合同,正要撕掉,谁想一直盯着阿雨的塞萨尔一把抢回去,低头在上面签了字。阿雨将合同拿走,小心递给亚历山大说:“亚历山大先生,请小心保管,咱们那份合同,塞萨尔先生已经替我交上定金了。” 巴尔餐馆包间里挤得满满的,坐着胡跃、杜少英、黄晓刚等一屋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温州人。众人都哈哈大笑。 胡跃说:“塞萨尔想破脑袋,也猜不到阿雨的鬼点子,所以他始终不相信阿雨是真的要签那个合同。塞萨尔坚信,这是阿雨的圈套,他就是不钻进去,而且要看阿雨出丑。所以他要跟阿雨打赌,要赢阿雨的三百万美金。塞萨尔到现在也不明白,阿雨干吗要用那么大的仓库,有什么东西需要三十万平方米。”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胡跃说:“不光是塞萨尔,我想在座的很多人也还蒙在鼓里,不知道阿雨这次到底要干什么。”杜少英说:“老胡,你就别替阿雨卖关子了,阿雨,赶紧跟大伙儿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雨说:“塞萨尔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确,谁也不需要那么大的仓库。”杜少英问:“这么说,你没想要那个仓库?这就是你设计的一个圈套?” 阿雨说:“我来意大利要挣钱做一番事业,不是跟谁赌气。把三十万平方米当仓库用,傻瓜才会这么干。这一次,我是要把那三十万平方米的仓库,改造成一家类似超市那样的大型服装批发市场,让制衣公司来租摊位,这样就可以绕开我们温州人并不擅长的成衣销售渠道,让成衣零售店的老板直接到这儿进货,省去经销商过手宰的这一刀,成衣的价格就会更低,更具竞争力。” 热闹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盯着阿雨,琢磨着她的话。 阿雨说:“请大家来之前,我已经跟胡叔叔还有几个咱们温州的成衣制造商们聊过多次,大家对这个方案都很认可。所以,今天就请大家来了。我们温州老乡有很多人干制衣公司,你们也都跟我一样,深受销售渠道之苦。” 众人纷纷点头赞同。阿雨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同乡会还有个名字,叫‘三刀会’,剪刀、厨刀、皮刀聚会。我们温州人到欧洲、到意大利、到普拉托,靠的就是这三把刀。如今我们已经能立住足了,虽然可以确保能吃上饭,但这毕竟是低级的商业经营模式,获利艰难。我们现在必须抱成团,向更高的商业模式冲刺,这样大家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大家在普拉托开了不少制衣公司,请问有几家拥有漂亮的厂房、现代化的生产环境和一流的生产设备?制约这些制衣公司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我们没有独立的销售渠道,没有能力直接和欧洲各国各城市的成衣零售店直接联系,而受制于成衣销售的中间批发商,过一道手,就被扒一层皮,大大增加了销售成本……” 第二十八章 2 众人都聚精会神地听阿雨的话。阿雨继续说:“因此,我决定开一家大型成衣直销市场,请各家制衣公司来租摊位,展示自己的成衣产品,让全欧洲的成衣零售商直接来这儿进成衣,省掉成衣销售的中间批发商这个环节,既可以让我们质优价廉的成衣进一步抢占欧洲市场,同时也减少了经营风险。” 大家听着,不少人不住点头。胡跃看看大家,又看看阿雨,微笑着说:“从塞萨尔的态度上看,欧洲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们走到他们前面了!仓库离这儿不远,交通方便,稍一改建就可以建成大型成衣交易市场,在整个意大利乃至欧洲都是数一数二的!”屋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有人说:“阿雨真是大手笔啊!”杜少英兴奋地说:“这个项目是朝阳产业,普拉托是欧洲著名的纺织城、制衣城,如果有这么大的服装批发市场,一定能吸引更多的人气。好项目,我加入!” 阿雨展开一张大幅的草图说:“这是仓库的结构图,我在上面做了尺寸标注,并且划分了二百个区,面积和位置各有不同,价格也不一样。我的计划是,请有兴趣的,根据自己的实力选定适当的面积和位置,一个人认购一个或者多个区域,谁先出手,谁就能选到较好的区域。认购十五天内,交足全款……” 众人纷纷凑到草图前,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开始有人认购了。阿雨在本子上记录着:“杜少英,a5区和a6区。黄小刚,c10、c11、c12区。” 杜少英问:“阿雨,要不要交定金啊?”阿雨说:“不用,我相信大家。再说,定金塞萨尔已经替我交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然后重新凑到草图前。阿雨时而低头记录,时而欣喜地看着大家踊跃认购的局面。 普拉托是个小城,塞萨尔和周阿雨打赌的事儿成了新闻,备受关注。老奸巨猾的塞萨尔很少与人打赌,即便是打赌,也是十拿九稳,可是这一次,他却心里没底,惴惴不安起来。塞萨尔坐在汽车里,紧张地看着阿雨和雷蒙走进仓库大门,身边的路易也同样紧张地看着窗外。一个记者凑过来,他身后是一个扛摄像机的男人。记者说:“怎么样,塞萨尔先生,咱们走吧?我看阿雨·周女士已经进去了。” 塞萨尔身边是一个西装革履正襟危坐的男人,他说:“塞萨尔先生,一会儿我会详细审阅他们的合同,哪怕有一点不合理不合法之处,我都能准确指出来。” 路易说:“走吧,塞萨尔先生。”塞萨尔说:“公证人员和记者都在场,我已经把她逼到死角,她居然还能那么从容。我想了一个晚上,到现在也想不出她还会有什么招数!她不可能签合同,但她怎么可能白白送我三百万美金?路易老伙计,你说,阿雨会有什么瞒天过海的奇招吗?” 路易摇头:“想不出,除非她就是要租用这个仓库。”塞萨尔苦恼地趴在方向盘上:“难道她真的有什么秘密武器,需要三十万平方米来藏?”他叹口气,推门下车。一行人快速走向仓库大门。 过了一会儿,等众人坐定,周阿雨亮出底牌,四座震惊。 塞萨尔没想到自己输得这样彻底,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路易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两人上了汽车。 路易摇头叹息说:“阿雨·周确实技高一筹。这个仓库在这里差不多一万年了,我们从小就从这里来回经过不知多少次,根深蒂固觉得这就是个仓库,永远是仓库。可阿雨·周居然能想到用它来做什么批发市场!天啊,这可真是一个好主意……”塞萨尔黑着脸,一言不发。 路易说:“走吧,塞萨尔先生,你的多疑害了你。你总是怀疑阿雨躲在枪口后面瞄准你,其实人家瞄准的是普拉托多年来最伟大的一个商业设想,根本不是你。”塞萨尔说:“阿雨瞄准的不是我?可她还是顺便打了我一冷枪。三百万美金,一周内要交给亚历山大,你觉得这不是阿雨干的吗?” 路易叹息:“如果不是你如此多疑,又如此好斗,非要站在枪口前面晃悠,这一枪本来不会打在你身上的。” 塞萨尔突然说:“请你下车!”路易瞪眼抗议道:“我不。是你请我坐车一起来的,现在你……”塞萨尔冷着脸:“现在我请你下车,这是我的车,请你下去。” 路易只好下车。塞萨尔一踩油门,汽车绝尘而去。路易大喊:“报应!我看阿雨·周的复仇还没正式开始,你就已经让人咬掉一大块肉了。阿雨·周打造出这个批发市场,不用多久就能赚到一倍甚至两倍的钱,她很快就是比你我都要成功富有的商人。你知道她会吃掉你,你什么时候被吃掉,只有阿雨知道……” 普拉托成衣批发商城举行开业典礼,彩色的纸屑满天飞舞,一派开业的喜庆气氛。胡跃等一大群温州人出席。在震天动地的鞭炮声、锣鼓声和舞狮中,阿雨一拽红绳,蒙在匾上的红绸子潇洒地飘落下来,露出“普拉托成衣批发商城”中大字和意大利。众人欢呼鼓掌。阿雨泪眼矇眬地看着牌匾。 开业典礼过后,阿雨来到林玉琪坟墓前,百感交集地看着墓碑上的字。雷蒙站在她的身后。阿雨说:“玉琪,我们有好多钱了,能买下三个塞萨尔的公司都不止。现在我们要创一个自己的时装牌子,叫雨&琪,这是咱们商量过的名字。我会把每一款适合你的时装设计图都摆在这里,当纸钱烧掉。你在天上穿着一定很漂亮!在此之前,我还想做一件事情。”阿雨说到这里,脸上的悲伤消失了。 雷蒙看着她担心地说:“阿雨,走吧?”阿雨点头,最后看看墓碑:“玉琪,再见。”林玉琪墓碑前的鲜花,在风中摆头致意。 阿雨和雷蒙走进一辆豪华轿车。雷蒙说:“阿雨,我知道你刚才说到的,是要向塞萨尔复仇的事情。中国古代有很多以德报怨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学学他们呢?”阿雨一瞪眼:“你没听说卧薪尝胆的故事吗?还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也没听说过吗?对朋友对家人对伙伴,要以诚相待,对敌人要是仁慈就是愚蠢!玉琪死得那么惨,我忘不了!我恨塞萨尔!” 雷蒙不死心:“你知道吗,爱才是永恒的主题。”阿雨说:“复仇也是。你们法国不是有基督山恩仇记,英国也有王子复仇记吗?我是谁?我是阿雨!这些年,你只见过我做生意的本事,没见过我报仇的手段吧?看我怎么收拾他!” 阿雨发动汽车,踩油门。雷蒙说:“母老虎,我可不敢惹。”阿雨说:“你是朋友,惹我没关系。”雷蒙做了一个鬼脸说:“这句话太伤人了。” 阿雨问:“把你当朋友还伤害你了?”雷蒙看着阿雨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阿雨说:“如果我说,你在我心里,跟林玉琪一样重要,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会为你报仇,这话还伤害你吗?” 雷蒙说:“好一些,但是还不够好。”阿雨说:“雷蒙,等那件事做完了,我们一起往前走。” 阿雨的汽车在飞驰。雷蒙说:“我警告你,那件事是违法的!”阿雨说:“那就让它合法化!你是律师,也是爱我的人。”雷蒙问:“合法化?什么意思?”阿雨说:“自己想想去!如果想不明白,咱俩没法儿往前走。” 阿雨急刹车,汽车戛然而止。车里,雷蒙捧着阿雨的脸,吻着她的嘴。阿雨瞪大眼睛看着雷蒙陶醉的样子,挣脱开说:“你干什么?”雷蒙说:“我想明白了。” 阿雨问:“亲我一下就明白了?明白什么了?”雷蒙嬉笑着:“自己想吧阿雨,想不明白,我还会做类似的事情……” 阿雨说:“你跟在科威特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点长进都没有。”雷蒙说:“一颗痴心,怎么会变呢?”阿雨说:“玉琪要是在,又要笑你酸了。” 车里安静下来,两人都不说话。阿雨松开手刹,继续开车…… 普拉托成衣批发商城内的一个个摊位紧挨,百余家企业陈列的商品各具特色,经营环境幽美观。人流热闹非凡,有的在交易,有的在看货,有的在谈判。 阿雨在市场里走着,频频和摊主、熟人打招呼致意。她看见塞萨尔的身影,脸色阴下来。塞萨尔转过身去装作没看见,两人擦肩而过,谁也没打招呼。 塞萨尔垂头丧气地坐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发呆。维克托走进来说:“父亲,有件事挺奇怪。咱们布料加工厂的经理告诉我,前几天,阿雨·周到厂子里去了。是这个经理接待的她。”塞萨尔警觉道:“哦?她去干什么了?” 维克托说:“咱们经理说,她试图打听一些布料加工方面的细节,似乎对这行当很感兴趣。”塞萨尔正襟危坐道:“维克托,阿雨开始向我进攻了!” 维克托问:“有这么严重吗?”塞萨尔说:“我不仅有普拉托最大的成衣公司,我还是意大利屈指可数的布料加工制造商。阿雨想了解布料这个行业,是因为她只有进入这个行业,才能把我吃掉!” 维克托说:“普拉托还有其他的加工厂,阿雨·周为什么偏偏跑到我们厂子里来?”塞萨尔说:“她这是向我宣战,儿子。” 维克托问:“父亲,您有什么办法?”塞萨尔说:“她宣战,我迎战,谁输掉还不一定呢。我们是意大利最有实力的布料供货商之一,客户遍及全国,我们的加工厂实力雄厚,阿雨就算是入行,作为一个新手,一时很难抢到我的饭碗。” 维克托说:“除非她很快拥有一个同样实力雄厚的布料加工厂。”此言一出,两个人脸色都有些变了。塞萨尔说:“把那个经理请来。” 第二十八章 3 维克托正要往外走,塞萨尔叫住他说:“还有,普拉托还有几家不错的布料加工厂,这几天,你勤打听一下,看看阿雨·周是不是也去他们那里了。” 过了几天,维克托向父亲汇报了他了解的情况。塞萨尔盯着维克托问:“就是说,阿雨已经跟那家厂子谈了两次?”维克托点头:“阿雨要收购那个厂子,他们已经谈到细节。工厂经理唯一不满意的是,阿雨把价格压得太低。阿雨的理由是,这个厂子设备陈旧,无法跟我们相提并论,不少工人的状态不好,质检部门是最薄弱的部门,需要大量裁人,重新招聘更加合格认真的员工。” 塞萨尔问:“在你来看,阿雨·周是认真的,还是有意给咱们造成错觉?”维克托说:“您是说,她并不想收购加工厂,是故意表演给咱们看的?我看不像。先不说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单讲她对那个厂子的了解,一定是下了不少功夫,如果不是真想收购,她干吗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再说了父亲,您忘了,一周后,就有一个布料订货会在普拉托举行。阿雨·周极有可能想加紧收购一个甚至更多的加工厂,然后在那个订货会上,跟您争夺市场和客户!” 塞萨尔不住点头:“就是因为这个订货会,我的心里才忐忑不安。有时候,越合理越像真的,就越可能是一个圈套。如果我中了阿雨·周的奸计,随便收购一个厂子,那势必占用我大量的资金。谁知道她会在哪里向我下手呢?或许她真的要进入布料行业跟我竞争然后打垮我,但也有另外的可能:她就是想让我花很多钱,收购一些多余的工厂,把我的流动资金都吸干,然后趁我力量弱小些的时候,随便找个机会整掉我!我的成衣生意,我的布料生意,只要我缺少流动资金,她就能找到一个小小的机会打垮我。” 维克托说:“还记得上次那个仓库的事情吗?一开始,您也觉得阿雨·周不可能租赁那个仓库,觉得那不过是她的一个圈套,可后来怎么样?她不仅空手起家,一分钱没花就占领了仓库,挣了一大笔财富,还顺便让您掏了三百万美金!父亲,阿雨·周一出手,就是死招,您不能再这么犹豫了。” 塞萨尔出神地看着窗外:“你去找那个加工厂经理谈谈收购的事,把价格一点点提高,先别下手买厂子,只是拖住他,不能让阿雨·周在订货会之前买到它。” 普拉托布料订货会上人头攒动。人们穿梭在布置得各具特色的众多摊位中间。塞萨尔的摊位上,许多人都表示出兴趣,纷纷跟塞萨尔洽谈。塞萨尔一边高兴地应酬着,一边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一个摊位。阿雨坐在那里,笑嘻嘻地接待着客人。一个人挡住了塞萨尔的视线,塞萨尔抬头看,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脸上是矜持的微笑。中年男子递给塞萨尔一张名片。 塞萨尔随意看了一眼名片,正要把它放在桌上,名片上的名字像是突然唤起了他的记忆。他将名片拿到眼前重新审视,然后有些惊讶地抬头看男子问:“奥古斯特家族?”男子矜持地点头:“是的,请叫我席勒。” 塞萨尔顿生敬意:“席勒·奥古斯特先生?德国东南部最著名的成衣制造集团?掌握了中欧地区布料市场的奥古斯特家族?”席勒说:“塞萨尔先生的名字我也早有耳闻,这次从德国赶到普拉托,就是希望看看这里的布料加工情况,跟塞萨尔先生聊聊布料生意的一些事情。” 塞萨尔忙说:“幸会!席勒先生,我们坐下好好谈一谈吧。”两人就座,塞萨尔拿出一个印刷精美的小册子递给席勒。后者拿起来,认真地阅读着。塞萨尔随意抬头,瞟了一眼阿雨那边,发现阿雨正盯着席勒。 塞萨尔问:“席勒先生,别的摊位您都看了?”席勒说:“随便看一些,来到塞萨尔先生这里,才看到了最能代表普拉托水平的布料。令我敬佩的是,所有摊位中,您是唯一老板亲自坐镇的。难怪塞萨尔企业的布料几乎是意大利最好的。” 塞萨尔得意地瞟了一眼对面的阿雨,然后笑对席勒说:“过奖了。席勒先生,我有个提议,让我们共进午餐如何?”席勒说:“好的。”塞萨尔说:“市中心有个巴尔餐馆,饭菜不错,我们可以去尝尝。” 席勒起身:“我们十二点整在那儿见。现在还有时间,我再去其他地方转转。”塞萨尔点头,目送席勒离开。席勒经过阿雨摊位时,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就径直走过,没有停留。塞萨尔看见,很是得意。特别是看到阿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席勒的身影,他咧嘴笑起来。 塞萨尔提前来到巴尔餐馆,坐在桌边看着手表,焦急地看看门口。那里客人进进出出,没有席勒的身影。塞萨尔眼前一亮,席勒出现在门口,塞萨尔笑着招手,席勒笑着点头。很快,塞萨尔就不笑了,他看见阿雨跟席勒一起走过来。 席勒说:“塞萨尔先生,给您带来一位您的老朋友,阿雨·周女士。”塞萨尔随便点点头,招呼席勒坐下。席勒很绅士地请阿雨也落座,塞萨尔愣在那里。 席勒说:“塞萨尔先生,您不邀请老朋友一起共进午餐吗?何况还是一位美丽的女士?”阿雨笑笑:“塞萨尔先生不妨把我也当做席勒先生的新朋友,也许就能邀请我坐下了。”席勒呵呵笑着:“是啊,这顿午餐是我请两位普拉托最优秀商人的,阿雨·周女士,塞萨尔先生,请坐吧。” 胡跃坐在角落里喝茶,观察着这边的动静,发现塞萨尔的表情有些僵硬,而阿雨和席勒谈笑风生。胡跃笑笑,喝了一口茶。 这边,菜已经上来。三人开始用餐。 席勒说:“阿雨·周女士直接在路上拦住我,大大方方地向我介绍她自己。”塞萨尔不屑地看看阿雨。席勒继续说:“经过阿雨·周女士的自我介绍,我了解到她很多不平凡的经历。从她的言谈中,我感受到一位坚强女性和一个成功商人完美结合的气质。这次来普拉托,果然不虚此行。” 塞萨尔说:“席勒先生,阿雨·周女士的确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女性,坚忍不拔,富有**和冒险精神。比如说,她刚刚进入甚至还没有进入布料行业,就勇于参与到高手林立的普拉托布料订货会。” 席勒看着塞萨尔说:“阿雨·周女士也跟我提到这一点,说她正在收购一家比较成熟的布料加工厂。另外,我们还谈到一些有关布料的审美和使用问题,我们的不少观点还很默契。我同意您的评论,塞萨尔先生,阿雨·周女士的确很有**,同时她还有非凡的鉴赏能力。” 第二十八章 4 塞萨尔说:“不过据我所知,那家加工厂已经被别人收购了,席勒先生。”席勒问:“是吗?阿雨·周女士?”阿雨说:“这不成问题。普拉托有很多类似的加工厂。我都考察过了,其中几个我马上就会收购下来,随时可以进行生产。” 席勒没有回答,低头吃东西。阿雨问:“席勒先生,您能在普拉托待几天?” “我今晚就走。”塞萨尔和阿雨都吃了一惊。 塞萨尔说:“没想到您的日程安排这么紧,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能考察过来呢?普拉托有好多布料加工厂。大大小小,良莠不齐……”席勒说:“不必考察,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塞萨尔先生,我的布料订单只想放在贵公司。” 塞萨尔惊喜地看着对方:“席勒先生如此信任,我有些受宠若惊。”席勒说:“您太客气了,塞萨尔先生,我来普拉托就是要同您见面的。可以说,我对您的印象非常之好,我希望将来我们加强合作,我负责您的布料在中欧市场的推广。” 塞萨尔谦虚地微笑着。席勒说:“当然,能够结识阿雨·周女士,也是我的另一个惊喜。说不清什么原因,我觉得跟阿雨·周女士非常谈得来,也希望跟您保持合作关系。”阿雨礼貌地点头致意。 席勒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合同,递给塞萨尔说:“这个订单不算大,也不算小,是我们合作的开始。请您过目一下,并把您认为合理的价格写在相关的地方。” 塞萨尔得意地看看阿雨,接过合同研究起来。 席勒也递给阿雨一份合同说:“阿雨·周女士,这也算个见面礼。虽然我知道您还没有一个加工厂,可我知道您的资金实力,也知道您的能力,所以也请您看看这份合同。这是个比较小的订单,交货时间也比较灵活,等您有了工厂,可以开工的时候,我们再确定其中的细节。”阿雨笑着接过来看,然后拿出笔在合同上做起修改来。席勒和塞萨尔都奇怪地看着阿雨。 阿雨修改完毕,把合同交还席勒。席勒翻看了一遍说:“怎么,您还没有一个厂子,就敢把交货时间定在一个月?”阿雨自信地微笑着:“一个月足够了。” 席勒低头看着合同问:“为什么要把价格压得这么低?”阿雨说:“虽然我还没有进入市场,但是我还是比较了解这个行业的众多情况。价格上,您实在有些过于慷慨,生意不是送礼物,利润不能做到最大化,不如不做。” 席勒说:“我这边利益最大化了,您那边怎么办?”阿雨说:“对我来说,拓展中欧市场,就是利益最大化的第一步。如果在您的全力推广之下,中欧市场逐渐接受甚至依赖于普拉托的布料,价格再升也不迟。要做到这一步,离不开您的全力推广,而您的全力推广,来自于利润最大化带来的积极性。否则欧洲有那么多的布料,您为什么非要推广我们的?” 席勒看看塞萨尔,耸耸肩膀说:“好吧,您的理论很有吸引力,塞萨尔先生怎么看?”塞萨尔看看席勒,又看看阿雨,脸色很不好看,他勉强笑笑:“既然阿雨·周女士把价格主动降下来,我还能说什么?” 塞萨尔在合同上做了修改。席勒拿过合同看了看说:“应当说,塞萨尔先生的价格,还远远没有调动我的积极性。”塞萨尔咬牙说:“那您自己修改,怎么样?” 席勒问:“您是当真的?”塞萨尔点头:“只要不比阿雨·周女士的还低,我就能保持最后的一点积极性。”席勒哈哈笑着,拿起笔,参照阿雨合同上的数字,改动塞萨尔的合同。塞萨尔充满敌意地瞪了阿雨一眼,阿雨一直保持着微笑。 饭后,塞萨尔和阿雨目送席勒坐上车离开。塞萨尔说:“阿雨·周女士果然厉害,居然从德国找来一个后台。”“席勒很精明,他不过是要找一个甘心附庸他的人,不是我,也会有别人,替他把你的价格压下来,获得最大的利润。不过塞萨尔先生,从长远来说,你打开了中欧市场,并没有吃亏。”阿雨说完,不再理睬塞萨尔,径直走远。塞萨尔说:“可是这样的价格,我基本是白忙活两个月。” 塞萨尔在公司办公室对维克托说:“为了应付奥古斯特家族,我推掉不少客户。谁能想到这是一个不赚钱的订单!白白丢掉其他的生意。都是阿雨在中间搞鬼。我说的一点没错,她就是想挤进布料行业,然后把我一点点击垮!”维克托说:“好在她并没有从咱们手里抢走奥古斯特家族的生意,虽然这一单利润很少,但是正如席勒所说,搭上奥古斯特家族,我们的布料就在中欧打开了市场。” 塞萨尔说:“我心里很不踏实。你要盯着阿雨·周,她要收购谁,就给她破坏掉。哪怕需要我们花大把的钱,也要收购,给她留一些小的破烂厂子!”维克托说:“对!不给阿雨一点机会,让她在一个月之内,什么都生产不出来。” 阿雨在住处悠闲地看着一本时装杂志,吃着冰激凌。雷蒙坐在沙发里,好笑地看着阿雨说:“这算什么?跑到订货会上,把塞萨尔的价格压下来,让他少挣点儿,就算是你的复仇计划了?虽然我不赞同你复仇,可,这实在算不上高明。打草惊蛇还授人以柄,平添两个人的仇恨。” 阿雨说:“我了解塞萨尔,就这么一点小事,足够让他生气半天的。只要这个事儿里有我参与,而这个事儿的结果不如他所愿,他一定会非常生气。只要他生气,我的复仇计划就可以开始了,不用我费劲,计划自己就可以转动起来,甚至塞萨尔先生还可以帮着我转动它。” 雷蒙说:“可你自己怎么办?毕竟接了席勒先生的一个订单,已经过去这些日子了,你连一个工厂都没有,怎么生产?难道你想在中欧留一个坏名声?” 电话响了,阿雨接起来:“喂?您好,卢卡皮提先生……怎么?这个价格您还觉得太低了?可是您工厂的设备几乎不能使用,如果我收购下来,还要再花一笔钱去购置新设备,另外,不少工人……什么?塞萨尔先生出了两倍的价格?那您就跟他签合同吧……哦,已经签了。那好,祝你们合作顺利……嗯,再见。” 阿雨放下电话,雷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阿雨问:“最后一家像样的工厂也拒绝了你?”阿雨点头:“雷蒙,能不能麻烦你再帮我拿一份冰激凌?”雷蒙无奈地起身,到冰箱那里拿出一份冰激凌,递给阿雨说:“如果是我,真的吃不下去。” 阿雨看看雷蒙说:“吃不下去?不行,你必须吃一口。”雷蒙摆摆手,他觉得阿雨真是神秘莫测。阿雨坚持说:“为了我,你必须吃一口,你是男人,必须表现得比我坚强才对。”雷蒙苦笑着吃了一口,递给阿雨。阿雨摇头说:“再给我拿一份,这份已经被你动过了。” 雷蒙只好起身,再去冰箱说:“我真佩服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的手里有一个奥古斯特家族不算大却很重要的订单,另外你还争取到了不少被塞萨尔冷落的小客户。这些小订单加在一起,也是不小的数目。你连一个厂子都没有,怎么生产,怎么交货?什么都没准备好,你怎么能如此轻松随便?” 阿雨问:“雷蒙,你什么时候见我对工作轻松随便了?”雷蒙说:“以前确实没有,不过现在就更不应该!”阿雨说:“那就说明,我现在的轻松随便,根本就是一种假象。好了,快把冰激凌给我吧。” 雷蒙呆呆地看着阿雨高高兴兴吃冰激凌说:“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没有一家工厂可以生产?”阿雨点头:“是啊,谈了几家,都被塞萨尔抢先收购了。”“没有工厂,是不是没法儿生产客户要的布料?”“是啊,难道你能给我变出布料来?” 雷蒙说:“是不是跟那些客户签了合同,答应按期交货?如果不能按期交货,就会双倍罚款?”阿雨说:“是啊,那些合同你不都看到了吗?” 雷蒙沮丧地坐在沙发里:“那就不叫假象,而是要人命的事实!阿雨,我知道你现在很有钱,不怕那些罚款,只要让塞萨尔生气,你就觉得足够了。可是我警告你,你在布料行业的寿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阿雨直起身子笑嘻嘻地看雷蒙:“既然你这么不相信我,那就跟我打个赌吧,如果最后的结果证明,我在布料行业的寿命,刚刚开始就注定万寿无疆的话,你就永远离开我,不要让我再看见你?”雷蒙说:“一个地道的法国男人,宁愿牺牲生命,也不愿牺牲爱情。我不跟你打这个赌,阿雨。” 阿雨说:“滑头。坐下,吃冰激凌。”雷蒙举着空盒说:“吃完了。”阿雨说:“坐下,看我吃。” 第二十九章 1 阿雨笑容可掬地站在普拉托服装批发市场门口等候,一辆汽车驶到。席勒先生从车上下来与阿雨握手。阿雨说:“欢迎席勒先生再次光临普拉托。”席勒说:“谢谢您的邀请,也谢谢您派人到机场接我。哦,这就是您在电话里说的那个批发市场?”阿雨回头看看庞大的市场点头:“是的,席勒先生。” 席勒眯起眼睛打量着市场的外观,频频点头说:“我已经从媒体上看到关于这个批发市场的报道,很令人振奋。这必将对南欧乃至整个欧洲的成衣批发与零售格局产生深远影响。走吧,我们进去看看!”阿雨笑着带席勒入场。 阿雨和席勒四处走动着,市场里依然火爆。不时有人跟阿雨打招呼,阿雨也报以礼貌的回应。席勒看着阿雨笑道:“看来您的人缘很好啊,阿雨·周女士。我想去您的摊位看看。”阿雨笑笑:“好的,请这边走。” 席勒边走边聊:“我明白您请我来的目的了。您是对的,奥古斯特家族控制了中欧的市场,这个批发市场,也许是奥古斯特家族进入南欧市场的最佳平台。我对此充满信心。我在欧洲还没有见到这么大、这么红火的批发市场。我决定要加入进来!”阿雨说:“如果您有兴趣,我会帮助您的。”席勒笑眯眯地问:“帮我租一个位置不错的摊位?也许还能便宜一些?”阿雨笑道:“都有可能。” 席勒问:“您的摊位想必位置一定很好吧?”阿雨笑而不语,指指前面,两人来到阿雨办公室附近。席勒说:“阿雨·周女士,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顺便到塞萨尔先生的工厂逗留片刻,他们正在保质保量地工作。而我和您的合同已经过去二十几天了,不知道订单完成的情况怎么样?”阿雨轻描淡写道:“还可以。” 席勒有些不快地说:“还可以?也许我给您的订单并不大,可是……”阿雨笑道:“坦率地讲,您的订单的确不大,比这个订单大得多的订单,我也有一些,他们也一直来人来电话催问,我对他们的回答,和对您的回答都是一样的,还可以。” 席勒脸色开始不好看了,问道:“那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这样吧,一会儿看完您的摊位,我们去您的工厂看看好吗?”阿雨说:“事实上,我在这里没有摊位,也没有什么工厂。” 席勒脸上矜持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质问道:“没有工厂,您为什么要跟我签合同?您在这里没有摊位,那……您究竟是做什么的?”阿雨转身就走,并且笑着示意席勒跟上。席勒跟着阿雨走进办公室,脸色不太好看。阿雨说:“请坐,席勒先生。”席勒看看这个办公室,看看阿雨问:“这里是总经理办公室,您是要给我引见这里的总经理吗?”阿雨微笑着点头。 席勒神色郑重起来,打开皮包,拿出几张印刷品。阿雨笑问:“这些是奥古斯特家族的介绍吧?”席勒点头:“是的,我想应该让总经理先生对我们的情况有一个更深入的了解。阿雨·周女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多半是总经理助理或者是这里的部门经理吧?一会儿,还请您把对我们的了解,如实详细跟总经理先生介绍一下。管理这么大的市场,你的总经理先生一定很忙,不会有很多时间听别人唠叨的……” 一个秘书模样的意大利姑娘进来,在席勒说话的时候,一直礼貌地站在一边没有开口,见席勒说完,礼貌地朝席勒点头微笑示意,并用目光征求阿雨的指示。阿雨说:“请给席勒先生冲一杯中国香茶。”秘书给席勒冲茶。 阿雨走到办公桌后,大咧咧坐在老板椅上。席勒见阿雨坐下,稍微愣了愣。秘书冲好茶,给席勒递上一杯。席勒看着杯子里的茶汤:“意大利女士也会冲中国茶?总经理先生看来是个中国迷。谢谢您,女士。”秘书说:“不客气。总经理女士,还有什么事吗?”阿雨说:“暂时没有,谢谢。”秘书走出去关上门。 席勒惊愕地看着阿雨问:“总经理女士?”阿雨说:“现在,我正式欢迎您来到普拉托服装批发市场,席勒先生。” 塞萨尔的汽车从巴尔餐馆门前驶过,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餐馆内的窗边。塞萨尔说:“停车,倒回去。”司机将车倒回去。塞萨尔看见窗边共进午餐的是阿雨和席勒,两人谈得融洽,偶尔夸张地做着动作。 塞萨尔疲倦地走进公司办公室,身后跟着同样疲倦的维克托。维克托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说:“父亲,我们的布料加工厂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地工作过。我担心这么高的强度,部分设备会出现问题。”塞萨尔说:“我早就说过,都是阿雨·周捣乱,让我白忙两个月不挣钱,还会把我的工厂累垮。这个阿雨·周,真是魔鬼!” 维克托说:“这就是她的报复?如果真是如此,倒也不是最可怕的。”塞萨尔摇头:“我担心这只是开始。” 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走进来说:“塞萨尔先生,有个奇怪的现象。我们几个工厂日夜赶制的布料,都是交给a物流公司,他们会按照奥古斯特家族提供的地址,直接运往奥古斯特家族在欧洲各地的仓库,然后再带回那些仓库签收的回执,表示我们的布料按时送到了。”塞萨尔问:“有什么问题吗?”经理说:“前面两次的运输没有问题,可最近发出的布料,却源源不断被送到另外一些陌生的地址去,那些客户不在奥古斯特家族提供的仓库名单上。” 塞萨尔问:“你是说,我们这批布料,没有送到奥古斯特的仓库,而是送给了别人?”经理说:“是的。”塞萨尔说:“那是这个物流公司的责任。尽快跟他们交涉,严令他们把货物尽早运回来,否则会延误我们的交货时间。”经理说:“可是,a物流公司是奥古斯特家族指定的,他们说这是奥古斯特家族的指示。” 塞萨尔说:“哦?那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也许奥古斯特家族希望我们把布料直接送到他们的客户手上,这样可以节省时间。你尽快联系奥古斯特家族,跟他们确认这一点,让他们给我们补上一份新客户的名单就可以了。我们的布料不管送给谁,只要是奥古斯特家族认可,都没有问题。” 经理递上一份名单:“这是刚刚送出去的布料到达的客户名单。您先看一下吧。”塞萨尔疑惑地看看经理,低头研究名单。他眼睛忽然瞪起来喊:“建国·黄?大洲·刘?中国人!天哪,这一定是阿雨·周的客户。”经理说:“是的,先生!在您收购我们工厂之前,阿雨·周女士曾经跟我谈过收购的事情。当时,她跟我说她有世界上最大的客户市场,那就是中国,相当于三十个意大利的市场……如果不是您的条件比她优厚,我的厂子可能就跟她干了。” 塞萨尔死死盯着经理问:“阿雨·周给你留了一份她的客户名单?你身边还有吗?”经理递给塞萨尔另一份名单:“就是这一份,一个客户都不差。” 塞萨尔比对着两份名单,脸色渐渐变得通红:“这说明了什么?”经理看看塞萨尔的脸色,没敢回答。维克托轻轻咳嗽一声:“说明,虽然阿雨·周一家工厂都没有,却按时给她的客户交货了。而她给客户提供的布料,是我们工厂为她生产的。”塞萨尔没有说话。 维克托说:“可是,阿雨·周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难道她花钱又从奥古斯特家族手上买了咱们的布料,再卖给她自己的客户?”塞萨尔还是没有说话。 维克托继续说:“可是,奥古斯特家族怎么会同意她这样做呢?除非她以很高的价格收购这些布料,赔钱卖给她的客户?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塞萨尔咬牙切齿道:“她赔不了钱。那天签合同的时候,席勒在阿雨·周的帮助下,已经把我的价格压到远远低于市场批发价。她从那一刻就开始打我的主意了……”屋里很安静,维克托和经理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塞萨尔。 塞萨尔说:“当时我并没有猜透她的想法,以为她为了争取席勒而故意压价,现在才明白,她留了这么一手!”维克托问:“您是说,奥古斯特家族是阿雨·周的同谋?”塞萨尔说:“没有奥古斯特家族的支持,阿雨·周做不了这件事。这说明,阿雨·周和奥古斯特家族是串通一气,一起来对付我的!” 维克托说:“那我通知所有工厂停工,父亲,到法庭告他们!”塞萨尔惨笑:“告他们?奥古斯特卖布料给阿雨,一个买,一个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并没有违法。我们怎么能打赢这个官司?如果我们工厂停工,不能按时交货,按照合同,要对我们处以三倍罚款,维克托,你明白了吗?”维克托点头:“明白了。” 塞萨尔突然吼道:“不,你不明白!谁都不会明白!这是阿雨·周的奸计!因为我的多疑,因为我时刻担心她的报复,担心她收购工厂,在布料市场上打垮我,结果阿雨·周没花一分钱,就轻轻松松骗我上钩,收购了那些工厂,为她收购了工厂!我,聪明的塞萨尔,普拉托最大的成衣公司和最大的布料生产商,现在只能顶着银行贷款的压力,不分昼夜地为她生产她想要的布料。更可怕的是,现在阿雨·周掌握了布料市场的客户,话语权就在她手里,她说生产多少就是多少,她说什么时候停就什么时候停,一旦工厂停止运转,我们就无法付清贷款,这些工厂和我所有的不动产就会被银行收走,结果是什么?” 塞萨尔死死盯着维克托,维克托不敢回答。塞萨尔提高声音:“结果是什么,维克托?”维克托低声道:“我们就彻底破产了,父亲……” 塞萨尔喃喃自语:“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维克托惊恐地看着塞萨尔:“那,还有什么比破产更可怕?”“我敢打包票,她在这些布料上挣的钱,一定比我多,虽然她已经很有钱,并不需要这些。她只是在报复我,而我认为,这仅仅是开始。我不知道下一步,阿雨·周还会对我做什么。我的儿子,这才是最可怕的……” 屋子里死一般沉寂。 第二十九章 2 巴尔等一大群意大利人在聚会。塞萨尔说:“阿雨·周就是这样欺骗我的,让我只能在没有利润的情况下,为她工作,为她赚钱。而她躲在什么地方偷偷取乐,心里一定在嘲笑我们意大利人,愚蠢善良的意大利人……” 屋子里一片窃窃私语。塞萨尔问道:“巴尔先生,您的店是怎么盘出去的?” 巴尔耸了耸肩说道:“这个大家都知道,我干不过温州人开的餐馆,只得关门。” 塞萨尔说道:“费洛朗先生,您现在干什么?”费洛朗说道:“失业在家。”塞萨尔问:“您的制衣公司呢?”费洛朗苦笑:“叫温州人给挤垮了。” 塞萨尔说道:“诸位,我的公司虽然还没有被挤垮,可经营状况非常危险,几乎处在破产的边缘。现在温州人大量涌入普拉托,不光是我、路易、巴尔、费洛朗这四个人谋生艰难,我想大家都一样,要么破产,要么处在破产的边缘,要么在与温州人竞争中被挤压,处于劣势地位,是不是?”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是。”“我也破了产。还有西蒙,不但破了产,而且债务缠身。”“我的公司连赔了两年钱,今年再赔,我只得关门了。” 塞萨尔说道:“大家静一静。普拉托是我们的普拉托,是意大利人的普拉托,不是温州人的普拉托。我们不能就这么完了,要和温州人抗争。我们不能在自己家门口被异乡人欺压,把温州人赶走,我们就会像以前一样生活从容、快乐。” 众人齐声说道:“对,就这么做。” “早就该把温州人赶出去了。” 巴尔大声说:“我能说几句吗?”塞萨尔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巴尔说道:“我以前餐馆开得好的时候也挤垮过别人开的餐馆。我餐馆倒闭是因为我后来干得不好,对此我没有任何怨言。温州人不是西西里岛的黑手党,拿起枪指着您的头来威胁,他们只是在公平的环境下和咱们竞争。商场上没有失败者,怎么会有成功者?没有竞争的生意,怎么叫生意?咱们输了就得承认失败,怒火发泄到温州人身上是不对的。”众人一片寂静。 塞萨尔眼珠转了转,大声说:“阿雨·周刚到意大利的时候,在巴尔先生的餐馆打过工,那时她十二三岁,勤快、单纯,我记得还救护过大卫的命。”说着他做了一个祷告的姿势,“愿大卫在天堂安息。巴尔先生对温州人有好感,是正常的。现在阿雨·周已经不是当年的单纯小姑娘了,她长出了獠牙,露出了贪婪的本性,成了一个专用不法手段集聚财富的小人。至于巴尔说的温州人在公平的环境下竞争,请问他们低价雇用黑工,侵害设计师的版权、著作权,采用各种不正当的手段挤压我们的企业,这公平吗?” 巴尔说道:“以我看,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反感温州人不是出于公心,而是出于私心,主不会原谅你们的。”说着他走了。 费洛朗说:“塞萨尔先生,您说咱们该怎么办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道:“对,我们听您的。”塞萨尔说道:“我们要上街游行,找市议会请愿,找市长先生谈,让他们拿出办法把温州人赶走。否则在下一次选举,把他们统统赶下台!” 普拉托温州同乡会也在开会。电视开着,没有声音。胡跃不安地说:“现在普拉托的意大利人要驱赶咱们温州人,成了意大利甚至欧洲的爆炸新闻。在此之前,意大利乃至欧洲,没有哪个城市发生过这种集体排斥一个群体的事情。事关我们的生意和前途,我把大家请来,想好好商议一下,这件事怎么处理才好。” 杜少英说:“那些生意被咱们挤垮的意大利人,对咱们不满有一段时间了,只不过埋在冰层下。这次能像维苏威火山集中爆发出来,导火索就是阿雨和塞萨尔的私人恩怨。他只是对别人提到阿雨对他的打击,而对所有人隐瞒阿雨为什么要打击他,报复他。” 阿雨站起来说:“大家想想林玉琪的死就会明白。其实严格说,这并不算是什么复仇,只是给他一个教训,让他尝尝滋味而已。我确实没有想到,塞萨尔会利用部分意大利人的受挫感挑起事端,试图把我和他之间的私人恩怨,扩大成为两个群体之间的矛盾。” 黄晓刚说:“快看,又播新闻了。”说着抓起遥控器放大了音量。电视上出现主持人边播边插议会辩论的画面:“现在市议会正在激烈辩论是否制定法案驱逐生活在普拉托的温州人,议员们这一次没有按党派进行论战,而是简单分成针锋相对的两派。会场外有很多意大利人游行,他们呼喊着口号,要把温州人从普拉托赶走。”在场的人都是一脸愕然…… 出现这种局面,是阿雨等人不愿看到的。老祖宗说过,和气生财,如果跟当地商人闹得太僵,将来企业的生存发展都会成为问题,最好找个由头和解。阿雨想到了市政府,由市长出面调解较好。 阿雨和雷蒙在一个年轻人的引领下,走到市政府小会议室桌前坐下。 阿雨说:“谢谢您,市长助理先生。”市长助理礼貌地点点头:“基于现在普拉托的局势,市长先生对于您提出的建议非常重视。一会儿,市长本人会来了解您和塞萨尔先生之间的一些误会和纠纷,并及时进行协调处理。”阿雨说:“谢谢。” 塞萨尔和维克托走进小会议室,目光冰冷地看了阿雨一眼,然后在市长助理的引领下,坐在阿雨和雷蒙的对面。 维克托说:“现在害怕了,要跟我们调解了?早干吗去了?”阿雨和雷蒙一言不发。市长走进来,严肃入座道:“各位今天需要我做什么?” 塞萨尔耸肩:“既然是阿雨·周女士提出的请求,您就问她吧。”阿雨说:“市长先生,谢谢您能接受我的请求,在百忙中约见我们。我想,塞萨尔先生的心里跟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恩怨,在中国人和当地人的交往中,具有特殊性,也有一定的代表性。所以今天的会面,不是单纯为了他和我。我会把我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从头到尾摆清楚,请市长先生裁定。不过,今天请求市长裁定的,并不是我和塞萨尔先生之间的谁是谁非,而是如何处理这种越来越显得重要的是非和纠纷,或者说,在是非和纠纷转化成尖锐矛盾之前,如何消解和融合……” 市长专注地听着。 胡跃、阿雨、于任飞、杜少英以及一屋子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在同乡会会议室看电视。胡跃说道:“现在市议会还在激烈辩论驱不驱逐咱们。阿雨上次请市长了解了她和塞萨尔之间的事情,据说市长在辩论中,还是替我们讲话的,这让咱们多少占据了有利地位,大家说说下步咱们该怎么办?” 杜少英说道:“阿雨,你先说说吧。”阿雨说道:“市议员们在决定着咱们的命运,咱们可不能当旁观者,也要积极参与进去,发出咱们的声音,不能让那些反对咱们的人一味给咱们抹黑。咱们要讲清楚这些年来温州人为普拉托发展做出的贡献。”胡跃说道:“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大家看怎么样?”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道:“行,就该这么办。”“可以,我们同意。” 胡跃说:“阿雨,你现在在普拉托知名度很高,咱们同乡会要充分利用你在意大利人中的号召力,让你站出来替大家讲话。我们在背后支持你,行不行?” 大家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阿雨,她坚毅地点点头。 市政厅里,众议员们济济一堂。市长领着阿雨走进来。 市长说:“各位议员先生,咱们普拉托的意大利人讨论温州人去留的问题,讨论得够多了。我觉得有必要听听温州人对这事的看法,这样我们在讨论问题的时候,可以站在一个公正的角度,在做决定的时候,不至于发生偏差。”说完他朝阿雨点了点头,示意阿雨可以讲了。 阿雨说道:“尊敬的市议员们,中午好。我叫阿雨·周,在普拉托我摊上了几次官司,所以我在普拉托有些知名度。我这张不漂亮的老面孔,就代表着温州人的形象,无论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一提到了我,都不单纯讲我阿雨·周这个人,总把我是温州人带上,因此我想我应该改叫阿雨·温州。” 市议员们都笑了起来。 阿雨正色道:“二十年前,我从中国温州来到欧洲,才十三岁。我没有喜悦,没有梦想,有的只是恐惧。十三岁,我在法兰克福机场转机的时候,胸前挂了一个中牌子,上面写着,我叫阿雨,好心人请告诉我,去意大利该从哪里登机?没人理我,我不停地给人下跪磕头,一个法国老妇人把我领到登机口,她说,不要害怕,孩子,欧洲欢迎你,不过那要看你的本事了。” “不久,我在意大利的冬天认识了卡乔先生。他是个流浪汉,却是那么乐观浪漫,那时候我支撑不下去了,想回家。卡乔先生每次听我诉说完苦难后,都要给我拉一段欢快的马赛曲。后来卡乔先生贫困交加死去,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没人愿听你的苦难,上帝太忙了,人们都很累,苦难是一杯美酒,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自己的眼泪喝下去吧。” “那一年,意大利大赦,为了一个合法的身份,我从法国坐火车疯一般朝罗马跑。当我跑到移民局的时候,大门正要关闭,我努力把一只脚伸进去,大门紧紧地夹住了我的腿。那位先生说,对不起,你来晚了,大赦结束了。我说,先生,我的脚已经进来了,您没有理由拒绝我。那位先生笑了,说,罗马不欢迎你,可没办法,谁让你的脚这么快呢?” “目前在欧洲一体化、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会有东欧、北非、东南亚、南美洲等地的人蜂拥而至,同样无法保证那些没有进取心的意大利企业主,在竞争中能立于不败之地。而且这种竞争,对意大利企业形成的外部压力将是暂时的,有益于意大利企业由服装、皮具、餐饮这些低级的商业模式,向更赢利的电子、金融、商业、奢侈品等更高级商业模式的转移,促成他们升级换代。我的发言完了,谢谢大家,祝尊敬的各位市议员能有一个好胃口。”阿雨朝大家微微鞠了一躬。大家给阿雨鼓起掌来。 与此同时,温州同乡会在当地报纸、广播、电视上做广告,重塑温州人的形象。胡跃把报纸上的广告念给大家听:“温州同乡会企业主向普拉托市民郑重承诺,温州人开的公司、餐馆将雇用更多的本地人。温州人的企业与普拉托市民共同成长,共同富裕。” 胡跃的手机铃响了,他接电话:“快说阿雨,我在听。什么?市议会开始投票表决了……”听完电话,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吭声。众人紧张地望着他,谁都没有说话。胡跃说:“市议会投票表决结果是,高票否掉提高温州人入住和办企业的标准的提案。普拉托大多数市民仍旧欢迎温州人在此发展,对兼并他们的企业采取谅解的态度……” 众人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默默无语。 第二十九章 3 塞萨尔呆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维克托说:“父亲,怎么办?阿雨·周没让咱们轰走,我们还要继续提心吊胆,日夜防范她的报复。”塞萨尔说:“儿子,我已经累了,很累。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为什么阿雨·周总能立于不败之地?为什么有人总会帮她而不是帮我?” 维克托说:“也许,大多数人跟阿雨·周的想法更接近?是他们错了,还是我们错了?还是世道已经变得很不公平?” 正在这时,阿雨和雷蒙来到塞萨尔公司门外。雷蒙有些担心地问:“阿雨,真的不需要我进去?”阿雨说:“不需要。”“那你保证会冷静,对不对?”“我可不能保证冷静,不过我可以保证不会出大事。” 雷蒙说:“那我还是不放心。我跟你进去吧?”阿雨笑嘻嘻地说:“既然你已经向我求婚,想把我的名字改成阿雨·雷蒙,那你就应该留在这里等着我,心里忍受煎熬。想做阿雨·周的丈夫,你就得学会承受这些。” 雷蒙说:“既然你已经答应做我的妻子,就应该在我的保护之下。”阿雨说:“我当然希望在你的保护之下,可我更希望在你不能保护我的时候,你还能够坚信,由于阿雨·雷蒙的机智勇敢,她永远是安全的。” 雷蒙无奈地看着阿雨走进公司大门。 塞萨尔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来。维克托接电话问:“谁?”他捂住话筒,“父亲,阿雨·周在外面请求见您,轰走她吧?”塞萨尔点点头,维克托对着话筒喊:“让她滚蛋!”塞萨尔突然抢过话筒:“不,让她进来。”他放下话筒说:“儿子,我已经很累,不想这样提心吊胆过日子,不如跟阿雨·周面对面做个了结。” 门开了,阿雨在秘书的引领下走进来。屋子里很安静,似乎谁都不想说第一句话。维克托打破沉默,冷冷道:“恭喜您啊,阿雨·周女士,您终于可以继续留在普拉托了。”阿雨淡然一笑:“我今天来,首先是想感谢塞萨尔先生和维克托先生。那天在市长面前,正是你们的实话实说,丝毫没有隐瞒真相,才让市长先生如实地了解到我们之间的恩怨。” 塞萨尔不屑地说:“这没什么。您今天来有什么事?”阿雨说:“我又成立了一家成衣公司,由奥诺雷先生设计,帮我打造一个时装品牌,叫‘yu&qi’。我希望能够借助塞萨尔公司强有力的销售渠道,为这个新生儿做推广和销售。” 塞萨尔的脸上现出一股怒气和杀气。维克托朝阿雨怒吼:“阿雨·周女士,您跑到我们公司,就是想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要求我们公司几十年苦心经营的销售渠道销售你的产品?” 阿雨说:“不是要求,是请求,而且,我会有丰厚的佣金。”塞萨尔冷冷道:“这个我也知道了。还有什么?”阿雨说:“除了佣金,我还会在我的批发市场里为塞萨尔公司提供一个摊位,当然是免费的。” 塞萨尔挑挑眉毛,有些意外,很快又恢复平静说:“知道了。还有呢?”阿雨说:“还有,是关于您收购的那些加工厂……” 维克托忍不住吼起来:“就是因为您,那些厂子已经闲置下来,因为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布料需要生产!”阿雨说:“以后就有了。我会以公道的价格,给你们下订单,并且把从你们工厂买过来的布料,放在我的批发市场里,那些布料将面对整个意大利、欧洲乃至全世界的销售商。到时候恐怕这些厂子要忙不过来了。” 塞萨尔的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由原来的后仰改成前倾,但他声音里的敌意一点没有减弱:“这个我也知道了,还有呢?”阿雨问:“我能坐下说吗?” 塞萨尔点头示意阿雨请坐。阿雨坐下。 塞萨尔说:“还有什么?”阿雨说:“差不多就是这些。”塞萨尔身体又改成了后仰,说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并没有真正了结,我对您做过的事情,现在一定还在您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您对我做的,在我心里也是一样。所以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跑到我的办公室,为我提供这么多诱人的好事情?阿雨·周女士,说句实话,对我们之间的争斗,我已经很厌倦。如果您还有什么招数,就直接告诉我,咱们真刀真枪,痛痛快快地斗一场,哪怕我死了也就踏实了。” 阿雨说:“我提供的那些条件,看来您并不相信。”塞萨尔说:“当然不会相信,背后一定有阴谋。”阿雨说:“没有什么阴谋,不过确实有个小小的请求。” 塞萨尔的脸色沉下去,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说:“我等着听,什么请求?” 阿雨说:“请你们跟我到一个地方去。”塞萨尔冷静地问:“什么地方?”阿雨说:“我朋友林玉琪的墓地。” 此话一出,塞萨尔和维克托一愣,对视一眼,不知所措。塞萨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低下头沉思着,而维克托则示威似的瞪着阿雨。阿雨不着急,安静地看着他,也看着塞萨尔。 塞萨尔抬起头来说:“好,我去。”维克托说:“父亲,她是在威胁我们!” 塞萨尔摆手:“我想我明白了阿雨·周的意思。正好我也有话要对林小姐说,我们走吧。”阿雨微笑起来。 在林玉琪墓地,阿雨依偎在雷蒙怀里,眼圈红着。塞萨尔父子垂首站在墓前,神色肃穆。 阿雨说:“玉琪我相信,今天我请塞萨尔先生来看你,你不会怪我。因为这些年,你一直在这里看着我在普拉托所做的一切,你的心会跟着我的心一起慢慢发生变化。雷蒙说得对,爱是永恒的主题,恨不是……” 塞萨尔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 阿雨说:“当然,我也替你给了塞萨尔先生一些教训,是教训也是反击,不是致命的复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塞萨尔先生已经明白这一点了。所以,你接着往下看吧,塞萨尔先生的心,也会跟我们一起慢慢变化……” 塞萨尔眼睛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有些湿润了。 阿雨说:“塞萨尔先生,我想请您告诉玉琪,您的公司愿意帮助‘yu&qi’时装在意大利乃至欧洲的销售和推广。这是玉琪生前的意愿,请您现在就告诉她您的决定,好吗?”塞萨尔皱皱眉头,没有立即回答。 阿雨说:“您知道,我本人完全有这个实力,可我觉得,由您来做这件事情,才是对玉琪最好的交代。这也许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 塞萨尔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好吗?”阿雨看看塞萨尔,点点头,拉着雷蒙离开。塞萨尔说:“维克托,请你也离开一会儿。” 阿雨和雷蒙站在树下,看着不远处的墓碑前,塞萨尔独自静静地站立。塞萨尔的嘴抖动着,诉说着,他的肩头有些抖动。一会儿,塞萨尔朝阿雨和雷蒙走来,他走到阿雨近前,点点头。 阿雨说:“谢谢您,塞萨尔先生。”塞萨尔说:“应该谢谢您,阿雨·雷蒙夫人。我先走一步,明天,我们就开始讨论‘yu&qi’时装在欧洲的推广和销售工作。” 阿雨说:“谢谢,塞萨尔先生。别忘了,在普拉托还有许多我们可以一起做的事情。”塞萨尔笑笑,与阿雨告别,和维克托一起走向汽车。 汽车里,塞萨尔父子看着不远处,阿雨和雷蒙站在林玉琪墓前。维克托问:“父亲,您刚才在林玉琪的墓碑前,都说了些什么?”塞萨尔说:“我向林小姐道歉,表示深深的遗憾和悔恨,真诚地请求她的原谅。”维克托默默点头。 塞萨尔道:“我还说,阿雨·雷蒙夫人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女人。以前我把她妖魔化了,我在跟一个妖魔战斗,就像堂·吉诃德那样。可是最后才明白,妖魔是在我自己的心里。这样的中国女人,不要试图做她的敌人,要做她的朋友。” 在他们的视线里,阿雨和雷蒙迎风而立。 阿雨看一眼墓碑说:“玉琪,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带你回家,一起回中国。”她说完和雷蒙走向汽车。 阿雨的脸上满是自信的微笑。雷蒙一直看着阿雨的侧影,欣赏着,沉思着。 他说:“你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阿雨。” 阿雨莞尔一笑:“回中国一定带上你!让你看看中国的大街小巷,万家灯火里面,到处都是我这么不可思议的中国女人。”雷蒙说:“是吗?可我只爱你一个。” 阿雨挽着雷蒙,不再说话,只是往前走,往前走。 第三十章 1 中国东北的冬天异常寒冷,街上的店面不少,却没什么人,灰蒙蒙的冬天里仅有的几个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急匆匆在街上走过。一辆小轿车停在店铺门前。副驾驶的玻璃上面糊满了水汽,一只手在里面抹开水汽,透过玻璃向外看着,那是麦狗,胡子拉碴,有点憔悴。 店铺门开了,刘小莉穿着貂皮大衣,手里面抄着件羽绒服从里面出来,上车后把羽绒服丢给麦狗说:“回这来你不穿件厚的,要是晚上到站,出站门就冻死你。”说着她发动汽车上路:“回来干什么?”麦狗一边套上羽绒服一边闷闷地回答:“不是电话里跟你说了嘛。”“还想开眼镜店?”“嗯。” 刘小莉嘲讽地笑了笑:“还想着你的太阳城呢?”麦狗意识到她的不屑,没有回答,自己揪着不怎么合身的羽绒服。刘小莉说:“甭瞎耽误工夫,现在城里有仨眼镜城,一个比一个大,成天价格火拼,你掺和进来,比半夜在街上挨冻死得还快。”麦狗茫然看着车外街上萧条的景象,对刘小莉的话不置可否。 刘小莉说:“现在做生意,没本钱做大干脆别进来,早不是你那会儿了,揣着五百块钱就敢开店。”刘小莉的手机响起,她掏出手机接听:“货接着了吗?没接着?你打他电话啊……不来了?他敢?不是他输光钱找我要门路的时候了?怕了?怕就等着饿死吧!别让我再看见他!妈的,敢撂我……告诉你,找不到人你就得给我顶上!” 麦狗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看着刘小莉。刘小莉骂了句脏话,恶狠狠地关了手机,瞥了麦狗一眼,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麦狗被抢白得无言以对,扭过头看着窗外。 车停到宾馆的阶梯前。刘小莉觉得自己无名火冲麦狗发没道理,口气缓和了许多:“在这玩两天,再去俄罗斯逛逛,我都安排好了。回来坐飞机回家去,我给你买机票。”刘小莉说着拍了拍麦狗的手,麦狗默不作声地把手抽了出来。刘小莉笑了笑催着:“去前台报我的名字,都安排好了。去吧。”麦狗下车站着。刘小莉冲他笑笑,发动车开出去。麦狗突然跑到车前,伸出手拦着,车猛地刹住。 刘小莉打开车门问:“咋了?” 麦狗说:“那个挣钱的活,我能去吗?” 刘小莉想了想,盯着麦狗看了片刻,点了点头。 刘小莉将车在乡间公路上停下来。麦狗看着荒凉的环境心里有点嘀咕:“来这干吗?”刘小莉熄火说:“下车,你来开。”麦狗摇摇头说:“我不会开车。”刘小莉说:“我教你,想挣钱你必须得学会。”麦狗问:“学会了,我要干什么?”刘小莉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必须学会开车,当然,我包教包会。” 麦狗犹豫道:“那……我能再想想吗?”刘小莉很干脆地说:“江湖不一样了,就你现在的状况,手里一点钱都没有,要想翻身根本没有可能。为了过去我们那点感情,这次我愿意帮你,现在也只有我还愿意帮你了。”麦狗还是犹豫着。 刘小莉说:“怎么?让一个女人帮,心里有些过不去是吧?觉得特别没脸是吧?你要真这么想,那就算了,你也别再想跟原来那么风光了。就你现在这样,别说我,就是那些打工的女孩怕是都看不到眼里。”麦狗一点点地被激起来了。 刘小莉往靠背上一躺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再考虑几分钟。”麦狗想了一下,推门下车。刘小莉也下车,两个人交换了位置。麦狗问:“这车怎么开?” 刘小莉说:“很简单,这是挡。”刘小莉挂挡,“这是1挡,这是2挡……” 麦狗在乡间空旷的公路上学车,车子被开得歪歪扭扭,拱了一下,熄火,拱了一下又打火,又熄火,轰隆隆地响着,慢吞吞地开起来,拱啊拱的。突然车门打开,刘小莉从副驾驶室跑出来,到路边弓着腰哇哇呕吐。麦狗跑下来,帮刘小莉捶背,一脸对不起的神情。 汽车在两个人身边向下坡溜去。刘小莉发现了,一边呕吐一边挥手示意麦狗去拦车拉手刹。麦狗赶紧跑着去追车,刘小莉无奈地看着这个活宝手忙脚乱的样子,难得笑了起来。 手机响起,刘小莉看了看号码,沉了沉气接起来,换了一副口气:“喂,人找齐了,明天见吧。”远远的,麦狗把车的手刹拉好了,从驾驶室里钻出来,冲着刘小莉傻笑着。 麦狗开车拉着刘小莉返回市内,停在宾馆门口。麦狗真诚地说:“谢谢你。”刘小莉说:“别怪我逼你,我也不想看着你这样。你是个聪明人,肯定能想明白。”麦狗说:“没怪你,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麦狗试探着抓住刘小莉的手,刘小莉没有反对,她悠悠地说着:“挣点钱就回去吧,别让家里的女人担心。”麦狗很意外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女人了?” 刘小莉解嘲地笑笑:“喜欢你这么久,这还看不出来?心里头有没有人,眼睛里都写着呢,尤其是你,哪儿藏得住事啊!能让你喜欢的女人,有福。”麦狗默默把手抽开。刘小莉扳过麦狗,捧着脸使劲亲了下嘴,喃喃道:“麦狗,让我再想想,我也不知道这是帮你还是害你。” 麦狗点着头:“嗯,我知道。”刘小莉倒笑了,用手点着他的头:“你知道什么啊!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都啥味儿啊!”麦狗不好意思地下了车,刘小莉挥挥手开车走了。 刘小莉驾车驶入一片棚户区。她拎着包,领着麦狗在棚户区里穿行。像迷宫一样的小巷子绕得麦狗不知道东西南北,迎面而来的都是社会底层的市民。麦狗惴惴不安地跟着。刘小莉在一个不起眼的铁门前停下敲门。 门上拉开一个小洞,露出一双眼睛:“莉姐。”刘小莉问:“龙哥在吧?”“在呢。”小洞关上,门打开,刘小莉和麦狗进去。 来到院子里,刘小莉对麦狗说:“你在这等我会儿。”麦狗应声停在院里。 刘小莉往里屋走,门留了条缝,麦狗听到刘小莉和里面的人说话,还有笑声,透过门缝,麦狗看到有个人打开刘小莉递过的包,抽出一沓钱看了看。有个人抬头看了看院里的麦狗,麦狗不自然地把脸扭开。屋里的人把装钱的包收了起来。 刘小莉出来对麦狗说:“进来吧。”麦狗紧张地往里走。除了刘小莉和麦狗,屋里还有五六个男人,都是出来混的样儿。刘小莉指着中间一个男人说:“麦狗,这是龙哥。”麦狗冲他点了点头。 龙哥打量着麦狗问:“温州人?”麦狗答:“对。”龙哥说:“温州人厉害,把我们东北的钱都挣了,逼得我们没办法,净干这些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的生意。”刘小莉说:“现在不一样了,这不就有温州人来求着龙哥嘛。” 龙哥笑道:“要不是你小莉的老情人,我能用这南蛮子?”刘小莉说:“麦狗,还不谢谢龙哥!”麦狗平静地说:“谢谢龙哥。” 龙哥问:“会开车了吗?”麦狗看了刘小莉一眼说:“会了。”龙哥说:“行,走吧。”麦狗瞥了一眼刘小莉问:“我能跟她再说几句话吗?”龙哥笑:“信不过我们?发财的事我可从来不强求。” 刘小莉笑了笑,把麦狗拉到一边:“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要是信不过这些人,现在就可以走,绝对没人拦着。”麦狗看着刘小莉没再说什么,他走到龙哥身边说:“走吧,龙哥。” 龙哥看了看刘小莉,笑笑走出,众人紧跟。麦狗跟着众人出门,旁边的彪形大汉让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的脸上却是坦然。 麦狗他们乘坐的面包车离开市区,向着树林中的公路深处开去,远远可以看到路的尽头是尖顶的建筑,那国境另一边的俄罗斯。车上的人都昏昏沉睡着,只有麦狗睁着眼睛,没有困意。 前座的龙哥的被车子晃得左右直摆,一个物件在晃动中掉出了龙哥的外套,滑到他脚下,哐当一声。龙哥醒来,迷迷糊糊捡起来,是支手枪。他在身上蹭了蹭灰,重新塞回怀里。后面的麦狗看到那支枪,直盯着龙哥。龙哥感觉到被人看着,转回头来看到麦狗,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龙哥说:“睡会儿吧,夜里还有事呢。”麦狗把眼睛低下,却还是睁着,没有睡意。 一个俄罗斯人打开废弃工厂的大门,中国人的面包车开进院子,停在大仓库门口。龙哥拎起包,回头冲大伙说:“到了,都醒醒。”麦狗就没睡着,不安地看着龙哥敞开的衣襟。 龙哥看出来麦狗的恐慌,拉上衣服的拉链,没说什么。他开门下车,众人跟着下车。麦狗下来,跟着往里走,视线就没离开龙哥。 仓库很大,里面停着几辆捷达、菲亚特等。仓库里还有几个俄国人,在有说有笑。龙哥带着麦狗他们跟着那个俄国人往仓库中间走。那几个俄国人凑了上来。 龙哥会俄语,和其中一个俄国人头目寒暄几句,回头对麦狗他们说:“你们几个在这里等着。”然后龙哥带另外一个人跟着俄国人往里走到角落一个桌子旁。 麦狗一直紧张地往龙哥那边看。龙哥把手里的包递给对方。俄国人把钱清点了一下,然后双方握手。龙哥来到麦狗几个跟前说:“行了,把车开走吧。” 几个人各自找了一辆车上车。麦狗愣着。龙哥说:“你愣着干吗?开车去!” 麦狗最后上了一辆车,龙哥也上来,就坐在麦狗身边说:“开车。” 麦狗发动汽车,因为紧张,有些不熟练。龙哥也没说什么,麦狗努力控制着自己。几辆车陆续开出大仓库,来到郊外公路。 几辆汽车快速前进,不久来到江边。黄昏中的江边,白茫茫一片。在江边树林的遮掩中,几辆车一字排开。麦狗坐在车里,龙哥坐在旁边。麦狗不看龙哥。 龙哥说:“别紧张,没多大事,就是从老毛子那买了几辆便宜车,开回去卖了就是钱。”麦狗没接话。 龙哥说:“这是边防哨卡的死角,没人查。晚上上了江面稳稳往前开,过了江这趟活就算完了,你就能大把数钱。”麦狗点了点头说:“我没紧张。” 第三十章 2 夜幕降临。几辆没开灯的车陆续开上结了厚冰的江面。麦狗的车是头一辆,后面跟着另外几辆。麦狗开着车在江面上行驶。突然,前面一辆俄罗斯军车的探照灯亮了起来。麦狗一脚踩死刹车,所有的走私车停在江面上。 车灯旁站着众多持枪的俄罗斯警察,广播声响起:“停车!车里的人都举手出来,接受检查!”龙哥骂了一句:“妈的,这趟完了!”麦狗盯着警察。龙哥摇开窗户喊:“都别乱动,下车接受检查,不会有事的。” 龙哥冲麦狗说:“下车,俄罗斯监狱我蹲过,还不错,用不了一年就能回家。” 麦狗说:“我不想蹲监狱。你下去吧。”龙哥说:“你疯了?!往前冲就是死!” 麦狗问:“你下不下?”龙哥说:“你要干什么?”麦狗换挡,踩油门。 龙哥打开车门跃出车,滚在江面上。麦狗的车向前冲去。对面的警察还在高喊着,向天鸣枪。一阵密集的枪声。 麦狗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他笑着唱起禾禾经常给他唱的信天游:“大雁雁回来开了春,妹妹我心里想起个人,想起个人……” 麦狗的车在冰面上打着滑旋转着飞驰。 周老顺在窝棚里收拾东西,外面突然来了辆车,周老顺看到急忙往外走。他刚走出来,那辆车停下。禾禾从车上下来,跑向周老顺,要哭出来的声儿说:“爸,麦狗有消息了。” 周老顺一下子兴奋起来,但禾禾的状态却让他预感到不祥,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他故作镇定地说:“孩子,好事坏事你都得让我知道。”禾禾哭着说:“公安局的人说,麦狗到俄罗斯做边境贸易,闹了些纠纷受伤了,是被俄罗斯遣送回来的。” 周老顺问:“伤得重不重?”禾禾说:“电话里没讲,就是让家里人去接他。”周老顺着急地说:“那是得去接,我去,我这就去。” 国境线的江面上,中俄双方的军人在做交接,两边各停着一辆面包车。周老顺站在中国一方的后面,关切地看着俄罗斯方面的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包扎很严实的人。双方军官签字换完毕,一副担架被从俄方抬过中方接收。 周老顺跑上前俯下身看着担架上的麦狗。麦狗身上多处打着石膏,只有脸露在外面。周老顺抚摸着麦狗的身体喊:“儿子,儿子……” 麦狗一对无神的眼珠木然地望着湛蓝的天空,天空飘着淡淡的白云。周老顺说:“儿子,爸爸对不住你,爸来带你回家。麦狗,你看看爸爸啊!” 汽车在黄土高坡上行驶。禾禾抱着麦狗,眼泪从脸上滚落下来。麦狗一脸木然,没有任何反应,周老顺老泪纵横地看着麦狗,心如刀绞。 牟百富蹲在家门口捧着黑粗瓷大海碗吃面条。面包车从远处驶来,停在牟百富家门口。牟百富视而不见,继续吃他的面条。牟妻抱着孩子急忙从窑洞里出来,走到面包车前。禾禾先从车上下来。 牟妻朝车里望了一眼,见麦狗躺在车里的担架上,小声问:“你怎么把麦狗接回来了?他大不要他了?”禾禾说:“他大想把他留在身边,是我死活不同意,硬把他接回来的。”牟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周老顺从车上下来,禾禾在前面,两人抬着担架上的麦狗。牟百富继续蹲在家门口捧着黑粗瓷大海碗,若无其事地吃面条,挡在大门中间。 禾禾看了一眼麦狗,又看了一眼孩子,然后转头对牟百富说:“大,这是俺男人,是娃他大,我要养着他。”牟百富充耳不闻,继续蹲在家门口捧着黑粗瓷大海碗,若无其事地吃面条,不让开路。禾禾带着哭音说了两遍那话。 牟百富不紧不慢地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又喝了一口汤,打了一个饱嗝,这才站起身来让开道说:“背进去吧。你要给我记住,他已经这样了,你一定得好好待他一辈子。” 周老顺和禾禾把麦狗放到西窑炕上。麦狗躺在炕上,傻傻地望着屋顶。禾禾接过牟妻怀中的孩子,看到麦狗的样子,眼泪又一下涌了出来。周老顺走出窑洞,牟妻也走了出去。禾禾抱着孩子看着麦狗,麦狗的眼神停在孩子身上。 禾禾说:“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麦狗没搭腔。禾禾把孩子送到麦狗跟前:“叫爸爸……”孩子调皮,就是不叫。 禾禾对麦狗说:“麦狗,看到了吗,这是你儿子,咱们的孩子。”麦狗不相信地看着禾禾问:“我的儿子?”禾禾肯定地答:“对,你的儿子。” 麦狗问:“你不是说你没怀孕吗?”禾禾说:“我那是骗你的,看你过得那么不开心,就撒了个谎。”麦狗愣愣地看着孩子。 禾禾说:“他还没有名字呢,你得赶紧给他取个名字。”禾禾把孩子送到麦狗跟前,麦狗抱过孩子。禾禾说:“咱们一家终于团聚,你可不许再走了。就算要走,我和孩子也跟着,你去哪我们就去哪,咱们一家永远不分开。”麦狗抱着孩子,眼泪流下来:“禾禾,对不起,我哪都不去了,就在这和你好好过一辈子……” 禾禾哭着一下子扑到麦狗怀里。一家人紧紧相拥,两人都感到这是最幸福的一刻。 牟百富和周老顺两亲家喝酒。牟百富倒着酒说:“这么长时间没和你喝点,还怪想的。”周老顺举起酒杯:“老牟,这第一杯是我向你赔罪的。”牟百富大度地说:“过去的事不说了,这不又团聚了嘛!” 周老顺说:“我周老顺这辈子,上对天下对地都问心无愧,就是对不住我这两个孩子,女儿被我逼到国外,十多年没见过面,儿子弄成今天这样,也是被我逼的。我现在想明白了,麦狗能娶禾禾这样善良懂事的孩子,是他的福气,以后就让他跟着你们过,我绝对不会再说一个不字。” 牟百富摇摇头:“麦狗闹这一遭,我也想明白了,咱都老了,没多少年奔头了。孩子的日子还得让他们自己过,要是他们愿意待在陕北,好,愿意回温州,也好。只要他们愿意,只要他们踏踏实实在一起过日子,怎么都好。” 周老顺点头:“是啊,不管了,让他们自己过去吧。”牟百富问:“你有什么打算?也不能守着废井一直过下去啊!” 周老顺说:“我生生死死好几回,麦狗回来了,我现在没什么害怕的了。我打算先回趟温州,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还想翻身。”牟百富笑了:“你啊,天底下头一号,都没个重样。”周老顺说:“活的就是这头一号,是成是败这头一号不能丢了。”牟百富说:“不说了,喝酒。”两个老头继续喝酒。 几辆大货车在桥头纽扣工厂装纽扣。一辆轿车开进来,丛厂长从车上下来。 赵银花赶紧迎上去:“丛厂长来了?”丛厂长问:“怎么样?”“挺好的。”“什么叫挺好的,你当这厂长没几天,效益都翻两番了。” 赵银花说:“都是这厂子底子好,我干得才顺手。”丛厂长说:“我来不是和你谈工作的,上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去哪儿?”“到那你就知道了。” 丛厂长带着赵银花来到她以前买的楼房门口。赵银花问:“你带我来这地方干什么?”丛厂长问:“这不是你家吗?”赵银花说:“早让周老顺给卖了。” 丛厂长笑了笑,掏出钥匙把门打开。赵银花愣住了。丛厂长说:“你愣着干吗?进来啊!”赵银花这才迈腿走进去。她打量这个家,和之前几乎一样。 丛厂长问:“是不是还像原来那样?”赵银花点点头,看着丛厂长问:“你这是……”丛厂长说:“我把这房子买回来了。” 赵银花说:“我弄不懂你想干什么?”丛厂长说:“银花,咱俩认识不是十天半月,我也不和你拐弯抹角说话。我老伴前些年走了,你也知道;你离婚了,我也知道。你要是觉得我老丛是实在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就给个准话。行还是不行。行,咱就在这房子里过;不行,这房子也是你的,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赵银花有些慌乱地说:“丛厂长,这事太突然,我有点接受不了。”“是的,我不逼你,也不着急,你好好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给个话。我老丛不是纠缠的人,行不行我都尊重你。你好好想,我先走了。”丛厂长说完就离开了。 赵银花看着这个家,看着这个熟悉的地方,扑倒在沙发上哇哇大哭。 这时,周老顺也回到了温州。他来到温州江边,拿出四眼的骨灰盒说:“四眼,我带你回家,这下你该放心了。你活着的时候遭了不少罪,在那边得把这些罪扳回来,无论到哪儿,气不能泄,干劲不能丢。只要有好的商机,还得起来,当大老板,发大财……” 周老顺来到赵冠球收购废品的旧家,阿琴从屋里出来问:“你找谁?”周老顺说:“赵银花不是在这住吗?”阿琴说:“是,不过这两天没在这儿。” 周老顺问:“她去哪儿了?”阿琴说:“去新房了,原来住的地方。听说她又要结婚了。”周老顺一下子呆住。 赵银花在原来的新房往桌子上摆菜。丛厂长在一边说:“银花,够吃了,不忙活了。”赵银花说:“还有一个,端过来就行了。”赵银花进厨房不一会儿,又端出来一个菜,然后和丛厂长面对面坐下。 丛厂长说:“你今天叫我来,肯定有话对我说。”赵银花点点头,但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丛厂长说:“有话就直说,我有准备。” 第三十章 3 赵银花端起酒杯:“来,先干一个。”丛厂长也端起酒杯:“喝酒,总得有个名目。”赵银花说:“这杯酒算是我感谢你的。”“这话我不爱听,要说感谢,是你先帮了我,没有你当年留我,我也没有今天。感谢的话不说了,说点别的。” 赵银花说:“那就说这房子。你知道,我特别在意这房子,这是我在温州真正的家。我知道这房子被周老顺卖了,就觉得我没有家了,也因为这事,才逼得我和他离了婚。我做梦也没想到,你又把这房子买回来。我真的高兴,为这就该喝一杯。”丛厂长说:“喝,干杯。”两个人碰杯,一饮而尽。 赵银花说:“这房子我不能白要,钱现在我没有,先欠着,等我有了钱,就还给你。”丛厂长说:“先不说钱不钱的事,我本来也没打算要你的钱。” 赵银花说:“那不行,你要不同意,吃完这顿饭我就搬走。”丛厂长只好说:“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应着,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赵银花又倒酒:“来,再干一杯。”丛厂长说:“这第二杯酒,得说说咱俩的事了吧?”赵银花说:“对,说说咱俩的事……” 突然有人敲门,把两个人都吓一跳。赵银花起身开门,见周老顺疲惫不堪地站在门口。她急忙问道:“老顺,你怎么来了?”周老顺强作欢颜:“我来温州开个集资采石油的呈会,顺道来看看你。”赵银花站在门口没有让开。 周老顺伸头朝里面看了一眼问:“你家里有客人?”赵银花说:“丛厂长在我这。”周老顺看到了丛厂长,点点头噢了一声。 赵银花说:“老顺,你得祝贺我,我又要有家了。”丛厂长说:“哎呀,这不是老顺吗?站在门口挺冷的,快进来坐会儿。” 周老顺进也是,走也不是。赵银花说道:“你大老远来了,就进来吧。”周老顺迈步进了屋。赵银花说:“坐下一块儿吃吧。”周老顺摇摇头说:“不了,我刚吃完。” 丛厂长冲周老顺笑了笑,周老顺看着丛厂长,丛厂长有些不自在。周老顺站起来说:“我得走了。”赵银花说:“你怎么刚来就要走?”“我放心不下我陕北的油井。”周老顺说完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了,他回头说:“有个事,我得和你说一声,麦狗回来了,和禾禾现在过得挺好。禾禾还生了个大胖小子,你当奶奶了。小家伙调皮,和麦狗小时候一个样。”说完,周老顺就离开了。这消息让赵银花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停了一会儿,赵银花从楼上冲下来,看着周老顺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家没了,老婆没了,周老顺在温州一无所有,他有的只是几口不出油的油井。他得守着最后的一点儿家当,最后一点儿希望。于是,他又回来了,回到靖边那口油井边。他完全像是陕北的农民了,蹲在那儿,捧着一个黑瓷大碗吃面条。远远的有一辆出租车朝这儿开来,出租车停在周老顺面前。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摇下车窗,看着周老顺。周老顺没理她,默默吃着面条。出租车围着周老顺转,扬起一阵黄土。周老顺背过身子,继续吃着面条。出租车停在他面前。 周老顺有些恼怒地盯着墨镜女人。那女人说:“这人挺面熟啊,不是周老顺吗?”周老顺抬头看着她。女人摘下墨镜,是赵银花。 周老顺问:“你怎么来啦?”赵银花说:“来看看光景。”周老顺说:“哦,你要看看我现在这个倒霉样?那我告诉你,风景这边独好啊!” 赵银花说:“是啊?可惜满脸苦巴巴的。”周老顺说:“这你就高兴了?笑两声吧。”“昨天就笑过啦。”“是啊?前天我就听到啦。没什么玩意儿啦,早走吧。”“我想下去坐坐。”“这陕北高原盛不下你啊!” 赵银花说:“你帮我打开车门,搀着我。”周老顺问:“怎么啦?”“脚崴了。”周老顺站起来,走到车前打开车门:“怎么回事?”赵银花下了车,二人默默对视良久。赵银花再也控制不住眼泪,一下子抱住周老顺。周老顺说:“别整那些西洋景,司机还没走呢。”赵银花说:“司机,你走吧。”出租车开走了。 赵银花说:“老顺……啊!”她突然惊叫起来,一边跑着一边喊:“停下,停下!”周老顺问:“怎么啦?”赵银花喊着:“快追呀!”两个人跑着,喊着…… 出租车停下,倒着回到他俩面前。赵银花拉开车门,拿出一个旅行袋。出租车开走了。赵银花把包扔到周老顺跟前,周老顺打开,里面全是钱。 周老顺一惊:“天哪,你这是干什么?”赵银花说:“你不是要采油吗?采油不需要钱吗?这钱是我借的。我想明白了,把身家性命和你一块儿赌上,开采不出石油绝不回家。” 周老顺问:“你说的都是真话?”赵银花说:“你离不开石油,我离不开你,这就是命。”周老顺激动地站起来问:“车开走了吧?”“早就没影了。”周老顺说:“我……我想跟你整个西洋景。”赵银花笑着。周老顺张开臂膀,紧紧抱住赵银花,二人一时间老泪交流…… 赵银花走进牟百富家的西窑,看见麦狗和孩子在炕上玩。麦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行动不很方便,但他和孩子玩得很开心,孩子折腾他,他更开心。 赵银花和麦狗一对视,两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赵银花扑到麦狗身上哽咽着说:“儿子,可疼死妈了,妈不在你身边,妈没看好你……”麦狗笑着说:“妈,别哭,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用你看啊?” 赵银花说:“你就是八十岁,在我眼里也是孩子,这都是你爸造的孽啊……” 麦狗说:“妈,别这么说我爸,不是我爸带我们出来闯,我和阿雨永远也长不大。” 赵银花问:“不恨你爸了?”麦狗说:“不但不恨,我觉得我现在才认识我爸,我真的有点崇拜他。”赵银花笑了:“儿子,妈听着你这样说高兴,我也是。不过这话可不能当着你爸的面说,要不他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两人都笑。 麦狗把孩子抱过来说:“妈,这是你孙子,学学,叫奶奶。”孩子愣愣地看着赵银花没叫。麦狗说:“学学,这是奶奶,快叫奶奶。”孩子喊:“奶奶——” 赵银花抱起孩子,一脸幸福的表情。麦狗问:“妈,你这次来,还走吗?” 赵银花看着孩子说道:“不走了,咱一家永远在一起,天打雷劈都不分开!” 麦狗说:“对,永远都不分开了!” 在信天游的歌声中,靖边工地井架子立起来了,钻机在工人的操纵下轰鸣着。 夜里,周老顺躺在油井旁窝棚的草垫子上。赵银花坐在草垫子边。 “十分钟了,该去看看水里有没有油花。”周老顺说着要起身。赵银花按住周老顺:“你今晚去看几十回了,我替你看。”赵银花起身往外走,周老顺跟了出去。 赵银花用手掬着抽水管抽出的水。周老顺伸头仔细看着说:“没有,不过,马上就有了,我都闻到水里的油味儿了。” 周老顺和赵银花两人不停地从窝棚里出来,用手掬着抽水管抽出的水仔细看着。在这个过程中,天渐渐亮了,又渐渐黑了。再渐渐亮了,又渐渐黑了,接着又渐渐亮了。 第三十章 4 周老顺和赵银花疲惫不堪地并排躺在草垫子上。赵银花说:“你不去看看出没出油花。”周老顺说道:“不去看了,听天由命吧。说实话,我也折腾累了。”赵银花说:“我也累了,能不能采出油没关系,有没有钱也没关系,只是咱们这一辈子再也不要分开了。” 周老顺说:“要是采不出油来,你只能跟我去要饭。”赵银花说:“要饭就要饭吧,我既然来了,早就有这个思想准备。” 周老顺说:“要饭不能在陕北,更不能回温州要,太丢人了。内蒙古也不能去。咱们应该分三步走,先骑驴到靖边县城,然后从那儿坐汽车到西安,再从西安扒火车去东北。那边地广人稀,没人认识咱们。”赵银花说:“我看汽车别坐了,还得花钱,咱们搭个顺路的手扶拖拉机就好,就像当年咱们进城那样,多省钱。咱们是南方人,东北就别去了,那儿太冷,咱们还是去海南岛吧。” 周老顺说:“好吧,就依你的,咱们去海南岛。哎,对了,咱们复婚吧?”赵银花沉默着。周老顺问:“还要再考虑考虑?”赵银花点点头。 周老顺说:“也是,稳妥点,咱俩都不年轻了。哎?上回在你家见到的那个丛厂长是怎么回事?”赵银花说:“你说怎么回事?”“我看有点意思。”“什么意思?”“那个意思呗。”“那个什么意思?” 周老顺看一眼赵银花,忽然笑了。赵银花问:“笑什么?”周老顺说:“我笑我愚蠢,咱俩都躺在这了,我还犯什么酸哪!”两个人都乐了。 赵银花说:“别乐了,赶紧睡吧。”周老顺说:“睡,一早还得看油呢。”赵银花侧过身,背对着周老顺,像是睡了,迷迷糊糊像呓语:“复婚就复婚吧……不过,你得明媒正娶……”周老顺一愣,直起身子看着赵银花,轻声问:“想怎么办?”赵银花没睁眼:“一家人像模像样吃顿饭,二十多年了,咱一家人天南地北地闯啊,拼啊,全家人没吃过一顿团圆饭……”一滴泪珠滑下她的眼角。周老顺的眼睛湿润了。 夜里,周老顺和赵银花在熟睡着。抽水管开始有黑糊糊的油一滴一滴地往外冒。然后,油滴越来越多,连成了线,连成了油柱。 一张报纸的大号标题:温州企业家周老顺靖边打出黄土高原日出油量最大油井。标题的旁边,是周老顺咧着嘴笑的照片,站在周老顺身旁的是赵银花。 2002年,中央下达件,不再允许个体开采石油,周老顺返回温州。 两个春秋一晃过去。 别墅里,赵银花指着电视激动地说:“那是阿雨,看到了吗?是我们阿雨!” 周老顺慌忙去找眼镜盒,他的手颤抖着打开眼镜盒,刚戴上眼镜,电视里是另一条新闻了。周老顺问:“在哪儿?”赵银花说:“都过去了!”“真的是阿雨?” “真的,她和意大利总统一块儿到北京访问,中央领导刚才和她握手呢。看晚间新闻吧。”周老顺呆呆地站在电视机前…… 阿雨要回来了,别墅餐厅的桌子上摆满菜肴。周老顺不停地端着盘子。赵银花催促着说:“一会儿阿雨和女婿外孙就来了,快点!”周老顺忙得像个陀螺。 门铃响。赵银花朝门口跑去,喊着:“来啦!来啦!”门开了,阿雨、雷蒙和孩子站在门口。赵银花望着,捂着眼睛,泪水滚了下来。阿雨哽咽着一下抱住母亲:“妈,我回家了!”她抬起泪眼问,“我爸呢?”赵银花说:“在屋里。” 但是,屋里空空荡荡。周老顺正在阿雨房间的床头柜上,摆阿雨的照片,小时候的,法国的……阿雨走到门口,看着父亲的背影。她从背后抱住父亲。周老顺转过身笑了笑,他背起手,在屋里转着,打量着阿雨。阿雨笑着看着父亲。 周老顺说:“回来了?看样子在那边混得还不错!”阿雨说:“爸,二十年没见了……”周老顺说:“那没什么。有名片吗?给我一张,将来我到法国找你,咱俩做点生意,现在什么生意好做啊?” 阿雨的声音哽咽了:“爸……”周老顺一拍大腿:“壶开了!”说着朝厨房跑去。阿雨轻轻推开厨房的门,看到父亲正拿着壶,往暖瓶里灌开水。周老顺的肩膀抖着,手也在抖着,壶里的开水没灌到暖瓶里…… 阿雨、雷蒙和孩子在黄土高原上走着。远远传来一阵孩子的歌声。阿雨、雷蒙和孩子来到学校。一群孩子在歌唱,麦狗拄着拐杖在指挥。阿雨默默地看着麦狗。麦狗回过头来看着阿雨。他很平静地笑了笑,又继续指挥起来。 歌声渐渐远去,飘过黄土高原,飘过千沟万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