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予美何处》 第一章 予美亡此 光永二十年,脂兰郡。 孟光长公主别院,姜予美跪在悲天悯人的菩萨面前,一遍一遍的诉讼《往生经》,她手中佛珠飞速的转动,似乎是最虔诚的信徒。 但是如果有人进来,便会以为自己所见是幻觉。 谁人不知南国的孟光长公主,她这一生每到一处必毁佛寺,焚烧经书,坑杀和尚,为何独独在这间小小的别院,这般惶恐的匍匐在神佛面前。 “殿下,” 侍女低声唤道,托盘中的药正冒着缕缕白烟。 孟光长公主垂下双手,便立刻有两名侍女上前去将她小心翼翼的扶起来,走出佛龛,这才看见她实际上是一个看上去极为美貌年轻的女子。 只是面容中微带着倦意,眼下青黑,神色也是郁郁不乐的。 摆手,长公主并不愿意服药,侍女不敢进言劝她,只得将长公主扶回床上,过了片刻,又有人进来禀奏,“殿下,皇帝陛下前来求见。” 孟光长公主倚靠在床头,漫不经心的摇头。 这就是不见的意思了,多年来,无人敢违背这位长公主的意思,饶是皇帝陛下也要避让十分。 天下皆知,这位长公主是先皇唯一的孩子,是整个南国真正的唯一的皇室血脉,而皇帝陛下,不过是沾了孟光长公主的光,得了她的首肯,才得到了这个皇位。 侍女长轻盈亲自退出房间,然而出来之后才发现房前除了皇帝陛下,还有一个男子。 这个男子看他的的面貌不过二十出头,但是气韵却已经沉稳深厚,能与皇上并肩而立的,唯有景先生。 “奴婢轻盈,回禀陛下,长公主已经歇下了,不愿见外客。” 侍女长顿了顿,目光有些鄙夷的落在景行止身上,对着这位据说是佛祖座下灵童的景先生有些刻薄的说道,“还是陛下以为,当年长公主立下的誓言是虚言。” 光永五年,孟光长公主曾在光王的灵堂上立下重誓,终此一生,见一庙则拆一庙,遇一僧则杀一僧,以祭和尚韩书杀子之仇。 至于光王的生父,孟光长公主的前夫,眼前容颜不老受诸佛庇护的景先生,孟光长公主曾说过虽然不能杀他,但是生死皆不复相见。 皇帝有些犹疑,但是心中记挂着景行止说的事,态度便有些强硬,“朕今日有要事,必须见到长公主。” 轻盈笑了笑,面对着皇帝敬虽有却无畏惧,不软不硬的说道:“那便请陛下在此等候长公主醒来吧。” 这个南国,是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南国,更是房中孟光长公主的南国,这个国家没有人会忘记,孟光长公主手中握着的那支足足有四十万人的征天军团。 皇帝无奈,目光征询的看着景行止,似乎是在乞求也是在挽救什么。 然而,景行止在听到孟光长公主拒绝见客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衰败下来,他盘膝坐在院子里,阖着双目似是冥思。 轻盈站在房前,静静的打量着景行止,一个不留神,被皇帝夺了个空当,房门洞开,清风涌进去,满室的青纱都飘摇不定。 轻盈有些吃惊,然而却拦不住皇帝一定要进去的决心,两三步就让他闪身进了内室。 长公主静静的躺在床上,面容依旧年轻,只是任谁都察觉到不对,这么大的动静,长公主却依旧躺在床上,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轻盈微张着嘴,心中的恐惧却像无底洞一般越来越大,身前的皇帝弯腰搂抱着在睡梦中死去的长公主,曾支撑起整个帝国天空的背脊不停的耸动,情难自禁的嚎哭出声。 这是南国唯一的,真正的皇族公主。 她的身上流淌着最高贵的血液,然而,她此刻静静的躺在皇帝的怀中,面容温和,唇间带着浅浅笑意,安详平静的死去了。 “元儿,莫要吓唬表哥!你别死????” 轻盈这时站在一旁,静静的茫然的看着皇帝以及他怀抱中死去的孟光长公主。她跟在长公主身边,几乎冗长的一生都不曾离开过长公主,这是自萧永夜被立为皇太子之后,轻盈第一次听到他对长公主以表哥自称。 孟光长公主,南光武帝与萧皇后独女。 名曰:姜予美,幼年曾随母居于北地,别名萧元。 建武元年生,初封孟光公主。 建武五年,萧皇后薨逝,史称光武萧皇后。 光武帝大恸之余,因为膝下无皇子,将萧皇后侄子萧永夜过继为皇子,立为太子。 又册封独女为孟光长公主,享皇后仪仗,赐公主府邸,随意出入宫廷,执掌六宫大权。 建武十五年,公主降与景行止。 建武二十年,南光武帝驾崩,与光武萧皇后合葬平陵。另将四十万征天军团赐予公主。 光永元年,公主生姜有汜,史称孝康太子。 光永三年,公主携子回京,帝令封光王。 光永五年,光王早殇,公主与景行止和离。 ???? 光永二十年,孟光长公主薨逝,谥号:永武。 史称永武孟光长公主,或永武公主,孟光公主,亦有称萧元公主。 ------题外话------ 新开的坑,因为这个特别有灵感,所以,应该会日更三千吧,我会坚持的。 第二章 幽魂复生 建武十五年九月初七,脂兰郡公主别院。 有什么比一觉醒过来,发现自己从一株婆罗花变成了一个人更加恐怖? 况且是有一次大梵天王在灵鹫山,为了要令一切众生得大利益,请佛说法,而献给佛的婆罗花。 除了知道自己是从一株婆罗花莫名其妙的变成一个人,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 在柔软的床榻上醒过来,隐约的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睁开眼睛便见到一个淡墨色服饰的女子正焦灼的看着自己。 只觉得心中郁闷无限,她在树上做一株婆罗花做得好好的,好死不死被大梵天王摘了送给了佛,偏偏阴差阳错竟然成了人。 这是哪个人? 不知道。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还是不知道。 婆罗花咬了咬嘴唇,觉得这个动作十分的有趣,便又接着做了几次。 “殿下,您觉得好些了吗?” 婆罗花愣了一下,扬起笑容,好了,她还是不知道这是谁。 在婆罗花中漫长的沉睡,这个人世她根本就一无所知,婆罗花顿了顿,冷静的说道:“殿下?我记不起了,究竟是什么?” 淡墨色衣服的女子疑惑的看了看婆罗花,最终眼中的担忧越来越深,她后退几步,朗声叫了几个人进来。 “殿下不过是偶感风寒,按理说只需服几副药就好,怎么会失忆了?” 接连着来了好几名御医,也是说不清楚为什么,但是最终得出的结论都是公主失忆了。 “奴婢轻盈,是您的贴身女官。 您是我们南国唯一的公主,孟光长公主。”轻盈顿了顿,犹豫了一瞬,才低声如蚊般继续说道:“殿下名叫姜予美,别名萧元。” “萧元?” “嗯,是殿下随皇后娘娘去北地的时候取的小名。” 萧元,萧元,这名字让婆罗花觉得太耳熟了,似乎她在哪里听过的。实际上她做婆罗花的时候已经迷糊太久了,自从大梵天王将她从树上摘下献给佛之后,她就一直在婆罗花中沉睡,以后漫长的岁月一点记忆也没有,生长在什么地方也不得而知。 “殿下可还感觉不适,如果好些了,也该启程回长安了。” 轻盈看了看萧元的脸色,虽不是十分的红润,但是也不见苍白,许是吃了几副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再过三日殿下就该大婚了,再不回长安,陛下该真的生气了。” “大婚?” “殿下连这也忘了?” 萧元蹙起了眉头,“不都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诺,殿下与景先生的婚期定在三日以后,殿下不记得了也没关系,景先生是殿下钦点的驸马,即便殿下失忆了,应该也是喜欢景先生的。” “景先生又是谁?” “景先生是迦叶尊者转世,三岁时便能背出《大迦叶本经》,所行善举更是不胜枚举,南国人都尊他为灵童转世,若非因为殿下的缘故,景先生应该已经皈依佛门多年了。” “我?” “殿下应该自称本宫,”轻盈收了收情绪,继续说:“殿下多年所愿就快要达成了,应该开心才是。” “他既然一心向佛,那就让他去侍奉佛祖吧。” 萧元沉默了许久,突然得出这个结论。 “殿下···” “本宫不想与他成亲,本宫又不认识他。” “殿下,你如今失忆了,不可···” “好了,快点收拾妥当回去吧,” 只有三天的时间了,得好好想想怎么摆脱这个婚事。似乎随着进入这个名叫萧元的公主身体的时间越久,那些在树上河边的记忆也就逐渐苏醒过来。 此时此刻的婆罗花已经有了人拥的所有感官与思维,她不过是思考了一会儿,便决定取消这个婚礼,她不是真正的公主,她是一株婆罗花。 既然这个景先生一心向佛,那就让他永远追随佛祖去吧。 午后,萧元终于启程返回长安了。 脂兰郡离长安其实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程,中间也多是繁华的城镇,萧元一路上听着未曾断绝的叫卖声,吵闹声,很是不习惯,她记忆中树上的生活是寂寥无声的,来往的亡魂穷极无聊的时候,会对着开满河岸的婆罗花吐露过去,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们麻木迷茫的不停向前行走。 “殿下,前面的路被一群人堵住了,请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前去驱散他们。” 萧元闻言,单手撩起车帘,入目的长街中央一个白衣男子抱着脏乱的小乞丐的背影,萧元盯着那白色的背影看的时候,轻盈回来了。 “殿下,景先生在那里,有辆马车撞上了一个小乞丐,景先生正在给他救治,奴婢已经下令两侧的商贩移开了,很快就能过去。” 萧元扶着窗户,仔细的注视着男子的背影,她不喜欢这个人,但是同时又敬佩这个人,他可以不管乞丐的恶臭脏污就将他抱在怀里治病,在萧元看来,这个人是真正的向着佛的人,慈悲是他对待世间万物的态度。 萧元放下了车帘,淡淡吩咐道:“快点走吧,本宫累了。” “诺。” 轻盈惊讶于公主殿下竟然没有下车去见景先生,且面上还是漠不关心的神态,自从公主失忆开始,就对景先生一点也不感兴趣。 “你在想什么?” 轻盈一惊,连忙张口说道:“奴婢只是在想殿下真的要去求陛下解除婚约吗?” “为何不?” 轻盈垂下头,“殿下从十岁开始就一直求陛下赐婚于景先生,整整求了五年,最后还以性命相逼,这才得偿所愿,如今却···” “本宫说过,本宫失忆了,本宫现在的愿望就是解除婚约,你下去吧。” 萧元揉了揉额头,她要怎么解释这荒诞的现状呢?当务之急就是立刻让三天之后的婚礼取消,笑话,她连公主的身份都还没熟悉过来,怎么能嫁人呢?“公主殿下,请先在此休息,陛下正在书房议事,立刻就会过来。” 萧元在宫女的言语中感觉到了这个皇帝似乎很重视自己,那么取消婚礼应该也不是难事。 “本宫知道了,下去吧。” “诺。” 萧元在一旁坐下,打量着房内的摆设,一抬眼就瞧见书桌上叠放得十分整齐临摹的字帖,有些已经写过了,观察笔迹,是一个女子无疑。 “元儿,肯回来了。” 萧元闻言,转身。 眼前这个男人四十几岁,但是虎背熊腰,精神十足,一身明黄服饰一样就叫人看出他的身份。 “你,是我的父亲?” 萧元站在原地,有些迟疑的问。 “殿下,你应该先向陛下行礼。” 皇帝摆了摆手,一行奴仆便识相的退到一旁,他上前一大步,抱着萧元,“元儿,别怕,我是你父亲,别怕。” 萧元不知,在她失忆以前,真正的萧元避皇帝如猛虎之流,所以皇帝此刻这样近的拥抱着女儿,心中不知有多欢喜。 “我想请您取消婚礼,我不想嫁给他。” 姜怺一惊,仔细的看着萧元,过了好一会儿才蹙着眉头说道:“元儿想清楚了?不是气话?” “不是,”萧元说:“儿臣今日在街上遇到了景先生,见到他在救治受伤的弃儿。慈悲之心固然珍贵,但是儿臣突然觉得自己想要驸马并非是要普度众生的景先生。儿臣所求不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姜怺看着女儿稚气的面庞,开怀笑道:“好,元儿想通了就好,父皇这就拟旨。” “多谢父皇。” 姜怺宠爱的摇头,试探的说道:“父皇寻了一批小玩意,搁在你的寝宫里,想不想去瞧瞧。” 萧元点头,姜怺就连忙挥手让内侍官带她下去。 实际上真正的萧元是不住在宫中的,她在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自己的府邸,并且搬出了皇宫。 萧皇后的薨逝,在这对曾经和睦的父女间划出了一道深不可测的裂痕,索性皇帝只有孟光长公主一个孩子,不管公主是多么的任性跋扈,骄奢乖戾,皇帝都一心一意的护着她。 当今的皇太子,也是萧皇后的亲外甥,孟光长公主的表哥,姜永夜。 陛下年近五十了,依旧没有一个皇子,如非有孟光长公主在膝下,满朝皆会以为陛下不能人道。 “元儿失忆了也许是件好事,朕看她现在活得快活多了。” 大总管临海连忙点头附和道:“公主殿下如今更加亲近陛下了,再假以时日,陛下与公主殿下必定再无嫌隙。” “朕唯一的孩子,总是要先将好的给她,既然她不要景行止了,那就放到一边不管吧。” “但是景先生说过的话。” 皇帝摆手,示意临海不要再说了,有些不悦的说:“朕是皇帝,朕的公主哪有他插手的道理。元儿那里,就不要告诉她这事了。” 第三章 优昙佛骨 建武十五年,九月初九。 光武萧皇后在十五岁豆蔻年华便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姜怺为太子妃,两人是少年夫妻,更是皇室中少有的真情厚意,婚后五年萧皇后一直未能孕有子嗣,直到姜怺登基为帝,改元建武。 建武元年的九月初九,史册上所载的,南光武帝姜怺的唯一子嗣才迟迟出生。 公主刚及五岁,萧皇后便在病中薨逝,陛下大恸之余,做出了世人惊叹的决定,不仅将整个六宫的大权交给孟光公主,又因为朝臣群荐以公主幼稚尚未长成而要求收回大权,陛下当即就请来了秦国大长公主为五岁的孟光公主举行及笄礼。 又晋孟光公主为孟光长公主,这样的举动震惊了整个朝野,但是在大臣们尚未来得及上书的时候,南光武帝又做出了一件更加惊世骇俗的大事。 光武萧皇后出自脂兰郡萧家,在辅佐光武帝登基中功不可没,整个萧家也因此门丁衰落,子息不继,即便光武帝登基以后大力扶持萧家也没有能挽回衰颓的局面,整个萧家的男丁也就只有萧皇后的外甥萧永夜一人。 光武帝毫无预料的昭告天下,他将萧永夜收为义子,改为姜永夜,并且封为太子。 举国上下都震惊不安,但是接连三个月的朝臣联手上书,罢朝,弹劾,即便越演越烈也没有令南光武帝收回圣旨的想法。 最终,以南光武帝在崇政殿上晓谕天下曰:“若你们不允,那朕便退而求其次,朕膝下独有孟光长公主而已,便将孟光立为皇太女如何?” 群臣皆不敢答,姜永夜成为太子之事才算尘埃落定。 今日,是萧元的生辰,自她回宫开始,前来崇光殿送礼的人就络绎不绝,上至皇帝,再到妃嫔百官,送来的礼物几乎将整个崇光殿塞满。 萧元只看了父皇送来的贺礼,倒也实在,是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虎符,萧元自然不知道是什么,亲自送过的是光武帝身边的第一内侍官临海,他这一解释,萧元也惊愕不已。 这是征天军团的虎符,那支仅仅有五万人马,却不知被光武帝如何训练,曾经在战场上以一万对阵勒羌二十万胡骑,杀得勒羌俯首称臣的强悍军队。 至今也没有人知道他们被光武帝藏在何处,但是却都知道这只军团的势力可以搅动整个天下。 萧元不是真正的公主,却也为南光武帝这份难能可贵的爱女之心而感动了,她曾含糊不清的听轻盈提起过萧皇后薨逝的原因,也曾因此感慨过皇室中纯粹的爱情太过难得,到了此时此刻,却也知道光武帝的心中对萧皇后始终如一。 萧元那种没有惊讶也没有欢喜,平淡无波的态度让轻盈暗自感慨,即便是失忆后有些习惯有所改变,但是殿下依旧还是原来那个宠辱不惊的殿下,除了不再喜欢景先生。 “殿下,太子殿下过来了。您可想见?” 萧元斜眼看了轻盈一眼,“本宫与太子的关系如何?” 轻盈知道是殿下误会了,连忙回禀道:“殿下与太子殿下自幼亲厚,感情非寻常皇室宗亲可比的。” “真是如此,那他为何迟到今日才来见我?” “殿下不记得了,一月前,殿下为了景先生的事与太子大吵了一架,正好南方回纥部有叛乱,太子就自请领兵去平叛了。” “就这样?” 轻盈偷偷瞧着萧元的脸色尚好,斟酌了词句,才壮着胆子说道:“实是殿下说了些不好的话,太子怄得厉害,才一气之下领军而去的。” “为了景行止?” “诺。” 萧元叹了口气,低声询道:“本宫平日里怎么称呼他的?” “殿下私下里称其为哥哥,人前为皇兄。” 萧元此时才真正的相信过去的萧元与太子亲厚无比,她私下里叫太子为哥哥,是感情所至才会这般去掉表哥这个表字。但是有特意在人前尊称为皇兄,不过是想借由她的称呼来警告大家,这是她认可的太子。 萧元回长安不过几日,但是已经早早的见识到这位孟光长公主的地位超然,她这位嫡长公主,不仅拥有着随意管理光武帝后宫的大权,还拥有着南方最富饶的金陵一带为封地,就在今日,她又得到了南国最强悍的征天军团。 “请太子进来吧。” 太子姜永夜,是一个极为俊逸文中的男子,他稳步走近萧元,额角上还留着战场上带回来的伤口,比之长安城里的粉面少年郎不知要英武多少。 萧元站起身,迎上去拉住姜永夜的手,“哥哥的生辰贺礼何时才给,快快拿出来!” 她这番小女儿的亲昵姿态将姜永夜唬住,呆了一瞬才苦笑着说:“果真是失忆了,都忘了几日前还把我送去的东西砸了个粉碎,如今又来巴巴的讨了。” 他故意逗萧元的摆了摆手空空的衣袖,“没有了,砸都砸了,还想要。” 萧元垂下眼,“是元儿不懂事,元儿再不会为了一个外人伤哥哥的心了。” 萧元牵着姜永夜垂在身侧的手,一副知错能改的模样。 姜永夜肃着眸光,沉静思索了片刻,失笑,捏了捏萧元的脸,“东西让你砸了,换你你也退了,都是后悔也换不回来的东西,你自己想明白了最好。” 萧元抿唇点头,眼中没有半点后悔的神色,她慢慢说:“是的,元儿想得很清楚,从今日起,他拜他的佛,我做我的公主,再无相关。哥哥信我。” 姜永夜环视着整个金碧辉煌的崇光殿,忽的皱眉,“今日城里有庆典,出去走走吧。” 他端详着萧元的面容,心中觉得不枉费他日夜兼程的赶回来贺她的生辰,他的妹妹,这个南国血统高贵,地位尊崇的孟光长公主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边,终于不再是那个整日整夜只知道费尽心机嫁与景行止的傻姑娘了,他等着这一日久矣。 姜永夜站起来,抖了抖长裳,拉起萧元的手:“走吧,禅恩法师的佛骨该入城了。” 整个南国民众信奉佛教的十之八九,光是在东南繁华地区一个郡的佛寺就多大两百多间,香火鼎盛至极。 禅恩法师在成华年间,三去极西的佛国带回经书,普度众生,在第四前往佛国时,在途中坐化金身,佛国人将其迎入国寺供奉。 迎回禅恩法师的佛骨,是景行止答应迎娶孟光长公主的原因之一,虽然公主已经退婚了,但是佛骨已经在归途,正巧在萧元生辰这一日到了长安城。 建武十五年,九月初九。 长安城中倾城出迎法师佛骨,在成华年间不畏道途艰苦,传回《大成华经》和《小成华经》的禅恩法师可谓已然是南国子民心中的佛。 萧元扶着姜永夜的手下马车,举目四望,所见的善男信女手中皆持了一朵绢纱所堆的优昙婆罗花。 《慧琳音义》卷八载明,“优昙婆罗花为祥瑞灵异之所感,乃天花,为时间所无,若如来下生,金轮王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现。” 萧元望着众人手中的优昙婆罗花,恍惚间忆起曾被大梵天王握在手中,献给佛,感概道:“佛世难值,如优昙婆罗树华,时时一有,其人不见。” 姜永夜听得一怔,以为萧元是见到此景,又开始想念景行止了,不由得蹙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萧元却已经当先走进了人流。 有什么不同了呢? 走在姜永夜前面的少女,依旧是如常的脾性,不曾改变的容颜,但是偏生让姜永夜觉得飘忽不定,似乎她身上添了一些迷蒙的东西,让人隐隐觉得有番变化。 想到太医们所诊的结果,元儿失忆了,那么一切终于回到了原点,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哥哥。”萧元见身后的姜永夜迟迟没有跟上来,微笑着转身等待着他。 失忆?不论哪种,这总归是元儿,她只要是元儿,那么又有什么好追究迷惑的呢? 万千绢纱所做的优昙婆罗花中,她这一朵本该是真实的优昙婆罗花却随姜永夜漫步在人流中,萧元被姜永夜一路小心的护着,走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她扬起唇,低低笑,喃喃低语道:“婆罗树华何如幻为人难值,为我所遇,自当珍之。” “嗯?” 姜永夜未曾听清,萧元也只是含笑摇头,静静的看着禅恩法师的佛骨入城。在人山人海中,一个人叩首在地,接着一个接一个的虔诚无比的磕头,姜永夜摇头,心中不知在思索什么。 等他从心中的思绪抽回现实,萧元早已经不知所踪。 “姑娘,何不买一朵优昙花?” 若在平日,萧元何尝会孤身一人,她纵是在长安宫里随便逛上一逛,身边也是跟着十数人伺候,像此时此刻这般安静惬意倒是第一回。 萧元摇头,拒绝了卖花老头的好意,迎着微醺的风,朝人流相反的方向走。 就在刚才,整个长安城的百姓的跪下的时刻,她看见了伫立在禅恩法师佛骨一侧的景行止。 ------题外话------ 各位亲们,这个新文一定会好好虐男主的,老早就想写一个关于虐男主的文了 第四章 蛇蝎美人 目光交汇之间,萧元淡淡一笑示意,然后便先行离开了。 她看出了他的意思,他唇间轻动,是说请她相见。 早在光武帝下令退婚之时,景行止就特地来求见过萧元,但是萧元并没有见他,只是特意差宫女告诉他,退婚是萧元的本意,与景行止无关。 萧元以为,这样就可以两清了,她与景行止便如世间行走的陌生人,没有一点关联了,至多,数年后,她或许机缘巧合至极,会听一场他讲的经。 而彼时,景行止便不是景行止,是得道的高僧,萧元还是萧元,权势滔天的孟光长公主。 萧元又走了几步,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景先生。” 景行止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萧元实在不知。 “不知景先生有什么事情?” 这是一条僻静的长巷,寂静之余她们两个人,萧元含着笑,静静的看着景行止,只是为了这一刻,景行止便已经觉得等待了很久。 他怔忪过,才像是深思熟虑后开口说道:“方才见到殿下,想请殿下一见,可惜殿下却没有会意,特此追上来。”萧元愈发的不解,眼前这个人不论是她做一朵优昙花还是做一个人都未曾见过的好颜色,可惜这是一个一心托付给了佛祖的人。 “是本宫愚昧了,不知景先生有什么事?” 她又问了一遍,显然是十分的不耐烦了。 “退婚一事···” 景行止刚起了个头,萧元便毫不客气的打断了他,“本宫已经差人告诉过你,退婚是本宫的意思,与你没有半点牵连,你安心去做你的和尚就是了。” 景行止一怔,看着眼前的萧元,心尖一寒,却又明知道此时的萧元还不是那时的萧元,他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桩婚事。 这时的萧元,应当是满心满眼都愿意嫁给他的。 这个时辰,他应该坐在马背上,前往长安宫迎娶萧元,而不是此时此地,听着萧元说:“你安心去做你的和尚就是了。” 他慢慢走近萧元,极为郑重真诚的告诉她:“殿下,我不会去做和尚,我愿意迎娶你做我的妻子。” 寂静的夜空碰的一声绽出一朵绚丽的烟花,在喧嚣与寂静中,萧元看见景行止俊美绝伦的脸上露出少有的烟火气味,她轻轻摇头,似是懊恼,又似是无奈的说:“本宫不愿嫁给你了,景先生,真的没有关系的,是本宫···”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靥如花的说:“这里病坏了,记不得过去的事了,本宫不愿意一好过来就嫁给一个完全不熟悉的人,所以才会退婚的。” “像景先生这样的聪慧不凡,一心向善的人,既然本心为佛,本宫便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困住你,之前多番纠缠本就是本宫不对,所以还请先生万万不要当真。” “不要当真···” 好像,在何时何地与他说过这样的话似的,萧元皱起了眉头,因为景行止迟迟不肯松口,便也不悦了起来。 “本宫说得已经够多了,今日就此作别,再会应当无期。” 萧元点了点头,便错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殿下···” 萧元闻言,顿了顿脚步,复又往前继续走。是日,萧元走出长巷便被禁卫军发现,这才知道自己突然不见让姜永夜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即就下令宫门城门还有公主府前都设下重兵把守,又派禁卫军沿街查询,可谓是费了一番力。 “元儿,你上哪去了?” 姜永夜接过轻盈手中的披风,仔细的替萧元围上。 “不知怎么了,就走散了。” 萧元淡淡笑着,并不多去解释。 这一夜,她并没有回到皇宫中,而是在姜永夜的护送之下,留在了公主府。 南朱雀街上的孟光长公主府,奢华尊贵与皇宫无差别,虽然建在闹市之中,却隐隐割据为孤岛,几乎自成一宫室。 姜永夜与萧元不同,他住在北朱雀街的太子府上,便是如此中间隔着整整一条朱雀街,也不耽搁他时时陪伴萧元,外人都说,陛下会毫无转寰的立萧永夜为太子,全是因为他与孟光长公主情同一母所出的兄妹。 “殿下,时候不早了,歇息了吧。” 萧元似未闻,随手的拉开书桌的抽屉,如她所想,其中杂乱的放着一些小东西,萧元随手拿出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枚印章。 予美宝鉴。 萧元略略思索,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名字,她更加倾心于萧元这个别名,反倒将正名忘记了。 她握着那枚印章,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倦意,唤了一声轻盈却不见有人答应,支着手便昏沉沉的睡去了。 “殿下,殿下该起了。” 轻盈隔着蛟纱轻轻叫道,时辰其实已经晚了,但是殿下久久没有起身的意思。 床上的萧元翻了个身,露出一截洁白如玉的手臂,半醒的懒懒说:“扶本宫起来吧。” 轻盈打起帘子,将萧元扶起身。 “韩妃娘娘和浛洸郡主已经在花厅等候了。” 轻盈特意略去多时这两个字,那两位本来就是不招殿下喜欢的人,等上再久,也是应该的。 “嗯。” 果然,萧元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动作依旧缓慢,便是梳头发的时候,也是连换了四五种发饰,才满意的点头。 这番动作下来,已经快晌午了。 “长公主。” 花厅之中,韩妃当先起身,微微俯了一俯,态度很是温和有礼,而她下首的浛洸郡主虽然不如韩妃那么驾轻就熟,却也是不敢忘记向萧元行礼。 “起吧。” 萧元坐在花厅的主位,好整以暇的欣赏着今晨才开放的那种魏紫,十分的惬意,也是十分的轻慢。 “臣妾听闻长公主近来身体不适,特地带着些滋补药物前来,还望长公主不要嫌弃。” “自然不会。”萧元慢慢的说着,“听父皇说起,浛洸郡主也快二十了,却尚未许嫁,本宫便特意请旨,为郡主选了一位好郡马,今日郡主可是来谢恩的?” 她轻轻的,慢慢的说着,似乎是极为满意自己的安排,那种自得安适的目光落在浛洸郡主的身上,刺得她浑身上下发痒。 萧元自然是知道浛洸郡主此来是为了什么,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婚事会落到萧元的手里,此时此刻即将远嫁憞华的消息,令她几欲自缢。 “臣女谢长公主好意,只是臣女心中早有所爱,望长公主收回成命。” 萧元咯咯的笑着,似乎是听到极为好听的笑话,娇娇的强硬的说:“郡主多思了,郡主既然知道已是成命,便不该再来此处。本宫让你嫁,你便只能嫁,活着嫁过去是做王妃,死了嫁过去,本宫也会让你坐上王妃之位。” 萧元伸手摘下那一朵娇艳如霞的魏紫,握在手中把玩,“自你觊觎景行止那日起,你便应当知道有今日的结果。” 浛洸郡主眼中噙着泪水,望着这个不过十五岁却将自己玩弄在股掌之中的萧元,心中所恨无处消除。 “你且记着你自己的说的话,我倒要看看景先生会不会喜欢你这样的蛇蝎女子。姜予美,你永远也得不到景先生的真心!” “殿下,殿下···” 萧元睁开眼,才知道自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轻盈上前解开萧元身上的披风,垂眼却见到萧元手里握着的印章,便笑问道:“殿下怎么把这个握在手里,都这般困了,快放下休息了吧。” 萧元便依言将印章交给轻盈放回抽屉,寻思了一会儿,问道:“浛洸郡主是谁?” “殿下怎么突然提起了她,可是今日在外面听人说起了?” 见萧元点头,轻盈便招来另外几名宫女替萧元解下钗环首饰,在一旁轻轻说道:“六月的时候,浛洸郡主便嫁给了憞华郡王,与郡王的关系很差,这不又闹了一场回了娘家。” 萧元在轻盈的讲述中才得知,浛洸郡主姜予芝,是邵阳王姜博的嫡女。姜博因为并非是皇后所出,所以一出生便被送到邵阳封地。姜怺与这个异母弟弟素来没有什么情分,这些年倒也相安无事。 韩妃便是邵阳王的小姨子,浛洸郡主的姨母。 建武五年的时候,萧皇后薨逝,举国同哀,丧期不过百日的时候,萧元在御花园中遇见了打扮华丽鲜艳的浛洸郡主,以及近来得宠的韩妃。 在时年十一岁的浛洸郡主说出韩妃即将取代萧皇后,成为继后时,萧元手段狠辣的将浛洸郡主的头按进御花园的水池里,若不是被景行止遇见,浛洸郡主那时便已经死了。 似乎是从那时候开始,景行止的容貌就没有改变过,似乎已经是天人,永远不会老去,不会变化。 那件事之后,浛洸郡主被光武帝勒令终身不准再踏入皇宫,不准有颜色艳丽华贵的服饰,收回她的食邑,而萧元,仅仅是一番劝诫,随后罚抄《往生经》十遍。亲疏偏袒,世人一眼可见。 萧元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梦见浛洸郡主,按理说她与浛洸郡主素未蒙面,应当一点记忆也没有的,为何又这般真实呢? 第五章 锦水常在 在公主府中的时光,远远比崇光殿里好过许多,这里虽然与皇宫的装饰一般无二,但是萧元只要愿意,就可以立刻出门逛街,或者骑马去城郊游玩,公主府里也多是玩乐消遣的场所,所以尽管南光武帝一再派人来接萧元回宫,都被她拒绝了。 这一日清晨,萧元起得比平时要早上许多,起身的时候,见到轻盈在外间的榻上还睡得正香,便自己披了一件外衫,散着长发走出了卧房。 公主府面积是萧元未曾想象的广,她已经住了几日,可依旧有许多地方没有逛过,南苑更是一步也没有涉足。 天色灰暗,一路向南边走过去,连一个早起的人都没有遇见,走了不知多久,隐隐约约的才听见了人声,萧元侧耳去听,那是一个稚嫩的男童在晨读。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 清晨的雾气中夹杂着浓郁的桂花香味,萧元隔着影壁,看到一个身着鸦青色薄衫的男童捧着一本书立在桂花树下,侧身对着萧元,晨读得有模有样。 不知为何,萧元心中顿时涌出一丝满足感,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男童带给她一种熟悉又陌生的亲切,这种感觉不论是南光武帝还是太子姜永夜都无法带给她的。 萧元正要上前去,却听见了轻盈的喊声,这一声喊声不仅惊动了她,捧着书的男童也听到了动静,他抬头朝着萧元住的院落遥遥的望了一眼,十分失望,十分孤独的转身走开。 “南苑住的是谁?” 轻盈半跪在地上,替萧元整理好裙摆,套上长靴。 “原来殿下早起去了南苑,那里住着的是容焕。” 轻盈垂着头,恭谨的跪在萧元的脚边,缓缓说道:“容焕是殿下四年前从陛下手中救下来的。他原来不叫容焕,叫做杭元,是被陛下诛连九族的杭桥反贼之孙。” 建武十一年。 孟光长公主十一岁的时候,南国发生了一件波及全国的大事,镇守勒羌与南国边界的杭桥起兵造反了,彼时光武帝得了重病,外间皆认为光武帝就要驾崩,不满一个外人继承皇位的有心人便开始蠢蠢欲动。谁知太子却利用征天军团,以雷霆之势平定了叛乱,捉拿住了杭桥,奉光武帝之命诛其九族。 孟光长公主从萧皇后薨逝以后就搬出了皇宫,与光武帝的关系也疏远至极,在光武帝病情一有气色的时候,她就搬回了公主府。 杭桥九族被诛的那一天,萧元与太子一起监斩,她坐在高台上,看着杭桥的儿媳抱着幼子哭泣。 初时姜永夜还怕萧元年纪小,不能见这些血光,谁知已经连砍了几个人头,萧元眼皮也未眨一下,他还在感叹,元儿果然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子。 “我记得建武三年,在松原狩猎的时候,遇上了叛军,母后带着我和父皇走散了。” 刽子手手上的大刀手起刀落,在这样的时刻,萧元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她看着妇人哭泣着嚎啕着死死抱着怀中的幼子。 “我们在旷野中疯狂恐惧的奔跑,最后还是被叛军追上了,母后抱着我哀求他们,元儿,你们放过我的元儿好不好?” 她语气从容不迫,似是在复述一件往事,并没有一丝波动的情感在其中。 “我记得母后的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在太子尚未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时,孟光长公主已经走下了高台,她走到本该被处死的妇人和幼子面前,说:“元儿不怕,不会死的。” 于是,南光武帝不得不赦免了杭刘氏与杭元的死罪,改为流放三千里。 但是最终,杭刘氏在狱中自绝了,萧元换了个早殇的孩子与杭刘氏葬在一起,将杭元带回了公主府。 除了少数的亲信,没有人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令铁石心肠的孟光长公主动容赦免的孩子,但是杭元本人是清楚的。 他被收留进公主府的时候已经五岁岁了,能够得到萧元的侧眼也算是他本身就很了得,如萧元一般,两岁时就已经有记忆了,早慧异于常人。 所以萧元记得建武三年的惊变,杭元记得建武十一年举族诛连,而他在孟光长公主的恻隐之心中侥幸得生。 萧元听完轻盈说的话,叹了口气,她倒不曾想过真正的孟光长公主是一个那种性格的女子,“母后,建武三年的事,还有建武五年又是如何的?” 轻盈的头垂得更加低,愈发的谨慎道:“奴婢不敢妄言。” “本宫恕你无罪。” 轻盈依旧垂着头,啪的一声,萧元将羹勺扔到地上,冷声道:“本宫让你说你便说。” “诺。”轻盈嗫嚅片刻,复有吓得哭出了声,“殿下,奴婢真的不能插嘴皇室的事情,殿下若真要知道,容许奴婢去取出殿下的手札。” 萧元凝眉,“本宫写过手札,那为何早不取出来?” “殿下曾下令将这些年写过的手札都封起来,所以奴婢一时也不敢???” “好了,快去拿来吧。” 整个早膳以后,萧元都呆在书房中,孟光长公主留下来的手札足足有十几本,内容繁杂,几乎涉及了南国这些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从尚能习字开始就习惯了将每日发生的事情记载在手札上,萧元从年代最久远那本开始看,足足用了一天的时间才堪堪看到结束。 孟光长公主的手札在建武十五年七月初七结束,这一天的乞巧节,光武帝但应了将她嫁给景行止。 建武三年的时候,光武帝携萧皇后,孟光公主以及百官一同前往松原狩猎,半夜的时候,有叛军行刺,萧皇后与孟光公主险些死于叛军之手,幸得禁卫军统领护驾及时,这是南国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实际上在萧元的手札里却记载,叛军夜袭时,光武帝在御帐中召幸了徐充华,萧皇后宿在孟光公主的帐中,这般,萧皇后才会与光武帝失散。 南光武帝,自建武元年萧皇后生下了嫡长女之后便一直未有子嗣,建武三年,光武帝膝下以及空虚,这时他为了巩固皇位,下令广选妃嫔。 后宫中萧皇后一人的局面结束了,初时尚好,顾忌着发妻的感受,光武帝未曾宠幸选拔过多的妃子。 在去松原狩猎的路上,下面的官员献上了十数名容貌艳丽的良家子,光武帝收下了,并为此斥责了萧皇后善妒。 松原狩猎结束以后,萧皇后在叛军手中受了重伤,从松原回到长安,萧皇后便久病在床,光武帝虽然多方寻找名医,但是后宫的女子也越来越多,直到建武五年,萧皇后薨逝戛然而止。 锦水常在,汤汤与君绝。 这是萧皇后最后对光武帝说的话,彼时的萧元不过五岁,亲手将萧皇后的双眼合上以后,她站起来,挺着瘦弱单薄的背脊,对自幼就将她捧在手心的光武帝说:“你自由了,再也不用忍受母后指责的眼光了。” 尔后十年,光武帝后宫三千人,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为他生下皇子,便是连一个公主也不曾有过,后宫的妃子皆惧怕孟光长公主。 建武十五年七月七日,萧元看到这一日孟光长公主所述之事,一时间竟然不知这究竟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公主还是一个迷路的女孩。 孟光长公主十分喜欢景行止,终于在十五岁的时候,说服了光武帝,并且决定在嫁给景行止以后随他一起离开长安,去山中隐居。 她说她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所经历的所做的似乎已经是五十岁了,她在长安城中找不到一处干净温暖的地方,便是躺在她自己的床上,脑中回想的也是如何不露痕迹的将后宫的妃嫔玩弄在指尖,如何暗自将朝臣收为己用。 她字里行间都是对眼下生活的倦意,唯有提及景行止的时候才会有一些美好温和的词句,但是也不过寥寥数笔。 她说她知道光武帝的心思,立表哥为太子不过是为以后的自己或者可能出生的皇子做挡箭牌,父皇若是对母后深情至此,便不会活生生的让母后绝望至死。 她说,这么些年了,不知是天意还是报应,父皇有了那么多美人,却依旧没有一个皇子,我看着他越来越绝望和日渐老去的容颜,心中竟然十分的欢喜。 我知,再在长安城中活下去,再过几年,我便会成为怪物,噬权如命,心如冷石为皇权而生的怪物。 萧元合上手札,靠在椅上,心中说不出的疲倦,未曾看过这些,便不曾知道真正的孟光长公主心中所想的竟然是这样的。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那种怪物的。”萧元坚定的说道,“不管你去哪里了,现在我便是你,你渴望从景行止身上得到的,即使没有景行止我也会帮你找到。姜予美,你且看着吧。” 日暮的夜色侵入书房,轻盈小心翼翼的探了探头,这才叩开了萧元的门。 用晚膳的时候,轻盈想起城外一座山上有几处极好的温泉,“殿下这几日无事,不如去淮山泡泡温泉,四处散散心?” 萧元想了想,点头。 轻盈便出去交代外间候着的人准备去淮山的事物,正嘱咐着那些奴仆,却听见内间萧元轻轻说道:“带上容焕吧。” 第六章 金色婆罗 “你以后可是想从军?” “诺···” “为何想从军?” 容焕拉紧弓弦,半眯着双眼,弦上的箭如闪电一般飞出去,眼见着一头鹿倒下,他才放低弓箭,看着萧元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萧元挥了挥手,身后侍候的宫人便跑去鹿倒下的地方,收回猎物。 这一路上萧元便见识了容焕不凡的箭术,狩猎的猎物极多,若不是贪看山中美景,得了这么多猎物早该打道回府了。 “怎么?说不出来?” 萧元失笑,摇头道:“不必紧张,本宫只不过是在问你的志向,你若有意从军,本宫可以举荐你。” 她夹紧马腹,驱得骏马往前方走了几步,迟迟未见到宫人取回鹿,便又等了一会儿,“你今年十一岁,想从军倒是征天军团能去,只是你能吃下那苦吗?” “能。” 萧元听着男童不假思索的回答,不禁温和一笑,坐在马背上,拍了拍男童的肩,十分的和煦温柔道:“再等两年吧,这个年纪去,定是有去无回的。” 她语气虽无轻视,但是言辞却让容焕很是不忿,冷冷哼了一声,别开头去。 “年少气盛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本宫倒许多年没有这样喜欢一个一人了。” 登时,容焕原本青白的脸色染上一抹嫣红,像是上蹿下跳的猴子,局促而又羞赧,待见到萧元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这才循着萧元的目光望过去。 收鹿的宫人回来了,提着的死鹿身上却留着两支长箭,一支直刺中鹿眼的,是刻着公主府徽记的箭,为容焕所射,另一支射中鹿的后背··· 萧元轻抬眼帘,跟随宫人从树林深处骑马而来的女子,正是她梦中见过的浛洸郡主。 与梦境所相反,她身着一身黄栌色骑装,背上背着的弓箭正是鹿后背上那一支箭,身上发上几乎寻不到艳色的饰品,但是所带所佩皆是样样不凡珍品。 然而这样高傲骄矜的人,却在见到萧元的时候,眼中露出了怯意。 “臣女见过孟光长公主。” 萧元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虽然浛洸郡主是与真正的孟光长公主有嫌隙,但是自从萧元进入了这具身体,孟光长公主许多的情绪想法都成为萧元的想法,似乎萧元本身就是孟光长公主,是真的只是失忆,而不是换成了婆罗花似的。 “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浛洸郡主,自你出嫁这还是头一回见你,别来无恙吧?” “如长公主所愿,臣女过得很好,这一切全是长公主赐予臣女的,臣女没齿难忘。” 若是外人听到这样的话,还不知浛洸郡主与孟光长公主的感情该有多深厚,知情人却明白,这其中的曲折。 “大恩何言谢,只盼郡主能真的记住本宫赐你的恩情,万不要恩将仇报,不识好人心···” 浛洸郡主脸色僵白,明明自知无论是口头上还是实际上都无法从孟光长公主那里讨到好处,但奈何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长公主,臣女记得你这时应该已经嫁给景先生了,为何还会独自在淮山?” 浛洸郡主早就知道长公主退婚一事,却不知道为何退婚,在她的记忆中,长公主依旧还是那个为了嫁给景行止可以不择手段的可怕少女。 “听闻憞华郡王脾气不甚好,他若知道你至今心中所爱还是景行止,你说你还能好好的在淮山狩猎吗?” 萧元淡淡的说着,示意宫人放下死鹿,勒着缰绳,已经不耐烦再与浛洸郡主纠缠了。 “你···你为何不嫁给他了?为何要悔婚?” 萧元一愣,全然不能理解浛洸郡主怎么会突然有此问,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本宫嫁他是因为心悦于他,不嫁他,自然是因为心中无他。” 她驱着马走了几步,复又说道:“你也该忘记他好好伴着憞华郡王过日子了,这世上该心无旁骛潜心向佛的,便让他常伴佛祖去吧。我们生于红尘,要折腾也就在这九丈红尘中折腾。” 萧元的话,听得浛洸郡主发神,等到萧元人已经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却仍是不能相信这是孟光长公主会说出的话。 孟光长公主姜予美,比浛洸郡主小六岁,从姜予美出生起,只要是她想要的,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从初时的精巧物件,华美的首饰,世间仅有的孤本残卷,再到后来的尊贵地位,朝臣的依附,甚至一个本该在建武五年就出家的得道高人,仅仅因为姜予美要他,直到如今,他也没有能剃度出家。 可是今日,姜予美却说,她要放过景行止。 建武五年,浛洸郡主独自进宫陪伴韩妃,当时萧皇后刚刚去世不久,陛下十分的伤心,连着几个月也不曾召幸妃嫔,宫妃没便成日寂寥无事。 浛洸郡主隐约听父王提起过,群臣有上荐陛下早立继后的意思,后宫高位的妃嫔几乎只有两三个,其中就只有自家姨母韩妃娘娘胜算最大。 浛洸郡主素来就看不惯姜予美的所作所为,这事好不容易能够杀杀姜予美的威风,便不经思考的出言讥讽。 彼时的姜予美刚经历丧母之痛,光武帝准备立她为皇太女,可惜群臣联名抵制,心里本就积着火气,正巧遇上浛洸郡主,索性一通发作了出来。 论力气,不过五岁的姜予美如何是十一岁的浛洸郡主的对手,但是一切发生得突然,她按着浛洸郡主的后颈,将她一次次的按进池水中,便是连韩妃也被惊吓得呆若木鸡,等她反应过来,却被姜予美身边的禁军死死的捆住,一点忙都帮不上。 而浛洸郡主几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在养病的时候曾暗自想过,当时姜予美是真的想溺死自己的,若不是··· 若不是正巧被入宫讲经的景行止撞见了,那浛洸郡主便真的是一缕鬼魂了。 那件事情最终被光武帝按下不提了,世人都以为得到处罚的只有浛洸郡主和孟光长公主二人,熟不知有一个人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 建武五年,景行止本该南国第一的国寺剃度出家,却因为在御花园中救下了浛洸郡主,而被姜予美迁怒,使其再也不能出家为僧。 姜予美搬下这道懿旨的时候,嗫着笑意说:“你既然阻拦本宫杀了浛洸泄愤,那本宫便阻拦住你求仙拜佛的路。什么时候想做和尚了,就提着浛洸的头来见本宫。” 孟光长公主的狠劣可由此窥见。 “她这般说,是允许先生剃度了?” 好一会儿,浛洸郡主才大喜过望的吐出这句话,然而这陡然出现的喜悦并没有能维持多久,她脸上又出现惨淡的神色,“先生剃度了,那又如何?” 了此一声,不管先生是否剃度出家,她都不能再嫁给他。他连孟光长公主都不看在眼里,又怎么会看得上浛洸郡主。 浛洸郡主翻身上马,厉声喝道,“快,快带本郡主去见景先生,我有喜事要告诉他。” 末了这一句,却是轻飘飘的,说不出的萧索。 景行止此时正在淮山临近的一座山寺中,浛洸郡主赶到的时候,他刚刚讲完一卷经书,坐下的和尚有的已经白发苍苍了,但是却带着敬慕的眼神注视着景行止。 她被请进景行止借宿于山寺的小院中,坐在院子的蒲团上,这个清心寡欲的男子静静的看着她,眼中与看世间一花一草没有区别。 “九月初九时才见过郡主,不知郡主此时有何事?” 浛洸郡主静了静心,“我方才遇见了姜予美,她说···她说···” 浛洸郡主犹豫着,但见到景行止清澈如水的目光,一切了然于心的神态,心中的哀痛到了极点,终于期期艾艾的说:“她说,先生可以出家了,不用,不用···” 她说不出话来,伸出手想要握住景行止的手,却始终不敢亵渎于他,眼中泪水滴下来,“先生,我拖累你这么多年,终于不必再···” 景行止笑了笑,这种笑容好像是竹林间的清风,破土而出的嫩草,刚刚睁开眼的小鹿,“有劳郡主赶来告知了,只是我已经不准备再出家了。” 浛洸郡主一愣,痴痴地:“先生这是为何?” 景行止的目光落在头顶碧树上,“郡主还记得,我曾为你讲过的,拘那含佛的故事吗?” “在拘那含佛悟道的时候,身后有一颗优昙婆罗树,曾经为拘那含佛遮阳避雨。在拘那含佛悟道而去后的多年,饮光使者路过那里,因为赶路劳累,所以坐下来稍作歇息,那时他抬头看见了一朵金色婆罗花。” 浛洸郡主不明白景行止讲述的故事,却见景行止又淡淡的开口了。 “饮光使者忙着赶路,不过是看了婆罗花一眼便离开了,后来他成为尊者,在灵山上见到了大梵天王摘下的金色婆罗花,似有所感。” “我知道,这是迦叶尊者捏花微笑的故事,只是我却不知饮光使者便是迦叶尊者,也不知这前面的故事。” 景行止颔首,站起身望着满树的绿华,“即便是得到尊者,也会有不解之事,郡主不知,谁知不是喜事。” “浛洸愚钝,依旧不明白为何先生不再出家?” 景行止抬起手腕,摘下树上的一朵细小的桂花,微微一笑,静默不语。 ------题外话------ 求包养求收藏求评论 第七章 旧梦缠身 建武十五年,九月初十。 大吉,宜嫁娶。 萧元站在装饰华美的的新房中,看着挑起新娘红盖头的景行止,吓得留了一生冷汗,这是在哪里?为何她会看见孟光长公主与景行止成婚了。 她站在新房中,看着真正的孟光长公主穿着妩媚撩人的纱衣伏在景行止的胸前,然而那个如光如雪的男子只是闭着双眼虔诚无比的颂经。 孟光长公主的洞房花烛夜是在神圣而又冗长的佛经中挨过的,第二日他们就启程去了清山。 在这个梦里,萧元看着孟光长公主放下了荣华富贵,与景行止一起归隐山林。 在这个冗长而沉闷的梦里,萧元陪着孟光长公主度过无数个日夜,看着孟光长公主日渐沉寂冷漠的容颜,她不竟感叹,幸好自己理智果断的拒绝了嫁给景行止,否则如孟光长公主这般,嫁给一个满嘴都是佛祖的男人,那岂不是活受罪。 建业二十年,十二月除夕之时,孟光长公主的父皇驾崩了。 饶是孟光长公主与光武帝关系疏冷,也不免痛苦一场,到底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谁知为了嫁给景行止,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那一夜,孟光长公主喝得伶仃大醉,也是在那一夜,孟光长公主终于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女人。 在孟光长公主的卧房中,萧元坐在门前,静静的听着房间里发出的淫、靡、撩人的声音,看着安然坐在外间盘膝打坐的景行止,心中酸涩,这人究竟是心无旁骛还是根本就没有心?即便是自己也会好奇这个奸夫是谁,可景行止完全像是一个外人。 若不是,为何自己的妻子在家中与别人苟合,他却充耳不闻,去他的佛祖,去他娘的佛祖! 萧元在房前做了许久,终究是不能忍受,得不到窥见那个奸夫的容貌就夺门而去,突然打开的房门依旧没有能让景行止停下口中的诵经。 第二天,孟光长公主就去了皇陵悼念光武帝,等她一个月以后回到家中,突然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孩童。 那是浛洸郡主的幼子韩书,就在孟光长公主离家的时候,被景行止收为了弟子,每日精心的传授佛经佛意。 出乎萧元意料之外的,孟光长公主并没有将韩书赶走,反而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孟光长公主对景行止浓烈的爱情在光永三年的一个深夜戛然而止。 那时,孟光长公主的孩子刚刚三岁,萧元猜得不错的话,这个孩子并不是景行止的,只是孟光长公主却以为是景行止的孩子。 在她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并未得到景行止的一言半语,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认为那个夜晚是景行止,她以为不管景行止如何抗拒,他终究还是跟她有了不可抹杀的纠葛。 光永三年的一个深夜,景行止带着韩书下山讲经,数日未归,那一夜姜有汜突然重病。 孟光长公主不懂医术,身边曾经围绕在侧的医师也被她留在了长安,而本来医术高明,应该陪在她身边的丈夫不止身在何处。 萧元看着衣衫不整,长发凌乱的孟光长公主抱着高烧不止浑身滚烫的姜有汜一口气跑下清山,挨家挨户的求医。 清山下面,都是一些小门小户,连一个像样子的小村也算不上,萧元看着原本宾从如云,尊贵无比的孟光长公主,不停的叹息,何苦呢? 孟光长公主敲遍了所有的人家,也没有一家人能救姜有汜,曾经杀人不见血,心冷如石的孟光长公主抱着孩子坐在石板上绝望的哀嚎。 彼时,她不在是一个衣光鲜整的公主,不再是一个只知道爱情的懵懂少女,她只是一个绝望痛苦的母亲。 所以当昏迷不醒的姜有汜睁开眼睛,沙哑无力的唤她“娘”的时候,她几乎是生生的从鬼门关溜了回来。 梦境在孟光长公主带着姜有汜回到长安结束,萧元站在清山上,孟光长公主住了八年的竹屋前,看着这个女子刚如冷石的双眼,挺拔坚毅的背影,想起她曾经在世人口中听到过的,那个残忍冷漠手段毒辣阴狠的孟光长公主。 时隔八年,孟光长公主依旧变回了她厌恶的样子,只是,萧元的目光落在乖巧伴在孟光长公主膝下的姜有汜身上,也许有了姜有汜,孟光长公主并不会那般。 萧元看着孟光长公主逐渐消失的身影,惺忪的睁开双眼。 这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自从在淮山树林中遇见了浛洸郡主,她一连着几日都在做着这个梦,虽不算噩梦,但是到底透着诡异。 “殿下又在叹气了,”轻盈奉上温湿的手巾,蹙着眉头说:“奴婢听说隔着几座山的崇山有一处山寺,方广高僧正在那里借宿,不如殿下去请他解梦。” 见萧元的神色没有不虞,轻盈这才又说,“虽不知殿下每夜做着什么噩梦,但是这位方广高僧解梦最准,殿下整日为梦境所扰,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好了,”萧元点了点头,“去准备吧。” 去崇山的路途足有整整一天,轻盈得了殿下的同意,安排得极快,原是担心着殿下为梦境所扰的身体拖垮,又担心着方广高僧离开山寺去别去游方。 “轻盈姐姐,殿下又睡着了?” 身侧的宫女品级比轻盈第一级,寻常也是在萧元身边伺候的,只是不如轻盈那般亲近,不得孟光长公主主动询问,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嗯,让车夫手脚轻快些,好生驾车,别快些到崇山就好了。” “姐姐,殿下自从脂兰别院回来,就有些不大一样,会不会是····?” “仔细你的舌头,殿下的事情也是你可以随便插嘴的?!” “诺,奴婢逾越了。” 宫女垂下头,却又听见轻盈说:“不论如何,殿下始终都是殿下,你我只要尽心侍奉好殿下就是了。” 在马车的摇晃中,萧元又开始沉溺在无边的梦魇中。 她记得那是建武十六年,孟光长公主刚刚嫁给景行止的第一年。 那时他们住在清山上,孟光长公主遣散了宫人,只留下了轻盈一人,但是她不觉得委屈,她卸下华丽的光圈,成为清山一个平凡的妇人。 刚开始不熟时家务,但是孟光长公主是何等的聪慧,几乎是一学便通,她第一次亲手做出一桌菜肴给景行止吃的时候,满心都是期待,她那时还不懂什么是绝望,她认为只要她足够努力,那么总有一日能够换回景行止的真心。 可惜,景行止在吃下那些菜肴之后根本没有什么感动的情绪,萧元想,也许他根本没有察觉到,那是孟光长公主亲手做出的饭菜,不是轻盈烧出的。 ------题外话------ 豆奶打滚求包养 第八章 佛世难值 建武十七年的春天,孟光长公主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景行止给她把过脉,开了药方之后便要离去。 孟光长公主冰冷的手指拉住景行止的手腕,虚弱无助的说:“阿止,你别走好不好?好不好?” 孟光长公主的颜色虽不是一见倾城再见倾国,但是整个南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然而,景行止却轻轻抚开了她的手,十分温柔又十分冷漠的说:“我还要去为殿下抓药,殿下如果不想一个人,那我去将轻盈找来。” “你知道我是想要你陪着!” 景行止似未闻,独自走出了房间。 “你待谁都那样的好,为什么不肯再对我好一些?” 躺在床上的孟光长公主容色萎顿,眉宇之间是吹不散的愁怨,目光迟迟望着景行止的背影,许久,才别开眼,看着床顶,似乎有所领悟,有所感慨。 时间滑到建武十九年,孟光长公主坐在竹屋前的竹椅上,静静的读着一卷书,那是皇宫里面的密书,孟光长公主出嫁的时候不经意带出来的。 那是由光武帝做太子时养着的一群幕僚所编写的,记载着南国两百年以来的大小战役,大到南国的开国之战,小道一次几乎连南国子民都不知道的叛乱。 其间记载的,十分的真实,远远比史官所载的可靠。 起初成婚的时候,景行止除了参禅诵经,偶尔被孟光长公主缠得不耐了,便会与她一起坐在竹屋外说几句。 这个时候通常是孟光长公主在说话,景行止静静听着,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似是在倾听,又似是莫不在意。 后来孟光长公主也领会到景行止天人合一,完全不为所动的境界,只是静静的坐在景行止的身旁,读着她从遥远的长安千里迢迢带来的书卷。 那时,偶尔,景行止会随她看看她的那些外间不为流传的古籍,孟光长公主此时手中的那卷书,便是景行止最不喜欢的。 他在十分偶然的情况下,读到了那本书,对书中直言不讳的草菅人命大为厌恶,自那时,孟光长公主就记在心头,将这书束之高阁。 今日不知怎么的被轻盈取出来,她坐在屋前,静静研读,从她打开书卷的那一刻,整整四年,长安里的喧嚣浮华此刻扑面而来。 她撇过眼,漫不经心的看向正核目的清润温和男子,觉得他比长安还要遥远,像是天穹上灿烂的星子,十分好看,十分遥远。 南国有山千百座,便有千百座寺庙。 南国子民信奉佛寺几乎已经到一种病态的虔诚,萧元在马车的一个巨大的摇晃中惊醒,目光看到跪坐在一侧的轻盈,整个人才回到现实中。 现在是光武十五年,她是萧元,不是那个爱得已经病态的孟光长公主。 萧元掩唇轻轻咳嗽了一声,轻盈立刻抬起了眉眼,温声道:“殿下,您可饿了?奴婢备下了杏仁露。” 萧元点头,手背抚开车帘,入目所见的都是青翠浓绿的颜色,山中的飞鸟唧唧喳喳的吵闹着,萧元想到了自己在树上做一朵婆罗花的日子。 “这座山,我很喜欢。” “诺。” 很突兀的,轻盈应道。 萧元看着轻盈的脸,有些奇怪的问:“你这是何意?” 轻盈被萧元问得愣愣,有些紧张,怯怯的答道:“以往殿下若说喜欢什么,待回了宫,陛下都会赐予殿下。所以,奴婢才会???” “你是说父皇会把这座山赐给本宫?” “只要殿下喜欢。” 萧元蹙起了好看的眉头,手支着下巴。 她清楚的知道光武帝十分宠爱自己,但是没有料到着宠爱居然这样重,倒不像是一般的疼爱独女,似是一种愧疚,或者是一种变相的补偿。 “不必了。” “诺。” 孟光长公主的汤沐邑在金陵一带,那是整个南国最富饶繁华的地方,堪称鱼米之乡,每年上贡的东西从来都是吃不完用不完的,再多封地,倒是有些过了。 “殿下,到了。” 轻盈先下车,接过侍女递来的凳子,摆好,伸出手将萧元扶下来。 崇山上的古刹有些小名气,佛寺年代久远,墙壁已经开始脱落,露出斑驳的黑色石头,有些落魄。但实际上香火旺盛,越往里,越是大气恢弘。 萧元方一下车,便有小沙弥上前来迎接,避开前来进香的善男信女,直接将她领到了寺院深处。 萧元在这间开满金色桂花的小院中再次见到了景行止。 他端坐在桂花树下的蒲团上,指尖拈着一粒棋子,面容温和舒朗,像是春日的一朵花,飘扬在和煦的暖风中,自由自在的,美丽安详。 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白色长须的老和尚,应该便是轻盈说过的方广高僧,慈眉善目的,一双眼睛明亮剔透。 景行止的眼锋在发现萧元的时候,先是怔了怔,旋即唇间露出一抹笑意,掺杂了几分亲近与熟稔。 萧元上前,却似没有看见他,径直的对方广和尚说:“信女萧元,特地来请师傅解梦。” 她打断了棋局,但是方广却没有不悦,眉眼慈善的看着萧元,那双眼睛似乎将时间的万物的看了个透彻,所有的污垢阴暗都无处隐藏。 “阿弥陀佛。” 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号,轻轻抚了抚胡须,笑道:“优昙婆罗树华,事所难值,贫僧得幸,与施主一见莫如是。” 萧元被他一语道破天机,心中原本的散漫可有可无的心态顿时收敛,郑重其事的看着方广和尚。 “萧元近日,屡被梦魇所困,还请师傅指点。” 身侧的景行止微微顿了顿,目光灼灼的看着萧元,似乎要将她看出个洞。 “饮光,时辰不早了,你也该下山了。” 景行止闻言,眉头微不可见的皱起,旋即点头,起身告辞。 “施主,你在婆罗树上感我佛缘,便可知佛门有轮回之说?” “自是知道的。” “那施主所困的,便解开了。” 萧元一怔,有些茫然。 “施主本是树上的一朵婆罗花,机缘之下成为了公主,心中想必困惑不安。” “我正是想问,她去哪里了?” “她,”方广笑着,指着萧元,“不就在这里吗?” “可我,”萧元蹙着眉,“我是一朵花,不是公主。” “这一世是一朵花,焉知哪一世不是个公主,轮回往返,生生不息。” 萧元在那一瞬间,似乎顿悟了,她明白了方广口中的话,她便是孟光长公主。 在她被大梵天王摘下献给佛以后,那漫漫岁月,她便是如常人一般,不断的轮回,她便是孟光长公主。 她一病醒来之后,突然记起了自己曾经是一朵花,而非是孟光长公主。 “那为什么会做梦?” “小施主,那都是曾经一一经历过的,你自然会记得。” 经历过的? 萧元满眼都是震惊,自己明明没有如梦境那样嫁给景行止,又怎么会经历过呢? “小施主,你梦中所见,都是真实存在过的,只是有人不满意结局,又重新造了个开始,求一段机缘。” 萧元又开始迷惑起来了,难不成??? “小施主聪慧,你上一世是孟光公主,这一世依旧还是孟光公主。” 这怎么可能? 萧元满心都是惊骇,从小院中走出来时,眼中的飘忽神色依旧不定,轻盈上前来扶着她,低声问道:“殿下,高僧怎么说?” 萧元摇头,她想起方广和尚最后说的那句话,“施主,佛家讲究缘分,施主的缘分在长安。” 长安,她出来的已经很久了,应当回去了。 “本宫想回长安。” “诺。” ------题外话------ 再次打滚求收藏 第九章 两世感激 殿下这样恍惚的神色令轻盈大为紧张,回程的马车车夫驾车驾的格外的胆战心惊,就怕马车一个晃动,惊动了郁郁不乐的孟光长公主。 这时回长安,势必要在路上歇一晚了,轻盈本打算缓到明日一早启程,让萧元在山寺里歇上一夜,无奈萧元执意要立刻动身会去。 马车只走了三个时辰,天便黑尽了。 空旷寂静的官道上,只有孟光长公主马车的轱辘有序的转动身,萧元躺在马车里,睁着眼睛却怎也睡不着觉。 倏地,马车停住了。 一阵喧嚣从前方传来,似是有刀剑相击的声音,间或有人的呼喊或是强烈的喘息声,萧元坐下了身子。 “殿下,是寿王世子一行。” 马车外有人禀报道。 寿王世子是谁? 萧元不知道,轻盈懂事伶俐的解释一番,萧元才弄清关系。 那并非是姜氏皇族的亲王,而是开国传下来的铁帽子王爷,封地在西,寿王。 世子叫做梁双泓,曾经或者说至今爱慕着孟光长公主。 曾直言不讳的向年仅十三岁的孟光长公主自表真心,还曾经上书过皇帝,要求尚公主殿下,也曾经三番五次的被孟光长公主或者是光武帝拒绝,但是难得的是坚持不懈,屡败屡战。 萧元在轻盈的讲述中笑了,询问车窗前候立的禁军,“他怎么了?” 怎么了? 梁双泓那倒霉孩子在这京城的范围内居然遇上了山贼,其实也怪不得山贼要抢他,这人从封地来,手上带着的私兵着实不多,但是马车却足足有好几辆,都是要用来讨孟光长公主欢心的东西。 这世子每年都会这样闹上一番,遇上喜欢的,孟光长公主也会毫不做作的手下,但是别的什么,便全然丢开,提也不提。 “去救他吧,总归是本宫的东西。”落入山贼的手里可就不划算了,也当是日行一善吧。 禁军领命,便上前去助阵,那是光武帝的征天军团中选拔出来的,精悍得力,虽然惯着禁军的名头,却全都不是禁军可以比拟的。 这次出来的,随行的禁军统领叫做方简,他的兄长便是萧元手中那支五万征天军团的大统领方碍。 兄弟二人一人领军在山中训练,一人留在了萧元身边就近侍奉,光武帝的用心可谓良苦。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骤然安静下来,只听见整齐的脚步声。 “臣见过孟光长公主,愿殿下长安千秋。” 这句长安千秋源自长安城里的两座主要宫殿,帝后所居的长安宫,以及太后太妃居住的千秋宫。 南国人,素来这般请安,旨在南国长安,南国国祚千秋万代。 外间的一众侍女拉起绛红色门帘,萧元轻轻抬起眉眼。 马车前有无数的侍女,容色温软秀丽,石榴色的裙摆在清凉夜风中飘摇,素白如雪绡的手持着一盏盏橙黄色的精致宫灯,轻轻折下腰,温柔旖旎。 而这样迤逦的景致外围,则是器宇轩昂的少年郎,他们身穿着南国最高等的盔甲,面色肃穆庄严,坚强有力的长臂中握着腰间的佩剑,随时随刻都可以为马车中的少女赴汤蹈火。 梁双泓跪在最中间,正对着马车上的萧元,显得有些狼狈,锦质华服上面是血污泥污,甚至衣摆一角被刀剑划破。 萧元抿着樱色薄唇,难得的轻松笑了,“世子请起吧,怎这般狼狈?” 她知道梁双泓此时一定觉得大失颜面,却故意挑人伤疤,不可不谓坏心眼。然梁双泓涨红了面颊,有些羞赧,又有些欢喜的说:“是臣庸碌,不过万幸,没有损坏进献给殿下的礼物。” 萧元此时一愣,原先要戏弄他的话却不好说出口了。 倒有些感叹这人的心意难得,不知是真的痴爱孟光长公主怎么的,这般的死心眼。 她玉手指着洁白如羊脂的下巴,声音十分友好的道:“世子可受伤了?” 梁双泓从未被孟光长公主这样温柔的对待,还带着伤口的脸上止不住的傻笑,看的萧元直皱眉,真是个傻气的人。 “只是小伤,谢殿下垂询。” 他回答的声音高亢激动,引得一众侍女眼中都是笑意,却又不敢真正笑出声,孟光长公主是极为严厉的人,在她身边侍奉的侍女都知道分寸,不敢逾越半步,即便是长公主身边自幼服侍的轻盈侍女长,那也是每日端着脑袋在做事。梁双泓一共带了五辆马车来长安,在山贼作乱的时候,有一辆马车被毁坏,正是他自己所坐的那一驾车,而他千里迢迢要带给孟光长公主的东西,全都装在另一辆车上,被他保护都很周到,没有一件损坏的。 萧元微微笑着,让轻盈收拾出一辆马车,这样的举动无疑让梁双泓感激到几乎落泪,他何时受到过孟光长公主这样体贴的待遇,可见铁树也是会开花的。 在一夜的行路之后,天色欲明时,他们这一行被太子接到了。 萧元倚靠在车壁侧,看着身旁的英武男子,略略失笑道:“哥哥怎么这时候来了?” 姜永夜接过轻盈奉上来的茶水,一口喝净才缓了一口气说道:“那厮怎么知道你的行踪的,这手都伸到长安来了,这次非得让他三个月下不来床。” 萧元被他的话弄得茫然,过了片刻,姜永夜看着萧元蹙眉道:“元儿?” “哥哥在说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 姜永夜尴尬一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元儿不记得了,那姓梁的,以前总是纠缠不清,你过去很厌恶他。” 寿王世子钟情孟光长公主,只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世子锲而不舍的情意非但没有感动长公主的铁心,反而激怒了太子,处处为难,时时捉弄。 孟光长公主也是默许的,甚至连见都不愿意见梁双泓,只要梁双泓一出现在孟光长公主视线之处,太子殿下势必出手将世子撵得远远地。 “只是凑巧遇见的,哥哥,不必了。” 萧元手中捏着一个特别的珠子,材质通透,没有颜色,透过珠子去看事物便会放大许多,是梁双泓从海上寻来的珠宝,四车东西里,数这个最为珍贵,也最讨萧元喜欢。 “他有这份心意,十分难得。”萧元的这句话引得姜永夜蹙了眉,十分不快。可是萧元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心中有些难受。 “在南国,我虽然贵为长公主,可是真心实意爱护我的,实在屈指可数,除了父皇和哥哥,还有谁呢?” 是啊! 放眼整个南国,不是因为名利地位,不是阿谀奉承,不是贪图权势美貌,而真心爱护尊敬元儿的,应该是没有的。 “哥哥也知道,驸马是不能入仕的,这些年有无数的男子自荐枕席,要做我的面首,可却没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站在父皇的面前,说求尚公主。” “哥哥,但是凭这点,他也是只得我尊重的。” 姜永夜沉默无话,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眼前张扬跋扈,娇劣自私的元儿是这样的通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小心翼翼护在身后的妹妹一夜之间变得成熟睿智。 这并非是说过去的孟光长公主愚笨顽固,在以前,孟光长公主聪颖玲珑,可是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她从未想过从未感叹过世间稀少的真心,她不屑于此,又偏偏真心错付给景行止。 此刻的萧元,面上带着纯净的笑容,安适而美好,是一朵刚刚绽放在枝头的倾国牡丹,雍容美丽,温和从容。 “好,哥哥听你的。” 第十章 爱而不知 在短暂的交谈之后,那种无法挣脱的倦意再一次涌上萧元的眉头,她手背掩唇,打了个呵欠,止不住困意,靠在姜永夜的身上沉沉睡下。 如萧元所预料的,她在一次沉溺在梦魇中。 那是建武十五年九月初十。 她坐在马车中,跟随景行止前去清山。 原本匀速前进的车队突然停了下来,她听轻盈说,是前面有人拦路。 谁?敢拦下南国孟光长公主的车驾,简直是嫌命太长了。 她心情烦闷不悦,不顾轻盈劝说新娘子不可以见外人的规矩,掀开了车帘。 那是,梁双泓。 他跪在马车前,正昂着意气的头颅,用一种困惑迷茫痛苦的眼神看着马背上的景行止。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向孟光长公主,他曾经热切追求过的少女。 “我是梁双泓,我今日来是要告诉你。” 少年郎郑重坚定的说:“长公主是我一生所爱,我没有能娶到长公主,是我无能,但是就算今日你成为了长公主的驸马,他日你若敢有一丝亏待于她,我梁双泓就算是要拼上性命,也要杀了你。” “天人何惧,只盼殿下长安千秋。” 少年郎的身影消失在萧索的风里,那是孟光长公主第一注视除了景行止以外的人的背影,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直到她老去,忘记了许多事情,许多的人,也不曾忘记少年的背影。 婚后的第二个月,她不知从哪里知道的,那个少年上书辞去了世子之位,随一个海上的女子,远走海外,音讯全无。 姜永夜看着怀中睡得正香的少女,摸了摸少女的头,手指一僵,看到少女左耳原本白玉无瑕的额间突然多了一颗金色的小点,颜色极淡,若非姜永夜仔细的捧着她的脸,根本不会发现。 那个金色的印记,并非是一个小点,姜永夜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朵小到只能眯眼去瞧的花,是一朵婆罗花。 他伸手去摩挲了一下,并非是画上去的,可是为何会突然出现呢? 姜永夜皱起了眉头,低声唤来窗外的方简,让他去查探。 如是对元儿身体有损,早些医治更好。 萧元猛然惊醒,大口喘着气坐起来,一双眼冰冷得让人发憷。 原来是这样的! 萧元做梦不知做了多少回,但是从做的梦最远的时间也就仅仅止于建武二十年,光武帝驾崩,孟光长公主在屋中醉酒,与人??? 可是今天,在那梦中的女子,颜色无双,神情疏远。 她抱着怀中的稚子,冷声在说:“景行止,我回去了。” 萧元垂下头,心中难受,姜永夜拥着她的背,慢慢扶着,久久的,他听见萧元说:“哥哥,我恨他。” 她梦中绝望的女子不是别人,就是自己。 她此刻只觉得肝肠寸断,那些记忆在脑海中翻江倒海的用来,她记起了许多的事情,她热切而疯狂的爱意在嫁给景行止之后,在日复一日的被冷漠对待,在夜复一夜的孤枕寒床中消磨殆尽。 姜永夜愣了一下,看着萧元,有些心疼:“没事了,元儿,没事了。” 他甚至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此刻的萧元,只能一味的抚着她的背,如同幼年时候萧皇后薨逝,他在崇光殿中整夜相伴。 萧元止了哭声,“我没事了,只是个噩梦。” “方广师傅如何说的?” 萧元想了想,觉得自己不必隐瞒姜永夜什么,幽幽说道:“那老和尚说,我上一世是姜予美,这一世投胎仍是姜予美,似乎是孟婆汤没喝足,所以才会梦见一些前世的事情。” 姜永夜半响未曾说话,他素来不信佛,因为景行止的缘故愈发的厌恶佛,轮回之说更是不信,但是事关萧元,他便要斟酌三四,饶是不信,也会敬慕一二。 “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但也要存着善心。” 萧元点了点头,脸色有些白,这才缓过来没多久。 “快到长安了,”姜永夜掀起车窗的一角,看了一眼,“回去了,你先好好睡一觉,今日会有晚宴,到时我来接你。” 他语气顿了顿,“御医已经在府中候着了,即便不喜欢喝药,也要看一看。” 果然萧元一听见御医两个字便直皱眉头,自小便不喜欢那群整天与草药银针为伍的老头子。 “好。” 萧元本是要婉拒的,但是姜永夜的目光里不容拒绝的意思早已分明,她也确实厌恶时时做这种梦,鬼神药石哪样管用,就紧着那样来吧。 “梁双泓,父皇???” “陛下那里,我会去告知,不会再为难他了。” 萧元唇上抿了笑容,这才搭着姜永夜的手缓缓下车,却又听见姜永夜在她耳边戏谑道:“元儿,你突然对他这么好,莫不是想要嫁给他?” 萧元扑哧一笑,“哥哥,你想太多了,我不过是感激他。” 是的,十分的感激他,不管是前世,还今世。 在马车上的梦境中,那个远走海外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提着一把长剑杀到了清山,已近而立之年,却双目赤红如少年意气。 也是他让孟光长公主下定决心离开景行止回到长安的,若非如此,梁双泓便要与景行止同归于尽。 他说:“殿下,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女子,应该被珍而重之的放在心间,怎么可以为了这个榆木而郁郁寡欢。如果没有景行止,可以让你变回原来的殿下,那么,即便是阿鼻地狱,梁双泓也在所不辞。” 是他的这番话,让孟光长公主下定决心离开景行止,也是他一路护送着孟光长公主重新回到长安,却又不告而别,真正的失去了音讯。 而这一世,萧元看到的,是少年纯净的真心,难能可贵,世间少有。 她感激他,为她孤独高傲的世界带来一丝温暖质朴,却也仅仅止于此,若是就这样爱上他,怎么可能? 第十一章 不知所谓 轻盈低低的讶异了一声,将萧元神游的思绪拉回,她坐在光武帝的身侧,半眯着妩人的双眼打量着沉音殿中形色各异的众人。 隔着许多的人,她看见了景行止。 虽然距离很远,但是他身上异于皇室贵族的气息,依旧让人觉得他不同寻常。 “臣梁双泓,代父前来贺孟光长公主芳诞,愿孟光长公主福寿无双,长安千秋。” 少年的声音高扬,在原本阴沉靡丽的沉音殿中掷地有声,在所有人都抱着一种戏谑的眼神注视着寿王世子的时候,萧元咯咯的笑了。 她抖了抖华丽宽大的赤羽衣袖,姿态庸美的端正身姿,淡淡的又是很温柔的说:“世子有心了,本宫很喜欢世子的贺礼。” 她从轻盈的手中捧着的托盘里取过一只酒杯,又对轻盈示意,轻盈便将剩下的一只酒杯奉与梁双泓。 “蒙世子厚爱,予美以此酒敬之,也祝愿世子康健得寿。” 在众目睽睽之下,孟光长公主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个弯,唬得众人惊疑不定。 白衣男子缓步前来,带着幽幽的檀香,温隽的面容含笑:“草民景行止,拜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他的声音姿态在南国任何女子眼中都十分受用,可是被萧元看在眼里,梦中的往事萦绕在心头耳边,觉得又恨又厌,完全喜欢不起来,“本宫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景先生,先生免礼吧,莫要跪下了。你跪的是九天上的神佛,本宫可不敢受礼。” 这南国上下也唯有孟光长公主敢在陛下说话之前开口了,一字一句都是嫌恶之意,倒是让众人惊疑不定的心悬得更高了。 莫非孟光长公主退婚的原因是因为看上了寿王世子,这风向是何时转的? 那些曾经出言笑话梁双泓的,讥讽过梁双泓的人纷纷暗自思索着怎样讨好这位长公主殿下的新欢。 景行止倒是满不在意的,他微微扬着头,眼如点漆,看着高高在上的萧元,极为温柔的对她微笑。 萧元一怔,有些碰到了软柿子的感觉,闭上嘴,不再说一句话。 “元儿,不得无礼。” 沉寂的光武帝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不仅是萧元皱起了眉头,连坐在另一侧的太子也微不可见的闪了闪眸光。 “朕有意让景先生做你老师···” “为何?” 萧元一双星目毫不避讳的直视着光武帝,面上的不悦不加掩饰,倒有些恃宠而骄的模样。 “何时朕将你宠得这样不知礼数了,”他语气严厉,但是眼中却没有真正的怒气,下一句便缓和了语气,“你是朕唯一的孩子,自然世间最好的都给你,宫里的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教给你了,朕希望你可以出去看看,跟着景先生学习,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 他看着女儿深深蹙起的眉宇,与光武皇后如出一辙的相貌,心中的舐犊之情愈发的旺盛,拍了拍女儿的肩头,“这些年你总说想四处游历,你一个女儿家,父皇怎么能放心?你若答应父皇,那我便让景行止带着你去我南国大好河山游玩,如何?” 萧元的眼睛亮了亮,想到了什么,勉勉强强的点了点头,“依父皇的意思吧。” “元儿懂事就好。”光武帝端起身侧的酒杯,放到萧元的手中,“去敬你老师一杯。” 下面的人,看见光武帝与孟光长公主私语许久,都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去探听,可是隔得实在远,什么也听不到,再看时,便见到孟光长公主端着一杯酒缓缓从高处走下来。 “本宫已是及笄,自两岁开始,便跟随宫中的老师学习,如今已有十余年,不是先生哪里比得过宫中的老师,若是不如,那本宫跟着你学习,岂不是虚度光阴。” 光武帝听见孟光长公主咄咄逼人的一番话,只是微微含笑,静静看着女儿,他自是知道景行止有办法应对,所以没有一点在意。 自家的女儿是那种性子,他再清楚不过,此时是为难景行止,那么等到拜了师,过不了几日就该将他撇下,闯江湖去了。 天人之姿的景先生,脾气好极,半点不悦都没有,“殿下想要如何?” “若是先生能教本宫兵法甚好?” “可以。” 萧元有些古怪的看着景行止,她分明记着梦中的景行止极为厌恶那些让百姓流血漂橹的兵法。 萧元一咬牙,又道,“不知先生可会剥皮?” 他面色不改,略略笑意,“略懂。” “如此这般,本宫便等着老师教授。” 萧元扬手俯着头,将斟满酒的杯子奉給景行止,心中却满是不屑,空口白话而已,倒是她倒要看看景行止是不是真的会教她剥皮。 景行止此时,取过酒杯,仰头满口喝下,萧元便觉得其实他也不是一心向佛的,至少,和尚是不饮酒的,可是无论是梦中还是此刻,景行止都不戒酒。 不戒酒,偏偏,戒女色。 萧元凉凉一笑,看着景行止的脸色倏地冷意浮现,兀自回到高处。 “且慢,”景行止此时却开口阻拦,长袖一扬,手中凭白的出现一件东西,“臣有寿礼贺殿下芳诞。” 景行止目光深沉的看着离他一步之遥的萧元,声音温和如玉的说:“臣愿殿下笑颜无尽寿无界。” 萧元一怔,接过景行止手中的珠子,淡淡扫了一眼,便随手交给轻盈,一点欢喜也没有,“多谢先生美意。” 她看到那珠子的那一刻,便有些奇怪,与梁双泓送给她的几乎一模一样,萧元十分喜欢这样的珠子,但是此刻又多了颗,而且还是景行止送的,喜悦便没有了,只是奇怪景行止怎么会有这样的珠子。 那是从海上寻来的,倒是不曾听说他去过海上? 景行止没有料到萧元并不喜欢这样的珠子,他分明记得那时萧元时时将珠子握在手中把玩,后来还特意做了个锦囊挂在腰间,时时放着那颗珠子。 他眼中有些失望,却依旧是笑意满满的望着萧元,那态度好极了,萧元几乎以为自己是尊佛像,才有幸得到景行止这般郑重以待。 就在这个时候,梁双泓突然站了出来,跪在沉音殿的中央。 “臣有事请陛下应允。” 光武帝虎眸静静的看着梁双泓,饶是无眼之人也能感受他的不悦。 “嗯?世子有什么事,且说来听听吧。” 梁双泓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不远处的孟光长公主,毫不迟疑的朗声说:“臣恳请陛下将孟光长公主赐予臣为妻子,臣必竭尽全力呵护珍之。” 这厢的话将萧元放在景行止身上的目光引向梁双泓,少年一身正气,坦荡无比。 “哦,”光武帝的声音威严而又高绝,“你想娶朕的公主?你何德何能呢?” “臣有一颗真心,若臣有此大幸,倾尽权力也会···” “够了,”光武帝摆了摆手,“朕不会同意,休得在提。” 光武帝话语一落,殿中的议论声便起,有的言语说的十分不堪,若梁双泓是一个女子,只怕立时会撞死在殿中的金柱上。 “父皇,”萧元上前一面,声音不大,但是立刻殿中便安静下来,目光全都落在萧元身上,“如先前所言,儿臣已是及笄之年了,立驸马也该提到日程上了。” 孟光长公主阴鸷狠厉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的众人,声音清丽冰冷,“婚姻大事,自当由父皇做主,但是夫妻相伴,除开父皇那一道,本宫倒也有个要求。” 萧元这番话,引得光武帝笑了,十分疼爱的笑容,让一众宗亲私下感叹,陛下溺爱长公主已经太过了。 “这倒有趣,今日殿中的,都是近臣宗亲们,元儿你且说说,让我们大伙儿都听一听。” “这天下有千万人,不拘他是何相貌身份,但凡他能做到,本宫便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不论美丑?” “不论。” “不论身份?” “不论。” 这样,陛下怎么会答应,旋即有人疑惑着自语,可是当年长公主要嫁给景先生,陛下被缠得无法,最终还不是一样的答应了。孟光长公主的婚事,说起来是有陛下做主,但是落得了长公主的首肯,陛下再不喜欢,最终也是得点头的。 像梁双泓,看似是一次次的被陛下拒婚,实际上还不是因为长公主不喜欢他。 “谁能令本宫心爱于他,即便是一个贩夫走卒,也可以迎娶姜予美。而并非时常自荐枕席于本宫的诸位,逐名追利,不知所谓。” ------题外话------ 谁能令本宫心爱于他,即便是一个贩夫走卒,也可以迎娶姜予美。而并非时常自荐枕席于本宫的诸位,逐名追利,不知所谓。 第十二章 不识好歹 她这一句话落地,殿中的许多秀质少年都僵白了脸色,别开眼,谁也不知道孟光长公主为何突然发了火,原本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情被摆到明面上来,虽然许多人都做过,但到底是铮铮男儿,拿出也是见不得人。 殿中男子,除去光武帝和太子,为梁双泓和景行止面不改色,前者脸上有了暖色,后者眉目清隽,世间少有的好颜色。 “殿下这样的要求,太过笼统广泛,却不好定义。” 少顷,景行止淡淡开口。 “为何?” “若是心生爱意而不自知又该如何?” 萧元起唇一笑,轻轻道:“那般该是有缘无分的,又何必在意呢?” 那日的晚宴,最终以孟光长公主拜师景行止为终。 南国人或多或少对景行止都有一种敬慕惧怕的意思,在赞叹欣赏景行止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之余,对于他从许多年开始就没有变化的面容也感到恐惧。 在多少年以前,景行止曾经被人当做怪物,若不是当时的得道高僧方广师傅出言安抚,并晓谕众人,他并非是妖物,乃是迦叶尊者的灵童转世,来此人间历练。 之后,在面对景行止岁月不改的容颜时,人们才不再胆战心惊。 在萧元起身离去时,景行止也站了起来,微微带着笑意,目光柔和的看着萧元。 “元儿,你的公主府空旷已久,让你老师与你一起住吧。” 萧元甚是无奈,抬眼看了光武帝一眼,才道:“诺。” 她这一声诺,谁都能听出其中的不情不愿,少女的脸色微肃,略带不屑和桀骜的神情。 萧元默念着忍耐二字,端着公主的排场,一路冷着脸离开沉音殿。 路过景行止的身边时,不甘心不情愿的说道,“请老师与本宫一道回府吧?还是老师想再呆一会儿?” 她心里盼着景行止说要再呆一会儿,能与这人少些接触便尽量少些。 许久,未曾得到回答,萧元抬眼望去,却见景行止双目发红的看着她,眼中似有泪意,一双眼睛沾着水汽。 萧元心中很是惊讶,“老师,你到底要不要与本宫一道回府?” 男子喃喃自语着,点着头,笑容中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意味。 萧元再次抬头望向光武帝,高处独坐着的帝王也在看着她,那种目光不知是什么意味,令萧元觉得鼻酸。 她想起前世她出嫁的前一夜,是姜永夜陪着她度过的,前世她与光武帝的关系几乎水火不容,当然,水是她,火也是她。 不管光武如何待她好,直到光武帝驾崩,她也没有原谅光武帝。 “父皇,儿臣告退了。” 光武帝收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拂了拂手,道:“回去歇着吧,你也累坏了。” 返回公主府的马车上,萧元斜坐在车中,透过车窗的缝隙,偷偷看着与她并行的景行止。 他正坐在马上,身量修长如竹,原本就清隽的眉目在一盏盏宫灯的承托下显得孤寂,然而他的唇却是轻轻上扬的,似乎脑海中在回忆思索什么快活的事,柔软而温和。 “嗤,他怎么能过得这般安逸,”萧元垂下眼,扯着衣袖上的精致繁花,双眼间是冷锋,“我无意招惹他,他却自己闯上来。” “呵???”笑声凉凉的,“姜予美,你曾被伤害过的心,我帮你要回来。” 她拉开车帘,声音清脆如莺,“老师,夜间骑马易着凉,不如上车来?” 她的面容带笑,少女的娇美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景行止心中想起了什么,摇了摇头。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路途不远,在下本是习武之人,身强力壮???” 他话未说完,萧元就狠狠的放下车帘,口中骂道,“不识好歹。” 这一句,并未压低声音,不仅是跪在外间的轻盈听见了,马背上的景行止也听见了。 他唇角僵住,面灰败,想伸手拉开萧元的车窗,去解释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心脏处像被人狠狠掐住,痛得他难以呼吸,然而马车上的萧元丝毫不知。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轻飘飘的他丢下这句话,马鞭挥下,冲出数丈之外,在撩开车窗,已经不见人影了。 萧元冷着眼,“不知所谓。” 这一句,却是重合了她在大殿上斥骂的那些男子,轻盈听得心尖颤了颤,原来在殿下心中,景先生竟然与那些男子一样,被殿下弃如敝履。 “回府以后,叫方简好好看门,别让野猫野狗窜进府里来。” 轻盈呆滞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朗声应了萧元的话。 长安城中的孟光长公主最好找不过,那是除了皇宫之外,唯一一处红墙绿瓦的地方,离皇宫坐轿子也不过两刻钟的时间。 孟光长公主十分喜爱她救下的那个孩子,整个南苑都拨给了容焕一个人住。 萧元下马车的时候,在公主府门前看见了他,容焕站在府前的巨大灯笼下,捧着一卷书。 “焕儿,在这里做什么?” 萧元这才有了笑意,声音异常的温柔问道。 “容焕在等殿下回府。” 萧元脸上的的笑容更深,伸手牵起容焕的手,柔声道:“虽然已经到了九月,但是吹多了夜风始终不好,你随我来。” 这是第一次,轻盈听见孟光长公主没有对人自称本宫,除开陛下和太子殿下,眼前被孟光长公主牵在手的孩子还是第一人。轻盈有些吃惊,在之前孟光长公主虽然怜惜这个孩子,但是也没有如这般爱护有加,亲近有加。 容焕脸上是爽朗的笑容,他手中的书早被轻盈接过,另一只手被孟光长公主握在手中,空出来的那只手微微抬起,五指微张开。 “你在做什么?” 容焕笑着,愉快的说:“没有什么,只是这样很舒服。” 萧元不能理解一个小孩子的行为,却也是纵容的笑了笑,不再追问。 萧元将他一路牵回自己住着的北苑,引到书房前,推开沉香木门。 那里面的书,堪与皇宫中的藏书阁比肩,都是萧元过去读过的,每一本上面都有她精心的批注,整个公主府中,她最爱惜的地方就是这里,寻常时候的打扫都是轻盈一人在做,除了太子进过这里,再也没有来过外人。 “以后再要等我,就来这里等吧。” 萧元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这些看完,三日之后,来找我。” 容焕点头,目光闪烁。 “想说什么?” “我以后都可以来这里?” 孩子的话说得小心翼翼的,一双眼睛明亮而有着秋水一般的清澈,萧元在那双眼睛中,仿佛看见了她前世早殇的那个孩子。 叫做姜有汜,很是聪明,很是懂事。萧元记得自己非常喜欢,却不知道长大了是怎么样的,那梦境止于建武二十年,她能窥探到的仅仅是那么多。 这一世,她最遗憾的便是再也不可能拥有那个孩子,她没有嫁给景行止,又怎么会有那一夜的荒唐,她甚至私心里想过,如果再让她梦见,那就让她梦见孩子的生父,也许,有汜还有机会出现。 这个想法太过于荒谬,但是萧元自从知道前世里自己有一个孩子之后,就存有这样的想法。 “当然,什么时候想来都可以。” ------题外话------ 话说我的文都是早上九点发,会不会有些奇怪,有没有什么好的时间点推荐一下啊 第十三章 男女有别 她抬手,食指揉了揉额角,淡淡的笑说:“让轻盈去做两碗藕粉来,我饿了。” 她记得,有汜很喜欢吃藕粉,要加许多许多的糖,都说小孩子吃太多糖不好,但是他总能哄得她同意,溺爱的默许他一勺接一勺的加糖进去。 “诺。” 男孩躬身退出了房间,站在书房外低声的交代给轻盈。 轻盈见他年纪小,但是生得玉雪可爱,心里也是十分喜欢的,柔声问:“那你想吃甜点还是淡点?” “我?” 男孩的眼睛亮了亮,倏地暗了下来,“殿下没有说给我。” “这老实孩子,都说是两碗了,难不成书房里还有第三个人不成?” 容焕涨红了脸,好一会儿,才说:“要糖,很多糖。” 轻盈装作嫌弃的摇头道:“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牙会生虫的。” 容焕只是张口笑着,露出他生得洁白整齐的牙齿,轻盈便住了嘴,暗想着这孩子太古灵精怪了,叫人都没法拒绝。 “怎么这般甜?” 萧元摇了一勺,放在嘴中品了品。 她嗜好皆随萧皇后,因为出自北地,所以素来喜爱面食,吃不惯甜味太腻的东西,宫里府里要做的糕点,也全都做成咸甜味。 “殿下,是我的。” 容焕不好意思的开口,看着被萧元放在面前的那一碗藕粉,他只是吸着鼻子闻了闻就觉得古怪,甜中带着一股咸味,这是什么口味。 萧元讪讪的笑了笑,端回属于自己的那一碗,尝了一口才说:“小孩子不该吃太甜的。” 容焕双颊发红,原本用来对付轻盈但那一套完全施展不开,就在他以为吃太甜会令长公主不喜欢的时候,孟光长公主的勺子又伸进了他的碗里。 那种狡黠的模样让容焕想起幼时家中养的一只猫咪,最喜欢偷食。孟光长公主虽然被光武帝过于骄纵,但是自两岁开始就有了夫子,是南国学识渊博的大家,后来又有光武帝的言传身教。 这时却突然拜景行止为徒,莫说是萧元要问景行止能教她什么,就是南国朝堂上许多文武大臣都觉得不妥。 萧元次日醒来,轻盈便进来禀奏,言道,许多大臣都在上书,请求陛下三思。 “殿下,兵部和吏部的大人们都在门外等候,若殿下真心不愿???” 萧元摆了摆手,走出卧房,熟料突然有一个东西窜到她的脚边,惊得她连忙后退几步。 “是什么东西?” 萧元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垂着双耳的小猫。 “回禀殿下,这是小公子一早送来的。” 公主府中,除了轻盈,其他的婢女都要称容焕一声公子,用以区别他并非仆人的身份。 萧元不喜欢猫狗,此时却没有生气,只是有些不耐烦的摆了摆手,“好生养着吧。” 她提步向门外走,却没有去大臣们等候的花厅。 “殿下不见?” “告诉他们,想怎么做便放手去做,本宫倒要看看他怎么应对。” 话音一落,萧元便见到从西苑缓缓走来的景行止。 “他怎么回来的?” 这一句却是生气了,她分明吩咐过方简不许放他进来。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话语刚落,萧元的心里突然便刺痛不止,似是前世似是梦中,她坐在竹屋前,看着不远处与韩书一起参禅的景行止,也说过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元脸色苍白,唇上的血色尽褪。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轻盈扬声唤着,景行止的步子便突然加快,两三下便到了萧元的面前。 “殿下她???殿下???先生,殿下究竟如何了?” “让开。” 轻盈打了个寒颤,恍惚着好像是听见了景行止冰冷严厉的那两个字。谁人不知南国天人景行止,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物何人,总是彬彬有礼让人觉得温和大度的。 他一路飞奔着,将萧元抱回他住的西苑,这时喘着气跟来的轻盈才看见方简一身狼狈的被绑在西苑前的树上。 “这是?” 她也顾不得将方简放下来,火急火燎的跟着景行止进了西苑。 萧元昏迷过去以后,又开始反复那时梦境,她嫁给景行止以后,因为景行止常常下山讲禅,起初她也喜欢跟着,可是每每在人见到一个礼佛者,身边陪着这么一个美貌女子的时候,眼中总带着轻蔑。 孟光长公主是何等的嚣张跋扈,在以前,那些人看她的目光是敬畏的,羡慕的,恐惧的,但是就是没有一个是下流的,她为此勃然大怒,在冰台府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言语卑鄙下流的男子,当即就让轻盈挑断了他的经脉,悬于城门之上。 景行止是十分不赞许他的做法的,他的意思便是,纵是作奸犯科之人,也有允许他改过自新之时,孟光长公主那样连审也不审就草菅人命的做法,实在残忍。 彼时的萧元闻言之后,是什么滋味? 她夺过轻盈手中的剑,哭着说:“你总是讲禅说佛,言道世间芸芸众生,那我问你,你的芸芸众生中,别人的妻子当街受人侮辱,做丈夫的可有隐忍任由的?” “我嫁了你,我便认了,你不肯为我解围出头,那就让我自己来。毕竟这世间也就只有我嫁给了你,独此一例也并非不可。”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折辱我,即便是为了你。” 萧元睁开了眼睛,看着景行止搭在她手腕上的手,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你虽然是我的老师,但是男女有别,你怎可徒手为我诊脉?” 她语气中带着疏离和冷漠,长公主的高贵地位显露无疑。 “父皇请你做本宫的老师,不是让你不知礼数的!” 景行止的手一颤,旋即移开了。 萧元坐起来,斜着眼看了景行止一眼。 “你昨夜什么时候回来的?” “子时刚过。” “你当本宫的公主府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想进便进?” 景行止收回了手,隐在袖中。他眼中的难过之色毫不掩饰的存在着,那一刻,萧元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了。 她细细思量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却觉得自己句句在理,并非是刻意寻景行止的麻烦。 景行止看着萧元看了许久,语气黯然,“殿下,是我逾矩了。” “不要再有下次了。” 景行止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失望的神色不复存在,又是那种温和得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好,我记住了。” 恰好,轻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殿下,小公子知道您病了,特意求见。” 若是以往,轻盈是不会禀报的,但是昨夜殿下待容焕的不同寻常,让她改变了想法。 “让他进来吧。” 景行止的面色在那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比之前萧元对他的一系列排斥还有难看许多倍。他张了张嘴,想要阻止萧元见他,却又怕因此招来萧元更多的抵触。 萧元转过眼来,眼神嫌恶的大量了一眼景行止,“本宫无事了,你若闲得没事儿做,不如去花厅安抚一下大臣们,莫要因为你,弄得我南国朝野不安。” 这句话说得却是太过份了,萧元话语一落,见到景行止白得堪比鬼面的脸色,自觉自己有些不厚道。 毕竟这一世的景行止并不是上一世的景行止,这世从自己醒过来,他便似乎对自己不错。 “殿下,你好些了吗?” 第十四章 拒霜花开 稚气的男孩子忧心忡忡的问道,伸手探了探萧元的额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引得萧元发笑。 “见到焕儿就觉得好很多了。” 萧元揉了揉孩子的头,被他避了开。 “殿下,男人的头是不能随便摸的!” 容焕黑着脸,十分不乐意。 萧元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支着手撑着洁白的下巴,故意逗他说,“可我就是想摸,不然就觉得头疼。” 容焕垂着头,沉默不语了好久,再抬起头时,脸上有一种视死如归舍己为人的大意凛然,“我让你摸一下,就一下,以后就不可以了。” 萧元点头,眼中含着笑意,抬手揉揉容焕的头,男孩的头发粗硬,发质很好,萧元白如瓷器的手被男孩乌黑的鸦发称托得愈发的美丽柔软。 萧元收回手,“我觉得好了很多,你回去吧。” 她的目光低沉,看着站在她床前的男孩,不知为何,从未有过的绝望突然涌了出来,那种感觉陌生而强烈,是被这个男孩带来的感觉,因这个男孩而生,又让她觉得莫名的恐惧。 男孩身体动了动,犹豫不决的,“殿下,我想跟着方大人习武。” 萧元恩了一声,看了容焕一眼,“你自己去说吧,方简同意了便可。” “殿下……” “还有什么事?” “我回去了。” 男孩的星子一般灿烂的目光暗淡无光,他不懂为何突然长公主的态度变了,他似有所查的发觉到长公主有些惧怕自己,可是不知道这惧怕是因何而来,他是叛贼之后,但是不过是个小孩子,是长公主做主留下来的孩子,为什么她会感到恐惧? 容焕退出了房间,正欲离去,却看见不远处的树下石桌旁坐着的男子。 听到关门的声音,男子闻声回头,再看见容焕的时候目光变得微妙难言,容焕看了他一眼,便朝南苑去。 “容公子。” 容焕脚步顿住,看着景行止,眼前缓缓走来的男子即便是他身为男子也会感叹他世间仅有的好相貌,再加上当时称赞的才学,容焕别开眼,做出一副冷傲的模样,却因为年纪尚小,不伦不类,反而像是个任性的孩子在发脾气。 “一别多年,未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景行止含着笑容,但是那笑容分明达不到心尖,目光明澈而无波。 “先生这是何意?容焕从未见过你。” “建武十一年,我曾在法场上见过公子???杭元杭公子。” 他豁然睁大眼睛,看着眼前温和如春的男子。 没有记错??? 建武十一年将他从地牢中抱出来的人,就是眼前的男子。 他暗自压抑住心中的郁气,面对着昔日的恩人,做了深深地一个揖。他不愿意将眼前这个男子摆到和长公主对等的位置上,却又清楚的明白,如果没有眼前这个男子,他必不能住进长公主府。 “你长大了许多,”景行止清润的声音淡淡的响起,似是漫不经心的说:“性子却似乎没有变。” 容焕的面色黑得一如化不开的夜色,他抬眼狠狠的看着眼前的男子,那种不被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的羞辱感深深的让他觉得难堪,但是男子又分明没有说错,这些年他除了日渐长的身量,似乎没有任何改变。 “我若是你,便去从军,从何处跌倒,便从何处站起。” 容焕心中像堵着一块巨石,看着景行止的目光却突然瞟见挂在树上的方简,脸色顿时灰白,学着大人甩着袖子大步离去。 然而他并未发现,在他的身后,景行止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幽深晦涩,如同一个势力相当的敌人,而他再三权衡之后,却依旧没有办法将他除去,最终只能选贼将他支使得远远的,不成为拦路虎。 是虎而非一块木讷的拦路石,只要景行止稍有不备,便会被那个男子吃的骨头不剩。 这一日午后,萧元喝了药躺在窗下读书,轻盈轻轻走进来,禀奏说:“殿下,寿王世子前来求见。” “说本宫病了,不见外客。” 轻盈迟疑了一下,又道:“世子是来告辞的。” “请进来吧。” 萧元待客素来喜欢在花厅中,不仅可展示自家花园中的各色繁华,若是遇见了无趣的人,也可以借着赏花,打发时间。 “轻盈说,你要回封地去了?” 梁双泓拿着茶杯,呐呐的点头。 “怎么了?结结巴巴的?” 萧元笑,问道。 少年红着脸看了一下萧元,犹豫了片刻,问:“你喜欢那颗珠子吗?” 萧元闻言,垂下手从身上的荷包中取出那颗通体透明的珠子,点了点头,捏在指尖把玩。 “臣可能要出海去,殿下如果喜欢,臣会从海上再寻些好玩的东西来。” 萧元想起前世梁双泓在他成亲后随一个海上的女子离去,心中有了好奇心,问道:“海上可有人居住?” 梁双泓笑着点头,抛开了先前的局促,眉飞色舞的答道:“自然有,那些海岛上住着许多人,与我们南国不同,民风相异,语言不通。” “你可见过异域的公主或者海中的鲛人?” 梁双泓眼神有些闪烁,“见过无垠岛上的姑娘们?” “长着鱼尾巴吗?” 孟光长公主稚气的言语将少年逗笑,他看着少女明媚如花的脸庞,开心的说:“长着,他们所有人都有一条长长的鱼尾。” 孟光长公主也笑了,支着下巴,说:“世子你也是一表人才,那些蛮荒之地的女子可有喜欢你的,不如娶来做世子妃。” 少年的眼光黯淡了,望着心爱女子如花朵一般娇艳的容颜,心中的难过之色溢于言表。 “也是有的???”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小不可闻,然后从心中吐露出一句话,“可是纵然她们的美貌让整个大海失色,也不及我心中爱慕的殿下十分之一。” 他知道孟光长公主并没有听见他的这一句话,就连他自己也恍惚的,不知道是自己在心中说了出来,还是从口中吐露出来。 “那本宫日后为你赐婚。” 少女含着温和端庄的笑容,明艳夺人,又带着凛凛不可亲近的孤高。 “敬诺。” 梁双泓站起来,拜了三拜,笑容泛着苦涩,“时候不早了,臣该启程了。” 萧元也站了起来,走到一株拒霜花前,折下纤纤不盈一握的楚腰,垂手轻轻摘下一朵早开的粉紫色拒霜花,递给梁双泓。 “世子在本宫眼中便如这朵拒霜花,虽纤柔年少,但纯洁无垢,世间上品之花。” 少女的黑白分明的眼中带着笑意,温柔和煦,她垂了垂头,道:“望世子一路顺风。” 此时,梁双泓才真正的察觉到离别的时候已到,他握紧手中拿朵拒霜花,萧元的意思再明了不过了。 又那般的巧合应了花景,拒霜花,拒霜。 少年转过身,大步的朝着公主府外走去。 ------题外话------ 打滚求收藏求评论 第十五章 彼时心境 萧元的公主府在送走梁双泓之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身着苍色襦裙,头上戴着麒麟银钗的浛洸郡主。 萧元在花厅主座上缓缓坐下,看着她在两个老成壮实的婆子搀扶下对自己行了礼,才不咸不淡的开口:“不过数日不见,郡主竟然有了身孕,真是可喜可贺,赐坐吧。” 整个人都是散漫自在的,全然不曾把浛洸郡主当一回事。 “浛洸随父王来长安,听说长公主病了,特地来拜见长公主。” “既然知道本宫在病中,便不该来打扰。” 浛洸郡主脸上神色一僵,手垂下护在腹间。 “殿下是南国最尊贵的女子,浛洸初有孕,便想带着孩子来向殿下讨些福气,还望殿下莫要怪罪。” 浛洸郡主的语调温和有度,眼中带着为人母的娇柔,然而萧元却忘不了,就是她肚中的这个孩子,夺走了她与景行止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光。 自她肚中的孩子来到清山之后,萧元便再也没有与景行止独处过。 她此时不再愿意嫁给景行止,可并不代表她不介意,萧元微微眯起眼睛,笑容深沉而又冷意毕现的看着浛洸郡主。 浛洸郡主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会再见到孟光长公主的那种眼神,她十分的恐惧,身子缩了缩,靠着身侧侍奉的婆子,手指冰凉,手心却在冒着冷汗。 “怎么了?现在知道怕了?” 萧元咯咯的笑着,“本宫只提醒你一次,本宫十分极其的厌恶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你若是想保住他,就永远别让他出现在本宫的眼前,否则···” 萧元冷笑道:“本宫不介意担上屠杀妇孺稚子的罪名,景行止可以救你一次,却不可能救你第二次。” 南国孟光长公主的名号,在临近的几个国家也是不凡的。 这不凡并非独指她的美貌和地位,而更多的,是她的残忍与奸诈。这是并非是一个可以被当做寻常女子来对待的人,她手中有着无数恣意而为的鲜血和冤魂,而更加可怖的是,在她羽翼未丰的时候,她的父皇纵容着她的一切胡作非为,而到如今,就便是她的父皇想要阻止,也将是无可奈何。 她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你惹了她的不快,她会出言警告,你若不听,她便会明目张胆的动手。 由带着上位者施舍的惬意,告诉那些大呼不公的人,她曾经给过他活命的机会。 在见到浛洸郡主的脸色白得近乎纸色的时候,萧元舒适的笑了,漫不经心的拈起茶盖,拨弄着杯中的茶叶。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又被藏了起来,浛洸郡主动作艰难的起身,弯了弯腰,“浛洸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她转过身的时候,听见孟光长公主凉薄如水的声音轻轻传来。 “浛洸,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本宫很清楚。你且放宽心,本宫即已经退婚了,便不会食言,本宫自幼便是说一不二的人。” “诺,浛洸知道了。” 萧元笑着,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珠子,过了一会儿才说:“喏,你想见的人来了。” 浛洸郡主见到景行止时,他负手站在花厅堂前,身后一颗开得正盛的桂花树,萧元瞥了景行止一眼,便淡淡笑着,站起身来走过去。 “老师与浛洸当是旧识,此番见面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本宫先行一步了。” 景行止抬眼,“公主,我是来与你授课的。” 萧元一笑,便又坐了回去,乖乖的看着景行止与浛洸郡主,一副好学生求知若渴的模样。 她看着景行止不知对浛洸郡主说了些么,浛洸郡主的脸上出现一种悲伤的神色,像一朵颓败的秋菊,美到忧愁。 萧元看得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景行止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 萧元努力装作自然,无懈可击的样子,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只可惜笑容太过生硬。 “浛洸郡主已经嫁人了,老师身为男子,也该避讳一二。”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萧元带着笑容,冷冷瞧着景行止。 “为什么要避讳?” 景行止忽然走近萧元,看着萧元问。 “你是男子,她是已成婚的妇人···” 景行止又问:“公主的意思,是未成婚便不用避讳?” 萧元笑,点头,语气不耐的嘲道:“自然不用,男欢女爱,她未成婚,老师心悦她,便可求娶之,迎做新妇,珍而重之。” 她这一番话说的大气不喘,十分自得,十分开心。 景行止的眸色深沉,他的语气却愈发的温柔:“公主可知道,男子为何娶妻?” 萧元一怔,旋即一一列数道:“有传宗接代者,有势力相结者,有自身需求者,大抵此三种。” 景行止微微蹙眉,询问道:“为何没有真心相爱的,此类···” 萧元却嗤笑出声,“老师莫不是在与本宫说笑,世间的婚嫁真有为相爱而嫁的的吗?” “便如你母后与陛下。” “谁准你提的?” 萧元的声音突然提高,看着景行止,双眼冰冷。 她站起身来,“光武萧皇后的事情也是你可以提的?当心你的脑袋。” 光武萧皇后,是孟光长公主的逆鳞,随着光武五年葬在北地皇陵的光武萧皇后一同消逝的,是孟光长公主的稚语欢笑。 那是她幼年乃至整个人生最温暖的记忆,她的母亲,一颦一笑都不能用言语去描绘,除了太子,没有配与她一起追忆光武萧皇后,父皇不能,景行止更不能。 “那华山畿中的男女呢?” “那也并非是爱情啊,不过感念男子的真心罢了。” “孟光与梁鸿?” “举案齐眉?呵···”萧元嗤笑一声,“你说孟光与嫁的是王鸿李鸿,还不是一样的举案齐眉。” 景行止轻叹一声,看着萧元的目光里,多了许多难掩的伤感,萧元想起那时的景行止,无欲无求,心中唯有佛祖,这般的景行止,却是陌生的。 他忽然喃喃自语了一句,“原来,我···” 萧元看着他的脸色,觉得有些骇人,“你如何?” 景行止捂着心口,苍白着脸色看着萧元,“你···我···” 他竟是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萧元却十分安适的缓缓坐下,漫不经心的一问,“可要本宫帮你叫医师。” “不··你陪着···” 本是已经坐下的萧元,却忽然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道:“本宫去帮老师请医师。” 景行止伸手拉住萧元的衣袖,被萧元轻轻抽了出来。 “别走···” “老师不舒服,自然是先请医师,本宫先去请。” 景行止的手垂下,望着萧元风姿绰约而去的背影。 “元儿,那时你就是这样难受的?” 第十六章 烟火迷离 “我不会同意你去从军的。” 萧元放下汤勺,接过轻盈递上来的巾帕擦了擦嘴角虚无的汤渍,眼中带着不赞许的表情看着容焕。 半响,听见男孩的回答,只是感觉到男孩坚定的眼神没有一丝示弱,萧元叹了口气。 “先在我身边,做???侍卫吧,等你再大一点???” “我父亲十岁就已经随祖父从军了。” 萧元目光冷了下来,“你应当记得你父亲十五岁的时候就战死了!” 容焕垂下头,“我不是父亲,不会死,也不会背叛你。” 萧元看着少年垂下的脑袋,松了口气,“饿了吧,过了吃饭。” 今晚本事她做东,招待景行止的晚膳,却被突然而来的男孩打搅。 轻盈重新摆了碗筷,萧元与容焕一同用膳也不是第一回了,容焕站着,看着在一侧静静用膳的景行止。 声音坚决不可更改的,“请殿下成全。” 男孩犹带稚气的声音触动了萧元的心弦,她别开眼,沉默许久,突然问:“这世间的男孩儿可是都喜欢从军?” 景行止静了许久才恍然,萧元这一句是在问他,“大抵如此。” 萧元淡笑,追忆的说道:“皇兄刚被册封为太子的时候,最喜欢的就不是在朝堂上逞口舌之能,最喜欢带着兵去前线。萧家的儿郎骨子里便有着好战的血液,去吧。” 萧元看着才到她胸口的男孩子,他长得便很秀气,不像是武将家庭出身的孩子,眉眼精致,皮肤白皙,如果换上女装,断会被认作女子。 男生女相,便不能长寿,这般娇养只能让他过早的殇去。 “还傻站着做什么?过来吃饭!” 容焕眼中绽出亮光,坐到轻盈摆好碗筷的位置,拿起了筷子,“谢殿下。” “殿下很喜欢孩子?” 景行止忽然问。 萧元看着容焕埋头吃饭的样子,慢慢摇头,示意轻盈把容焕喜欢吃的菜换到他面前。 “本宫不喜欢小孩子。” 容焕咬着一颗青菜,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萧元,得到的却是萧元极大的笑容。 “除了焕儿。” 容焕似乎成了得胜将军,含着讥讽的笑容斜瞅着景行止,却不防被萧元捏着筷子敲了敲头,“快吃吧,等会带你出去看烟火。” 建武元年的九月三十日,光武帝下令全长安城举行烟火节,庆贺公主降生,这个规定一直保存下来,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为什么?” 景行止的声音有些哑,眼眶有些红,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克制着什么。 “看着焕儿,本宫便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对本宫至关重要的人。” 景行止的眼神暗沉,看着萧元,静静地。 “是谁?” 萧元却没有再答话,抖了抖袖子,站起来走到门前。 长安城中的烟火已经开始盛放,将这座千年帝都点亮如白昼,天上的繁星也在烟火中黯然失色。 在萧元抬头仰望着的时候,身后的容焕放下筷子,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说,“殿下心里很难过,她一定在思念她的母亲。” 这句话被萧元听见了,她那句话中,所说的其实是姜有汜,此时被容焕猜错了,倒也无妨。 容焕走过来,望着萧元,“殿下,可以走了吗?” 景行止抿抿唇,似乎在犹豫些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轻盈上前,给萧元系上披风,唇间带着笑容,“景先生不一起去吗?” 景行止走上前,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萧元抢先了,“老师是佛门中人,不喜欢这种热闹。焕儿,我们走吧。” 景行止闭着眼,过了一会才缓过来,睁开眼时,整个厅堂只剩下他一个人。 “那年,你就是这样看着我走的?” 景行止后退一步,坐会凳子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看着萧元才用过不久的碗筷,少女擦拭过嘴角的丝巾还随意的扔在桌上。 他拿起那方丝帕,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前便出现了一个与萧元一模一样的少女。 她静静的站在景行止的面前,含着盈盈笑容,眉眼间没有一点点忧愁,依旧还是她最初爱慕着自己的模样。 妃色短袄柳黄色马面裙,裙上绣着百蝶图,娇小的绣鞋上缀着两颗夜明珠。 她就站在他面前,鲜活明丽,景行止颤抖着伸出手去拥抱少女,却突然扑了个空。 “先生,景先生,你怎么了?” 是前来收拾打扫的婢女,刚一进来却见到景行止身体向前,陡然扑空的惊险样子,连手中的托盘都来不及顾了,急忙扑过去护住他。 “先生,怎么了?” 一群婢女都围了过来,神色虔诚的看着景行止,细心询问。 景行止避开她们,从人群中退出来,脸色苍白难看,“在下突然恍惚,无事。” 他转身,觉得有什么东西无法再忍受,抽身离去。 远处的天空,突然绽开一朵绚丽无比的烟花,整个夜空都被点亮,满城都是欢愉赞叹声。 景行止走在人群里,几乎不用去寻找,就看见了萧元。 少女,如云似雾的的乌发上缀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媚的笑颜胜过天空的烟火,苏紫色的披风在夜风中轻轻摇着裙摆。 景行止向前走,迎着萧元而去,却又顿住了脚步。 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拿着一串糖葫芦从她后面走出来的男孩。 看着男孩伸过来的糖葫芦串,少女弯了眉眼,低下头咬下最上面的那颗最大的糖葫芦。 少女的眉眼都是那样的快活,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是哪一年?他在那个地方,看到的艳丽桃枝,开了一树,开在整个春天里,开在他梦里回忆里,却也再也寻不回来。 第十七章 早有计策 “你带着这封书信去见方碍,我已经交代下去了。” 萧元抚着马儿的背,示意轻盈交书信交给容焕。 “还有一次反悔的机会,焕儿。” 萧元垂着眼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男孩,“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你虽然与我没有血缘亲情,但是,你知道,你与我意义重大。” 萧元摸了摸他的头,男孩的眼睛明亮美丽,对将要远去的地方带着希翼,却又对年前的少女有些不舍。 “这身盔甲穿起来正合身,”萧元手抚摸着容焕身上的那件战袍,“这是母后送给皇兄十岁的贺礼,皇兄长大了,穿不上了,焕儿穿着正好。” 她俯低身子,像一朵微风中垂下枝的花苞,轻轻的吻了吻容焕的额头。 “答应我,即便是在军中,也要平安长大。” “恩,容焕会长成像太子殿下那样的人,保护殿下。”秀美男孩子的脸突然红了起来,他仰着头,一手抓着少女的手,一字一句的问她:“殿下,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萧元不解,眉眼都是茫然。 “就是你在宫中说的那些话,那些……”男孩的手将她握得很紧,目光焦急。 马儿打了个喷嚏,马蹄在地上踢了几下,萧元被容焕捏得疼了,恍然大悟一般笑着,有些奇怪而又郑重的回答:“当然做数。” “那殿下喜欢……我吗?” 男孩扭捏着,带着少有的羞涩与不安期期艾艾的问。 “自然喜欢焕儿,整个南国的孩子都不及焕儿可爱。” 男孩年少稚嫩的面容突然怒气冲冲,原本已经快要松开的手愈发的握紧,狠狠的用力的大声说道:“我不是孩子!” 萧元被逗笑了,不在意的说:“还说不是孩子呢!你看你现在……唉” 萧元摸了摸唇,才到她胸口的男孩气急败坏的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样子,怒气得到了疏解。 “容焕,你……” “我会回来的。” 男孩翻身上马,不过十岁罢了,却有着成年人的潇洒利落,在萧元尚未回过味来的时候,人已经看不见影了。 萧元的手指依旧按着唇,有些不敢置信的自问:“他刚才亲了我?” 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罢了,表达亲近而已,说不定是一时情急,亲错了地方,萧元收回手,转身问轻盈说:“一路上方简可打点好了?” “诺。” 萧元点了点头,到底是自家的孩子,不过十岁,怎么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军营呢? 她又走了几步,忽然看到站在廊前的景行止,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又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萧元低声,细语道:“去让方简见本宫。” 轻盈躬身应诺,步履极速的离去。 萧元复又提起步伐,慢慢的往里走。 “殿下,男女有别,殿下身份贵重,还是应当……” 萧元盯着景行止一本正经的脸打量一会儿,轻飘飘的说:“妄你是佛门中人,却总喜欢恶意揣人,可见是个六根不尽的。” 她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神色气焰俱是嚣张,偏偏又合了她的丽色,让人生不起气,景行止反倒觉得可爱娇气。 只是她的话却是伤人的,景行止看着她,想不出这样美丽的嘴唇里,怎么会吐出那般伤人的话。 “殿下,早膳已经摆好了,可要现在……” 萧元摆了摆手,“本宫没胃口,退下吧。” 侍女早在禀话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长公主的心情不善,却依旧只能硬着头皮说话。毕竟那些菜都是景先生亲手做的,那般的难得,自家长公主身娇肉贵,不说别人,就连最为亲近的太子殿下也难吃到她亲手夹的一筷子菜,更别妄想她能亲自下厨,孝敬老师。 往年这个时候,十月初,长公主便会启程去脂兰郡避寒,脂兰郡在南,温暖宜人,长公主便会在那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直到陛下连下四五道圣旨,催促回宫,才会看到长公主悠然返回的身影。 长安城中长公主府里的奴仆有极少的才能被长公主带去脂兰郡的别院,那是莫大的恩荣。 侍女弯腰退下时悄悄撇了一眼景行止,入眼的便是天人黯然失色的样子。 长公主喜欢去脂兰郡,所为的不过是能与在清山上隐居的景先生多一些见面的机会,今年未曾提起,不知是景先生已经在这里了,还是因为心有所属了。 “臣拜见殿下。” 男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正是方简来了。 萧元招手示意他起身,淡淡扫了景行止一眼,“本宫有事要问你,回北苑说吧。” “老师,今日不必上课了,你可以安心回去参禅。” 貌似赌气的话被少女说的一板一眼的,煞有其事不似玩笑。 “先生,你还好吗?” 景行止不着痕迹的避开侍女要来搀扶他的手,慢慢的走回屋中,如少女所愿的那般诵经礼佛。 那厢,萧元已经回到了北苑,正吃着太子托人从民间买来的别致点心。 “本宫交待的事如何了?” “太子殿下已经准备妥当,只等殿下所说的时机了。” 萧元微微的笑着,“务必周密妥当,他从从她是天人,不能伤他的性命,但是……” 萧元住了口,眼神深邃映衬着寒意,“肉身之苦却一定一定……” 萧元手中的精致糕点化为粉末,再多的肉身之苦也不可能解她前世的恨。 南国的孟光长公主像来睚眦必报,十倍偿之,怎么可能真的安心顺意的做他的弟子,一笑了之,这场从她回长安的途中就已经与太子开始筹谋的计策终于要迎来开幕了。 “把这碟糕点送去西苑,告诉老师,本宫贺他生辰,年年有今日,福寿天齐。” 侍女低声应诺,双手接过萧元递来的糕点,那是一碟做的精致无比,看着便不忍心食用的稀少无比的婆罗花坐的糕点。 “再请老师打点行装,明日随本宫去脂兰郡别院避寒。” “殿下怎么知道他会吃?” 萧元淡淡笑,“吃不吃都无妨,那东西是他的大忌。” 在嫁给他的某段时光里,萧元一直努力学习着厨艺,她做的所有菜,景行止都会吃,唯有她从山中才回来的少的可怜的婆罗华糕点,他只是闻了闻就脸色大变,手脚乏力,在竹屋中整整修整了半个月。 起初萧元以为是糕中有毒,自己尝了,才知道那只是景行止的大忌。 他不忌酒肉,唯独不能接触婆罗华,作为一个潜心向佛的人,可谓悲哀。 这一点连景行止自己都不知道,是萧元偶然才触发的,萧元笃定此时的景行止并不知道,所以用起来肆无忌惮。 这方闲适的在等待,在西苑却显得有些凝滞,男子看着侍女手中托盘里的那碟糕点,有些发颤的声音问:“这,是殿下做的?” 侍女本想说不是,但是记着先生声音里的急迫,忽然改了口,“诺,殿下还说,贺先生生辰,年年有今日,福寿天齐。” 男子的手竟然是有些发颤的端起那碟糕点,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如同一个护犊心切的人,他洁白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嘴中嚼了几下,如吃仙药一般又急不可耐的去拿下一块。 “殿下还说,请先生收拾行李,明日随殿下一同去脂兰郡避寒。” “嗯,知道了。”男子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清润温柔,有些哽咽沙哑。 侍女微微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男子脸上淌满泪水。侍女看得痴了,那种惊骇的程度,不异于凡胎肉眼见到一尊高高在上的佛像突然流泪。 却不是为了悲悯苍生,而是因为长公主的一碟糕点。 “都吃了?” 就连萧元也觉得奇怪,复又嗤笑一声:“这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她平复下心绪,“有什么不妥?” “先生一边吃,一边流泪。” “没有不适的症状?” 萧元声音急切,然后便愣住了,不能相信的又问了一遍,“你方才说什么?” “回禀殿下,先生一边吃,一边在流泪。” 萧元坐了下来,事情拖出了她的计划之外,流泪,那人居然会流泪?真是天大的笑话。 “下去吧。” “诺。” 萧元蹙着眉,想了一下,旋即对方简吩咐道,“今晚上派人去试试,只要试试他就退回来,别真的动手。” “诺。” 那人,究竟是怎么了? 还是今世与前世有了巨大的不同,前世里景行止对她如猛虎避之,这一世却撇都撇不开,难道因为景行止变了,一切就都变了。 “殿下,陛下请您进宫。” 萧元看了看天色,早朝应该才下不久,父皇应该知道自己明日要去脂兰郡了。 在前世中,疏远怨怼的父皇,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父皇,将四十万征天军团都悄悄留给她的父皇,还唯恐哥哥伤害自己有不臣之心的父皇,孤独寂寞而郁郁死去的父皇,萧元此时唯一记得的,是建武二年的时候,在崇光殿春花开满整个庭院的时候,父皇趴在地上,和她玩骑马马。 ------题外话------ 究竟有没有人在看文嘛,敢不敢秀出自己,打赏一个评论? 第十八章 突然成空 萧元约莫也记着是什么事了。前世的这个时候,她已经在清山了,姜永夜曾带着新婚太子妃去见她,劝她回宫。那时的她,还有着初为景行止妻子的热情,以及整个对景行止的爱意,并没有同意。 站在议事殿的门前恭候已久的,是光武帝身边的大太监临海,此时见到孟光长公主的凤驾远远的从宫门处移近来,甩了甩拂尘,满面笑容的迎了上去。 “殿下,陛下与太子都在议事殿等您?” “皇兄也在?” 临海带着笑容,应着诺,一手扶着萧元进殿,轻盈倒被挤了开,只能跟在临海身后,走到议事殿的门口,一众侍从就都停下了脚步,唯有萧元在临海推开门之后,施施然走进去。 临海在孟光长公主进去之后,脸色徒然一变,冷着脸,抱着拂尘如木雕一般站在门口,不动不语。 “元儿来了?” 姜怺放下手中的奏折,带着笑容看着萧元慢慢走近,一旁的姜永夜也站了起来,手中拿着无数的卷轴画,正带着莫测的笑容看着她。 “父皇,哥哥。” 萧元走近,行了一个半礼,也没有等光武帝让她起来,便已经坐到了光武帝那张空出一大半的龙椅上,三个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无人惊讶,也无人觉得不妥。 南国的孟光长公主,自出生起就是被光武帝抱着在龙椅上长大的。 “听说你要起程去脂兰郡了?” 萧元瞥了姜永夜一眼,淡淡称诺。 “怎么突然想着要去脂兰郡?” “我每年都要去,哪里是突然想到的?” 光武帝寒了脸,手重重的拍了一下桌案,怒道:“你们俩兄妹打的什么鬼主意,别以为朕不知道!朕是懒得管你们,凭你们那点小把戏···” 他一手接过萧元递来的茶杯,慢慢的喝了一口,抬眼见到女儿眼中盈盈的笑意,便火气都浇熄了,叹了口气,“父皇只有一句话,元儿,不要杀了他。” “陛下放心,即便元儿想要,我也会拦住他的。” 景行止,那是杀不得的。 曾有无数人想杀景行止,却都遭到了天谴,那是上天认定的天人,与天同寿,虽不知他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异能,但是不老的容颜,高于圣人的才学,世间独一无二的容貌,处处都显露着他的与众不同。 “你是朕唯一的孩子。”光武帝看着萧元,“朕不希望朕有一日白发人送黑发人。” 萧元怔了怔,旋即抿了抿唇,不愿再将话题在这个上面继续,转脸问姜永夜,“哥哥,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莫不是你要选妃了?” 姜永夜脸上尴尬一下,却是光武帝轻轻咳了一声,道,“你哥哥已经及冠之年了,朕在那个时候已经娶了太子妃了。” 光武帝的第一任太子妃并非是光武萧皇后,而是太子太傅之女许氏,生性木讷,并不为光武帝所喜。被册封为太子妃的第二年就不慎跌马而亡,之后,光武帝才得以迎娶北地萧氏嫡女为太子妃。 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当年光武帝一开始就不喜欢许氏,碍于当时的朝政局势,不得不迎娶,而放弃了自幼钟情的萧氏,而后不过一年,许氏便遇难死去,其中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没有把柄可抓,但是拦不住人猜测。 “是啊,可惜没选到钟意的···” 萧元笑了一句,在光武帝脸色要变之前,娇俏的快步移到姜永夜的身后,拿了一张画卷,装作仔细的观看。 光武帝摇了摇头,“那是你皇祖父选的,合不合心不重要,重要的是对自己有用。” 这句话一说出来,姜永夜和萧元的表情都变得微妙,彼此看了一眼,其中有些概叹,别人不清楚,他们却是知道的,许氏的死,是光武帝一手促成的。 然而最终,他用尽手段得到的萧皇后,也是在他日复一日的作为中,黯然死去。 皇室的爱情,不管是深爱还是无爱,向来都是悲哀若此的。 萧元看到姜永夜手中正拿着的那幅画,不假思索的开口道:“太子妃可以先缓一缓,侧妃倒是可以立了。” “元儿心中可有合适的人选?” 萧元笑了笑,偏过头问:“真要我帮您选?” “说来听听。” 姜永夜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 “性情相貌这些我不清楚,不过倒是知道,吏部尚书家的高氏待嫁,兵部尚书宋氏据说是京城第一美人,真假虽不知,但是宋尚书十分疼爱女儿,还有外面那些刺史的····” “好了,元儿!” 姜永夜痛苦的揉了揉额头,有些无奈的问:“你就没有什么交好的小姐们?温柔娴淑的?才貌双全的?” 萧元拿着画卷重重的敲了敲姜永夜的脑袋,故作正经的说:“交好的小姐是没有的,交好的大臣却有,并州观察使胥诚,相貌仪表堂堂···” “元儿,”光武帝带着笑容,“别逗你哥哥了。” 萧元正色,带着温和的笑容,“不拘是什么身份,先选几个讨人喜欢的吧。总归是哥哥第一次成婚,与府里的侍妾到底不同。” 姜永夜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的看着萧元明明年纪不大,却头头是道的像是他的母亲再为儿子选侧室。 他侧眼,却看见光武帝心满意足的面容,这时才惊觉元儿今日脾气特别的好,与光武帝竟然是有说有笑的。 “就高氏和宋氏吧,再叫上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和陆大将军的孙女,凑个整数,算作吉利。” 她这般说了,便已经成了定数,无论是光武帝还是姜永夜都不会去反驳她的话,而萧元确实与这些闺中少女没有接触,她素来不会举办什么赏花宴,她的公主府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官员将军,根本没有时间见那些天真浪漫的女子,她所见的女子,那都是少女们的母亲祖母那一辈的,常常是孟光长公主高高端庄冷艳的坐在高出,接受比她年纪大上十倍二十倍三十倍的女人的跪拜。 但是,她口中所说的四名女子,在长安都是名声极好的,吏部尚书的女儿高氏,性情温婉得体,兵部尚书的女儿宋氏容貌引得长安少年垂涎,府上的拜帖如山,礼部侍郎的二女儿柳氏,熟读诗书,才学惊人,最后一个陆氏,武艺不凡,性情耿爽外向。 这每一个,都是前世里萧元早在出嫁之前就为姜永夜选好的,但是他的太子妃却不是出自这四人,而是征天军团统帅方德的长女,方碍与方简的姐姐。 莫要乱想,这其中并无情缘,有得仅仅是他需要一个对孟光长公主没有敌意的太子妃或者皇后,同样,这也是光武帝满意局面。 他在将姜永夜捧上皇位的同时,需要他以及他身后的妻子,不会在自己死后,插女儿两刀。而方韵是最好的人选,整个方家历代都是姜氏的家奴,父亲与两个弟弟都是长公主的死忠,那即是有莫大的野心,也会消减大半。 这是光武帝为萧元的打算,也是姜永夜为妹妹的付出。 —— “哥哥动作真快,再过几日,就可以看场好戏了。” 姜永夜打断萧元的话,“你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不能沾婆罗花的?” 在返回长安的马车上,萧元便交代他派人去找婆罗花,做成糕点,同时又交代他,让方简带人去把山贼窝一窝端了,却又要派人伪装成山贼。 让堂堂的征天军团战士去打劫,落草为寇,真是丢了帝国的脸面。 “哥哥,知道太多,反而会失了看戏的稀奇。” 她轻摇摇头,不赞许的眼神看着姜永夜,复又拉开车窗,外间天色已经黑透了,长安城的街道上,连个鬼影都没。 “带你去看戏了,哥哥。” 少女娇笑着,抢先跳下马车,一时间整个车队的人的不知所措,只看着孟光长公主拉着太子远去的背影。 “轻盈姑娘,这……” 轻盈垂下眼,道“有太子殿下在,自会照顾好殿下,回府吧!” “诺!” “快,方简他们该动手了,哥哥,你倒是快点啊!” 萧元被姜永夜横抱在怀里,满脸黑线的提快速度,怀里的少女乐得像只猫咪,他却连只摸汗的手都腾不出来。 “哥哥,你这究竟是轻功还是慢功啊?我怎么……” “萧元,闭嘴。”男子黑着脸,恐吓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把你扔下去!” 萧元从衣缝中看到令人发指的高度,以及实际上快得惊人的速度,老实的闭了嘴,从这样的高度以这样的速度落下去,那她还是什么孟光长公主,直接改成肉酱长公主得了。 然而,当萧元赶回公主府的时候,却没有她想象的打闹场面,她蹙起了秀美的黛眉,在姜永夜的陪伴下走回北苑,刚一进院就看到跪了一地的禁军,以方简为首,一个个脸上都是垂头丧气的。 “怎么了?” 萧元的脸色阴沉,难道是有什么变化? “殿下,属下有负殿下所命……我们没有找到景行止。” “元儿,你这是闹哪出?” 萧元寒着脸将事情说了一遍,姜永夜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元儿,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偏方,指不定是假的。照你说的他连闻闻都会大病,吃了一整盘,还能下地。” “你们下去吧,本宫自有打算。” 萧元心中也犹疑不定,却不肯相信前世的方法是错的,她往屋里走了几步,复又停下来转身对姜永夜说,“哥哥先回去吧,明日的事别忘了!” “元儿!” 萧元不理,依旧朝里走,明日他不来便罢,来了,便别想善了。 “轻盈……” 她大声喊了,才记起轻盈还没回府,心中不知道从哪里烧起来的怒火,将手边的杯盏砸了个粉碎,却不妨反被碎瓷器划伤了手心。 ------题外话------ 好好了,咱们孟光长公主出了长安,小景一路被虐就是难免的,长公主的怨恨可不是好消瘦的 第十九章 山贼作乱 次日一大早,公主府的车队就开始整装待发。 萧元起了个大早,打着呵欠坐在梳妆台前由轻盈为她梳着满头青丝。 “呀,殿下,您的手?” 直到清洗的时候,轻盈才发现萧元的手上有一个大口子,吓得不清,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萧元本人却莫不在意,摆了摆手,“随便包扎一下就行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诺。” 当即退出去,去了干净的温水和消炎止痛的药粉以及白纱布。 萧元支着手等轻盈包扎妥当,摸了摸手上的纱布,问:“马车备好了?” “诺,殿下用过早膳便可以起程了。” 萧元笑,声音有些冷,“走吧。” “现在就走?” 轻盈有些跟不上萧元的思路,但是殿下已经站起来了,她也就提起裙子,快步的跟上去,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迟钝了,常常不能跟上殿下的思路。 “殿下,没有看到他,他的东西也不见了。” 出了公主府的大门,方简跟随在孟光长公主一侧,压低声音禀报着,他们找遍了长安城的所有角落,却没有发现景行止,原本以为迎接他们的是孟光长公主的勃然大怒,谁知孟光长公主只是点了点头,旋即没有再问一句,便在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老大,殿下这是?” 方简心中也是迷惑不解的,瞅了那人一眼,“殿下的心思是你我能够揣测的?用心办事就是了!” 他的声音全然没有再萧元面前的恭谨柔顺,带着男子的粗犷和爷们气势。 “方简。” 孟光长公主清颜冷傲的声音从马车中飘出来,方简脸色立刻一遍,像只温顺无比的小狗,“殿下。” “告诉哥哥,一切如常。” “诺。” 虽是诺,却依旧不知道殿下在做什么算盘。 出京往脂兰郡的路只有一条,那处必经回长安时遇到的山贼点,萧元在马车中小睡了一觉。 轻盈摇着扇,看着马车里的冰盘,明明天气就好热着,殿下却要去脂兰郡避寒? 正发呆的时候,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停得十分急促,将萧元惊醒了。 “殿下,无事吧?” 萧元摆了摆手,“怎么了?” “奴婢下去看看。” 轻盈当先躬身退出马车,过了好久也不见回来。 这时,萧元听见马车外的刀剑相击的声音,唇间居然露出一抹诡异莫测的笑容,她粉嫩的手指敲打着马车里的车案,心情愉悦无比,面上的嘲讽之色愈甚。 在此时,马车帘突然被人掀开,满面尘土的壮汉看着马车里含着笑容的少女痴了,就在少女的脸色快要从舒畅变成不悦的时候,他打了个冷颤,大喊一声,“大哥,这里有一个女人。” 那声音,如果仔细去听,其实是发着颤的。 离得远些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英俊男人,穿着比其他山贼略要讲究一些,面相白净,身上扛着一把大刀。 听到男子的话,扛着大刀得意洋洋的走了过来,看着马车中眉目如画的少女,心里咯噔响了一下。 “是个美人,带回去。” 他转身对身后的那群弟兄们说,“全都带走,今晚上老子洞房花烛夜。” 萧元唇上的笑容越发的重,在男子粗厚的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从马车中一把扯出来的时候,一声呻吟声不知从哪个马车里的那个箱笼中传了出来。 “老大,箱子里面还有个人!” 萧元笑容愈发的明艳动人,男子的手越发的冰冷,他轻轻咳了一声,才拉高嗓子喊道:“抓起来。” 手下们得了令,纷纷上前。 景行止从一个装着衣服的大箱子中慢慢站起来,伸展了腰身,看清身边的一切,待见到长剑相对的时候,他扬起眼,将目光落在萧元身上。 他看到萧元被一个类似山贼头子的人扯在身侧的时候,眼睛黯了黯。 “元儿。” 他叫了一声,山贼们便将刀剑比划的更紧,勒在他脖子上的长剑已经划破他的皮肤,流出了少量的鲜血。 “别怕。” 若不是知道此时不能笑,萧元是真想放声大笑的,她怎么会害怕,这是她一手安排的好戏,她怎么会怕。 “你们手上的是我南国尊贵的孟光长公主,你还不赶快放了我们!” 人群中,不知是大声喊了一句,原本散漫的山贼大惊失色,面上凶狠显露无疑,为首的头子,笑道:“这笔可大发,弟兄们,把财物收好,杀了他们,我们便亡命去吧。” 山贼们四顾,脸上都露出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看着身边的俘虏,脸上露出大杀特杀的预兆。 “慢着,你们杀了他们,这么多人,迟早还是会被发现的,本宫的禁军就在前面探路,他们若发现迟迟没有跟上去,定会回来查看的。你们有把握赶在禁军撤回之前杀光所有人吗?” “大哥,他说得有道理。” 萧元微微一笑,道,“你不如将本宫一人抓去,就如你所说,今夜就与你成婚,到时你就是驸马了,本宫总不可能杀夫吧?” “元儿。” 这一声,萧元听得极清楚的,景行止叫她元儿?元儿是他能叫的吗?他也配吗? 少女被缚住双手,抱上马背,带着那些财物,与山贼们一起消失在树林间。 “景行止,这怎么办啊?” 轻盈急得红了眼,到底还是孟光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长,并没和别的侍女一样,只知道哭哭啼啼。 “方大人他们在前面,这一时半会怕是赶不来的。” 景行止翻身上马,“我去。” 轻盈眼珠子揪着景行止快马而去的背影,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朗声道:“好了,别哭了,继续上路吧。” 那些或惊恐地颤抖的,或嚎啕不止的或瘫软在地上的,全都熟练的拍干净身上的灰尘,拿好自己的东西,有条不紊的继续上路。 “殿下,多有得罪。” 在飞驰的马背上,萧元手上绑着的绳子早被解开,身后的男子一边纵着马,一边请罪。 “你叫什么名字?” “臣齐磊。” “此事了解之后,本宫会好好赏赐你和你的弟兄们。” “谢殿下。” “大哥,他跟上来了。” “好好演。” “诺。” 齐磊一马当先,飞快的驾着马冲进已经大换血的山贼老窝,翻身下马欲要扶萧元,谁知少女是会骑马的,动作潇洒爽利的翻身而下,比那些武将的女儿还要飒爽几分。 “在下景行止,是长公主的老师。” “来人,将他抓起来。” “慢着,”齐磊步履生风的快步而来,对着景行止拱了拱手,倒有些弃戎从笔的书生模样,“既然是长公主的老师,那便请进来为我和公主主婚吧,我是粗人,就怕怠慢了长公主。” 他嘿嘿一笑,眼中有精光闪过,“只是我山寨中还有老小,若老师也学我挟持长公主这一招,那我???” 景行止眼光闪了闪,过了很久才说:“我是出家人,不会滥杀无辜。” “这可不行,鲁和尚也是号称和尚,那样不照做。” 景行止脸色黯了黯,没有看见萧元的人影,他突然扬起了一只手,虽然长公主说过她有办法让景行止身体虚弱使不出武功,但是年前这个人在南国中有多高深莫测?众山贼都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就等着合力进攻。 “嗯????”景行止咬着牙问,“这样可以了吗?” 齐磊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在他面前只手打折了自己的一只胳膊,这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景行止汗如浆出,嘴唇乌紫,完全契合萧元计划。他吃了那叠糕点,明知到使自己犯忌,但是他想起前世,萧元亲手做了糕点,他却一口都没有吃,便不忍心,尽数吃光了。 想到自己可能会衰竭到连床都起不来,又怕因此萧元将他留在长安,一早变躲进了大箱子中。 此时拼着全力赶来,又这番折腾,他再也无力支撑,眼前发白,昏了过去。 ------题外话------ 我决定把更新时间改到早上七点,这样可以一边上学一边看,一边吃早饭一边看,一边挤公交一边看,我觉得我好贴心啊! 第二十章 人皮灯笼 九月末的时候,天气尚和煦,在山中还能听到阵阵蛙鸣。 萧元站在密室的中央,看着镜面反射进来,下面地牢里奄奄一息的景行止。 齐磊半跪,身后是方才那些凶神恶煞的山贼。 “他虽没有了抵抗之力,但是还是要加倍看守。” 萧元顿了顿,慢慢的很是斯文的笑着,“去看看他吧。” 齐磊称诺,正要带人走的时候,却听到那已经坐在竹躺椅上的少女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本宫说过的话,你可记清楚了?” “敬诺” 原本一直如影子一样站在萧元身后的方简在众人都离去以后站出来,这是特意为了迎合孟光长公主的要求而重新建造的地牢,在这间房间里,能够将地牢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他上前,看着镜面反射的画像,那个天人一般的先生已经醒了。 方简看着那人浑然不知真相的焦灼面容,目光偷偷看了一眼正安适躺在竹椅上的少女。 “先生醒了?” 景行止整个人被绑着,双手悬于头顶,衣服上尽是狼狈,目光却是清澈沉静的。 “你们为何出尔反尔。” “在下环山门下齐磊,家师邵光子。” 景行止的眼睛突然生出怒气,邵光子? “如先生所想,这一切本就是冲着先生来的,我们只不过是请长公主殿下来做做客罢了。” 景行止在盛怒之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在何处?” “久仰先生大名,却未曾想过会为了一个女人以身犯险,在下已将公主安置妥当,只要先生配合在下。” “什么?” 景行止的神智已经不甚清明,看着齐磊的时候有些迷蒙。 “家师先请先生赐下皮肉。” 就在齐磊拿着一把精致锋利到吹毛立断的小匕首一步步上前的时候,在密室中的萧元起身了。 “带本宫下去。” “殿下???” “本宫要亲眼看着他。” 少女的面容温暖缱绻,那漫不经心拂去身上浮尘的姿态优雅动人,好像是赶着去看一场新排出来的戏,从容婉转。 然而实际上她却不是去看一场风花雪月的戏曲,而是鲜血淋漓的剥皮大戏。 在方简的护送下,萧元慢慢走到地牢中,在内的齐磊立刻迎了出来,压低声音说:“这??您怎么来了?” 萧元面容亲和,却没有说话,反而是齐磊拘谨至极,萧元站在阴影处,看着还未动手,就已经被那叠婆罗花糕点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景行止,唇上出现奇异的笑容。 她张嘴,无声说道:“动作利落一下,本宫要用来做灯笼的。” 那像是一出哑剧,主演的便是这落落端庄的少女,在暗不见光的地方,她看着齐磊持着匕首,手法熟练的在景行止后背上割开一道血口子,鲜红色的血液汹涌的流出来,那个男子却虚弱得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还记得建武十七年的深秋吗?” 萧元清淡温和的声音突兀的响起,然而整个地牢的人却在注视那个生生被剥去后背上一整块皮的男子。他面如浆出,身体颤抖不止,却没有一句呻吟。 方简身体一僵,意识到孟光长公主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可是此时还是建武十五年的九月底,殿下怎么会说建武十七呢? 萧元却已经转身了,方简立刻跟上去,地牢湿滑,长满了地衣,萧元步子一急,脚下一滑,便踩了个空。 “啊???” 那一声有些尖锐,景行止倏地一下睁开了眼睛,射向传来声音的地方。 “元儿!” 那声音失了风度,异常急促,在景行止耳中,先入为主的认为是萧元受了邢,只有一声,便止了,那该有多痛啊? 他心绪紊乱,胸腔闷得难以呼吸,一口恶血喷出来,整个人都呈现一种颓败衰老的气势。 齐磊将那块割得整齐匀称的皮放到干净的托盘中,看着晕死过去的景行止,一双眼睛移到那个小孔中,在那里,或许这一幕正被孟光长公主收在眼中。 他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那个不过及笄之年的美貌贵族少女的心思,并非是他们能够揣度的,又不知这男子是哪里得罪了她,要受到这样永无止境的惩罚。 你还记得建武十七年的深秋吗? 那一年萧元十七岁,是嫁给景行止的第二年,青春年少,灿若明霞。那时候,她还会跟在景行止的身边,陪他下山去讲经。 景行止记得很清楚,在清山百里之外的一户人家,有一个老妇人与她的儿媳生活,唯一的儿子去参军了,那小妇人怀了身孕,景行止在老妇人的嘤嘤哀求之下,留在了那家人为她儿媳养胎。 萧元虽然住不惯那稻草铺的床,但是实在难得与景行止一起,便笑着答应了。 深夜的时候,小妇人肚子疼,景行止去了,再回来时,萧元便不见了。 他很快的找到了萧元,却没有救萧元。 那个环山的邵光子,自幼修习禅法,却嫉妒景行止天人合一的禅意,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和他作对,但是却没有一样比得过景行止,屡屡为败。 可是这一次,他捉住了景行止的妻子,萧元,以及那两婆媳。 萧元被单独装在一个巨大笼子里,她自幼都是被珍而重之的对待,何曾会受到这样的惊吓,而那笼子仅仅用一道小锁锁着,另一半是一只巨大的猛虎。 刚如铁石的猛虎与柔弱无骨的美人,景行止却皱了眉,走向被悬在悬崖上的两婆媳。 他刚一转身,那道锁就被邵光子打开了,萧元缩在角落里,沉默着等待着那只饿虎的靠近。 “殿下???” 那是???那是容焕??? 那个少年火急火燎的跳下马背,一把将萧元推开,那只老虎的前爪就拍在容焕的背上,少年的衣衫破碎,鲜血横流。 “焕儿???” 少女眼中泪,这才落下,而在她身后,那只饿虎又一次的扑了过来。 容焕顾不得许多,忍着背上的剧痛,将萧元推出笼中,少年的背生生的被饿虎揭下血淋淋的皮,萧元看得红了眼睛。 在以为自己要葬身虎腹的时候她没有哭,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的贵族风骨,不被折辱,却在少年扑向她的那一刻流出热泪。 “公主。” 他赶回来的时候,笼中的老虎已经被容焕打死了,那是第一次,萧元没有将爱之若渴的目光投向他,而是夺过瘫软在地上的少年手中的剑,一次又一次的刺进老虎的府中,那些血溅在萧元的脸上,衣服上,她却浑然不觉。 那之后,邵光子被太子亲自带禁军抓住,施以千刀万剐之行,刽子手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拼下他身上一千块肉,直到最后一刀,他才断气。 环山上前,在大火中无人生还。 而那两个,被景行止先选择救命的婆媳,并没有如景行止所愿的那样平安生下孩子。 在容焕始终昏迷不醒的时候,萧元的怒气烧到她们身上,两个人最终也没有逃过那一劫,依旧被萧元坠了崖。 “为什么不救我,我是你的结发妻子???” 最终,萧元也没有问出那句话,而是姜永夜,在接到萧元的消息之后,马不停蹄的赶去,一把揪住景行止的衣领,怒气不知质问他,“我将元儿亲手交到你的手中,你却让她受到这样的惊吓,你何德何能拥有元儿的爱?” 地牢中的灯火逐渐熄灭,男子的眼睛慢慢睁开,带着朦胧的水汽。而在他的头顶,少女捧着那托盘中的新鲜人皮,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着,流连着,素白的手指,轻轻划弄,脸上是愉悦而又满足的笑容。 那种高贵疏离的气质给她戴上冷冰冰的面具,看着觉得噬人,叫人心生恐惧,却又会在一个恍惚之后,以为那还是年少不解世事的纯真少女。 轻盈端着晚膳进门,放下手中的托盘。 “把这拿去,找个手艺好的,作盏灯笼。” 她笑语言言,端起银耳羹,又慢慢说道,“七文灯笼祭的时候,拿去放了。” 这句之后,是轻盈长久的沉默。 阴涔涔的,萧元的笑声,“怎么,你害怕了?” 咚的一声,轻盈跪在地上,诚惶诚恐的说道:“奴婢不敢,殿下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不敢。” 萧元莞尔,淡淡的说:“端出去吧。” “诺。” “莫要存着怜悯别人的心思,即便是佛祖,要救人也得割肉还换,轻盈,你舍不下你的肉,便该做个心冷如石的人。” “诺,奴婢谨记殿下教诲。” “下去吧,明日就启程。” “诺。” 萧元放下说中的调羹,望着窗外的一弯明月,唇间晦涩,过了许久,她才说:“环山那边可以动手了。” 在黑暗中隐匿的方简应了一声,脚不点地的离去,这时,才真正的只剩下萧元一个人。 她坐在凳子上,看着那一碗银耳羹,半点食欲都没有,那些原本的,预想的快乐来得很快,消失得更快。 不过九月底,她却已经觉得身体发冷,可是那种要北地的思念愈发深重,像是母亲的子宫,而她便是那个不足月便抛出来的孩子。 ------题外话------ 不知道你们会不会觉得女主太过狠毒,可是设定就是这样的,如果有什么懵懂点,欢迎留言讨论 第二十一章 心如冷石 萧元半夜忽然惊醒了,睁开眼睛望着帐顶,过了好一会儿幽幽的叹了口气。 她知道有人在慢慢的像她靠近,步伐沉重,却又坚定不移。 萧元被子中的手,不露痕迹的摸到枕下的匕首,这是自幼养成的习惯,也是她夜夜能够安枕的原因。 她将匕首握紧,眼睛看着那团黑影步态缓慢的移动,就在要将匕首刺出去的时候。 那黑影突如其来的扑过来抱住她,“元儿,别怕。”那依旧虚弱低哑的声音,分明是景行止的。 少女的身体僵住了,同时心中生出一种强烈的愤怒,他是怎么跑出来的?禁军们都干什么去了?他究竟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少女只觉得那团怒火中烧,将她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一把火,然而男子却已经横抱起了她,嘴中温柔的说:“元儿不怕,我这就带你走。” 少女挣了挣,他抱得很紧,萧元用尽了全力也无法挣开景行止的禁锢。 他将萧元横抱起,堂而皇之的推门而出,整个院子都是空荡荡的,萧元抓着手中的匕首,静静的窝在男子的臂弯中,眼中沉着光芒,阴森森的,倒像是两只鬼魂交缠在一起。 萧元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带着湿意,毫无意外的的听到男子一声闷哼,脚下的步子也顿了顿,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少女,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元儿,我不痛。” 萧元心中的怒火愈发的厉害,谁管他痛不痛啊,这乌龟王八蛋,竟没看出来这般自作多情。 萧元不知道被抱着走了多远,眼瞅在黑夜中已经里山寨越来越远了,萧元几次被树枝划伤,就在第三次抱怨的时候,景行止终于将她放了下来。 “元儿”他脱下身上残破不堪的外衣,欲要给萧元披上,却被萧元避开了。 “你做什么?谁要你这赃衣服!” 萧元跺脚,眼睛适应了黑暗,才看清自己身处在密林中。 “山中夜冷,你先将就着披上,我记得再走不远就是山洞,我们先过去避避。” 谁要避避!她在房中睡得好好的,谁要和他呆在一个破山洞里避避! 景行止先走了几步,不见萧元跟上来,顾不得后背上的剧痛,又转身,欲将萧元再次横抱起,被萧元闪身避开了。 “本宫自己会走。”她下意识的厌恶景行止的碰触,把这当作是一种变相的挟持。 她越过景行止,走在了前面,果然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前面便没有路了,在灌木从中,有一个隐秘的洞穴。 “你先坐会,我去捡柴。” 他将身上的外衣脱下,放到萧元身侧的石头上,面上带着勉强虚弱的笑容,在得不到萧元回应之后,转身向外面走去。 萧元嫌恶了看了一眼那肮脏的外衣,恶狠狠的踩了一脚,来回走了几步,想离开山洞,但是却看见外面黑黝黝的,不知道身在何处。 “元儿···” 她听见景行止的声音,渐渐的看清楚了抱着干柴走进的人,也看到了他步伐的沉重,却没有伸手去帮他,而是冷漠的站在一旁,看着他吃力的将干柴拢成堆,再费力的颤着手点燃,唇上泛着的冷笑渐渐消失了,缩了缩身子,在夜风中觉得格外的冷。 “元儿,过来坐。” 萧元断不会为难自己,依言过去,烤起了火,她这样别扭的样子引得景行止淡淡一笑,看着萧元在火光映照下明媚的容颜心中安然,他仰着头靠着一块干燥的石壁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萧元坐了一会儿,身体已经回暖了,转过眼却发现景行止睡着了,脸色即使在火光的映照下也白得发紫。她心下顿时便觉得愉快,不自觉的便哼起了歌,这一夜倒也过得极快。 萧元再次睁开眼醒过来的时候,景行止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沉睡着。 萧元站起来,看着他的脸色又青白变为潮红,豆大的汗珠打湿了他的衣服,心念一起,走出了山洞,这一出去,便看了方简带领的禁军,若不是看到萧元从这里出来,谁都没有发现这里隐藏这一个山洞。 啪的一声,轻盈的巴掌落到方简的脸上,打完之后,她面上又浮现出愧疚的颜色,低声道:“奴婢逾越。” 方简的目光却看向已经上马车换衣服的孟光长公主,明白轻盈这一巴掌是奉了孟光长公主的命令,这位主子即便是发怒也不屑对他们动一根手指。 方简抱着剑,背脊挺直的跪在车前。 过了许久,长公主淡漠入骨的声音才从车厢里飘出来,“今日留着你还有用,你先去把山洞入口封死,本宫不想再见到他。待回长安以后,你便去找方碍吧。” “殿下,你要方简死可以,但是方简绝不···” “怎么?你失职了,本宫却处罚不动你了?” 方简这个原本顶天立地的男儿,在听到萧元这句话之后面如死灰。 “方简。” “属下在。” “你可不服?” “属下不敢,属下领命。” “走吧···记着,一定要盖上三天再挖开。” 萧元按着太阳穴,在晨风扬起的车帘中看见那个洞口在尘土的掩盖下渐渐不可见,不知此时洞中的人醒了没,那是天人啊!能从那黑魆魆的洞中爬出来吗? 真想留下来看看热闹,萧元的指尖按着衣服上的金色花纹,垂着眼,淡淡的笑着,是与天同寿的天人?不能杀了,那就留着慢慢折腾吧,她死了还有她的孩子,还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知无尽··· 那原本应该去往南方的孟光长公主车驾在悄无声息的转了方向,驰往南国的最北边,苦寒的北地。 在经过长安城的时候,西城门上,静静的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在萧元的车驾靠近的时候,车帘被人用手背掀开,露出南国太子俊秀的面容,一口白牙笑得明朗。 “元儿,这一行甚是愉快吧。” 萧元没好气的一笑,伸出素白柔软的手轻轻的将姜永夜拉上自己的马车,这时倒有一些真正的小女儿姿态,转着手中的珠子,语气柔和的说道:“也就那般了,若不是赶着回来见见哥哥,真想看看他从那洞中爬出来的狼狈模样。” 这一句突然转得阴沉狠厉,那种姿态伸放自如,倒不知她是怎么炼成的。 姜永夜摸了摸少女的头,有些感概的说:“一转眼,你就这般大了,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那会,我从学堂里出来,小太监就喜气洋洋的跟我说,南国的小公主出生了。我一路跑到姨母的寝宫去,你躺在摇篮里,吸着嘴巴,哇啊哇的哭。不过一眨眼,就十五年了。” 萧元微微笑着,也在回忆着那些美好的往事。 “见到姨母的时候,带我请个安。” 萧元点头,“知道了。” 姜永夜不日将会启程去东边诸郡视察民情,这一别可能到过年的时候才能见着,自他们懂事开始,见上一面便是困难的。 “好,我该走了。” 萧元点点头,唇上含着温柔的笑容,提醒道:“哥哥,路上小心。” “晓得了,快走吧。” 终究是不宜久留在城门口,不过几句话的功夫,两人便分道扬镳。 萧元将会一路北上,去儿时居住过的固原郡,而姜永夜则一路西行,微服查看民情,再见面时,又不知是何光景。 “叫那些禁军都去暗处吧。”萧元说,“轻盈,留下一个车夫就是了,本宫想四处逛逛。” “诺。” 萧元倚在车厢里安置的榻上小憩,轻盈跪坐在外层车厢里,看着蛟纱中孟光长公主朦胧的面容,觉得这个少女只有在此刻才是真正温柔似水的,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子与孟光长公主相似,这般的冷酷,这般的沉着。 “轻盈姑娘。” “嗯,”轻盈小声的应了,打开车帘,看到坐在马背上的方简,以及他脸上那又带着痕迹的巴掌印,隐隐便觉得自己的手心发痒。 “殿下有何吩咐?” “殿下说,请大人先派一小队人先行护送行礼去固原,其余的都不要现身,在暗处保护即可。殿下想在沿途的小镇上逛逛,莫要扰了殿下的兴致。” “诺。” 方简勒着缰绳,将马转了方向。 “哎,方大人,等一下。” 轻盈从袖中拿出一瓶药,递给他,“这是止疼化瘀的药,大人不妨一用。” 方简皱起了粗直的眉头,沉声道:“这是长公主赐的。” 轻盈愈发的局促,看着男子转身而去的背影,再看着内间睡得香甜的孟光长公主,再想起此时不知生死困在洞穴中的景先生,叹了口气。 她无力阻止什么,改么,生命前程皆系在孟光长公主一人身上,便只能随波逐流。 ------题外话------ 其实,除了写文,最大的乐趣就是看你们的评论,这是豆奶一路走过来的动力,现在考试时间紧张,压力也很大,觉得每天睁开眼过来看一看都是件很快乐的事。 因为时间原因,所以也没有检查文中的错字,大家看的时候就先原谅豆奶吧。真的很忙呢 第二十二章 舐犊情深 那方的黑暗中,不知道度过了多久,景行止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整整两天的昏迷让他连此刻身处何境都要忘记了,在睁开眼睛的那一霎,便开始寻找萧元。 整个洞穴都是黑茫茫的一片,就连他自己的手指也看不清。 “元儿” 除了回声,没有人答应他。 景行止靠着石壁站起来,回顾自周,感觉不到萧元的气息,便知道萧元不在这里,他靠着本能朝洞穴的入口走,还以为此时是黑夜,以为萧元在外面。 然而,迎接他的,是一堵凭空出现的石墙。 他闭了闭眼睛,几乎有些绝望,然而最终唇间还是溢出苦笑,这一刻将所有的事情都串了起来,前因后果,再清楚不过了。 而他身在局中,元儿自始至终不过都是在看他的笑话。 他坐下来,依靠着那堵在萧元命令下建造起的山壁旁,心中戚戚然,唇间那抹苦笑依旧不曾散去,他坐了许久,直到感觉着洞穴里难以呼吸,才回神。 男子站起来,背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他伸出手按在壁上,却突兀的听到外间传来的声音。 “大人,可以挖开了吧?” “不行,殿下说过一定要三天。” 景行止掩唇轻轻咳嗽着,按在壁上的手垂了下来,三天,那就三天吧。 他以一种老僧入定的姿态盘膝靠着那堵山壁,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更无法猜测他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他愿意困在这狭窄的洞穴中。 但是此刻,无疑他是痛苦辗转的,那潜心向佛的心被少女漫不经心的放在烧红的锅中煎熬,而他唯一期盼的,却是少女在品尝着这道菜的时候,能够感到喜悦。 这是爱吗?如果这样的包容忍让不是爱,那是什么?如果它是爱,为何又来得这样不合时宜?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中,男子的指尖突然出现点点微弱的光芒,在那光芒中依稀可以看见少女站在他的面前,唇间含着温柔的笑容,眉眼间都是浓浓的爱意,却在男子伸出手要拥抱她的时候,如烟消散。 到底只是一个幻境啊??? 他扬着头,看着虚无黑暗中的一点,从未有过的卑微。 ―― 数十天之后在遥远的崇宁,萧元的马车正在官道上慢慢的行驶,她指尖拈着那张纸条,面容凝滞着,在思索些什么。 “你说,环山已经是一座荒山了?” “诺。”方简在马车的窗前战战兢兢的回禀说:“一年前就被一把火给烧光了,连同邵光子,满门都没有人逃出来。” “谁做的?” “属下查探不出……” “什么时候在南国,也有本宫不知道的事了?” 方简没有答话,他知道这是长公主在自言自语,透过清风扬起窗帘的一角,可以窥见长公主微有些放空的双眼。 车厢中的少女转动着手中的珠子,沉默了很久,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 “带他来见本宫,快去!” 那声音有些颤抖,少女死死的握住那颗珠子,眼中凝着泪意。 是不是,是不是他也有着前世的记忆,那么,他知不知道有汜的生父是谁? 若是他知道???萧元的十指纠缠在一起,那种怪异的偏执的心思愈发的深重病态。 最好他没有前世的记忆,若是有,还敢在这里纠缠,那就别怪她心狠手辣了。 “不避刻意掩饰,本宫想要最快见到他。” 在崇宁的山间官道上,少女的开始噬骨的怀念前世里的儿子,不知结局,不知生死的儿子。 那是她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她的骨肉至亲,她最不能释怀的温暖。 “殿下,这里的风景秀质,下来休息一会吧。” 马车在崇宁的一处山间停下,车夫开始将锅碗收拾出来,萧元慢慢的走出来,入目的都是,满眼的绿色,那通透青翠的颜色,叫人心中无比开阔。 这是在一处山腰上,开满了油茶花,烂漫一遍,萧元在轻盈铺上的虎皮上抱膝坐下,看着在山风中如一层层海浪一般的油茶花,越发的觉得舒适。 “幼年时,随母后一起去固原郡,那里又一遍山开满了晚碗宫粉,母后最喜欢的梅花品种就是晚玩宫粉。轻盈???” “哎???” “你没有看见过,冬天花开的时候,有多美,种种世间的词句都不足以概括。母后刚刚嫁给父皇的时候,在太子府里曾移植过两棵,都死了。” 少女伸手摘下一朵油茶花,递给轻盈。 “给本宫别在头上吧。” 轻盈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朱红色的花朵插进萧元的发间,少女的容颜美丽,在山花的映衬中,少了平日的端庄孤傲,多得却是寂寞与彷徨。 “再往前走,就是博阳郡了。博阳是我南国产盐最多的地方,那里每年十月都会举行整整十天的盛会,轻盈,你不知道有多热闹。” 这世界上哪一种热闹,孟光长公主没有见识过? 表里不一的,举国同欢的,针锋相对的,十里出迎的,哪一种她不是主角,而这时,轻盈被唤着名字,却没有答应,她知道孟光长公主并非是在与自己说话,她不过是无人交谈,所以才提起了自己的名字,她只是想要有一个人证明,她不是在自言自语。 “你在找我?元儿。” 男子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因为太过突然的出现,而显得突兀恐怖。 萧元仰起头,看着景行止一身精致华服,身姿如玉般挺拔,面上带着温隽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模样,那地牢中的刑法,那山洞中的困顿,仿似都只是萧元凭空想象出来的。 “你???” 萧元重重的吐了口气,有些怔忪,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景行止唇角上扬,半蹲了下来,看着少女鬓间别着的花朵,又暖声说:“元儿,怎么了?” “环山是你做的?” “是。” 少女的神色变得极快,几乎是一反应过来,就换上了戒备的颜色,看着就半跪在她跟前的温润男子,目光冰冷。 “你知道是我安排的?” “是。” 啪??? 少女纤细的手掌狠狠的甩在男子的脸上,有些气急败坏的骂道:“那你在干什么?杀了本宫,本宫竟然不知道,和尚也要杀人的,还是说???” “我不是和尚,元儿,我不是。” 萧元冷嗤笑说,“那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个人,一个一心想要皈依的人。”男子的手微微伸向萧元,却被她避了开,萧元站起来,抚了抚衣角的尘土,唇上的笑意愈发的讥讽。 “你也别装了,本宫不是佛,没法让你皈依,何苦做出那潜心向我的模样!” 萧元转身欲走,可是蓦然想到了姜有汜,她回头,看着那依旧半跪在地上的景行止,垂下身,低声询问:“都说你博闻强识,最是聪明,那本宫问你件事。” 景行止抬起头,目中带着光亮,看着萧元,好像看着佛家真谛。 “你可见过一个叫有汜的???” 景行止冲的一下站起来,按住萧元的肩膀,声音急不可耐,“元儿,你记得了?” 那种语气,那种神态,即使希冀的又是恐惧的,他一边期待一边又畏怕着,这样的矛盾同时出现在这个本应该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身上,出奇的和谐。 萧元这次连挣都难得挣了,这人的力气不是一般大,“记得什么?你放开我。” 景行止收回了手,看着萧元,却没有发现什么端倪。 “我???” “知不知道?出家人向来不打???” “元儿,我没有出家,”景行止坚持的解释,过了一瞬,才说:“我知道他,他过得很好。” 萧元此时面色稍霁,退后一步,慢慢的走向马车。 很好? 是怎么个好法? 可有成家立业,娶的是哪家的姑娘,模样如何,性情又如何?是喜欢武还是偏爱文,又或者文武双全,长大了是什么模样,是黑是白,是胖是瘦? 还是喜欢甜到腻味的藕粉?喜欢什么样的花草?喝哪一种茶? 住在长安还是别地,有没有儿孙绕膝? 萧元走着走着,鼻子便发酸,她抬了抬袖子,眼眶已经开始发红,那是她唯一的孩子,如此这般,怎么可能不牵挂? 萧元提着裙角,又转身,走回景行止的身前,明媚的双眼带着期盼的目光,“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模样?你不是什么都会吗?你把他画出来,把他做的事都画出来,你多画一幅我就待你好些,向尊敬老师那样尊敬你。你听到了吗?” 在浓烈的仇恨,也不及姜有汜在她心中的万一,若是能亲眼见到,那该是多大的欢喜,杀一万个景行止也不如姜有汜在她的怀中唤她一声娘。 “我???”过了许久,才听见男子沉闷的一声,“好。” “那你快随我上车,现在就画,现在???” 萧元提着裙子,两三步跑回马车,站在车辕上,看着仍在原地的景行止,蹙着眉,“景行止,你听见没有,我让你过来。” 倏地,景行止笑了,那是一种很微妙的笑容,泛着苦涩,却又甘之如饴。 第二十三章 想不出题目 “他就这般?” 画中的男子,剑眉星目,唇红齿白,面上是温和有礼的笑容,身量修长,眼中是明朗的星光,着实好看。 而他身后还背着一张弓,一手提着一只灰色的兔子,眼中的光芒似乎透过宣纸,看着萧元,在说,娘,你看,我给你打了只兔子。 萧元抱着那张话,便不肯再撒手,不停的抚摸着孩子的脸,触感是冰冷的,心却是炙热的。 后来呢? “后来呢,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 那画上的孩子,不过只有四五岁的模样,偏偏像个大人一般,成熟睿智。 萧元侧卧在榻上,指尖流连在孩子的面容的上,满怀期望的问:“他长大了是什么样子?你在哪里见到他的?” “你是天人,不是会法术吗?你教我。” 少女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甚至有些无理,可是景行止没有回答,他手中的笔一顿,又开始继续画画。 砰地一声,小桌上的颜料萧元一把扔下马车,她一手抓着景行止的衣领,一手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死死抵在景行止的脖颈处,萧元的动作不快,但胜在出其不意,又或者即便他能够避开,他也不会避开。 温热的血液很快流了出来,萧元凝着眼:“你教不教,还是你想再试试剥皮之邢。” “你,为何要见他?” 为何?那是她至亲至爱的儿子,怎么能割舍得下,她哪怕舍去了世间上任何人,也不能舍下她的腹中肉啊。 “我不能教你。” “浪得虚名!” 景行止苦笑道,“我是一个人,不是神仙,元儿,你???” “谁准你叫本宫元儿的?” 萧元翻脸不认人的功夫学得不错,登时就变了颜色。 “我是你的老师。” “那你就更因为时刻谨记着,本宫不是你那些徒子徒孙,本宫的名讳也不是你可以叫的。” “我只有你一个学生。” “是吗?那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指望着本宫尊师重道,当你是老师。” 景行止一怔,缓缓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娶你的。元儿。” 这一次,近在咫尺的,景行止双眼带着涟漪看着就在他眼前的萧元,那种表情,仿佛是在参拜宏伟的佛像,那种真诚,那种期盼,让萧元心中无比厌恶,只觉得自己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景行止眼中却成了泥塑。 这时,萧元已经可以确定景行止记得前世的事情了。 那他为何还想娶自己? 为何呢?明明前世他就是不愿意的,明明是萧元以南国之威胁迫他的,明明这一世他可以安心住在清山中,参禅悟道敲钟念佛的。 “本宫说过,本宫不会嫁给一个和尚的。” “你也说过,谁能令你心爱于他,即便是一个贩夫走卒,也可以迎娶你。” 这句话,从景行止口中说出来,萧元竟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唇上笑容妍妍,“本宫还以为,除了佛经教义,老师什么也不会记在心中。” 她一手支着下巴,看着马车外的山色,淡淡道:“你知道的,我现在一点也不喜欢你,相反,厌恶你极了。所以,你记着也没有用,山寨里的事,是第一次,你跟着我还会有第二次。我厌恶至骨髓,不能杀了你,那就留着慢慢的,一点点的折磨吧。景行止,这样你也要跟着我?” 男子的眼中闪烁着黯淡的光芒,萧元不知道,这是从她在脂兰郡别院中醒来以后,第一次对男子说了这么多话,没有盛气凌人的敌意,没有刻意维持的冷漠,淡淡的,好似景行止只是一个平常人。 萧元不知道,为着这一刻,景行止似乎已经等了许多年。 “出去,本宫困了。” 少女的声音冷艳,看着窗外的目光生出满目的苍凉,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变成这样,时常感春伤秋,这不是孟光长公主该有的情绪,她觉得这一世比前一世还有疲倦,那种她无法摆脱的悲伤时时凝绕着她,永无止境的。 在三天之后,博阳郡的城门出现在萧元的面前。 少女穿着普通的衣服,梳着民间少女的双髻,就像是博阳郡寻常人家的女儿,得了空出门逛街。 博阳的盛会就在今天晚上举行,城中好些的客栈都被定下了,只萧元这一行,一路上早有方简派人先行打点,派人寻了个富足的人家,出了十倍的价钱,租借了一间小院。 用晚膳的时候,原本是孟光长公主独自坐下,如今却多了一个景行止。 景先生的南方人,可是口味却出奇的古怪,似乎更加喜欢北方菜,所以晚膳都是安排的北方菜式。 “皇兄东巡可还顺利?” 方简瞧了景行止一眼,见萧元颔首后,方将太子一路的行程和所为所见一字不漏的禀报给萧元。语毕,萧元忽然想起一件事,语气不悦的说:“本宫听说东方诸郡的佛寺越修越多了?一个镇便能有两座庙宇?” 景行止脸色有些难看,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能烧的就烧了,佛寺越多,我南国能征税的地就愈少,这几年年少子弟为了逃兵役,全都出家,长此以往,国中兵少财弱,国体堪忧。” 一时间,这厅中安静至极。 “本宫倒要看看,连住的地方都没了,那些和尚要怎么普度众生。” 萧元瞅了一眼景行止,见他只是默默的夹菜吃饭,忽然笑着问道:“老师以为本宫说得可对?” 景行止拿起公筷,夹了一筷子素炒青菜放到萧元的碗中,面色有些僵硬的说:“菜凉了。” 萧元从善如流的夹起来,放到嘴中。 “还有那些官员,别以为借着给本宫修长生塔,就能从中牟利。告诉皇兄,但凡遇到借着修长生塔,蓄养和尚,加重百姓服役的,都给本宫重处。” “这棵青菜可以是百姓种的,也可以是从敌国抢的,却永远也不可能是佛祖赐的。” 轻盈紧张的看了一眼景先生,依旧是不为所动的样子,只是握筷的迟疑,却出卖了他。 “都收拾了吧。本宫要出门逛逛。记着,现在本宫是从长安来的萧小姐。” 轻盈咬了咬唇,看着依旧枯坐在桌前的景先生,“先生,不和殿下一起出去逛逛吗?” 景行止腾地站起,面上是忽然而至的喜悦,散得极快,有些迟疑的问:“她,没有叫我。” “先生愿意去,远些跟着殿下就是了。”她笑着劝道:“我家殿下很喜欢这些,这是在外面,人又多,只怕不能保护好殿下,若先生能一块,岂不是好事。” 景行止的武功有多高,没有看到过他真正的出手,只是轻盈曾看见方简被他绑在树上,因此猜测这人怕是普天之下都寻不出几个对手了。 萧元出门时,已是到了掌灯时分。 她租住的这户人家是博阳郡的富户,姓候,家住在街边上一条巷子中,一出门,便能听见大街上的喧嚣声。 博阳的民风不如长安城开放,大街上的女子即便出来行走都会带着一张面纱,而今日因着盛会的景,城中来了海边东珠郡的商人,带来了东珠郡七文灯笼祭会上独有的面具,萧元而是曾在底下的进贡中见过,比市面上买的要精致百倍,却没有市面上的那份喜庆。 因此也去挑了一个,想到此时应该已经到军营中的容焕,又弯下腰选了一个海王面具,与她这个鲛人面具恰恰相配。 她慢下几步,将海王面具扔给后面跟着的轻盈,笑声道:“这个让人给焕儿送去,瞧着挺好看的。” 轻盈的脸色顿时变得尴尬,就在孟光长公主蹲下身仔细挑选面具的时候,她便在与景先生说,那应该是殿下选来送给先生的。 景先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却是欢喜的,眉宇间的孤寂都要散去的模样。 可惜,那不是送给先生的。 第二十四章 博阳盛会 博阳郡的夜晚始终比不上长安的夜晚,即使是在这样喜庆的盛会里,那种热闹喧嚣依然不及长安。 南国的孟光长公主出生于长安,直到五岁的时候,才在太子的陪伴下搬进长公主府,另一种目光审视她自幼居住的那座皇城。 萧元站在人流中,带着鲛人面具。没有人注意她,人群如水在她身边穿过,她来回看着,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呵,在这儿!” 那是一家买金丝蜜枣羹的小铺子,铺前早早的排起了长龙,几乎都要横到大街上了,萧元小跑前去,排在了最后一位。 她揉着手中的珠子,嘴角含着笑看着店主手中的活计,像极了一个馋嘴的小姑娘。那美丽的鲛人面具戴在她的脸上,只能露出她鼻子以下的部分,精致的下巴,红艳上翘的嘴唇。 “小姐,奴婢来排队吧。您先去坐着。” 店家门前有几张闲置的桌椅,因为来买金丝蜜枣羹的人多是打包回家的,所以空座倒是多的,萧元点头,侧目已经见到景行止当先寻了一张干净的桌,取了手帕仔细的擦拭着。 她此时心情极好,便也没有过多的为难他,施施然过去坐下。 “《长安梦华录》中所载,博阳郡有一家肖记金丝蜜枣羹,百年手艺,口感酸甜适口,开胃解腻。你也试试?” 景行止带着笑容说,“好。” 端上来之后,萧元拿调羹拨了拨,才发现那里面加了薏米,少女蹙了蹙眉,便放下了调羹,正觉得扫兴的时候i,景行止将她那碗端到自己面前,萧元别眼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挑出了一碗没有薏米的金丝蜜枣羹,南国里,除了少数几人,没有知道她不喜欢薏米。 男子眼中带着温隽的笑容,正慢慢的吃着原本属于萧元的那碗金丝蜜枣羹。 他的动作熟稔,毫不掩饰对萧元的爱意,这样一个人,如果是前世的萧元遇见,该有多好? 温柔的性子,明朗的为人,学富五车,知文善武,再配上南国唯一的公主,艳丽的容颜,显赫的身份,眷侣天成大抵如此。 萧元摇了摇头,没有再吃一口。 “小姐,等会儿东市那边会有杂耍,要不要???” “不用了,再好的技艺,也比不上长安的,看了凭白失望。去西市。” 西市虽然依然车水马龙,但到底不如东市热闹,萧元也不过只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这样走起来不过一会儿,竟然就走到了西市的尽头。 这边的人便又少了些,有几家酒馆临街开着,萧元站了一会儿,便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回走。 “看来博阳年年的盛会都没有丝毫改变,游行烟花杂耍,永远都一成不变。” 上扬的略带轻佻的声音从萧元身后飘飘散散的传来。 “嗯,这是谁家的姑娘,单是这背影就窈窕有致,活色生香,啧啧???” 萧元面上沉下来,目光阴晦不定,后又嗤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这位姑娘,为何不停下脚步,你可知唤你的是谁?” “这位公子,我家小姐以忍让再三,若再不离去,我们便不客气了。” 那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一双眼睛虚浮的游离在萧元身上,呵呵的笑着,“美丽的姑娘,为何迟迟不肯转身,莫非是因为本公子生得玉树临风而令你羞涩踟蹰?” 萧元转身,隔着鲛人面具看着眼前醉醺醺的男子,以及他身后跟着的那帮奴仆。 “美人儿,带着那劳什子面具做什么?取下来给本公子瞧瞧,若是长得标致可人,那就随小爷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男子拨开轻盈阻拦的手,步态虚浮的上前,取下萧元脸上的鲛人面具。 他从没见过如此明艳的佳人,以及在她娇美面庞上徐徐绽放的丽色微笑。那是他十八年来所经历的的所有混沌丑陋的世界终于第一次出现了一个清晰明澈的人影。 他目瞪口呆,放佛面对的是整个纯洁的环境。 “怎么了?我可以走了吧?” “嗯???可以,可以。” 萧元一笑,低头拿过男子手中的鲛人面具,看着男子羞涩的面容,不禁皱起了眉头。 “走吧。” 男子傻傻的点头,萧元便漫步而去。 男子呆立在那里,直到萧元的身影已经隐匿在人流中看不见了,才想起来这是他打算强抢来做小妾的人选。 “三公子,你怎么了?” “奶奶的,老子竟然看傻眼了,漂亮,这姑娘漂亮,告诉我爹,老子要娶亲了,去给我找,老子要她做我媳妇儿。” 那股流里流气的样子,非但没有气势,反而逗得随从们哈哈大笑。 少爷怒了,脱下左脚的一只鞋,狠狠的抽在最近的随从脸上,“小爷我叫你去找,在这傻乐什么,狗东西,别以为小爷喝醉了就能不听使唤了!” 随从招呼了两人,连忙循着萧元离去的方向跟上去,眼瞅着在人群中已经看到萧元的身影了,就要跑出深巷子的时候,三人一齐扑倒在地上。 “奶奶的,谁敢暗算老子,给老子滚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二抬头,看见一双长靴停在他的面前,他抬手刚想就来人扳倒在地,却不防手反被那人踩在地上。 月上中天,露出了来人的相貌。 那是一个带着仙气的俊美男子,仿似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好看的异常,面上是温和儒雅的笑容,眉目清澈温煦如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将身边跪着的三人的双足斩断。 他的身边聚集着十数只野狗,这津津有味的吃着三人断足,在这样的血腥中,男子却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是呢喃着曲辞,“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双手不听使唤,你???” 男子声音优雅而阴暗,在这样的环境中阴森森的,三人已经痛得晕了过去,男子提起脚,踏着他们的身体,步态从容的走出深巷。 “先生,你去哪里了?” 景行止拿出手中的一包小吃,笑容温和。 “小姐在前面等你,准备回去了呢。” “好。” “先生,您鞋子怎么脏了?” 景行止脚步一顿,淡淡摇头,“无事。” “你去哪了?” 萧元揉了揉眼睛,站起来,看着不知何时消失的景行止。 “《长安梦华录》中的梅花香饼,还热着,吃吧。” 萧元伸手接过,拿了一小块放在嘴里,果然是热的,味道甚好,因而等待景行止的抱怨也就散了。 提步走在前面,向着侯府的方向。 这时候,博阳第一天的盛会已经接近尾声了,长街上的人流尽数散去,而不知为何,出现了一队官兵,向着萧元来的方向,整齐而又迅速跑去。 萧元今夜走累了,便也不在意,垂着头,快步的往回走。 第二十五章 神秘身份 男子被随从搀扶着上了轿子,抬回自己家中。 直到一路抬到内院从放下来,方一落轿,便有一个娇美的妇人上前来,打起帘子,笑道:“怎么让三少爷在上面睡了呀,要是吹了凉风可怎么好啊!” 正说着,刘危楼就醒了,嘴里还不高兴的嚷嚷着,“谁吵得小爷睡不着觉啊!” 娇媚的妇人拿了冰过的帕子搭在他额上,“我的三少爷呀,大夫人找你多久了!你给嫂子说,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晚上回来陪我们吃酒的吗?怎么就出去吃醉了回来。” 正说着刘老夫人的院子就到了,刘危楼拿着丫鬟早就备好的抹了鲜蒜汁的帕子抹了抹眼睛,熏出一脸泪来,快步小跑进去,扑倒在老夫人的跟前。 “母亲,救儿子啊!” 刘老夫人被猛不丁的一下,脸色却没变,她这儿子这几年闯的祸多着,哪一样不是跑回家来,给她求情。 刘危楼在家里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嫡亲的哥哥,一个从商一个从文,都混得风生水起,名声不凡的,唯独这个老三,整日的游手好闲,考一个秀才也用了五年的时间,最后还是不过,他娘看不下去,给买的功名。 “这是怎么了?在外面闯了什么祸了?” 刘危楼抱着他娘的腿不肯撒手,一边抹着泪一边哭嚎着说:“母亲,儿子的魂要没了。” 老夫人眼睛跳了跳,皱着眉头问:“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好好说!” 刘危楼这才抹干净眼泪,直截了当的说:“儿子要娶媳妇儿,母亲你答应我。” 这时,站了一屋子的人的三三两两的笑了起来,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啊,原来是他们家三爷看上哪家的姑娘了。 方才的美妇人就是他大哥的正妻,府里上下都由她管着,唤她一声大少夫人。此时站了出来,带着笑容说:“三叔看上了哪家小姐了?这般的上心?” 刘危楼已经站起身,抖了抖衣袍上不可见的浮尘,挨着老夫人坐下,笑道:“你们不知道她有多漂亮,我想想啊。” 刘危楼站起来,走到中间,脑海中想着那姑娘的长相,忽然看见自己大嫂,眼睛一亮说:“她的比大嫂还高一些,眉毛像大嫂一样,是黛眉。嗯,鼻子是琼鼻,和二哥的爱妾一样,小巧挺直,然后嘴巴,像二嫂,不点自红,好看极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看着叫人说不出话,皮肤就像咱家里产的白盐,可美得把儿子的魂都给勾去了。” 这一说,屋子又是一阵笑声,老夫人笑着摇头,问:“这么个美人儿,是哪家的姑娘?” 刘危楼摇头,“儿子不知道,所以才求到母亲这里的。” 老夫人叹了口气,抱怨着跟身边簇拥的众人说,“儿大不由娘,你这心啊都给外面的美丽姑娘们勾走了,罢了,谁叫我生了你这小祖宗呢,天生就是来讨债的。” “儿子已经让下边的人跟着她去了,母亲,现在就可以???” 刘老夫人皱了眉头,想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对身边侍奉的儿媳说:“老大家的,让人去看看,只别弄出人命来就是了。” 这厢去接应了,找到的却是在深巷里被人斩断了双足的三人,这事情一下子就严重了,莫说这是桩能告到公堂上去的是大事,就单是刘家在博阳郡的门面也就给无光了。 谁人不知博阳郡刘家,那是多少年在博阳的巨富之家了,就是博阳的郡守,那也是要给十分面子的。 当即就拍了衙役前去犯案现场,又连夜根据刘危楼的描述排除嫌疑人,那三个断足的人俱已经昏死过去,失血太多,也不知能不能救得回来。 加上这几日恰逢博阳郡盛会,郡中龙蛇混杂,人员繁多,这番排查到侯家,也已经是正午时分了。“小姐。”轻盈神色有些古怪的从门外走近来,眼中有着不悦和愤怒,看到萧元仍旧坐在镜子前把弄着昨夜买回来的鲛人面具,声音便有些急。 “外面来了一群捕快,说???” “好好说,”萧元并不在意,只是见不得自己的侍女长这番没有胆量,声音便有责怪的意味,“说不清楚就让方简来说。” “诺,外面来十几名捕快,说要请小姐去衙门一趟。” 萧元站起身,打开一个装衣服的箱笼,把鲛人面具和海王面具放到一起,轻轻盖上,温声道:“我不去,他们能奈我何?这些事别来烦我,你不会,就去问方简,要是方简也不会,那你们脖子上东西也用到头。” 得了萧元这番斥责,轻盈小心翼翼的退出房间,立刻就找了方简,于是博阳郡就出了一桩怪事。 都说民不与官斗,可是这伙护卫却带人将院子团团围住,不肯放来拿人的捕快进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博阳郡的驻军赶到了,近千名的郡禁卫军手持利剑将侯府团团围住,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起来,就在捕快们以为是郡守派来的时候,他们面朝里的齐齐转身,将利剑对准了那十几个捕快。 在外面看热闹的众人纷纷瞠目结舌,猜测着,这借住在侯家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能动用直接隶属于中央的禁军。 博阳郡的盛会被断了,神秘而紧张的气息萦绕在这座城市上方。 紧闭了近两个时辰的候家大门突然大开,两排全副武装的禁军在侯家门口一字排开,手上的利剑整齐划一的插进刀鞘,在为首的统领王兼的高声唱和:“全体禁军,跪!” 好像是惊雷一样,全体将士齐齐下跪,膝盖撞击到地面的声音,铿锵有力,齐声高呼道:“愿吾主长安千秋!” 他们一手扶着剑,一手放在胸前,静静垂着头,神情肃穆,向即将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人表达着最高的敬意。 然而,众人翘首以盼的,却是一顶软轿,厚重的帘幔遮住轿中的一切,不知是男是女,不知何等容貌气度。 第二十六处子之血 博阳郡的郡守府,在这一天显得十分不同寻常。 本来雄心壮志要去拿人的郡守钱郡守看着领兵而来的王兼,面色有些难堪,正准备上前打探几句,王兼拿着手上的令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随即一扬手,让将士抬着轿子进去。 顺带着而来的千名将士将郡守府的各个出口牢牢控制住,而最让人觉得奇怪的就是,那轿子中的人始终不曾下轿,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王兼领着将士走进公堂前,目光沉着而郑重的看了一眼在座闻风而来的大小官员,对着直接抬进公堂之上的软轿拱手弯腰说道,“请殿下下轿。” 又等了许久,才见一只素白的手背掀起帘子,露出一张已经习惯了俯视众生的冷傲面孔,少女的年纪不大,但是那通透冷漠的双眼,以及王兼那声毕恭毕敬的殿下。丹红色的云锦披风上绣着百鸟朝凤,只见她缓缓将罩在头上的兜帽除下,乌云堆积的发间插着一支八宝镶珠凤凰金簪。 那,除了孟光长公主,还能有谁当得起一声殿下! 一种官员立刻跪了满地,南国孟光长公主的名声,那是出了名的手段强势,心思果敢,她看着满地的官员,并未显出贤明温和的样子,直接走上了高处的位子,沉默的坐下。 孟光长公主没有叫他们起身,他们便不敢起身,战战兢兢的低头跪着,孟光长公主的手段向来残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来了博阳郡,还未曾透出一点风声。 孟光长公主随意的拿起案上的惊堂木,唇上挂着单薄的笑容,轻轻的敲了敲桌案,说:“人在哪里?” 不曾多说别的话,只直接问了一句人在哪里。 这个少女的眼睛好像是一潭积蕴满隆重而空洞雾气的冰潭,声音温和中有着逼人的压迫感。 不见有人答话,少女突然轻笑出声。 “钱郡守,本宫问你那三人在哪里?” 被点到名的,跪在下面的钱郡守立刻匍匐着上前,有些支支吾吾的说:“回禀长公主,这三人现在刘府中看伤。” “看伤?本宫何时准他们看伤的?” “这???”钱郡守其实完全摸不清楚头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会儿,这是才恍然大悟,没成想刘三少看上的居然会是长公主。 “把那三人带过来,”孟光长公主的声音轻轻响起,斟酌了一会儿,道:“刺耻字,流放三千里。” 钱郡守尚未反应过来,王兼已经双手抱拳,沉声道:“诺。”立刻便领着几名军士出了公堂。 孟光长公主的唇角一弯,笑意中裹着坚冰,“本宫过去听闻博阳郡民风严谨,钱郡守治理博阳殚精竭虑,但今次一行,却觉得是钱郡守欺上瞒下了。” “下官,下官惶恐。不知做错了什么事,还请殿下明示。” “不知?那你的郡守也就坐到头了,来人,除了他乌纱。” 官员们暗自心惊,都说孟光长公主是个狠厉果断的人,眉目间沉静如水,但是眼瞳却深不可测。孟光长公主的话音一落,钱郡守的身子就瘫软了,梗着脖子,眼睁睁的看着侍立在孟光长公主身侧的侍女下来取走他头上的乌纱,感觉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来。 这闹腾了大半会儿时间,依旧没有几个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在孟光长公主三言两语中,博阳郡的郡守就换了人。这厢议论声嘤嘤嗡嗡的。 “新的郡守,不日便会上任。”萧元手中的惊堂木敲了两下,“至于诸位若有不满,皆可上书陛下,届时陛下自会圣裁。” 再无人敢说什么?向远在长安皇宫中的陛下上书,只怕还没有送出博阳郡,一家老小就都丧命了,这整个南国都是他们姜家的,谁敢说一句孟光长公主的不是。 “殿下所言,臣等惶恐。” “还知道恐惧就好,不恐惧的时候,也就该断气了。”萧元将手中的惊堂木扔开,站起身,对底下跪了许久的人吩咐道:“起吧,本宫也不是什么钦差大臣,也不查你们的所作所为,脑袋还在头上,回去好好想想为什么脑袋还没落下来。” 自然,不会是因为孟光长公主的仁慈,一个不及十岁就已经双手沾满无数鲜血的铁腕女子,会有仁慈。原本的钱郡守,现在身无官职的钱三,一从禁军层层包围的郡守府里退出来,刘府的管家就迎上来了,看着钱郡守头上的乌纱不见了,也是大惊失色,“钱大人这是怎么了?这究竟来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钱三重重一哼,骂道:“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这位主子,不是你们一个刘家能妄想的。” 刘管家拉住钱三的衣角,犹不死心的问道:“这,你也得说个明白啊!” “没明白?”钱三伸出两个手指头,比了比天,说:“上面的那位???” 刘管家怔了,立刻冷汗就下来了,上面排在第二的,那除了陛下的长公主,还能有谁啊? 这,他也就顾不得再说什么了,只得撒丫子跑回刘家去报信。萧元回到郡守府的内院的时候,景行止正等在内院前,看到萧元,眼神一动,朝萧元走过来,似有话要说,“元儿,我有事要告诉你。” 萧元却是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直接走过去,满不上心的说:“本宫没有闲功夫。” 一阵风似的进了萧元,方简步伐不曾停留的跟了进去。 萧元在椅子上坐下,食指敲了敲桌案,“这几年沿海诸郡采盐量日益下降,博阳郡的却一年比一年稳定,本宫有意将放于盐商手中的采盐权收回来,却迟迟找不到缺口,你这次虽然擅做主张,却也算将功赎罪。” 方简脸上的颜色稍霁,但眉头却没有松开,重重的跪了下去,“属下,那三人不是属下的人动的手。” 方简的脸色也有些难看,在他的护卫之下,竟然有人跟踪萧元,自己却没有发现,反倒不知让谁立了功。 “这桩你也不用管,只是采盐一事,在他们尚未回味过来的时候,你必须控制住局势,新的郡守明天就会到。” 明天?莫非殿下来博阳郡根本不是临时兴起,是早就打算就采盐这种暴利收回皇家手里。 “这件事,你务必要用上十二分的心,本宫出来的时候,就从陛下那里拿到了口谕,只要本宫能除了这些盐商,那以后,博阳郡的采盐业所得,便可全数充作征天军团的军费。” 方简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有些欢喜得说不出话,立刻双手抱拳,大声回道:“属下必肝脑涂地,办成此事。” 萧元却没有这么激动,她还在思索方简之前的话,那三个人不是方简动的手,那会是谁?究竟是敌是友?还是另有居心? 方简这方刚一出去,就又折了回来,手上提着一个男子,衣衫狼狈,但是皮相上佳。 萧元眯眼一看,这是当夜在西市遇到的醉鬼。 “殿下,属下放在看见此人不知怎么进了院子,鬼鬼祟祟的。” 刘危楼的双手被捆住了,在一进房间看到萧元的时候i,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嘴上喊着,“美人儿,我不知道你就公主啊,我要知道我就赶长安去提亲了。” 萧元半眯着眼睛笑着,狭长的凤眼带着幽深的光,手指滑过茶杯上沿描着暗金的花纹,“你的嘴巴如果再不老实,那本宫就赐你吃了这只茶杯。千金一两的云安茶,用来洗刘三少的嘴,却也不贵。” 刘危楼吞了吞口水,看着孟光长公主的表情,不像是说笑话,面色严肃了一下,皱了眉头说:“草民刘危楼,昨夜在西市冒犯了长公主殿下,殿下如要怪罪,尽数算到草民的身上,请莫要伤害我的家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刘三少爷也是个有些担当的人,这样说番话出来,萧元还有些难以将他和西市见到的模样联系起来。 “你以何身份来向本宫讨这个人情?” 刘危楼头伏得更低,沉闷已久,忽然朗声道:“草民可以助殿下拿到博阳的所有盐业。” 萧元这时,才开始正眼打量眼前这个男子,依旧没有觉得那里与众不同,有些鄙夷的说:“空口白话,本宫为何信你,又何须要你来帮忙。” 刘危楼闭了闭眼,竟然有些悲凉的说道,“草民愿意将一切和盘托出,只请事成之后,殿下放我家老小一条生路。” 萧元此时有了兴致,点头,“说说看。” “殿下应该知道,整个博阳郡的盐商都以我刘家马首是瞻,实际上这并非因为刘家制盐最久,家大业大,而是因为???我刘家有一个制盐的秘方,只有有了此方,制出来的盐才可以卖出供人食用。” “何方?” “处子之血。” 这,倒不像是真的了,反倒像是志怪笔记里写的了,然而刘危楼那样悲痛正经的表情,分明不是作假,以处子之血制盐,闻所未闻。 “你父亲怕是有所行动了?” 刘危楼抬眼,少女面容平淡,并没波动,“是,家父也只是一时糊涂,等他想明白了,便会知道根本无法与殿下抗衡的。” “你倒识趣,知道来求本宫保命。” “此事因草民而起,草民虽浑浑噩噩二十年,却不敢牵连家人。” “本宫倒想去看看你家是如何用处子之血来制盐的。” “殿下,不可。”方简眉头一跳,不理解萧元为什么偏向虎穴行。 “你带本宫去,本宫愿意考虑你说话。” 刘危楼抬头看着明明气度模样都像一个仙女一般的萧元,却不知道为何这仙女一点也不慈悲,犹豫了一下,但此刻更为重要的是抱住那已经慌不择路的家人,“诺。” 第二十七章 或有不同 “殿下,你十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刘府中,刘危楼的院落中,萧元取下头上的兜帽,脱下披风,听着刘危楼这一句问话,约莫想了想,回答说:“与现在无什么差别,打理后宫,有时也处理些政事。” 萧元知道,刘危楼这样一问,实际上真正想要的不过是自己的反问,她却故意不问他,刘危楼却自己说了出来。 “我第一次知道家族里的秘密,就是在十岁。”刘危楼的声音有些冷,似乎回忆着什么,目光变得遥远,“我母亲生了四个孩子,我十岁那年,唯一的亲姐姐正好十五岁,如花一样的年龄,却突然就要出嫁,嫁到临街的盐商王家去。” “姐姐不想嫁,她跟我说嫁过去就会死,可我只以为是她害怕。我不能为她做什么,她终究还是应该嫁人的。” “姐姐出嫁的晚上,大哥端了一杯红色的液体让我喝,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亲姐姐的血。他们一起把她的经脉破开,把她挂在盐矿上,知道她血流干没了气息,才放她下来。” “我后来还有五位庶姐堂姐,都是那样死去的。” 看着那双原本风流不羁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痛苦与不理解,萧元却没有多大的动容,反而有些无法理解的,“因为如此,你就装出这幅浪荡庸碌的模样?” “你???不理解,”刘危楼,少年的脸上满是挣扎,那种难以抉择的眼神,让萧元长久没有动容过的心,都有些松动,他说:“我母亲在这里,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没办法丢下她离开。” “马上,还有两天,大哥的长女也要出嫁了,大嫂什么都不知道,我再也受不了。” 终于,在萧元以为刘危楼要压抑不住的时候,他缓缓抬起头,注视的萧元,面上有一种近乎鱼死网破的绝决和一股奇异而哀伤的悲痛。 “您不是要看吗?”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窗边的书架上,用力的推开书架,在书架的后方,昏黄的灯火掩映下,是六具早已干瘪成干尸的少女,显然是被人精心照料过的,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生机勃勃的脸上还能够清楚的看到她们死前恐惧痛苦,而那第一个,仍带着出嫁时的凤冠,鲜红喜庆的嫁衣,唇上阴森诡异的微笑还未曾散去。 “那是我的亲姐姐,我将她从坟里刨出来的时候,她还没有断气,血流了整个棺材,她跟说我,‘小楼,救我’。她不知道,我也喝过她的血。” 灯下,刘危楼捧着烛台,悲伤的目光落在这些已经死去的少女的身上,她们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莫名其妙的死去的。 这是一个怎样血腥丑陋的家族啊? “殿下???你还满意我给的答案吗?” 看着依旧平静的萧元,刘危楼手心积满了汗水,他需要这个少女与生俱来的力量,才能够会,毁灭这个家族。 再看了一会儿书架后面的干尸之后,萧元抿着唇,问:“博阳郡的盐业,只能用你们刘家女子的血?” 会得到这个问题,刘危楼完全没有想到,他以为至少这位同样身为女子的长公主会有恻隐之心,“不是,只是祖上传说,喝本族女子的血,可以长寿。” “真的?” “草民不知道。” 他袖中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其实家中的父亲已经七十岁了,可是外间不过以为他只有四十岁,这个,不能告诉萧元,她现在态度不明,与自己预想的一点也不同。 “殿下还想欣赏吗?”那一句里已经带了点点怒气,伴随着男子微微不悦的表情,使得萧元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摇头,刘危楼便将书架推回了原位。 门不知何时开的,提着一盏灯笼的成年男子如同鬼魅一般飘进来,在看见房中的少女之后在门口顿住了,下一瞬,面上就有了暧昧的笑容,那人把灯笼交给身侧的青衣侍从,提步走近房间。 “家里都忙得焦头烂额了,三弟你还有心思寻花问柳。” 他一步跨进来以后,一把拉起萧元的手腕,少女的面色顿时难看之极。 “大哥,你先放开她。” 刘世安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扯了扯衣领,抓着萧元的手腕就往嘴巴里送,一阵剧痛顿时从手腕传到身上各个角落,萧元的眉头紧蹙,心里简直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 原本要上前救萧元的刘危楼,此时却收回了手,心里居然有一丝窃喜,在看到孟光长公主那平淡无波的脸上出现毫不掩饰的愤怒的时候,松了口气,原本的迟疑,再也不用担心,有了大哥这样的冒犯,依照着传说中孟光长公主的手段,一切都会有一个结果的。 “啪!”萧元一挥手,狠狠甩在刘世安的脸上,男人恋恋不舍的吸允着少女手腕上汩汩流出的鲜血,这时才放开手,食指将嘴角的残血摸到嘴中,十分快活的拍了拍刘危楼的肩,“这货不错,够甜够辣。” 萧元压抑中失血和疼痛带来的眩晕,侧眼狠狠的盯着那人,却是对刘危楼说的,“还不叫人来包扎!” 毫不掩饰的颐指气使,虽然招来了刘世安心中的疑惑,但是谁也不会想到此时出现在刘危楼院中的女子,会是本该呆在禁军重重保护下的孟光长公主。 “去叫人来包扎吧,等那事风头一过,再让大哥好好吸几口。”刘世安看着萧元一会儿,突然爆发出一阵奇异的大笑,面容扭曲而阴毒,抬手捏着萧元的下巴,阴测测的说:“小美人儿,你可要多活几天。” 在他离开以后,长久的沉默引得刘危楼原本还稍有轻松的心愈发的沉重,这已经远远失去了他的掌控。 “殿下,我送你回去吧。” 刘危楼在前面引路,衣衫在夜风中飒飒作响,整个刘家都静的可怕,刘危楼在打开院门的时候,那双有过痛苦哀伤绝望挣扎的眼睛,突然露出一种恐惧。 就在方才不久,刚刚离开他的院子的刘世安,如今只剩下头颅,摇摇晃晃的垂在男子的身侧,那个提着他大哥头发的男子,像一只鬼怪一样,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可是手上的却是还在滴血的人头。 饶是平静如萧元,也是惊讶的失去了语言,瞠目结舌许久,才说出一句: “你杀了他?景行止,你杀人了?” 萧元看着景行止手上拎着的,还睁着大眼的头颅,简直像是在做梦似的。 “你可以不杀他的,你是和尚啊!你忘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一句,从萧元口中说出来,并非是真的觉得残忍,而是她看着眼前这一幕,觉得这个人几乎已经不再是南国上下敬慕的佛者了,他可以喝酒,可以留发,却不曾想过他还会杀人。 “元儿,我不是和尚。” “那是什么?” “身心都背弃佛的人。” 这样一个答案,萧元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有些发毛,那种感觉比看见一只兔子开始吃人肉都还要震惊。 景行止却是直接将刘世安的人头扔给刘危楼,那男子抱着尚未闭眼的兄长,闻着刘府中在夜色里逐渐蔓延的腥气,突然意识到,整个刘府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那种孤独感取代了他原本对这个家族的厌恶斥责,他打着哆嗦丢开刘世安的头颅,任那个头颅在地上滚了几圈,落到墙角,发疯似得朝着刘老夫人的院落狂奔。 “你没有杀他娘吧?” 也许,南国孟光长公主唯一能够柔软的地方,仅仅在于自己的母亲,她在刑场上看见抱着容焕的夫人,生了怜悯之心,而此时又因为刘危楼的母亲而动容。这是萧元的软肋,从光武萧皇后薨逝之后,长久的隐晦的软肋。 “没有。” 萧元吸了一口气,仍是不敢相信景行止杀了人,不仅是刘世安,还有刘家近半数的人。 她跟在景行止身后,回忆起在沉音殿里,她曾经要求他教她剥皮,这样看来,也并非不可能,究竟是什么,让这个从来都是慈悲善良的向佛者,动了杀戒,为了自己,约莫这想法可笑了,萧元轻声冷笑出来,走在前面的景行止停了下来,转身看见萧元捂着的手腕,隐隐渗出的暗红色,脸色有些深沉。 他伸出手,拉起萧元被咬的左手,高高的举起来,温润干燥的手指紧紧的捂着萧元的伤口,面容沉默而坚毅,直视着前方,不给萧元拒绝和说话机会。 这一路,似乎走了很久,像是很早以前,就有过这样的场景,带着些悲伤的冷肃的味道,又或许在此时的景行止心中,整整期盼了数不清年月。 那种的亘古就开始的向往,那种品尝过少女全部热情的爱意,那种日夜辗转苦求不得的痛苦,在这个时刻得到抚慰,少女的手被他紧紧的握着,没有在其他的他触及不到的地方,就在他的身边,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把她抱在怀里。 可是,他却不能。 ------题外话------ 这章前面有点血腥啊,是我看过《传说的故乡》电视剧九尾狐那段的感觉,虽然那哥哥最后还是变坏了,但是至少当时是真的挣扎过的,一边是家族,一边是妹妹。 后半段,总算让小景牵了个手了,半个手? 第二十八章 精致宵夜 “你???真的是景行止吗?” 在萧元的记忆中,或许景行止才应该是那朵金色的婆罗花,青白无俗艳,远远望去,白衣飘然似仙人一般,有一股温煦之气缭绕。 从来都是远离俗世纷争,一心向佛的人。 “是我。”景行止右手举着她的手腕,眉目清隽平静,笑容淡淡的,“我从来不曾改变,只是你???”从来不曾看清我。 夜风轻吹,刘府的大门外灯火通明,王兼带着禁军包围了整个刘府,在看到景行止将孟光长公主带出的那一瞬,松了一口气。 “那三人,也是你动的手。” 眼看着大门就要到了,萧元突然停步,侧扬着头,清澈的双眼望着他。 “是我。” 少女垂下头,却不曾移步,她不理解,“为什么?” “他们想要伤害你。” 少女的目光倏地落到景行止的脸上,看着这张没有丝毫不妥的面容,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记得,前世里曾经有过那么一段,那时她还是他的妻,被人当街凌辱,他却说的是,慈悲为怀。 少女的笑容露了出来,过了许久才淡淡的嘲讽的说道:“太残忍了,不是说出家人皆慈悲为怀吗?” 那样的不恰当,如果在前世,孟光长公主遇到的,是这样的景行止,那个少女满心充沛的爱意便可以得到安放。她们会是整个南国,乃至整个天下最深情的眷侣,如花的美貌,高贵的身份,脱俗的男子,超然的心智,那是何等的佳缘。 “殿下。” 伫立在马车前的轻盈快步上前来,取代了景行止的位置,小心翼翼的捧过孟光长公主受伤的左手,立刻,她便被医师婢女禁军簇拥着上了马车。 在景行止孤身独立的时候,众人才发现,这个原本超凡脱俗的温柔男子,整件长衫都被鲜血染成红色。王兼带着余下的人清理院落里的尸体,他们只不顾是包围了刘府,在方简的意思里,并没有冲下去,谁知因此让孟光长公主受伤。 谁都无法相信,这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在他们的重重包围下进入了刘府,以一人之力,灭了刘府几乎满门。 “景行止是怎么进来的?” “属下无能,属下不知。” 萧元轻轻的摸着重新包扎了一遍的手腕,目光有些晦涩,思索了一会儿,才说:“刘危楼人呢?” “现于刘府诸女眷一同关押在天牢里。” 萧元点了点头,“你带上两个刘府的女眷,一个要是刘府的小姐,不拘嫡庶,一个是刘府夫人,带去刘家的盐矿上,本宫倒要看看,是不是只有刘家女儿的血,才能制出盐来。” 方简领了命,便出去了。 萧元受了伤,几乎闹腾了半夜,有些饿也有些累,正打算叫轻盈备些宵夜,却已经有人先敲门了。 “进来。” 景行止端着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叠糕点,和一只瓷碗。 “我做了一些宵夜,还望元儿不要嫌弃。” 萧元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景行止做的东西能吃吗?且不说自己的记忆里他从未下过厨,就是他会下厨,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萧元摇了摇头,目光落到木盘上的东西,却掩不住惊讶,那叠糕点的样式,格外用心,放在盘子里的,一共就只有三块,一块是鲜红可人的樱桃模样,一块是碧玉通透的竹子形状,最后一块叠在最上面,有位好看清美的金色婆罗花样子。 而那碗里的东西,萧元仔细闻了闻,甜味很淡,但是气味香极。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喝红枣粥,不知道现在还喜不喜欢,先尝尝吧。” 男子的声音有些过分的温和,倒显得战战兢兢的,只怕听到一个不字从少女那张娇艳的嘴中吐出来。 幸好,萧元伸手接过了景行止手中的调羹,搅了搅碗里的粥。 “你从何得知本宫喜欢吃这个?” 喜欢和红枣粥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带着些少女的隐晦,那时好像是十三岁,葵水初至,自己虽然早就知道女子都有这一事,当时却还是吓了一跳,一连几日脸色都不好,不仅是太子,连光武帝都一块惊动了,整日的都是吃些补气的东西。 多吃了几回,萧元就不愿意再吃了,唯独不知道是哪个御厨煮的一碗红枣粥,味道极好,她喝过以后就喜欢上了。 自那以后,只要她来了葵水的第二天,她人在哪里,哪里的膳房就会多上一碗红枣粥。也不知是那个奴才煮的,却又不居功,这习惯默默地也就有两年了。 “是,轻盈告诉我的。” 萧元点头,尝了一口,味道却和以往吃到的不一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确实比以往更好。以往吃到的,总是要凉上一些,放在保温的盒子里,捂得久了些,味道也就不如刚做的。 萧元连吃了两块糕点,又把碗中的红枣粥喝光,这才作罢。景行止就站在那里,一心一意的端着木盘,萧元不曾叫他放下,他就一直带着温柔的笑容端在手中,看着她一点一点的吃。 接过景行止递上来的手帕拭了唇,待他较以往要温和一些,竟然似是关心的问道:“老师可用过了,不如剩下的这一块就赐给老师吃吧。” 她自然知道景行止是不可能用过膳的,这一句话瞧着是关心师长,却有用了赐这个字,说来也不像是感动。 然而这些对于景行止来说,却是无关紧要,他在听到萧元问话的时候,就有些大喜过望,连连点头,伸手接过萧元送过来的最后一块青竹糕点,看着萧元轻轻将糕点放在他的手心,那只手居然抖得厉害。 “本宫倦了,请老师回吧。” 景行止将它握在手心,不敢用力,又害怕它掉在地上,那种小心的模样看得萧元直皱眉,等到景行止走远了,才低低的说,“这人怕是求佛求傻了。” 她摇了摇头,在轻盈的服侍下安寝。 而景行止捧着那块被他试做珍宝的糕点,坐在屋前的石阶上,眼睛看着那块糕点,就好像在看一个情人。 他闭上双眼,好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见少女端着一个青花小碟向来跑来,她一边笑着,一边说:“阿止阿止,你想吃哪一块,金色的,红色的还是青色的,我都给你好不好。我做了一整天才得的这三块,你快尝尝。” 少女的脸上衣服上都是被烟熏出来的污迹,那是什么时候?他还不曾迎娶她,每年的冬天的时候,她就会借口避寒,从她脂兰郡的别院偷跑到清山上,日复一日的缠着他。 清山上面,是很冷的,少女借着避寒从长安跑出来,却又为了一个喜欢的男子,甘愿忍受这寒冷。 那样的时光,明明还像是昨天,其实已经过了几十年,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他,终于能再一次接过少女递来的一块糕点。 最终,他也没有舍得吃那块糕点,掏出袖中的一条手帕,轻轻的仔细的包裹住,谨慎的放回袖中,那种虔诚的神情,似乎是在佛堂中烧香念经。 “先生怎么还不休息?” 巡夜的将士看到独坐在屋前的景行止,便好心的询问。 他站起来,说:“这就回房了。” 然而,却又未曾真正的回房,而是走去的相反方向的厨房。 “这个就是景行止?” 远去巡夜的禁军不知何人开了话头。 “是的,就是他,一个人杀了几十个刘家人。” “不是和尚吗?怎么会开杀戒?” “听说已经不是了,被陛下请来当长公主的老师。” “可我不是听说长公主本来是要嫁给他的吗?怎么又成了老师了。” “这就不知道了,主子们的事谁有赶去打听呢?” “好了,都别议论了,总归刘家是应有余辜,我看着他们家那些小姐都吓傻了,更不知道自己的亲人竟然等着拿她们的血产盐。” “是啊,要不是咱们长公主舍身犯险,英明睿智,那几个小姐小命更不保了。对了,还留着一个少爷对不对?” “是长公主让留着的,活下来的就他一个男丁,不知要怎么处置。” 第二十九章 深海鲛人 萧元醒来的时候,方简已经从刘家的盐矿是回来复命了。 方简知道长公主一醒过来就肯定要问这件事,所以就一直在房门外等候着,再者,他也想向长公主请示刘危楼如何处置。 然而就在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便看着景行止提着一个食盒步态从容的走来,看见尚未打开的房门,便站在了门的另一边,垂着眼,面容温和,让人觉得三月春风。 “先生这是来给殿下送早膳?”长公主府的时候,景行止将他绑在树上,着实让他记恨了好久,可是这个除非你冒犯了他的底线,便永远都对你温和微笑,几番相处下来,方简倒也不如刚开始那样不待见他了。 景行止含笑点头,他眼下有些青黑,似乎是不曾好好休息,但是那份气质却没有因为疲倦而消失,白色的长衫在晨风中轻轻飘着,饶是方简这种习武之人,也觉得有些冷,可是他却始终不曾挪动一步。 “殿下醒了,请方大人和先生一并进来吧。” 他们进去的时候,萧元才刚刚从里间走出来,当先便看见了景行止手里提着的食盒,笑着说:“老师又给我带什么吃的来了?” 景行止眼中的温柔愈盛,将食盒放在桌案上,取出一碗冒着热气的香菇粥,和一叠红枣糯米藕。 萧元看得愣住了,好半响才说:“这都你做的?”就在景行止张口要说话的时候,少女却是没有耐心听到回答了,拿起羹勺慢慢的搅动着冒着香气的粥,然后问另一边的方简。 “说说吧。” 景行止的面色不改,依旧带着包容的笑容看着慢慢用膳的萧元。 “诺。”方简朗声汇报道:“属下已经试过了一定要刘家女子的血才能制出盐,但是并非一定要让她血流殆尽。” “哦???”萧元点头,眼中的兴趣浓厚,“把她们移交给王兼,好生养着,代代相传吧。” 方简一愣,还以为萧元会要查清楚这是为何。 “本宫要继续北上,这里的事你全数移交给他。至于刘危楼,本宫也不想再见他了,告诉他,现在有两个选择。” 少女的眼中带着点点笑意,却未曾能够抵达内心,她的音色优雅却又显得空泛,十分的孤高冷漠:“带着他娘一起去荒无人烟的西海,或者成为征天军团豢养的一只家畜。” 孟光长公主扯了扯唇,抖开袖子站起身来,说:“去吧,本宫今日午后便要动身。” 她绕过桌案,走过景行止身边的时候,看着一直不动声色静候在她身边的景行止说:“老师与本宫最后去逛逛这个博阳郡吧。” 时至如今,整个南国共有三十六郡,而除去孟光长公主的汤沐邑金陵一带的五个郡,如今南国实际上已经有是个郡暗地里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的了。 在光武帝或多或少的私心里,大部分的臣子将军都是依附于长公主的,如有一日,长公主与太子发生嫌隙,辅佐长公主成为南国第一位女帝,也并非难事。 只是现在,并没有人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博阳郡的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为期十天的盛会才开始一天,然而,从东珠郡来贩卖面具的商人却已经不在了。 萧元抱着那个鲛人面具,手指描摹着上面细心勾勒的线条,亦步亦趋的跟在景行止的身后。 因为有了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景行止陪伴,所以萧元第一次成功的遣散了她身边跟随的或明或暗的护卫。因为她是当今陛下唯一的孩子,所以,即使拥有着这无上光荣尊贵的身份,她也有十分难做的事,譬如遣散所有的护卫,或者像这样悠闲的走在大街上。 “我记得我两岁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去北地。”萧元低低的笑,说:“那时候在固原郡上,没有人知道我是公主,整个北地的荒原上,都以为我只是一个普通将军的孩子。” “母亲带着我,在荒原上骑马,我们两个人,一起在原野上奔驰了三天三夜,穿过有大盗出没的固原高地,去冰原上看极光。” “那样美丽的景色,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曾见过,你看过极光吗?”萧元扬起脸,洁白晶莹的面容,带着真挚向往的眼神看着他,曾几何时,这种向往是属于他的。 “没有。” “那你一定要去看看,只看一眼,就再也忘不了的美丽。” 已经走到了人多的地方,萧元顺手将手上的面具戴回脸上,皱着眉头说,“母亲葬回固原的时候,哥哥带着我又一次去了冰原上,我们在哪里滞留了三天,却没有等到极光的再次出现。” 整整十年了,不,加上上世,几乎近五十年了,她再也没有去固原郡,没有去过那遍冰原,那个她记忆中最美丽的地方。 萧元忽然说:“我们再去一次吧。” 如果,这一次极光出现了,也许我会原谅你前世对我犯下的错误,让你安心的拜佛,不再这样苦苦煎熬着弥补前世的过错。 “好,我陪你去。” 萧元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 刘危楼抱着神志不清的刘老夫人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终于,牢房的门被人打开,走进来的是萧元的侍卫长,方简。 “奉长公主之命,前来向你传话。” 刘危楼眼睛亮了亮,刚想开口问什么,却听见方简说:“长公主给你两个选择,带着你娘一起去荒无人烟的西海,或者成为征天军团豢养的一只家畜。” 刘危楼身上的血液都在发颤,他强自镇定下来,问:“那我嫂子,我侄女她们?她们怎么办?” 方简冷笑,“刘三少,这个不是你能过问的了,我只是来问问你的选择。” 刘危楼垂下眼,几乎是不经思索的,立刻回答道:“去西海,和我娘。” 男子的脸上有一种绝决,做出这个决定其实没有多难,家里的人再重要,也重要不过他的母亲。 “不愧是敢和长公主做交易的三少,够果断,现在就走吧。”方简招手叫来狱卒,给刘母脚上手上都带上镣铐,却没有给刘危楼带。 “我会送你到城门,你要知道,你只有一路毫不留恋的往西去,你们才有活命的可能,只要你回头,等待你的,是征天军团无处不在的暗箭。” 刘危楼笑,有些视死如归的意味,点头。 “替我转告长公主???”这个一夜之间成熟起来的男人,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他别开眼,低声的说:“我会回来的,我会自己告诉她。” 方简只是不在意的一笑,回来,他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回来。 马车从博阳郡的监狱出发,穿过博阳郡最繁华的长街时,隔着清风扬起的车帘,刘危楼看见那个带着华丽鲛人面具的少女,一如那夜的优美身姿,面具下那张脸不知生得有多美丽,却正在一点点的远离他,在马车的轱辘声中,最终连一个影子也看不见。 这是南国的孟光长公主带给他的,那张面具下的脸,是刘危楼一生记忆里最美丽的景色,只此一生,再未见过。 在近乎百年以后,当他成为西海上最凶狠骁勇的大盗,那些人问他为什么一辈子都不曾上岸,却将自己的女儿一个接一个的送上岸。 那个似乎一直保持的年轻,面容不曾被海上厉风摧残的男人望着遥远海域那边的陆地,更远处的博阳郡,微笑。 在那里,他遇见了改变他一生的少女。 上岸么?很早以前他已经回去过了,他走到那一个已经垂暮的人面前,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喝那些可以让人延年益寿的处子之血。 那些被征天军团豢养的女子死去了以后,他就把自己的女儿献给了她,可是为什么?她还是变老了。 “我说过,我会回来的。你为什么不喝我献给你的热血。” 少女,在他心中依然被称作少女的人淡淡的笑着,她这样回答的:“刘危楼,我想念我的母后。” 现在,还去去岸上做什么? 岸上已经看不到那条美丽的鲛人了,唯有在广袤的海域上,他或许能打捞起一条深海鲛人,陪伴他度过似乎没有尽头的热血灌溉的生命。 母亲就葬在这遍深海里,所以不必再去岸上。 第三十章 夜深阑干 抵达固原郡萧家的老宅,已经是在五天后的深夜。 萧家的宅子,在独落坞的山上,与世隔绝的感觉,山间两道之旁,便是历代萧家祖宗的墓穴,无数的石碑上,没有一块记述着亡者的官职爵位,只是简单明了的刻上名字,生猝年月,连子女也不曾记着。 萧元在到了独落坞的山前时,就拒绝了软轿,一反常态的十分坚定的亲自沿着山阶往上。 整个独落坞山都被火把点亮,少女的步伐缓慢而吃力,却不曾停滞。 伫立在山巅上,在夜色中如同一直振翅欲飞的鹏鸟的萧宅,其实除了仆从,已经没有一个主人了。在萧元出生那年,它的主人们就已经战死在沙场。 北地子民擅长游牧为生,萧宅的不远处,就有一遍广阔的草场,原本养着数百匹战马,后来被萧皇后放走了,独落坞上山便有无数的野马奔驰在山中。 萧元不妨,看见树影中一闪而过的黑影,当即一边叫着:“安行,”跑进了树林中。 那匹通体纯白色的马听见少女的喊声,马蹄有些迟疑,在原地犹豫的打着转儿,惊慌失措的侍从们拨开树枝,跟了上来,感觉到有人靠近,那匹叫安行的马刚要扬蹄狂奔,突然被萧元一手圈住脖子,做了上去。 白马扬了前蹄,立刻飞奔着消失在黑夜中。 萧元伏在安行的背上,双手圈着它的脖子,脸贴在它的后颈上。 “安行,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还没老死。” 这时,已经在树林深处了,安行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借着月色可以看到他真的是一匹很老的马了,与萧元同年出生,可是对马来说,剩下的时间却不多了。 这样的疾驰对安行来说已经太过消耗体力了,等萧元从它背上翻身下来的时候,它就前足屈膝,跪在地上喘息着休息。 萧元拍了拍它的头,头枕在它的马腹上,身后,就是一块青石斑驳的墓碑。 萧氏阿漾,生于长康十二年,猝于建武元年。 这是舅舅的墓碑,太子姜永夜的生父,那个在沙场上最后连遗骨都不曾找回来的萧漾的墓碑。 萧元不曾见过他,出生的时候,他就战死了,是母后最小的弟弟,和母后感情最好,母后那时是这样告诉她的。 葬在这块墓碑之下的,不过是萧漾的一些衣物,只是个衣冠冢罢了。 “安行啊,母后把你送给我的时候,你还是匹刚刚出生的小马驹,这一晃,你也要离开我了。你们都老了,死了。我也真想快点变老,老到走不动,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然后就这样躺在这里,舒舒服服的躺在这里,看看月亮,听听风声。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我的墓边上,你说好不好安行。” 老马打了个喷嚏,有些不安的站起来,萧元抬起头,看见拨开树影缓缓走过来的男子。 月色明丽照人,余晖落在男子洁白无瑕的衣袍上,像是从仙境中走来的,有些误入人境的样子。 萧元扯了嘴唇冷笑,拍了拍老马的头,马儿便又跪膝坐下。 “地上凉,把这个披上。” 景行止手中拿着一件萧元素来喜欢的披风,蹲下身来给萧元披上,萧元看了看他,只见他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在给她系上披风,那模样心无外物,好像这是一件重要到他必须要全力做好的事。 “建武元年的时候,你在哪里?” “清山。” 意料之中的答案,不是清山就是在与人讲经。 “你知道我们和大禾那一战吗?” “知道。” “那你有何感想?” 景行止终于将披风系好,抬起头便看到少女离他不过一拳之距的面容。在树林中,有些晦暗的,少女的眼角微微翘起,有些奇异的看着他,时间似乎就被静止在这一刻。 景行止手心出汗,看着双目明澈的少女,只觉得想抱住她,说些从未说过的话。 “你想做什么?轻薄本宫?” 萧元嫌恶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惊得景行止后退几步,看着萧元那张分明是在挑怒他的容颜,胸口上下起伏。 “无。” 他走在前面,把路上的荆棘一一拨开,身后的萧元犹豫一下,带着老马跟上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路?” 景行止顿了顿,背对着萧元的脸,浮出一抹笑容,很温柔的说:“嗯,很早以前,来过。” 没走多久的路,就看见了影影绰绰的灯火,那是萧宅。 “你为什么要来独落坞?” “无,这里很好,就来看看。” 这样的的回答很不得萧元喜欢,很好?独落坞在北地是出了门的苦寒,整整一座山,都只有萧氏一家。 “殿下。” 久不见孟光长公主回来,轻盈心里不放心,只能在门前等候,方简面容却很轻松,有景行止在,长公主就不会有事。 “晚膳已备好了,可要……” 萧元拍了拍马背,摇头,“备水,本宫要先沐浴。” “方简,把它带下去洗个澡,喂些吃的,要软熟的。”萧元摸了摸老马的头,“牙齿都要掉光了,还跑那么快。” 轻盈是见过安行,所以这看过去,也是十分的开心,先一步为萧元打开了房门,嘴上还带着笑说:“没想到是安行,殿下,它还跑的动吗?” “可快了,就是喘得厉害。”萧元走进去,笑容妍妍的说:“明天让它带你去山里看看,不知道可有子孙了。” “诺。”这一声答得又快又欢喜,连轻盈的脸上也是不加掩饰的笑容,可见两人都是极其的喜欢那匹叫安行的老马的。 “殿下手腕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该要发痒了,殿下睡着了可记着别挠。” 萧元沐浴过后,躺在床上,由着轻盈给她盖上被子,只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自从踏上这独落坞的土地,她的心情就格外的欢畅,未曾发过脾气,也不曾挑拣膳食,待一切事物都和气温柔,像是独落坞萧家一个在寻常不过的少女,清新明媚,不解世事。褪去了帝国长公主的光环,她也可以只是一个长在山中的无知少女。 “去吧,知道你想去看看安行。” 轻盈弯身,行礼退了出去。 萧元吸了吸鼻子,鼻尖萦绕的并非是长安宫中府中时时点着的那种端庄深沉的香味,而是林间的冷风,吹来的清冷的纯粹的味道。 萧元闭上眼,几乎是在闭眼的那一瞬,就立刻进如了梦乡。 咯吱,轻轻的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那人的步伐有些急促,或者还有着迟疑,但是明显迟疑敌不过那种急促的情绪,他反身,小心翼翼的掩上门,十指都凉得厉害,带着些颤抖。 床上的孟光长公主依旧静静的沉睡着,浑然不知危险的靠近,低低浅浅的呼吸声便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声音,那人上前几步,很快的,毫无顾忌的把萧元抱起来。 那种抱法很粗鲁,也很热烈,本该惊醒的萧元却依旧没有睁开眼,好像没有知觉了,任那人为所欲为。 那人抱得很紧,死死地,用尽全力的,萧元的头垂在他的的胸前,低低呼吸隔着衣服传到他肌肤上,突然,他动了一下,好像整个人都无法克制的颤抖了起来,似乎是悲从中来,又或者是感觉到这一刻是他偷来的。 他眼睛里流出一滴泪,滑过他的面庞,滴落到萧元的发中,无声又无息。 他就这样抱着她,好像要到地老天荒似的,好像永远也不会放开似的,变成连理树,永远在一起该多好?不是在这夜深阑干时,而是所有的未来的、永远的、一切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女本能的感觉到冷意,打了个寒颤,他才回过神来。 低下头,几乎愧疚到再次落泪的吻上少女的唇。 有些冷,但是那种感觉,真的,叫他立刻死掉也好,叫他弑神杀佛也好,就是不想再放开。 他从未有过这样偏激而狂热的发泄自己的感情,似乎压抑已久,让他难以遏制住那喷涌而出不可阻挡的感情,他含着萧元的下唇,却什么也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这样静静的看着她。 直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他才作罢,好像是偷吃糖的孩子,有些做贼心虚的检查了好几遍才掩门而去。没有敢走院子的正门,而是飞身上屋顶,往后墙的方向跳下,刚一站定。 “景先生,这么早您怎么在这儿?” 轻盈牵着安行,从马厩走过来,却不妨看见景行止凭空的出现在这儿,倒是吓了一跳。 景行止一怔,面色尴尬一瞬旋即立刻恢复,温和道:“我去给元儿做早膳。” 轻盈点了点头,这时景行止确实应该去厨房了,只是??? “先生找不到厨房?” 景行止从容不迫的点头。 “先生方向走反了,在你身后的那个方向。” “多谢。” 景行止便转身往轻盈指的那个方向去,轻盈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也就没有上心。 第三十一章 生生世世 第二日,轻盈果然跟着安行一起去了山中,日落西山的时候,才从树林中走出来,除了轻盈胯下的老马,后面还跟着两匹成年壮马。 马种与安行一样,都是大禾品种,应该是安行的后代。 一公一母,皆是毛色雪白,萧元十分喜欢,不管夜幕降临了,仍旧驾着母马在马场里溜了两圈。 “殿下,还没取名字呢?” 接过萧元扔过来的马鞭,轻盈笑着说。 萧元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薄汗,想了想,说:“这个简单,母马叫安尚,公马叫行侠。” 轻盈头上冒出黑线,这是什么名字,谁知萧元在前面又说,“等我们去固原郡军营的时候,把行侠牵去给焕儿。” 轻盈眼光闪了闪,有些冒昧的问:“殿下为什么突然这样喜欢小公子。” 萧元停下脚步,看了一眼轻盈,轻盈连忙垂下了头,不敢直视萧元的目光,萧元便继续向前走。 “你侍奉本宫有多少年了?” “回殿下,有十二年了。” 萧元点了点头,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够在本宫身边呆这么多年吗?” “奴婢愚钝,不敢揣测殿下的想法。” “不是不敢,是你不能揣测本宫的想法。你能够留在本宫的身边,就是因为你听话本分,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了。” “诺。” 又走了几步,萧元转身,蹙着眉头,“你从林中回来的时候,遇见景行止了?” “诺,”轻盈愈发的恭敬,不敢隐瞒的说:“先生很喜欢行侠???” 正说着,萧元便看见景行止正提着食盒走向她住的院落,她走进屋,净了手,转身食案上已经摆满了琳琅满目的食物。 如今已经是十分习惯了吃景行止送来的东西,这人似乎整日的闲得无事,钻研厨艺愈发的用心,萧元还未吃过重样的。 “本宫听说老师很喜欢行侠?” 看到景行止闻言错愕的表情,萧元淡淡一笑,说:“就是安行的儿子。” 景行止温和一点头,有些受宠若惊的说:“是一匹好马,马???” “可本宫不愿意送给你。” 萧元打断他要说的话,直截了当的,毫不留情的,面上仍然是那诚挚无比的笑容,仿佛她说的是,你喜欢,我就送给你好了。 她分明就是想看到景行止失望的神色,也不枉她的口舌,景行止的神情果然黯淡了。 可他却是那种,虽然自己还难过着,依旧是留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至少萧元是这样觉得的。 “那???” “本宫不把它送给你,你还愿意送本宫去冰原吗?” “愿意。”景行止毫不迟疑的点头,却没得到萧元感激的表情,无疑的,这是萧元意料之中的回答。 她刻意用了送这个字眼,而不是陪。或许在她心中,要景行止与她一道去冰原不过是为了摆脱那些无时不在的禁军,那些日夜都守护她的幽灵。 “那,本宫把它借给你。”萧元微微笑,吃了口菜,看着坐在身边的景行止,眼光有些冷。 “好。” 萧元嗤笑,有些奇异的问,“自从本宫退婚之后,就十分看不懂你,景行止,你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萧元静静的看着他,目光探寻着,旨在看出景行止究竟意欲何为?他同样记得前世的事,甚至萧元怀疑,她就是从上一世直接活到这一世的,又重新见证她的出生,母后的死亡,她对他十五岁之前的热恋,可是,那是他不是一样的不为所动吗? 何以,这样的巨大的不合常理的改变了。 景行止看着萧元,目光少有的炙热,他张了张嘴,有些难过的样子,却连续好几次都没有说出话来,过了一瞬,他苦笑着,拿过一边的食盒,带着讨好的笑,说:“还有你喜欢的红枣粥,今天是二十了。” 萧元初时是莫名其妙,随后脸刷的一红,狠狠瞪着他。 这时,景行止却是从容的,将放在食盒里保着温的红枣粥放到萧元的面前,坦荡的接受者萧元的怒目。 一个男人,却记着自己的小日子,萧元气得说不出话来,真不知这人怎么有这么多空,有这些闲心为何不去多读些佛经。 佛家讲究六大皆空,可是这个人明明六根不净! “再过四五日,我们就启程吧。” 萧元点头,生了会闷气,才说:“你出去吧。” ―― 都知道那朵金色的婆罗花,爱上了迦叶尊者。也许是在尊者还只是凡间奔走悟道的饮光使者的时候,他站在树下,抬头那一仰望,婆罗花就爱上了他,又或者是在灵山上,佛祖拈花,那时已经是迦叶尊者的他,见拈花便微笑。 在灵山上的日子,是婆罗花一生中最幸福也最悲伤的时光。 每日都可以与迦叶尊者相见,可是尊者眼中却只见佛意。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婆罗花在灵山上修行,有了自己的灵识,虽然很短,不过须臾,可是当它幻化成凡事女子的模样站在迦叶面前微微一笑的时候,觉得这一刻它已经等待了许久。 可是尊者的眼中,只有佛,六根俱无,所有的爱,也只是对万物的博爱。 婆罗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修,终于得到了迦叶尊者的赞扬。那日的佛堂中,它盘膝在迦叶尊者的身侧,与他一起参禅。 佛堂的火,起得突然,来势汹汹,婆罗花意识过来的时候,火已经吞噬了无数的生命。 还差一个??? 还差最后一个??? 火舔舐着舌头,贪婪的靠近仍旧在神游四海的迦叶尊者,婆罗花问:“火,你为何不能慈悲一点,放过尊者。” 还差一个??? 火的回答,依旧不曾改变。 “那???那就吞噬掉我吧,我不过只是一朵花。”婆罗花看着已经入定,完全不理外界的迦叶尊者,一滴泪流到迦叶尊者合十的指尖,便扑进了火的地狱里。 迦叶睁开眼睛的时候,婆罗花已经变成了一捧灰烬。 这,就是婆罗花的第一世。 婆罗花的魂魄到了地狱,地藏王问它可有什么心愿未了,菩萨说:“你是为了救迦叶而亡了,也算是舍身取义的功德之魂,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 婆罗花磕长头,说:“弟子向和迦叶尊者结一段尘缘,弟子希望能够得到迦叶尊者的爱,独一无二的爱。” 地藏王思索了片刻,说:“这,却是难事。迦叶已是尊者,五蕴皆空之身,恐不能再生爱。” 婆罗花磕头不起,地藏王叹息了一声,点了点婆罗花的头顶,说:“痴儿,念你之德,许你九千九百九十九世,只要有一世,能成功,那你便该放下了。” 婆罗花带着笑容,“那弟子这就去转世了。” 婆罗花不再停留,直接往奈何桥方向去,没有喝孟婆汤,直接就入了轮回道。 在婆罗花走了以后,迦叶尊者不知从什么地方缓缓走出来,看着婆罗花远去的身影,双手合十在胸前,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迦叶,你也该去转世了。” “明知无果,何苦执着,放下才能自在。”迦叶尊者摇了摇头,对地藏王颔首,便紧随着婆罗花的脚步而去。 九千九百九十九的第一世,就是在清山。因为婆罗花没有喝孟婆汤,并且可以第一时间找到迦叶尊者,所以,它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流出了泪。 不同于别的婴儿的哇哇大哭,它在哭着,却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接生婆还以为它是个哑巴。 在第一世,迦叶尊者变成了一座桥。 就在清山上的小河,一座崭新的木桥。 第一世,婆罗花就守着那座木桥,不曾成亲,不曾离开清山,在家中亲人都一一老去了以后,它依旧守着那座桥。 在那桥上弹琴,读书,天晴的时候,带着渔具,坐在桥上垂钓,下雨的时候,披着蓑衣坐在桥上听雨,有月亮的夜晚,在那座桥上吹整夜的笛子。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直到清山上的所有人都认为它是一个傻子,纷纷搬去了山下,不再与它来往。 第一世,它四十岁的时候。 那座桥塌了,迦叶尊者也再次轮回了。 第二世,迦叶尊者终于不再是死物,却是一只鸟。 已经连着两世了,婆罗花心里很担心,但是鸟儿不比一座桥,鸟儿会不停的飞,而桥却永远在那里。 婆罗花离开了清山,一刻也不敢停歇的追逐着迦叶尊者转世而成的那只鸟。 每一天都在不停的奔波中度过,终于,那只鸟儿整日受到惊吓,最终,不过两年,就死去了。 婆罗花流着泪,将迦叶尊者葬在了清山的后山上。 “先生,景先生。您还没起吗?” 方简的声音打断了景行止的梦境,他翻身坐起来,这已经是许多年不曾做这样的梦了。 “何事?” “时候已经不早了,轻盈姑娘要我过来问您一声,今日可是不能替殿下准备早膳了?” 刚说完,房门从里面打开了。 景行止走出来,丰神俊朗的眉目有着一些歉意,“我这就过去。” “诺。” 第三十二章 归雁山前(大修) 独落坞山之后,就是广袤无边的固原。 一连百里路都是荒草,见不到一个行人。 南国初年,这里曾经是有名的关外平原,河川灌溉,百姓安居。 但是因为南国初期的分裂,固原上面原本生活着的人,通通迁移到更北的地方,翻过了归雁山,跋涉过冰原,继续以北的区域,重新建立了一个国家,如今有了两百余年,有了不同于南国的秩序。 那就是时常进犯南国,似乎与南国天生就是仇敌的大禾。 这么多年过去,几乎已经没有人记得,大禾人也曾经是南国的一部分。 萧元驾着马,与景行止并驰在固原上,只是一片荒原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头顶是星空,脚下是灰色的土地,哒哒的马蹄声,那种有着频率而又低浅的呼吸,好像一切都简单起来。 “父皇谋杀了他的第一任太子妃许氏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借着巡视北地的名头,跑到固原上来找母后。”萧元开了话闸,“母后那时不喜欢父皇,她喜欢在固原上牧马,所以很想嫁给萧家军里面的马夫。母后说那个马夫是个很普通的人,可是对他的马却很好。母后说,如果她没有嫁给父皇,那么我就只是一个马夫的女儿。可是,那个马夫就死在这遍固原上,被他自己养的马踏得连骨头渣子都寻不见。” 少女三言两语描绘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其中的措辞简单,但是透出来的那种意味深长。谁能会联想,光武帝可以为了娶到光武萧皇后,而先谋杀了自己的妻子,那么又怎么会在乎一个马夫呢? “所以,最终母后嫁给了父皇。同年,皇祖父下令去松原狩猎,父皇那时有一个偷偷养在庄子里的爱妾被母后发现了,母后接了她去松原,就在路上,马受了惊,那女人被踏成了肉酱。” 萧元别眼看着景行止说:“母后说,万万不可在心中生闷气,有什么不高兴的,直接以牙还牙就是了。” 她脸上笑眯眯的,那句话里却分明有着暗示。 此时已经是日暮时分,固原上的野风势头愈来愈猛,萧元将风帽戴在头上,却毫不犹豫的加快的速度,一会是在眨眼的瞬间,景行止就立刻跟上了她。 他下意识的将目光放在萧元的身上,看到的是少女在风中鼓起的披风,飒飒的作响,随风飞散的长发,而她,永远都是这样的飘忽,他好像永远都追不上她。 在漫漫的固原上,整整三天三夜的奔驰,人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在抵达归雁山的山脚的时候,萧元终于忍受不住,有些艰难的下了马。 毫不顾忌身份的就地坐下,而安上也确实累坏了,直接撂了蹄子,趴在萧元的身后。 萧元的倦意上来了,仰着头枕在安上的马腹上,便困倦难耐的睡下去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寂静的固原上有了马蹄声。 从他们来时的方向,正奔驰而来。 一马当先的是一个大禾打扮的成年男子,肤色微黑,身量魁梧,一双眼睛好像是秃鹰一样带着攻击和野心。 紧随他的,是十余个类似手下模样的人,在看到两人两马的时候,有些惊讶。 “呵,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看见男人给女人揉脚。” 身后有一个矮瘦的手下嘲讽着笑话着,却被他们的首领瞪了一眼,有些没趣的闭了嘴。 景行止闻言,却没有觉得羞愧,但是还是重新给萧元穿上了鞋,这些人虽然大禾人,可是南国的规矩就是女子的脚不能随意露给外人看。 他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向那一行人,静静的,没有什么要攻击他们的举动,可是首领却似有所查的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去惹这个人。 一行人很快的绕过景行止和萧元,纵马上了归雁山。 “殿下,为何???” 这一行人的首领,其实就是大禾的大王子舒木尔,此番带着王命出来办事。他是大禾王最年长的儿子,王后所生,早早的就被立为继承人,所以有些目中无人,但是眼界还是有的。 “刚才那个人,武功不低。”他目中闪过一丝精光,“你没有注意到他的指法,很像我在王宫内藏书中看见过的拈花指。”萧元醒来的时候,是伏在景行止的背上。 周围的景色,已经是在归雁山中了。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冷冷道:“放本宫下来。” 可是景行止却没有放手,脚下的步伐依旧快速,声音温和的说:“山路崎岖难行,我背你会快一点。” 他十分自觉地没说什么,山路不好走,你走了会脚疼之类的话,而是只说速度会快一点,不过是知道这样萧元便会拒绝而已。 果然,背上的萧元没有做声。 她的记忆中,景行止也是背过她的,是什么时候呢? 哦,她还未出嫁的时候,才十二岁。 那年去清山上找他,却脚下踩空落到了河里,衣衫都湿透了,是景行止将她背回别院的。 可是那时,萧元呛了水,是昏迷着的,所以第一次清醒的真实的还是现在。 这样想着就觉得有些不开心,她并不是那种喜欢将不悦的情绪藏在心里的人,反而喜欢将它发泄出来,让别人比她更加的不开心。 然而,景行止却不是尚好的人选,这个人性子好得出奇,她似乎永远不能激怒他,即便是设计他,剥皮,斥骂,不因缘由的责怪,利用,哪项都没有让他离开自己。 就在萧元绞尽脑汁去琢磨的时候,忽然她发现她们前面还有一群人,正骑着马,同她们一样在翻越这座归雁山。 萧元的笑声突然响起,她垂下头,凑近景行止的耳边,说:“你能惊了他们的马吗?” 萧元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景行止的耳间,倏地,整个人的都面红耳赤的,好像烧起来了。 萧元久不见景行止答话,拍了拍他的肩,从他背上下来,声音有些不快,“你不是什么都会吗?” “能。”他的声音有些哑,侧着眼没有去看萧元,微微不着痕迹的用背影对着萧元,但是显然萧元在意的不是这些,她听见能字,唇上的笑容就更深了。 “那你快点呀。” “好。” 景行止这时才转过身,看了萧元一眼,突然摊开了手掌。 “怎么了?” “借你的珠子一用。” 萧元皱了皱眉,可是眼见着前面的人已经快要走远了,这珠子虽然独一无二的特别,可是没有了总还会有新的,咬了咬牙,也就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来,放到了景行止的手中。 景行止接过珠子之后,便转身走了几步,手上很随意的向前一挥,不过眨眼的功夫,前面的人便接二连三的从抬起前蹄的马背上滚下来,稀里糊涂,狼狈不堪的。 “哈哈???” 萧元的笑声,便极为不恰当的在这时响起,整个归雁山都荡漾着少女欢快的笑声,毫无负担的,恶作剧而欢喜的,动听的狡黠的。 大禾人的目光立刻就直直的射到萧元的身上,愤怒的拍着身上的泥土,快步的跑过来。 萧元猛地一惊,拉住景行止的手,“快点走了,他们要过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轻快不知自己闯了祸一般,带着恶作剧成功的洋洋自得,被景行止带着,用俊俏的轻功飞快的躲开了。 不知道跑了多久,拨开一处的树林,入目的居然就是萧元心心念念已久的冰原。 萧元在风中吹得有些睁不开的双眼看到的,就是恍如镜面一样的,倒映着整片星空的冰面。 那些冰层的下面,除了静止不动的星子,还有着来回游动着的点点荧光,是冰层下面生存的食人鱼。 带着如萤火虫一般如梦如幻的光点,不停的在冰层下面变换着位置,成群结队的游动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萧元顾不得说什么,好像脱缰的野马,飞快的奔驰到冰原上,重重的砰地一声趴倒在冰面上。 吓得景行止立刻上前去,以为她摔得到了哪里。 谁知,少女却像个三岁的小孩子一样,整个人都趴在冰面上,脸贴在冰冷的冰层上,盈盈的笑容,快活得说不出一句话的样子。 在少女的记忆中,已经阔别了几十年的景象终于再次回到她的身边,这是多么难得的一种境遇。在许多年以前,在她第一次看见这里的时候,她只是一个两岁的女孩,那时还没有开始所谓的接受正统教育,她可以为了得不到一块糖而哭,也可以为了拿到一朵花而笑。肆无忌惮的,无忧无虑的,以为这就是她最终的人生。 可惜,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她拥有世间独一无二的荣华地位,便不可能不为之付出,笑是有原因的笑,哭是有原因的哭。从来不做没有缘由的事,没有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她伸出手,指尖点到冰层下面的食人鱼身上,那一只鱼发现了冰层上边的人,便不停的撞击冰面,萧元似是无聊之极的不停逗弄它。 景行止盘膝坐在一边,看着萧元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唇上笑容不变,心里的伤感却增。他抬起头,看着漫漫苍穹上的繁星,在遥远的天际,可能不会出现萧元盼望的极光,可是,只是此刻,他就已经觉得美好如初了。 如初,是的。 他和萧元的开始,本该是好的,名正言顺,明媒正娶。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他唯一可以挽救的,就是一直一直陪伴在少女的身边,也许永远也无法挽回当年的过错,也许就这样看着少女长大,成婚,生子,儿孙绕膝,日渐迟暮。 无论是哪一种方式,他都会用尽所有的力量,留在少女的身边,他需要在所有他悲痛欲绝的时候,看着她。无关风月,只是觉得能够看着她,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冰面传来震动身,从远处渐渐靠近。 萧元起身,看着归雁山那边的树林,是那群人来寻仇了。 她在冰面上静静的看着那些人下马,然后靠近,有些懊恼后悔,却没有胆怯,她是在想,应该带一支军队过来的。 哪怕让他们留在归雁山也好,现在要解决这群人,便会打扰自己等待极光的心情。萧元叹了口气,拥紧身上厚重的大氅,回头看一眼景行止,说:“你一个人,可以吗?” 萧元会一点点武功,但实际上是拿不出台面的,她的身份和性格都不适合亲自出手,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即便是遇到行刺,连刺客的面也难得见一见,处理刺客那些事全是方简带着禁军在做。 景行止走到她的身前,低头静静凝望着萧元,白色的衣袍在北风中飒飒作响,笑容柔和温暖,“等我。” 此话一出,萧元就向更远的冰层中央走去,冰面湿滑,她穿了特制的鞋子,依旧走得小心翼翼的,完全没有分心去看身后的战况。 她是相信的,又不知道这种过分的相信从何而来,只是知道,即便是以一敌十,对景行止来说,也不在话下。 景行止是谁?南国的天人。 她不知道走了多远,再回身坐下的时候,远处的打斗依旧再继续着,忽觉有些好笑,那些人其实是看准了自己是景行止的弱点,所以才接二连三的朝自己的位置奔来,可是却不出三四步,就被景行止制住。 这个制住,不同于以往不杀生的含义,而是出奇的残忍,萧元一时间看得有些目瞪口呆的。在博阳郡刘府的时候,她虽然知道景行止破了杀戒,但是这一次才是真正的亲眼见到他杀人。 武功依旧是过去的武功,天人风姿自然是好看雅致的,可是伴随着他的剑快速变化招式的时候,那些人的鲜血一一的,以一种喷薄的姿态抛洒而出,滴落在冰层上。 热血鲜红,冰原纯白,那种美,到了极致。 她从未发现景行止有这样冷酷的时刻,他素来都是以一种温柔得让人如沐春风的态度出现在世人眼中,南国人提到景行止,最常用的的两个词,一个便是“温雅”,一个是“慈悲”。 温雅? 这个温柔雍雅至极的人,却毫不慈悲的快剑杀人,和尚是一点也不像了,若说是草莽又辜负了他这难得的好皮相,那姑且算是剑客吧。 忽然间,萧元身子僵住了,看着迅速断裂的冰层,一块块冰面以一种肉眼难以计数的速度分裂成小块。 “元儿!”景行止大吃一惊,看着身后已经漂浮着无数碎冰块的冰原,湛蓝的湖水露了出来。 舒木尔见景行止的心神被萧元分去,拖着被景行止刺伤的右腿,艰难而又飞快的爬上马背,狼狈不堪的奔逃,他用尽全力才在冰面上重重一刀,如今外伤加内伤,再不走,等这个男人回过神来,也是死丧此地。 急怒之下,景行止看中一块离自己最近的浮冰,腾身飞过去,步伐过急反而被沾了湖水的湿滑冰面滑到,险些落尽冰原下面的湖水里。 原本只有在夏天才会融化的冰原,湛蓝色的湖水中有着成千上万条食人鱼,为大禾皇室所养,他们皇室众人若有犯禁的,便会被关押至夏天,送到冰原,沉湖喂鱼。 萧元趴在一块比她身形稍微大一点点的浮冰上,艰难的控制着平衡,一旦浮冰发生翻转,那么她落进这湖中,数以万计的食人鱼就该美餐一顿了。 这样身陷囹圄的局面,却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不,不如说是从建武十七年被关在铁笼中之后,她就从未给过自己身陷囹圄的机会。 破冰而出的食人鱼早就急不可耐的向萧元这块浮冰聚集而来,不停的撞击浮冰,又接二连三的跳出水面,萧元咬着牙,不敢妄动。 不知道何时,景行止已经从一块有一快的浮冰上飞身而来,站在离萧元最近的那块浮冰上,多年来温隽柔和的面容难得的带着冷峻的自责,然而,他却不能直接将萧元拉过来。 食人鱼在冰层下蛰伏了整整一个秋天,早就已经凶恶到了同类相食的地步,他们成群的从水中跃起,有的已经跳上景行止站着的浮冰上,翻腾不知,尖锐的獠牙泛着冷光。 “元儿,别怕。” 景行止伸出手,带着循循善诱的面色,萧元有些迟疑,可是这样的情形,只有??? 她伸出手,然而两块浮冰相隔的水面突然跃起十数只食人鱼,萧元的手被狠狠的咬下一块肉。 原本细腻洁白如温玉的手,手背上血淋淋的,露出森森白骨,萧元吃痛,立刻缩回了手,摇了摇头,脸向下贴在冰面上,不肯在伸手。 “元儿,你相信我。” 萧元不动,连一句话都不肯再说,只是竭力的维持着浮冰的平衡,她心中的恐惧在这一刻升到了顶点,她以为她忘记了。 可是,此时此刻的感受,告诉她,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头猛虎扑向她时,那种绝望痛苦。她曾经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任,所有的爱意,毫不保留的交付给这个人。 只是,他辜负了她。 所以,她再也不会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信任他,那无疑是让自己身陷险境。 “不会有事的。” 景行止眼中黯淡,声音却已经温柔动人,他半跪下身,屈膝在浮冰的边缘,一手掌控着自己身处的浮冰,半个身子却探出冰面,悬在水面,伸出手抓住萧元的浮冰,浮冰滑得难以抓住,他反复试了好几次,才成功的抓牢,然后,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萧元趴着的那块浮冰拉到自己的面前。 强烈的剧痛,手上腰间,甚是胸前都是肉体被撕扯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碎。 他伸出手,却发现探出去的那只手已经只剩下森森白骨了,萧元不知,依旧俯躺在冰面上,浮冰的移动,让她感到不安,微微仰头。 看见的,却是景行止正弯腰,温柔而又郑重的将她从浮冰抱起。他的脸色苍白泛青,唇角却奇异的上扬着,看着萧元,轻轻的笑着说:“不怕了,元儿。” 不知从何而起的,萧元的眼睛里流出一滴冰冷的东西。 景行止的血染红了她华丽雍容的大氅,腥味弄得满身都是,萧元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抖:“谁怕了!” 景行止依旧是和煦的笑容,带着萧元飞快的回到岸上,脚刚一落地,萧元便被他压倒在地上。 她推开景行止,去看他,却见他闭着眼睛,似乎已经没有了气息? 冰原上,除了点点荧光,还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那些人的尸体,全数的落尽湖底,被食人鱼分食得干干净净。 眼看着景行止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萧元却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手背上的伤似乎已经被忽略了,她双手在身上找了一会儿,终于在衣袖中找到一个信号弹。 她不想让他就这样死了??? 即便没有看到极光,即便他辜负了她。 金色的礼花在天空的最高处砰的一下绽放,方简驰骋在固原上马蹄突然顿住了,他本来就担心景行止一个人护着殿下去冰原,那里是大禾人的疆土,虽然罕有人至,但是一旦殿下出了事,方简满门都会被牵连。 金色的信号,是出了大事了。 眼下方简心急如焚的加快速度,而潜伏在大禾边境的探子,再看见这一枚代表着一切的信号弹,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任务,纷纷向着那个方向赶去。 萧元将景行止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这时,手上的伤才开始蚀骨的疼痛,这就是剥皮之疼吗? 她记得容焕后背的伤就是这样生生被撕下来的,那时她心疼极了,让他不准回军营了,扣在清山上休养。 眼光落在景行止的身上,衣衫都是破碎的,身上的血还在汩汩的流出,她捂也捂不住,也就由他去了。 冷风依旧在身边萦绕,可是她却不觉得冷,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在重复刚刚景行止说的那句话:“不怕了,元儿。” “你要是好了,我就原谅你。我记得前世我最后是离开你回到了长安的,我那时的性子,一定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现在这样的护着我,必定也是为了让我记着你的好,日后不要伤害你的佛。 我答应你了。 不会再记着以前的恨了,当年佛祖舍肉救兔,你为了救我几乎去了一身的皮肉,我想,我的爱本就是我强加给你的,你却没有怨怪我,为了我去了一半的肉身,再多的爱,也能抵清了。” ------题外话------ 有读者留言提醒,这里原来少放了一章,现在加到第三十二章,没有看的,可以回来看看。 第三十三章 屠嫣右后 最先赶来的,是潜藏在大禾边界的牧人。 四十来岁的壮汉,从归雁山中刻不容缓的感到冰原边,看到的便是将景行止抱在膝上的萧元。 他没有见过孟光长公主,但是能够拿出那枚信号弹的人,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 萧元看了看来人,沉默着起身,面容僵白。 “属下知秋,奉召前来。” 萧元恩了一声,知秋便抱起地上浑然无声气的景行止,大步流星的跟在萧元身后。 三日后,独落坞山。 “殿下,已经第三天了,您还是去看看吧。” 这是萧元从冰原返回的第三日,在归雁山中遇到了方简以后,就一路快马加鞭的赶回来,萧元招来了平素替她看病的太医,孰知,景行止在短暂的苏醒过后,拒绝任何人进入他的房间,包括萧元。 这可谓是头一回,萧元听到他的话以后,有些不悦,随即离开了景行止的房间。 整整三天了,没有人进去过。按理说,正常人受了这样的伤,早该死了,或是因为失血过多,或是因为痛不欲生。可是景行止的院子安静得可怕,这样不合寻常的静谧整整持续了三天,似乎,是死在了那里面。 萧元挑了挑眉,过了片刻,才说,“走吧。” 景行止住的地方,在萧宅的最深处,偏远僻静,萧元自己都没有印象,轻盈在前面带路,过了小半会儿,才到。 直到院门前,都是悄无声息的,萧元推开门,心里却想着,莫非他真的死了? 她提步走近房前,轻轻的推开一点门,顿了顿,声音平淡的说:“轻盈,你先退下。” 轻盈抬了抬头,透过狭窄的一角,看见景行止的房间昏暗无光,有些古怪却不能再看了,当即弯了弯身,应着诺退到了院外。 萧元吸了口气,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 那些垂在地上的白帘在完全不通风的房间里,安静妥帖的垂下,层层叠叠,将最里面的那个人遮挡。 萧元恍惚中,看着那个人原本应该浑身伤痕的身体一点疤痕也没有,她拨开白帘,走近景行止的身边,才惊叹那并非是她的错觉。 那些伤痕,被食人鱼咬噬的血肉,原本露出来的白骨,如今或多或少的愈合了。他盘膝坐在床上,露出来的上半身,皮肤有些类似新生儿的粉嫩色,看上去吹弹可破,宛如重生一般。 而萧元,她轻轻抚摸了手背上依旧存在的可怖伤痕,这三日的许多不明的情绪尽数消失。 她轻轻一笑,是天人呀!哪里会死呢?哪里需要旁人的担心呢?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的恢复着,心里只觉得好笑,须臾间,她抽出头上的一根簪子,神色有些迷离,脚步却是坚定不移的,她上前,端详了景行止片刻,然后轻轻地,把那根簪子抵住景行止的眉心。 反正怎么样也不会死的,那么,她把这根簪子插进去,也不会死是不是? 她手指收紧,指尖聚力,将将要用力插进去。 “元儿。” 骤然响起的声音,突然睁开的眼睛,萧元蓦然一惊,手一偏,簪子恰恰擦着景行止的眉心,一道血痕便出现在景行止那完美无瑕的脸上。 萧元有些奇怪的,条件反射的握着簪子的手缩回了袖中,刻意掩饰一般故作冷静,“本宫只是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她顿了顿,旋即后退几步,急切的说:“本宫还有事……”“大禾舒木尔?”萧元捏着那根簪子,簪子中空,注了致命的毒药在其中。 “大禾王如今有四位王子,大王子舒木尔与三王子赫延都是右王后屠嫣所出,二王子胡格是左王后博哥所出,四王子岐合不过两岁,是侧妃所出。” 大禾境内不同于南国,分为左右王后。其中,又以右王后为尊,左王后为辅。这个舒木尔已经是大禾内定的诸君了,这个萧元是知道的。 “殿下遇上的,就是大王子舒木尔。” 萧元点头,沉默片刻,声音冷漠:“本宫不需要你回禀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 方简面容一顿,旋即重重跪在地上,“属下失职。” “你是否失职,本宫心里自有定论。只是现在,本宫要你告诉我,他来固原上做什么?” “诺。”方简沉声回道,“属下查到,舒木尔此行曾从固原入关,去了雪域的姑墨国。” “姑墨国?” 姑墨国是雪域三十二国中离南国最近的,大禾人要想通往雪域,必要从南国而去,因为连接雪域与大禾国土的,是真正的,从无人能踏足的极寒之地。 萧元此时所想,却已经不是要怎么报仇了,而是立刻就在考虑,是否大禾准备与姑墨一同进攻南国。 上一场大战,已经是十五年了,不论是大禾还是南国,都已经忍耐得够久了。而萧元,也迫切的需要看到,整个南国的版图能够再往北扩进。 这将为她父皇的统治,添上新的辉煌,几乎是立刻,她身体里好战的血液就迸发而出。 “把这些年收集的情报都送上来,”萧元起身,走了几步,又说:“做好随时动身的准备。” 来到固原郡还不到十天,孟光长公主似乎有了一种别的兴致,与其说是什么报复,用游戏来形容则更为恰当。 南国孟光长公主的喜好素来异于常人,叫人揣摩不得要领。 孟光长公主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脚步一转,又变了主意,“算了,立刻备马,本宫要去军中。” 萧元能够她差遣的征天军团只有五万,而实际上征天军团的数量有四十万之多,分别在不同的地方驻守,而在固原的深山中驻扎的,就是属于萧元的那五万人马,由方简的兄长统领。 “殿下……” 萧元蹙起黛眉,不悦的看着方简。 “那景先生的伤……” “呵,本宫何时说过要带他一起?” “诺。” 独落坞山原本的人声鼎沸在萧元的命令之下,便开始整装待发。 这里,离驻军的地方其实不远,也不过一天时间。 在极北的大禾,舒木尔也已经带着满身伤痕回到大禾的王都。 “父王,父王的病情如何了?” 舒木尔翻身下马,动作缓慢却顾不得身上剧痛的伤口,咬着牙担忧的问前来接应他的手下。 “禀大王子,王上他尚好,只是再拖不得了。” 舒木尔解开腰间的暗绿色腰带,从极为隐蔽处取出一个半掌大小的锦囊,放到内侍端上来的托盘中,气喘吁吁的说:“本王已经拿到堕仙草了,快拿去给父王入药。” 内侍连连点头,端着那个锦囊快步而去。 “大哥,你怎弄成这幅模样?” 男子略微刁侃的语气,带着笑容揶揄的站在长阶之上看着舒木尔,他与舒木尔的容貌极为相似,却更加柔美几分,面庞英俊而精致,像极了一种冷血动物,美丽而带着剧毒的蛇类。 “赫延,你这个时候怎么在父王的寝宫?” 被叫做赫延的男子,慢慢的从长阶之上走下来,走近遍体鳞伤的舒木尔,清朗的笑出了声,道:“我陪母后来看望父王,大哥,不要太过紧张了。” 他走过舒木尔的身边,步伐停住,声音奇异而优美,“大哥还不知道吧,父王已经写好遗诏了,大哥,弟弟恭喜你了。” 舒木尔一愣,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大喜过望,还未说什么,赫延已经走开了,极为不悦的掩了掩鼻子,毫不掩饰的说:“奇臭难闻。” 舒木尔这时却已经毫不在意这些了,他竟然会从赫延的口中得知自己已经真正的被父王立为储君了,简直是惊世骇闻。 舒木尔踟蹰的时候,从长阶之上又有一群人簇拥着端庄华美的右王后缓缓而来。大禾的右王后屠嫣,实际上与南国孟光长公主有着惊人的相似。十余岁的时候,就已经陪着大禾王西巡,亲自带兵屠杀数百个不肯归附大禾的小部落。屠嫣出生在大禾最显赫的将门,性格倒比真正的大禾王还有果断冷毅上几分,容色艳美,是以几十年来,都颇受倚重。在大禾王卧病在床之际,更是招揽了朝中半数的大臣归附。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偏偏不喜欢给她巩固了地位的大王子,反而偏爱在她已经无人可以撼动的时候,艰难产下的小儿子。 因为屠嫣王后的一力阻拦,所以大禾的储君一直没有定论,在别的事情,大禾王常常会妥协,可唯独立储之事,久久悬而未决。 舒木尔的面容一凛,恭谨而诚惶诚恐,声音刻意而讨好:“儿臣拜见母后。” 屠嫣淡淡一笑,雍容而疏离,她看着舒木尔,过了一会儿,才挥了挥手,语气不怎么亲热的说:“是舒木尔呀,你父王正念叨着你,快进去吧。” 舒木尔又拱了拱手,说:“那儿臣先告退了。” “母后也许久没有跟你好好说说话了,见过你父王之后,便到祝颜殿来坐坐吧。” “诺。”舒木尔的脸上是错愕,从未被这样温柔的对待过。 “去吧,你三弟刚被王上斥责了一顿,这会子心里难过,指不定又去哪里胡闹了,得让人赶着去守着他。” 舒木尔点头,屠嫣就带着人迤逦而去。 ------题外话------ 亲们的评价,是我最好的动力 第三十四章 长秋军营 在大风中摇晃的火把下,身着银红色披风的高贵少女神情冷肃的在两侧的将士跪地相迎中从容的驰马进入位于长秋山中的军营。她的容貌艳丽至极,可是眼中的威压却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那种莫测的气势,让人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那都是别人的感觉,容焕站在方碍的身侧,看着马背上缓缓走进的少女,脸上扬起热切的笑容。 方碍领头,在孟光长公主下马的那一刻,单膝跪地,“臣方碍,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萧元唇角上扬,半垂着眼,遮住那双明媚眼眸中的冷淡,面上的轻纱,在夜风中轻轻扬起一角,眼风扫到方碍身后的女子身上,声音孤高的说:“在你统领的区域里,让大禾人如入无人之境,本宫还怎么能够长安千秋。” “臣罪该万死。”方碍声音沉着,但是心里却猜不透孟光长公主的心思。他并非是第一次见孟光长公主,但是以往的几次,都是隔着珠帘,看着少女稚嫩的身影,以及她冷漠沉静的话语。 萧元转头看向容焕,正对上男孩子明亮的含着笑容的眼,便难得在众人的目光下,朝他灿烂一笑,然后将目光回到方碍的身上,声音愈发的冷傲:“不过,现下有你将功赎罪的机会,走吧,带本宫进去。” 言罢,招了招手,容焕便脱离了方碍,很直接的走到萧元的身侧,声音满是喜悦的喊了一声:“殿下。” 方碍跟在萧元的身后,原本跪在他身侧的女子也一并起身,看着萧元的背影,有什么话想对方碍说,可是最终又忍了下来。 方简站在女子的身后,低声叫了:“姐。” 方韵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便跟着方碍走了去。 “殿下想要去大禾?!” 方简的声音最先出来,连连的摇头,满眼的不赞同,“不可不可,这绝对不行。” 方碍与方韵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是错愕,最终,还是方碍先回了话:“臣以为,殿下可以派一个使者去,没有必要以身犯险。” “赫延此人,十分的有趣,本宫和他打交道也有三四年了,一直无缘亲眼会一会,这次十分难得。”萧元似有向往的说道,将方碍的提议,尽数的避开不答,看着身边的方家三兄妹,敲了敲桌案,早有定论的说:“本宫给你几天时间打点好,去大禾确实需要一个周密的计划,另外,”萧元叫了方碍的名字,说:“本宫不希望本宫要去大禾的事情,出现在我父皇的御案上。” 方碍眼中露出一丝为难,却在萧元的威势之下,被迫点头,声音有些艰涩的说:“容臣先行告退。” 萧元颔首,莫不在意的说:“都退下吧。” “殿下。”容焕的声音带着猫性般低低微微的叫道,让萧元脸上的明艳笑容再次出现,她招了招手,道:“焕儿过来。” 容焕闻言,便在乖巧听话不过的走到萧元身边,屋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元那种孤高不可攀的架子尽数散去了,看容焕,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这才有些感慨的说:“才多久没看着你,就长这般高了。” “我可以和殿下一起去大禾吗?” 萧元愣住了,想要说,大禾并非是南国,可是男孩已经先开口了。 “我知道,殿下会说,大禾并非是南国,可是我想去,殿下在哪里,焕儿就在那里。” 萧元一边摇头,一边微笑,若有所思的看着容焕,问道:“这几个月在军营中有何感想?” 容焕立刻老成冷静的将自己在军中的所见所感一一讲述,在提到方韵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了。 “殿下,殿下想由方韵做太子妃吗?” 原本正含笑默默的听着容焕讲述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熟知容焕突然提了一个这样的问题。 萧元皱了皱眉头,“你觉得呢?” 容焕的目光有些闪烁,看着萧元,异乎年龄的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走到一边的桌案上,拿着笔在宣纸上写了几个字。 萧元在这样的举动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起身走到容焕的身边,男孩的字迹挺拔俊逸,然而写下的字,却让萧元眼中的厉色愈发的深重。 “这事,我并未跟任何人说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容焕如今的身高,已经堪堪可以与萧元齐肩了,看着少女愈发冷厉的神色,男孩却没有像常人那样的诚惶诚恐,带着笑容说:“我猜的。” 这样的答案未免太过儿戏敷衍了,换成了别人,那是什么后果就不可知了,只是萧元却淡淡一笑,取过容焕写了宣纸,放到一旁的炭盆中,那张纸立刻就化为了灰烬。 “以后这件事不要再提了,我会派人去查清楚的,倘若你猜测的是真的。那么,确实应该换换人了。” 萧元叹了口气,才有些感慨的说道:“你若是长几岁该多好?便是与我同岁,也可以开始掌管一部分军权了。” 容焕闻言,面色一沉,“殿下???” 萧元摇了摇头,看着容焕明显因为这句话而难过的表情,有些笑意流露出来,安抚的说道:“也无大碍,再过几年就好了。” 容焕的脸色更黑了,声音低沉道:“殿下,我明天就是十二岁了。” 萧元却没有领会容焕说这句话的意思,而是支着下巴问:“想要什么贺礼,十二了,怎么个孩子一样把喜怒挂在脸上呢?” 容焕脸红了,看着萧元愈发靠近自己的脸,喉结上下滚动。 “焕儿?” 等他回过神来,萧元已经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了,见容焕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了眼,也就不去逗她了。 “贺礼,却没有时间给你了。姑且,送你个愿望吧。” 她抬眼看了看窗外月上中天,明艳的脸上挂着迷人的笑容,在屋中的灯火里愈发的幽深,她俯下身,在容焕的额头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后,才淡笑着恭贺道:“焕儿,生辰快乐。” 男孩的脸上都是错愕和惊讶,红嫩的唇轻轻张开,十分的茫然,然而片刻之间,如点漆一般的眸子里,欢喜一点点散开,宛如墨滴如水,却又比墨汁更加浓郁。 萧元见状,不以为意,反而是略带调笑的说道:“我的一个愿望可是价值连城的,焕儿,你高兴得傻了吗?” 容焕抿了抿唇,想了想说:“现在就可以向殿下兑现吗?” 萧元浅浅一笑,含着温柔道:“可以。”随即示意容焕说。 容焕看着萧元,十分成熟郑重的模样,带着在军中才刚刚沾染上的男子汉气概,出奇的稳重大气。 “我希望姜予美可以成为时间最幸福的女人。” 萧元闻言,有些怅然,看着站在她面前,挺拔的少年,想了一下,淡淡的无奈的苦笑说:“焕儿,这个愿望不算,换一个吧。” “这是容焕平生最大的愿望。”他回答得沉着坚持。 萧元凝视着容焕许久,男孩子那双明澈如清泉的眼眸清澈如许,却带着渐渐开始生长的心智,较之同龄的少年,容焕更加的自持冷静,也更加高深聪慧。 若是其他人这样说话,萧元便只会认为,是他们看重她尊贵无双的身份,故而口是心非的说着这样的官面话。 然而,说这样的话的,是容焕?????? 是容焕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萧元俯下身,紧紧抱住少年。 陡然靠近的温暖气息惊得容焕差点向后退却,有些羞涩,却在挣扎片刻之后,伸出垂在身侧的手,同样紧紧抱住萧元。 然而,“我再给你一个愿望,为你自己的,不要再为我了。实际一点,这种幸福不幸福,我答应了其实也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不是吗?” 容焕没有说话,他乌黑的眼眸平静而深沉,异乎年龄的不见波澜起伏,却不掩眸中深情。 明明还是这样小的年龄,却有着这样难得稳重,性情不温不火不偏不倚,就连萧元也感叹,在幼年经历了这样大的变故,却有这样的性格,真是少见。 她此时看不见容焕的表情,但是她猜到少年的神色,这个孩子,是真的长大了,只是还是如往常一样的会疼人。 “对了,我给你带了一匹马来。你记着看看喜不喜欢。” “喜欢。” 萧元粲然一笑,揶揄道:“这都还没见过呢。” “是殿下送的,就喜欢。” 萧元微微抿起唇,拿他没办法。饶是心机似海的孟光长公主,却唯独对这个今夜才满十二岁的少年别样温柔优待,旁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没有能理解。 只要萧元一看到容焕,就会难以抑制的想到姜有汜,容貌年纪这些都不符合,但是偏偏那种感觉太相似了。 她知道,这少年也许日渐长大,会有野心,会想起当年的灭族之仇,会报复自己,可是,她没有法子能够抵挡这少年带给她的慰藉。 她可以对谁都狠下心肠,唯独对容焕下不了手。 第三十五章 大禾之行 厅中坐着的少女一身大禾服饰,但是眉目间的气韵却并非大禾少女所有的,皮肤白皙如玉,双目明亮若星,浑身上下都是一种叫人自发敬畏的尊贵气质。本来就已经生得明艳过人了,可是她穿上大禾人的厚重衣服之后,反而有一种雍雅的味道。 她眯着眼睛有些玩味的打量着坐在她对面正与她一起品茶的男子???与大禾三王子相识已久,却一直不曾见面。 感觉到萧元的视线,赫延的目光与她交汇,眼中的艳色直逼身为女子的萧元。 “难怪大禾王始终不肯让三王子继承大统,男生女相,未免妖异。” “此事尚未有定论,只是殿下你,来我大禾明目张胆,就不怕曝露了身份。” 两人言语之间,寸步不让。 只是对于萧元来说,她不如赫延这样急切,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和赫延结成一线,而在大禾王已经拟下立储诏书的时候,更加焦灼的,是赫延。 大禾是出了名的严寒,萧元畏冷,因此房中已经燃了数盆炭火,此时明明冷得打哆嗦,却依旧克制住自己想要伸手烤火的本能。 赫延的目光黯了黯,看向窗外已经结冰的湖面,疑惑不解的开口问:“我大哥究竟哪里惹到你了?” 萧元一笑,霁月风光,说:“无事,他败了我看极光的兴致。”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答案,赫延自然不会痴傻到相信这就是萧元不远千里,孤身涉险来到大禾的原因。 “这样啊,却是我大哥的不对了。” 他这样从谏如流的顺着萧元的话,不由得让萧元抿唇一笑,收回看向窗外正在冰面上伫立的少年的目光,灼灼的看向赫延。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 “殿下请讲。” 萧元低头喝了一口茶,才悠然说道:“龙生九子,虽各有不同,但是却没偏爱如此。我如何能知道,右王后会倾尽全力扶你上位呢?” 这不仅是她的疑惑,也是整个大禾,整个六州的疑惑,明明是一母同胞所出,可是右王后却对大王子不假辞色,偏爱三王子异乎常理。 赫延那双桃花眼轻轻眯起,唇角上扬,好看至极,饶有兴味的道:“母后偏爱我,国中皆知。” “是又如何,无论哪个儿子登上王位,都可保她一生无虞,又何苦杀长立幼?” “不???” 萧元本以为赫延会与她虚以委蛇一番,熟知,他端起茶杯,怡然自若的说道:“他注定了是我的垫脚石,他是母后生平最大的污点。” 萧元闻言抬头看进赫延桃花般媚人的双眼,心中的猜测也就清晰了七八分,笑道:“右王后果真手段高明,那般的严密监视下,还能狸猫换太子。” 赫延眼色一深,深深的看了萧元一眼,然后语气平淡的说:“这些事在宫闱中,本就寻常,即便是南国,也应该是常有的。” 谁知,萧元摇头,不赞同的说道:“若是我,自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为别人做嫁衣是最愚蠢的,一开始就应该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她微眯着眼,眼风又转向窗外的少年,唇角浅浅勾起,对赫延道:“既然如此,我会尽我全力帮你,你也要记住你的承诺。” “自然。” 一番面谈,不顾一盏茶的时间就结束了,赫延站起身,送萧元出门,在窗前看着萧元在少年的陪伴下慢慢走过冰面。 “延儿。” 赫延闻言,右王后已经从内间走了出来,看了一眼少女已经模糊的背影,忽然难得感慨,说:“你姐姐若是长成,也一定这样???” 赫延的神色也是一黯,脸上挤出笑容,宽慰道:“母后,还有孩儿在,一定会把阿姐找回来的。” 然而右王后却冷笑一声,声音肃穆威严的说:“找不回来了,死了该死了三十年了。”她看着赫延,静了静,又说:“当务之急,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你父王已经立下诏书了。本宫决不允许舒木尔当上大禾王。” “好。”赫延温颜答应着,看着右王后过分冷静的面容,心口有些发僵。 “这个南国的公主,会是你以后极为难缠的对手。” “为什么?” “一个人最难控制的,是自己的身体反应。她坐在屋中的时候,明明不习惯北地的环境,冷得发抖,身体却没有一丝要靠近火盆的迹象。这是一个极为懂得调试隐藏自己情绪的人,这样的女人,远远比舒木尔那种纸老虎可怕。” “不如???” 右王后抬眼,嗤笑,“不如两国联姻?延儿,你压不住她,反会让大禾重新并入南国的版图。” “可是我看的,也不过如此啊。” 右王后摇了摇头,不赞同的说:“当务之急不是去想着旁的,你父王一旦驾崩,诏书就会立刻公诸于众,届时你要取代舒木尔,就要艰难许多。” 赫延闻言,脸色也是一凛,再正经不过的听着右王后的话,“堕仙草已经拿回来了,现在,你应该想一想,用什么方法,让你父王的诏书来不及宣布,就驾鹤西去。” “诺。” ―― 萧元走到已经结了冰的湖面上,原本一直沉默伫立在冰面上的容焕慢慢的走过来,扶着萧元的手,声音柔和的说:“冰面上滑,殿下当心。” 萧元点了点头,放眼望去,整个大禾的国都都是银装素裹一遍,她不禁笑了笑,说:“本以为天地间的雪景,都是一般无二,但是大禾与南国确实不同。”她眉宇间有些慵懒的味道,眼中的倦意流动。 “殿下很累吗?”容焕习惯的皱起眉头,问:“大禾三王子很难缠?” 萧元摇头,难得好耐心的解释说:“赫延只是个幌子,在屋里真正做主的人,还是右王后。” 容焕轻轻回头,望着那间屋子,临湖的窗前,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正是一男一女。 他心中其实还有一些疑惑,可是看见倦意不止又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萧元,便不愿意再让她分心,只是沉默着加快步伐。 倏地,萧元整个人被腾空抱起,惊得她手忙脚乱的搂住容焕的脖子。 “焕儿???” 她惊讶的看着将自己横抱在怀的容焕,才惊觉在自己的不经意间,已经忘记了,这是一个足以与成年人的心智媲美的男孩。 在她的刻意忽略之下,他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稚弱, 相反,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可以反过来照顾自己。 容焕脸上有些红晕,似乎是被严寒的冷风吹伤的,萧元看着他坚毅的眉眼,想起那年他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独战一头猛虎,心下便觉是自己太过紧张小觑了容焕,黔首抵在容焕的胸口,十分安心的合上眼睛。 如她所愿那般,萧元沉入一个十分美好温和的梦境。 在梦境里,她终于看见了她想念日久的姜有汜。 那却已经不再是在清山上了,而是回到繁华热闹的长安城中。 孩子捧着一卷书,站在屋前晨读,俊眉星目,英气逼人。可是萧元却摸不到他,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梦境中的孟光长公主万般慈爱的目光。 孩子读完一段,便向孟光长公主跑过来,衣衫在跑动中飞扬,时常阴郁寡言的孟光长公主此时也不由得一笑,在看见孩子手腕上不经意间露出来伤痕的时候,秀眉紧蹙。 “母亲,不要皱眉头。” 姜有汜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朵鲜花,踮着脚给孟光长公主插上,“母亲,我不疼。” 孟光长公主摸了摸鬓间的牡丹花,不由得笑了笑,“师父很凶?” 姜有汜立刻摇头,说:“不会,是有汜太笨了。” 孟光长公主不赞同的摇头,说:“哪有自己说自己笨的,你是母亲的孩子,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一点也不笨。” “可是,”有汜故作深沉的皱着鼻子,说:“今天老师问了我一个问题,可是我解不出来。” 孟光长公主这时,才将目光转向远处的花园,器宇轩昂的男子正按着腰间的佩剑,步态从容的走来。 “是什么问题?” “我要做什么,才可以让母亲永远幸福。” 孟光长公主勾了勾唇角,对着已经走近的容焕说:“你又打他了?” 容焕尚未回答,姜有汜已经站到了容焕的身边,十分维护,十分敬仰的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做得不好,师父责罚是应该的。” 容焕此时已经到了及冠之年,面容成俊,说不出坚毅稳重,萧元倚在一旁,只是看着他们两个人,就觉得心中无限满足。 “好了,”孟光长公主摆了摆手,莞尔说:“你们两师徒身康体健,我就幸福了。” 萧元端详着孟光长公主的笑容,宛如隔着一面镜子,看着那个遥远时空中,曾经存在过的自己,那种感觉微妙至极。 一转眼,姜有汜已经跑远了,容焕和孟光长公主都微笑着望着他的背影。 “有汜自幼就跟着我,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是难以生出男子汉气概的。他肯亲近你,我很欣慰。” 这时候,姜有汜已经又采了一捧牡丹花,正好听见孟光长公主说这句话,不过四五岁的年纪,眼睛里居然有亮光闪过,带着笑声说:“母亲,我以后会跟着师父好好学习的,等我长大了,母亲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孟光长公主此时其实已经富有四海了,除了皇位,别的都已经牢牢掌握,却因为儿子的一句稚语,连连微笑,满足的说:“好。” 第三十六章 离开燕京 大禾的国都,叫做燕京。 萧元休整一番之后,站在临街的窗前,入目的便是与长安城一般的繁华景象,然而她却在想,假使这里也是南国的土地,那该多好? 此时已经是掌灯十分,萧元睡了大半个下午,才刚被容焕叫醒用膳。 “殿下,过来吃点东西吧。” 萧元闻声,正欲关上窗户,却突然看见一个熟人,心念一动,笑道:“焕儿,跟我出去转转。” “啊???”容焕手中还端着木盘,此时见萧元已经取下挂在一边的大氅披上,立刻也就跟了上去。 她是见到熟人了,玄黑色大衣的舒木尔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之下,快步闪身进入萧元所站得位置正对的那家酒馆。 正所谓天涯何处不相逢,冤家路窄,这么快就遇上了。 她私下里揣度过舒木尔不远千里,在大禾王病重之际前往姑墨国,最大的原因不会是兴战,而应该是求药。 舒木尔虽然生为嫡长子,但是实际上应该不是右王后所生,故而一直不能名正言顺的当上世子,唯有靠着大禾王的坚持,才能艰难维持下去。大禾王一旦撒手人寰,那么王位极有可能在右王后的操作下,落到赫延的手中,所以,舒木尔不能让大禾王这样早死。 药,能够起死回生的药,只有姑墨国的至宝堕仙草。 姑墨国举国,传闻也就只有三株堕仙草,且难以继续培育,乃皇室也难以享用的绝世珍品。 她看着舒木尔有些春风得意的面容,想来他确实拿到堕仙草,并且安全送回献给了大禾王。 她这时才发现,容焕的武功其实不差,至少比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好上了数十倍,他此时带着萧元趴在屋顶上,揭开屋顶上瓦块,静静注视着下面的情况。 房顶上的风其实更加的冷峻,但是萧元一心都在下面的人的谈话上,身子即使被冻得发僵,也没有察觉到。 容焕看着这样专心致志的萧元,默默的伸出手,替她按住被风高扬起的衣角,紧觉的查探着周围的环境。 萧元的眉头一挑,看着舒木尔从一个雕花羊脂白玉瓶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朵已经干枯的花朵,仔细的查探了一番,才又将那朵花放回花瓶中,萧元眯着眼看了大半会儿,才发现那朵干花其实只剩下一半。 大概,这就是传说可以解世间所有病苦的堕仙草吧。 舒木尔检查了一番之后,才悠然的走出去,漫不经心的与外间约好的臣子们饮酒作乐。 萧元呵着冷气,笑道:“焕儿,下去把它拿回来。” 萧元的话,容焕自然是全心听从的,当即就摸进房间,毫不费力的拿到了已经干枯的堕仙草。 “舒木尔也不算笨,只是每每马虎轻敌。” 萧元拿到了东西,便准备启程返回,她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里毕竟是大禾的土地,多滞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 只是此时燕京城门已关,所以只能在客栈中等到明日一早。 当天夜里,并未有什么异样,只是第二日,萧元与容焕骑着马走到离城门不远的地方,立刻察觉到盘查加严了。 萧元正低头思索着,忽然间听到有人在叫她,因为叫的是姜小姐,所以她在许久的茫然之后,才回过神来。 赫延坐在马车上,从窗中带着妖异的笑容打量着她。 “获悉姜小姐要离开燕京,小王特意来送你一程。” 赫延淡笑,随侍已经出示了三王子的手令,随即萧元与容焕得以从容出城。 “你怎么惹了大哥,他这样急不可耐的封锁了城门。” 萧元半真半假的说:“我偷了点他的东西。” 听到萧元这种半真半假的戏言,赫延的脸色没有变,他伸出手,似是对待挚友一般,亲切的拍了拍萧元的肩膀。 “不知道你打算何时招驸马?” 萧元蹙眉,“这是何问?” “母后说,你是一匹野马,我驾驭不了你。可我不觉得,倒是很乐意一试。” 萧元的眼睛微眯起,目光瞬间冷凝起来,赫延的话让她很不痛快,她可以理解为赫延把自己当做他猎艳的猎物之一了。 “本宫希望你能弄清楚,本宫的身份与你的身份,在某种情况下,你只是大禾的一个傀儡,而本宫却是南国真正的主人。你母后说得很对,这场交易,自始至终其实是本宫与右王后的交易。” 赫延的脸色立时难看起来,嗤笑一声,不快的说:“那就请孟光长公主与你的小娈童,一路顺风。” 他话尚未说完,萧元侧身的容焕立刻就拔出了腰上的佩剑,少年的脸涨红,眼中带着杀意,平素在萧元面前的温软稚气全无,气势凌然不可小觑。 “呵???”萧元轻笑出声,素手将容焕握剑的手按下,声音轻柔的说:“本宫素来认为,喜欢逞口舌之能的,皆是无知妇人。却没想到,原来为妇人所教的男儿,也会继承这个习惯。若是王子也想做本宫的入幕之宾,看在你母后的面子上,本宫或可考虑一二。” 她笑得温隽无害,十分认真的看着赫延,随即勒紧缰绳,驰马而去。 “怎么了?” 从燕京出来,一路上容焕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萧元放缓了速度,看着神色一直凝重的容焕,不由得失笑问道。 “我在想一件事情。” 容焕回答得很认真,看着萧元的脸,明澈如溪水的双眼一眨也不眨的。 难得的,萧元也正经起来,带着循循善诱的温柔,问:“何事?” “我在想,殿下何时成婚?” 成婚? 重生之后,萧元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今日却频频被人问及,不由得心下思索,却发现没有答案。 “我不是说过吗?有谁能做到我的要求,我就嫁给他。” 闻言,容焕出现笑容,不知为何重重的点了头。 而萧元,却高兴不起来。嫁人?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词语,她或许穷尽此生,也找不到一个让她心生爱意的男子,因为她不再是前世那个无知的少女。 “殿下不开心吗?” 容焕微微一愣,不知道萧元的脸色为什么呈现一种难以言表的失望。他本就把萧元的喜怒当成自己的喜怒,此时心里那一点点小心思也收敛了起来,看着萧元,小心翼翼的问道。 萧元眼中的郁色依旧,却摇头,淡然道:“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不可以让我知道吗?” 萧元抬眼,看了一下容焕,突然笑了,“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觉得我这一生,应该是不会嫁人了。” 午后的阳光,在冬日便和煦温柔,散落在萧元的发上,她眉目艳丽,只是少了些生气,仿佛生来就是怏怏不乐的。 容焕沉肃道:“为什么?你说过只要???” 少年情急之下,连殿下也没有叫了,目光如炬的盯着萧元,好像要把她看穿似的。 这是萧元的脸色有些怪,她斟酌了一下,问:“焕儿,莫非你想娶我?” 容焕顿时羞赧不已,只是少年的目光坚定,脸颊上虽然红晕不止,但是声音却是郑卓坚持的:“你答应过我的。” 是的,萧元曾经说过谁能令自己心爱于他,即便是一个贩夫走卒,也可以迎娶姜予美。 萧元怔了怔,才说:“你现在还小,不懂什么是心爱。”萧元的声音有些低哑,看着容焕的目光失却了以往的热情,凉凉的淡淡的。 “那你告诉我,什么是心爱?” 萧元笑,说:“心爱,”她的目光似乎透过容焕,在追忆什么,许久回过神来,低低的呢喃:“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焕儿,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这一生,几乎可以说已经是垂垂老矣的生命了,出了一个光鲜亮丽的外表,内里的灵魂已经生不出这样的少女情怀。 她所有热切的爱意,都在前世挥洒在了景行止身上,那种心中对他深深爱恋,欲说还休,那种心中把一个人深深珍藏,无论何时都不会忘记的情感,她再也不可能拥有。 “不过,”萧元忽的一笑,宛如春光出现,她声音温柔至极的说:“焕儿,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当真?永远看着我?” “当真。” 容焕的眼色一沉,复又明澈如常,道:“殿下答应我了,就不能忘记。” 萧元一乐,嗯了一声,一甩马鞭纵马而去。 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也是一种快乐,她不知道前世里容焕究竟是何结局,只是总有一种预感,不甚温和的的下场。 在那个短暂的梦境中,身后的少年长成了成熟睿智,英武不凡的男人,当了有汜的师父。萧元虽然始终不知道最后的结局,可是她清楚的感觉得到,在那一刻,孟光长公主是幸福的。 而她,不再是当年那个遍体鳞伤的孟光长公主,所以,她应该活得比孟光长公主还要幸福,她没有了有汜,可是还有容焕。 她无力见证有汜的成长,却可以弥补她因为迷恋景行止而忽视身后少年的那些岁月。 她可以给予这个前世里一直默默保护她的少年最大的温柔,陪伴着他走过他的此生。 第三十七章 无题 建武十五年的十一月底,萧元终于回到了南国的重镇翩喃。 在此处,天气已经回暖一些,不如大禾的寒冷,长绿的大树在官道的两旁,两匹快马卷起滚滚烟尘,原本热闹的官道上起来几声抱怨。 说也奇怪,当先的那一骑,突然驻马不前,随后与她随行人也立刻停下的马蹄。 “殿下?” 萧元也不回头,漫不经心的指着前方浩荡的一行人,说:“看到了吗?这是几年翩喃献上的美人。” 南国的重镇,翩喃,成为重镇的原因,并非是地理出产,而是因为这里美名远扬的美人。 气氛似乎瞬间冷凝起来,少女取下头上的兜帽,看着远方迤逦的队伍,不知是何心情,她一甩马鞭,狠狠的,说:“焕儿,我们逃家吧。” 身后的少年怔了片刻,声音清润,“不,容焕永远不会。殿下在哪里,容焕的家就在哪里。” 萧元不禁微笑,有些感慨的说:“你这孩子,惯会哄人的。”语落,萧元已经一马先行,容焕立刻跟上。 “焕儿,你想你娘吗?” 容焕沉静一会儿,轻柔道:“不想。” “我带你去看看她吧,我一直都很想我娘。” “诺。” 萧元与这些将要被送进长安城皇宫中的美人们擦肩而过,这些少女,年纪与她相当,自幼就被万般教养,是生来就注定了入宫的命运的。 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风情,萧元记得,父皇最爱翩喃的美人,因此才会年年上贡。 而他独爱翩喃美人的原因,说来有些好笑,光武帝不曾跟身边的人提起过,却告诉过萧元。 光武帝在马背上,看着身边花朵一般年轻的美人们,对孟光长公主说:“元儿,你看,除了翩喃上贡的女人会骑马以外,别的女人除了绣花吟诗什么都不像。” 不像,呵,是不像,不管光武帝如何寻访,都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让他相对萧皇后那样心动,那样感伤。 萧元对光武帝这样的念想,是十分厌恶的,而光武帝也自知,从未让这些事情烦扰到萧元。 可是不巧,在这个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官道上,萧元撞见了这成群的刻意肖似她母后的年轻少女,心中厌恶感油然而生。 萧元已经就不涉足光武帝的后宫了,那里面的女人,只有两种,一是她赐过绝子汤的,二是关在冷宫中的。 她的目光在六岁以后,就没有在纠结于那群女人身上,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姜永夜,她更愿意把精力投注在前朝。 “我们先去金陵,然后北上,应该可以和皇兄会合。” 容焕的祖籍在金陵,其母与整个家族都葬回了金陵。若说渊源,也并非是没有的,最早创立征天军团的,是萧元的外祖父,萧贺,他手下共有三名小将,便是萧元的舅舅,姜永夜的生父萧隽,生于贫贱的寒门子弟方德,以及容焕的祖父杭桥。 南国三战将,便是说的他们三人,只是如今,萧家子弟尽数战死沙场,杭家唯一后代,只有容焕,并且已经改姓换名,不为人所知, 似乎,这么多年,只有方家,在一步步的壮大。 萧元在抵达东溪河口之后,租了一艘画舫,顺流南下,在画舫抵达长安的时候,萧元一点下床的意思都没有,只叫船夫将画舫驶向金陵。 金陵周边的几个郡,都是萧元的汤沐邑,几个郡县的长官也都是她的心腹。 只有一点不好,邵阳王姜博的封地也靠近金陵,于是时常能够看到姜博出入金陵,而萧元在长安城就知道此事,却没有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她常年居住在脂兰郡和长安城里,金陵数年也没有去过。二是因为姜博再怎么垂涎,金陵城也不会变成他的封地。 “你听见外面的雨声了吗?”萧元拥着厚重的毛毯,站起走至窗前,一推开窗户,便是江水扑面而来的冷气,萧元也不避开,让那浓郁的水汽沾湿衣裳。听着船家的船桨在水面划动的声音,怀念道:“我第一次来金陵,听说是一岁的时候。父皇刚刚把我的汤沐邑择定,便迫不及待的带我南巡。” 她的语调温和平静,但是听在容焕的心中却是一段惆怅,站在萧元身边,静静的陪伴着她。 萧元关上窗户,慢慢走回床上,将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自己身上,过了一瞬,伸出一只手,对着容焕。 容焕脸上瞬间出现俊朗的笑颜,就着萧元的手一起缩进被子里。 “我记得,我小时候是非常快乐的,这种快乐是因为我的身份与生俱来的,可是却不能维持太久。也就三四年吧,让我快乐的东西成为了桎梏我的牢笼。” 容焕抱着萧元的手,她的手冰凉彻骨,但是容焕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她,低声叫:“殿下???” 萧元却打断了他,忽然笑了:“可我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至少,只要我想,便可以费尽心思去拿。你看那些一出生就被扔弃在路边的孩子,他们从来不会向我们这样,有着悲春伤秋的想法。他们连伤感的权力也没有。焕儿,生而为人,便是最苦的事情。世间上任何事,都不如做人苦。” 容焕还在怔忡间,萧元的头已经靠在了他的肩上,动作自然而旖旎,只是她不自知,容焕的脸上绯红一片。 他垂下眼,漆黑的眼珠子去看闭着眼睛的萧元。其实,这样的近的距离看下去,她的眉眼似乎都安详得如刚出生的稚子。 “我脑中什么也不用想,听见水声,桨声鸡鸣声,什么也不用想 你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吧,我知道你都记得的。” 容焕的唇线紧紧抿住,过了好久,正要开口说话,低头,怀中的萧元已经入梦了。 少女浅浅的呼吸声让他的手脚顿时不知所措,鬼使神差的,他垂下头,唇轻轻的贴在萧元的唇上,立刻又惴惴不安的缩了回来,不见萧元醒过来,容焕大舒了口气,被子里,握着萧元的手却愈发的紧。 幼年的事? 确实不曾忘记,在刑场上母亲的恸哭,或者更早以前,家中还是鲜花锦簇,高门大户的时候。 第三十八章 落日英雄 长城亭障保,塞外烽烟少。笔精于前表。 赵高娇横挑,弟兄忠,勇武风。落日英雄道,大军寥! ――《饮马歌》 建武四年,杭元出生在固原郡长秋山的军营中。 那时的南国与大禾长达四年之久的战事,终于进入尾声。 而获得这场大战的胜利,付出的代价却是南国失去一个名将之族。 素有猛将之门的独落坞山萧氏一族,尽数战死在沙场,十万征天军团无一生还,只剩下寄居在长安城皇宫中的萧永夜。萧氏一族,子嗣伶仃,单薄如叶。 萧永夜被封为光王,成为南国光武帝册封的第一个异姓王。 而杭元这个名字由萧皇后所赐。 彼时三月,萧皇后携孟光公主在固原独落坞山扫墓。 恰好杭元降生,其祖母便抱着他,请萧皇后赐福。 “元。” 萧皇后带着孟光公主在山中骑马,想了想,说了这个字。 “原本是本宫给公主拟定的名字,一个元字。陛下不喜欢这个字,说公主如果叫做予元,两字太过英武,反倒不美,才给公主选了予美二字。” “这,恐犯了公主殿下的名讳。”老夫人惶恐,公主的名讳少有人知,只是一个孟光的封号,就已经兴师动众至极了。 据说孟光公主出生之前,太医也拿不准皇后腹中究竟是皇子还是公主,不过在陛下膝下空虚的情况,却是嫡长子出生,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如果出生的是公主,众人失望,陛下忧心皇后伤怀,于是事先就拟了两份不同的圣旨。除了男女不同,圣旨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而皇子的名字,公主的封号,俱是陛下亲自花费了半年之久才选出来的。 孟光,孔孟之德,日月之光也。 “本宫所赐,有什么忌讳的。《子华子?大道》上有‘元,无所不在也。’本宫的公主能用,老夫人的孙儿也是能用的。” 杭元三岁时,在固原上就有了神童之名,只是父亲却不太喜欢他。 父亲希望杭刘氏再生一个孩子,因为他希望杭家有一个能个将杭家带向更辉煌的世界的继承人。 纵使杭元在军营中出生,在走路之前就已经学会骑马,在会用木筷之前就已经学会了握剑,杭父依旧不满意。 因为他面相太过书生气质,在除了学习武艺之外,更喜欢跟着杭刘氏读书。 终于,杭父盼来了他的第二个孩子。 在杭元五岁的时候,杭刘氏再一次有了身孕,只是这一次因为年纪过大,身体一直抱恙,无奈之下,杭父请旨,将妻子送回长安养胎,同时被送回去的还有杭元。 杭家祖籍金陵,却在很多年前就在长安城中置办了宅院,金陵老家的宅子已然交给了族人打理。 其实,那是杭元记忆中第一次见到萧元。 杭刘氏的身体在回到长安城中后,奇异的好了起来,也开始出现在各家的宴会上。 这一次,是宫中的丽妃娘娘生辰,一大早杭元就跟着母亲进了宫。 一群命妇在陪着带着郁色的丽妃说笑,杭元被小太监带着去找那些进宫的公子小姐玩,在路过崇光殿的时候,见到了萧元。 崇光殿殿前,光武帝依着孟光长公主的意思,命人挖凿了一方清池,池中铺上玉石,养着的却是最最普通的鲤鱼。 萧元就卷着裤脚,在那眼清池中抓鱼。 深红色的裙裾被绑在腰上,露出了洁白的脚趾,衣裳上尽是水渍打湿的暗痕,但是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专心致志的弯着腰,徒手摸鱼。 接连几次,她都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向水面,这一下衣衫湿尽,就连头发也打湿了。 “臣女(臣子)见过孟光长公主,愿公主殿下长安千秋。” 这时,女孩才微微抬起头来,打量的目光落到杭元身边的几个孩子身上。 也是这个时候,杭元才意识到,这个女孩,是陛下的女儿。 那时,他一刻想到的,不是萧元是尊贵无双的孟光长公主,而是想起了,临入宫时,母亲说的话。 母亲说皇宫之中,规矩森严,让杭元不要淘气,切莫冲撞了贵人。 萧皇后的薨逝,举国皆知,杭元对这位给自己赐名的皇后娘娘,虽未曾见面但是也有些儒慕。 “那现在宫中,是丽妃娘娘主事吗?” “傻孩子,怎么会是丽妃娘娘。”杭刘氏笑道,随后却很喟叹,“如今是长公主殿下在打理后宫,说起来,你和殿下还有些缘分。” “殿下的小名,也叫元儿。” 那一瞬,杭元想到的,就是这个女孩,不过九岁,却因为母亲的早逝,而独自生活在这座巨大的宫殿里。 女孩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杭元的心突然被刺了一下,那双眼睛里不合年岁的冷漠孤高,彰显着女孩曲高和寡不可侵犯的身份。明明娇艳如花的脸上露出来的却是成熟的疏离,在打量了这一群同龄孩子之后,孟光长公主的目光落到杭元身上。 “这是谁?” 孟光长公主的声音十分的柔和,但是柔和中掺杂的冷淡又清晰可见,杭元还没有说话,便有在一旁的内侍官回话道:“禀殿下,这是杭桥大将军的长孙,今日丽妃娘娘生辰,随其母入宫贺寿。” 孟光长公主低下头,继续观察着池中的鲤鱼,随意的挥了挥手,杭元身边的孩子们就自知之明的退下。 “你???” 萧元突然抬起眼,指着杭元说:“下来陪我抓鱼。” “我???”杭元连忙后退了几步,摇头说:“我不会水。” 他本以为,这样集万千宠爱的公主会娇蛮跋扈,会命令他立刻下去,谁知,少女就这自己湿漉漉的手扶正了头上的发簪,毫不在意的说:“那本宫赐你一个泅水的老师,你学会了再来陪本宫抓鱼。” 之后,女孩便在宫人的服侍下,回到了崇光殿里,杭元陪着母亲在丽妃的宫中用膳。 丽妃是如今皇宫中最高位的妃子,她的生辰不仅请来了长安城中许多贵妇作陪,就连就不涉足后宫的陛下也在众人的惊愕中,突然驾到。 唯独,不见孟光长公主的身影。 杭元坐在母亲的身边,静静的吃着菜,却听见母亲身边一位素未谋面的夫人低声笑道:“这丽妃,听说是长公主一手提拔起来的,今日生辰,长公主却没来,看来是好日子到头了。” 杭元回到杭府之后,就开始期待着孟光长公主赐的教她泅水的老师来,可惜他等待了整个夏天,也没有等到。 也许,是萧元忘记了,也许那不过是她的一句戏言,也许她从未记得在刑场之外的地方还见过这个杭元的孩子。 就在杭刘氏快要临盆的前半个月,杭元独自一人去了院中的荷花池。他十分希望能够和孟光长公主一起抓鱼,或许私心里就是那是一个需要陪伴的女孩。 那一次,杭元险些溺死在池中,杭刘氏在惊吓之中早产,生下了一个死胎。 在盛怒之中,悲痛之下,杭父迁怒于引起这件祸事的杭元,将他遣送回金陵老家,在宗庙中思过。 直到建武十一年,杭元从金陵被押解回长安城,得到的便是杭家叛国的消息。 彼时只有七岁的少年,在完全不知情的习惯下,被已经两年未曾见面的母亲抱在怀里时,他还有些茫然无措。 母亲的恸哭声,刽子手手起刀落头颅落下地的声音,祖父大呼冤枉的声音,是那时鲜明的记忆。 而在这样愁云惨淡的时间里,那个久违的女孩缓缓走来,“元儿不怕,不会死的。” 那就是孟光长公主,无双的颜色,冷傲的神情,悲悯的眼神,却又凛然不可亲近。 她弯身将杭元护在怀中,看上去无边心疼,实际上杭元看到的,却是波澜不动,古井一般的双眼。 在孟光长公主的一力维护之下,处罚的结果有了改动,从死亡变成了流放。 直到深夜,母亲撇下他自裁,一切终于结束了。无人知道,他是亲眼看着母亲自裁的,就在方寸大小的牢房里,用筷子戳进心脏,就躺倒在杭元的脚边。 两年的不曾相见,曾经因为紧张他而导致的流产的母亲,几乎已经忘记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为女则弱,为母当强。 只是她的死亡,带给了杭元一个契机。 不必再被流放,而是被送到了长公主府,改名换姓为容焕。 容者,宽大忍耐。 焕者,明也。 东溪河上的冬夜下着冷雨,彻骨的寒意饶是烧着火盆也融化不了,在这个万物凋零的时节了。 他却坐在一艘画舫上,回忆起了许多年不曾回忆的过去。幼年的记忆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日渐清晰浓艳的却是萧元的容颜。 没想到,他这十二年的岁月里,唯一始终鲜艳明媚的,只有萧元。 宛如是长在心尖的一朵花,用心头血来浇灌,越开越盛,愈加靡艳。接天映日,根脉相缠,再也无法根除。 容焕温热的手指轻轻触了触依旧熟睡的萧元,忽然笑了,笑容奇异而深隽。带着不合年纪的色彩,似有万般柔情的看着萧元。 他不过十二岁,却觉得自己应该是二十岁。他可以理所当然,名正言顺的站在这个女子的身边。 在几个月以前,她本该成为人妇,却突然取消了婚约,这带给容焕的是难以言语的喜悦,可是与此同时,他看着萧元,又觉得孤寂几乎深入她的骨髓。 东溪河上潺潺水声,桨夫的吆喝声渐起,容焕看着船壁,在天明十分进入了梦中。 ------题外话------ 入v第一章,忐忑啊 第三十九章 秦淮之地 曲径生幽溆,花开溢酒香;旗亭春弄笛,画舫晚鸣榔。 ——《秦淮春趣》 抵达金陵是在第二日的清晨,萧元倚着栏杆边,看着河面上弥漫的烟雾。 冬日的阳光舒散的落在她的肩上,晨间的雾气湿漉漉的,却又清新可人,这样的天气,最容易一不注意就染寒。 容焕拿着披风走过来,如今已经是与萧元一般的身高了,稚气未脱的脸,却故意做出老成的模样,小大人一般。 萧元看见了,便笑道:“焕儿,你比轻盈还喜欢管人。” 容焕对她一笑,说:“不是喜欢管人,是担心殿下着凉。” 萧元抿唇,接过容焕手中捧着的披风披上,自己两三下系好了,便拉着容焕下船。 杭家的祖坟葬在金陵城外的北边,南国素来以南为尊,杭家人死时是罪臣之身,原本在金陵南的墓葬都迁到了北边。 也许是天公作美,一连几天路上都是阴雨绵绵,一到金陵却放晴了,碧空如洗,天高气爽。 当萧元走下画舫的时候,不期然这样巧合的遇见了邵阳王姜博。 金陵城的城门大开,城门口站着整齐列队的士兵,在阳光下,姜博如同皇帝出巡一般洋洋得意的被人抬进金陵城。 不过是个小小的邵阳王罢了,封地远在贫瘠的邵阳城,却跑到金陵来作威作福,萧元忍不住蹙眉,若非她亲眼所见,不知道下面的官员还要遮掩到什么时候。 姜博骑在白马上,身后的一顶华丽小轿侧王妃正撩开轿帘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她的年纪约莫二十,梳着华丽艳美的发髻,唇上点着鲜红欲滴的唇脂,双眼流转,媚色顿现。 萧元心想,这大概就是金陵城主姬安之长女——姬婵,金陵城中艳名远播到萧元远在长安就已经知晓的此人的名头。 传说,这个女人噗一出生就艳光四射,姬家人担心她不洁辱没门楣,便将她送到尼姑庵修行,熟知她的年岁愈长,性子却没有一点点收敛,公然在尼姑庵中宣淫,将被沉河的时候,又得到了邵阳王的亲睐,迎为侧妃。 听说这个邵阳王府都想讨好这位侧王妃,因为整个王府都由她掌管,正牌的的王妃反倒住到偏院去。 萧元只是感慨,姬婵没有赶在浛洸郡主出嫁之前就进邵阳王府,届时看她们两个你死我活的争斗,那可称得上是一场好戏。 浛洸郡主姜予芝,乃是正王妃所出,又因为姜博膝下多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所以在自己的封地上也是将她宠爱得无法无天的。 虽以芝兰为名,却没有那么高尚的德行,她虽然畏惧孟光长公主,可是不代表她是一个软角色,未出嫁之时,王妃虽然软弱,但是因为姜予芝的骄横,竟然无人敢去轻视王妃。 萧元将兜帽戴在头上,前方不远,金陵城主姬安已经前来迎接姜博了。 姬婵也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出来看了一眼周围的众人,便带着娇媚的笑容倚在了姜博的怀中。 姬安的脸色有些尴尬,但是碍于姜博是皇室中人的身份,所以不敢发作。 萧元扭头,见容焕抱着长剑这毫无所动的看着自己的后背,顿时笑了:“焕儿,饿了,去吃东西了。” 明明貌美佳人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可是容焕却似未见,萧元想到这里,便觉得不可思议。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最不经美色的,难道是还不曾开窍? 萧元饮食素来精怪,少有东西能入她口,每到一处,若不是带着御厨同行,就是必要当地最好的酒楼,前段时间日日吃着景行止做的,竟然将口味养得更叼了。 她自知若去金陵城最好的酒楼,十分把握会再次撞见姜博,可是腹中饥肠辘辘,她那样的性子,素来不愿意委屈自己的。这里又是她的封地,没有道理让她回避的意思。 金陵城中的崇丽阁,便是萧元唯一看得上眼的地方。 点了几样特色的菜式,萧元特意要得是一间包厢,临窗而坐,浅斟慢啄,身侧还有婢女体贴的布菜。 窗下的姜博方才从马背上下来,不知怎么的微抬头,看见临窗的少女,有些惊讶。 朝中有消息流出,说孟光长公主随景先生去了脂兰郡,却不知怎么会在金陵见到她。 “王爷,怎么了?” 姬婵久不见姜博上前来扶她出轿,便等不及自己出来了,这一看却发现姜博正仰头看着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当即不悦。 姜博却已经低下头,快步的朝里面走,崇丽阁的掌柜立时便出来迎接,还未说话,就听见邵阳王问:“楼上的女子是何时来的?” 掌柜愣了愣,才道:“刚来没有一盏茶的时间。” 邵阳王点了点头,突然一笑,找来近侍低语几声,近侍不知得了什么样的命令,面色严肃的离去。 姬婵愈发的不高兴了,扭着身子问:“王爷可是又看上了谁,若是嫌弃妾身···” 姜博却先拍了拍姬婵的手背,将她拉进雅间中,笑着说:“你可知道金陵是谁的封地?” “孟光长公主的。”这种问题三岁小儿都知道的。 “你不是一直说邵阳偏远吗?现在本王就有个好机会,让金陵变成我们的封地。” 姬婵眼睛一亮,顿时艳色盈室,“什么机会?” 姜博用手指了指头顶,说:“她就在这上面,如果···” 姜博比了一个死的动作,随后笑道:“那金陵不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吗?” “可她是长公主啊!” “妇人之见。她这次必定是偷溜出来的,我们只要下手得好,没有人会知道是我们做的。”姜博的身形微胖,此时兴奋起来,肚上的肥肉全都在颤抖,姬婵嫌恶的用帕子捂了捂嘴唇,蹙着眉头,没有再说话。 萧元陪容焕去了杭氏的祖坟,却不能祭拜,因为杭氏一族是叛贼,九族尽洙,所以不该有后人进香烛纸钱,容焕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所以只是空手上山祭拜。 杭刘氏死后与杭父一起合棺同葬的,所以两人共用一张石碑。 萧元看着跪在墓前的容焕,知他肯定有些心事要同他母亲说,便远远的走开了。 隐约的,萧元看着在风中吹摆的树枝,又看见同样是一脸警觉已经走过来的容焕,有人在周围。 容焕朗声喝道:“不知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几声脚步声,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子,萧元有些眼熟,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姬婵轿子便上侍立的丫鬟吗? 当下冷了脸,问:“你跟踪我们做什么?” 容焕的剑已经从剑鞘中拔了出来,横在侍女的颈子上,那姑娘应该是从未遇到过这种事,眼泪立刻就吓了出来,梨花带雨的,战战兢兢的说:“我家王妃派奴婢来告知公主,王爷他想要行刺公主。” 行刺? 萧元这时觉得自家的王叔白长了个脑袋,她要是真的这样好被行刺,那早十余年都该死了,真是丢了姜家的脸面。 容焕横在侍女脖子上的剑松了一点,萧元问:“你家王妃是姬婵?” “诺。” “她为何要告知本宫?” 萧元其实对姬婵此女的印象仅仅停留在艳名之上,对于姬婵的性格处事却不甚了解,远在金陵的人,本该是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的,现在却陡然关联起来。 “王妃说,王爷此计必会落败,她请求公主绕过自己。” 萧元摇头,说:“本宫现在也是自身难保,可没有力气去饶了你家王妃。” 那侍女应当是姬婵的心腹,当即眼珠子转了转,说:“公主若愿意,可以随奴婢去避一避,王爷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过来。” 萧元看向容焕,原本一直静立的容焕突然点头,想来是真的听到了什么,萧元心中计较了一下,便点了头。 她知道自己身边除了容焕,必定还潜伏着别的暗卫,这是自出生起就有的规矩,所以是不担心自己被人刺杀的,反倒是此刻对姬婵起了兴趣,想要见识一番这个声名狼藉,艳名远播的绝色女人。 侍女将她们带到一条深巷,随后拐进一家人的后面,萧元一进去,便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家青楼,看着样子,就在崇丽阁的旁边,叫做邀宠院。 当是金陵城中最大的青楼,听闻姜博也时常带着姬婵进出,可谓是风流不羁至矣。 “还请公主先换上楼里姑娘的衣裳。” 看着侍女手中捧着的衣服,萧元蹙眉,没有接过来。 侍女身子伏得更低,劝说:“这是王妃穿过的,还请公主将就一下,王爷若找不到你,势必会让姬大人避城搜寻。” 萧元此时,眉头皱得更紧,下边的人欺上瞒下却是常有的事,只是她还不曾想到,在自己的封地上居然会有人跟姜博勾结在一起。不仅是欺她就不到封地上视察,也是在赌她不屑于封地上的小事。 萧元拿过衣服,看了一眼容焕,沉声说:“姬王妃所为,本宫记在心里了。” 侍女笑了,说:“奴婢一定如实回禀给王妃。”说罢便躬身告了退。 第四十章 邀宠面首 在这间屋中,依稀可以听见外间的调笑鸣乐声。 说起来,这并不是萧元第一次上青楼,在长安城,她早就已经跟着姜永夜去了长安城中最最盛名的华乐坊。 那时约莫就是八九岁的时候,换了男装,虽然看着女气,但是还是没有觉得她是女子,毕竟哪有哥哥带着妹妹来嫖,妓的? 萧元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站在雕花镜前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索性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一些,料子虽然差了,但是样式却还是新鲜的。 萧元转身,却不期然的看见容焕的鼻子流了血出来,当时吓了一跳,连忙扯了袖子里的手帕给他捂住,又扶他坐了下来,那屋中水盆里的清水拍着他的后颈,嘴中抱怨道:“好好的,怎么流鼻血了呢?” 容焕红了脸,却没有吭声,他怎么能说,是因为萧元的这身衣服呢? 平素里,萧元的服侍大多是华贵非凡的,用了最精贵的料子,最好的绣娘,做出来的衣服都是符合她尊贵的长公主身份的,偶有一两件常服,也是大方端庄的,哪里穿过这样万种风情的伎子服饰。 外间的喧嚣声却突然安静了下来,萧元手上的动作一顿,打开房门的一角,姬安已经领了士兵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搜查了。 萧元蹙眉,眼看着脚步越来越近,忽然拉起了容焕的手腕,带着他一路走向内室。 容焕原本还担忧着士兵会发现他们的行踪,如今看着萧元牵着自己慢慢走近内室,眼神几不可察的一深,随后将所有的事都抛诸脑后。 萧元身上穿着的本来就是一件纱衣外间套上一件柔软的袍子,此时刚一走进内室,就将外袍脱了下来,随意的扔在脚边,头上的玉钗也一并抽了出来,抛在地上,丝滑的秀发温顺的垂在脑后,纱衣的里面,小巧的亵衣若隐若现。 她回声,看见容焕愈发涨红的脸,仰头轻轻在他额前一吻,“焕儿,跟我来。” 容焕立刻便察觉到房门处有窥探的气息,心口深呼吸,然而,在萧元爬上秀床的那一瞬,仿佛内心深处某种渴望缠绕在了心头,他跟在萧元身后上了床。 萧元就躺在他的身下,肌肤相亲,她的纱衣也已经敞开,洁白如玉的肌肤紧紧的贴在他的手臂之下,仿佛被下了魔咒一般,容焕的手控制不住的抚到萧元的胸前。 “焕儿,他们走了。” 她恬淡的笑着,一手撑在枕后,坐了起来,胸前的风光景致愈发的幽深,容焕的手恋恋不舍的收了回来,翻身躺进里侧,大口的喘息着气。 本来就是为了演戏,容焕的眼中划过微不可见黯然。 然而,下一瞬,萧元却突然翻身坐到容焕的身上,少女的唇贴上容焕的耳,嗓音柔美的说:“又回来了。” 身上的纱衣随着动作已经滑到腰间,萧元垂着头,吻上容焕的脖颈,少女的唇似蝴蝶一般清浅,沿着容焕的颈部一路向下,吻上少年的锁骨,白若凝脂的素手拨开少年的衣襟,抚在他的胸前,然后有些踟蹰又果断的吻向他的腰腹。 容焕闭上眼,有一种空虚从四肢百骸中袭来,在少女的唇下越来越汹涌澎湃,他整个人好像被丢弃在海上,躺在一叶扁舟上,随时都会有猛烈的风雨将船打翻。 他已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双臂牢牢的将萧元困在身上,身体不自觉的紧绷起来,原本还稍有规律的呼吸越发的急促混乱。 在一瞬间的迷茫之后,容焕的身体颤动着,那里一遍火热湿意,在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少年的脸登时红得可以滴血。 萧元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好在外面窥探的人已经走了,她欲起身,可是腰上少年的手还是死死地捁住她不肯放开。 萧元也有些尴尬,只是她在深宫中长大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又比容焕大,所以倒也很快镇定下来。 对着依旧皱着眉头,红着脸别扭的容焕说:“焕儿,你有这样的反应说明你是正常的。” 看着容焕愈发别扭的样子,萧元也顾不得此时的情形,笑了出来,抚上他棱角分明的脸,不知道在何时,这个男孩已经变成了一个少年。 容焕的目光一凝,侧脸避开萧元的手,自顾自的把萧元推到里面,冷着脸问:“那你呢?为什么知道这些?你究竟养了多少个面首?” 萧元的脸登时红了,面首这个词被容焕突然提起,难免有些尴尬,在她心中容焕就是一个孩子,而面首这种压根就能拿出台面上的事,她要怎么回答? 南国孟光长公主究竟驯养了多少面首,可以说一直都是南国子民猜测的谜题。古来的公主,不管出嫁与否,大都会有面首陪伴,有的数量之多,堪比皇帝的后宫。 而孟光长公主恰恰有着这样的资本,大权在握,万人奉承,面首这种东西几乎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焕儿,以后不准再问这件事!” 面首,萧元却是还真的养过面首,十岁开始,府中有下面送来的相貌姣好的童子,萧元觉得皮相生得好,就养在了府中,好没等享用,就被姜永夜赶了出去,狠狠的教训了一顿,萧元便没有再养过面首。 “为什么不准?”容焕拉着萧元的手,有些不容置疑的,羞涩不安的看着萧元,“我也要做你的面首。” 容焕那认真的眼神,让萧元眉头跳了跳,觉得自己惹上了大麻烦:“不行。” “可以。” 萧元突然腰上一紧,整个人都趴到了容焕的身上,低呼一声,少年有些凉意的唇已经贴上了她的唇。 这已经完全超过了萧元的预料,她整个人晕头转向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容焕竟然已经穿好了衣衫,坐在内室的椅子上慢慢的喝茶。 萧元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也是换过的,看向容焕,少年的脸上依旧有着红晕,可是目光却毫不遮掩,知道萧元再看自己,容焕一笑,说:“殿下,我是你的面首,这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了。” 萧元躺在床上,几乎被呕个半死。缓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理智。 “焕儿,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 容焕的眼神暗了暗,没有说话。 萧元倚在床边,说:“因为看着你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我爱护那个人就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所以,焕儿,我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还看。” 容焕脸上已经有了怒气,在萧元平和的态度下,握紧手中的茶杯,态度强硬的说:“你答应过我的,我离开长安的时候,你答应过我的。” 萧元说不出话来,她确实答应过容焕,答应过天下人,只要有人能做到,不管身份年纪美丑,她都愿意嫁给他,可是没想到容焕会捏着这句话,一直要挟她。 “我是答应过你,可是···” “那我就是殿下的面首了,殿下如果不答应我,那容焕也没有脸留在殿下身边了,容焕自请去边疆卫国。” 萧元将身下的枕头扔到容焕的身上,骂道:“什么时候学会这种威胁人的把戏了,去了军营反倒不学好了。” 萧元怔忡的时候,门外有了说笑声,容焕使了个眼色,便走近门边查看,不多时,门开了,姬婵独身走了进来。 萧元也在此时从床上起来了,看着似乎是秘密前来的姬婵,便先将容焕的事情放到了一边。 姬婵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大美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齐胸襦裙,毫不掩饰的露出大片的胸前风光,眉目如黛,肌肤如玉,行走姿态间更是媚态天成。 “姬婵见过孟光长公主,愿长公主长安千秋。” 萧元坐在椅子上,收回了打量她的目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悠悠的问道:“本宫十分好奇,你为何要帮本宫?” “殿下明鉴,妾身虽声名狼藉,委身于邵阳王,实非妾身所愿。” 萧元不为所动,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姬婵,问:“既非你所愿,那为何还是嫁入了王府?” 姬婵抬起的头,双眼明媚,带着剔透晶莹的光芒,“您是殿下,从来没有人能强迫您做您不想做的事,而我只是一个一出生就被家族抛弃的女儿,殿下这个问题,不是明知故问吗?” 萧元冷笑,说:“你既然知道没有人可以违背本宫的意愿,那本宫问什么,你回答便是了,别想从本宫这里讨价还价。” 在萧元冷傲的声音里,姬婵凉了笑容,头伏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姬婵道:“妾身可以帮殿下借此机会除掉邵阳王,只要殿下可以帮一下妾身,对殿下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萧元扬唇笑,问:“本宫自己也可以,为什么要帮你?” “殿下,你不能过河拆桥。”姬婵突然抬起头,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激,垂下眼说:“或许,殿下会愿意帮我,因为对殿下来说,妾身请求的事,十分有趣。” ------题外话------ 这章伪肉肉,憋了好久才憋出来 第四十一章 情郎难得 “说来听听,”萧元将茶杯放回桌上,姬婵道:“妾身在邵阳王府中,为王爷备上了龙袍和谋逆的书信,以陛下对长公主的喜爱,只要长公主您一句话,加上他这一次想刺杀您的事情,陛下势必会诛杀他。妾身只希望,届时,殿下能为妾身赐婚。” 萧元一听这话,才觉得今日之事完全就是赶巧了,若是没有邵阳王刺杀自己这一事,姬婵也会故意弄出点事来,让父皇去搜查邵阳王府。 “你在此时,还想着觅一个如意郎君?” 姬婵心中苦笑,这句话带着萧元的与生俱来的淡漠,那种嘲讽意味,让姬婵顿时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无处遁形。 金陵的夜雨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来,整个邀宠院都笼罩在冷雨中。 萧元又笑,笑容中,有什么东西在漫漫凝固:“你想让本宫将你指给今年的新科状元杜蘅?” 姬婵定定的看着她,须臾,点头,毫不迟疑的点头:“望殿下成全。” 萧元摩擦着茶杯的杯沿,缓缓道:“杜蘅是本宫钦点的状元,其人不凡,假以时日历练下来,会成为本宫的得力助手。本宫已经为他看好了泰安长公主的女儿北山郡主。” 姬婵身体僵了,看着萧元,狼狈不堪的神色,摇头:“他那样的人,怎么配得上郡主,我又怎么配得上他。” “可我比北山郡主有用,”姬婵慢慢抬起头,看着萧元,沉声说:“您要把郡主嫁给他,不过是为了笼络住他。可那毕竟是一个郡主,肯定不会唯您马首是瞻。妾身能,妾身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萧元脸上的疏离笑容消失了,垂着眼睛看着姬婵没有说话。 姬婵又继续说:“妾身所求的,也并非是状元夫人的位置,即便是以妾室的身份进门,妾身也愿意。长公主,您生来高贵,从来没有得不到东西,所以您不能理解妾身的心情。妾身与他???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在咸宜观中,你通奸的人就是杜蘅?” 姬婵心头顿时为之一惊,即便是她被父亲沉江的时候,也没有说出杜蘅的名字,为什么孟光长公主会知道? “诺。” “值得吗?为了一个都不敢站出来承认的懦夫,值得吗?” 姬婵心中忐忑不安,因此声音有些颤抖:“妾身心爱于他,不能转也。” 萧元的脸上出现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时间,用一种很凝重的声音说:“本宫可以给你新的身份,世间的好男子,不止杜蘅一个。” “妾身只爱他一个,纵有世间万千人,也不敌他一个。” 萧元沉默了,隔了许久,才悠然道:“那你便去给他做妾室吧,本宫记得,他今年便会派回金陵任职。” 虽有感叹,但是到底还是心冷。姬婵的话,让萧元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对父皇说。 “纵有世间万千人,可我就只爱景行止一个,你若不让我嫁他,那我就绞了头发去庵里做姑子。” 这样的话,听起来已经太过久远了。 姬婵觉得自己像是挂在悬崖边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上面站着的就是孟光长公主,她一句话让姬婵觉得自己要万劫不复,一句话又让姬婵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跪在地上,眼中忽然有了眼泪,她的脚尖蜷缩,复又松开,双手不可遏止的握紧,随后又松开。 萧元的声音却平静至极,“你就这般喜欢他?” 姬婵道:“心头至宝。” “本宫却不懂,他在长安金榜题名时,可只字未提在金陵还有一个你这样的红粉知己。” 姬婵的眼眶又红了几分,“妾身俗陋,见不得台面。” 萧元直直的看着姬婵,冷漠无情的问:“你觉得你入了杜府,还能像你在邵阳王府那样前呼后拥吗?” 姬婵弯了弯唇角,笑着说:“妾身不在乎。” 姬婵退下之后,萧元喝了一口茶,看向容焕,说:“焕儿,你说是北山郡主活得久些,还是姬婵活得久些?” 容焕拧眉,对于萧元这个古怪的问题,猜测道:“姬婵?” 他选姬婵,是因为此女最擅长伪装,心思精妙缜密,且不说她把嫁祸的证据放在了邵阳王府中,就单说她在萧元面前的姿态,十分的低微,十分的深情。 这样的痴情女子,多少会俘获旁人的同情心,况且她与杜蘅本就有一段情,而北山郡主不过是在孟光长公主的赐婚之下,杜蘅才被迫迎娶的一个工具,两相比较,北山郡主这样娇惯的深闺女子必定不是姬婵这样心机深重的人的对手。 萧元听了,却笑着摇头,说:“在我看来,只要姬婵进了杜府,不出三个月就会被抬着出来。” “为什么?” 萧元说:“我会把惠安嫁给杜蘅,一是看中了泰安长公主的身份,她虽然不是父皇的亲姐妹,但是感情颇好,也算是站在我这边的人。二是因为惠安生了一副好性子,她自幼丧父,在宫中陪我住过一段时间,她的性子极好,容人之量颇佳,加上她的身份,会让杜蘅觉得自己得到了无比的尊重。” 北山郡主的闺名,唤作惠安,年十八,已经指婚给新科状元为妻。 “正因为如此,我绝不容许一个姬婵破坏我构建已久的平衡,她若识相,就应该远走他乡,入了杜府,便该抱有死亡的觉悟。” 容焕扬了扬眉毛,“我还以为殿下很动容。” “动容,”萧元笑,说:“我早就已经过了儿女情长的年纪了。焕儿,我是一个公主,却又不仅仅只是一个公主,在某种意义上,我是南国的继承人,我只要稍微的打个盹,那些在黑暗里潜伏着等待着的人,就会扑出来,撕碎我。” 容焕看着萧元走到窗前,站了一下,说:“走吧,他们来接我们了。” 整个金陵城都笼罩在火光中,在邀宠院门前,是一身白衣消瘦如柴的景行止。 在离开固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萧元都刻意的忘记了这个名叫景行止的人,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可是此刻,他就站在窗下街的那一边,举着四十八骨竹纸伞,身形修长而嶙峋,仰着头,含着温柔至极的笑容,静静看着临窗的萧元。 在漂泊的雨丝中,萧元看着景行止缓缓伸出一只手,做出等待的姿态,干枯如柴的手臂,让萧元想起在冰原上那一次。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带着热切的情意,希望能够感动他,希望能到他的爱情。 希望成为他最钟爱的妻子。 后来,在时间的消磨中,她渐渐的失望,再到后来,一点点的消失。 已经很久了,与景行止早没有爱情可言,或许是他在选择救那两个陌路人,而放弃自己的时候,或许是在日复一日的孤灯冷帐中,或许是在她抱着姜有汜求医无果的时候。 彼时的恨,也在这一世,随着他被吞噬的血肉而消失,仿佛应该成陌路人,他去悟他的佛法,她去求她的权势。 彼此无伤,岁月长安。 萧元走出邀宠院,金陵雨丝顺着寒风沾湿她的衣裙,身上一暖,萧元侧眼,是景行止将早已备好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身上。 萧元笑了笑,看着不远处被押解的姬安,忽然走了过去,景行止跟在她的身后,寸步不离的举着伞。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失败吗?” 姬安抬眼,苦笑:“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长公主。” 萧元摇头,“错了,本宫并不知道你会和姜博联手,毕竟,你是本宫亲自任命的金陵城城主。姬安,你生了一个好女儿。” 她转身,在轻盈的服侍下站到马车上,正要进马车的一瞬间,忽然回头,对身后雨中众人轻声吩咐道:“即日起,废邵阳王姜博之王位,以其谋逆私藏皇袍之名押解回京,另金陵城主姬安,玩忽职守,疏于治理,杖刑一百,革职查办。” “另外,杜蘅可在?” “臣在。” 雨中人群里,一个锦衣玉袍的美男子突然走出来,双膝跪地,望着萧元。 萧元垂着眼看着他,说:“姬安之女乃是女中豪杰,本宫现在将她赐予你为妾室,在北山郡主下嫁之前,就让她好生服侍你吧。” 杜蘅大惊,看着萧元半点玩笑都没有的神色,垂下头,朗声说道:“臣谢长公主。” 萧元坐到马车中,在马车移动开始之后,唤来了轻盈。 “殿下。” “你派人去看看焕儿,让他明日就回长秋山的军营去。” 轻盈点头,正准备离去。 萧元却仍是不放心的说:“多让几个人跟着他,路上小心。” 轻盈弯着唇笑着应,“诺。” 此时,车窗外却有马蹄靠近的声音,“臣杜蘅,有事求见长公主。” 萧元将车窗打开一角,露出淡漠的双眼,看着马背上杜蘅,“何事?” “臣,”杜蘅双手抱拳,为难的说:“臣不想收了姬婵。” “怎么?你觉得做妾委屈她了?” 杜蘅迟疑了下,说:“臣不敢,只是臣与北山郡主已有一面之缘,臣此生已立下誓言,只会有北山郡主一个妻子,臣谢长公主美意,只是不愿辜负惠安一片真心。” 他说完这番话之后,长久的时间里都没得到萧元的回答,忐忑不安中,抬起了头,却见孟光长公主的脸上浮现出古怪嘲讽的笑容。 “那么???姬婵你便自己处置吧。”萧元那种笑容不曾消失,笑容中有些不屑的味道:“本宫在这里恭喜北山郡主了,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呵???” ------题外话------ 对了,一直没说,谢谢小楠要星星送的钻石,谢谢了。 第四十二章 危机暗伏 “殿下。”轻盈的声音有些急促的响起,车门一打开,就是轻盈被雨丝打湿的发,焦灼的神情。 “何事?” “小公子他???” 萧元望向车厢外,有些意料之外的看着握着长剑站在雨中的容焕,而他的对面是瘦如柴骨,却气势不减的景行止。 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金陵的冷雨中丝毫不见缓解,反而有种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味道。 萧元摇了摇头,温声对容焕说道:“焕儿,你过来。” 这一声很轻,但是原本就肃穆安静的街道上,除了雨滴声,便只有孟光长公主这单薄的一种声音。 容焕闻言,发梢上的水滴下,收回了手上的长剑,略带讥诮的朝景行止粲然一笑,便向着萧元的马车走去。 景行止没有动,夜风轻拂,吹起他宽大的衣裳,好像是他只是一具骷髅,剩下了骨架,血肉都在岁月中腐烂。 “你在做什么?” 容焕站定在车窗前,紧抿着唇,精致的下巴紧紧绷着没有回答。 “我问你在做什么?”这一声,已经是带了怒气了,倒像是在教训家里不听话的小孩子。 容焕微微抬头,发现孟光长公主脸上不悦的色彩,心中一紧便连忙解释说:“我讨厌他,不喜欢他跟着殿下。” 萧元的不悦并没有因为这一句解释而消失,反而皱得更紧,她看了一眼容焕,斥责说:“你觉得,以你现在的能力,能伤他吗?” “不能吧?”她不等容焕回答,就自己替他回答了,看着容焕日渐成熟的面容,和一日比一日更加自得的思想,觉得再过一段时间,便是自己也无法管住这匹脱缰的野马了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长秋山去。你记住,一定会失败的事情,永远不要去做。” 萧元关上了车窗,不再理会少年黯淡的目光。 “殿下,小公子已经启程了。” 轻盈端上一杯热茶,跪坐在车厢外,在萧元面色稍霁的时候,才禀报道。 “下着雨,让他们路上小心点。”萧元没有什么表情,将茶杯递回给轻盈,这时却忽然问:“景行止呢?” 轻盈看了一眼车外,原本一直像一根石柱静立在那里的景行止不知何时不见了人影。 “回吧。” “容公子,殿下命我兄弟四人护送你。”为首的男子,便是当日在长安城外伪装山贼的齐磊,身后背着大刀,与普通的士兵有些区别。 容焕坐在行侠的背上,看着孟光长公主紧闭的车窗,点头,抱拳道:“劳烦了。” 此地去长秋山就不能再乘船了,因为是逆水而行,所以还不如骑马赶路来得快。 五人一行,骑着快马沿着官道往北方赶路。在雨声与夜色里,除了哒哒的马蹄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在临近城门的时候,一个灰色的人影骑着马从他们后面越过他们,以一种更快的速度消失在前方的官道上。 “这是何人,为何深夜也会出城?” 齐磊眯着眼睛,望着前方的路,心中升起疑问。然而最终也没有答案,且那人已经消失,所以并未深究。 他们四人中间的,便是容焕。 少年虽只有十二岁,但是在马背上挺拔的身姿,兜帽下坚毅如石的面容,不由得让齐磊想到还在金陵城中的孟光长公主。 虽然不知道此人的身份,但是能得到孟光长公主这样的优待,势必有过人之处。 夜色浓郁,雨势渐收,此时他们一行人已经出了金陵城十里地,官道愈发的崎岖狭窄,借着山势留下来的雨水积聚在路面上。 齐磊也有些想不明白,既然长公主会让自己送这个少年,又怎么会连夜将他遣送出金陵。 夜雨路滑,这位长公主究竟是偏宠着这个少年,还是别有深意? 他在黑色中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身侧驱马的容焕,少年的衣衫在雨水中已经湿透,却唇线紧抿,秀美的容貌在夜色中愈发冷傲,几乎,几乎很长公主如出一辙。 然而,下一秒,少年身下的马突然双膝齐驱,跪到在地上,将少年甩了出去。 在同一时间,一支长箭破空而来,擦着容焕的后背,划破他的披风,射入路旁的树上。 这个场面突然起来,四人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容焕在马失前蹄之时,就借着力飞身下了马,簌的箭声是他循声而去,看到的却是一个闪匿回山林中的灰色身影。 后背上的擦身开始隐隐作痛,他转身看着入木的利箭,拉弓之人应是精于此道,箭牢牢的钉在树上,三分之一的箭身都没入树干中。 如果不是行侠突然脚下打滑,那么这支箭射到自己的身上,只怕会射穿自己的身体。 容焕在鬼门关逃过一劫,面色却十分的平静,看着灰衣人消失的方向,握剑的手紧紧的抓着剑柄。秀美的容貌居然有着一瞬间的阴冷,然而,等齐磊走上前来时,容焕抬起头,已经是一脸平静了。 弯下身,去查看行侠,原来这官道上因为积水,道路湿滑,马蹄踏到了流沙上,这才屈膝不前。 也就是因此,容焕侥幸逃生。 他伸手毫不顾忌行侠全身的泥泞,温柔至极的将马儿从流沙中抱出来,抚慰着行侠的背,然后翻身上马,勒着缰绳,沉着声说:“此事,不必向长公主禀报。” 齐磊迟疑着,没有回答,抬眼便见到少年的面容,怔了怔,“可是若禀报给殿下,至少可以追查???”这刺客分明就是针对容焕而来的,一击不中便不再恋战,立刻就走了。 容焕眼光微黯,道:“刺客已经走了,要从查起呢?” “不要拿此事去烦扰殿下了。” 既然此事的主角都要求不去追查,那么齐磊也自然乐得轻松,只是此行恐怕不如所想的那样简单,一路的护送还须得加倍小心。 而此时的金陵城城中,萧元正在为不合口味的吃食而勃然大怒。她实在不懂,为何这时再吃崇丽阁的东西,竟然觉得难以入口。 看着窗外的夜雨,忽然皱眉道:“景行止是何时来金陵的?” 轻盈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萧元的神色,然后才说:“殿下离开长秋山的第二天,先生就来长秋山,随后知道殿下离开了,也就一并消失。” 轻盈将沉香点上,铺开床,又想到了一点,轻声说:“奴婢是被景行止传信,才知道殿下来了金陵,这才与方大人,杜大人他们一同过来的。” 这般说,那景行止并非与轻盈他们一道,应该是更早以前,就到了金陵,也许这一路他都跟着自己。 平生,敢跟着萧元的除了暗卫,还没有人,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景行止玩弄在股掌之中,瞬间便觉得耻辱至极。 萧元将汤勺重重的放回碗里,随后冷声道:“景行止人在哪里?本宫饿了,要吃东西,把这些都给本宫拿出去喂狗。” 萧元此人,最不会的就是委屈自己,此时即便还对景行止有着怒意,也不会因此让自己受到委屈。 轻盈立刻招来其余的婢女,快速的将桌上的菜肴撤下去,正到处找不到景行止的时候。 突然,厨房的门外冲进来一个人,灰色的披风在雨中已经湿透,青色长发带着水贴在面颊两侧,唇色乌白,身形消瘦,不是景行止又是谁。 “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轻盈立刻上前去迎住景行止,找来干净的帕子,却被景行止放到了一边。 “已经过了晚膳的是见了,元儿可曾用膳?” 景行止脱下灰色的披风,随意的放在矮凳上,娴熟至极的拿起一旁的材料。 “殿下方才用膳,十分不合口味,所以还请先生做一点吃的。” 闻言,景行止的脸露出柔和的笑容,专注而真挚的看着手上的食材,轻盈不忍再看下去,别开了眼,伸手摸了摸眼泪。 “轻盈姑娘回去吧,元儿一个人,我不放心。” 对轻盈这样的举动,景行止似乎视若无睹,整个人毫无被无视的不甘,笑容温柔。 “那我先去给先生取一套干净的衣服,殿下许久不见先生,先生便亲自将晚膳送与殿下如何?” 景行止手上的动作一顿,旋即又立刻开始,唇上的笑容愈发的好看,温言道:“多谢。” 轻盈临走,看了一眼那件灰色的披风,便随手拿了起来,道:“奴婢将它一并送去洗净。” 景行止点头,依旧专注于案前的东西。轻盈恍惚间,似乎听到景行止在念一句诗,好像是:“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转身,却见景行止依旧在忙着案上的东西,倒似乎是轻盈自己的臆想而已。 “轻盈姑娘?” “方大人。” 轻盈抱着湿漉漉的披风,微俯身行礼。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轻盈笑道:“先生还在厨房里为殿下做晚膳,奴婢正准备去给先生找一套干净的衣服。” “景先生回来了?这般大的雨,怎么还出去了?” 轻盈也是皱着眉,说道:“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奴婢先行告退了,先生还等着干净的衣服。” 方简点头,看了一眼轻盈怀里的披风,却没有再问什么。 ------题外话------ 豆豆打滚求评论,最近都看不到你们的评论了,求抱抱 第四十三章 山上的清风带着凉意,山间的苍色不减。 连绵两三日的小雨终于落尽,泥泞的山路上看不见一个行人。 浛洸郡主扶着腰,跪在山门前,双眼定定的看着紧闭的寺门。头顶上苦难寺三个字苍劲有力。 这里是先帝所剩不多的极为妃嫔清修的地方,近几年来,因为已经接连有好几位太妃薨逝,剩下的,便只有皇太如妃。 浛洸郡主的亲祖母,姜博的生母。 浛洸郡主摸了摸已经大显的肚子,想,就算失去了这个孩子,也得把祖母请回长安。 如果父亲因此贬为庶人,或者直接问斩,那么自己真的不会再有容身之所。 憞华郡王府中,身为郡王妃的自己,空有着王妃的尊名,若不是有身后娘家的势力、郡主的名头,压根无法压制住韩礼的那颗永远不再自己身上的心。刚开始,自己嫁过去,就是不愿意的。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各过各的,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这几年过去了,老郡王妃开始步步刁难,因为她膝下久无子嗣,郡王府中的姬妾越发的多了起来。 父亲一旦倒台,那么,自己这个浛洸郡主也算是坐到头了,韩礼只怕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凌辱自己,休妻也不是空谈。 正想到这,寺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走出来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太婆,道:“小郡主怎么在这儿跪着?” 浛洸郡主仰起脸,露出一抹俏丽的笑容,嗯了一声,眼泪花几乎都要出来了,“孙嬷嬷。” 被叫做孙嬷嬷的人立刻上前将浛洸郡主扶了起来,看着她已经凸起的肚子,带着慈爱的点了点头,“快进去吧,太妃已经等了一会了。” 浛洸郡主愣了一下,摇头,问:“孙嬷嬷,我是来请祖母去救救父王的,祖母不随孙女去,那孙女只有在此长跪不起了。” 说罢,她又作势要跪下去,容色坚决,大有不达目的即使跪死在这里也不肯改变决心的味道。 孙嬷嬷叹了口气,劝道:“郡主,太妃娘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 “父王纵有千错,也是我的父亲,我能为他做的,仅有如此,嬷嬷不必再劝,若父王当真问斩,那么我身为他的女儿,理当共处。” “予芝,你既已经身为人母,怎可如此任意妄为?” “祖母!”姜予芝的脸上顿时一喜,朗声道:“求祖母救救父王。” 先帝的如妃,是在苦难寺清修太妃中最年少的一位,此时也不过刚刚五十岁,朴素无华的尼袍,保养得却是异常的精心,看着也就四十岁的样子,此时出现在寺门前,脸上有些无奈,道:“起来吧,临到老,也不得安宁。” 姜予芝脸上的喜色顿时转为尴尬,却也顾不得这许多,立刻起身,说:“祖母这就动身?” 皇太如妃不甚满意的摇头,看着底下的浛洸郡主,如没有拒绝,在孙嬷嬷的服侍下,登上马车。 然而在车厢里,面对着姜予芝却是不假辞色的斥责,“哀家在山里就听到你和韩礼不合,你如今几岁了,还这般任性胡来?” 登时,姜予芝脸上的泪就落了下来,咬着唇反驳道:“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喜欢。当年祖母若肯帮我···” 皇太如妃嘴角轻撇,斥骂道:“哀家当年若帮你胡闹,现在还有脸去求陛下饶你父亲一命?!” 当年姜予芝被孟光长公主指婚给憞华郡王的时候,曾经在苦难寺前跪了三天三夜,皇太如妃也没有走出寺门,帮她一把。其实,姜予芝对这个所为的祖母,并没有什么好感,也许在先帝还在的时候,皇太如妃在后宫中还是地位显赫的时候,曾有过一丝儒慕之情,但是随着先皇的驾崩,光武帝的继位,这个祖母也没有了地位和作用。 “这就受不了了?”皇太如妃嗤笑,对于孙女的态度尤为失望,“这就是你不如孟光的地方,哀家看不上你这小家子气,便是北山也比你能干。” 浛洸郡主的眼眶红了,摸着肚子,却没有还嘴,一味的顺着皇太如妃的话,心里却是翻来覆去的难受着。 皇宫宫门已至,浛洸郡主却是不能入宫,只能下马车,看着皇太如妃入内。姜博此时正在宫中,由陛下亲自处置。 姜予芝站在宫门前,心中稍有定心,知道有皇太如妃在,父王必不会出大事,所以脸色稍霁。 “姜予芝在这里,那今日姜博的人头是要不了的。” 萧元皱着眉,收回撩开车帘的手,有些了然的对一旁正在研究棋局的姜永夜说。 姜永夜拈着黑色的棋子,沉思片刻放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地方,又取了白子,落在了棋盘上,抬起头,笑道:“太如妃素来独善其身,这次终于坐不住了。” “我们不如也在这里等消息,省得进宫麻烦,还要对着她行礼。” 萧元原本就是不打算靠光武帝来除掉姜博,宫里皇太如妃要如何去周旋,她也没有看戏的意思。或者说,她此时见到了浛洸郡主,生出了兴致。 不待萧元派人去请浛洸郡主过来,在侍女的服侍下,姜予芝已经先走过来请安了。 “浛洸见过太子殿下,孟光长公主。” 萧元笑了笑,对浛洸郡主说:“本宫方才还在说,既然凑巧皇太如妃回宫了,不如就等皇兄迎娶侧妃的喜事过了再回寺庙里去。” 浛洸郡主眼光闪了闪,说:“此事还须太妃娘娘来定。” 萧元的笑容不变,“长辈里也就只有太妃还健在了,惠安的大婚,本宫还想请太妃给她梳头呢。你且将此事与太妃提一提,若是不妨碍太妃清修,不如多留几日。” 萧元不合常理的殷勤,让浛洸郡主微有惊愕的抬起了头,看着车厢中的女子,却见她一如从前那样的风光明媚,艳色不减。 而那位平日里极少在皇族女子面前露面的太子正一手捏着黑子,一手抓着白子,浑然未觉她和萧元的对话。 相比孟光长公主的张扬跋扈,南国的太子则显得更加的隐晦黯淡,也许是因为不是正统的皇室血缘,名不正言不顺,也许是因为忌惮陛下的猜忌,所以一直韬光养晦,除了屡次带兵出战以外,在政事上,这位太子极少有建树。 据说,这位太子的长相比孟光长公主还要肖似萧皇后,又掺杂着那一代战神之门的萧氏英武血液,是南国中有名的俊美英武男儿。 据说,陛下曾经是希望撮合长公主与太子殿下的,届时百年之后,由太子与长公主并称二圣。 只是不知为何,时至今日,也没有人再提起此事。 对于马车上的这两个人来说,这样的安排,不是最好的结局吗?如果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么一切都会变得泾渭分明。 少顷,宫门开了。 宫门之内,是端坐在马车上的先皇五子姜博,依旧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宫门之外,是忽然丢开棋子,抬起俊朗如山的眉,对浛洸郡主灿然一笑的太子。 天色已经发黑,灰暗不辨的天际,落下一片洁白的雪花。萧元将手伸出车窗,发出一声喟叹:“长安下雪了。” 举目四顾,都是突如其至的白皑皑落雪。 姜博的眼睛,在看到马车的上的萧元时,忽然阴沉不定,低声对身边的内侍说了什么,内侍脸色为难,在姜博愈发狠厉的语气中,不得不将长弓奉上。 萧元掌心的雪花已经融化成水滴,冰冷的淌在手心,她唇上勾起如花的笑意,毫不避让的直视着姜博。 如此一来,宫门前的禁军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元似乎笃定了姜博不敢射出这一箭,胜似闲庭信步的含着笑容,而太子则更加的惬意,尚在无所事事的收拾着满盘的棋子。 皇宫的门前,姜博的弓已经拉满,起初是对着萧元,下一瞬却移到了太子的身上,萧元敛起了笑容,沉着声说:“寻个黄道吉日,送他上路吧。” 太子点头,俊朗的面容上依旧是不无所惧的淡然神色,一双眼睛平静的看着姜博,高声道:“郡主,还不去迎接你父亲,莫要让他再闯祸了。” 而浛洸郡主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看着姜博这样的举动,顾不得沉重的身体,迎着姜博的箭尖而去,只怕那支箭破空而出,射到太子身上。 只要姜博敢在宫门前射出这支箭,那么莫说是贬为庶人,赐死也毫无转圜的余地。 那是太子啊,就是没有皇族血统,也是未来的储君,陛下绝对不会允许有人藐视他的皇权。 姜博的箭被浛洸郡主拦下之后,萧元讪笑出声,对外间侍立的轻盈道:“回府吧。” 萧元摇了摇头,忽然皱眉,看着姜永夜手上的棋盘,“这是新的?谁送你的?” 姜永夜扬唇一笑,看着萧元促狭的目光,也不掩饰,直言道:“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柳拂蝉。” “曾逐东风拂舞筵,乐游春苑断肠天。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 萧元笑了笑,没有再问什么,她素来对风花雪月的事情没有兴趣,再加上柳氏本就是内定的侧妃人选,姜永夜喜欢,萧元也心感安慰。 ------题外话------ “焕儿,”萧元说:“这些人都不肯留下爪印,怎么办?” 容焕眼风扫过,淡然回道:“杀了。” 萧元摇头,说:“年少气盛,戒骄戒躁,来给本宫把他们拖出去大打八十大板。” “诺。” 萧元转过身,对容焕道:“记着,别太凶狠了。” 第四十四章 长安城的黄昏,被突如其来的大雪所惊扰。长街长,万家灯火一户接一户的升起,似是在星罗棋盘上点燃的一颗又一颗星子。 无数的人家,推开紧闭的家门,三岁小儿提着橘色的灯笼,披着棉衣,欢喜的跺着脚,伸出手欣喜的叫道:“下雪了呢!” 下雪了呢! 萧元撩开车窗,唇角弯起,马车缓缓的从朱雀街上驶过,如斯场景,也许多年前,也曾出现这个情景。 “姜博之事,就在侧妃典礼上动手,他虽不足为惧,但是留着总是心烦。” 萧元望着窗外,似乎没有听到姜永夜的话,她含着笑容,满面的温柔,难得而独孤,姜永夜不由得收回了话头,伸手将萧元搂回自己的怀里,一手扶着她的肩,一手握住她的手。 这样的亲昵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了,更多的时候,这对全南国最尊贵兄妹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商谈要事。 “今年长安的雪似乎来得比往年还早一些,”姜永夜唇上的笑容温柔散漫,“等十二月,东溪河上结冰了,就办一场冰嬉?” “嗯。” 萧元点头,垂下眉眼,神态温柔而端庄。 她望着萧永夜,思索了一下,道:“哥哥如果更喜欢柳氏,就把柳氏和陆氏先封为良娣,宋氏和高氏为孺人,如此也不招人恨。” 姜永夜摇头,笑道,“既然一起迎进太子府,自然应该是同样的身份,都先留作良娣吧。” 萧元虽然不是很赞同,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了,依言点了点头,便静静的看着窗外的飞雪红灯。转眼间,长公主府便已经到了。 轻盈扶萧元下车之时,轻声禀报道:“两位大人已经在书房等殿下许久了。” 这两位大人,一个是吏部尚书高源,一个是长安进军副统领陆占陇。眼看着太子侧妃的典礼日渐临近,萧元便想计划着如何在典礼上不着痕迹的去掉姜博,其实要留到以后,也不是难事,只是萧元素来不喜欢温水煮青蛙。 萧元先一步下了马车,对仍旧端坐在车中的姜永夜伸出一只手,道:“哥哥,也随我进府坐一会儿?” 姜永夜欣然同意,当即利落的下车。 南国素来以南为尊,唯有孟光长公主府与众不同,独独将北苑辟做长公主的居所,而舍弃了南苑。 萧元进书房之后,其间的两人都纷纷起身,恭敬的行了大礼。 四人落座之后,便将如何在婚礼上行事说了一遍。 正说到该由谁将毒药送到姜博口中的时候,书房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 景行止端着木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在看到书房里的若干众人之后,也是一怔。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太子。 他走到门前,将半开的门掩上,然后英俊不凡的眉头轻皱起,询问的望着萧元。 萧元此时心中暗自计量了一下,她知道景行止与浛洸郡主的交情匪浅,所以一时也拿不准景行止听到之后会如何去做,犹豫了一瞬,有些为难的回望着姜永夜。 “虽不知先生听到了多少,但是某希望,在某大婚之前,先生都不要离开府中。” 难得的姜永夜会遇到连萧元都拿不准主意的事情,当即明白了萧元要和稀泥的意思,便自己唱起了红脸。 景行止垂下眼帘,沉思了一瞬,复抬眼,含笑点头,将手中的托盘放到萧元的面前,便转身离去,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南国书》记载,南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六,会逢佳期,皇太子侧四女为良娣。 “柳良娣,长公主殿下进来了。” 柳拂蝉头上盖着大红色的盖头,只听见周围有来来往往的人声走动,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 今夜她的夫君一共娶了四位良娣,论礼,她排在第三,应该还有好一会儿才能掀到她的盖头。 柳拂蝉在侍女的搀扶下行了大礼,过了一瞬,便听见一个极为冷傲的声音莫不在意的说:“坐吧。” “诺。” “不必拘谨,不过是前面太吵,本宫过来找个清静罢了。” “殿下是南国最尊贵的女子,自然是应该前呼后拥,宾从如云的。” 柳拂蝉听见萧元的笑声,心中的紧张渐渐消失了,却又隔了很久,没有听到孟光长公主的声音。 正踟蹰无措的时候,外间的喧嚣却突然越来越大声。 焦灼凌乱的脚步向着新房这边快步传来,咯吱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来人一下子扑倒在柳拂蝉的脚步,却是大声的禀报道:“殿下,王爷他去了!” 王爷,哪里还有王爷?早就被撤了王位,如今不过是闲散皇族罢了,可是怎么会在婚礼上死了呢? “是么?怎么死的?” 那声音轻飘飘的,好像毫不在意似的。 “是,是景先生···” 一句过后,萧元却突然张大了眼睛,厉声喝问:“他怎么了?” 她明明记得,他一直没有离开长公主府的! “王爷喝过景先生敬的酒,就暴毙了!” 当即,萧元便快步走出了新房,柳拂蝉坐在婚床上,听着孟光长公主飞快的脚步声,一时间,整个新房又寂静无声。这就是自己的婚礼吗?出嫁时,母亲就曾劝解过自己,因为是身份高贵的侧妃,是太子良娣,所以要忍耐常人毕生都不会经历的,这是长公主赐的机会,能看上他们柳家,是滔天的恩赐。 可是,她嫁给太子殿下,不是因为长公主啊。 是早就爱上了太子殿下,所以父亲说起此事的时候除了满心的欢喜,再也没有别的心思。早在几年前长安城中漫不经心的惊鸿一瞥,她就爱上了太子。当时是何等场景,长安城中盛会,他与年纪尚幼的长公主并骑而行,丰神俊朗,笑意灼灼,长安城繁华春水皆不及他眼中的光芒。 可是此刻这不像是一场婚礼,又或者说,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葬礼。 萧元到外间的时候,便看着姜博仰躺在地上的尸体,睁大的双眼,一只手还捂着嘴巴,不可置信的模样,她皱眉上前,招来侍卫,将姜博的尸体盖上白布。 这是,才看到景行止,他依旧端着那杯酒,笑容缱绻而温柔的看着萧元,似乎对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事并不知晓。 别说是这一干外人不敢相信,就连萧元自己也不能相信,姜博是景行止毒死的? 再观那已经哭得花容失色的浛洸郡主,萧元笑得有些无力。 此时在外间敬酒的太子也走了过来,皱着眉,却立刻做了决定。 “长安令何在?” 萧元闻言,不由得蹙起了眉头,看向姜永夜,却被他避开了。姜永夜不看她,直接对长安令吩咐道:“孤的大婚上出了这种事,你还不快快缉拿真凶,让皇叔泉下有知,也好安息。” 长安令闻言,摸了摸额上的汗,有些为难的让人去将景行止捉拿归案。 “不准!” 这一声不准,说得很轻,但是几乎婚礼上的所有人都听清了,说这句话的,是向来不喜景行止的孟光长公主。 她上前,将景行止护在身后,对着佩剑的士兵,对着太子,冷冷道:“本宫不准你们抓他。” 萧元的身后,景行止露出了一抹似怀念似满足的笑容,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反正也有过那么一回。 光武帝认为孟光长公主痴迷一个和尚,所以决心伏诛他,那时的萧元,拿着一把长剑,挡在他的身前,厉声喝道:“不准!” 就是这声不准之后,浛洸郡主的哭声愈烈。这毕竟是一个皇室中人,满座的人也不是傻子,大多认为景行止不该毒杀姜博的,没有动机也没有好处,所以,唯有此时挡在景行止身边的孟光长公主。 只是,这场毫不掩饰的谋杀案,本可以在太子的话中,轻描淡写的用景行止来定罪,谁也不知为何,孟光长公主会在这时站出来。 少顷,满座无声,就在局面僵持不解的时候,萧元身后的景行止忽然站了出来,摸了摸萧元的发髻,笑道:“元儿,不必如此为难。” 景行止的声音温润得好似暖玉,可是萧元却不觉得温暖,狠狠的瞪了一眼景行止,态度强悍的对着所有说:“本宫的话,莫非不顶用了。本宫倒要看看,今天谁敢从本宫这里带走他。” 她不过是片刻的不安失了方寸,冷静下来之后,脸上反倒出现了笑容,甚至上前一步,坐在椅子上,静静的等着周围的人表态。 满座诸人,半数以上都是依附于孟光长公主的大臣,剩下的几个也是光武帝的亲信近臣,在孟光长公主撂下这番话之后,一个个皆不在说话,总归不是自己的事,是皇室中人死了,要处置也是陛下的事,谁也不想趟这摊浑水。 孟光长公主即使真的想要姜博死,那便也是陛下想要姜博死的意思,明眼人一看便知事情的真伪。只是不得不感叹,景先生的运气实在不好,做了孟光长公主的靶子。 ------题外话------ 收藏一掉,心里就不好了 第四十五章 次日的清晨,依旧是下着大雪的长安城,红墙绿瓦的皇城城门处,却跪着一个人。 浛洸郡主是早年就得了圣旨,不准踏进皇宫半步的,这些年也从未逾越过,只是来回不过几天的时间,先是在苦难寺那一次跪,这又换到了皇宫前。 萧元随景行止坐在马车里,看着光武帝身边的大太监临海正弯着腰在浛洸郡主身前劝解,语调诚恳的说:“郡主,皇上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王爷也已经去了,你现在还是有着身子的人,快些回去吧。” 萧元撑着下巴,看着浛洸郡主,而另一辆马车上的姜永夜却是带着不悦的神色,不住的摇头。原本来上早朝的人,都被浛洸郡主那一堵,滞留在了宫门外。 浛洸郡主的背脊挺直,立在那里,身子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她的丈夫,久不见踪影的憞华郡王也赶了来,却在看见浛洸郡主的那一刻慢下了步伐,声音怒意道:“王妃,你先随我回去,陛下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浛洸郡主听见这话之后,整个人都乐不可支的笑了,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当年在御花园里,明明最害怕的最恐惧的是她,可是最后那个将她差点溺死在水里的凶手,孟光长公主反倒让人觉得更可怜。 因为她是南国唯一的公主啊,所以,可以任性残暴,所以,现在即使她杀了父亲,也没有人会站出来主持公道。 即便是自己的夫君,也是向着权势的。 “元儿···” “不准说话,就在这里坐着。”萧元的声音愈发的坚持,让人觉得格外的强硬。 她转身,和景行止对视,眉眼中都是不容拒绝的意思:“有本宫在,谁也不能动你!” 而景行止倏地一笑,点头。 浛洸郡主注视着马车上的萧元,又用一种格外痛心的目光望着景行止,咬牙切齿的道:“浛洸的父亲,虽然庸碌无为,但也是南国的皇子,昨日在太子殿下的婚礼上被人谋杀,浛洸虽是女子,但父亲尸骨未寒,死不瞑目,浛洸请陛下做主,缉拿真凶。” “真凶?是谁?” 众人诧异之间,萧元从马车上走了下来,举着四十八骨描金的竹纸伞,身上的洁白大氅迤逦在雪地上,面容静默而疏傲。 “就是你!” 马车里姜永夜的眉头愈发的紧蹙,本来昨天的事情已经是万无一失的,萧元也早早的去了柳氏的新房。而他也在与众人敬酒,姜博死的时候,应当无人指正。 偏偏,这替罪羊变成了景行止。 早先萧元热恋景行止就屡次引起姜永夜的不满,原本已经消退了,熟知这一次,元儿会站出来不遗余力毫不退让的维护景行止。 浛洸郡主素来看见孟光长公主都像是老鼠遇到了猫,此时这样毫不忌讳的言语,看着让人心惊。 这样的苦寒的天气里,浛洸郡主还怀着孩子,发上的雪花越积越多,远处看上去她整个人似乎都要被堆积埋葬在雪中。 萧元淡淡的笑着,说:“若本宫是真凶,那本宫来告诉你,本宫会怎么样对待你。” 萧元蹲下身,平视着浛洸郡主,“不管今日本宫是不是凶手,姜博已经死了。予芝,你也不必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这是皇家,从来就没有什么亲情可言了,你看看这周围的人,又有哪些是真的不知道本宫会杀姜博的呢?他们中蠢蠢欲动,要给本宫做帮凶的可大有人在。你今日跪在这里,又能得到些什么?本宫唯一的公主,而你不过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 浛洸郡主苦笑一声,依旧不肯起身。 “可今日不是本宫做的,是他自己做的。”浛洸郡主抬起了头,怔怔的看着萧元,完全无法理解她这句话。 “十几日前,本宫在商议今天的事,就被他听到了。可是,”萧元摇头,对浛洸郡主抱歉的一笑:“他居然没有告诉你,还亲手杀了你的父亲。浛洸,你还以为,他是当年一心向佛的那个人了吗?” 一干人等,都不知道孟光长公主与浛洸郡主说了些什么,却都看见浛洸郡主的脸色愈发的难看,不禁伸长了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先生···” 浛洸郡主摇头,望向马车中的景行止,昏暗的光芒中,那个人一如多年前的温和如玉,没有任何人能比他的风姿,没有任何人如他一般向善,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可是,一个本该身无杂念,心无凡尘的出家人,此时手上沾满了她父亲的鲜血,而直至此刻,浛洸郡主依旧不能相信,那杯毒酒,出自景行止的手,即便,那是她亲眼所见。 是他,分明就是先生,从来没有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先生的眼睛,若是先生不知情,怎么会那样坦然的看着她的父亲死去呢? 浛洸郡主的手,捂着肚子,愈发的用力,愈发的疼痛。就在几天前,她还在想,即使跪到小产,也要把皇太如妃请回长安救父亲,可如今,这个孩子,似乎真的保不住了。 “先生,不会再遁入空门了?” 萧元循着浛洸郡主的目光看过去,幽深的车厢中,男子的面容透过狭小的车窗露出一角,极致的温和平淡,却是难以言语的美丽,那种天质自然,不媚不素,愈加清冽的亮色,在他如斯美好的唇间露出一抹笑容。 而今,浛洸郡主望着他,却又想不起来当年他是如何把自己从萧元的手中救下来,她胸中难耐,难以遏制的剧烈咳嗽,腹中生痛,只觉得此时难受难捱,好像身体还是信念要一点点的化开··· 痛,迎来的更大声的是众人的近乎,血从浛洸郡主的身下流出,妖艳的醒目的,即便是她的丈夫也唬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却不敢上前。 孟光长公主举着伞,悠悠的起身,十分平静的望着侧躺在雪地中的浛洸郡主,对临海低声道:“还不送郡主去医治?” 萧元的目光只是极短的落在浛洸郡主的身上,抬眼之时,便是姜永夜的车驾缓缓驶离的时候,没有等待她,也没有说一句话,萧元知道,自己这番作为,让姜永夜心中不快。 可是,明知不管怎么样,景行止都死不了,又何必让他去狱中走一回呢?反正他们都认为是孟光长公主杀的人,那么就如他所想便是了。 “回府吧。” 寂烈晚风,长安城一片萧索,灯火喧嚣的唯有大婚之夜的太子府,长街上枯燥的车轮声,车厢中晦暗不明的幽光。 “你不去看看她?” “元儿,从你看见我双手沾满鲜血开始,你就该清楚,我不是原来那个景行止,我只是孟光长公主的景行止。” 萧元在他这样直白的话中,怔住了。 “从前有一个老和尚,独自住在庙里。有一个贼经常去偷他的东西。 那天晚上,贼又来了,他就对贼说,请你把手从门缝伸进来,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萧元一笑,不耐的说:“听过这个故事的,三皈依,本宫素来不爱佛经故事。” 景行止却轻轻摊开了手,放在膝上,含着温柔如水的笑容,说:“在我这里却有四皈依。” 萧元不解的抬起了眉,疑惑的看着他:“四皈依?何谓四皈依?” “手伸过来。” 景行止说:“皈依佛。” “呵,皈依佛。” 景行止说:“皈依法。” “皈依法。” 景行止说:“皈依僧。” “嗯,皈依僧。” 他说:“皈依阿止。” “皈依···嗯?” “皈依阿止。”这一声,有些哑。 第四个皈依之后,沉默让车厢中的人感伤,景行止握住萧元温热的掌心,温和的容颜掩饰不了心中的炙热。 萧元轻轻的收回手,双手拢在袖中,没有再看景行止,垂着眼。 过了许久,景行止伏过身来,将萧元抱住,清俊无双的眉眼寂寥如画,萧元看不见他的的神情,对他这样突然的举动,有些惊讶。 “阿止,阿止你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你应该知道我是真的不会再爱你了。” 隔着漫长的岁月景行止终于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到他午夜梦回,耳边时时刻刻缠绕的称呼。 阿止···阿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不知道是哪一年? 清山的山腰上,他坐在树下诵经,原本在河中摸鱼的萧元突然从身后抱住他,娇声唤道:“阿止,阿止,虽不得汝心,然吾心所向往之。” 那时的萧元,生气的时候骂他,阿止,你就是个木头。开心的时候,便挽着他的手,道阿止阿止,你真好。 这一声阿止,虽然说这话是景行止不愿意听的,但是只是这一声阿止,是他等待许多岁月才换回来的。 景行止吸了一口气,才平缓的回答道:“无妨,元儿,虽不得汝心,然吾心所向往之。” 前后两世,两个人的角色出乎意料的换了一圈,然而,萧元本身却是不再记得这句话了,她被景行止抱住,有些惊愕,尤其是在听到这一句话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心中酸涩,说不出话来,却又不知为何。 ------题外话------ 在这里在喊一喊啊,第三十二章大修了,大家回去瞧一瞧吧,上次漏了一个章节,已经贴到三十二章去了 第四十六章 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日,清晨早起,萧元正在梳洗的时候,轻盈欢喜的跑了进来,笑道:“殿下,你快看这是什么?” 身后梳头的小丫鬟偷了偷望着萧元,长公主殿下没有说什么,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极为好看的,“是什么?” 轻盈捧着盒子,上前,道:“是寿王世子送来的。” 久无音讯的寿王世子,梁双泓从海上送了一个明珠,据说,是鲛人泪所幻化。《搜神记》卷十二:“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从那时开始,便有无数人在海上寻找鲛人,只是直到如今,也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鲛人。 萧元伸手,拿起那颗硕大的夜明珠,握在手中,却看见盒子里还放着一个锦囊,本以为里面是什么情诗之类的,谁知打开却只是一株草。 无垠草,长在深海中,无垠岛之下,夜晚之时,会发出银色光芒,萧元曾经在书中见过,只是不曾想到平生会亲眼见到。 “谁送来的?” “是从驿站送过来的。” 萧元叹了口气,道:“拿下去吧,本宫很喜欢。” 那颗泛着点点蓝色光芒的夜明珠却被她握在了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让轻盈找出原来放珠子的那个香囊,又将夜明珠放在了那里面。 这是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日,萧元收拾妥当之后,还要进宫接受命妇朝拜。 远在西方的崇山峻岭中,悲鸟在古树上哀鸣啼叫,雄雌相随飞翔在苍凝的长空中,刘危楼望着荒荡的空山,背上的老母为这陡峭的绝壁而长吁短叹。 “娘,翻过这座山,我们就到西海了。” 趴在他背上的母亲叹了口气,懊恼的说:“西海蛮荒之地,楼儿???” “娘,”刘危楼仔细的看着脚下的路,突然,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色让他为之一振,是海。 湛蓝色的,碧波蓝天,鸥鸟长空。 “娘,我们到了。” “殿下,到了。” 孟光长公主的凤驾抵达皇宫的崇光殿前,车沿四角的引路铃在晨风中清脆作响。萧元侧眼看着风扬起的车帘一角,已经有无数的内外命妇带着家眷等候在外。 今晚皇城中有除夕宴,萧元记得前世是没有的,今世却是有了。 陛下对她提起晚宴的事宜之后,萧元才回过神来,是因为今年她还在长安城中。除夕夜宴是在前世她离开长安之后,才取消的。 “愿孟光长公主长安千秋。”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萧元走出车厢之后响起,崇光殿前,朝阳初升,为期半个月的大雪终于停止。 萧元搭着轻盈的手背,走到最前面,在路过四位良娣之后,对着跪地的众人道:“平身。” 在这里,除了萧元,地位最高的,就是新晋的四位太子良娣,虽然都是由孟光长公主为太子挑选出来的,但是人心所长,总喜欢一较高低,许多人便是想打探一下,哪一位太子良娣更得孟光长公主的亲睐,或为太子妃也未可知。 往年除夕宴,都是内外命妇先进宫在崇光殿拜见了孟光长公主,然后再与去崇政殿拜见陛下的大臣们汇合,一起在还阳阁用膳,赏看长安城中的烟火。 孟光长公主是一个极为冷硬跋扈之人,因为她身为皇帝陛下唯一的孩子,而当朝的太子又是借着她与已故萧皇后的关系坐上的太子之位,所以朝臣对她的忌惮或者说是依附已经达到了顶点。内外命妇平日里无法见到这位炙手可热的强权人物,一年之中唯有除夕这一日,可以亲近与她,所以在崇光殿拜见的时间,显得尤为重要。 早年的参拜,孟光长公主都特意下了令,只见命妇,说是嫌孩子们吵闹惹她心烦,只是今年却特意让各家的夫人将孩子都带了来,难免有人猜测,太子侧妃已经纳过,此举是否是孟光长公主在陛下的压力之下,要选驸马的预兆。 孟光长公主虽说在五岁开始就掌权,时至今日却不过只有十五岁,朝中许多适龄的男子有建树的,不过官路刚才起步,心智幼稚,极少又能够得长公主赞许的,前几年长公主迷恋一个和尚,后又取消了婚约,这让许多男子都为之一振。 相信,明年开始,长公主殿下的驸马人选便是一个极为热门的话题。 “柳良娣,殿下在叫你呢?” 柳拂蝉一怔,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看着端坐在主位之上的孟光长公主,孟光长公主却没有看她,只是闲极无聊的在把玩一个硕大的夜明珠。 柳拂蝉略弯腰,道:“殿下。” 萧元这时才看向她,秀质的眉头轻轻挑起,不怎么喜欢她的样子,却说的是:“论年纪,你是四位良娣中年纪较长的,听说熟读诗书,都读了什么书?” 柳拂蝉闻言,斟酌了一下,答:“《列女传》与《女规》都读过。” 她心中打着鼓,知道这回答势必不能让孟光长公主高看自己一眼,可是身为女子,能读的书就只有这些,若说别的,便是越界之举。 “甚好。” 她抬眼,出乎意料的看见萧元含笑的眼光,却不是真的甚好的模样,冷冷的不带一点情绪的笑容。 “本宫屏退所有命妇,是想先给你们说一件事。” “诺。” 四位良娣都起身行礼,神情恭肃而温顺。 “本宫代理六宫已有十年之久,年岁愈长,越觉得百无聊赖,又因为无人可托,所以一直无法脱身,幸而皇兄纳了四位良娣。本宫也有合适的人选,将后宫诸事交付与你们。” 看着底下四人明显惊讶的神色,萧元勾了勾唇,道:“本宫为了皇兄选了四个良娣,不是了绵延子嗣,而是想选一个合适聪明人。你们谁能够更好的辅佐太子,那本宫便可以让你们得到天底下至尊至贵的位置。” 这,不是在让她们四人相互厮杀吗?本来四位良娣都是旗鼓相当,同等门第,同时进府,同样身份,可是因为孟光长公主拿出了这样诱人的条件,似乎才入太子府不过一个月,一场战争的帷幕便要拉开了。 是真的为了辅佐太子殿下吗?本来太子殿下就不是真正的皇族,所以这些年处处受到排挤,但又因为孟光长公主的一力保护,而平顺至今,若说有谁最希望太子殿下安稳的继承皇位,整个南国都应该非长公主莫属。 可是,有没有可能? 明年长公主大婚,诞下子嗣,陛下便会改立储君。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柳拂蝉的秀眉便深锁。 让她们四人相互厮杀,皆是太子殿下的后院起火,再加上长公主的倒戈一击,太子殿下便会左右无援,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便会付诸东流。 依柳拂蝉心中所想,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的几乎太大了。 而她,却在这里低头称诺,她连拒绝揭穿长公主的权力都没有。 天旋皎月,风凉歌轻,还阳阁中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觥筹交错,酒香弥漫,软语动人。 还阳阁终年不会开放,只在除夕宴的这一天用来承办晚宴,因为此处地势极高,最适合观看长安城中的烟火。 孟光长公主带着内外命妇到的时候,陛下与太子已经坐在了主位上。 殿中原本只有男子,如今在长公主的带领之下,一阁之中的阳刚之气被冲淡,在行过礼之后,内外命妇便随自己的夫君重新入了座。 殿中的席位是按照官位品阶来安置的,上首的陛下坐在正中央,左侧是俊朗神秀的太子殿下,而右侧更为尊贵的位置,则是空置着的――孟光长公主的位置。 孟光长公主的旁边则是随其母泰安长公主长居深宫,少有外出的宁辉殿北山郡主。 不久以前,还有人猜测,是否会将北山郡主嫁给太子做太子妃,以冲淡太子在皇族中不受欢迎的情况。 可是,这样的想法,在孟光长公主将北山郡主赐婚于今年的新科状元杜蘅之后不再提起。 北山郡主的母亲,是陛下唯一在世的皇姐,虽说不是同母所出,但是自幼陛下就与泰安长公主感情深厚。泰安长公主在先帝年间被送往西凉和亲,后来西凉国中战乱,西凉国被南国吞并,陛下已经当政,就下令将泰安长公主迎回国,被将其女李惠安封为北山郡主。 泰安长公主今年开始一直缠绵病榻,所以即便是除夕宴也没有出来,北山郡主原本正在与她下希的贵族少女轻声说话,在见到萧元出现的时候,看了过来。 她论容貌,不及长公主艳丽无双,但是气韵优雅,眉目间又有着西凉女子的英气,顾盼之间眉彩生光,气质平和干净,很是让人舒服。 柳拂蝉暗自感叹,幸好不是北山郡主当太子妃,不,或者说幸好长公主与太子殿下并未有男女之情。 许多的人都觉得,如果长公主愿意下嫁于太子,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既有了皇族的血脉的保证,又有了一个正统的继承人。 柳拂蝉看着北山郡主的笑颜,舒了一口气,无论是长公主还是北山郡主,都不是她可以抗衡的强敌。 第四十七章 柳拂蝉坐定之后,抬头向太子的方向看了一下,却有些失望,毫无疑问的,太子温和如玉的目光爱宠的落在长公主的身上。 他正在看这边,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因为长公主,这样的答案让柳拂蝉很是难受。虽然明知道,那是他自小就至亲至爱,呵护备至的妹妹,可是不舒服的感觉依旧没有消减。谁也不能改变,南国之内,四境之中,与太子殿下最般配的人,是尊贵无双的孟光长公主。 今日的姜永夜穿着隆重的远游冠服,冬皂颜色,衬得他清肃不凡,而长公主身上的织金云凤纹深衣则与之极为相匹配,好似两人是一对璧人。 姜永夜起身,唇上挂着雍容的笑意,亲自将长公主引到座位上,举止优雅而温柔,让人无不感叹太子与长公主的感情深厚,即使在太子殿下纳妃以后,也不曾改变。 萧元坐下之后,姜永夜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原本在与下席闲聊的北山郡主回了身,笑道:“元儿,来得这般晚了,皇帝舅舅不罚你,我可要罚你。” 她招手,拿过身后宫女端着的酒壶,给萧元倒了整整满满的一杯酒,眼中的笑意闪过。 萧元对于北山郡主的举动,没有什么不快的,反而爽直的笑了,看着底下的歌舞升平,端起北山郡主倒满酒的酒杯,从座位上站了起身。 底下人都是一边闲聊,一边观察着上面的动作,所以在萧元一起身之后,就立即停下了话题,纷纷等待着长公主说话。 “北山郡主为本宫斟了一杯酒,本宫却想着如此良辰美景怎好独酌,便以此酒敬在座的诸位大人,感谢你们为我南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长公主举行酒杯,然后微仰着头就酒樽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言罢,将空了的酒杯一一示意,复又笑道:“第二杯酒,敬我南国的陛下,我的父皇。” 长公主站在玉阶之下,接过宫女奉上的酒壶,上前亲自为光武帝斟了一杯酒。 光武帝双手端着酒杯,满眼慈爱与叹息的注视着萧元,在酒斟满之后,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住萧元的手,起身笑道:“朕已将不惑之年,已将老矣。然苍天不弃,太子身肖躬慧,公主温隽端德,朕心甚慰。我南国开国两百余年已,至吾辈国富民众,四方来贺,朕今日以此酒,敬南国的列祖列宗,佑我南国长安千秋。” “天佑南国,长安千秋。” 底下是一片复合声,萧元挂着散淡的笑容,不甚在意,反而侧过眼,看着姜永夜,眼中闪过一丝无奈,手依旧被光武帝握在手中。 萧元自己走不了,便悄悄的给姜永夜使眼色,姜永夜端着酒杯的手做了个微妙的手势,两人之间心领神会,萧元脸上的笑意更浓,收回了神,专心的听光武帝讲话。 “元儿,你说可好?” 萧元茫然的嗯了一声,却不知光武帝方才说了什么,好在身边的北山郡主及时的在案下她的手心快速的写道:“驸马。” 萧元笑了,啼笑皆非的直接回答道:“不好。” 这般的理所当然,有恃无恐的回答陛下的问题,普天下也就只有长公主一人。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光武帝的脸色转黑,皱起了眉头,看着唯一的女儿,沉默着。 陛下没有说话,底下的歌舞虽然没有停,但是众人都提高了精神,眼观鼻鼻观心,高度的保持着警惕,只怕由长公主点起的火最后烧到自己的身上。谁都知道,自从萧皇后薨逝之后,长公主无论做了什么事,陛下都会毫无原则的妥协,只是下面的人却要跟着受罪了。 光武帝的不悦很快就缓和了,勉为其难的笑道:“你也该早为自己选一个合适心意的驸马,父皇也好过过含饴弄孙的日子。” 萧元轻笑出声,慢条斯理的说道:“父皇要想含饴弄孙何苦要为难我,宫中御膳房难道做不出一盘合适的糖点?天下万民都是父皇的子民,父皇何愁没有孙子?” 身边似乎连歌舞声都听不见了,长公主的一番言辞让光武帝原本就不快的神色愈发的凝结,光武帝的手握着酒杯,长久没有动作。 孟光长公主却是温柔似水的倒了酒,自斟自酌。 “元儿,舅舅真的生气了。” 北山郡主放低声音,在萧元耳边轻语,然而萧元却是不理,喝完一杯酒吩咐身后的轻盈。 “乐坊不是新排了舞吗?让她们起舞。” 那是孟光长公主亲自选出的一批舞姬,每一个都百里挑一的大美人,日夜苦练歌舞,在长安城中无数人想要一饱眼福,却因为深居皇宫,从不得见。 “诺。” “元儿???” 北山郡主又叫了一声,萧元转眼看着她,冷声道:“他要寻我的麻烦,我便让他快活不起来。”这一句话,索性只有北山郡主听见,否则即使她是长公主,也会有言官参她一本以下犯上。 底下的扇舞又起,孟光长公主脸上笑容愈发的明艳动人,而中间的光武帝目光沉暗,似是蛰伏不动的猛虎。 “我看了,今年的翩喃献上的美人,没有一个像母后。”歌声靡艳,曲高和寡,“我这几年愈发的不愿意入宫了,整个后宫里全是与母后形似的女人,我看着她们日渐萎顿的容颜,就会无数次的想起母后离开前的时光。” 光武帝原本幽深无波的眼瞳在听到身侧爱女平淡的声音之后,一瞬间竟然似乎老了十余岁,方才还是壮志满怀的帝王,此刻却只是一个满心疲倦的老人。 “不必???”萧元轻笑,“不必解释,父皇,你没有愧对我。比起史册有载的帝王公主,你对我偏爱多矣。因为这个原因,我得到了许多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下面的看着孟光长公主,她那寻常时候冷漠高傲的面孔在柔婉的歌声中显得成熟而美丽,愈发的艳致愈加的柔情,而谁也不知,她究竟在和陛下说什么,让素来铁血的皇帝眼中居然有水光闪动。 不过,也许是和萧皇后有关吧?光武萧皇后做皇后的时间只有五年,却成为南国后妃寝食难安的噩梦。 建武五年,萧皇后薨逝突然,陵寝未建造完工,陛下为此大怒。又听宫人口称先皇后,以为不敬亡妻,而命礼部擢选谥号,则光武二字。 原本在皇帝死后才应该出现的谥号,在建武五年就定了下来,下面的人也需将萧皇后尊称为光武萧皇后。 光武,这两个字,前一个取自孟光长公主的封号,后一个字取自陛下的年号,陛下偏爱长公主多矣。 “可是即便这样,也不能改变你害死了母后的事实。你是我的父亲,生为人子,我不能苛责你和母后之间的事,我的沉默不提,并不代表我忘记了当年。你要子嗣,后宫美人三千,大有人在。我不管你,你也不该来为难我。哥哥在,我就在。哥哥不能安稳坐上帝位,我这个公主的位置也就到头了。”“我累了,父皇,我回去了。” 扇舞未到尽头,长公主突然起身离去,一时间众人都以为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夜,公主与陛下又一次不欢而散。 光武帝叹了口气,也起身离去。 原本就稀少的主位一下子就空了两张桌案,反观两侧的太子和北山郡主脸上波澜不惊,依旧是笑容可掬。“皇兄。”北山郡主端起酒杯,盈盈秋水般的笑道:“惠安还不曾见过四位皇嫂,皇兄不为我引见一番吗?” 姜永夜一笑,点头示意他身侧下席的四位美人上前,北山郡主也端着酒壶走上来,将四人手中的酒杯一一斟满美酒,娇声道:“惠安谨以此酒祝皇兄与皇嫂们福寿双全,子孙满堂。” 她端起酒杯,满饮杯中酒,姜永夜也十分配合的一饮而尽,长安城中的烟火已经升起。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变得迷离闪烁,柳拂蝉站在姜永夜的身侧,因为喝了酒,双颊微红,带着缠绵仰慕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夫君。 “妾借此良辰美景,敬殿下。”姜永夜低头,温柔一笑,取走柳拂蝉手中的酒杯,调笑道:“拂蝉醉矣,心意领了,酒便由为夫代喝了。” 身边另一侧的北山郡主扑哧一笑,伏了个身,对姜永夜道:“时候也不早了,惠安还要赶回去陪母亲守岁,也就不打扰皇兄与皇嫂恩爱了。” 她这一句打趣,让柳拂蝉双颊愈发的红艳,姜永夜一手将柳拂蝉揽在怀中,一手摆了摆,北山郡主便转身离开。 “第一愿、且图久远。” 北山郡主的步子顿了顿,转身,看见柳拂蝉依偎在太子的怀中,正在说着“夜行船”。 她垂下眼,目光清淡,唇角冷笑而去。 身后,已经显得空荡的还阳阁中,柔婉的声音还在娓娓诉说“二愿恰如雕梁双燕。岁岁后、长相见。 三愿薄情相顾恋。 第四愿、永不分散。 五愿奴哥收因结果,做个大宅院。” 第四十八章 “元儿” 宁辉殿在崇光殿之东,从还阳阁回去便会经过崇光殿,北山郡主特意让宫人们将轿子抬快点,还真的赶上了孟光长公主。 少女披着朱红色的大氅,漫步在雪地里,脚下的小靴子踩在雪中咯吱做响,她的身后是十数名持宫灯的宫人,灯火朦胧,她闻声回头,浅淡迷茫的神色少有的清艳寂寥。 北山郡主拍了拍轿沿,扶着宫女的手,从轿子上下来,两三步走近萧元。 萧元笑,伸出手熟稔的握住北山郡主的手说:“陪我走走吧。” 身后的宫人在轻盈的示意下,远远的坠在了身后,长巷幽深,只有墙头盏盏宫灯照影。 “你可怨恨我?” 萧元的一问,让北山郡主付之一笑,幽暗的光影中秀美非常。 “也有吧,”北山郡主挽紧萧元的手腕,缓缓道:“我若嫁给皇兄,实际上对你百利无一害,所以自小,我就以为我会嫁给皇兄。” “你还记得西凉是什么样子吗?” 北山郡主摇头,西凉,虽是故国,却从未有过深刻的记忆,她不如萧元早慧,幼年迟钝愚笨,直到五岁才开口说话,西凉时的事情并不记得。 “可我记得。”萧元说:“建武三年,你刚来长安,那时只有四岁。姑母身体不好,母后把你接到长庆宫亲自照顾,五岁的时候,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阿达“。那时母后便说,以后要让你去西凉看看。” “我,从不记得。” 阿达……记忆中阿达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曾有过这样的事情。 她的阿达,死在了西凉国中的叛乱,无人告诉她阿达葬在哪里,偶尔提起,也只是感叹他天妒英才。 西凉国王,李睦,乃是西陈李光第十一世孙。 少年时十分好学,性情沉静聪慧、宽厚谦和,器度优雅,通读经史,特别擅长文辞。年长后,精通武艺,研读孙吴兵书。 隆安三十八年秋,在他建立西凉国第二年的时候,前来南国,求娶公主。 以南国为宗主国,被先皇任命为西凉王,镇守西域。 尔后以徐贵妃所出的泰安公主下嫁,招为天子女婿。 隆安四十二年,西凉国中发生叛乱,李睦被侍从暗杀于向南国求援的途中。谥号武穆王。 西凉国中动荡了两年,南国铁骑兵临西凉国都,最终将西凉收纳进了南国的版图。 彼时,已经是建武三年了,光武帝在此之后,下令接回了泰安公主已经西凉公主李惠安。 重新任命了西凉都尉,而又安抚泰安公主,册封为泰安长公主,西凉公主改封为北山郡主。 “姑母的一生已经奉献给了南国,而我与哥哥之间,并非一定要靠你来维持。惠安,父皇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默许的。” 萧元挽着北山郡主的手,语气追忆的说:“从建武三年开始,你和姑母就再也没有出过皇宫。你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你不知道有多美好,你若见过了,便知道这里是一个精致浮华而冷漠的牢笼。” 她的眼睛看着前方幽深笔直的道路,语气轻飘飘的,没有向往也没有抱怨,却很是孤寂,“我为你安排杜蘅,是因为他地位不如你,无论你想要做什么,身后有我,他都会顾忌着。” “惠安,我没有兄弟姐妹,只有你和哥哥。” 萧元倾身抱住李惠安,只是极短的一瞬间,便笑着转身走进了崇光殿。 朱红色的宫门,上面行云流水的三个字,崇光殿。 整个南国最奢侈无度的宫殿,不是属于哪一个后妃的,而是孟光长公主的。 崇光殿隶属于长庆宫,原本长庆宫的主殿并非在这里,而光武萧皇后薨逝之后,主殿空置无人居住,所以渐渐地,崇光殿反而成了主殿。 犹如一个仙境一般,走进崇光殿,便是一盏盏精致的荧光色宫灯,用细丝线悬挂着,在风中轻轻的飘荡,萧元孤身一人,避开那一盏盏好像漂浮在半空中的光芒,走到大殿的正门下面,微微扬起头。 姜永夜仰躺在屋顶上,崇光殿的殿高仅次于崇政殿,素来有内宫第一之名。 姜永夜脚边放着两壶酒,身侧是一个泛着红色光芒的火炉,原本只是干冷,在萧元仰头的那一刻,雪,飘然而至。 那些白色的,如柳絮一般的东西,从遥远的穹顶簌簌落下,落在姜永夜摊开的掌心里,落在萧元明媚似花的眼瞳中。 萧元的眼睛一凉,好像有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她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今夜,她已经嫁给了景行止,此时在清山上。 而前世的今夜,姜永夜却一个人孤坐在这里,给她写了一封信。 辗转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那封信才送到萧元的手上。 建武十五年除夕夜,兄独酌于崇光殿之上,望长安万户灯,身疲体寒,而倍感孤高。 然,予美以嫁,离兄五百余里矣。 当时大雪突至,宁知汝可觉寒耶? 萧元收那封信的时候,时至三月,草长莺飞,绿柳清风,已经是春日了,可她读完那封信却觉得寒冷,似乎姜永夜把长安城除夕的冷雪,带到了她的身边。 姜永夜已经落到了她的面前,身姿挺拔修长,姿势利落,他的轻功很好。 此时已经俯下了身,萧元唇间勾起淡淡的温柔笑容,爬上姜永夜的背,双手搂住姜永夜的脖子,轻声问:“上面冷吗?” 话刚一落,已经到了屋顶上,骤然的寒气夹着雪花灌进萧元的脖子里,引得她打了个寒颤。 厚重暖和的火红色狐裘兜头罩了下来,将萧元严严实实的裹住,独独露出她的明亮的双眼。 火炉被放到萧元的脚边,温暖一瞬间涌上心头,姜永夜一手搂着萧元的肩,一手拿着酒壶,喝了一大口,说:“怎么来得这么晚?” 萧元偎在姜永夜的怀中,男子惯有的清冽气息夹杂着酒的醇香,萧元吸着冷气,道:“路上遇到惠安,聊了几句。” “呵???” “笑什么?”萧元扯着他的衣角,在手指上绕圈,有些懒散。 “惠安向来最紧着你,又该跟你说了什么小话了。” “哪有。”萧元的手指从姜永夜的衣袖中抽出来,毫不忌讳的直说:“不过,惠安看来不喜欢这四个良娣。” “这么多年了,她能喜欢的女子,就只有你一个,素来目无下尘,孤高自赏。” “哥哥。” 萧元不满,虽知道姜永夜说的话是真话,但是惠安与她亲近,便伸手捂了姜永夜的嘴,道:“她是为了我好。” 姜永夜不再说李惠安的事情,望着长安万户灯火,身边依偎着时间唯一的亲人,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却听见萧元问:“如果我九月时嫁给了景行止,你还会来这里吗?” “不会。”声音明澈坚定。 “会的。”萧元亦是坚持,双眼明亮犹如长安灯火,眼中的相信也是坚定不移。 会的,她已经知道答案的。 姜永夜一笑,没有与萧元争论,放眼看去,除夕夜最后一轮烟火已经开始了。 他将萧元紧紧搂在身边,低语道:“元儿,我今天听了一个愿望。” “嗯?” “除夕夜,素来可以许愿的,快,趁着烟火还未完,向我讨个愿望吧。” 萧元摇头,道:“不用许愿,我的愿望不用许,哥哥也会帮我达成。真正许的愿望,能不能达成,还要看老天爷的意思呢。” “那,我向你讨个愿望。” 萧元眼睛一眨,不明所以的看着姜永夜,“我对你只一个愿望,不论生死。” “元儿,永远也不要离开长安。” 萧元一怔,想到前世里姜永夜一个人在长安城中艰苦支撑的日月,心中酸涩,连连点头,说:“好,我永远都不会远离长安。” 整个长安城,没有一个亲人。即便是萧皇后,也葬回了独落坞山,这般的冷清。 萧元不知道前世里,姜永夜是怎么度过的,那种孤独不是美艳的姬妾可以填补的。 建武四年的长安,除夕夜宴,萧皇后因为重病在榻,所以没有参加,当时还只是光王的萧永夜带着孟光长公主赴宴。 光武帝正宠爱着两个西域进贡的异族美人,宴会上频频惹人注目,萧元赌气离席,回到崇光殿之后便爬上屋顶,扬言要从屋顶跳下去。 在陛下得到消息之前,萧皇后拖着病体赶去阻止,亲自爬上屋顶,坐在上面安抚女儿,当得知女儿的怒气和乖戾是因为两个美人的时候,萧皇后哑然失笑。 次日,便在萧元请早安的时候,让人将那两个美人带到长庆宫,在宫门前受了鞭笞之邢直至断气。 这位在史书上一直以生性仁爱孝顺,怜悯慈爱之名著称的萧皇后,在后宫中少有这样暴烈的行为,甚至因此惊动了尚在早朝的陛下。 萧皇后指着长庆宫宫门前那两个活活被打死的美人,淡笑道:“元儿,你是南国最尊贵的姑娘,怎么值得为了你父亲的两个美人儿寻死觅活。你不喜欢她们,打发了就是,你手中有这个权力,没有人敢违背你的意思。” 那一年,萧元只有四岁,也许是感觉到生命的流逝,时日无多,萧皇后给女儿上了最后一课。 从那日开始,原本就缠绵的病情反复加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 萧皇后薨逝之后三四日,光武帝频频听见宫人们称先皇后,心中悲痛难解,更加觉得自己亏待辜负的妻子,于是下令礼部拟定谥号,择光武二字为自己死后的谥号,让人称萧皇后为光武萧皇后,不准称为先皇后,是以各家纷纷想要争夺继后之位的心思才歇了下来。 光武帝一朝,萧皇后在世之时,当是后宫第一人,萧皇后薨逝之后,极尽哀荣,尔后南国再也没有一位皇后像她那样。 后人有评,“她(萧皇后)虽未摄政,然余威影响南国国体百余年之久。” 第四十九章 “过几日,让人上道折子,把惠安封为公主出嫁吧。” 姜永夜点头,默了默,笑道:“她的身份是郡主还是公主,有什么重要的,只要她有你做靠山,一世恩惠安乐便不是难事。” “西凉还在的话,她本来就该是公主。”萧元说:“杜蘅我是想把他培养成栋梁的,哥哥身边的近臣也是时候该招揽了。你一动,别人就会猜测你心有不轨,所以,这些事我来最好。” “哥哥说的愿望我没有,但是有一件事要哥哥务必答应。” 姜永夜沉着眼,看着萧元,道:“说来听听。” 萧元脸色严肃,道:“绝对不能在你登基之前,生下孩子。” 话语一落,高绝的屋顶似乎更冷了,萧元的眼睛微微眯着,望着姜永夜,不见他的回答,便苦笑着,毫不容情的说:“如果真有这种意外,哥哥,我会亲手把孩子除掉。” “元儿……” “我在此刻为你选侧妃,是为了什么?哥哥,你不会不懂的。父皇这般赞同,又是为了什么?你也明白。”萧元笑容很美,带着琉璃般的通透精致,却又冰凉凉的,格外冷。 “哥哥,你狠不下心,就让我来做这个坏人。” 长安城的上空,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朵烟火绽开,礼花正红色,衬得整个夜空都为之一亮。似梦如幻一般的,少女明艳的侧脸紧紧贴着姜永夜温凉的手掌,双眼明亮,灿若星子。她的容貌本就是艳丽至极,带着皇族积威日久的气势,端庄中有着蔑视芸芸众生的高傲,而在此时,却温顺如一只喵咪,姿态慵懒随意。 姜永夜隔着火狐大氅,轻轻抚着她的头顶,此时此刻,是暌违整整一年的安适,没有宫闱纷争,没有朝堂盘营,只有兄妹二人,坐在长安城高绝之地,想念着天各一方的亲人。 举头之上的烟火绽开的那一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长秋山,簌簌落木枯叶而下,一片接一片的鹅毛雪花落在容焕的脸上,少年的身量似乎又猛地窜了一截,眉眼间稚气被孤寂沉静取而代之。 他侧卧在巨石之上,一身甲衣,尚未散去的汗珠以及那双剔透黑眸像极了萧元,唇上的笑意带着些微邪气。 这里是长秋山的深山中,没有长安城里炫目的烟火,唯有万籁俱寂簌簌而下的落雪,容焕伸出一只手,接住一片六角雪花,唇角轻勾,望着长安的方向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一能当之。” 而同样是在长安城的长公主府,因为长公主歇在了宫中,所以阖府上下除夕夜的喜庆都淡了些。晚膳的时候,小僮端着膳食走近西院,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景先生。 小僮子将晚膳整齐的摆在桌上,又将屋子打量一番,依旧不见景先生回来,嘴里念叨了,“这大晚上的,先生上哪去了?” 一边说着话,一边朝院子外面走,他的身后,屋顶之上,景行止盘膝坐在那里。这时,雪花还没有落下,冷风呼啸着,然而他却不为所动,毫无知觉般的,静默诵经。 这样的动作一直持续到烟火结束,景行止才缓缓睁开双眼,悲悯众生的眼睛里带着一点水光,不知为何,他方才在诵经的时候脑海中一直想起另一个建武十五年的除夕。 那时,萧元就在他的身边,在清山的竹屋里,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好像一对眷侣一般,隐居避世,可惜只是好像??? 时光又换,眷侣未归。 景行止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崇光殿的方向,那里有萧元,他心爱的姑娘。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长庆宫的正殿名叫蒹葭,原来不叫这个名字,叫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后来萧皇后随光武帝入主皇宫,选了长庆宫,陛下重新赐了蒹葭为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阿笳,我来看你了。” 光武帝坐在旧时的绣床上,轻轻抚摸着绣着百鸟朝凰的锦被,触感丝滑,依旧是原来的感觉。绣床的一旁,是半旧的摇篮,光武帝轻轻推了推,摇篮便左右晃动,光武帝看着,笑了。 半醉的步伐有些摇晃,恍惚间,似乎看到空荡荡的摇篮里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大喜过望的上前,盯着看了好久,转身对着绣床说:“阿笳,你看她长得多向你。” 床上半倚着的萧皇后,唇间挂着淡淡的笑意,面色稍差,但是眉目间的喜悦和满足也是难掩的,她招了招手,光武帝便要过去,这一扑却是扑了一个空。 光武帝痴呆着,过了许久,才自嘲道:“我又忘了。阿笳,你离开我已经十年了。” 阿笳,阿笳,你可知道你离开的这十年,我们的女儿长成了什么模样,很像你,简直就是另一个你。我把天底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的手里,她却不怎么喜欢,就好像当年的你,一直跟说,不愿意嫁给我。 我现在才明白了当年你父亲的想法,我私底下将南国的俊杰看了一个遍,却觉得没有一个能配得上我们的女儿。我终究是要老去的,我要去下面陪你,一想到要留下她一个人,我就很担心。 阿笳,阿笳,我有时一闭眼,就回到你离开的那天。 明明春光明媚,万物复苏,种种迹象都预兆着你会好起来,然而却如昙花一现,翌晨即萎。 光武帝躺在绣床上,嗅着枕畔的味道,似乎进入了梦乡,如他所想的那样,他又梦见了他的阿笳。 在固原的野草中,骑在马背上,笑意娟娟,那样的美丽,然而不过是个幻影,他看着阿笳策马奔驰,看着她突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他扑过去,抱着她已经冷了的身体,恸哭叫她阿笳。 然而,她却没有如往昔那样回答他,阿笳死了。 阿笳被马摔死了,这个认知让光武帝从梦中突然惊醒,一身冷汗冒了出来,阿笳病死在蒹葭殿,而梦中,阿笳被马摔死了。 光武帝当即认为这个梦预示着什么,阿笳不在了,元儿还在,如果这个梦是映照在元儿身上,那该如何! 除夕宴之后,原本寂寥沉静的皇宫在光武帝惊魂未定的一个梦中被惊醒,看着窗外化不开的夜色,光武帝心中的不安愈发的增添。 许氏,许氏死于坠马,一定是她阴魂不散在作祟,光武帝此时只觉得怒不可遏,当年念及夫妻之情,让她痛快的坠马而死,已是太轻了,他将手边的镇纸重重的摔在地上,吓得临海一震。 “陛下息怒。” “掘许氏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而命高僧镇之。” 临海从光武帝继位开始就跟在他身边,平素见惯了风浪,此时惊讶的张着嘴巴,鞭尸辱极。 许氏早亡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宫里宫外都绝少提起她,虽是陛下的元太子妃,可是却是个让人讳莫如深的角色,不得人喜欢。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成婚一载就坠马而亡,继而陛下迎娶了独落坞山萧氏。 萧氏柔婉端庄,内外都很喜欢,而陛下心爱之人,渐渐的几乎已经无人记得曾经有过许太子妃这个人。 陛下继位之后,并未追封许氏为皇后,而仅仅追封为悼惠贵妃。 在这皇宫之中,活人之多尚且有着说不完的事,谁又会去提起一个在几年前就已经死了的人呢? 此时,陛下忽然提起许氏,临海心里迷惑,动作却是利落的出去宣纸,又看了天色,此时虽已经夜深,但是因为今日不同,崇光殿的灯火还未熄。 “去,看看长公主歇下了没有?”临海打发了小太监去传话,却又听见里面的陛下怒不可遏的声音。 “拟旨,褫夺悼惠贵妃封号,贬为庶人,迁出皇陵,许氏子弟永不录用为官,五代之内,不能踏进长安。” 崇光殿中,姜永夜轻手轻脚将萧元抱下午顶,少女在他怀中熟睡宛如孩童,姜永夜唇角勾着闲散的笑意,示意宫人们噤声,将萧元抱回殿中。 “何事?” 略微的嘈杂声,萧元揉了揉眼睛,微带倦意的双眼顿时清明,看着殿门前喧闹的来源。 “陛下突然下令,要鞭尸于悼惠贵妃。海公公派奴才来问问殿下的意思。” 萧元脑子空洞了一阵才想起小太监口中的悼惠贵妃是谁,许氏,好端端的大过年,怎么就提起了许氏的事呢? 萧元看了一眼姜永夜,掩唇打了个呵欠,道:“哥哥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已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已经习惯处理这些棘手的事了,得心应手且不适妥当。姜永夜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对一旁侍立的轻盈嘱咐道:“夜间风寒,别让公主受了冷。” 轻盈应诺,姜永夜又将萧元身上的大氅仔细系好,方才离去。 此时,已经是建武十六年的第一日了,长安城中的雪花依旧在落,远方的天际,未见启明星,却隐隐带着白色。 第五十章 昨日后半夜宫中突然发生的事,让长安城中众人都惊骇不少,不知是因何而起,整个许家一夕之间都被赶出了长安。 萧元坐在崇光殿中用着早膳,今日是建武十六年的第一天,依照旧例,不用早朝,所以难得的光武帝也在崇光殿中陪她用膳。 “许太傅毕竟做过太子太傅,这样显得我们皇家有些不近人情。” 光武帝夹了一块杏花小点心放在萧元的碗里,眉间的不悦十分明显,“父皇的旨意已经下了,断无戏言。” 萧元咬了一下块点心,咀嚼了几下,有些奇怪的说:“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父皇何须如此小题大做。” 光武帝脸上的郁色不曾散去,但是却没有责备爱女的言语,转开话题,道:“再过一个月就该是春狩了,今年你多邀一些世族子女···” 春狩,光武帝心中仍有余悸,只怕真的会出什么事,故而打算多带些与萧元同龄的子弟小姐,让他们一起玩耍,使萧元少了骑马的心思。 萧元自然也是懂的,只是春狩还早,眼前陛下对许氏突然发难弄得整个长安城都是人心惶惶的,她思忖片刻说:“还是下一道圣旨吧,虽是怪力乱神之事,但是好过百官乱去猜测。” “尚可。” 用过早膳之后,萧元便回了长公主府,圣旨拟好,已经发了出去,除夕宴的风波也算告了一段落,别人心中信是不信她也不可奈何。 只是刚回到长公主府就在府前遇到一身白衣的景行止,他含着春意的温和笑容,倒像是建武十六年报春的一缕清风,萧元对他的所有情感已经随着建武十五年的最后一束烟火而离去,无怨无爱。 她扶着轻盈的手走下马车,上前,轻轻弯腰行了一个小礼,态度异常的好,道:“萧元给老师请安,新春伊始,愿老师在新年中事事如意。” 景行止的眼中温和的光影流动着,他看着萧元,淡淡的微笑着,在萧元说完这句话之后,拿出手中握了许久的一根发簪,优昙婆罗花的样子,插在萧元的乌云鬓间。 “愿元儿平安喜乐。” 萧元抬手摸了摸那根婆罗花簪,看着此时的景行止,突然觉得恍如隔世,没有怨恨,没有喜悦,很平静的,好像是世间任何一个平常人。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长公主府内,淡笑道:“老师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 萧元点头,似乎找不到什么话来说,抬脚朝里面走进去。景行止跟在她的身后,就在萧元要走进北院的时候,迟疑着说:“我做了一些小吃,元儿要不要尝尝?” 萧元勾起唇角,看了一眼景行止,说: “好啊,老师也一起吧。” 这般的温和态度让景行止受宠若惊,难掩的喜悦溢于言表,立刻说:“好,好,我……” 萧元眉间轻轻蹙着,见不惯这样的景行止,却没有多说什么难听的话,她此时看着景行止,没有什么特别的,如世间平常的任何人,勾不起她的一点兴致。 这样平静的过了半个月,萧元正在吃着景行止新做的早膳,轻盈进来禀报,说:“四位良娣来给殿下请安了。” 北院中的积雪已经扫尽,添了许多娇美的红梅,绿意盎然的草木,倒似是春天一般,轻盈在前面领路,太子良娣们或是好奇或是淡然的打量着这座长公主府。 她们四人,在成为太子良娣之前,都不曾踏入过这座长安城中最尊贵华丽的府邸,这里偶尔会接待的是她们的母亲或者祖母,实在轮不到她们。 “殿下还在用膳,四位良娣不如在此歇息片刻,等候殿下驾临。” 这里是萧元见客常用的花厅,里面设有地龙,温暖如春。高良娣温柔一笑,道:“轻盈姑娘莫要如此客气,我们姐妹四人今日是特地来向殿下请安的。陛下早有旨意,光武皇后薨逝之后,长公主便形同皇后之尊。我们姐妹既然来此,哪有枯坐之礼,当为长公主侍饭,以敬心意。” 高氏这样一说,另外的三位良娣也纷纷附和,轻盈垂眼周全的笑说:“良娣们这番心意还须先禀报过殿下,容奴婢先告退。” 高氏点了点头,看着轻盈离去的背影,温婉的笑容依旧。 不过多时,轻盈便回来了,道:“殿下请良娣们过去。” 穿过一条画廊,便是长公主用膳的地方,清幽雅致,除去鸟声花香,琴声淙淙便没有了别的动静,四良娣踏进曲径阁的时候,便见着长公主坐在桌前,神色温和带笑,似乎心情不错。 而长公主的三步之外,有一个人架了一把古琴,正在悠然抚琴。 她们看过去,那人身后是一颗碧绿的芭蕉,清风微摇,似幻似梦,都看得呆了去,这便是有着天人之名的南国灵童景行止? 果真是好相貌好气质,心中暗自感叹着,总算是找回了神智,齐齐躬身,朗声道:“臣妾给长公主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萧元点了点头,“起来吧。”她侧眼,看了一眼景行止道:“老师,不必再弹了。” 景行止此时才抬起头,温隽如清泉的双眸看向这边,在看到萧元的时候,唇角轻轻上扬,露出清淡温柔的笑容,垂手将琴收起来,整个动作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却没有一个人不在看他。 先生山中人兮,风姿卓是,难得一现。 “侍饭就免了,”萧元的声音微凉,高不可攀的冷淡,“你们是皇兄的良娣,本宫的半个皇嫂,断没有长幼颠倒的例子,倒是日后,皇兄纳了正妃,也盼着你们能如今日般贤良淑德。” 这句话一落,四位良娣的脸色都不好看,又以高氏和柳氏为甚。 转眼间,轻盈便领着几位侍女端着托盘走进来,将原本就摆满了吃食的桌子撤了下去,又换了新的食物,等到一一摆好之后,轻盈笑道:“这是些菜式都是奴婢听了下边的人禀报了良娣们的喜好,擅自安排的,倘若良娣们吃着觉得不合口味,便吿与奴婢,奴婢再让人另做。” 萧元却已经重新拿起了玉著,原本抚琴的景行止悄无声息的坐在她的身侧,面容平常而姿态熟稔的正在为长公主布菜,四人皆是面面相觑,却又听见长公主说:“都坐吧。” 桌上摆着的膳食精美,香气扑鼻,然而四人却都没有食欲,今日来向长公主请安是高氏提出来的,高氏父亲乃是吏部尚书,是长公主一派的核心人物,所以高氏自幼就被教导,对于长公主的敬仰根深蒂固。 皇家用膳,讲究食不言,所以这里便安静了下了,四人都不知道为何长公主要赐食,可萧元却是因为不愿意听她们聒噪而故意拿吃食堵住她们的嘴。 外间的传言并非虚言,她确实不喜欢和年纪相仿的男女接触,一是接触的事物不同,实在没有可聊的话题,她在处理政事的时候,这些小姐们尚在学走路,即便是男儿郎,也不过熟读了四书五经。二是她素来没有那个耐心,对于下边的人,除了要用到他们,素来都是不耐烦去接触的,外间所说的孤高便是如此得来的。 “呕···” 原本安静的曲径阁中,柳拂蝉突然打了个干呕,满座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柳拂蝉拿着手帕捂着嘴,脸上涨红,尴尬得动都不敢动,然而她极力克制,还是又发出了第二声干呕。 萧元眉头挑了挑,吩咐轻盈:“把柳良娣面前的东西撤了,换一些清淡爽口的。” “臣妾失礼,请殿下责罚。” 柳良娣缓了过来,立即伏倒在在地上,头重重的埋下。 “可是贪吃,凉了脾胃,找个太医过来瞧瞧吧。”听着是关心的话,可是语气却是冷淡的,萧元静静的看着她,也没有叫人扶起她,任由她跪在地上。 “柳良娣,可愿让我把一把脉。” 原本,一直不曾说话的景行止突然开口,声音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一瞬间阁中的冷意就散去,柳良娣微微抬头,犹豫着,拒绝道:“臣妾无碍,只是凉了胃,不敢劳烦先生。” “既然老师会医术,那就请你为良娣先诊脉吧。” 柳良娣脸色白了白,看着已经走到她手边的景行止,唇间拒绝的话语想要说出来,却在不经意间瞥见孟光长公主那双波澜不起的眼睛,生生咽了回去。 “如此,便有劳先生了。” 众人的眼睛都盯在柳良娣的手腕上,搭着白色的丝帕,景行止面色平静的将手指按在她的脉上,眼中的流光闪动,闭了闭眼,便收回了手,淡笑道:“良娣只是吃坏了东西,待会儿回府时我为良娣写一张方子,良娣依照药方服药就是。” 柳拂蝉松了一口气,唇上扬,轻声道了谢。 “我做了青梅蜜饯,元儿可要尝尝?” 萧元想了想,道:“尝尝?” 于是新鲜腌渍的青梅蜜饯被摆上了桌案,萧元尝了一块,觉得味道微酸,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这并非是简单的青梅蜜饯,而是景行止借鉴了靖州雕花蜜饯改造而成的,青梅切成薄片,薄薄一片上面雕刻着双龙戏珠,孔雀开屏,鸳鸯戏水,喜鹊含梅,蟹兵虾将··· 萧元淡笑着,道:“难得见一回,你们也尝尝吧。” 四人推辞不过,便都尝了一块。 高氏蹙着眉头,道:“真酸,不过这技艺却是巧夺天工。”宋氏和陆氏纷纷附和,唯有柳拂蝉仔细咀嚼着,脸上一点酸意都不曾表现出来。 萧元一笑,说:“看来柳良娣喜食酸,那这一碟蜜饯,都赐给你了。” 第五十一章 待四位良娣都离去之后,萧元看着那叠空空如也的装过青梅蜜饯的小碟子,转身对刚刚回来的景行止笑道:“她有孕了?” “诺。” 萧元敲了敲桌案,重重的两声敲击声,折断了她保养得精心的指甲,她自己恍然不觉,景行止却快步抓过她的手,看着她的指甲,低下头轻轻的吹着气,很是心疼,又有些怨气的说:“怎么这样不小心?” 言罢,接过轻盈递上来的小剪子,小心翼翼又特别利落的将断裂的指甲减掉,指甲是齐根断掉的,所以带了些皮肉,萧元指尖一疼,眼眶就红了。 景行止一边拿了干净的软布将少量的血迹擦去,抬眼,看见萧元将哭不哭的表情,心头说不出的柔软,将身边的人都忘却了,圈着萧元的头,将她拥紧在怀里,一只手抓着萧元断了指甲的手,一只手绕过她的后背小心翼翼的将血迹擦干净,上了上药,包扎好。 萧元的脸贴在他的胸前,闻着他身上的檀香,吸了一口气,却听见耳边的景行止如水的温柔声音,他说:“元儿,不疼了,有我在。” 有我在,他说出这句话,似乎指尖的疼痛真的没有那么严重了。 他已经跟在她身边整整半年了,没有佛,没有教义,真是不敢置信。 建武十六年元月初八,以西凉武穆王之女北山郡主迁为西凉公主,仪服同列侯。赐婚于金陵城主杜蘅为妻,赐乘舆服御物,为备官属宦官侍御数百人,赠送甚盛。 婚期颇为急促,就在元月二十八日,萧元看着正在检查大婚礼服的泰安长公主,以及她膝下在为泰安长公主捶膝的李惠安。 “母亲,嫁衣你已经看过三遍了,我让人先把它收起来可好。” 泰安长公主年长光武帝十岁,已经整整五十岁了,早年在西凉的风霜将她彻底摧残,看上去满头银丝白发,似乎已经六七十岁了,加上在战乱中奔波,身体羸弱,归国数十年,都不曾见客,养了许多年的病也不曾好起来。 泰安长公主点点头,她的眼睛其实已经不怎么清楚了,看着周围的事物都是模糊一遍,据说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哭上了眼睛,模糊的看见萧元的身影,便笑着招手唤道:“元儿,来姑母这里做。” 她拍了拍身边的榻,看着萧元慢慢走近,拉起她的手,捏了捏萧元的小脸,爱惜道:“又瘦了!” 萧元咯咯一笑,连忙说:“哪有,姑母摸这里,全是肉呢!” 她将泰安长公主的手放到腿上,泰安长公主不禁莞尔,拍了拍萧元的腿,叹息道:“这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永夜纳妃姑母也没有见到,惠安大婚,不知姑母能不能看到。” 泰安长公主的身体着实差,平素多走几步便会头昏眼花,素来是不让她出去的。 萧元看了看李惠安,两人眼神交流,说:“姑母放心好了,倒是我让人备了轿辇将你抬出去,惠安的婚事你怎么能不在场呢?” 泰安长公主脸上浮现喜悦的笑容,连连点头。 建武十六年,元月二十八日,宜嫁娶。 光武帝亲自为其主婚,自宣政殿的长阶之上将西凉公主李惠安的手交到金陵城主杜蘅的手上,并封杜蘅为驸马都尉,赐长安城中府邸一座。 “朕以武穆王女惠安嫁与汝,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敬诺。”杜蘅在地上恭敬的三叩首,抬头,又对着光武帝身后半步的孟光长公主磕头。 夜幕初降的时候,萧元的轿辇到了西凉公主府,刚一下轿便遇到了许多大臣。 “臣等见过长公主。” 他们簇拥着,站在萧元的身边,无一不是恭敬非常的神情。 萧元淡笑,摆了摆手,道:“今日是惠安与杜驸马的大喜之日,诸位随本宫一道进去观礼吧,莫要在拘谨了。” 大臣们连忙出声附和,忙拱着腰请长公主先行,依旧是不曾逾越半步的跟随在长公主的身后。 早有宫人等在门前,一见到孟光长公主便迎了上去,将她带到仅次于主位的下首那个位置,主位上坐着的是十数年不曾出过宫门的泰安长公主。 萧元前去请了安,方才落座,身边下首依旧是那些大臣们,平素不能亲近长公主,逮着机会了,便会一拥而上。 萧元今日的心情也确实不错,言语间都平和轻柔,甚至好心情的指点了他们朝堂上的对策,须知,他们这样费力讨好长公主不就是因为长公主的心思就是陛下的心思吗?能得长公主的指点,那么便不会揣度错了陛下的心意。 此刻,太子带着柳良娣也赶了过来,四位良娣,却独独带了柳氏,这厢纷纷议论开来。 转眼间,萧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屋外,杜蘅携西凉公主姗姗而来。 红盖头遮住了李惠安的头,看不清楚她的表情,萧元却笑了,上面的泰安长公主也是高兴得合不拢嘴。 太子的位子却安排在了萧元的一旁,重新加了一个位子,而柳氏则坐在他的的身后,萧元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看着惠安与杜蘅以礼拜堂。 天地拜过,西凉公主便被送进了新房,萧元送泰安长公主到门外,看着她上了车架便返回。 里面已经是觥筹交错,喜宴已经开了,萧元一露面便被群臣团团围住,要敬酒于她。 索性今日萧元确实觉得高兴,并未推却,笑容满面的接过他们递过来的酒杯。 “太医???太医???” 不知是何人喊了出来,萧元微愣,转过身望过去,不远处姜永夜冰凉的双眼正向她这边望过来,待萧元看清楚那边下身不断流血的柳拂蝉时,只觉得百口莫辩心灰意冷。 她的哥哥,在此刻连问都不问,第一瞬就把她当做凶手。 “萧元???”这一句,没有平日里的温和,似是怨怪,似是不能置信。 萧元回过神来,走过去,垂头看着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的柳拂蝉,声音镇定的说:“还不快去请太医。将柳良娣扶到内室去,这样像什么样子!” “萧元。” 萧元嗯了一声,不为所动的看着姜永夜,呵,看着他此刻看她的眼神,好像她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事,即便是她做的又如何? 他能拿她如何? 太医赶来看过之后,摇头叹息,禀报道:“良娣本已经怀有一个半月的身孕,可惜滑胎了。” 原本还是喜气洋洋的婚宴,顿时鸦雀无声,百官人人自危,只怕惹祸上身。 “呵,”姜永夜却突然一笑,看着身边的丽装少女,道:“没想到又来了一次。” 他指的是他的纳妃宴席上,他们合计除掉姜博的事情,而此时却落到了自己身上。 萧元皱起秀眉,道:“不是我做的。” “除了你,除了你,元儿,还有谁会做,谁知道,谁又敢?”姜永夜压低了声音,在萧元的耳边阴沉的问道。 唔,确实是啊,除了她谁会介意这个孩子,谁又会害怕这个孩子威胁到姜永夜的地位。 萧元吸了一口气,慢慢平息心中的怒气,平静道:“今天是惠安的大喜之日,你莫要这样不分场合。” “好,”姜永夜朗声回道:“你孟光长公主的话有谁敢不听,我这就告退。” 他的背影走得急促而凌乱,甚至于抛下了刚刚流产的柳良娣。 萧元面色冷然,看着周围面面相觑的百官,道:“你们继续吧,本宫累了,先回府了。” 回府的轿辇上,长安城中因为公主下嫁的热闹还不曾散去,长街上繁华喧嚣,萧元端坐在轿中,看着窗外的平民百姓,忽觉疲乏。 她腹中饥饿,却连吃东西的力气都觉得没有,生平便不曾与姜永夜产生过这样的冲突。 他素来迁就她,事事都护着她,何时因为过外人来骂她。 “殿下,”轻盈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谨慎而温和的劝解道:“太子殿下只是一时情急,明天便会知道自己错怪殿下了。” 萧元却没有答话,她比起要得到姜永夜的道歉,更为关心的,是谁做的。 知道柳拂蝉有孕的,且会除掉这个孩子的,她心里有一个人选,是他――景行止。 除了他,她想不到还有什么人。 萧元摆了摆手,手枕在窗前,心里说不出在想什么,什么都在想,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想。 在此时,她眼前不知为何,频频闪过姜有汜的笑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想起有汜了。 她一手抚着腹部,那里平坦光滑,谁都不曾知道,那里孕育过一个孩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她的孩子。 她的骨肉血脉,一心一意爱护着她,相信着她,从来不曾让她受委屈的孩子。 她的有汜,不知去了哪里? 在天之涯,还是海之家,总归她是再也见不到的,一想到这里,她就恨不得杀光天底下所有的孩子,让他们陪着有汜,同他一起玩耍。 “殿下,到了。” 萧元闻声,从轿中走出来,方一抬头,便看见等候在长公主府前的景行止。 他站在灯笼下面,橘红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肩头,整个人温和如一方暖玉,似是家的温暖,带着经年累月遗留而来的熟稔,萧元不由得心尖一舒,所有的防备与负担都松开了。 第五十二章 建武十六年,二月二十九。 满月之日,杜蘅携妻子归宁,在皇宫之中拜见了泰安长公主之后,便赶去孟光长公主府,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再过三日,李惠安便要随他去金陵长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相见,长公主府紧闭了整整一个月的朱红色府门得以大开。 “殿下在花厅等待公主与驸马。”轻盈亲自出来迎接,将他们夫妻二人引到待客的花厅,此间花厅,已经遍植牡丹,因为用了地龙,稍觉得有些热,李惠安便将身上的披风除下了。她往里望去,正好孟光长公主从里面姗姗而来,没有外间揣测的郁郁不欢,眉目间是温柔的笑容,从容平和的神色。 “我还道你在府中躲着生闷气,哪知道你在这里逍遥快活着呢?” 李惠安轻轻笑骂道,她已经看见了里面的沙盘,已经沙盘一侧的景行止。 谁说西凉公主大婚的喜宴上孟光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不欢而散,致使长公主闭门不出,郁郁寡欢了?这不还有心情与景先生沙盘点兵吗? 萧元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李惠安看了杜驸马一眼,淡笑道:“我还是站着吧,省得呆会你一气之下喊打喊杀,我又避让不及。” 杜蘅忧心忡忡的看向妻子,他知道自己的新婚妻子自幼与长公主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但是更加清楚的知道这位公主并非喜欢循私情的人,倘若长公主一怒,那点单薄的姐妹之情怎么可能承受得起? “坐吧。” 萧元又说了一声,神色淡然,忽然露出一缕笑意,有些古怪的表情让人猜不出她的喜怒。 “为何要这样做?” 她面色淡淡,眼中却没有笑容。 李惠安抿了抿唇,说:“是母亲让我做的,”她抬眼看着萧元,已经没有了玩笑的意思,陈述道:“你也知道,能让母亲开口的,只有皇帝舅舅。” 李惠安转过身,看着依旧恭敬站立在身边的杜蘅,柔声道:“你要泄气,莫要拿驸马开刀,皇兄那里要一个交待,你把我交出去就是。” “公主。”杜蘅情急,出言叫道。 李惠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含着笑望着萧元。 萧元勾了勾唇角苦笑着,眉头轻轻皱起,沉吟许久,才无奈的揉着额角,说:“去了金陵就别回来了,此事按下,谁都不必再提。” 李惠安轻轻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明媚无邪,谁又能知道,她这样似乎与世无争的人,在自己的婚宴上,杀死一个孩子呢? 从深宫中姗姗而来的,看遍了明争暗斗的风雨,哪里还有真正的洁白无瑕。 目无下尘如西凉公主李惠安者,手中的鲜血也不可计数。 “诺。”李惠安起身,拱了拱手,对驸马道:“元白,不是一直想亲自给长公主磕一个头吗?” 杜蘅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上前,抖了抖衣摆,郑重其事的双膝跪地,对着孟光长公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孟光长公主在建武十五年的科举考试中,亲点了曲城布衣杜蘅为今次的新科状元。 然而除去谢恩宴上的三两句对话,然后在金陵城中的短短交谈,杜蘅一直无缘当面表露队孟光长公主的谢意。 李惠安站在他的身后,笑容温柔端庄,那是因为长公主而赐下得姻缘,杜蘅竭尽全力也会与她举案齐眉,一个布衣出生的文人,能够一夕之间跻身为南国声名不菲的新贵,全靠孟光长公主的一力扶持。 萧元不曾动容,只是点了点头,甚至于有些冷漠的说:“金陵地远,本宫的封地交给你打理,如果再出现如姬安之辈所做的事,那当如何?” “臣将长公主视为再生父母,如有敢欺瞒长公主的行为,臣必以性命???” “呵,”萧元忽然一笑,轻飘飘的说:“莫要说大话,今次的事情,你莫非就没有欺瞒于本宫。”她摇了摇头,有些疲倦的说:“人至察则无徒,罢了,再有下次也不必提头来见,要知道死是件轻松的事情,本宫向来见不得人轻松。” 萧元站起来,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李惠安,道:“本宫会亲自送你们离开长安,这几日,就好好呆在你的公主府里,不要出来找人眼了。” “诺。” 萧元便不再说话,转身走近里面,隔着重重帷幕,景行止从椅子上起身,放在沙盘上的目光落到了萧元身上,少女的脸色虽是平静,但是那双眼睛却是冷岑岑的,带着锋芒,极为不快。 景行止眼神暗了暗,却没有出言劝解,只是拿起一枚属于萧元的军旗,递给她, “你明白吗?”萧元接过那枚军旗,看着僵持不下的战局,却失去了再战的兴趣,心中盘桓再三,最终也没有想出能够放下那枚军旗的地方,索性扔开了那枚军旗,抬眼看着景行止问:“我一直以为,父皇很希望有一个年幼的继承者。” 转眼,不等景行止回答,她又一笑,说:“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连我这一次都猜不到父皇打的什么算盘,何况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 景行止重新拿起萧元丢开的那枚军旗,不知插在了那一处,萧元没有心思去看,“陛下的确需要一个年纪尚小的继承人,”他的声音轻软,淡淡的,似是有佛偈的意味在其中,不似是在同萧元谈论政事,反倒像是在与萧元说佛经奥义。 “可是如今为时尚早。” 萧元蹙着眉,她被景行止这一句话点醒了,为时尚早,的确如此,或者更大的一个因素,是因为父皇希望那个年幼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她突然想起前世,光武帝也曾经提起过,若是与景行止成婚,生下的第一个男孩子,要送回长安,由他亲自教导,可是光武帝尚未看到萧元的孩子,就已经龙驭殡天了。 有汜啊,她的有汜,她不曾期盼过他成为南国的帝王,但是,他若是坐上那九五之尊的位子,又会是何等的威武不凡,端正威严? 萧元垂了眼,长久都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老师,我想念有汜了,为我画一幅画吧。长大后的样子。” “我……”景行止面露难色,苦涩道:“我也不曾见过。” “是么?”萧元别开头,苦笑道:“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语句里带着惯有的嘲讽,眼下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原来,即便是天人,也不能无所不能。” 景行止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他很想告诉她,姜有汜在光永五年就去了。 一个五岁时候就早殇的孩子,他如何能够画出他长大后的模样。景行止习惯性的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可是,偏偏就是这一声佛号,让萧元原本积聚的怒气爆发出来。 她嗖的一声从椅子上坐起来,一双冰雪洗过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景行止,口中的恶毒词句刚要脱口而出,却不期然,看见景行止微抬头,那处的伤痕,森森白骨虽已经见不得了,可是那种仅仅是一层皮包着骨头的感觉让萧元失了语言,她吸了口气,说:“你要诵经,到处都是寺庙,我这里听不得佛语。”为李惠安践行的那日,风和日丽,长安城中冬日的阴霾尽数散去,第一缕春日的阳光散落在世间万物之上。 孟光长公主紧闭整整一个月的府门大开,在众人都以为她不会出现的时候,姗姗来迟。 来送行的有皇室宗亲还有太子殿下,孟光长公主从轿子里走出来,面容如往昔一般冷然,她直接走过太子的身边,向西凉公主道了一杯饯行酒,便不曾再说过别的话。 自始至终,都不曾与太子交谈过,长公主性烈,从不曾低头与人示好,众人都以为最终还是太子殿下先给个台阶下,毕竟这么多年素来如此。 可是,直至西凉公主与驸马的车架消失在官道的烟尘中,孟光长公主率先坐回轿子里,两人也没有说一句话。 这,风向要变了吗? 长公主与太子多年来坚如磐石的兄妹之情,莫非就因为一个良娣的流产,而骤然收场,这未免渺小得让人难以相信,不过,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男人成家立业,便会有了自己的想法,断不可能如往常那样一心一意的护着早年丧母的长公主了。 也许一场存在于长公主与太子之间的暗战会就此拉开帷幕,多年的感情大抵终究敌不过那至高无上的帝位。 “殿下,”轻盈的声音从窗外轻飘飘的传进来,正合着眼小憩的萧元嗯了一声,一张小纸条便传到了萧元的手中,上面的一行字,让萧元原本就烦闷的心情愈发的不快。 “停轿。” 有着孟光长公主显赫的标志的轿辇停在了长安城的街道上,引来无数行人的瞩目。 “进宫。” 萧元坐在轿辇之上,捏着那张轻薄的纸条,十分用力,最终纸条破了个洞,萧元却仍旧觉得不够解气,她拉开车窗,对轻盈说:“柳氏,杀了。” 原本一直不曾动过的柳氏,不知因她又起了什么事,让孟光长公主突然想起了她,要处之而后快。 第五十三章 崇政殿,光武帝下了早朝刚回来,临海正在殿门前抱着拂尘打着瞌睡,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要开口斥责是哪个小太监毛手毛脚吵吵闹闹,蓦一睁亮眼睛,竟然看见孟光长公主那独一无二的朱红色轿撵。 临海心里咯噔一响,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却立刻跪倒在地上,高呼:“老奴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长安千秋!” 声音刻意的提高几度,公鸭嗓子几乎喊破了,崇政殿内的光武帝闻声,蹙眉看向立在身侧,平静不惊的白衣男子。 他摆了摆手,道:“先生还是避一避吧。此事朕会周全。” 白衣男子温雅颔首,不疾不徐优雅从容的从密道走出去。 殿外,萧元已经下了轿,看着跪在脚边的临海,只是一个“起”字,正要踏进殿去,临海跪着爬到萧元的前面,战战兢兢的禀报道:“小祖宗,您现在进去不得啊!” 萧元朝里面望了望,崇政殿常年幽暗晦涩,她这一望,什么也看不见,心中因为那张纸条而点燃的怒火攻心,提起脚便要往里面走,临海又拦,萧元却已经懒得在去理会,招手,便有随行的禁军将临海拉到一边去。 这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独立的禁军护卫,只听命于长公主一个人,绕是临海是光武帝身边的大太监,也不容情。 萧元提着迤逦在地上的朱红色裙摆,大步流星的踏进崇政殿,殿内幽暗不明,她仿佛踏进了密境之中,在重重四散垂下的暗金色帷幄中,四处都不见光武帝的踪影,她从外面一直走,直到走到醉里面的那间偏殿,才听见柔和,深沉的乐声,她双手推开门,长裙拖到地上,裙摆急促的在地上拖沓而过,发出微妙的声音。 她走进去,如她所想的那样,偏殿的屏风后跪坐着一个女子,身影透过灯火投射在屏风之上,她正捧着胡笳,管身竖置,双手持管,两手食指、中指分别按放三个音孔。上端管口贴近下唇,吹气做乐。其音柔和、浑厚,音色圆润、深沉,使人闻之动容。 萧元冷着脸,一把推开屏风,看着那个女子蓦然抬起来的眉眼,目如横波,眉似山黛,头上装扮是固原女子最爱的堕马钗,明珠似坠未坠,钗环在轻轻的摇晃,可惜气韵谦逊,不然也有几分倾国倾城的味道。 又是一个,刻意模仿她母后的女人。 她单手拿过女子手中抱着的胡笳,握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却忽的用胡笳狠狠的打在女子的右颊上,气势如虎,目光冰冷,:“本宫说过,宫中禁止弹奏胡笳。” 光武帝斜倚在榻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一串佛珠,常年累月不见笑容的脸上,唇角竟然在此刻微微勾起。 女子的嘴里流出血来,右颊乌紫一遍,全身上下抖如筛糠,惊恐万状的怯声求饶道:“是陛下让奴婢……” 话语未落,孟光长公主笑了,笑声清悦尤带着不屑,她拿着那沾了女子热血的胡笳,在手中把玩着,“那本宫现在要你一直吹,你便好好的吹吧……” 她松开手,咚的一声,胡笳落在地上,萧元收回放在女子身上的注意力,缓步走到光武帝身边,说:“吹得本宫开心了,本宫便饶了你。” 她整个人在此刻不似是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冷漠无情,残暴心狠如此,然而不该对她这样毫不仁慈毫无留情的手段出言斥责的光武帝,却自始至终逗不置一词。他本应该像天底下所有父亲一望,将女儿教导成为温柔贤惠,端庄善良的美好女子。可惜,这个在女儿尚未解事的时候,愿意抛去他帝王至尊,趴在地上给女儿当马骑的父亲已经随着时光远去了。 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建武四年的除夕夜宴上,他端坐在帝位上,看着心中有怒气,却对于自己宠爱姬妾而隐忍不发,只敢一个人跑回崇光殿赌气的女儿,他感叹,这样稚气的孩子,怎么能够担当起南国的重担呢? 可是,阿笳走了,元儿也不同从前了。善良,明朗,温柔,这些寻常女儿家身上的东西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寻找到,他私下里问伺候孟光长公主的下人,得到的回答是:“殿下说温柔善良的人,都活不长久。” 萧元走到光武帝身边,说:“我不同意。” 光武帝转动佛珠的手变慢,看着眼前明艳美丽的爱女,问:“为何不同意?” 萧元没有答话,反而是光武帝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身边空置的位子,萧元不肯坐下。 胡笳低沉幽怨的,似有啜泣得声音似有似无。 “你还在顾忌着太子的喜好?”光武帝不在意的摇了摇头,“你要是真顾忌着他的喜好?又怎么会派人去杀了柳氏?” 萧元凤眸一惊,眼中怒气不止,质问道:“你还在监视我?” 光武帝眉头不赞同的皱起,斥责道:“元儿,父皇是为了保护你。” 他甩了甩佛珠,檀木珠子碰撞发出的声音,清悦动听。 “柳氏的事,你不必在管了。” “为何?我厌恶她,所以她必须死!” 少女的言语可堪恶毒,可是光武帝却恍然未觉,淡淡解释说:“你若想她死,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在动手吧。朕已经把人送到你的脂兰别院去了,届时如何,你再打算。” “孩子?”萧元不可置信,望着光武帝,“孩子还在?” 她脸色骤然难看起来,惨白惨白的,似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张着红艳的唇,长久都难以说出一句话。 萧元闭了闭眼,“我说过,哥哥在,我就在。你要动他,先杀了我。”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重量,原本低沉的胡笳声突然止了,沉默许久,肉体撞击墙壁的声音沉闷的传来,那女子终于明白了,不管她多么委曲求全的忍痛吹奏,死亡是她最终也难以摆脱的结局,与其苟且偷安,不如从容赴死。 “姜予美,”许久不曾被人直呼过的名字,在此时此刻被光武帝喊出来,有些冷酷却又是必须面对的事实从光武帝的口中一一说出:“你认为你们兄妹能始终如一吗?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有相爱相杀之时,何况是你们?” “从柳氏开始,有的事情无论是不是你做的,都会变成你的过失。你处心积虑为他培养的肱骨之臣,真的能为他所用吗?你心知肚明外面的群臣跟从他,全是因为你的权势,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萧元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去辩解,因为光武帝所说的,都是事实。 萧元萎頓之后,光武帝却疼惜的摸了摸女儿的头,感叹道:“你年纪还小,对这些虚无缥缈的感情还看得重,再过几年就好了。” 萧元别开眼,不愿意去听这些,他似乎触发了一扇门,门后面的事物,是她前世今生都感到恐惧的事。 她以为,这一世她记得一些前世的事,人生的旅途会走得轻松些,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为什么她来来回回两世,都是在绕圈子。 她最终又回到了这里,这座宫殿里,感受到四面八方那些欲望和哭嚎。 她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长公主府的,唯一鲜明的是,走出偏殿的时候,那墙上的已经暗红的鲜血,以及,那一行写在墙上的誓言。 “对天家非我愿,遭忍辱当告谁? 非食生而恶死,及黄泉阎罗知。 为冤魂愤怨炙,诅尔永无所爱。 生而子孙无继,死而孤冢棺里。” 她打了个寒战,望着庄严肃穆的皇宫,忽然想起一种可能。就连景行止也不曾见过有汜长大的样子,那是不是?是不是? 她沿着崇政殿的长阶失魂落魄的走下来,看着晴朗得万里无云的长空,找不到焦距点,她的双手难以控制的颤抖,突然蹲下身,难言的抱着肩膀颤抖起来。 这一世究竟有何意义? 她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曾无比庆幸有这新的一世,可是此时此刻,她却觉得老天爷分明是想告诉她,无论当年选择了哪一条路,她这一生都不该奢求温和喜乐。 前一世,她选择了景行止,以为自己可以凭借他,得到平静与爱情,可是最终还是黯然回到这座宫殿度过余生。 这一世,她以为她有前世的记忆,很多事都可以变得简单,孰知,这记忆成为她痛苦的根源,她因为这记忆,以为自己可以纵观全局,却将自己引向前世里自己最害怕成为的样子,甚至连前世还要不如。 那时,她再孤独难捱,还有有汜承欢膝下,可是此时,她忽然不愿相信,她的有汜还未长大就已经离去了。 “殿下”轻盈跪在萧元身边,轻轻扶起她的手,在看到萧元那双眼睛的时候,四肢都僵硬了。 那双眼睛,泛着红色的血丝,宛如佛经里记载的堕入地狱的恶魔,艳丽绝俗的脸上惨白带青。 “去,去把她九族尽诛,我看谁敢诅咒于我的孩子。” 一行泪流了出来,她已知,不管她相不相信,她的有汜未能长大成人。 在景行止闪烁的言语里,在歌伎的诅咒里,她的有汜··· 第五十四章 江有汜之子归(前世) 姜有汜一日一日的长大了,可惜始终与景行止不曾亲近。 随着他开口,说的第一个字――娘,到后来的渐渐吐字清晰,唤的每一声母亲,甚至于叫轻盈为嬷嬷,却始终分辨不清景行止究竟是谁。 他偶尔会随着景行止的徒弟韩书叫他师父,有时又喊他叔叔,可是始终不能开口叫他一声父亲。 他不肯叫景行止父亲,孟光长公主不知道为什么,却在心里暗自难过。 她常常想,她这一生都在为与景行止亲近而努力,为何自己与景行止的孩子,反而这样厌恶景行止。 可是,与这些比起来,只要姜有汜平安健康的长大,都不在重要,她的目光从景行止身上,转移到了姜有汜这里,喜悦而安稳,被依赖被需求。不管姜有汜是否喜欢景行止,萧元对他倾注的爱,始终不曾改变。 光永三年,初春久雨。 清山的整个春日,都被雨雾所笼罩着,山道湿滑,雾气氤氲。 一转眼,姜有汜就已经两岁半了,孟光长公主看着他俊美的眉眼,白晰的皮肤,浅浅的呼吸,便觉得心满意足。 “娘,”沉睡的有汜忽然醒过来,哭了起来,他素来不爱哭的,这是双眼明亮,又不像是没有睡醒,孟光长公主一急,连忙伸手要去抱他,姜有汜憋着嘴巴,眼泪一个劲的往下掉。 “娘,疼???” 她心里有些慌乱,叫轻盈,才记起轻盈被她派下山去采购东西了,整座清山都只剩下她们母子二人。她的丈夫,有汜的父亲,带着他心爱的弟子下山讲经去了。 姜有汜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母亲,喘息得有些急切,嘴里却是说:“娘,不怕,孩儿可以忍着,孩儿没有那么疼。” 他向来听话,喜欢待在她身边,即便是做自己的事,不要抱不要陪,只要能见萧元,便会听话懂事。 孟光长公主心一紧,说不出话来,一把将有汜抱了起来,他浑身滚烫,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母亲,乖乖的,很听话的说:“娘,不怕了。孩儿陪着你,” 孟光长公主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她生平都不曾走过这样快的路,这样陡峭的山路,抱着怀里的孩子,姜有汜看着她,微笑着,明明已经难受得豆大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浑身滚烫,可是却再也没有说过一个疼字。 他乖乖的蜷缩在萧元的怀里,尽可能的去减轻萧元的恐惧。 他说:“娘,你别怕,我不会死的,我要陪着你。” 后来,容焕接到消息从军营中带着军医赶回来,有汜的豆症已经好了,乖巧如昔,可是人却瘦了一大半。原本就体弱的身体,小脸愣是只有孟光长公主那么大了。 容焕要回军营的时候,姜有汜看着因为他的大病,而身形憔悴的母亲,异于常人的聪慧的说:“娘,我们回长安吧。” 姜有汜坐在萧元的脚边,说:“师父说,长安城很好,娘在那里是公主。” “你知道什么是公主吗?”萧元摸了摸有汜的脸。 姜有汜笑,露出还未长齐的乳牙,“知道。娘,你就是我的公主。孩儿会一直陪着你。” 光永三年,阔别长安城的繁华,隐居清山八年之久的孟光长公主携爱子回到长安。 一路上,孟光长公主都刻意低调,没有特意让长安的人送来她往年惯用的马车,而是在容焕的护送下,坐了一辆简单的寻常马车。 马车中,有汜在轻盈的怀里正是好梦,原本在马车外骑着马的容焕因为官道上频频为他驻足的女子太多,便也坐进了马车,萧元看着姜有汜好眠的模样,笑了,问:“何时拜你为师的?” 容焕低头看了一眼姜有汜,忍不住一笑,他伸手接过姜有汜,抱在怀里,笑道:“上次我来的时候,他送我,叫我父亲,我告诉他不能这样叫我,他就问我怎么样才可以,我告诉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于是他就拜我为师了。” 直过了好久,直到有汜醒来唤她娘,萧元才回过神来。 “娘,这就是长安吗?” 前方传来的喧嚣声,和打鼓声。,令萧元眉头轻皱起,掀开了车帘。 姜有汜摸了摸萧元皱起的眉,说:“娘,不怕啊,孩儿陪着你。” 她望着前方水泄不通的道路,浩浩荡荡的人群,忽觉得物是人非,人群的前面,是她那已经蓄了胡子的哥哥,明黄色的龙袍,九龙冠冕垂下的珠子遮住了他的面容。也许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他看她的神情,疼爱依旧。 最先下车的,是被容焕抱下马车的姜有汜,他看着眼前的人群,双眼都是好奇。 姜永夜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个才到他膝盖的孩子,容貌俊秀,眉眼如画,最重要的,是他酷似萧元的那张脸。 姜永夜上前,亲自将孟光长公主从马车里扶出来,问道她归途上的情况,言语亲近,一旁的轻盈潸然泪下。 姜有汜走到母亲的身边,问轻盈嬷嬷为什么哭? 萧元淡淡一笑,轻盈止了泪,将原因告诉他,姜有汜听得有模有样,还不时的点点小脑袋。一旁的姜永夜看得有趣,便俯身将他抱起来,问:“有汜以为长安可有太阳远?” 姜有汜想了想回答说:“太阳更远,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这显而易见。” 姜永夜感叹着,对萧元道:“此儿深肖元儿。” 萧元抿唇,伸手将姜有汜抱下来,放到地上,道:“有汜,这是你的舅舅。” “舅舅。” 是日,长安城皇宫中举行了盛大的晚宴,席间,众人对坐在孟光长公主身边的小人都难掩好奇的目光。 宴席正高潮的时候,萧永夜突然挥退了歌舞,朗声笑着将在长安城门前的问题与众人说了一遍,又含笑再问了三位皇子,三位皇子所答接不如姜有汜之前回答的。 因而又问:“有汜,你说清山离太阳近还是离长安近。” 姜有汜起身,拱了拱手,说:“离太阳近。” 姜永夜蹙眉,有些奇怪的问:“为何与你之前的回答不同呢?” 姜有汜看了看母亲,得到萧元的鼓励,才朗声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姜永夜闻言,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对萧元说:“元儿,此儿有大智慧啊!” 萧元摇了摇头,没有过多的言语。 他赞许的对着姜有汜点头,道:“拟旨,封孟光长公主之子姜有汜为光王。” 当时,姜永夜膝下已有三子,太子姜赞,为方皇后所出,年五岁。 长子姜恪,柳贵妃所出,年七岁。 三子姜耀,陆贞妃所出,年四岁。除去太子之位已定,剩下的两位皇子都不曾封王,由专门的宫人照顾,养在西五所里,即便是生母也不得亲近。 孟光长公主离开权力的中心已经有整整八年,刚踏进长安城,儿子就被封为光王,这其中的深意耐人寻味。 要知道当今陛下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就是被封为光王的。 回府的马车上,姜有汜问:“娘,你不喜欢舅舅夸我吗?” 萧元笑,摸着姜有汜的头说:“没有,有汜开心娘就喜欢。” 光永五年的上元灯节,姜有汜赶着点灯十分,从帝学回来,下马车时,却发现自己府前站着两个人。 白衣飘飘的清冷男子,与另一个穿着僧衣的和尚。 “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他上前去,拿出小大人的模样询问二人。 白衣男子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变得有些迷茫,反倒是小和尚先开口道:“我师父特意来拜见长公主。” 姜有汜拍了拍府门上的锁叩,立刻就有人来开门,他前脚踏进去,却又转过身来,说:“我母亲不见外客,两位请回吧。” 小和尚却急了,说,“师父并非外人,是你的父亲。” 姜有汜黑濯石一般明亮的双眼冷意浮现,摇着小脑袋,严肃的说,“我没有父亲,自幼被母亲养大,二位若是在口出狂言,那我就请护卫来了。” 小和尚还欲争辩,却被景行止拦下了。 正在此时,一身常服的孟光长公主从里面走了出来,看着门口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姜有汜的身上。 迎上去,拉出他藏着的小手,左手红肿得厉害,萧元顾不得许多,甚至不曾多看一眼她少年时热切爱恋着的白衣男子,倾身抱起儿子往府中走。 一边往里走,一边焦急的问:“老师为何打你?不是有伴读替罚吗?怎么就打得这样狠?” “娘,你吹吹就不疼了。” 姜有汜摊开小手,一板一眼的说:“杜师傅要是打阿穆,泰安姑奶奶该哭得厉害了。再说,是孩儿先闯的祸,孩儿本该自己承担的。” 李惠安与杜蘅的幼子,名叫杜穆,是姜有汜的伴读。 两人平素与皇长子姜恪喜欢一起学习玩耍,如得了空,三人便会一同来长公主府,其中又以姜恪来得频繁一些。姜有汜和谁走得近,孟光长公主素来不会插手,她有那份能耐,让孩子活得自在,至少在年幼的时候可以不被拘束。 ------题外话------ 接下来的两章至关重要,是后文结局的伏笔,童鞋们仔细看了,有汜真正的死因,孟光长公主前世的结局都在这两章中有预兆,今世的结局也和前世息息相关 第五十五章 不我以,其后也悔 “噢你闯了什么祸?”萧元笑了,亲了亲有汜的小脸。 “我觉得太子坐的椅子上垫的垫子更好看,所以坐了一下。被杜师傅看见了,师傅责骂我有悖君臣之礼,拿戒尺打了我三下。娘,一点都不疼的,孩儿也知道错了,下次便不会了。” “你觉得姜赞的垫子好看?” 姜有汜点头,有模有样的说:“嗯,明黄色的,我们的都是暗灰色的。” “那明天娘也给你换成明黄色的?” “不了,师父说,明黄色的是给未来的储君用的储君乃是将来的天子,天子就是上天的孩子。可孩儿不想做天子,孩儿只想陪在娘的身边,做娘一个人的孩子,才能一直陪着娘。” 萧元的笑浮现在脸上,又亲了亲姜有汜的脸:“轻盈给你买了糖葫芦,今夜娘陪你去看烟火好不好?” 这样懂事的孩子,却在光永五年的深秋去了。起因是因为意外失足落进水池里,尔后遍寻名医,却还是去了。 自孟光长公主在光王的灵堂上杀了第一个和尚开始,整个南国便掀开了灭佛的史篇。 无数的僧侣被杀,无数的寺庙被焚毁,然而,她的孩子还是没有活下来。 姜有汜的死亡,无论是起因还是结果,都斩断了孟光长公主对景行止最后的爱意,自此以后,郎情妾意各自东西流。 姜有汜的离世突如其来,而又理所应当。 早年的豆症导致他的身体比同龄的孩子更加羸弱,时常风寒发热,但因为回到长安,身边时时围绕着南国最好的太医,所以每每药到病除,倒也无虞。 光永五年的深秋,萧元永远记得,后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时的场景,她都无法忘记,似是一个噩梦,困扰了她的余生,直到最后死亡的那一刻,她依旧悔恨,若她不相信任何人,她的有汜便会平安长大的。 这世间的信任二字,是多么的单薄和沉重,它扶持这萧元曾经走过无数迷茫的岁月,却又成为,压死萧元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日,是中秋节。 是夕,人家有赏月之宴,或携柏湖船,沿游彻晓。东溪之上,联袂踏歌,无异白日。 姜有汜三岁开始跟着皇子们一起在帝学里念书,师从当今丞相杜蘅,李惠安念着当年的情谊,将自己的小儿子给姜有汜做书童,其实也就是做个伴而已。 姜有汜早时在帝学里考试,是在金殿之上,由姜永夜亲自主持的考试,得了头名,姜永夜问他想要什么赏赐。有汜说,想要与母亲一起在中秋月夜,泛舟东溪之上。 要知道他自入帝学之后,夙兴夜寐,每每离开长公主府中,萧元还未起身,回到长公主府时,萧元虽然时时等他,却身体疲惫,常常伏在桌前沉睡。 姜有汜侍母至孝,几次之后,便要求孟光长公主不必在等他。可到底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再怎么聪明,心里眷恋的还是母亲。 那晚,孟光长公主带着姜有汜去东溪河上泛舟,有汜看到河岸上的灯谜,便主动请缨要去给母亲赢一个花灯回来,不待轻盈和一众侍卫跟上,便当先跑下了画舫。 再怎么聪慧不凡,也都还是喜欢玩闹的年纪,活泼好动,素爱习武。 半路上,遇到了景行止的徒弟韩书,两人不知为何,一个和尚却与一个五岁小儿吵了起来,推拉之间,姜有汜落进了东溪河里。 韩书是出家之人,心中本就没有存着要杀了姜有汜的心,立刻便跳下去将有汜捞了起来,彼时虽无大碍,可是当天夜里,姜有汜就高烧不退。 恍惚间,孟光长公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光永三年的那个初春。 这场高烧整整持续了三天,其间孟光长公主动员了所有的势力,请来了南国所有的名医,她心急如焚的时候,还曾经偷偷的割下自己的肉来熬药。 甚至不惜,放下她的骄傲,去求了景行止。 她告诉景行止,“有汜好起来,我便不追究韩书的过失,我愿意带着南国子民,将佛尊为国教,你可能救我儿子?” 她这样竭尽全力,还是没能保住她的孩子。 “娘,我跟恪哥哥说好了。” 孟光长公主坐在姜有汜的床头,将儿子的头放在自己的怀里,轻柔的梳着他的乌发,嘴唇苍白,嘴角轻轻上勾,温柔道:“说什么?” “恪哥哥不喜欢柳娘娘,我说让他和我一样,喊你做娘,好不好?” 孟光长公主摇头,眼眶发红,颤声道:“不好,你答应过娘,一直陪着娘。” 姜有汜重重的咳嗽,看着孟光长公主,小眼睛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可是,我骗你了,娘,我要死了。你把恪哥哥当做你的儿子吧,就好像孩儿一直陪着你一样,恪和我一样聪明。” 姜有汜的小脸上,双颊是红润得异常的颜色,他小手捂着胸口,犹豫了好久,说:“娘,有一点疼???” 这是从光永三年来,他第一次告诉孟光长公主,疼,不知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是知道自己要离开母亲,而觉得心疼。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世间种种皆不能见到美好的结局。 眼泪顺着萧元的双颊留下,落到姜有汜胸前佩戴的那块药玉之上,自景行止为他诊治之后,本有一些起色,萧元也就放宽了心。而姜永夜甚至拿出绝世的珍宝,传说中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药玉,赐给姜有汜。 然而,他明明已经要好起来了,孟光长公主做了所有的努力,给予了全部的希望,此刻,他却毫无知觉,仿佛乖巧的沉睡了一般。 这一次,这个曾经惊艳才绝被世人称为神童的孩子,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 当,孟光长公主抱着儿子走出房间的时候,女子曾经艳丽多姿的双眼彻底的孤寂起来,幽深而空洞的,似乎世间所有事物在她眼睛里都没有了影子。 光永五年的深秋,孟光长公主的爱子,陛下亲自封的光王早殇,极尽哀荣,后被追封为孝敏太子。 他本来是可以当上太子的,也许还会是南国史书上最文武双全的一位帝王,可惜死了。 孝敏太子薨,发丧之时,孟光长公主哀哭不止,眼泪却流不出来。 与孟光长公主一同守灵的太皇子姜恪身着哀衣,对孟光长公主的侍卫长方简说:“长公主只有汜一个孩子,现在有汜死了,长公主哭却流不出眼泪,大人你知道为什么吗?” 方简问:“为什么?” 姜恪说:“长公主是因为杀死有汜的凶手还没有伏法啊,你若能将凶手带到灵堂之上,由长公主亲自为有汜报仇雪恨,这样长公主才能安心,也不会郁结于心。” 方简诧异的看了一眼姜恪,少年的眼眸认真而坚定。 第二日,长公主在灵堂前为姜有汜守灵,见到被方简捆来的韩书,久不露笑容的脸上出现了奇怪的笑意。 她扶着姜恪的手,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洁白的哀衣似带上菱角一般,抚摸着装着姜有汜的玉棺,道:“折断他的四肢,拿一口薄棺来,让他同我的有汜一起长眠吧。” 她走到屋外,望着朗朗晴天,说出了她这一生罪恶毒的誓言。 “孤,终此一生,见一庙则拆一庙,遇一僧则杀一僧,以祭和尚韩书杀子之仇。” 韩书那时也不过只是个小和尚,吓得大哭,就在棺木即将被钉死的时候,远在北疆征战的容焕狂奔而来,待看到灵堂上的这一幕时,俊美非常的男子突然狂笑不止,招来宫人,要在韩书的折断的四肢上涂满蜂蜜。 那个无心之失的少年和尚,成为南国第一个被蚂蚁吃掉的人。 据说,棺木钉死之后半个月,容焕又不解气,命人开馆鞭尸,棺木里除去成堆死去的蚂蚁,小和尚的尸体连骨头也不曾剩下一点。 “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 “将军,殿下叫你了。” 北院的院前,容焕回过神来,看着瘦削的轻盈,点了点头,提步往里走,却听见身后的轻盈沙哑着声音,说:“将军节哀。” “我???”容焕手中拿着他亲手削成的,尚未来得及送给姜有汜的木剑,不知是何心情,他说:“他想叫我???可我却怕殿下不喜欢,一直不肯答应。轻盈,我再也听不到了,是吗?” 校场之内,姜有汜练完容焕所传授的最后一招,看着站在不远处一直注视着他的的容焕,“爹。” 容焕的脸色顿时一僵,大步上前,低下头问:“你叫我什么?” “爹,你是我爹。” 男子原本平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立刻否认,道:“我是你的师父。” “也是我爹。” 这样的固执,这样的聪慧,让容焕顿时觉得百口莫辩,他沉默了一会儿,方才按住姜有汜的肩,看着姜有汜说:“你叫我爹,殿下便会不高兴。” 姜有汜黑亮的眼睛黯淡了,犹豫了好久,才说:“母亲高兴就好了,师父,我们回家吧。” 汝时尤小,先以母之喜怒为喜怒。吾时虽长,亦不知其言之悲也。汝年幼吾不在其侧,汝学语吾不授之,生而不教,死不得哭,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慈无德,而不能与汝相活,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珲不与吾梦相接。 吾实为之,其又何尤。 ------题外话------ 嘻嘻,其实有汜是容焕的孩子,好多童鞋肯定都猜到了 第五十六章 “殿下,”轻盈将丹红色外衣给萧元穿上,轻声道:“几位大人都下朝了,正在书房候着呢。” 萧元点头,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早膳,略略尝了几口,便起身往书房行去。她闭门不出,不代表着对于朝堂之上的事情全然失去掌控。 “臣等给长公主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书房里,原本正做着喝茶的一干大臣看见进来的少女,立刻起身,恭敬的行礼,萧元直接走到主位上,坐下,面色平静,丹红的颜色衬着她的眉眼如虹。 “长安千秋,怕是不行,昨日不是说过,今日下朝不必再过来了吗?” “臣等有要事禀报。” 为首的,是兵部尚书宋大人,此言让萧元揉了揉眉,问:“究竟何事?” “陛下于今晨宣布,立方德之女方韵为太子妃,圣旨以下,快马加鞭已经送往长秋山了。” 萧元此时才真正的上心,端着茶杯的手轻轻将杯子放下。书房外的树上,桃花都开了,粉白的颜色,看上去如雾如霞。 萧元看了一会儿,才对左右吩咐道:“派人去把圣旨截下,若是赶不上???” 她又端起已经半凉的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才悠然的说:“那就拿着本宫的懿旨去。” 几位官员脸上都是一喜,有了孟光长公主的懿旨,他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早年的时候,尚觉得陛下宠爱孟光长公主过矣,如今却还多亏了孟光长公主特别的地位。 须知,懿旨乃是皇太后或者皇后的诏令,后来孟光长公主执掌了后宫,宫中无皇太后亦无皇后,孟光长公主的旨意便成了独一无二的懿旨。 长安城皇宫之中,崇政殿的宫门再次在早朝之后紧闭,依旧是那间最里边的偏殿,景行止站在一旁,含着笑意扫过已经收拾一新的墙壁,似乎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没有开口询问。 望着这样平静的,似一口古井的景行止,光武帝放下手中的密折,随手一扔,道:“先生,朕已经依照你的意思去办了,但???” 景行止也不看向光武帝,唇上笑容淡去,道:“陛下的阳寿只有四年了,除了信我,你别无选择。” 光武帝蹙着眉朝景行止摇了摇头,轻轻摇了摇小铃铛,临海便弓着腰快步走进来,光武帝将一旁一道刚刚拟好的圣旨扔给临海。 可不等他再说什么,景行止已经转开了密道的暗门,走了进去。 “陛下宽心,世间没有一个人比我更希望元儿一世安康。” 光武帝得了他这样一句话,便不再说什么,挥手让临海拿着圣旨出去,自己却走到了那堵刚刚修饰好的墙边。半个月之后,固原郡长秋山军营。 征天军团的儿郎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操练的时候,山下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来者有十余人之众。 方碍站在高台之上,举目遥望,脸色突然有些古怪,走到身边数米远的方韵身边,道:“长安来人了。” 方韵一怔,顺着方碍的眼光一起看去。 渐渐的,越来越清晰,那支队伍是长安禁军的衣饰,他们护在中间的,却是一个太监。 在靠近她们的时候,太监踩着一个禁军的手下了马背,双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 方韵想了想,便要上前去接旨,手臂却被方碍拉住了。 “阿韵,”方碍看了她一眼,眼中不知是何等意味,手却放开了,低声道:“去吧。” 声音中有着方碍平素少有的不安和怨愤,然而这些方韵却不在意,生平第一次,她走在了方碍的前面,朝太监躬身一礼。 那太监仔细的打量了她一眼,才慢吞吞的说:“可是方德之女方韵?” “诺,正是臣女。” 太监点了点头,展开明黄圣旨,道:“方韵接旨。” “奉天承运,宽温仁圣皇帝制约,惟尔西征大将军之女方氏,秉性柔嘉,持躬淑慎。自太子立来,朕所见者,堪当太子妇。特赐尔册文,即日起归京成婚。钦此。” 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念完圣旨之后,方韵朗声接了旨意,方才站起身,接过太监捧上来的圣旨。 而在此刻,太监忽然笑着说道:“老奴在此恭贺方小姐大喜,这就收拾一下,随老奴回京吧。” 这,就要回长安了? 无数双将士的眼睛都盯着方韵,原本在场下习武的容焕也看了过来,男子的目光沉沉,似乎极为不快。 然而紧接着,山下再次传来马蹄声,比前一次更快,更多。 这次来的人却不再是禁军,而是一身劲装的长公主护卫,当先的便是护送容焕回到长秋山的齐磊。 齐磊一手控制着马,一手高高举起圣旨,声音洪亮的喝道:“孟光长公主有旨。” 这一次,整个习武的校场齐齐下跪,这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的长秋山,可以装作不知陛下,但却不能不敬长公主。 齐磊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拿着圣旨的方韵面前,展开第二道圣旨,面无表情的念道:“孟光长公主懿旨,兹尔方氏,敏顺恭和,宽厚仁嘉,乃是太子妇不二人选,本宫以为方氏与太子成婚,不可急于一时。宗庙不可不祭,于此事之上万不能怠慢,特此命方氏入宗庙斋戒养性,以诚孝心。” 听到这里,方韵的脸色变得古怪,她抬眼看了一下身边跪着的方碍,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接了孟光长公主的懿旨。 “方小姐,既已是太子妃之尊,此军营之地,便不可久呆,这就随属下回长安吧。” 齐磊侧身,方韵这才看到他的身后,一顶慢悠悠的小轿子慢吞吞的被人抬上山。 方韵看得皱眉,声音却是温和的,“我可以骑马,不必坐轿。” 齐磊笑,道:“此乃长公主之命,方小姐切莫抗旨。” 方韵抬起头,她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传旨的人,又侧眼看了一下方碍,心中斟酌半瞬,终究是同意了。 齐磊看着她坐进轿子里,笑了笑,对方碍抱拳做礼,往外走了几步,忽然看见人群中的容焕,点了点头,便带着护卫们绝尘而去。 站在将士的中间,容焕看着远去的一行人眼中的冷意散去,想到了萧元,不自觉的一笑,手中的剑挥得更快。自从圣旨发出之后,长公主府便又开始闭门谢客的日子。 春日里,杏花吹满头,风光正好,长公主府却不似往年那样,在府中摆酒宴客,门庭若市。 大臣们三天两头的来求见,萧元却一概推拒了,说,春日困乏,正当好眠,让他们有什么大事都留到她把懒觉睡够了再说。 阳光明媚,清晨的风带来公主府花厅小院里的点点花香,萧元让人在北院的卧房前架起了秋千床,用过早膳之后,便躺在了上面。 闭着眼睛,将书盖在自己脸上,萧元睡了一会儿,忽然闻见一股十分浓烈的花香,她拿开书,揉着眼睛一看,不知何时,那里多了一颗杏花树。 树下坐了一个人。 那人披着白色的袍子,上面沾了些褐色的泥土,他的身边还放着一个铁锹,脸色微红,额上带着汗珠。 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扬起,看上去倒有了几分仙气,萧元自是不耐烦看景行止的,她知他有着南国女子魂牵梦萦的容貌,可惜萧元看不惯,她一见着他的脸,就会想到那些寺庙里诵经的和尚,目光微微扬起,望着那颗洁白如雪的杏树。 “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 香属登龙客,烟笼宿蝶枝。临轩须貌取,风雨易离披。”萧元翻身坐起来,双脚蹬在地上,秋千chuang便轻轻的摇晃,这样的声音惊动了树下的景行止,他循声看了过来,面容温和的望着萧元。 “元儿,我给你种了一棵树。” 萧元扬眉,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走到树下,啪的一声,折下了一株杏枝。 “可我不知它有何用处,你该不会以为我喜欢杏花吧?” 景行止站起身,走到萧元的身边,忽然握住萧元的手,轻轻摘下一朵洁白的杏花,插在萧元的发间,然后将她搂进怀中,低声轻语道:“你不知,我给它施了仙术。无论何事,只要你将愿望写在书上,就一定会实现。” 萧元推开他,定定的看着他,忽然一笑,问:“那好,我现在就有一个愿望。” 景行止从袖中掏出绸带,轻盈眼尖的端来笔墨,萧元唇角上挑,三两下挥笔,将纸条塞给景行止。 “我拭目以待,等着这棵树,或者老师你,替我完成愿望。” ―― 不知隔了多少年,萧元才发现这课杏树树干上刻着一段话。 余又候十五年,吾妻来归,时名曰仰韶,归宁时,闻家中姊妹唤妻阿杏。后余独爱谓之阿杏,以为通幸之意。 其后五年,与妻别。 其后二年,余久病卧床,妻来见,其貌与昔时无异。 然自后余再病,妻不至。 窗下有杏树,吾妻来归之年共植也,今竟垂垂欲死矣。 第五十七章 建武十六年,三月十八,春光争妍。 宫里传下话来,要孟光长公主随陛下同去松原春狩。 孟光长公主得了话,直接回禀道,春困身乏,闭了府门。 她在府里,躲着外面,快活自在,无拘无束的,甚至整日呆在自己的北院里,连那繁复的头发都不用梳,得了兴趣,在杏花树上写了些稀奇古怪的愿望,便看着景行止去完成。 她原来怎么不知,景行止喜欢的就是这种,生来受虐,不知有何好处。 第三日,萧元却接到了光武帝在松原坠马的消息,他做了一个萧元坠马受伤的梦,最后却突然自己坠马。 就这样,孟光长公主不得不深夜出门,赶去了松原侍疾。 光武帝的这一次坠马,让他更加深信这是许氏的鬼魂在作祟,原本担任过光武帝的帝师的许太傅,在前一次的诛九族中幸免于难,这一次却再遭无妄之灾。 松原是离长安城最近的狩猎场,快马加鞭也就一昼夜的时间,萧元赶到松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深夜。 松原上的行宫,灯火通明如白昼。临海来回在行宫门前踱步,隔着遥远的距离,看见远方的官道上有微弱的火把,便喜不自胜的招呼禁军前去迎接,孟光长公主终于到了。 萧元勒紧缰绳,翻身下马,迎着临海便问:“父皇现如何了?” 临海弓着腰,很是谦卑的模样,“陛下自坠马之后,昏迷了四五个时辰,如今已经醒过来了,太子爷正在里面照看着。” “嗯,”萧元扬手将缰绳扔给身后的禁军,提步朝行宫里面走,松原行宫面积还不及她的长公主府大,兴建于建武元年,由光武萧皇后亲自督建,一切都仿照长安城里的长庆宫。 一路往里,光武帝的养病的院外,或站或立着许多侍疾的大臣,萧元顾不得跟他们寒暄,当下走进内殿,里面的药味熏得萧元脑袋疼。 她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拨开垂散在地上的金色帷幔,模模糊糊的看见躺在龙榻上的光武帝,以及一旁的姜永夜。 她自己已经记不得闭门不出有多久了,再见到这两个人,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平生头一回,对着姜永夜没有了归属感,不愿意走近,停下了脚步。 在萧元推门走进来的时候,姜永夜便已经知晓,此时放下手中的书卷,微微抬头,含着淡淡的笑容望向萧元,少女一如往昔的艳丽高傲,眉目之间有着旅途上风尘捎来的倦意,丹红色的披风上犹带着尘土,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月的静静看着他。 “元儿来了???” 就在姜永夜要开口之时,原本在榻上小憩的光武帝睁开了眼睛,对萧元招了招手,萧元移开与姜永夜交汇的目光,走到光武帝的身前,半跪坐在榻边。 光武帝的脸色有些苍白,萧元头一次发现自己的父皇还有这样脆弱的时候,想起前世光武帝驾崩,她却连最后一眼都不曾见过,心中有些凄凄,便伸出手握住了光武帝的手。 “我听说您病了,所以来看看您。” 萧元抿着唇,笑容浅淡的,如儿时那样明媚无暇。 “先皇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所以对皇子公主并不关心,隆安年间,三个公主都被远嫁,五个皇子,除了你父皇留在了长安,或是迁往封地,或是戍边战死。先皇不觉思念担忧,但父皇却独有你一个,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 光武帝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此时歇了下来,接过姜永夜端上的参茶喝了一口,萧元抿着唇,却已经少了笑容。 “父皇龙体抱恙,还是先休息吧,有什么事,往后再说。” “朕坠马之后,昏昏不醒,朕少年时南征北战,岂是惧死之辈,唯独此时,忧我皇儿。” 萧元垂下眼,松开握着光武帝的手,跪坐在榻边,眸光森森。 “你若是个男儿,朕又怎会这样忧愁。如今已是建武十六年???” “建武十六年,我当嫁人了是不是?” 萧元倏地从地上站起来,双眼带着薄光,定定的与光武帝直视,丝毫不见畏惧,问:“那父皇以为,天下人谁堪当驸马之位?” “朕,所见之辈,唯有清山景行止堪当驸马。” 这一句,不仅仅是萧元惊愕了,就是一旁的姜永夜也不自觉的皱了眉头,清山景行止? “景行止?” 萧元喉咙里溢出一种古怪难听的笑容,她后退几步,侧过身,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有时真觉得我是活在梦中,你们都变了???” 后一句,轻飘飘的,除了她自己便无人听清楚,她转身,摇头,道:“我不会嫁他的。父皇,你还先好好养病吧。” 她转身走出内殿,复一出门就被外面等候消息的群臣们迎上,然而此时的她可没有什么好心情,当下皱起了眉头,正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姜永夜的声音,清润有度的说:“陛下尚在休息,几位大人还是先回去等候吧,陛下醒了自会召见诸位。” 身边顿时清静了下来,萧元提步这样朝小崇光殿去,胳膊却突然被人拉住。 “元儿,你还要跟我赌气到什么时候?” 萧元抬手抚开姜永夜的手,清淡一笑,道:“我何时赌气了?” 她眉眼坦荡,丝毫没有一点女孩子家的羞涩气,反倒是姜永夜似乎还活在小时候,可即便是幼年不懂事,萧元也不曾这样长时间的对他视若无睹。这是他的妹妹,世间唯一仅存的血亲。 “那你为何闭门不出,连见都不愿意见我一面?” 萧元蹙了蹙眉头,严肃的说:“春乏困倦,我不闭门如何能呼呼大睡,你又不是不知那些大臣有多烦人。” 姜永夜的面色一松,握住萧元的手,笑道:“你连夜赶过来???” “只是,”萧元反握住姜永夜的手,带着他慢慢的往外走,“哥哥啊,你不能否认,我们之间,还是一如往昔。”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永远都会站在我的前面,可是这一次,你却亲自给我判刑,在此之前,哥哥,我一直以为,没有什么可以将你我分隔。” 松原上的风,有着森林的树香,夜深静谧,站在小崇光殿的外面,遥远的,便可以看见松原深处茂盛幽深的树木。萧元叹了口气,拉着姜永夜在石阶上坐下,丹红色的披风静静的裹着自己,此时已经是春深十分,夜深露重,还是冷的。 姜永夜依旧护着萧元,一手扶着她的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陪在她身边。 “母后死前,你在她床前立誓,会护着我在这南国好好活下去。你做得很好,你无论做什么向来都是最好的。可如今,我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需要你时时维护担忧的小公主了,我们信奉的东西,向来不同,以往你都让着我,可如今,却不行了。” 姜永夜眉宇皱起好似山峦一般,看着萧元,少女却是平淡的笑容,雍雅而动人。他收紧拥着萧元肩膀的手臂,声音坚定不移的说:“元儿,我不会害你的,哥哥错???” 萧元的头靠近他的胸口,轻轻摇头,然后躺在他的身上,清艳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没有错,你是一个好哥哥,十五年不曾变过,我不怪你,我只是觉得有些委屈。” 萧元微微扬起丹凤眼,眼角轻轻挑起,望着姜永夜俊朗的脸,有些难过的说:“你知道的,这世上能给我委屈受的人实在不多。这一次我原谅你,因为你是萧永夜,是我的哥哥。” 被人唤作姜永夜已经有整整十余年,姜永夜一怔,回过神来温热的手将萧元拥紧,“嗯,”他无言许久,只说出一句话:“哥哥知道了。” 殿前夜风轻拂,孤寂的春夜里,好像是从另外一个时空传来一段箫声,曲音呜咽,低沉悲咽。萧元倏地起身,在殿前走了几步,转身问,“你听见了吗?是他!” 话一出口,却忽然记起,姜永夜不曾听过,这世上唯一听过这段箫声的人,她的母后,早就已经长眠独落坞山。即便是姜永夜,也不知道这段箫声的因缘。 没有这段箫声,便没有此刻的萧元。 萧元在此刻甚至于有些激动地难以言喻,她反复的来回踱步,蓦然顿悟,朗声叫:“轻盈,轻盈,快将本宫的马牵来。” 她等不及一般,并未看一眼姜永夜,直接奔出行宫的大门,丹红色披风在奔跑间飞扬,姜永夜伸手去抓,却不得,他眼神暗了暗,最终也跟着萧元一起出去。 箫声不曾断过,萧元咬着唇,有些紧张,一把拿过护卫手中的马鞭,动作熟练迅速的翻身上马,面上愈发的平静,心中却忐忑不安,谁也不知她这一次能不能在松原上找到那个人。 那个曾在叛军中救下她和母后的人,灰白的袍子,瘦削的下巴,吹得一曲箫声,却自始至终不得见面。 第五十八章 然而,就在萧元骑上马的那一刻,箫声却戛然而止。 松原上的夜色依旧浓郁,萧元抓着缰绳,另一只手将马鞭握得紧紧的,面容有些僵硬,她胸口发闷,随后沉下声对轻盈吩咐道:“立刻派兵,将松原猎场包围住,没有本宫的手谕,谁也不准出去。” 言罢,她一扬马鞭,向着箫声的方向,无边的黑夜奔出去。 建武三年,四月,松原山中风光正好,光武帝带着妻女,文武百官一起前来春狩。南国的狩猎分为四时,春秋二狩,夏时避暑,冬时避寒。 这是从先皇在位时就留下的习俗,除了朝中大事,不曾有过变更。 很多人都以为孟光长公主记不得当年的事情,其实不然,这个孩子早慧得可怕。许多人都忘记了建武三年发生的事情,唯独她,午夜梦回时,总是想起。 她似乎从出生之日起,就与表哥很是亲近,皇族里的姐妹,即便迁就她如李惠安这样的,也不如与表哥感情好。 可是这一次春狩,表哥在军中历练,泰安长公主又病了,惠安留下来侍疾,她整日看着大人们在马背上拉弓射箭,很是无趣。 两岁以前,她与父皇还是亲近至极的,素爱让光武帝抱着,一同用膳,一同午睡。 但是后来就不这样了,朝中的大臣上书越来越多,宫中的美人也就越来越多,无数的官员都劝谏,要求东宫之位不能长久空虚。 父皇身上的脂粉气也愈重,她偶然之间和表哥一起窥见父皇私下独自与美人们相见的样子,就再也亲近不起来。她实在不懂,为何人前严肃威严的父皇,在人后会是那副模样,荒诞放荡。 那一次窥探之后,她犯上了爱呕吐的毛病,表哥将病因据实告诉了萧皇后,也就是从那时起,帝后二人的间隙出现。母后因为她,责罚了那天的几名美人,因此让父皇不快。 今年来松原狩猎,本也是不想来的,母后说过,想带萧元去固原郡,去独落坞山上骑马。 可是,父皇没有同意,这一次,下面的官员们进献了许多的美人,其中有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姓徐,一来就被封做了充华。 萧元对妃嫔的品阶不熟,但是却知道这是个不让她母后喜欢的女人,和后宫的美人们一样招人讨厌,可是,父皇喜欢。 因为父皇喜欢,所以直接导致了萧皇后踏上松原之后,便郁郁不乐。 “元儿可以用毒药,曲城的丹毒,我把它放进食物里,她就会死。”彼时的萧元,性子骄纵得可怕,带着小女孩子的别扭,抱着萧皇后的手腕,这样说的。 萧皇后拍了拍她的脑袋,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刀剑声便起。 在四月十一的夜晚,一支所谓的叛军攻破行宫,分为两队人马,一波向着光武帝居住的正殿而去,而另一波却杀进萧皇后居住的小长庆宫。后来,萧元日渐长大,便明白了,那所谓的叛军一开始就是向着她们母女而来的。 人人都说,陛下与萧皇后鹣鲽情深,相濡以沫,扶持着从太子府到如今的重重宫阙,却无人猜测过,陛下与萧皇后曾有过如此激烈的争执。 这场争执,直接导致了他对曾经心爱的女子动了杀机,这样的杀机,萧元至今也不知从何而起。 可是叛军的刀剑砍向她的时候,母后哭了。 她从未见过母后哭,据说这个萧氏唯一的女儿,从不曾哭过,她抱着稚女,驾马奔出十里地,却被叛军追上团团围住。那些叛军,换了衣服,可是军神萧家的女儿怎么会认不出那是征天军团的将士。 她勒着缰绳,不曾望行宫的方向,扬着头,将身前的萧元放下,看着孤零零站在草地上的女儿,对叛军道:“元儿,放过我的元儿。” 也许那时的光武帝,是下定要她们母女性命的决心,叛军不曾有过犹豫,刀剑挥来的时候,萧皇后身体里的血液尽数冰冷。 都道虎毒不食子,可是曾经爱她的那个男人,居然会狠下心杀了自己的孩子。 叛军的剑要刺穿三岁女孩的胸口时,松原上若有若无的飘来一缕低沉的箫声,仿佛镇魂歌一般,似乎一切都停驻了。 萧元睁大了眼睛,循声望去,便是男子瘦削的修长身影,风帽下露出来的一角下巴,以及灰白的衣袍,好像一个幽魂一般。 然而,正是在这样一个人的箫声中,叛军尽数瘫软在地上,萧元怔怔的望着他,隔了许久,他没有离开,也没有走近。 “我叫萧元,你是谁?” 他的身影动了动,似乎几块的抬眼看了一眼萧元,然后又避开,这个动作好似艰难,他之后便收起了洞箫,摇了摇头,后退,然后消失在松原的密林中。 这是萧元第一次见他,也是仅有的一次。 她后来来过许多次松原,萧皇后去世之前,去世之后,她都不曾再见到他。只有一面,可是这个人却让萧元觉得无比的安心,比从小陪伴她的的表哥,比不断安抚她给予她越来越多权力地位的光武帝,比这世上行行色色的人都要好。 松原上的夜色夹杂着浓郁的雾气,此时萧元已经驾马来到了当年那个地方,姜永夜跟在她身后半个马头的距离,看了一会萧元的背影,道:“元儿,该回去了。” 此处是松原的深处,倒不是害怕此刻,而是猛兽出没,实际上更加不安全。 萧元朝当年他站的地方忘了一会儿,眼中有些失望,垂下眼,“好。” 她再次抬头的时候,幽深的阴暗密林入口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一马一人。洁白的衣袍,俊秀得难言的容貌,温润如水的眸光牢牢地静静地看着萧元,仿似是在看着他的心头宝,他的此生挚爱,他的元儿。 萧元愣住了,她不曾想过,会在这里见到景行止。这个本该在长安城里的人,却在此时出现在这里,除了白色的衣袍,一切都这样的吻合。 可是,怎么可以是他? 怎么可以呢?这是前世将她一次一次抛下的人,怎么会是他? 然而,他手中隐约藏在袖中的洞箫却明确的昭示着他的身份,萧元微微张着嘴巴,难言此刻的心情。 她本该是欢喜的,因为遇见了这个她寻找了许多年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元怔忪了许久,才问出这一句话。 景行止拿出藏在袖中若隐若现的那管洞箫,萧元胯下的马儿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扬着马蹄前后的移动,萧元接过那管洞箫,握在手中,轻轻垂头,放在唇边轻吹了一下,再抬起头时,素来清淡的双眼忽然有着莫测的水光,她的声音有些哑。 “你随我来···” 她驾着马,向着松原的深处前行,这一刻的背影,伶仃如竹。 姜永夜欲要跟随,萧元听见马蹄声,却回头,眼神黯淡,道:“不要跟来。” 她从以为自己是一朵婆罗花,到后来知道自己也是前世的孟光长公主,到如今,心中的疑惑一日比一日的增多,而在这一刻,似乎一切的谜题都会揭晓。 —— 建武五年的深秋,光武帝携妃嫔东巡,这一次,没有让萧皇后陪伴。 长庆宫的萧皇后,病得实在严重,且她从除夕开始,就拒绝与陛下相见,便是连疼爱入骨的孟光公主也不让见面,除了专门为萧皇后看病的太医和贴身服侍的宫女,无人知道萧皇后的病情究竟如何。 这一日的清晨,关闭已久的长庆宫却宫门大开,光王一路骑马奔驰进来,见到的,却是年幼的萧元跪坐在萧皇后的脚边,白发红颜啊,他有着南国第一奇女子之名的姑母,容颜已久,双眼却飘散。 后世人说皇室,都说南国皇室中有两个皇后不得不提起,光武帝最爱的光武萧皇后,以及另一位南章帝的方皇后。 前者的迷人之处在于能够十年如一日的得到丈夫的爱,后者的惊讶之地在于能够从一个卖珠女摇身变为一国之母。 萧皇后死在光武帝东巡的时候,据说这位在太子时期就战功赫赫的铁血帝王,在接到萧皇后薨逝于长庆宫的丧报时,正在城墙之上眺望东海,在斥候说:长庆宫萧皇后薨时,这个一生伟岸的男子突然倒下。 他在昏睡中,不断的喊着萧皇后的小名,阿笳。 “先生,陛下迟迟不能醒来,这可如何是好?” 在东巡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传说中的天人景行止,陛下召他随侍,听闻他博览群书,会世间所有技艺,医术自然也是不凡的。 “无妨,我可为陛下奏一曲胡笳,相信陛下闻此声,必会醒来。” 胡笳虽在,可是萧笳却死了。 他连夜赶回长安城,走进长庆宫的时候,看到了就是披着衰衣,乖巧跪在萧皇后床前的孟光公主,她的身侧是同样一身重孝的光王,唯独他自己,明黄色的龙袍,和这里的白纱,哀乐格格不入。 女儿仰起头,看了他一眼,便平静的低下头,他在这个短暂的一眼中,看到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不复往日的稚气,静得像一口古井。 “母后让我告诉你,”萧元低着头。 “阿笳,她···她说什么?” “锦水常在,”萧元抬起头,望着自己的父亲,道:“汤汤与君绝。” 她说完这一句话,就忍不住呜咽起来,身旁的萧永夜立刻将她搂在怀中,小声的哄着她,在孩子的哽咽声中,他听到萧元说:“你自由了,再也不用忍受母后指责的眼光了。” 你想杀死她,你成功了。 少女的唇动了动,无声的说出恐怖的真相。 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其实,谁也不知道,萧笳最后死时,究竟是爱着光武帝,还是恨着的··· ------题外话------ 这是第三卷,全书一共有四卷,第三卷里,会开始增加小景的出镜率,其实,小景很可怜的,后面大家就会明白的,别恨他呀··· 第五十九章 “本宫问你,”萧元坐在马背上,背影孤零,景行止看着她的背影。 “你可爱姜予美?”萧元倏地转过身,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景行止,“本宫说的是前世?” 景行止眼光闪了闪,低低的,呢喃,“果真···”他复又抬起头,目光坦荡坚定的说:“爱。” 萧元怔了怔,不怎么相信,怎么会是爱呢? 她不知道前世她回到长安以后的事,可是她嫁给他整整五年,他都不曾爱过她一点,哪怕是一点。 但是萧元想,这些风花雪月都不是她的事了,她只关心,景行止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这般诡异的让她做了两世的孟光长公主。 萧元自复生的那一日起,就有着这个疑问。 “你,为何救我,为何将我从前世弄到这里?” 眼前这个人是萧元前世的夫君,可是因为机缘巧合,这一世却分道扬镳了,萧元庆幸自己神智还不清晰之时就有这样的觉悟。 人随两念,一念谓之离,一念谓之留。 前世里,她要留下景行止,却最终分离;今世里,她要离开景行止,而他无时无刻,似乎都在她的身边。 景行止苦笑一声:“我有一苦,谓之求不得。” 萧元却是不懂的,她望着景行止,觉得这个曾经是她生命整个热情的男子,这样的陌生。 这不是此时的萧元能够懂的回答,可是却是景行止孑孓执着的原因。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这就是景行止的因果。 因为前世里的辜负,这一世即便费尽心血,也要挽回,这样的原因,他无法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萧元。 他以为重历此世之后,他静待萧元长大,不改变一切前世的轨迹,那么萧元便会重新嫁给他。在新婚之时,他会告诉她,他等她久矣。 然而事事并非他所愿,当他逆天而行的时候,就有人提醒他,世间千般法,万般变数。 他等着元儿十五岁嫁给他,她却在大婚的前三日取消了婚约。 景行止说:“前世的事,你记得多少?” 萧元想了想,并未隐瞒,道:“在建武二十年为止。” 景行止看萧元的神色,面上却极为不可见的舒了一口气,“你只需知道,”景行止的脸上笑容温柔,“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即便我嫁人?”萧元说:“不是嫁给你。” 他看着萧元,眼神有些晦涩,却没有犹豫,声音朗朗:“无论你嫁给谁,我都在。” 萧元其实很想提醒他,万一她什么时候早死了,他也是不能陪着她一同死的,他是天人,寿命无穷尽,难道还能去阴曹地府伴着一个魂魄。 萧元最终,也没有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沉吟半响道:“阿止,何必呢?前尘往事,我都不怨你了,你又何必作茧自缚呢?你的佛在哪里,你却不去拜了?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她每一次唤他阿止,他就多一分欢喜,甚至听不清她后面说的什么,眼如清鸿,喜不自禁。 见他这样,萧元摇了摇头,仿似自己的一番好心都说给傻子听了。她本就不是什么善心的女子,手上染着的鲜血比沙场上的将士还多,若是可以,她更想杀了景行止以绝后患,可惜了,这个人杀不死。 萧元握着马鞭,沉默了许久,问:“有汜,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风吹起松原上的深草,四月末的天气,清醒的草香惹得萧元的眼睛疼,然而她却看着景行止,一动不动的。 景行止翻身下了马来,走到萧元的身边,静静的仰着头,仰望着高高在上的萧元,半响,才说道:“光永五年。” 果然,虽然早就猜到了结果,但是萧元却难以抑制的闭上了眼睛,胸腔发疼。 她握着马鞭的手指不断的收紧,紧紧合着的双眼不见神色,但是面容的难捱却是难掩的,隔了不知多久,她睁开眼睛,问:“怎么死的?” 她的有汜,那般聪明的孩子,是怎么死的? 景行止说:“中秋月夜,和韩书起了争执,坠入东溪,随后便病逝。” 萧元微微弯了眼角:“就是姜予芝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诺。” 萧元一双丹凤眼轻轻挑起,古井无波的眸子落在景行止的时候,冷岑岑的,良久突兀的一声笑从喉咙里溢了出来:“好!” “你知道她生下来,也活不成,才会不救的吧?”萧元嗤笑道:“好,景行止你教的好徒弟!” 她这般的气势凌人,可是眼中的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停的流了出来。她就用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望着景行止,再也没有了语言,再也没有了别的颜色。 松原上的风不曾改变,然而悲伧的意味却一点点弥漫开来,压抑得让人难以呼吸。 萧元擦了擦脸上已经快要风干的泪,声音微哑中透着恶毒,伏低身子,在景行止身边说:“你要是想要跟着我,就去把姜予芝杀了。” 景行止闻言,看了一眼萧元,便移开了眼。 —— 这话原本也就是萧元在盛悲之下说给景行止听的,表示她对景行止以及姜予芝之流的厌恶。但是时隔不久,景行止果然做了一件事。 那是她从松原狩猎回长安之后的第二日,她在得知前世里姜予芝的孩子害死了自己的有汜之后,即便这一世那个孩子还未成形就已经死去了,但是心中的不甘却无法消减。因此尚在松原上就下了懿旨,将憞华郡王贬为憞华亭伯,又将浛洸郡主贬为庶人,夺去姜姓,赐豬姓。 如果邵阳王姜博还在,势必会掀起一番轩然大波,可惜他已经死了,憞华亭伯家中也无当权人,将降爵位的原因归结为姜予芝得罪了孟光长公主,因此没有了光鲜的郡主身份的姜予芝日子过得愈发的艰难。 终于这一天来了,夏时的阳光落在树上,斑驳的树影落在地上,曾经高贵无比的浛洸郡主却局促的住在一间狭小的偏远的院落里。 那天,微醺的风轻拂,她站在院门前,在院门曲径之上,远远的走来一个人。 她的先生,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先生,灰白的外衣,握着滴血的长剑,幽深的双眸不见波光。 剑身上的血一直往下滴,花径小路上流了一地,她望着先生走近,欢喜尚未露出来,双眼睁得大大的的,忽然觉得遍体生寒。 她记得多年前,他曾经这样步态从容,优雅温柔的走进,将她从池水中捞起,将她救下。 先生,这是知道了自己的苦境,来解救自己了吗? 她在恐惧之后,飞快的提着半旧的罗裙迎上去,欢喜如孩童般的,“先···” 剑以一种她生平不曾见过的速度割下她的头颅,身体与头分成两部分的时候,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欢喜还没有退去,唇角还有着笑容,然而她却只记得,先生杀了她。 她还记得,他将她从水里捞起来,他半抱着呛得快死的她,那双眼睛却似是无意似是有意的再看着姜予美。 景行止弯腰,捡起姜予芝的头颅,她还记得,那年他将她抱起,身上的佛香安宁祥和,如今却没有了。 他救下了她,却又杀了她,前因后果都是因为一个人。 萧元已经有近十日不曾见过景行止,只是这一日,桌上的膳食少了些,便难免问:“这是谁做的?” 轻盈连忙走进来,看了一遍桌上的菜肴,松了一口气,道:“禀殿下,这是先生亲手做的。” “只是,先生做好了,让下面的人热过的,奴婢已有两日不曾见过先生了。”轻盈不敢说,这是景行止两日前就做好的,只做了两日的份量,可是今日仍不见先生回来,她正担心着怎么向长公主提起,长公主却问起了。 萧元的眉头将要蹙起的时候,外面却传来一声惊呼,在轻盈还未走出去的时候,一身白衣,飘飘欲仙的景行止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木盒走了进来。 她挑着眉,看着他走进来,在见到萧元尚未开始用餐,景行止松了一口气,将木盒放到桌上,拿开那些他预先做好的菜式,将木盒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盆冒着热气的藤椒鱼,刚一打开,香气扑鼻。 萧元冷笑了一下,说:“我还以为,你是去杀人了,原来是杀鱼去了。” 景行止不答,拿起一副筷子,坐在萧元身旁专注的剔鱼刺,将剥好的鲜嫩鱼肉放到萧元的碗里,面容温隽,似乎无论萧元说什么,都不会生气。 萧元住了口,一心一意的吃着鱼。 一条整鱼被吃了一大半的时候,门外方简求见。 萧元疑惑的看了一眼景行止,让方简进来,看过简短的密报之后,少女却笑了。 声音清甜的说:“还真是杀人去了?” 景行止将最后一块完好的鱼肉放到萧元的碗里,取过干净的湿巾,背对着萧元擦手,“只要是元儿喜欢的,我都给你。” 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事,我都可以为你做到,只要你肯让我陪着你,直到,我生命真正结束的那一日。 第六十章 光武帝的坠马,结束了原本为期半个月之久的春狩,在萧元赶来的第五日,班师回朝。 “殿下,方小姐到长安了。” 宫中诸事,都是由孟光长公主来打理,随着长公主年纪的增加手里繁杂的事情越来越多,渐渐的便也没有耐心去打理后宫了。通常是何时看哪一位妃子顺眼,就把协理后宫的权力扔给她们。 今年好像是景妃。 萧元看了一眼坐在同一间马车上的姜永夜,丝毫不掩饰对方氏的厌恶,对轻盈吩咐道:“这等小事也值当拿来烦本宫,看来景妃的好日子过了,让方氏住到蕴秀宫,好好学学规矩。” 她自然知道景妃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宫中宫外,或多或少都得到一点风声,她与太子不合,起因为柳良娣,后又有方氏。景妃不敢安排方韵的住处,先是怕表现得太过亲近方氏而惹恼了长公主,可是难保他日方氏入主东宫,成为尊贵的太子妃,景妃两方都不愿得罪,故而想将棘手的事扔给长公主。 可是孟光长公主却不是那些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景妃这颗棋子用得不顺手,那她换一颗听话的就是了,后宫不缺美人,协理后宫的大权却只有一个。 萧元将方韵安排进入蕴秀宫,本没有不妥,南国开国以来,从第一任太子妃开始,大婚前三个月,便会进蕴秀宫教养。只是这项规矩在陛下迎娶许氏的时候破了。隆安年间,陛下当时还是太子,迎娶许太傅之女为太子妃,在许氏搬进蕴秀宫的当夜,蕴秀宫就起了大火,烧坏了大半个蕴秀宫,曾有大臣上言不吉利,被先皇斥回,只是,第二年,许氏还是死了。 外间的种种鬼怪风水传言,萧元不以为然,所谓鬼怪,不过是她父皇不愿意娶许氏而自己放的一把火。 她斜着眼,看着姜永夜,却见姜永夜突然一笑,有些无奈的问她:“我至今不解,元儿,你为何这样厌恶方韵?” 谁都知道,与独落坞萧氏一脉相连的方家,是长公主一派最忠心耿耿的追随者,谁都认为,长公主对方家女儿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萧元抿了抿唇,道:“就如哥哥讨厌景行止一样,我也这样不喜方韵。” 姜永夜沉默了一下,笑了笑,替萧元理了额前的碎发,道:“怎会一样?” “不管一样与否,”萧元抓住姜永夜的手,语气严厉的说:“你和方韵都不能有孩子!” 萧元语气森森:“我已经杀了一个柳良娣,不介意多一个太子妃。”她低下头,摊开自己白玉柔软的十指,纤纤好看:“我手上沾着的鲜血太多了,哥哥,我真不敢想象有一日???” 姜永夜将萧元头贴到自己的胸口,声音硬朗不容置疑,道:“不会有那一日,哥哥在,不会有那一日。” 那一日,两个人反目成仇的那一日?不知道会不会到来,可是谁也说不清楚,不是吗? 终于等到了建武十六年的六月,方韵在宗庙中修行的日子结束,被送到蕴秀宫学习礼仪。 在这三个月里,后宫的美人又大换了一批。方韵的马车一到长安城,就被带到了长公主府。 方韵站在北院的院门前,心中有些忐忑的等待着孟光长公主的召见,她本以为成为太子妃的道路是一跳坦途,谁知并非如此。宗庙里的三个月,让她体会到了长秋山军营里也没有的苦楚,只是愈发这样,她就愈发要强。 她站在丹红色的院门前,看着装饰得华丽雍容的长公主府,在北院中,有人快步走近,她听见有人唤她:“阿姐。” 男子一身劲装,英武的容貌与方碍有些微相似,但是却又多了一些稚气,她愣了愣神,才记起这是弟弟。 她们方家,只有这个弟弟留在了长安,父亲在南方戍边,长兄在长秋山军营带兵,而她自幼时随长兄长大的,与父亲弟弟并不常见。 “殿下午睡刚起,快随我来吧。” 方简招了招手,笑容亲切而恭敬。 他也是刚刚才从轻盈那里知道殿下在今日召见了阿姐,所以特意赶过来见阿姐一面。殿下素来不喜欢在花厅以外的地方召见客人,商议事情则更加喜欢在书房,这样随意的叫自己把阿姐带到内院去却是少见。 转过重重回廊,在一处树木茂盛到遮天蔽日的院子外,候着许多宫人。方韵在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孟光长公主了,那时光武萧皇后还没有薨逝,她还只是孟光公主,长兄带着她和弟弟进宫请安,曾在萧皇后的怀里见过几次,那时只觉得公主殿下娇贵跋扈,其他的与别的女孩儿并无不同。 眼下,走近院子里,却不曾见到孟光长公主,她在那里大约呆了三刻钟,然后被告知,长公主临时出府了,请她直接入宫就是了。 萧元放下棋子,有些心不在焉的抬头看着景行止,淡淡一眼,便移开了,抓起棋盒里的一大把棋子洒在棋盘上面,迎着景行止的目光,道:“不下了。” 景行止双眉微颦,似乎在斟酌合适的词句,唯恐一句话不合萧元的心意,火上浇油:“我在炉子上煨了一锅汤,不如现在尝尝?” 他脸上笑着,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神色。萧元自觉没趣,点了点头,在景行止出去端汤的时候,将轻盈叫了进来。 “殿下。” “方韵身边用的宫女,都换成我们的人,她做的每一件事本宫都要知道。” 轻盈抬眼,有些诧异,却又立刻点头,说:“诺,奴婢这就去安排。” 萧元眼中戾气一闪而过,敲了敲棋盘,紧着说:“不要惊动其他人。” “诺。” 萧元身边的护卫,明面上长公主府禁军统领方简,暗处的暗卫却是由轻盈主持,这个平日里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女子,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忠心耿耿的追随着孟光长公主。 ―― 方韵看着眼前这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男子,慢慢唇上露出亲和的笑容,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方简解下佩剑,随手放在石桌上,笑道:“我今日休沐,特意跟殿下讨了恩准,进来看看阿姐。” 他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已经有许久没有跟阿姐好好说说话了。” 他这样的热情,倒显得方韵有些冷淡,方韵身边的宫女端上来茶水糕点,退到一旁侍立,方简瞥了一眼,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 “再有一个月就该大婚了,我还要多学习礼仪,小简,你若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方韵站了起来,欲要离去。 方简也跟着起来,拦住方韵,有些不满的道:“我才刚来阿姐就赶我走,算了,反正我也是奉大哥的命来给你送信的。”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方韵的手中,不满的呓语道:“从小就这样,你们两个最亲!我走了,阿姐你保重!” 方韵看了一眼方简,点了点头,只说:“好好当差,”便拿着信封回了蕴秀宫。 方简心中气闷,觉得自己的兄姐皆不喜欢自己,但是此时却并非为此赌气的时候,他心中存着更大的疑惑要去解惑。 一路骑马回到长公主府,当得知公主此时正好有空,便立刻去求见。 “何事这样急匆匆地?” “属下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 “何事?”她转头看向方简,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 “属下不解,殿下为何要派人监视阿姐。” “此事,”萧元看着方简,方简也是一个前程锦绣的二郎,只是不曾上过战场,犹带着一些稚气未脱,做事沉稳有度,心性却很简单。 “方家效忠殿下已有十年,不曾逾越,还请殿下解惑。” 萧元笑了一下,抬起头来,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屋外的繁花,她心下了然,却没有慌张,方简是个很简单的人,否则便不会这样冒失的说出这番话。 “无事,只是担忧。” 方简抬起头,望着萧元,问:“殿下担忧什么?” “毕竟是太子心仪已久的太子妃人选,只怕宫中宫外,太多眼睛忌恨了,若是在大婚之前出了什么事,当如何呢?” 方简怔了一下,有些惭愧,磕了一下头,“属下多疑了,请殿下责罚。” “起来吧,”她看着方简,并未为难他:“自家的亲姐姐,多点心也是应该的。” 方简起身,犹豫了下,还是说:“其实阿姐并非属下的亲姐姐。” 萧元眼神一动,想起了那时容焕对她提起过的事情。 “嗯?” “隆安年间战乱,家母带着大哥和阿姐去投奔父亲,结果路上半道被流民冲散了。家父赶到的时候,只寻到了家母和大哥,阿姐是在两年后才找回来的。父亲曾告诉过我,是为了安抚母亲的痛楚,才会???” 萧元沉思一会儿,道:“陛下知道吗?” “诺。” 萧元垂下了眼,此时容焕的话她已经信了十分,其实她当时是相信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既然方韵不是方家的女儿,那么那件事情就是真的了。 她嗤的一笑,想父皇知道方韵不是方家女,那是否也知道方碍与方韵有私情呢? 第六十一章 夜色幽冥,皓月当空,长秋山的军营中将士才刚刚用完晚饭,夜间的训练就要展开,容焕却独身一人悄声折回了营房。 他住的地方和方碍只有一墙之隔,因此在回到自己的小院之后动作利落的翻进方碍的院中轻而易举,今夜是方碍亲自带兵夜巡,所以他有足够的时间。 事实上找到方碍与方韵有私情的证据远非想象中的艰难,只是机会难得罢了,他不过是走近方碍的屋中,在枕下便找到了一个半旧的荷包,上绣着交颈鸳鸯,并注有韵字。 容焕笑了笑,将荷包收入袖中,正要转身却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当前翻身躲入床下。 在他躲进床下的时候,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方碍快步走进来,一阵搜寻之后,依然没有找到荷包,屋外却传来一阵喊声,夜巡的将士已经整军待发了,只等他们的主将到场。 方碍不答,踱步在屋中走了几圈,最终掩上门出去了。 容焕从床下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却在下一刻僵住了,他抬头,看着折回来的方碍,脸上露出一股笑。 “不知你要作何解释?” 这个男孩是长公主亲自命人送来的,方碍第一瞬想到的就是长公主怀疑他了。 “我有何需要解释的,倒是你,方大人,你该想想如何对长公主解释了!” 容焕说得一派坦荡,他点了点头,便越过方碍走出房间。 这一夜,容焕坐在屋中,看着门外重重守卫,没有什么睡意。长秋山上的征天军团虽是属于长公主的征天军团,可是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如今该想着如何把消息传给长安的殿下。 容焕起身,走出房间,夜色正浓,没有夜巡任务的将士都在酣睡中,他知道征天军团中有长公主留下的暗兵,专为传达不被禀报的事,他们自有一套传递消息的办法。 可他算好了一切,唯独没有想到方碍这一次并没有带兵夜巡,而是临时换了心腹,暗中潜伏下来。在容焕的计划里,这个荷包会成为证据,送回长安城,他想为萧元做一些事情,即使微不足道,却是他用心去做的。 走过士兵的营房,他突然看见静候在前路的骏马身边的方碍,他正一派悠闲的抱着剑,似乎已经等了容焕许久。 一前一后一马,走过寂静山路,远处不知哪一个营房,突然响起一阵悲伧的胡笳声,如此的寥落,压在人的心尖胸口,飘荡在长秋山的树颠。 容焕抽出了腰间的剑,目光淡然的看着前方的方碍。 长秋山的深处,空寂无人。 幽深的密林之下,无人看得见他们凌厉狠辣的招式,仿佛一场无声的皮影戏,冷岑岑的,杀意盎然。 两方身影不知是第几次交错,血腥的味道蔓延在这片森林里,容焕胸口剧烈的喘息着,说起来,他是第一次与人这样僵持的战斗。 两个人的体力都达到了极限,两个人的力量似乎都相当,可是对于方碍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以容焕的年纪,却与自己对峙着,无疑是对方碍巨大的讽刺。 容焕的剑刺进了方碍的手臂,然而他自己的代价也惨烈,一条血淋淋的伤口从眉狰狞的拉到耳后,原本俊美的男孩在这一瞬有了一种残缺。 容焕抹了抹流进眼睛里的血水,竭力的忘记身体的疼痛,他知道,今夜要么是方碍倒下,要么是他。 在这样渺无人烟的深山里,如果自己死在这里,恐怕殿下永远都不会找到他吧?他咬着牙,转身,将手中的剑再一次紧紧握住,身后的方碍同样也在做着艰难的动作。 然而到底还有年龄和历练上的差距,这一次,方碍的剑更快的刺了过来,直指着容焕的胸口,不偏不移。 剑破空而来的风声,让容焕迎上一股寒意,尽管对方伤得比他重,但是无论是余气还是力量,都远远强过他。 不过,他还有一个活命的机会? 抢到方碍身后的那一匹马,他错身避开方碍的剑,在身势完全避让开之后,轻声哼笑,他整个人如疾驰的苍鹰一般,扑向那匹吃着嫩草的战马。 马儿受惊,一双清亮的大眼望着扑过来的容焕,来不及避让,却被容焕伸手抱住脖子,少年身法灵活的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马儿便向着密林深处奔驰。 方碍皱起了眉头,杵着剑单膝跪在草丛之上,不死心的瞪着容焕消失的方向。 方才那一剑,用尽了他的全力,按理说应该已经刺穿了容焕的身体,可是容焕消失在密林中的身影让他又不能确定。 他沉默许久,撑着剑起身,山风从他手臂上破碎的衣衫缝隙里穿出,冷岑岑的,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 远处低沉悲伧的胡笳声又起,天边的鱼肚白已出,方碍朝容焕消失的方向凝视一眼,拖着伤体回到军中。 军中将士发现容焕失踪,是在第二日的清晨,早间早训,将官等了许久,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容焕。 在军营四周搜寻了小半日,依旧不见踪影,众人这才察觉到事态的严重,将此事禀报给长秋山军营的上级,方碍。 “此人是长公主亲自交待下来的,”方碍一只手轻轻随意的摸摸了受伤的手臂,坐在房中,“既然失踪了,那就让弟兄们去仔细搜寻吧。” 下属得了令,正准备出去召集人马,却听见方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只是搜寻的结果,你以为会如何?” 下属一怔,转身看着方碍,却见他双眼冰冷,道:“你们已经浪费人马在军营四周找了大半日了,你们即便找到他,又能保证他还活着?” 下属无法回答,因为在方碍阴鸷的双眼中他已经默契的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容焕是长公主的人,怎么???怎么会得罪了方大人? 这个少年郎虽然年少气盛,但是天性聪慧不凡,在军营中很得老兵的赞赏,平日里也不曾见过差错。 方碍低头咳嗽,声音低而冷。虽然他现在占据着优势,可以借由搜寻容焕,然后抢先一步找到他,解决掉他,可是经此一事之后,后患无穷。 长公主的人死在这里,即便理由正当,他也会受到责罚,再这样下去,只怕会酿成大患。他不再多言,站起身按住身上的佩剑。 “走吧,我随你们一起去找。” 眼中的杀意毫不掩饰,长公主的人又如何,这里是长秋山,即便长公主知道消息,那至少也是半个月以后了。 在这段时间里,他有的时间是安排好后路。 眼前是迷糊不清的一团黑影。 自从夺马而逃之后,他紧紧抓着缰绳,眼前就只余下了一种颜色。 他不知道自己在长秋山的深处颠簸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只是随着马蹄的脚步,一路模糊不清的去了。胯下的马儿不是打个喷嚏,他觉得身体越来越冷。 随着那贯穿他腹部的一剑流逝的热血,他身体的温度一点点的消失,在风中奔驰过后,整个人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在那模糊不清的一团中,恍惚的,有一个丹红色的人影走过来,牵住奔驰的马。 “焕儿,你怎么了?” 那团黑影中,萧元的容颜清晰而明艳动人,那张美艳得勾人心魂的脸让容焕不由自主的松开缰绳,去触摸,然而因为他的这个动作,撕扯着腹部的肌肉,腹部的伤口被拉扯开,剧烈的疼痛让他找回了原本快要消散的意识。眼前的丽色女子消失不见,悲伧的胡笳声却愈发的清楚,光与影都在他眼里流转。 殿下?殿下在长安???他还要活下去,为了殿下。 马儿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终于支撑不住,生生的从马背上摔在地上,马儿一阵长鸣。它低下头来咬他的衣领,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颈间。 容焕开始想念在长公主府前的那一个薄如蝉翼的吻,真想,真想在吻一次,深一点,久一点,他喃喃自语着那个名字,在草丛中失去了知觉。 在更远一点的山中,胡笳声停住了,草丛中依稀传来了悉索声。 那,是有什么动物还是人?在草丛中缓缓而来的声音。 天际微白,然而草丛里的悉索声却越来越大,马儿觉得不安,远远跑开。悉索声终于停住了,一个穿着绿色薄纱裙的女子从中走出。 她光着双脚,双脚之间系着树藤做的脚镣,因此在行走中发出巨大的悉索声。她走到容焕的跟前,垂下头看了他一眼,退开,这时借着稀薄的光影,才可以窥见她的容颜,让人觉得奇异的是,她与萧元生着同样的皮相。 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如萧元的艳色,很平淡,似乎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看上去阴测测的,像是将萧元的皮直接扒到了她的脸上,面无表情,便是如此。 “阿止,”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平和而无波,双眼看着容焕如同再看一件物品,“又欠我一条命了。” 听到说话的声音,容焕抬起眼睛,好像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觉得满足而喜悦,唇上露出一抹笑,喃喃低语道:“殿下???你来了。” 第六十二章 “喂,景行止???”萧元站在杏树下,杏花已经谢了许久,杏子挂满了枝头,萧元扯了一个青硬的杏子,捏在指尖,“你这杏子还有多久才能熟啊?” 景行止抬起眼,望着萧元,温柔一笑,道:“还有一个多月,倒是给你杏仁虾球吃可好?” 萧元正要说什么,急促而毫无章法的脚步声从北院外面传进来,她来不及回答,目光便被吸引过去,景行止略略嘲讽的一笑,垂下头看了看棋盘,在挑起眉眼看着萧元的时候,眼神依旧温柔不变。 “奴才有急事禀报!” 院子的外面,来人被轻盈拦下,萧元却已经听见了,挥了挥手,让轻盈将那人放进来。 “怎么了?”她有些好奇,长安城已经太平很久了,倒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那人一路疾驰而来,膝下一软,跪在孟光长公主的脚边,战战兢兢的说道:“长秋山急报,容焕失踪,生死不知。” “嗯?”孟光长公主一怔,手中的杏子被捏软,她转过身,问询的眼神看向景行止,她不记得前世出过这样的事。然而她终究还是那个大权在握,冷静自持的孟光长公主,在些微的慌乱之后,身上的颤栗便停止了,她唇间扯出一丝凉薄的笑,道:“务必找到,若是有任何差池,便叫方碍剔透来见本宫。” 她挥了挥手,走到景行止的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问:“我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 “一切都在变化中。”景行止悠悠说道,一只手安抚的放在萧元的肩上,道:“不会有事的。” 萧元怔了怔,点头,起身忽然对轻盈说:“立刻备车,本宫要进宫。” 天色其实已经不早了,虽然与光武帝一道从松原上回来,可是看似缓和的关系还是生疏冷淡的,从松原回来开始,孟光长公主就不曾入宫,此刻宫门都快要关闭了,孟光长公主却要入宫。 “披了袍子再去吧。”景行止不知何时从屋中去了袍子,披到萧元的身上,萧元看着他,他一派自然,不见什么神色异常。 “老师也早点休息吧。”萧元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转身一手捏着袍子的领口,快步的走出北院,身影如风,步伐急促。 “诺。”景行止含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坐回树下,在萧元转身之后,面无表情的垂下眼。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无疑是让他觉得满意的,可是唯独,唯独元儿,即便元儿的每一步,除了取消婚礼之外的每一步,他都猜到了,还是觉得难捱。 景行止抬头,望着满树的青色杏子,眼瞳幽深不见底色。他的手抚到树干上凹凸不平的地方,整个人突然一种萎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倚在树干上,低低唤了一声: “阿杏???” 萧元脸色不变,冷冷道:“我认为要立刻取消婚礼。” 光武帝披着宽大的袍子坐在那里,微蹙眉看着萧元,没有说话。他彼时正在洗浴,却被突然闯进来的女儿打断。 “现在就拟旨,”萧元走到龙案前,直截了当的拿起朱笔,扯出一张空白的圣旨,刚要提笔写上,朱笔却被光武帝拿走了。 萧元看了光武帝一眼,有些气闷,光武帝却并未生气,随手将朱笔丢到桌案上,“你对方氏多有敌意,为何?”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有着上位者常年的冷和硬,这是南国建国两百年来,最为强势的帝王,不论是史册还是当今都是这样认为的。 萧元抿了抿唇,有些气闷道:“有报,方氏与方碍有逾越之事,”她抬眼,那双与光武萧皇后如出一辙的眼睛波澜不起,死死的看着光武帝,问道:“父皇知道她不是方家亲生的女儿,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怎可成为我南国的太子妃?怎可让她嫁给我哥哥?” “知,”光武帝笑了笑,说:“你父皇还没有老到受人蒙蔽的地步。” “是吗?”萧元说:“那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垂下头看了一眼朱笔,愈发的坚定道:“婚事必须取消,你的算盘不该用在哥哥身上。” 光武帝披着袍子站起身,冷笑一声,他在屋中踱步,步态慵懒优雅,有些好笑与不屑的问:“哥哥?元儿,朕从来没有把他当成过你的哥哥。” 这一次,萧元即便内心怨愤,却没有做出与往日里那般的过激行为,这一年来,她的不再是那个真正只是十来岁的长公主,前后两世,她经历了这么多。 沉默片刻,她开口,“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取消婚约?” 光武帝微微笑了笑,道:“不会取消。” “为什么?”萧元无法理解,她完全猜不透光武帝的心思。 “你顾虑,无非是她做出失德之事,令你皇兄与我皇室脸上无光,”他沉吟着开口,背着手走了几步,道:“父皇在,断不会让你处在隐患之中,这些事情,父皇自会帮你处理好。” 萧元无言以对,只能看着光武帝,面无表情,只觉得让她生出无限的烦闷。她望了望窗外在风中摇摆的宫灯,收回了目光,提着华丽雍容的裙子,快步走出屋子。 在她离去之后,光武帝叹了一口气,找来临海。 “朕让你给方氏服下的养子丹可已经办妥?” 临海是皇宫里的大总管,要在饭食之中给方氏换进去一点药,不过是举手之劳,此刻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回道:“奴才已经办妥了。” 光武帝脸上却没有出现轻松满意的神色,而是愈发的沉重,喃喃自问道:“朕已经依照先生的意思去做了,但愿真的能保元儿平安一生。” 临海笑着说:“长公主是天家贵女,有享不尽的福气,一定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光武帝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服下养子丹了,那婚期便如期举行???”他凝视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缓缓开口:“先将方氏册为武贞县主,办得隆重一点。” “诺。” 光武帝忽然又问,“先生可有话传来?” “还没有???” 光武帝点了点头,“去,太子大婚在即,除了方德之外的方家人,都召回长安来参加婚礼。” “诺。” “长秋山的统领,也该换一个人了。” “诺。” 临海领命出去以后,便将光武帝深夜里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方碍带着人马在山中找了十天,几乎将整个长秋山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容焕的下落。这样无意义的行为,引得许多将士不满,他们认为,实在不该浪费多余的精力,去寻找一个无名小卒,他们驻军在此,是为了镇守固原,是为了震慑固原那边的大禾人。 长安的懿旨却在此时姗姗来迟,比方碍预想中的快,也更加严厉。 务必找到,若是有任何差池,便叫方碍剔透来见殿下。 他的耐心早就已经磨得消失了,方家被一个黄毛丫头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整整十年了,为了给她看好这五万征天军,他连上战场杀敌的机会都没有。方碍虽知自己有隐瞒在先,可是长公主这样一道命令还是让他觉得不满。 只是,在他尚未来得及做出不满的举动的时候,另一道来自长安城的圣旨也紧随其后,交到了他的手上。 陛下恩赐,将方韵赐封为武贞县主,先行县主的册封礼,然后过几日,再与太子大婚,要求除了镇守边关的方德,所有方家人都要到长安观礼。 武贞,这个名号让方碍哑然失笑。 交代手下的人继续寻找容焕的下落,便一刻不停的跟着宣旨的人一道回京,方韵行礼的日子就在这几日,所以他们路上还须日夜兼程,能够浪费的时间实在不多。 遥远的长安,孟光长公主府,萧元方才从轻盈手中取过密报,原来方碍在往长安的路上,受了重伤。 萧元捏着密报的一角,“刺客真的是父皇派去的?” 轻盈应诺。 她笑了笑,“绕了这么大个圈,原来如此。” 她被光武帝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如今总算明白了光武帝究竟想要做什么。 南国的军权经历了四个阶段,从第一任开国皇帝带兵起义开始,到萧氏一战而有了军神之名,建立了南国四十万征天军团,到萧氏一族战死,征天军天被杭家方家两分,直至后来的杭氏通敌,方家屹立不倒。 到如今,方氏已经是山雨欲来了。 光武帝周折了大半个圈子,不过是想剪除方家,一个有太子妃,却失去兵权的方家。 萧元冷哼一声,将密报放在火上点燃,扔到铜盆中,“焕儿可有消息?” 得到了,依旧是还没有。 她便失去了心情,看着化为灰烬的密报,冷冷道:“再给方碍添一味药,既然受伤了,就不必再好起来了。” 容焕的失踪,除了与方碍有关,再无别的解释。萧元叹了一口气,目色清明而冰凉,道:“将王兼召回来,任命为长秋山的新统领,再好生抚恤方碍一番,让他好生养病,静待太子大婚之日。” 第六十三章 建武十六年八月。 终于有人在南国与姑墨国的边界发现了容焕此人,八月的天气,地处雪域的姑墨国已经下起了鹅毛大雪,这样的天气会持续到来年三月,雪域苦寒,之余南国来说,是一遍可以被称作秘境的地方。 容焕是在雪域与中原的交接点,洛书客栈中被发现的。 传回消息的探子说,容公子曾受了重伤,不知怎么的,失踪了一个月之久,身上的伤奇迹的被愈合了,只是脸上的伤痕却留了下来。 至于容焕是如何从长秋山到的另一个方向的洛书客栈,即便是问了他本人,也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随他的消息一同传回长安城公主府的,还有一个绣着韵字的荷包,这个荷包上犹带着容焕的鲜血味,被送到孟光长公主的手中。 这位素来以狠厉之名著称南国内外的孟光长公主淡淡一笑,就荷包扔到了地上。 萧元此时对方韵与方碍已经起了杀心,况且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就要做什么的。 只是却被景行止劝了下来,如何劝下来的,便无人得知了,只能说景先生能为常人所不能。 容焕躺在摇晃不止的车厢中,手里捏着一个通体白玉的药瓶把玩,面上笑容邪气,原本俊美的容貌因为那一条伤疤平添了十分妖异,这个男孩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 马车的摇晃,让他原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的疲倦,瘦如孤竹的修长手指揉了揉眉心,很快的,便在马车的颠簸中沉睡去。 容焕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入眼的便是暖黄的烛火,灯下托着腮正在专注的看折子的孟光长公主。 此时的萧元,有着一种平时不曾表现出来的温婉,或者说,她从来不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她生来便带着北地女儿的强悍,又兼之姜氏皇族血统里野性。而这时,却在灯下光影中,恬淡美好。 容焕舒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惊动了萧元。 “焕儿???”她放下手中的折子,径直走到容焕的床边,含着温和美丽的笑容,双眼明亮的看着他。 她一手轻轻将容焕扶起,一手端起床边搁着已经放凉的药汁,有些叹息的语调,道:“说好了等两年在从军的,你看看你现在弄成什么样了?” 容焕抬起头,看着萧元伸过来的汤勺,一瞬间,少年郎阴鸷的目光化为眷恋的爱意,紧紧的定在萧元的脸上,一双明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喝了一口药汁,苦意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引得他皱起了眉头,伸出修长的手臂,一把环住萧元的腰,十分稚气,十分可怜的说,“殿下,药好苦。” “这下才知道苦了?”被他这样一抱怨,萧元笑得越发的开心。 她放下药碗,十分难得的温柔回抱住容焕,手轻轻抚在他的后背上,态度亲昵如同在安慰自己的孩子一般。 “你呀!就是没吃过苦。”萧元叹了口气,说:“方碍昨日已经到了长安,两日之后,太子大婚,我带你一同出席。方家敢动我的人,便该有覆灭的觉悟。” 容焕盯着萧元的唇,看着她红艳的嘴中不断说出阴冷的话,咬了咬牙,克制住那种想要亲上去的冲动,唤着萧元腰的手收得更紧,他不觉得让萧元为他出头有什么丢脸的事。 他的命是萧元的,自尊也是萧元的,身体是萧元,灵魂也是,他的一切,所有都是眼前这个女子给的,在某种意义上,即便她把他当成寻开心的宠物也可以。 萧元低下头,正好与抬眼看她的容焕对视,她的手顺着他脸上的疤痕摸了下去,端详了那伤痕许久。 “这样好看的脸,却多了一道疤。” 萧元叹息的口吻,眼中惋惜的神色,让容焕心中不安,会不会,因为这道疤,殿下再也不喜欢自己了? 少年眼中悲伧的神色刚要聚集,萧元的吻却落到他的伤疤上,很轻柔很短暂的一个吻,却让少年明亮的眼睛沾染了绚丽迷茫的色彩。 “我的焕儿,本该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有汜???我的有汜,他如果活下来,本可以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可是??? 萧元眼睛突然像是结了冰,冷而硬,她勾了勾唇角,笑容妖质而诡异,她捏了捏容焕的脸,说:“喝了药,早点睡吧,我等你睡下再回去。” 容焕却眨了眨眼,突然说:“殿下,景先生在吗?我想见他。” 萧元一怔,说:“在。” 她不知何时,容焕与景行止还能私底下见一面了,她还记得不久之前,两人一见,还是剑拔弩张之势。 容焕等了一会儿,便有人推门进来,来人正是白衣羽仙的景行止。萧元正要在桌前坐下,谁知容焕却说:“殿下,我想吃藕粉。” 萧元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容焕,却见他眼神坚持,便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容焕必不会对景行止说话,可是心里却实在好奇,容焕要与景行止说什么。 她皱着眉,走出房中,犹豫了一下,让轻盈将她抱上屋顶,谁能想到南国的孟光长公主也会做这种梁上君子的事? “我容焕虽然不喜欢你,可是救命之恩却不得不谢。” 景行止站在屋中,却避开了容焕的一拜,略微白的脸上,没有什么喜怒,只是说:“我救你,是因为元儿,你我之间,没有恩情之说。” 他这样一说,容焕脸上刻意表现出来的缓和之意便收了起来,有些嘲讽的一笑,却没有说出激愤的话,而是将方韵与方碍的事情,更加详细的告知景行止。 他说完之后,抬眼看了一眼景行止。 景行止却连眼色都没有变,平淡无波的道:“这些事都是小事,一切都早有安排。” 这样一句话,无论是屋顶上的萧元,还是床上的容焕,都不解其意。 然而景行止却没有再解释什么,直接走出了房间,关上门之后,唇上露出一点笑容,待萧元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景行止抱下了屋顶。 “你想知道什么,直接来问我便是,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偷听?” 萧元气闷,一挑眉毛,道:“那你说的一切早有安排是何意?” ―― 长安城崇政殿,深夜寂寥无声。 景行止从密道中走出来,白而秀质的面容,带着世间不曾有过的仙气,似乎要乘风而去。 他从那个狭窄的密道缓缓走出来,衣抉翩翩,声音平静:“我这里有一味药。” 原本正在案前批折子的光武帝忽然一震,循着声音望去,便看见景行止,此时冷夜的风吹来,光武帝不知为何,居然赶到冷意。 景行止隐藏在长袖中的手臂抬起,修长五指随意的握着一个洁白的玉瓶,轻轻的放在光武帝的桌案之上。 “此药名叫养子丹。” “何谓养子丹?” 景行止的脸上出现一种悲悯的笑容,近乎机械化的背诵道:“养子丹,采母体以养胎儿,服食者能在最快的时间里有孕,生下健康的孩子,孩子一旦生下,母体亏损,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月殇。” 话一说完,两人便四目相对。 景行止勾起一抹笑,道:“陛下万不要有用在自己身上的想法,与服此药者相欢,男子之损不亚于女子,或可终身不育。” 那一瞬间,光武帝突然对这个慈悲为怀的男子产生了一种恐惧,那种恐惧是他做皇帝之后多年不曾有过的。 “朕有疑惑。” 光武帝伸手,将白色的玉瓶放在手中把玩,想了一下,问:“自建武五年遇到先生,到如今先生做这些事,究竟为何?” 景行止身子摇晃了一下,眼前有些模糊,他看着光武帝,却在此时想到了在公主府中的萧元,眼神不觉温柔眷恋。 “我做这些事,只有一个原因。”他那双看穿人世红尘的眼睛似乎透过光武帝再看另外一个人。 “我要让元儿,重新回到我的身边。” 他说:“我的冗长苦闷的一生,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对于陛下,你与你的萧皇后,还有下一世,还有轮回,可我与元儿,只有这一次了。” 他此时的神情和言语都实在古怪,这番言论,是他第一次与光武帝提起,不像是在敷衍光武帝,可是却又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光武帝在他口中,第一次听到他和阿笳,还有下一世,心中的疑虑便尽数的被欢喜冲散,阿笳啊,他的阿笳。 若是有下一世,他便不负她,好好待她。 “朕将元儿交给你,”光武帝郑重道:“是因为知道,你会好好的待她。不似朕辜负阿笳一般,辜负她。” 景行止怔了怔,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辜负吗?有谁会相信,他从不曾辜负过萧元,无人相信。 前世的事情已经随时光消失殆尽,只是今世,他一定要竭尽所能,将萧元留在身边,即便是背弃佛祖,可是谁又知道,他从不曾向佛,他若真的有佛,那佛便是萧元。 他从不曾辜负她,只是无人作证。 ------题外话------ 大家伙相信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萧元吗? 第六十四章 光武十六年,九月初一。 这是建武年间最大的一件喜事,据宫中当差的老宫人们说,这样的热闹场面,只有当年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才有的。 当年陛下迎娶许氏时,正值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之时,加之南国对若羌用兵,内忧外患,国库空虚,许氏做太子妃的大婚典礼,十分的仓促和简陋。 等到一年以后,许氏突然早殇,陛下又迎娶战功赫赫的萧氏女为太子妃,虽然是继妃,可是场面盛大,普天同庆,整个长安乃至北地都在为大婚而欢庆。 萧元本该是安排大婚事宜的不二人选,可是她已经许久不愿意管后宫的事了,若此时是李惠安嫁给姜永夜,她可能还会管上一管,但是方氏,还不值得她费神,直接将大婚的繁琐事务丢给了礼部。 陛下当年与萧皇后的大婚典礼,是在沉音殿举行的,只是姜永夜与方氏的却不行,陛下的意思是直接让方氏在蕴秀宫出嫁,送到太子府之中,再举行婚礼。 依照旧例,萧元本该去蕴秀宫陪陪方氏,可是她却没有,直接带着容焕去了太子府。 来到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府的门前已经车水马龙,只是一见到孟光长公主的车驾,便全数恭谨得不能在卑微的避让开来。 马车的门被打开,当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郎,随后孟光长公主才搭着他的手下了马车。 这少年并非是时常跟随在孟光长公主身边的景先生,几乎没有人见过这个人,一时之间大家伙都不知道如何称呼。 待孟光长公主下车之后,少年抬起头,站在了孟光长公主身侧,露出他的容貌,俊美的脸却带着一条长长的伤疤,凭白的生出一种妖异。 “臣等拜见长公主殿下,愿殿下长安千秋。” 在少年讥讽的眼神之下,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跪地请安。 “起来吧,”萧元抬了抬手臂,淡笑道:“今日是皇兄大婚之喜,诸位大臣不必拘谨,都随本宫进去吧。” 她虽然带着温煦的笑容,语气却冷淡无波,大臣们不敢拒绝,众口称诺。 萧元点了点头,当先走进太子府,她今日穿着正红色的百鸟朝凰深衣,与新娘子的吉服有些微相仿,似乎有些故意的味道。 身后跟着的大臣便两两议论,猜测着孟光长公主这样做的缘由,方氏本该是最亲近长公主那一派的,可是如今看来却有些蹊跷。 “殿下来了,”陛下身边的临海老远的就上前来,将孟光长公主引到里面,陪着笑脸道:“陛下已经到了许久,正在问殿下呢,可巧,殿下就到了。” 萧元却没有什么好脸色,道:“不急,本宫要先见一个人。” 方碍,做为方家前来观礼的辈分最高的人,此时已经早早的到了太子府,萧元环视四周,却不曾见到他。 正要让人去找他,容焕此时却朝着一个方向走了过去,拨开人群,背对着孟光长公主的,正是方碍。 方碍本来正背对着孟光长公主在与人寒暄,却见众人都垂头闭语,有些诧异,回头便见到孟光长公主,以及她身旁的少年。 方碍太阳穴突突的跳起,在孟光长公主从容的步态中额头开始流汗,正在孟光长公主要靠近他的时候,临海突然上前来,拦在长公主的身前,道:“殿下,陛下等您许久了,还是先去???” 萧元的眼睛里浮现出一抹笑容,仿佛寒冰化开一般,拍了拍容焕的肩,道:“焕儿,你自己去吧。若是赢了,我给你个大将军做,输了,那就让方碍做你的陪葬。” 她似乎是玩笑的口吻,可是少年的眼睛里却积聚起了力量,少年的喉结上下移动,咽了一口水,问:“如果我赢了,我就能做将军?” “素无戏言。”萧元唇间一笑,微风繁花一般。 容焕眼睛一亮,俊美的少年笑得繁花无光,朗声答道:“那我做大将军了,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殿下的男宠。” 这一句,声音颇大,毫不掩饰,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萧元无奈的抚了抚额,有些无可奈何的道:“你就这点出息了?再不去,人可就又不见了。” 她看着那些带着异样的目光打量着容焕的人,唇上起了嘲讽的笑容,与那些人眼中的不屑相对比,众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直接的触怒了长公主,纷纷低下头,不敢再看。 只是这少年的身份却让人觉得诧异,竟然是孟光长公主的面首,早几年孟光长公主也是蓄养过一些个模样清秀性格乖巧的娈童的,只是年纪长大却都尽数遣散了。 如今却带着一个面首前来参加太子殿下的婚礼,究竟是何意图。 然而,众人回过神来,少年却已经不见踪影了,而孟光长公主也已经恢复了神色,随临海朝太子府的深处而去。 “父皇这样急着见我,究竟是为了何事?” 光武帝放下茶杯,带着笑容,指了指身边的空位置,道:“先坐吧,陪父皇说会话。” 萧元上前坐了下来,看着光武帝,眼光深深,却没有笑意。她环顾整个房间,却没有察觉到除了光武帝之外还有别的人,临海将她带来就自觉地守在了门口。 “父皇看到太子成婚,甚是欣慰,昨夜便梦见了当年迎娶你母后的情景。”光武帝的手指在茶杯的杯沿画圈,淡淡的口吻,似在追忆,“我们当年是在沉音殿举行的婚礼???” 光武帝顿了顿,看着萧元有些不耐烦的神色,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的寿数,不觉有些伤怀,“父皇知道你素来不耐烦父皇跟你说这些话,父皇老了,人一老就喜欢回忆这些事。” 萧元闻言,忽觉悲伤,如今已经是建武十六年的九月了,他,到底是她的父亲,再有三年零三个月,他就要离开了。如此想,萧元的脸色便好了许多,望着光武帝的眼睛,有了淡淡的温度。 “父皇此生,最对不住的人并非是你们母女,”光武帝叹气,道:“你皇祖母生父皇辛苦,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却一直不得你皇祖父欢心,致使为了保住父皇的太子之位,一直汲汲经营,日夜思虑。” “索性父皇平顺继承帝位,可你皇祖母却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元儿,这是世间最无奈的事。”萧元不知怎么的,眼眶一红,虽没有泪水流出,但气势却软了下来。 眼前的人是她的父亲,虽然曾经狠心要杀了她,可这么多年来,也算是爱多于过。她永远记得在清山上突然接到他薨逝的消息,那种茫然无助的感觉。 那时,她还没有姜有汜在身边,她就坐在床头,一遍又一遍的问轻盈,“我父皇死了吗?” “除了你皇祖母,父皇对不住的,便是你们母女了。”光武帝闭了闭眼睛,看着酷似萧笳的萧元,似在追忆,死在惋惜:“松原上的事,伤了你母后的心,若非如此,她那样的坚韧的性子,为了你再怎么样也会好好活下来的。” 萧元别开了眼,不愿看着光武帝,这事她不愿意想起的事,被光武帝提起,除了沉默不语,几乎说不出话来。 “如是你母后还在,此时也该含饴弄孙了。” 萧元抖了抖袖子,站起身,唇间一抹冷笑,道:“你知不知道松原之事,是我这一生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可你一次又一次的提起,不是为了我母后,只是为了让我伤心,让我屈从于你的意志。” “是的,即便是现在,你要杀我要我嫁人,只要你态度强硬,我也不得不听从,你何苦一直拿松原上的事来吓唬我。” “你何尝真正的绝对愧对我母后,你若真有过那样的想法,便不会时时用她来伤害我。你每一次提起,我都悔恨为何建武五年没有随她而去,我当年若没有听哥哥的话,从崇光殿顶上纵身一跃,岂不了却一身烦劳,六根清净?” “元儿!” 萧元红着眼睛,质问道:“我当时要死的时候,你在何处,在追忆我母后吗?还是那个美人的床上?你逼死母后,如今也将我一块逼死可好?” 建武五年,萧皇后薨逝那一日,趁众人忙于萧皇后的丧仪之事,孟光公主爬上崇光殿的屋顶上,要随皇后一块去,幸亏当时的光王及时发现,跟着上去,说:“元儿要跳,哥哥也陪着你跳。”这才将孟光公主哄了下来,而那时呢?那时光武帝还在东巡路上,不知呆在那一个美人的温柔乡里。 萧元朝外面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说:“我母后不是被松原上的事伤了心而死的。” 她转身看了一眼光武帝,眸光森森冷笑道:“她跟我说,她再活下去,你得更加厌恶她了。她早点死,你念着她的好,能待我好一点。若她死乞白赖的占着皇后的位置,只怕会跟皇祖母一个下场。” 第六十五章 “闭嘴。” 光武帝忽然重重的摔了杯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暴怒,即便是对着唯一的女儿,陡然站起身,一双眼睛睁圆了瞪着萧元的背影。 他高山一般巍峨的身躯瑟瑟发颤,在萧元的笑声中显得萎顿不堪一击,女子丝毫恐惧也没有,轻轻的说:“你自然有让我闭嘴的本事,可惜???” 她没有说下去,看着鲜血顺着光武帝的嘴角渗出,滴在铺着华贵地毯的地上,将雪白的地毯染成红色。 萧元别开眼,抚了抚袖子上的褶皱,迈步离去。 在萧元的身影消失之后,景行止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走出来,看了一眼颓败苍老的光武帝,闭着眼叹了口气,道:“陛下太操之过急了。” 原本就置办得简单的大婚,因为光武帝的突然吐血而更加仓促收场,太子与太子妃方氏拜完天地就急匆匆的赶进宫侍疾。 这是方韵第二次踏进皇宫,第一次是以一个外来人的身份,命运漂浮不当,第二次却是以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未来女主人的身份,一前一后,可谓是天上地下。 只是这些容不得她开心,光武帝突然病倒,引得朝堂不安,而本该连夜侍疾的孟光长公主却始终不曾露面。 容焕明显觉得自从参加了太子的婚礼之后,长公主情绪有些郁郁寡欢,即便事后他提着方碍的人头回来,长公主也没有展露笑颜,反而呆在北院足不出户。 直到第三日,萧元的懿旨下来,将容焕封为骠姚校尉,随王肃驻守长秋山。容焕借着谢恩的缘由,被放进了北院。 初秋的天气,院子里满是落叶,一派萧索秋意,萧元就坐在那满院萧索里,却并不是颓废寂寥得,反而是煮酒悠然自得。 女子光着脚跪坐在枯黄的落叶之中,正小杯小杯的轻啄着美酒,姿态娴静,却稍显孤寂。在他准备走过去的时候,有人从他身后上前去,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搁着明黄色的圣旨,步伐急促的走到孟光长公主的身边,恭敬的跪下,将托盘举到孟光长公主的眼前,沉声道:“陛下有旨意,请长公主接旨。” “本宫这就已经跪下了,陛下有何旨意,直接宣旨便是?” 前来宣旨的太监本就不是第一次给长公主宣旨,此时闻言,吓得小脸一白,将托盘交给身后的小太监,自己重重的在萧元跟前磕了三个响头,哭求道:“陛下的旨意何时让殿下跪着接过,殿下莫要为难奴才了,天下父女哪有隔夜仇的。” 萧元一笑,斜着眼看了一眼宣旨的太监,漫不经心的说:“本宫今日还就是喜欢跪着了,你要宣旨就快宣,宣不得就给本宫滚出去。” 她的声音没有厉色,平静得似乎是一潭死水。 宣旨的太监盘算了几下,当即取过托盘,恭敬的放在矮桌之上,低声回禀道:“殿下,这是陛下赐给您五万征天军的旨意,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知道了就是,奴才就不宣旨了。” 萧元看了一眼那明黄色的圣旨,眼中渐渐有了冷意,道:“那就退下吧。” 宣旨太监如蒙大赦一般,脚下生风的退出北院,萧元抬头,对容焕招了招手:“焕儿,你过来。” 容焕一笑,满园春色,如忠犬一般的快步上前,贴着萧元跪坐在她的身边,“殿下。” “这是五万征天军,你想不想要?” 容焕眼中露出向往之色,紧抿着唇线,坚毅的眉眼日益成熟。 “我要。” “那好,”萧元喝了一口酒,笑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她眼中有些悲伤的光芒飘过,看着容焕的脸,愈发的难过:“只要你别像他一样,丢下我。” 他?是谁?容焕怀着疑问,却又不敢问,直觉得这个他,在孟光长公主心中的地位比任何人都要重要,这让他觉得心里不快,盯着萧元的眼睛,有些情绪便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 少年紧紧的搂着萧元的腰,紧到让萧元发疼,从悲伤中抽离而出,有些诧异的看着容焕。 少年的唇却以雷霆之势压了过来,紧紧的,炙热的吻住她,不同于上一次在金陵的生涩不安,这一次熟稔得有些异常。 然而,惊呆了的萧元尚未回过神来,容焕的舌便与她的舌相缠,好似发现了有趣的好玩的游戏,容焕一直追逐着她的舌头,不依不饶的,不死不休的。 在萧元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容焕从她口中退了出来,尤自依依不舍的揽着萧元的肩,有一下没一下的吸着她的樱唇。 “甜的……” 少年略哑的声音贴着萧元的耳朵,带着低沉笑意。 青梅酒味涩,苦中带甜。 萧元终于回过味来,张口要说什么,却被容焕打断了。 “我要征天军,也要殿下。” 直到此时,她才真正的意识到,眼前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不是她的有汜,却是相似于有汜的人。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便知道他不会背叛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来得奇怪,却又安定异常。 萧元笑了笑,指尖在容焕脸上的伤痕轻轻划过,有些玩笑,有些诱哄的说:“焕儿,能娶我的人,可不能只是一个小将军。” 容焕抓住她的手,声音沉稳,问:“那要如何?” 他的模样紧张,紧紧的盯着萧元,引得萧元咯咯一笑,趴在容焕的肩上,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容焕闻言,眼睛半眯,看着萧元,“不出四年。” “四年?” 萧元含笑,颔首点头,枕在容焕的胸前:“那我把驸马之位给你留四年?” “殿下” 轻盈的声音将院子里的气氛打乱,她也顾不得看长公主的神色,直接走进来,跪在两人面前,道:“陛下又吐血了,迷糊中,要见殿下。” “既然迷糊了,见本宫又有何用?” “可……殿下若不去,陛下他……” 萧元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去回话,他的恩赐本宫已经收下了,他大可以心安理得了,不必耿耿于怀,寝食难安。” 萧元先起身,撇下两人,向屋内走,一边走一边说:“本宫饿了,传膳吧,别让人进来扰了本宫的清净。” 她走了几步,想起容焕,又道:“焕儿,去打点一下行装,早日启程吧。” 容焕虽有不舍,但是却很是冷静,“诺。” 长安是一块是非之地,萧元心里是不希望容焕在这里长留的,她的有汜就死在长安城,她便有这种恐惧。 好似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人,都会消失在这座国都里。 进来送吃食的人,却是已经有几日不曾见过的景行止,萧元今日有些心事,便也没有注意到景行止的消瘦,漫不经心的用着膳食。 过份的寂静以后,萧元才想起屋内还有一个人,景行止自从进来之后,便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老师还有事?”萧元下了逐客令。 景行止温柔一笑,望着萧元,道:“只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元儿。” “何事?” “不知元儿想要什么样子的驸马?” 萧元皱眉看着景行止,过了一会儿说:“老师何出此问,不过本宫倒是觉得可以比着老师来挑驸马。” “真的?” “当然,学识只能比老师差一点,容貌得比老师差上一大截才行,免得招蜂引蝶,武功倒是可以与老师比肩,不过行军打仗,一定得比老师强。对了,他家中最好没有人信佛的,我这辈子,一听见有人念经,就头疼。” “这,有点难,我尽量。”萧元挑眉,放下筷子,询问的眼神看着景行止,突兀的一笑,道:“这恐怕无需老师操心了,我这里早走人选。”景行止原本就苍白的脸上出现一种古怪的颜色,有些急切的脱口而出:“他不适合你。” “适合不适合,不是由我说了算吗?”萧元带着笑,眼睛里的光却是冷的,她仰着头,道:“还是老师以为,你就最适合本宫了?” 景行止张了张口,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他面色难看,最终也不过只说出一句:“我本是这样想的。” 我是这样想的,元儿,我以为这世间有千千万万人,能够配得上你的,却只有我一个。 那些凡胎肉眼,如何能与我的佛相配。 在萧元重新拿起筷子的时候,景行止向门外走了几步,他说:“元儿,你若弃我取他,那他真的能得到你吗?不能吧,他们不让,我也不让。” 萧元莫名其妙的看过去,只听见景行止模糊不清的言语,他究竟说了什么,她却不曾听清。她来不及问,景行止便带着一身孤寂离去。萧元收回了视线,对轻盈吩咐道:“将方碍的人头送给方韵,务必要她亲手打开。” 萧元的眼中有着冰冷的寒光,叫人觉得意味不明,轻盈得了命令,不敢耽搁,立刻出去吩咐下去。 再回来的时候,长公主却已经在书房看折子了。 宫里的诏令隔一个时辰就会下来,轻盈以为长公主始终不会进宫,熟料,第二日的清晨,她去回禀已经将方碍的人头送给了太子妃之后,长公主提出了,进宫。 第六十六章 光武帝一日里三番五次派人来请的孟光长公主突然说要进宫,惊吓坏了众人。 好在轻盈机灵,将一切都早早的备妥了,就害怕长公主突然要进宫,她不过是多做了一手准备,却在此时正巧派上了用场。 长公主府离皇宫本就不远,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长公主的车驾便驶到了崇政殿的长阶之下。 “臣妾见过长公主殿下。” 女子清和无俗犹带着北地一些民音的语调在孟光长公主车驾的窗边响起,方韵身着淡绿色常服,梳着端庄无华的妇人发髻,眉眼恭敬的垂着,半蹲着身子,等待着孟光长公主下车。 她的妆容精致,姿态端正,只是不难发现,她的眼下泛着青黑色,旁人只当是光武帝重病,她与太子一同侍疾,日夜劳顿,这才受了累,却不曾想过,是因为方碍的死亡。 方碍的死,到如今也没有人知道,偌大的长安城,偶尔消失一个人,是再常见不过的。 正在此时,天空突然飘起了细雨。 烟雨弥漫之中,车门被轻盈从外面打开,一身繁华红衣的女子跪坐在车厢里,幽暗的光芒,沉寂无声的面容,阴测测的。 车驾之外,轻盈撑了孟宗竹的竹纸伞,伞面素白,用着尚好的朱色点了一朵牡丹国色,伞身漆黑如墨,伞微微倾向车厢,孟光长公主才不紧不慢悠然的搭着轻盈的手背下马车。 轻盈抬高油纸伞,伞柄上系着的金鱼铃铛铮铮作响,声音清悦,孟光长公主垂眼定定的看着方韵,声音似冷冷珠玉,似结了冰的湖面一点点的开裂:“起吧。” 对于孟光长公主毫不掩饰的冷淡,方韵表现得很是平静,而刚刚从崇政殿走出来的太子却生出了不悦的神色。但是想想自己与萧元近日来愈发生疏冷淡的关系,便压下了所有的不快,到如今,方韵只不过是他的妻子,还不曾有过多的感情,而元儿,却是于他至关重要的人。 姜永夜走近,带着笑容问:“你们两个在说什么?” 萧元一笑,却没有答话,反而是方韵弯腰行了礼,道:“回殿下,长公主不过是与臣妾说了几句家常话。” 姜永夜略看了萧元一眼,很快的露出了然的神色,唇上的笑容却不曾散去,声音很是随和道:“陛下醒了,元儿随我进去吧。” 萧元便直直的往前走,姜永夜却慢了她一步,对方韵说:“陛下该喝药了,你去看看可已经备好。” “诺。” 未几,两人的谈话简单的结束,姜永夜尾随在萧元身后,一前一后漫步在崇政殿的长阶之上。 细雨微风,长阶之上却寂寥无话,姜永夜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忽然快步上前,走到萧元的身边。 “元儿,不要再和陛下赌气了。” 萧元停下步子,转身对姜永夜说:“我既然来了,就没有再赌气的意思。况且,我何时是在与他赌气?” 很多事情,姜永夜并不了解,萧元无法跟他解释,因为愈发解释愈会将光武帝与太子本就生疏的关系拉远。 她的语气又冷又硬,居高临下的站在姜永夜的面前,气势凌人的说:“哥哥你只需做个好太子就行了,其他的有我在。” 姜永夜研究她的神情半响,收起了温柔的神色,眼神有些黯然,道:“不知何时起,我居然要靠你来保护了。” 突然之间,伤感之色便起,他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盯着萧元明艳动人的脸,半响,说:“进去吧。” 萧元无话,由姜永夜牵着走进崇政殿。 守在殿门口的临海打了个激灵,上前来请安,道:“陛下方才还醒着,这又睡着了,殿下可能等一等?” 萧元望了望身后细雨迷烟的长安城,点头,随姜永夜在崇政殿门前的玉阶之上坐下,一个望着长安城之外迷蒙不见的远方,一个望着长安城之内寂寥冷肃的皇宫。 “你从小就爱藏着心事,却唯独不避我,这下长大了,却什么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萧元撑着腮帮看着姜永夜,眸色似水,“哥哥想问什么?” 姜永夜微垂着眼,从袖中掏出一个雕花檀木盒,放在萧元的膝上,道:“若是因为我,而与陛下生出争执,实在不必,这么多年了,我早已经习惯了。” 姜永夜抬起眼睛,目光眺望着偌大的皇宫:“这么多年,再怎么艰难也都过来了。”他转眼看着萧元:“这是从山中寻回来的药玉,据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你拿去送给陛下吧。”他伸手抚了抚萧元披在肩上的秀发,温柔疼爱的说:“不要再与陛下怄气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哥哥为何不自己送?” 姜永夜一笑,捏了捏萧元的脸,道:“若是我送的,陛下真的会用?” 萧元看了一眼盒子,抿了抿唇,略点头道:“好,我送。” 姜永夜笑起来:“这就对了,父女哪有隔夜仇的。” 萧元拿开姜永夜的手,淡淡道:“这种话,便是连你自己也不会信,何苦拿来哄我?” 细雨已停,更深四起,萧元站起身,抖开广袖,一手拿着那个装着稀世药玉的盒子,一手推开崇政殿的门。 姜永夜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崇政殿之中,闭上俊秀的星目,眼前是一片混沌不堪,似乎看不见前路,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下去。 那一日黄昏,萧元带着那一枚药玉走进了崇政殿,将姜永夜为她备好的礼物,送给了光武帝。 从小到大,只要光武帝与孟光长公主有了不合,在中间周旋的便是太子,每每只有太子的劝解,孟光长公主才会前去给光武帝说话,而不是赔罪,说赔罪,这么多年还不曾见过孟光长公主与谁赔罪过。 尽管几日前还怒火中烧,可就在萧元走进崇政殿之后,光武帝的脸上还是露出了一点笑容,被萧元顶撞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只是当萧元拿出药玉的时候,光武帝的眼中还有流露出来温柔的光芒,他将药玉放在枕下,道:“听说你把那五万征天军给了一个毛头小子?” 萧元微微皱眉:“是的,父皇以为不妥?” 光武帝唇畔笑意渐生,摇了摇手:“这倒不打紧,英雄出少年,哪有人是一出生就会带兵打仗的。” 萧元怔了怔,看着光武帝,这一次病,令他头上本就开始生根发芽的白发疯草一般的长了起来,萧元垂着眼帘:“你不生气了?” 光武帝笑着起身,轻抚着女儿的发丝,将她鬓间的乱发理好,笑道:“不生气了,父皇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这样温馨的场面,少见得诡异,萧元的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她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复又低头笑开来:“父皇待我可真好。” 这句话一落,满室寂静,光武帝愣愣的收回手,看着萧元的发顶,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萧元却已经站了起身,一派平静的朝着殿门的方向走了几步,道:“既然我来过了,父皇的病也该好起来了。朝堂上的折子积压已多,父皇若是久病无力处理,那我就只好交给皇兄了。” 言罢,便毫无留恋的走出崇政殿,却没有看见姜永夜的身影,一问临海,才知道姜永夜去御药房取药了,萧元点了点头,道:“本宫先回府了,哥哥来了,与他说一声。” “老奴记着了。” 萧元便不再说话,直接上了马车,启程回府。 远处的高楼之上,姜永夜带着方韵姗姗走来,看着萧元远去的车驾,方韵唇间露出一点笑意。 “我听说你大哥死了?” 方韵端着托盘的手收紧,笑容有些僵硬,垂下眼,低声道:“诺,不知是何人下此毒手。” 姜永夜回头,淡淡看着她,闭眼轻笑一声:“惺惺作态,太子妃,你这样,真是无趣。” 方韵惊讶的抬起眼,尚未隐藏好的情绪流露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自己是如何被姜永夜看穿的,只是方家与太子的同盟已经是箭在弦上,由不得姜永夜左右了。 良久,她喉咙里溢出一声古怪的笑,道:“不管臣妾如何惺惺作态,殿下都得好好配合,你我已是一条船上的人。” 姜永夜的唇靠近她的耳侧,冷着声道:“太子妃言之过早了,药玉本是你给的,我自有法子脱身。” 夕阳将二人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方韵端着托盘跟在姜永夜的身后,唇角带着温婉的笑容,背脊挺直,他们一前一后,犹如皇宫之中的两道魅影,向着崇政殿的方向走去。 然而萧元却并不知道,她一直那样信任的哥哥,何时已经不再是当年推心置腹将她永远放在第一位的哥哥了。 方韵望着姜永夜挺拔的背影,灯影交错之间,仿佛看见了方碍,她跟在他身后,走进空荡荡的崇政殿,看着光武帝枕边的那块晶莹剔透的药玉,唇上的笑容愈发的明丽,在姜永夜伸手端走药碗,奉給光武帝的时候,她垂下头,不可遏止的咧开了嘴。 第六十七章 第二日天色将明之时,萧元便赶去了皇宫。 归雁山以北的探子带回来一条震动南国的消息,大禾王薨逝,朝野不安,国内发生了建国以来最大的动乱。 萧元接到这则消息,仅仅比光武帝晚一刻钟,她刚刚将密折读完,便被光武帝一纸诏令,召进了皇宫。 光武帝得到的消息则更加精细,原来大禾王的病情日益加重,在九月初三驾崩,死时立下遗嘱,命群臣辅佐大王子舒木尔即位,可是意料之中的,右王后极力的阻止,致使大王子就不能登基为王。 大禾国中,大王子与四王子的争夺日益趋于白热化,谁知,就在众人都以为大王子要败下阵来,四王子继承大位之时,素来疼爱四王子的右王后居然支持四王子即位。 这样的举动,在大禾国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然而,萧元不知,这份密报传回长安城的时候,远在归雁山之北的大禾国都燕京,大王子舒木尔已经自刎于燕京王都之中。 这个男子,死前还念念不忘,他满怀着疑问,不仅是为了他,也是为了他同胞所出却因为母后的区别对待而一直不得亲近的三弟赫延。 他问:“儿臣不知哪里做错了,让母后这样厌恶?” 屠嫣勾着唇角,艳色朱唇泛着冷光,端庄美丽一如往日。 舒木尔爬到她的脚边,抓着她的鞋子问:“便是我让母后不喜,可是三弟呢?” 屠嫣怔了怔,唇上笑意愈盛,问道:“你父王不曾告诉过你,你我并无母子血缘吗?” “可是三弟???” 此时的赫延,已经连夜逃出了燕京城,不知流亡到了何处,不知是何等的凄惶无助,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疼爱他的母后突然起了杀意,转而支持一个才三岁的小孩子。 屠嫣一脚踢开舒木尔,那一脚用力毫不留情,直接将舒木尔踢翻在地上,女子不再年轻却保养得宜的脸上出现短暂的扭曲,这一刻,即使是再名贵的胭脂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皱纹。 舒木尔艰难的爬起来,想要爬回屠嫣的身边,却听见一声唱和:“侧王妃到。” 这个时侯,父王的侧妃怎么会到这里来? 大禾王的后宫并不繁盛,而侧妃是来自大禾民间的平凡女子,没有显赫的家世,生而胆怯,入宫三年,也不曾见过外人,整日躲在自己的宫殿里,即便是节庆也不敢出来见人。 右王后能够容忍她到此时,真是罕见。 一袭石榴色裙摆飘摇到舒木尔的脸上,裙摆染上他嘴角吐出的鲜血,侧妃怀中小心翼翼的抱着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黄口小儿。 舒木尔抬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这个神秘的侧妃的容貌,也是最后一次。 他抬头看着这个女子,在短暂的惊讶之后,生出的恐惧让他不住的颤抖,这是????? 女子垂头,看着被血污弄脏的裙摆,美艳如狐的眸子生出怒意,并无半点农家女的胆怯,而是抬起脚狠狠的,重重的踩在舒木尔的手背上,而舒木尔却一声不吭,很早以前,他就是知道她的存在,直到今日,他将死的这一日,才亲眼见到。 “均荤,把岐合抱过来给母后看看。” 舒木尔死在燕京时,赫延已经逃到了大禾与南国的边境,他的马奔驰在固原之上,身后时仅余的二十名心腹之人。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剩下了。 幸好,幸好他一直视为心腹大患的大哥,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驻守边界十万军队的虎符交给了他。 只要他赶到军营,就有机会反扑杀回燕京。 只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母后要杀他。 那一夜,他躺在寝宫里,前一个时辰还与母后一起笑语研研的用了晚膳,这一刻母后豢养的杀手却破门而来。 身体躺在床上,却无法动弹,他想起母后有些异常的殷勤,他素来不苟言笑的母后,居然破天荒的给他斟酒。 他还以为是因为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要有了成果,母后心中的怨恨得以排解,心中欢喜,这才有些与平时不同。 他在这样的想法中,多饮了几杯酒,被宫女们搀扶着走出母后的寝宫时,似乎迷蒙之间,看到了抱着四王子的侧妃。 他当时觉得有些疑虑,为何侧妃会在此时出现在祝颜殿,可是那酒后迷糊不清的双眼让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也许就是那个时侯,母后开始与侧妃搭上线? 只是,母后虽然狠毒,可怎么会舍了自己亲手养大儿子,去扶植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所生的孩子,谁也不能保证,那个孩子长大了以后会不会反咬她一口啊! 赫延想不明白,还在为那一夜的惊心动魄而战栗。 那时除去母后派来刺杀他的人,还有大哥派来的杀人,两批人撞在了一起,都是一惊,而他也是在那个时侯有了逃命的机会。 也许,是念着那一点点所剩无几的兄弟之情,大哥亲自带人来取他的性命,与母后的杀手撞在一起的时候,大哥选择了救他。 这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可是母后的军队将大王子府团团围住的时候,大哥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母后居然要杀你。” “可是,我们大禾的王位只能在你我之间诞生,决不能落到一个黄毛小儿的手里!” 舒木尔在此时,展现出了一个帝国王子因有的的气量与风度。 在屠嫣的军队要踏平大王子府的时候,舒木尔恋恋不舍的从胸口掏出那一块巴掌大的虎符,那是大禾王唯一为他留下的保命符。 他将它郑重的放到赫延的手中,“逃吧,三弟。” “我们兄弟中,必须有一个人活着。” 建武六年的九月,注定了是一个多事之秋。 萧元在接到屠嫣王后的求援信,要求她与大禾联手,铲除赫延之后,从脂兰郡的别院又传来了一则消息。 藏匿在脂兰别院的柳氏,足月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是姜永夜第一个儿子,柳氏在生下这个孩子之后,死于血崩,其实不管她是否死于血崩,最终的结局都是那一条路,在外人的眼中,她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在萧元的眼中,也是如此。 她此时一心想着如何能在大禾这一场动乱之中为南国谋取最大的利益,所以根本无心去管那一个孩子。 在屠嫣的求盟信传来的同时,萧元也收到的赫延的书信,其间大意与屠嫣的意思相似,都在指责对方是叛国之人 与此同时,大王子舒木尔自刎的消息正式传开。 大禾国内一片哗然,四王子以年仅三岁的稚龄在右王后的一力扶持之下,登上了王位。 “元儿,你看我们南国该帮谁?” 她静静开口,说出有些冷酷的话:“帮?哪一方都不帮,我们应该极力的博取更多的利益,为南国疆域的北括奠定基础。” 有那么一个瞬间,光武帝愣在龙椅之上,看着女儿依旧年轻明艳的面庞,那些话虽然也是他心中所想的,可是由萧元说出来,竟是这样的陌生。 他有些时候,会庆幸唯一的女儿这样的果断狠厉,因为如此,她可以很快的在失去母亲的南国坚强生长,成为今天无人撼动的孟光长公主。 可是,在某些时候,他倒真希望萧元是个不解世事,活在象牙塔中的简单公主,因这样,才会有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只是,他每每又会想到自己为数不多的寿命,若是女儿真的天真懵懂,那么在他走后,只怕会被生吞活剥得连骨头都不剩。 世事难以两全,他更加愿意的,是萧元活着,不论是快活的活着,还是如他一样孤家寡人的活着。 “你既然有了主意,那大禾诸事,就全数交给你来打理。” 萧元站起身,便要走了,光武帝叹了口气,问:“那个孩子,你可有了安置的法子,若是没有???” 萧元转身,双眼如冷水一般默然的看着光武帝,道:“我有法子,不用你插手。” 其实,这几日的繁杂事务太多,她都已经把脂兰别院里的那个孩子忘得差不多了,这时光武帝提起,她才想了起来。 她走出崇政殿,走过轻盈的身边,停了停步子,道:“就叫做姜阳吧,午后,送一封书信去金陵。” “诺。” 上了马车,好一会儿,萧元终于再次开口,却是很难得的问:“姜阳现在如何?” 轻盈反应了片刻,才愣愣的回道:“除了几名亲信照顾着,无人知道,长得很好,很可???” 萧元想了一下,道:“尽快想办法把他送到金陵,算算日子,姬婵也就在这几日临盘了。” 姬婵有孕,却是萧元在安置柳氏之时就想出来的幌子,以李惠安的手段,是断不可能让一个连妾室都不是的女子,抢在她的前面,有了孩子的。 为此,让这场戏看着更加真实,李惠安还不惜与杜蘅大闹了一场,惊动了长安,引得光武帝的责罚,还将姬婵送到杜蘅的府上,命李惠安好生照顾。 萧元的这一步棋,放得很早,收网的时候,效果却出奇的好。 第六十八章 九月初十,在孟光长公主十六岁的芳诞之后,容焕带着长公主初步制定的战略懿旨先行前往固原长秋山部署。 第二日,萧元收到太子妃有孕的消息,大约是清晨,轻盈突然急匆匆的走进来禀报,扰得萧元没有了用早膳的心思。 她还记得曾经三番两次的提醒过太子,熟知,太子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她想,迟早有一日,她与哥哥的矛盾会渐渐聚集,聚集到一种难以掩饰的地步。 只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当务之急是大禾的战事,方韵的孩子,还不知是男是女,即便真的皇子,那她也有法子让他走得悄无声息。 太子妃大婚不过一月余,便有了身孕,朝野间都是恭贺之气。只是,在南国最尊贵的女人还没有前去登门恭贺之前,内外命妇们都按兵不动。 九月十三,太子妃有孕的喜讯传出来的第三日,太子府,孟光长公主来访。 各家的命妇小姐们闻风而至,纷纷赶在孟光长公主的后面,尾随而来,长街小巷之中,皆是普天同庆之意。 到太子府的时候,方韵已经在门前等候许久,再见到孟光长公主车驾出现之后,丝毫没有托大之意,立刻扶着侍女的手背,走出府门来迎接,微微弯着腰,礼数周全的道:“臣妾给长公主请安,愿长公主长安千秋。” 孟光长公主看着打扮得依旧端庄朴素的太子妃,笑道:“请吧,你怀着身孕,本可无须接驾的。” 那句话说得冷冷的,方韵却没有半点不虞的颜色,起身站在了孟光长公主身后一步的位置。 这样的谦卑,这样的放低姿态,让身后的一众命妇心中感叹,方氏一家果然是亲附于长公主的,即便是贵为太子妃,也要低于长公主一分。 孟光长公主似乎没有觉得不妥,直接走进了太子府,身后的命妇们与太子妃见过礼之后,也被带进了太子府中,比不得长公主府的华丽堂皇,历代太子居住的太子府,都是朴素无华的。 一路走过回廊,直到走到待客的厅中,孟光长公主被方韵引到主座之上坐下,一众人才有了歇脚的地方。 “本宫前几日不得空,直到今日才听说了太子妃有孕的大喜之事,这就赶过来恭贺了。” 大厅之中,茶香浮动,满厅都是附和长公主话语的声音。孟光长公主从身边侍女的手中接过一个细长的银质小盒子,随意的放在桌面上,推到太子妃的手边,道:“是当年母后嘱咐留给皇兄的妻子之物,前些时候不得空,今日便拿来给太子妃了。你且插上看看中不中意,若是不合眼缘,拿给本宫,重新换别的。” 太子妃唇角一扬,直接打开小盒子,取出一对蝙蝠展翅形状,带着如意纹曲线,簪头镶嵌着红蓝宝石与水滴状的珍珠的簪子。 太子妃找来贴身的侍女,让她将这对簪子插在头上,拿着小镜子看了看,道:“臣妾喜欢得紧,断不会再还给点下的。” 孟光长公主却没有什么神色,只是点了点头。 太子妃又多看了几眼,问:“臣妾还不知道这簪子叫什么名字呢。” 孟光长公主弯了嘴角,却依旧没有说话,身边的侍女长上前,福了个身,道:“回禀太子妃,这对簪子叫做景福长绵簪。” 景福长绵,确实是个好名字。 太子妃抚了抚簪子,笑着点头,正要说什么,孟光长公主却突然起身,往大厅之外走了几步,太子妃望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她要去那里,可是孟光长公主起来,她便不能再坐着。 “皇兄也该下朝了吧,”长公主转身,含着难测的笑意,道:“诸位夫人小姐便在这里陪太子妃说话解闷吧,本宫去看看皇兄。” 方韵一怔,可是来不及说什么,孟光长公主已经走出了大厅,直接快速的向着太子府的书房走去。 那种熟稔的感觉,如同帝王巡视在自家的后花园,方韵垂下眼,是的,在她之前,这里可不就是孟光长公主的一个后花园吗? 她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得体的雍容温和笑意,一如往常的与这些妇人们寒暄,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头上的发簪却似乎越来越重,压得她脖子僵硬。太子府中枯叶更重于长公主府,一路走过去,几乎有着萧索颓败之意。 萧元走进一间小院子,守在院门前的侍卫一见到她,便立刻跪在地上,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心翼翼的推开院门,还未走进去,便从支起的窗户望到正站在桌前的姜永夜。 他背着手,侧对着萧元,眉峰清蹙起,专注的盯着桌面上的东西,严肃而认真到没有发现不请自来的人。 然而,就在萧元一只脚踏进院子的时候,姜永夜抬起了头,目光望了过来,看到是萧元的时候,眼神一暖,便从书房中走出来。 他伸出手,将萧元拉到书房之中,这才看见,桌上摆着的是一张制作精良的地图。 “我还想哥哥在看什么,看得这样入神,原来是行军图呢?” 萧元走到正方,仔细的看了一眼行军图,忽然皱起了眉头。 “哥哥还想出征?” 在萧元清冷的问话之中,姜永夜生出冷汗。 他在窗前坐下,喝了一杯茶,回答道:“南方不可无将,北方战事在即,除了由我挂帅,朝中尚无合适的人选。” 萧元的手指轻轻在行军图上划了几道痕,盯着上面大禾的字样过了一瞬,冷笑道:“哥哥看我如何?” “绝对不行。”姜永夜腾地一下站起身,不赞同的眼神盯着萧元。 “为什么不行?” 萧元满不在乎的一笑,走到姜永夜身边坐下。 “自古没有女子???” “哥哥,”她拍了拍姜永夜的肩,有些无语的道:“你忘了,母后没出嫁之前,还曾经女扮男装夜袭过小部落,战功不凡,连舅舅都自叹不如。” 这确实是世事,萧氏满门皆是将才,即便是女儿家,也有着领军打仗的奇妙计谋,饶是如此,姜永夜依旧不愿松口。 “你想都别想,我明日就会向陛下请缨,你好好的在长安呆着。” 萧元看着他紧紧抿起的薄唇,忍不住抱着他的胳膊笑出声:“哥哥,我又不是要上战场,不过是去督战罢了。” 姜永夜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是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即便是在后方,那敌军要是偷袭,也难保平安。 这是他唯一的妹妹,他总是想将她保护好。 “你真能阻止我吗?” 姜永夜不明白她的意思,询问的眼神看着萧元。 “父皇几日前由给了我五万征天军,不管你们同不同意,我要领军前往大禾,已经是志在必得。哥哥如果想我好好的,不如将你制定好的战略,都教会我。” 萧元微微笑着,好似一朵春日里绽放枝头的牡丹花,虽是国色,但到底多了高贵的疏离,这种感觉让姜永夜觉得陌生,可是又四惠本就该如此陌生。 “他又赐了你军队?” 姜永夜侧头,长臂一伸,取过桌上的行军图,微笑:“他便只会做点这些。” 萧元侧头看着他,唇间露出一点点温和的笑容,挨着姜永夜的肩膀,道:“尚好,若是什么都不舍得做了,那我们才该担心。” 她看着姜永夜标注的细致的行军图,低下头,露出细致白皙的脖颈,眼神安静而平淡,宛如秋日的夜空里稀松的两三颗星子。 “哥哥以后,都不该在上战场,且不说父皇会不会放心让你领兵,但是为了你自己安全,也不该把自己置于险境。” 那一日,孟光长公主直到午膳十分才离开太子府,离开之时,前来恭贺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路上这好遇到太子妃,她便护着肚子,一路将孟光长公主送出门外,倒也真是一副贤惠的模样。 萧元上马车之前,看了一眼她头上的那对景福长绵簪,略略一笑,便登上了马车。 孟光长公主这一笑,让方韵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待随贴身侍女走到避人处,便立刻命她将簪子取下来,连摸都不敢摸一下,嫌恶的让侍女把簪子放回银盒中。 侍女眼光闪了闪,劝道:“娘娘,这簪子是用银盒子装的,不能有毒的。” 方韵这才回过神来,眼神一厉,叱道:“本宫何时说过有毒这种话,还不自己掌嘴二十!” 在侍女的耳光声中,她渐渐平复下来,叹了口,重新打开盒子,取出簪子,插回头上。 “好了,该去请太子殿下用午膳了。” 侍女立即停手,站起身,扶着方韵朝书房走。 “这样一来,长公主手中便有十万大军了。” 方韵握着筷子的手有些僵硬,却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她略微慢的舒了一口气,咽下一口温汤。 “你且放心,南国如今还需要你父亲,暂时还不会动他。” 姜永夜的一句话,让方韵松了一口气,确实如姜永夜所说,南国正值向外扩张领土的大好时机,是绝不会在这样的时刻杀将的。 只是他们二人此时都没有料到,在与大禾这一场战事中,南国立国以来,最为勇猛无敌的一位战神脱颖而出。 第六十九章 征夫语证妇:死生不可知。欲慰泉下魂,但视褓中儿。 ――《征夫词》 借口往独落坞山为光武萧皇后扫墓,孟光长公主得到旨意,带着她长公主的派头,一行人声势浩大的离开长安城,前往北地。 她去年就已经去过一次独落坞山,可是碍于孟光长公主的威势,即便是朝堂上的言官也不敢进言说她逾制。 孟光长公主的车驾不紧不慢的抵达固原郡的时候,赫延已经抵达了驻守在边疆的十万大军中,这是他最后反戈一击的唯一筹码。 在独落坞山上短暂的稍作休息之后,她便在轻盈的护送之下悄然前往固原之上,南国边疆。 路过长秋山军营的时候,她本来让人去将容焕找来,随她以前去前线,这时才知道,那个孩子一到固原郡就随王肃到了前线,至今没有回来。 这一次,萧元没有带着方简,而是派他留守在长秋山中军营,以便随时接应。 然而,在去前线的路上,萧元收到了第一个好消息。 容焕以骠骑校尉的身份随王肃击大禾军队于冰原之上,以八百人歼灭二千二十八人,俘获了屠嫣王后的侄子和督军,并杀死了屠嫣王后的大哥。 容焕此儿,直到此时才不负当年杭家的战名,萧元想到此,不禁微笑,若是就那样被诛连了,南国的好将军又该少一个了。 在马车中有些疲惫的闭上眼睛,不自觉的生出了一种怪异的感觉。 萧元睁开眼睛,伸手掀开车帘,入目的是固原上苍茫无边,与人同高的荒草,然而她心中却没有一点萧索之意,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景致,相较于那些繁华似锦的春日景色,她偏爱这样的风景??? 放下帘子,车顶上的夜明珠发出幽暗的光芒。 马车却骤然停下来,只听见轻盈的一声怒喝:“什么人?” 萧元摊开了手指,修建得整齐的指甲里藏着致命的毒药,这是她从小就在做的事,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掉以轻心,即便是死,也应该有尊严的死去。 车厢外静静的,良久才听见一个男子略显女气的声音:“小王特来求见长公主。” 萧元叹了口气,她是有过赫延会半路前来的想法,可是却未曾真的放在心里,此时狭路相逢,只能怪自己大意了。 罢了,再不济,不过是答应他帮他对抗屠嫣而已,况且,她本来就在这样做着。 “长公主要是不好意思出来,那小王只有唐突了。” 一身重甲的赫延骑在马背上,脸部隐藏在头盔之后,只露出一双阴沉的眼睛,带着邪气肆意的笑容,如一头野狼一般,紧紧的盯着萧元。 这样的赫延,并不是她熟知的那个赫延,一时之间她有些拿不准,只能故作镇定的说:“不知三王子有何事?你的盟书本宫已经收到,正赶来与结盟。” 赫延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些妇人,都是巧舌如簧,下来,随我走。” 萧元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答话,想来是屠嫣做了什么事,伤了他的心。 在萧元沉默的时候,赫延做了一个手势,他带来的一百余骑亮出了弩箭。 “且不论别人如何,赫延,本宫自问未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赫延垂下眼,遮住其中莫测的光芒,眼前的女子半跪坐在车厢之中,就在前不久,他还想过,等他登基为王,就可以向南国提出和亲,届时他倒要看看他能不能驾驭这个得到母后盛赞的女子。 如今,他已经没有那种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是缓和了语气,劝道:“下来吧,你过来,我便不杀他们。” 萧元闻言秀眉微蹙。 他此时截了她,究竟是意欲何为?若他激怒南国,那只会引来南国四十万大军的疯狂屠杀,届时南国便会真正的与右王后联手,于他没有一点好处。 萧元看了一眼轻盈,摇了摇头,独自下车,走到赫延的跟前,男子阴沉的眸子里面,闪了闪光芒,弯腰伸手,一把将萧元搂到身前。 “公主小心了,我们要启程了。” 萧元一愣,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大禾!” 大禾,萧元实在无法理解,现在的大禾,正处于两军交战的情况,赫延将她掳走,莫非真的是为了激怒南国,只是,这样又有什么好处呢? 他深深看了萧元一眼,无视她眼中的迷惑不解,仍是邪气入骨的笑道:“走了,我的长公主殿下。” 虽然满腹的疑惑,萧元却还是别无选择的随赫延一起启程,他的十万军队已经在屠嫣派兵围剿的时候,分散躲藏在了固原之上,尔后南国与屠嫣一派开始激战,屠嫣分不出精力对付赫延,他才得以喘上一口气。 她与赫延相识很早,在建武十一年便打过交道,直至如今,她都不曾把他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一个幼稚到可笑的孩子。 可是头一回,她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这种感觉好奇怪??? 像是自己掌控的东西,突然脱离了轨迹。 萧元半眯起眼睛,避开急速驾马产生的风,算了,不管他是怎么打算的,没理由会杀了自己,弄得他一生被南国追杀。 燕京是出了名的苦寒,却是北方最繁华的所在。 由于是翻过归雁山最富饶的城市,所以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大禾国都的不二之选。 然而,此刻她确实在想,他要去大禾,要怎么去? 能够通往大禾的关口,都被南国或者屠嫣的军队把守着,想避开他们回到大禾,除非??? 可是,在萧元熟知的历史中,没有人从那里安然走出来。 那一遍雪原,是真正的无人秘境,没有人记载过,没有人踏足过,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走到大禾去。 “你没有必要这样,我们可以结盟,直接从归雁山打到燕京去。” 赫延先是一愣,然后摇头微笑,看了萧元一眼,道:“来不及了???我等不了了。” 在马背之上,妖冶的男子眼中闪过一点黯然,然而下一刻便眺向远方,他在心底哀叹,他没有那么多奢侈的时间可以等待。 “你还记得你带我去看烧火判儿吗?” 萧元一怔,点了一下头。 那大概是建武十一年的时候,大禾与南国开始首次通商。那一年新年,长安城来了很多大禾的商人,其中有只皇商,接到了南国陛下的接见。 在那一队商人之中,有一个随行的小孩子,便是当年的赫延。 当晚的宴会,光武帝大宴宾客,百官同贺,家书亲眷都得以进宫,场面盛大而热闹。 “你个黄毛丫头,知不知道小爷我等了你多久?!” 那时也不记得两人是怎么相识的,萧元记得的,便是这一句话,赫延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今天不是你们中原人的元宵节吗?你不是一直说你们中原人怎样怎样,那便带小爷我去见识见识。” “不过即使烧火判儿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大禾多得是新奇玩意,你???你要是喜欢,那你跟我去大禾,我让人给你弄一个,你天天可以看!” “你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你们中原人的字不好写,我以后回大禾了,就不给你写信了。” “黄毛丫头,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字有多难写,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都不回?” “小丫头,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听说你养了一个面首,所以我也纳了一个侧妃。不知道你元宵的时候,和谁一起去看烧火判儿了,燕京没有???” 那是赫延写的最后一封信,从建武十一年开始,在建武十三年结束。 他始终不曾告诉她,他还是没有忍住,给她写了许多的信,却再也未寄出,当听到她遣散了面首之后,他也散去了府中的满院姬妾。 只是,这些事,他到底不曾告诉过她。 在初见她的时候,他的身份是商贾之子,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官员之女。 可是分别之时,他才知道,她是南国长公主,而他则是敌国的王子。 在分别后的很多年里,赫延都曾经想过,如果建武十一年,他毫不犹豫的将她掳走,即便引起两国交战,那又如何呢? 他们又会如何?是不是还有可能??? 萧元坐在赫延的身前,低低道:“你现在放我回去,我便帮你夺回王位。如何?” 赫延的笑声隔着后背的衣衫,传来,他说:“晚了,王位,你,还有世间种种,都来不及了。” 萧元不解其意,可是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悲伧之感,她对赫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只不过却担心起了自己的处境,从赫延的口中,她好似猜测到了一些她之前忽略的事。 晚了,究竟是什么晚了? 赫延,就是是什么晚了,让你非要拼了命的赶回大禾,难道,真的是我猜测的那样? 只是,如果真的是那样,那你如今所做的,又有什么意义?冒着生命危险的前行,不过是面对着又一次惨烈的结局。 都是死,何不寻一个安稳的死法? 第七十章 那一天,赫延带着萧元走进了雪域与大禾的交界,鸟兽绝境的雪原。 在踏上这一遍雪原的时候,萧元打了一个寒颤,头顶之上,苍穹开始落下一片又一片的白色雪花,整个世界都是苍茫的白,远山近丘莫如是。 在赫延胯下的马开始驻足不前的时候,萧元伸出手,抓住赫延手中的缰绳,乌紫色的嘴唇颤抖着,说:“不要???不要再去了,你明知道我们走不出去的。” 从雪原到大禾,除非你有飞天遁地的深宫,或者在这极冷的环境中能够生存下来,他们之中还有人能够抵御这样的冷。 赫延带来的百余骑已经分散得很开,不论是马匹还是人,身形都变得滞重,没有人在雪原之上轻松自若。 眼看着赫延不听她的话,萧元愈发的焦灼,抬起头,看着他隐藏在头盔之下的面庞,劝道:“你这是在做何?一心寻死吗?” “不,”赫延沉吟了片刻,眯着眼望着大禾的方向,道:“我只是想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放弃了他? 还是为什么在他身上下了三年的毒,时至今日,他才发现。 “好了,你别去了,”萧元扯着他的衣袖,道:“我告诉你,我什么都知道,你若只是求一个结果,我来告诉你。” 脚下的路愈发的艰难,雪花铺天盖地,好像世间便只剩下一个冷字而已,萧元说话已经开始哆嗦,她本来就畏冷,“你母后还有一个女儿,名唤均荤。” 均荤? 司寇均荤? 父王四年前巡视疆土时,从宫外带回来的农家女?怎么会?不可能??? 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长久以来的疑问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却仿佛没有了支撑,身子一歪,跌落在雪地里,萧元垂下头,却看见他紧紧露出来的那双眼,灰败无助,似是失怙的孤鸟。 她顾不得脚底下及膝的雪,翻身下马,却没有踩稳,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抬起头,正好看见赫延取下了头盔,男子的脸上,是结了冰的泪痕。 “我一直以为,大哥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熟知,我也不过如此。呵???” 他笑了一下,表情却难看至极。 萧元张口想要说什么,却被雪原上的冷风灌了一口,止不住的用力咳嗽,赫延转过头,看她,捡起头盔,戴在她的头上。 “你是何时知道的?” “就在不久前,屠嫣来信,要我与她结盟。” 赫延低下头,看着渐渐落满他衣衫的雪花,嗤笑道:“往我一生,以为自己的血统高贵,熟知,不过如此???她养了我二十年,却半点没有把我当成亲生血肉。” “母后,不是你的毒药杀死我的,是你的狠心杀了孩儿。” 他早就该想到的,以母后的手段,怎么会容忍一个毫无背景的女人成为父皇宠爱万千的侧妃,他当时还想,是不是正是因为司寇均荤毫无势力,所以母后眼不见心不烦。 想来是四年前,母后便发现了那是她的亲生女儿,不知是何等孽缘,居然入宫为妃,做了自己父亲的妃子。 难怪整整四年,无论哪等节宴,司寇均荤也没有出来见过外人,而他的父王是怎么想的,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伸手拂去身上的雪花,仰头静静的凝望着灰白不明的天空,妖艳的容貌灰败褪色,“我,真的不是母后的孩子吗?” “诺,屠嫣只有一女。” 他伸出的手渐渐垂下,放在胸前,眼中的光芒散去,只觉得身遭的一切再也无法忍受,狠狠的一拳砸进雪里,毫无章法的乱叫着。 萧元打了个哆嗦,静静的看着他,一片雪花落在她的手背,却没有散开,真的好冷。 她只是这样看着赫延,便觉得真冷,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望着那些雪花在半空中起舞,恍惚间,耳边听到有汜的声音,他说:“娘,我会一直陪着你。” 好的???娘也会一直陪着你???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 她蜷缩在深雪之中,正要闭上眼睛,却被赫延一把拉起来,男子红着眼睛,看着她,少顷,将身上能够御寒的东西全部裹在她的身上。 他很是用力,萧元完全无法拒绝,在确认萧元身上每一个角落都包裹住之后,赫延翻身上马。 看着站在雪地里的萧元,笑道:“虽然我已经知道结果了,但我还是想回去问一问她,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萧元,你可有喜欢过我?” 那一瞬间,建武十一年的初遇浮现眼前,萧元望着他,摇了摇头。 马匹像离弦的箭一般驶出,她站在雪地里,看着一身薄衫的男子,“赫延???” 不曾回过头,就这样单薄孤独的消失在了雪原之上,那个妖艳得几乎胜过她的赫延,应该再也不会见了吧。 可是,他不是想带着她一起死的吗?怎么就把她丢在了这里,不上不下,迟早她也得冻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身上都堆积满洁白的雪花,只觉得身体里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入骨的寒意,向一条条冰虫,钻进了她的千枝百骸般。 萧元挣扎着,走了一段路,却最终卧倒在了雪中,静静的听着雪花慢慢遮盖住她的声音,等待着风雪将她长眠于此。 “元儿!” 耳边居然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来不及睁开眼睛,就被人横抱而起。 是很温暖的怀抱,带着禅香,熟悉而温柔,萧元闭着眼睛,低低的喊:“阿止???” “是我,不怕了。” 景行止将她抱在怀中,男子不知是哪里来的那样炙热的温度,在他的怀里,萧元止住了冷意,整个人有了暖意,似乎再一次活了过来。 “我死了吗?” “不会死,我在。” 萧元侧起头,艰难的睁开眼睛,抬头看着景行止,却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尖刻而冷硬,没有以往的温和,却凭白的叫人觉得心安。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张了张口,青紫色的手指,指着天空的一角,说:“阿止,你看,极光???” 她从幼年开始,每一年都期待不已的极光,在此时突然出现在雪原的天空之上。 “也许是我记错了,母后那年,带着我来了雪原,所以,这些年我在冰原上怎么找,也找不到极光。是我的错,我找错了地方,才会一直得不到。” 她看着他,眼里有着哀伤和歉意,然后,别开眼去,说:“对不起,阿止。” “我记性这样的不好,明明是我无理取闹在前,反而将罪责强加于你,我把这些都忘了,你也不要再记着了。” “无事。”他没有一丝怨怪,只是抱着她在怀,与她一起抬头看着满天的七彩绚丽的极光,半响才问:“你说过,极光出现的时候,就原谅我。” “元儿,你我前尘往事都不再提起,从今日起,重新相识可好?我不是一心求佛的景行止,你不是满心空付的姜予美。” “我是阿止,敢问姑娘名讳?” 萧元忽然止不住哭声,小声的啜泣起来,突地又一笑,却又哭了:“我叫萧元,你可以叫我元儿。” 在萧元哭声渐起的那一瞬间,遥远的雪原深处,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哭嚎声,萧元一怔,抬起含着冰泪的眼眸,看向那里。 她的脸色变得更差,景行止将她背在背上,转身最后看了一眼雪原的深处,便头也不回的朝着边界走去。 萧元再次醒过来,是在景行止的背上。 他穿的极为单薄,身上却是温暖如春。风雪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却不再感觉寒冷,她紧紧的趴在景行止的背上,手圈着他的脖子,不自觉的,却是悲伤的想起了前世的种种。 她时常想,若是前世如这般,该有多好。 然而,她却没有再去重塑前世的力气。 一滴泪顺着脸庞,沁透到景行止的背上,他的步子顿了一下,又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是啊??? 即便重新开始过,她也不会再如前世那般爱着他,景行止紧紧抿着唇,心尖发疼,眼中却毫无悔意。 这样就很好了,你唤我阿止,这样就很好了,你还能时时唤我一声阿止。 那,也是一种陪伴吧,永永远远的,却又几近短暂的。 他想说什么,萧元却伸出一只手,摩挲着点在景行止的额前,已经开始恢复正常颜色的指尖已经纤细苍白,她就趴在他的身后,轻轻说道:“你们佛家有八苦,阿止,你当忘却爱别离之苦。” 爱别离。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前世里爱他的那个姜予美已经永远的死去了。 曾经一度,他们会是人间眷侣,放眼整个南国,他配她足矣,她配他亦是。 然而,终究还是擦肩而过。 她对他的爱意,早就停留在前世的建武二十年,永远结束了,不管他再做些什么,她会感激,会动容,却不会再爱上他了。 景行止不曾回答,一刻不停的向着前方走,宛如一个虔诚的朝圣者,坚定不移的背着他的佛,向着西天朝圣而去。 第七十一章 直到跟着商队顺利抵达南国的国都,我依旧不住的担忧会不会被母后捉回燕京。 可是燕京我已经呆了十五年了,无趣得很,冬天又冷得出奇,穿得跟熊一样,裹成一团毫无美感。 听今年的第一批到燕京行商的南国商人说,南国的国都长安城,是六州之内最繁华的所在,我便有些不满,南国算是什么,我大禾的燕京富饶繁华,南来北往之众,岂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城可比的。 嘴上是这样说的,可我却在那时有了溜去南国长安城看上一看的想法。 就在今年,母后突然放松了对我的功课,因为她病了,且病得有些重,父王久久留恋在巡视的路上,据说大肆的招揽美人,惹得母后与左王后不满,三人闹了一场,结局自然是母后和左王后赢了,巡视路上父王临幸过的姑娘们,没有一个人进了宫。 因为这件事没有遂了父王的心愿,所以在朝堂上的政事,父王寸步不让,母后被气得不轻,加上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又来势汹汹,便病了。 我趁这个机会,用减免赋税的条件,买通了一队商贩,跟着他们去了南国。 这是大禾与南国之间唯一的一只皇商,也是今年第一次前往南国。 南国的冬日也会下雪,雪花却是细小的,甚至落在的我的手心,我都会觉得暖融融的,不像燕京的雪,鹅毛大小,落在手心,从不化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巧赶上南国的皇帝宴请我们,若说南国有一样东西比我们大禾多,那么便是人多。 那一天晚上,整个皇宫都是人声鼎沸的,可惜人虽然多,却不及我们大禾人生得精致,我看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找到一个能入眼的美人。 那些传说中南国的名门闺秀,贵族仕女居然都没有一个人能看的,说话走路,扭捏不安,似乎有人拿布塞着她们的嘴,有人拿绳子绑着她们的足一般。 我在席上呆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偷偷地溜了开来。 我是在殿外的亭子里遇到她的,当时她正拿着这把折扇,我初时没有注意,是被一声痛呼声惊动的。 她拿扇柄狠狠的打在一个女人的脸上,似乎是发觉了我在偷看,她将扇柄扔给身边的侍女,侍女照旧用扇柄打着女人的脸,而她转过身,冷冷的看着我。 真的很美,眼中犹带着怒气,那种明艳之色,我以后短暂的一生里,从未再见过。 她与被她掌嘴的女人有着三分相似的容貌,然而我此时却管不了那么多,我控制不住我心中的惊讶,迎上前去,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小姐?” 那时,她不过只是打量了我一眼,便转身走远。 我一路追着去,却被告知男子不能进后宫,被拦了下来,拉住守门的侍卫,问,“方才进去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侍卫笑了笑,却没有回答,只说:“这一位,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我笑道:“那也未必。” 我想,只要等到晚宴结束,她总是会出宫的,于是我就蹲在南国的皇宫门前等着。 大约等了四五个时辰,才有一辆与众不同的马车驶出来,车帘没有关上,所以我一眼就看见了她。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故作风度翩翩的走上前去,拦住车驾,道:“你个黄毛丫头,知不知道小爷我等了你多久?!” 我那时也不知道我脑子为何突然短路,说了这样一句话,我本来是想,走上前去,然后有礼有节的说:“在下大禾赫延,敢问小姐芳名。” 也许是我当日有先见之明,也唯有这样无厘头的话才能引起她的关注,如我在宫中说的第一句话,后来问她,她却是一点也想不起。 我这一句话一落,便被宫门前的禁军驱逐开,那场面有些丢人,我也就不愿意再回想了。 后来再遇见她,依旧是在南国的皇宫中,下着小雪,她穿着厚重的狐裘,坐在廊前看书。 明明是很娴静的模样,等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才发现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脚边的炉子里烤番薯。 味道香极了,我在燕京的时候也知道这种吃法,可是却从来没有吃过,闻着那味道,真的很香,香到让我放下了大禾三王子的尊严,厚着脸皮去求她分我一个。 也许就是那时,我们开始真正的认识。 “萧元。” “赫延。” 我在脑中想了想,只记得南国有一个独落坞山萧家,是南国皇后的娘家,可能她就是那个萧家的人吧,所以能时常出入宫中,不是说那个死得很早的萧皇后有一个公主吗,也许她就是进宫来给她作伴的。 我知道自古以来很多男子都有着无数的名号,字什么,小名什么,又号什么,却没有想过女子也可以有很多的别名,甚至别名盖过了本名。 自那一次之后,我们便时常在一起玩。 说是一起,更多的是我厚颜无耻的赖着她,我想南国的女子多是矜持的,她不好意思表露对我的爱意,那我就坦诚一点。 虽然她与南国的女子不同,很是果断坚毅,却是一样的寡言少语,我曾以为是没有人陪她说话,后来渐渐的才发现,她是真的不喜欢说话。 她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等着,手上从来没有离过东西,或是书,或是笔,或是琴,或是剑。 我这才知道,原来南国的女子和我大禾的女子一样,也是可以学这么多东西,而不是仅仅限于闺阁绣花。 我虽然是缠男,可是到底时间有限,不能一直滞留在南国,且不说母后已经发现我偷偷溜到了长安,就是商队也要开始出发了。 正巧,离开的日子定在南国元宵节的第二日。 我好磨歹磨,她终于同意陪我去逛元宵灯结。 “今天不是你们中原人的元宵节吗?你不是一直说你们中原人怎样怎样,那便带小爷我去见识见识。” 虽然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但是为了日后能将她骗到大禾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我还是象征性的说了一句:“ ”不过就是烧火判儿吗?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大禾多得是新奇玩意,你???你要是喜欢,那你跟我去大禾,我让人给你弄一个,你天天可以看!“ 她却没有理我,带着我逛了一圈长安街,便要往回走,正巧回去的路上遇到有人在买飞天灯,小贩说,只要在灯上写了愿望,将灯放入天空,便可如愿以偿。 她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挨不过我的要求,买了一盏飞天灯。 ”你这写的是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看她在灯面上写了四个大字,两个小字,看是会看,却完全不认识。 第二日,我便收拾行囊打道回府。 我央求过她来送一送我,可是她却说不合身份。 我就不明有什么不合身份的,她觉得有损闺誉,那边等着我回大禾以后,娶她就是,再说,她现在不过就是个黄毛小丫头,南国人再迂腐,也不会想东想西的。 可是我好劝歹劝,她还是不肯答应来送我。 我叹了口气,吓唬她说:”你们中原人的字不好写,我以后回大禾了,就不给你写信了。“ 可惜,她也就只是点了点头,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我自命长相不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长得太好看了,所以有些嫌弃我,可是除了我,哪里还有更好看的男子。 不过,我倒是知道一个,不过传说那是她们公主喜欢的人,再好看,她一个贵族小姐,也不能去和公主争啊。 回到大禾之后,我开始学写汉字。 在那夜放飞天灯之后,我偷偷的背下了她写的那六个字。 我学汉字的第一天,便问那个老师,这六个字是什么意思。 ”结发与止。萧元。“ 也是在那时,我知道了你不是什么贵族小姐,你别名萧元,本名姜予美,是南国尊贵无双的孟光长公主。 当探子将这些话告诉我的时候,我几乎颓败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生得倾国倾城的美姑娘,可惜了家世悬殊真大。 ”黄毛丫头,你知不知道你们的字有多难写,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何一封都不回?“ ”小丫头,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我听说你养了一个面首,所以我也纳了一个侧妃。不知道你元宵的时候,和谁一起去看烧火判儿了,燕京没有???“ 那以后,其实我还是在学汉字,我依旧在给你写信,可是却寄不出去了,国中的储君之位越争越烈,母后因为我的不争气,屡屡摆镇,对我也冷淡了很多,我想了很久,也许我做了大禾的王,我就可以迎娶你了。 毕竟这世上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姑娘,生得貌美如花,让我一见倾心,再也看不见世间繁花。 最后,那时,我其实真的很想很想让你陪着我一同死在这雪原里,可是我想了想,还是算了。 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是我一直强赖在你的身边,何苦死了,还要招你的厌烦呢? 我的一生都没有被人真正的喜欢过,我最后问你,也没有想过你会喜欢我。 我其实等了你很久,这一次,会更久了。 第七十二章 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城,正经历着一场大事。 若是金陵城里,身份最显贵的女子,非陛下的外甥女,当今泰安长公主的女儿西凉公主莫属,可是要论盛名,还是前金陵城主的女儿姬婵要高一筹。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遑论她一出生就被人预言将来会败坏家风,转送入佛庵之中寄养,却能在庵堂之内与男子作出苟合之事便足够惊世核俗了。 那是西凉公主随驸马都尉到了金陵之后一个月发现的,那时西凉公主李惠安出嫁前素有娴静的美名,也是的,一个正直妙龄活泼好动的少女,能够在几岁的时候进宫,直到出嫁才出宫,可谓是少见的娴静。 又因为她侍奉泰安长公主至孝,曾三番两次的得到光武帝的赞许,因而又得了一个端孝的名声。 可是这都是西凉公主出嫁以前的事了,世界上所有姑娘大抵在出嫁之前都有一颗美丽善良的心,可是在出嫁以后,却被丈夫与家庭摧残成恶毒的老妪。 在南国的男儿里,孟光长公主在为西凉公主挑选驸马的时候,无疑是用了百般心思的,当科状元,相貌堂堂,家世清白,温文尔雅,是许多女子眼中绝佳的夫婿人选,可惜,这世上本就不可能有完人。 即便这个人是孟光长公主万里挑一才选出来的,而杜驸马的弱点就是在他落魄的时候。似乎每一个书生在金榜题名之前都会有落魄的过去,他在最落魄的时候,连佛寺都不愿意收留他,辗转寄居在金陵的一个女庵里,自然,是偷偷住的,寄居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道。 可是有道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还有说食色性也,怎么和姬婵好上的,现在让杜蘅自己回忆,他也说不清楚了。 总结出一句话,就是年少轻狂,不解人事。 风韵早成的姬婵姐姐搭上了落魄无依的书生杜蘅,在半推半就之下,两人成其好事。让人觉得想不明白的是,杜蘅在酒足饭饱之后,曾颇有担当的表示愿意娶姬婵为妻,可是反被姬婵拒绝了。 那之后,杜蘅才开始发愤苦读,并表示姬婵看不上他,总有一日会后悔的。 杜蘅带着新婚妻子,尊贵的西凉公主回到金陵之后,却并未如那些衣锦还乡的男人一样羞辱姬婵,而是认认真真的置办了一间宅子,让姬婵住进去,并把前尘往事一一告知了西凉公主。李惠安虽然不满意杜蘅的过去,但是现在杜蘅也确实是一个难得好夫君,想了想,只说以后找个机会将姬婵送走便是了。 可是不久之后,长安城传来太子最喜欢的良娣柳氏突然死了,随后紧接而来的,便是孟光长公主的书信,她需要他们夫妻配合她演一场戏。 这才有了,后来坊间传言的,杜驸马豢养外室,被西凉公主知晓,大打出手,还惊动了陛下。 那之后,她做出了高姿态,将姬婵从别院中接回了府。 按着柳氏的孕期来办,姬婵怀孕的消息适时地传出,来往于长安的书信从未断过,即便是母亲,泰安长公主那里,她也不曾透过口风,因为元儿说,这关乎一个孩子的命运。 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样的快,她前脚刚刚把杜蘅送出府,后脚元儿的人就把一个出生不到十日的孩子送了来,那眉眼还没张开,不知道是像柳氏多些,还是太子皇兄多一点。 李惠安趴在摇篮边斗了一会孩子,眼中溢出笑容。她想了想,对身边的嬷嬷说,“看日子,今日姬氏也该”生产“了。劳烦嬷嬷去准备一下吧。” 她不知道她这样做对不对,为了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去谋杀一个女人。 是的,谋杀,只有死人才能真正的闭上嘴巴,在此之前,她一直告诉杜蘅,她会想办法把姬婵送走。 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容易动情,女人一旦狠下心来,坚如磐石不可摧。 她伸手捏了捏姜阳的小脸蛋,将他抱起递给身旁的原本是服侍姬婵的侍女,说:“把这孩子送去给驸马。” ―― 萧元坐在温暖的软榻之上,拥着手炉,想了想道:“即便如今大禾伤亡惨重,可是还有一个高深莫测的二王子。倘若有一日大禾将亡,难保他不会出手相助。这个人,可不是舒木尔或者???赫延。” 赫延的尸体,是在十日之后发现的,大禾边疆巡视的军士在雪原靠近大禾的国土上,发现了他冰冻的尸体。 被雪原的大雪冻成了一尊冰雕,头是高高扬起的,不羁放荡而又妖娆悲凉。 “你们告诉王肃,战争推进得越顺利,就越是要小心。” 萧元叹了口气,道:“本宫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这里,已经是远在中原腹地的脂兰别院,萧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个迷糊,就到了这里来的。 景行止坐在她的对面,侧着身对着她,桌前摆着一小盒小核桃,他拿小锤子正慢慢的砸开。 “你何时能送我回固原?” 景行止的手顿了顿,将砸开的核桃仁拣到小碟子中,笑了笑,道:“午后,那孩子就会从金陵送回来,你不想见一面?” 那个孩子,刚一出生就被送到金陵,如今在金陵呆了连一日都不到,又要送回来。 可就是这样绕了一圈,整个南国都知道金陵城出了一件大事。 西凉公主因妒生恨,杀了杜驸马的爱妾姬氏,杜驸马抱着幼子无助之下,只能求助于孟光长公主,不远千里将孩子送给孟光长公主,并与孩子断绝了父子关系。 这一件事,令杜蘅成为整个南国儿郎的笑柄,连光武帝也听说了此事,大怒西凉公主的罪行,将西凉公主重新贬为郡主,且没有再赐封号,又重新送给杜蘅十名美姬。 只是,那个孩子,杜蘅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要回来了,有人猜测,是因为杜驸马害怕孩子养在自己身边养不活,惨遭惠安郡主的第二次毒手。 景行止端着剥得完整的小核桃,放到萧元的手边,萧元拈起一颗,这样放在嘴边,忽然听见外间传来的脚步声,抬头征询的看向景行止。 景行止微笑,走出去,又回来,手间却抱着一个东西,更加确切一点,是一个婴儿。 萧元腾地一下缩到了软榻的最里面,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襁褓中吧唧着嘴巴的孩子,连声道:“别抱过来,就放桌上!” 景行止一瞬间怔住,抱着姜阳的手有些僵,可是却见萧元并非玩笑,他以为这个萧元喜欢小孩子,毕竟她是那样的喜欢姜有汜。 他依言,把姜阳轻放在桌上,离开了人手的舒适,姜阳便开始不满的吸着嘴巴,将哭不哭的样子。 萧元此时才安定下来,一手撑着软榻,一手探出身子,瞧了瞧,又缩回去,隔了很久,才犹豫着走出来,在看到姜阳的那一刻,萧元怔住了,她伸出手落在婴儿的头顶,半眯着眼睛,五指缩了缩,最终还是没有狠下心,又收了回去。 就在她收回手的时候,广袖的一角被婴儿伸出的小手拉住,她静了一下,然后毫不留恋的将袖子从他手中抽出。 “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他。” 萧元望了他一眼,冷冷道:“不,一点也不喜欢,相反,就在刚才,我真想掐死他。” 因为我的有汜早殇了,所以我总是会觉得,所有的小孩子,都不应该长大,应该同我有汜一样,早早死去。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是病态,可是我就是忍不住这样想。 “轻盈。”萧元低唤了一声,才想起轻盈此时不在她的身边,她后退了几步,声音稍微缓和,道:“阿止,你快将他抱出去。” 景行止蹙了一下眉,却没有拒绝。 “我不想再看见他,你告诉下面的人,别把他抱出来了。”身后忽然传来萧元冷冷的声音,带着三分疏离,恻恻的,不近人情。 景行止正要说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 “报骠骑校尉于四日前领军出击,占据归雁山以北近百里地,歼敌四万余人。俘虏敌方大将一人,随军王族一人,少将十余人。” 萧元一怔,旋即笑容从眼睛里溢出来,连忙问:“可有受伤?现在行军至何处了?” 答曰:“校尉大人毫发无伤,现已逼近大禾重镇江北。” 萧元站起来,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愈发的明艳,道:“传本宫懿旨,赐封骠骑校尉容焕为骠骑将军,割芦洋乡与和婉县为封地。” “诺。” 萧元点头,正要挥手让他赶去回报,又想起赫延来。 淡了淡神色,问:“大禾三王子的尸首,现在何处?” “为大禾流民叛军一派所得,后由大禾右太后以千金赎回,以王子之礼厚葬国陵。” “出去吧。” “诺。” 你看啊,赫延,其实你母后大约还是喜欢过你的,否则又怎么会大费周折,赎回你的遗体,只是在她的亲生女儿面前,你这个养子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第七十三章 建武十六年的最后一天,南国新一任的骠骑将军率领五万征天军攻下了影都。 大禾的影都,是次于国都燕京的第二王都。 与燕京只隔着一条赤水河,遥遥相望甚至能够看见燕京城王宫的翻飞的屋角。 就在当夜,大禾那边派来信使,屠嫣王太后送上求和信一封,信中所述,是希望隔着赤水河休战,与南国相安,其中提出的愿意上贡的东西按下不提,最让人好笑的,是说愿意将大禾公主远嫁给光武帝为妃。 萧元看着城墙之下暗黑色的已经冻成冰面的赤水河,微微一笑,道:“看来胡格已经把屠嫣逼急了。” 容焕也没有言语,只是将手微微抬起,习惯的将披风披在萧元身上,萧元侧身看着他,慢慢的将身子依偎向他,道:“胡格一出生就被左王后送出了燕京,听说师从雪域密教,到现在都还没有出场,可见此人十分能忍,你在对阵的时候,便要当心。” 她看着身边男子清冽俊美的侧脸,那道常常的伤疤突兀的留在他的脸上,却在他的一身戎装之下展露出了几分英武之气,高大挺拔的身躯,足以担当起家国的重任。 萧元心中轻叹一声,她的焕儿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躲在公主府里读兵书的小男孩了,是令四海之内不敢侵犯南国的战神。 建武十七年的第一天,从赤水河那边传回消息,大禾再一次易主了。 与大禾先王一起统治了大禾几十年的屠嫣王太后做出了出人意料的决定,将原本是左王后如今的博哥王太后所出的二王子胡格封为摄政王,辅佐四王子。 萧元接到此消息的时候,虽然微有吃惊,但是还是在她的接受范围之中。因为统领大禾的人变了,南国要一举攻下大禾,便艰难了起来。 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容焕反而不想萧元想象的那样焦灼,不知道大禾国内究竟经历了那种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一直坚持闪电攻势的容焕放慢了动作,这样隔着一条赤水对峙,饶是萧元,也忍不住问容焕想要等到什么时候。 容焕便抿唇微笑着给她分析大禾国内的情况,那模样认真,引得萧元暗自发笑,每到此时,萧元便会果然自己是变笨了,明明自己才该是那个头脑清醒发号指令的人,可是这样重要的事却交给了容焕。 这场终将会到来的战争拖得很久,直到建武十七年的盛夏,萧元听说胡格把大禾国内趁着国乱叛离的部族都收复了,战事依旧还是胶着。 此时已经是盛夏,赤水河正是丰水期,容焕听到萧元的疑问,拉起她的手,带她登上影城的城墙之上,指着赤水河对面严阵以待的燕京,道:“殿下,我想为你打下一个完美的大禾,而不是战火之后,废墟之下的大禾。我答应你,一定会亲手将燕京送到你的手上。” 不知为何,她从不曾怀疑过容焕说的话,她的心里没有一点忧虑,她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相信着他,这是她的焕儿。 影城的城墙之上战云密布,双方的都在僵持着,相护试探着,却没有人先动。 一上城墙,便有士官迎上来,指着对面的燕京说:“回禀长公主,大将军。敌军好像也有将领在城墙之上巡视。” 容焕闻言,走到萧元的身前,将她护在身后,仔细的眺望了一会儿对面的城墙,片刻之后对身后的萧元说道:“应该是胡格。” 萧元闻言,远远的望了一眼,其实隔着赤水,远方城墙上的事物模糊不清,萧元只能靠着辨认衣服,才能勉强的分辨出谁可能是胡格。 “那我的弓来。” 容焕伸出手,身后的士兵便小跑过来,奉上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弓。这是萧元所赠,据她所知这是当年容焕的祖父所用的弓,名唤穿雷,能直上云霄之远,萧元也是第一次看容焕拿起此弓。 容焕拉开长弓,眯着一只眼睛,沉肃了一会儿,方才射出第一支箭,这一支箭直指城墙之上胡格,却因为距离太过于遥远,刚刚飞过赤水河,就力竭下坠。 萧元真想开口安慰他,张开嘴,却见容焕又不紧不慢的抽出了一支箭,唇间带着薄薄笑意,丝毫没有羞窘的意思,不知何时,这个孩子已经沉稳淡定如此了。 第二支箭比第一支箭要快和准很多,射在了胡格所站的一侧的旗杆之上,也因此引起了胡格的注意,然而他非但没有避开离去,反而依旧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容焕的第三支箭。 容焕也不恼,再一次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萧元看了一眼,拿出一支箭握在手中把玩,眼睛却盯着容焕,如不出意外,第三支箭定能射中,不知胡格会如何应对,他既然敢站在那里,势必不是等死。 萧元这样想着,细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长箭,“呀???” 容焕手中的箭毫无准备的破空而出,然而他却顾不得看箭射向了何处,心中一颤,便侧身拉过萧元的手,纤白如凝玉的的素手上已经割伤了一道狰狞的血口子。 他眉间一皱,便从袖中掏出白色的手绢,动作迅速的捂住伤口,护着萧元快速的走下城墙。 那支走偏了的箭,擦着胡格的头发丝,射进了他身后的城墙,牢牢的定在了上面。 自那之后,萧元便时时梦见那一日的城墙之上,她站在容焕的身后,看着他拉开破雷箭,不知为何,恍恍惚惚之间总觉得什么东西正在逝去。似是梦中又似是梦外,相反于刚开始僵持的战局,到如今已经是第三年,她几乎已经习惯了影城的生活,长安城的诏令月复一月的送来,要她回长安去,可是全数被她抛之脑后。 那座庄严肃穆等似是阎罗宝殿的皇宫几乎已经快成为她遥远的梦境了,忽然,身上一重,一双坚定温暖的手将她整个人捞了起来,萧元吐了一口气,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的是剑眉星目,俊美如画的容焕,漆黑的眸子里是一些焦急,在萧元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眼底好像有碎裂的星子化开,亮得惊人。 “殿下,有人来了。” 他露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表情,委委屈屈的,萧元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了,此时不由得一笑,伸手轻轻拍着他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谁来了?” 容焕将头靠在萧元的肩上,萧元轻轻笑了起来。 “笑什么?嗯?”容焕听见萧元在笑,将她拉开一点,看着她明艳的笑颜问道。 “只是在想,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南国第一将军,来跟我撒娇。”她抿唇一笑,眼波中艳光流转,带出无边的春色温柔,“你这几年越来越少跟我撒娇了,我还记得刚见你的时候,怯怯的,乌黑的眼睛一望着我,我就什么都依你了。” 容焕也笑,抬手抚上她的脸,修长的略有剑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脸庞,带着一些炙热的目光,最终游移在她的唇上。 “我长大了,不是吗?你只需知道,我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事事要靠你保护的孩子了,现在我可以为你打下一座城,一个国。可是,我还是喜欢跟你撒娇,而你每次迁就我,我都会觉得我对你很重要。” 话语消失在他倾身而下的唇中,他细细的吻她,好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贵的珠宝,不带任何青色,小心翼翼近乎虔诚。 良久,他放开她,看着她发红色双颊,忍不住将她扑倒在床上,向小狗一样,舔她的眼皮。 “景行止和姜阳来了。” 容焕眼中的笑意敛了敛,沉声说道。 “怎么会这时来?”萧元蹙了眉头,询问的看向容焕。 他已经坐回了床边,玄色的铠甲,长发用黑色束起,极短的笑了一下,说:“姜阳想你。”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这醋吃得太过明显,对她笑了笑,才说:“我与殿下若有孩子,定会比姜阳好上千百倍。” 萧元一怔,然后居然点了点头,容焕见状,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她起身坐到容焕的身边,说:“等战事结束,你就去请旨吧。” 须臾之间,容焕的脸上出现各种复杂的表情,最终化为平静,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有些窘迫的说:“请旨?我可以明目张胆的做殿下的面首了吗?” 萧元唇角微微上翘,看着容焕似乎有些无奈又有点头疼,却没有解释,点了点头,想要再说什么,门外的脚步声已至。 是轻盈的声音,清淡的响起。 “殿下,景先生与小公子到了。” 这一声小公子,勾起了萧元与容焕两人共同的回忆,初时,他在长公主府中,也是被人称一声小公子而已。 萧元起身,看着容焕眼中明显出现的妒色,弯腰闻了闻他的额头,然后走出内室。 容焕黑眸中的亮光又恢复如常,抓着萧元的衣角,引得萧元驻步。 “我陪殿下一起去。” 第七十四章 南国在一统江河之前,原本是七国之中的一个诸侯国,一百年之间,六州之中分分合合,最后王朝更替,皇室罔顾,得以保全继承的,便是南国。 而南国在史书之上有两百年的历史,南光武帝在其位有二十年,不是南朝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帝王,却是南国历史上智勇兼备的英雄,南国的国土在他做太子的时候得以开疆辟土,南国的民生在他登基之后清明不凡。 南国的史书毫不吝啬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在他统治的尾声,在南国暗潮汹涌的政权斗争之下,南国两百年间的第一位战神诞生。 建武十九年的末尾,新年将至,整个影城都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南国与大禾的战事已经僵持整整三年了,原本与大禾以归雁山为分界的南国在骠骑将军容焕的雷霆之势下,吞并了大禾整整一半的国土,隔着一条赤水河与燕京隔河对峙。 在这三年之中,容焕带兵曾经东渡大海,绕到大禾极北处,攻占了大禾几个重要的城镇,致使大禾皇室蜗居于燕京,如一座孤岛。 然而,攻占燕京的军令却一直没有下达,围而不攻,已经整整三年。 建武十九年的春节,影城归降的大禾人已经学会与南国人一样除旧迎新,一年前景行止带着姜阳来到影城之后就没有再离开。 容焕虽然极力的抗拒,倒是他每日忙碌于军务,影城虽然已经归于南国,可是有备无患,在他不在的时候,有景行止留在萧元的身边,他便会放心一点。 萧元每天下午都会在督军府中批阅折子,此刻已经快到晚膳十分了,今日她赐了晚宴,会在督军府中大宴将士,此时也该梳洗了。 轻盈伺候着她换了一件妃色襦裙,外罩一件纱衣,纱衣上面绣着金色的牡丹花。长发如瀑用十二支发钗束起,眉心画着一朵胭红色的花,整个人艳色明重中又带着贵族的高傲疏离,如此契合她南国孟光长公主的身份。 “殿下今日有些不同于以往,更加风华绝代,举世仅有。”轻盈一般半跪在地上,整理着萧元的裙角,一便仰着头,赞叹道。 “是吗?”萧元心中却不知为何,有些忐忑不安,她蹙着娥眉望着镜中的美丽女子,“就这样吧。” 主院的里面,早已经是人声鼎沸,早早等候再次的将士们有的已经落座了,除了主位上还是空荡荡的。 一声长喝让这个喧嚣的院子安静了下来,“孟光长公主到。” 影城的除夕夜,依旧在下雪,孟光长公主带着一抹浓重的红款款而来,那种色彩鼓动着在座的所有南国将士,而容焕盘腿安静的坐在主座下面的位置,温柔而炙热的紧紧看着她慢慢走近。 “母亲???” 萧元站在原地,寒风中裙摆高高扬起,她垂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拉住她裙子的男童。 “孩儿给母亲请安,愿母亲长安千秋。” 院中的火光衬得她的脸庞皎如明月,她低下头白玉般的眉头轻轻皱起,看着姜阳,竟然有些无助。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见身畔群臣跪地的声音,领头的那一个,是容焕,“臣等给长公主殿下请安,愿殿下长安千秋。” 萧元抽回神思,淡淡的扫了一眼,便毫不留恋的朝着高高在上的主座而去。 她一路走到尽头,方才转身,抬了抬手,道:“诸位请起。” 看着众人熙熙攘攘缓缓起身的样子,萧元对于建武十九年的除夕却生不出一点喜悦,冥冥之中,她总是觉得不安。 容焕此时开心,初时景行止带着姜阳来到影城的时候,他还忧虑,他以为萧元是喜欢孩子的,可是日复一日,他渐渐的发现萧元总是会避着这个孩子。 院中彩灯高悬,鼓乐声声。 场内的一切都被装饰得亮丽浮艳,舞姬乐姬纷纷上前献技,只为博得新年的头筹。 在这样的歌舞升平中,唯独年幼的姜阳一脸沮丧的坐回景行止的身边,脸上带着不合年龄的落寞。 景行止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望着高处的萧元为皱起眉头,道:“你母亲素来喜欢听琴,你可以去为她弹一首琴。” “真的吗?” 姜阳的琴技尚很稚嫩,不过在三岁小儿中比较起来,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可惜,即便这样,也不见孟光长公主动容。 “焕儿,你说姜阳日后会如何?” 容焕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的男孩,似乎通过他望见了当年的自己,笑道:“姜阳是殿下的养子,日后大概封王吧。” “一国之王,并不是那么好当的。父皇曾提过几次,打算尽早封他为光王,可就算仅仅是皇子,命运就如浮萍,总飘在水面,看着光鲜,却要受得住狂风骤雨。我对他的垂爱,他未必受得住???姜阳,他本就身份敏感,不知怎么的,我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应该把他藏起来,永远不要让人看见他。” 父皇要将他封为光王,是作何打算,萧元心中清楚无比,正是因为太过清楚,所以更愿意表现出对姜阳的厌恶来驱使他远离朝堂。 喝完建武十九年的最后一杯酒的时候,萧元心口大疼,她在人群中一眼就望到白衣飘飘的景行止,她端着的酒杯失手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落地声,容焕上前扶住她的腰,但是更快的,是一声带着悲伧的哭报声。 “长安急报,陛下驾崩。” 那一夜,影城的大雪簌簌的落下,万籁俱静,千家万户寂寥无声。 在新年的钟声慢慢散去的那一刻,这座边疆重镇传来了第一个噩耗。 萧元捂着心口,呆了很久,才扶着容焕的手起身,朗声道:“去把本宫的马迁来,本宫要立刻回宫!” 她的声音带着凄厉的味道,捂着胸口的手紧紧的抓着胸前的绣着的牡丹,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为何今日总是觉得忐忑。 她从容焕的怀抱中挣出,跑到侍从迁来的马旁,翻身上马,欲扬鞭,却被人抱住了腿。 萧元低下头,姜阳立刻浮起笑颜,双眼担忧的望着她说:“母亲,孩儿要陪着你。” 她一怔,弯下腰,深深地看着他。 “一直陪着我?” “诺。” 她心中一酸,眼泪差一点就流了出来,连忙用手背压了压眼睛,飞快的把眼泪逼了回去,反倒露出了一点笑容,望向景行止。 “阿止带着姜阳随后吧,焕儿,父皇骤然殡天,你留在影城,务必多加防范,恐大禾来犯。” 南光武帝驾崩于建武十九年末,直到建武二十年元月初十,长公主从影城赶回,才出殡。是以,建武二十年不曾改元,新皇登基,依旧是在建武二十年。 夜空黯淡无光,官道上冷风阵阵,萧元驰骋在马背之上,头上戴着厚厚的兜帽,只留下一双眼睛。 她脑海中依旧回荡着刚才那句话,长安急报,陛下驾崩。 她怎么能忘了呢? 她的父亲,死在建武二十年的开始。 她定定的望着前方的路,可是又觉得前路漫漫,望不见尽头,在急速的风声呼啸里,突然听见景行止的一声几乎。 “元儿,小心。” 破空而来的长箭擦着萧元的鼻尖而过,在她尚未反应过来,箭雨便簌簌而来,她抱着马脖子,穿梭在黑夜里,身边是随行的征天军用盾牌组成的盾墙。 她没有什么恐惧,相反,怒意从胸口溢出,她声音低哑,道:“杀敌着赏金千两,赐千户候。” 她的声音不大,但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战士们身体里的血液在冬夜里沸腾开来,渐渐地,保护着孟光长公主的盾牌散开了,有人冲到黑暗处,血肉撕裂,刀剑相击的声音传来,成为这条悲伤的旅途上唯一的声音。 “母亲不要害怕,孩儿陪着你。” 黑夜里,有一温热的双手抓住了她,轻轻的抚着她的手,好像她是多么的罕见和珍贵一般,萧元呆住了。 “嗯,母亲不怕。” 过了好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萧元的心情有一点复杂,可是她知道此刻不是她能够悲怀的时候,她必须尽快的赶回长安。 ―― “陛下驾崩了?” 临海整个身子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手中的遗诏紧紧握住,不知是多么的恐惧,以至于他脸色青紫。 面前的,是剑眉星目的太子,他垂头看着静静躺在龙榻上的光武帝,一只手慢慢的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将遗诏交给孤王吧。” “这???”临海握紧手中的遗诏,颤颤巍巍的回禀道:“这并非遗诏,是陛下要送给长公主的诏书。” 静默许久,姜永夜的唇角漾出一丝冰冷笑意,道:“元儿与孤王本就是一体,即是给她的,先交给孤王也可。” 他抬了抬下巴,身后一步的方韵便上前去取走临海死死捏着的遗诏。 “母妃,你抢海公公的东西?” 方韵闻言,吃吃一笑,对儿子解释道:“赞儿,有些东西咱们没有,又喜欢得紧,便只有抢了。” 姜赞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姜永夜叹了一口气,对身边的侍从道,“陛下驾崩的消息,可提早传到影城?” 侍从道诺,姜永夜便点了点头,转身看见临海惊讶的表情,有些可怜他的说:“海公公无需惊恐,孤王确实早就知道陛下会在今日殡天。” 第七十五章 萧元是在十日之后,赶回长安城的。 满城素缟,白纱漫眼。 在一个月色披霜的夜半,长安城紧闭的城门洞开,幽深的街道被飘摇不定的火把点亮,身着白色的衰衣,前来护卫的军队倒像是死亡的接引者。 景行止护着姜阳落后于萧元半头马的距离,容色淡淡,温和从容,没有什么变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街中响起:“元儿,此去???” 萧元转身,看了他一眼,在将目光转向彼处灯影模糊的皇宫,笑道:“即便真是他要杀我,我也没有理由到了自己家门口,还退回去的道理。何况,我不信???” 景行止闭了闭眼,良久,有些无奈的问:“你就这样相信他?” “不是相信,”萧元勒着缰绳驱马前行,“是习惯。” 我们兄妹二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从小到大,不知发生过多少这样的事情,不断的离间,不断的挑拨,可是每一次,萧元总是习惯的去相信他。 而姜永夜,若要杀萧元,也早该杀了几千回了。 马蹄踏着长安城的朱雀街,哒哒的,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乌鸦,嘎嘎的乱叫着,繁华不知去了何处,一派萧索。 在长街的尽头,有一个身披重孝的男子在等她。 他静静站在那里,似有笑意,神色却是冷凝的,微仰着头,负着双手。 萧元翻身下马,姜永夜已经上前,身旁端着木盘的宫人也快步跟随。 他拿起托盘里整齐叠放的明黄色朝服,说着极为平淡的话:“把衣服披上,随我去见陛下最后一面吧。” 萧元愣怔片刻,突然轻声一笑,道:“哥哥这是何意?” 姜永夜的手中,是至尊无上的龙袍。 月光趁着雪色照在男子英武的眉眼间,十年如一日的温柔宠爱依旧不变,姜永夜拍了拍她的肩,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做南国唯一的一位女皇,再好不过???”他顿了顿,“这是最好的结局。” 萧元转身看了看周围的军士,皆是她的亲随,心一下子便沉入了谷底,就在入长安的那一刻,她真的怀疑过――姜永夜。 那种懊恼和难堪,自责与私心一下子让萧元觉得无地自容,她总是说她不想做皇帝,可是如今却为了一次刺杀,而怀疑姜永夜。 瞬间恍然,萧元看着姜永夜双手捧着的龙袍,而身后的姜阳忽然说:“师父,母亲要做皇帝了吗?” “我星夜来归,却并非自投樊笼而来。” 萧元笑了笑,不容分说的拿走姜永夜手中的衣服,披在他的身上,后退两步,朗声道: “众将士,擎尔等手中兵械,恭贺新皇登基。” 姜永夜愣了愣,嗤的一笑,无可奈何又早有所料的摇了摇头。 “恭贺新皇登基。” 四面八方的军士,齐声朗朗,响彻了整个长安城。 “父皇现在何处?” “太和殿。” 萧元眼中出现一丝茫然神色,定定的看着皇宫的方向还一会儿,才道:“带我去吧。” 长安城的火把最终熄灭,长街寂寥,荒芜人声。 “师父,我们去哪儿?” 满弧的月下,景行止身姿挺拔的立在马前,怀中单手抱着姜阳,淡淡的,胜券在握而又无法自喜的道:“你母亲在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敬诺。” 历代南国帝王驾崩之后,停灵之地都是太和殿,可是萧元从未到过这里,她出生之时其祖父早已驾崩,第一次踏进去,是为了自己父皇的最后一面。 其实,萧元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总归是死了,再看一眼,也不能把他看活过来,相较于前世的悲伤,这一世要从容许多。 她略略的看了一眼,觉得光武帝的遗容还算安详,便挥手让小太监们合上了棺木。 走出庄严肃穆的太和殿之后,萧元在石阶上慢慢坐下,笑道:“从今儿起,他便再也无需自责了。” 她偏过头,拣起一缕垂在胸前的长发在指腹间揉捏,美貌冰冷得不近人情的模样,忽然道:“来人,拿一把剪刀来。” 原本正在她身后吩咐明日出殡事宜的姜永夜听到她的话,一怔,取过太监要送上去的剪刀,亲自送过去。 咔嚓一声,萧元剪下一缕青丝,将剪刀扔到脚边,把头发拿给姜永夜,说:“他活着的时候,总希望我能时时陪着他,现在死了,我便如他一次心愿。哥哥,你把这放到他枕下吧。” 她抬起手,指尖的头发丝在风中轻轻颤动,她看着自己剪下的一缕发,唇角抿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道:“那块玉,莫要陪葬了,拿出来吧。虽是好玉,想来不及这一根头发。” 建武二十年,元月二十日,新皇登基。 传闻中,朝中上下一直为谁登基而争吵不休,直到二十日那一天,姜永夜穿着象征着无上尊荣的龙袍,携驻守边疆已有多年的孟光长公主走到世人的眼前,纷争才消散。 新皇登基,自然要进行大肆的分封,方韵虽然体弱多病,但是是府中第一个为新皇生下皇子的,且在府中又是以太子妃之尊迎娶的,所以毫无异议的被册封为皇后。 其子姜赞为皇太子。 而孟光长公主,已经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除了免去她对皇后太子的行礼,便只有在封地的面积上下功夫,直到建武二十年,新皇登基之后,孟光长公主的封地已经成为史书之最,唯一一个,拥半个南国为汤沐邑的公主。 因为还在国丧之中,登基典礼并非盛大,萧元也不过只是在出场的时候,露了一个脸,让那些不断提议孟光长公主登基的大臣们安分下来之后,便中途离场了。 她坐在马车中,低头看着腰间系着的那块玉,比初见时更加光滑,想来光武帝时常握在手中把玩。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马车停下来,轻盈打开车门,她脸上的郁色便散去了。 一走进长公主府的大门,姜阳便扑了过来,这是回到长安之后,她第一次回府。 “母亲,你冷不冷?”姜阳仰着头,含着小心翼翼的笑容,端着一碗姜汤。 萧元有些回不过神,侧头看向倚在门边的景行止,他的眼中含有丰富的意义,清润得如一朵白云,温和得似一杯香茶,在发现萧元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出现亮光,唇角勾起一点点的弧度,微微上翘着,好像是已经是凡世里最好的风光了。 “是你教他的?” 望着那孩子怯怯而又希冀的眼睛,萧元终于还是伸手接住了那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她低头喝了一口,姜汤呛鼻的气味冲到她的鼻中,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萧元用手牢牢的捂住眼睛,微微垂头,大片的水泽滑过指缝,滑过脸颊,一滴又一滴,落进碗中。 “我知道总有那么一日,可不知它来得这样的快。” “母亲,别喝了,有眼泪很苦。” “诺。”萧元点点头,“母亲不喝了,也不哭了。” “师父说,流眼泪是人之常情,母亲如果想哭,不必忍着,可以哭的。” 萧元一笑,摇头,道:“没有眼泪可流了,已经流尽了。” 她看了看越来越像姜有汜的姜阳,抿了抿唇,解下腰间的药玉,放到姜阳的手中,难得的温柔道:“这是你皇祖父留下的,母亲现在把它送给你了。” 景行止上前,看了一眼洁白无瑕的药玉,扶着双手,眼中一点波光,却什么都没有说。 “阿止,谢谢你,把他带回来。” 景行止迟疑了许久,终于迟缓的点了点头,那并非是他所愿的。只是此刻萧元喜欢,那么他就愿意去做。 萧元招招手,“轻盈,把阳儿带下去吧。” 余下两个人的房间,萧元的脸上又回复了高不可攀的神色,美艳依旧,冷傲依旧。 “刺杀的人,究竟出自何处?” “长安。” 没有准确的回答,只是这样的模糊答案,让萧元觉得很不满,可是又不愿意再开口追问,在景行止的面前,她始终不愿意卸下自尊,因为在很久以前,她为了他放下全部的尊严,结果却不得人意。 “如果,我要你杀了主事之人,你可能办到?” 景行止一愣,抬起头来,脸色有些惊讶,却忽的一笑:“诺,如果你想。” ―― 空置十余年的长庆宫,再一次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在摆放着精美珍馐的桌案前,打扮得端庄高贵的方皇后一手揽着太子的肩,一手敲打着泛着冷光的剑身。 “朕早说过,即便元儿回来,皇位依旧是朕的,你却背着朕,做出那等事!” 方皇后淡淡的毫不在意的一笑,慢条斯理的回驳道:“那是一样吗?她倒是把皇位给你了,不仅落了个贤明大度的好名声,一半南国都进了她的口袋,你要置我们母子于何地?” 姜永夜一时语塞,却又立刻说:“南国本就是元儿的,我警告你,陛下死时,已经将二十万征天军尽数移交给了元儿,你父亲即便手中还有十万,那也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真的吗?可是您不是仍把那药玉给了她吗?” ------题外话------ 前一段的剧情拉得比较慢,从这里开始,会变得快一点,谜底也快要揭开了 第七十六章 彼时远在北方的影城,正在经历着开战以来最为艰苦的一场战争。 “将军,转运的后方士兵来报,百姓们都已经安全转移。” 从城墙之上,向城内俯瞰,影城之内,只看到成群结队南下的百姓们,顶着一月的寒风,落满雪的头发,蹒跚而又坚定的步伐。偶然抬头,仰望着灰白的天际,瞟见城墙之上的戎装男子。 容焕看着脚下的这一群人,衣衫褴褛,面青唇紫,却依旧是坚定不移的向着南方去,南方,如今便是天堂。 从新年第一天开始,大禾先锋军第一次主动进攻影城,两军已经数次交锋,双方未分胜负,而数次交锋的结果便是相隔两城的赤水河被战士的尸骨填为平地。大禾因为换了主帅,目前一改昔日的颓败,气势昂扬,似乎想要一雪前耻。 而这里战事,无人传回长安去。 容焕收回眺望的目光,冷肃问:“除了城中的百姓,还有附近几个村寨的百姓呢?都排查过了吗?” “诺,已排查完毕,督军府中,殿下所用,也皆已经转移。” 容焕缓缓拔出手中的长剑,道:“好,通知下去,各营整理行装,夜袭燕京。待天明时,我南国便山河归一。” “敬诺。” 是夜,容焕纵马于军前,手中的宝剑高举,道:“众将士听令。” “今夜是一场恶战,胜了便是收复了南国的山河,败了???我便随诸位一起长埋青史!” 他端起副官的酒杯,对着长安的方向拜了三拜,一口饮尽。 底下的五千的将士也与他一起,举杯向长安拜了三拜,口中称:“天佑南国,长安千秋。” 容焕将手中的酒樽又满上一杯酒,在拜了三拜,喃喃道:“天佑吾爱,长安千秋。” “出征!”捷报传回长安城,已经是三日之后。 “报骠骑将军领五千铁骑,夜袭燕京,大捷。” 短短一句话,将那浴血奋战的寒夜带过,刹那间,整个朝堂都鸦雀无声,就连一旁听政的孟光长公主也有了短暂的失神。 “陛下,我南国一统江山了。”在光武一朝久久没有攻下的大禾,光永一朝一开始就得此惊天喜讯。 很快,有老臣惊呼出声,大喜过望的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 高处龙椅上的姜永夜看向萧元,萧元的脸上也是少有的喜悦,一双眼睛明亮动人。 “骠骑将军不过十六岁,立此战功,应当大赏。”姜永夜征询的目光看向孟光长公主,道:“容焕是长公主的家臣,要如何赏赐,便由长公主做主吧。” 又是如此,朝堂中已经起了嘤嘤嗡嗡的议论声,自从陛下登基开始,无论什么事情总是要问一句,这件事长公主可知道了?随后才会批下朱笔。 孟光长公主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推拒,而是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朝臣之中,笑了笑,说:“容焕勇冠三军,自然该封为冠军侯。另外,我南国自萧氏一族英勇战死之后,便没有了大司马,此子堪当。” 姜永夜含笑赞同的点了点头,手指敲了敲桌面,又接过孟光长公主的话道:“朕已经择定了新的年号,曰光永,既然此时有此大喜之事,不如封为光勇候,光复勇猛无人可及,我光永治下第一人,”他顿了顿,问:“长公主以为光勇二字如何?” 孟光长公主的笑容淡了淡,复又点头,说:“皇兄此言极是。” 容焕凯旋回长安,却是在二月底,他虽然夜袭燕京,不伤一民,不毁一墙,成就了北疆之狼的威名,可是事实总是难以两全,三王子胡格跑了。 他因此在燕京滞留了十数日,想找出胡格,可是却徒劳无功。 这一日,从外面搜寻归来,却接到从长安传来的圣旨,以及一封单独的书信。他接过圣旨之后,更为急切的打开萧元的亲笔书信,信中不过寥寥数字。 “归时携丝绸两箱。” 两箱丝绸,两厢厮守?????? 他放下信之后,便一刻不能等待,马不停蹄的赶回了长安,那里,有等着他两厢厮守的殿下。 比起光勇侯、大司马,他更加喜欢这个奖励。 在长公主府前立下的誓言,一转眼便已经过了五年,他终于还是成为了第一个让她喜欢的人。 奔回长公主府,看到坐在屋前看书的女子,和她脚边坐着看书的姜阳,容焕突然觉得这场面好熟悉,像是五年前的自己。将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放到身后迎上来的侍从手中,容焕嘴角挂着微笑,漫步走近,一把将萧元横抱起。 “焕儿!” 她诧异的抬起头,看着头顶的男子,有些偏黄的皮肤,一时间让她想起了北地的苦寒,和那场只有一句奏报的战事,不自觉心中满是怜爱,他做了许多事,不过就是想让她爱上他。 “殿下,丝绸我带回来了,您现在可要去看看?” “丝绸?”萧元一怔,旋即笑了,她微微将头挨在容焕的胸前,一手环抱着他的腰,低低笑道:“嗯???” 容焕将她抱得更紧,越过姜阳,抱着萧元消失在庭院深处。 “殿下,”待到无人的时候,他便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咬了咬下唇,忽然想起那件事,不自觉的脸上就起的红晕。 “我明日就上书好不好?” 他将她轻柔的放在软榻上,半蹲在萧元的脚边,握着她的双手,有些委屈却更加欢喜的说:“我想向陛下要一个名号,第一侧君好不好?” “虽然不是驸马,可是也还是个第一???” 萧元将手从他手中抽出,一手撑着身子起身,一手挑起容焕的下巴,细细的看着他的眉眼,脸上的那道长疤在俊美的气韵中添上一些遗憾,只是也不尽然全是遗憾,原本生不出男子汉气概的容貌,因为有了那一道疤,男子显得英勇威武。 萧元这样捏着他的下巴,让容焕觉得有些羞窘,想要张口说什么,萧元的手指却点在了他的唇上,她整个人从榻上爬了出来,身子半悬在床边,容焕怕她摔下来,只能小心翼翼的伸手虚扶着。 “别说话,乖。”她轻声安抚他,此时她整个人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看着男子的脸,萧元淡淡道:“两厢厮守,哪有妻子和男宠厮守的道理。” “真的吗?” 他就像是在做梦一般的呢喃着,以为消失在萧元突然覆上的唇齿间,他被毫不留情的推到在地上,与原来的占据主动权不同,此时的情况,倒像是小姐强抢良家妇男。 好美好,他沉浸在萧元创造的世界里,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人,他自己像是大海里的一叶扁舟,而萧元是掌舵人,只要她愿意,便可以随时将他颠覆。 直到听见萧元的一声闷哼声,这场让人迷醉沉沦的亲吻才草草结束,她们两个不知何时已经从窗下的榻上移到了屋前的门边,萧元方才那一声闷哼便是因为不小心撞到了门沿。 她缩到容焕的胸口,戳了戳他胸前的肌肉,戏谑道:“明日莫要把折子上错了,真写成那样,我也不会帮你改成驸马的。” 容焕唇间一弯,说不出的光彩从眼中飞出来,起身抱起萧元坐回榻上,替她整理好衣服,梳理好头发,看她又恢复平日的风华绝代,这才罢了手。 “我本想封你为冠军侯的,只是光勇二字,却也不错,你可???” “光勇极好。”容焕粲然一笑,光勇侯,其中的那个永字,深得他心:“我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萧元眼睛询问的看着他,容焕抿唇,朗声道:“拿进来。” 是一方古琴,来自大禾的皇宫,昔日为屠嫣所有,名头颇大,曾有人为了求得这把琴不惜自断十指。 “悬音琴?” 萧元从容焕的怀里站起来,拉着容焕的手,说:“你来陪我弹琴,我们一起来弹琴。” 容焕一怔,有些为难:“殿下,我不会弹琴。” “你会的,你小时候,我教过你。我们弹首《长相守》,你来,我教你???” 萧元将他拉到悬音琴前,将他的手放在琴弦之上,握着他的手弹起悠悠的曲调。 容焕跟着萧元的手,抚动着指尖下面颤颤琴弦,身后的萧元唇上笑意妍妍的看着他。 一曲《长相守》,唯求长相守。“景先生,小公子。” 门外的轻盈低声迎道,“公主与容将军正在里面弹琴,容奴婢先去禀报。” 景行止摆了摆手,低声道:“不必了。” 姜阳仰头看着他仰慕的老师,听着屋中传出来缠绵琴声,不解的问:“老师,《长相守》不是只有相爱的两个人才能弹奏吗?” 景行止的身形顿了顿,停滞而悲伤,却没有言语,忽的,他一笑:“心比天高,人命单薄。” 姜阳一呆,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嘲讽嫉妒的语气从师父的口中说出来,他揉了揉自己耳朵,又望了望景行止,然而他已经缓步走出了北院。 步履轻缓,背影孤绝,带着孤竹的萧索,山间的清风而至,似乎已经要乘风而去。 ------题外话------ 这两章会比较着重于容焕的感情戏,喜欢小景的请耐下心吧 第七十七章 建武二十年,二月十二,宫中赐宴。 随着容焕在南国军中的地位确立,长安城诸多雕梁画栋的府邸终于有一间是属于他的了。 在临近长公主府半条街的地方,原本空置多年的杭府换成了新的牌匾。 容府。 他望之有些恍然,新的府邸还在修葺,容焕心里也不愿意搬进去。 “殿下在哪里,容焕的家就在哪里。” 男子卸下了一身戎装,轻便的白袍披在身上,整个人惬意的躺在玉石砌就的扇形之上,两侧的凤凰口中吐出温热的流水,一头墨发被浸润在涓涓细流之中。 萧元趴在他身边,托着腮用玉梳轻柔的梳洗着他的长发。 “今夜宴会,你便亲自去上表吧,”萧元带着水汽的手点了点容焕的鼻尖,低头亲了亲,笑着说:“我上一次给你洗头,还是在淮山的时候。” “嗯……淮山……”容焕闭着眼睛,唇角微弯,“殿下知不知道,我是何时非你不可的?” 萧元挑了挑眼,征询的垂头看着容焕。 容焕睁开眼睛,含笑的眸子看了一下萧元,复又闭上,唇角不可抑制的出现巨大的弧度,“淮山的温泉里,我偷偷……” 萧元一怔,旋即忆起那时她在泡着温泉,总觉得有人在周围,原来那登徒子竟然是容焕。 “好呀!小小年纪居然就……” “小小年纪居然就不可遏制的想要得到你……” 容焕一伸手,将萧元按到在自己的胸口,萧元看不到他的表情,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话便说不出来了。 “我自己都记不清楚偷偷的吻过你几次,从建武十五年长公主府前的分别开始,殿下,我那时就告诉我自己,我要得到你。” 我要得到你,得到你的爱,得到你专注的目光,得到你一生的相守。 萧元要说的戏谑之语忽然就说不出口了,贴着容焕,笑了,道:“那你现在得到我了,再不用偷偷……” “是的,”容焕的手撑着萧元的腰,将她整个人抱起来,萧元的身下便躺着他,“再也不用偷偷的……” 萧元带着笑,垂头要去吻他。 “殿下……”轻盈不适时的叩门声打断了两人,“时候不早了。” 萧元静了静,仍是毫无顾忌得低头亲了一下容焕,才从他的怀里退出来。 “我们明日去淮山泡温泉?” 这场晚宴,是新皇登基以来第一场盛大的宴会,几乎长安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都得以参加。 华章溢彩之下,是一个新王朝的开始,那高高在上的龙椅之下,左右两侧分别依次摆放着桌案。 出乎意料的,孟光长公主一改往日姗姗来迟的习惯,与大司马相携而来。 月上中天,风清殿暖,沉音殿中莺歌燕语。 这是新皇治下第一次晚宴,又是在南国一统山河之后的第一次晚宴,其中的意义深重,不言而喻。 此时殿中受邀之人已经基本来齐了,除去陛下和皇后太子未至,素来喜欢迟到的孟光长公主也在太监的引导下在皇座右下手第一席落座。 而新近才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大司马兼光勇侯此时正坐在长公主下面的一张桌案,两人离得很近,证实了众人心中的猜测。 而孟光长公主的老师和养子则坐在容焕的下首,孰亲孰疏一眼便可分辨。 不知不觉间,姜永夜已经带着皇后太子一行人走进了沉音殿,在一众的山呼万岁之后,坐在了那个最尊贵的位置。 这时殿中的细语中渐渐散了去,萧元抬眼看着姜永夜,他的心情很不错,眼中带着笑容,唇角微微勾起,萧元便移开了眼,同样勾了勾唇。 所有人再次落座之后,宴会便正式开始。 宫中的宴饮,每每都是同一个模式,不停的流水般的换菜,乐府教养的歌伎舞姬一轮接一轮的上前来献艺,然后再由那个坐在最高处的人说一些君臣共乐的场面话。 在这种宴会之上,无论是谁都不会真正的自在。 不知换了多少道菜又跳了多少支舞,姜永夜忽然拍了拍手。 众人便立刻放下了玉箸,纷纷怀着敬畏的目光望向高处的陛下。 “朕初登大宝,便得南国一统之喜讯,心之快慰不可言表,故有此宴,一为普天同庆,二为大奖功臣。” 话音刚落,许多人的目光便落到了一身甲衣的大司马身上,带着敬佩羡慕嫉妒或是仰慕之意。 姜永夜端着酒樽,俊朗的脸上肃然一笑,“太子何在?” 姜赞坐在皇后的身边,闻言立刻站起身,拱着双手,道:“儿臣在此。” “朕问你,长安离大禾远还是离这头上明月远?” 萧元原本在喝酒,侧耳听到这一问,忽然觉得格外耳熟,左手不自觉的轻轻捂住胸口,原本心思就一直放在她身上的容焕,立刻就发现了她的不适。 “殿下怎么了?” 萧元舒了口气,摇头,将酒樽放回桌案上,有些疲倦道:“不知为何,觉得十分熟悉。” 姜赞已经想了好一会儿,有些不敢随意回答,声音不如刚才的高,只是低低回道:“约莫是大禾离长安更近。” 姜永夜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想来不是很满意,目光转了转,看向孟光长公主那一边,挨着景行止落座的姜阳,这是他第一次见萧元的养子,那长相,居然有几分像萧元。 “姜阳可在?” 姜阳面色平淡的起身,拱了拱手:“姜阳在此。” “你来答。” 姜阳看了一下萧元,笑了笑,似乎早已经成竹在胸,道:“姜阳以为月亮更近。” “哦,”姜有汜点了点头,问:“为何呢?” “夜出得见月,独不见大禾。” 姜永夜闻言面色愉悦,洒然摆了摆手,道:“早就听说长公主的养子幼而聪慧不凡,今日一见,果真不假。此番,便循礼封为光王吧。” 萧元捂在胸口的手骤然收紧五指,却没有看向姜永夜,唇上露出一点点笑,侧眼冷着眉,道:“姜阳,你还不去谢恩。” 她这样冷厌的神色吓到了姜阳,原本以为会得到母亲的赞许,谁知换回来的,是这样厌恶的眼神。 他有些恍惚然不安,走到沉音殿的中央,在叩头谢恩的时候,脸色惨白,似乎要哭了出来。 就在此时,原本是主角却一直静静呆在孟光长公主身边的大司马突然起身,按着腰上的佩剑走到众人的视线中央。 “臣有一事要启奏陛下。” 姜永夜的眼色暗了一下,笑道:“朕本就是为大司马而设的宴,大司马有所愿,皆可纳之。” 容焕侧脸看了一眼萧元,得到她轻轻颔首的同意,便没有了丝毫顾忌,朗声道:“臣容焕慕孟光长公主久矣,今昧死求尚公主,望陛下玉成。” 大殿的寂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大司马是孟光长公主入幕之宾的身份,许多人都清楚,可是此时,是要尚公主,孟光长公主是他区区一个大司马可以肖想的吗? 众人唯有把目光牢牢的定在陛下,长公主和大司马中间,不知沉寂了多久,孟光长公主轻轻笑出了声。 抬起头,看向高处正死死看着她的姜永夜,很慢却又不可忽视的颔首,姜永夜握着酒樽,张了张口,倏地笑道:“朕忙于国事,倒把长公主的婚事忘了。大司马乃是北疆之狼,南国儿郎中唯有大司马堪与长公主相配,这婚事,朕应了。” 众人都有些意外的一愣,显然没有想到长公主真的会嫁给大司马,这两个人相差四岁尚可不提,只是一个是皇族唯一的血脉,一个的出身却只是长公主的家奴。 “大司马可还有什么要求的,一并讲出来吧。” 容焕扬眉一笑,看着孟光长公主摇头道:“无所求。” 直到他重新落座回长公主的身边,殿中众人都未能完全回过神来,皆是目瞪口呆的模样,唯有姜阳。 他垂着双手,沮丧而悲伤,不断的偷偷瞄着离他很远的母亲,他看着母亲在对别人笑,却不知道自己是何处惹了母亲不快,让她这样不喜欢自己。 景行止看出了他的不安,低声道:“你母亲并非是厌恶你。” 姜阳抬头,不解其意。 景行止喝了一口酒,脸色清淡,看不出他的喜怒:“她只是不喜欢你出风头。” 姜阳点了点头,可是还是没有快活起来,垂着眼想了许久,仰起头问:“可是每一个母亲,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很聪明很不同凡响吗?” 景行止一怔,苦笑道:“她怎么是那些平凡的母亲呢?你的母亲是与众不同的。” 姜阳依旧不懂,他面对的世界相对简单,只是因为萧元的一个眼神,他便觉得一切都坏到不能再坏。 直到景行止摸了摸他的头,沉声道:“父母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他心中的不快,并不比姜阳少,原本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说,可是此时却忍住,细细的劝解一个孩子。 前世待姜有汜太过疏远,这一世幸而姜阳与他更为亲厚。 他抬起目光,转向有些遥远的那二人,唇间的角度不变,虽然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是这样看着,真的很不喜欢??? “殿下觉得好一点了吗?” 萧元点了点头,放开捂在心口的手,重新斟满一杯酒,递给容焕,道:“恭贺你,准驸马。” “同喜。” 容焕接过那杯酒,一饮而尽。 第七十八章 第二日的早上,孟光长公主便与大司马启程去了淮山,这样又使得长安城中的议论声起。 姜阳站在长公主府的门口,看着远去的车驾,有些难过的问:“师父,我们为何不一起去。” 景行止闻言,沉思片刻,笑了一下,随后说:“不必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姜阳有些茫然,但是师父说的话从来没有假话,他点了点头,虽有羡慕,但是既然母亲很快就会回来,那么也就没有那么不开心了。 想来一转眼就已经五年了,平日里尚不觉得岁月滑过得这样快,乍一想,总觉得自己还是刚刚从建武十五年醒来。 突然想起一些往事,萧元便不自觉的笑了,正在看燕京送回来的奏报的容焕似有所感,抬头看着萧元,便放开了手中的奏报。 他很确信,即便手中拿着奏报,眼睛看着奏报,心也不在那里,索性先丢到一边。 山间的朝雾弥漫,半开的帘子在马车的摇晃中轻轻飘动,萧元原本正专心致志的看着窗外的景致,忽然腰被人环住。 “不是还有奏报要看吗?”她的语调带着几分软腻的味道,颇有南国小女儿家的姿态,这在孟光长公主的身上是难以看到的,便如昙花一现。 容焕从背后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萧元垂着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指,半响,后面抱着她的人才说:“不想看了,殿下在这里,就什么也看不进去了。” 萧元低低的笑开了,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花,又似是沉静的湖面淡淡化开的水纹,她顺势靠在容焕的怀里,微微挑起眉眼,含着浓郁的笑,“我早就说骑马,你非要坐马车。” 俊美妖异的男子轻轻笑开了,脸在萧元的肩上蹭了蹭,道:“越慢越好,回来也坐马车。” 这样拥着,久久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容焕才发现萧元已经睡着了,手指轻轻的敲了两下车壁,轻盈便出现在车窗外。 容焕刻意的压低了声音,吩咐道:“殿下睡了,让他们慢一点。” 其实已经很慢了,可是既然大司马吩咐,轻盈没有回绝的到底,点了点头,便识趣的离开。 山间的雾气已经散去,朝阳薄发,几缕阳光透过半开的车窗散落在车厢中,容焕看了一下,便伸手放下帘子,将萧元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牢牢的抱在怀中。 容焕盯着看了许久,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偷偷摸摸的去亲萧元,只是含着笑,似是在看什么珍宝。 “这世上,”萧元突然开口了,“有许多人曾祝我长安千秋,”她眸中戏谑的微光闪过,只是极短的一瞬,便低低笑道:“可只有你,能与我长安千秋。” 她此话并非虚言,整个南国有无数人希望且想与她一道长安千秋,可是兜兜转转,唯有容焕一人能得此殊荣。 她撑着腮,目光投到容焕的脸上,有些调笑的说:“刚才可是又想偷吻我?” 容焕似乎真的是认真的想了想,抬头看她,反驳道:“不是,是在等殿下醒来。” 他的手移到萧元的颈后,收起那种轻浮风流之态,虔诚而温柔的吻住萧元的唇,这样恰到好处的力道,让萧元没有心思再多说什么话,他搂着她细细的吻了许久,唇移到她的颈间,气息有些沉重。 萧元却靠得更近一些,唇贴着他的耳边,低低的诱哄的说:“你若是肯骑马,现在也不必忍着了。” 这一声,有些旖旎的气味,带着哄弄的语调,让容焕的喉结动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萧元,在确定女子的眼中没有玩笑之后。 “啊···” 在狭小的车厢了,萧元突然被他横抱起,大步的走出车厢,“来人,备马。” “咯咯···” 萧元捂着唇,难以遏制的窃窃低笑。 容焕却没有流露出一点不好意思,反而面容严肃,就似要奔赴什么战场一般。 然而,马还未牵来,新的奏报便送来了。 这一份奏报显得与众不同,是奏报中最急的那种,容焕看了下怀中的萧元,咬了咬牙,有些无奈的接过奏报。 快速浏览一遍之后,整个人已经冷静下来,转身将萧元轻放回车厢中。 山风吹来,车帘被轻轻扬起,些缕阳光落进来,容焕垂着眼,一手抚上萧元的眉眼,看了她一会,单手从她白润如玉的耳垂上取下明月珰,握在掌心。 “燕京急报,在北部氏族中发现胡格的下落,殿下,我现在就要走了。” 萧元笑盈盈的重新半开他的手,拿回明月珰,“你想什么信物,难不成就只想要这一个小东西?”她笑着摇头,从车厢的安格中取出一个盒子。 小盒子中放着一枚玉扳指,若仔细去瞧,便可知与姜永夜手上带着的用的是一样的玉料。 萧元拿出那枚扳指,抓过容焕的手,给他套了进去,道:“去吧,我在长安等你回来。待你擒得胡格之时,便是我们大婚之日。” 容焕低头看了一眼玉扳指,点了一下头,很快的亲了下萧元的唇,便下了马车,翻身上马。 “众将士,护送孟光长公主下山。” 隔着车帘,他看了萧元最后一眼,便勒紧缰绳,头也不回头消失在山道之上。 萧元愣了一下,觉得有些异样,却说不出是何感觉,只得皱着眉。 彼时无人知道,这一别再见便参商永隔。 “师父,”姜阳忽然一声,道:“是母亲的车驾。” 孟光长公主的车驾突然出现在朱雀街上,行驶得缓慢,四周的军士提着灯笼,缄默不语,倒像是一场无声的哑剧。 姜阳不敢扑上前去,只是带着一脸笑容等在车旁,喜笑颜开道:“师父果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知道。” “知道什么?” 姜阳连忙摇头,带着儒慕的眼神望着萧元,道:“母亲,您回来了。” 萧元却有些神色倦倦的,点了点头,往长公主府中走。 姜阳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忽然想到了什么,小跑上前去,说:“师父送了孩儿一只小狗,很是可爱,母亲要不要看一看?” 萧元愣了愣,摇头,道:“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姜阳有些失望,可是又因为萧元难得的和颜悦色的对他说了一句话,他还想要说什么,萧元已经很快的消失在北院的院门中了。 寂寂幽深的西院,景行止坐在林下独自下一盘棋,姜阳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坐在棋盘的另一盘,小手一边抚弄着小狗的背,一边撑着下巴看景行止下棋。 “师父,我要如何才能得母亲的欢心呢?”小狗不知为何,总是喜欢舔姜阳腰上系着的药玉,那对姜阳来说是至宝,他喜爱小狗,可是药玉却是母亲给的,不能由着它玩弄。 姜阳伸手将药玉塞到腰带中,带着刚才的疑问,望向景行止,“老师,你说呢?” 景行止收回探寻小狗的目光,浅笑道:“这,我也不知。” 他的声音有些涩,他的回答让姜阳有不小的惊讶,毕竟他从记事起就是跟着景行止的,在他的记忆里,这个男子是无所不能的。 “那我就不伤心了,”姜阳摸了摸小狗的头,说:“连老师也不能做到的事,我就更不能了。” 他听见景行止叹了一声,他自己其实仍然有些难过,咬着唇:“只是我不明白,大司马是如何讨得母亲欢心的。” 正说着,腰带里别着的药玉又被小狗咬了出来,姜阳有些失去耐心了,将小狗放到了地上。 在抬头时,景行止已经在开始将棋子一颗颗的捡回棋盒中,他的眸中平静无波,似是一潭古井,然而仔细去看,又会觉得里面波涛汹涌,似有暗流激荡。 姜阳看得起了冷汗,忽然听见景行止清淡的声音伴着夕阳的余晖飘散。 “今朝得意,它朝落拓。过程如何并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姜阳听得似懂非懂,然而景行止已经抱着棋盒回了房间。 晚间用膳的时候,姜阳难得的与萧元同桌共膳。 萧元有些魂不守舍,但气色并没有异常,姜阳也没有敢多问,奇怪的是,原本只要母亲一有郁色,便会立刻上前的老师,这一次居然连问都没有问。 “你如今是光王了,可曾想过以后的事?” 用完晚膳之后,孟光长公主并没有立刻离去。姜阳有些受宠若惊,而母亲提的这个问题,他其实还没有想过。 “难不成,你想一辈子留在长公主府?”她的语气有些不悦,静静的看着姜阳,目光严厉。 “孩儿想去从军···” 萧元怔了怔,问:“为何要去从军?” “母亲很喜欢大司马,孩儿想一定是因为大司马做了大将军的原因,如果做将军,杀敌卫国,能让母亲喜欢开心,孩儿愿意从军。” 萧元微微张着嘴,有些无言的看着姜阳。 “今天我问了老师一个问题,可是老师答不出来。” 萧元有些疑惑的看向景行止,问:“什么问题?” “我问老师,怎么做才可以让母亲喜欢,老师也不知道,所以孩儿想,母亲喜欢大司马,如果孩儿变成大司马一样的人,母亲一定也会喜欢孩儿。” “不···不用,就是这样,母亲没有不喜欢你。” ------题外话------ 这章居然审核不通过,好吧,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吧? 第七十九章 如刚刚重生时候相仿,这一夜,萧元不停的沉溺在梦境之中。 建武九年的盛夏,崇光殿前一眼碧色池水,萧元赤着双足,卷着袖子在池中捉鱼。 深红色的裙裾被绑在腰上,露出了洁白的脚趾,衣裳上尽是水渍打湿的暗痕,但是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专心致志的弯着腰,徒手摸鱼。 接连几次,她都扑了个空,整个人摔向水面,这一下衣衫湿尽,就连头发也打湿了。 “臣女(臣子)见过孟光长公主,愿公主殿下长安千秋。” 这时,萧元才微微抬起头来,打量的目光落到岸上几个孩子身上。 也是这个时候,萧元才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 然而偏偏,是一个她连印象都没有多少的梦境。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却突然发现,那群孩子里,竟然有容焕,年纪很小,比她印象中第一次见他时还要小得多。 这一次,才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见面吧,素来事务繁忙的孟光长公主却早已经将它忘记了。 “这是谁?” 孟光长公主的声音十分的柔和,但是柔和中掺杂的冷淡又清晰可见,容焕还没有说话,便有在一旁的内侍官回话道:“禀殿下,这是杭桥大将军的长孙,今日丽妃娘娘生辰,随其母入宫贺寿。” 是的,那个时候,他还不叫容焕,是杭元。 孟光长公主低下头,继续观察着池中的鲤鱼,随意的挥了挥手,杭元身边的孩子们就自知之明的退下。 “你???” 萧元突然抬起眼,指着杭元说:“下来陪我抓鱼。” “我???”杭元连忙后退了几步,摇头说:“我不会水。” 他本以为,这样集万千宠爱的公主会娇蛮跋扈,会命令他立刻下去,谁知,少女就这自己湿漉漉的手扶正了头上的发簪,毫不在意的说:“那本宫赐你一个泅水的老师,你学会了再来陪本宫抓鱼。” 她因为身处在梦中,便可以随意的观察他们的神色,她知道彼时的自己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可是他,你看他的神色,是当了真的。 萧元有些感慨,走上前去,正想说些什么,梦境却陡然一转。 从皇宫回府的马车上,听得见阵阵春雷声,车门一打开,她便看到倚在公主府门框上昏睡的容焕。 萧元怔了一下,走过去,她想将他抱起来,却没有办法,而孟光长公主的步子顿了顿,有些迷惑的问轻盈:“这是谁?” “殿下???”在那恰到好处的一瞬间,容焕睁开了眼睛,发黄的皮肤和枯瘦的身体,双眼却乌溜溜的望着孟光长公主。 萧元舒了一口气,看着孟光长公主吩咐方简将他抱进去,并格外恩宠的将西院赐给他。 她如今置身在深山密林中,她记忆里,她从来不曾来过这里,山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凄胡笳曲。 她循着声音走去,却一直找不到奏曲的人。 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忽然之间听到刀剑击撞的声音,铿锵有力的,她一转身,一把长剑就迎着她的面门刺下去,却直接穿透她的身体扑向了她身后的另一个人。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长秋山。 而眼前这两个以命相搏的人,是容焕和方碍。 这,是她记忆里的空白,此时这样直面,虽然知道容焕在这一战中,受了伤却没有性命之虞,可是担心却是依旧存在的。 她坐在一个梦中人的身份静静的观察着他们的搏杀,似是一场无声的哑剧,整个战斗的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发出一点声音。 方碍的剑划破容焕的脸,鲜血顺着眉骨流下,滴落在草地中,少年却一声不吭。 最后,他抢过马,飞奔进深山之中。 萧元不知找了多久,才发现他躺倒在草丛中。 那若有若无的胡笳声停住了,草丛中依稀传来了悉索声。 那,是有什么动物还是人?在草丛中缓缓而来的声音。 天际微白,然而草丛里的悉索声却越来越大,马儿觉得不安,远远跑开。悉索声终于停住了,一个穿着绿色薄纱裙的女子从中走出。 她光着双脚,双脚之间系着树藤做的脚镣,因此在行走中发出巨大的悉索声。她走到容焕的跟前,垂下头看了他一眼,退开,这时借着稀薄的光影,才可以窥见她的容颜,让人觉得奇异的是,她与萧元生着同样的皮相。 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如萧元的艳色,很平淡,似乎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看上去阴恻恻的,像是将萧元的皮直接扒到了她的脸上,面无表情,便是如此。 “阿止,”那个女子开了口,声音平和而无波,双眼看着容焕如同再看一件物品,“又欠我一条命了。” 听到说话的声音,容焕抬起眼睛,好像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觉得满足而喜悦,唇上露出一抹笑,喃喃低语道:“殿下???你来了。” 萧元怔怔的看着她将容焕带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世间竟然还有一个人,与她这样的相似,而她却从不知晓。 屋中的灯火还在静静燃烧,萧元却推开门走了出来,她知道这一段梦境是在她重生之后不久,她再往前走一段路,便会听见容焕的读书声,唇角不觉勾起了笑意,步子也愈发的急促了。 她走到当年听到朗朗书声的地方,侧耳细听,却离奇的没有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幽幽传来。 似乎是踏在枯叶之上,细碎而沉重,好像是跋山涉水的疲倦旅人,萧元愈听心中愈是迷惑。 深重的迷雾遮住了眼前的景色,唯有那一声声脚步声,一点一点的靠近。 终于,沉沉雾霭散去,那双眼睛,带着丝丝温柔甜蜜的笑容,默默的看着她。 片刻之前还惶惶不安的萧元,在看清楚容焕的瞬间,便安心了。 他一身重甲戎装,一手按着腰上的佩剑,一手缓缓抬起向她摊开。 “殿下,我来与你告别。” 殿下,我来与你告别。 片刻之前,他还在她眼前,浓重的黑暗却再一次包围在她身边,将她吞没,而那一句话,却不停的在她耳边回放。 他来,不是为了重逢,而是与她告别? 在黑暗之中,不知彷徨前行多少路,萧元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进来,轻飘飘的却不容忽视。 “娘,不怕了。孩儿陪着你。” 在前行的路上,终于出现一点点光芒,那光芒之中,站着三个人。 那是一身龙袍的姜永夜,他正站在孟光长公主的身边,脸上是萧元从未见过的复杂表情,因为是梦境,所以她才看得这样的清楚,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他俯身将有汜抱起来。 萧元拼命的跑,可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过去,她听见姜永夜问:“有汜以为长安可有太阳远?” 姜有汜想了想回答说:“太阳更远,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人从太阳来,这显而易见。” 姜永夜感叹着,对孟光长公主说道:“此儿深肖元儿。” 孟光长公主抿唇,伸手将姜有汜抱下来,放到地上,道:“有汜,这是你的舅舅。” “舅舅。” 那些虚幻化成的人影再一次重新聚集,是在另一场晚宴上。 熟悉的沉音殿中,熟悉的歌舞,却是另一群陌生的人,这一世死去的柳氏仍旧坐在那里。 宴席正高潮的时候,姜永夜突然挥退了歌舞,朗声笑着将在长安城门前的问题与众人说了一遍,又含笑再问了三位皇子,三位皇子所答接不如姜有汜之前回答的。 因而又问:“有汜,你说清山离太阳近还是离长安近。” 姜有汜起身,拱了拱手,说:“离太阳近。” 姜永夜蹙眉,有些奇怪的问:“为何与你之前的回答不同呢?” 姜有汜看了看孟光长公主,得到孟光长公主的鼓励,才朗声答道:“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姜永夜闻言,抚掌大笑,一边笑一边对孟光长公主说:“元儿,此儿有大智慧啊!” 那,是有汜! 她陡然从黑暗中坐起来,却因为动作太过急促,碰到了枕边的铃铛,铃铛声响,一曲梦靥便结束了,外间的脚步声起。 “殿下,你醒了吗?” 轻盈快速的走进来,打开帘子,脸上带着笑容,将萧元扶起来。 “北方可有消息传来?” 轻盈一边服侍着萧元更衣,一边不疾不徐的回禀道:“还不曾有消息。” 萧元轻轻皱了一下眉,却没有再追问什么。 “景行止在何处?” 轻盈没有想到长公主醒来问过大司马之后,再问的居然是景先生,当即回答道:“先生方才还厨房,现在应该已经快好了。” “嗯。” 萧元拿着小镜子看了看头上的钗环,却有些恹恹,抬手取下最为艳色繁华的那种朱钗,轻轻掷在梳妆匣子里,道:“梳得平淡些,本宫今日有些倦。” 这还是头一回,清早起床便听见长公主说倦,轻盈悄悄打量了一下长公主的气色,确实有些差,想了想,等会儿还是得去请太医来瞧瞧。 第八十章 早膳,在萧元的刻意示意之后,摆在了花厅中。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精致菜肴摆上桌案,景行止也从宫人的后面姗姗来迟,虽然是刚刚从厨房中走出来的,却干净得好像沐浴斋戒过。 萧元握着调羹,在要说话的时候,她突然将目光落在了姜阳的身上,有些奇异的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姜阳突然被问到,有些愣神,犹豫了一下,羞红着脸回答道:“孩儿无事。” “真的无事,为何要哭?” 她的声音已经带着训斥的味道,姜阳本来就敬畏她,此时红肿眼睛发涩,几乎又要哭了出来,语调带着怯意,道:“孩儿不该隐瞒母亲,孩儿错了。” 萧元眼神渐渐凝聚,皱着眉,问:“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而哭?” “前几日,师父送了孩儿一只小狗,孩儿很喜欢,可是昨晚,”他垂了垂头,说:“昨晚,小狗死了。” “不过是一只小狗罢了,便值得你这样哭泣?” 姜阳的脸色白了白,忽然起身,跪到萧元的脚边,重重的磕了几个头,道:“并非只是为了小狗,而是因为母亲。” “呵???”萧元冷笑,有些嘲讽的斜着眼,问:“说说看。” “孩儿知道不得母亲喜欢,可是母亲想要孩儿死,孩儿最后还是有些难过。” 他抬起头,望着萧元转白的脸,心中的苦涩更深,索性最难讲的话已经说了出来,便将一切都抛开了,声音平静而悲凝:“孩儿知道自己非母亲亲生的,孩儿并非畏惧死亡,只是不舍得母亲一个人。母亲要我死,我便去死。” 萧元的脸色凝重,无声无息的压迫感生出,她将目光转到门前的景行止身上,声音冰冷问道:“这是何事?” 景行止眸子暗了暗,提步走进花厅,伸手托着姜阳的胳膊起身,从容不怕的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样哭,更不得你母亲喜欢。” 他这样一说,姜阳的眼泪便止住了。 “我前几日送了他一只小狗,那只小狗素来喜欢舔东西,自从给他养着了,就喜欢舔他身上从不离身的药玉,正巧,昨夜死了。” 萧元被这一句话震得心头一惊,她垂头看着姜阳腰上系着的药玉,伸手要去拿,却不料被姜阳躲开了。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瞪得大大,有些恐惧的望着她,说:“这玉有毒,母亲不要摸。” 这一句话,无异于在梦境之中她听见姜有汜对她说:“娘,不怕了。孩儿陪着你。” 她皱起直眉,一把扯下姜阳明知有毒却还是系在腰间的洁白药玉,收敛起冷意,不断地摩挲那枚玉佩。 “呵????”萧元笑了笑,看向姜阳,问:“母亲为何要杀你?” 姜阳有些呐呐的,却依旧无法释怀,道:“因为我不够好,让母亲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萧元伏低身子,将姜阳搂在身前,微微垂着眼帘,有些哀伤的神色,垂下头,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你和他一样,都是母亲最喜欢的。” 直到这一刻,萧元才真正的确认,这个即便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即便一直得到她厉色以对的孩子,其实和有汜没有区别,他同有汜一样将她视作母亲,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用生命去爱护的母亲。 萧元安抚了姜阳之后,那个受了一夜惊吓的孩子第一次有幸由她哄着入睡,一夜的哭泣不眠让他很快的沉睡,然而,萧元却不得轻松。 “临海在何处?” 那是她父皇身前最信任的大太监,按照在宫中的规矩,在光武帝驾崩之后,应该放出宫养老了,所以萧元也没有多做打听。 轻盈派人去宫中的内务府问了话,回话的人却说,临海在光武帝驾崩之后,自己撞柱殉葬了。 “殿下,”轻盈看着孟光长公主青白的面色,有些担忧的上前,“不如先传召御医来瞧瞧。” 萧元摆了摆手,起身,道:“随本宫入宫吧。”她隐在广袖中的手紧紧的捏着那枚药玉,握得很紧,几乎要将那枚玉佩捏碎,她尚记得姜永夜是如何将这枚玉佩交给她的,而她又是如何将它转交给光武帝的。 每一回想,萧元的脸色便是黯淡一分,待到马车驶进皇宫的时候,萧元却已经恢复里的平淡的神色。 “轻盈,先去太医院。” “诺。” 她坐在幽深的车厢中,静静的看着手中的那枚玉,唇上凉凉的笑意,噙着寒光,冰冷而慑人。 “殿下,到了。” 这一段路,是马车到不了的,即便是尊贵如孟光长公主者,也得下马车。 她噙着点点笑容,从马车中出来,却听见了一声声哭泣声。 太医院临近帝学,听着哭声,有些像是小孩的声音。 她淡淡瞥了一眼,轻盈本要上前呵斥,却被孟光长公主摆手拦下了。 一众宫人都被留在了身后,萧元慢慢走近姜赞与姜耀的身边,姜耀是陆氏所出,宫中的二皇子。 她不说话也不发出声音,静静的看着两个小孩子。 “皇兄,你还给我,你快还给我???” 到底是年纪差异大,姜耀无论是力气上还是地位上都不如姜赞,只能怯怯的哭着,一旁的随侍太监也不敢上前劝。 萧元走近,低下头问:“这是怎么了?” 她的话刚一出口,所有人才惊觉过来,立即跪到在地,请安行礼之后,却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 萧元也不生气,定定的看着姜赞,问:“太子,你来说。” “嗯,”姜赞咬了咬唇,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了几转,才拱了拱手说:“孤刚才见到二弟腰上带着的香囊很新颖,就想借来玩玩,可是二弟小气得很,所以???” 萧元看着他的脸,皱眉,“所以你就抢?” 姜赞却不以为然的说:“母后教导我,有些东西我如果没有,又喜欢得紧,便只有抢了。” 萧元一怔,看着姜赞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们南国的皇子,生于妇人之手,可是却从出生之日起便被分开教养,即便是亲生母子也难以见上一面,所以母亲很难影响到孩子,这也是即便皇子之间勾心斗角,也不失皇子仪范的原因。 萧元沉吟片刻,点头笑着,道:“你这样喜欢,倒也难得,不过你二弟舍不得,也就罢了,你来,姑母给你好东西。” 轻盈在一旁只听得心惊胆战的,她跟随孟光长公主多年,虽然见过长公主杀伐果断的时候,却不曾想过,长公主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你看这块玉可好看?” 姜赞的眼睛一亮,连连点头,说:“姑母要送给孤吗?” “是啊???”萧元掩着唇笑,低下身子亲手将药玉系在姜赞的身上,温柔似水的说道:“姑母就得了这一块玉,拿来给了你,千万收好,莫要让别人知道了。” 姜赞捏着那洁白无瑕的美玉在手,笑得合不拢嘴,点头说:“孤一定不会告诉别人的,”末了,狡黠一笑道:“孤连母后也不说。” 萧元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到马车上。 “轻盈,回府吧。” 而长公主府中,姜阳已经醒了,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看着完全陌生的房间,迷糊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孟光长公主的闺房。 “师父,你在吗?” 姜阳穿上鞋子,走出内室,便看到景行止坐在梳妆桌前,走近了才发现他正往里面一件一件的放着崭新的珠钗。 姜阳披着外衣坐在景行止的身边,静静的看着他专心致志的打理着母亲的饰品,看着师父温柔隽意的目光,姜阳问:“母亲为何不爱师父呢?” 景行止的手顿了顿,没有说话。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母亲爱师父,那师父便可以真的做我的父亲,那该多好。” 景行止将最后一支珠钗放进去,从胸臆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侧眼看着姜阳,眉宇间极为平静的回答道:“世间万物都有它的宿命,时候到了,自然圆满。” 姜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可是,师父不是也希望这一天快点到来吗?” 景行止难得的蹙眉,眸中光色沉沉不见底意,过了许久,他说:“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不急。” “师父,”姜阳仰着头问:“师父为何知道一定能等到那一天?如果等不到呢?” 景行止低头笑了笑,说:“只要将每一步都准确无误的计算好,就好像我知道你今晨那样做,会让母亲动容一般,我这样坚定不移的做,便一定会有那一天。” 姜阳的眼中有惊叹的光芒,点着小脑袋,说:“师父果然是天下最厉害的人,什么都会。” 景行止将装珠钗的盒子关上,放回原处,淡淡的笑着,打开手边的抽屉,取出一个朴素无华的盒子,修长的指在盒身轻轻的描摹,姜阳的目光投了过来,看着那个盒子问:“师父,这是什么?” “信物。” 景行止指尖轻挑,打开盒子,里面却空无一物。 原本应该放着一枚白玉扳指的盒子,空空如也,想来是原来主人已经为它选了一个新主人。 第八十一章 容焕在燕京失去了消息? 轻盈跟着萧元穿行在长公主府中,虽然看着长公主的步伐依旧如常,可是轻盈却需要加快步子才能跟上她。北院中的繁华碧树统统被她甩在身后,回廊上的盏盏宫灯在晚风中青萍一般摇摆不定,突然有种人事易分的凄清感觉。 “嘎吱???” 一声轻响,门从外面被人推开,萧元提着裙子走进去,一路径直的朝里面走,直到看见与景行止坐在一道的姜阳,才停下了脚步。 “方才北方传来消息,容焕失踪了。”在说话的时候,她一眼就瞟见景行止手边那个空空如也的盒子,不知道景行止为何会将它拿出来,但是此时她显然没有追问的兴致。 她下意识向前一步,细细的看着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的姜阳,静了一瞬,道:“阿止,你现在带姜阳回清山去。” 景行止不动声色:“为什么?” “你这样聪明,还需要我来解释?”萧元斜眼看了他一下,意味深长的一笑,对姜阳伸出手,道:“你是母亲的孩子,母亲希望你能够平安长大,你能答应母亲吗?” “诺。” 姜阳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她,点了小脑袋,犹豫了下,问:“母亲和孩儿一起去吗?” “不,我不能???”萧元的眼神微微一变,笑容有些冷,“我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我可以把姜阳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我不会离开你。” 萧元闪电般看了景行止一眼,却没有拒绝,点了一点头,将姜阳的事情安置好,她便要放开手去做别的事了。 在无形之中,她已经慢了许多步,现在便要追上他们的脚步了。 “轻盈,将负责先皇病情的一干人等全数圈禁起来,朝中的大臣,也先透个风声,本宫倒要看看,这究竟是谁的南国。” 连夜,景行止便设法将姜阳送出了长安城。 同一夜,皇城长庆宫内。 方韵看着手中的密折,忍不住发出笑声,眼中流光溢彩,野心与贪婪毫不掩饰,一旁的姜赞也许是已经见惯了自己母后的这种表情,也没有什么不适,只是一边用晚膳,一边象征性的问:“母后,您为何如此高兴?” 方韵闻言转头看向姜赞,“赞儿,天助我们母子,你舅舅的仇,终于能报了。我们方家苟且偷安,仰人鼻息这么多年,就要一雪前耻了。” 姜赞的年纪虽然不大,可是早就耳濡目染知道了母后的心思,只是他原本对孟光长公主这个姑母没有多少接触,今日她又送了自己一块美玉,此时,便有些犹犹豫豫的,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又想到长公主交代过,不能告诉别人,便闭口不言。 方韵抚着自己垂落在肩上的青丝,胸有成竹的吩咐道:“碧同,你把这封信交给本宫的父亲,务必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看着方皇后幽沉的神色,碧同点了点头,便拿着信走了出去。 只是方皇后不知道,她用了五年的老人,其实最开始也是孟光长公主送给她的,此时接了信,便立刻先将信中的内容想法弄了出来,送到了孟光长公主手中,再重新换了信封,漆上方韵独用的私戳,这才让底下的人悄悄送了出去。 “今日你在宫中遇到了长公主?”忽然想起这件事,方韵又问道:“她与你都说了些什么?” 想到长公主交待的不能说的事情以及自己为了一个锦囊把姜耀弄哭,姜赞眉间露出一点老成的笑意,说:“没有说什么,她问我在那里做什么,我还未回答,她就走开了。” 方韵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自以为太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她安排的老人,便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担忧的,站起身对姜赞身边的伺候的宫人嘱咐了几句,便走开了。 接下来的几日,日子便不再清闲,在长久的寂静无声之后,山雨终于来了。 先由一个朝中地位低下的言官上奏参大司马在北地拖延战机,延误战局,后被姜永夜按下不发。 第二日,又有几名官员联名上书,参大司马率领南国最为精锐的五千名征天军骤然音讯不明,可有通敌之嫌。 讲到最后,甚至有人质疑容焕叛国。 随着容焕失踪的时间越来越久,朝堂上要求惩处的人也越来越多,原本属于长公主这一派的老臣,也为着南国的安危而开始转向讨伐容焕。 百官之首的丞相沈安道出了一件惊天骇闻,曰容焕实际上乃是叛国罪臣杭桥之孙。 这个消息无异于是一块巨石,将原本就躁动不安的湖水激起了千层浪花。 早朝的时候,由丞相领头,朝堂之上满是要求惩处大司马的声音,姜永夜坐在皇座之上,头痛的扶着额。 “诸位爱卿,你们所言若不假,那朕也???” “孟光长公主到。” 礼官的唱喝声打断了姜永夜接下来要说的话,朝堂之上的臣子皆忘记了他,纷纷转身跪迎孟光长公主。 她步态悠然自得的仿佛在自家花园中巡视一般,慢慢的走过跪在两侧的大臣身边,朱红色的裙摆拖在玉石铺就的地上,绣着凤尾的裙摆高贵而冷冶。 她径直的走上那皇座之后垂着珠帘的座位上坐下来,那是姜永夜登基之后专门为她而设的位置,她一次都没有坐过。 “本宫不过打门口过,就听见你们在这里吵吵嚷嚷的,你们都说说,在吵什么?” 孟光长公主冷眼看着底下伏跪在地上,头颅埋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的大臣,微微一笑将目光落在百官之首的丞相身上。 沈安整个人一抖,脸几乎要贴到冰冷的地面上。 “方才不都还振振有词的吗?本宫一来便都夹着尾巴做人了,沈安!” “臣在。” 孟光长公主抬了抬下巴,“你来说说。” “臣惶恐!” 在一片沉寂不言中,孟光长公主伸出手,拿起放在手侧的茶杯,狠狠的从珠帘之后摔了出来。 “你惶恐?沈安,你是否觉得你这头顶的乌纱已经戴够了?” 她的语气渐渐凝重而逼人,扫视着满殿的大臣,笑问道:“你们要求惩处的大司马,此时正在为我南国浴血奋战,就是你们这群悭吝小人,使得南国就不得安。” “可,”沈安本是忠心耿耿与长公主一派的,事件最初也是保持沉默不言的,可是容焕是杭桥之孙这件事一出来,他便不能淡然了,“大司马乃是罪臣之后,这般???” “那也是得了光武皇帝的圣旨免罪的!”萧元声音丝毫不容置疑,道:“圣旨还搁在本宫的府中,你们若有异议,本宫这就让人取来给诸位一辨真假。” 朝阳已经越升越高,照进朝堂之中,高高在上的皇座之上,姜永夜缄默不语,反倒是幽深暗处的珠帘之后,那个掌握着一个国家的命运的女子沉着眼,静静地等着他们自圆其说。 “本宫告诫你们一句,若你们中有任何一个人,能逢战必胜,带着征天军打下若羌或者是雪域三十二国,也或者是西南哪一个部族,那本宫便把大司马之位送给你们。” 她起身从珠帘之后走出来,神色淡淡有着类似于光武帝的不怒自威之感,走到姜永夜身边的时候,步子顿了顿,有些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句:“本宫的话已说完,皇兄继续上朝吧。” 她没有带皇冠,也没有华盖,孤身一人,无人相伴,却好似是无冕之王,待她走到殿门前,停了下来,掷下一句话:“待大司马还朝之日,你等再去城门前跪迎吧。” 阳光越来越明亮,照在崇政殿前的丹阶之上,两侧的禁卫军手持兵械,面容硬朗,萧元步态缓慢,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下最后一级丹阶,她回身看了一眼偌大的皇宫,轻盈正走过来扶她上马车,却听见素来冷傲自持的长公主突然说了一句:“自父皇驾崩,这长安皇宫日复一日的冷了,我实在不该回来,这里的种种,人声鼎沸,歌舞升平,却让我想起在影城的日子,那里纵然苦寒,却还有一个真心爱我的人。不像这儿,看上去谁都将我捧得高高的,却没有一个是真心为我。” 轻盈心中一震,以前从未见过长公主有这样的感叹,可是已经快十天了,大司马带兵去追击大禾二王子,音讯全无。 萧元却收齐了心思,转身坐上马车,看着车窗外,逐渐消失的皇宫城墙,“姜阳可已经安全送到了?” “回禀殿下,先生说已经送到山寺中了,无人知晓。” 萧元点了点头,拉下车帘,将朱红色的宫墙挡在车厢之外,许久,轻盈才听见孟光长公主开口说话,她说:“轻盈,我们启程去大禾吧。” 始终没有容焕的消息传回来,萧元其实已经等不下去了,比起上一次,这一次明显的更加不安,她如今一闭上眼睛,想到的便是,那一句话。 殿下,我来与你告别。 第八十二章 他记得赫延就是死在这一片雪原中。 如此绝境,仿佛是创世之神单独为这块大陆留下的纯净所在,日复一日落下的白雪,没过人头的积雪,冷到令人忘记伤口的疼痛,雪原依旧是无声无息的所在。 等到胡格喘息平复的时候,簌簌而下的鹅毛大雪已经将周围战死的兵将尸骨掩埋了。 他的敌人,似乎比他更加顽强,依旧向一颗孤松一般,直立在那里,不动不移。 他自己带领的六千私兵,以及容焕带来的五千征天军的鲜血在前一刻还曾经染红这片纯白的土地,可是下一刻,又是与世无争的洁白。 师父说过,没有人可以穿越这片死亡之地,也没有人可改变这里。 他自以为自己学艺精湛,在沧澜谷中,师父收的弟子足有千人,却只他一个人文武皆成。师父的本意,并不希望他回到大禾去。 他拜师沧澜谷的时候,也曾经想过永远都不要回去,可是国破山河碎,一个王子的义务他无可推卸。 就连从小争夺到大的舒木尔与赫延也可以同手抗敌,他为什么还能坚守安逸呢? 雪还在不停的落下,落满那个男子的肩和发,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胡格小心的呼吸着,感受着冷气窜进肺叶中的疼痛之感,而对方似乎比他适应这种环境很多。 也是,沧澜谷虽然身处雪域三十二国的最深处,可是四季温暖如春,如果可以,他真想死在那里,而不是这块冷冰冰的地方。 在他尚未恢复完全的时候,对方的剑又一次以他意想不到的速度飞了过来,是的,这个年纪十六的男子,每一次都会给他超乎他预想的惊讶。 容焕的剑刺穿他的胸腔的时候,他手中隐藏许久的匕首,在容焕靠近他的那一刻,飞快而迅速的从容焕背后刺入容焕的后心。 他已经能够感觉到生命的流逝了,那些鲜血一流出他的身体,就变得冰冷,凝结成冰粒,终于结束了。 这场为期半个月的追逐,无论是容焕还是他,都已经筋疲力竭了,北疆之狼果真不同凡响。 不过,最终也要随他一起葬身雪海了。 匕首刺进后心的那一刹那,那个和容焕殊死搏杀了近百回合的二王子仰倒在雪地上,失去了最后一丝站立的气力,狠狠的在雪中砸出一个深坑。 雪花一片又一片的落下,速度之快,在容焕伸手将后背的全部没入的匕首抽出来的时候,那人已经葬在了雪地里,与他一起来的五千将士一样,无声无息的消亡了。 匕首抽出的那一刻,嫣红的热血喷洒在雪面上,他的身体抖了抖,不自觉的觉得很冷。 从雪域吹来的风,呼啸在这片土地之上,容焕觉得全身上下原本失去知觉的那些伤口一起发痛起来,他抬手想要用剑支持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脚下的并非是真实的土地,不过是松软的积雪,剑身全部没入雪中,他身体失去支撑,扑倒在雪面上。 雪花再一次落下,在他的背上慢慢积聚,似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埋在这里。 冷入骨髓的雪花呛在他的喉咙深处,即使是喉部的温度也无法让雪花融化,后背开始一阵一阵的发痛,几天来的伤口也让他的神思开始涣散,再这样下去,只怕雪原上又多了一具尸骨。 但,他现在还不想死,他已经为殿下解决了南国征途上的最后一块跘脚石,他此刻好想回到长安。 他握紧拇指上的玉扳指,艰难的伸出手向某一个方向爬去,那里,大概是属于长安的方向。 风雪越来越大,几乎要将这个渺小的所在吞没在此处,他匍匐着身子,在雪中步履沉重的前行着,前路是遥遥不变的白。 似乎除了白色,再也看不进其他的颜色,那些雪花好像挥之不去的斑点,缠绕在他的视线之中,细细的尖锐的微光刺痛他的眼瞳,仿佛有不断的光线涌进来,迷雾横生···· 这是死前的幻想吗? 他仰着头,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支撑着他向前走去,那里白雾弥漫,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走了多久,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那里。 他按住腰间的佩剑,是未死的敌人吗? 那渐渐清晰的人影,熟悉想念的轮廓,是他朝思暮想已久的殿下啊··· 他走过去,终于到长安了。 “殿下,我来与你告别。” 不,这不是他说的话,他怎么舍得与她告别,他是回来娶她的。 “唰唰···” 雪还是不停的下,然而风雪之中却传来另一种声音,胡笳声从遥远处飘来,赤裸着的一双玉足出现在容焕的眼前。 “仰光···” 他叫出了一个名字,绿色罗裙的女子从雪中走来,双脚之间树藤做的脚镣在行走之中带出长长的雪痕,那唰唰声,也是由此发出来的。 她一路走到容焕的跟前,垂下头看着他,和上一次一样,此时的她是雪原上唯一的一抹亮色,与萧元如出一辙的皮相,却不合时宜的虚假,平淡到叫人忽视。 她的眼珠子阴沉的转了一转,好像要落出来一般,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赤着足也似乎感觉不到雪的寒冷。 “阿止,你还剩最后一个愿望。” 那声音好像是直接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听着叫人毛骨悚然,容焕的身体里,骨节好像一节接一节的碎裂开来,原本残存的力气也被抽去,这个曾经在长秋山救下他的女子,名叫仰光而此时她是来取他的性命的。 容焕蜷缩在雪中,心脏处开始痉挛,即便是后背的伤口也不及这时的痛楚,手指不能伸直,好像变成软骨动物,身躯失去了支撑。 长相守,在长安,吾爱如花隔云端。 绿罗裙的女子站在那里,双脚貌似踏在雪上,可是除了脚镣拖沓在地上的痕迹来的路上却没有脚印,她神色冷陌的看着容焕艰难的向前爬行,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 在容焕爬行了一大段路程之后,她突然走到容焕的身后,有些奇异的垂眼打量他,微微张开嘴唇,说:“呵,居然还能动。” 居然还能动,是啊,明明身体痛成这样,可是偏偏还是想回长安去,长安城里,有等他的殿下啊。 突然,耳边出现纷乱的声音,就在容焕以为仰光又做了什么的时候,那样温暖的,被人抱在怀里。 “焕儿···” 扑过来抱住他的,不是如傀儡一般的仰光,而是他拼死也想再见一眼的萧元。 “·····”容焕张了张嘴,六识虽然已经不再清晰,可是在萧元抱住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是他的殿下。他躺在萧元的怀里,微弱的嗡动着乌紫色的嘴唇。 “我来了!”萧元抱着已经冷到彻骨的容焕,那人的身体好像是才从冰窟里捞出一样,除去他还哆嗦着的嘴唇,再也找不到一点活着的迹象。 她将他从雪里挖出来,看到雪下之人的情况先是一惊,随后便心痛的自责不已,她从未见过容焕受这么重的伤,一身戎装皆成碎片,那些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遍布他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雪原冷极,所有伤口都凝结住了,鲜血在伤口处凝结成冰,全身上下都是乌紫色。 一个人的身上怎么可以有这样多,这样深的伤? “快,抱他到马车上。”她惊颤了一瞬,立即回过神来,此时应该立刻赶回驻地去,在这里多留一刻,容焕便危险一刻。 那个已经垂垂休矣的人睁开了眼睛,仿佛是极为努力的要看清楚抱着他的人,坚毅如石的唇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既痛苦而又幸福的笑容,嘴唇嗡动着,说出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句:“殿下,是···你··你啊。” 他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举起自己的右手,伸向雪原的一个虚无的一点,说:“我杀了他。”他将右手放在萧元的脸颊上,笑容满足而安稳,“我们,成亲···” 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将毕生的信念和愿望都吐露完,便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等不了再听萧元说一句话,心脏狠狠的抽搐,曾经幽深乌黑如墨的眼眸涣散无光。 “焕儿···” 她低声叫了一句,却没有得到如以往那样的回应,雪原上白皑皑一片,那一声焕儿,带着凄凄的语气飘散在每一个角落。 风雪终于停了,整个雪原都是白茫茫一遍,那些冷而稀薄的空气让人窒息。 她抱着怀中的男子,叫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眸子里一如既往的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只是不再有光彩,永远的沉寂下来,永远的同她告别了。 天地苍茫,一处白雪。 她将头颅埋进男子的胸膛,整个人如一个翠竹将枯,突然发出重重的咳嗽,颤抖不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再一次抬起头,眼神中的悲凉之色尚未褪去,面色如雪,那种艳光四射的气质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冰冷的眼,黑沉沉的眸,生不出一点光彩。 她避开轻盈要来扶她的手,躬下身,艰难而执着的抱起深埋在雪地里的容焕,如同抱起她的稀世珍宝。 她走在雪原里,有长风吹起她鬓角的发。 寒意入骨,似乎要将他们这一行人留在这里。 “殿下,上车吧,太冷了。” 萧元步子不停,抱着长眠的容焕,吸了一口冷气,受不住咳嗽起来,忽然眼中留下一滴冷泪。 “世间最冷的,已经在我手上,没有什么会比这个冷了。” ------题外话------ 焕儿虽然死了,但是却永远的得到了萧元的爱,童鞋别哭啊 第八十三章 如果他没有不远万里赶去截杀胡格,如今应该已经在长安与她成婚了。 萧元抱着连尸首都已经冻僵了的男子,在雪原上发怔了一般艰难前行。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坚定不移的朝着南方,那里是长安,她曾答应过容焕,等他杀了胡格,他们就成亲,她会在长安等着他回来。 萧元在荒无人烟的雪原上了踉跄前行,风雪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落下,渐渐的,感觉到脸上都是冰冷冷的,也许是泪水结成了冰。 她想起十多年前,她从崇光殿前的水池中仰起头,与他相见的第一眼。 她想,如果知道会这样爱他,那时她就应该求父皇指婚的,等到她十五岁,便嫁给他,也不管他小她整整四岁。 让她等他,而不是这样,让他等了她这么多年。 漫天漫地的苍白一色,时空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结了。她抱着容焕在及膝的雪地中艰难跋涉,那些从遥远的地方,嗅到死亡的气味,飞来的乌鸦在半空中嘎嘎乱叫。 如果说,重生以来她一直都走在康庄大道,以为手中握着王牌,那么此刻老天爷无异于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将她丢弃在悬崖之上。 在以后的无数个夜晚,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这个场景,他在她的怀里,那一句成亲如寺中古钟一般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她躺在床上,眼泪如珠,却仍旧愿意沉溺在梦中,因为那时,他还一息尚存。 四周寂寥无人。 南国燕京。 天明十分,燕京的城门洞开,无数的征天军手持火把,身佩长剑整齐的等候在城门两侧。 遥远的官道上,缓慢的驶来一架马车。 “全体将士跪。” 铿锵有力的声音整齐如一的响起,车上四角挂着的镇魂铃发出的幽远声被淹没,马车之中,孟光长公主听到这声音僵硬已久的身体颤了一下,张了张嘴:“我???” 那长久没有说话的人,刚刚吐露一个字便住了口,那个字粗哑得勾人泪下,然而孟光长公主却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化,垂首看了一下睡在她膝上的死人。 “焕儿,我们到家了。” 这架车沿四角都挂着镇魂铃的马车,缓缓的驶进大禾曾经的国都,燕京。 都城中,夜市尚在,来往人群川流不息,丝毫没有受战火之损。 这便是容焕送给她的聘礼,一个完好无损的燕京。 斑驳的月影之下,曾经属于大禾的王宫,宫门前肃立的人影在看到缓缓驶来的马车时双眼不自主的暗了暗,他走上前去,马车停了下来。 “殿下,到了。” 静了一瞬,马车的门打开了,女子的面容在一盏盏靠近的宫灯映照之下,显得柔和,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脑后,夜风中摇曳如轻纱,明眸如水,淡淡清灵,唇角却是冷寂的,没有一点点表情,似乎只是皮相罢了。 “焕儿,我们到燕京了。” 她的怀里是从未放下过的容焕,很难想象一个这样养尊处优的女子,是如何一路将他抱回来的。 景行止想要迎上来,却对上了萧元的目光,她好不容易才将眼睛从容焕的身上移到景行止的身上,黛色的直眉微微一挑,又转头看了一眼怀里静静沉睡的人,张口却发现自己仿佛失声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总算是能说话了。 “阿止,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我???” “你明知道他会死,却什么也不说???”萧元打断他的话,看着身侧静静燃烧的橘红色八角宫灯,突然唇角出现一缕弧度,似乎想到了什么值得欢笑的事,她定定的看着景行止,隔了许久,才说了一句话,一句足以将景行止苦心孤诣操纵的一下成果归于零的话。 她说:“阿止,我这样的信你,可如今我才明白,前世今生,我只要信你,我便是将我的心放在炉火中细细的烤着。” “阿止,你什么都知道,你可知道这件事?” 她的声音带着长长叹息,还夹杂着几分无可辨认的颤抖:“即便他死了,可我还是愿意嫁给他,而你活了两世,我最后都是不要你的。” 景行止无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萧元,看着她干裂的嘴唇不停的张合,看着她说出那些话,似乎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次毫不留情的伤害,他清楚的感觉到她眼睛里流出的怒火和恨意,这是从前世姜有汜死去之后,他第一次再见到这样的萧元,好像之前做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元儿,最终还是不要他了吗? “将城中统领全数召集。” 片刻之后,萧元收回对景行止的敌意,神情已经是孤高的冷漠和严肃。 燕京王宫,平日早朝的常英殿里,孟光长公主坐在王座之上。她的身边停放着的是一副从燕京王宫中刚刚才搜罗出来的寒玉棺,里面正安放着北疆之狼。 “臣等参见长公主,愿??????” “起吧。”萧元长长的叹息,挥着单薄的广袖,仿佛寒冰与冷月相击,熄灭了生气。 “南国大司马光勇侯容焕,自幼精于骑射,善读诗书,虽年少然功成早。领军出击,占据归雁山以北近百里地,歼敌四万余人。俘虏敌方大将一人,随军王族一人,少将十余人。是我们南国开国以来第一战神。 携三征北疆之气势,仅以五千精兵夺下燕京,从此大禾王族覆灭,北疆归一。” 沉静的声音似乎含着莫大的痛楚,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有人忍不住抬起头,偷偷看孟光长公主,却发现素来英武睿智的孟光长公主正盯着大司马的遗体发呆。 孟光长公主就这样望着那尊玉棺,可是眼中有着无法控制的迷茫和无助,她抬起隐藏在广袖中的一只手,捂在胸口,黛眉轻轻蹙起,仿佛正在忍受某种疼痛。 “此次追击大禾二王子之前,陛下曾为本宫与大司马赐婚,今大司马功成,南国无一人可匹敌。本宫欲在燕京完婚。” 孟光长公主刚刚说完这一句话,便有一个声音站出来阻止。 “元儿,他已经死了!” 萧元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子定定的,仿佛在看什么死物一般看着景行止。 “你们先将手上的事情放到一边,全力准备大婚的事宜,本宫在三日之后要与大司马成婚。在此之前,关闭燕京城门,没有本宫的允许,谁也不准出城。” 一瞬间,常英殿似乎又冷上几分,座上的孟光长公主唇角去浮现出奇异的柔和笑容,只是那笑容是对着一个死人的。 “你们还不下去准备吗?” 她起身,从王座上走到寒玉棺前,忽的皱眉不悦的看着他们,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触怒此时的孟光长公主,纷纷快速的退出常英殿。 唯有景行止,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萧元翻身坐到寒玉棺里,没有理会他,侧躺在容焕的身边,似乎察觉不到寒玉棺的冷意,很是安详和温柔的抱着他沉睡。 “元儿???” 仿佛一声喟叹一般从那木雕的人中溢出,脆弱得似乎不堪一击,本来是带着所有的心事前来的景行止双臂想要抬起,最终还是无力的垂下,在下方静静的望着那寒玉棺中模糊的人影,仿佛这就是他毕生所向往的。 若是能得到萧元这样的爱,那么寒玉棺里躺着的是他又何妨? 他脚步向后退了一步,似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有畏惧的不能接受眼前这样的情景。 可是,这一切却偏偏是他亲手布下的局,枉他聪明一世,却白白的让容焕在元儿的心中留下了不能撼动的地位。 他后退一步,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奔出常英殿,洁白无瑕的长袍在急速的风中飞扬,身形如一道极光,刹时便消失不见,而在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声长啸在燕京这座王都的上空响起。 那一声长啸,令与容焕一同在寒玉棺中长眠的萧元肩膀一震,抱着容焕冰冷的身体,再也忍不住在空荡荡的常英殿里嚎啕大哭。 而在那一声长啸声断之时,燕京王宫的宝塔之上,飞来一个绿色罗裙的女子,是仰光。 漫天的繁星无人赏看,她带着她那张死人一般的脸走到独自伫立的景行止身边。 “这是第二个愿望,阿止,你可如愿以偿了?” 景行止颤了下,下意识的避开仰光,虽然知道她脚上系着脚镣,不能那他如何,可是生来便有的习惯还是无法改变。 “没有。”很久以后他才听到自己的回答,“前两个愿望都没有得偿所愿,你是否很高兴?” 仰光却没有多余的表情,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已经书写好的事实,“你用第一个愿望让我救他,是为了讨她的欢心?可是这欢心没讨到,白白的做了件好事。第二个愿望让我杀了他,却偏偏让她悟道了,情敌虽除,新恨又声。阿止,还剩最后一个愿望,你要做什么呢?” 景行止的身体在往后仰去,似乎想要从这九重宝塔之上坠下,可是又定在那半空之中,一动不动。 他的手指紧紧纠缠在一起,从北方的风吹来,将他的白袍吹得猎猎作响,他说:“我想要她爱我。” “你知道,这个愿望我无法帮你办到。” 第八十四章 大婚前三天,孟光长公主终日呆在常英殿里不出。多年前的燕京曾经有一首广为流传的曲子,名字叫做《燕京令》,据说是上古时期一位远嫁燕京的帝姬死前所唱,闻者皆是肝肠寸断。 “故国遥,何处去?客居京华十七载,天长地远魂无居。 燕京令,声声悲,叠嶂层云十万里,故都亲友俱成灰。” 孟光长公主不知是从何处听到这首曲子的,这首曾经在燕京国都中每一家酒楼都能听到的曲子,在无声的岁月中悄悄淡去,而这一日开始,常英殿里每一刻都能听见《燕京令》。 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孟光长公主在常英殿里闭门不出的这三日,燕京城中闹腾得人仰马翻,这是帝国长公主的婚礼,而新郎却是一个死人。 虽有战神之名,可终究还是个死人啊!然而却没有人能够阻止她,曾经有人寄希望于景行止,然而他却不为所动。 大婚的这一天,终于在无数人的忐忑中到来,在所有人惊颤的目光中,白衣飘飘的男子面容冷峻的捧着南国大司马的牌位走出来。 当一身大红嫁衣的孟光长公主唇角微翘姿态典雅的从常英殿里走出来的时候,一场这样古怪至极的婚礼开始了。 前来观礼的人,是驻守燕京的征天军,这场本该在遥远温暖的南国长安开始的,引得长安子民十年不忘的盛大婚礼在简单的三拜之后结束了。 与那木牌夫妻交拜之后,孟光长公主伸手接过容焕的牌位,看着高台之下的数万将士,声音平静的对轻盈陈述道:“成陵加紧修建,本宫的万年吉地,怎么能少了驸马相伴?让他千秋万代,长眠本宫的身边,本宫在黄泉路上,也有人作伴。” 无风自摇的龙凤红烛发出点点微芒,萧元坐在喜床边,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脸,也将那张寒意入骨的眼彻底的掩去,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宛如一个温顺的新娘,在等待着丈夫回来掀起她的红盖头。 然而,当那个人挑起新嫁娘的红盖头时,一直沉默寡言的孟光长公主那张金光闪闪的凤冠之下的美丽面容突然像一张面具一样裂开了,萧元脸色雪白,微微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龙凤红烛忽然爆开一团火星,她身子颤了颤,似乎觉得冷,在景行止递过一杯合卺酒的时候。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杯子,眼中数日以来的恍惚渐渐清明,半响,却说出一句让景行止肝肠寸断的一句话:“阿止。” 她微微仰起头,冷冰冰的望进他温柔的眼中:“即便与你喝了这一杯合卺酒,你我也做不了举案齐眉的夫妻。” 景行止的手僵在半空,突然一阵狂风将关好的窗户吹开,半响,他回过神来,将酒杯放回桌上,走过去欲将窗户关上。 “前世,你便是这样与我说的。”她步步紧逼着,实际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何,我前世的夫君要是你呢?” 红得刺眼的婚房中,背对着她的景行止脸色一点一点的白下去,眼中的温柔颜色却依旧不变:“元儿,你早些休息吧。” 萧元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仿佛真的困乏了一般,解开大红的喜服,“你想留下来吗?今日可是洞房花烛夜呢···” 景行止没有说话。 她脱下娇小的绣鞋,仰躺在洒满红枣花生核桃的婚床上,望着床顶垂下的同心结:“你那是是怎么说的?殿下,即便与你喝了这一杯合卺酒,你我也做不了举案齐眉的夫妻。” 那些前世的记忆并未随着远去的时光而消亡,反而是在这相似的环境中,愈发的清晰,在萧元的复述中,景行止的脸色愈加苍白,眼中竭力维持的那一点温柔也再也不见了。 那些话,就好像是一盏走马灯,前世,前前世,那些错怪的无数世一遍又一遍的在他眼前浮现,并且每一幕都足以让他锥心难耐。 萧元静静的躺在床上,闭上了苍凉的双目,声音却依旧平静:“我若如你一样,知晓前世今生,我便会早早的杀了你。天道?都是你的天道,让我每一世都得不到我爱的。” 景行止怔怔的望着她,那张曾将对着他巧笑倩兮的明眸已经闭上了,似乎再也不愿意看他一眼,那般的厌恶,那般的冷淡疏离。明明还是昨日,她还在他怀里醒来,就这样一眨眼,她便毫不留情的抽身而去。 “阿杏···” 他低低的沙哑着叫出声,却惊出了自己的一声冷汗,这里没有阿杏,只有萧元,那个叫阿杏的人就在这里,可是却永远的推开了他。 他的脸白的厉害,半响,却仍是温柔的笑了,看着喜床上的萧元:“我记得,那时你告诉我,不论我做什么,你都是喜欢的,我那么久不理你,你也不会生气。” 她睁开眼睛,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我后悔了。” 他抬了抬手,犹不放弃道:“你说就算我不爱你,你也会一直爱着我,永远都爱着我。” 她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了:“真傻,真傻···” “即便是轮回转世,你也会来找我,依旧只爱着我。” “我后悔了,一开始就该让你去做和尚的,你这种生来就是当和尚了,能爱你的,除了你的佛祖,再没有别人了。” 悠悠烛火之下,景行止眸色沉沉,其间似有千言万语,良久,突兀怪异的一笑,似乎是拖着自己的双腿艰难的朝着外面走,鞋底在地上发出难听的声音,然而他却半点没有在意。 那张毫无血色可言的嘴唇动了动,喃喃的说了一句让他泪流满面的话。 “我的佛祖从来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爱过我。呵···”三日之后,孟光长公主扶灵南归,举国哗然。 直到这一刻,南国大司马容焕骤然离世的消息才传了出来,只是此时,他已经不再只是大司马光勇候,更重要的一个身份,是孟光长公主的驸马。 光武帝在位时,因为光武萧皇后葬回了母族的独落坞山中,所以光武帝为自己选的陵墓也在固原之上,而同时还命人为孟光长公主在独落坞山脚下修建了成陵,用做公主百年之后的归处。 成陵修建至今,费资已不可计数,直到这一年也尚未完工,地宫巨大奢侈堪比皇陵。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位住进去的,并非是陵寝的主人,而是她的夫君。 抵达独落坞山脚下的成陵,是在五日之后,前一夜刚刚落下一场大雨,山中空气清新,青草带露。 在礼官带领之下,天色尚未大亮,便开始下葬的仪式。这个时辰,据说是南国最好的卜筮算出来的。 吉时已到,这南国战神便要长眠在成陵之中。 由祭师点燃明烛,孟光长公主微微垂头看了一眼寒玉棺中的容焕,在轻盈捧着的水盆中净了手,接过三根香,亲自上前点燃,尽管身边有宫女待她插香,可是她却挥退了他们,将三根香亲手插在了香炉中。 手背被火光熏伤,大约是有些疼得,她却不管,径直的跪在蒲团之上,虔诚诵经。 祭师歌喉清肃,每一句都是庄重肃穆的,在这样看似平静的时刻,地宫的门被打开,孟光长公主的眼皮颤抖了一样,却又再一次紧紧闭上,终究是不愿看见的。 她的焕儿又要在那黑漆漆的地方等上多少年? “等一下,”她从蒲团上站起来,拦下扶灵的军士,挥手示意他们开棺。 寒玉棺中,那人眉目依旧,似乎是真在沉睡一般,身上穿着的,是大红的喜服,衬着他俊秀无匹的容颜,格外的好看。 “以前,你总趁我睡着,偷偷的吻我,如今,我也偷偷的吻你一下,才叫公平。” 她在冰冷的唇上蜻蜓点水一般的留下一个吻,便背过身去,闭上眼睛,摆了摆手。 她站在那里,耳畔是军士整齐伐一的脚步声,与祭师的啸歌相和,明明已经回到南国的土地上了,可是竟然还能闻到冰冷的气息,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冗长。 半响,随着地宫的门重重关上的那一声,她敛好衣袖,抬头凝望着碧空如洗的天空,轻声道:“回长安吧。” 在她的身后,祭师还未停止歌唱,随着她远去的车驾,那首歌的词句也渐渐模糊不清。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浹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徠!无远遥只。 魂乎归徠!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孟光长公主车驾四角的镇魂铃还未摘下,伴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摇晃,发出低沉的声音。 朝阳初升,阳光从车窗中照进来,散落在孟光长公主的裙摆上,她摊开手,看着落在她手心的光芒,微微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成陵。 “魂乎归徠,国家为只。 雄雄赫赫,天德明只。 三公穆穆,登降堂只。 诸侯毕极,立九卿只。 昭质既设,大侯张只。 执弓挟矢,揖辞让只。 魂乎徠归!尚三王只。” 第八十五章 光永元年初始,南国便迎来了一场全新的变动。 帝国战神的骤然离世,让国土一统的喜悦陡然空洞不安,与这更加耸人听闻的,是孟光长公主瞒着满朝文武,以及陛下,在燕京闭城与大司马完婚。 这让得到消息远在长安的陛下连发了三道诏令,让孟光长公主火速回宫。 可是孟光长公主皆是弃之不理,一路先携大司马的遗骨回到了独落坞山上,随后才不紧不慢的回到暗潮汹涌的长安城。 长安的黎明,从来都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唯独这一日,满城素缟,在清晨的露气之中,期待已久的朝阳并未出现,在这个时辰,本该是百官上朝议政的时间,可是长安城的街道上,却不曾响起一架马车的声音。 原本应该紧闭的孟光长公主府,此时巍峨的府门大开,火光明亮,无数的臣子聚集在那里,噤声无言,颤颤巍巍。那位南国真正的主子回来了,可谁都知道,孟光长公主的归来,是为南国带来一场无法遏制的动荡。 不远处的一声威严大喝:“全体将士恭迎长公主御驾!” 轰然一声,那些守卫在长公主府前的将士齐齐单膝下跪,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一手放在膝上,头颅低垂虔诚而恭敬,这是容焕的最后一支亲兵,是那死在雪原中五千征天军中同样精悍战斗力的同伴。 叮铃铃的,马车的车轱辘在石板上发出有序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一个挂着镇魂铃的马车出现在长安的街道上,缓缓慢慢的停在长公主府的门前。 那些大臣们由丞相带着头,齐齐跪下,山呼长公主长安千秋。 过了一会儿,车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走出来的孟光长公主身披素缟,清淡无华,褪去常年艳色的装束,此时的她反而不像是那个执掌天下权势尊贵无双的孟光长公主,更像是,一个孤独的嫠妇。 然而,此时没有人在意这些事情,他们相约而来,极为默契的都是为了一件事。 萧元的鬓间簪着一朵白花,脸上无妆容,眼中却熠熠生辉,略略扫视了底下跪着的人群,声音低哑笑着道:“出了这样的事,本宫如何还能长安千秋呢?” 那些大臣们面色一肃,纷纷惶恐不安的相互张望,最终还是丞相沈安跪了出来,道:“望殿下节哀,大司马???” 萧元却截断了他的话,直接笑出了声,道:“本宫无哀,倒是方皇后,如今应该哀容不止。” 她提起步子,走过沈安的身边,“随本宫入宫面圣吧。” 沈安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跟在孟光长公主的身后一侧,回禀道:“听说皇后在崇政殿里哭诉了一夜,今晨还睡在了殿中。” 萧元的步子一点都没有减缓,脸上也没有郁色,反而唇角上扬得更加厉害,清晨的昏暗中,府中把守的将士手中的火把闪着微弱的光芒,衬着孟光长公主唇上的笑容,愈发的阴冷可怖,“在这南国,即便是她日日睡在崇政殿里,本宫不喜欢,睡一辈子也没有用。” 沈安的心中极为不平静,他的手故作轻松的背在身后,手上却悄悄的对身后跟着的同僚做了一个事先就交代好的手势,那些官员都是眼尖心快的,立即就懂了,摆了摆手,纷纷退出长公主府,一齐奔向皇宫。 沈安坐立难安的陪在孟光长公主吃了早膳,又见她精心梳洗了一番,未作妆容,未换朝服便去了皇宫。 刚刚能遥遥的望见崇政殿的时候,便看见殿门前,长阶上都跪满了人,黑压压的一遍。 孟光长公主听着他们口中叫着的,要姜永夜废后,却不发一言,直接走进了崇政殿。 姜永夜此刻的心情更是复杂,他看着满身素白一色的萧元,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将这个妹妹当做过一个同等的对手。她与他生来就相护维持,依偎相伴,他本身是个好战不喜拘束的男子,之前领军打下的胜仗不可计数,却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元儿抗衡。他只是还以为,无论他做什么,萧元都还是他的退路,却不想退路退无可退的时候,身后便是万仞山崖。 姜永夜先冷下了脸,“你就这样背着我,嫁了一个死人!” 萧元原本还是沉默平静的面容此时微微的皱在了一起,她抬眼看了一眼姜永夜,有些满不在乎的眼神,淡淡的,又极为不容质疑的说:“容焕是我的驸马,还望皇兄谨言。” 这一句话很是疏远冷漠,幸好她没有用上本宫二字。 她在珠帘之后缓缓坐下,摆了摆手,对轻盈道:“这帘子很是碍事,撤下去吧。” 姜永夜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看着那些先前还叫嚣着若不废后,便跪死在崇政殿前的大臣们鱼贯而入,整齐有序的走了进来。 在朝拜之后,姜永夜便知道他们要开始了。 丞相最先站出来,语调冗长,声音枯燥的上表着百官废后的意愿。 原来,在昨日黄昏,方皇后身边的宫女站出来举报皇后在长庆宫中私自祭祀。 而她祭祀的人,是当年无故失踪的征天军团统领方碍。 方碍当时消失,下落不明,初时也无人发现,时间久了,却也寻不得了,可是皇后的贴身女官却说,方皇后在长庆宫中藏着方碍的头颅,近日又设法寻回了方碍的尸首,就私自埋在长庆宫里,还在密室之中设下牌位加以供奉。 原本就跃跃欲试的百官,在沈安上表之后,纷纷站出来附议,他们说完之后,就跪地不起,似乎要将崇政殿的地板跪穿。 “宫中素来不能私自祭祀,”不知沉寂了多久,孟光长公主的声音淡淡的在殿中回荡,“不知,皇后此为,可是经由皇兄批准的?” 姜永夜讶异的看了一眼萧元,有些惊讶于萧元的偏帮,立即笑道:“是诸位爱卿还未了解缘由,皇后早前便与朕说过此事。” “皇后的兄长无故失踪,为歹人所害,只余头颅,是以朕念在皇后与其兄长兄妹之情,才???” “歹人?”孟光长公主忽然笑了,“本宫的驸马何时变成歹人了?” 这一句话,不仅让殿中的群臣惊讶难掩,就是她下面的姜永夜,也是睁大了眼睛,回头望着她。 “昔年方氏被选为太子妃,本宫却获悉方氏与其兄方碍有苟且乱伦之情,几番权衡之下,便请驸马杀之,以为如此可以断了方氏的念头,熟知贼心不死,居然还在暗中欺上瞒下,藏匿尸首,污秽了中宫圣地。” 萧元眯了眯眼,忽略姜永夜望着她的神色,“本宫以为,如此已经有失我皇族颜面,如此女子,怎堪国母重任,方氏一族蒙蔽圣听,应当族灭。” 她说话的时候,仍然在淡笑,只是这笑意却不及眼底,使她身上显露出一种嗜血的暴戾气势。 “诸位以为呢?皇兄您觉得如此可处置得妥当?” 姜永夜依旧望着她,真想要张口说些什么,下边跪满崇政殿的臣子却已经在山呼:“殿下英明,吾皇万岁。” 姜永夜握紧拳头,不知等了多久,殿中的山呼声才消失,他握拳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看了一眼萧元,道:“方氏是朕的发妻,其罪虽重,但念在她为朕生下皇长子,姑且免去一死,贬为庶人吧。” 众人纷纷抬头望着孟光长公主,难得的,萧元没有否定他的话,而是略略点头。 就在此时,孟光长公主忽然有提到了一件事:“太子虽年幼,但由皇后所教养,一脉所出,便不可委以重任,以免在作出有损国体的事情。一并将太子废黜吧,贬为恭王,不日就迁出长安,归往封地。” 她没有否定姜永夜的话,便是为了接下来废黜太子吧,姜永夜叹了一口气,看着底下的大臣,看着手边的玉玺,以及座下的龙椅,那种光武帝在位时候的压迫抑郁似乎又重新回到这里。 “将方氏一族收押吧,即刻就派人去。不过莫要让南边的军心动荡,以免有损国之根本。” 这一次早朝,自始至终都是孟光长公主在主持,而那龙椅之上的陛下,似乎成为可有可无的人,朝臣心中大都觉得可笑,望着姜永夜的眼神也不再如过去那般恭敬,当今的南国,孟光长公主权倾天下,没有她的扶持,陛下的皇位是坐不稳的。 只是看着今日的情况,孟光长公主还是不愿意与陛下撕破脸皮,多年的兄妹情分还是不忍舍去,如果她愿意,即便此时要称帝,朝中也不会有异议。 “陛下,不好了???”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一个小太监突然飞跑进来,重重的扑倒在地上,上气不及下气的回禀道:“长庆宫走水了!” 萧元的眸子凉凉一扫,众人只觉得心中一凛,一时之间竟然忘了长庆宫起火的事。 这,莫非就是孟光长公主同意将方氏贬为庶人的原因,不过早晚,总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诸位想必也还记得建武年间,杭氏一族叛国之说吧?”萧元随手将手边的茶杯拿起来,“叛国一事,实则是假,本宫欲为杭氏一族平反,尔等以为如何?” 姜永夜僵了僵,杭家叛国,当年是由他亲自审理的,可萧元此时的举动??? 他抬头看去,那女子一双冷冷的星目已经盯住了他。 就在此时,又有小太监飞快的跑进来,“启禀长公主殿下,皇后她快不行了,想要见您???” 第八十六章 然而实际上,方韵放的那一把火,并未真正的点燃长庆宫。在火势刚刚烧起来的时候,方韵就被人救了出来。萧元自然不会让人毁了她母后生前住过的宫殿,只是她还不曾想过方韵会要求见她。 “要见本宫?” 孟光长公主笑容中带着不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出来:“也好,见见吧。” 太阳已经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萧元在小太监的引路之下走去,回过神来之后,眼前已经是熟悉而华丽的长庆宫,这里本是她幼年成长的地方,如今却觉得很是陌生,繁华而庄重的重重宫阙散发出烟尘味,那是刚刚发生的走水所遗留下来的味道,廊上的鹦鹉叫着早上好,却无人有心思去逗弄它。 等在门口的,是早先就安排在方韵身边的女官,也是检举她的那人,见孟光长公主到了,立刻迎上来,行了礼,道:“殿下,皇后已经被移送到侧殿了,奴婢来为您引路。” 萧元盈盈一笑,颔首随她而去。 长庆宫宫中四时花卉皆是最拔尖的,繁花似锦,萧元已经许多年没有来过这里,此时再见,一点也瞧不出光阴的流逝。 “殿下,到了。” 女官引她上前,推开侧殿的门,后退几步,那里面灯火明亮,萧元一眼就看见了依靠在床上的方韵。 她和方韵实际上都不曾见过几面,甚至于有时连她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楚,此时站在门前瞧了一会儿,方韵身上依旧穿着皇后的正服,梳着端庄的凤髻,若非是她不停的咳嗽,很难看出她有什么异样。 萧元提步走进去,便闻到一股很浓重的烟熏味,她的脚步声让方韵看了过来,她只是模糊的看着有人逆光走进来,被烟熏坏的喉咙难捱的重重咳嗽出声,她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来的是孟光长公主。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终于来了。” 轻盈将一把椅子擦拭干净,萧元方才坐到那上面去,笑言:“本宫来听听你的遗言。” 她伸出自己的双臂,看着上面华丽典雅的绣图,痴痴的一笑,“我很早以前就想会不会有这一日,没想到来得这样早。”她的嗓子被烟熏得有些沙哑,听着如乌鸦一般粗噶,“劳烦殿下前来,是想与您做一笔交易。” 她摇了摇头,笑道:“事到如今,殿下不会以为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吧?” 萧元微微一笑,道:“本宫与你没有什么交易可做,你手中的筹码,本宫也早就清楚。” 她惊愕的抬头,眯着眼睛仔细的观察萧元的神色,有些无法相信的:“怎么可能,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要???” 萧元唇间有一点苦意:“当年皇兄主审杭家叛国一案,本宫便知道你们与皇兄牵上线了,那时不阻止,不过是因为我们兄妹确实需要你们方家的扶持。所以,本宫对你们的联姻,一直保持着默许。 你是否用他谋杀了父皇之事来换取方家人或者是姜赞?” 方韵眼睛睁得大大的,定定的看着她,失神许久,“你为何还放着不管?” 萧元拨了拨广袖,平静看着她:“他是本宫的哥哥,他想要那个位置,本宫可以送给他。”她缓缓笑起来,眼中却有冷光来闪过:“可是抢,却是不许的。你,不过是本宫送给他的一个警告。” 良久的沉默,方韵整个人肩膀陡然垮了下来,忽然,她开始大笑,狂笑不止,叫道:“那又如何,你那么喜欢杭元,可他不是也死了!” 杭元。 孟光长公主脸上的笑容似水面的浮冰一般散去,冷岑岑的眼睛漆黑一片,死死的看着方韵。 就在此时,重重把守中静谧无声的长庆宫突然响起一声大喊声。 “孤要见母后,你们给孤滚开!” 方韵的狂笑声陡然止住了,那癫狂的气势僵在半空中,忽然从床上扑了下来,拼命的冲向门外,然后却被轻盈眼疾手快的拦下。 她打了个冷颤,转身扑倒在孟光长公主的脚边,“我没有害他,我安排的还没有来得及,他就死了,你信我,你???” 孟光长公主轻轻拨开她的手指,轻声道:“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终究还是死了。所以,本宫并不打算放过谁,即便是皇兄,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方韵缓缓的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神已经被轻盈手中捧着的白绫吸引过去了,方韵是在军中长大的,武艺不凡可是被轻盈勒住脖子也不过是在愣神之间,那条白绫越收越紧,耳边姜赞的大喊大骂声却愈加清楚。 “你们滚开,孤要见姑母。”姜赞一路朝着侧殿而来,他在帝学是上课上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在外间伺候的小太监跑进来,跟他说他被孟光长公主废了。 被姑母废了,怎么可能,姑母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他要去见母后,母后会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姜赞对着那些拦在他前面的宫人暴喝道:“姑母,你出来,你凭什么要废了孤,你给孤出来。母后???你在哪里?” 方韵一手抓住白绫,一手在半空中虚无的挣扎着,在姜赞推门而进的时候,她一眼便看到姜赞腰间的玉佩,悄无声息夺取光武帝生命的玉佩。 “玉???” 她五指朝着姜赞伸去,而突然见到这一幕的姜赞却吓坏了,后仰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母后被人活活勒死却不敢上前去救人。 姜赞被吓坏了,瘫软在地上,不停的朝门外爬,口中颤颤巍巍的绕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孟光长公主从椅子上站起来,摆手便有两个小太监弯着腰将方韵的尸体抬出去。 她推开门走出去,却不想会在长庆宫离遇到景行止。 “这里是内宫,你来做什么?” 景行止一眼扫过方韵得尸体,去似乎视若无睹,他径直走上前去,不疾不徐的说:“方德最迟今夜便会收到消息,元儿,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何况方德可不是一只兔子,他是整个方家的中心骨。萧元这一番动作,虽然方德远在南疆,可是要兴兵造反,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兔子学会咬人之前,就先把他的家掏空再说吧。” 萧元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漫步走出内殿,景行止习惯性的走到萧元的身侧,陪着她慢慢的走出长庆宫。 待走出长庆宫的宫门,萧元转身看了眼宫门之上那三个字,平静而早有安排的吩咐道:“将长庆宫宫门关闭,此地不吉,置为冷宫吧。” 随着她的话语落下的,是长庆宫缓缓关闭的宫门,朱红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住。 萧元坐回凤辇之上,景行止跟随在她的身边,不知走了多远,忽然听见她问。 “姜阳如今可好?” 景行止点点头,笑道:“初时在寺院里闹过要回来,如今已经习惯了。” 萧元挑了挑眉头,语气不好的说:“能闹腾才叫小孩子,本宫可不希望他真在寺院里呆成和尚。” 景行止眼色暗了暗,眼中的温柔却不减,她说的更难听的话比这要难听几千倍,这样的话,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折腾了大半日,萧元已经是饥肠辘辘,好在景行止素来了解她的膳食,几乎是在萧元进府的那一刻,桌案上就已经摆上了美味佳肴。 萧元一边吃饭,一眼就看见窗外的杏树上果实累累,熟透的杏子拉弯了树枝。 萧元看了一眼,忽然放下筷子,不愿在吃了,拿过轻盈奉上的湿巾擦了擦嘴巴上虚无的水渍,看着景行止无比认真的说:“你曾说过,无论我许什么愿望,你都能帮我实现。”她望着他,略带嘲讽的勾起了唇角:“我想要你把我的驸马找回来,你能做到吗?” 她没有再去看景行止,孑孑地走出了房间,步伐沉重,在门前稍作停留:“你是以为我今日杀了方韵,心情尚好,才来见我的吗?可你知不知道,我心情一点也不好,我看着你,就觉得悔恨万千。你似乎什么都能给我,可你给不了我一个驸马。” 景行止望着萧元的背影,却说不出一句话,垂下眼,看着几乎没有怎么动的菜肴,开口之后才觉得自己的声音沙哑难听:“元儿,我一开始,也只是想好好的跟着你。” 他苦涩一笑,道:“即便你要嫁人,要豢养面首,我都可以接受,唯独他不行……” 原本提步要走的萧元退了回来,转身看着景行止,恍然大悟一般,质问道:“他是有汜的父亲对不对?” 这句话一落,眼泪便从眸子里流了出来,昔日的横波目,不知为何今日成了流泪泉。她微微仰起头,有些难掩情绪地露出悲伤的表情,不再看景行止一眼,快步离去。 她是自己傻,怪得了谁呢? 万般的明显,可是她却一直没有想透,除了父子血缘,两个人怎么可能毫无缘故的相似,而她却一直只把这当成是机缘。 第八十七章 光永二年,元月。 萧元处理完繁冗的政事之后,回府已经是近子时了,今日和朝中大臣们在宫中议事整整一天,对于南国如今的现状,萧元尚算满意。她将原来属于大禾的国土,独设一州,划为元州。 回府的路上,黑夜沉沉,不见一丝光亮,乌云闭月,一路走得很慢。她已经事先收到了安插在南疆的探子送回来的消息,方德已经一连三日没有出现在军营中,可能是秘密回长安了。 她今日处理政事的时候,便觉得姜永夜的脸色有些不对,却也没有太过明显,她观察了许久,才察觉出来。 应该就是今天了。 出宫门的时候,她还特地遣散了护卫的军士,只留了几名侍从护送自己回府。 虽说似乎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可是景行止却孤注一掷的要求跟在她的身边,他此刻便同萧元一起坐在马车里,即便萧元一个眼神也不给他,可是他却甘之如饴。 “来了。”景行止睁开假寐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 可是接下来却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从某一个屋顶上传来一声闷哼,和紧随其后的重物落地的声音。 在那之后,才开始有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过来。 “臣梁双泓,拜见孟光长公主,愿长公主长安千秋。” “梁双泓?”萧元秀致的眉微皱了起来,起身走出马车:“怎么是你?” “臣游行于南方,偶然发现此人意图行刺殿下,就跟了他大半个月,果不其然,叫臣逮了个正好。” 萧元有些意料之外,她下了马车,便看见正屈膝跪在一步之遥处的梁双泓,岁月似乎格外优待他,眼前这个人,似乎还是一如往年,没有一点变化。这一幕,让她想起了自己醒过来的时候,初见他被山贼打劫。 萧元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那些隐匿在黑暗处的军士也点燃火把将他们围在中间,方德就躺在那里,大概方才从高处跌落的重物就是他吧。 方德的身前,一个异族的少女拍了拍手,双目狡黠的眨了眨,抬眼望了过来,口中不满的抱怨着说:“梁双泓,你不是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么,你跪什么跪?” 萧元循声望去,觉得那女子的装束很是特别,海蓝色的纱衣,如瀑如墨的长发披腰,看上去很像是当年他们讨论过的海上鲛人。 梁双泓脸上出现一些尴尬的神色,解释说:“殿下恕罪,碧水生于无垠岛,不懂事???” 萧元摇了摇头,提步走到方德的身边,“外祖父一直将你与杭桥一并视为得意门生,你何以背叛他?” 从屋顶被异族少女击落,落到地上摔断了他的背脊骨,此时他不停的喘息着,过了好久才平静下来,起伏的胸口却难以遏制住,他的双眼坚定而透着微微的灰白二色:“我方家本就从未背叛过萧家,反倒是你,妖女乱权,毁了南国大任。” “是吗?”萧元轻轻摇了摇头,刚才她看见方德的那一刻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可是这人如此急功近利,还是让她有些伤感,“你真的不曾背叛过萧家,那萧家军全军覆没的时候,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杭家叛国,你又何尝不是靠着向大禾卖主求荣才换来的命。” 对于前事,萧元一直不愿意过多的提起,可是这并非代表她不知道,相反,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方德吐出一口淤血,眼神里已经平静了,“我们方家已经输了,即便今日杀了你,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萧元依旧是笑着摇了摇头,半蹲下身子,答道:“何以如此垂头丧气,方家不是还剩下方简吗?还有你那个失散的亲生女儿,本宫已经为你打听到她的下落了,在东边的海边,卖珠为生。” 方德捂着胸口的手伸了起来,指着萧元,口中的血水却呛在他的喉咙里,他呜呜的说着不清楚的话,萧元听了许久,才知道他是在说:“方简,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放过他。” “放过他?”萧元站起身,丝毫没有动容的说:“放过他,等着你们方家东山再起吗?” 她挥了挥手,便有士兵持剑上前,一剑刺穿方德的心脏,此情此景,萧元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忽然,身后炸开一阵尖叫声。 “梁双泓,杀人了,她居然杀人了!” 碧水上蹿下跳,身体灵活而充满动力,她的脸在火把的映衬下,居然有一点熠熠生辉,似乎腮上有着鳞片一般。 “碧水,你给我站好。” 梁双泓感受到萧元望过来的视线,有些局促,将碧水一把推开。 “我就不,那女人好可怕,梁双泓,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女人。” 梁双泓终于忍无可忍,暴喝一声,“苍碧水,你住嘴!” “你吼我???” 碧水一怔,蔚蓝似海的双眼里便一颗接一颗的流出眼泪,滚落的眼泪在离开身体之后,结成白色圆润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的落在碧水的脚边。幽深的的黑夜中,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珠子发出幽蓝色的荧光,这,是鲛人泣泪成珠吗? 众人都看呆了,直到碧水停止了哭泣,弯下身将珍珠一颗颗捡起之后,才回过神来,碧水将珍珠小心翼翼的收回荷包里,悄声说:“我不给你买吃的了,留着自己用。” “随你。”梁双泓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转眼看着萧元,道:“殿下,我听说了大司马的事,所以???” “大司马,是的,本宫与他成亲了,正巧,还不献上你的贺礼。” 梁双泓仰起头,看着她虽然比过去更加成熟,却仍旧美丽绝伦的面孔,一时间有些忧伤,他从袖中摸出一把折扇,递给萧元:“来得匆忙,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他知道孟光长公主嫁人了,可是匆匆赶回来,却没有想过要备上贺礼,因为他以为一个死人做驸马,本就不是什么值得恭贺的事情。 萧元微微笑着接过折扇,望了碧水一眼,“你们还是尽早离开长安吧。” 泣泪成珠,这是多么遥远的神话,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了,难保会有什么不好的打算,今夜在场的人数众多,要传出去不过一夜的事。 梁双泓沉默了一下,过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诺,殿下,我走了。” 萧元点了点头,没有什么留恋的转身登上马车,马车重新启动的时候,她隔着车窗看了一眼那个异族少女,正巧,少女也盯着她,如水般的翦瞳泛着海蓝色的光芒,直勾勾的充满敌意与迷惑地望着她。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想要上前对她说什么,可是眼睛不知看到了什么,又垂了下去,一言不发。 “方德死了,长秋山的方简也应该带回来了。”萧元放下窗帘,对一边的轻盈吩咐道。 梁双泓站在路旁,看着华丽的马车在灯火的簇拥之下缓缓驶向远处,不知忘了多久,才察觉到有人靠近她。 侧身,便看见碧水带着微怒的眼瞳,他收回遥望的视线,略略一笑,道:“走吧,我们回西海去了。” 得到了梁双泓的这一句话,碧水眼中的不悦瞬间就消失了,她蹦蹦跳跳朝前面走了几步,忽然转身说起了她刚才发现的事。 “那个女人就是你一直喜欢的人?” 梁双泓静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她分明就不是一个人啊,她只不过???” 碧水正要说自己发现的怪事,孰知被梁双泓狠狠一瞪,她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倔强的别开眼,心里的心思却没有能管得住。 “碧水,你不喜欢殿下,可是你不能如此诋毁殿下。” 碧水白了他一眼,丢下他一个人在后面,明明就不是人嘛!不过是一朵花,死物而已,也值得他这样喜欢? 她有些不死心,回头对梁双泓大喊了一句,“你喜欢的人就是一朵花而已,又不是真的人!” “别胡闹了,夜深了,我们还是尽快出城吧。” “你不远千里赶过来,就这样见她一面就走了?你这样做有什么意思?” 梁双泓似有所思的看了碧水一眼,问:“从西海初见开始,你就离开无垠岛跟着我,又有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有些强硬,碧水被他问得一怔,眼眶已经红了,眸中水雾氤氲,珠子似乎又要落下。 看着她这样,梁双泓却笑了,伸手拉起碧水的手,拖着她往城门的方向走,“你再哭,我们下一年的路资都攒够了。” 碧水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抹眼泪,问:“你不是说明天就把我送回无垠岛吗?” 梁双泓停了下来,转身仔细的打量着碧水,女子还很年轻,尚不解人间世事,却如当年他爱慕孟光长公主一般爱慕着自己,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在幽深无光的黑夜中,说:“你离岛日久,多用药物来维持人形太伤身体,我们先回去休养半年,明年我再带你去东海看看。” 碧水一怔,随即紧紧抱住他,问:“真的吗?” 梁双泓看着她对她说:“我们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只是你不用不停的哭了。即便没有路资,我也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只要我愿意。” 第八十八章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多事的夜晚,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笼罩着整个万籁俱寂的长安城,孟光长公主府的府前跪着一个人,挺得笔直的脊梁骨,让轻盈惊讶出声了。 轻盈回头心思不明的偷偷看了一眼长公主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说:“殿下,方简来了。” 萧元听到这个名字,垂了垂眼,方简,他从征天军中历练出来之后,就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所行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可以称得上忠心耿耿,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是出自方家。 她用手背撩起车帘,借着府门前高悬的灯笼打量了男子一眼,他就跪在长公主府前,身形坚定,背影却萧索落寞。 “方简???” 男子闻声,僵了一下,随即转身跪下,“罪臣方简,特来向长公主请罪。” 他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可是却不乏男子汉应该有的硬气,其音高昂中透着点点无奈,这份无奈来自于家族对他的蒙蔽与舍弃。 “你父亲方才愚蠢的要来行刺本宫,你知道吗?” “父亲!”他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的重重摇了一下头,却又想起父亲确实已经与他断了很久的联络,方家如今颓败的局面,很有可能让父亲走上这条不归路。 他闭了闭眼睛,心魂欲裂,额头重重的磕在石板上,吭吭三声,“方氏一族忤逆叛乱,理应族灭,方简故来请罪。” “殿下???”在很久已经就不曾再为人出言求情的轻盈不忍地出了声,她与方简共同效忠于长公主,已经有十数年之久了,况且,方家的事,方简根本不知情。 萧元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眼神冷淡中带着警告,惊得轻盈立刻垂下了眼,“本宫问你,你可知情?” 风中摇晃的灯火,有些光芒如碎落的星子揉进方简的眼中,男子愤慨而痛心的摇头,坚定不容置疑的说:“方简毫不知情,若是知道,便早该规劝兄长他们。” 他虽然与方碍是手足兄弟,可是长年分别两地,连话也说不上一句,感情疏远,方德又更加器重领军的方碍,而非仅仅是一个禁军护卫的方简。 “你为人耿介,本宫很清楚。起来吧???” 跪在地上的男子脸色苍白,依旧摇了摇头。 “本宫已经找到了你的亲姐姐,你起来,本宫???” 男子却拔出了腰间的佩剑,一时间马车四周的征天军纷纷握紧手中的兵器,只怕这个前一刻还恭谨认罪的男子要意图行刺。 萧元冷着眼睛看着他,无惊无险,似乎已经猜测到了他要做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方简虽不知情,但是身为方家子孙,理应承担起谋逆的罪名,岂能苟活于人世,至于阿姐,她既然还无忧无虑的活着,就请殿下不要打破她的人生吧,方简今日,不是来求情的,只是请罪罢了。” 灯火中,鲜血喷洒在长公主府的门前,伴随着长剑从手中滑落的声音,男子的身躯如一座高山轰然倒下。 他终于还是顶着家族的枷锁,为着从未享受过的荣华,他人犯下的错误,而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萧元收回手,放下窗帘,沉默了一会儿,静静道:“轻盈,好生安葬吧。” “诺。” 直到此时此刻,方家的人,才算是完全死去了。当然,那个在东海的沧海遗珠早已不被算在其中,这场军中后宫的变动,以极快的速度收场,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孟光长公主在南国的地位已经再无人能够撼动。 然而,在这一场变动之后,长公主偏偏有些放权的意向,比如说,不再像以往那样每日上早朝,若有朝臣亲自去长公主府上拜见,也多是不得宣召的。 长公主连续不上朝已经快五天了,终于百官都坐不住了,以丞相沈安为首,齐齐聚集在长公主府前求见。 花厅之中。 有人走进来。 知道是谁,萧元便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元儿。”景行止温和的声音在花厅中响起,轻而柔。 萧元漫不经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很快的垂下了头,手中握着的是关于边疆人文的古籍,每一页都看得极为认真。 “元儿。”那人犹不放弃,走到里萧元很近的地方,却又不敢再靠近。 萧元没好气的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怒目望着他,虽然两人近在咫尺,却似乎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滚出去。 想也不曾多想,萧元对他便只剩下这一句话,声音嘶哑而狠厉,透着浓浓的恨意。 站在离她不远处的景行止蓦然一震,身体僵硬,言语艰涩的说:”元儿?“ ”景行止!你既然不肯帮我,那你还来干什么?“萧元咬紧了牙,凶狠的对着温隽如风的男子发问,声音中带着怒意和仇恨:”为什么不行,你可以把我弄到这里来,为什么不可以让容焕复活?“ ”元儿,真的不行。“景行止摇了摇头,平静而坚定。 她闻言,看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说,垂下高傲的首,仔细的看着书。 她冷静下来,才觉得容焕的死透着许多古怪,她想起在梦中见过的,从长秋山将容焕救下的女子,那时的情况,明明容焕伤重如此,他却将他救活了。 她查遍了所有的传奇古籍,看那女子的装束,觉得似乎来自西南蛮族,可是这数天派出去的人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回来。 不能帮她,这个永远口口声声说着会满足自己所有愿望的男人,此时却说,不能帮他。 ”殿下,丞相与诸位大人已经在门外等候两个时辰了。“ 萧元放下书卷,略略一笑,沉声道:”让他们进来吧。“ 她没有理会景行止,免去了大臣们的请安,看着诸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嘲讽的一笑,道:”本宫还不知道,本宫不上朝,会让诸位这样为难。“ 沈安敛了敛神色,恭敬的回禀道:”殿下您是我南国的脊梁,若没有殿下在,臣等便惶恐不安。“ ”可是本宫志不在朝堂。“ 在众人的面面相觑中,萧元起身,便也无人敢在坐着,纷纷跟着萧元一起站了起来,随她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副地图前,她抬起素手轻轻点了点南国西南地区的崎岖山脊,笑道:”如今北方大同,本宫以为应该一鼓作气,将西南一举拿下。“ 景行止看不见萧元的表情,但却能够清楚的听到她声音包含的慵懒与调笑,那一瞬间,他便觉得心里的刺痛几乎难以承受,她要打西南蛮夷,是为了找仰光来复活容焕。景行止背过身,背过众人,对着窗外的那颗寂寂杏树,在身后萧元平静的声音中,一滴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炙热而又孤独。 呵,似乎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行啊。 ”我……“景行止觉得那一句话堵在喉咙里难以说出口,哑着嗓子说一个字,喉咙就难受得说不出一句话,可是整个花厅又偏偏在那一刻寂静无声。 ”先生想说什么?“沈安眼中泛着精光,攻打西南兵力上毋庸置疑,可是大司马已死,谁来领兵呢? 景行止猛地吸了一口气,道:”我愿随军,替你打下西南。“罢了,反正是胜或败,仰光都不在那里,容焕也不可能活过来,他计较那么多做什么,只要能陪在萧元的身边,不就够了吗? 这样的卑微,却本来就是他一开始渴求的。 初步商议好战略计划,那群大臣便心满意足的离开的长公主府,萧元看了天色,有些倦意,起身正准备回北院午睡片刻。 ”元儿,你这样做毫无意义。“景行止的声音有些瑟瑟的从身后传来,她却没有理会,依旧朝花厅之外走。 他感觉到萧元一直都在抵触自己,一心一意只记着那个死人,可是,这,这算什么!若要提死,他早就已经为她吃过比死还要多的苦了,可是,为何她却弃如敝履,何其的残忍啊! 萧元猝不及防,脱口惊呼出声,整个人被景行止从身后紧紧的抱住,他霍然出手,将她禁锢在怀里,狠狠的一把关上花厅的门,将她抵死在门前。 萧元惊讶之后,抬眼看见的便是一双失去冷静,透着簇簇火光的眼睛。 他紧紧的抓住萧元的双手,将她按在坚硬的雕花木门之上,却在几秒过后,闭上了双眼,头依靠在萧元的颈部,急促的呼吸,仿佛胸腔中有无数的怒火和委屈在呼啸而出,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片刻,萧元回过神来,张口要质问责骂,唇却被一张温热的唇堵住了。 她想要侧开头,避开他,可是却恐惧地发现即便景行止的手已经不再紧紧握住她,可是她却依旧无法动弹,好像整个人都被定格了一般。 他的舌试探着进入她的口腔,萧元心里泛起一阵恶心,含糊不清的问:”阿止,这就是你的爱吗?“ 然而一语未完,泪水却从素来孤高的眸中长划而落。 ”我……“他有些难以自拔地停留在她的唇上,死死的抱着她,”是你一直不准我爱你。“ 这一句,似乎是失去了控制,大喊出来的,他吼出这一句话,便有些崩溃一般的战栗,萧元身后的门轰然向外倒去,他夺门而出,似乎身后有在吞噬他的怪物。 第八十九章 凌晨时分,少雪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这场雨浇湿了坚守在城墙上的黎国士兵心中最后一点热血,从与南国开战至今,屡战屡败的局面又要再一次在少雪城上演了。 中午的时候,雨势不见变小,反而越来越大,浓云蔽日,天地间皆是阴沉沉的混沌一片,少雪城背倚着六州第一高峰,因登者离魂,故曰离魂峰。 萧元骑在马背上,望着前方的城池,眼神清亮冷静。 “下雨了,他们唯一有优势的火球也发不出来了,下令攻城吧。” 这样的天气确实是天助南国,景行止望着远处的城墙,看着身侧马背上的女子,顿了顿说:“再等等吧。” 萧元闻言,皱眉看着他。 “昨夜我夜潜入城,城主答应我,今日若是大雨,便会出降。” 萧元摆了摆手,原本要出发攻城的将士们便静立不动,整个战场上除了雨水落地的声音,静悄悄的,杀气无存。 在这几个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进攻里,他们一路打向西南,那些城池的主人连求和都来不及就死在了将士的刀剑之下,就连西南部族最为富庶强大的思南城,也不过坚守了三天。 萧元对少雪城有这般多的耐心,不过只是因为这是她要攻占的最后一座城池罢了。 每一座城池,她都下令寻找那个女子,可是却遍寻不获,即便是当地的传说,也没有一个这样脚系镣铐的美貌少女。 经过五个月的时间,如今除了这座少雪城,整个西南部族都尽归南国,南国的疆土到了史上最广阔的时候。 可是,不断地开疆辟土又有什么意义,她不断的挑起战争不过是想找到那个人罢了。 这是最后一座城池了,焕儿。 “殿下,”轻盈的马在孟光长公主略后方,“城墙上悬挂白旗了。” 萧元望了一眼,没有什么喜怒的神色,只是嗯了一声,便驱马向着前方洞开的少雪城城门而去。 前方的城门处,有一群人垂着头静静跪在那里,身着异族的服装,却与她平日里见的人同样卑躬屈膝,战战兢兢。 “少雪城城主吉安世特来请降。” 那人的语调有些奇怪,似乎是说不习惯中原话,听着叫人觉得别扭得紧。 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传说中的督军孟光长公主的回答,下方跪着的人隐隐有些不安,纷纷抬起头,望向马背上的南国公主。 那人微微仰着头,洁白的下巴轻轻抬起,稍稍上挑的凤眼专注地看着城门之内,众人之后,那座伫立在海边的巨大却在雨幕中模糊不清的石像。 忽然,她伸出一只手,指着那座巨大的石像,问:“那是什么?” 吉安世莫名其妙的回头看了一眼,却不敢确定南国公主问的是不是神像,只能低着声音,揣测着回答说:“回禀公主殿下,那是少雪城的守护神,仰光使者的石像。” 萧元却已经不耐烦听他絮絮叨叨的说这些了,直接驾马朝着石像的方向而去,景行止本欲跟随而去,谁知萧元却说,“受降之事,既然是你弄出来的,那便由你安排吧。” 话语未落,人影却已经飞快的消失在雨幕之中。 景行止忽然有一种深深的悲哀,他陪着她一路经历了这样多,即便所有人对她的感情都有过变化,可是他却一如既往,始终没有改变过。为什么自己的努力总是得不到她一个专注的眼神呢?他甚至开始恐惧,是不是这一世,还是如前面的每一世,惨淡收场? 萧元负手站在海岸边的高塔之上,这个位置正好与石像正面相对,她可以毫无距离地看着她的的容貌,出奇地与自己,与梦中的神秘女子相似。 她摆了摆手,便有少雪城的当地人上前,惊吓着给她解释这座石像的来历。 名字叫做仰光。兴 建的时间其实也不过二十余年左右,与它一同被少雪城人供奉的,还有神庙中的一个参天盛大的婆罗树。 据说是当年尊者悟道的树,在少雪城中有着这样一个传说。 曾有那么一日,迦叶尊者经过一颗开满花的婆罗树。 而迦叶尊者在凡间经历了轮回,尝尽了世间万般苦,在回归灵山的时候,用自己的一缕发与婆罗树结了一个缘,悟道之后的婆罗树,有了自己的思维,成为了迦叶尊者在凡世里的化身,名曰仰光使者。 那么自己,不就是婆罗树上开出的那一朵金色婆罗花吗? 这般相似的容貌,也是由此而来的吧? 若是仰光再次显灵,也许容焕就可以复活? 哗哗的雨声落入耳中,带着夏日特有的凉爽。高塔之上,隐约可以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油液胡笳声,几个音符断断续续,似有似无地撩拨着人的心绪。 萧元心念一动,循着胡笳声望去,却见景行止撑着伞缓缓的朝着高塔此处行来。豆大的雨珠落在油纸伞上,渐起细小的水花四散而下,洁白的袍子在风中轻轻摇摆,那人却安步当车从容不迫的缓缓而来,温隽如水的面容在雨幕中早已模糊不清,他走过那棵碧绿的婆罗树,步伐顿了顿,突然极为虔诚的跪了下去。 地面的积水很快浸湿了他的衣服,可是他却将油纸伞丢在一边不管,双手合十,庄重而肃穆的磕下长头。 他在求什么? 或者说,他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还能求什么? “本宫若要它现身,该如何做?” 方才便已经惊吓不已的人,此时更是如同看一个怪物一样不敢直视萧元的目光,他实在不懂为何这个南国的公主要这样关心一个莫须有的传说。即便他身为少雪城的城子,生来便信奉着这个传说,可是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样狂热的去一探究竟。 “我不知道。” 这话刚一出口,南国公主身边的侍女就拔出了腰间的佩剑,那人立马就反应过来了,这个公主虽然看着美丽却是一个残暴狠辣的人。 男子眼中有些急躁不安,咬着牙,说:“也许浴佛节可以???” “四月初八?” 萧元静静又望了一眼依旧匍匐在那颗树下的景行止,道:“命大军进城,等吧。” 轻盈应了声,却也觉得可笑,且不知道能不能行得通,但是因为一己私欲便大开战火,多么的不理智。 只是对萧元来说,权势于她,本就是用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一个工具,如果有一天,她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那纵使权倾天下又如何呢? 光永四年末。 “殿下,长安城传书。” 萧元随手翻看那一纸书信,唇角微微上扬,眼神却是冷的,轻盈本欲上前劝说,此时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驻军少雪城已经两年了,可是一连两个浴佛节过去了,别说显灵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若非是用寒玉棺所葬,只怕大司马的身体都腐烂得只剩累累白骨了。 片刻之后,长公主放下书信,转头对轻盈说道:“代本宫写一封信吧。” 轻盈取来纸笔砚台,心中早就知道该如何写了,不过又是不想回长安,要在留一年这样的话罢了。 实际上,她已经替长公主写过两次了。 十日之后,姜永夜收到回信时正与仅有的几个亲信在崇政殿里讨论国事。 “还望陛下圣裁。” 伴随着姜永夜仔细将书信放回信封中的悉索声,四位肱骨之臣齐声出言,姜永夜握着信封的手僵在半空中,他抬手压了压太阳穴,很重很慢,有些失神一般。 “孟光长公主领军在外,屡次抗旨不遵,莫非是存了拥兵自重的心思,意欲谋反?” 他放下手,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说话的那一个人,崇政殿幽暗的灯火中,他的眼睛泛着冷光。 过了许久,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眸中有光彩闪过,道:“爱卿过矣,长公主不会做这等事的。” 姜永夜放下手中的书信,目光有些幽暗,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双唇单薄泛着白色,似乎是极为笃定的说:“她素来看重我。不会害我。” “诺。”方才出言的大臣擦了擦汗,有种费力不讨好的感觉,似乎陛下与长公主之间的感情真的不容他人质疑,可是,陛下手中大权,就快被架空,就没有半点不满吗? 过了许久,崇政殿里才重新响起姜永夜的声音,“她,长公主手中握着我南国四十万征天军,你们切不可怠慢于她,以免引起动乱。” 四位大臣顿时明白了,陛下其实是忌惮长公主手中的兵权,所以才不肯出手的。 他们对视几眼,弯了弯腰,道:“臣等必竭尽全力,为陛下排忧解难。” 姜永夜看了一下那封信,点了点头。 四位大臣便弯腰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待崇政殿里再一次只剩下姜永夜一个人的时候,他又重新拿起了那一封信,却没有打开再看。 明明是遥远的蛮荒之地,可是她偏偏就是不肯回来,他连皇权都放给她了,可是还是不肯留在长安,姜永夜的太阳穴突突的跳起,胀痛难耐,他只能又一次重重的按住。 总得想个法子,让元儿永远留在长安城里,而不是天南地北寻不到一面才好。 第九十章 光永五年,四月初。 少雪城春深时节,繁花荼蘼。在靠近南海的地方,是少雪城供奉仰光使者的寺庙,寺庙中檀香沉沉,香火旺盛。 “再过几天,浴佛节就要到了。” 轻盈站在屋前,仰着头望着那碧绿参天的婆罗树,参天繁盛的巨树之上,担负着无数人的希望。 原本正静坐在屋中看书的孟光长公主听到她的这句话,抬起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婆罗树,春日的阳光下,碧树生姿,她望得有些出神,就连有人走进屋也没有发现。 景行止站在桌案一边,已经快一刻钟,这一刻钟里,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专注沉默的看着静静望着婆罗树发呆的女子。 这样多好,她放下一切俗务,安静而美好,似乎无忧无虑的。这些在少雪城的时光,似乎比他想象中的幸福许多。她虽一如既往的不喜欢他,可是,许是为了礼佛,许是为了容焕,她变得不再咄咄逼人,甚至愿意坐在婆罗树下,听他讲一段佛家故事。 尽管,这些并非为他,她却让他感受到了。 “你说今年,她会来吗?” 萧元从神游中回魂转过头看他,神色淡淡,不知心中究竟在想什么。景行止的双瞳,明亮得好像是白昼的日光,似乎要将她阴霾的心一同照亮。只是,她的心藏在九曲回肠中,再多的的光辉也照不进去。 “元儿。”他见她又失神了,便微笑着又唤了他一声。 萧元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澈,幽深的双眸中似乎隐藏着无数难以言说的东西,直让景行止心头微凉。 她仰眸重新望着那颗婆罗树,却听见他渐渐靠近的步子,他说:“我自幼便读佛经,最喜欢的,却只有一句。” 萧元垂下眸,看见他纯白色的衣袍,唇角一勾,略略笑道:“我还道,只要是佛经你便喜欢呢。” 他不理会她的戏谑言语,笑了笑,也同她一起望着那颗婆罗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 “阿止。”她侧眼迎上他的目光,微笑且温和问:“你来生可愿再世为人?” “来生?”他双眉微颦,似在斟酌着要如何回答,“我没有来生。” “是啊,我都忘了,你是天人,自然与天同寿。” “不,这世上没有人能与天同寿。” 他微微皱了皱眉,心中却是生出无尽的悲凉,还想再说些什么,萧元却已经提步远去了。 他神色有些黯淡,耳边却一紧,来了。 无论如何,这一世总要有个了断。 萧元披着袍子,拿起马鞭正准备外出骑马散心,却听见寺庙的外间隐约传来马车飞驰的声音。 “元儿。”她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并未料到姜永夜会来此处。 “我来接你回家。” 他语气温柔,无一丝仇霾,仿佛当年在朝堂上的纷争早已经是过眼云烟,又仿佛他这几年的皇帝坐得很顺当,他依旧还是那个满心满眼都护着萧元的哥哥。 萧元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马鞭递给轻盈,瞥了一眼他身后跟着的小小少年郎。 “哥哥还记得我在刑场见到容焕那回吗?” 姜永夜暗了暗眼色,走上去,握住萧元微凉的双手,笑道:“记得,那时他好像和现在的姜耀一般大。” 他看着她寂寥的神色,心中泛起一阵心疼,这是他的妹妹,他曾在姑母床前用生命起誓要相护一生的妹妹。她本该被养在长安繁华巍峨的皇宫中,金缕玉衣,歌舞相伴,过着世间女子都艳羡的生活,养尊处优无人可比。可是此刻,他却觉得她比世间任何人都还要孤独,似乎无人能够窥探到她的灵魂。 “哥哥,”这一次,她是真心实意的笑了,摇了摇头,晃着他胳膊,道:“我不想再回长安了。” 她其实已经很少再对姜永夜有这种小女儿家的姿态了,特别是自从他大婚之后,姜永夜固然享受这一刻的感觉,可是却无法赞同她的决定。 “五年了。”她微微一笑,绞着他衣服的一角,说:“他已经死了五年了,可我总觉得,他还活着。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 婆罗树下,斑驳的阳光散落在萧元素白的衣服上,姜永夜这才发现,自从容焕死后,他便没有再见过元儿穿红色的衣裳,她素来喜欢红色,说,只有浓烈如火的红,才能配得上她的身份。 “你那样在意他,不过是因为他是你一手养大的。”姜永夜伸手拦住她的肩,安抚道:“你随我回长安,我把姜耀交给你,你替我教一个南国最出色的太子出来。” 萧元看着站在门前迟迟不敢进门的姜耀,摇了摇头,唇色微白,“他怕我。” “小孩子罢了。”姜永夜不悦的看了一眼姜耀,道:“只是还不习惯。” 她眼神一动,心下微微一涩。 “他不喜欢我,所以怕我。我也不需要他喜欢我,世间最喜欢我的人,已经有了。” 她说完这一句话,树下便是长久的沉默,唯余婆罗树上悠闲的小鸟,三两相鸣,自成一趣。 萧元的手心突然被塞进一件冰冷的硬物,她垂首看去,是一枚玉扳指。 她望着那枚玉扳指,便想起她在马车上曾给容焕戴上过这样一枚玉扳指。 她母后的陪嫁之一,总共两枚,一枚留给了姜永夜,一枚说是要给萧元的夫君。 如今萧皇后薨逝二十年,萧元年华最盛的时候,那枚玉扳指却随她的夫君长眠成陵。 “你忘记了,你曾答应过哥哥,会一直留在长安,一直伴着我。” 萧元怔住了,握紧那枚玉扳指,胸中哽咽,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拒绝。 “哥哥,除了兵权,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回长安做你的皇帝,我在这里等我的驸马,不好吗?” 姜永夜摇头,捏了捏萧元瘦消的脸蛋,道:“打小就喜欢把重担子推给我,这一回不听你的了,你要是不随我回去,那就把长安搬到这里来。” 他笑得有些痞气,逗得萧元也心头一松,只是还是摇了头。 姜永夜一把抱住她,将她的头按在怀里,坚定道:“元儿,你忘了,我当年答应做太子是为的什么?” 萧元的脸埋在姜永夜的胸前,轻轻动了动,似乎是在摇头。 “记得的,是为了能保护我不受群臣的攻击,在长安平安长大。” 女子的声音温柔甜美,似包涵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意,柔情似水的,即便是姜永夜,心中也是一片涟漪。 他伸手摸了摸女子的头,“你今年二十五了,哥哥也三十余岁了。难道你真要将哥哥一个人丢在那高绝冰冷的长安?你害怕那里,哥哥也怕啊……” 他的声音有些萧索,从他记忆开始的时候,那座帝都就在他的心中存有无数的阴影。 幼年时候,一杯杯想要将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的毒酒,朝堂之上,一本本参他不成栋梁的折子。甚至于满腔热血领军上战场的时候,都不敢身先士卒,独怕战死沙场无人看护孤身住在那座城里的妹妹。 可是如今,妹妹长大了,却要离他千万里,动辄如参商,累年不相见。 “你还记得我们过得最艰难的那几年吗?” 萧元想也未想,便点头,自然记得,那几年的日子,是何等的暗无天日,愁云惨淡。 “那时,姑母还在,可是却经年累病,宫外的美人一个接一个的送进宫来,你年纪又太小,什么都忍不住,受了委屈不敢向姑母哭诉,只能跑来我的光王府。” 姜永夜神色飘远,似乎沉浸在往事之中,不愿自拔,声音浸润着点点萧瑟与许多感慨,“我那时就立誓,我要成为南国最强大的人,让你永远活在我的羽翼之下。” “可是,二十几年过去了,”姜永夜抚着她披散在肩头的青丝,似感慨似无奈的说道:“二十几年过去了,你却反过来要离开我了。” 他的声音中那种寂寥苦涩的味道,让萧元心尖一软,犹豫了一瞬,终是坚定下来道:“我再想想吧。” 火,冲天的大火,来得汹涌突然,寺庙中人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扭转了。 在一片惊颤混乱的救火声中,景行止白衣飘飘,似谪似仙般长身而立,静静观望着火势。 与他相似的是缓缓从内院走出来的姜永夜,两人极有默契的同时估量了一下火势,不约而同的淡然一笑。 “先生良策,朕要如何答谢呢?” 姜永夜拱了拱手。 景行止双眼中印着簇簇跳跃的火光,唇间是愈发清润无华的淡然微笑,叫姜永夜感慨所谓的温雅景先生,其实也是披着画皮在做人而已。 “陛下说笑了,我何时向陛下献过策?” 他语气平和,似乎说的是一件不容置疑的事实,谁也不会想到,今夜这场大火,是他主谋的。姜永夜尚记得刚刚抵达少雪城的时候,他劝萧元与他一起回长安,却没有成功,当夜景行止便来找他。 “元儿呆在此处,不肯离去。无非是因为寄希望于仰光显灵,让容焕复活,若有人毁了这个希望,元儿又有什么理由呆在这里呢?” 姜永夜也是诧异,既然景行止深知这个道理,为何迟迟不动手。 “先生为何要让朕来做。” 景行止却没有回答,笑了笑,便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夜色中,姜永夜谋划思虑了许久,左右不过是一颗婆罗树罢了,又不会伤害到萧元,一旦有了这样的想法,动手的时间便定了下来。 大火烧起了的时候,萧元正一场好梦。 这一次,她依旧梦见了那一片雪原,她的焕儿拖着一把长剑,艰难的迎着风雪跋涉前行,她兴奋至极,扑上前去,真真实实的抱住了他。 可是,在他回抱住自己的那一刻,焚身的烈火将相拥的两人一同吞噬,人死后的烧过的灰烬在洁白无瑕的雪原上轻轻飘起。 “殿下,”轻盈的声音微微带怯,不敢掀起帘子,“婆罗树烧没了。” 她回禀完,长久的时间都不曾听到长公主的回答,似乎那帘子背后,本身就是没有人的。 “她来了吗?” 那一句话突然冒出来,阴森森的,叫轻盈觉得背脊发僵。 “不曾。” “呵???”隐藏在帘子后面的孟光长公主不知是何滋味,轻盈只能看见她微微翻了一个身,道:“派本宫的亲兵去石像那里吧。” “诺。” 轻盈不知道孟光长公主要做什么,等到她去昭告完长公主的口谕,回转房间服侍着长公主梳洗的时候,窗外从海边忽然传来轰然的巨响。 好像天都被砸了一个洞般,极大的轰然声,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四散倒下,整个少雪城的子民都在这一声开天辟地般的巨响中惊醒,纷纷推开家门,睡眼朦胧的四处张望,终于有人指着靠海的地方。 “神像没有了???” 还未睡醒的人吓得打了一个激灵,仰光使者的神像不见了。 萧元往鬓间插上一支玉钗,在那轰然声停歇的时候,唇间溢出点点刺眼的笑容,居然极为好心情的对轻盈说道:“佛是世间最无情无义的东西,求什么也别求佛。” 景行止搭在门沿上的手缩了回来,正欲退出去,萧元却一眼看到了他。 “阿止,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景行止尴尬的笑了笑,点头,“对的。” 那场火最终也并非靠人力来熄灭的,天色将明的时候,萧元启程离开少雪城,那些城中的子民依旧在不辞劳苦的搬水救火,参天的婆罗树被大火整整焚烧了三个时辰,浓烟笼罩在少雪城的上空,与城中子民惊惶不安的心情一般,郁郁不乐。 马车驶出少雪城三里地,依旧可以望见城池上方的烟雾,在稍作歇息的时刻,少雪城的方向忽然下起了大雨,浇熄了那场大火。 轻盈真想开口,说也许这就是仰光使者显灵了,却见长公主唇间流出淡淡的嘲色,便噤声不敢言语。 “佛,最常做的事就是悲悯众生,以为自己是天下的大慈悲,可是却偏偏救不了一个身处苦海的人。” ------题外话------ 这章有四千字哦,努力吧? 第九十一章 柳色染雾霭,晓碧连天。 长安城中琴声悠悠,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又新作了一首曲子,曲调仿古,其意盎然。 萧元却有些不适应了,觉得有些冷。 她这几年一直偏居南方,回到长安竟然感到不适应,似乎阔别已久,生出了无数的陌生和茫然。 五月末的时候,种在她北院里的杏树果实累累,她坐在树下,看着轻盈带着两三鹅黄宫装女子将熟透的杏子摘下。 她离开长公主府已有数年,长公主府中一切却依旧如故,依旧如故,故人已逝。 她招了招手,便有年纪不过及笄的娇小宫女端着放杏子的篮子上前。 “真酸。”萧元尝了一颗杏子,顿时瘪起了嘴,眉眼都皱到了一起去。 小宫女是第一次见孟光长公主,她被派遣到长公主府也不过一年的时间,立时毫不惧怕的笑了,道:“殿下很怕酸吗?” 轻盈闻言,立时紧张的观察着孟光长公主的神色,但凡有一点不悦,这个宫女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嗯,”萧元点点头,将剩下的半个杏子丢开,“我素来喜好甜食,嗜甜如命,酸辣皆无法入口,看来这里的杏子,我是无福消受了。” 轻盈伸手攀折杏子的手慢慢垂下了,正要上前将那宫女带走。 “不怕的,”小宫女笑眯眯的说,“殿下,我们家乡有一种拿杏子做蜜饯的法子,做出来杏子蜜饯很甜的。” “是吗?”萧元的唇上溢出一点笑意,道:“那本宫把这里的杏子都赐给你了,做得好,有赏。” 小宫女顿时脸蛋都笑开了,不过一瞬间便皱起了眉,问:“那要是做得不好呢?殿下会责罚吗?” 萧元看着她,笑容更深,点了点头,道:“若是做得不好,你便全都吃掉吧。” “啊···” 不但是小宫女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惩罚,就连轻盈也不禁莞尔一笑,多看了小宫女一眼,记下了她的名字。 萧元摆了摆手,小宫女便抱着篮子退下去,树上的杏子还有很多,不知是何年开始,这样的硕果累累。 口中还有杏子的酸苦味,萧元随手拿起手边的茶杯,饮一口,冲淡嘴里的涩味。 萧元的双眼有些模糊,耳畔是摘杏子的宫女们,清歌相和的一支歌。 “天暖酒易醺,春暮花难觅。意行到南园,杏子半红碧。” 她半眯着眼,惬意而慵懒地随着小宫女们的歌声敲着拍子,轻盈便也随宫女们的放肆,似乎今日的殿下,格外的好相处。 “轻风动高枝,可望不可摘。耸肩跂一足,偶尔攀翻得。” 那歌声轻柔美好,似乎是少女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在这样的豆蔻年华,谁都渴望一个温柔隽意的情人吧。先前的那个小宫女却慢慢的压低了声音,她忽然想到,长公主也如她们一般青春年少,可是,驸马却早早的死掉了。 原本就是她起的头唱歌,她这一停下来,另外两名宫女也都住了口。 可是歌声却没有止住,那个原本坐在树前的长公主,半合着凤目,嘴唇轻轻张合,唱着宫女们没有唱完的那支歌。 “ 攀条初亦喜,折条还复惜。 小苦已自韵,未酸政堪吃。 聊将插鬓皈,空樽有余沥。” 孟光长公主唱罢,忽然睁开眼睛,笑颜如花的望着小宫女,柔声问,“本宫唱得可对?” 她这一瞬与初回长公主府的冷傲模样千差万别,似乎又变回了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别说是几个小宫女,就是轻盈也被她吓唬得一愣一愣的,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呀……” 一个小宫女看得痴了,竟然忘了手中还提着果篮,手一松,猩红的杏子便滚落了一地,她立刻重重的跪到地上,却没有听见长公主的斥责。 “定是本宫老了,唱得不好听。” 轻盈也没有理会那个宫女,放下篮子,笑盈盈地走到孟光长公主身边,道:“殿下哪里老了,正是大好年华呢!若说老,奴婢才是真的老了。” 萧元闻言,便生出感慨,这一路,始终陪着她走下来的,便是轻盈了。 “余···又候···十五年,”寂静的院子里,忽然有一个小宫女一字一顿的念道,萧元与轻盈同时看过去,才发现原先跪在地上捡杏子的小宫女们,都围着杏树的树干,在看什么东西。 “···吾妻来归···时名曰仰韶···” 萧元皱了皱眉,挥手让众人散开,自己提着裙子,半蹲下身子,一点点艰难地辨认。 其实,对于别人来说,要认这树上的字,或许十分为难,可是一眼便瞧了出来,这是景行止的字。 南国的景先生。无所不能,一手好字曾引得有人千金求一字。 即便已经年代久远,即便他以刻刀代笔,以树干为纸,可是萧元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字。 “余又候十五年,吾妻来归,时名曰仰韶,归宁时,闻家中姊妹唤妻阿杏。后余独爱谓之阿杏,以为通幸之意。 其后五年,与妻别。 其后二年,余久病卧床,妻来见,其貌与昔时无异。 然自后余再病,妻不至。 窗下有杏树,吾妻来归之年共植也,今竟垂垂欲死矣。” 她双眼雪亮的看着仰韶那两个字,又看一看阿杏那两个字,胸中似乎有了答案一般,倏地站起身。 “把这棵树砍了,拉到厨房做柴火,这些杏子,送去给景行止。” 一瞬之间还是笑靥如花,美丽动人的孟光长公主骤然变得冰冷不可亲近,初来长公主府伺候的小宫女们早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就连轻盈也是摸不着头脑。 只是,一定是与景先生有关的。 轻盈悄悄的蹙了蹙眉,给另一边侍立着的侍女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把景先生找回来。 固然此时长公主是在盛怒之下,可是如果不把先生找来让公主出气,那么遭殃的便是她们了。 从少雪城归来之后,景行止便一直呆在厨房中,旅途的劳顿,已经气候的差异,让孟光长公主的胃口变得刁钻,再美味的食物,也不过尝一口便作罢。 他今日去城外农家买了新鲜的河鱼,忙活了大半个下午,总算做出了几道自己觉得尚可的菜肴。 将东西都装进食盒里,景行止又有条不紊的回西院沐浴更衣,踩着晚膳的时间,拎着食盒走进北院。 西院中发生的一切还未波及到他的耳朵里,所以当他走下飞桥,仰头一瞥,在北院之中,原本杏子累累的树不再了的时候,他竟然无法迈出步子。 “先生,”有人从远处走过来,接过了他手中的食盒,焦声道:“殿下一直在等你。” 他不知道他是如何失魂落魄走进北院的,只是心里想着,杏树没有了,可是元儿还在北院等着他呢 。 他不能让元儿等,便一刻不停的直奔北院。 推门而入,便见到艳色生辉的美丽女子正对镜而坐,从镜子中望见了他,居然难得的露出点点柔情笑意。 那些由于树不见了的郁郁,在望见女子的笑容那一刻,全数都消失不见了,他双眸中温柔似水,几乎要将萧元融化。 而萧元脸上的笑容不减,抬手翻开镜前随手搁着的一本笔记小说,声音甜蜜的念了起来。 “曲城王氏,生有二女。长者谓之娇娘,幼者谓之仰韶。姊好妹婿,求而不得,心生恶意···” “元儿。” 景行止咬紧了牙,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对镜前的女子低呼了一声,声音中带着苦涩和悲凉,“你为何要这样?” “咯咯···”女子转过身,含笑望着他,“这本该是我问你的话吧。阿止,你为何不告诉我,你是成过亲的,娶过妻的。” 她垂了垂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双眼发涩,她在心中告诉自己,那眼泪,是为了前世的自己而流的。 “我这样傻,还真以为,你那冗长的一生,就只有我这一个祸害。” 他一惊,想说什么,她却不理会他,径自的说着。 “我以为你是不懂爱,可分明你又是这样的爱她。也许是我没有遇到好的时候,所以合该前世你这样待我。只是我不知道,你的阿杏既然自己舍了你,你为何还这样爱她。而前世的我,满腔热血的爱着你,你又为何那样的待我?” “你这一世,是想做什么?” “我···”景行止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然而他却知道如果再不说些什么,萧元会愈发的疏远他,“阿杏就是你···” 然而,女子却随手捂着唇怯怯的笑着,“我自然知道,可我不是她。”她的声音都开始变得尖锐,“阿止,你觉得一个轮回转世之后,还和前世有关系吗?我那一世叫做王仰韶,我负了你,可我前世是萧元···” 她的声音中透着哭腔,却将上前要安抚她的景行止推开,“萧元没有对不起你,她把最好的年华的给了你,你就为了一个辜负你的王仰韶,毁了我两世?” “她即便做了再多错事,她也死了啊。你怎么忍心?” 那一瞬间,萧元捂着脸,似乎难以忍受般痛苦起来,她实在无法相信,景行止那样对自己,就是因为王仰韶。 “元儿···”景行止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掏空了,心里那些经年累月独自压抑的回忆,再也无法承受,走上前一步,不知用什么办法将萧元桎梏在自己的怀里,令她说不出一句话,令她眼泪止住了,令她静静的望着自己。 “你问我这一世是想做什么,你来,我告诉你。” 她听见他平静中带着压抑的声音,眼皮发涩,沉重的艰难的闭上了。 这场梦极为冗长,萧元在这场梦中艰难的跋涉,那是属于景行止的漫漫一生,比所有人都更悲凉无奈,其实天人,也并非与生俱来。 第一世的时候,景行止四十岁的时候,那座桥塌了,迦叶尊者也再次轮回了。 第二世的时候,迦叶尊者终于不再是死物,而是一只鸟,已经过了两世了,景行止心里很担心,但是鸟儿又不是一座桥,呆在那里就不动。它不停的飞翔,景行止就一刻也不敢停息的追逐。 鸟儿最终在惊吓和疲倦之中死去。 景行止流了泪,把它葬在清山的后山上。 他告诉自己,余生还很长,尊者入世历经万劫,自己还会有机会的,总有那么一世,可以与尊者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然而世事却并非如人愿,每一世看似几十年,实际上却不过一瞬,他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岁月里,艰难追寻这一个看似简单的机缘。 ------题外话------ 明天是六一儿童节,为欢度儿童节,豆豆觉得明天多更几章,至于究竟是几章,先保密哈 第一章 经过前面失败的两世之后,景行止打听到这一世迦叶尊者终于轮回为人了。迦叶尊者托生于帝王家,成为风国的一位王子。 景行止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站在风国王宫的高墙之上,遥遥望着玉夫人居住的宫殿一角高高悬挂起的弓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第三世,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第三世,可是,他却舍不得离开他,即便生而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是能够多看着他一世,那便又多了一世的回忆。 风国三百一十二年,玉夫人诞下王三子,名曰昊広。 十八年后,风国的国都白城。 三王子善棋,自开府离宫之后,府中门客多为四国之中名手。三王子博弈其中,不论胜败,皆是无喜无悲,有君子之态。 风国三百三十年,四月。 春日繁花盛开,嫣红艳丽。 一丛花叶之间,男子垂首,拨去肩头碎花,微雨之中,独立树下,再抬头时,两人的视线砰然相撞。 男子眼眸点漆,不自觉间双颊发红,移开了目光。 男子端起酒杯,灿然一笑,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次日,昊広才知道雨中邂逅的男子,竟然是四国之中的隐士景行止。此时此刻,他顾不得对景行止年龄的疑惑,只关心起了他在清山山脚设下的一局棋,据说十数年来无人能赢。 他驾马前去的时候,景行止正坐在棋局旁,静静眼望着昊広,嘴角微扬,神情却是落寞的。 昊広心有疑惑。 一局棋结束得很快,景行止败下阵来,起身拱了拱手,双眼清亮有神。 “我设下这局棋的时候,曾允诺过,谁能赢了我,我便答应他一件事。”景行止笑颜温和,言语平静,幽深的眸子里明亮如雪,没有一点棋局被破的喜悦或是愤懑。 风吹起了老树上的花叶,树下一派祥和。 昊広朗声一笑,伸出一只手,道:“我听说先生是四国中的第一人,有一件事,还需要先生相助。” 景行止将手放进昊広的手掌中,肌肤接触,让他白玉无暇的脸上再一次浮现红晕,天人一般无可挑剔的容颜撩人心弦。 昊広一笑,抬头看向老树,戏谑道:“若是先生为女子,便是做风国之后也是可以的。” 景行止的双眼黯淡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风国的王有五个子女,王后早逝多年,生有一位王姬,宫中高位的妃嫔,只有欢夫人和玉夫人,皆是生有一子一女。 “先生以为,昊広做世子的机会有几分?” 景行止放下手中的棋子,端起手边的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笑道:“昊広想要为王,我自然有十分的把握。” 他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吃掉昊広大半片棋子。看着景行止落子的地方,昊広皱起了眉头,正欲要开口说什么,可是又闭口不言了。 景行止避开了他的视线,垂眼。 “我若为王,先生想要什么封赏?” 景行止不语,只是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捡回棋盒中。 昊広笑道:“只要是先生想要的,我一定送给先生。” 景行止脸上出现红潮,抿着唇沉默了会儿,道:“只要能跟随在你的身边,我便无欲无求。” 昊広的眼神闪了闪,明亮的眼中流光溢彩,“自然,有我的地方,就有先生!” 风国三百三十二年,仲秋伊始。 这一年风国的王在二王子与三王子的争位中气急败坏伤了身体,不治而亡。 据说二王子当时已经坐在王座上了,不知何处射出的一支冷箭,将他钉在那个位子上,死时眼睛都没有合上。 三王子以雷霆之势控制住了军队和朝堂,在山呼海拥中继承了王位。 彼时,景行止含笑坐在三王子府中。 传说,景先生为三王子登基立下了汗马功劳,王上曾许诺要与他共进退,是以才刚刚登基,就准备将亲生妹妹,沁王姬下嫁与他。 诏书下达之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景行止就冲进了王宫,满身的水汽,一路弄湿了地毯,水顺着他的额前的细发留在他的脸上,他的双颊红得厉害,一双眼睛冰冷冷的直勾勾地望着昊広。 一时间,昊広竟然忘记了说话,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寝宫中弥漫,他很想上前去,将那人的身上的水渍擦干。 当他走上前去,衣袖擦上他的发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景行止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如冰雕一般。 从那一日开始,他就不肯离开昊広的寝宫,整日呆在内殿,寸步不出。而昊広也由着他,似乎是在极力纵容他,安抚他。 整整一个冬天,景行止像一条冬眠的蛇一般蛰伏在王的寝宫之中。 朝野王宫之间,渐渐有了风言风语。 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先王的玉夫人,如今的王太后五十寿辰的那一日,群臣齐贺,宫中大宴。 一路慢慢行来,远远的便听到浮光殿里管弦袅袅的乐声,还有各式各样的轻语娇笑声,可是越靠近高处的位置,就越是寂静无声,那些侍立在王上与王太后之间的宫人,人心惶惶,不敢轻言语。 此时天悬星河,宫人们点起了一盏盏橘红色宫灯,灯影摇晃。 王上的寝宫却殿门紧闭,在那幽深无光的地方,有一个女子不着寸缕的站在那里,黑发披散在腰间,肤如凝脂白玉,静静而立。可是过了很久,甚至于她的小腿都开始抽筋了,景行止也不曾朝她看过一眼。若是看一眼,会会不色授魂与,从此琴瑟和鸣呢? 可实际上,她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可能的,因为直到王兄从夜宴上满身酒气地回来,他也不曾望过来一眼。 夜深了,昊広在席间因为与王太后言语不快,多饮了几杯酒,此时身心俱疲,心中想着快点回寝宫,孰料一进寝宫,便看到赤身果体的王妹。登时就酒醒了,低低咳嗽了几声,昊広感到自己的脑中隐隐作痛,立刻招手让宫女把沁王姬送回去。 偌大的寝宫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直背对着沁王姬在下棋的景行止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面红耳赤满身酒气的昊広,眼中有些黯然,然而还是走过去,扶他躺下。 景行止坐在床边,凝神细看了一会儿床榻上的清俊男子,静了一瞬,说:“我不能娶王姬。” 昊広没有反应,似乎已经陷入了美好的梦乡。 守在一边的景行止却淡淡笑了笑,低声漫语道:“你知道是为什么,我永远也不会娶别人。” 昊広动了动眼皮,沉重的眼帘似乎挣扎了许久,才缓缓睁开。 “先生。”昊広微微开口,声音有些压抑:“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为何这样看不开呢?” 看不开,是啊,这不过才是第三世,他与尊者还有无数世可以在一起,他何苦不顾人伦,苦苦纠缠一世呢? 其实娶沁王姬也不失为一个完美的结局,他安心做昊広的妹夫,如此不也可以相伴一生吗?可是他却觉得不能,近两年越发的觉得不能离开,即便以后还有无数年无数生,可是他却连一刻都舍不得。 想到此,景行止不禁神色黯然,垂下眼静静地与昊広对视。 他心中清楚,这样的结局,无非是他离开,或者迎娶沁王姬,可是二者他都不想选。 他这些年尽心尽力的照顾着昊広,让他的人生比以往所有时候都要顺畅,但凡昊広想要的,他都努力为他寻到,似乎他这样做,使得昊広也是喜欢他的。 景行止缓缓抿起唇,露出一道浅浅的笑容,他的笑容极淡,在他那张天人脱俗的面庞上,那么的俊美无暇,世所罕见。 许是这一道笑容过于美丽动人,仰躺在床上的醉酒男子挑起了眉,幽深的黑眸中有光芒闪过。 那一吻,心神皆驰,可是终究还是有结束的时候。 伴着宫女手中铜盆落地砰地一声,昊広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了,明知是自己主动的,可是昊広却觉得无比恶心,只道自己居然和一个男子有了这种举动。 在昊広脸上出现那种嫌恶之色的时候,景行止脸色一暗,转身便走了。那之后,两人便不曾再见过面。然而,白城里关于王上与景先生是断袖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似乎是有人刻意传言,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 传言对昊広越来越不利,久而久之,渐渐有朝臣坐不住了,要求昊広广纳妃子,务必尽早为风国皇室开枝散叶。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昊広娶了第一位王后。 就这样仓促的,昊広有了第一位王后,那些不利于他王位的言论,也都渐渐熄灭了。 而那个人,仿佛永远寂灭了一般,再也没有一丝消息,甚至连他居住过的清山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昊広心中惊疑不定,四处派人去寻找,可是这人就像是泥牛入海无消息。 他当政的第三年,王后有孕,大赦天下。 恍若在梦中的感觉,昊広隐约听见了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似真似幻,一时叫人难以分辨。 ------题外话------ 豆豆心情一点也不好,考试就差一分···其实一点也不想码字,可是人要言出必行啊···· 豆豆于20140529 第二章 昊広忍耐了很久,却听见上方一声轻笑,景行止的声音响起,他说:“你既然醒了,就起来吧。” 昊広脑子里有片刻的狂喜,睁开眼便见到坐在他床边的景行止,思绪凝滞了一下,才露出一抹笑容。 那笑容霁月风光一般,没有久居高位的冷漠,反而如离家已久的孩子,寻到了温暖的小窝。 “你去哪里了?不是说好一直跟着我吗?” 他想起那日他借着酒劲去吻了景行止,虽然中间已经隔着三年,可是那人却一点没有变,他犹豫了一下,思绪转回来,便对着那人招了招手。 景行止唇间带着笑容,微微俯身,还未回过神来,昊広便倾身而来。 这一次,没有人来打扰。 “那你便好好跟着我,哪也不要去了。” 又静了片刻,景行止唇角敛起,郑重地点了头。 这第三世,虽不能与世间有情人那般成亲生子,可是也算是圆满的,直到这一刻,景行止心中是这样想的。 只是世间种种,并非是你表面所看到的,今日的景行止还是那个在棋盘旁,等着昊広去解局的景行止,而此时的昊広却已并非昔时的昊広。 昊広虽承景行止之力,轻而易举地坐上了王位,可是心中却还念着四分的天下,在六州之内,一统江山,是每一任君王都梦寐以求的。 他没有坐上这个王位的时候,觉得那是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可是坐上了,却觉得让其他三国臣服,那才是真正的王者。 他的王妹,远嫁到南国的沁王姬,允诺他,若是将景行止带去给她,便会说服南国与风国一起进攻滨国。 三年的时间,大家都变得很快,当年还惧怕他的沁王姬,如今已经是南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太后了。 昊広素来睿智,此刻却被野心冲昏了头脑,他忘记了景行止既然可以将风王之位夺下来,又何尝不能助他打下万里山河? 昊広手腕一颤,倒药的手有些颤抖,粉末洒在了杯盏的周围,一旁的王后看不下去,直接拿过他手中的迷药,娇声道:“王上先歇会吧,臣妾来做。”昊広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立刻将药瓶丢给王后,避到一边,似乎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故事在这里其实就已经结束了,与所有的王宫争斗一般,一杯毒酒永远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好工具。 或许昊広手中的只是迷药,可是王后放进杯中的却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只因为是那个人递过来的,景行止便甘之如饴的饮下了。 昊広临死之前,依旧没有想明白自己因何而死,那喝下掺了迷药的酒的人,却好端端地站着。 “你明知杯中有毒,为何还要喝?” 昊広瞪大眼睛望着景行止,他胸中剧痛,眼前也是一片模糊,仿佛双眼被覆上了一层薄纱,任他如何努力都看不真切,心中不由得惊骇景行止是何时对他下的毒。 然而那人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不知是什么心情地说:“我没有投毒,是你不该毒杀我。” 他本是有无尽的生命,无人可以扼杀,若有人不遵天道,便会为天道所反噬。 可惜,昊広不明白,王后也不明白。 那一杯本该要了景行止性命的毒酒,报应却落到了递出那杯酒的昊広身上,他至死也不懂为何一瓶迷药却要了他的性命。 这是他们的第三世,俗套了平常的第三世,即便做了人又如何,即便曾心生爱意又如何,人最善变,一瞬便是千变万化。 —— 他站在海崖上,望着海面上涌动的大火,心底最深处不见一丝阳光的地方涌上来无数的伤感和绝望。 他还记得她在虚无中对他伸出的双手,感觉到她的十指冰凉入骨。他不知道该用哪种语言来描绘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转身看到猎鲛者手中那两颗凝碧珠,通体晶莹,似乎贮藏着她毕生的泪水。 他终于为她寻回了避水珠,可是这一片蔚蓝的海域里,已经再也看不见她翩然舞蹈的身姿,他将她亲手葬回她出生的西海最深处,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不曾踏上过西海。这是他们的第七世——无垠岛之东。 小睐出生的地方,是在西海的最深处。那里黑暗寒冷,几乎没有一条鱼,她还记得那些冰冷的水流滑过她的肌肤带来的刺痛感,却也是因为这种刺痛感,生命才开始了。 小睐是被深海里觅食的鲛人们一起寻回来的,自幼便无父无母,那些鲛人找到她之后,便将她带回了西海的无垠岛上。 当她年幼的时候,她的记忆就凝固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总是喜欢在海面上游荡,尽管年长的婆婆们总是告诫她,海面上有无数的猎鲛者在等待时机。 然而,自当她第一眼看见那个男人的时候开始,一种声音就反复的出现在他的梦境和生命里,如同不可抗拒的召唤,她抵挡不住诱惑的游向他。 她靠近了他所在的船只,趴在船沿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小睐。” 他叫她的名字,她却不知道他是何时知晓自己名字的。 她仰着脸,看到他潸然泪下,一颗颗晶莹的眼泪从他的面颊滑落,温热的液体流在她的眼睛里。 然后,她的整个少年时光都是在他的小船四周度过的。 她总是会在他的小船周围觅食,因为只要有他的船在的地方,鱼类总是会多许多,人类有一种很好的东西,叫做鱼饵。 每当她在海中追逐食物的时候,他都会对她微笑,他的笑容温柔而明亮,好像是那些穿破水面散落进海底的阳光,明晃晃的,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靠近。 深海里的老人们很不赞同她和一个人类走得这样近,他们是鲛人,生来就只能活在海里,而人类,遇水则溺。 而她却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好的,从她浮出海面,第一眼就爱上了他,觉得地上海里,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这样喜欢着。 可是,她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喜欢她,每一回,她游出离小船很远的地方,回身望着他,看着他孤零零坐在船上的样子,就会不由自主的游回去。 可是她却没有问一问,他需不需要她游回来。 鲛人与人类的语言是不相通的,她一路长大,每一日听他说话,却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除了初见的那一句,他叫她的名字。 小睐。 她十五岁的时候,他终于还是走了。 那一只永远停泊在那一片海域的小船,在一日的清晨后消失在了茫茫西海之上,她跟了一路,看着他的嘴唇不断的张合,好像是在劝她回去,可是她却一句也听不懂。 就如同,他自始至终也不懂她终日歌唱的是什么一般。 声嘶力竭之后,她望着那艘小船消失在视线之中,他昨日与她说了那么多的话,约莫就是同她告别的。 后来,她又游回他停泊小船的那一片海去,没有了他布下的鱼饵,她开始连一只鱼也抓不到。她开始觉得这一生过得太过漫长,也许她应该回到西海的最深处,那里从穹顶散落下来的阳光虽然失去温暖,可是格外的像他的笑容。 她以为在他离开之后自己的一生会格外漫长,可是在那一天,忽然就到了尽头。 她每次一想到他,就会游到那一片海域,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唱一会儿歌,他在的时候,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他不在了,她也从来不在乎危险。 猎鲛者听到歌声,来得极快,她只是看到一艘熟悉的小船从远处而来,尚未看清楚船上何人,便快得像一道闪电一般跳进海里,冲向那艘船。 猎鲛者在西海上抓了几十年的鲛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傻气,自投罗网的鲛人。 她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说着话,却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一种从未见过的冰冷东西靠近她的眼瞳,然后那里突然传出一种撕心裂肺的剧痛,那一瞬间,双目泣血。 她那时却是这样想的, 她再也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那些血红色的液体一颗接一颗地流出,一脱离她的的身体,就结成血红色的珠子。 猎鲛者们惊叹了,他们从未听说过,被挖去双目的鲛人还能够泣血成珠。 在漫无天日的时光里,她被关在狭小的水池中,鱼尾不能舒展,终于浑浑噩噩。 她死的那一刻,听说西海上出现了一场百年奇观,可惜她却一点也看不见。 小睐。 她听见他在叫她的名字,温柔而深情,如同那永远在她身后凝望她戏水的目光,如同在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头顶散落进海底的阳光,她伸出双手,想要拥抱一下那种温暖,指尖却再一次触到他的眼泪。 冰凉彻骨,像是西海深处最冷的水流。 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她恍惚的感觉到他抱着她在海中翱翔,她指尖触摸到他紧紧闭着的唇,似乎可以在脑海中幻想出他悲伤自责的神情,他还是回来了。 就好像她,不管游到多远的地方,终究还是只有趴在他的船沿才能安睡。 急速的水流滑过她的身体,她真想问他,是不是也喜欢他。 她想对他唱歌,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 她想问他,那时离开,是不是为了寻找可以避水的方法?他是不是也想,留在西海,永永远远的同她在这片海中起舞? 可是她再也发不出声音。 西海之上,有一个传说。 在许多年前,鲛人是无法上岸的,她们偶尔浮出海面,可是无法支持过多的时间,便必须游回海水里。 直到有一天,西海之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猎鲛者的船上不知是什么珠子,血红的颜色,融化在西海之中。那以后鲛人在成年之后可以短暂的分出双腿,上岸活动。 无垠岛上的鲛人静静地依附在海边的礁石上,望着那片海域的烈火,他们都记得看着那个男人从海中浮出来的那一刻心中的震惊。 那个生于西海最深处的鲛人少女,最终又被他安葬在了那个地方。手持着两颗凝碧珠的男子,静静地伫立在山崖之上。不知过了几天几夜,那片海域上的烈火终于熄灭。 男子收紧手指,手掌之中,是千辛万苦才寻到的本以为凭借它可以从此与少女遨游在海中的避水珠,此刻却与少女明眸善睐的双眼一同化为粉末,飘散于无垠岛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粉末坠落的地方,来年开春,生出一种鱼尾形状的植物,鲛人采之,制成药物,可助其长时间的保持人形。 ------题外话------ 心情继续悲伤中,豆豆生来干干脆脆,59分算几个意思?求抚摸求安慰··· 第三章 一百五十六世。 江州宜兴。 江州宜兴是六州中盛产紫砂茶具之地,景行止得到预示,知道这一世迦叶尊者的转世在这里,便很早就在宜兴安居了。 那么一日,他知道尊者出生了。 循着感觉去找,一路往那未知的地方寻去,却发现那是一家世代制陶的小作坊,景行止刚刚走到小作坊的矮篱笆外的时候,便听到初生婴儿的啼哭声。 有人越过他,满脸喜气,合不上嘴的大声嚷着,“爹,三娘她生了,是龙凤胎呢!” 景行止闻言,唇上也溢出一丝笑容。 那个被叫做爹的老汉,本来正小心翼翼的收拾着刚治好的一批紫砂茶具,闻言也顾不得许多,手上的东西都丢到一边,跟着那人一块跑了。 景行止本欲跟随前去,目光却被一堆紫砂茶具中的一个茶杯留住了。 他望了许久,目光从喜悦转而微凉,渐渐的悲伤的色彩越浓郁,化不开一般,黑色的眸子里面,不知是怎么了,黯淡失色。 他的尊者,这一世是——一只紫砂茶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在众多杂乱摆放的紫砂器具中拿起那一只茶杯,战战兢兢的将它捧在掌心。 端详了一遍又一遍,似是不敢相信,似是难以相信,可是他再看千百回,他的尊者依旧变成了一只茶杯。 世事轮回,千般变化。 他定定的看着那只尊者所化的茶杯,目光是一如既往的爱慕,沉默许久,双眸仿佛燃尽了秋月夜华的寂寥萧瑟,缓缓,轻声道:“我带你回家。” 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金子,彼时四国混战已久,国与国之间的界线早就模糊不清,流通的货币也唯有黄金最值钱,他用不着那些身外之物,可是总想着尊者若是转世为人或者别的什么,总是要吃穿住行的,他都一一备下了,其实,却用不着了。 他将它捧在手心,缓缓走出陶瓷作坊。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它带回清山的,好像是一路捧着回来的,还是定定的一直瞧着它。走过市集的时候,有人不留神撞了他的肩膀,茶杯险些落地。 他那时是怎么想的,好像是先紧张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可是下一秒,却又隐隐约约,有着一丝隐晦难言的期待。 是啊,多希望它就这样摔碎了,那··· 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可怕了,这是尊者啊!自己却想毁了它。 他将那茶杯握着愈发的紧了,回头想想,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尊者变成了茶杯,他不会说话不会行走,就这样好像能一直跟他在一起似的,不拘性别,不拘年纪,不拘喜欢不喜欢,尊者都是他的了。 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便觉心里好受许多,百余世都熬了过来,这又有什么可痛苦的。 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渴望,在他还只是一朵婆罗花的时候,被供奉在灵山之上,听着尊者每日的诵经礼佛,在尊者的教化中有了形体,因为尊者是男子的形态,所以他便化成了女子的模样。 他后来有过这样的渴望,希望在自己的梵唱声中,也能叫尊者苏醒,与他一样有自己的灵魂,而不是一个死物。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尊者可以唤醒他,而他却无法唤醒尊者。 那往后的岁月,无论清山下的战火多么的激烈,无论世事沧海怎样的浮沉,他紧紧守着他的尊者,不看也不听。 尊者虽然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茶杯,可是尊者一个人就胜过你们芸芸众生,因为他是景行止唯一爱着的那一个。他是景行止甘愿舍身赴火海,献出苦心修行的生命,也要救下的那一个。他是景行止愿意等待千百万世,不论形体,姿态,性别甚至于是一个死物都要静静陪伴的那一个。 因为,那是景行止的尊者。 每一次,他将它静静的捧在手中,与它一起经历清山上的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他每日为它诵经,观自在菩萨之类的语句不知道念了几回,自己都记不清了。 每一读到佛家故事,迦叶尊者拈花一笑的那一段,就会感到心中万般感概。那是他的尊者啊,如今就陪在他的身边。 然而他们还是分开了,就好像每一世都必经的结局一般。 他想过无数次要将茶杯摔碎,可是总没能忍心下手,他这些年来手上沾着无数的鲜血,可这不是那些贩夫走卒,这是他的尊者,他怎么舍得伤害尊者呢? 他还记得他明明将茶杯放得好好,不知为何,就摔了下来。 明明在心里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可是发生的这样突然,他尚未做好一丝准备。 他静了一瞬,当作是一件极为平常的是,好像就真的只是不小心打碎了一个茶杯,而不是一颗心。 随即就蹲跪在地上,慢慢的捡起茶杯的碎片,那些极为细小的,实在找不回来的捡不起来的,他便搁下不管,捡回来的,也不过沉入清山的溪水中,似乎从未存在过,从未有过这样的沉默的一世。 他将茶杯的碎片丢进溪水中的时候,说:“你这一次,可不可以不要在阴间留那么久,我虽然会一直等你,可是还是会觉得难受。” “你走了也好,我还有下一世。”景行止似乎重复了很多次,他每说一次,心底便坚信一次,在许多漫长而无声的岁月了,都靠着这样的信念而等下去。 中间不知道又隔了多少年,多少人生,其中漫漫已经不能尽述。 —— “浮茶听书倦意晚,沉思前事,低语诉世情。琴箫一曲一声叹,醒木未拍先怅惋。孤儿遇生命独苦,不如早去,泪下喋喋。 并州富家子宮少澹生而敏慧非凡,为父母所喜爱,奉为家中至宝,以为能光耀家族。 七岁就拜入当世高人景先生门下,所学所为无偏差一毫。 然,父母骤然离世,少澹十三余岁归家,未能见上最后一眼。 父母已去,兄嫂不愿再支付离家学艺的路费,命少澹自行谋生。 国中流离兵乱,并无吏法可言,兄嫂所为,虽不近人情,但父母已去,长兄为父,长嫂为母,礼仪尊卑,长幼有序,无人能出其左右。 少澹行商,才学不得施展,沦为商贾遭世人所耻,行商路遥,南到少雪,东到瑶与祁。 行商归来,所得未敢私藏,兄嫂驱之如牛马。 少澹欲归清山,兄嫂不允。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土。 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上高堂,行取殿下堂。 ···” 并州的茶馆里,屏风后面的说书先生突然住语不言,隔着屏风只能隐约的看见落在屏风后面的两道人影,坐着的是说书先生的,站着的,却不知是何人的。 听书的人都在那里坐着,可谁也不知道那人是何时出现的,似乎他的影子一落在屏风山,说书先生的话就停住了。 在片刻之后,那人影便又消失了。 说书人站起身,拱了拱手,道:“诸位客官,小的今日突然家中有事···” 他还未说完一句话,屏风便被人陡然推开了,那是座下的一个捕快,闲来无事,来茶馆听听书。 “方才是何人与你说话?” 说书人眼光闪了闪,恭敬的答道:“是小人的侄儿。” 捕快却是不相信的,径直的朝里走,左右翻寻了许久,并无收获,于是浓眉紧锁着,走回说书人的身边,道:“我说李老头,你要是包藏凶手,那可是连坐的大罪啊。” 叫做李老头的说书人连连低头答应着,眼睛里却没有半点恐惧和惊慌,藏在袖子里的一只手里,紧紧攥着刚刚才得来的一锭黄金。 捕快绕过屏风走了出来,便立刻有人围了上来,问:“大人,如何了,可抓到凶犯了?” 捕快面色严肃的摇头,上头只给了十天的时间,可是现在五天过去了,他却连凶手的衣角都没摸到,究竟是何人,杀了宫家夫妇? 捕快提步欲走,却又想到了一招,挥手将李老头叫过来,道:“你们茶馆里这几天都给我说这段,一直说···” 他话音一落,李老头就连连摇头,面色为难道:“大人,小的方才就说了,家中有急事,这会子这样赶回去呢,怕是?” 捕快道:“难不成你们茶馆就你一个说书先生?我并州偌大,就你一人能说?” 并州那件奇怪的灭门惨案,终于还是在十日之后告破了。 惨案是源自并州富户宫家,在一个平静的夏日,宫氏夫妇被发现自缢于房中,两人各悬于一边,面容狰狞而恐惧。 并州富户颇多,宫家之所以为人熟知,不是因为有多富庶,而是他家中的事情引得世人观叹。 宫氏老家主,生有儿子,长子默默无名,幼子却少有盛名,老家主精心培养,不惜送幼子远山学艺,岂料自己一朝老死,老妻紧随,长子继承了家产,多年积孕的不满轰然喷发,将回来奔丧的幼子扣住,驱使如奴仆。 长子与其妻一同在房中自缢,本该在此时站出来主持家中事宜的幼子少澹却不知下落,众人这才觉得古怪异常。 上头只给了十天的破案时间,因为方才在茶馆发生的事很是蹊跷,所以捕快便召集了并州城里所有的说书人,在各家茶馆里没日没夜的讲那一段书。 初时不见成效,可是连过了三日,凡是讲过那一段的说书人,全都哑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于是,这事闹得更大了,说是宫老家主的鬼魂显灵,在阳间作祟。 唯有一开始讲这一段的李老头平安无事,只是也不敢再出来说书了。 案子告破却没有抓到凶手,十日期限的最后一日,宫家门前停灵。 上好的檀香棺木紧紧合着棺盖,也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宫府的下人早上开门前去查探,一打开棺盖,却看到自家失踪数日的小少爷就躺在里面,气息已无。 交放在胸前的双手握着一封书信,里中将前因后果尽述,言道兄嫂是他所杀,先施以蒙汗药,在悬于梁上吊死,他受兄嫂压迫,心生怨气,无人援手,故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或许是自己作孽深重,又或许在兄嫂的奴役之下,身体重病,竟也死了。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很久,并州的说书人才渐渐的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也不只是为何,竟没有一个人再重拾旧业。 因为谋杀兄嫂,虽是情有可原,却也不能在祖坟山中下葬,宫家人将少澹葬在了山脚,不论外间如何议论,宫家人自始至终都不相信是小少爷杀了人。 在那之前便已经病倒在柴房,连说话都说不清楚,眼睛都睁不开的小少爷,怎么会有力气将两个牛高马大的人吊到房梁上? 里中一何譊譊, 愿欲寄尺书, 将与地下父母, 兄嫂难与久居。 ------题外话------ 不要把不好的情绪带给你们了,六一儿童节快乐,我还可以过儿童节吧··· 第四章 他许多年后,再回到这里,站在那颗生养他的的树下,看着尊者在枝头静静绽放。 花形浑圆,犹如满月,远远看去,金色的花朵似乎是卷了千堆,祥瑞而美好。 优昙花者,此言灵瑞,三千年一现。 景行止已经记不得自己等了多久了,只是约莫知道,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七千多世了。 可是他与尊者,没有一世白头到老。 他不知道树上的尊者有没有意识,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和她说一段佛经,讲一个故事。 他坚信,这颗婆罗树让他自己拥有着意识,那么一定也能让尊者有着自己的思维,他说着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尊者一定可以知道。 也许,一切就如他所想。 尊者在树上睁开眼睛的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尊者觉得这个男子绝世独立,青白无俗艳,可是,可是,他每日与自己诵经,似乎生活中除了佛经大义,别的都不重要。 尊者想,他是否没有看到自己,是否心中万物皆是一体。尊者想,我只是一朵花啊,而他却是佛。 尊者拼命的吸取灵气,然而,却不曾想过,很多年以前,在这棵树上,同样的位置,有一朵和尊者一模一样的婆罗花,也是这样的满心爱意,满心苦恼。 尊者听景行止讲了许多许多的佛经奥义,只有一句,放在了心里,“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尊者拼命的吸取天地的灵气,拼命的努力绽放,只为能修成实体。 只是,有一日,他伸手将她摘下,她的生命也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了。 她到阴间,轮回的时候,求了地藏王菩萨,说:“下一世,想做一个很美的女子,希望可以不要忘记,自己这一世,是那样的爱他。” 于是,下一世,她出生在异域的名家,成为那个家族中有史以来,最美丽的姑娘。 她从十岁开始,家中上门求亲的人就络绎不绝,父母问她可有喜欢的人,她便总是点头,指着东南的方向,说,她要嫁的人在那里。 她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终于点头,命令兄长带她去中原寻找那个时时出现在梦中的意中人。 从花山到渔阳的路上,在短暂歇脚的酒肆中,她坐在马车上,忽然望见有人骑马飞驰而过,那梦中的容颜与记忆中的容颜重叠,朝思暮想,可望而不可得。 她顾不得异域的风俗,从马车中跑出来,除去呛鼻的扬尘,西北而去的身影,不见踪迹。 她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是那样喜欢他,觉得心口发疼,疼得难受。去打点干粮的兄长此时回来了,看见她只身孤影站在官道的中央,当即就放下手中的东西,“阿妹,你怎么出来了?” 她怔了怔,抬头去看兄长,这才发现自己满眼都是泪水。 “我方才见到他了,他往我们来的方向去了。” 兄长闻言,便立刻带她原路返回,可是路上,她便不行了。 病情来势汹汹,兄长沿途带着她几番求医,却都说是心疾,非药石之力能救。 可是她却不肯兄长放慢速度,一定要追上那飞驰而去的人,从小到大,她说什么,兄长从来不敢违背,这一次,还是一样的咬着牙答应了。 洛书客栈。 这是这条路上的必经点,如果那人一直沿着这条路去了,那么一定回到这里,他决定停车去客栈里打听一下。 撩起车帘,唤了一声阿妹,却没有听见阿妹的回答。 他的手抖了抖,上前去。 洛书客栈的门被人砰地一声撞开,里面的旅客都很吃惊,纷纷转身询看过来。 那是一个异族的男子,深邃的眉眼中蕴藏着巨大的痛苦,满身风尘,似乎是饱受了旅途的苦难,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女子,那个人似乎身体已经发僵了,一头青丝四散开来,拖到地上,无人怜惜。 “医师!我要医师!” 这里是雪域和中原的交界点,所以男子虽然满口异族话,客栈的老板还是听懂了。 “我们这里没有医师。” 他说玩这一句话,那人好像五岳倾倒一般,整个身体颤抖战栗着,似乎要轰然无力的跪下。 忽然,一双修长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让我试试吧。” 男子的声音,是同样的异族语,可是面相却是中原人,他犹豫了一下,便立刻挥开桌上的碗筷,将妹妹放在桌上。 旁边的旅客都是好奇的盯着他们看,他将妹妹轻轻放下,小心翼翼的拨开她脸上的青丝,那些看官们都略略失望了,女子的脸上是雪域人惯用的面纱,可以用来抵御雪域中的风雪,也是秘境深处一些小国的规矩。 未出阁女子的面纱,只能由夫君摘下。 他做完这些事,先前自告奋勇的中原男子才走了过来,俯下身,低低探寻了一眼。 景行止微微一怔,女子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没有一点生命的气息,似乎,是死了。 景行止没有觉得什么感慨,很平静的直起身,转身道:“请节哀。” “你还看都没有看呢!”不敢相信,完全不敢相信,他将妹妹好好的从家中带出来,怎么,怎么???“你再看看!” 景行止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耐心极好的点了点头,走上前去。 女子依旧是静静的躺着,模样被面纱遮去了一大半,一双本该熠熠生辉的眼睛,静静的闭着。 景行止经历着那么多的事,早已经见惯了生死,连一丝惋惜都没有,只是可怜那个还活着的男子,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关系。 他象征性的伸出手,微热的手指轻轻搭在女子冰冷的手腕上,心中其实早已明白,没有气息了。 女子的肌肤很白腕上带着一只碧绿的镯子,衬着那双手,美得动人心魄,镯子上还精心刻着一些异域文字,他不经心的淡淡扫过,却又仔细的却看了第二眼。 他急急的伸出手去,要揭下她脸上的面纱,却突然被人抓住了手,然而,他却更快速度挥开了那人。 “你要对我阿妹做什么?!” 面纱解下,女子的脸终于露了出来,美貌而动人,却永远的死去了。 “不???” 一声长啸,震惊而痛苦,客栈里的人都惊骇的望着景行止。 那人正发了疯一般,死死的抱住死去的女子,平静淡漠,看透世事的脸上出现不合常理的悲伤。 兄长从地上爬起来,想要从景行止的手中夺回他的妹妹。 “为什么?”景行止的眼睛看过来,似乎要寻求一个答案。 兄长将他们来中原的原因,以及疯狂赶路的原因说一遍,正想再说些什么。就看到那个中原人,捂着脸,紧紧地抱着妹妹,眼泪从他眼中流出,沾湿了他的手。 那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这个人是从中原前往雪域。 这个人,也许就是妹妹的心上人,他似乎也和妹妹一般情根深种。客栈中,已经旅客动容的失声痛哭,然而,景行止却平静了下来,眼神是一如既往的悲悯和大爱,平静温和得如一泓春水。 他将女子的尸体抱起,走出洛书客栈,走向雪域。 很多年以后,当他背着萧元在雪原上行走的时候,心中所想的,便是幸好,他来得及时,没有错过她。 而此时,他平静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曾经令雪域三十二国王公贵族争先求娶的女子,最后也不知魂归何处,曾有人不忍心,在雪域中四处寻找抱走女子的人,可是遍寻不获。 他似乎和女子一起葬在了雪域的风雪中。 除了客栈中的人,没有人知道雪域里还有着这样一段故事。 兄长孤身一人回了家,笑言道,阿妹已出嫁,甚好。 似乎,这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兄长却无法遗忘。 那一天,他一路跟随着而去,男子在雪地里的步伐从容不迫,乌黑的发在风雪中飞扬。 他很是平静,甚至那短暂的悲痛似乎都只是兄长的幻觉。 然而,他亲手将阿妹葬在雪中之后,自己却一同躺了进去。 他的面容平静,而又深情款款,仿佛再多的言语都无法诉说他对阿妹的爱意。 他是否也如阿妹一般,期待这场相遇,期待了十五年? 是否也心心念念,这一次前来,要寻到心中梦中的那个人呢? 雪花无声的落下,将他和阿妹葬在这片秘境之中,兄长不忍再看,忠于提步远去。 她不知,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来过雪域,也曾送过礼物,想要与她定亲,可是她的父母却说,她早有所爱,他不敢逼她,只怕酿成什么悲剧。 于是转口说,婚事不成但情意还在,便黯然而去。 这一年,他一如既往的遵循着每年都悄悄去看一眼的规律,从中原出发,虽然只得远远看一眼,却已经很满足了。 他想,这一世,真好。 他爱着她,她也爱着他。 这便是属于他的奇迹吧! 纵使没有白头到老,可是百年之后,他们同归于此。 予美亡此,同穴所归。 第五章 时间已寥寥无几了,前尘多少故事曾翻涌,都化作千风,随风而逝。 曲城上元时节,万家灯火繁花与共。 这一天,曲城街道上人流如潮,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年轻的公子,三五成群,共邀灯节。 曲城繁华,三分风流归于众家清贵,七分王氏独当。 “我不要了。” 一位身着苏金色长披风的艳丽少女怒气冲冲的越过众人,走入人群中,快步的消失在长街之上,其间跟随的下人也赶紧追了上去。 余下一半的人,将另一位淡黄色披风的小姑娘护在中间,那女孩子停了下来,并未跟着那些人一起追过去,而是弯下身子,伸手捡起地上的精巧灯笼。 温软清脆的声音略带着稚气的问一边的店家:“请问,还有比这盏灯更好看的么?” 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店中的人都吸引过来了,见着这女孩的容貌,又是一呆,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明眸善睐,肤白貌美,还未长开便已经是世间绝色。 这一长大,不知要有多少公子王侯拜倒在石榴裙下。 “二小姐,还是走吧。”后面跟进来的侍女名叫碧玉,语气有些无奈,那女孩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提着那盏灯乖乖的跟着侍女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街的璀璨的灯火中,店中的人才缓过神来。 “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生得这样出众。” 说这话的,便是从外地而来的生人了。 店家笑了笑道:“这是王氏二女,方才灯谜猜错,懊恼而去的是长女王娇娘,猜中灯谜的,是二女王仰韶。除此之外,曲城还有人家能养出这样的小姐吗?” 其实王娇娘也没有跑多远,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便被一出演皮影戏的地方的吸引住了,站在原地不肯走,王仰韶也上前去,娇娘被妹妹驳了面子的气已经消了,此时两姐妹手拉手上了对面的酒楼,坐下歇脚。 王仰韶不敢再让姐姐看到那一盏灯,便早早的让碧玉拿着灯在楼下等。 两姐妹一边喝着茶,一边看楼下的风景。 不知隔了多久,也不知王娇娘忽然看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冲到楼下。 王仰韶惊得呆了很久,反应过来便立刻下楼。 “姐姐不见了,你们快去找。” 她年纪虽小,可是话却说得很清晰,心中着急,可是处事却泰然,接过碧玉手中的灯笼,提在手中,挥了挥手,道:“碧玉,你也随他们一起去找。上元灯结,鱼龙混杂,只怕出什么事。” 碧玉心里是不想去了的,她怎么敢把小姐一个人留在这里。 “你莫怕,我就在楼上等你们,等你们回来。姐姐不见了,爹要担心的。” 王仰韶点了点头,转身上楼,碧玉与酒楼的老板交代了几句,这才赶忙加紧去寻找王娇娘,也不知道,她是看到了什么,失了魂一般冲出去,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此时,王仰韶便坐在楼上,抱着那盏猜灯赢来的灯笼静静等她们回来。 其实这种事,每年上元灯节都要出了一回,只是今年,王娇娘闹了两次。 不知不觉,等到酒楼要打烊了,人还是没有回来。 王仰韶起身,谢过老板的挽留,看着自己的马车就停在酒楼的下面,便下楼走到马车一边,不着眼的地方继续等待。 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姐姐虽然性子差了一些,但是平时还是对她很好的,一母同胞的,总是要亲上许多,家中姨娘生的姐妹,虽然也是姐妹,虽然她性子平实,可是也是喜欢不起来的。 不像姐姐,姐姐再不好,也是亲姐姐。 她在马车中坐了一会,眼见着街上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可还是不见府中的人来找她,她将车窗打开一个小小的角,看了几眼,咬了咬牙,在马车里找来火石将灯笼点亮,下了马车。 这里其实离王府的后门很近,沿着长街走不过百米,走过一座双抛桥,便是王府的后门了。 上元灯节已经到了尾声,人群散去之后,灯火的味道被夜风吹散,天上的星河罗布,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少年,玉笛飞声。 王仰韶一路缓缓而来,唇间带笑,踏上双抛桥。 在长夜的寂静伴着玉笛声中,河畔的富人家点燃了一簇烟火,绚烂璀璨的颜色在漆黑的夜空中绽放,王仰韶微微仰头,自觉那一夜极美。 夜寒露初起,她隐约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心中一喜,以为是他们寻王娇娘回来了。 正要迎上去,却又想到,那脚步声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步子迟疑了,还未反身就跑。 那人持着一盏灯,从露华正浓处漫步而来。 王仰韶看得呆住了,家中每日都要贵客上门,不凡当世的名流才子,可是这个人。 她所有的教养,所有的气质,所有的思维都凝滞住了,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在下清山景行止。” 王仰韶一怔,好像这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连忙笑道:“小女王仰韶。” 那一年,他和她手提一盏灯,在双抛桥上定下了一生。 双抛桥上,上元灯节。 次日,便有人登门上王家求亲。 曲城王氏的女儿,自古都是比公主郡主都还要娇贵的,不嫁入帝王家,非当世的大家不嫁。王老爷听说有人来求亲,直接是推拒了,“娇娘不过十四,不急。” 待听到管家说是清山景先生之后,便顾不得清贵之家的高傲,直接出门去迎。 王老爷在见到景行止之后,满意的不住点头,直接抛去繁文缛节道:“娇娘虽只有十四岁,但是???” 景行止笑得很清,眉眼里都是喜色,他摇了摇头,王老爷不解其意。 “在下求娶之人,乃是王家二女,王仰韶。” “仰韶不过十三。” “我等她。” ―― 那日之后,王家二小姐的婚事便极快的定下了,曲城人都知道,是在双抛桥上定的情,且不说王家女子胆大不拘礼节,只说那娶亲人直接越过艳若桃李的王大小姐,而心悦淡然出尘的二小姐那也是一桩奇事。 自然,依着长幼顺序,先出嫁的还是王娇娘,据说夫君是她自己选的,当日在街上,她从楼下奔出去,便是看到一个极俊美的男子。 那男子在一年后,王娇娘十五之年,前来迎娶,王老爷虽然不甚满意,却也随她而去。 之后,王仰韶再见姐姐,便是在自己出嫁之后归宁那一日。 她与景行止成婚的时候,姐姐在为姐夫新丧,便没有来,这一次归宁,是姐姐从夫家搬了出来,王老爷准备再重新为她选一个夫君。 南国女子胆大,且又不拘礼法,改嫁之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和离者也不再少数。 王仰韶提着裙摆,身姿轻盈,笑如春风而来,原本正在堂中与王老爷激烈争辩着什么的王娇娘忽然住了口,她转身,便见着王仰韶春风满眼,发髻精致,华美的衣裳,珍贵的钗环衬得曾经与她相比黯然失色的容貌熠熠生辉,她皱起了眉头,十分不满自己的一身白衣素发。 “女儿与夫君一同拜见父亲。” “阿杏,这就是妹夫?”王娇娘约么听说过景行止的事,只是对要嫁去山中不感兴趣,但是又恼他越过自己娶了妹妹,因此看向景行止的眼神,很是挑剔,然而,再挑剔的目光,都为之融化了。 “阿杏,你的小名叫做阿杏?” 王娇娘听得心间一酸,截过王仰韶要回答的话,直接道:“是啊,我妹妹的小名你都不知道吗?” 那人却没有恼意,似乎注意力并不在王娇娘身上,而是极温柔的看着王仰韶,道:“我更喜欢阿杏这个名字,杏字可通幸。” 王仰韶闻言,也是微微一笑,细细说道,“夫君喜欢就好,我起初觉得小名太过俗白,所以没有告诉夫君。” 景行止牵起她的手,双手握在一起,道:“纵使俗白,也是我所爱。” 那之后,他们回到曲城的家中,便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杏树,夫妻情深,相爱若此,总算是全了景行止许多年来的夙愿了。 新婚之时,他掀起她的红盖头,与她对饮杯中酒,便与她说:“我当年说过等你,你让我走,你在这里,我哪也不去。” 王仰韶将头放在他的胸口,娇声问道:“你若那时走了,我便再不嫁人了,我去庙里做姑子,等着下一世嫁给你。” 景行止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道:“不等下一世,我们这一世好好在一起。” “那你下一世就不要我了?” “要。”怎会不要,怎么舍得不要? 王仰韶勾起唇,支起身子,在景行止唇上一吻。 婚后,他本欲带她回清山定居,可是将一切都打点好了,临上马车的时候,看见离家不舍,眼中流泪的妻子,他又反悔了。 他看着她,对她说:“自你嫁给我之日起,我便立誓此生不让你流一滴眼泪,阿杏,我们不走了,只要你我在一起,那里都可以是我们的家。” 其实,是该走的,若是那时走了,不过拘一把清泪而已。不走,又再一次重蹈那许多世的覆辙。 留下来没过多久,王仰韶就有孕了。 景行止的医术在许多世中早已经达到了当世第一的境界,可是这一次,仍旧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摸不到头脑,几番权衡之下,便收拾东西,和王仰韶搬去了王家。 他的这番行为,并非是多此一举,王娇娘和王仰韶的母亲,王家的大夫人,就是死于难产,先前生产的时候就诸多不顺,连生了两个女儿,偏偏又很想要儿子,最终便在产房中撒手人寰。 景行止刚刚为她诊出喜脉的时候,就立誓道,此世只要这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不再生了。 王仰韶被唬了一跳,虽有疑惑,但是想到自己的母亲,也就应了。 熟知,这个孩子也没有能保住。 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那一日,景行止刚摘了新鲜的杏子,准备拿去给孕中的妻子解馋,谁知半路上遇到了王娇娘,说来也奇怪,原本夫君刚死就闹着要再嫁的王娇娘在家中已经带了两年了,却迟迟不再提要嫁人的事。 他捧着杏子在怀,与她寒暄了几句,突然听到咚的一声,随后便是碧玉的哭喊。 他是有一手好医术,可是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血汩汩的流了一地,妻子抬头望着他的眼神,说不出的凄惨。 似乎是自那以后,妻子便不同以往了。 总是说,对不住他,对不住孩子。 他想了许久,才知道症结的所在。 原来那日王娇娘是故意来拦他的,她与妻子说,与其另嫁他人,不知底细,不如效仿娥皇女英,姐妹共嫁一夫。妻子与他情浓自然不肯,娇娘却骗她自她有孕之后,她与妹夫早就暗生情愫。 她那日便是带着疑问来院中寻一个真相的,她其实在见到夫君的那一刻,就相信他的。 相信有如何呢? 孩子终究是没有了,也许一开始,王娇娘要除去的,就是那个孩子。 不管景行止如何解释如何安慰,她总是难以释怀,她那么想为他生个孩子,却又因为一句简简单单的挑拨,就失去了那个孩子。 她自觉担不起夫君厚重绵长的爱意,终于在婚后的第五年去了曲城外的一件庙中剃度了。 景行止求不得,劝不回,心灰意冷的回了清山。 他曾想过他们这一世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可是开头这样的好,他便总是带着一丝幻想,觉得能一辈子都这样好下去,白发苍苍,儿孙绕膝,他觉得只要有这一世,那么剩下的两世,还要不要,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求的实在微薄,不过只是一段相守到老,一段两心相悦罢了。 过了两年,他重病在床,派人传了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妻子终于肯回来了。 她是黄昏才匆匆赶来的,提灯入院,依稀还是那年在双抛桥上的模样。 可是再以后,他无论病得多重,无论再写多少封信,她也没有回来过。 他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的杏树,曾经亭亭如盖今却垂垂欲死。 神色抽离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双抛桥,谁家少年,玉笛飞声,他和她手持一盏灯,定下了终身。 ------题外话------ 四千字,码得我又想哭了 第六章 “我后来问过地藏菩萨,你为何总是不爱我,或者,仅有那么几世,你爱我了,却总没有好的结果。菩萨告诉我说,你是悟道之后的尊者,六根清净,五蕴皆空,是没有爱欲的,所以不懂如何珍惜爱,如何守住爱。 于是,在第九千九百九十七世结束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让我后悔不已,我怎么可以让你来受这样的苦,爱而不得。 我将属于我的爱欲掺到你的那碗孟婆汤里,让你来爱我。 我十分自信,我有着无数世的记忆,所以即便我没有了爱欲,我也可以爱上你。 可是最后,我才知道,我错的这样离谱。 爱,世间至苦,却依旧让世人求之若渴。 由你来爱我,便是让你代我受苦,我曾经做过这样自私的事,我曾经不顾你的意愿做了这样的决定,所以始终不敢告诉你真相。 不敢跟你说,你这样爱我,不过是因为我那样的爱着你。 我那样做,无非是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 其实元儿,若肯再坚持几年,再陪我几年,或许我没有爱欲,我还是会一如既往的爱上你的,这本身就是我化为人形的原因,爱你已经是我身体的本能了。 可惜,即便我把我的爱欲加诸给你,你也不过坚持了二十年,你可知道我坚持了多久? 罢了,爱,本就不是这样拿来计较的东西,能得到你那热切的爱,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元儿,这是最后一世了,我想,不管是你如何看我,我总想跟着你走完。” 孟光长公主府中,北院。 灯影绰绰中,重重帷幔掩映之下,萧元缓缓睁开了眼睛,这一觉她睡得太久了,耳边还回荡着景行止的那一段话,搅得她上下的安的,口舌发干。 她伸手撩起床幔,走出来,才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了。 “阿止???” 话一出口,才觉得声音沙哑难辨。 “殿下,您醒了。” 轻盈从外间疾步走进来,手中端着一杯温水,萧元接过,喝了一大半,才觉得缓了过来,问:“景行止呢?” 轻盈愣了神,道:“先生在后院柴房呢。” 清晨的长廊上,积蓄着长夜的露气,朝起的鸟儿在碧树颠上叽叽喳喳的吵闹,穿行在九曲回廊之上,步伐过于急促,有些失了底气。 从梦境中醒来之后,她脑子里所有的困惑都尽数解开了,只是,解开之后,却觉得乾坤颠倒。 五月的末尾,阳光才刚刚从云层中散落人世,她步履急促的走到从未涉足过的柴房前,却似乎犹豫不安的停下了脚步。 她想,她这样急匆匆的跑过去做什么?她要说些什么?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她是要进去,还是不要进去的好? 就在忧郁不安的过程中,柴房的门已经从里面打开了。 出来的只是几个下等的仆役,萧元从未见过他们,他们也从未见过高高在上的孟光长公主,此时陡然见到一身华服的美丽女子,还以为是天女下凡。 萧元走过去:“你在干什么?” 在一堆劈好的木柴中寻觅的男子缓了缓动作:“无事。”说完转身望着萧元,略略笑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她本来是不曾想过自己会哭的,她素来都厌恶只会哭的女子,觉得没用,觉得有失身份,可是他这样看着她,衷情款款的看着她,毫无征兆的,水珠子就从眼睛里滑了出来。 半晌,景行止才回过神来,“怎么哭了?” 萧元别开眼,紧咬着唇不肯说话。 终于,先忍不住的还是他,手中紧紧拿着的木柴哐当一声落到地上,惊得萧元抬眼望过来,却因为泪眼朦脓而看不清楚,她揉了揉眼。 一双手将她的手拉下来,露出哭得通红的水眸,他的目光落在萧元的心头,让她觉得天涯此寂,岁月无垠,只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就让她欺负了那样久呢? 他靠近她一些,似乎想要劝慰她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她拥入温暖清香的怀中。 唯一的一次,萧元没有抗拒,反而紧紧回抱住他,开始嚎啕不止。 终于,他做对了一件事。 “你不怨我,便好。” 怨他? 萧元愣住了,抬起眼望着景行止,怨他,怎么会怨呢?这人究竟是什么做的心肝,如果换了自己是他,只怕早几世就放开了,他一直瞒着不肯说,居然就是怕自己怨他不经过允许,就将爱欲强加给了自己。 萧元想,他真是傻,可是她却不能嫌弃他傻,反而还庆幸他这样的傻。 她握住他胸前的衣襟,顿了顿,慢慢说:“你不怨我吗?” “不,人在爱欲之中,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她极慢的点头,“那,这一世,你将我守好吧。” 云淡风轻,他笑着点头,依旧是那绵延了千万年的温柔笑意,“诺。” 光永五年,六月初。 帝京如画,繁花似锦,人月两圆。 端阳佳节之上,长公主与景先生共游东溪河。 第二日,长安城中便起了议论声,大司马故去五年了,孟光长公主也守寡五年,是否时至今日,要在选驸马了? 端阳佳节,萧元婉拒了宫中的节宴,在东溪河上的画舫与景行止一同过节。只是与外间所传的那样有些出入,虽然外间的人看着长公主与景先生谈笑晏晏,相处融洽,可是实际上,二人都没有提过婚嫁之事。 他举目四顾,河岸两边的火树银花皆达不到心底,垂眼看她:“建武二年的时候,你就坐在这里,也是现在这个位置,被光武萧皇后抱在怀里。” 他抬手指了指一座东溪河边高楼,“我就在那座楼上,看着你。” 河畔风凉,东溪河的一边是南国最繁华的声色之地,管弦声醉,歌舞柔靡。 萧元看着景行止。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执着的喜欢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让两人不在隔阂。明明做错事的人是她,可是受到惩罚的却是他,真相大白之后,反而不知如何自处。 萧元的身后,是东溪河的另一侧河岸,静谧无声的夜色中,是万家灯火,他看着她,萧元咬着唇,努力做出平静如常的姿态,打算别开眼,说些缓和的话,却猛然的被他一把拉进怀里。脸颊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景行止搂得很紧,让她动都不能动。 她心中混乱一片,他的声音却已经从头顶传来,“什么都要想,还是很以前一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 “元儿,世间本就没有公平,弱肉强食才是真正的道理。在你我的世界里,你是强者,在芸芸众生中,我是强者,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想,我在。” 她趴在他的胸前,一边听着他的徐徐的言语,一边在脑海里不断浮现重生之后他为自己做的事,一件件,一桩桩,再怎么过分的事,但凡是她要,他便会不择手段的应下。 其实,何尝只是这一世呢? 除却他失去爱欲的那一世,那些轮回往返的岁月里,为了她,景行止什么都做过。 良久,景行止稍稍松开她,怀中的女子,眸中光彩熠熠,景行止情不自禁的捂住她的眼睛。 难以自制的道:“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清心寡欲的人,我???” 我不知,我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借着自己的力量,在无人的时候,在夜深的时候,在许多次你离开我的时候??? 萧元伸手拉下他覆在自己眼上的手,问景行止:“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静了静,忽然无奈的一笑,“我???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世上最爱你的人,不管你信不信,要不要,我???” 萧元仰起头,贴近他的唇。 “殿下,陛下急召。” 十分凑巧的,轻盈的禀报声打断二人,萧元没什么不满,只是景行止眼中的怒意却掩藏不住,待萧元仰头望着他的时候,那人的眼中却又温和自如。 “走吧,阿止。” 景行止点头,在画舫靠岸之后,扶着萧元下船。 河风浩浩,将她身上的轻纱衣吹得飘起来,宛如千堆雪。景行止落后一步,伸手去握住她在风中四散的青丝,握在手中,紧紧牢牢地。 轻盈对景行止这样的举动十分震惊,可是殿下却似乎默许了。不过一刻,长安城里高门大户便都知晓了再东溪河畔发生的这一件小事。 ―― 皇宫的素来用作宴请宾客的沉音殿突起大火,那一边的宫室尽数烧毁,萧元赶到的时候,皇宫的上方皆是飘散的灰烬。 隔着一道宫墙便可感觉的炎炎的热浪打过来,在场的众人无不是汗流浃背。 “皇兄在何处?” “陛下已经在东侧殿暂闭了。” 景行止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把团扇,静静的站在她身后打扇子,这样熟稔的举动引得在场的大臣都看了过来。 “可有受伤?” “尚未,只是受了惊。” 沉音殿走水的时候,正好端阳佳节,姜永夜在这里大宴群臣,熟知火势汹涌,若非及时,便也该葬身火海了。 第七章 萧元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烧得坍塌了的沉音殿,正欲去东侧殿寻姜永夜,熟知身边的大臣们齐齐下跪。 四面八方都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在未明的灯火中,众人极为默契,似乎已经排练过千百次一般。 齐呼道。 “臣等恭请孟光长公主继承大统。” 这一夜,平静下来已经是天边出现鱼肚白的时候。 皇宫的沉音殿走水,烧出来的却是文武百官的联民上书。 异口同声,像是吃了强心药一般,要扶持孟光长公主登基继位,所称的一个名头,不过是长公主承先帝血脉,为南国正统。 即便萧元自己,也是被这些人唬了一大跳,这样突如其然的,看着堆满桌案的奏折和请愿书,不由得扶额苦叹。 而这些大臣们突然对姜永夜发难的原因,其实是有个和尚,突然在寺院里的藏书阁中翻到了一卷佛经,是名《太光经》。 “佛告净光天女言,汝于彼佛暂一闻大涅盘经,以是因缘,今得天身。值我出世,复闻深义。舍是天形,即以女身当王国土,得转轮王所统领处四分之一。汝于尔时实为菩萨,为化众生,现受女身。” 半个时辰之后,那些大臣们好像喝了十全大补汤,又开始在宫门前和长公主府前聚集,说沉音殿大火乃是天降预警,在位者不得伤心,长公主必须尽快登基。 “做皇帝有什么好的?” 她将一本有一本的折子扯开了翻开,却都是相同的内容,皆是扫过一眼就挥到地上,脸上的神色也越来越不耐烦。 她终于将书桌上的所有折子都推到了地上,抬起头,便看到景行止端着一碗温热可口的淡粥推门而入,嘴角浮起笑意,上前去接过那只小碗却被景行止避开了。 “烫手。” 萧元便不争抢,随他一块在窗边坐下,拿着调羹拨弄了几下,仰头问:“阿止,我们回清山好不好?” 阿止,我们回清山好不好? 内室寂静,能听到萧元的呼吸声,景行止静了好一会儿,抬头望向萧元时,眼里含着温柔的笑:“嗯,我们回家。” 原本还焦躁疲倦的萧元眼睛一弯,端着小碗便开始大快朵颐,吃到一半的时候,忽然顿住了,将眼睛从碗里移到景行止的身上,仔细端详他的侧脸,半晌:“阿止,你怎么哭了?” 话未落,手中的碗却被人取走了,他倾身将她抱紧入怀置于膝上,“喜极而泣没有可笑的吧?” 萧元眼睛眨了眨,正想抬头去看,却被人按住头,不能移动,那人的嗓音淡淡的,只是语调却毫不掩饰的欢喜,“我们何时走,今夜就走???还是???” “今夜。” 萧元终于得了自由,仰头便见到景行止隐约带笑的眼,有些抱怨的道:“是你做的?” 景行止的笑容僵住了,脸色有些硬,半晌都开不了口。 她看着他,平淡的眸子兀然浮出一丝笑,笑意渐至眼底,犹如倾世的牡丹:“我真不知道哥哥做了什么事,叫你这样厌恶他,先是诱他烧了婆罗树,现在又这样???” 她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因为景行止的脸色着实难看得要紧,有些奇异的望着他,却也不想去问,她若要问,那么不知他要解释到什么时候才能解释得清。 “阿止,你就这样怕我?” 她笑了出声,“你这样,倒像是我欺负了你。” 无人应答,她却真的在他眼中看出了焦虑不安的颜色,不知为何,便觉得这人好可怜,仿佛这么多年了,一颗心总是被悬在半空,不高不低的荡着,找不着安放的地方。 她止住笑,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的看着那张千百年来始终如一的脸,半晌,轻轻道:“阿止,我真要欺负你了???” 清晨的鸟鸣声中,书房的烛火已经熄灭,青烟袅袅飞散,被萧元按在椅子上的景行止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那眉眼,那温度,并非是凝固的,不是他自作多情的。 她是在吻他,虽然不过短短的一瞬,可与他而言,已足。“你要离开长安?”姜永夜语气轻轻,回荡在崇政殿里:“元儿,我不同意。” 萧元笑笑:“这样的局势,容不得你同不同意。” 夏日的狂风吹得门窗重重一响,萧元微微偏头,看了一眼,带着从容不迫的神色:“我走了,你的位置才能坐得稳。” 她起身靠近姜永夜,将手搭在他的肩上,语气带着劝慰道:“我将四十万征天军留一半给你,剩下的还需镇守边疆。哥哥,你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姜永夜看着搭在他肩上,正要收回的那只手,伸手去挽留,他蹙紧眉头,低沉嗓音隐含怒意:“你就把我丢在这里?” 萧元瞧着他,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片刻,缓缓笑道:“哥哥,我没有,你想我时,也可以来看我的。” 向前世那样,她嫁到清山之后,姜永夜不也是时常来看望她吗? 她顿了顿,唇边隐含的笑意像是回想起幼年时候那些温暖的记忆,明澈似水,那笑绵长如酒,她看着姜永夜,伸手将他颓败的双手握住:“你是我的哥哥,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你。只是,你要我心无芥蒂,那是办不到的。哥哥,你我天各一方,才能真的相护到老。” 守在一块,最终便是相爱相杀的下场。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元儿,无论你走多远,终有一天还会回来的。我在长安等你。” 萧元不置一词,踏出崇政殿的殿门时却顿了顿,“哥哥,我仍将你当做我至亲至爱的哥哥,保重。” 不过这一句话,姜永夜是信还是不信,萧元都已经无所谓了。人与人之间,能够彼此信任是一件极为默契与艰难的事,可是不信,却只在一瞬一念之间。 ――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那一把火啊,烧光了沉音殿,紧随其后,烧光了孟光长公主府。 算起来,那个权倾天下血统纯正的长公主,便是在这一年销声匿迹,淡出长安的权贵门阀的。 所谓的天降预警,被长公主府突然的大火攻破了谣言,并未有什么老天爷的预示,就连长公主府都起火了,那还有什么资格说,沉音殿的大火是因为姜永夜而起的? 因为是在火光的掩映中,所以即便是在黑夜里,也如白昼一般明亮,火光的闪耀中,看不清楚萧元脸上的表情,只看到素白色的襦裙上红色的微光闪烁不定,似水面清湛的一朵落花,一圈一圈的涟漪散开,终归于平静。 “殿下,都点燃了。” 萧元站在门前,微垂着头,看似一幅平静的模样,忽然道:“轻盈,你还记得那年他就是站在那里,手捧一卷书,说是等我回家。” “可要命人现在进去将驸马的东西取出来?” 萧元抬起一只手,拒绝了,转身登上马车,“睹物思人,不过徒生余恨,我救不回他,握着他的死物,又有何用。” 未等火势减缓,那架马车便驶出了长安城。 马车之上,夜明珠的光芒微弱,景行止修长的手指缓缓握住萧元的手,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她的眼睛似乎是被烟熏得有些红,唇紧抿着,看上去无悲无喜一般。 “你方才去取什么了?” “一坛酒和一味药。”他淡淡回答,没有安慰她,只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我们去把姜阳接回来吧。”她将头安放在他的胸前,“然后在清山上,一生都不下来了。” 景行止揽住她的肩,没有说话。 在沉寂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萧元终于忍不住了,仰头看他,那人的俊美如神祗的脸上,笑如春风,萧元看着,不由得自己也跟着发笑,却没有戏谑他,依旧将头贴在他的肩上。 在马车的四角悬挂的镇魂铃中,安然好眠。 景行止兀自发了一会呆,忽然发现一旁的萧元已经睡着了,静了静,随即将她的头小心的枕在自己的腿上,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漆黑眸子里浮出暖意。 他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让他看了一会儿,才将荷包系在萧元的脖子上。 他看着她,觉得这一个真的太过美好。 他想起以前无数世,也许也曾有过这样相同的场景,最好的那一世,她叫做王仰韶,他却喜欢叫她阿杏,以为杏能通幸,让他们一生幸运。 他脑海中浮现出无数的场景,最终,喧哗褪色,只余铃声阵阵,呼吸浅浅。 三日后,清山之上,山间的小屋。 艳阳高照,屋前有小院子,架着一个秋千架,随风而荡。萧元从马车中下来,刚走了几步,便在原地驻足不前,脸上一副惊讶的表情。 在屋前背身而立的少年,听到脚步声转身,在看清女子的一个模糊的轮廓之后,手中提着的宝剑楞得掉在了地上。 “母亲!” 少年飞奔入怀,差一点将萧元撞在地上。 第八章 清山在六州之中并非是一座有名的高山,只是山体绵延很广,整座山很大,山上唯有一户人家,而山下却又许多零散的村落。 萧元走出矮树枝围成的篱笆墙,此时已经是日头西落,远山之下,一缕缕炊烟在清风中袅袅升起,空山寂寂,万鸟归巢。 她等了一会,便见上山的山道上出现两个人的身影。 姜阳跟在景行止的身边,紧随其后,而景行止背上背着一张弓,手上也提满了猎物,萧元正要往前,姜阳提着满手的猎物已经越过景行止,小跑着走来。 “母亲,是不是饿了?”姜阳两手不得空,额上满是因为赶山路的汗水,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她,那样子忠心耿耿,让她想起了原来养过的一只猫咪。 “不饿,累不累?”萧元唇间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慢慢走过来的景行止一笑,道:“走吧,轻盈已经做好饭了。” “嗯嗯???母亲,我们快回家吧。” 姜阳眼中掩不住欢喜的打量了一下师父和母亲,从两人中间跨过去,直接进了院子,他今年不过十二岁,个子却拔尖得厉害,萧元刚见到他的时候便觉得这孩子长得太快了,却忘记了她有多久没有见过姜阳了。 “阿阳回来了,先生和小姐呢?” 轻盈已经将晚膳一样样的摆上了桌,见姜阳推门而进,连忙上去接过他手上的猎物。 “在后面,马上就能回来了。” 姜阳双手得了空,似乎口渴难耐,捧着水壶就急不可耐的牛饮起来。喝了半壶水,这才缓了过来,看着满桌的菜肴,笑问道:“这是嬷嬷做的?” 轻盈却只在忙碌着放置那些猎物,似乎没有听到。 姜阳摸了摸下巴,看着桌上的食物,想了一瞬,正巧,萧元和景行止也回来了,见他守在桌前发呆,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阿阳,怎么了?” 姜阳打了个激灵,转身对着口型说:“嬷嬷做的菜???”那表情极其的苦涩,景行止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也是一惊,不过旋即就明白了,唇上一抹笑意更深。 萧元见姜阳这样痛苦的表情,不由得脸上出现尴尬的神色,看着姜阳有些难为情的一笑,道:“这是我做的。” 姜阳脸上的痛苦并没有维持多久,闻言先是不解其意,随即下垂的弧度转为上扬,笑嘻嘻的转身又看了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眉眼中带着讨好的味道,“母亲做的,看上去真好吃。” 他这样的刻意奉承没有让萧元生厌,反而是一笑,正要说什么,十指却被景行止捧在了手中,他垂下头,仔细的检查她的手指,问:“可有伤到哪里?” 萧元摇头,他却仍旧不放心,仔细的查看许久。 姜阳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心头一暖,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是他的师父,一个是他最爱的人,一个是他最敬的人。他们这样的和睦相处,让他觉得自己此时身处一个温馨的家中,无忧无虑,无悲无惧。 夜间山中。 一件厚重的披风落在身上,萧元转身,姜阳正懂事地给她系了一个结。 “山中晚上风冷。” 那孩子到底还是长大了,被萧元这样一看,有些不好意思,红了红脸,抱膝在秋千架边坐下。 “怎么还不去睡?”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姜阳眯着眼睛,认真的看着萧元道:“开心,孩儿开心,所以睡不着。母亲呢?为何还不睡?” 开心,因为平生第一回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饭菜,那味道,真的很美味,那是心中的美味,并非是舌齿之间的。 萧元闻言,心中又是一阵暖流滑过,她却是,似乎一开始就将所有的母爱给予了有汜,那是她的亲生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可是姜阳呢?他的命运一开始就握在她的手上,本可以出生在太子府,拥有一个显赫的身份,或许还能成为南国未来的君王。 “阿阳可想念过你的父母?” 她一边问一边抚着他的头发,轻轻用手梳理着。 “想过,”很是诚实,又或许是不肯对母亲撒谎,姜阳道:“也去看过。” 萧元一怔,还未发问,姜阳就猛地抱住她的小腿,“母亲不要再丢下孩儿了。” “母亲何时说过要丢下你?” 姜阳和萧元相视一眼,见她眼睛里并没有敷衍的颜色,这才安心下来。 “你何时去的?” “几年前了,路过金陵,正巧碰上了。” 萧元闻言,便知道这孩子其实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想要解释与他听,谁知姜阳却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朗笑道:“他们都有那么多孩子,可是母亲只有我一个,我若不在了,母亲会很孤单的。” 萧元心中百感交集,最后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摸着他的头,相伴无言。 ―― 光永八年,一道飞鸽传书将清山上的寂静融洽打破。 南国的疆域北达元州,南至少雪,已经是史书上的极限了,就在此时,有人发现海上仙山,如梦如幻,在朝中有心人的引导之下,姜永夜下令出海。 要出海,便要大批造船,如此劳民伤财,兴师动众。 而南国的国库,其实并无多少金银财物,南国半数以上的疆域都是孟光长公主的汤沐邑,也就是一半以上的赋税徭役都是属于孟光长公主的,而姜永夜不能动。 光永八年,十月,姜永夜以百姓善借寺院以逃税为由,勒令僧尼戒行不净者还俗,财物入官。 然,收效甚微,真正还俗者举国上下不过寥寥百余人。 十月末,帝下诏诛杀十名国中高僧,就连当年为萧元解过命的方广和尚也在其列,并命太子姜耀带兵宣召,太子尊崇佛教,缓发诏书,使远近皆有所豫闻。因此四方沙门多亡匿遁逃,佛经卷宗为秘密藏私,仅有一少数部分僧人不肯逃匿,故而惨遭杀戮。 而余下来的僧侣心怀怨憎,煽动教众,聚众谋逆。 “哥哥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 萧元恨恨的骂了一句蠢货,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抬头问景行止,“阿止,这事可与你有关?” “无。” 他这样一答,萧元便立时相信,也是啊,他何必又去掺合这些事呢。 “海上仙山,真有这地方?” 景行止笑了笑,点头,细心的为萧元解释:“仙山称为瀛台,常年在东海之上漂浮移动,其中,长生不老之人居之。” 萧元闻言,也没有太多的惊愕,眼前已经有一个长生不老的人了,她又怎么会觉得好奇。 “他仗着手中握着二十万征天军,就以为可以胡来。佛教在南国已经盛行百余年,即便是军中朝中,也不乏潜心向佛之人,他这样是在动摇国之根本!” 她的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神色却极为淡然,在询问身前的下属:“是何人怂恿陛下出海寻山的?” “自殿下离都以后,陛下潜心问道,宫中在沉音殿的废墟上新建了一座高塔,陛下寻访了几名道长,是???” 萧元起身,走了一步,缓又笑:“下去吧。他既然有本事做,自然要有本事收拾这堆烂摊子,本宫已说过不再插手朝中事,回去吧。” 下属方才还见长公主怒气不止,却在一瞬间推得干干净净,被弄得摸不着头脑。 “元儿不回去?” “回去作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光永八年末,十二月长安大雪。 和尚们带着教众堵在皇宫的门前,不许前往宫中赴除夕夜宴的大臣家眷们入宫,也不许宫中人出宫,禁军无奈,那些教众多是他们的亲友,如何能挥动宝剑。 宫门前浩大的风雪,冗长似梵唱一般的诵经,年幼的太子在宫墙之上劝说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成效,那些和尚与虔诚的信奉者一定要朝廷重新佛寺。 “殿下,陛下病重,急召您回宫。” 太子唬了一跳,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无能为力的拂袖而去,与皇宫城墙外不同的声音,姜永夜的崇政殿里却是清淡的论道声,几个仙风道骨的道人见到姜耀,并未有行礼,只是点点头示意罢了。 这是自姑母离开长安之后便出现在宫中的道长,很受姜永夜的尊崇,即便姜耀身为太子,也不敢得罪。 若是姑母在就好了,姑母在,这些道士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宫女打起帘子,里面的皇帝正倚在龙床上,脸色并不像报信太监说的那样严重,只是眼中泛着血红,似乎疲倦不堪。 “朕要你送的信,可送到了?” 姜耀脸色一肃,点头道:“算日子,今日姑母便回收到。” 姜永夜满意的点了点头。 “父皇何以这样在意这封信?” 姜永夜一笑,“只要你姑母看到这封信,就一定会回来。” 清山之上,除夕之夜。 萧元握着手中那一张薄薄的信纸,陷入长久的沉默。 光永八年除夕夜,兄独酌于崇光殿之上,望长安万户灯,身疲体寒,而倍感孤高。 然,予美远去,离兄五百余里矣。 当时大雪突至,宁知汝可觉寒耶? 第九章 这一日,萧元收到姜永夜的来信,得知他病重在床,长安的局势岌岌可危。说起来她并不想回去的,可是看到那封信,便念到前世的那些时光。 她前世出嫁,将他放在长安不闻不问,光武帝的怨气尽数泼到姜永夜的身上,还有那些她即便在长安的岁月,少不更事,里里外外都是姜永夜回护着她,教她怎样说话,怎样看人眼色,怎样驱使奴仆。 萧元说她要回去,景行止听闻此事,沉思片刻,没有出言挽留,决定亲自陪萧元回去。这种感觉似乎是无论萧元去哪里他都不在乎,只是无论萧元去哪里,他都要在一旁。 他总是认为只要他在,总不可能让萧元受委屈。 萧元却不同意,道:“阿阳还在山中狩猎未归,若是回来见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不知又要怎样乱想了。”她觉得自己此去也不过十天半个月而已,总是要回来的,“还是轻盈随我去,过不了几天,我便会回来。” 说出这番话,景行止的脸色未曾改变,他沉吟许久,点了点头。 伸手将她扶上马车,隔着车窗徐徐叮嘱道:“若有什么事要寻我,你的脖子上有一个荷包,里面的东西你一吃,我就知道。” 隔日小雪,天气已晚。 久违的车架从长安城的街道上缓缓驶过,待行到朱雀街上,那座化为废墟的长公主府映入眼帘,萧元合上车窗,淡然吩咐道:“直接入宫吧。” 此时,皇宫的宫门处依旧有僧侣和百姓把守着,却不如信中所讲的那样,人多势众,尚在禁军可控制的范围内。 禁军将人群分成两半,为马车劈开一道畅通无阻的道路,朱红色的巍峨宫门缓缓打开,不知为何,萧元捂着胸前的荷包,觉得有些心悸。 不多时,马车驶到崇政殿前,萧元下车,抬头望向高高在前的崇政殿,隐约的看到殿门前熟悉的身影。 姜耀的信中,说是重病在床不能起榻的人,此时却好生生的站在崇政殿的门前等着她。萧元心里松了一口气,恼意却立时涌上心头。 “姑母,您回来了。” 秀质的少年身形羸弱,面容稍白,一脸书卷气质,恭敬的拱着手,谦卑有度的笑着。 “太子殿下?” 姜耀连忙将身体更加低伏,笑着说:“在姑母面前,姜耀还当不起一声殿下,姑母,父皇等你很久了,姜耀扶姑母上去吧。” 崇政殿前的长阶漫漫,萧元斜睨了姜耀一眼,却没有拒绝,她已经踏上了长安的土地,断没有回避的道理,不论前路是什么妖魔鬼怪在等着她,她都不会后退一步。 顺她者昌,逆她者亡。这是她的道理。 “姑母,您笑什么?” 姜耀被萧元那一眼看得心慌意乱,这种感觉绝非是销魂的那种意思,而是一颗心上蹿下跳,只觉得要被吓得蹦了出来一般。这种感觉只有在父皇大发雷霆的时候他才会感受到,如今在姑母一个随意的眼神中见到,姜耀喟叹父皇绝不是姑母的对手。 也不知父皇费力将姑母骗回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萧元没有回答,因为等候在崇政殿前的姜永夜已经快步走到了萧元的面前,温柔的笑容一如往昔,望着萧元,道:“元儿,你回来了。” ―― 一盏盏明若皎月的宫灯高悬在屋檐的四角,长安的雪簌簌地落下,洁白无声,宛若一出排练了千百回的哑剧,姜永夜牵着她的手,一路带她走进无比熟悉而又顿觉陌生的崇政殿内。 姜耀看着缓缓合上的殿门,忽然心中生出一点不好的预感,他遥遥远望,隔着皇城白皑皑的屋顶,望到长庆宫的一角屋檐,心中不免揣测,那座宫殿的主人是不是要永远的回来了。 “你为何要骗我?” 姜永夜牵着她的手,走到桌案前,那里早就备好了酒菜,姜永夜取了酒杯,满上,一只酒杯递给萧元,一只自己一饮而尽。 萧元看了一眼杯中清冽如许的液体,接过端在手中却没有立刻喝下去。 他皱眉:“元儿,你如今连一杯酒都不肯同我喝了吗?” 萧元摇头,“没有。” 她捏着酒杯,略略笑着,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为何要去找什么仙山,好好的做你的皇帝不就行了,长生不老未必是件美事。” 姜永夜捏着酒杯的指僵了僵,温柔的笑容似乎因为什么而暗淡了一点,唇角一侧的弧度有些古怪,他看着萧元,问她:“元儿以为,哥哥真的是求仙慕道的人吗?” 萧元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屑,不由得眉眼一挑,“那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哄我回来?” 姜永夜顿了顿,摇头,再一次将酒杯倒满,“不是。”他端起酒杯,放了一杯在萧元的面前,却没有再劝她喝酒。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眼中有着胜券在握的笑意,“那年,就是在这里,这张龙榻之上,陛下指着我,说我狼子野心。” 萧元皱了皱眉,“那已经是前尘旧事了,你何苦念念不忘。” 姜永夜喝了一杯酒,缓缓舒出一口气,摇头道:“不过一句气话罢了,我没有记在心上,从我答应姑母要好好保护你长大开始,这些难堪,我都已经做好了承受的准备。只是???” 他望着萧元,“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喜欢景行止,喜欢容焕,却偏偏不喜欢我。” 话说完,萧元愣住了,她盯着姜永夜,在他的眼睛里没有找到一点玩笑或者醉语的迹象,也是因为如此,让她觉得惊骇得身子发冷。 “你是我哥哥,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姜永夜又喝了一杯酒,略抬眼看着萧元,“不一样的,你若一开始就选择嫁给我。元儿,你我的路都会简单许多。” 萧元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混沌,然而偏偏意识却为自己分析得冷静透彻,是的,如果一开始,萧元十五岁的时候,嫁的人是姜永夜,那么毫无阻力的南国的下一任帝王以及皇后便无人撼动,凭着她高贵的血统,以及他多年的汲汲经营,他们或许可以成为南国史书上最出色的一对帝后。 只是,萧元从未想过,嫁给自己的哥哥。 她从知道哥哥这个含义开始,便觉得姜永夜是最适合这个词语的人,哥哥,是至亲至爱,同胞手足,却不是爱人。 一壶酒被他喝尽了,姜永夜的不满却还未诉说完全,窗外的飞雪吹进温暖如春的内室,姜永夜忽然轻笑出声:“你问我兴师动众去海外做什么?”他盯着萧元的脸看了半晌,“求药方。” 他伸手想要摸一摸萧元的脸,却被她反射性的避开了,姜永夜也不恼,只是问:“你可听过”自笑痴“?” 萧元摇头。 他便有些洋洋得意,指了指萧元方才喝过的酒杯,道:“我方才给你倒的,就是自笑痴。” “相思子二钱,当归、独活、决明子各一钱,大火煎煮。留其药渣辅以嫠妇之泪三滴,煮沸备用。另寻百年老桃树,摘其果实,取桃仁晒干,研磨成粉。加上永州黑蛇之心肺,一并酿酒,三年方成,味苦气香。 人活于世,悔恨痴妄。制此方者,旨在全一人之痴,解一人之痴。但饮一杯,心眼俱迷。这,便是自笑痴。” 萧元初时不解,想了一下,脸色白了。 她曾在史书上见过这种酒,可是不知配方,不过功效却是清楚明白的。 酿造一坛自笑痴,需要三年的时间,且需要亲自动手酿造,无论是什么人,只要饮下一杯,那么一生直到死亡都只会认得酿酒之人。 全一人之痴,解一人之痴,便是这个意思。 “我曾说过,你还会回来的,你是属于长安城,属于我的。元儿,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 萧元捂住嘴,拼命的想要将那杯酒呕吐出来,她将食指伸到喉咙处,连打了几个干呕却没有一点东西吐出来,可是恶心的感觉却深入心底。 她此时的举动,不过是徒劳无功,从来没有人,喝下自笑痴之后还能保持神智,这是上古时候,那个惊才艳绝的惠王所创,据说他的王后喝了一杯自笑痴之后,终其一生,状若痴儿,只认识他一个人。 她推开崇政殿的门,一路狂奔回崇光殿,心口发凉,却在此时想到了景行止临行前嘱咐她的话,她脖子上还系着一个荷包。 她慌得手指打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荷包打开,她不知道自笑痴何时见效,然而在见到荷包里的东西时,却慢慢的找回了平静。 那是一株已经干枯了的草,此刻却在萧元的手中缓缓苏醒,她和容焕在大禾从舒木尔的手中偷来的那株堕仙草,她一一直以为留在长公主府一并烧了。 她不曾留下容焕的一件东西,是不想再睹物思人,也是不想再让景行止心有芥蒂,只是那人不知是如何想的,居然去给她找了回来,还挂在她的脖子上。 萧元捂着嘴,将那株已经碧绿鲜活的堕仙草服下,躺在崇光殿的床上,静静的等着景行止来接她回家。 ------题外话------ 今天只有四更 第十章 【最后一梦】 光永二十年,脂兰郡。 孟光长公主别院,姜予美在窗下蹙着眉头翻看快马加鞭传回来的战报,西南边疆的战事频频告捷,却不见她舒展眉头。 反而是在战报中夹着的一张花笺落在了地上,侍立在一旁的轻盈正准备上前去拾起,姜予美却摆了摆手,弯下腰捡了起来,捏在指尖读着脸上浮现了笑意。 轻盈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不过看殿下的神色,应该是大司马写的,自光王殿下早殇之后,也就只有大司马能让殿下展颜一笑了。 她招手,轻盈捧着盒子,姜予美打开盒子将那张薄薄的花笺放进去,那一笔正欲回信,却扫到在诸多奏折中露出一角的一封书信。 从不曾见过的字迹,姜予美挑了出来,看着信封上落款,眼波幽深泛起了锋芒。 方氏。 她撒开信封,快速的扫了一眼,脸色青白,如死灰一般难看,轻盈被吓住了,上前去却直接被姜予美推开了。 姜予美站起身,却又顺着高大的檀木椅滑下去,像是那一猛然的站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将头埋进手臂,呜呜的嚎啕出声,“有汜,我的有汜。我错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她握住轻盈的袖子,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去,叫姜恪立刻来见我!” 镂空的窗吹进一阵冷风,桌上的单薄的信纸被吹落在地上,萧元站在原地,蹲下身去看那封信的内容,却如那还坐在地上的姜予美一样,脸色如纸,捂着嘴凄凄的哭出了声。 她的有汜,不是被别人害死的,是被她全心信任的哥哥。 那病中赐下的一块药玉,才是真真要了姜有汜性命的凶手,而她,姜予美却还将那块玉系在胸前。 萧元低头看着姜予美胸前挂着的那块玉,无力的跌坐在地上,那边的铜镜之中,她没有一点影像,她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可是这场梦,比噩梦还要可怕。 男子带着满头大汗走进屋中,他有一副与姜阳如出一辙的容貌,这个孩子虽然不是姜阳,可是却与姜阳同父同母,唯一不同的则是他们生在不同的时空。 姜恪快步走过去,他半跪在姜予美的身前,担忧的问:“姑母,出什么事了?” 姜予美指了指那封信,姜恪便捡过来快速的看完,脸上出现愤怒的神色,咬着牙,拳头狠狠的砸在地上,鲜血斑斑的。 “姑母要我如何做?” 萧元正悲痛得无言时,姜予美脸上的泪已尽干了,她扯下胸前的药玉,冷笑道:“方氏临死也要将姜永夜拉下马,可谓是用心良苦。她这一招,收效盛好。我已经命不久矣了,恪儿,你好好的做你的太子。” 姜恪轻哼一声,不解的问:“为何,姑母,我可以带兵杀进长安,姑母,你是那样的风华绝代,你应该称帝的。” 萧元闻言,呆住了。 姜予美摇头,“称帝,我从未要想过要称帝,我快死了,恪儿,那些害过我们的,伤了我们心的,姑母一并带走。姑母将南国放在你手上,你要好好的守着它。” 姜恪低头看着手心的东西,那是南国绝对的权力象征,整整四十万征天军的虎符,他缓缓抬头,却见姑母的眼中似乎裹着坚冰,他颤声问:“姑母要做什么?” 他离得很近,便清楚的听见姜予美低微狠毒的言语。 “我的有汜死了,他们凭什么好好活着,但凡害过有汜的,全都应该陪着我下地狱。” 那语气阴森森的,姜恪忽然想起那个被蚂蚁吃了的小和尚。 他站起身,复又郑重的跪下叩头,“姑母,姜恪定不负姑母厚望。” “殿下,” 侍女低声唤道,托盘中的药正冒着缕缕白烟。 姜予美垂下双手,便立刻有两名侍女上前去将她小心翼翼的扶起来,走出佛龛,一如往昔的艳丽容貌上面好像撒上了一层细雪,微带着倦意,眼中青黑,神色也是郁郁。 摆了摆手,姜予美并未再喝压制毒性的药汁,轻盈让侍女们将长公主扶回床上。 “殿下,陛下快来了。” 姜予美唇间溢出一点点笑,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语气无力的说:“照本宫说的做,前仇旧恨,今日一并了解了。” 过了片刻,门外侍奉的侍女便进来禀奏,“殿下,皇帝陛下前来求见。” 姜予美倚靠在床头,漫不经心的摇头。 萧元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躺在床上艰难的呼吸着,她在自己身上下了一味毒,这种的霸道不亚于那枚药玉。 甚至于姜予美选那种毒药的时候,刻意选择了隐晦而阴毒的那种,从读过那封信之后,她便开始服药,计划今日的一切。 目的不过是将姜永夜一并拖下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隐约有人的交谈的声音,萧元却枯坐在房中,看着姜予美合上双目。 她的面容温和至极,似乎梦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平静而又安详的死去了。 一步???两步??? 萧元看着姜永夜一点一点的接近姜予美的尸体,他弯腰搂抱住那具尸体,还以为那个死去的女子什么也不知道,还以为她真是在无知中没有一点怨恨的死去。 原主死去之后,蛊虫破体而出,直接飞到了最近的那个人身上,一眨眼的功夫就钻进了姜永夜的身体,似乎从未出现过一般。 他哭嚎着说:“元儿,莫要吓唬表哥!你别死???” 萧元坐在那里,静静看着他脸上沉痛的表情,可是这样悲伤欲绝的神情偏偏又与他拦截废后方氏送来信的狰狞模样重合在一起。 他明知药玉有毒,却害怕姜予美生疑而放任她戴在身上。 光永二十年,南国孟光长公主薨逝于脂兰郡,谥号:永武。 光永二十年除夕夜,南明帝猝死于宴会之上,无疾而终。 直到这个梦境完结,萧元才回过神来,她睁开眼睛,便见到姜永夜正坐在窗下的小榻上,带着温柔的笑容看着她。 她翻身坐起来,死死的盯着他。 姜永夜走过来,手刚一伸出来就被萧元用枕头砸开,她喉咙发紧,红着眼睛望着他。 姜永夜蹙着眉,却没有多说什么,拍了拍手,便立刻有宫女端着木盘鱼贯而入。 “元儿,立后大典就要开始了,快把衣服换上吧。” 她看着他,眼中的迷惑和惧怕越来越浓,缩到最里面的角落,怯生问:“你是谁?阿止呢?他在哪里?” 姜永夜挑起眉毛:“元儿,我是你未来的夫君,你不记得我了?” 萧元将赤裸的足往裙子底下缩了缩,望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说:“你不是我的夫君,阿止呢?他在哪里?” 姜永夜心底生出一种怒气,一把抓住萧元的手要将她拖出来,可是女子紧紧的抓着床沿,手腕被勒得通红也不肯松手,哭着大叫,“阿止救我,阿止快来救我。” 声音凄凉而柔弱。 一室都寂静了,只有萧元的啜泣声,偶尔能听到姜永夜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他低头看了萧元一会儿,招手让人去把那几个道士找来,自己却又半道上等得不耐烦了,直接走出去找那几个道士。 倏地一声,有人从窗户里跳进来,萧元吓得抱着膝朝里面避了避。 姜阳看着床上隐约的身影,心中一喜,叫道:“母亲,孩儿来救你了。” 萧元一怔,望过去,却见那人真的是姜阳,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转眼却又蹙起了眉头,问:“你怎么一个人来了,阿止呢?” 姜阳咬了咬唇,皱着眉头说:“师父不让我来,我是偷跑来的。” 他两三步冲到萧元的床前,笑道:“母亲,我这就带你回家。” “是么?” 那人似笑非笑的站在门前,看了一眼萧元,“元儿,你明明喝了那杯酒,怎么会没事呢?” 他的身后,已经来了数名禁军,将姜阳团团围住,萧元一急,从床上下来,急声道,“哥哥,你不能杀他。” 姜永夜一手将萧元扶住,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的说:“好,哥哥不杀他。” 萧元兀自舒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去护着姜阳,却听见姜阳的闷哼声,她转身,便看见那双方才还抚在她背上的手握着一把锋利的长剑,剑身深陷在姜阳的胸口,少年握着那把穿透他胸膛的剑,睁大的双眼中是痛苦和愧疚。 那个曾经小心翼翼讨好她的孩子,被他自己的父亲亲手杀害。 “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吗?” 崇光殿中传出一声凄厉的质问,萧元推开姜永夜扶住垂垂欲倒的姜阳,她失声痛哭,夺下禁军手中的剑,指着姜永夜。 “你简直是一个魔鬼,我为何有你这样的哥哥,而他???”她手中剑收紧,刺出去,绝望的吼道:“为何有你这样的父亲?!” 姜永夜用手中的剑格挡住萧元的剑,原本还是平静无波的脸如面具一般的皲裂,他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几乎没有声息的姜阳,有些不敢置信的问:“他是我的儿子?” 萧元却笑了,跪倒在地上,捧着姜阳的头,一遍一遍的叫他的名字。 “母亲,我勇敢吗?” 他艰难的开口,嘴中的血液流了出来,弄脏了萧元的衣裳,萧元一边用衣袖去擦掉他脸上的血迹,一边重重的点头。 “勇敢,你是世上最勇敢的孩子。” “和大司马一样?是母亲心中最勇敢的人?” 萧元点头,豆大的眼泪顺着面颊滴落。怀中垂垂欲死的少年却笑了,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想要抹去萧元脸上的泪水,却在半道的时候,落下了。 萧元放下姜阳,仰头望着姜永夜,说:“你要如何葬他,一个刺客,还是你的长子?” 她拨开他手中的剑,屋外是鹅毛大雪,雪花落在萧元的肩头,发上。 姜永夜从殿中追出来,一把抱住她。 “元儿,我错了,你别走。你答应过,永远都不走的。” 萧元却连挣脱都懒得挣脱了,身后的人带着一身血腥的气味将她紧紧困住,“元儿,我爱你啊,你不能走。” 这一句话,似乎已经憋了数十年,可是萧元却一点也不信,她吃吃一笑,眼中却没有半点动容,爱??? 她在这一刻才觉得爱是多么的可笑,它叫人变得面目全非,叫人做再狠的事也会心安理得。 姜永夜紧紧的抱着她,固执像一个溺水的人。 “爱???我自然知道你爱我,可是,这爱毁了我所有的美好。” 前世是,今世也是。 ―― 崇光殿之上,高绝的殿顶。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杀人吗?” 长安的万家灯火都已经熄灭,黑漆漆的夜空,唯有一片片雪花静静落下。 “记得。” 他第一次计划杀人,是因为那人怀了身孕,元儿很不开心,于是他用计杀了那个美人。 “不,你不记得了。” 冻得苍白的手指张开,接住那些柔软却又冰冷的雪花,另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手握住她的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心与心的距离却没有靠近一寸。 “你那时说,你只杀我讨厌的人。”可是最后,你连我也一起杀死了。你忘记了你是为何杀人的,你忘了你曾怎样在母后床前起誓。 她披着白色的袍子,里面的衣服却全是斑驳的血迹,她的眼睛里是漆黑一片,好像冻僵的黑濯石,轻声低语道:“你,是姜永夜,不再是萧永夜,不再是萧元的哥哥。” 呼啸的冷风吹得她双眼发红。 “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年轻的帝王握紧她的手,喃喃问道:“你说,我都照做,以后也这样,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萧元笑,站起身,走到百尺之高的屋檐一角,身后是在黑色中涌动的飞雪。 “你当年说,我若从这里跳下去,你也和我一块。哥哥,我最后一次叫你哥哥,你可愿意与我一块???” 姜永夜终于起身,默然的走近萧元,望着虚空中的一点,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握住萧元伸出来的一只手。 她仰空而去,眼中没有一点失望,双目清明似雪洗过,似乎是早已明白他不会随她跳下去。 他微微一惊,垂头一看,便是女子急速下坠的身影,他是何时松开手的,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突然坐在屋檐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轰隆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闷闷传来。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遥远的近乎模糊的童年,那一年姑母死了,她站在那里,哭着说要自绝,要从这百尺高楼上跳下去,他也上来,站到另一角,笑着说:“元儿,我们一起。” 他那时没有说假话,是真的愿意和她一起,同生同死。 他是多么珍惜那些相互扶持,艰难走过的时光,然而,不知何时开始,谁都回不去了。 当时大雪突至,宁知汝可觉寒耶? &160; 第十一章 大结局 睁开眼睛,感觉自己沉睡了很久,她从崇光殿落下去的时候还是隆冬时节,醒过来时,窗外已经是天悬星河,蝉声入耳。 耳畔是声声冗长反复的梵唱,她回忆起从崇光殿上落下去,百尺高楼,居然没有把她摔死,当真是奇迹。 她喉咙干涩得难受,强忍着,说:“这是哪里?” 在一霎那的死寂之后,有人快步走到了床前,半弯着腰,仔细的看着她,“元儿,你醒了。”那声音有些紧张,又是什么的欢喜。 萧元缓缓点头,躺在床上望着景行止,半晌,道:“阿止,我不是死了么?” 良久,他笑道:“有我在,你怎么会有事。” 萧元看着他,虽然心有疑惑,想了想,却什么都没有追问,“阿阳呢?” 他苦笑一下,慢慢道:“葬回了皇陵,以你养子的身份。” 萧元垂下了眼,极缓的挤出了一个笑容。 “元儿,我自作主张将你救回来,你可怨我?” 萧元从崇光殿落下去,轰隆一声坠落之后,便失去了声息,这一世本该就这样结束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世,曾经漫长的年复一年,却在弹指间就飞逝了。 光永八年,男过孟光长公主猝然薨逝,下葬于独落坞山脚下的成陵,与驸马长埋黄泉。 下葬后的当夜,景行止从成陵将她搬出来。那时,举国上下还沉浸在孟光长公主的骤然死亡中,朝野震荡不安,姜永夜被折腾得手足无措。其实,如果再等萧元放权几年,他大可以将这些势力收为己用的,可是萧元死得太仓促了,什么都没有交待,追随萧元的派别纷纷自立,藩镇自重,国中反而积贫积弱。 那时,萧元其实只是一具了无生息的尸体,只是,景行止寻到了一种方法,可以让她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是使死去的人复活,乃是违背天道轮回的方法,要施行此术,需要付出极大代价,所以即便有人知道这种方法,也极少有人去做。 “你将我找来,是要我完成你的最后一个愿望?” 仰光斜坐在一颗巨树之上,双脚的镣铐在风中吹动,她的语调平柔似水,可是表情却像一块木头,一点变化也没有。 景行止颔首,仰望着她。 仰光却再一次问:“你可知道你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他将萧元的尸体抱在怀里,握住她冰冷入骨的手,“我很清楚。” 仰光张了张口,却没有再劝说,“你的最后一个愿望,阿止,我已经帮你完成了。” 仰光脚下的脚镣突然随风化成了粉末,在风中吹散,景行止握着萧元的手,渐渐的不再冰冷入骨,有了一些温度,只是却依旧不见人醒过来。 他将手放在萧元的脸上,“元儿,我等你。” 一日一日,随着春去花来,景行止感到身体的变化,他在一日夜半,梳理头发的时候,突然发现青黑的长发中夹杂着一根银丝,岁月不再忽视他,生命流逝的感觉又重回他的身上。 过去那种永远没有变化,似乎静止了的时光再一次光临。 他走近屋子里,忽然听见久违了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从前的孟光长公主已经葬回了成陵,活着的,是萧元。 ―― 萧元曾问过景行止起死回生的代价是什么,他静了静,笑了笑,头一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世人所谓有因必有果,她种下死亡的因,恶果却是由景行止来承担,萧元虽不知道具体的后果是什么,可是有一日,忽然见到他眼角的皱纹,骤然就明白了。 那次后,她再也不去逼问他起死回生的代价了。 从前她没有考虑过,后来想到了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如今却觉得是应该的。 “阿止,我们何时成亲?” 时值光永十年的隆冬,景行止却在灶前为萧元烧洗澡水,听到萧元话,一不留神烧伤了手。 他从未主动提及过这方面的话题,从前是不敢奢望,尔后是不愿强迫,到如今是觉得不必了,不管有没有那个名分,萧元都在他身边。 他的手背被烫得红肿起泡,萧元腾地一下从摇椅上跳下来,抓起他的手,细细的吹着气,一面问他哪里有药。 “痛不痛?” 萧元一边吹着气,一边按照景行止的话翻找着药粉,不期然在柜子里找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个落满灰烬的小坛子,不过人的手掌大小,却是用碧玉雕就的,精巧雅致,萧元先将它拿出来放到一边,再找到了景行止说的那瓶药粉,打开小心的洒在景行止的手背上。 “好些了么?” 景行止点头,看着萧元紧张的盯着他的伤口,将手不着痕迹的盖住,看了一下锅里的水,道:“先去洗澡吧。” 萧元却不依,正要再纠缠什么,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坛子,转身拿过来抱在怀中,问:“这是什么?” 景行止的脸上露出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的表情,却熬不过萧元的纠缠,许久才吝啬言语的吐出三个字:“自笑痴。” 萧元一怔,看着坛子,又看了一眼景行止,没有再问什么,将小坛子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 除夕夜时,清山上落了四五场大雪,雪中院子前的红梅怒放。萧元时隔多年再一次穿上红色的凤冠霞帔,她原来是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再穿红色的衣服了,熟知,还有这一回。 景行止将红盖头挑起,露出萧元含笑的双眼,他以为他等不到这一天了,熟知,还有这一天。 但真不知道这样的美好能够维持多久,有了前面许多事的教训,即便美人在怀,红烛在前,景行止心里也是上下不定的。 龙凤烛火轻摇曳,萧元执起斟满的酒杯,望着碧绿的液体,良久才道:“阿止,我们喝了这杯合卺酒,便会举案齐眉,白头到老。” 景行止端着酒杯,含笑点头,手腕交缠,入口的酒味苦亦甜。 喝完合卺酒,景行止拿过萧元手中的酒杯,放回桌上。 唇舌间那微苦的味道还没有散去,景行止的眉心跳了跳,突然转身道:“元儿,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萧元不知他要去做什么,点了点头,景行止人已经消失在门外。 不过片刻光景,新房的门就被推开,景行止再一次回来,眼睛有些红,他手中拎着小坛子,问:“这里面的酒呢?” 萧元后退一步,望着他,双眼清澈如许,“阿止,你怎么了?” 景行止一僵,盯着萧元的眼睛,手中的酒坛应声落地,吓得萧元连退了几步。 他上前去抓住女子的手,急切的问:“你刚才喝的什么?” 萧元被吓坏了,“合卺酒,我们的合卺酒。” 合卺酒,也是自笑痴。 “你喝它做什么?” 他酿造自笑痴的时候确实存过那样的心思,可是等这酒真的酿造成功了,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给萧元喝。 萧元以手支颐,笑得一室艳光的说:“阿止。结发为夫妻,生当共枕席,死亦同穴眠。” ――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如今已经是永元十年。 南国已经再换了一次帝王了,光永二十年末,那一年,萧元也在清山上病去了。南明帝姜永夜于松原狩猎,坠马不治而亡。 太子姜耀登基,改元永元。那一年,萧元也在清山上病去了。 她前世便是在光永二十年的时候薨逝的,这一世依旧逃不过命数。那时仰光问景行止值得吗?便是问的这个值得吗?用他本该无知无尽的生命去换短短的十年? 细雪撒盐,独落坞山脚下白皑皑的一片,幽冷的光中,他孤身一人在雪地中艰难的前行,前方就是萧元的葬身之处。 她与她的驸马已经在棺木中同眠了十年,而他却还在人世孑孓。 那一日,她偷偷的把自笑痴放在杯中,当做合卺酒与他共饮了。第二日,估摸着她大约该醒来的时候,正要起身看她。 不及睁眼,她就扑在他身上,双眼含着熠熠光彩,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消失多年的热情,他想着,这便是自笑痴的霸道之处吧。 他紧紧的抱着她,心中是无限的欢喜,然而愁肠百结,正欲说什么,萧元却红了脸,尴尬的缩回了被子里,愤愤道:“阿止,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将她裹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扒开,笑着看她,宠溺温柔的眼神让她再一次扑了过来,将他紧紧按在身下。 她目光左右游移了好一会儿,嘟着嘴巴说:“那我跟父皇请旨要嫁给你,你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他看了她一眼,有些话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你不要再爱你的佛了,你只爱我好不好?” 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亮得让他的心都开始发烫,收起笑意和别的情绪,他抚着她的脸,道:“诺。” 光永二十年的时候,她开始重病,连着几夜都没有睁着眼睛睡不着,他坐在床上抱着她,陪她说话,给她讲故事。 有时以为她睡着了,可是一看,她还是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喃喃自语的感觉:“那天早上我醒过来,我以为你又要对我说那些不好的话。阿止,你知不知道你说那个字的时候我好开心。” 他低声安抚她。哄她说:“我知道,你乖乖睡觉,我以后每天都跟你说,你开不开心。” 她点了点头,紧紧地依偎住他,眼睛里却湿漉漉的,“可我怕我闭上了眼睛,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不会。我在这,永远陪着你。” “那你下一世也来寻我好不好?”她想了想说:“你不是天人么?每一世,你都来寻我好不好?” 他握住她冷得彻骨的双手,却没有答应,也没有回答。 她埋头无言了许久,脸上有些惨淡的笑容露出来,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遗憾的说:“不好就算了,反正你来寻我,我也记不得你。” “???” 依旧不见景行止回答,她恼了,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阿止,是不是我一断气,你就又会把我忘了,一心想着你的佛?” 她只记得那一年她向光武帝求旨然后远嫁到清山的事,别的都忘记了,她依旧还是那个满心满眼都爱着他的小姑娘,除了他,别的事她都忘却了。 “不会。”等了很久,他终于开了口。 可是怀中的人,却再也没有了回答。 他想起那一年,她扑进他怀里,绯红着双颊,说:“阿止,阿止,虽不得汝心,然吾心所向往之。” ――全文完。 金陵调1 相思子二钱,当归、独活、决明子各一钱,大火煎煮。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留其药渣辅以嫠妇之泪三滴,煮沸备用。另寻百年老桃树,摘其果实,取桃仁晒干,研磨成粉。加上永州黑蛇之心肺,一并酿酒,三年方成,味苦气香。 人活于世,悔恨痴妄。制此方者,旨在全一人之痴,解一人之痴。但饮一杯,心眼俱迷。此酒名曰:自笑痴。一 谢子直,惠王之三子,幼而敏慧,七岁时得帝之喜爱,特赐封为小公子。子直年岁虽小,却和两位兄长一起为惠王分担惠国事务,出事从容,德行俱备。淮东百姓为之折服,恭为神才。 谢子直十岁,在自家别院门外的河流中救下了婉辞。 婉辞自帝都顺淮水南下,途遇匪贼,所乘船翻覆,身负重伤,被水流冲到了离金陵城还有数十里的嘉南县。 你,从哪里来?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在问她。 婉辞,你从哪里来? 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看到一双陌生却又剔透的眼睛。 “小公子?” 在帝都时,婉辞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她抓住小公子的手,问:“小蓟呢?” 回忆忽然闪现,脑海里有一些碎裂的片段,唯一清晰的只有小蓟在冰凉的河水里扑腾挣扎的痛苦样子。 “不会的——小蓟不会死的!” 婉辞的神智还停留在回忆里,眼角却滑出了泪水,眼睛睁的大大的,看到的却是虚无幻境里的小蓟。 谢子直站起身,招手让外面守着的丫鬟进来伺候,转身离去。他以为,她醒来,最先问的,是谢誉瑱。 婉辞被救回来的时候已经气如游丝了,身上有十几处刀伤,双腿也被打断。他已然派人去查探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 然而,在遇难的人员里,始终没有找到,婉辞所说的那位名叫小蓟的女子。还不能确定小蓟是生是死,但谢子直却得知这位小蓟是从帝都流放出来的,似乎是得罪了宫中贵人。 和婉辞同年从金陵入宫,婉辞因为陌暖帝姬的宽厚得以提早放出宫,小蓟却要被流放到极南的蛮荒之地。 此处的嘉南,水暖风轻,极适合婉辞养病。 谢子直去了金陵,大半个月也不曾回来,却记得婉辞请求的事,托人去了一趟唐家,带回了唐府众人的消息。 婉辞一字不落的听丫鬟说,心里焦急如焚,只恨自己的腿不能快点好,好能立刻回到金陵的家中。 小蓟指挥着丫鬟收拾干净屋子,收拾妥当之后松了口气,对着雕花菱镜心口默念:“我不是小蓟,我是唐婉辞,我是婉辞,我是婉辞。” “婉妹” 突然冒出的声音吓坏了小蓟。 虽然小时候见过的,唐德辞还是忍不住惊叹,自己这个妹妹当真是女大十八变,如今突然归家,美得不可直视。 “大哥,你怎么来了?”小蓟放下镜子,心下直冒冷汗。 可是唐德辞眼中所见全是小蓟的美色,其它,毫无察觉。此刻更是被小蓟的笑靥所惑,只是呵呵的笑。 原来是唐德辞在金陵城中的赌钱,输了一屁股的赌债,如今被人追着,要用城中的三件书斋做抵押。 唐家世代书香门第,家教甚严,家中不论男女知书达理,通晓大义,唯独这个唐德辞,他出生在旁枝,原就是唐晓逸膝下只有唐婉辞一个女儿,从而过继来送终的。 唐晓逸在世时尚有人能约束他,如今过世,遛狗斗鸡都由唐德辞做主。 “大哥”小蓟取出一只锦盒,放到桌上,笑道:“小妹四岁入宫为婢,伺候陌暖长帝姬十三年,帝姬性格温柔对我极好,赏赐也有一些,小妹听前几日嫂嫂在说家中生计有些许困难,这只盒子里是帝姬赏赐的碧玉镯,大哥先拿去用着吧。” “婉妹,这如何使得!”唐德辞面子上过意不去,但转眼又想到外面欠下的巨额赌债,只能涎皮赖脸的收下。 临去前,唐德辞忽然问道:“婉妹,你可还记得江大人家的大公子?” 小蓟摇头,她离开金陵是才四岁,因为家境贫寒,在进宫之前连金陵城都未曾入过。 “你不记得也是应当的,”唐德辞嘿嘿的笑,“江大公子过世了,妹妹运气好,就是你回家前一天的事。” 小蓟听得糊里糊涂,却不敢多问,不知为何她不记得唐婉辞提起过什么江大公子。她在宫中和婉辞相互扶持,婉辞的事情她最清楚。 幸好,唐德辞拿到了钱,也不多纠缠,客气了几句就告辞了。 小蓟关上门,心里还是不安,房间里采光不好,也未点上火烛,此时昏暗不能视物,显得阴森恐怖。 其实,小蓟心里想,其实她也不想的,婉辞在宫中对她极好的,如姐妹一般,谁会这么狠毒,狠心做出这种事啊! 只是,她也才十七岁啊!不这样做往后漫漫一生都会在蛮荒之地渡过,不,也许等不到一生,等婉辞在金陵下船,那些押解她的士兵就会玩弄她,凌辱她致死。反正是流放,死在路上也没有人会在意。 “唐婉辞,别怪我,我只是想活下去。” ------题外话------ 谢谢l078ice327的两颗钻石和一张月票,烟草的一张月票和两朵鲜花,还有你们的长评,以及隔壁《阮郎归》的小乌龟1026童鞋送的一张月票和kittoto23送的三颗钻石。接下来放的几个番外有《予美》本文人物的番外,也有关于文中自笑痴,燕京令的番外,也有你们心水的焕儿的番外,就不放在订阅章节了,做为豆豆对大家一路的支持的奖励吧。 ps:关于自笑痴的番外会在今天和明天上传完毕,接下来的会是关于燕京令的番外,然后最后,是大家万众瞩目的豆豆心水的容焕的番外。 金陵调2 婉辞原以为,除了谢誉瑱,谢家再没有一个好人,未曾想到,誉瑱的弟弟也是好人。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不仅救了她,还不嫌麻烦为她打听到了家中的消息。 唐家香火传递已经过了百年,直系的血脉,传到了她这个女子身上,以后怕是困难重重。不过幸好,幸好如今的堂弟已经收敛心性,撑起了唐家。 婉辞觉得欣慰,不禁唇间的笑容也多了,病情也好得快了。 正思念着家中的亲人,忽然床前光线一暗,床前传来一声音问:“你好多了?” 婉辞抬头,便见谢子直远山的长眉微微舒展,一双灵动的眼睛含着温润的淡淡笑意注视着她,皮肤微微白了些,看来气血不足,但是一双唇,紧紧抿着,唇色鲜红,宛如女子。 他长着一副比女子还秀气的面容,虽然才十岁,但是因为小小年纪就已经身居高位,掌握一方权势,又多了寻常孩童没有的成熟严肃。 婉辞连忙起身,俯身刚想叩拜,谢子直伸手把她扶起了,说:“唐谢两家本是世交,论年纪,我该叫你一声姐姐。” 婉辞愣了愣,旋即想起,很久以前,她才两三岁的时候,谢家家主还并未被封王,只是一个将军,那时两家一文一武,却是出奇的投缘。 但那也是很久一起的事了,若不是婉辞记忆过人,根本就不知道幼年的事。 “你···”婉辞咬了咬牙,忍不住问:“你兄长可是娶亲了?他···” 婉辞垂下头,手指微微卷曲,有些紧张,有些难为情,余下的便是对答案的恐惧。 谢子直微笑,前一刻是怎样温和的表情,这一刻就更加浓郁,问:“我有两个兄长,不知你问的是谁?” 惠王的儿子有三个,子直一母同胞的兄弟,只有一个。 “誉瑱,谢誉瑱!” 谢子直唇间的笑意减缓,转而失去了温和,仔细的看了一眼婉辞,良久,“真是你,唐婉辞。” “我哥哥···”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婉辞把头抬了起来,这才一字一句,极为清楚明白的说:“你不必觉得他辜负了你,你的那些信的被他小心收藏着,他也并没有另娶。只是,他已经不能娶你了,他死了。” 他怎么会知道信,那些信,一封有一封,婉辞写了许多年。只是,此刻,她已经来不及问这无关紧要的事了。 婉辞只听清,他已经不能娶我了,他死了。 婉辞的手,慢慢的握紧。眼中的双瞳放大,带着些水雾,慢慢问道:“我不介意,我可以···我是说如果,他想娶我的,我可以···” 婉辞说得没头没脑,但是谢子直听懂了,他看着床上靠着的这个女子,直觉得她是应该哭出来的。 毕竟,是死了一个这样的人,于别人或许并不重要,于她却关乎性命。 “冥婚?不,他想你嫁户好人家。” “你不骗我?” 婉辞想了半天,才痴痴傻傻的问出这句话,问完还带着问询的眼神看着谢子直。 谢子直摇头,目光落到别处,想了想又转回来,说:“外人都以为,他被皇上派去寻访瀛台仙山了,其实尸体都葬在黄土里三年了。” 谢子直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心口一滞,即便过了三年,即便性格淡漠如此,还是无法释然。 婉辞身子动了动,扯起被子,躺了下去,用被子赶住除了眼睛以外的地方,慢慢说道:“我···想哭,你可以出去吗?” 她说完,不等子直出去,整个头都埋进了被子里。片刻,就看见被子抖动,却连她的的啜泣声一点也听不见。 谢子直退后一步,转身,掩上门,就在掩上门的那一刻,捂在被子里的婉辞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 谢誉瑱,谢家的长子嫡孙,惠王的世子,未来惠国的王,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三年,终于有了消息,死亡的消息。 谢家还和唐家交好的时候,就定下的亲事,后来唐家一日日的衰落,谢家一日日的鼎盛。再后来,江太守家的大公子那样的一闹,婉辞入宫,亲事取消了。 那时才四岁,哪里懂什么亲事。只知道,谢家的人狗眼看人低,不是好人,然后,就是宫里冗繁复杂的规矩,沉闷枯燥的生活,日复一日,什么也忘却了。 婉辞十三岁的时候,陌暖长帝姬在宴会上失手打破了一只花瓶,却是婉辞被责罚,在殿外跪了一整夜。 天将明的时候,谢誉瑱从殿内出来,看见跪在青石子路上的婉辞,脚步停了下来。 他喝了一些酒,微醺,看不大清楚跪着女子的容貌,再说,那时婉辞是低垂着头的。 谢誉瑱缓步走到廊前,招手让宫女送一杯醒酒茶过来,等待的时候闲着无事做,就把目光放在跪着的婉辞身上。 他一直静静的看着她,直到谢子直来找他。 “你看,那是我的未婚妻。” ------题外话------ 其实豆豆很喜欢惠王谢子直,心水这样的男生,又有点点害怕这样的男生,不知道有没有童鞋一样跟我好这一口。 金陵调3 小蓟愣了愣,努力消化完唐杜氏的话,这才明白,这个曾经光鲜亮丽的唐家,如今是个怎样的烂摊子。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唐晓逸去世已经一年,唐蒋氏,婉辞的母亲,在听闻陌暖帝姬将要远嫁和亲,误以为自己女儿也要伴嫁,又气又伤心,尚未等到婉辞的家书传回来,就病逝。 就当唐蒋氏死了不过两个月,唐家的族亲就纷纷和唐德辞断绝了关系,不肯往来。唐家原本靠收租,以及金陵城中数家院营生,如今,全数都被唐德辞变卖出去了。 “阿婉,”唐杜氏说:“你是不知道生计的困难,你哥哥又教不来那些诗书,家里的亲戚都嫌弃他是旁氏过继过来的,不肯好好相与。如今,你回来了。你多多帮帮你哥哥,你那些值钱的东西借给你哥哥,不怕我们不能东山再起。” 小蓟又愣住了,那些首饰珠宝都是婉辞的,想来也是要交给这个哥哥的,自己抢了她的身份,原就对不住她,如今在唐家衣食无忧,交出去也无妨。 只是,小蓟有些不舒服,这个唐德辞究竟是如何在经营,一个人再不济也不至于两个月赔了所有家产吧! 小蓟取了部分出来,微微笑,对唐杜氏说:“妹妹只有这些了,再多也拿不出来了,宫里的赏赐也是有数的,我只能帮哥哥这一回,还望嫂嫂告知哥哥。” 唐杜氏收了珠宝,摆摆手出了房间。 正巧,平日里照顾小蓟的丫鬟唤潮进来,看唐杜氏走远,拉了拉小蓟的袖子,神秘兮兮的说:“大小姐,方才我路过花厅,看见了少爷和江二公子。” 小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窥探的,摇了摇手,让唤潮拿女红过来,这些时间,在唐府实在是烦闷,竟还不如宫中自由。 “嗯?江二公子,是谁?” 唤潮奇怪的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大小姐竟忘了,大小姐就是为了避开他哥哥,这才会入宫为婢的。” 避开,为什么要避开? 唐婉辞四岁的时候,唐家的声望已经不如从前了,原本定亲的谢家举家迁徙到帝都为官,而这个时候,新来江姓太守瞧着唐家世代书香,门庭高洁,便要让婉辞与他的长子定亲。 倒不是唐晓逸贪图谢家的荣华,不肯答应。只是谢家未曾说过悔婚,何况,何况江太守的长子――是个傻子。 唐晓逸捉摸着决不能答应,原因有二,其一是:一旦答应就是他自己背弃与谢家的婚约,是会被世人嘲笑的,他是目无下尘的书生,巴不得青史留名,又如何肯自掘坟墓。其二是:尽管婉辞不能传递唐家的香火,可是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唯一的骨血,怎可以送给一个傻子糟蹋了。 于是,很凑巧的,帝都有人来选适龄的女子入宫,唐晓逸心一狠,将婉辞送去了。 其实,也是不凑巧的,他之前也写过一封信,着人送去帝都谢府,请他们对婉辞照拂一二,只是未有回音。 小蓟觉得隐隐约约又不对劲的地方,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她只是假的婉辞,其中内情并不清楚。 ------题外话------ 今天就到这了,明天接着发。 金陵调4 “他是怎么死的?” 谢子直喝了杯茶,茶香在口中四溢,平日里都是极美的滋味,如今却觉得难以下咽。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我二哥下在我杯子里的毒,大哥喝了。” 唐婉辞站在桌前,气息虚弱,面色如雪。为何?为何下在谢子直的杯中,却是誉瑱喝下?却是誉瑱丧命? 谢子直掩袖轻咳了一声,面上泛起冷意,“你无须动气,之后一个月,二哥就疾病死了。” 谢子直说的诚恳,丝毫没有羞愧之感,坦荡至极,竟让婉辞生出一种是自己想太多的想法。也许是誉瑱命薄,才会这样凑巧。 谢子直慧绝,哪里才止十岁。 “你做的?” 婉辞聪明得可怕,一点也不愿意在和谢子直虚以委蛇,她若是轻易就相信了他的话,那她就连一个十岁的孩子也不如。 谢子直七岁,已经是被尊为小公子,在这惠国,没有本事,那三年前死的就不止谢誉瑱一个。 谢子直挑起眉,带着莫测的笑意,手指敲击桌面。 “不然?你以为除了我还有谁能为他报仇。” 谢子直退后几步,站的离她更远,只是如此,才不像刚才一样,身量差距那么大。他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背着手走过婉辞。 “小公子,”婉辞顿了顿,说:“那些信,不知可否归还?” “都拿来陪葬了。” 婉辞失望了,但旋即又点头,一副明了的模样,自己安慰道:“也好,誉瑱到黄泉闲时可以翻看一二。”说完,面上居然那就挂上了淡淡的笑容,煞是天真可爱,“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若不是死了,必不会负我的。” 谢子直原本要走,听到她这句话问,“我大哥究竟如何待你,能让你这样为他?” 唐婉辞却是避而不答,说,“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先说。” 婉辞咬了咬牙,“等我伤好以后,先回金陵家中一趟。之后,可否请小公子为我和誉瑱主婚,” 她怕谢子直张口就拒绝,忙说,“我与他定下白头之约,今生再不可能另嫁他人。小公子如若不许,婉辞便入尼庵削发,无论哪种,总叫它不毁约的。” 谢子直张了张嘴,“随你···” 三月后。 婉辞病刚好,谢子直正好要回金陵城,遂一并入城。 婉辞并不愿谢子直亲自送她回唐家,但谢子直说,“既然你要与我兄长成亲,我自该代替兄长上门拜见。” 婉辞沉默应允。 马车开到唐府,却是大门紧掩。着人去附近问了,才知道唐德辞两个月前就携家眷离开了金陵,不知去处。 婉辞惊讶,转头看谢子直,却见他淡定早有所知的神情。 正踟蹰恼怒之时,有小厮来请,说是江二公子知道谢小公子回了城,请谢小公子过轻寒楼一聚。 谢子直看了看婉辞,颔首同意。 轻寒楼是金陵拔尖的烟花之地,十岁的谢子直出入其中就已经是奇闻了,而他入轻寒楼,竟然还带着一个女子。 婉辞的容貌只堪清丽娴静,绝不是闭月羞花的女子,但胜就胜在她气质高雅,举止优美,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肩的。 “不知,这位姑娘是?” 谢子直拉起婉辞的手,爱怜的看了她一眼,说,“小蓟,我未过门的妻子。” 金陵调5 四下都是惊讶声,谁也不知道,谢子直何时有了一个相差这么大岁数的未婚妻子。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他才仅仅十岁,而这个女子,至少也有十五岁了。 婉辞望着他,他的神色坦荡,毫无羞愧,不知为何,婉辞竟没有反驳。 江二公子愣了半响,拍手笑,说,“小公子艳福不浅,有此佳人作伴。” 他还想说什么,楼上却传来一阵痛哭声。狭长的眼轻挑,带着惺忪的笑,“这唐大姑娘长得再好看,带了刺,也没意思。” 婉辞一愣,看向他,竟然是没有听懂他话中的意思。 旁边有人起哄,笑闹说,“也就你江二公子狠心,舍得把新媳妇卖到妓院里。” “新媳妇,她本就是该给我大哥冲喜的,结果跑了,害得我哥死了。我好不容易弄到手,不玩死她,怎么替我哥报仇。哈哈。” 婉辞脸色僵白,谢子直握着她的手,说,“到底唐家也是名门之后,江公子此举有违···” 他的话尚未说完,就听见楼上女子更加凄楚的哭泣声。 小蓟,那哭声是小蓟? 婉辞刚要迈步,就傻傻定在了原地,她不是蠢人,事到如今什么都明白了。 她偏首去看谢子直,觉得这人真可怕。明明可以直接告诉她真相,却选择将真相血淋淋的摆在她面前。 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谢子直没有接着未说完的话,看见婉辞的脸色不好,向众人告了辞。 “小公子,我也算是替你兄长做了一件好事,这女人起初可还妄想着嫁进王宫,当王妃的。哈哈” 江二公子得意的大笑,“那天请世子一并出来喝酒呀!” 谢子直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不知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一句话也未理,兀自牵着婉辞出了轻寒楼。 上马车的时候,婉辞抬头。 轻寒楼上,有一间没关上绮罗窗户的房间,有女子扯了白布,搭在房梁上。她将头放进那个小小的圈,闭上眼。 “不救她?” 婉辞垂下头,摇头,“何必多管闲事呢?” 和她在深宫里相护疗伤的小蓟,早就死在了淮水里。而如今,在轻寒楼上悬梁的,是唐家的小姐,婉辞。 三天以后,唐婉辞终于见了谢誉瑱。 仍是在嘉南,谢子直的别院后,有一个小小的坟包,谢誉瑱的尸骨就埋在那里。 谢子直依言为他们二人主婚。 婉辞独自饮下交杯酒,金樽中的酒,初闻时有气香,尝之味苦,隐隐有眼泪之涩。 谢子直说,这杯酒的名字,叫做自笑痴。 一个月以后,有书信传回谢子直手中,四日前,江太守回京述职,被官员参奏,查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且又有私造钱币之举,九族诛连。 十日前,草贼在边陲围杀唐家人,夺尽金银财宝,取首级三十二。 自此,唐氏唯婉辞一人。 不,或许,世间已经没有婉辞了。 次年,惠王的三子被立为世子,定下未婚妻,名曰小蓟。状若痴儿,唯识谢子直一人。 ------题外话------ 自笑痴的故事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会放上《燕京令》的故事 燕京令1 一:帝姬文炎帝元年 帝初即位,且末国王伊世尔遣三百使者来帝都朝贺,请降帝姬为且末王后。 先帝在位的时候,文炎帝还是太子,曾多次领兵征战且末,战无不胜。且末人好战,却尊崇善战的英雄,在文炎帝对且末最后一次用兵那一战,且末投降了,向先帝俯首称臣,自此变成镂月帝国的属国。 且末王请尚帝姬,一时间帝都里的宗姬族姬人人自危,反倒是真正血统纯正的帝姬们莫不在意。她们生来高贵,精于权术,是帝王的另一种左右手。 帝国没有哪一次和亲是送真正的帝姬,都是挑选容貌出众的宗姬或者族姬册为帝姬,远嫁和亲。 血统纯正的镂月帝国的帝姬们最好的去处就是从帝宫里某个金碧辉煌的宫殿移到某个诸侯国王后的宫殿里去,执掌一国暗地里的实权,制衡诸国,拱卫帝国权力。 “送陌暖帝姬去和亲?” 惊煞了帝都里一众女眷,那是先帝的第七女,在一众帝姬中沉默寡言,但是不曾被人轻视怠慢过。陌暖帝姬虽然不如别的几位帝姬那样受先帝宠爱,但是到底也是天家贵女,怎么能送去和亲蛮夷呢? 远嫁的地方在燕京,离帝都千里之遥。和亲的队伍跟随使者,远去燕京,离开帝都的时候,漫天的红纱,红透帝都一干女子的眼。虽然往日为了先皇的宠爱勾心斗角,但到底还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没有利益的牵扯,这群帝姬也只是普通的姐妹。 “陌暖,且末远在燕京,你嫁过去即便是王后,依旧降低了帝姬的身份,你即使是为了帝国,皇兄也不会帮你做什么?”文炎帝最后,如是对她说。二道途华丽的马车在飞快的奔驰,车中是帝宫常用的甘露香,车外是望不到边际的黄沙。她的身边,伴着的是且末王宫来的宫女,穿着异族服饰,只要她稍微露出一点愁容就上前来细细询问,生怕怠慢了这位天朝帝姬。 打小服侍陌暖的宫女婉辞被她放出了宫,陌暖觉得没有道理她自己选择的和亲边疆,却要让别人背井离乡跟着她去。 且末的宫女都是冷漠的,虽然照顾她没有差错,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完完全全毫不掩饰的是对她――这个帝都来的帝姬的厌恶、敌视。 她是一个外族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陌暖淡淡垂眸,并不去在意这些事。 “帝姬,请用膳。”宫女把食物送进马车,这是且末人最好的食物,但在帝宫里娇生惯养的她眼里,着实难以下咽,北地贫苦,果然不是唬人的。 招手让宫女出去,勉强吃了一半,再将剩下的放进随身的包袱。 她早就想好的,她不是要去和亲。 也许就在今夜,最迟就是明日,她要逃出去。 内心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特别是见到这片沙漠以后,也许,母亲的亡魂也感到将要自由了,所以格外欢喜。 她不顾后果,即便事情传回帝都或者是燕京,再或者被且末王抓回来。她也要逃出去。双手捧着雕花的首饰盒,细细的描摹,说不出的虔诚。她做了十几年的帝姬,在四方孤墙的帝宫里,敛着笑,冷着眉,屏气静声,就连在睡梦中也是拘束着,不敢欢喜大方的笑出来,那时,她也笑不出来。 宫女们进来,收拾了碗碟,退下的时候,年长那名宫女说:“帝姬殿下,今夜可能会有暴风沙,到时请不要惊慌,安心坐在马车上,格努将军会一直在外面保护你。” 陌暖点头,闭上眼睛休息。暴风沙如期而至,傍晚的时候,从西北袭来,遮天蔽日,好像会把天地都撕裂似的。 马车外,年纪较轻的宫女眼睛里有赞赏的神色:“这个从帝都来的帝姬第一次见到风暴居然没有被吓哭,她胆子真大。” “云桑,你也太高看她了吧!”年长的宫女不以为然的说:“我们的英雄,格努将军在这里,即便是大地震动也没有人会惊慌!” 忽然,她咬住嘴唇,急急的跪下,看着骑在马上的男子:“格努将军。” 格努却问一旁云桑:“你的名字叫云桑?” 格努的双鬓已经有了白发,多了一种历经沧桑的味道,脸上有一些无法愈合的伤疤,为刀剑所伤,看得出来他历尽战火,是条硬汉子。 他是鄢脂国人,客居且末有十几年里,刚来的时候如丧家之犬,任人驱使,但是现在,满燕京的人都知道,格努是一位英雄。 他问这个女子的名字的时候,难得的温柔。叫云桑的小宫女羞红着脸,点头,软声回道:“奴婢云桑。” “是个好名字,温柔美丽。” 转眼,格努面色冷肃,对年长的宫女说“今日风沙太大,无法行路,你去告诉帝姬,让她安心休息。” 他高坐在马背上,即便说道帝姬两字,眼睛里依旧没有一丝情绪,好像是一双琉璃珠子做的眼睛。 宫女撩起车帘,刚要开口禀报,马车里却没有人:“将军!帝姬不见了!” 刚要打马而去的男子勒住缰绳,调转马头,撩开马车的窗帘,空无一人。 男子如死物的双眼突然有了一丝波澜,按住腰间的弯刀,眼睛在马车里每一个角落扫过,最后落在用匕首插在窗厩上的纸条,扫视纸条立即传令全军:“和亲帝姬被马贼掳走,现在立刻去救人。” 陌暖站在士兵里,一身且末骑兵的服饰,倒也没有被人发现,听到男子的命令,勾起唇角微笑,在她看来且末人所谓的英雄将军,也不过如此。 随即拍马,混迹在四散追寻她的踪迹的士兵里。 ------题外话------ 这是一个发生的时间最早的故事,远远比《予美》和自笑痴的时间更长,这个故事也没有着笔于爱情,所以大家看上去可能会觉得有点冗长无趣,不过豆豆还是很喜欢的,毕竟有的人终其一生追求的也不是爱情,更多的是亲情,信仰。 燕京令2 三埋骨 他真的是非常好看的年轻人??? 不同于帝都那些世家公子的清隽秀雅,反倒失却了男子的气概,他是一种被刀锋随意雕刻了的那种粗犷的俊逸。他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四周的山的会被他震动,说话的声音像天空的大雁振翅。尽管他是在笑话自己快要死了。 陌暖眯着眼,竭尽全力也只能发现这些,她被埋在沙子里,只露出了嘴巴以上的部分。 一夜的奔驰,她没能顺利的完成心愿,反而被困在暴风沙里。马儿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醒过来的时候身体就被埋在沙地里,好像这一次死定了,不甘心啊! 一开始,男子嘲笑讥讽她,她尚有力还击,到现在连看清他的脸也不能了。 “救我???”她撕裂了喉咙也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也不知道男子有没有听懂。陌暖拼尽全力重复几次,那男子依旧不为所动,他并不愿意救她。 无论如何,她一定活下去。如果这样死了,那她千里迢迢离开帝都到这里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 母妃的故国???遥远的鄢脂故国??? 但是,为什么? 陌暖闭上眼睛,无声无泪的哭泣。为什么十一妹的母妃不愿意为父皇殉葬在就可以?为什么她的母妃想要葬回故国就不行?为什么十一妹的几滴眼泪就可以让父皇爱怜如宝?为什么她用和亲蛮夷的代价也不能让皇兄垂怜? 如果她在鄢脂长大,那她也会有疼爱她如珠似宝的父亲,宠溺她的哥哥。那么他们,会像父皇和皇兄宠爱十一妹那样,倾一国之力来宠爱她。 “为什么?”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埋在沙子里的双手依旧死死护着腹前精致的盒子。 “没有为什么,我不想救你。” 男子却以为她在对他说话,倨傲的开口:“不过,你要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逃跑,我也许会考虑救你。” 陌暖张了张嘴,喉咙里的血黏成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伊世尔从燕京跋涉而来,自然不会让她就这样轻易地死去。至少还要让这个从帝都来的帝姬尝一尝敢藐视他,私自逃婚的的后果。他动手用弯刀把她挖出来,扔到沙地上,灌了一些水。少女早已昏死过去,双手护着腹部,姿势虔诚,犹如护着自己的稚子一样小心翼翼。伊世尔扳开她的手,是那个雕花的首饰盒,还扣了一把精巧的小锁,他用随身的弯刀砍了数十下,依旧没有打开。四故国陌暖醒过来,是趴在马背上。伊世尔牵着马,在沙漠里慢慢走。 “盒子?” 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保护得比命还重的盒子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量,两天没有吃过饭的十七岁娇弱少女立刻滑下马背,拼命的反方向奔跑。 可是沙漠里,好像无论东南西北都是一样的,她开始被埋的地方哪里找得到。她拼了命的跑,没有方向,用尽所有的力量,好像要跑到沙漠的尽头去,最终还是力竭扑倒在沙子里停下了。 伊世尔气急败坏的骑马去追,扬着马鞭抽到她身上,毫不留情。少女仰头看着他,眼神甚至比他更加暴躁,顺势握着他的马鞭用力一拉,把他拉下马,跌进黄沙里。 酷热的烈日下,她却打了个冷颤,有些蹒跚的爬起来,手上动作却很敏捷,利落的拔出伊世尔腰上的弯刀,横在他脖子上。 “伊世尔,你的命在我手里。” 她静静的说:“立刻带我去找盒子!” “那就请你杀了我。” 伊世尔毫不留恋的闭上眼睛,弯起唇角,坦然的接受死亡。“我们且末的汉子绝不畏惧死亡,何况???我是堂堂且末的王,怎么可能被一个女人威胁。” 弯刀瞬间反手被他夺回了,扔在沙地里。少女蜷缩着身体,双手护住膝盖,面容不再冷漠疏离,反而被一种化不开悲凉笼罩。 终于,她低下帝姬高贵的头颅,说:“只要你肯帮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说:“你知道的,我是帝都来和亲的陌暖长帝姬,如果你愿意帮我找到我的盒子,我会倾我所有来报答你。” 陌暖说完,换来的却是伊世尔的嗤笑。 他一脸不屑的问:“你能给我什么的回报?或者说,你认为你还有机会做我的王后吗?我会上书给你的皇兄,告诉他你在半途逃婚,到时???” 少女的脸色如死灰,嘴唇不停地哆嗦。她固然聪明,也习过武,只是这样的境地,从未遇到过。伊世尔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沙粒,催促她:“从现在起给我老实点,我已经没有耐心了。在沙漠里弄丢一个盒子就好比在大海里掉了一根针,找不回来的。” 他用绳索缚住陌暖的双手,翻身上马,任她跟在马后面走。脂兰沙漠,大得出奇,除了偶尔有一些且末人进出,茫茫沙漠聊无人烟。 伊世尔骑着马,不时回头去看那少女。他们且末人向来不记仇,饶是先前被惹怒,但见她现在如死尸一样了无生气的样子未免也有些过意不去。 燕京的姑娘们性格豪放,他刚见陌暖,被她那一威胁倒觉得她有燕京姑娘的几分泼辣劲,很对他胃口。如今安静死物,一声不吭,机械的走动着,磨破双脚也没有表情倒让他索然无味,失却了逗弄她的心思。 “鄢脂???” 前方出现了绿洲,绿树环绕着城池,美得像是镂月国帝宫,层层叠叠的屋檐,数不尽的楼阁??? 她冲到马前,开始向着鄢脂奔跑,却被束缚她的绳子困住。 伊世尔抓紧绳子,厉声道:“你这疯子,那只不过是海市蜃楼,你要是舍不得你帝宫的繁华又何必到这来。” 陌暖回头,看着他,目光一如离开帝都时一样的干净简单,一时间让伊世尔迷了眼。 “那是美丽的鄢脂啊?你不知道吗?” 伊世尔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海市蜃楼里的城池确实是鄢脂,目光不免也温和下来。 鄢脂,那是所有生活在脂兰沙漠子民的骄傲。要知道,且末也是鄢脂王国分离出来的一支! “你喜欢鄢脂?” 陌暖走到马前,仰着头,所有的是伊世尔从来没有见过的,从深宫里孕育了十七年的眼泪。 少女的眼睛含着水珠,目光好像是沙漠里的月亮,明艳孤冷。她说:“高贵的且末王,你可以把我带回燕京,随意处置我,要杀要剐都好。我祈求你,让我去找找我的盒子,看在我也是鄢脂人的份上,答应我最后的心愿。” 鄢脂,那是少女从未踏足过的故国。即便是看看它的蜃影也是如此的满足。她像是泅水的人,精疲力竭,将要被巨浪吞没,却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 燕京令3 五燕京“鄢脂人?”伊世尔嗤笑,说:“我倒不知道镂月国的帝姬竟然会是鄢脂人,你这个谎话编得一点也不好笑。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陌暖慌忙的开口解释:“你可以派人去鄢脂问一问,我母妃是鄢脂王最喜欢的小女儿,她嫁到帝都的时候已经是嫁过人的了,她去和亲的时候已经有我了。”她说得很急,生怕伊世尔不相信,把他的衣角抓得紧紧的,望着他,哪怕他露出一丝相信的目光,也好。 可是,他的表情说不出嘲讽,想要说什么,最终还转过目光淡淡的说:“好了,不要撒谎了,从未有鄢脂公主嫁到镂月,我们还要赶回燕京。” 陌暖被挟制着一步步走向燕京,离鄢脂故国越来越遥远,最后的浮木,也被捞走。伊世尔是且末国最优秀的王,回城的时候燕京的百姓夹道欢迎,他受百姓推崇的原因却是——不好战。 是多么可笑!且末的国王竟然是惧怕战争的懦夫。当然这是且末上层社会的想法,他们渴望重新恢复鄢脂旧时的荣光。只是,经历过战争的普通百姓却只想休战,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且末国本就是鄢脂的属国,如今做了镂月的属国,到也和且末崇尚英雄的传统相同。 “王,你终于回来把我们未来的王后找回来了。” 格努上前给他牵马,看着马后陌暖的目光如同恶狼觊觎白兔的肆意阴沉。 身后跟着的众人纷纷下跪行礼。那种仪仗,在陌暖眼里并不少见,甚至且末的臣子只是效仿镂月国的一招半式而已。 “把她送到我的宫里去,让人瞧瞧她脚上的伤。”没有如预想那样为难她,甚至连苛责的言语也没再对她说一句,陌暖直接被送进了王宫。 “我们的王对我们这些宫女都好像春风一样的温暖,您是帝都来的尊贵客人,王会对你更好的。”云桑安慰她说。陌暖点了点头,想起上次的只言片语,上前抓住她的手:“你叫云桑,那你是鄢脂人吗?” 云桑摇头,小心翼翼的把她刚上好药的双足缠上干净的布条。“我的外祖母才是鄢脂人,她给我取得名字。她说云桑是鄢脂国最高贵的花,国王赋予了它高贵美丽的意思。” 陌暖失望的垂下头,复又抬起来,一脸希翼的看着她:“那带你的祖母来见我吧!或者你帮我问问她,从这里怎样可以去鄢脂。”她从手上褪下绾臂的白玉釧,塞到云桑手里,说:“这是我从帝宫带出来的,现在送给你,请你务必帮我。”云桑皱起眉头,把玉釧还给她,不解的问她:“你找鄢脂干什么?你不知道鄢脂早就不存在了吗?” 陌暖耳朵嗡嗡的响,失去了感官。 从小,母妃就告诉她,我们不属于这个富丽堂皇的帝宫,不属于这个雄霸一方的镂月国。我们是沙漠的子女,是神秘的鄢脂国人。 母妃说,她远嫁镂月的时候,她的丈夫根本不知道,他带着鄢脂的士兵在前线和镂月的虎狼之师作战,她远嫁镂月的那一晚,哥哥发高热躺在床上,还声声叫她:阿娘。 母妃和她一直都认为,还能回到鄢脂去,回到母妃从小长大的鄢脂,回到母妃一直给她编织得如梦如幻的鄢脂。 陌暖从出生,到前一刻,一直这样认为。 云桑被吓坏了,眼看着帝姬呆愣着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急忙的跑出去禀告王上。 云桑很喜欢这个帝都来的帝姬,觉得她没有王宫里的其他主子那种残暴,说话做事都是优雅动人的,是真正的温柔美丽。云桑加快脚步赶着要去告诉王上。 “云桑?” 是格努将军呀,告诉他也是一样的吧?毕竟,格努将军是除了王上之外在且末地位最高的人呀! 燕京令4 六囹圄大婚典礼会在下个月举行,她现在毫无头绪。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原来她苦苦追寻的故国在十七年前,在她母妃远嫁镂月的那一夜,就不存在了。 镂月撤兵以后,伤亡惨重的鄢脂人来不及休整,全数葬身在一场巨大的可怕风暴里。风暴过后,鄢脂原本的国土,一遍荒芜,融进脂兰沙漠里再也无人找得到。 她惶然得手足无措,什么也不知道了。 宫女都睡在外间,空落落的大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连呼吸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她睁开没有睡意的眼,赤着脚站起来。 忽然间,她的呼吸停顿了??? 有人坐在桌前,她屏住呼吸的时候,诺大的房间竟然也听不到那个人的呼吸声。陌暖退回床上,握住一直藏在枕头下的匕首。 “帝姬???” 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在房间里响起,森冷,冰凉。他站起身,慢慢的走过来。 “花朵一样美丽的姑娘,你快告诉我,你为什么说你是鄢脂人?” 男子走近,陌暖隐约认出来,是格努将军。比伊世尔更加恐怖诡异的男人,手里的匕首握得更紧。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是鄢脂人,你会不会放下你握着的匕首?” 陌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的话。 “不用怀疑,整个燕京都知道,我是最后一个鄢脂人。”他的口气有了淡淡的变化,稀薄的悲凉掺了进去。陌暖抓住他的手,急切的说道:“我是鄢脂人,真的!” “我怎么能相信你?你可是从遥远帝都来的陌暖长帝姬。” 格努推开她的手,有些倦怠,似乎准备抽身离去。 “你想要我做什么?” 陌暖站起来,问:“你深夜来这里一定是有目的的,不可能就为了跟我说这几句话就走。” 十七岁少女的眼睛突然出现一种看透世事的了然,常年在帝都里,虽然只是一处黯淡的背景,但是帝姬该有的聪慧却是半点不少。 深深吸出一口:“你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一定不是好事。也许,你想重新建立一个鄢脂国?你的眼睛里面深深藏着你的野心。” 格努被她说话语气怔住,不是因为她猜中了格努此行的目的,而是她说话那种狡猾的口气像极了他死在风暴里的儿子。 一个微笑忽然泛起在格努的唇边,如琉璃珠子的眼睛竟然有了片刻的光彩,一瞬间充满了谜一样的魅力,这就是鄢脂人魅力吗? 看着眼前娇小的少女,格努带着神秘莫测的口气:“伊世尔去西边的部落巡视了,也许他会死在归程了。”且末的王去巡视整整十天没有讯息,好像就此失踪了。每多等一天,陌暖就多犹豫一天。究竟是要立刻离开王宫去寻找丢失的盒子,还是在这里等伊世尔的消息。她只是一个女子,出了燕京就是脂兰沙漠,她会死在沙漠里,若是没有伊世尔。 她站在楼上,看着远方的沙漠,和不知种类的低矮灌木,看着格努顺着长廊推开底层的门。 “帝姬,我们鄢脂复国的祭祀仪式需要你献出你镂月王室的鲜血。” “我不是镂月王室,我身上流的是鄢脂王族的血液。” 陌暖扯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果然应该早点逃走的。 “不需要再做徒劳的挣扎了,我要送你去斋戒十日。” 临行前,听人说王上已经失踪了,就连随行的侍卫也没有一个回来了。 也许,且末真的要变天了。 陌暖想过伊世尔可能已经死了,也可能逃脱了,偏偏没有想过他会和她关押在一起,格努的死牢里。所谓的斋戒竟然是一直不供给食物,仅仅靠着清水维持生命。 “你这个王是怎么当上的?居然这么轻易就被臣子抓住了。” “我向你的皇兄投降,就当上了且末的王。” 年轻的男子坦荡的说,丝毫没有因为投降而觉得羞愧。 “真不是当王的料,我是被你拖累死的,我死了可不会轻饶你的,我会化成厉鬼缠着你。”陌暖苦着脸,坐在靠近窗户的地方。 多少个孤独的夜晚,母妃抱着她,一遍又一遍的描绘美丽的鄢脂。陌暖多少次幻想回到鄢脂的场景,会是怎样的热泪盈眶。其实帝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只是不属于她。 父皇没有因为她不是血统纯正的帝姬而轻待她,也没有苛责母妃,更没有多余的人知道她不是正统帝姬。可是要回到故国的心,从未改变。 “你说,他们能重建鄢脂吗?”少女突然问他。 伊世尔看着她,眼睛里居然是悲哀和怜悯,“成功或者失败你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不管是母妃还是她,都看不到鄢脂了。 “可是,如果格努重建了故国,那可真好,我就算是死,也是死在了鄢脂,真好。” 少女赌气自语着,泪滑下。 ------题外话------ 大家有没有发现,燕京??是大禾的国都,其实原来的燕京,是一个叫做且末的王国的都城,那个是,整个北方是没有雪的,全是一大片沙漠。 好了,剩下的明天再发了 燕京令5 第三天,陌暖已经被饿得靠在墙角,不能再说一句话。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眼皮千斤重,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伊世尔偶尔探身过来,喂她几口水,也不再和她说话,怕消耗她的体力。 “你的皇兄教过我一句话:命只有一条,如果丢了,再大的抱负也无益了。陌暖,你是个好姑娘,你要活下去。”那声音模模糊糊的传到陌暖的耳朵里,又慢慢的消散。 这样就快死了吧? 还不如呆在帝都里,等皇兄给她安排一门亲事,或者就死在黄沙里,抱着盒子,即使不能和母亲一起回到鄢脂,也算是和母亲一起葬在了脂兰沙漠。 那个她精心护着,却一开始就丢失的雕花首饰盒里放着她母亲的一截焦骨,还用了母妃亲手织就的丝帕裹住。不是完整的,只是她偷偷从烧焦的尸体上取下的一小部分。 有人拍着她的脸,说着什么话,吵得她头疼。费力睁开眼睛,竟然是格努来了。伊世尔被带去了别的地方,也许是要开始祭祀了吧! “帝都派来了军队,驻扎在燕京外面,你写一封信告诉他们你一切安好,让他们立刻撤军。” 消息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的,帝都里的文炎帝接到消息,且末政变,陌暖帝姬下落不明。居然立刻就派兵来救她,刻不容缓的。 陌暖摇头,心下十分悲凉,她一直认为会是她的亲人的鄢脂人现在成为她生命最大的威胁,而她一直防备的帝宫里的人却来救她。 她不过是出宫两个月,十七年的是非黑白却统统颠倒了。她认为残暴的伊世尔没有伤害她,她认为愚蠢的格努反而要来索她的命! 那么,母妃说她是鄢脂王宠爱的小女儿,说是被迫无奈才会送她和亲镂月是不是也是假的? 故国,鄢脂,你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是母妃编织的一个美梦?七惊变“我写。” 陌暖垂下头,不敢去想这个决定会对伊世尔和镂月造成多大的损失。 格努手里,拿着的――是那个雕花的首饰盒呀!那是她费尽心血才拿到的一小截焦骨,为了至少能让身体一部分回到鄢脂,母妃甚至选择了火刑。 能够拿回那个盒子,她可以付出生命的代价。 秀气的小楷一字一句的写在宣纸上,少女凝着眉,神色悲戚哀伤,一如在沙漠里丢失盒子一样。 格努甚至等不及墨迹干固,就一把推开她,饱满的墨汁似无意的滴落在宣纸的一角。 格努依旧不放心,捏住她的嘴巴喂下一颗药丸,才把盒子还给她:“如果让我知道你在信上耍了花招???” “不会的。”陌暖做出发誓的手势。 “这个盒子,你在哪里找到的?不是说在沙漠里弄丢了吗?”不是说,在沙漠里弄丢了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吗? 格努嗤笑:“你以为你的盒子真的掉到沙漠里去了?我们的王可是日日带在身上,不然,你以为我真有通天的本事,悠闲的时间去给你找一个破盒子!” “这不是破盒子!” 少女仰起高傲的头颅,脸上暗藏的悲伤终于显露出来。 “你也是鄢脂人呀!怎么会不知道鄢脂人一定要埋骨故国,否则死后亡魂会化为厉鬼受尽折磨的习俗。这盒子里面,是我母妃的遗骨啊?如今看来,我们三个都要化为厉鬼了???” 少女的眼睛好像在泣血,声音轻飘飘的,在空中散开,在狭窄的牢房里回荡,竟然也生出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格努是何其聪明的人,立刻就知道了那封信有问题,挥手让手下立刻去追回来。 “你在信里动了什么手脚?我明明是看着你写的!” 少女微微的笑惹怒了他,格努上前一步掐住她的咽喉,把她悬在半空,陌暖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这次真的要死了。 四肢开始发软,意识涣散,手松开,盒子落到地上,碰的一声竟然就这样被砸开了。 明明是格努找了无数巧匠来开锁徒劳而返的,好像如果不是有少女来开锁就会这样尘封一辈子的,就这样四碎,敞开在地上。女子说的焦骨已经被旅途中一连串的风波弄得化成了白色的粉末,一些落在地上,一些落在丝帕上。 云桑花,那丝帕上绣满了云桑花,一层叠一层,竟然繁复真实得好像真的在丝帕上开出了花。格努看着地上的丝帕,竟然会再看到这样的绣法,究竟是梦还是他此刻意识混沌了。 手下的力量不曾消减分毫,终于,少女嘴角流出了鲜血,大概是快要死了吧? 死在鄢脂人的手里?她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吧? 燕京令6 八云桑陌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在奔驰的马背上。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还活着吗? 风在耳畔呼啸,然而身体却异常温暖――她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厚重的狐裘拥着她,一双手紧紧抱住她,不断的拍打她的脸颊。 有泛白的头发垂落在她的脸上。 ――是格努?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更多的血从喉咙里涌出来,是浓稠的黑色。察觉到怀里的人的异样,马背上的男子豁然低下头望着她,目光是浓厚的悔恨:“云桑,别怕!”她嘴角沁出更多的血,男子腾出一只手去擦。 “我立刻送你去药王谷求医!我竟然喂你吃了毒药。云桑,你别怕,药王一定可以救你的。”格努的毒药并没有配有解药,他以为,这一辈子都不需要解药。 去药王谷?那是哪里?会不会离鄢脂越来越远?然而,她却开不了口――喉咙早已被生生捏碎。 格努策马在大漠中疾驰,激起一路的风沙。怀里的少女睁着干净的眼睛望着他。 好像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什么也没有完成啊,即使到了黄泉也没有面目去见母妃了。 不过,幸好,幸好写了那样一封信,至少会让镂月和且末平安无事,也算是报答了镂月十七年的养育之恩,不应该再有战争了。不应该再有像她母妃一样因为战争远嫁他乡的可怜女子。 身体开始僵硬,即使在窝在厚重狐裘里,手脚依旧开始发冷。 从西边部落赶来勤王的骑兵,在沙漠里遇见了急速向西北方向奔来的人。 格努将军! 沙漠里,远远的,骑兵里有人惊呼出声。所有士兵相视一眼,纷纷拉满了手中的弓箭或者拔出弯刀。 “让开!”马上的人冷冷的看着百名骑兵,“我今日不想杀人。” 骑兵队里没有一个人让开,弓弦绷得死死的。有第一个人射出了箭,然后是第二个,紧接着的是漫天的箭雨。格努闪躲着,一心只想快点带着中毒的少女离开。 怀里,少女的手动了一下,狐裘内忽然滑落出一只手,泛着青白色,散发出一种尸体的气息。 格努脸色变了,再也无法镇定,手上的动作愈发的快,杀出了一条血路。 那一骑从无数士兵的尸体中穿过,飞快的消失在沙漠深处。“扑通。”筋疲力尽的马被风蚀的巨石绊了一下,前腿一曲,把两个人狠狠的摔下马背。格努急切之间伸手去抓少女的手,触手冰凉。 沙漠里的风呼呼的吹着,吹起少女遮住面容的长发,少女的眼睛早已经闭上了。 那一瞬间,格努想起了十七年前,也是这样疲于奔命的奔驰。 他从镂月和鄢脂的战场上回来,想要告诉家中的妻儿,也许胜利很快就要来了。 归途上却遇到了镂月的一只迎亲队伍,理所当然的,他带着士兵们要上去强掳一番,毕竟这一场战争太耗国力了。看似好欺负的迎亲队伍却把他的士兵全部杀死了,只有他――受了重伤被埋在死人堆里,活下来了。 可是赶回鄢脂,等待他的,却只是风暴过后一遍荒丘,连一具尸首也没有找到。 他的妻子在他临行前正织着一条丝帕,是美丽的云桑花,是要给女儿家遮蔽脂兰沙漠的风沙用的。儿子的高热还没好,妻子还说等他回来,也许要再告诉他一件喜事。“故国遥,何处去?客居京华十七载,天长地远魂无居。 燕京令,声声悲,叠嶂层云十万里,故都亲友俱成灰。”多年以后,每逢寒食节,且末的国都燕京,茶楼瓦肆,时常能听到有姑娘抱着箜篌或者是大汉打着拍子,低低浅浅、悲悲凉凉的吟唱这首曲子,不时就会有游子的哭泣声断断续续传出。 听说,曲子是在脂兰沙漠里行走的军队那里传出来的。每当他们夜晚在沙漠里行军时,总是能看到一骑快马飞奔激起的沙尘,马背上不知是策马的男人,还是随行的少女,声音凄楚的哭吟此曲。 终究是故国难寻。 ------题外话------ 燕京令的故事结束了,明天回发上焕儿的番外。 焕耀重川(前世) 光永二十年末,南疆战场。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那时的南国,已经一统了大禾,北达元州,东到瑶山。 幅员辽阔,为史书之最。 南疆的三十四战,无一落败,逢战必胜,是大司马容焕成为南国史书上的战神,北国之狼的称号并非浪得虚名。 夏日的朝阳,笳声喧喧,陡然从天而降的大雨浇熄了少雪城士兵倚仗的火球,不战而降是第三十五战。 少雪城南临大海,容焕驱马上前,耳畔是海风卷起海浪的哗哗声,他高坐在马背上,姿态郑重的接受着少雪城主的降书。 少雪城的先代城主曾经动用城中全部的劳力,修建了南疆小国中最坚固高绝的城墙,然而城墙固然坚固,人心却是不古。 得胜的凯乐奏起,大军入城,容焕胯下的行侠马却顿步不前了。 伴着凯旋之音和淅淅沥沥的大雨声,长箭破空而来,他应声转头,城墙之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胡格。 长箭入肉,容焕皱了眉头,那城墙上的人影却没有动,反而再一次拉满弓弦,似乎没有看见容焕气绝,便觉得不甘心,还想射出第二箭。 光永二十年夏,六月初十。南国兵临少雪城下,天降大雨,城主不战而降,受降之时,大禾皇族胡格射杀大司马,后为大司马箭杀。 即便攻下了少雪城,容焕也没有宿在城中,在带兵入城完成快速的交接仪式之后,依旧带兵退出了少雪城,驻军城外。 主帅的营帐在整个军营的正中央,重重环卫把守,明亮的月光下,他赤裸着上身在军医的帮助下清洗背后的箭伤。这一箭射在后心,只差一寸便射中心脏,也就是说他命大,差一寸就该下黄泉了。 负责后勤的士兵端上一碗长寿面,吃到快见底的时候,容焕看见碗底的两个荷包蛋,这才记起今日是他三十五岁的生辰。 老军医打开药箱,一边感叹道:“大司马不过而立之年,立身立业无人匹敌,唯有立家,不知道大司马还要等到何时?” 他修长而满上厚茧的手取过军医的药箱,难得的露出一点笑容,说:“我曾答应过一个人,拼却此生稀有功德,换她来生一诺。今世的姻缘不敢再求,也不愿在求了。” 他摆了摆手,道:“我自己上药吧,你先下去照看受伤的士兵吧。” 老军医想了想,没有拒绝,虽然大司马伤在后心,可是他这里还有副将可以使唤,这一战若非遇上天赐的大雨,应该是最艰苦的一仗,底下受伤的士兵也不再少数,军中正缺人手。 入夜之后,万帐灯火,星沉月朗,风中从海面飘来的腥咸味处处都昭显着这是离长安万里之遥的少雪城。 “报···” 营帐的门帘被斥候等不及传召就掀开了,来人面如死灰,喘息不止,口中的话却掷地有声:“长安急报,孟光长公主,薨逝。” 副将握着伤药瓶子的手僵住了,下意识的就去看大司马的表情,他跟随大司马已经有二十年了,这是征天军团的脊梁,是南国的英雄,可是此刻似乎五岳倾倒,三江翻覆。 风吹得门帘哗哗的响着,他的脸上出现茫然的表情,大步走到斥候的面前,一把揪住斥候的衣领,厉声喝问:“你来禀报什么?” 斥候一连奔驰了五天,双脚早已发软,拼的便是那一口硬气,此时五尺男儿却哭得泪流满面,“殿下她,薨逝了。” 他得了肯定的回答,便理智的松开了斥候的衣领,那人一下子就滑倒在了地上,而他却不能,他在营帐中反复走了几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自己没有哭,也没有什么难过的神情。 副将微微松了一口气,他跟在大司马身边很久了,清楚的知道大司马与长公主之间的所有故事。在他还年少的时候甚至十分不耻大司马此人,觉得一个男子怎么可以那样坦荡不知耻辱为何物的说出要给长公主做面首的话,即便那是长公主,那也只是一个女人啊。 到如今,长公主薨逝,副将以为大司马会哀毁骨立,悲痛欲绝,可是一个男人到底是会长大的,也许此时的大司马心中悲痛,但是却清楚的知道家国为重。 半月之后,大军凯旋。 容焕率领十万征天军返回长安城,那个时候,孟光长公主已经下葬在了成陵。 期间,大司马命全军带孝,而他自己则在一身重甲之外穿上了斩衰,没有一个字表示悲痛,但全军上下都心知肚明。 在路过脂兰郡的时候,大司马下令休整一个时辰。 他这一次回长安,没有骑马,副将觉得奇怪,从来不喜欢坐马车的大司马这一次居然是坐这种女人才坐的马车回来的。 大司马的坐骑,在发兵还朝的那一日不甚走失了。 饭食已经做好,可是久久不见大司马下车,副将端着托盘上前掀开车帘。 他穿着雪白的斩衰,一手握着腰间的长剑,盘膝坐在车厢中的蒲团上,像是在完成什么庄重的仪式。微合着双眼,长年征战致使他的眉目不如幼时那样白皙俊美,带着英气,像是世间最威武的男子。 这是南国的英雄,说他脚踏五彩祥云,身披金甲圣衣也不为过,他在南国本就是这样的存在。 朝为勇士,昔成白骨。 起初,他们还在为大司马的死因而争执不休,知道为他清洗身体,换上寿衣的士兵出来,大司马的死因才真相大白。 在一干将军睁大的眼睛询问的眼神中,士兵们齐齐哀哭:“大司马后背的箭伤一直不曾上药,箭伤溃烂蔓延,连心脏也烂掉了。” 副将猛地抬头,狠狠的扇着自己的巴掌。 若无其事,其实是最痛苦的表现,他怎么会想到在稚龄就一心一意想着要做长公主面首的大司马会平静如常。 这苍苍的落日中,脂兰郡的官道上,那些自从长公主薨逝之后的事情,一件件的浮现于心。 是薨逝的消息传来的那天起,大司马开始闭门不出,饭食减少,没有他的命令,无人可以再进他的营帐。 是大军回程的时候,大司马突然说行侠走失了,大司马的坐骑,乃是大禾名马之后,断不可能走失的,因为是长公主所赐,大司马爱之珍之,走失了却没有让人去找。 是大司马日渐萎顿的身躯,几次上马都不成,最后苦笑着,找来马车。 那些从得知长公主死去的日子,他就一个人枯坐着,觉得吃饭喝水睡觉都是失去了意义,即便是呼吸也是在一声声的叹息中等待死亡的眷顾。 生无所恋,死亦何欢。 在静待死亡的时刻,他想起了平生最痛苦的那一段时光,三十五年来,最痛苦的时候是在有汜早殇那年,他的儿子死了,他却连哭都不能哭一声。 而如今,他的殿下去了,便连悲伤的情绪都没了,无悲无喜的,像是一尊泥塑。 士兵停军造饭的时候,他坐在马车中,十万大军中不知是哪一处,儿郎们满怀喜悦的唱着回家的歌。 回家,他已是无家可归了。 “太白入月,严风吹雪。 何处望乡遇故人,可记当年高歌唱《采薇》?”光永二十年,七月,南国战神大司马光勇侯容焕薨。 上悼之,发征天甲军自脂兰至成陵,葬自长公主陵侧。 无子,国除。 自大司马死后,至南国两百年国祚消亡,再无名将出。 永元元年,寿王之兄,梁双泓悼之,做悼词曰: “胡马嘶,野雉鸣 聒碎乡心听北风 曾在楼头争红绡 燕然勒功转头空 秋月白,寒露重 冥冥飞渡山外山 悄闻佳人捣衣声” 永元二年,南章帝为长公主扫墓,行至大司马幕,有语。 “笳鼔喧喧,焕耀重川。 太白入月,严风吹雪。 殿下之寿三千霜,故园犹在我易安。” 常言光永之后,再无名将,永元之后,再无鼎盛之南国。 斯人已逝,昔日繁华亦成他朝旧梦,世间的聚散离合,从来无人能猜到。成陵泫然,叹人世无常。少年仗剑意气满江,勇士作古已近百年,何年能听得马蹄踏破,听得三千号角再一次响彻沙场? —— 前世时自绝生路,后世是英勇战死。不知道你们更加赞许那一种结局,但是豆豆是这样想的。 前世的容焕更加依赖姜予美,因为那个时候的姜予美,是南国光永年间真正的铁腕女子,从姜有汜死后,整个南国上下都伏倒在她的强权之下,那时的容焕在战场上依然是不败的战神,到了朝堂,长安,却无需在操劳,那个时候姜予美是他的后路。 他在得知姜予美薨逝之后选择放弃自己的生命,原因有三,其一是出于对姜予美的爱,这是我们毋庸置疑的,其二是即便他活下来,还能缔造更加辉煌的战绩,可是已经没有人看了,其三,如果有汜还活着,也许他会为了庇护有汜平安长大而活下来,可是有汜也死了,他这一世实际上已经走到了绝境,后路被人斩断,求生欲望不再,故而自绝。 后一世,可以说容焕是英勇战死的。 如这世间所以的热血儿郎一样,举身为国,尽管如此,我们不能说前世的他更爱萧元,今世的他则并非为萧元而死。 实际上,今世的容焕比前世要成熟得更早,前世他的转折点在与姜予美有了肌肤之亲之后,而今世,金陵城景行止刺杀他的时候产生的转变。 这一世的死亡,更多的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一心想要配得上他的殿下,为他的殿下撑起南国一遍天的男人的结局。 而这一世,如果说萧元比他早死,我们不能抛去他依然会为萧元自绝的可能,毕竟,从一开始,他带着这样纯粹的想法去爱她,会这样做,也无法苛求。 拼却此生稀有功德,换她来生一诺。 他做到了的···· ------题外话------ 高考的孩子们加油哟 前尘应念 “你可知那人为何一直没有去投胎吗?” 跨过忘川河,便进入了冥界,再入轮回,重返世上,重获新生。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忘川河畔没有其他景色,只有血红的彼岸花,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时不见叶,叶落时方生花。 忘川血黄色的河水里,虫蛇满布,腥风扑面,河上有一座桥,死人活人都知道那座桥的名字――奈何。 奈何桥上回望天,实在奈何不能言。 今生已尽无归路,唯向那边去。 过了奈何桥,桥边就是望乡台。 谢必安拉着手上的铁索,身后是一串刚抓回地府的鬼魂,正要带着他们去奈何桥那边孟婆那里喝下孟婆汤,重返轮回,身侧同样拉着一串鬼魂的范无救望了一眼望乡台上的那个男人。 “我去问问。” 范无救押送着自己那一批鬼魂喝下孟婆汤,便没有差事,登上望乡台,望着人世的景象。 “你在等何人?” 他看了一眼男人,翻开生死薄,找到他的名字容焕,阳寿三十五年。范无救又仔细看了一眼,没错,还是三十五年,可是男子明明阳寿未尽,莫非是冤死的。 范无救上前,又问:“你为何迟迟不去喝下孟婆汤?” 容焕望着人世的景象,道:“我在等我的妻子,她不来,不便不会走。” “你妻子?” 范无救再一次打开生死薄,在姻缘那一栏却并未见到容焕妻子的名字,那是空白的,心中大为疑惑,又问:“你妻子姓名是什么?哪里人士?” “长安人士,名叫姜予美。” 范无救将生死薄翻烂了,却没有找到这样一个人,眼见着谢必安也交了差事,便招手让他过来,取出他的那一份生死薄,仔细查找,依旧是没有。 “你在望乡台上已经站了十多天了,快快下来,随我去投胎。” 勾魂的绳索正要落到他的身上,谢必安突然惊呼了一声,看着身畔的三生石上男子的三生,前世和今生皆是名叫容焕,官至大司马,谥号光勇候。 谢必安啧啧称奇,忽的想到了当年的一件事,将范无救套在容焕身上的铁索取下来,道:“他阳寿本就未尽,且让他再等个几日吧,等不到,便会走的。” 地府的黑白无常,索命无贵贱,今日还是第一回网开一面,说来也是一桩奇事。 “可我听说这几日迦叶尊者要历劫期满,要回来了,若是地府不净,冲撞了尊者,阎王爷失了面子,我们又该受罚了。” 谢必安居然叹了一口气,说:“尊者见到此人,是不会怪罪的。” 范无救一怔,立时明白过来,看了一眼望乡台上的男人,依旧是静静的望着人间的景象,不动不移。 那一日,在忘川河畔,为了迎接历劫归来的迦叶尊者,地藏王菩萨亲自在奈何桥边迎接,即便是赶着投胎的鬼魂,往生的脚步也慢了下来,欲瞻仰尊者的余光。 迦叶尊者的身影出现在忘川河的时候,河水翻腾汹涌,整个地府中鬼哭嚎叫,其音凄凉,忘川的河水似乎沸腾了,河岸两边的彼岸花接连绽放,即便是满眼都望着人间的容焕,也收回了目光,望向那河对岸的迦叶尊者。 他望着那里,为眼前的人所深深迷惑,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迦叶尊者历劫归来的第一次开口说话:“你还在留恋着什么,难道那苦难的前世,还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吗?” “前世固然苦短,然而,我却有着毕生所爱之人,她不来,不便不会走。” “呵???”尊者双手合十,伸出一只手指着奈何桥上过桥的鬼魂,“你看,那人曾与人定下婚期,却在新婚之前病死,”尊者又指向另一个人,“这是人世有名的孝子,却让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到了忘川,喝下这孟婆汤,不都是一样重拾新生。前程往事,皆如云烟。” 容焕默然,“那么,这人活于世岂不是枉然吗?尚不如江上之流水,与山间之明月般逍遥自在。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枉然?”尊者意味深长的看着远方开至荼蘼的彼岸花,“你所羡慕的流水明月,流水不息,而月有亏盈。盖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于我皆无穷,其又何羡乎?况你今世有所爱,往世亦有所爱,孰为重,孰为轻,你又如何知道?” 容焕听后,脸色有些黯然,“我不知我前几世是怎样的,只是这一世,却不想投胎,也不想忘记。不知尊者可有什么办法,全了我的残念?” 尊者笑了笑,没有回答,转身走向了地府深处。 “元儿?” 容焕目送着尊者离开的背影,缓缓道:“我一直不肯去投胎,便是在等你来,你不来,我就不会走,你来了,我便听你的。你知,我从不会违背你的心意。” ―― 孟光长公主:“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容焕:“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今世已无情爱之欲,若有来世,你我或可结为夫妻。” “诺,拼却此生稀有功德,换你来生一诺。” “诺。” 昔时永夜 那轰然的一声巨响之后,幽暗的崇光殿从殿门外一盏皆一盏的宫灯泛起冷光,将整个崇光殿点亮,一身华服的女子仰躺在洁白的雪地中,乌黑的长发,在宫灯中倒映着微芒的白雪。l5lkan.祝愿所有的考生考试顺利! 宫人们提灯上前,又轰然惊吓的散开,口中惊叫着:“血???” 血??? 他站在百尺殿顶,仰望着那些从浩渺世界里飘扬而来的雪花,在死讯飞速传遍长安每一个角落的时候,万户的灯火一家接一家的亮起,远山之上的烟火点亮了整个夜空,砰砰在夜空中炸开的声音,像极了人的心跳,怦???怦???一下接一下,似乎整个世界都是这样的声音。 雪???? 姑母带着她回独落坞山扫墓的那一年,她很小,头一回离开长安,不知什么是祭祀,也不知什么是扫墓,只是知道姑母跪拜的小土包里,埋着的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爹娘也葬在那里,合棺而葬,夫妻情深,母亲才会在得知父亲战死之后也跟着一块去了。 拜祭刚进行到一半,忽然下起了大雪。 他把纸伞撑在她的头顶,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发顶,她指着他那些洁白的雪花说:“哥哥???雪???” 回山上老宅的路在大雪落过之后,变得滑不溜秋的,车辇皆不敢行走,唯有靠人力一步一步的爬上去。 在她蹒跚前行跌了一跤,把眼泪花都弄出来了,他笑了笑,蹲下身,她很自觉地,爬上了他的背,搂着他的脖子狠狠的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哥哥??最好???” 哥哥,最好。 那之后,许多年,她都是这样说的。 那一年,松原上遇到叛军,他带兵赶到,她见到他的第一面,便是说的,“哥哥,最好。” 那时,她总是认为世间的男儿,只有哥哥是最好的。 曾经清如满月,皎然人间的那双眼一点点的黯淡下去,他将她死死的抱在怀里,狭小的衣柜刚好装下他们两个,双腿蜷缩的紧紧的,只怕挤着她,却又下了死手捂住她的嘴巴,怕她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 崇政殿里,透过衣柜的缝隙,光影摇晃,隐约可以看见男女赤裸的身影,捂在她嘴上的手渐渐被顺着眼角流出来的泪打湿。 “他们在做什么?” 衣柜外面的喘息声慢了下来,她靠在他的怀里,用很低很低的声音问。 直到衣柜外的两人人已经离去,他才斟酌出答案,看着她亮得吓人的眼睛,回答:“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 她推开衣柜的门,站出来,身旁的灯火摇晃着,忽的她居然笑了,说:“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那哥哥你为什么要觉得羞耻?” “做这样的事会觉得很快乐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长久的沉默着。 “他这样快乐的时候,我母后却在长庆宫病得快死了。” 她说:“哥哥,他也该死是不是?”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自己震惊的表情在她眸子里成影。 “哥哥,你去找毒药,我来喂他吃,和母后一块死,让他去地下和母后一起块乐。”她睁大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脸无邪的样子,“哥哥,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你不敢?真没用,母后说她死了,你能保护我,你不能,只有我能保护我自己。母后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他在想那件衣柜里面,是不是藏着一双远去的眼,清如满月,皎然人间,带着所有甜美与纯粹的信任,还有那一句??? 哥哥,最好??? “陛下,长公主薨逝了。” 陆妃是唯一能登上崇光殿屋顶的,不是因为太子生母的身份,而是因为殿高百尺,唯有陆妃一人有这样的胆量。 他依旧站在那里,浩大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他的龙袍,吹得涨涨的,似乎要让他随风而去。 许久,陆妃听到他说:“我???如今什么都敢做了,她还是???” 没有说完要说的话,他摆了摆手,道:“依旧礼下葬吧。” 陆妃应诺,却又听到他说,“殿中的后服赐给她做丧服吧。” 陆妃应声,从崇光殿上下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脚软了,她虽然是将门出生,可是旧居深宫,养尊处优多年,胆量虽有,却已不多了。 “母妃,父皇都说了什么?” 姜耀迎上来,扶住他母妃的手腕,陆妃舒了一口气,“依常礼下葬,未说厚葬或是迁到皇陵。” 正朝崇光殿外走着,忽然听到宫墙外渐起的嚎哭声,此起彼伏,斯人远去,举国震荡,哀乐声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陆妃踏出崇光殿的殿门,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依旧站在那里的陛下。 “母妃,还是找人看着父皇吧,万一父皇从上面???” 陆妃打断他的话,冷笑:“他如今什么都有了,他不会???” 万家的灯火将长安城照亮,犹如白昼,漆黑一片的皇城内外,火把宫灯高举,处处皆是明亮如许,唯有这里,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 是何时走到这个地步的,记不清了。 萧皇后病逝的那一天,只有他们两个人守在床前,曾经不动声色将三分之一的南国都化为女儿汤沐邑的女人,此时正气息奄奄的躺在床上,短暂的生命在这天灯枯油尽,走到了尽头。 他们一并跪在床前,脸上都带着泪光,唯独没有发出哭声。 萧皇后最不喜欢见人流泪,曾说过若是哭能换到想要的东西,那才该哭,换不到,哭来作何? 无论他们怎样哀哭,人终究是要死去的。 昔时永夜,患难与共。 将安将乐,人事两分。 ------题外话------ 好了,番外告一段落,不过答应了一个高考妹纸给她福利,妹纸留言告诉豆豆想要啥样的番外吧,出去这个,这段时间到六月底都会很忙了,考试狗啊???? 为七月新文遇妖做宣传 花妖被年仅五岁他亲手毁掉二十年的修行,不肯善罢甘休,靠着吸食他的鲜血保命。这是故事的开始。 为了十五岁的他,她不惜放弃在世为妖的机会,变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只为能一直跟着他。故事正在发生。 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娶了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的她,费尽心机只求她能如当年那般爱他。这是,他们的结局。 “昔耶,你觉得疼也得忍着,你杀了我,我是做鬼也不放过你的,何况现在只是喝几口你的血。” “我就这样一直不投胎,做一只鬼,其实也挺好的。你看,我现在就趴在昔耶的背上,和他在一起。” “他们都说你是我的夫君,可是夫君又是什么?” ——**—— 她刚一死去,他便离开了他们一起住了十年的瑶山,孤身一人回到长安。 有一日,宫中大宴,诸家公子皆大显文采,独有他一个人连一句诗都做不出来。 其父深觉羞耻,欲责备。 忽然从他眼前走过一位头戴蔷花的贵族少女,他望着那朵花,作出了当日最好的一首诗。 “莫轻摘,薇亦生止。涉归涉归,居亦孤止。 靡亲靡友,我命之故。不得人爱,我命之故。 莫轻摘,薇亦怯止。涉归涉归,命亦凶止。 心所欲,万不可言。我命不利,靡劳空悲。 莫轻摘,薇亦命止。涉归涉归,岁亦往止。 爱意靡盬,不可休矣。焦心难寐,我爱不来。 彼尔维何?维蔷之靡。彼欢何得,女之相伴。 彼蔷已摘,薇亦靡止。由不得安,旦日即萎。 东临瑶山,维蔷与薇。居之青庭,维予与女。 四牡将行,八骏翱翔。涉归涉归,命当独归。 少时慎言爱,中多曲,伤人肝肠,累年也不愈。 从来我命孤如此,伤不得治心如墟。”豆豆七月的时候会上新文,因为这前面两个文都是偏向于正剧,比较沉重,新文会尝试一下轻松的风格。 女主是只鬼(花妖死后变成了鬼),男主是个腹黑闷骚小正太,长大了就是个腹黑闷骚美男子(高孤独症患者)。 依旧还是古言,希望到时大家多多支持。 保佑豆豆期末不挂科吧,南无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