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风》 1、湖上生波澜 一 武德七年夏 钱塘县钱塘湖1 都说钱塘湖风景如画,尤以春光最盛,实则不然。已然入夏,两岸风景却比春日更多了几分艳丽。碧树蓝天,杨柳绿荷,还有接天莲叶间浮出的或粉或白的片片荷花,在一片旖旎的水光中显得无比娇媚迷人。 夏日城中暑气逼人,湖间却有清风绕孤山而过,拂过翠微杨柳枝,卷起微浪拍打湖岸,再拂面时已有淡淡凉意,最是惬意不过。 湖上游船往来,多是城中富豪权贵人家,熬不过毒日炙夏,来湖间观景避暑。偶有红色描花的画舫穿湖而过,隐隐传出丝竹之声。纬纱飞扬,掀起帘幕,露出半截红绿的衣角,藕节般的玉臂上一圈儿碧绿的翡翠,葱段般的手指尖是浓烈的嫣红,那指尖的颤动,便如一片羽毛,轻轻划过皮肤,撩拨得人心一颤一颤,白与红的反差,更晃得人眼色迷离…… 微醉微醒间,湖面上传来尖细的一声喊叫,声音不大,却极清楚地传入耳内,“救命啊,你…你要做什么?”那话尚未落音,又听得“噗通”一声,却是什么东西落了水。 游船上的人纷纷倚栏而望,有人认出了出事的那艘游船,大声地说道:“那不是余家的船么?” “船上那位是余家二小姐吧?落水的又是谁?” “没听见方才的叫声吗,分明是她推人下水。 “没错,我瞧得清清楚楚。” “那二小姐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平日里仗着余老爷宠爱,竟把自己当成正经小姐,一贯地嚣张跋扈,做出这般歹毒的事也不稀奇。可怜那落水的姑娘,不知是谁?” ……. 余家游船上,下人们闻讯而来。一个穿着湖绿色衫裙的丫鬟惊慌地扑到栏上,睁大眼睛瞧着湖面一圈圈散开的波光,除了一方鹅黄色的绣帕缓缓在水间起伏,哪里还有人影。 “大…大小姐!”丫鬟疾声呼道,不见回应,又唤了两声,这才猛然醒转般回过头来,朝早已惊吓得目瞪口呆的一众下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下水救人。” 有两个会水的奴仆慌慌张地脱了外衣跳下湖里,其余不会水的都挤到栏边担忧地观看。四周的游船也渐渐靠近了,听得船上的吵嚷声,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也忙吩咐下人下水打捞。更有位年轻的公子一听说落水的是余家大小姐,脸色陡变,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去,就跳了下水。 众人在湖间打捞了半个多时辰,却只捞到了一件鹅黄色的短孺,那穿湖绿色衫裙的丫鬟见了那身衣服,面如死灰,浑身颤抖,待好不容易定下心神,猛地冲上前一把将那衣服捧住,哭叫了一声“可怜的大小姐啊!”,随即竟抱着那衣服往河里跳。所幸一旁的人手疾,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袖,这才生生地将她拉住。 丫鬟认出这是方才跳水救人的公子之一,扑通一声朝他跪下,眼眶中泪如雨下,凄诉道:“还请公子为我家小姐做主。” 高恒眉头微皱,与一旁的友人交换下眼神,又朝人群外面色如土的余家二小姐看了一眼,沉默了一瞬,方应道:“姑娘请起来说话。” 丫鬟却是不肯起身,只将背脊挺直,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正视高恒,一字字道:“奴婢名青黛,是我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婢。方才二小姐约小姐出来说话,奴婢本在一旁伺候,二小姐说要喝酸梅汁,着奴婢去取。奴婢将将进船舱,就听见小姐的呼救声,待奴婢闻讯赶出来,却只见大小姐她…她…”她说到此处早已语不成句,只一双眼睛愤恨地盯着余家二小姐余婉,眼中却是要射出刀来。 “你撒谎!明明是那个贱人自己跳下去的,我没有推她。”二小姐余婉气得冲进人群,张牙舞爪地扑向青黛,一爪子朝她的脸颊挠去。青黛也不躲,横着眼冷冷地瞧着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自己脸上留下五条血痕。 围观的人群大哗,余家的下人忙上前抱住二小姐,将她拉到一边去。那余婉却还不肯罢休,挥着手厉声大叫道:“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众人纷纷露出厌恶神色,有人不满地大声指责道:“这余家二小姐真真地是个泼妇,分明是她害人在先,我们大伙儿可看得清楚。那余家大小姐乃是世家出身,素来知书达理,又刚刚与定远将军徐渭徐大人订了婚,眼看着就要嫁去京城做当家主母了,怎会无缘无故地投河。分明是这泼妇犯了嫉,推她落水。如此歹毒之人,人人得而诛之。” “送她去见官!” “对,送她见官。看柳大人怎么判。” …… 也有人顾忌余家权势的,心知余老爷最最宠爱府里那位妾室,小声地插言道:“毕竟是人家的家事,还是不要妄言才好。” 众人一片喧哗,大多指责余家二小姐推人落水,其罪当诛,言辞激烈,更有愤愤不平者怒而唾之。余家下人中有知事的,生怕再闹出大事来,赶紧遣了人上岸去府里通报,不多时,余家老爷急急忙地赶了来。不知天热还是着急的,一身衣裳被汗水浸得透湿。 余家老爷余沆是知府柳成春的同窗,武德元年一同中了举人,随后二人进京赶考,柳成春高中,余沆却落了榜,之后他又考过两次,不知是不是没有做官的命,始终名落孙山。好在余家家资颇丰,祖上也出过几个官,借着岳家清河崔氏的名声,余老爷捐了个候补知州的虚衔,在钱塘县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余沆气喘吁吁地上了船,向众人好一番告罪后,欲领余家二小姐回府。众人虽打抱不平,但毕竟只是余家家事,有心替余家大小姐出头却又不好多说,连连叹息后纷纷摇头离去。只有那个名唤青黛的丫鬟却跪在地上一动不肯动,一脸倔强地看着高恒,道:“奴婢并非余家下人,而是当年夫人指给大小姐的丫鬟。夫人过世前早将卖身契赐还与奴婢,而今已非余府下人。” 高恒原本就对这忠义的丫鬟颇有好感,见她不愿回余府,思虑下便很快道:“姑娘若无去处,可于府中暂避。” 青黛红着眼朝高恒叩了个头,道:“谢公子援手。” …… …… 一月后钱塘郊外 将将才进三伏天,这日头就一天比一天毒。 正是晌午时分,日光热辣辣地烤着地面,一丝风也没有,连知了的叫声也有气无力。素来清净的郊外小路上却有人匆忙而过。那是个瘦削的少年,穿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灰灰土土的棉布褂子,头上戴着斗笠,微微低头好似避光,帽檐正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依稀露出形状美好的下颌。 少年沿着河道走了半里地,忽然拐进了河畔树丛中的一条林荫路。四周忽然凉下来,清凉的风从丛林间的空隙散过来,少年轻轻吐了一口气,脚上步子放缓了不少。 林荫路的尽头是座小院,四周砌了一人多高的墙,只隐隐有绿意从墙的上方冒出头来。大门紧闭着,狰狞的铜质铺首2上咬着环,环上有斑驳的刮痕。 少年轻轻敲门,一短三长。不多时就听见院子里有轻轻的脚步声,大门微微开了一道缝,露出少女半张清秀的脸。见了少年,少女脸上顿时绽出笑来,脆声道:“总算来了,让我们好等。”说罢,又探出头来朝四周看了看。 少年一闪身,灵活地溜进门,摘下斗笠,咧嘴露出珠玉般的牙齿,“放心吧,我极小心的,没人跟来。”这少年竟是那日在船上口口声声要为余家大小姐讨回公道的丫鬟青黛。 “小姐可好?”待关好门,青黛急忙问道。 少女扁扁嘴,祥怒道,“自然是好的。怎么,就你机灵,我连小姐都伺候不好么?” 青黛当然看得出她在开玩笑,但还是小声哄道:“自然知道白灵妹妹素来聪明又忠心的。只是我好些日子不见小姐,想念得紧。” 白灵笑道:“小姐在里屋小憩,这会儿也该醒了。我去唤她起来,不然晚上又该睡不着。”说着,拉着青黛的手往院子里走。 这院子极小巧,只有一进院落,三间正房,东厢是下人们的住所,西厢则辟做了厨房与杂物间。院子里外都种了竹子,一丛一丛的,竹荫下摆放着几盆花草,虽不见开花,枝叶却是繁盛。 白灵在前面引路,到了门口,青黛先停下来候着,待白灵通报后,她才进门。 绕过一方花梨木雕兰草图案的屏风,才进了里屋。余家那位传说中早已溺死的大小姐余幼桐施施然地斜躺在榻上,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边朝青黛上上下下地瞧,末了,咧嘴一笑,微哑着嗓子道:“青黛,你回来了。” 注:1钱塘湖,即西湖,古称钱塘湖,唐之前有武林水,名圣湖,金牛湖,龙川,钱源,钱塘湖,上湖,西子湖等称谓。 2铺首,门扉上的环形饰物,大多冶兽首衔环之状。 2、别庄闹匪事 二 “就这样了?”余幼桐斜靠在榻上,指间握着一幅才绣了一半的鹅黄色兰草丝帕,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青黛低头回道:“连夜送走的,去了苏州。对外只说是暴毙。不过大家都不信。余府上下都不敢出门,怕有人骂呢。” 余幼桐笑了笑,眼神却是极冷冽。早就知道老头子不会舍了他那心尖尖上的二女儿,若非此事闹得人尽皆知,他定要压下去的。谁都知道,他眼里头只有从来没有这个嫡亲的女儿,哪怕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抬眼看了看青黛的脸色,眉宇间仿佛笼着淡淡的心事,余幼桐纤长的手指轻叩桌面,挑眉问道:“怎么,觉得我太过了么?” 青黛一愣,忙道:“怎么会,比起二夫人和二小姐所做的来,小姐已是慈悲心肠了。” 若非她棋行先手,如今身败名裂的只怕是她了。想想这么多年那两个女人对她和母亲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再想象如今府里的混乱,余幼桐心中总算是解了一口气。原本还想着再添上一把火,也就作罢了。只是余家那老头子,决不能让他讨了好去。 “罢了,没了余家二小姐这身皮,料她也再闹不出什么幺蛾子。”她顿了顿,垂下眼帘,又问道:“嘱咐你去清河报信的人可有消息了?” 青黛嘴角微勾,面带讥笑,“却是来得快,足足有十来个人,听说走水路过来的,小半个月就到了。在府里大闹了一场,老爷原本请了柳大人过府,结果柳大人托辞未到场,舅老爷和带来的下人们就把夫人明面上的陪嫁都收了回去。老爷气得当场晕倒了。” 余幼桐冷笑,“原本就不是他的,收回去也是情理之中。他算什么东西,还想霸占我母亲的财物。清河崔氏可不都是我母亲那般温柔好说话的。” 青黛自点头不语,眼中眸光微闪,但很快又沉下去,低声道:“那位高公子那日亲自跳河救人不说,事后还向柳大人递了书信的,奴婢看来,他似是……”她犹豫了一下,仿佛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余幼桐眉头微皱,抬头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青黛咬唇道:“奴婢觉得高公子出身世家,又有才华,相貌也是极俊朗的。更重要的是,他对小姐用情极深,为何小姐不肯…不肯…”她说到此处,偷偷抬眼瞧了瞧余幼桐,却不敢再往下说。 余幼桐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榻边案几上的清茶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才道:“你知道,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嫁人的。不说旁的,我母亲那般美貌,又是世家出身,下嫁进了余府,却落了个终身凄苦的下场。这世上的男子,多是薄情寡义,不可多信。与其日后受罪,倒不如守着这些家业,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我有银子有地,自个儿也有本事能养活自己,何苦要去看那些臭男人的脸色。” 至于高恒,她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最多不过是当初母亲在妙云庵烧香念佛时与高老太太的一句戏言,哪里当得了真。更何况,她后来还与徐渭订了亲的。 青黛想起夫人的面容,心中一酸,想要再劝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说起余夫人,整个钱塘县的人都晓得,那是个出身清河崔氏1的优雅女人,温婉贤淑,高贵得如同一株白莲,最后,却一点点在余府凋零枯萎。 余幼桐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你也乏了,先下去休息吧。” 青黛默默地退下。出了门,白灵还在外头等着,引着她去了东厢的房间。屋里收拾得极干净,因四周都是绿树翠竹,又不当阳,所以还算凉快。床上铺着竹席,床头的案几上摆着碗绿豆汤。 白灵笑道:“估摸着你快要回来了,小姐特特地嘱咐我给你煮了绿豆汤。手艺自然是没你好了,不过出来的时候没带厨子,你就将就着喝了吧。” 余幼桐假死出府的事情只告诉了这两个心腹丫鬟,自然不可能带其他下人。白灵在府里头只管头面首饰的,并不擅长厨事,主仆俩在这院子里住了一个月,虽说不曾饿到,可嘴里也确实淡得慌。 待她喝了汤,白灵才关门退去。青黛也觉得眼皮子沉,便靠在榻上暂歇,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屋里依旧是睡前的样子,四周只听得见虫鸣鸟语。开了窗,外面的天却暗了不少,林子里日头收得早,这会儿吹进来的风已是带着几分凉意。 出了门,就听到厨房那厢传来声响。青黛一边挽袖子一边往厨房走,到了门口,瞧见屋里的景象不由得呆了一呆。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竟有模有样地握着锅铲在炒菜,而白灵则在塘下烧火。许是听到门口的声音,白灵回过头来朝她看了一眼,咧嘴笑道:“你可睡醒了,小姐说肚子饿,等不及你睡醒,就自个儿动手了。” 青黛有些恼,快步上前抢过余幼桐手里的锅铲,朝白灵道:“你怎么能让小姐动手,若是烫伤了怎么办?” 白灵扁了扁嘴,委屈地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出声。一旁的余幼桐笑着打圆场:“我早不是什么余家大小姐了,不必再摆什么大小姐的谱。白灵那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还要活命呢。”顿了顿,又笑道:“我却是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方面的天赋,白灵还说照这般下去,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赶超过你了。” 白灵在一旁连连点头,青黛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道:“小姐就是小姐,不管发生什么事,您都是我们的主子。这样的粗活儿断不能让您来做。不过,以后小姐若是想给姑爷做,奴婢就不拦了。” 余幼桐一时哭笑不得。这丫头倒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打消她独身的念头。 最后还是青黛掌勺,做了四菜一汤,干菜焖肉、薄荷茶香骨、火腿茄瓜、香菇菜心和八宝莲藕汤。到底是青黛手艺好,主仆三人吃得甚香。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白灵和青黛就着手收拾院里的行李。东西并不多,细软并银票地契装了一小匣子,那些占地方的古董字画什么的早派人送到了田庄的库房里。这大多是当年余夫人带来的嫁妆和多年来的收益,余夫人病重时,余幼桐提防父亲侵占这些产业,将它们陆续转到自己名下,只留了些明面上的铺子和账簿。 天渐暗时,接人的马车方到了,主仆三人并两个箱子一同上车,缓缓地离开了钱塘县。 出了钱塘县往北走两百余里,下了官道后是一片树林,过了林子便是余幼桐的田庄。这片庄子共有四十多倾,并非崔氏的陪嫁,而是余幼桐懂事后陆续置办的,余府上下,除了丫鬟青黛和白灵外,无人知晓。 这田庄形似茶壶,三面环水,只在东面有条路通到外面的林子,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马车到了路口,早有田庄的林管事迎上来,躬身在一旁道:“少爷可回来了,一路安好?” 青黛跳下车,缓缓拉开车帘。一身男装的余幼桐探出头来,温和地朝他笑道:“还好,师父可安置好了?” 林管事回道:“静仪师太前儿到的,如今安置在槐院。” 静仪师太钱塘县静安庵的主持,年岁并不大。昔日崔氏常在静安庵礼佛,余幼桐也随其住在庵堂之中。因她性子沉稳,心思又极细腻,与静仪师太十分投缘,二人相交数年后结为师徒之谊。 静仪师太出身杏林世家,医术高超不说,又因去世的夫家曾是江湖上的豪侠而学了一身不俗的拳脚功夫。余幼桐拜她为师后,跟着学了几年。谁也没想到,她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千金大小姐,在武学方面却甚有天赋,不过几年的工夫,倒将静仪师太的本事学了□□成,倒是医术什么的,并不十分感兴趣,只略懂一二罢了。 余幼桐此次诈死离府,事先并未与静仪商议,只在事后托人去庵里报信,又嘱咐下人将她接到田庄来养老。原本还担心静仪生气不来,如今看来,她到底还是看重这个徒儿的。 沿着东边的小路进了庄子,进门后是一片高低起伏的农田,田径上栽种了些高矮不等的树木,再过去就是一片密林。南边的林子极是繁盛,如今又正是夏季,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几乎看不到路,只隐约听见几声犬吠鸡鸣,却辨不清远近。 因眼下时局不稳,土匪横行,余幼桐特意嘱咐下人将院子修在密林之中,一方面可掩其行踪,另一方面,即便是土匪果真来袭,也好防范。 林子里的一草一木皆栽种有序,合乎八卦阴阳之术,若非精通阵法,贸贸然入林只会陷入其中。早先林管事就嘱咐过庄子里的佃户不可靠近此林,开始还有人不信,偷偷地硬闯,结果硬是在林子里陷了七八天奄奄一息了才由林管事亲自救了出来,自此以后,庄子里的人都离得远远的,便是唤也唤不来。 林子里只修了两进院子,前面是余幼桐的梅园,第二进是专门留给静仪师太的槐院。都是五间正房,除了青黛和白灵住在梅园的东厢外,其余洒扫做饭的粗使下人们都住在外面的倒座和耳房。另外还有静仪师太带了个小尼安惠住在后面槐院的东厢。 到了地儿,三人都下了车。静仪师太早得到消息迎了出来,原本还要好好责问幼桐一番的,可真正地见了面,却是半句狠话也说不出口,只板着脸恨恨地瞪了她几眼。 余幼桐自知理亏,只一门心思地做小伏低,又说了半筐的好话,又哄又逗,静仪脸上才渐渐温和起来。 院子里早已收拾好,房里的家具陈设都擦得干净。两个丫鬟先去屋里整理带来的行李,余幼桐与静仪师太在院子里的凉亭坐着说话。 一会儿林管事过来问话,说是不是见见下面的管事和婆子们。余幼桐想了想,请静仪师太先回屋休息,唤了青黛和白灵回来,在正厅里坐了,才让林管事叫人进来,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都是庄稼人打扮,低着脑袋,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行礼,屏气凝神的模样连眼神都不敢乱瞟。余幼桐见他们甚是规矩,心中十分满意,只例行公事地训了几句话后就让林管事领他们退下了。 庄子里没什么大事,平日里的吃喝用度都能自给,剩下的采买大多是林管事亲自去办。青黛和白灵也偶尔去镇上逛一圈,买些胭脂水粉零嘴小玩意儿之类,只有余幼桐不大出门,整日在庄子里和静仪师太论佛聊天,偶尔画个画儿,弹个曲儿,日子过得倒是舒心。 到八月底的时候,县里有些不太平。陆续有土匪作恶的消息传来,起初只是打劫路过的商客,后来竟开始骚扰富户田庄。好在余幼桐早有准备,让林管事将东面那条路给封了,又组织庄里的男人们轮流值守,一时没出什么事。 江南最是富庶,一百余倾的庄子也不少见,余家这庄子不过四十余倾地,又偏僻隐蔽,故并不惹眼。防范了一个来月,也不见土匪有任何动作,庄子里的农户们就有些懈怠。没想到正正好就出了事。 那天刚下了雨,晚上没有月亮,空气中带了些初秋的凉意。守夜的农户站了半宿的岗,到下半夜时终于熬不住睡着了。待惊醒的时候,夜袭的土匪们已经骑着马冲进了庄子里。 那些土匪来袭前显然做过功课,并不去骚扰庄里的佃户,直接朝林子里冲。好在事先有防范,那些马匹土匪一进了林子就跟瞎了眼睛似的,东冲西撞地在林子里乱跑,悉数陷了进去再也出不来。 到天明以后,静仪师太才出来收拾残局,一共捆了十来个汉子,通通送去了衙门。 1清河崔氏,中国汉朝至隋唐时期的北方著名大族。唐时五姓之一。 3、湖州城中游 三 余幼桐的田庄地处湖州地界,北面不远就是太湖。湖州境内并不太平,东面天目山常有悍匪驻扎,北边的太湖更是水匪横行,虽然如此,相比起一直混战的北方来,这里已是难得的和平。 湖州知府刘胜还算个好官,为着境内四处流窜的土匪费了不少力气,折了不少人马,也没能有所收获,却不曾想竟大白天地捡了个现成的便宜。将余家送来的那些匪徒悉数绑了,先游街示众,又在菜市口设了刑场,斩了那几人的脑袋挂在城墙上方,着实威慑了不少小股匪徒,境内一时也消停了不少。 余家田庄这边,亦是清净了下来。 九月初九这一日,余幼桐与青黛、白灵摘了菊花,学着古书里的法子酿酒喝,主仆三人说说闹闹的,一直玩到天黑时,静仪师太身边的小尼姑安惠过来唤她,说是师太有请。 余幼桐素来和静仪师太随便惯了,也懒得换衣服,卷着一身酒气去了槐园。方进门,静仪师太就捏着鼻子朝她直瞪眼,皱眉道:“瞧瞧你这模样,活脱脱地一个女屠夫,哪里还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赶紧离我远些,莫要熏坏了我。”她嘴里虽是怪罪,面上却是一片笑意,哪里有丝毫的责备。 余幼桐也不恼,毫不扭捏地咧嘴笑,露出珠玉般的牙齿,挥着袖子扇了扇,笑道:“这酿酒的法子还是师父您找来的,可莫要跟徒儿撇清了,赶明儿这酒酿好了,少不得要孝敬您老人家一份,您到时候可别嫌少就是。” 静仪师太哈哈笑起来,伸出手指头在余幼桐鼻子上刮了下,口中道:“你这小妮子,真是越来越放肆,这些年跟着我吃斋念佛,却不晓得那些佛经都读到哪里去了。”说罢,她又拍拍身边的木榻,招呼余幼桐在她身边坐下。 安惠过来奉了茶,见她师徒二人有话要说,自觉地退了出去。 余幼桐见静仪眼睛微微发红,心中有异,但她素来不爱探人隐私,若是静仪不说,她亦不多问。静仪和她唠了几句嗑,终于上了正题,低声道:“我原本想着下半辈子就在庄子里守着,好歹有你这个徒儿在一旁伺候,便是来日有了好歹,总还算有人送终。却不想,自以为潜心向佛数十年,却还是挣不脱红尘俗事。”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从棉垫下头摸出一封信来,轻轻抚摩过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无奈道:“我来庄子前曾给庵堂里的住持留下口信,让她有事送信到镇上,前儿安惠就给我带了这封信来。你许是还记得我以前和你母亲闲谈时说过的话,我原本也是京里的大户人家出身,年青时和家里人恼了别扭,这才逃婚出来,后来好不容易如愿嫁了心上人,却不想他竟是个短命的。”静仪说到此处,眼眶又是发红,低下头隐去眼角的泪,用袖子拭了拭。 “当初听闻父母过世,我也强忍着心中痛楚未曾回京吊孝,原本以为这辈子常伴青灯古佛,这心中再不起一丝波澜,谁曾想——”静仪声音一噎,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水珠赫然滴落在她青色的衣襟上,迅速渗入衣服中,只余一抹印记。 “我家中原本就子嗣不兴,到我这一辈,只余二子一女,大哥年青时就染了病,不到而立之年便撒手离世,我又早早地离了家,这家里偷头依仗小弟一人。可如今,连小弟也卧病在床,怕也是命不久矣。我那可怜的弟弟膝下只有一株独苗,因是不足月生下来的,身子亦不好。之前还有我那弟弟撑着,家里那些旁支的亲戚才稍稍收敛些,可若是他一旦撒手人寰,只怕我那苦命的侄儿要被那些混账狼崽子们给生吞活剥了......” 余幼桐以前只偶尔听母亲崔氏提及过静仪师太出身不凡,却不知道她家里头还这般复杂,相比起来,余家那点子事儿也不算什么了。静仪虽未曾明言,可余幼桐心中清楚,只怕这庄子是留不住她了,想了想,余幼桐关切地问道:“师父您可是想回家去住持府中事务?可有用得上徒儿的地方,要不,我陪着您一道儿进京如何?” 静仪却是摇头拒绝,柔声道:“京里不比钱塘,如今正是混乱。你好不容易才离了余家,得了这几日清闲,我怎好再将你卷进去。那些世家大族,最是规矩多,你又是个惫懒不羁的性子,帮不上我的忙。倒不如好生在庄子里守着,待我将府里的事儿处理好了,再回来安享晚年。” 静仪的性子余幼桐最了解不过,晓得她虽说起话来柔声细气,性子却极是固执倔犟的,若是打定了主意,她再怎么劝说亦是无用。遂不再坚持,只回头让青黛和白灵好生准备行李和马车,自己则回房去取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连带着一些细软碎银打了个小包袱,打点静仪一路上的花费。 静仪师太是个急性子,第二日大早上就与众人辞别,作了寻常人的打扮,与小尼姑安惠一道儿回了京城。 庄子里原本就冷清,这会儿一连走了两个人,院子里更显得空落落的。余幼桐和青黛素来不爱热闹,倒不觉得冷清,白灵却实实在在地憋闷得很,终日在余幼桐跟前唠叨着要进城走一走,余幼桐不愿让她扫兴,便让她二人准备马车,趁着天气晴好进城一趟。 湖州城自然比不上钱塘那般繁华,风物景致亦不如钱塘那般如诗如画,只是胜在气候适宜。正值初秋,暑气渐消,冬寒微至,正是一年中最舒适的光景。 一进城来,白灵就开始坐不住了,不时地掀开车帘子往外探看,又时不时地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来:“小姐,糖葫芦糖葫芦——”“哎呀,那儿还有卖木梳子——”“哎哟,刚才那石狮子真是威风——”...... 马车在太湖湖畔的天上酒楼停下,白灵先下车去订了座位和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回头来在车下低声问道:“少爷,雅间已经满了,只有二楼大厅还有个空桌子,您看——” “行。”余幼桐应了一句,青黛赶紧掀开帘子,引她下车。 虽说余幼桐跟着静仪师太学了一身不俗的拳脚功夫,就连两个丫环也耳濡目染,十分地不含糊。但到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三人还是老老实实地换了男装,免得有些不长眼睛的,瞧见她们三个女儿家,要来挑事儿。 这天上酒楼乃是湖州城最有名气的酒楼,又因在太湖湖畔,端坐楼上可尽揽太湖美景,生意自然兴旺。余幼桐一行人上了楼,店里伙计赶紧上前迎接,殷勤地将三人引至窗边座位坐下,又连报了一长串菜名。 余幼桐只让他拣店里拿手的上几样,罢了,又让他送了壶花雕来,主仆三人边聊天边喝酒,且边竖起耳朵听大厅里诸位食客高谈阔论。 酒楼里龙蛇混杂,所谈之事亦是五花八门,一会儿是小红楼的姑娘谁最身娇体软,一会儿又是从苏州来了个四喜班,唱腔婉转而销魂,又有说起京城里风起云涌,几大世家相互倾轧…… 余幼桐听得津津有味,青黛素来不爱多话,只在一旁伺候,白灵却对这些事毫无兴趣,只拉着余幼桐小声地求她让她去外头逛一逛。余幼桐见她一脸希翼,实在不忍拒绝,好生叮嘱了一番,才应了。 白灵欢欢喜喜地朝余幼桐道了谢,连饭也懒得吃,只随手拿了几块点心,就笑嘻嘻地朝幼桐二人挥了挥手,下楼去了。 剩下幼桐和青黛二人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罢了又让小二沏了壶茶,二人坐在窗前欣赏湖滨美景。厅里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谈论的话题亦千变万化,幼桐原本已充耳不闻了,谁料忽听得身旁那桌客人竟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心中不由得一震。抬眼看青黛,她亦是怔住。 “那余家大小姐果真如此美貌?”男人质疑的声音 “那是自然——”另一个男人抿了口小酒,酡红着脸摇头晃脑地说道:“若非是国色天香,焉能引得徐将军魂牵梦绕,这美人都香消玉损了他还千里迢迢地赶到钱塘来吊丧。如此情深,真是让人感叹不已啊。只可惜红颜薄命,那余家大小姐可真是……” “刘兄这可就不知道了吧,”又有人神秘兮兮地接上了话头,“我可听说,那位余小姐是被人给害死的。” “什么?”男人大吃一惊。 “……” 桌上那几个男人压低嗓门窃窃私语,这边幼桐与青黛交换了个眼神,各自不语。待出了酒楼,沿着湖畔走了一段,四周渐无人烟,青黛才犹豫着小声道:“小姐,徐将军那里,我们是不是去捎个信,毕竟是夫人——” “别胡说了。”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打断,幼桐冷冷道:“既然做了,就不要后悔,一会儿高恒,一会儿徐渭,还有完没完。” 青黛见她脸色不好,再不敢多说半句,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垂首不语。 幼桐见她这幅模样,心里又有些后悔方才说了重话。青黛和白灵这两个丫环都是自幼就跟在她身边的,虽不能说情同姐妹,但幼桐也素来敬重,平日里半句重话也不曾说,何时这般疾声厉色过。想了想,她又回头朝青黛看了两眼,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方才是我太冲动了,说话没轻没重,你莫要往心里去。” 青黛诚惶诚恐地回道:“小姐您快别这么说,都是奴婢多嘴,奴婢只是想着,那徐将军他——” “我哪会不晓得你的意思,”幼桐叹道:“只是我诈死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徐渭那里,虽说是母亲为我定下的,但他人品如何我们却毫不知晓,若也是像余老头子那么个笑面虎,我岂不是又要重蹈我母亲的覆辙。” 青黛听罢,想想崔氏在余家过的日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4、好心救人 四 晚上就在天上酒楼旁的云来客栈歇了,白灵回来得晚,却没如幼桐所料那般抱回一大堆小玩意儿,而是两手空空地进了屋,闷闷不乐的样子,好几次都犹豫着似乎想跟幼桐说什么,却又没开口。 幼桐只当不晓得,该吃吃,该喝喝,仿佛根本看不懂白灵的欲言又止。青黛见状,自然也当做没看见。 到晚上就寝时,白灵终于忍不住了,期期艾艾地挤到幼桐床边,一边殷勤的帮她更衣,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大小姐,我…我有个事儿想跟您说。” 幼桐和青黛相视而笑,青黛掩嘴道:“小姐还跟我打赌你到底能忍到几时呢,我说好歹能到明儿早上,还是小姐了解你,竟是连一晚上都耐不住。” 白灵脸一红,状似恼怒地瞪了青黛一眼,小声嘟囔道:“你就会看我笑话。” 罢了,又眨巴着眼一脸祈求地看着幼桐道:“却是不敢瞒大小姐,今儿我在城里遇见了个傻子,极是可怜。听路人说,他原本是个秀才,家中也颇有些资产,前些日子在城里救了个卖身葬父的小童。谁料那小童竟是个拆白党,当晚上就伙同贼人卷了他的财物逃走不说,竟还将他给打了。那书生伤了脑袋,一醒来就忘却旧事成了个傻子。他本是个文弱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脑子又不好使,哪能谋生,如今就在城隍庙前乞讨为生。旁的乞丐们见他又傻又老实,便常欺负他。可怜一个富家公子,竟落得如此田地,好不凄惨。”说着,白灵的眼眶都红了。 幼桐素来谨慎,自不会被白灵这一般说辞给打动,越是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待白灵说完了,才缓缓坐下,手指轻叩床板,却是不说话。 白灵有些急,还待再开口劝说,一旁的青黛赶紧朝她拽住她的袖子扯了扯,示意她不要多话。 过了好一会儿,幼桐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白灵的眼睛缓缓道:“你有如此善心是件好事,只是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切不可轻信于人。不说他是个成年男子,便是个小童,也不可随便收留。若是个良家子倒也罢了,若是遇到个拆白党演戏给我们看,我们几个女儿家如何收场?” 白灵闻言急道:“我都找附近铺子的伙计仔细问过了,那书生在城里乞讨了有几天了,一直都痴痴傻傻了,被旁人欺负得不行。再说,我这身打扮,哪里看得出半分富贵,他若是歹人,自然不愿跟我走的。” 她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连青黛也略有所动,眼巴巴地看了幼桐一眼,虽未开口求她,但眼中的意思却十分明显。她们两个丫鬟原本也是富家子,只因后来家道败落才流离失所,无奈卖身进了余家,如今瞧见那秀才,想来也是回忆起旧事,起了恻隐之心。 若果真是个歹人——罢了罢了,幼桐苦笑摇头,凭她的本事,自然也无所畏惧,想到此处,她才终于松了口,“既然如此,那明儿我们一齐去瞧瞧就是。” 白灵得了她这句话自是欢喜,又拉着幼桐絮絮叨叨地说起今儿在城里见到的热闹,那溜竿卖艺的如何身手敏捷,沿街卖唱的如何凄婉可怜…… 第二日大早上,白灵就领着幼桐和青黛去了城隍庙,可到了地儿却没瞧见人。白灵赶紧去问了,才晓得是附近的酒楼掌柜见那书生可怜,将他领回去帮工洗碗了。白灵有些失望,转过身来别扭地看着幼桐,想说什么又不敢的样子。 她的心思全都写在了脸上,幼桐哪里会猜不到,只是她原本就来得勉强,如今既然那书生有了落脚的地儿,她又何必再多事。 见白灵一脸失望,青黛赶紧在一旁圆场道:“小姐,听说那南风酒楼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炙鱼味道绝佳,不如我们顺道过去尝尝。” 这才巳时初,哪里就到了用午饭的时辰。幼桐淡淡地看了青黛一眼,她赶紧低下头去。“既如此,那就去吧。”幼桐摇头苦笑。 因时辰尚早,酒楼里只有两个伙计在整理桌椅板凳,见她们一行三人进来,先是一愣,尔后赶紧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道:“三位公子楼上请,楼上有雅座。” 幼桐当先一步上楼,白灵与青黛紧随其后。 点的自然是酒楼里的招牌菜,伙计见她们三人似有私密话说,伺候了茶水后便主动告退下楼,再不来打扰。待他们都退了,白灵马上就坐不住了,四下里东张西望,若非幼桐还端坐在上首,只怕她立马就要冲出去寻人了。 幼桐见状,嘱咐了她一声“勿轻举妄动”后,便挥手让她下去了。白灵一得令,连告退的话也来不及说,欢欢喜喜地就冲下了楼。 “她这性子,真是——”青黛笑着摇头。 酒楼里的茶水虽不及庄上自产的茶叶,但仔细品来也有一股清香。幼桐让青黛在一旁坐下,二人喝了一盅茶,又说了一会儿话,依旧不见白灵回来。青黛正要起身去寻,忽听得后院一阵喧闹争吵之声,隐隐约约的似乎有白灵的声音。 幼桐与青黛对视一眼,齐齐起身,快步朝后院奔去。 院子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白灵气势汹汹地叉着腰站在院子中央,她面前三尺处站着同样凶悍的一位老妪,手里拿着抹布,一边用湖州方言破口大骂,一边还朝白灵握拳挥手,仿佛随时要冲上前厮打。 幼桐眼波一转,离二人一丈远的柴房处,正怯生生地站着一个年轻人,穿一身破旧的灰色短衫长裤,虽是旧了些,浆洗得倒也干净,乌黑的头发随意地在头顶束起,有两缕碎发从额头处落下来,面容却是难得一见的俊秀,一双眼睛漆黑清澈,只是目光中带着些懵懂。一会儿看看白灵,一会儿又看看那老妪,仿佛有些弄不懂。 白灵到底是个女儿家,哪里敌得过那荤素不忌的老妪,再加上那老妪声音高亢,气势凶悍,又说一通完全听不懂的方言,白灵硬是招架不住,直气得浑身发抖,半晌发不出一声。直到她瞧见了幼桐和青黛,面上才一凛,放下叉在腰间的手,喃喃地唤了一声“少爷”。 “怎么回事?”幼桐的声音里带了些不悦。 白灵战战兢兢地低着头,小声回道:“那老妪欺负人,我实在看不过了,才——”却是不敢再往下说了。 “这…这怎么回事?”外头又气急败坏地冲进来个中年人,一身绸布褂子,瞧着像是个掌柜。他见幼桐一行人衣着华贵,不敢上前责问,只冲着那年轻男子喝问道:“让你洗碗,你傻站着这里作甚?还不快赶紧干活儿去!” 那老妪见了他,赶紧上前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了什么,一边说话,还一边朝白灵指指点点。那中年人脸色越变越难看,罢了,又朝幼桐看了几眼,好一会儿,才缓步走上前,朝幼桐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贵姓?” 幼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沉声回道:“免贵姓崔。” “崔公子是否认识我店里这个伙计?”不待幼桐回话,那中年人又接着道:“这孩子被人打坏了脑袋,有些痴痴傻傻的,我见他可怜,便将他领了回来在店里帮点小忙,也好挣碗饭吃。哎,只是这孩子实在是——您瞧瞧,这碗没洗几个,盘子倒摔坏了不少……” 幼桐瞥了一眼柴房门口一脸懵懂的年轻人,许是察觉到幼桐的目光,他也看过来,眨了眨眼,讨好地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珠玉般的牙齿。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幼桐的心忽然一软。 “是我府里的亲戚。”话一说出口,想再反悔已经来不及。 白灵满脸喜色,青黛微微愕然。 幼桐皱皱眉头,抹去脑中那一丝不自在,很快恢复常态,朗声朝那掌柜谢道:“多谢掌柜这两日照顾舍弟,不胜感激。”说罢,朝青黛点点头。青黛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递到那掌柜手里。 掌柜顿时满脸堆笑,喜不自胜。 回客栈的途中,白灵一直追问那年轻人的名字,他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依旧毫无所获,有些不高兴,皱着眉头不说话。白灵见状,便不再追问,反而回过头来问幼桐,要唤他什么才好。 幼桐没好气地回道:“随意取个名字就是,名儿贱才好养活。要不,就叫石头好了。” “少爷——”白灵哭笑不得,“他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呢,你就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青黛小声道:“石头便石头,我们带他回来可不是当少爷伺候的,回去庄子里,还得干活儿呢,要那么风雅的名字作甚?” “可是——”白灵还待再说,那年轻人却笑嘻嘻地跟着唤了声“石头”。这是他头一回在众人面前说话,声音十分清朗。 幼桐看着他这副痴痴的模样,再看他俊秀的眉眼五官,不由得叹了口气。倒真是有副好皮囊,若非是个傻子,配白灵也足够了。 5、似是故人来 五 石头不爱多话,一路上都老老实实的,连眼睛都不到处乱瞟,这让幼桐多少打消了些疑心。 回客栈后,幼桐让白灵买了两套干净衣衫让石头换上,待他换好了衣服再从屋里出来,就连幼桐也忍不住慨叹不已,难怪说天妒英才,便是老天爷也看不惯他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还好看,这男人若是没变成傻子,得祸害多少天真少女啊。 因多了个男子,行动多有不便,幼桐便让青黛准备着尽快回庄子。白灵这会儿终于想起进城的目的来了,手忙脚乱地去铺子里买胭脂水粉并衣服首饰,急得直跳脚。 好歹在申时末才收拾好了行李,雇了马车,准备出城。 马车虽然宽敞,但幼桐还是让石头拿了个垫子坐在车夫旁边。石头也听话,半句多话也不说,老老实实地坐在外头,绝不随意往车里探看。到临出城的时候,出了点小状况,听说是京里来了大官,官兵将西城城门暂时封锁不许常人出入,马车只得在路边停了。 因等候的人多,不免有些摩擦,不是这家的马挡了那家的路,就是那家的车撞到了这家的人,人群中先是几声嗡嗡地叫骂,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大,竟很快演变成喝斥,最后,竟有人拳脚相向,不管不顾地打了起来。 白灵最爱看热闹,听到外头的声音就有些坐不住,好几次都探头探脑地想掀开车帘一看究竟,只因碍着幼桐在一旁而不敢妄动。 外头又传来官兵的喝斥声,似乎是终于有人来插手了。白灵面上顿时显出失望的神色,正要开口说话,外头忽然又是一阵喧闹,马蹄声阵阵,幼桐眉头一皱,尚未来得及反应,身体猛地一震,身下的马车竟剧烈地抖了几下,尔后缓缓朝右侧倒下。 这一切来得突然,白灵张口就要尖叫,险险地被幼桐一把捂住嘴,同时挽住她的胳膊,麻利地跳下车来,青黛亦紧随其后。她们三人刚刚才站稳,那辆马车已彻底地倒在了地上,拉车的马匹被牵动缰绳,扯动了嚼头,痛得原地直撒蹄子,幸好三人躲得快,要不,非要挨一脚不可。 却是附近一辆拉车的马儿不知怎么受了惊,发了疯地四处乱窜,撞得到处人仰马翻,如今更是撒着蹄子朝城门那边冲去。幼桐见状,也不好去追究到底是谁的错儿,只得自认倒霉,转头来考虑如何将马车翻过来。 她正要掏银子找一旁围观的路人帮忙,忽听得四周众人齐刷刷的吸气声,抬头看去,连带着白灵和青黛,众人齐齐地把脑袋伸像城门的方向,瞪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地转过身来,只见城门处正上演着一出人马大战。 那失控的马车在城们处赫然被人给拦住了,拦车的是个高壮的年轻汉子,约莫有近八尺高,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穿一身绛紫色的镶金边的长袍,腰间还跨着把蒙古刀,刀柄上赫然镶着三颗血红色宝石。 那年轻汉子生得一把好力气,手勒住缰绳狠狠用力,那一人多高的马儿赫然被拽得前蹄腾空,嘶叫不已。马匹虽停,那马车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冲,眼看着就要撞到那年轻人身上,众人齐齐惊呼,纷纷闭上眼睛,不忍看那男子被车撞飞。 幼桐是个中行家,自然不会有此担心,只睁大眼睛死死盯着,眼睁睁地看着那年轻人抬脚一踢,竟硬生生地将那马车踢退了好几步,“轱辘——轱辘”歪了几下,两个车轱辘都滚了出来,“啪嗒——”一声,车倒了。 四周诡异地静了一会儿,众人才恍然醒过来一般狠狠拍起掌来。之前一直躲在差役们身后吓得面无人色的官老爷也扶着官帽笑眯眯地迎了出来,口中夸赞声不断。年轻人低声说了句话,那官老爷脸上顿时变色,猛地回过头朝城外看,然后领着一大群人冲了出去。 一会儿,城门口就迎进了另一个年轻男子,作素衣常服的书生打扮,穿一身石青色长衫,同色的腰带,脚上踏一双黑色素面的布鞋,身形颀长,面容俊秀,只是略带憔悴,一双眼睛微微低垂着,似乎精神不济。 幼桐只觉得他有几分面熟,脑中有什么念头闪过,却又抓不住,不由得再次抬眼去看他。正好那年轻男子抬起头来,淡淡地朝人群中瞥了一眼,将将好与幼桐的目光对上。 幼桐脚下一个趔趄,身子一斜,险些跌倒在地,幸好石头就站在身旁,手疾地拖了她一把,才勉强站稳了。身后青黛微觉有异,赶紧上前扶住她,低声问道:“少爷,您怎么了?” 幼桐缓缓摇头,垂下脑袋往后退了几步,隐于人群之中。那年轻男子似乎并未注意到她,朝这边看了两眼,眉头微微皱起,目光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什么都没说,低头和那官老爷说了句话,那官老爷顿时显出倍感荣耀的表情,一边躬身一边引路,一行人簇拥着走远了。 城门口很快恢复了原状,人群也渐渐散开,青黛请人帮忙将马车打整好,又让车夫检查了一番后,一行人继续上车回田庄。 白灵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并未注意到方才幼桐的异状,上了马车就开始瞌睡,但青黛却素来细心的,一路上时不时地看幼桐一眼,欲言又止。 幼桐也不瞒她,低声道:“方才在城门口撞见的那位,是徐渭。” 青黛惊得掩住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您还认得他?” 幼桐闭上眼睛,满脸疲倦,“你却不晓得,三年前我在庙里曾见过他一回,虽说只有一面之缘,但……”她顿了顿,不无侥幸地叹道:“好在这几年我变了样子,今儿又作了男装打扮,他并未认出我来。” 青黛怔怔地看着她略显苍白的笑脸,心中一痛,张张嘴,却是没再作声。 到天黑时才到了庄子,石头自然是扔给了林管事,她和两个丫鬟回屋洗漱,又草草吃了顿饭,到亥时末才勉强睡下。 第二日睡到太阳升得老高了才起床,由青黛和白灵伺候着洗漱梳头后,又喝了碗粥,一会儿林管事在外头询问如何安置石头。幼桐想了想,道:“他原本是个书生,也不会干农活,如今脑子又坏了,更学不会算账,不如就让他帮忙摆弄院子里的花草吧。以前都是青黛她们做的,但到底是女儿家,每日搬进搬出的实在累得慌。” 林管事连声应了,回头去安排石头干活。 白灵听说石头要去摆弄花草,笑嘻嘻跟也要跟着去,幼桐也不拦她,由着她去了。只是待她走后,幼桐才皱眉道:“白灵这丫头却是留不住了,只可惜那石头是个傻子——”说到此处,她止于话音,一脸为难。 青黛心中一震,赶紧道:“白灵不过是见他可怜,心存同情,哪里就有男女之情。小姐你也晓得,那丫头素来没心没肺的,只一门心思想着服侍小姐,绝无半点二心。” 幼桐“噗嗤——”一笑,回头看她,道:“我又不是急着马上就要将她嫁出去,你不必如此惊慌。我只是想着,就算我打定主意日后不嫁人,却不能耽误了你们俩。若是遇到了合适的,自然要为你们打算。难不成,还要你们两个一辈子伺候我不成。” 她面上虽是说笑之色,可青黛最了解她不过,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她必是心中早有了打算,一时心乱如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幼桐却不让她再多说,挥挥手让她下去休息,自个儿则铺了张画纸,磨了墨和颜料,对着窗外的景物画起画来。 石头比幼桐想象中要聪明许多,事实上,他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就跟普通人一样,只是一开口就泄了底,语言幼稚如同七八岁幼童,高兴地时候还会傻傻地笑,学起东西来却是比白灵还快,就连一向挑剔的林管事对他也是赞不绝口,连说捡到了宝。 幼桐仗着自己学过医,给他开了几服药吃,但都不见成效,她也就作罢了。 私底下幼桐还遣林管事又去过一趟湖州,在城隍庙里托人留意着,看有没有人回来寻他。到底是个富家公子出身,总不能让他一辈子在田庄里当花匠。当然这事儿她没说给白灵听,至于青黛那里,自从她上回透出口风说要嫁掉她们后,那丫头就有些心事重重,幼桐也不开口,只等着她自己来找她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眼看着秋意越来越浓,早晚都有了凉意,幼桐让白灵又给石头送了两套夹衣过去。 过不多久,白灵过来回话说,石头要亲自过来谢她。 幼桐讶道:“是不是又是你在一旁撺掇着,要不,他如何晓得这些?” 白灵扁嘴道:“可不是我,还不是林管事一天到晚在他跟前叨念小姐您的好,要他时时刻刻记在心里,还让他日后要报答。前几日不是有庄子里的佃户过来磕头们,就被他瞧见了,倒是学得快。” 幼桐沉吟了一会儿,方回道:“他若是要来谢,你就领他过来就是。只是他到底不是我们家里头的下人,不必行这叩拜之礼。” 白灵笑吟吟地应了,不一会儿,就见石头低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屋。许是白灵实现提点过他,他进屋后只端端正正地躬身行礼,罢了,抬起头来,对上一身女装打扮的幼桐,顿时目瞪口呆。 6、变故之前 六 白灵和青黛回庄后就换回了女装,石头当日初见也是如此惊诧。可幼桐素来最爱男装的自在不羁,平日里在家里头也常作男儿打扮。再说自打石头进庄子以来,也就见过幼桐两次,每回她都穿着男装,以石头的脑子,自然是看不出来,这回忽然瞧见她变了装扮,无怪乎他这般惊诧。 愣了好半晌,石头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白灵,似乎在向她确认面前的人到底是不是正牌少爷。白灵捂着肚子直笑,朝幼桐道:“小姐您看,石头他都快呆了。” 幼桐朝他笑笑,又客气地问了几句,并不愿与石头多说。正要让他下去休息,忽见他眼神有些不对,仔细看去,只见他正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挂画,眼睛一眨不眨,那神情却是严肃又认真,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痴傻。 白灵生怕石头这般无礼惹怒了幼桐,慌忙伸手去拉他,石头去不管不顾,难得地犟着非要瞪大眼睛看。幼桐见状,心中微讶,赶紧将白灵止住,道:“你让他仔细瞧瞧,看他这神色,倒像是个懂画的。” 白灵扁嘴道:“他不是傻了么,哪里还记得这些。” 幼桐并不回话,只仔细观察石头的脸色。石头盯着墙上的千山暮雪图看了一阵,眉头微皱,又快步走到另一幅春景图前看了半晌,最后小声地嘟囔道:“这是假的。” “你浑说些什么。”白灵急得险些就要冲上前捂住他的嘴巴,旁人不晓得,她和青黛却是晓得的,墙上这几幅画都是幼桐花了大价钱在钱塘县最有名的字画店买来的,说是什么留园居士的画作,每一幅都价值千金。这石头如此乱说话,怕不是要惹幼桐生气。 幼桐闻言倒也没发火,只是秀眉微蹙,问道:“你如何得知?” 石头想了想,结结巴巴地回道:“线…线条…不对…印鉴…也…不对…” “你一个傻子,莫要乱说话,赶紧给我下去。”白灵见他越说越过分,终于忍不住上前来拽他的胳膊,幼桐却一边摇头浅笑,一边示意她放手,道:“我原本以为他怕是没得治了,可照今儿这情形看,他却不是把什么都忘了。若是能寻得名医,还是有治愈的希望的。” 白灵却低头道:“他这样子,治不了才好了。”顿了一会儿,忽又抬起头来,朝幼桐讶道:“小姐您也不生气么,这画果真是假的?那岂不是被人骗了。” “这两幅画是假的没错,”幼桐忍俊不禁,笑道:“却不是字画店的掌柜卖假货,而是我自个儿换的。来田庄前,我早就将字画田契什么的通通收了起来,如今墙上挂的,却是我自个儿画,自然不是留园居士的大作。不过先前连师父也没瞧出来,想来临摹得还算相似,石头虽说有些痴,眼神却是不错。”说罢,又轻叹了一声,低低地惋惜道:“这般才情,却是可惜了。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好。” 白灵闻言,没有回话。 自此以后,幼桐待石头又有了些不同,许是想着他既然记得这些,若是常接触着,指不定还能想起些什么,便时不时地唤他过来赏鉴书画。那石头也争气,话虽不多,却能说到点子上,只是每每幼桐不经意地问他从何处学得了这些,他却满头雾水,再也说不清楚。 一晃一个月过去,石头还是什么都没记起来,但他在田庄里过得却还不错。起先幼桐还疑心他是个骗子,如今却是半点怀疑也没有了。这般才情,岂是寻常人可及的。 也因如此,田庄里的事务便不再忌讳他,有时候林管事还会领着他去林子外转一转,甚至收租子的时候还会带上他。 田庄的西侧有一大片山头,也是余家的产业,租给了附近的佃户种果树,如今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走在附近的田埂上也能闻到果香。石头这日收了租子回来,就絮絮叨叨地跟白灵说起苹果的事儿,白灵素来活泼,忍不住就跟幼桐说,要去山里看看。 想着她们三个也有阵子没出过门了,幼桐便应了,这日大早,就让青黛准备了吃食,她们三个再连带着石头一道儿去山里看苹果。 果园离院子并不远,她们几个也都不是娇娇弱弱的千金小姐,就连石头在田庄里住了一段时候也精神了不少,一路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地儿。果园这边的佃户先前曾进庄给幼桐叩过头,故还认得出她们一行,大老远地迎了出来,又赶紧让家里媳妇儿摘了新鲜的果子来招待。 待晓得幼桐她们只是过来游玩,那佃户却是面露疑惑之色,道:“这园子里乱糟糟的,哪有什么好景致,可千万不要脏了各位贵人们的鞋。” 幼桐笑笑,并不解释,只说是过来瞧瞧,让他自个儿忙去,不必管她们。 正是果子成熟的时候,院子里也忙,那佃户见幼桐一行人面色和善,自己又实在忙得不行,便不再客气,叨念了一声“有事请吩咐”后,便与妻儿一道儿忙活去了。 幼桐她们在果林里走了几圈,白灵终于有些撑不住,便提议说要歇歇,便在附近寻了个平坦又开阔的地方坐下休息。青黛又赶紧将提篮里的点心茶水端出来,几人用了些,又休息了一会儿,正要起身,一直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石头猛地站起身。 幼桐等人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见他箭一般地冲了出去,迅速地进了果树林,却不知到底出了何事。三人面面相觑地等了好一阵,也不见石头回来,白灵面上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朝方才石头消失的地方看一眼。 幼桐见状,心中也是疑惑,想了一阵,索性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这果林往南却是连着我们院子外头的林子的,若是他不慎闯了进去,没有我们带路,十有八九会陷在里头。我们分头去找找,青黛你去跟老李说一声,若是石头回来了,让他就在此地等着,切勿乱跑。” 青黛应了一声,匆匆离去。幼桐与白灵各分了方向,朝林子深处走去。 林子里已开始落叶,风一吹,便有嚯嚯的声响。先前人多不觉得,而今一个人走在路上,幼桐忽觉得有种秋日的萧瑟之感。 走了一路,未见石头的人影,不多时,便过了果林,进到了院外的树林里。 这是树林的南边,平日里众人都从东面进出,这边反而来得少,但阵式却是一点没马虎,幼桐依照口诀,小心翼翼地绕过各处机关阵法,一边四处张望,一边高声呼唤石头的名字。 喊了一阵,依旧不见回应,幼桐琢磨着他可能不在此地,正要转身回头,忽听得不远处的响声。眉头一皱,循声走过去一瞧,可不正是一身狼狈的石头抱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头发全散了下来,脸上也被林子里的树枝刮出了几条血痕,双唇紧咬,却是半点声音也不肯出。 幼桐见状有些气,她们三个女人四下里到处寻他,他倒好,明明听到了声音却不回应,这不是故意折腾她们么。一边想着,脚步不免沉了些。石头耳朵好使,立刻调转脑袋过来看,一瞧见幼桐,顿时低下脑袋作惶恐之色。 “你乱跑什么?”幼桐怒道:“不是早和你说过这林子里不能乱走么,今儿幸好是寻到了,若是找不到,你岂不是准备在里头过冬。明明听到我在唤你,为何不回应?” 石头低着脑袋不看她,也不回话,那怯怯的模样却是让人再也发不出火来。 “跟上我。”幼桐懒得再骂他,瞪了他一眼,恶狠狠道。 石头也乖觉,晓得自己闯了祸,赶紧跟在她身后,一步不敢离开。 走了才几步,幼桐忽听得林子外一声尖叫,那声音赫然是青黛。幼桐心中一震,哪里还顾得上慢吞吞地带石头出林子,回头叮嘱了一声“逢三往左,逢五进一”后,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朝林子外奔去。 她轻身工夫好,很快就冲了出来,一眼瞧见外头的情形,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青黛面无人色地攀在一棵小树上,那树底下,赫然是一只吊晴白额虎。 田庄附近虽然也有些山,但并不深,附近常有樵夫猎户,从未听过有老虎为恶,却不晓得这只老虎从何处冒出来的。幼桐虽有武功,但到底是个女儿家,轻身的灵巧工夫不弱,硬碰硬却是不行,且手里又没有称手的武器,如何能敌得过这只老虎。 脑子里正思量着如何下手,那只老虎却忽然奇怪起来,绕着树走了两圈,竟然恋恋不舍地退走了。一直待那老虎走得连影子都没了,幼桐方才回过神来,飞身上前将青黛托到树来。青黛早已被吓得浑身发软,两脚一落地,竟又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因出了这番变故,众人哪里还有游玩的心思,赶紧收拾东西回庄子里去。路上白灵不免唠唠叨叨地责怪石头乱跑,石头却不言语,只偶尔偷偷地抬头看幼桐一眼。 待回了庄子,众人都已累了,幼桐便不让两个丫鬟伺候,着她们先去休息。石头自然也要走,可到了院门口,他又犹犹豫豫地回头,慢吞吞地踱到幼桐跟前,小声道:“兔子…你…爱吃…我看到了…” 幼桐方记起前两日她曾赞过下头佃户送来的熏兔子好吃的话来,却不知怎么传进了这傻子的耳朵里,想来他方才跑得那么急,竟是替自己去抓兔子的。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7、化为废墟 七 湖州那边没有石头寻亲的消息,却传来了山匪打劫了城外一家富户的传闻,尔后,又不断有类似的消息传来,湖州境内,一时人心惶惶。幼桐田庄这边,反倒是难得的太平,想是上回那些匪徒们吃了亏,不敢轻易再来犯。 为防意外,幼桐还是让林管事加紧了田庄的守备,佃户们也都晓得如今的时局,并不需林管事如何号召,主动地参与其中。 到月底时,庄子里的庄稼都收了,大伙儿好歹歇了口气,又听说那些匪徒们如今去了湖州北边为恶,这边反而来得少了,众人便有些松懈起来。因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极好,依此地的风俗,要在月底庆祝一番。林管事将此事报与幼桐,幼桐倒也罢了,平日里并不爱热闹,就是白灵一直嚷嚷着要去看。 左右幼桐身边也不缺她一个人伺候,她便让白灵带着石头一道儿去凑热闹,让青黛在家里头陪着。白灵听罢,欢欢喜喜地去和石头说了。可过不了一会儿,石头行色匆匆地进来求她,非让她们一起。 幼桐被他说得烦了,便随口应了。石头听罢,脸上顿时显出高兴的神色来,笑嘻嘻地告了退。到了晚上,幼桐却忽然做起噩梦来,尖叫一声从梦里惊醒,出了半身的冷汗,直把一旁守夜的青黛吓得魂飞魄散。可待她仔细回想,却又想不起到底梦见了什么。 再躺下去便有些失魂落魄,怎么也睡不安稳,到天亮时起床,面容便有些憔悴。 原本说好了今儿要和众人一道去田庄里庆祝丰收的,可到临走时,外头却下起雨来,虽不大,却淅淅沥沥的极是讨厌。幼桐原本就没睡好,这会儿身上懒洋洋地提不起力气,更不用说出门游玩了。 她清楚石头的性子,瞧着绵软不过,其实最是犟拗,若晓得她不愿出门,定又要来烦他,便托词说要换身衣服,让白灵她们先走。石头不疑有他,听话地跟着白灵一起出了院子。待他们走远,幼桐才打了个哈欠,脱了外头的罩衫,让青黛铺了床,重新去床上睡个回笼觉。 林管事也去了会场帮忙,偌大的院子里就剩下幼桐和青黛两人。左右两人都是喜净的性子,倒也不觉得寂寞。中午青黛在厨房炒了两个小菜下饭,下午幼桐搬了贵妃榻在窗户底下,一边看书一边瞌睡,青黛则在一旁做绣活儿,时不时地说两句话,却是难得地清净。 半寐半醒时,听得青黛在耳畔柔声细语道:“小姐,好像是石头回来了。” 幼桐一愣,迅速睁开眼朝窗外看了一眼,密密的林子中,有个影子缓缓朝这边走来,可不正是石头。“赶紧把门关上,”幼桐立刻起身一面收东西,一面又叮嘱青黛,“一会儿他若是唤,千万别出声。”若是被他晓得她们俩根本没出门,那石头少不得又要唠叨一阵,然后非要拉她们去看那劳什子的庆祝大会。天晓得,她宁愿在家里头打盹儿也不愿出门。 青黛跟了她这么多年,哪里不晓得她的意思,赶紧起身去外头将门锁好,又从窗户口跳进来,再将窗户关严实。从外头看起来,就跟出了门一般。 这阵势果然骗倒了石头,他连唤了没唤,只愣愣地在门口站了半晌,才绷着脸离开。幼桐从窗缝里偷看了几眼,总觉得他今儿似乎有些不对劲。 到了天黑时分,不仅白灵她们没回来,就连林管事也不见人影。幼桐想着可能是被那边的农户们给留住了,倒也没多想,自个儿和青黛随便吃了些东西,又看了一会儿书,便去洗漱睡下。 却是依旧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睁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青黛见她如此,自然也不去睡,在一旁陪着一面说话,一面拿了绣活儿在灯下做。 到午夜时分,幼桐终于觉察到不对劲了,外头的林子里,隐隐约约的似乎有马蹄声传来。她心中一震,立刻起身将灯吹灭,顺手将床头匣子里的长剑握在手里。青黛见她如此行为,亦是惊诧万分,也跟着从匣子里摸了把匕首藏在身上。 “小姐,外头是什么人?”虽说也学了些许拳脚功夫,但到底没动过真刀真枪,青黛的声音有些发抖。 幼桐将耳朵贴近地面仔细听了一阵,脸上更见肃穆,“少说也有二三十个,这大半夜地闯进来,还能有什么好人,自然是土匪了。只是——”只是他们的声音分明越来越近,绝非被困在阵中。幼桐可不认为那些乌合之众能轻易解开她的阵法,唯一的解释只有…… 到底是林管事,还是石头? 幼桐狠狠握紧拳头,缓缓吐了一口气,“人太多,我们打不过,唯今之计,唯有先从后门逃出去。” “好。”青黛赶紧应了,正要转身去后门处探看,忽又想到什么,回头道:“那这庄子——” “命都快保不住了,还管这庄子作甚?”幼桐气道,拽着青黛的手,打开后门,迅速地冲进黑暗中…… 那些土匪虽说不熟悉地形,可到底骑着马,若是真要追,她们如何躲得过。想到此地,幼桐便不往大路走,反而朝北边狂奔。落了一天的小雨,这会儿林子里极是阴湿,又加上二人走得匆忙,中衣外只着了件长单衣,被这小雨淋湿后,冷风一吹,冰冷刺骨。二人在林子里一路狂奔,心中又慌乱,竟连寒意都感觉不到。 身后远远地传来马蹄声和喝骂声,还隐约有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仿佛只一刻就要冲到她们身后。 幼桐根本来不及回头,左手拽紧青黛的袖子,右手紧握长剑,一路不停歇,径直奔到林子外的小湖边。 “怎…怎么办?”青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脸上一片潮湿,分不出到底是雨水还是吓出的眼泪。此处都是荒山和田地,附近并无农户,便是求救也无门。 幼桐却一脸冷静,松开紧拽住青黛的手,从湖边摸索了一阵,折了两根枯萎的荷埂子,将其中一根递给她,道:“躲到湖里去,含着它出气。” 青黛自是惟命是从,接了荷埂子,将一头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摸进湖里去。深秋时节,湖水如冰一般刺骨,青黛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颤,但终究无奈,一咬牙,缓缓沉下去,只余下荷埂的另一头。 这汪湖足有十来亩,虽是深秋,但湖中仍有残荷,白日里望去也是一片枯褐,几不见湖下景象,更不用说这漆黑的夜晚。幼桐四下里察看了一番,抹去了二人留下的脚印,确定再无一样后,才也跟着沉下湖去。 不多时,果然有人追来,足足有十来个火把,明晃晃地将四周照得亮堂。他们四下寻了一阵,不见人影,纷纷破口大骂,倒是没人想到来湖里瞧一眼。 待那些人渐渐走远,幼桐又仔细听了一阵,确定安全了,才缓缓从湖中起身,低声唤了两声“青黛”。青黛赶紧也从湖边枯黄的水草丛中钻出来,一脸冻得青紫,浑身发抖地看着她,颤着声音唤了声“小姐”。 二人相互搀扶着爬上岸,方才站起身,青黛忽看着身后庄园的方向一动不动,眼中一片绝望。幼桐亦转身望去,只见林中一片光亮,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庄园已成了一片火海…… 主仆二人在附近的山洞里依偎着过了一夜,天亮后才起身朝庄园的方向走。经历了这么一晚,二人都已狼狈不堪,但都没说话,强撑着一步一步地往里走。 因下过一天雨的缘故,昨晚那火烧得并不久,且因院子外隔了好大一片空地,故附近的树林并无多大的损失,只是那片园子只余一片灰烬。幼桐铁青着脸在废墟中站了好半天,拳头紧握,手指几乎要刺进肉里,却是半点眼泪也没有掉。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听到身后青黛唤她的声音里带了哭腔,幼桐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在院子前方的石椅底下翻了一阵,从地底下翻出一只黑漆鎏金的木匣子来,一剑劈开铜锁,打开来,竟是满满一匣子的银票地契。 青黛好歹松了一口气。虽说她晓得幼桐素来谨慎,绝不会将财务全都锁在库房里,但心里头到底还是打着鼓,如今亲眼瞧见了,才算是放了心。 二人一言不发地出了林子,到路口时,幼桐好歹说了句话,“是石头。” 青黛心一颤,偷偷地看了看她,见她面上仍是无波无澜,心中更添担忧,“那白灵她——” “她最好是没事,若不然——”幼桐面上显出狰狞之色,“若不然,便是天涯海角,我亦要报此仇。”说罢,拎着匣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那些土匪显然是冲着幼桐她们来的,除了庄子被烧之外,外头的佃户并未波及,但昨晚的大火已让众人察觉到异样,纷纷出来探看。待见幼桐与青黛出来,众人纷纷过来问询,只是见她二人一身女装打扮,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古怪。 林管事也在人群中,瞧见幼桐她们,顿时老泪纵横,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抹了两把泪,才哽道:“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好在东家没事。” 幼桐只盯着他问:“可曾瞧见了白灵?” 林管事讶道:“白灵姑娘不是跟石头小哥儿在一起么?咦,那石头他们呢?” 幼桐冷笑数声,不再追问。 8、梁上君子 八 在农庄里头只住了一日,幼桐便收拾东西准备去湖州城打探消息。原本打算让青黛在田庄这边候着,但她怎么也不肯,非要跟着。幼桐无奈,只得依了她。 这些土匪分明是冲着她们来的,幼桐不用猜,也能想到定是上回在林子里吃过亏的那群人的同伙,因上回有几个被静仪师太送去官府,丢了性命,这回特意来报仇。但上回她几乎连那些人的面都没有瞧见过,更不用说审问,这会儿却是连报仇也找不到地方。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白灵。 关于白灵的失踪,幼桐努力地不去想另一种可能,只是青黛素来心思重,难免小心翼翼地提出质疑,倒也不明说,只委婉地提及白灵与石头素来交好,嘱咐她小心行事。 幼桐哪里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余府的这些下人中,白灵不如翡翠本分老实,不如明珠会察颜观色,更比不上你细心能干。她性子跳脱,有时候还咋咋呼呼的没上没下,以前在家里头,翡翠她们就不喜欢她,可这些年来,我却一直对她宠信有加,甚至有时候还宠得过了些。你可知道,这是何原因?” 青黛低声回道:“小姐宠信白灵,自然有小姐的道理。” 幼桐苦笑一声,眸中闪过一丝凄苦,低声道:“你只看到我而今性子坚毅,却不晓得我幼时也曾软弱可欺。那时候你还未曾进府,我身边只有翡翠和白灵两个人伺候。母亲常年吃斋念佛,不理家事,一月当中总有好几天都在山里庵堂吃斋。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母亲被阻在山上下不来,我因些琐事跟老头子闹翻了,被他狠狠扇了一耳光,又在祠堂罚跪了两个时辰,到晚上就病倒了。老头子素来不待见我,只当我又是故意惹事,任白灵求了许久,也不曾派人去请大夫,最后是白灵冒着大雪,走了一个多时辰,软磨硬泡辛辛苦苦地将大夫地押了回来,最后才救了我一命。白灵,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她若是被人逮了去,我便是拼死也要救她。若是她果真…我这庄子,就算是还了她一条命吧。可无论如何,我总要去查个清楚。” 这是青黛头一回听说此事,虽说她早晓得余老爷宠妾灭妻,连带着对嫡出的大小姐不闻不问,却不曾料到他竟连亲身女儿的性命都不顾,难怪幼桐对他全无半点父女之情。也幸好她是这样的性子,若不然,早被余家那些人给生吞活剥了。 到底是话题太过沉重,青黛不敢再提。幼桐也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寻找那些土匪的蛛丝马迹。思来想去,才想起去湖州知府刘胜问问,到底上回杀人的是他,想来该问的都问过。 进了城,先寻了间僻静的小客栈住下,又给了青黛一些银两,让她去寻个买办,在城里买一处小院子,日后也好落脚。青黛知道自己别的帮不上忙,这会儿好歹有事可做,接了银子后,就立刻去办事了。 幼桐则换了身男装,备了帖子准备去知府衙门拜访。 谁料才到了衙门大门口,就见这里摆出了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大门口连带着院子四周,每隔两三步就立着个气势汹汹的差役。幼桐去递帖子,顺便塞了一锭二三两重的碎银子过去,那门房居然连看也不看一眼,只说是知府老爷忙于剿匪,闲杂人等,一律不见。 幼桐和他磨了半天,仍不得其入,只得折回,在附近的酒楼里叫了个位子,一边喝茶,一边竖起耳朵探听周围客人的谈话。 许是知府衙门的阵仗太大,城里百姓也都看在眼里,免不了有不少人在酒楼里大声地论及此事,倒是正合了幼桐的心意。听了半天,幼桐总算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原来是附近九头山的土匪派人送了恐吓信过来,说是刘大人杀了他们兄弟,要过来报仇云云…… 店里的客人们未曾被那土匪打劫过,说起话来自然不知痛痒,竟有几个不分是非好歹的汉子大声地夸赞起那些土匪好本事来,说那大当家是如何的勇武,二当家如何的善战……还有新晋的七当家,人称“玉面书生”,不仅生得好相貌,脑子也是一等一地好使,据说前两日才刚领着山寨的弟兄给上回被杀头的兄弟们报了仇… 幼桐手里的筷子顿时被折成了好几截。 据说九头山山寨的土匪有好几百人,幼桐心知单凭一己之力绝非他们的对手,为今之计,唯有与官府联手。可照如今刘胜这副缩头乌龟的样儿,幼桐十分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去剿匪的胆儿。 无论如何,总还是要去找刘胜说一说。 既然刘胜不肯循正常途径见人,那幼桐无奈,便只能做一回梁上君子,从屋顶去寻他了。 这事儿却是不好告诉青黛的,要不,她定要拦着幼桐不准出门。 晚上早早地歇了,待听到青黛那边传来浅浅的鼾声,幼桐方才起身,换了身黑色劲装,又用帕子将脸给蒙了,这才推窗从窗口跃了出去。 已是深夜,街上寂静无人。 幼桐一路飞跃,很快就到了知府衙门。四周仍有士兵把守,好在幼桐伸手矫捷,趁两列守卫相处错开之际,一眨眼便溜了进去。 各处衙门的建制都大同小异,幼桐很快就寻到了后院正房的所在,屋里一片漆黑,并无声响,倒是西厢那边的侧房亮着灯。幼桐略一思索,便果断地折身去往西厢。 翻身上房顶,侧耳倾听,仿佛有两个人在低声说话,并不清晰。幼桐轻手轻脚地将屋顶瓦片移开,小心翼翼地探头去看。 这赫然是一间书房,颌下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想来是湖州知府刘胜,幼桐虽未曾亲见过,却听静仪师太描述过其长相。而另一位男子正正好坐在幼桐的下方,又微微垂首,看不清长相,只依稀感觉到此人年纪甚轻。 刘胜在这个年轻男子面前甚是客气,说话时明显地压着嗓子,脸上一直陪着笑,却不知这湖州城里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面子。 幼桐心中生疑,不由得又再凑近了些。 到底是头一回做这样的勾当,手生,一没留意,就磕到了搁在一旁的瓦片,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底下的男人猛地抬头,正正好对上幼桐的眼睛。 因离得近,幼桐清清楚楚地看清他的双眸,深邃而锐利,让人不敢逼视,不是旁人,竟是上回在城门口曾见过一回的那个制服马匹的华服男子。想到他那一身骇人的蛮力,幼桐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顾得上找刘胜,拔腿就逃。 那华服男子也立刻从屋里冲了出来,一跃上了房顶,盯着前方纤细窈窕的身影穷追不舍。 到底不是钱塘,幼桐并不熟悉此地的地形,加上心中又慌乱,跑了不多远便发现有些找不到方向。更可怕的是紧随身后犹如鬼魅的那个男子,明明好几次都快要甩得不见了人影,可一转弯,就瞧见他又跟了上来,简直是跗骨之蛆。 想当初幼桐学艺之时,静仪师太就曾夸赞她筋骨极佳,乃是学武的奇才,只因她是女儿身,先天力气有所不足,她便一门心思学这轻身和灵巧工夫,自认为颇有所得,连静仪师太也屡屡夸赞,没想到,如今竟被这么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追得灰头土脸。幼桐头一回开始怀疑起静仪师太的眼光来。 到底是经验不足,幼桐起初就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越跑到后面,就有些气力不济,眼看着那男人越来越近,她心里更是慌乱起来。说时迟,那时快,男人大喝一声,猛地拔高了两尺,径直扑向幼桐。 幼桐慌忙侧身躲过,手里长剑出鞘,依照静仪师太所教的招式朝那男人刺去。男人脸上微露惊诧之色,身形微动,已然躲过她这一招。 “你是谁?”男人只守不攻,游刃有余,一边仔细查看幼桐的招式,一边问道。 幼桐自然不会回他的话,手中长剑一转,刺出两朵剑花,晃出一片剑影,剑尖却陡然朝男人肋下刺去。男人神色一凛,面上立刻转为严肃,郑重地往后退了两步,险险躲开幼桐这一剑。 幼桐心中一喜,待要再刺,那男人忽然不见了踪影,她一愣,尔后便失了先机,那男人的手已然伸到她面前,利索地揭去了她脸上的面巾。 “文凤?”看清她的长相,男人顿时大惊失色,愣在当场。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幼桐趁他发愣的当儿,从怀里掏出一把石灰粉铺头盖脸地朝他撒去,尔后趁乱飞奔离去。 在城里转了好几圈,幼桐方才寻到了回客栈的路,连外衣都懒得脱,精疲力竭地躺在了床上。 第二日大早,青黛方才发现了她的异样,得知她夜探知府衙门,吓得一脸煞白,后怕得直拍胸口,连说好险。只是幼桐脑子里一直想着昨日那男子脱口而出的名字——文凤——为何会对着她的脸唤这个名字呢? ———— 青黛最是能干,就一日的工夫就已经找到了合适的房子,跟那买办说好了,今儿要亲自去看。 院子在城西的麻石胡同,不大,收拾得却还算干净。幼桐略看了两圈,没有异议,便定了下来,下午交了银子换了房契,晚上主仆二人便搬了进来。 9、青黛出嫁 九 刚刚搬进新家,院子里还需要布置,加上幼桐那日险些被那男人逮住,她再不敢轻举妄动,便难得地陪着青黛一起上街买些日常用品。被褥衣服、锅碗瓢盆等零零碎碎的一大堆,雇了辆牛车一通拉回来。 四周的邻居这会儿才发现院子里新搬进了人,有几个爱热闹的过来打招呼,旁敲侧击地问起二人的底细。幼桐依旧一身男装,谎称与青黛是姐弟俩,父母都已过世,原本住在城外的黄桥镇,因幼桐要进城念书,才特意在城里买了这处院子暂时住下。 邻居们听说幼桐是读书人,顿时生出敬意,说话时也不经意间带了些客套,更有个大妈一脸兴趣地问起她的年岁,有无定亲娶妻的话来。幼桐只推说亡母生前替她们姐弟早定过亲事。那大妈这才怏怏地去了。 折腾了两天,才将院子布置好,幼桐住在正房,青黛则在东厢,花厅里设了一条黑漆长榻并四把松木椅子,墙上挂了两幅画,靠东边的侧门还垂了扇竹帘子。靠西边墙角原本有口井,早已荒废了的,幼桐请人休憩了一番,又在井口四周砌了一尺高的护栏。 如此一来,这院子倒也有模有样了。 青黛怕幼桐独自一人去冒险,每次出门,都非要拉着她一起。这日她又要去店里买布,准备给幼桐做两身冬衣。女儿家买起东西来最是犹豫不决,幼桐的性子却有些急躁,便跟她说了一声,自己先去一旁的茶楼等她。 足足喝了两盏茶也不见青黛来寻她,幼桐难免有些焦急,正待下楼去寻她,忽瞧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布店里出来,一个是青黛,另一位,竟然是高恒。幼桐顿时收住脚,悄无声息地缩了回去。 因幼桐在高处,心又虚,自不敢凑近了去听他二人的对话,只是见他两人有说有笑,青黛脸上甚至还隐隐泛出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心里隐约闪过一些想法。但是,高家到底也是钱塘世家,高母又是个极讲究规矩门户的人,青黛的身份似乎又不大合适。 一念至此,幼桐原本的打算又被打消了。 说了好一阵话,高恒才彬彬有礼地与青黛告辞。待他走远,青黛面上微微露出不舍,很快又敛去,轻轻叹息了一声,才转身来酒楼寻幼桐。 一路无话,主仆二人各有心思。回了院子,倒是青黛先开了口,仿佛不经意地提起道:“小姐,您猜我方才在店里遇到了谁?”不待幼桐回话,她又笑着接道:“竟然是高公子,高府在湖州有几处生意,他过来查账,刚刚好跟奴婢遇见了,真是巧。” “哦”,幼桐低着头看书,轻轻应了一声,没多问。 青黛却还是说个不停,“高公子问我怎么在这里,我便跟他说,自从离了余家后,我就来湖州投亲,如今住在外祖母家里。” 幼桐闻言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你可曾跟他说了如今住哪里?” 青黛脸上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高公子他非要问…我…” 幼桐低下头静了一阵,缓缓将书合上,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青黛,你在我身边有七年了罢。” 青黛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此事,心中又惊又慌,偏又不敢问,只老老实实地回道:“是,奴婢是武德元年进的府。” 幼桐看着她,叹了口气,道:“我记得你比还我大两个月,而今也有十七了吧,也是该嫁人了。”她仿佛没有看到青黛脸色陡变,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对高恒是不是——” 话未说完,青黛已是一骨碌跪在了地上,惶恐道:“小姐,奴婢不敢。高公子他…他…”却是怎么也说不下去。 幼桐看着她,半天不说话,想了许久,才缓缓道:“你要晓得,高家的门第,不可能娶你为正妻。” 青黛眼一红,顿时又泪珠滑下,强忍住哭腔,咬唇道:“奴婢只是个下人出身,如何敢作奢望。小姐,你让奴婢陪着你吧,奴婢情愿一辈子不嫁人。” 幼桐别过脸去,没再说话,只无力地抬了抬手,道:“你先起来,洗洗脸回屋歇着吧,这事儿且容我细想。” 晚上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好。当初诈死离家时,只想着自己自在逍遥,却忘了问这两个丫鬟是不是也愿意和她一起过这种日子。如今白灵生死未卜,青黛这里,怎么也得给她寻个好归宿。只是,高家…高家…到底齐大非偶。 第二日早晨,外头有客求见,青黛先去开的门,过了一会儿,又红着脸匆匆忙忙地跑进了幼桐房间,支支吾吾地不好意思说话。幼桐欲出门察看,又被她拉住,犹豫了半晌,才别别扭扭地小声道:“是…是高公子…遣了冰人过来…” 幼桐一时愣住,过了半晌,才在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低声道:“你先将她请去厅里喝茶,说你外祖母身体不适,不能见光。我这里在床前设个屏风,一会儿你就将人请过来,隔着屏风说话就是。” 青黛红着脸应了,迈着小碎步急急地告退。 幼桐赶紧将刚买回的竹制屏风摆在床前,将床上风景遮得严实,又将多宝格子上的几样珊瑚摆件收了起来,换成了官窑的瓷器,开了窗,仔细查看了一番,确定无误后,方才从抽屉里拿出一白瓷小瓶,从里头倒了一刻碧绿色的药丸,和水服下。不一会儿,嗓子里有些干干的,幼桐咳了咳,顿作嘶哑之声。 一会儿,青黛就过来敲门。幼桐哑着嗓子让她请人进来。 隔着屏风,幼桐看不清那冰人的相貌,但从她说话的语气和态度来看,倒也还算诚恳。离钱塘不过几月,幼桐方才从这冰人口中得知高恒原来已经娶了正妻,而今正是求纳青黛做二房。虽说幼桐早已料到,可而今亲耳听见,心里却还是十分不舒服,敷衍了几声,却没有立刻答应。 那冰人也不急着催,只笑笑地说道:“这婚姻大事绝非儿戏,老太太好生考虑也是应当的。不过不是我林婆夸口,那高公子真真地好人才,这四里八乡的谁不夸赞。高公子也不是那种见色眼开的,这湖州城里有多少美貌姐儿想进他家的门,那高公子何曾看过她们一眼。我听说,他与姑娘的旧主也是熟识,以前还见过姑娘几回。而今还能再见,怎么说也是缘分……” 待那冰人走后,幼桐又问了青黛是否愿意嫁进高府。青黛口中虽还坚持着要陪她,眼中却分明有些松动。幼桐见状,心中暗叹,第二日便托人给那冰人送信去,算是应了此事。 尔后便是给青黛备嫁妆了。她在幼桐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幼桐自然不会亏待她,更何况,她日后去高家作妾,身边也需银两傍身。余家的田庄虽被土匪烧掉了,但幼桐私下里还是存着不少银子,一共给青黛备了二百两的银票和两套金头面,以及钱塘城里的一个小铺面。 因是纳妾,仪式便简单得多。高恒为示重视,还是请人送了聘礼,又择了吉日相商,最后定了十一月九日。 临出嫁前,幼桐还不忘了仔细叮嘱青黛如何处事,道:“高家老夫人出身世家大族,最讲规矩,日后你进了门,表面上的工夫一定要做好,切不可被人挑出刺来。在府里头也不要与高夫人争强斗胜,她到底是正妻,闹起来总比你占理,但也不要太懦弱,若是她做得过了,你也不要哭哭啼啼地找高恒哭闹,只需偶尔示弱说说委屈就好。入口的东西要小心,药不能乱吃,不可随意相信他人,便是高恒的话你也多加思量……” 青黛一一记下,说到最后,主仆二人又忍不住掉了一通眼泪。 到十一月九日,一顶花轿将青黛迎进了高家的大门,幼桐彻彻底底地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青黛一走,这院子里便冷清了下来。四邻中有些长舌的,背地里没少说青黛的坏话,不外乎她贪慕高家的财产,毁了婚嫁去高府作妾之类。幼桐也懒得和她们解释,大部分时候都关着院门在家里头看书发呆,有时候出门去探一探九头山的消息,寻思着什么时候混去山寨一趟,就算找不到那“玉面书生”报仇,至少也得问出白灵的消息来。 她当然没有想到,有些事情,会无缘无故地找上门来。 这日早晨,她在外头巷子里吃早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有视线一直盯着她,可待她四下了搜寻,却又寻不到踪迹。 心中难免有些不安,快步冲回院子,那种如芒在刺的感觉才终于消失。幼桐将门窗都关上,又倒了杯茶,一口一口地喝干了,正要起身,忽觉眼前一片模糊,心中大叫不好,但为时已晚,四肢一软,就势往地上倒去。 跌倒之前,面前一黑,一双宽厚有力的胳膊将她围住。 幼桐再醒来时已不在自己房里,身下摇摇晃晃的,还伴随着吱嘎吱嘎和踢踢哒哒的声响,她艰难地睁开眼,身上盖着银色的丝质被褥,往上是小小的窗,再往上则是宝蓝色的细绒布车顶。 “你醒了?”有人在一旁说话,是男人的声音。 幼桐猛地坐起身,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赫然是那天在知府衙门交过手的那位。他今儿换了身黑衣,领口和袖口却用金线镶边,原本庄重的颜色竟然被他穿出了浪荡的味道,肤色依旧黝黑,一双眼睛狭长而深邃,而今正微微眯缝着打量她,忽然又笑起来,“我以为你好歹也得后天才醒,没想到,喝了‘九日醉’,你居然只睡了三天。” 幼桐暗中运气,发现身上并无钳制,稍稍放下心来,瞪着眼喝问道:“你是谁?” 男人笑眯眯地看着她,“九妹,你忘了,我是你五哥啊。” 10、陇西崔家 十 幼桐不说话,男人则看着她笑,硬朗的脸上居然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看得幼桐十分闹心,只恨不得狠狠一拳打上去,看他还能不能笑得这么欢。 幼桐当然不会当真地以为男人认错了人,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在屋顶,男人揭开她面巾时曾脱口而出的名字“文凤”,想来自己跟那个女人有几分想象,却不知,他如此大费周折地将自己擒过来,所为何事。 心念至此,幼桐便沉下心来,坐正了身子往后靠了靠,整遐以待地等他开口。 男人却不急不慢,慢条斯理地学着她的样子靠在车壁上,懒洋洋地笑着道:“九妹刚睡醒,这会儿脑子定是还晕乎着。一会儿我们在云和县打尖住宿,五哥再和你细说。” “云和县?”绕是幼桐再冷静,听到这个地名也有些坐不住了。云和县在湖州西北至少有三天的路程,她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后竟已身在千里之外,如何能不震惊。“我们这是要回家去吗,五哥?”幼桐眨了眨眼睛,换了方式再问道。 男人眼睛一亮,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阵,终于满意地笑起来,“是,我们回家去。九妹出来这么久,我爹和我娘快急死了。四哥和六弟都被打发出来找人,不过他们都走得不远,只在陇西四郡搜寻,却不料你这丫头竟然这么能跑,一不留神就躲到了江南来。” 幼桐一脸羞愧之色,“都是我的错,让伯父和诸位哥哥操心。” 男人满面笑容,“你呀,白白地在南山庙里吃斋念佛这么多年,性子还这么急躁。好在家里人都疼你,回头好好地认个错,大家也都不会为难你。你不愿嫁进沈家,好好地说就是,怎好一言不发地就走了,害得我们费劲了力气才将此事给压了下来。这离家出走可不是小事,若是传了出去,你让我们崔家的这些姐妹们日后如何做人?”说到最后一句,男人的脸上带了些厉色,仿佛果真在斥责这不懂事的妹子一般。 幼桐却是从他这一番话里听出了事情的大概,想来这位九小姐在家里头是个实实在在不受宠的,要不,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在“南山庙里吃斋念佛这么多年”。却不知被家里头到底许给了什么样的男人,竟让这钱进小姐逃婚出走。说起来,这九小姐的处境和她倒是有几分想象,且能在崔家这么多人的搜寻下而不露丝毫蛛丝马迹,的的确确有几分本事。 男人似看出幼桐的心思,正色道:“旁人浑说什么你都信,沈家三公子若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子弟,当年小叔叔和小婶婶怎会替你定下婚事。以沈家的家世,便是崔家长房嫡出的小姐也配的,如今竟落在你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身上,你让旁人如何不眼红,背地里难免要说些难听的话,巴不得把你给气走了,好便宜了她们自个儿。沈家老三我也亲眼见过的,那相貌气度都是万里挑一。昨儿我刚接到消息,他又里应外合,将湖州城外的九头山土匪窝给攻了下来,立了大功——” “九头山?”幼桐心中巨震,面上却强作镇定,只作出一副看热闹的神情来,道:“我在城里的时候倒是听说过,那些土匪胆大包天,竟然…竟然去知府衙门挑衅,而今,居然被剿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男人笑道:“这还不都是沈家老三的好计谋。那小子虽说长得跟女人样的,可实在有些门道,也不晓得怎么就得了山寨里头大当家的信任,居然当上了七当家。有他在山寨里做内应,焉有攻不下的道理。” 幼桐藏在被褥下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却愈发地冷静起来,“七当家玉面书生,这位沈家三公子真是好,智勇双全。” 男人便是再聪明,也猜不到幼桐跟那沈三之间竟然会有这样的纠葛,见她居然能叫出沈三在九头山的名号,忍不住笑道:“连你也晓得他的名号,看来他这几天的土匪没有白做。” 幼桐冷冷地笑,一字一字地说道:“那是自然。” 男人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皱着眉头没说话。 这一路上,幼桐渐渐从这男人口中得知了事件的大体经过。面前这个高壮黝黑的男人是陇西崔家的嫡出子弟,行五,名维远,其父正是崔家的家主,而这逃婚出走的崔文凤则是五房所出。 崔氏乃是当今四大家族之一,除了陇西这一支外,另一支在清河,也就是幼桐母亲那一族。这两支原本同出一族,只是后来因故渐渐疏远,联系得少了。 文凤之父崔家五老爷也是崔府嫡子,年少时因书念得好格外受老太爷的宠,元庆二十年,年仅二十七岁的崔五爷更是连中三元,一时荣宠无比。 只可惜,这崔五爷早年用功太过,埋下了病根,刚过而立之年便因病去世,膝下只得了崔文凤这么一个女儿。又过了几年,五夫人也过世了,文凤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 老太爷过世后,起先是由崔家长房也就是崔维远的大伯继承的家主之位,后来先帝立太子那会儿,他站错了队,得罪了当今天子,没多久,皇帝便寻了个错处将他一贬再贬。崔大老爷一时受不住,竟投水自尽了,之后,才由崔维远之父崔广清继承了家主之位。 文凤无父无母,性子又孤僻内向,加上早些年为父母守孝,深居简出,常年都住在南山庙里为父母祈福,这崔府上下,见过她的人寥寥可数。这也是崔维远胆大包天,居然敢弄个西贝货回去糊弄的主要原因。 至于文凤与沈三的婚事,还真是崔五爷生前定下的,那时候他还在翰林院,最爱喝茶下围棋,沈家老爷也是位围棋高手,二人抽空就战几盘,再到后来,二日竟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了,也不知后来是谁先提了出来,一句话就将文凤和沈家老三的婚事给定了下来。 那会儿沈家还未发迹,崔五爷也不曾与人提及,只将此事说与了五夫人听,还留下了沈家送来的半枚玉佩以作信物。直到前不久文凤及笄,沈家才派人过府说起婚事,崔家上下这才晓得。文凤这个素来不被关注的小孤女忽然就成了香饽饽。 也不知文凤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崔家有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怪话,这姑娘竟然生出了抗婚的念头。但她还算沉得住气,跟谁也没说,崔家上下也完全没想过她这么个小姑娘真能逃走,结果,有一天,她就忽然离家出走了。 一个年轻女子离家出走,便是日后寻了回来,名声也毁了,再说崔家也丢不起这个人。因此,文凤出走的事儿被崔广清死死地压了下来,除了负责找人的老二和老四之外,就只有崔维远知道了,便是老太太也都瞒着,只说文凤思念亡母成疾,如今正在养病。 幼桐安安分分地似乎接受了安排,这让崔维远有些意外,他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威胁的话,可通通都没机会说出口,这感觉,就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让他有力气也没法使。 但崔维远没有就此放下心来,他不是没和幼桐接触过,那身剑法绝对师出名门,可他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幼桐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回答。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幼桐对代嫁一事并无半点异议,甚至,她眼中偶尔还会闪过一丝兴奋,这让崔维远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有些太仓猝了。 江南距陇西数千里,自不是几日就能赶到的,更何况,这一路上,幼桐还有不少东西要学,旁的不说,崔家七大姑、八大姨,还有十几个叔伯婶娘,二十来号兄弟姐妹,再加上他们各自的丫鬟下人,单是名字就有数百号。 好在那崔文凤素来少与人接触,平日里也多在庙里头过活,既无交好的友人,也没有相互看不惯的仇敌,到了崔府,也不必费太多精力周旋。 崔家府邸在陇西清水,除了崔氏家主和几位出仕的同宗在京中为官外,其余的族人都聚居于此。崔维远倒也不急着将幼桐送回崔家,而是在清水城外另租了个院子先将幼桐安置下,一面使人送了书信去府里报信,一面又买了几个丫鬟□□着,以便日后伺候幼桐。 说是伺候,其实不过是监视,幼桐心中虽明了,嘴里却不说,安安分分地由着他折腾。 一旦进了崔家,认人都是小事,规矩礼仪却是半分也错不得。崔维远只当幼桐是江湖中人,不懂礼仪,生怕日后进府后出了岔子,特特地从京城请了个嬷嬷过来教授她礼仪。 虽说余家不算什么世家大族,但崔氏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千金小姐出身,自幼就将幼桐□□得极有规矩,使得崔维远花了大力气请来教授她礼仪的嬷嬷丝毫使不上力。这让崔维远心里头更加没底了。 11、初进崔家 十一 在城外住了一个来月,眼看着就是新年,崔维远便开始准备送幼桐回崔府的事宜。 崔家的排场比起余家来说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何况,如今文凤又与沈家订了婚,身价水涨船高,单单是冬衣就从里到外置办了四身,更有一套掐丝镶绿宝石的头面,一套金丝缀珍珠的首饰,其余布料、摆件更是数不胜数。 东西送到时,崔维远暗中打量幼桐的神色,见她面上始终淡漠,便是他最后从箱子里取出一件大红色白狐裘领的披风来时,幼桐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口中不轻不重地道了声谢。崔维远见状,心里更加没有底。 这些日子,他没少监视幼桐的言行,可越是看下来,就越是不解。看得出来,她出身良好,举止优雅,不贪慕虚荣,不贪图富贵,且性格坚毅,十分有主意,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被人胁迫去代嫁的。可她偏偏就应了,不仅毫无怨言,而且还安之若素。 然而,无论崔维远如何的不解,而今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一来他早已将寻到文凤的事报回了崔家,二来,他刚刚收到消息,二哥崔维风已经寻到了九妹文凤,这个素来胆小怯弱的妹子居然已经不动声色地嫁了人。 既无后路,崔维远只有硬着头皮一条路走下去。他暗暗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那总是个举目无亲的女孩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再怎么不安分也翻不过天去。他却是忘了,连文凤那样胆小怯弱的小姑娘被逼急了都能离家出走,更何况他眼前胆大包天的这一位。 崔维远的好日子,在幼桐的马车渐渐驶进崔家大门的时候,就已经渐渐地远去了。 陇西崔氏,百年世家。 不同于钱塘低调精致的奢华,崔家肆无忌惮地显示着这百年大族的庞大气势。且不说那屋上的雕梁画栋,花园里的群芳斗春,单是进门时的那扇大门,竟是一整块的紫檀木所雕出,绕是幼桐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心中一震。 紫檀生长不易,五年一年轮,八百年方成才,故有“一寸紫檀一寸金”的说法,寻常人家,若是得了一方紫檀,莫不视为珍宝。余府里头也有紫檀雕成的物件,但多是围棋罐,笔架这样的小物件,钱塘首富胡家早年从海外得了张紫檀书桌,还引得城里各家争先观看。这余家果真是百年世族,财大气粗,连个大门都建得这么嚣张。 幼桐目不斜视地跟在崔维远身后亦步亦趋,她今儿穿了身松花色百褶如意长裙并桃红色琵琶襟短孺,梳芙蓉归云髻,发髻间只着了支素色珠钗。因是刚刚订过亲的,脸上不好太素,便在腮间扫了淡淡的胭脂,衬着瓷白的肤色,格外娇俏可人。 依规矩,进了府后的头一件事就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是幼桐在崔家的第一次露面,崔维远倒比幼桐还紧张些,一路上不断地别过脸去看她一眼,好几次想要开口劝慰,见她面色如常,便再说不出口。 文凤回府的事是早已报回了家的,故老太太并几房的夫人、少爷小姐们早在大厅里候着,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 听得文凤和崔维远到了,老太太赶紧让他们进屋。幼桐深吸了一口气,看也不看崔维远,抬着头,挺直腰杆,迈着最优雅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进大门。 这院子名唤宣德堂,是崔老太爷生前的住所,崔老太爷役了之后,老太太仍旧住在此处。当初崔维远说到此事时,幼桐便晓得,这大院子里做主的,仍是面前这位头发发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 屋里诸人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坐在上首正中榻上的就是崔家老夫人李氏,她年逾花甲,头发白了一大半,眼睛却仍灵活,看起来精神颇佳。幼桐进得门来,马上有丫鬟搬了垫子来让她行礼。 幼桐方欲跪下,那厢老夫人已经亲自下榻将她扶起身,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榻边,满脸慈爱地道:“都是家里人,何必行这些虚礼。快让老祖宗瞧瞧,哎哟,这小脸比先前还好看了些,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崔维远心中一震,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幼桐脸上泛出淡淡红晕,半垂着脑袋小声道:“都是五哥的功劳。前些日子原本身子还有些不适,五哥从京里给请了位大夫过来,好生调养了一阵。五哥非逼着我多吃,老祖宗您看,我这脸上都长胖了。”说着,还嗔怪地看了崔维远一眼,目中却是满满的感激。 崔维远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面上却还不得不挤出笑容来,朝老太太笑道:“老祖宗,您看我冤不冤。您这边是千叮呤万嘱咐,只差没让孙儿下军令状,非要我将九妹身子骨养好些,她却不晓得从哪里听来的这些怪话,非说女儿家要瘦些才好看。您说,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有什么好看的,圆圆呼呼的才有福相么。” 众人大笑,其中有个圆脸杏眼瞧着比幼桐还要小些的女孩子一脸娇憨地插嘴道:“五哥你哪里晓得女儿家的心事,谁要长得圆圆呼呼的,若是出去了,怕不是要被人笑话整天只知道吃,长得跟猪一样么。不过九姐姐可不胖,您看她脸蛋儿比我还小呢。”小姑娘笑嘻嘻地上前将脸凑到幼桐旁边,一本正经地问道:“您们瞧,是不是?” 众人被她这举动笑得前仰后翻,老太太更是一面抚着胸口一面道:“你这十丫头,真是…真是个憨货…这日后…可要怎么嫁得出哦…” 那姑娘被众人取笑,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瞪眼吹须,却只见娇憨可爱,不觉骄纵跋扈,让人心生喜爱。 幼桐听老太太唤她十丫头,心知这定是崔维远的亲妹子,二房嫡出的十小姐崔文颜。她比文凤小半岁,刚刚及笄,因性子活泼好动,最得老太太的宠爱,平日里说话行事便没有太多顾忌。 幼桐用余光将厅里众人再打量了一番,除却老太太和十小姐文颜外,上首还坐着三位锦衣华服的妇人,瞧着都甚是年轻,其中一位与文颜相貌酷似,想来维远与文颜的母亲,如今的二夫人。 另外两位,一位是容长脸,狭长眼,皮肤白皙,容貌清秀,穿着身宝蓝色素纹绣花袄并鸭卵青散花百褶裙,端庄优雅,另一位则生得张娃娃脸,着柳黄色云雁细棉衣,配着条银纹绣百蝶度花裙,眉目间总挂着和蔼的笑意,观之可亲。 幼桐回忆崔维远曾画出的画像,知道这二位分别是三夫人吴氏与四夫人刘氏,遂上前朝这三人一一请安问好。崔家还有寡居的大夫人王氏,平日里深居简出,并未出席。 随后便是诸位兄长,分别是二哥崔维风,三哥崔维清,四哥崔维成,老二和老四都是二房庶出,老三则是三房嫡子,另还有长房的老大维哲与四房的老六维泰不曾到场,老大是在京中为官,而老六,幼桐听崔维远提过一回,乃是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平日里甚少着家。其余的诸位弟弟们都在学堂里念书,今儿便不曾前来。 崔家未出阁的小姐们还有五个,除了十小姐文颜外,还有三房庶出的八小姐文清,以及四房庶出的十一小姐文娴与十二小姐文兰。因文娴身体弱,文兰便陪着去了别庄小住,故今儿厅里头,除了文颜外,便只有八小姐文清了。 文清相貌不俗,杏眼桃腮,樱桃小嘴,十足的美人,只是这位美人对幼桐似乎没什么好感。幼桐客客气气地和她打招呼,她面上虽带着笑,可眼睛里却带着怨愤,趁着众人不留意,朝幼桐狠狠剜了一眼。 幼桐自然不会被她这一眼就吓到,依旧笑眯眯地回来坐下,陪着老太太说话。 一旁的文颜对她十分感兴趣,拉着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幼桐不了解她的底细,也不多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只微笑着安静地听她讲。 崔维远瞧着自家妹子没心没肺对幼桐那副推心置腹的模样,眉头又忍不住跳了跳。 见过诸位亲友后,幼桐便由丫鬟们簇拥着去了西苑的月影堂。这里原本是文凤父母的住所,五爷和五夫人去世后,文凤又去了南山庙长住,此地便空了一段时间,后来四房的老六崔维泰求了老夫人要求搬到此地暂住,却被老太太拒了,再后来,沈家过来重提亲事,老太太才让下人们将这里重新收拾出来。 因怕幼桐身份泄露,文凤原来的丫鬟都被遣了个干净,幼桐身边就只剩下崔维远送来的两个丫鬟含玉、含烟,老太太见她身边没有得力的,便将身边两个二等丫鬟慧英和慧巧送了过来,二夫人也凑热闹,送了个两个小丫头过来。这么一来,不算那些下等洒扫的丫头,幼桐身边竟有了六个伺候的丫鬟。 依照崔家的规矩,嫡出小姐的身边一律是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如此一来,便只有委屈含玉和含烟了,谁让崔维远的面子没有老太太和二夫人那么大呢。 慧英和慧巧沾了老太太的光,一进月影堂就得了提拔,欢欢喜喜地跟幼桐叩头道谢。幼桐自不会以为她们果真对她死心塌地,这崔府上下,哪有一个可信之人。若不是要靠着这崔家九小姐的名号去找沈三报仇,幼桐也不会委身与此,与这些人周旋。 但面上工夫还是要做,不免又跟各位丫鬟们好生说了一番话,软中带硬,亲热中又透着些许锋芒,着实将诸位丫鬟们好生敲打了一番。谁说这九小姐内向软弱的?诸位相视一眼,各自有了计较。 12、倒打一耙 十二 临近新年,崔家上下早已忙碌起来。 在外做官的诸位族亲也都送了年礼过来,一车借着一车地往家里头运。 幼桐这边,也得了不少好东西,衣料和珠花都是先送到月影堂由她先挑了后才送去其余的诸位小姐手里。文颜性子豁达并不在意这些,那八小姐文清却是恼得很,气得连摔了好几只杯子,三夫人晓得以后,又将她叫去狠狠训斥了一番…… 这些消息都是红叶和红芸从外头打听来的,这两位就是二夫人送过来伺候的,不同于慧英和慧巧的老成持重,也不同于含玉含烟的沉默寡言,这两个姑娘性子十分活泼,最爱打听府里头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回头绘声绘色地说给幼桐听。 幼桐自然没把那个文清放在眼里,只当是笑话听了,罢了,还赏了她俩一人一个香囊,只叮嘱她们小心打探消息,但万不可插嘴说人是非。 尔后,她又渐渐地晓得了一些府里的事情,比如那位八小姐虽是庶出,其母蒋氏却是位贵妾,乃是崔三爷远房的一位表亲,从小寄住在崔府里,与三爷是青梅竹马的情谊,故连三夫人也不好随意拿捏她; 还有文颜小姐也已经定了亲,男方是京里一位老翰林的幼孙,门第却并不显赫,但那位公子却是个淳厚老实人。为这,三夫人和四夫人私底下没少取笑二房。老太太却是极欢喜,又说男方家底薄,自掏了三千两银子给文颜添妆,只把三夫人和四夫人气得不行。 另还有四房的老六崔维泰,之前幼桐就从众人口中隐约猜出此人不大受众人待见,待听红叶红芸将这位六爷的光辉事迹说了一通后,幼桐更是心生嫌恶。不学无术、惹是生非、欺压百姓、强抢民女,仗着崔家势大,这位六爷就没有不敢做的事,就连府里的丫鬟们也不放过,小小年纪,房里就已收了四五个屋里人。 与老六相对的则是崔维远,这崔府上下,硬是没有说他不好的,什么谦恭友爱、宽厚敏捷、且待人温柔又和气,小丫鬟们还一提到他还会忍不住红脸。幼桐越听就越是忍不住想笑。不过他倒是尚未定亲,说是早年崔二爷找人算过,不宜早婚,故一直拖了下来,而今二夫人倒是一直相看着诸位世家千金,一直未定下来。 崔府的日子还算好过,沈家那边去年就透露去想要早些成亲的意思,这婚期虽未定下来,但想来总不会超过明年二三月,故幼桐只需老老实实地在崔家待嫁即可。 沈家虽是公卿世家,但沈三却非长子,文凤进门后只需孝顺公婆,管好自己房的事就好,故老太太也只寻了个嬷嬷过来教她一些管家的事宜,又让她抽空做些女工,日后进门后一来好打赏他人,二来也可孝敬公婆叔伯。 幼桐一一应了,回屋后却一股脑把这些事儿通通推给含玉和含烟。第二日晚上,崔维远就气呼呼地来了,将下人们都挥退后,好生说了她一通,不外乎既然是老太太的叮嘱,她怎好如此敷衍之类。 幼桐端着茶一边慢慢地品,一边看着他,平心静气地待他说完了,才又轻轻地吹了吹白瓷杯里飘着的龙井茶叶,缓缓笑道:“五少爷真真好笑,我跟着你来崔家可是享福的,哪里耐烦做什么女工。这也是我脾气好,在老太太面前还恭恭顺顺的,若是哪天惹恼了我,可不管是谁,冲着人就要撒气。左右那两个丫头闲着没事,就让她们帮帮忙又怎地,莫不是五少爷您怜香惜玉,见她们如此辛苦心疼了?” 崔维远闻言,原本就黝黑的脸上顿时铁青一片,瞪大眼盯着她狠狠地看了半晌,才终于认命地道:“你想怎么样?” 幼桐笑道:“五哥说哪里话来,我哪能将您怎么样啊?您一味迷药就将我掳了来,让我来崔家我就来崔家,让我代嫁我就代嫁,还不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只不过呢,九妹我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谁要是得罪了我,我就一直记恨着,总想着有朝一日能报复过来。” “所以,你这是故意让我不痛快。”崔维远苦笑。 幼桐只笑不语。 “罢了罢了,你想怎地就怎地。”崔维远毫不在乎地挥挥手,“左右在崔府,这院子里都是我的人,你便是想玩什么把戏也折腾不出来。我虽不清楚你到底为什么想要嫁进沈家,不过,既然你想进沈家门,就不要玩得太过了,要不,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幼桐朝他甜甜地笑,“文凤多谢五哥教诲,您的话我每个字都会记着。”说着,朝他端起手里的茶盏,却不喝,分明是送客的意思。 崔维远黝黑的脸上显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尔后却又无奈地拂袖而去。 月影堂的下人们见崔维远气呼呼地又走了,一个个面面相觑,却不知这一向好脾气的九小姐怎么就能把五少爷给气着。 这大院子里头消息传得最快,第二日大早上,文颜就过来窜门了。一进屋就亲亲热热地凑到幼桐耳边,神秘兮兮地问道:“九姐姐,我听说你昨儿把五哥给气着了,真是好本事。你倒是教教我,下回五哥欺负我,我也要欺负回去。” 幼桐一脸惶恐道:“我哪里敢欺负五哥。昨儿老太太不是说要我做些女工绣活儿么,你也晓得,这些年我一直都住在庙里头,平日里不是诵经就是拜佛,缝缝补补的还能勉强,做的东西却实在拿不出手。思来想去,便只好寻个针线上人教一教。可我刚刚才回府,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去麻烦二伯母,听说含玉含烟两个女工做得好,便让她们两个教我。也是我太疏忽了,前儿晚上一时兴起,竟拉着她们做到了半夜。结果,你也看到了,五哥第二日就找上了门来兴师问罪,说当初说好了那两个丫鬟来这里是依一等的例,我偏偏将她们划去了三等了去。又说我如何苛刻,逼着两个丫鬟干活儿连饭都没得吃,将我好生训了一通后才气呼呼地走了。” 说到此处,幼桐已是委屈地淌下泪来,哭哭啼啼地继续道:“若是不让她们做三等,难不成还能委屈老太太和二伯母身边的人。他事先又不和我说一声,我哪里晓得那两个丫鬟是他看中的人,既然做不了丫鬟,他领过去好生供奉着就是,何苦还要送来我这里受罪,连带着还要坏我的名声……”说着,已是上气不接下气,紧接着脸上一白,竟一头栽倒了下去。 文颜哪里晓得她说晕就晕,吓得脸都白了,赶紧大呼小叫地请大夫过来。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也赶紧冲过来扶住幼桐,手忙脚乱地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幼桐抽了两口气,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文颜的手,虚弱地说道:“都是我不好,把你吓着了。” 文颜见她一脸苍白,还偏偏强撑着,眼眶里氤氤氲氲仿佛随时又要掉下泪来,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气愤,拍着胸脯道:“九姐姐,你莫要哭,回头我帮你出气。真没想到五哥竟然是这样的人,平日里装得跟真的似的,我还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你放心,等我回去,定要去找我娘告状,让她老人家给你评理。你放心,我娘最是公正,绝不会袒护他。” 幼桐低头拭了拭泪,柔声道:“晓得十妹妹最爱抱不平,只是这事儿,还是就此作罢吧。我…我到底刚回府,若是一回来就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旁人还不晓得要怎么看我。左右我在府里住的时间也不长,身边又有慧英她们照顾,便是少两个人也不打紧。”说着,眼眶又红了。 文颜气道:“九姐姐你胆子怎么这么小,日后要是嫁进了沈家还这样,少不得要被人欺负。” 幼桐抽抽噎噎地回道:“其实五哥待我很好,之前我住在庙里头病了好几场,都是他四处寻了大夫来,又是汤又是药的,要不,我哪能好得这么快。想来也是我做得不对,若是我再聪明些,便能自个儿做绣活儿,不用麻烦…那两位姐姐。” “九姐姐你浑说什么!”文颜冷哼一声,怒道:“什么姐姐不姐姐的,那不过是两个下贱丫头,也敢搬弄是非去五哥那里告状,还真当自己是姨奶奶了不成。你放心,一会儿我就将她们两个打发了,我倒要看看五哥能把我这嫡亲的妹子怎么样?” “十妹——”文颜红着眼眶巴巴地拉着她,想说什么又不敢,瞧着十分地可怜。 “九姐姐你别管。”文颜拉着她的手,一脸诚恳道:“既然你要给五哥面子,那我也就不闹到母亲那里去,不过这事儿我跟他没完。日后他再来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定要给你主持公道。” 幼桐眼中泪光闪闪,感动得似乎又要掉下眼泪来。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慧英进来通报说林大夫到了。文颜赶紧让她请进来。 这位林大夫原本是宫里的太医,后因其父过世而辞官在家中守孝,没有再回京。也正因此,崔家才常年请他在府里坐诊,还东苑那边特意辟了个院子让他住下。 林大夫给幼桐拔过脉,眉头就一直皱着没有松过。一旁的文颜看得心惊,小心翼翼地问道:“林大夫,我九姐姐的身体可有什么差池?” 林大夫捋了捋下颌花白的胡须,看了幼桐一眼,目中仍有半分疑虑,犹豫了一下才道:“九小姐似乎有些心悸,倒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万不能轻视,平日里好生调养,平心静气才好。今儿我先开两幅药,九小姐吃吃看。近日切莫再受刺激,要不随时可能再犯。” 文颜听他话里一会儿心悸,一会儿受刺激的,认定了幼桐这毛病都是崔维远气出来的,好生安慰了幼桐一番后,怒气冲冲地去寻崔维远的麻烦了。 13、心乱如麻 十三 却不知文颜到底怎么和崔维远闹腾的,当日下午,含玉和含烟就被撵了出去。 到了晚上,崔维远还特意遣人送了一小篮子水果,来说是歉礼。这让幼桐略微有些意外,她原本以为崔维远吃了这样的亏,怎么着也得来寻她的麻烦,却不想此人竟如此沉得住气,不说旁的,单就这忍耐的工夫,就不容小觑了。 这腊月的天气,却不知他从何处寻来的新鲜水果,每一枚都新鲜水嫩,幼桐拿起红彤彤的苹果咬了一口,甜美的汁水从口腔渐渐深入喉中,再想象着此时崔维远的脸色,幼桐的心情十二分的愉悦。 自从这次事件后,文颜就很喜欢往月影堂跑。她是个心地单纯的女孩子,性子活泼,好抱不平,似乎与崔府的每一个人都合得来,只除了崔文清。文颜不喜欢八小姐,她甚至毫不隐瞒这一点,每回幼桐不经意时提到文清,她就很不耐烦地道:“九姐姐,我们不提她不行么。” 幼桐笑笑,知趣地转到别的话题上去。 文颜是个妙人儿,说话极是爽快,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幼桐很喜欢她的性子,不过几日,二人就亲亲热热的,看起来跟真的亲姐妹一般。 崔维远不是没有提醒过文颜离幼桐远一些,每回都被文颜骂了回去,偏生他又不能说原因,只憋气得不行。他更担心的却是幼桐把文颜教坏。文颜是他最看重的妹子,心思单纯,极易相信人,而幼桐此人装作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暗地里却是一副狐狸心肠, 可偏偏含玉含烟都被幼桐使坏撵了出去,而今她身边伺候的,都是老太太和母亲身边的人,他倒不是使唤不动,就怕这事儿传到两位长辈的耳朵里,到时候他还得想方设法地遮掩。思忖了一阵,决定从文颜身边的丫鬟下手,暗地里嘱咐了一番,又叮嘱她们切勿告之于文颜知晓。 如此到了腊月二十二,眼看着就要过小年了,府里头老老少少都忙起来,崔家家主不在府里,则由崔维远也四处应酬,几位小姐这边,则由二夫人领着与郡里诸位望族世家相互走动。 因文凤许给了沈家,文颜也订了亲,比她俩还略年长的文清的婚事便备受关注。她相貌生得美,难免心气高些,寻常人便看不上,可偏偏又是庶出,门第略微高些的人家又看不上她,如此一来,高不成低不就,不仅说不上合适的人家,还惹出了不少谣言,说这位八小姐自视甚高,怕是要进宫做娘娘的,弄得三夫人甚是不悦,直截了当地和崔三爷说这八小姐的婚事她再不参合。 话传到月影堂,幼桐还没说什么,文颜却忍不住冷笑起来,哼了一声,道:“真真地自不量力,还真以为自个儿是仙女下凡呢,没来由地坏我们崔家的名声。就她那装模作样的性子,还想着嫁进徐家,不说徐大哥根本不正眼瞧她,伯母那里,又怎会看得上她这样小里小气的媳妇。整天妖妖娇娇的,见不得旁人比她好,更瞧不起别人比她差,倒比我们家里头正牌的大小姐架子还大些。” 幼桐想起那日与文清头一回见面时她的眼神,心中也不喜,但终究和她只见过一面,也不好在一旁添油加醋,只微笑地静静听着。 文颜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不解,拍了下脑袋,恍然大悟道:“却是我忘了跟你提了,那徐大哥是我五哥的朋友,名字叫做徐渭,是山南徐家的旁支,和我们崔家也算是世交。他而今在京里做官,叫骠骑将军还是什么的,出了名的文武双全,十分受当今圣上的器重,老太太也常夸赞他温文知礼进退有度” 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一红,想了想,还是神神秘秘地小声道:“早些年的时候,还说过要将我许配给他的笑话。”罢了,又将脸一板,撇嘴道:“八姐姐也就是那时候跟我记上了仇,常在暗地里算计我,又寻机去徐大哥跟前说我的坏话。去年年初的时候,还磨着三叔想要去跟徐府上提亲呢。她可不晓得,徐大哥却是早定过亲的,不说那个姐姐正合他的意,便是没定亲,也断然瞧不上她。” 听到徐渭的名字,幼桐着着实实地愣了好半天,直到文颜疑惑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才猛地醒过来,勉强笑了笑,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文颜开了头便收不住,哀怨地叹了一声,继续道:“徐大哥却是个可怜人,九姐姐你可不晓得,他定了婚的那位小姐是江南人,听说生得极为美貌,性子也好,徐大哥还特意去江南见过她一回,喜欢得不得了,日日叨念着要将她早些娶进门。可惜天妒红颜,眼看着两人都要成亲了,那个姐姐却在钱塘湖里溺死了。” 说到此处,文颜眼眶一红,竟似要哭出来,揉了揉眼睛后才道:“徐大哥当时正好受了重伤在我们府里养着,听到这消息时人都傻了,尔后晕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不吃也不喝,最后非拉着五哥,让他陪着一起去江南吊丧。他原本和我五哥一般壮实,这一路下来,竟生生地瘦了二十来斤,形容枯槁,哪里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威风……” 幼桐只看见文颜嘴巴一开一合,身边有她絮絮叨叨的声音,却根本不知道她还在说什么,脑子里只有她方才说的话,“他原本和我五哥一般壮实……”那日她在湖州城远远地看见他,削瘦单薄,容色憔悴,瞧着跟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般,却不知他原本应是高大威风的存在,更不知原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内疚,酸楚,以及一些说不清楚的情绪。 文颜在一旁说说笑笑的,这会儿已不知说到了哪里,忽然拉着她的手笑起来。幼桐也跟着笑,嘴里却一阵苦涩。 文颜说得累了,二人便用了些茶点,眼看着天色将暗,文颜正待告辞,她身边伺候的丫鬟忽快步奔进屋里,欢喜道:“小姐,孙少爷托徐公子送了东西过来,您快过去瞧瞧吧。” “真的!”文颜大喜,立马跳起身,正要走,又猛地转过身来拉住幼桐的手,道:“九姐姐你和我一起过去,正好徐大哥也在,你还从来没有见过他吧。”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就走。 幼桐一来心中大骇尚未反应过来,二来也不好挣扎得太厉害,只得硬生生地被她拽去前院。 才到前院门口,就见文清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看得出来,她是用心打扮过了,穿一身水绿色烟罗软纱裙,外头罩了件银色缎面绣花长髦披风,脸上细细地化了妆,唇上一抹胭脂红,显得格外明艳照人。 文雅瞧见她,面上顿时闪过一丝嘲讽,大声地笑道:“八姐姐这是快,不晓得的还以为孙大哥是送你给你来了。” 文清却不理她,高高地仰着脑袋,看也不看她们一眼,自顾自地先进了门。 文雅见状,不怒反笑,凑到幼桐耳畔小声道:“你看她而今这么得意,不就是以为徐大哥媳妇溺死了她就能插上一脚么。一会儿进屋后就看她哭吧,徐大哥才不会理他。”说罢,又得意起来。 幼桐勉强扯了扯嘴角,低着脑袋,一言不发地跟在文雅身后。 进得屋来,只见桌上堆满了匣子礼盒,崔维远在屋里正与人说着话,那人高高瘦瘦,生得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却不是徐渭。文清也坐在靠东边墙的圆凳上,脸色很不好看。 见她们进来,崔维远也回过头来,笑道:“几位妹妹也过来了,正好二公子也刚到,左右也不是外人,就陪着说说话可好。” 文颜捂着嘴险些笑出声来,朝文清瞥了一眼,又朝那年轻人道:“原来是徐二哥啊,哎,你今儿来的可真不是时候,有些人只怕都要被你气死了。”说罢,若有所指地看了看一旁脸色铁青的文清。 那徐二公子却是聪明人,仿佛没听到文颜的话,笑着道:“元成托我给你带了些东西过来,你赶紧来亲点,要不,过后发现少了东西我可不认账。”说罢顿了顿,指着桌上一只格外醒目的红木雕花匣子,促狭道:“尤其是这个,可千万要亲自查看,万不可经旁人之手。” 他这个样子,分明是在开玩笑说那匣子里藏着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私物,文颜却是个大大咧咧的,笑嘻嘻地将那匣子揽进怀里,谢道:“多谢徐二哥了,回头我请你吃芋头糕。”却也不急着开匣子,扭头拉过幼桐的手介绍道:“这是我九姐姐,徐二哥你还没见过吧。” 徐二公子这才将目光投向面前一直低垂着脑袋的幼桐,柔声打了声招呼,道:“原来是九妹妹,我来崔府不多,倒是头一回见。” 幼桐朝他微微颔首,低低了应了一声,又唤了声“二公子好”后,便没再作声。 见她忽然如此低眉顺眼,崔维远甚觉惊讶,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徐二公子只道她性子内向,并不以为然,只和文颜大声地说笑。到了临走的时候,幼桐和他告辞,一抬眼,二人正正好对上彼此的目光,徐二公子心中一动,脑子里忽然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14、终归相见 十四 好歹徐渭不曾到府,幼桐白白地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带着一晚上都没睡踏实,闭上眼睛就是他削瘦的影子。 都说不能做亏心事,幼桐于徐渭却是亏了心的。无论如何,到底是母亲亲自定下的婚事,对方又不是欺男霸女的纨绔,没有反悔的道理。更何况,照文颜话里的意思,那徐渭待她确确实实是赤诚之心,而她却一心欺骗,引得他千里奔丧,打击至此,绕是她心硬似铁,如今却难免愧疚不安。 第二日精神便有些萎靡不振,幼桐索性借口头痛在屋里躺了一天。文颜过来看她,带了不少零碎玩意儿过来,说是京城里送来的。幼桐晓得这定是她那位未婚夫婿特意送来讨好她的,心里甚觉好笑,隐隐地,又生出几分羡慕来。 因实在不好意思让文颜老陪着她,第二日幼桐便自觉地“好转”了。正是小年,府里忙着准备祭灶,除了几位小姐,大伙儿都忙得团团转,到了晚上,老太太使人过来唤,说是要一起用饭。 崔府人多,各房都有自己的小厨房,便是幼桐这边也开了火,平日里烧个热水煮个甜汤什么的甚是便宜。但因今儿是小年夜,自然要一家团聚。幼桐换了衣服,桃红色滚银边短袄配同色绣花百褶长裙,艳丽又喜庆,直看得一旁伺候的慧英连连夸赞道:“平日里小姐穿得还是太素了,今儿这样才真真地富贵逼人。” 幼桐笑道:“哪能天天这么穿,浑身透着一股子铜臭味,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暴发户。” 慧英正色道:“那可不同,若是旁人这么穿,自然是俗,可小姐您不一样,便是一身素衣,浑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子贵气。要不,怎么只有您才是崔府九小姐呢,这身份血统可是半点也作不得假。” 幼桐只笑不语,心道她若是晓得面前的九小姐不过是个西贝货,这恭维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因穿得隆重,头上自然也不能太素,慧巧便给她梳了个繁复的堆云髻,髻上用珠钗点缀,罢了,又搬了首饰匣子出来,捡了两只金步摇要给幼桐戴上。幼桐一见那金步摇的成色就有些头发晕,赶紧制止了,让她去摘了支新开的腊梅,将梅花剪下,小心翼翼地插在发髻间,更衬得人比花娇。 最后还是抵不住慧巧好说歹说,套了两个玉镯子在手上,尔后由慧英慧巧引领着去了正院大厅。 幼桐到得早些,便先在屋里用些茶点,老太太身边的郑妈妈最擅长做糕点,摆出来待客的芙蓉糕和核桃酥都是绝品,便是在钱塘养刁了嘴的幼桐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块。左右这种宴席都不是吃饭的地方,还不如先把肚子填饱,剩得一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 众人也陆陆续续地到了,文颜见了她,立刻凑过来坐一起,两人说说笑笑的,极是热闹。文清却是到得晚,穿得也素净,一脸的漫不经心。三夫人见状,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只因老太太和妯娌们都在场,不好发作,狠狠瞪了她一眼后,便去陪着老太太说话。 族学也已经停了,崔家年幼的孩子们都过来给老太太磕头,一个接着一个地说些吉祥话儿,逗老太太开心。幼桐环顾一眼,意外地没有看到崔维远。心里正猜测着这光景他究竟去做什么要事,一旁的文颜也疑惑地小声开口道:“怪了,五哥怎么不在?” 幼桐端起杯子轻轻吹了一口,热气氤氤氲氲地浮上来,遮住她明亮的眼,“谁晓得,许是有要事。”话刚落音,门外就传来下人通报的声音,“五少爷与徐公子到了。” 幼桐心里忽然一颤,有种异样油然而生,仿佛预料到什么一般,偷偷抬头望去,顿时呆住,浑身的热血都在这一瞬猛地涌向头顶,脑子里一片轰隆声,震得她连根本听不清周围人们的声音。也不知呆了多久,她才渐渐缓过神来,慢慢地抿了一口茶,又慢慢地放下杯盏,垂首坐好。 这回的徐公子却是徐渭,他比上回幼桐在湖州看到时精神好些,但还是削瘦,穿了身银灰色滚缎边长袍,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眼睛黑而亮,鼻梁挺直,嘴角含笑,瞧着文质彬彬的样子,浑不似传说中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徐渭朝老太太行过礼,又与座上诸位长辈见礼,最后才和平辈兄弟姐妹们点头示意。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一面让下人赶紧搬了椅子过来,一面关切地问起徐家诸位长辈的身体状况。 徐渭俱一一答了,最后与崔维远一通落座。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他偏偏就坐在了幼桐身边,还客气地朝幼桐点头微笑。 幼桐却被他脸上的笑容晃得一颗心快要吐出来,挤出僵硬的笑容回了,然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坐定的淡然神态。偏偏徐渭还不放过她,待下人上过茶后,他仿佛有意无意地低声问道:“这位想来就是九小姐了,在下徐渭。” 幼桐低声低地应了声“是”,没敢看他,想了想,又继续小声道:“早听十妹说起过徐公子大名。” 徐渭朝她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幼桐只低着头不看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空白。 文颜忽然凑到幼桐耳边小声道:“你瞧瞧八姐姐,那双眼睛恨不得挂在徐大哥身上,这么多人,羞也不羞。” 幼桐闻言朝对面文清看过去,果见她一汪秋水眨也不眨地盯在徐渭身上,眸中情意深深,毫不遮掩。只可惜徐渭仿佛没有看到一般,一直侧身与崔维远说话,还时不时地与远处的维风、维成搭上两句,偏偏就是不去看文清一眼。 连文颜性子这么大大咧咧的人都发现了异样,更不用说厅里的其他人了,老太太虽未说话,但看向文清的眼神中难免带了些厉色,偏生文清所有的心思都在徐渭身上,根本就没发现。 三夫人终于坐不住了,悄悄伸手过去狠狠掐了她一把。 文清吃痛,发出“呀”的一声痛呼,顿时将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包括徐渭,都用一种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文清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顿觉面上无光,臊得一脸通红,委屈地摸了摸三夫人掐她的伤处,眼中泪光闪闪,仿佛随时要淌下泪来。 徐渭却视若无睹地转过脸来,正正好对上幼桐偷看的眼神。他嘴角微勾,眼中便一点点荡出笑意来。幼桐心颤了一颤,心跳得厉害,哪里还敢再看他,低头捧着杯子狠狠喝了一大口茶。 这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等老太太一走,幼桐便急匆匆地也要跟着告辞离去,偏生文颜不让,非拽着她的衣袖让她陪着一起喝酒,又说晚上还有烟花,怎么也不肯让她回去休息。 这么拉拉扯扯的反而更加惹人注意,幼桐无奈,只得认命地跟着她。因长辈们都陆续离场,剩下的都是些年轻人,屋里气氛便没那么拘谨。除了未到场的六少爷崔维泰和被三夫人生拉硬拽地带走的文清之外,崔家年轻一辈的差不多都到场了。幼桐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兄弟姐妹”,长相又大多相似,根本认不清谁是谁,一时头大。 好在她并不引人注意,年轻的男孩子们都凑到徐渭那一堆儿说话,姐妹们则以文颜马首是瞻,吱吱喳喳的,也不知到底聊些什么这么好笑。 许是幼桐心里有鬼,总觉得徐渭时不时地朝她看一眼,目光中仿佛带着些许看透一切的清明。这让幼桐更加地坐立不安。 崔家兄弟们对徐渭的军中生活十分感兴趣,尤其是三少爷维清,一脸向往,听到惊险处,激动得起身大声道:“大丈夫就应奔赴战场,保家卫国,英勇杀敌,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 “三哥这话可千万莫要被三婶听到,要不,仔细你的皮。”文颜听得维清高谈阔论,忍不住插言道:“三婶还盼着你高中状元、光宗耀祖呢,你倒好,竟然满脑子打打杀杀,要是被三婶晓得了,看你怎么收场。” 虽说世家子弟大多蒙荫出仕,但而今崔家毕竟不同往日,门第虽高,在朝堂中的势力却远不及其他士族,就以年轻这一代来说,而今出仕的也不过大少爷维茂和五少爷维远两人。像维清这样三房嫡子,想要出头便唯有科举一途,故三夫人平日里对维清要求极为严格,特特地从京城请了位致仕的老翰林回府教他,除了睡觉吃饭,大多数的时候都将维清关在书房里,连大门都甚少出。 众人闻言齐齐大笑,显然对维清的境况都十分清楚。 维清有些羞恼,又不好冲着文颜来,气得一脸通红,只好拉着徐渭转移话题道:“徐大哥,你现在身体可曾痊愈了?上回就听五弟说你害病瘦了不少,却不想竟瘦成这样。不过是个女人,大丈夫何患无妻,你看我们家这么多姐姐妹妹,谁不是如花似玉,总有比那位余小姐美貌的。不说旁人,就说我那八妹妹,容貌便是一等一的好,你只要开口,老太太没有不同意的。” 他倒是一番好心,却不想徐渭马上变了脸色,正色道:“三弟不要乱开玩笑,平白的坏了八小姐的名声。再说,余小姐虽未过门,我心里头却是将她当做妻子看待的,绝非寻常女子。这一日未曾见到她的尸身,我便当她还活着,岂可再论婚事。” 幼桐在一旁听着,心中巨震,仿佛不认识一般盯着徐渭看了半晌。徐渭也不经意地将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经过幼桐脸上时,微微一顿。 “可——”维清还想再说什么,一旁的崔维远赶紧拉住他,抢先道:“三哥喝了酒,惯爱说胡话,徐大哥你莫当真。” 徐渭笑笑,说了句“不打紧”,不再看幼桐,又与崔家诸位兄弟说起话来。 15、徐渭送礼 十五 徐渭在崔家只住了一晚,第二日大早就匆匆告辞,说是回了营地。幼桐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仿佛松了一口气,可又隐隐约约的有些失落。 这厢徐渭快马加鞭地一路赶回军营,徐家老二徐聪早就得到了消息在大帐里候着,见他进帐,立刻迎上去,笑着道:“我没说错吧,那九小姐跟你那画上的嫂子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回大哥过去,可曾看清楚了。若是大哥果真喜欢,干脆就去崔府提亲,左右沈家那边也还没大定,以我们跟崔家的关系,说不定老太太就把九小姐许给你了。” 徐渭脸上似笑非笑,却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脱下身上的披风,他在榻上坐了一阵,好半天才沉声道:“不急,沈家和崔家这桩亲事没那么容易成。” 徐聪急道:“不是说都已经提过亲了么,依沈家老爷子的急性子,指不定过年就要来大定,到时候可就晚了。” 想了想,又疑惑地摸着下巴道:“大哥今儿好生奇怪,以往我若是提起要再说一门亲事的话,你马上就和我翻脸。今儿不仅没生气,还郑重其事地跟我商讨。莫非你果真如此中意那位九小姐?我还以为你真对大嫂至死不渝呢。” 徐渭只笑不语,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温柔的神色,低声道:“我对你大嫂的感情,岂是你能猜度的。” 说罢,挥挥手将徐聪赶了出去,将帐门关好后,方从书桌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来,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画中人不是旁人,正是幼桐。 画上是幼桐及笄时的打扮,端端正正地穿了一身大红色滚边礼服,头发绾成朝云髻,发髻上插着两支凤纹玉簪,耳上垂圆形碧玉耳坠,面上神态却并非寻常女儿家的娇羞,而是一派大方坚定,眸光闪亮,精神奕奕…… “果然不出我所料——”不知何时,徐聪又冒了出来,从帐门外探出个脑袋来,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我就知道,你脑子里根本装不下第二个人。可不管怎么说,大嫂而今都已不在人世,你如今空对这副画像又于事无补,还不如赶紧将崔家九小姐娶进门来,好歹脸长得一样,你也好有个念想。” 徐渭气道:“我是那种人吗?再说,谁说你嫂子不在人世的。” 徐聪大惊,快步溜进帐内,讶道:“大哥的意思是说大嫂还没死?这…这怎么可能,余家不是说——不对,大嫂若是没死,你怎么会病成那样?” 徐渭苦笑,“我当时猝闻噩耗,心乱如麻,脑子里哪里还晓得分辨是非。直到到了余家,听说了她落水的境况,方觉有异。你大嫂她——她性子坚毅,聪敏慧婕,岂是短命之人。”起初只是怀疑,待后来知晓她那两个心腹丫鬟也随之失踪,他才隐约确定了些什么,当时不是不气恼的,可过后又只余后悔了。 幼桐从来不晓得,自从订婚后,他每年都会去钱塘小住半个月,偷偷看望她,看她辛苦地练武、艰难地打理亡母留下的遗产、不动声色与余府那对母女争斗。好几次他都想现身帮忙,可每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循规蹈矩的余府大小姐,只有他晓得她的性子,坚毅果敢,恩怨分明。这样的女子,又岂会因亡母一句遗言而决定自己的一辈子。毕竟,说起来也只他们两个见过一面。 早知如此,他就该……如今却是后悔了。 只是这些事怎好说给旁人听,她那惊世骇俗的性子,怕是连徐聪都接受不了,更不用说家里的父母。 徐聪越听越迷糊,挠着脑袋不解地问道:“大哥你的意思是——大嫂的死莫非另有蹊跷?噢,我晓得了!”徐聪狠狠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大嫂定是被余家那个歹毒的二小姐给害的。你不是每次回来都说那女人又狠又毒么,大嫂一个人在府里,那余老头子又不济事,难免中她的招。” 徐渭淡淡道:“你大嫂溺死后,余家二小姐已经‘爆病而亡’了。” “啊…这…” “此事我自有分寸,你赶紧下去。”徐渭看着徐聪贼头贼脑一副想要刨根挖底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出口赶人了,待徐聪灰溜溜地走到门口处,他又赶紧叮嘱了一句,“九小姐的事儿别让母亲知道。” 徐聪一听文凤的名字,马上又来了精神,“大哥你真的不考虑下九小姐么?” 徐渭朝他狠狠一瞪眼,他赶紧溜了出去。 说起来,徐聪也是立下了大功。若不是他前儿无意间说起崔府九小姐与画像上的大嫂神似,徐渭也不会一时兴起趁着小年赶到徐府去一探究竟,更不会料到事情竟然如此凑巧,这位素未蒙面的九小姐居然然就是幼桐。 虽不知她为何来了崔家,但依她的性子,自不会无缘由地自投罗网,进这深宅大院给自己找罪受,再联想到那两个心腹丫鬟不知所踪,幼桐十有八九是被逼无奈。 当今天子重病,京中时局不稳。沈家老爷子素来谨慎,放着京中那么多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不要,此番特特地给三公子挑个无父无母的崔家孤女,不外乎向京中诸位表明要置身事外的决心。而崔府这边,因近年式微,能攀上沈家新贵,哪里还有二话。 只可惜,崔府远在陇西,并不知晓京里的状况,而他则刚刚从京城过来,却依稀听说沈家三公子自从钱塘回来后就在府里闹着要退婚的事,沈崔两家的婚事只怕波折重重。 但这对徐渭却是件好事,两家婚事不成,他才能正大光明地介入其中。若不然,总不能说余家大小姐死而复生。 徐渭并不打算直接找幼桐开门见山地揭穿她的身份,她能逃一次婚,自然也能逃第二次。若她对他没有情意,他又何苦硬逼着将她绑在身边。只是这一回,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默默地守护了。 一念至此,徐渭顿时有些坐不住,翻箱倒柜地想找些东西出来。偏偏中军大营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片碎木头都没有,徐渭想了半天,终于静下心来,铺纸磨墨,一边思量,一边写下礼单。 罢了,又吩咐下去,照上头的单子好好准备,另买十来个一模一样的匣子,至于里头装的,就由着下人去布置了。 腊月二十九,崔府的少爷小姐们各得了一个木匣子,说是徐渭托人送来的。老太太连夸徐渭客气又懂事,文颜则不客气地立刻开了匣子,里头赫然装着十几朵栩栩如生的绢花,这腊月的天,除了腊梅,院子里再找不到鲜花,难得这绢花做得与真花一般无二,文颜一见就甚是欢喜,立刻挑了两朵鹅黄色的绢花让侍女帮忙戴上。 文清则紧紧抱着匣子,脸上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怎么也不肯打开来看。 文颜也懒得去和她磨,扭过头来要看幼桐的匣子。 幼桐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却又不好推辞,只好若无其事地打开来。没有绢花,没有香囊,里头赫然装着十来个木头雕成的小娃娃,一个个憨态可掬,可爱无比。文颜高呼一声,立马抢过了一只,口中还嚷嚷道:“徐大哥偏心,这娃娃可比绢花可爱多了。”她只顾着把玩手里的木偶,并未发现匣子底还有一枚碧玉制成的小老虎。 幼桐笑着端起匣子,广袖从匣子上掠过,悄无声息地将那小老虎握在手心。崔文凤是乙卯年出生,年十五,属兔,而幼桐却是甲寅年的小老虎…… 16、除夕风波 十六 大年三十,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大清早打开门,屋外已是一片冰雪景象。 这在陇西未免寻常,可对自幼生长在钱塘的幼桐来说,却是别有一番景象。一时不由得起了兴致,效仿古人拂下梅花花瓣上的积雪,用细白的瓷坛子装好,吩咐慧巧待雪化后埋在梅树底下去。 拢共也就收集了小半坛子雪,却将幼桐雪白的小手冻得犹如胡萝卜一般,慧英一面端了热水过来帮她捂,一面又责备慧巧不曾阻拦,道:“眼看着九小姐就要成亲的人了,若是冻坏了手脚可要如何是好。小姐喜欢用天泉泡茶喝,便让我们去收集就是,何必自己动手。” 慧巧不服气地狡辩道:“你就光会训我。我们自然也想帮忙的,可不是小姐不让。许是——许是小姐要给姑爷积的,我们这些丫鬟毛手毛脚的,岂不是生生地坏了小姐这一份好意。” 这好好的怎么就说到了沈三身上去了?幼桐皱起眉头,没有说话。 慧英听到此处,语气方缓了些,小声道:“难得小姐有这份心,日后姑爷晓得了,定会欢喜感动的。” 欢喜感动?幼桐闻言一挑眉,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两声。慧英见她不说话,只当她羞怯,又继续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倒是慧巧安安静静地没再说话,也不知怎地,方才幼桐那一声笑,竟听得她心里头渗得慌。 捂热了手,慧英又用护肤的蜜脂在幼桐手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再用丝帕将她的两只手裹起来,待蜜脂渗入肌肤后方才打开。“不愧是京里珍雪堂秘制的,效果就是好。”慧英轻轻摸了摸幼桐的指尖,满意地道。 慧巧插言道:“要不怎么一两银子一罐呢,单就贵也罢了,听说连宫里的娘娘公主们也爱用呢,没有门道根本买不着。也就是五少爷素来想得周到,连姐妹们的脂粉都放在心上。” 幼桐微微诧异,“这东西是五哥送来的?” 慧巧道:“可不是,小年那晚送来的,小姐不是还看过吗?”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徐渭送来的玉老虎,哪里会注意旁人的礼物,便是看过了,那也没放在心上,如何还记得。 一想起那只玉老虎,幼桐心上又涌起一阵热意,不自觉地捂了捂胸口处。也不知是怕被旁人瞧见还是有旁的心思,那日她收到玉老虎后,鬼使神差地竟打了根络子将它穿起来,贴身挂在衣服里头。每每一想起徐渭,胸口处就一阵阵发烫。 看看外头的天色已经不早,慧英和慧巧又开始给幼桐更衣,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吃饭。 天气这般严寒,若是平日老太太定早已传话免了众人的请安,可今儿到底是大年,各房的夫人小姐们还是穿戴齐整,老老实实地来给老太太请安问好。 月影堂离老太太的住处近,路上积雪早有下人扫得七七八八,幼桐穿了上回崔维远送来的白狐裘披风,捂着手笼,这一路行来倒也没吃多大的亏。 进门时正好碰到文颜,她瞧见幼桐,大老远地就呼叫起来,“蹬蹬蹬”地一路奔过来,睁大眼睛盯着幼桐的披风,羡慕道:“九姐姐这件披风真好看,我前年的时候也得过一件,就是毛色没这般亮泽,后来被我烤火时不小心烫了个洞,气得五哥说以后再也不给我买了。” 幼桐这才发现文颜虽也穿着件狐裘披风,却是黄褐色的皮毛,自不如她身上这件成色好。心中不由得一阵后悔,早知如此,就不该穿得这般打眼,旁人不说,一会儿遇到文清,还不被她拿眼刀子刮死。 不由得苦笑,小声搪塞道:“我也是今年刚得的,早知道就不穿它了。” “为何不穿?”文颜眼睛闪闪发光,“这件衣服多好看啊,这皮子,便是有银子也买不到。”说着,她眼睛一亮,面上顿时显出促狭之色,小声笑道:“难道这披风是沈家三哥哥送来的?” “快别胡说。”幼桐顿时涨得一脸通红,满脸羞涩之意,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这话可不要乱说,要不,你也晓得府里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指不定就要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若是说我们私相授受,我岂不是…”说着,都快要急出眼泪来了。 文颜吓了一大跳,赶紧安慰道:“九姐姐你莫恼,是我唐突了,我不问了就是。” 幼桐这才作出松了一口气的姿态。 姐妹二人这才亲亲热热地挽了手,一通进屋去给老太太请安。 正如幼桐所料,她这身狐裘着实打眼,尤其是夫人和小姐们,都忍不住朝她身上多看了几眼。四夫人还半开玩笑地说道:“到底是我们府上的小姐们贵气,瞧瞧九小姐,这通身的气派,便是跟宫里的公主郡主们相比也毫不逊色。九小姐这身衣服怕是价值不菲吧,上回十小姐那身狐裘还有所不及,听说都费了两千两银子呢。” 幼桐只笑笑,低声说了句“四婶过誉了”,对她后面的问题却是跳过不答。四夫人见她避重就轻,轻轻松松地就将自己打发了,心中不悦,正要再说话,上首的老太太将她打断,道:“维远怎么还不来?” 话刚落音,就见崔维远一脸铁青地进来屋,见老太太在,顿时换了张笑脸,恭恭敬敬地朝老太太见礼,笑道:“是孙儿的错,方才在外头耽误了些时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太太笑眯眯地招呼他坐到身边,让郑妈妈端了热茶奉上,柔声细语地和他说话。二夫人在下首瞧着,一脸的慈爱和自豪,四夫人脸色有些不好看,圆圆的脸上笑容僵硬,和一旁的丫鬟耳语了两句后,那丫鬟赶紧低头出了屋。 幼桐这才发现,四房的六少爷居然还没有来。说起来,她来崔府这么久,却是从未见过这位六少爷的面,只听丫鬟们说起此人的丰功伟绩,鱼肉乡里、欺男霸女、好色□□,难怪府里上下都对他避之不及。 崔四爷不在府里,去年年中的时候崔二爷给他谋了个缺,下半年他就带着妾室夏氏去了沧州上任,年底时还送了年礼过来,甚是丰厚。因四爷不在,四夫人又好面子,闹出了事儿她定压着藏着,这位六少爷就愈加地肆无忌惮起来,老太太却是早对他灰了心,只当没这么个孙子,也懒得管束,只吩咐了府里的管事,绝不能让六少爷打着崔家的幌子在外头胡来。 到最后六少爷依旧没能到,四夫人有些坐立不安,三夫人则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态,二夫人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老太太下方,优雅而端庄。 众人说笑了一阵后便开了席,幼桐与几位同龄的姐妹们一起坐下,除了文颜和文清外,还有四房的两位庶出小姐文娴和文兰。因她们俩刚从别庄回来,与幼桐是头一回见,未免有些生疏,好在有文颜在一旁说和,场面也不算太尴尬。 只是文清一直板着脸,一副旁人都欠她东西一般,弄得文娴和文兰十分拘谨。幼桐左右不理她,只与文颜说笑,又时不时地朝文娴文兰问两句,分明将文清一人撇开。 文清原本心眼就小,今日见幼桐穿那一身狐裘出来时早已嫉恨不已,而今又被她这般无视,更是气得银牙紧咬,只恨不得立刻抽身离去。只是老太太都尚且未走,她又怎敢造次,只得生生忍着,手里的筷子都快被掰成了两截。 正巧下人过来上菜,紫砂煲里不知盛的是什么汤,满满的一大钵。文清心念一动,顿时有了主意,待那丫鬟端着汤煲刚举到半空时,她忽然一转身,手肘猛地撞上丫鬟的手臂。那丫鬟一时不察,顿时失了重心,手一松,满满一大钵滚汤竟直朝幼桐的脸面而去。 幼桐到底是练武之人,耳聪目明不说,又对文清早有防备,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那汤汁就要溅到脸上,她身子微侧,一个漂亮的转身,竟已连着一旁的文颜一齐拉了开来。那钵滚汤顺势往前,径直扑向文颜旁边的三少爷维清… 只听得一声惨叫,三少爷已然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屋里顿时一片混乱,三夫人眼看爱子受伤,心痛如绞,哪里还顾得上风度,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就扑了过来。 桌上众人吓得连连后退,文娴和文兰原本就胆子小,这会儿更是面无人色,文颜却是脑子清醒的,只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指着文清大怒道:“你…你这个狠毒的女人!” 文清万万没想到,自己算计不成,竟连累了胞兄,若是坐实了她的罪责,老太太岂能饶过她。一面后退,她一面狡辩道:“十妹你莫要血口喷人,分明是这个丫头办事不利——” “你才血口喷人!我看得清楚,你分明是想冲着九姐姐和我来的,若非我们躲得快,这会儿躺在地上的就是我们两个了。你——”文颜指着早已跪在地上吓得瑟瑟发抖的丫头道:“你说,方才是不是她故意推你。” 那丫鬟哪里敢回话,只连连磕头,一面哭一面偷偷抬眼看文清,虽不明说,但这意思众人哪里不明晓。 幼桐低着头,拉住仿佛随时要冲上前去厮打的文颜,小声地火上浇油,“十妹妹,你冷静些,也许八姐只是无意。” “你也看到了不是!”文颜立刻抓住她话里的“漏洞”。 幼桐为难地看了文清一眼,不再说话。 “你们吵什么吵!”老太太终于气不过,厉声发话道:“维清还伤着呢,你们倒好,先闹起来。还不快给我回屋去!” 屋里顿时一片肃静。文颜眼睛红红的,还想再说什么,被幼桐掐了一把,生拉硬拽地向老太太告了退。 出了门,文颜忍不住抱怨道:“九姐姐,你干嘛拉我出来?分明是——” “你别傻了,”幼桐捏了捏她的手小声道:“这会儿可不是算账的时候,三哥伤成那样,老太太哪里有心思处理此事。待三哥伤势稳定下来,便是你我不说,三夫人也要出来闹的。她素来与蒋姨娘不和,如今好不容易才拿捏到八姐的错处,怎会轻易罢手。你且待看好戏就是。” 文颜恍然大悟,想了想,又拍拍脑袋道:“我就是冲动得很,幸好九姐姐将我拉住了,要不,老太太定要恼我的。”又郑重地谢了幼桐方才救人的举动,才满脸凝重地告辞回了自己院子。 17、文清被罚 十七 且不说维清伤势如何,第二日大早,幼桐去给老太太请安时,尚未进门,就听见屋里一阵呜咽,听那声音依稀是三夫人,幼桐知趣地停在了门外。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慧如见状,便将幼桐先引至偏厅候着,说是待三夫人走后再来通报。 饮了一盅茶,仍不见慧如过来,倒是听到了外头文颜叽叽喳喳的声音,她赶紧起身,走到门口处朝文颜打了个手势。文颜见是她,立刻欢喜起来,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三婶在跟老太太告状呢,我们过去听一听!”说着,就要拉着幼桐去偷听。 幼桐忙道:“这可怎么好?” 文颜不以为然,“无碍的,三婶这么大声音哭诉,就怕旁人听不见。我们过去听,反倒正合了她的意。” 幼桐却是再也想不出回绝的借口,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她一道儿躲到大门后听壁角。 三夫人在屋里抽抽泣泣的,声音却听得分明,“……每回出了事,三爷还要怪我这个嫡母疏于管教。老太太却是清楚,我又哪里管得了她。三爷把她当眼珠子一般地宠着,平日里比府里嫡出的小姐还要架子大。您看看文娴文兰,再看看她,不是我说,谁家府里的庶出小姐像她这般没上没下。摆摆大小姐的架子也就罢了,偏生还这般狠毒,到现在英姐儿还给我托梦呢,怪我当初不曾给她主持公道。可三爷非要护着,我又有什么法子。两个都是他的女儿,怎生这般偏心。”说罢,又哀哀地哭了一阵。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却是没说话。 三夫人又继续道:“昨儿老太太也瞧见了,可不是我胡诌,文颜文凤也都亲口证实了的,她竟然这般狠毒,要对维清下毒手。可别说什么失手之过,怎么不见旁人失手,每回都是她?可怜我嫁进崔府这么多年,拢共也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比我的性命还要看得重。她对维清下毒手,岂不是冲着我来的。这回我也不管不顾了,什么脸面也不要了,若是老太太不给我主持公道,我就——索性收拾东西领着维清回益州去,好歹也能保住性命……”尔后便是一阵痛哭。 幼桐与文颜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退回偏厅。进了门,文颜一边拍着胸口一边道:“这回三婶是动了真怒,连收拾东西回娘家的话也说了出来,老太太定不会旁观,就是三叔亲自过来也保不住她了。” 幼桐皱着眉头,有些不解,“要说三叔膝下不是有几位姐姐,怎么偏生这般宠她。听三婶话里的意思,七姐姐的死好似是文清下的手?”三夫人口中的英姐儿名唤崔文英,是三爷的妾室曹氏所出,只比文清大两天,排行七。崔维远当初提及她时,只说是十岁那年夭折了,幼桐也没多问,而今看来,却是跟文清有关联。 文颜忿忿不平地啐了一口,怒道:“可不就是她!七姐姐虽说比她大两天,身子骨却不好,又瘦又小,不得三叔喜欢,偏偏三婶待她如同亲身女儿一般。那年冬天三婶娘家来了客,见七姐姐乖巧,就送了只玉老鼠给她,却不料被文清看到了,非缠着要。七姐姐哪里肯给,结果,她居然趁着下人不注意,抢了东西不说,还将七姐姐推进了池塘里。那天寒地冻的,七姐姐身子原本就弱,哪里受得住,救起来没两天就去了。三婶一怒之下要将她家法处置,硬被三叔给拦了,只发作了两个丫鬟,她却是毫发无损。作下这样的孽,她居然还若无其事,真不要脸。” 幼桐万万没想到文清手里居然还有一条人命,一时又想起自己在余府时的遭遇,余老头子宠妾灭妻,她也是一样地不受待见,若不是她机警,早被害死了不知道多少回。就算她设计让余婉然担上了杀人凶手的罪责,那老头子可不一样护着她,隐姓埋名地继续过日子。 不由得也跟着气恼起来,怒道:“这般心狠手辣之人,留在世上也只是祸害。三叔他——”刚一开口,猛地想到这是在崔府,她这做小辈的怎好说长辈的不是,赶紧又隐下心中的愤怒,低声道:“到底三哥是三房嫡子,三叔便是再偏袒,老太太那里也说不过去。” 文颜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左右还有老太太在呢,再说,三婶娘家人也不是吃素的。三叔若果真做得过了,益州那边定要来人闹的。”想了想,又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就是蒋姨娘那里怕是也要闹的。我娘说,她才厉害呢,瞧着柔柔弱弱,却是最有城府,要不,好好的表小姐不做,怎么偏偏要给三叔做妾,还教出那么那样的女儿来。” 幼桐一愣,一时哭笑不得,左右看了一阵,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小声道:“这话你怎么好在外头说,若是被旁人听到了,怕不是要去寻二婶的不是。” 文颜憨憨笑道:“我还没那么笨,怎么会到处跟人说。”说罢,又笑嘻嘻道:“你倒是像五哥说好了似的,都说一样的话。” 二人又说了一阵,直到听到外头传来二夫人和四夫人的声音。老太太请了她二人进屋,文颜想了想,也拉着幼桐一起进屋去给老太太请安。 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文颜不是蠢人,请安罢就和幼桐知趣地告退。 待她二人走远,四夫人才朝老太太道:“是我们来得晚了,早上文娴身边的秀巧过来说十一小姐身子又不大好,我和二嫂一起过去看了看,故耽误了些时间。” 老太太闻言,立刻关切地问道:“怎么又不好了,请了大夫没?” 四夫人不经意地看了三夫人一眼,回道:“已经请了林大夫过来瞧过,说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开了几天的药先吃着。亏得二嫂又送了支老参过去,要不,我们那边都只剩几支三五年的,便是用了,怕也没甚效用。” 老太太点点头,朝二夫人道:“辛苦你了。”又让郑妈妈去屋里取了两支老参出来给四夫人,道:“十一丫头那里就烦你多看着些,她也是个可怜的,亲娘去得早不说,从小到大,身子骨就没好过。” 四夫人赶紧应了,起身接过老参,代文娴谢过了老太太。 三夫人这会儿倒是没哭了,可眼睛还红着,低着头,满脸委屈的模样。老太太让人端了热水和帕子过来,安慰道:“你瞧瞧,这都一把年纪了,还动不动就哭,幸好文颜和文凤都懂事,赶紧告辞走了,要不,你在她们面前哭闹,也不怕她们这些小辈笑话。” 三夫人就着热帕子擦了擦脸,哽咽道:“我儿子都快没了,还管什么脸面不脸面。要是维清有什么好歹,我也不活了。” 老太太见她撒泼,不气也不恼,转朝二夫人和四夫人道:“正好你们两妯娌也在,大家一起议一议,看这事儿到底怎么处理?” 四夫人笑笑道:“这个…我们怕是不好插手吧。到底是三房屋里的事,三嫂看着办就是。”这分明是要撇清了。 二夫人正要开口,三夫人马上插言道:“二嫂可别跟着说此事与您无关。众人都看得真真的,那丫头分明是冲着文凤和文颜去的,也是那两个姑娘机警躲得快,要不,这会儿躺床上的,可不仅仅我们家维清一个了。维清到底是男孩子,皮糙肉厚些,便是脸上有了疤也碍不了多大的事儿,这两个小姑娘都娇娇俏俏的,若真坏了容貌,怕不是要寻死觅活,只怕连婚事都说不准了。” 二夫人尴尬地笑笑,她心里对文清也恨得紧,昨儿那场戏,但凡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文清分明是冲着自己女儿和文凤下的毒手,若是她们两个躲得快,这会儿哭闹的就该是自己了。若不是念及三爷,她只怕当时就发作了。 遂低声道:“我哪里是要推脱了,文清这丫头实在不懂事,可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崔府的小姐,这娇娇弱弱的小姑娘,难道还能动家法不成?若是三爷晓得了,回来了不定要恼我这个当嫂嫂的。” 三夫人冷哼一声,道:“女不教,父之过,他把这丫头惯成这样子,还不许旁人说么。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便是家法也是轻了。” 二夫人为难地看了看老太太,没再说话。不管怎么说,蒋姨娘还是老太太的远亲,这发落的事,还得老太太开口。 屋里静了好一会儿,只听见三夫人抽抽泣泣的声音。二夫人小口小口地抿着茶,目光只在面前小几上,仿佛十分专注。四夫人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忽明忽暗。 “罢了,”老太太终于开口,“八丫头实在是个不省心的,我看她近些日子的做派,实在不像个安分的。就先送去南山庙跟着惠安打坐念禅去吧,若是能学得九丫头一丝半点的稳重,日后也省得我们操心。至于老三那里,就统统推到我身上来,我倒要看看,他还真能为了个庶出的丫头来忤逆我。”说到最后,老太太声音里带了一丝厉色。众人哪里还敢再多话,纷纷应了。 得知自己被送去庙里,文清很是大闹了一场,蒋姨娘也在老太太跟前跪求了一晚。老太太始终不会所动,大年初三,便让人将文清送走了。 幼桐原本以为三老爷定要回来给文清撑腰的,没想到三爷那边一直安安静静的,不仅人没回来,连个传口信的人都没有。蒋姨娘这才安静下来。 事情过后好些日子,府里渐渐不再提及此事了,崔维远却忽然出现在月影堂,郑重其事地向幼桐谢过她当日救文颜之恩。 屋里下人早被屏退,二人说话并无顾忌,幼桐遂笑道:“文颜单纯善良,是个好姑娘,与我又情同手足,我出手救她只是本分,崔公子不必特意谢我。” 崔维远却道:“你是你的本分,我却有我的立场。文颜是我妹子,若不是你救她,她少不得要吃大亏。”到底是就要议嫁的人了,若真伤了脸面,婚事多少会受影响。每每念及如此,崔维远便有些后怕。 既然他非要谢,幼桐也懒得再阻拦,大刺刺地受了他的礼。 上巳节这一日,崔府却是闹出了大事,有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崔府大门口怒斥一番后,就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给撞死了。 府里顿时紧张起来,幼桐只依稀听说是崔家六少爷维泰在外头干的好事,具体的却是不清楚。 18、“美色误人” 十八 因府里的长辈大多不在,这些事便统统落在了崔维远的身上,一面与衙门的人周旋,一面联络苦主,想方设法地把此事压下去。虽说陇西是崔家的地盘,可而今到底是非常时期,朝中局势不稳,若是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少不得要定崔家一个治家不严之罪。 这一番忙下来,崔维远累得够呛,明显消瘦了许多。二夫人和文颜都十分心疼,变着法儿地给他补身体。 六少爷维泰被关在家里头不准出门,依老太太的意思,原本要送去城西的庄子好好管教的,谁料他却忽然得了病,上吐下泻,根本下不了床,这才暂时作罢了。 过了正月,孙家派了人过来议亲,定了三月初八的日子。沈家却是不见消息,老太太倒是不动声色,崔维远却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他在京里门路多,已经隐约有沈家欲退婚的消息传出来,虽说没有提到明面上,但任由这般下去,怕也是不好。 崔府这边还在大张旗鼓地筹办婚事,京里却出了大事,天子驾崩了。 朝中局势一时更加变幻莫测。孙家虽非显贵,府里早年却有位小姐进宫做到了九嫔之一,虽未留下子嗣,却勉强算得上皇亲。依照祖制,国丧时皇亲一年内不得婚嫁,孙崔两家的婚事便只能推后了。 未几,京中又有信来,崔二爷在京里给维远谋了个二等侍卫的缺,让他速速进京。虽说这二等侍卫的品级并不算高,但到底是天子近卫,比这小小的陇西致果校尉要强上数十倍。崔维远一得了心,就立刻开始准备赴京事宜了。 也不知几位长辈是怎么商量的,原本是维远一人上京的,到后来,却变成了幼桐和文颜随行,再到后来,老太太却是发下话来,让二夫人也收拾一动一同进京去。 因随行有女眷,再加上文凤和文颜都在京城订了亲,日后过门自然也要从京城崔府出嫁,少不得要从这边运些嫁妆行李过去,故这番出行,架势便摆得极大,丫鬟仆从就有好几十个,马车也有二十几辆,足足排了有好几里地长。 只是如今到处都不太平,崔府这般大张旗鼓难免被人觊觎,府里虽也有护卫,但一来人数有限,二来府里还有这么一大家子,总得留下一大半看守护院。如此一来,崔维远就只有去城里镖局请镖队护送。 最后定了陇西郡最大的镖局永兴镖局,由总镖头亲自带队,一行共有二十多个汉子。崔维远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回头与众人一一说明。幼桐反正是不说话,左右她有一身好本事,便是果真遇到了匪徒也能自保,只是随意地听一听。文颜却是一脸的忧心忡忡,道:“我听说陇西郡南边有乱党,我们拢共才这么些人,如何能敌得过?” 崔维远安慰道:“那些乱党都是些乌合之众,专门劫些路过的小商团,哪有胆子来寻我们的麻烦。聂总镖头号称西北神拳,一身武艺刀枪不入,手下镖师个个以一敌十,有他们在,不必担心。” 文颜总还是有些不安,二夫人见她如此,只得好言劝慰。说话时,门外下人上前通报道:“五少爷,徐公子派人送了信过来。” 幼桐听到“徐公子”这三个字,耳朵顿时竖了起来,屏气凝神地朝外看去。崔维远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从下人手里接过信,拆开一目十行地看了,面上顿时显出欣喜的神色来。 “太好了,”崔维远将信递给二夫人,笑道:“新帝急调阿渭进京,他听说我们也要回去,便来信问是否要一道。有他护着,便是乱党再多也不怕了。” “果真如此?”二夫人亦是喜形于色,接过信仔细看了一遍,眉头顿时舒展开来,“我听说他手底下的兵勇猛强悍,便是对着那些蛮人也能以一敌十,有他同行,自是再好不过。” 幼桐皱眉不语,心中却胡思乱想起来,先帝驾崩,京中局势混乱,徐渭素来镇守西北,少与朝中派系纠缠,怎么会在此时忽然调职进京。若不是新帝器重许以重任,就是要剥夺其军权,将其闲置。却不知他此番回京是喜还是忧? 一时不免又担心起来,身旁众人热火朝天的讨论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清,直到一旁的文颜使劲拽了下她的袖子,愕然道:“九姐姐在想什么呢,这么专心,五哥唤了你好几次都没回应。” 幼桐方才惊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敷衍道:“还能想什么,这不是没出过门么,心里头到底有些悬。” 文颜笑道:“不怕的,前年我也曾去过一回京城,虽说路上不好走,但到了京城却是好玩得紧。那热闹,远远不是我们陇西能比的,刚到那会儿,我还被人笑话,说是没见过世面呢。不过九姐姐别怕,此番有我带着你,便不会有人再乱嚼舌根了。” 幼桐勉强挤出笑容来朝她笑笑,道:“那就麻烦十妹妹了。” 临行前一晚,徐家兄弟才风尘仆仆地赶到崔家。照例是崔维远出来接待,因第二日就要上路,故只说了一阵话,又谈起进京事宜。徐家兄弟虽赶了一天的路路,但精神仍好,和崔维远客套了一阵后,徐聪又不经意般问起九小姐可好,又说上次头一回见面却不曾备下礼物,十分失礼的话。 崔维远微微有些惊讶,不由得凝目朝他兄弟二人看了一遭,只见徐聪一脸关切,徐渭面上一片淡然,可端着茶杯的手却停在半空中一动不动,目光在杯盏间游离,却不知究竟看向哪里。不知怎地,崔维远忽然又想起幼桐那日眉头深锁的神情来,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第二日大早,崔府众人浩浩荡荡地出发进京了。 徐家兄弟和崔维远自然是骑马,二夫人和文颜并几个丫鬟坐了一辆大车,幼桐与慧英慧巧则分了辆小马车。因四下里都有下人跟着,幼桐不好到处张望,只在上车时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正正好对上不远处马上那人幽深的眼睛。 候了整整一个早上,这才终于看到见到了她的面,徐渭紧锁的眉目顿时展开,面上一片和煦。幼桐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弯腰进了马车。 文颜性子活泼,在马车里根本坐不住,一会儿掀开帘子唤崔维远,一会儿又叫徐渭两声。二夫人见她实在过分,终于忍不住低声训了两句。文颜被她教训过了,却是不依,非闹着要来幼桐车上坐。 二夫人哪里拗得过她,只得应了。文颜马上就抱了手炉欢欢喜喜地来了幼桐车上。 这边顿时热闹起来,虽说因幼桐车小,文颜没有带丫鬟过来,但单单是她一个,就已经够能闹腾的了。一路上笑话说个不停,只将慧英和慧巧两个丫鬟逗弄得咯咯直笑。外头跟着的徐渭也忍不住将马儿驱得近了些,依稀可听见马车里幼桐低低的声音,只可惜隔着厚厚的帘子,根本看不见车里的人。 正哀怨着,车窗帘子忽然被掀开,露出文颜娇俏的小脸来,瞧见徐渭,她似乎也愣了下,尔后马上笑起来,问道:“徐大哥,现在到了哪里了?我们什么时候打尖?” 徐渭正愁着没机会接近幼桐,这会儿见文颜主动开了车帘,顿时高兴起来,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些温柔的颜色,低声道:“才走了五十余里路呢,离最近的镇子还有二十多里路,不过我记得前方有个茶寮,十小姐若是累了,可在茶寮暂时歇息。” 文颜听说可以停车休息,一双眼睛马上笑成了月牙,转过身来朝幼桐笑道:“九姐姐,你也累了吧,前头就能歇了。我们也好暂时用些点心茶水。这一路上真够颠簸的。” 幼桐应了一声,目光不自觉地朝外瞟,因窗户小,只瞧见一截马身子和跨在马腰间的长腿长脚,脚上踏了双黑色素面薄底靴,随着马匹的节奏时前时后,偏偏瞧不见人。心里有些恼,偏又说不出来,只觉得乱成一团糟。 有时候人忽然会冲动,就连幼桐也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一伸手,越过文颜掀开了车帘子,娇俏的脸遂不提防地出现在徐渭眼前。 徐渭一时呆住,握着缰绳的手也不知该往何处放,迷迷糊糊间手一扯,□□马儿吃痛,忽然撒开蹄子往前冲,竟破天荒地将马上木头人一般的徐大将军给甩了下来。 只听得“噗通——”一声闷响,众人齐齐回首看,就只见徐渭的马儿正往前冲,而赫赫有名的号称“一剑曾当百万师”的徐大将军居然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人群中顿时一种难言的寂静,崔府众人也就罢了,徐渭身边那百来号亲卫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好半天不曾回过神来。这可是…他们最崇拜的将军…… 倒是徐聪反应快,一见不对劲就立马冲了过来,一面掩饰道:“这个该死的畜生,今儿是吃错了药了吧。”一面又赶紧将他扶起来,说话时,还不免偷偷地朝马车里瞧一眼,不意外地看到幼桐啼笑皆非的神情。 “大哥,真丢人!”徐聪在徐渭耳边小声道。 徐渭绷着脸不发一言,脸上涨得通红,根本不敢再往车里瞧。 文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关切地高声叫道:“徐大哥,你没事吧,有没有摔着?” “无碍,无碍!”徐聪赶紧替他答道。 说话这会儿崔维远也听到动静驱马回头,见徐渭一身狼狈,微微惊讶,再看一旁马车里的幼桐,他眉头一皱,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不知为何,他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 19、九姑爷? 十九 虽说在众多亲卫面前丢了脸,可徐渭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冷静镇定,面上无波无澜,仿佛之前的那场意外只是大家的错觉。亲卫们不提起,崔府下人们也不提起,甚至连崔维远都知趣地不提起,但每次经过幼桐的马车时,徐渭还是忍不住脸上有些发热。 文颜却是毫无顾忌地开玩笑,徐渭一脸坦然,幼桐则一改之前的沉默,时不时地与徐渭和崔维远说两句话。因心中早有准备,徐渭恢复了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翩翩,恰到好处地与诸人寒暄,客气而疏离,只是偶尔与幼桐目光接触时眸中才有柔色一闪而过。 路上还算太平,虽说总有一两撮小毛贼来犯,但基本上不用徐渭的亲卫出手,永兴镖局的镖师们三拳两脚就将他们打退了。一路平平安安地到了陇东镇原县,此地乃是京西重镇,城外有驻军护城,比别处自然要太平许多。崔家众人也都放下心来。 一行人在城内的驿站暂时住下,因人数太多,驿站实在接待不下,崔维远只得安排府里一部分下人住在附近的客栈。 永兴镖局的镖师们自然不能离开,便在驿站的院子里搭了帐篷暂时安置一晚。至于徐渭的亲卫,则大多被他遣到附近的客栈住下,只带了几个得力的手下住在崔维远隔壁。 颠簸了好些天,虽说这不是头一回进京,可文颜却还是累得苦不堪言。到底是没吃过什么苦的千金小姐,哪里有练过武的幼桐这般皮实,一进屋就扑倒在床上,怎么也不肯起来。罢了,还苦着脸问道:“九姐姐你怎么精神还这么好,我可是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了。” 幼桐接过慧英递过来的热帕子擦净了脸,又洗净了手,才回头笑道:“我在南山庙里的时候跟着师傅学过些吐纳的功夫,不觉得有多辛苦。倒是你,再累也不能这么趴着不动,赶紧起来洗把脸,吃点东西,一会儿跟着我在院子里走一走,明儿精神才会好些。” “还要走啊?”文颜扁嘴不悦,“我可是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 幼桐起身走到她跟前,不由分说地将她拽起床。 文颜拗不过,撅着嘴一边抱怨一边无可奈何地由着丫鬟给她洗手擦脸,又喝了两口热茶,吃了些点心。一会儿,二夫人又让下人送了热饭菜过来,到底不在府里,虽说也有鸡鸭鱼肉,可弄得却是粗糙,二人胡乱地用了些,才让下人撤退了。 因外头院子里住了镖师,她们两个女儿家不好随意走动,二人只得在走廊里活动活动手脚。才说了几句话,崔维远的房门就开了,徐渭和他一齐走出来,沉着脸,一派严肃。他二人陡然见幼桐和文颜在走廊里,顿时一愣,尔后迅速地换过张笑脸来。 文颜见了他们,方才还念叨着浑身痛,这会儿却是活蹦乱跳起来,快步上前亲亲热热地叫了声“五哥,徐大哥”,又道:“五哥,要不我们在镇原多待几天吧,我们都快累死了,好歹歇一歇,先缓过气儿来。” 崔维远却是不答应,为难道:“再过个四五天就能到京城了,何必再在路上耽误时间。父亲早在京里候着,生怕我们在路上有什么闪失,这般走走停停,少不得让父亲多操心。” 文颜并非骄纵不讲理之人,见崔维远说得有道理,遂不再坚持,只是难免还要再拖着撒撒娇。徐渭一边看着他兄妹二人说话,一面偷偷地打量幼桐的神色,见她面上一片淡然,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些失望,又有些黯然。 “九小姐一路辛苦了。”想了想,徐渭还是主动朝幼桐开口。 “该是徐公子辛苦才对,”幼桐客气道:“这一路过来,若非徐公子护送,怕是没这般太平。”她说话时微微低垂着脑袋,从徐渭的角度看过去,只看见她小巧的脑袋和柔和的下颌,明亮的眼睛掩藏在羽翼般浓密的睫毛下,说话时,那羽翼就微微地颤动,像一根羽毛一般撩拨过他的心。 可她却偏偏不肯抬起头看徐渭一眼,安静羞怯好似只胆小的兔子,这可不像幼桐。 寒暄过后,徐渭与崔维远暂先告辞。待他们走远,文颜才满脸狐疑地朝幼桐问道:“九姐姐素来大方,怎么今儿在徐大哥面前如此谨慎,莫非是怕他不成?徐大哥虽不如我五哥那般温柔和煦,却是个实在人,性子也是极好的。在府里的时候也就对文清不理不睬,对我们旁的姐妹却是好得很。” 幼桐闻言,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眉眼间全是笑,手捂着嘴,一时笑出声来,上气不接下气,“可是…我…我一瞧见他…就想着…那天他摔下马…”还没说完,已是捂着肚子弯下腰去,“…要怎么忍得住……” 文颜原本都已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听幼桐提起此事,也跟着笑起来,二人笑的正酣,忽听得走廊尽头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循声望去,笑声戛然而止,徐渭赫然站在前方,面色严肃,眼神复杂。 “徐…徐大哥…”文颜担忧地看了幼桐一眼,脸上挤出僵硬的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徐渭一脸尴尬,目光却盯着幼桐看,口中道:“落了点东西,回来取。”说罢,转身进了房,很快又出来,手里拿了个小油纸包,朝二人笑笑,折向走廊尽头走去。临拐弯时,他又忍不住回头再朝幼桐看了一眼,她安安静静地站在走廊的另一头,夕阳的霞光从窗口照进来,有一片落在她的肩头,照亮她半边侧脸,光影间,她的眼睛漆黑明亮,犹如黑夜中的星辰…… 待确定徐渭终于走远,文颜这才送了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徐大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晚上文颜非要和幼桐睡一起,幼桐无奈,只得让慧英多铺了床被褥。屋里只留了慧英和幼桐的贴身大丫鬟兰心伺候。因想着傍晚时徐渭和崔维远脸色不好,幼桐猜测镇原城里也不甚太平,晚上便多留了个心眼,睡得甚是警醒。 刚过了丑时,幼桐忽然惊醒,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外头有隐约的人声,呵斥声、叫骂声,乱作一团。她起床来点了灯,屋里伺候的慧英马上就醒过来,披了衣服从地铺上爬起床,道:“小姐,您怎么了?”说着,眉一皱,显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喧闹。 “这是怎么了?”慧英顿作惊恐之色,声音有些发抖。 幼桐朝她挥挥手,示意不要将文颜吵醒,自披了衣裳,欲开门一探究竟。刚开门时,外头就有人低声问道:“九小姐?” 幼桐一愣,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徐渭的贴身亲卫。想了想,她低声应道:“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那人回道:“厨房那边走水了,崔公子已唤了人去灭火。将军怕这边有什么闪失,吩咐属下在此守护。” 幼桐闻言稍安,心中继而涌出一丝感动,朝那人谢了一句,复又回去床上。这说话的工夫,外头愈加闹起来,一会儿,竟有打斗声传来,这会儿竟是连文颜也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抱着被子坐起床,见屋里点了灯,幼桐靠坐在床边,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走水了。”幼桐低声回道,眉头紧锁。 “不会吧,”文颜从床上跳下来,披了件衣服奔到窗边,先侧耳听了一阵,又小心翼翼地打开窗户朝外看,“呀——”她顿时两腿发软,惊恐道:“好像是来了贼人!” 幼桐赶紧将她来回来,一面关上窗户一面道:“无妨,外头有徐将军和五哥在呢,出不了事儿。若是果真有什么事,他们也会派人过来。” 文颜见她如此镇定,身上似乎也跟着多了些力气,扶着幼桐的手面前回床上坐定了,忽又想起什么,左右看了看,见兰心竟然还躺在地铺上呼呼大睡,一时有些恼,朝地上踢了一脚,怒道:“作死的丫头,比猪还懒,还不快给我起来。” 兰心迷迷糊糊地被踢醒,睁开眼见文颜满脸怒色,吓得赶紧跳起身跪在地上,只晓得磕头求饶。慧英见状,赶紧上前劝慰道:“十小姐别生气,犯不着为了这丫头气坏了自己身子。”一面又使劲朝兰心使眼色。 幼桐也低声劝道:“外头还乱着呢,你这会儿跟个丫头置什么气。” 文颜也晓得如今不是发作的时候,好容易才忍下了,瞪了兰心一眼,怒道:“还不快穿上衣服去外头探一探,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兰心这会儿正迷糊着,也不晓得外头到底出了什么事,见文颜这么吩咐,也不推辞,披了件袄子立马就出了门。幼桐好气又好笑,朝她道:“她也是个小丫头,胆子不比我们大,这会儿出去,还不晓得被吓成什么样子。” 文颜并非刁蛮之人,方才也是气急了才逼着兰心出门,听幼桐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面上一片赧然,羞愧道:“我…我…方才…”又开始担心起兰心的安危来。 三人在屋里坐了一阵,只听得外头不断有打打杀杀的声响,虽然都离得远,但仍把这几个素来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们吓得够呛。 过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外头传来细微的敲门声,文颜吓得差点从床上跳下来,慧英也是一脸煞白,根本走不了路。幼桐无奈,只得亲自出来开门,低声问道:“是谁?” 外头传来兰心兴奋的声音,“九小姐,是我。” 幼桐疑惑地开门,兰心猫着腰溜进来,声音里带着些许激动,“贼人…来了…援军…是…九姑爷……” 文颜听得摸头不知脑,幼桐却是心中巨震,九…姑爷…难道是沈三来了? 20、近在咫尺 二十 “什么九姑爷?”许是被吓得傻了,文颜竟一时半活儿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兰心,不明所以的样子。 兰心朝幼桐看了看,脸上显出世故而讨好的笑容来,“就是九小姐的姑爷呀,沈家三公子!” 幼桐冷着脸不说话,文颜终于恍然大悟,顿时高兴起来,方才的惊恐马上抛诸脑后,一脸兴奋地上前来抓住幼桐的手,激动道:“九姐姐,我们偷偷过去瞧一瞧,看看咱们九姑爷长什么模样?” 幼桐淡淡地笑,轻轻推开文颜的手,低声道:“十妹妹别胡说了,外头乱糟糟的又是大晚上,我们几个女儿家怎好随意出门。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怕是要说我们崔府管教不严了。” “谁敢?”文颜眼一瞪,眸中怒气上涌,“谁不要命了胆敢乱嚼舌根子,我非绞了她舌头不可。” 兰心闻言心虚地往后退了两步,目光闪烁不定,低着脑袋不敢看人。幼桐淡然地瞥了她一眼,回头朝文颜道:“我们府里的下人自然是有规矩的,可院子里还有外人在呢,再说了,我到底是和他有婚约,这么大刺刺地出去看他,旁人指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文颜听她这么一说,也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可又心有不甘,在屋里急躁躁地跳了半天,最后还是忍不住,抓着幼桐的袖子求道:“九姐姐,你就让我去瞧瞧吧,我就瞧一眼,偷偷的,保证不让人发现。” 幼桐哪里不晓得她的性子,若是今儿晚上不让她看到沈三,怕是这几日都别想安静了,叹了口气,朝慧英吩咐道:“你也跟着十小姐,别让她到处乱跑。看完了马上就回来,千万不要惹麻烦。” 慧英乖巧地应了,文颜也高兴起来,狠狠握了握幼桐的手,罢了,赶紧换了衣服,由兰心引领着出了门。屋里很快安静下来,依稀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高亢的说话声,还时不时地一阵大笑,因离得远了些,听不出到底是谁的声音,但想来这里头,总有徐渭的,亦或是…沈三… 一想到沈三,幼桐就无缘由地烦躁起来,那个男人曾经轻而易举地骗过了她,烧了她的庄子,带走了她的侍女,还险些害得她命丧九泉。一时恨得牙痒痒,对付沈三这样的人,要怎样才算是彻底报仇?他所爱的,所恨的,所在乎的,到底是什么?这么久以来,幼桐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门外有浅浅的呼吸声,与远处的喧闹形成明显的对比,幼桐缓步走到门口,轻轻叩了叩门,马上就有人应道:“九小姐?”还是之前那位。 幼桐问道:“你怎么还在?” 那人回道:“将军吩咐属下保护九小姐。” 幼桐“哦”了一声,转身,缓缓回到床上坐下。徐渭,还有一个徐渭。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脑袋有些不够用了。 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等到文颜兴高采烈地进屋时,才发现外面天色竟隐隐发白,原来已是黎明了。 “真可惜,”文颜一脸惋惜道:“九姐姐你没有亲自去看,那沈三公子生得极好,比我五哥还要英俊呢。”她脱下身上的长披风,蹭掉靴子,一骨碌躲进被子里,眼睛亮亮的,“他个子那么高,皮肤白净,看起来像个书生,可是本事却不小,听说还打过土匪呢。不过——” 她顿了顿,故意地将尾音拖得常常的,满目期待地等着幼桐发问。可幼桐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床上,连眼角都不曾抬一下,似乎丝毫不敢兴趣的样子。文颜有些失望,讪讪道:“你果真一点也不好奇么?那可是你将来的夫君呢。” “哦,”幼桐抬头看了她一眼,配合地问:“不过什么?” 文颜顿时笑起来,眉目都弯弯的,“不过那位沈公子太冷淡了些,跟五哥说话都客客气气的,这还是未来的亲家呢。反倒是跟徐大哥有话说,不过徐大哥似乎不大喜欢他,老是盯着他看,凶巴巴的,也不晓得沈公子哪里得罪他了。” “是么?”幼桐仿佛有了些兴趣,眨巴眨巴眼,但还是没有往下问。 “他的声音也好听。”文颜又道,捧着脸看着幼桐,很乖巧的样子,“九姐姐你真有福气呢。” “哦,”幼桐睁大眼睛看着她,“你倒是听得仔细。跟他说话了吗?” “是呀,不——”文颜脱口而出,尔后又马上否认,一脸涨得通红,气鼓鼓地道:“九姐姐坏死了,套我的话。”停了一下,又笑起来,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在躲在外头偷偷看,被五哥发现了。后来索性就出来打了招呼,不过沈公子只看了我一眼,连客套话都没怎么说,真是冷淡。好歹,我也是他未来的小姨子啊。” 幼桐没回话,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文颜自顾自地说了一阵,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因折腾了一晚上,第二日大家都起得晚,幼桐洗漱后不敢出门,生怕再撞见沈三。虽说日后她的身份迟早会暴露,但至少不能是现在。 早饭后二夫人特特地过来探望文颜和幼桐,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文颜一脸兴趣地问起沈三的行踪,才晓得他也要和众人一道回京。幼桐顿时色变。 文颜却是兴致勃勃,收拾东西动身时就不时地开文颜和沈三的玩笑,言语间早已将她和沈三看成了一家人。 幼桐心中不无恼意,只是不好朝文颜发作,只板着脸,正色朝文颜道:“十妹妹,这些玩笑的话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若是让外人听到,不晓得的,还以为我嫁不出去,非赖上他们沈家了。说到底,这婚事只是提了提,也没定下来,他们家若是果真有心,从我搬回崔府到而今也有好几个月了,怎么就不见遣人过来说亲。你也说了,昨儿晚上那沈公子甚是冷淡,说不定人家根本就瞧不上我呢。” “这怎么可能!”文颜气得一脸通红,眼睛里满满的全是愤懑,“以九姐姐的才貌,便是进宫做娘娘也使得,他怎会瞧不上,除非是他眼睛瞎了。” 想了想幼桐方才说的话,又觉得似乎有些道理,打从沈家去年来使人提亲到现在足足有半年时间了,就连孙家都急着想将儿媳妇娶进门,那沈三比孙公子年岁还要大些,怎么就不着急了。莫非,果真是想悔婚不成? “九姐姐,”文颜上前抱住幼桐,小声安慰道:“我看沈公子也就是生得好看些,却是没什么好的。一个大男人,长得那么好看有什么用。他们要悔婚,就让他们悔好了,我们还瞧不上呢。这京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大好男儿,个个都英俊能干,不说旁人,就是徐大哥也比他强几百倍。索性你就嫁给徐大哥好了,他人好又痴情,你们又认得,岂不是再好不过。” 幼桐一时哭笑不得,小声道:“你浑说些什么,怎么无缘无故地扯到了徐大哥身上。我又没说沈家真悔婚,只是让你说话小心些,不要让旁人拿捏住了把柄而已。你这般大大咧咧地说悔婚,人家还以为是我们崔家瞧不上他们呢。” 文颜吐了吐舌头,朝一旁伺候的慧英和兰心看了眼,吩咐道:“若是胆敢在外头乱嚼舌根——” 慧英和兰心吓得连道不敢。 文颜扭头又露出笑脸,道:“你看,就我们几个晓得,定不会传出去的。” 幼桐实在拿她没办法,摇头而笑。 想着之前在田庄时她的女装多以素淡为主,临上车时,幼桐特意让慧英找了件大红色的绣襟短袄换上,外头再披上那条白狐裘红缎大披风,远远地瞧着已是富贵逼人,再寻了顶帷帽,垂下长长的丝幔将脸挡住,便是幼桐自己也认不出镜子里的自己。 文颜却是眼红那顶帷帽样子好看,戴在头上,丝幔随风飘动,摇摆间便多了些女儿家的风情,便让兰心也买了顶帷帽一并戴上。 其实也是幼桐多心,虽说沈三与众人一道,但崔家这队伍拉得有好几里长,从头看不到尾的,那沈三又特意地避着崔家女眷,哪能瞧见马车里的两个女儿家。倒是徐渭一直关注着她们,瞧见她们这副奇怪的打扮,一面疑惑,一面又为看不到幼桐的容貌而失望着。 崔维远心思重,不动声色地问过文颜,但这丫头连自己都迷迷糊糊的,只随口说好看,崔维远便没有再多心,毕竟,那京城里打扮得比这古怪的多得是。更何况,将那如花似玉的面孔隐藏在薄纱之下,影影绰绰的的确更有风情。 一路太太平平地到了京城,崔府里早得了消息,崔家长孙崔维哲领着府里的总管并十来个下人在城门口候着。见马车过来,赶紧过来迎接。因此处人来人往,二夫人不好出来说话,便在马车里与维哲寒暄了两句。罢了,由崔维远上前接应。 一进城门,沈三便与崔维远告辞,领兵速离,徐渭则十分殷勤地一直将他们送到西城南石胡同的崔府大门口。他这般客气,崔维远自然不肯放他走,非拉着他进府来要好生喝一盅。 徐渭这回却是回绝了,道:“宫里召得急,我此番路上用了不少时间,而今好不容易进了京,自然要先进宫面圣。” 既然是公事,崔维远自不好再坚持,只说回头定要好生感谢。罢了,这才松手让他走了。 21、京城琐事 二十一 先帝刚驾崩,京中局势莫测,崔家曾因站错了对而被打压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等到新帝继位,正是表忠心的时候,故京城的诸位宗亲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作为家主的崔二爷自然也不在府里。 京城多皇亲国戚,崔家虽是百年士族,却也不得不低调行事。这南石胡同里的崔府看起来就远不及陇西本家那般气派,大门漆成朱色,上头却是斑斑驳驳仿佛经久未修。门口依旧立着两只石狮子,雕工和石材却是寻常得紧,只在门口留了三级台阶,显示着主人显贵身份。 因是女眷,二夫人和幼桐她们的马车都径直进了院,过了二门后方才停下。马上有人过来低声招呼,“九小姐,十小姐,到家了。” 有人殷勤地掀开车帘,文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提起裙子由下人搀扶着跳下马车,幼桐紧随其后。下得车来,环顾四周,只见面前赫然是一片小花园,园子里种了各色花木,因正是春日,都长得郁郁葱葱。 “这院子虽比本家那边小些,景致却是极佳,一会儿让文颜带你四处转转。”这一行人中,也就幼桐是头一回进京,二夫人担心她不习惯,便让文颜陪着,又道:“府里还住了些宗亲,故有些拥挤,便只有先将你们两个一起安置在东边靠湖的绛雪斋。左右你们姐妹素来亲近,住在一起反而更热闹些。” 幼桐尚未回话,文颜已是欢喜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二夫人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以前我一个人住着,总觉得有些寂寞,如今有九姐姐陪着,好歹也多个人说话。”又转头朝幼桐笑道:“九姐姐,你快过来,我带你去绛雪斋。”说着,上前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跑。 幼桐也不甩开,只回头朝二夫人低声道了谢,尔后跟着文颜一道儿去了绛雪斋。 绛雪斋是崔府东侧的一座小绣楼,三间正屋起了两层,因文颜喜欢住在高处,幼桐便将二楼让给了她。这院子比她之前在陇西本家所住的月影楼要小,但出门不远便是汪小湖,湖中且有座玲珑的六角小亭,故比那月影楼还要多几分雅致。 屋里早已收拾得干净,崔府的下人们都在门外候着,幼桐瞥了一眼,发现除了粗使丫鬟和婆子外,还有个打扮得甚是体面的嬷嬷,虽也如同旁的下人一般恭恭敬敬地站着,但脸上却带无半点谦卑恭顺。 文颜似乎是认识她的,一瞧见那人就马上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躲到幼桐身后,咬着牙低声私语道:“九姐姐,这可怎么得了,那个是二姐姐请来的教引嬷嬷,姓夏,凶得很呢。” 幼桐心中早已猜到那人的身份,而今听文颜说起,也跟着皱起眉头。京里有些酸腐人家爱讲规矩,女儿家出嫁前常要请教引嬷嬷好生□□一番,不外乎礼仪规矩之类。不说这性子素来活泼的文颜,便是她也腻烦得很。只是,像崔家这样的士族,自幼都是依宫里的规矩□□长大的,哪里用得着再从外头找教引嬷嬷? 虽说心中对那个夏嬷嬷实在不耐烦,但幼桐自不会似文颜那般表现在脸上,客客气气地与她打了招呼。夏嬷嬷板着脸朝幼桐点点头,又朝文颜道:“十小姐,您上回的规矩没学完就走了,史夫人跟老奴再三交代过,您可不能再任性妄为了。” 文颜一脸郁闷,却老老实实地不敢回嘴,这样异常的乖顺,让幼桐甚感诧异。 因是刚刚回府,夏嬷嬷也不好马上多说什么,板着脸与二人说了几句话后就先告辞退下。待她走远,文颜顿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哭道:“我还以为来京城总比在家里头好玩些,没想到这老妖婆居然还在府里。这可怎生是好?” 幼桐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又来了这么一出?没听说二叔是古板酸腐之人啊?” 文颜气得直跺脚,怒道:“哪里是我爹请来的,却是二姐姐多事,她嫁了个穷酸翰林,就以为全京城的府里都如同二姐夫家里头一般古板。上回我来的时候娘亲不在,她就常插手管我的事儿,便是跟孙家的婚事她也爱多嘴。我爹看在大伯的面子上懒得驳回,却是苦了我。这回我也不管了,左右我娘也过来了,回头我就跟我娘说,那夏嬷嬷还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呢,便是早些年宫里头退下来的宫女,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规矩礼仪也不兴了。我们崔家的小姐,哪里轮得到她们来教。” 幼桐心中颇以为然,连连点头,怂恿道:“好容易才来了京城,都还没好好歇歇呢,就被这婆子先立了威风。府里有二婶在,哪里轮得到二姐姐来插手这些家务事。不过——” 她顿了顿,正色朝文颜道:“二姐姐是一番好心,我们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子。我们两个自幼娇生惯养的,身体不好,这一路舟车劳顿,来了京城又难免水土不服,哪里有力气再去学什么规矩。左右这婚期也延后了,待我们身体养好些,让二婶再去寻个好些的嬷嬷来不迟。” “九姐姐让我们装病?”文颜不笨,很快就听出了幼桐的言外之意,眼睛立马亮起来。 幼桐又气又好笑,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道:“哪里就是装病了,方才不是说了么,舟车劳顿,水土不服。” 文颜嘿嘿地笑了两声,连连点头,夸赞道:“我晓得了,九姐姐果然聪明。” 且不说文颜怎么跟二夫人撒娇耍赖,反正那夏嬷嬷没再回来。幼桐总算放下心,她虽一门心思地想要找沈三报仇,可到底不想因此而弄得自己没好日子过。若果真闹得鸡犬不宁,还不如早早地离开崔家,左右晓得了那沈三的身份,他也逃不掉。 进京后第三天,幼桐总算见到了崔家二爷。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要轻,个子高,相貌堂堂,蓄有短须,修剪得十分整齐,衣着打扮也很考究,总的说来,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 幼桐是和文颜一齐来拜见的,崔二爷想来也是晓得幼桐代嫁的身份的,看着她的眼神里多是审视和疏离,面上却是十二分的关爱,还和蔼地问她在京中是否习惯,若有什么不便只管去找二夫人之类。 幼桐也很合作地演着戏,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一旁的二夫人神色则有些不自然,想来这两天的工夫,二爷早已将她的身份告之了。 幼桐反正是装模作样,该说的说,不该说话的时候就端坐一旁,嘴角含笑,面容端庄,举止形容都挑不出半分错。反倒是文颜,因在父母面前才格外淘气些,可劲儿地在二爷面前撒娇,扭头摇腰,尽显小女儿家的憨态。二爷也十分疼爱这个女儿,面上一直带着笑,眼中尽是慈爱。只有崔维远时不时地偷看幼桐一眼,见她面色如常,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顿晚饭吃完,幼桐知趣地先行告退,罢了,二夫人也拉着幼桐去说些体己话儿,二爷则叫上崔维远,一起进了书房。 书童随风见他们父子面上一派严肃,知道定是有话要说,泡好茶后,就赶紧退了出去。 “这两日在宫里头可还顺利?”二爷吹了吹浮在杯子上方的茶叶,低声问道。 崔维远恭敬地回道:“柳大人对孩儿十分照顾,其余的诸位同僚也还算客气。不过接连在重华宫守了两天的宫门,并未见过新帝。” 二爷冷笑道:“大长公主可将他藏得严实,身边全都是她的心腹,哪里是那么容易见得到的。不过没关系,而今新帝继位,朝中多有不服,大长公主想要威慑群臣,只有依靠我们这些老臣和世家。且再静心等些日子,她总会主动来找我们。” 先帝忽然驾崩,使得这原本就风雨飘摇的大周王朝愈加衰败,顿时乱军四起,反对声声,朝中上下,谁不想趁机分一杯羹。却不料半途杀出个大长公主,先是快刀斩乱麻地将宫中肃清,尔后又联络禁军,又不知怎么说服了手握军权的庄亲王,竟在这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将大权紧握。 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女人,新帝年幼,要等到他亲政尚需十余年,大长公主再怎么能干,也不能做孤家寡人,唯有笼络世家大族方才能保住大周的稳固。 崔家,总算是到了要出头的时候了。 “那个女人的身份你可查清楚了?”二爷忽然又问道。 崔维远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父亲口中所说的女人是幼桐,心中无缘由地一乱,轻轻地吸了口气,他定了定心,沉声回道:“是湖州那边的世家小姐。” 二爷蹙眉不语,想了一会儿,却是更加不放心,“我看她言谈举止皆是不俗,想来也并非普通人家的小姐。可既是世家出身,如何会孤身一人,又如何会应了你的要求来给文凤代嫁?” 这也正是崔维远一直不解的问题,当时他将幼桐掳来时,准备了不少威逼利诱的法子,可没有一个用得上,幼桐居然轻轻松松地就应下了,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若非是怕文凤离家出逃的消息外泄,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将她带进崔府了。 “孩儿听说,沈家那边——似乎有退婚的意思?”崔维远没有回话,反而试探地问道:“若是他们要退婚,那文凤这边,索性就作罢吧。孩儿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未将幼桐的事情向父亲一一告之,她高明的武艺,睚眦必报又聪明狡猾的性子,似乎全身上下都是秘密。 二爷狠狠放下手中的茶盏,冷笑道:“沈家那老狐狸!想退婚,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们崔家的小姐,岂是想退就能退的,若不让他出点血,他还当我们崔家跟以前一样好欺负。” 崔维远心中一凛,嘴唇微动想说什么,但眸光一闪,忽然想到什么,又赶紧住了嘴。 22、久别重逢 二十二 崔家女眷初至京城,难免要四处走动应酬,作为嫡出的九小姐,又是沈家未过门的媳妇,幼桐自然也得跟着。京城不比陇西,随处都是达官显贵,崔家众人自不如在陇西时那般自在,说话行事都带了几分小心。 虽说幼桐在钱塘时也曾跟随崔氏往来于钱塘权贵之家,但江南之地怎比得上京城的显贵,那些贵妇人们眼睛最是毒,稍稍行差就错了半点,便有人不怀好意地嘲笑讽刺。 幼桐虽不耐烦和那些女人们打交道,但也不愿被人嘲笑,遂认认真真地听了二夫人的叮嘱,乖顺地跟在她身后,大多数的时候都屏气凝神作温顺乖巧状,偶尔有旁的贵妇们提到她,她也只是浅笑颔首,十分有规矩的模样。这样的事她不是头一回做,以前在钱塘,谁不夸赞余家大小姐气度雍容,举止优雅。倒是文颜,跟着窜了两回门,就开始叫苦不迭,宁可独自一人在府里关着也不肯再出来了。 二夫人晓得她的性子,若是真将她惹发了,只怕不管不顾地要在外人面前吵闹的,只得依了她。至于幼桐这边,因二夫人晓得她的身份后,便多少有些顾忌,虽说崔维远未曾和她提过幼桐的来历,可在她看来,若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断不会无端地答应替人代嫁,再想想幼桐平日里的温顺乖巧,心中有些寒意。她却是完全忘了人家幼桐是崔维远掳回来的事实。 既如此,二夫人自然巴不得她也和文颜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府里头不出门,故使人过来请时,就有意无意地说起文颜抱病不能出门的事儿。文颜也乖觉,跟着托病不出。二夫人甚是满意地走了。 待她一走,文颜又马上活泼起来,蹦蹦跳跳地下楼来寻幼桐,非拉着她一起出门,说是要去城南李府,去寻她的好姐妹,礼部侍郎家的二小姐李玉棋。幼桐有些不想动,如今外头的桃花开得甚好,她早让慧巧去找崔维远要了些朱砂过来准备画一幅春日桃花图,因这几日总要随二夫人出门才一直耽搁了,若是再这般拖下去,怕是连桃花谢完了也画不成。 可文颜的性子,又岂是容得下她这些借口的,不由分说地就拽着她上了马车,待离了崔府,幼桐才想起来问道:“你不是才和二婶说病了么,这么明目张胆地出门,也不怕二婶回头说你。” 文颜笑嘻嘻地无所谓道:“就让她说呗,左右我也被她训惯了,也不多这一回两回。”见幼桐一脸无奈之色,她又安慰道:“我的好姐姐,你别皱着眉头板着脸了,我带你去的地方可不像别家那么无聊。你不是喜欢画画么,李姐姐家里头藏了不少名画呢,回头你见了,保准喜欢。” “真的?”幼桐一听到有名画可赏鉴,精神终于好了些,眼睛里也带了些希翼,问道:“都有哪些画作?” 文颜顿时被问住,她对画画素来不感兴趣,更不晓得名家名作,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小声道:“我好像听李姐姐说起过那个什么锋,画的那个叫什么……寒山…什么游图……” “是藏锋的寒山夜游图!”幼桐略一思考,马上想到了名字,一时又惊又喜,“那李家果真有此画的真迹么?这是藏锋早年的画作,我曾在字画店里见过临摹的赝品,画风十分凌厉,与他晚期的内敛稳重截然不同。” 文颜“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却是听不懂。 自从听到藏锋的名字后,幼桐便开始变得有些兴奋,也不管文颜听不听得懂,滔滔不绝地和她说起书画界的名家名作。她口齿伶俐,声音婉约,说起书画也不止夸赞,还细细地说起每幅画每个人的典故,倒是引人入胜,不说慧英和兰心,就连文颜这样素来坐不住的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因路上有话说,故觉得时间过得格外快,等到到李府时,文颜还愣了一下,喃喃道:“怎么就到了。” 慧英先下去通报,幼桐和文颜随后才下车。待下了车,幼桐才发现这李府所在的这条巷子甚是狭窄幽深,只容一辆马车通过,脚下的青石板破烂不堪,路边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似乎少有人践踏,生得格外繁茂,也更显得这条巷子阴湿而黑暗,两侧都是斑驳的高墙,也是破破烂烂的,看起来有些年月了。 文颜不是说李家老爷是礼部侍郎么,怎么住在这种地方?幼桐心中有疑,但并未说出口,只微皱着眉头跟在文颜身后,一双眼睛却是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 李家的院子不大,进了头门,李家二小姐玉棋就迎了出来,她瞧着跟文颜差不多年纪,生得极是白净,眉眼清秀,相貌虽不出彩,却比寻常的官宦小姐多了一股子书卷气,这是她看起来格外地与众不同。 见到文颜,李玉棋的眼睛顿时完成了月牙,脸上一下子生动起来,方才还只有三分姿色,这会儿一笑,却是极为动人。“果真文颜妹妹,方才月丫头说你来了,我还不信呢。”她亲热地上前牵住文颜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抿嘴一笑,打趣道:“果真是订了亲的人,真是红光满面,这气色好得——” 文颜虽说大大咧咧的,可到底是女儿家,被她这么笑话,脸都红了,撅着嘴,将幼桐拉到身前,道:“这是我九姐姐文凤,她性子极好,和我最是投缘,所以今儿我特特地将她也带来了。九姐姐比我大半岁,比你也要大两天,以后你也跟着我一起唤她姐姐吧。” “文凤姐姐,”李玉棋亲切地朝文颜笑道:“文颜妹妹说你性子好,那定是极好的,要不,她也不会带你过来我这里。” 文颜得意道:“那是自然,我这九姐姐可不是一般人。你们家里头不是有那个什么锋的画儿么,赶紧拿出来让我九姐姐看看。她若不是听说你们家里有这画儿,还险些不跟我来了。” “什么锋?”李玉棋想了想,马上又悟道:“你说的是藏锋!”看向幼桐的眼中微微闪过一丝惊诧,又掩嘴笑道:“亏得文凤姐姐也能跟文颜这样的俗人玩到一块儿,这丫头,竟是连藏锋大师的名字都叫不出来的。” 文颜急道:“那还不是我五哥他教得不好,整天让我描红,腻烦得很。若是他像九姐姐那般给我讲故事听,说不准我就喜欢上画画了。” “你倒是什么事儿都能推到五哥身上去。”幼桐连连摇头,想想崔维远平日里端着的那张优雅又矜持的脸,不由得有些想笑。那个男人也是个惯能装模作样的家伙,崔府里头谁不说他的好,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不折手段的人。 李玉棋将她二人引进后院花厅,府里下人奉上热茶后便告退离开,李玉棋道:“文凤姐姐你且先在此地稍候,我去父亲书房里取画过来。” 幼桐赶紧起身谢过。待她走远,幼桐方低声问文颜道:“这李大人身居礼部侍郎之位,府中怎会如此清贫?” 这一路行来,幼桐看得真切,李府的院子才两进,不过一亩地大小,屋里家具都是些陈年旧货,也不是什么好材料,花厅里虽也摆了个多宝格子,却大多空着,只在中间的位置摆了两只花瓶,瞧着像古物,可仔细端详,那瓶身上赫然有些做旧的痕迹。 文颜回道:“还不都是这些画给害的。”她朝外头看了看,见李玉棋尚未回来,忙压低了嗓门小声道:“你却是不晓得,李大人是京里有名的画痴,最爱收集古今名画,若是看中了哪副画作,便是变卖家产也在所不惜。这李家原本就不是什么大户,李大人又不善经营,单靠朝中那么点俸禄,怎么养得活一大家子人。” 幼桐恍然大悟。 说话这会儿,李玉棋已经小心翼翼地捧着画走了回来。 “父亲最爱藏锋的画作,平日里都锁在箱子里,正巧今儿将钥匙落下了,这才能取出来。要不,文凤姐姐还得等父亲下朝才能看得到。”说着,走上前将画卷放在花厅桌子上,一点点将画卷打开。 寒山夜游图乃是当朝名家藏锋年轻时的画作,彼时藏锋年轻气盛,画风凌厉,锋芒毕露,这副画一展开,就隐见寒意从画中透出,树木丛林,山间寒舍,林中游人,聊聊几笔,却将孤寒意境勾勒得淋漓尽致…… 只是——幼桐皱起眉头,仔细地查看下方的印鉴,又弯腰侧身从旁查看,脸色微沉,低声道:“这副画…似乎有些问题。” 李玉棋方才见她这番动作,心中早已生疑,又听她这么说,微微惊讶,倒也没生气,只凑近了仔细端详那枚印章,末了,神色剧变,猛地将画作抓起,冲出大门对着阳光看了一阵,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怎么会这样?” “李姐姐,你没事吧?”文颜见状,有些慌忙,赶紧上前扶住她,小声问道:“这画怎么了?” 李玉棋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眼睛无意识地东看西看,最后终于想到了什么,丢下一句“我有事先失陪一下”后匆匆离去。 文颜见她人影消失在院外,心中甚是担心,又赶紧回头,朝幼桐问道:“李姐姐这是怎么了?九姐姐,那副画有什么古怪?” 幼桐苦笑:“那副画是赝品。”虽说是赝品,可临摹得极像,不仅形似,更难得的是连神似,若不是那枚印章中有些小小的问题,就连她也分辨不出来。 “不会吧!”文颜顿时咋舌,“我听李姐姐说过,那副画李大人画了三千两银子才买到手呢。” 幼桐不说话,藏锋的画作市面上极少,三千两银子也不算多。 姐妹俩说了一会儿话,李玉棋失魂落魄地回来了,手里也还拿着那副画,可明显没有了之前的小心。 “李姐姐——”文颜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可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三千两银子,便是在崔家也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如此清贫的李家。 “那副画是我弟弟偷偷拿去书画店卖掉的。”李玉棋闭上眼睛,满脸无奈:“说出来也不怕你们笑话,父亲爱画成痴,家里但凡有些值钱的东西都被换了银两去买画。我们家里头而今实在拮据,幼弟不懂事,见一家人过得辛苦,便偷偷地从书房里偷了副画卖掉。又怕被父亲发现,便用二百两银子换了这副赝品回来。” 文颜和幼桐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文颜心里头反而还生出几分庆幸,幸好是卖了钱,而并非买到了赝品,倒也不算亏。她脑袋里还正猜测着那副画到底后来卖了多少银子,忽又听得李玉棋一脸坚定地说道:“不行,我得去店里把那副画给赎回来。”说罢,一跺脚,竟转身就要出门。 文颜生怕她吃亏,赶紧跟上。幼桐也不好一个人留在此地,只得硬着头皮一起。 一路无话,到了字画店大门口,李玉棋率先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文颜赶紧跟上,幼桐也跟着掀开帘子正待下车,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两个熟悉的身影,顿时色变。 那两个…不正是沈三和白灵? 23、藏锋与九鼎 二十三 几乎是下意识的,幼桐一低头,迅速缩回了马车里,车帘垂下,立刻将车外的一切都遮挡在帘后。 文颜和李玉棋急着进店,并非发觉身后少了人。幼桐沉着脸端坐车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静下心来后,才小心翼翼地将侧边的车帘掀开一条缝,仔细观察不远处缓缓走过来的那两个人。 这是自湖州田庄出事后幼桐头一回见到他二人,沈三已完全褪去了当日假扮石头时的青涩和单纯,眉宇间是一派世家子弟所特有的孤傲,穿一身藏蓝色滚银边长袍,脚踏同色丝履,腰系纹佩,头戴玉冠,更衬得面如冠玉,器宇轩昂,一路行来,引得无数行人回头张望。 而一旁的白灵也是一副富家千金的打扮,上身穿着件葱绿色素绒绣花短袄,下身着湖蓝色留仙长裙,梳着百合髻,左右两边各插了一支蓝宝石蜻蜓头花,耳上垂着一双水滴形的苍山碧玉坠,腰间则系着个宝蓝色绣着喜鹊登枝的香囊。这样的华丽,便是当处尚在钱塘时的幼桐也有所不如。 二人越走越近,一路说笑,白灵仍是一贯的活泼,笑容甜美,声如百灵,沈大哥前沈大哥后的,叫得甚是亲热。沈三倒是不怎么说话,只偶尔点头应一声,有时候会低头看她一眼,只这一眼,就让白灵整个人都绽放开来。 幼桐一时说不出心里头到底是什么滋味,虽说当初青黛曾委婉地提醒过她,可她总是选择相信白灵,到底是从小到大的情分,又怎会被一个男人三两天就破坏掉。可如今看来,当初的她还是太蠢了些。 那两人自不会想到幼桐居然会在京城,更想不到她还会坐在一旁的马车里冷冷地看着她二人走过。在经过字画店门口的时候,白灵不知一眼相中了什么,非拉着沈三进了店。沈三没作声,面无表情地跟着她进了店。 幼桐仍旧不动,静静地坐在车里,脸色忽明忽暗,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字画店里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文颜和李玉棋风风火火地冲进店内,跟店里掌柜说明来意,谁料掌柜只是摇头,道:“不是小店要刻意为难两位姑娘,实在是此画太过抢手,李公子送来的第二日便已被人买走,小店便是想还给姑娘你,手里头也没货了。” 李玉棋急道:“那可怎么办才好,若是父亲晓得了,怕不是要打折我二弟的腿。”想了想,又哀求道:“要不,你跟我说是谁买走了,我去求他卖给我,可好。” 掌柜连连摇头,道:“这不行,我们做这一行的有这一行的规矩,怎可随意透露客人的身份。这要是传出去了,谁还会来我们店里买东西。” 李玉棋还待再求,可掌柜只是不应她,无论她如何哀求,他都只摇头不语。 文颜也听崔维远说起过字画古玩店的规矩,晓得这样哀求只是无济于事,遂小声相劝,想要将她劝回家去。可说了一阵,李玉棋只当听不见,形影不离地跟着那掌柜,只盼着他能松口。 许是外头说话的声音大了些,打扰到了里间的客人,便有人出来探看。文颜眼尖,顿时认出此人正是徐渭的贴身亲卫,名字唤作冷常的。 “十小姐?”冷常显然也认出了文颜,低声招呼了一声,又赶紧回头朝里屋道:“将军,是崔府的十小姐。” 话刚落音,那门帘就立刻被掀开,一身常服的徐渭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瞧见文颜后,他下意识地朝她身后看去,却并没有他所想见的那个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朝文颜笑道:“十妹妹今儿怎么又闲情来字画店,可是看中了哪副画作?” 文颜不好意思道:“我哪里懂什么画,原本是陪着九姐姐一起去李姐姐家看她家收藏的寒山夜游图的……”她一五一十地将此事的经过说给徐渭听,只不过徐渭一听到幼桐的名字,耳朵里就再也听不见旁的事了,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你说九小姐也过来了,怎么没瞧见她?” “咦?”文颜闻言回头,这才猛然发觉幼桐竟然不在身后,一时愣住,站在原地抓了抓耳朵,十分疑惑的模样。“方才明明跟着我们一道儿来的,怎么没进来?莫非还在车上?”说着,就要去车上寻人。徐渭也紧随其后。 正要出门,大门口赫然又进来两个人,正是沈三和白灵。 文颜之前曾与沈三有过一面之缘,故一对面便认了出来,心中一喜,正要打趣地开口唤姐夫,忽瞥见一旁的白灵,心中一突,这到了嘴边的称呼又生生咽了回去,皱着眉头,唤了一声“沈公子”,同时不客气地盯着白灵上下打量了一番。 徐渭就更加诧异了,他不止认出了沈三,就连白灵也是认识的。当初他每年去余家探望幼桐,没少见过这个贴身丫鬟,如今见她居然跟在沈三身后,徐渭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沈三也没想到会遇见崔家人,面上却是一派自然,客气地朝文颜打了声招呼后,便领着白灵进店,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带着个女人上街有何不妥。 文颜又岂能忍得下这口气,眼刀子朝白灵上下刮了一阵,见她虽衣着华贵,可眼神却分外游离,生得还算漂亮,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子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不说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便是崔府的丫鬟也比她大方些。 白灵来京城时间虽不长,却也有几分眼色,自然知道天下脚下到处都是显贵,一看文颜这通身的气派,便晓得此人出身不低,而今这般盯着她看,难免有些心虚,低着脑袋怯生生地躲到沈三身后去,那举止神情愈加小气。 只这么几眼,文颜便有些瞧不上她,面带嘲讽地朝白灵笑了笑,问道:“不知这位小姐如何称呼?” 白灵低着头不说话,可怜巴巴地朝沈三看过去。沈三皱眉看了文颜一眼,低声回道:“这是我府上一个朋友的亲戚,名字唤作白灵。”说罢,又朝白灵道:“这位是崔家十小姐。”话说完了才瞧见文颜身后的徐渭,微微一愣,愕然招呼道:“徐将军?” 徐渭朝他点头笑笑,深深地看了白灵一眼,没说话。白灵却不认得他,皱着眉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文颜自然不会这般放过他们,听了沈三的话,又笑着道:“原来是白小姐,不知是凤翔府的白家还是孟州白家的小姐?” 沈三哪里听不出文颜话中的敌意,却不解释,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白灵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多嘴,躲在沈三身后一言不发。 文颜见她这副鬼样子愈加瞧不上,连敌对的兴致都没有了,也懒得再理她,回头朝徐渭道:“徐大哥,你且先等等,我去叫九姐姐进来。”说话时,又有意无意地朝沈三看了一眼。 沈三听到九小姐的名字,脸上终于显过一丝不自然,有心想走,却又不好开口。 白灵闻言却眼睛一亮,忍不住朝门外看了两眼。沈三见文颜走到门口的马车前,方知崔府九小姐一直坐在马车上,想来方才他与白灵一路说笑也都被她看在眼里,面上有些尴尬。 虽说他这些天一直闹着要退婚,可无论如何,这婚事一天未退,崔家九小姐便算是她的未婚妻。他这般大刺刺地领着别的女人上街,虽说他心中坦荡,可在别人看来,却是实实在在地折了崔家的脸面,难怪这十小姐一脸敌意了。 文颜起初只在马车外唤幼桐进店,幼桐却不作声。白灵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二人太过熟悉,只怕一开口就要泄了身份。若是这般冒冒失失地就让她二人给认了出来,岂不是将自己陷入被动,故不论文颜怎么叫唤,她只不出声。 文颜不见回音,还道她出了什么事,一急之下赶紧掀开帘子上得马车来,却见幼桐好端端地坐在车里,脸上阴晴不定,只道她也瞧见了沈三和白灵,这会儿正气着,也没想到幼桐如何会认得出沈三来,只顾着上前劝慰道:“九姐姐你莫气,我看那沈三也不像个良人。就他这副德行,便是他不提退婚,我爹他们也断不会让你嫁过去的。” 幼桐冷冷笑了笑,道:“十妹妹说的是,只是我实在不愿见那人,连话也不想说,故一直躲在车里不愿下去。” 文颜道:“我晓得了,我这就下去将那两个讨嫌的家伙赶走就是,保证碍不了你的眼。”说着,上前安慰似的拍了拍幼桐的肩膀,提着裙子下了车。 也不知文颜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幼桐就从马车窗帘的细缝里看到脸色不善的二人匆匆从店里出来。她心中冷笑,轻轻放下帘子,才叹了一口气,忽又听到外头传来白灵的声音,“九…九小姐…我…我有话想和你说。” 也不知为何,听到白灵这么结结巴巴谦卑恭顺的声音,幼桐的心中油然生出一阵厌恶,恨不得立刻拂袖而去。 “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我九姐姐说话。” 文颜从店里跟出来,原本气跑了沈三二人,心中十分畅快,没想到这个不要脸的丫头居然胆敢去找幼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沈三怒道:“沈公子,既然你府上的‘亲戚’,就请好好看着,别没脸没皮地往人家跟前凑。我们崔家的小姐,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可不同。” 她心里头认定了白灵是沈三的外室,说话自然十分地不客气,不说沈三,就连跟在后头的徐渭也忍不住摇头苦笑。 白灵还欲再说什么,被沈三一个责怪的眼神给吓了回去,委屈地红了眼圈,不敢再说话,只得乖乖地跟在他身后迅速离开。 见他们走远了,文颜还忿忿地啐了一口,朝徐渭道:“徐大哥,京里不是还传言说沈家三公子如何儒雅多才,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看此人十分不着调。仗着自己生得好看些就拈花惹草,居然还胆敢带着外室四处招摇,真是不要脸。” 徐渭虽觉沈三并非如此不知轻重之人,但在文颜和幼桐面前,他自然不会开口为他辩护。更何况,这沈三还与幼桐有婚约,他还巴不得幼桐厌恶他,虽说不至于暗地里使手段败坏他的名声,但如此这般还是乐见其成的。 听得外头只剩下文颜和徐渭的声音,幼桐方才掀开帘子探出头来,确定那二人早已走得无影无踪,这才松了一口气,从马车上下来,朝徐渭行了一礼,道:“徐大哥,好久不见。” 徐渭生怕她误会,赶紧解释道:“我去府上拜访过两次,五公子说两位随二夫人出了门,故未曾见到。”自从回京以来,他就寻了不少借口去崔府拜访,却不知怎地,总见不着幼桐的面。他一个大男人,又不好随意去求见崔府未出阁的小姐,这一连十来天没见到幼桐的面,直把他急得不行。 文颜笑道:“也是,这些天总跟着母亲四处应酬,却是腻烦得很。今儿好不容易才寻了借口溜出来转一转,居然就遇到了徐大哥。唔,九姐姐和你还真是有缘。” 因徐渭与崔家交好,她们也是自小就识得的,文颜心里头把他当做亲哥哥一般。 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似徐渭这样重情重义的好男儿,文颜自然巴不得让他做崔家女婿才好。可几个姐姐全都已经出嫁了,唯一没嫁的文清又是那样的性子,不说徐渭,便是她也看不来。好容易才忽然出来个九姐姐,无论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更重要的是还能投她的脾胃,她自然恨不得他们两个能在一起。以前还有沈家的婚约约束着,而今既然沈家要退婚,且这沈三这般“无耻”,她当然要尽力撮合这两位,省得徐渭被旁人惦记上,误了崔家的好事。 这番话说得徐渭喜形于色,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朝幼桐道:“听文颜说,九小姐也喜欢画画。” “可不是,九姐姐最喜欢那个叫什么藏锋的画作,只可惜李家那副寒山夜游图被李家二公子偷偷卖掉了,还弄了副赝品,让我们扑了个空。店里掌柜怎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是谁买走了画,徐大哥,你帮帮忙,帮我们去查查看,到底是谁买走了那副画,可好?”文颜总算想起了还在店里缠着掌柜不放的李玉棋,忍不住开口想求徐渭帮忙。 还没等徐渭回应,幼桐已正色道:“既然掌柜不肯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如何能强人所难。便是徐大哥去查了,一来不一定能查出来,二来,若是果真查出来,事情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家掌柜难做。我看那副临摹的画也是一副难得的佳作,形神兼备,便是与藏锋相比,也不遑多让。李大夫府中藏品众多,想来也不会仔细查看,若想要瞒过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文凤姐姐却是不晓得,”李玉棋垂头丧气地从店里出来,无奈道:“这一副赝品的画风和技巧的确无懈可击,单看画卷就连我也辨不出真伪。可是,此画非常人所作,而是鼎鼎大名的‘九鼎’所临摹,此人性格怪异,虽有一身出众的画技,却独爱临摹古人画作,又生怕旁人辨不出,便在画卷右下角用一种特殊颜料印上自己的大名,只要对着阳光便可分辨。” 难怪当时幼桐一提出疑问,李玉棋就马上将画拿到阳光下查看,这其中还有这样缘由。她以前到底困于钱塘一地,竟从未听说过九鼎的大名,果真是孤陋寡闻了。 “罢了,”李玉棋摇头道:“我方才问过了掌柜,那副画他转手就卖了四千两银子。我便是果真寻到了买主,即便那人同意把画卖给我,我也凑不到这么多银两。” 文颜也顿时噎住,她虽是大户出身,从小锦衣玉食,但每个月的月例也不过五两,便是有心想帮忙也帮不上。 李玉棋叹了口气,无奈地准备回府。才走了两步,就听到幼桐在她身后问道:“李小姐,若是令尊发现这幅是赝品,届时,能不能将它转手卖给我?” 李玉棋一愣,讶道:“你还要买它作什么?” 幼桐道:“虽说是赝品,但到底是副佳作,若是李大人不喜欢,难免要束之高阁。与其让它蒙尘,倒不如卖给我这个爱画之人。我记得李二公子是两百两银子买回来的,我再添五十两纹银,可好?” 李玉棋想了想,回道:“若果真如此,到时候定将画送到府上。” 待李玉棋走远,文颜方才不解地问道:“九姐姐何必花这么多银子买副假画。” 幼桐笑道:“没什么假不假的,喜欢就买了。” 一旁的徐渭一直脸色古怪地看着她没说话,听得幼桐说喜欢那副赝品,好几次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只小声道:“难得你喜欢,若是那人晓得了,也定会欢喜的。” 幼桐讶异地看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24、最在意的事 二十四 最后还是由徐渭亲自护送幼桐和文颜两位回府。到了地儿,不免又要去拜见二老爷,正巧崔维远也从宫里当值回来,瞧见徐渭和幼桐她们一行,脸色顿时有些不太好看,站在原地盯着她们看了半天,直到徐渭客气地过来招呼,他才猛地醒转一般,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来。 “徐大哥——哦,不对,应该叫徐大将军了。”崔维远上前拍拍徐渭的肩膀招呼道。徐渭进京后没几日就授了缺,而今任左监门卫大将军,掌管京城门禁。一步就升到了正三品,放眼整个朝廷,还从未有过这般神速。朝中诸人,谁不侧目。 徐渭谦虚道:“打住,我们兄弟两个,何须这般称呼,你这不是打我的脸么。” 崔维远笑笑,没有再坚持,只若无其事地问道:“方才怎么瞧见见你跟十妹妹她们一道儿回来?可是路上遇见了?” 徐渭点头道:“可不是,今儿原本去了诚德堂打算淘换一副好画给老爷子祝寿来着,结果遇到了九小姐和十小姐,说了一会儿话,顺便送她们回府。” “那可真是巧了。”崔维远笑道:“这两个丫头就是淘气,早跟她们说过了不要随意出门,可偏偏都不听。出门也就罢了,却连个护卫都不带,幸好遇到了徐大哥,要不,这路上保不准要出什么事儿。这京里头的纨绔子弟可比陇西多了去了。”顿了顿,他又问道:“不知大哥可淘换到什么好宝贝没?” 徐渭摇头,无奈道:“你也晓得我们家老爷子眼界高,寻常物事哪里瞧得上眼,看了一阵,却没有中意的。” “大哥若是非要寻古画,我书房里倒是有几幅言子美的画作,不过都是从陇西那边淘换来的,也不知是不是赝品,大哥若是有兴趣,不如去我书房里看看。”说罢,瞥见文颜还藏在门后不住地朝这边探看,眉一皱,轻声斥道:“还不快回后院去,女儿家怎么这般没规矩。” 文颜虽说最爱在崔维远跟前撒娇,但她最怕的也是这个五哥,见他面上似乎有薄怒,吓得赶紧缩回了身子,拉着幼桐蹦蹦跳跳地往后院跑。却不是回绛雪斋,而是径直奔去了二夫人那里去告状。 听罢文颜添油加醋的描述,二夫人好半天没出声,许久后,才喃喃道:“这沈家到底是公卿世家,沈家三公子又是出了名的文雅知礼,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文颜怒冲冲道:“不止是我和九姐姐瞧见了,连徐大哥也在,那个叫做什么白灵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女,一股子穷酸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寸步不离地跟在沈家三公子身后。若不是外室,他能这么大刺刺地领着她上街。九姐姐这还没过门呢,就这么不把我们崔家放在眼里,若是果真嫁了过去,那九姐姐还不被他们欺负死啊。”说罢,又转身拉住幼桐的袖子,坚决地说道:“反正,我是不会让九姐姐嫁去沈家的。” 二夫人脸色有些古怪,不自然地看了幼桐一眼,只见她面沉如水,眼中无波无澜,却是看不出她心里头再想些什么。可这件事是二老爷安排的,又岂是她能做得了主,二夫人心里有些烦躁,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低声朝幼桐问道:“九小姐怎么看?” 幼桐低着头,两只雪白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手背上隐隐透出青色的血管。她仿佛没有听到二夫人的问话,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直到文颜发觉不对劲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才猛地抬起头来,正色道:“还请二婶为文凤做主。若是他沈家有意退婚,二婶就…应了吧。”说罢,又低下头,双唇紧咬,面上一片惨白。 二夫人微微一愣,她一直以为,幼桐答应代嫁不过是为了能借助文凤的身份嫁进沈家,毕竟沈家那样的家世着实吸引人,沈家三公子又是京里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京城里适龄的女儿家们,谁不想进沈家大门。万万没想到,幼桐居然会答应退婚。 就连沈家的儿媳妇她都不愿意做,到底有何企图呢。二夫人一时琢磨不透,半天不说话,文颜却是气不过,扑到二夫人身前撒娇道:“娘,你就应了吧。那个沈三——” “你住嘴!”二夫人难得地发了火,朝文颜怒道:“你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怎好插手管这些事。平日里真是太惯着你了,明儿开始,还是跟着夏嬷嬷学规矩才是。” 文颜顿时色变,急道:“娘,你别吓唬我。我以后乖乖的就是,你千万莫将夏嬷嬷再请回来。” 二夫人见她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也有些心疼,摸了摸她的头发,道:“你乖乖地守在家里头不乱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至于你九姐姐的婚事,这是当初你五叔和五婶定下来的,我一个做婶娘的,如何做得了主。若是沈家三公子果真如你所说的那般不堪,而他又真要退婚的话,想来你父亲也不会非逼着你九姐姐嫁过去。” 文颜可怜兮兮地点点头,小声保证道:“我原本也没乱跑,就是不耐烦跟那些木头人玩,才拉着九姐姐一起去看看李姐姐。” 二夫人点头道:“你要去见李家姑娘我又不会拦着你,可既然出门,为什么不带几个护卫。这么大的姑娘了,一点事儿都不懂,幸好是遇到了你徐大哥,若是遇到什么地痞流氓,你们几个姑娘家可要如何是好?” 文颜也晓得自己错了,连连低头认错,一旁的幼桐却是哭笑不得,她却是根本没考虑到这一茬,一来她自个儿有武功,寻常几个大男人也不是她对手,二来以前在钱塘时,她常年住在庙里,偶尔出门也是男装,就不必带什么护卫了。 二夫人又好生训导了她二人一番,好不容易才要放她们走了,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明儿好生在家里头待着,锦云阁的裁缝要过来给你们量尺寸。” 文颜闻言喜道:“又要做衣服了,不是前几日才做了两身春装了,莫非又要做夏装了?” 二夫人皱眉道:“宫里头传来消息,过些日子可能要带你们两个去拜见太后。” ------ 第二日果然有锦云阁的裁缝过来量尺寸,又抱了好几匹新花色的锦缎让幼桐挑选。幼桐不欲太招摇,只挑了一匹浅绿云纹的软缎和一匹银色细葛布。 又过了几日,李玉棋托人将那副赝品的寒山夜游图送了过来,想来是李大人已识破了此画的真伪,却不知李家二公子最后如何了事的。当然这些幼桐都已经管不了,只托人送了两张银票过去,算是银货两讫了。 沈家那边却是暂时尚无消息,想来这退婚一事不是儿戏,沈崔两家都是世家大族,多少双眼睛盯着,之前道听途说也就罢了,若成了真,这怕这京里的百姓茶余饭后又有了新话题。 外头折腾得欢,幼桐在府里头倒是安安分分的,接连好几日忙着临摹九鼎那副寒山夜游图,完了又让慧英叫人装裱好,挂在绛雪斋的花厅里。崔维远过来的时候,还忍不住瞧了好几眼。 自从那日见过沈三和白灵后,对于报仇的事,幼桐反而不急不躁了。万事谋定而后动,一切算计于心方能成事,否则,一着不慎,不仅报不成仇,只怕还要惹祸上身。 沈三出身世家,攻于心计又文武双全,若是直面以对,幼桐绝没有全胜的把握。而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而今她除了晓得沈家三公子的名字叫沈文朗之外,其余一无所知。所幸沈三并不知晓她的存在,敌明我暗,好歹还略占优势。 只是沈三那样的世家子弟,最看重最在意的是什么呢?幼桐端坐窗前,看着院中满园□□,皱眉苦思。崔维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她沉思的模样,眉头微蹙,双眼有神,手指轻叩案几,发出低促的声响。崔维远一时就走了神。 “什么时候进来的?”幼桐猛地回头,瞧见崔维远,惊讶地问道。 崔维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自寻了她对面的椅子坐下,一脸不自然地道:“刚进门。”又问道:“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幼桐摇头,“没什么。”又朝四周看了看,小声埋怨道:“慧英慧巧怎么不在?” 崔维远清咳了一声,道:“我让她们两个去厨房烧水去了。” 幼桐“哦”了一声,明白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你找我有事?” 崔维远摇头,将手里的小匣子递给她,面色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今儿在宫门口遇到了徐大哥,他说你正在找什么画,就托我送了这个过来。” “是什么?”幼桐狐疑地接过,正要打开,意外发现崔维远也死死盯着她手里的匣子,好像恨不得要看穿一般,不由得生出一丝恶作剧的心思来,刚放到匣子上的手又挪开,双手捧着将匣子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回头朝他笑着道:“上回也就是无意说了一句,没想到徐大哥还记得。” 崔维远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徐大哥素来心细,以前文颜喜欢吃五珍斋的粽子,他也是特意托人大老远从湖州买了送过来。” 幼桐闻言连连点头,又和崔维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阵话。崔维远无缘由地心里头又躁又乱,坐了一阵便要起身告辞。 直到他走到了门口,幼桐才忽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崔维远,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崔维远眉头猛地一跳,喉咙里一阵发干,舔了舔嘴唇,想说什么,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 25、赏花大会 二十五 到最后崔维远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怎么回的幼桐的话,只依稀记得当时她不以为然的神情,秀眉微挑,嘴角微勾,脸上是淡淡的嘲讽的笑,看得崔维远甚是窝心。 待崔维远告辞后,幼桐方才想起桌上他留下的匣子。徐渭还特意托了崔维远送过来,却不知到底是什么好东西。随手打开来,只见匣子里装着两卷画轴,幼桐疑惑地打开其中一副,顿时愣住,这…居然是前朝画圣言子美的飞天图。 呆了半晌,幼桐方才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起身关上门窗,待确定四周无人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将画卷在桌上展开。 言子美最善画飞天,一生之□□有飞天十二图,或双手合什,或手捧莲花,或操琴奏乐,不一而足。而面前这副飞天则手捧花篮,双脚倒踢紫金冠,头戴宝冠,腰系长裙,肩绕丝带,迎风舒卷,四周天花旋转,流云飘飞,美不可言。 幼桐自幼沉醉于绘画,自晓得这副古画的价值,拿在手中,惊喜中又带着些许不安。言子美的画作传世极少,她在钱塘时曾有幸见过十二飞天图之一,当时字画店叫价一万两千两白银,她一时犹豫,待回头再欲买下时,那副画早已被人买走,让幼桐后悔不迭。 而眼前这幅画,不论是用色还是画技,亦或是保存的完好程度比她在钱塘看中的那一副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这价格只高不低。这徐渭,竟随随便便就将如此昂贵的东西送过来,也不怕旁人侧目? 思虑之下,她脑中闪过李玉棋的话,想了想,捧着画卷走到窗口,伸手推开窗户,对着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着看,果然在浓墨重彩的右下角发现了两个小的几乎看不清的字——九鼎。 一时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虽说不是言子美的真迹,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画收回来,又仔细观赏了一阵后,方才依依不舍地卷好放回匣子。尔后,又展开另一幅。随着卷轴一点点打开,幼桐心中愈加惊疑,这一幅竟然是《寒山夜游图》! 照理说,九鼎的那一幅《寒山夜游图》早由李玉棋送了过来,而今还在她箱子里锁着,徐渭没道理还能再找出一幅一模一样的来,难不成这个九鼎还画了好几幅?幼桐疑惑地将画卷再次拿到窗口探看,却始终找不到九鼎的字迹。 皱眉想了半天,幼桐猛地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敢情当初在字画店里买走藏锋真迹的人就是徐渭,难怪那掌柜抵死不肯说了。若她是掌柜,也不敢买主面前乱说话。这个徐渭——幼桐嘴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微笑,心中生出淡淡的感动。 “小姐,你在屋里吗?”门外传来慧英疑惑的声音。 幼桐赶紧放下手里的画卷去开门,只见慧英抱着一叠衣服喜气洋洋地走进屋,口中道:“锦云阁的绣娘们这回动作倒是快,才几天的功夫,衣服就裁好了。”说着,将衣服摊开来,一件一件地对着幼桐比了比,问道:“要不,小姐还是试一试,看看大小是否合适。” 到底是女儿家,见了新衣服难免有些心痒,幼桐遂从善如流地拿了衣服去屏风后换上。 慧英绕着她转了一圈,上下左右地仔细端详,罢了笑道:“锦云阁的师傅真是好手艺,这腰身掐得恰到好处,袖口上的绣花也是栩栩如生。可惜就是颜色太素淡了些,十小姐那边却是一身桃红色的绣花锦缎,二夫人又给她新打了一副点翠的头面首饰,真真地华贵。” 幼桐对着镜子看了半晌,笑道:“文颜性子活泼,枚红色倒是衬她。”她却是不能穿太过艳丽的颜色,以前崔氏还在世的时候,也尝试给她置办过不少明艳的服饰,可一上她的身,崔氏就无奈地将它们都撤了下来,连道若是这嚣张的模样被旁人瞧见了,怕是嫁不出去的。 晚上二夫人让人送了些首饰过来,幼桐挑了支鎏金菊花钗两支鬓钗并两支团花掩鬓,准备进宫时再戴上,既不太过素淡,又不至于抢风头。 进宫尚无确切日期,但二夫人却实实在在地开始管教起文颜来,一连好些天,文颜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头待着,不曾闹着要出门。 到四月十五这一日,府里来了客人,却是崔家早已出嫁的二小姐和与文颜定亲的孙家的夫人到府来叙旧了。 幼桐来京城这么久,却是从未见过这位二小姐,只晓得她是崔家早已过世的大老爷的嫡女,嫁的是京中一位姓史的翰林之子,之前那位吓人的夏嬷嬷就是她派过来的。一位早已出嫁的小姐居然还插手来管府里的事,幼桐多少觉得这位二小姐有些拎不清,到前厅去拜见时,果见二夫人待她也并不十分热络,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孙夫人说话。 那位孙夫人就是与文颜定亲的孙少爷之母,年岁与二夫人相仿,说话行事十分爽利,让人心生好感。 因是头一回见面,二小姐和孙夫人都备了礼,二小姐的是两个金踝子,孙夫人则送了一对梅花纹镶银边的玉质分心。幼桐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接过了,郑重地道了谢,尔后静静地坐在一旁,乖顺地听众人说话。 一会儿文颜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进门,瞧见她那副端庄贤淑的打扮,幼桐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不笑,只偷偷地朝她眨了眨眼。文颜无奈地扁扁嘴,抬起头来又是一副无比庄重的神情。 那位二小姐不知为何对幼桐十分感兴趣,一直盯着她看,还时不时地问几句话,都是关于她在南山庙里的事儿,又说怎么胭脂没跟着一起进京。二夫人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担心地看了幼桐两眼,想插嘴说什么,又顿住了。 幼桐淡淡回道:“难得二姐姐好记性,居然还记得我身边丫鬟的名字。只可惜那个丫头却是个不省心的,在庙里的时候偷了我的东西拿出去卖,被人逮了个正着,早被赶了出去。” 二小姐脸色一僵,皱眉道:“那丫头我是见过的,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 幼桐森森地笑了一声,缓缓转过脸来,冰冷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刺,就那么冷冷地看着二小姐,一字字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二姐姐不过是见了她几面,怎么就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 也不知怎地,明明是个年轻的小丫头,可被她这么瞧着,二小姐心里头竟然生出一股寒意,怔怔地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孙夫人似乎察觉出气氛的尴尬,赶紧出来打圆场道:“我们府里头老太太爱热闹,说是过两日要办个赏花大会,赶明儿二夫人把两位小姐都一起带过去凑凑热闹吧。老太太听说两位小姐过来了,欢喜得不行,直说要过府来瞧瞧。” 二夫人满脸羞愧道:“原本是早该去府上拜访的,只是近日府里有些事耽误了,届时一定去拜见老太太。” 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好不热闹,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二小姐也时不时地笑着插两句嘴,幼桐和文颜都十分懂事地在一旁听着,并不多言。 好不容易将客人送走了,幼桐才和文颜一道儿回了绛雪斋。路上文颜难免又和她抱怨了一通二小姐,道:“九姐姐你看她那语气,好似要来兴师问罪一般。我以前就听五哥说过,你身边的那个胭脂就是她送过去的,指不定还是她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呢。就为了个吃里扒外的丫鬟,难不成她还打算将你训一通。这早就嫁了人的,还老插手府里的事务算什么事儿啊。” 幼桐漫不经心道:“她要问便让她问呗,左右我问心无愧。”便是那个叫胭脂的真被怎么样了,那也是崔维远他们做的,便是老天爷要怪罪,也怪不到她头上。 孙家果然很快下了帖子,那赏花会就定在四月二十。到底是未来的亲家,二夫人对文颜此次出门十分重视,关着门在屋里好生教导了一通,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 幼桐倒是无所谓,孙家人看重的是他们未来的儿媳妇,她跟着过去不过是凑热闹罢了。可几个丫鬟却是严阵以待,早早地就开始准备幼桐出行的衣服首饰,仔细搭了好几身,让幼桐自己挑选。 最后还是挑了身鹅黄色苏绣月华锦衫并暗花细丝褶皱裙,让红芸梳了流苏髻,左右两侧发髻上各插了一枚团花掩鬓,又将上回孙夫人送的梅花分心戴上。虽不算太隆重,但也让人挑不出错处来。只是几个丫鬟觉得自己浑身的本事还没使出来,多少有些不甘心。 出得门来,文颜也下了楼,她打扮得甚是隆重,上身是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下着紫绡翠纹裙,头上插了两朵鎏金掐丝点翠鲤鱼簪,发髻顶端则是一支蝶恋花金步摇,耳垂碧玉绦,端庄而艳丽。 看得出来,她有些紧张,脸上红红的,伸过来牵住幼桐的手时,手心一片潮湿。 幼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别紧张,我们崔家的十小姐,素来只有瞧不上别人的,旁人还生怕你看不上他呢。” 文颜被她说得笑起来,脸颊绯红,低头小声道:“他…他很好,我…我也没有瞧不上他。” 这姑娘还没嫁过去就开始替人家说话了,幼桐顿时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二人先去拜见了二夫人,尔后三人坐了辆大车,各带了两个伺候的丫鬟,又叫了四个护卫,一路排场地去了孙府。 这赏花大会就在孙府后花园举行,孙家虽不如崔家这般显赫,却也是京里的大户,一片宅子竟比崔家还要大些,尤其是府里的后花园,更是打整得格外雅致。此时正值牡丹花开,孙家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大片牡丹,都在这一日齐齐地盛开,整个后花园一片国色,就连素来不十分喜爱养花种草的幼桐也不禁为面前的炫灿而震撼了。 赏花会人多,文颜又是孙家未来的儿媳,自然备受关注。幼桐起初跟着她走了几步,不多时便渐渐地被挤在了外头。她倒是自得其乐,在僻静的角落处寻了个凉亭坐下,又让慧巧去取些茶水过来,一边饮茶,一边赏花,自在得很。 慧英和慧巧都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牡丹话,一时迷了眼。幼桐见她二人满脸希翼,便挥挥手让她俩去院子里转一转。两个丫鬟起初还有些犹豫,禁不住幼桐一再劝说,才郑重地谢了她,一起退下了。 她们两个一走,这凉亭里愈加安静起来,好在四处都是开得正好的鲜花,倒也不算冷清。 幼桐坐得久了,便起身绕着凉亭走了几圈,尔后又在附近花丛里逛逛看看,正准备再回凉亭坐下,忽瞥见那凉亭中已然坐了两个人。虽是离得远了些,可幼桐却分明认出那穿着桃红色长衫的那位,竟是 “暴病而亡”被余家老头子送往苏州避祸的庶妹余婉。 26、孙家花园 二十六 近一年不见,余婉似乎跟在钱塘时有些不一样了,先前的骄纵跋扈褪去了大半,眉目间竟难得地笼着淡淡的忧色,衣服颜色虽艳丽,却明显是过了时的,头上插的簪子成色也不好,裙子下方笼着的鞋底竟还沾着些污泥,哪里还有半分余家二小姐的神采。 想来这一年她过得也好不到哪里去,没了余家在后头撑腰,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女儿家哪里还能嚣张得起来。更何况,这里是天子脚下,若说余家在钱塘还算是小有名气,到了京城,那就什么也不是了。即便她还是余家二小姐,又能如何? 余婉身边另还坐了个约莫十七八岁穿一身绿衫的妙龄少女,模样比余婉稍逊,衣着打扮却比她讲究些,端端正正地坐在亭子里,眼神却甚不老实地往四处乱瞄。偶尔瞧见一旁的余婉,眼中便闪过一丝阴霾,恨恨地别过脸去。 幼桐在花丛后看得忍不住想笑,看来这两位似乎并非她们所表现出来的这般融洽,却不知以余婉那样的性子,如何耐得下心来和这姑娘周旋。正想着,又听到低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幼桐赶紧侧身躲进花丛,只露出一双眼睛,朝凉亭那方探看。 来的是两个十五六岁的丫鬟,都穿着湖蓝色短袄,手里各端着一碟点心,看打扮并非孙家下人。果然,那两个丫鬟进了凉亭后齐齐地朝那位绿衫请安问好,又将点心送到凉亭内的石桌上。 余婉瞥了一眼,皱眉责备道:“不过是让你们去取点吃的,怎么去了这么久?” 其中一位个头略高的丫鬟对她似乎并不多尊敬,没好气地回道:“我的表小姐,这孙府里头来的哪个不是达官显贵,个个都急着要吃的要喝的,厨房那边挤得水泄不通,我们能拿到这点东西还算是看在我们家小姐的面子,您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孙家大门呢。” 余婉被一个丫鬟这么冷嘲热讽,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脸一沉,气得霍地站起身,怒喝道:“你什么意思?” “云儿你没大没小地胡咧咧什么?还不快给表小姐赔罪。”绿衫少女慢条斯理地开口,嘴里说着要赔罪的话,面上却是一片坦然。 那个丫鬟也是极精怪的,闻言赶紧笑嘻嘻回道:“瞧我这张嘴,就是不会说话。表小姐您可别往心里去。”这满脸的笑容,哪里有半分认错的样子。 那一刻,幼桐几乎以为余婉会顺手拿个茶杯朝那丫头扔过去,没想到她只气得脸色发白,胸口起伏不定,最后,竟硬生生地忍了下去,复又慢慢地坐回了位子,一会儿,面色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倒是有长进了。”幼桐心中暗道,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不现身。一来看白灵和沈三那如胶似漆的模样,怕是连她的祖宗三代就给交待了,若是余婉把她身份嚷嚷开,少不得要被沈三晓得她的存在,二来,这到底是孙府,若余婉一时控制不住闹起来,到时候反而连累得文颜不好做人。 正欲转身离去,忽又听得凉亭里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是个男子。她心中一动,悄悄探出头来,没想到竟是崔维远寻了过来。 “五…五公子。”那位绿衫少女显然是认得崔维远的,一瞧见他就立刻起了身,眼带春光,粉脸通红,低垂着眼想看又不敢看,一副小女儿家的扭捏神态。 幼桐也没想到崔维远居然也会来凑这样的热闹,不止如此,他今儿似乎还穿得格外精神,一身月白色暗纹滚边长袍,腰间束着素色镶白玉腰带,头发高高束起,饰以玉冠,皮肤比没有之前在陇西时那般黝黑了,眉目浓烈,眼睛却黑得发亮。 崔维远看清她二人,眉头微蹙,似乎没想到幼桐居然不在此处,张口欲问,又发现自己根本叫不出面前少女的名字,只得硬着头皮问道:“二位小姐可曾见到舍妹?” 绿衫少女小声问道:“是十小姐么,方才过来的时候,瞧见孙夫人领着十小姐一起去后堂了。” 崔维远道:“不是文颜,是九小姐文凤。她——”不知为何,他开了个头却没有往下说,只自嘲地笑了声,客客气气地朝二人拱手告辞,尔后急匆匆地就走了。 幼桐在花丛中看得真切,那位绿衫少女自从听到他离开,面上就顿作失望之色,目不转睛盯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牡丹花外,才失落地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一旁的余婉,目光闪烁,神色也颇有些不自然,但因那绿衫少女心中有事,故未曾察觉。 “那位公子是——”余婉不经意地问道:“是孙家的五公子么?” 绿衫少女冷“哼”了一声,讥笑道:“孙家哪有什么五公子,表妹你也未免太孤陋寡闻了。这位可是崔家五爷,宫里头的二等侍卫,他父亲可是陇西崔家的家主,当朝吏部侍郎。孙家不过是个富户,门第连我家都不如,哪能与当朝五大家族相比。也不知这十小姐是不是那二夫人生的,居然把女儿下嫁到孙家来。” 余婉口中也应和了几句,又小声奉承道:“崔家的公子居然这般和气,我看他对表姐你十分客气么。” 绿衫少女眼中顿时有了些别样的光彩,说话时都透着一股子情不自禁,“你…你方才也看到了,上回在宫门口时,他也来和我说过话的……”一骨碌将崔维远的底细全都交待了出来。 余婉连连应和,把那绿衫少女哄得心花怒放,花丛中的幼桐看着,真真地感叹不已,都说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不到一年的功夫,那脑袋里装着稻草,素来只晓得欺辱人的余婉也学会了阿谀奉承,学会了耍心机…… 看余婉她们几个的阵仗,只怕还要在凉亭里坐一段时间,她不好总在花丛里躲着,干脆转身去寻文颜。幼桐依稀记得方才绿衫少女说起文颜去了后堂,便依着判断,半是猜测半是试探地朝北面走。 孙府花园甚大,若是换了旁人,无人引导,少不得要迷路,但幼桐常在山里走动,倒也分得清东南西北,走不多远,便进了后院。 可这院子里却是冷清,檐下连盏灯都没有,实在不像是后堂。 幼桐转身欲走,才到走廊尽头,拐角处忽然冒出来一个男人,因四周黯淡,看不清此人的长相,只闻到他浑身的酒气,臭烘烘地朝幼桐鼻腔涌来。 幼桐秀眉微蹙,侧身欲让,那男人却忽然伸手过来拉她,□□道:“哟,是哪里冒出来的小美人,香死了,过来让大爷闻一闻。”说着,脑袋就凑了过来,整个身子沉沉地往幼桐身上靠。 幼桐何曾被人这般调戏过,心中大怒,也不管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了,狠狠一拳砸在他鼻梁上。男人嚎叫一声,捂住鼻子,正待高呼,幼桐又一个劈腿,一脚正中那人下/身。那人这回却连叫也叫不出声了,闷哼一声,捂着裤裆一屁股坐在了游廊的栏杆上,痛得冷汗直冒。 一击得手,幼桐也不恋战,迅速地撤走,一眨眼,就溜到了花园里,整整衣衫,端着架子,又是一副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 “九姐姐,你去哪里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文颜原本在檐下和几位小姐说笑,忽然瞧见她,赶紧冲过来,一把抓住了,问道:“你瞧见五哥没?他方才还在呢。” 幼桐道:“怎么五哥也过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文颜正待回话,又眼尖地瞥见了不远处板着脸的崔维远,赶紧招呼道:“五哥,九姐姐在这边。” 幼桐侧身望去,却一眼对上了崔维远身后朝她微笑的徐渭。 “孙家面子还真大,”文颜笑道:“原本以为也就是我们这些女儿家爱凑热闹,没想到五哥和徐大哥居然也来了,若是再加上沈家大公子和吴家小侯爷,这京城四杰可都到齐了。” “什么京城四杰?”幼桐却是头一回听说这个名号,不由得低声问道。 “不过是胡乱编排的,这也值得拿来说。”崔维远朝文颜瞪了一眼,教训道。 文颜素来最怕他,被他这么一瞪,马上就不敢说话了。一旁的徐渭笑道:“我说维远你什么时候这么古板了,文颜不过是凑个热闹,左右这话也不是她传出来的,你训她做什么。”说罢,他又朝幼桐深深地看了一眼,低低地唤了一声“九小姐。” 幼桐也朝他轻施一礼,口中谢道:“徐大哥,上回你送来的画我极是喜欢,多谢了。” 徐渭欣喜道:“你喜欢就好。” “咳——”一声突兀的咳嗽打断了她二人的对话,崔维远插嘴道:“你们两个谢来谢去这么客气做什么。徐大哥是我兄弟,算起来也是九妹的大哥,兄妹之间哪里用得着这般客套。”刚说完心里又有些膈应,徐渭和她是兄妹,他们俩岂是更是“亲兄妹”,一时又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 “九姐姐方才去哪里了,我四处都没找到你。”文颜忽又想起这事儿,复又问道。 崔维远也应和道:“可不是,方才在院子里寻了个遍,却是没瞧见你的影子。” 幼桐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歪着脑袋看着他,打趣道:“五哥没瞧见我,我可是瞧见你了。那位穿绿衣服的小姐可真是清秀可人呢。” “什么穿绿衣服的小姐?”文颜顿时兴奋起来,两眼发光,恨不得立刻拉着幼桐追问到底。 崔维远的脸上顿时沉下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幼桐,冷冷道:“不过是说了两句话,九妹妹可不要胡乱编排,省得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见他开不起玩笑,幼桐也知趣地没再继续,只跟文颜说瞧见崔维远和一位小姐说了两句话。文颜追问了半天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有些讪讪的。徐渭则坏心眼地朝她直笑。 四人说了一会儿话,忽见有人急匆匆地从后院奔出来,一会儿,又马上有一大群人冲了回去。 花园里的众人都察觉出有些不对劲,三三两两地聚成一团小声地谈论起来。幼桐心念一动,顿时想到了什么,低头检查了自己的衣物,确定无恙后,才小心翼翼地退到徐渭身后。 27、摊牌 二十七 这是孙府的地盘,只要不是出了人命案子,自然轮不到旁人插手,故徐渭和崔维远都只皱眉看了两眼,尔后便若无其事地继续和幼桐她们说话。幼桐心里头到底有些虚,一面心不在焉地跟凑着热闹,一面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隐隐约约地有什么“侯爷…被打了”“赶紧去请老爷”…… 看这架势,怕是被打的那个纨绔还是个惹不起的人物,就连孙家老爷也惊动了,心急火燎地赶了过来,院子里顿时有些乱。 虽说幼桐伪装得极好,但她的底细崔维远和徐渭却是晓得的,又因方才有阵子没瞧见她人,这会儿又闹出打人的事来,二人都忍不住朝她多看了两眼,见她面上虽一派镇定,眼神却总不由自主地朝后院那边瞟,顿时起了疑心。 幼桐这还没发觉,反倒文颜不解地问道:“你们俩盯着九姐姐看做什么?” 幼桐闻言猛地抬头,朝他二人各看了一眼,眯起眼睛笑了笑,却不说话。这副神情,分明是已经承认了。 崔维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徐渭则忍不住直笑,低声道:“那吴家小侯爷行事素来放荡不羁,想来又是怎么得罪了人,让人给教训了一通。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倒是让我们看了场热闹。” “被打的是吴家小侯爷!早就听说这京城四杰里头就他最不着调,原来是真的。”文颜瞠目结舌,惊道:“徐大哥你如何晓得的?不是说那位侯爷本事不小么,怎么还能被人给打了,难不成这孙府里头还进了刺客?” 徐渭笑道:“我们练武之人,耳朵总比旁人好使些。再说,能把孙家闹出这样的动静来,除了他,也没有旁人了。小侯爷虽说有些拳脚功夫,但方才我进门的时候瞥见过他一眼,喝得有些高了,连路都走不稳,哪里还能动手。” 幼桐方才晓得自己打的那个人竟是先前文颜口中京城四杰之一的吴小侯爷,就那男人的德行,难免让她对这所谓的京城四杰的名声有了些怀疑。徐渭倒也罢了,崔维远面上一派温和,私底下却是个不折手段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强行掳了她来代嫁,至于沈家大公子,她不仅未曾见过,就连名字也听得少。 因府里出了这样的事,孙家难免顾不上这边,一行人便主动告辞回府。孙夫人特特地将众人送到门口,她身后还跟着个年轻俊朗的少年人,容貌与其肖似,只是神情略微腼腆,红着脸不大好意思看人。幼桐估摸着此人便是与文颜有婚约的孙家少爷。 临上马车,院子里又出来了一群人,幼桐不经意地转头过去看,一旁的徐渭忽然身影一动,挡在她身前,低声道:“别转头,快上马车。” 幼桐心中微讶,但还是听话地垂下脑袋,麻利地上了马车。待上了车,她才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朝院门口偷瞄了一眼,余婉和那绿衫少女赫然就站在门口。 难怪徐渭他——不对,幼桐忽然意识到关键所在,徐渭如何会认得余婉? 心念一动,不由得凝目朝徐渭看过去,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二人目光一接触,幼桐便有些尴尬,想要挪开,却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偏偏动不了。 “路上小心。”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徐渭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低声地叮嘱了一句,眼中一片柔色。幼桐心跳得厉害,慌忙点了点头,落下帘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文颜也很快上了马车,二夫人则和孙夫人又说了会儿寒暄的话后方才上来。待她们的马车缓缓驶离孙家大门,那边的余婉方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刚才那些人是哪家府上的?” 绿衫少女白了她一眼,一脸不耐烦,“连崔家的马车都不认得,真是没见过世面。方才不是还跟崔家五少爷见过么,那两位小姐就是府里的九小姐和十小姐。” “九小姐?就是那个跟沈家订了亲的九小姐?”余婉愈加地疑惑起来,虽说方才只是一瞥,可她却看得分明,走在众人最前边一身华服的九小姐竟和早该魂飞湮灭的余幼桐十分相像。 “崔家,难道是清河崔家?”她想起幼桐之母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似乎正是清河崔家的旁支。 “什么清河崔家。”绿衫少女鄙夷道:“那可是陇西崔家!清河崔家这些年早已没落了,哪里比得上陇西那一支。” 余婉没再说话,面上忽明忽暗,却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回崔府后,不断地有关于那吴家小侯爷挨打的后续事件传出来,说是连太医都惊动了,却不晓得到底伤了哪里。行凶之人却是始终没有线索,想来那小侯爷挨了打,又不好意思说连个女人都敌不过,只说一片漆黑没看清,故大伙儿虽是众说纷纭,有说是外头来的盗贼,有说是府里没规矩的家丁,却是没一个想到凶手居然是那天去赏花的千金小姐之一。 因忙着准备进宫事宜,一连好几日,幼桐都和文颜待在府里头没出去。没想到白灵却找了过来,在崔府外头候了几日始终见不着人,竟花钱托了人送信进来,说是想与九小姐“聊一聊”。 幼桐一甩手就将她送来的信扔了出去,心中莫名地一阵烦躁。这写信的字还是当初她教的呢,真真地讽刺。 “真是不要脸!”慧巧也气得脸色发白,怒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大刺刺地说要见小姐你。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外室,连妾都不如,有什么资格和小姐您说话……” 慧英也应和着跟着骂了一通,一脸忿忿然。 幼桐却是安静下来,冷冷道:“她算个什么东西,值得我生气。”弹了弹衣袖上的灰,幼桐起身踱到窗前,沉声吩咐道:“把那副没绣完的喜鹊登枝的帕子拿过来,左右无事,我也好打发打发时间。”却是当这事儿没发生过一般。 慧巧赶紧应了,拉拉慧英的衣服,朝她使了个眼色,二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方才回来了,一同过来的,还有崔维远。 “今儿怎么得空过来了?”幼桐笑着起身,客气道。自从崔维远进宫做了侍卫后,就变得格外忙碌,便是偶尔轮休,也不大往这边走,仿佛有些故意要避开她的意思。 崔维远迅速地看了她一眼,而马上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听说沈家那个外室来找你?” 幼桐嗤笑了一声,满脸不屑。慧英和慧巧相互看了一眼,放下绣帕,悄悄退下。 “我跟父亲商量过了,若是沈家果真来退婚的话,那此事便作罢了。” 幼桐眉一挑,抬头看他,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崔维远心中发苦,暗叹一声,又道:“先前是我不好,强行将你掳过来。你若是愿意的话,等此事一了解,我便送你回钱塘。” “不必,”幼桐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顺着喉咙一直灌进胃里,尔后便是五脏六腑,“我在京城还有事未了结。” “可是——”崔维远脑子里又浮现出那日在孙府大门口她与徐渭“依依不舍”的情境,无缘由地烦躁起来。 “崔公子请放心,我断不会顶着九小姐的名头在外头胡来,也不会连累崔家的名声。待与沈家的婚事了结,我自出府就是。”幼桐打断他的话,冷冷道。 “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崔维远急道,想了想,竭力地将态度放得更陈恳些,“只要你愿意留在崔府,你就是永远的九小姐。我只是担心你在京城待不惯,这里,毕竟不是陇西。” 他更怕的,却是幼桐口中所说的未了结的事。虽说相处的时日不长,可他对幼桐的性子却是了解得很,有人待她好,她便加倍地待人好,可若是有人惹怒了她,她必定要加倍地偿还。看她眼下这副神情,只怕又是谁开罪了她,而今正憋足了气要报仇的。可京畿之地,藏龙卧虎,她一个女儿家,若是没有家族庇佑,自保都难,更何况还要去报仇,便是有武功又能如何。 “沈家的那些人,你不必管,我自然会去应付。”崔维远见她一言不发,晓得自己那些话她并没有听进去,不由得一阵失落,一时又胡乱猜测,若是徐渭来劝她,是不是结果会有所不同…… 越是这么想,脑子里就越是乱,心里头似乎还憋着一股子火气,偏偏无处发泄,难受得紧。说了几句话后,见幼桐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脸,他也气恼得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气鼓鼓地走了。 出了绛雪斋,远远地就见书童飞白快步走过来,瞧见崔维远,他赶紧迎上前,低声道:“小的去查过了,是厨房李家的带的信。” 崔维远眼一眯,目中有厉色闪过,也不再多问,只说了一句,“赶出去。” 飞白见他脸色不对,猜测他是在绛雪斋受了气,心里头不由得暗自琢磨到底是九小姐还是十小姐惹怒了他,却是不敢多嘴替人讨饶,只应道:“是”。 28、入宫事宜 二十八 接连好几日,幼桐总是有些不痛快,连带着身边的丫鬟也跟着战战兢兢,就连文颜也会察颜观色,在她跟前老老实实地不敢乱说话。 五月初一,宫里终于传来了旨意,太后宣召入宫。 这日大早,幼桐就被慧英慧巧唤醒,洗漱打扮,穿上新裁的衣服,梳上时下最风靡的发髻,好生拾掇了一番,这才出门。崔府这边进宫的只有二夫人和文颜她们三个,旁的府上的却还有不少,在宫门口远远地就瞧见了一队车子,屏气凝神地立着一大堆家丁侍卫。 众人都在宫门口下了车,由宫人引路,一路向北。途中红墙金瓦,金碧辉煌,然墙高路窄,走得也甚是压抑。幼桐低着脑袋规规矩矩地跟在二夫人身后,宛如寻常府里的大户千金,除了身量略高外,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并不起眼。 众人都不说话,就连素来活泼好动的文颜也难得地安静,板着小脸,无比端庄。 七弯八拐地转了好半天,人群中有几个娇娇弱弱的小姐脸色都已经开始发红了,这才终于到了地儿。幼桐私下里打量,琢磨着这大抵有三四户人家,光是未出阁打扮的小姐就有八个,个个都生得水灵,一眼望去,真是美不胜收。 殿外早有女官迎候,将众人引至大殿正厅,马上有宫女奉上香茗,那女官让诸人稍候片刻,尔后转身离去。大伙儿候了一阵,不见人来,便有人小声地开始说话,幼桐左右不作声,低着脑袋小口小口地品着茶,状似平静。 又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还是不见人来,殿里众人便有些坐不住,气氛也没有之前那般凝重,连二夫人都开始客客气气地和一旁不知哪家府上的夫人说起话来。 许是出门前二夫人好生警告过文颜,她也不敢找旁人说话,只偷偷地扯幼桐的衣服,压着嗓门问道:“太后娘娘怎么还没来?” 幼桐低声道:“别说话,耐心等着就是。”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笑道:“这顾渚紫笋可是今年的新茶,千金难买。” 文颜嘟着嘴,不满地喝了一大口,皱起眉头,小声抱怨道:“太苦了。” 幼桐只笑不语。 又坐了有一刻钟,先前那位女官才终于折了回来,一脸歉色,道:“太后娘娘身体不适,今儿怕是来不了。” 众人一时愣住,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幼桐却是想笑,为了这一日,谁家府上不是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衣服首饰,规矩礼仪,长则数月,短的也要十天半月,好容易才进了宫,却连太后的面都没见着,说出来也真真地好笑。 诸人心里头怎么想的幼桐不清楚,至少大伙儿面上还是一片忧色,二夫人和几位夫人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太后的身体状况。那女官俱一一答了,十分耐心。可幼桐到底是学过几日医术的,仔细听着,多少听出了些破绽来,这哪里是病了,怕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才累得太后想出装病这一招。 众人不便在宫中久候,遂告辞出宫。那女官唤了几个宫女来引路,幼桐和文颜照旧跟在二夫人身后,偶尔说上两句话,气氛比先前来的时候却是轻松了些。 才走出大殿后不久,就听到身后有人唤“崔夫人”,二夫人脚步一顿,尚未回头,文颜已经拉着幼桐转过头来,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宫女,长得倒是伶俐,跑得气喘吁吁的,一路奔到二夫人跟前,笑着道:“好歹赶上了。”顿了顿,朝众人行了一礼,正色道:“崔夫人,我家太妃有请。” 二夫人恍然大悟,随即笑道:“你是落萍宫的宫女?” 那小宫女笑着应道:“奴婢荷香,是孙太妃娘娘的婢女。” 幼桐总算想起了这位孙太妃,她是与文颜定亲的那位孙公子的姑姑,早些年进的宫,虽不太受宠,却还是得了位公主。先帝去世后,她就以太妃的身份入主落萍宫,虽说寂寞了些,但比起旁的因没有子嗣而被送去庙中为尼的妃嫔们还是好太多了。 既是孙太妃有请,二夫人自然不会推让,遂跟太后宫里的宫女说了一声后,领着文颜和幼桐一齐去了落萍宫。 落萍宫离得不远,绕过太后所住的重华宫便到了门口,荷香并未去通报,径直领着三人进了门。殿里马上有个三十出头的女官迎出来,朝二夫人行了一礼,笑着道:“崔夫人您可来了,太妃娘娘一直念叨着呢。” 二夫人微微有些吃惊,她与这位孙太妃只在二十余年前见过一回,那会儿孙太妃尚未进宫,但也不过是说几句话的交情,哪里值得她如此兴师动众地派人来请。心里想的是一回事,面上却是不露分毫,笑着回道:“原本早该过来请安的,只是怕太妃娘娘这边太忙,才一直不敢递牌子。” 那女官笑道:“太妃娘娘平日里也是闲得很,只想寻几个得心的说说话,若是崔夫人得空,便常来聊一聊。若是您府里忙,便是让二位小姐过来也成的,左后日后都是亲戚。”说着,又笑着看了文颜两眼。文颜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脸上有些红,但还是大方笑笑,并无忸怩。 说话时,诸人便进了殿。这落萍宫不如太后的重华宫那般华贵,却胜在典雅质朴,大殿内陈设也简单,进门处搁了架红木屏风,上头刻着兰草图案,绕过屏风后则摆着一排矮榻,前头是两张案几,上头搁着两柄如意,转角的柜子上摆着一只绘着锦鸡花石的胆瓶。 孙太妃端端正正地坐在榻上,见众人进来,面上顿时展出笑容,不待二夫人行礼,她已上前将其拉住,笑道:“都是亲戚,何必行这些虚礼。”一边说着,一边将二夫人拉到一旁坐下。 文颜和幼桐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抬头看时,只见这孙太妃极是年轻,面上瞧着不过二十余岁,因先帝新丧,她只着了一身素衣,随意地在脑后绾了个发髻,用了根白玉簪子簪好,整个人素净而出尘,却让人生不出一丝疏远之意。 因是头一回见面,孙太妃自然免不得要有见面礼,二人各得了个小匣子,至于里头是什么却是不晓得。陪着说了会儿话,孙太妃似乎有话要与二夫人单独说,便笑着朝她二人道:“听我们两个老太婆说话怕是无聊得紧,不如让夏香带你们去御花园走走。园子里而今开了不少花,正是景致好的时候。” 二人赶紧应了,一旁伺候的宫女便过来引她们出殿。 宫里头的御花园有两处,一处在前殿,另一处就在重华宫之后,幼桐她们自然到的是最近的这一处园子。 到底是御花园,布置独具匠心,花草也多是名贵品种,一草一木都恰到好处,身处其中,一步一景,妙不可言,绝非孙家后院可媲美。文颜和幼桐也算是见多识广了,但面对此景,亦是赞叹不已。 花园中有一片小湖,湖中有座六角小亭,红顶宝瓶,小巧可爱,小亭与湖边小道以曲桥相连,二人一面赏景,一面缓缓朝小亭踱去,方走到曲桥前,却见一素衣宫女跪在地上小声抽泣。 引路的宫女见了,也微微愕然,上前问道:“云雁,你这又是怎么了?” 那个叫云雁的宫女闻言缓缓抬起头来,文颜和幼桐方才瞧见她的脸,一时差点惊喝出声。这宫女两边脸颊肿得老高,眼睛红肿似桃子,脸上泪痕点点,分明是受了罚,却不晓得到底是犯了什么错,竟被打成这样。 “夏…夏香姐姐……”云雁抽抽噎噎地哭道:“我…我不小心把三公主的茶打翻了。” “就为了这——”夏香又气又无奈,咬咬嘴唇,却又不敢说主子的坏话。 幼桐和文颜交换了眼色,俱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愤怒。但这宫廷里的事其实她们两个能插手的,夏香也只小声安慰了云雁两句,便领着幼桐二人上了曲桥。 待进了亭子,看四下无人,文颜方才低声道:“那位三公主好不讲理,不过是打翻了一杯茶,让她重沏就是,何必还要打人。” 夏香无奈道:“三公主素来性子躁,先帝在位时,她最得宠,便是太后娘娘也管不了。自从先帝驾崩,密太妃便搬去了芳翠宫,位置较落萍宫偏些,就为这,三公主就去找太后娘娘闹了好几场。而今没了陛下撑腰,太后娘娘自然不卖她的帐,她这气儿没处撒,就可怜了芳翠宫里的宫女们。” 幼桐和文颜都是聪明人,不必夏香说那么直白,也晓得是什么回事。想来那位太后娘娘早就看密太妃和三公主不顺眼了,好不容易熬到先帝驾崩,自然要拿她们开刀,却不晓得是那位三公主认不清形势还是脑袋缺根筋,都这当口了还这般任性妄为。 但这些事到底和幼桐无关,虽说文颜对那个叫做云雁的宫女的遭遇十分同情,但她也懂事地没有再去问起。 一会儿,孙太妃派了宫女过来寻她们,二人赶紧回了落萍宫,随着二夫人一起出宫。 依旧是沿着先前进宫时的路线,孙太妃遣了两个女官一路将她们送至宫门口,崔家的马车就停在外头。 上了马车,一路朝皇城外驶去,才走没多远,马车又缓缓停下来。二夫人还未发问,外头的车夫已经回道:“夫人,监门卫的士兵们在查验马车。”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二夫人皱起眉头,仿佛自言自语。 幼桐则是听到监门卫三个字心中就一动,她若是没记错的话,徐渭而今的官职正是左监门卫大将军,主管宫廷门禁,却不知他是否就在此地。 还在想着,外头就传来了他的声音,隔着车壁,却听得真切,“这是崔家的马车吧。” “是,二夫人和两位小姐入宫觐见太后娘娘,正要回府。” “是徐大哥!”文颜也听到了他的声音,喜道:“娘,是徐大哥呢。” 二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责备道:“女孩子家,咋咋呼呼地做什么。便是你徐大哥,也不能这么大刺刺地出去打招呼。外头全是人呢。” 文颜不悦地嘟嘟嘴,虽有些不甘,却还是听话地没有出声。幼桐心里头也跳得厉害,双手微微发抖,好几次想掀开帘子看他一眼,最后还是忍住了。 外头的徐渭也比她好不了多少,一听说幼桐在车里,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来和她说两句话,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实不好造次,若是他胡来,少不得要让旁人说闲话,反倒坏了他的计划。 徐渭和属下吩咐了两句,便很快有人将崔家马车领到旁边去,也没人说起查验的事儿,径直出了门。 29、意外连连 二十九 马车一路平平安安地回了崔府,途中二夫人一直没说话,幼桐自然不会开口问,文颜却根本没把孙太妃召见的事儿放在心上,只顾着开了太妃娘娘赏赐的匣子,瞧见里头装着枚碧绿通透的如意,不由得惊叹有加。 进崔府大门时,马车忽然磕了一下,车底隐约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哼,轻而短促,。夫人和文颜毫无察觉,只有幼桐皱起眉头,屏气凝神地听了一阵,脸色愈加地难看起来。 进得大门后,三人都下了马车,二夫人回了自己院子,文颜则一手捧着匣子一手牵着幼桐欲回绛雪斋。幼桐想了想,笑道:“还是你先回去吧,我在马车里坐得久了,有些气闷,先在院子里兜几圈再回去。” 文颜不疑有他,点点头应了,自先回了屋。 幼桐则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朝四周查看了一番后,径直朝马车房方向走去。 府里的马车共有四辆,平日里都停在院子西边的马车房,除了车夫进出外,并无旁人走动。幼桐轻手轻脚地走进院,猫在一根柱子后头观察。先前她们乘坐的马车而今正停在院子中央,车夫不晓得去了哪里,院内并无旁人。 原以为要等一段时间,没想到车底那人却是个急性子,幼桐方才站定,就见马车那边发出噌噌的声响,尔后“啪”地一声,有人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幼桐凝神看去,不由得大讶,这地上痛得呲牙咧嘴的竟是个八九岁的男孩子,大眼睛白皮肤,虽穿着一身太监服,眉目间却是一片贵气。幼桐想起宫里如临大敌的气氛,再想想太后称病不出的事儿,脑袋顿时大了一圈。 那小男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别人的掌握中,麻利地从地上爬起身后朝四周看了看,脸上顿时泛起得意的笑容来。搓了搓手,正待离开,幼桐终于硬着头皮从柱子后绕了出来,苦笑道:“我若是你,好歹等到天黑了再出来。” 小男孩忽然听到有人说话,惊吓得往后跳了好几步,待看清幼桐只是个女儿家,方才拍了拍胸口,吁了一口气,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好端端地,险些吓死小爷我了。”又不以为然地朝她挥了挥手,老气横秋地说道:“小姑娘家家的,不要管这些闲事。” 幼桐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摇头道:“我若是不管不顾,赶明儿太后娘娘查出来,是我们府里的马车将你带了出来,少不得还要连累崔家。” 小男孩眼珠子一转,假装听不懂她的话,“什么太后娘娘,我听不懂。”又挽起袖子,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小痞子神态,喝道:“赶紧让开,要不,小爷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女儿家,照打不误。” 幼桐笑着道:“您只管动手就是,反正只需我一声喊,立马就有人过来。旁人不认得您,我五哥总认得。哦,对了——”她轻轻一拍手,故作天真,“想必你还不晓得这是哪里。这里啊,就是崔府,我五哥便是宫里头的御前侍卫,前几日刚提拔的。” 小男孩顿时一脸菜色,嘴里却还硬着,“你…你胆敢乱来,我…我就跟姑母说,是你带我出来的。不——”他似乎也想到旁人不大可能会相信自己的谎言,眼珠子一转,又想到了一个鬼主意,得意道:“我就去跟姑母说,是徐将军渎职,只顾着与美人说话,才放了我出宫。” 幼桐是什么人,哪里会被他这点小伎俩给吓到,依旧笑着道:“无妨无妨,我马上让人去请徐将军回来就是,让他将功折罪,送陛下您回宫。大长公主素来大度,便是怪罪下来,也不过是口头上训两句,无伤大雅。” 她一口喝破男孩的身份,这新登基的皇帝陛下竟然红了眼眶,扁扁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并非当今太后亲生,而是宫中一位无品级的宫女所出,只因先帝猝然驾崩,太后无子,这才被大长公主给推举了出来。因继位前常年住在冷宫,故并未养成颐指气使目中无人的性子,也从未想过以权压人。因宫里头的日子实在难熬,才千方百计地想了个法子逃出宫来看一看热闹,却轻易地就被幼桐给识破了,这会儿又是懊恼,又是失望,所有的伤心都写在脸上。 幼桐见他这副可怜模样,心中也难免生出一两分同情来,只是她也晓得,皇帝私自出宫非同小可,若是她一时心软,到时候倒霉的是崔家,她而今到底还是崔家人,怎么也不能给崔家招惹祸事。 二人正对持着,院门口忽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二人同时色变,幼桐正欲拉着小皇帝躲到角落里去,那人的声音已经飘了进来,“九姐姐,九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话音未落,文颜就已经蹦蹦跳跳地冲了进来。 “咦?”瞧见小皇帝,文颜明显愣了下,讶道:“这小太监从哪里冒出来的?长得还挺俊。” “你…你好不要脸。”小皇帝竟似经不得夸,难得地红了脸,面红耳赤。 文颜被他这般责骂,却不生气,一步步走到小皇帝身前,笑嘻嘻地说道:“不过是夸你长得俊,哪里就不要脸了。不过,你便是长得再俊,也没有我五哥哥好看。”说罢,又朝幼桐问道:“九姐姐,你认识他么?” 幼桐无力地摸了摸额头,苦笑,“这事儿千万别声张,你让慧英去请徐大哥过来,他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文颜愈加地疑惑起来,“什么事儿要惊动徐大哥,我们回来的时候徐大哥好像还在忙呢,这么去打扰,似乎不大好。要不,我去跟母亲说?” “千万不要!”幼桐赶紧阻止道。她也说不来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想着,小皇帝出宫的事儿能瞒着就尽量瞒,越少人知道越好。二夫人那边,到底还有好几个伺候的嬷嬷和丫鬟呢,若是谁走漏了消息,难免要闹出些事来。 “让慧英跟徐大哥说,他要找的人而今就在我们府上。他自然听得懂。” 文颜也不笨,幼桐都说到这地步了,她自然也能猜到一二,脸色微变,不自然地回头朝小皇帝看了两眼,干笑两声,忽然拉着幼桐挤到柱子后头去,小声道:“九姐姐,这个小太…不,这个人,不会就是宫里的那位吧?”当今天子年仅八岁,年纪可不是正好对的上。 幼桐无奈地点头。文颜倒抽了一口冷气,轻轻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又想了想,正色道:“要不,连慧英也不要知道了,我们直接坐了马车去寻徐大哥就是。你带着小…陛下先上车,我去唤车夫。” 幼桐没想到文颜居然能想到这样的法子,点头道:“这样最好。” 二人分了工,文颜一转身就出了院子去寻车夫,幼桐则歪着脑袋顶着小皇帝看。小皇帝方才竖起耳朵,将她们俩的对话听了大半,哪里不晓得这二人的筹划,心中虽不甘,却还是老老实实地上了马车。 一会儿文颜也回来了,上了马车后,三人又重新出了府。 一路顺顺利利地到了皇城大门口,文颜忙下车去找人。幼桐则端坐车里,目不斜视,状似平静,心中却多少有些紧张。小皇帝气鼓鼓地坐在马车最里面,抓着车壁,一副随时想要逃走的神态。 很快就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尔后帘子一开,徐渭严肃的脸忽然就出现在面前。许是文颜并未事先向他说明幼桐也在马车里,故他猛然瞧见幼桐,面上的严肃顿时转为狂喜,正待开口,幼桐缓缓侧过身子,小皇帝气呼呼地从她身后钻了出来。 “陛——”徐渭惊得双眼圆睁,险些唤出声来,好在反应及时,话未出口又收了回来,急忙跳上马车,挤到幼桐身边,朝小皇帝微施一礼,尔后才朝幼桐问道:“陛下怎么会在你们车上?” 说话时文颜也上了马车,抢先答道:“是先前我们出宫的时候偷偷躲在车底下的,被九姐姐发现了,才赶紧送了回来。” “可还有旁人知晓?”以幼桐的性子,此事绝不会声张,但以防万一,徐渭还是多问了一句。 幼桐低声道:“你放心,除了文颜和我,就连丫鬟和车夫都不晓得。” 徐渭满意地点点头,正色道:“辛苦你们了。”又转身朝小皇帝行礼道:“陛下,请随属下回宫。” 小皇帝不悦地白了他一眼,拖拖拉拉地不想动。徐渭也不好动手拉他,只嘴角含笑地在一旁候着。僵持间,忽听到马车外有人阴阳怪气地问道:“这是哪家的马车,怎么停在这里?” 徐渭眉一皱,脸色微沉。幼桐见他面色不对,心知有异,遂低声问道:“怎么了?” 徐渭摇头苦笑,“是吴小侯爷。”顿了顿,又道:“无妨,我下去和他周旋。”说罢,又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丝温柔,尔后,利落地跳下马车。 “哟,徐大将军?”吴小侯爷摇着折扇讶道:“您不在宫门口办事,怎么溜到这车里头去了。难道——”他眼珠子一转,面上顿时显出暧昧的神色,凑到徐渭耳边,压低了嗓门道:“难道车上有美人?却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千金,竟得到我们堂堂徐大将军的青睐。莫非比我们吴家三小姐还要漂亮?” 这吴家正是太后娘家,徐渭回京后,太后为了拉拢他,曾委婉地提及要将吴家嫡出的三小姐下嫁徐府,却为徐渭婉拒,故吴小侯爷方有此言。 徐渭正色道:“小侯爷说笑了,徐某岂是那种不分轻重之人。”不待吴小侯爷回话,他又道:“小侯爷您这是进宫呢还是出宫?” 吴小侯爷眯着眼睛朝那马车打量了两眼,看清车辕上崔府的标志,没再多说话。京里众人谁不晓得徐渭与崔家五公子乃是八拜之交,徐崔两府也多有往来,故小侯爷也没多想,朝徐渭笑笑道:“进宫去进宫去,太后娘娘忽然传召,我这还赶着进去呢。”说罢,朝徐渭客气地拱拱手,告辞离去。 徐渭见他走远,方才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却不知徐渭到底如何瞒过众人将小皇帝带进宫去,左右都没幼桐和文颜什么事儿了,只是临下马车时,徐渭借转身的机会忽然握了下幼桐的手。待幼桐惊觉,他已一脸坦然地收了回去,施施然下了马车,临走前,还装模作样地和二人告了辞。幼桐真真地又气又好笑。 等回了崔府,已是日暮时分,二人忽然不见踪影,府里头正急哄哄地乱成一团糟到处寻人。见她二人安然无恙地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免不了要挨二夫人一顿训斥,但文颜却嘴严地没有说出实情,只说与幼桐一道儿在城里转了转。二夫人信不信不好说,那崔维远却是一直皱着眉头,眼神犀利地盯着她二人直看。 这事儿就算这么过去了,宫里头并无旁的消息传出来,但徐渭却托人送了些礼过来,多是些瓜果之类,只在给幼桐的小荷包里多夹了一枚蝶恋花的发簪。虽说借的是夏至的节日,但幼桐和文颜心知肚明,二夫人却是不晓得这其中的故事,只一个劲儿地直夸他细心。 到了五月中,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晚上却是凉快,正是容易生病着凉的季节。幼桐身体底子好,倒是无恙,二夫人却有些蔫了,一连好几日都吃不下饭,吃了几天药,依旧不见好转,连身子也开始热起来。 文颜也坐不住了,便拉着幼桐去城外的东陵寺给二夫人祈福。 因二夫人卧病在床,府里下人也都忙着,故二人只各带了两个贴身丫鬟,唤了辆马车,一路朝城外东陵寺驶去。 因城东山脚还有一座光福寺,其主持曾任先帝国师,故庙中香火极盛,城中百姓官宦,大多都去光福寺烧香拜佛。而这东陵寺修在半山腰,上山需爬一千来级台阶,故香客极少。 文颜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说那东陵寺比光福寺还要灵验些,非拉着幼桐爬上山去。幼桐是练武之人,这一千来级台阶自然不在话下,倒是文颜累得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才到了庙里,却是怎么也不肯再下山了。 幼桐只得耐心地等她休息好,自个儿则先去庙里各殿堂叩拜。 也说不清到底是神佛显灵,还是这庙中的梵音格外清新,幼桐进庙中,唯觉心中一片宁静,所有的浮躁不安全都消失无踪。她幼时在庵堂长住,吃斋念佛却也没能磨掉这睚眦必报的性子,可到底是受过佛经熏陶的,比寻常人更多两分虔诚,每一座殿堂,每一尊佛像,她都认认真真地去叩拜,耐心地烧香,许愿,叩首,好像所有的戾气都能在这些简单的动作中渐渐消褪。 中午在庙里用了些斋面,又好生劝了文颜一通,二人方才准备下山。 方走到庙门口,忽听得外面一阵喧闹,一个是慧英的声音,另一个则是——幼桐脸色顿时大变。 “怎么回事?清静之地,怎容大声喧哗!”文颜怒道,拉着幼桐冲出门去,打算狠狠教训来人。 庙门口的女子陡然见两个一身绫罗的女子出来,心知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也顾不上仔细端详,一低头就跪在了地上,口中道:“九小姐,是我,我——”她眼中渗出几点泪水,缓缓抬起头来,正要开始哭,忽瞥见幼桐,顿时像见到鬼一般从地上一跳而起。 她下跪的地方正是台阶的最上一层,因一时跳得急,脚下不稳,一个踉跄,身体顿时倒了下去,顺着台阶一路滚了下去…… 30、深夜造访 三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众人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呆愣在原地, 硬是没人作声。最后还是幼桐先反应过来,赶紧招呼救人。白灵身边原本也跟着个小丫鬟,这会儿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无论幼桐怎么叫唤, 她也只是痴痴呆呆地盯着幼桐看,连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文颜冲动着欲冲下台阶, 被幼桐一把拦住。正所谓瓜田李下, 这四周除了她们几个外荒无人烟,若是白灵有什么意外,指不定到时候还会把矛头指向她们几个。能避嫌就尽量避嫌, 只要她们从未近过白灵的身, 也不怕旁人造谣。 想了想,幼桐吩咐慧英去庙里唤几个僧人过来帮忙。慧英慌忙应了, 不一会儿, 她就领着四个年轻力壮的僧人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待那些僧人看清台阶下方早已昏迷不醒的白灵,俱是一惊,齐齐念了声“阿弥陀佛”,尔后冲下台阶去救人。 几位都是僧人,加上境况紧急, 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搬的搬胳膊,拽的拽腿, 先将白灵抬回庙里救治。幼桐一直在旁边站着,冷眼旁观,只待那些僧人们抬着白灵经过时,才低声提醒道:“若是伤者没有醒,大师将人送去松枝巷沈家就是。” 说罢,也不看旁人,转过头,挺直了身子,一步步地朝山下走去。文颜见状,朝那早已昏迷不醒的白灵狠狠瞪了一眼,跺了跺脚,也跟着追上去。两个丫鬟也紧随其后。 幼桐面沉如水,文颜只当为了沈三的“外室”而烦心,遂忿忿不平道:“那个女人真是不要脸,她一个外室,连妾都不如,整天抛头露面地到处跑就罢了,还老是巴巴地来找九姐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那沈家老三真是瞎了眼,摊上这样的女人让自己蒙羞。” 幼桐却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提着裙子一步不停地往山下走,表情平静而肃穆。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这婚事左右是成不了了,还提他作甚?”她心里却是想得明白,白灵不仅不会向沈三透露她的身份,甚至还会百般阻挠她与沈三见面,千方百计地唆使沈□□婚。 原因无他,只因白灵对沈三一片痴情,从她三番两次来寻“崔九小姐”说项就晓得她是早就准备着待沈三一成婚就委身为妾的。若是嫁进门的是她余幼桐,以她的性子和手段,哪里容得下沈三纳妾。 如此一来——坏了!幼桐心中一动,顿时想到一种可能性,若是白灵欲唆使沈□□婚,十有八九会从她滚下坡的事情入手,到时候只需苦主声称是幼桐出手推她,就算一旁有文颜和崔府的丫鬟作证也无济于事。虽说幼桐对崔家名声不放在心上,但却绝不能容忍自己吃这种暗亏。 “五哥今儿可去了宫里?”幼桐忽然转身问文颜。 文颜虽不明白为何方才还在说沈三的“外室”,怎么她忽然又转到了崔维远身上,但还是很快答道:“五哥今儿轮休,在家里头守着母亲呢。” 幼桐方松了一口气,赶紧加快了脚步往山下赶。文颜见她一脸严肃,也不敢多问,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跟在她后头。 回到崔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红芸将崔维远请过来,谁知文颜瞧见了,也不顾自己累得快趴下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幼桐也没法赶她走,可有些话又不能当着她的面跟崔维远说,一时不由得头大。 崔维远很快就过来了,瞧见文颜在也幼桐房里,眉头微皱,道:“回来了怎么也不去娘那里请安,她今儿一直有些不舒服,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文颜闻言大惊,连道别的话都顾不上跟幼桐说,匆匆忙忙地就冲了出去。待她走远,幼桐方才摇头苦笑:“还是你有办法。”说罢,将屋里下人屏退,又朝四周看了看,方才关上门,转过身来,面容严肃而认真。 崔维远见她如此,心里也跟着漏了一拍,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幼桐苦笑,将白灵坠梯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不仅说明了白灵的身份,又把自己的想法也全都告知与他,只略过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崔维远听罢,眉头紧锁,思忖半刻,道:“你的意思是——” “与其等她散布谣言,倒不如先发制人。” 崔维远眼一亮,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尔后又摇头道:“果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幼桐眼一瞪,崔维远连连举手示弱,口中道:“是我不是,乱说话,该打,该打。”幼桐也懒得和他计较,只叮嘱了几句,然后挥挥手让他走了。 崔维远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再看她一眼,却见她懒洋洋地靠坐在床边的太师椅上,悠闲自得,连根本想不起回头看自己一眼,一阵苦涩油然而生,万般无奈,却是无法说出口。 第二日大早,崔家九小姐就卧病在床,同时间,京城里却传出消息,那崔家九小姐竟是被人给气病的,罪魁祸首不是旁人,正是未来夫婿沈家三公子偷偷置养的外室。又说那外室是个地地道道的狐狸精,蛮横无理不通礼数,竟买通了崔家下人,趁着崔家九小姐去庙中烧香拜佛时去闹事。这佛门清净之地,哪能容得下她撒野,佛祖一显灵,她脚下一滑便踏空滚了下去,落得个昏迷不醒的下场…… 京城百姓最爱听这些权贵府里的私隐秘闻,更何况,这故事里还有鬼神佛祖乱力怪神之类,一时间,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责骂沈家三公子寡廉鲜耻,也有人同情那崔家九小姐遇人不淑,更多的人则是拍手直呼报应不爽。 且不论外头传得到底如何热闹,幼桐反正是清闲下来,每日窝在屋里作抱病状。二夫人听得消息,还特特地遣人送了些补品过来,又叮嘱幼桐说此事崔家自会处置好,让她切勿多想。 幼桐当然不会多想,她只在崔维远过来“探望”的时候将他好生夸赞了一番,同时又让他多寻些杂书过来,整日憋在屋里头,实在不好打发时间。 沈家那边到底是如何反应,白灵的伤势又如何,这些事儿都没有再传入幼桐的耳中。京城里却也隐隐传出崔家九小姐将沈家外室推下山的传闻,但此谣言到底不成气候,过了没两日便消弭无痕。 又有传闻说崔家九小姐早已放出话来,便是绞了头发去庵堂里做姑子也不愿嫁进沈家大门受这种闲气,于是,沈崔两家的婚事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继续了。两家低调地退了婚,至于是哪方提出来却是无从考证,不过,据有心人考证,沈家大公子所在的南疆大营,似乎多了几位姓崔的军官。 事情发展到而今,幼桐差不多也能功成身退了,只待风波渐消,崔家九小姐便可香消玉损,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再无崔文凤此人。 当初崔维远将她掳来时,不曾搜过她的身,故不晓得她在里衣里封了张巨额银票,加上这近一年来在崔家添置的各样珠宝首饰、诸位长辈的赏赐,还有每月的月例,幼桐手里头倒是有一笔不小的银子,足够她在京城里买处院子,请两个丫鬟,清清静静过几辈子了。到时候,养养花、种种草,顺便再将静仪师太找回来,师徒二人的日子过得不知道多悠闲。 只是徐渭那里——幼桐一想到此事又有些头疼。虽说徐渭家只是广北徐家的旁支,家世也许不如崔沈这些世家大族,可随着徐渭官职越做越大,徐家也渐渐势大,加上他本身的出色,京中的官宦人家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虎视眈眈地只想将自己女儿塞进徐家大门。 以前她是余家大小姐,虽说门第不算太高,但胜在其母崔氏与徐夫人自□□好,这才有了后来的订婚,便是如此,也算是余家高攀了。可若她真脱离崔家,到时候,她一个平头百姓,又如何能匹配得上声名赫赫的徐大将军。便是徐渭不在意这些,可徐老爷徐夫人又怎会容忍。 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徐夫人却是见过她的,当初徐余两家议婚时,徐夫人领着徐渭千里迢迢赶到钱塘,亲自为二人定下婚事。虽说此事已过了好些年,幼桐的相貌也变了许多,可五官轮廓却与亡母崔氏越来越相似,徐夫人哪里会认不出来。 早晓得… 早晓得徐渭对她这般上心,她又何苦闹出诈死逃婚这一出戏,反而弄巧成拙,进退两难。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后悔,幼桐一整日都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慧英和慧巧也不敢打扰,说话做事都带着两分小心,到了晚上,二人晓得幼桐素来爱清静,给她沏了茶后,便知趣地告退了。 幼桐睡不着觉,随手拿了本崔维远送来的游记坐在床边上看。已是深夜,万籁俱寂,外头守夜的慧巧早已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窗外有风,偶尔会吹得院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一会儿又停了,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远处的犬吠。 幼桐脑子里乱,根本看不进书,一生气便将书甩开准备下床吹灯睡觉。放换上鞋子,忽听得窗外隐隐有衣袂吹动的声响,她心中一动,顿时警觉起来,反手操起手边未点灯的烛台,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后面。 一会儿,那窗户果然开了一条缝,一只手悄悄伸进来。幼桐正欲挥烛刺下,忽听得窗外那人低低的带着些疑惑的声音,“幼桐?”。 幼桐一愣,手一松,烛台直直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31、互诉衷情 三十一 要命, 他怎么来了!幼桐先朝外头的慧巧看了看, 见她只是翻了个身后又继续睡下,稍稍松了口气,赶紧小心翼翼地打开窗, 将梁上君子徐渭给拉进来。 徐渭穿了身黑色劲装,却不知在哪里蹭了不少灰泥, 衣服上全是污渍,头发也有些乱, 略显狼狈, 若是再蒙个面,倒跟江洋大盗没什么区别。 “你——”幼桐压低了嗓门,气恼地责备道:“你怎么大晚上跑到这里来, 还穿成这样。这若是被人撞见了, 看你如何圆谎。”却是熟稔的语气,仿佛两个人早已认识很久, 听不出一丝一毫的生分。她早猜到徐渭已晓得了她的身份, 故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将他迎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 徐渭只嘻嘻地笑,自进屋起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幼桐脸上,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责怪,笑着道:“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 急得很,好几次来府里想问问看,老五总拦着, 只说你在休养,不见外人。这不是急了么。” 自从那日京里传出崔九小姐卧病在床的传闻后,他就开始坐立不安,虽说也晓得幼桐的本事,向来只有算计别人,绝不是轻易能被人算计的,可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寻了借口来崔府,只盼着能见上一面。可崔维远似乎故意和他作对一般,总是能找出法子缠住他,最后客客气气地送他出府,连文颜的面都见不着,更何况是幼桐。 回想到此处,徐渭心中一突,一些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的东西这会儿忽然跳了出来,清晰而明确。 许是因为而今的幼桐身上冠着崔家九小姐的身份,让他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一些事,而今想来,却是他太过粗心了。崔维远素来眼高于顶,除了对嫡亲的妹妹文颜还算疼爱,什么时候见他对别的女人假以辞色,可他对幼桐却百般维护,有的时候,甚至待她比待文颜还要好。他们相交十余年,何时见过崔维远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这般殷勤…… 之前被一叶障目,而今想通了,一切都有了解释。徐渭不由得摇头苦笑,若是他赶明儿就来崔府提亲,第一个反对的,怕就是他这个兄弟。只不过,徐渭还算名正言顺,可他崔维远却是活生生地断了自己的后路。如果夹在中间的人不是幼桐,徐渭也许还会为他深表遗憾,可如今却唯觉庆幸,便是崔维远再近水楼台,也得不了月。 当然,这些感情的纠葛他并不打算告诉幼桐,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认真道:“我母亲去了城外别庄小住,这个月中就回来。待她回府,我便向她禀明你的事,让她请人过来提亲,可好。” 幼桐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地就提到成亲的事,一时有些害羞,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低着脑袋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好半天,才咬了咬唇,喃喃道:“你打算如何跟伯母说起我的事?她…许是能认出我来的。” 徐渭见她难得的羞涩模样,心中说不出的喜欢,忍不住站起身朝她走了两步,靠得近了些,方才停下,试探着去牵她的手。见她没有拒绝,心中大定,赶紧握住,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欢喜得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晓得了,只晓得傻笑。 过了一阵,见幼桐没好气地瞪着他,他方才想起幼桐的问话,遂笑道:“无妨,母亲那里自有我去说项,嗯,便说你落水后为人所救,后来遇到老五,辗转来到崔府可好。” 他一时激动,声音未免稍大了些,屏风外熟睡的慧巧似乎有些被惊到了,发出浅浅的呓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唤了声“小姐”,仿佛随时要起来。 幼桐慌忙回道:“无事,你且睡吧。”说罢,赶紧收回手来,作势朝徐渭身上捶了一把。 她手里哪里会使劲儿,敲在徐渭身上就跟挠痒痒似的,徐渭还巴不得她再多捶几下,十分享受地眯着眼直笑,但多少还是收敛了些,强忍着笑声,直憋得一脸通红。 虽说徐渭这主意破绽多多,实在称不上好,但幼桐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思忖半晌,才为难道:“我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就跟崔维远告辞的,窝在这崔府里头到底不自在。” 不说旁的,她身边就从来没有断过人,说话做事都得极为小心,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再说了,若是以崔家九小姐的身份进了徐家门,这辈子便再也跟崔家脱不了干系,她一个女儿家也就罢了,可徐崔两家却是像被烙印了一般,再也分不开。 “你在崔家过得不如意?”徐渭闻言眼睛一眯,眉目间顿时凝出一片厉色,“可是老五他——” “和他没关系。”幼桐赶紧摇头。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今儿的徐渭仿佛有些不一样,平日里他与崔维远称兄道弟,每每提到他总是和颜悦色,可今儿却似乎不大对头,可到底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虽然明明知道幼桐并没有维护崔维远的意思,可不知为何,见她替他说话,徐渭心里头竟有些微微的酸味。以前他听戏文,里头都说见不得自己丈夫纳妾的女子是妒妇、悍妇,而今看来,他却是地地道道的妒夫了。幸好幼桐与崔维远只是兄妹相称,若是她对崔维远有点什么意思,他岂不是要暴跳如雷! 赶紧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徐渭静下心来和幼桐说了一阵话,方才想起白灵的事,遂向幼桐问起。幼桐也不瞒他,将那日在山上所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连带着跟崔维远暗中的那些手脚都没有落下。 徐渭一边听,一边点头道:“你做得好,兵书中说先发制人就是这个道理。若不然,等那边再传出谣言来,定要污了你的名声。”想了想,又低声劝慰道:“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此番是她背主求荣,辜负于你,此等小人,不必为此纠结于心。” 他嘴里劝慰着幼桐,心里却在念想着沈三的事。沈家三位公子中,二公子体弱多病,常年在府中休养,大公子和三公子则自幼聪慧,早些年还曾被冠以“神童”之称。只不过,大公子年长,十六岁起便效力于军中,十八岁时设计擒获南疆叛乱部落的首领,之后更是屡立战功,青云直上,成为南疆赫赫有名的“战神”。 有沈大公子的光环在,沈家老三则显得黯淡许多,除了去年设计端了湖州城外那窝土匪外,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可徐渭却清楚得很,这并非沈三无能,而是因为他的世家出身所致。 自先帝始,皇家便开始防范世家大族,大力提拔平民将领,一步步将世家子弟逼出军中。徐渭因只是徐家旁支,且与广北徐家几乎毫无联络,这才得以重用。如沈大公子那般,却是因南疆之地素来不安分,而他实在太过优秀的缘故。 既然沈大公子掌南疆军权,皇家又怎能容忍沈家再出一位大将军,故对沈三极为打压,虽也授了职位,却是个虚衔,手底下不过百余号兵,只抵得上一个区区的校尉郎。 徐渭晓得幼桐睚眦必报的性子,他也从未觉得有何不妥,再说,这沈三引敌烧庄,险些害死人,不说幼桐,便是他也绝放不过他去。有心想出手教训他一通,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一来幼桐定不喜欢他插手管她的事,二来她心中也许早有计划,他若是贸然插手,指不定还会坏了她的大计。 想了想,才认真叮嘱道:“沈三此人心计颇深,绝不会轻易中计。你若是要寻他报仇,切记要小心行事。” 幼桐抿嘴笑道:“我当然晓得他心计深,若不然,当初也骗不过我去。不过报仇这事儿,我却是不急。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只需隔三岔五地在他跟前晃两次,他也会疑神疑鬼,坐卧不安。” 徐渭听罢直点头,他对幼桐十分放心,再说,便是幼桐果真有什么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这不是还有他么。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外头传来阵阵锣响,不知不觉已是四更天,幼桐终于打了个哈欠。徐渭见状,只得依依不舍地告辞。 临走前,幼桐忽想起一事,一把拽住他,迟疑了一下后,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徐渭只笑不说话,幼桐正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上前一把将她拥在怀中,手臂紧紧环住她的腰身,脑袋埋在她的颈项间轻轻地喘着气,湿热的气息拂过幼桐的耳际,让她浑身上下瘫软无力,一动也不能动。 这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只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和气息,他的眉,她的眼,他的手指,她的耳垂…… “等…以后我们成亲的时候,我再告诉你。”徐渭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有些嘶哑和隐忍。 幼桐“咦”了一声,正要说话,身上忽然一松,面前的男人已经快速地从窗口翻了出去,。她赶紧探头去看,只见院子里那个黑影几个翻落,很快就再也看不见。 一夜无梦。 第二日早上醒过来也是辰时三刻,慧英和慧巧过来给她更新,笑吟吟地说道:“小姐昨儿晚上可睡得好,你瞧,今儿脸色多好看。” 幼桐茫然地摸了摸脸颊,抿嘴一笑,朝梳妆台上的镜子看过去,只见镜中的女子双眼明亮,嘴带□□,满脸温柔,分明是个柔媚的小女人模样,不说慧英和慧巧,就是她自个儿也觉察出许多不对来。 32、“婆媳”相见 三十二 五月二十是文颜的生辰, 府里早就开始忙起来。 依二夫人的意思似乎打算好生操办, 一来她们进京后近半年也未曾办过什么聚会,二来则是崔维远年岁渐长,早到了说亲的时候, 借着文颜的生辰,也好请来京中名媛千金好生相看。 当然这后面的说辞只有文颜胆敢说给幼桐听, 崔维远这几日似乎心情不大好,跟谁都板着个脸, 不说府里的丫鬟下人, 就连二夫人也不好拿这些事儿去烦他。 幼桐也琢磨着给文颜送点什么当做礼物才好,绣活儿她不拿手,女工也只是勉强, 倒是匣子里还有几样拿得出手的首饰, 挑拣了半天,终于找出了一副蝶恋花的点翠簪子, 手工精巧, 还算拿得出手。 自从那晚徐渭潜入崔府后,他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梁上君子的相会方式,隔三岔五地就偷偷溜进来,害得幼桐提心吊胆,生怕他被人撞见。好在他武功出色, 又在军营中历练过,进退敌营都游刃有余,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崔府。 但幼桐为了保险起见, 还是借了晚上要静心画画的借口,将丫鬟们都遣了出去,只自己一个人守在房里。徐渭见状,来得就愈勤了。两个人也不晓得怎么那么多话说,从钱塘的风土人情,到塞外的大漠风光,再到京中的惊涛骇浪,常常不留神就到了五更天,徐渭这才打着哈欠依依不舍地爬窗离开。自然少不得偶尔得点甜头,拉一拉手,再抱一抱,徐渭好几次还想亲一亲,只因怕吓到幼桐,才生生地忍住了。 五月十九这一晚,徐渭只匆匆地过来见了幼桐一面就走了,说是尚有公务。又提及二人的亲事,说是已经向母亲禀报过此事,得了她老人家的首肯,只等到明儿借文颜生辰时过来看一眼,过后再过府来提亲。 徐渭说得轻描淡写,可幼桐心里头却还是七上八下。 说起来,这事儿是她做得不地道,一声不吭地诈死逃婚,害得徐渭千里奔丧,硬是被累得瘦了一圈儿。而今他好不容易恢复了,她又忽然站出来想要和他重归于好,换做她是徐夫人,想来对这个儿媳妇也没什么好。 一晚上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大早就起了,对着镜子里容色憔悴的自己发呆。慧英和慧巧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见她一脸茫然地坐在梳妆台前,不由得相互对视了一眼,小声问道:“九小姐,您不舒服吗?” 幼桐甩了甩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无妨,去把柜子里那件银红色娟纱绣花长裙拿出来。” 慧巧一愣,微觉意外,“小姐您今儿要穿这件?”那件衣服极是精致,从裙角到腰身缀满了素色小花,袖口和领口都绣了莲枝,式样和面料都极为难得。那还是去年崔维远从江南带回来的,当时一共带了四身,两身素色的给了二夫人,一条朱红色的给了文颜,而幼桐则得了这条银红色的长裙。只因幼桐平日里穿得素,就连上回进宫也没见她这般慎重,今儿忽然想起换这身衣服,难免让两个丫鬟颇觉意外。 幼桐“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又觉不妥,回头朝慧英道:“你去看看十小姐今儿穿什么?”今儿到底是文颜的生辰,就算她想给徐夫人留下个好印象,也不过越过了她。 过了一会儿,慧英匆匆地下楼来,笑着朝幼桐回道:“十小姐今儿穿的是前几日刚裁的朱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朱色比银红还要艳丽些,幼桐总算放下心来,朝慧巧点点头,道:“就那那身吧。” 慧巧也是个伶俐的,赶紧去柜子里将那件衣服找了出来,顺便还将幼桐的首饰匣子也抱了过来。“小姐平日里打扮就是太素了,今儿这身衣服就极好,艳而不俗,娇俏可人。回头让众人瞧瞧,我们家九小姐可是位难得的美人,都是那沈家三公子有眼无珠。”说到最后一句时,慧巧声音里带了些义愤填膺。 且不论这退婚之事到底是谁先提了出来,但崔家“九小姐”到底是被退过婚的,说出去到底不好听。外头有些心存嫉妒的,趁着这机会什么话都敢说,慧巧虽在府里头,却也听底下的丫鬟们说过不少怪话,心里头直替幼桐抱屈。今儿既然有客来,她们也是卯足了劲儿要将幼桐好生打扮一番,看外头那些长舌妇们还敢乱嚼舌根。 又特特地将外头伺候的红芸叫进来,让她给幼桐梳了个漂亮的望仙九环髻,脑后插上新添置的琉璃分心,又挑了两支莲花金簪作掩鬓,发髻顶端则是一支长长的鲤鱼步摇。薄施粉黛,轻描朱唇,面前的幼桐顿时像换了个人似的,眉目中原有的英气被脂粉掩盖,面容中只余娇俏与端庄。 幼桐只是苦笑,对着镜子里那人看了半晌,最后还是摇头,“罢了,还是换一身吧,我自个儿都看得别扭。” 她仔细一想,前几日不是还在装病么,哪能忽然这么光鲜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更何况,徐夫人该早从徐渭口中得知了她诈死的经过,有什么想法也是早就定了型,就算她装扮得再端庄,在徐夫人看来,也不过是做戏给她看。 几个丫鬟顿作失望之色,开口劝了几句,幼桐却坚持己见,还把发髻上的头面首饰都给摘了下来。丫鬟们无奈,只得听话地另寻了身樱草色绣白玉兰散花百褶裙给她换上,头发也都散下来,简简单单地绾了个双环髻,头上只插了那日徐渭送来的梅花簪。 到了中午时分,客人渐渐多起来,文颜在外头忙得不可开交,让下人过来催了好几趟,非要幼桐帮忙出面招待客人。 幼桐不好驳了她的面子,只得硬着头皮出来与众人周旋。 来的都是京中权贵人家的家眷,年长的都由二夫人和巴巴地赶过来的崔二小姐陪着说话,年轻的女孩子们则由文颜领着在花园里说笑。花园里摆了好些桌椅板凳,诸位小姐们都凑在一起小声地聊着天,丫鬟们则捧着瓜果点心在一旁伺候。 文颜性子活泼,与人自来熟,虽说其中有好些个连面都未曾见过,但她并不曾怠慢,时不时地和人搭上两句嘴,一会儿说起哪家店里的首饰做得妙,一会儿又说谁家府里的花儿开得好,甚是热闹。 见幼桐过来,文颜远远地就迎上前来,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众人之间,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我九姐姐,她这几日身子不大好,故来得迟了些,大家莫怪。” 众人连道不敢,俱起身朝幼桐颔首示意,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还睁大了眼睛盯着她上下直打量,一脸惊诧。 因先前崔家“九小姐”退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京中百姓一面同情九小姐,一面又未免怀疑这九小姐是否生得天怒人怨,要不,单凭崔家的家世,沈家也不可能轻易退婚。只是而今看来,那些谣言却是无中生有,面前这位崔家九小姐虽说不是倾国倾城之姿,但绝对称得上美人,单说这院子里十来个女孩子当中,还真没两个能比得过她的。 文颜一一地跟幼桐介绍诸位千金名媛,哪位太傅的孙女,哪位又是宰相的千金,听得幼桐头大,却完全记不清诸位的名字,只勉强挤出笑容来朝各位微笑颔首。她越是沉默寡言,在旁人看来,却越是被沈家伤得深,一时竟有人忿忿不平地说起沈家的不是来。 幼桐也不插话,只等到场面愈加激烈时,才捂着嘴咳了两声,虚弱地说道:“事儿都过去了,何必再提,不过是打我的脸罢了。” 众人俱是默然。 一会儿,二夫人遣了丫鬟过来,请诸位小姐们入席。 幼桐心中一突,袖子下的手掌心渗出细汗。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幼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握紧拳头,挺腰抬头地跟在众人身后缓缓步入前院。 屋里坐了六七个贵妇,幼桐偷偷抬眼看了下,马上瞥见了端坐二夫人身边的徐夫人。虽说距离上次见面已有六年,可时光在她脸上似乎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她生得比二夫人要富态些,圆脸杏眼,皮肤雪白,难得的是眼神干净清澈,一点也不像近四十的女人。 方才还一路嬉笑的姑娘们这会儿都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朝诸位长辈行了礼,尔后自觉地找了下首的位子坐下。幼桐习惯地与文颜坐一起,方走到座位边,就听到上首徐夫人朝她招呼道:“这就是府上的九小姐吧,长得真是招人疼。过来过来,让伯母好生瞧瞧。” 众人微微讶然,不由自主地朝幼桐看过来,二夫人则面带微笑,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文颜却是欢喜得很,赶紧将一旁发愣的幼桐给推了出来,笑道:“赶紧过去,徐伯母最是大方,定要哄她给你个大见面礼。” 幼桐心中却是紧张,低着头缓缓走到徐夫人跟前,朝她行礼问安。 徐夫人却主动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一旁坐下,笑着朝二夫人道:“你们可真够能藏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不肯带出来让我们瞧瞧,真是小气得很。” 二夫人笑道:“文凤性子喜静,不爱出门,要不,我早领着去府上拜访了。” 徐夫人朝幼桐仔细打量了一番,面上一片平静,眼中只有笑意,可幼桐心里头却七上八下,也不知徐夫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今儿头一回见面,我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徐夫人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碧玉镯子塞进幼桐的手里,柔声道:“这镯子就算我的见面礼吧。” 那镯子碧绿通透,水头极好,便是外行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诸位小姐们也不知幼桐到底哪里得了徐夫人的欢心,见她一出来就得了这么好的东西,一时不由得艳羡不已。而幼桐,更是一脸惊诧,猛地抬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徐夫人。 徐夫人朝她点点头,她才咬了咬唇,垂下眼帘,郑重地朝徐夫人谢过了。 旁人只晓得那镯子贵重,却不知它是当初徐余两家议亲时的信物之一,而今徐夫人将她拿给幼桐,分明是已经承认她的意思,这如何让幼桐不震惊。 众人说了会儿话,下人们过来问二夫人是否开席。二夫人正要说话,外头又有人进来通报道:“鸿胪寺卿刘大人府上三小姐求见。” “刘小姐?”二夫人微微皱眉,眸中有异色闪过,但很快又吩咐道:“快请进来。” 众人听得刘小姐这会儿才来,也都纷纷交头接耳,却不知到底在议论些什么。 说话时,院外两个身影由远而近,渐渐走到门口,一鹅黄,一淡青,都十分眼熟。 幼桐凝目望去,看清来人,顿时色变。 33、身份之谜 三十三 来人袅袅婷婷地步入大厅, 垂首朝二夫人行礼问安, 罢了,缓缓起身抬头,正是幼桐当日在孙家后花园曾见过的那位绿衫少女和余婉二人。许是因屋里人多, 余婉竟一时没瞧见她,低着脑袋紧随刘小姐, 寻了她一旁的座位坐下。 幼桐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二人,嘴角含笑, 神情自若。 那二人方落座, 马上就有下人送上香茗,尔后二夫人朝身畔的丫鬟红蕊点点头,红蕊赶紧朝外吩咐道:“开席。” 早在外等候的丫鬟们立马络绎不绝地步入大厅中, 手里端着各色菜式。诸位姑娘们也开始小声地说起话来, 那位刘小姐却不与周围的人聊天,睁大了眼睛满屋子看, 环视一周后, 面露失望之色。 文颜则直撇嘴,时不时地白她一眼,又朝幼桐使了个眼神,朝刘小姐直努嘴。幼桐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二人隔着大老远“眉目传情”, 徐夫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笑道:“九丫头还是跟年轻人坐一起去吧,我们几个老东西在一起唠唠嗑。” 她不说话还好, 一出声,众人的目光都朝这边看来,当然也包括余婉。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余婉蓦地站起身,打翻了身前的茶杯餐具,一骨碌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众人惊诧地回头看,却只见余婉一脸仿佛见到鬼的神情,一手指着刚刚站起身的幼桐,一手捂着胸口,双唇上下抖动,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来。 “余…余幼桐!”余婉猛地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喊,面露凶光,睚眦尽裂,状似疯狂,“你…你好,你果然还没死!” 众人被她这一句话弄得摸头不知脑,呆呆地看一眼幼桐,又看一眼余婉,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幼桐也是一脸惊讶和无辜,双眉微皱,茫然失措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又回头看看二夫人,哆哆嗦嗦道:“二婶,这…这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不说话,双眉紧锁,面带薄怒,盯着刘小姐责问道:“刘小姐,这一位姑娘是怎么了?” 刘小姐哪里说得清,支支吾吾地急得都快哭了。 余婉不管不顾地冲出来,一把拽住幼桐的胳膊,咬牙切齿地上下看了她一眼,狰狞着笑道:“你以为你换身衣服我就不认得你了么,余幼桐,便是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什么崔家九小姐,根本就是个假货!” 幼桐“哇”地吓得哭出声来,一脸惶恐。二夫人气得直跺脚,大怒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泼妇,撵出去,赶快给我撵出去!” 还是文颜反应快,见幼桐脸都白了,□□上前一把拽住余婉的头发狠狠地将她推开,尔后将幼桐抱住,安慰道:“九姐姐,你别哭。一个疯子,把她赶出去就是了。” “你才是疯子!你们都有眼无珠,这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崔家九小姐,她的名字叫余幼桐,是钱塘余家的大小姐。去年六月的时候,假装落水诈死,整个钱塘的人的晓得……”余婉原以为只需喝破幼桐的身份,崔家马上就会起疑,没想到她们居然对她百般维护,气得直跺脚,口中一直吵闹个不停。一旁的下人过去拉她,她居然狠命地挣脱了,险些又冲到幼桐跟前来。 几个丫鬟吓得脸色煞白,生怕真冲撞到九小姐,到时候二夫人绝绕不了她们。赶紧冲上前去,拽的拽胳膊,捂的捂嘴巴,终于将余婉给押到了门口。正要将她叉出去,忽听得身后有人幽幽地低声道:“且慢!” 幼桐扶着文颜缓缓直起身,先朝二夫人躬身行了一礼,起身道:“请二婶明鉴,今儿这事却是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作罢了,日后传了出去,还当我们崔家心虚,不然,怎么不让她说完。侄女而今…而今原本也就没什么名声了,再闹出这样的事来,还让我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说到此处,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一滴滴往下落,说不出的可怜。众人见状,心中原本还有两分看热闹的怀疑的,这会儿都只剩下怜惜了。 顿了顿,幼桐抬袖拭了拭腮边的眼泪,哽咽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既然这位小姐说我…说我不是崔家小姐,我们今儿就对一对质。好在今日府里头有这么多人,大家也好做个见证,你说我是什么余..什么桐,有何凭据?” 余婉狠狠甩开丫鬟们的钳制,冲到幼桐跟前,冷笑道:“余幼桐,看不出来你还真会演戏。我还需要什么凭证。我自幼跟你一起长大,还能认不出你来。” 众人闻言齐齐皱眉,相互对视一眼,俱是摇头,就连刘小姐也气得直跺脚,恨不得立刻把这个丢人现眼的表妹给轰出去。 幼桐却不恼,面带无奈之色,苦笑道:“也就是说,你红口白牙一句话,我就得担上假冒崔家小姐的罪名。这是哪里的道理?” 余婉怒道:“你不要狡辩了,大家当然会相信——”她环顾四周,见众人都是一副并不相信的神态,顿时气急,跺脚道:“你们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她最会演戏。以前在府里的时候也是这样,仗着自己是嫡出便处处压着我,整天装什么大家闺秀,私底下却是阴狠毒辣——” “嫡出?这么说,这位小姐你就是钱塘余家那位声名远扬的庶出的二小姐余婉了。”一旁的徐夫人忽然发话,面上笼着寒霜,让人不敢逼视。 “这个——她是我表——”刘小姐欲出声打圆场,方出声就被二夫人一个狠厉的眼神给吓了回去,赶紧回座位坐好,再不敢出声。 余婉把头一昂,也不否认,“没错,我就是余婉,不过——” “好一个弑姐无情的狠毒女人!”徐夫人狠狠一拍桌子,直把屋里众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可怜我那未过门的儿媳妇,眼看着就要成亲了,被这个毒妇生生地推下钱塘湖,最后落得尸骨无存,整个钱塘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余家老儿还包庇凶手,暗地里将这个杀人凶手送出城去,对外说暴毙。大家都来看一看,就是这个毒妇,就是这个毒妇——”她一面高声喝骂,一面气得浑身发抖,浑身一软,竟无力地瘫倒在太师椅上。 二夫人生怕她气出病来,赶紧唤人去请大夫,被徐夫人出声阻止,道:“无妨,我只是被气到了。我那个亲家,哎,不说也罢,当初定下两家的婚事全是看在幼桐母亲的份上。可幼桐母亲去的早,就剩那孩子一个人在府里头备受委屈。这个毒妇,本是妾室所出,根本上不得台面,却偏偏以余家小姐自居,仗着那妾室受宠,在府里头耀武扬威,把个嫡出的小姐当做下人使唤。我得信之后,就只想着赶紧把幼桐迎进门,好尽快离了那吃人的地方。没想到,这个毒妇居然…居然嫉妒得下此毒手,竟然把那孩子给杀死了。”说着,又是一阵哀哀的哭声。 “我没有杀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余婉大声狡辩道:“她根本就没死,这不就还在这里吗?” 文颜又气又怒,扑上前扇了她一耳光,斥道:“你这个无耻的女人,害死了人还不够,还要来冤枉我九姐姐。”说着,又要冲上去踢几脚,被一旁的丫鬟拦住。四周到底还有旁人在,若她做得太过了,传了出去,怕是名声不好听。 众人听她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哭闹,到此处终于听出了个大概,原来那余家大小姐就是徐大将军那位短命的未婚妻,而面前这个疯婆子则是当日下手推她落水的女人,余家老爷为了救这个女儿,对外宣称暴毙,其实是派人送到了京城。而今这女人不晓得发了什么疯,竟指着崔家九小姐非说是那位早已过世的余家大小姐…… 这事儿怎一个乱字了得! 说起来,这徐夫人待崔九小姐也的确不一般。有人想起方才徐夫人送幼桐的那只镯子,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怀疑。 “我就说呢,”徐夫人上前拉住幼桐的手,眼泪婆娑,“方才一进门就觉得九小姐投缘,也没多想,仔细想想,若是换身衣裳,再高上两分,倒是跟我那苦命的儿媳妇生得有几分相似。” “想来我表姐也是认错了人,诸位夫人小姐们勿怪。”刘小姐赶紧接过话头道:“她自从来京城以后,脑子就有些不好使,没少闹笑话。今儿回去,我们定好好请个大夫看看。” “这可不是认错了人这么简单吧!”门外忽有人插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崔维远和徐渭一脸铁青地站在门口。屋里闹得厉害,众人竟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好一个余家二小姐!”徐渭冷冷道:“当初我去钱塘吊丧,余老爷可哭得信誓旦旦,说一连没了两个女儿。我看他哭得可怜,才没和计较幼桐落水之事。万万没想到,他竟是玩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一出。而今倒好,竟然还闹到了崔府上。你倒是以为找出个跟幼桐生得有几分想象的人出来,就能若无其事地回钱塘了么?当初推人落水,湖面上那么多人,全都看得真真的,你要如何狡辩!” “我…我…”徐渭每一句话都说在了点子上,余婉哪里能说出辩解的话来,若不然,当初也不会被逼着离开了钱塘。 “把人送出去!”崔维远淡漠地看了余婉一眼,目中一片冰冷,“崔府不欢迎这样的客人。”该听的众人都已听过了,没必要还让这个女人留在府里头碍眼。 马上有人过来将余婉叉走,刘小姐眼巴巴地看着崔维远不肯走,偏生崔维远板着脸,连看也不看她,直到有丫鬟不客气地唤了声“刘小姐”,她才气呼呼地一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34、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十四 这罪魁祸首一走, 屋里又安静下来。二夫人神情自若地唤了下人来讲方才余婉打碎的茶杯餐具撤换下去, 吩咐继续开席。 屋里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但大家心中难免各有思量,脸上还是或多或少表现出来。文颜是忿忿不平, 幼桐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幽怨,崔维远铁青着脸, 徐渭则面目冷峻,完全看不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顿饭吃得食髓无味, 匆匆地就散了。徐夫人则拉着二夫人说了一阵话后方才与徐渭一同告辞。文颜生怕幼桐伤心, 搀着她一起回了绛雪斋,晚上还非要和她挤一床睡觉,被幼桐好说歹说才推掉了。虽说今儿晚上徐渭过来的可能性不大, 但万一真来了, 可不正是跟文颜撞个正着,到时候可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崔维远则被二夫人留下, 又着人去衙门里请二老爷回府, 尔后屏退下人,三人在书房里共商大事。 “你说那丫头是当年那清河崔家大小姐的女儿?”二老爷面上微露兴奋之色,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次。 二夫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颔首,“该是没错的, 那崔家大小姐与李令宜乃是手帕交,要不,李令宜怎会舍了京中这么多官宦千金不要, 非要千里迢迢跟一个钱塘富户结亲。当初崔大小姐出嫁的时候,不就是说去了钱塘么?” “若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天助我也!”二老爷高兴道:“那徐家小子前途无量,若果真成了我们崔家的女婿,对崔家,对维远,将来都是一大助力。” 二夫人却没有他那般想得开,思忖许久,才犹豫着苦笑道:“老爷,那姑娘怕不是好控制的。你是没瞧见她今儿在屋里那番表演,真真地唱作俱佳。回头想想这一年来她在府里安安分分的样子,我心里头就觉得一阵发寒。” 二老爷不在意地直摇头,“怕什么,不过是个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即便真是徐家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又怎样,若是没了崔家小姐的身份,她也进不了徐家大门。她若果真是个聪明的,便不会与我们作对,不然,没有崔家在身后撑腰,她日后在徐府也难直起腰来。” 二夫人却是冷笑,“老爷,您忘了还有一个庄亲王了。” “干庄亲王何事?”二老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庄亲王早年曾是军中威望最高的统帅,但他不理朝政已有许多年,若非此次先帝忽然驾崩,大长公主请出他来坐镇,众人都快要将他遗忘了。 二夫人又气又急,提醒道:“您忘了当初跟庄亲王订婚的人是谁了,不就是清河崔大小姐。若不是当年错传了庄亲王在边疆战死的消息,那崔大小姐能万念俱灰地嫁到钱塘去。哎呀——”她忽然想到什么,狠狠一拍大腿,道:“你说那余幼桐不会是庄亲王的女儿吧,要不,那余家老爷能待她如此刻薄?” 二老爷干笑了两声,喃喃道:“应该不至于,要不,庄亲王早追到钱塘去了。皇家的子嗣怎能流落在外。” 二夫人也就这么一说,自然当不得真,尴尬道:“说得也是,那清河崔家素来家规严,崔家大小姐又是出了名的知书达礼,自然是不会有这种事。” 他夫妇二人说了半晌,才忽然发现崔维远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不由得微觉惊讶。二夫人忍不住问道:“维远,你怎么不说话?可是不同意你父亲的意见。” 崔维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在原地发愣,二夫人眉头皱起来,心中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一时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乱得很。赶紧伸手拉了他一把,崔维远方才猛地惊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垂下头,躲避开二夫人的眼神,低声道:“都按父亲的意思办就是。” 二老爷没有二夫人那般敏感,完全没有追究方才崔维远失神的事儿,只兴致勃勃地和他继续讨论朝中事务。二夫人插不上话,只一门心思地盯着崔维远看,想从他面上看出些蛛丝马迹来。 绛雪斋这边,文颜虽答应了晚上回楼上睡,可临到天黑还是窝在幼桐屋里不肯走,一会儿忿忿不平地说起今儿宴会上的事,一会儿又说起崔维远的婚事,说着说着,就开始生气起来,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打我五哥的主意,也不睁大眼瞧瞧自己身份和人才,能配得上我五哥么。还有那刘什么,真是不要脸,前些日子就在外头宣扬说我五哥对她有意思,今儿更是连请柬都没有就往府里硬闯,若不是母亲不想在我生辰时闹出什么不愉快,早将她给赶了出去。你也瞧见大家有多不待见她。” 幼桐想起当日刘小姐进来的时候屋里尴尬的气氛和二夫人面上一闪而过的异色,不由得无奈摇头,“这刘小姐也是——太过急躁了些。” 她想起当日在孙府花园所见,疑心那刘小姐忽然变得这么急切,是否是余婉所教唆。那刘小姐对余婉百般讽刺,以余婉的性子,怎么忍得住,唆使人做出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好坏人名声,她可不是头一回做。 “还不止那刘小姐!”文颜不悦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个穿绯色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那个丫头,那是二姐姐带过来的,说是史家嫡出的七小姐,我连见都没有见过,她巴巴地将她带到府里来,不就是想趁机攀上五哥么。也不瞧瞧那史家小姐的模样,小眼大嘴,肤黑如炭,活生生能把人吓死。幸好后来史家有事儿把二姐姐给唤了回去,要不,我五哥今儿可得受罪了。” 幼桐仔细回想,似乎人群中果然有一位穿云锦宫装的女子,模样说不上漂亮,但也绝不像文颜所说的那般吓人,只是皮肤黑了些,看着不如旁的小姐们那般清秀精神。 看着文颜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幼桐心中只觉好笑,不由得抿嘴笑道:“是,就我们五哥最英俊潇洒,这京里头就无人匹配得上。我的十小姐,莫非在你眼里,只有当朝公主才配得上他不成?” “九姐姐说什么胡话?”文颜讶道:“我五哥文才武略,前途似锦,怎会去娶个公主自断前程?” 幼桐瞠目结舌,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怎么娶个公主就成了自断前程了,前些日子她们进宫时,孙太妃特意将二夫人请去,难道谈的不就是崔维远与四公主的婚事么? 文颜见幼桐茫然的神色,才晓得她根本不知内情,遂摇头道:“九姐姐你早些年都在庙里头,故不清楚皇家的这些规矩。旁人都道娶个金枝玉叶如何风光,可你仔细看京里头,哪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们愿意尚主的,不为旁的,高祖皇帝立下的规矩,驸马不得参政,一旦尚主,这一辈子便只能得个驸马都尉的虚衔,可不就是自断前程?” 幼桐还是头一回听说这规矩,惊讶的同时,脑子里又隐隐约约闪过一个念头。 “那孙太妃——” “孙太妃是聪明人,怎会提这么不靠谱的事儿。”文颜摇头笑道:“不过九姐姐你也没猜错,孙太妃把母亲特特请过去,也是为了四公主的婚事。你也晓得,这宫里头未嫁的公主就两个,三公主不得太后所喜,这婚事上怕是有些艰难。四公主虽年纪略轻些,但也到了议亲的时候,只因先帝新丧,这才拖了下来。等到孝期满,四公主年纪就大了,更不要找婆家,倒不如先看好,私底下定下来,省得日后适龄的男子都娶了妻,她就尴尬了,总不好找年纪比自己还小的。至于为何找母亲来,你也晓得了,我们崔家,除了五哥外,还有好几位未成亲的兄弟的。” 幼桐甚觉有理,崔家到底是世家大族,府里的子弟大多温文尔雅颇有学识,但世家子弟素来不参与科考,若非家族举荐或是蒙荫便无出头之日,与其默默无闻,还不如娶个公主平步青云,就算只是个虚衔,也总比在府里做个寻常子弟强。却不知崔家这些适龄的兄长中,最后谁会抱得美人归。 二人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一阵话,一直到了亥时,文颜才打着哈欠跟两个丫鬟一起上楼去。幼桐则一个人端坐窗前,若有所思。 慧英怕她因为白天的事想不开,一直在外头候着,时不时地过来看她两眼。幼桐见状,索性让她进来铺床,吹了灯准备睡觉。 才躺下,又听得风吹得窗户呼呼作响,她原本心里就有事,被这声音一吵更是睡不着,索性起床去关窗。 走到窗口处,方才探出身子,忽发现院子里隐隐约约站了个人。凝目望去,却是崔维远默默地站在院子中央,淡淡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晚风时不时地吹过,有时候会带起他的头发和衣袂,随风翻飞,安静的月色下,他显得无边落寞。 幼桐停住手里的动作看了半晌,尔后又默默地关上窗,回到床上躺下。 一夜无梦。 晨起时,听慧英和慧巧在小声议论道:“五少爷起得真早,方才还见他在院子里呢。” 幼桐坐在床上,眉目低垂,无意识地应了一声,“哦”。 (修) 35、狭路相逢(修文,非更新) 三十五 那日宴会上的事没有不传出去的道理, 很快的, 整个京城又开始引论纷纷。虽说有崔家上下和徐夫人证实了崔九小姐的身份,但总免不了还是有些质疑声。 最急切的还属那位崔家二小姐,第二日下午便急匆匆地过府来责问此事。但二夫人岂是她可随意拿捏的, 三两句就将她给打发了走,末了, 又明里暗里地提醒她,崔府家事, 还轮不到外人来操心, 直把那二小姐气得呕血。 出乎二夫人意外的是,庄亲王那边并未派人过来,倒是徐夫人又亲自登门拜访, 郑重其事地请了官媒来议亲。徐家这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事, 二夫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 九小姐还是刚刚退过亲的, 在旁人看来,已是损了名节,徐家能在这时候提亲,着着实实给了崔家不小的面子。 这订婚的消息一传出来,闲得无聊的京城百姓们又开始激动起来, 有说徐大将军对那余家小姐如何情深意重的,有说崔家九小姐否极泰来平白捡了桩好婚事的,自然也不免有人提及之前的谣言, 说崔九小姐乃是余小姐假扮的…… 但这些事儿幼桐都已经听不到了,宴会后的第二日下午,徐夫人尚未来府提亲之前,二夫人就以九小姐“身体欠安”将她送去京城外的别庄休养。 幼桐心中猜想,定是那日在宴席上的一场表演让二夫人起了顾虑之心,故特特地将她送走。她却是不晓得,二夫人将她送走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崔维远。 自那日隐约发现崔维远神色不对后,二夫人回头越想越是心惊,她自己知道自己儿子,若不是有了情愫,怎会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这般上心。一时又急又气,只恨不得立刻将幼桐赶出府才好。可而今的幼桐却不是她一句话就能处置的,不说崔维远,便是崔二爷也绝不允许。思来想去,唯有先将她送出府去,好暂时断了崔维远的念想。 也不问崔维远的意见,待他一去宫里当值,她马上就让幼桐收拾东西启程了。 崔家在城外有好几处庄子,幼桐去的这一处离京城最远也最小,但庄子里却有一处温泉眼,每年沐休的时候,崔家老爷少爷们都要来庄子里小住,故修建得反而最精致。 因下午方才出发,故行程有些赶,府里上下为了幼桐出行的事都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四个丫鬟外,幼桐没有带旁的下人,但二夫人还是吩咐下人将幼桐的日常行李搬了一大半上马车,看这架势,倒像是不等到幼桐出嫁就不会召她回来了。 幼桐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悦的,二夫人此举简直就是过河拆桥。当初崔维远大老远将她掳到陇西的帐还没有算,而今利用完了又开始防备她,真当她是颗软柿子,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么。想到此处,她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二夫人一眼,目光冷冽锐利。 五月底的天气已经开始转热,可二夫人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因走得匆忙,连徐渭那里也无法通知到,幼桐原打算在屋里留封信,等徐渭晚上过来的时候能看到,但一想到二夫人定会派人过来收拾屋子,便又作罢了。 与文颜柔声道了别后,幼桐并四个丫鬟一齐上了马车,顺利地出了城门,顺着官道往东走近百余里才能到崔家别庄。若想在天黑前赶到,却是不大可能。 幼桐虽只带了四个丫鬟,但二夫人还是派了四个家丁一路护送。就算幼桐不是正经的崔家九小姐,但看昨天徐夫人跟徐渭那架势,幼桐将来指不定就是徐家的儿媳妇儿,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庄亲王那里不说,只怕徐家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赶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大家都颠得难受,幼桐到底有武功底子,倒还好些,那几个丫鬟进府后却是没吃过多少苦,只颠得面白如纸,毫无血色。幼桐见状,便吩咐车夫寻个路边的茶楼暂歇。 车夫为难道:“九小姐,二夫人说——”他话未刚出口,就见幼桐一脸森然地看着她,目光中寒意森森,后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低声下气地应道:“是是,前面不远就有茶楼。就在此地歇息,可好。” 幼桐冷冷地将帘子放下,缓缓靠在车壁上,半眯着眼似睡似醒,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会儿,马车停了。车夫在外头殷勤地招呼道:“九小姐,到了,您下车喝点热茶解解乏吧。” 幼桐朝丫鬟们点点头,红叶红芸应声下车,慧英则从车后靠座的抽屉里找出一顶帷帽来给幼桐戴上,道:“山野之地,不通教化,不要被人冲撞了。” 幼桐一顿,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里距离京城并不远,哪里算得上什么山野之地,慧英是怕撞到什么不三不四的男人,被人占了便宜去。虽说有四个家丁护送,安全方面不足为虑,但若是被人口头上站了便宜,也是不妥。 说是茶楼,其实只是个小茶棚子,拢共才三张桌子,招待客人的也只有一老一少。见马车停下,那老头子赶紧迎上前来,满脸堆笑道:“诸位贵客请坐,请坐。”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抹布在桌椅上重新擦了一遍,又赶紧回头朝那小孩道:“二宝,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过来帮忙。” 那个叫二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生得一副憨样,老头子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傻傻地往前走了几步,却不过来,远远地躲在柱子后头偷看。 老头子见他糊不上墙,索性也懒得理会,只一脸殷勤地招待幼桐一行。但这荒野茶摊上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就图他一壶热水罢了。慧巧从车上拿了茶叶和茶具下来,借着老头烧的热水给幼桐沏了一壶龙井,一时茶香四溢。 “兀那女娃子,泡的是什么茶,香死个人了。老头赶紧也给我们沏一壶。”外头忽传来一声大吼,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脸色微变。这外头竟不知何时来了一大群士兵,穿得倒还齐整,就是一个个长相凶恶,看起来不像善茬。 老头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应道:“这位爷,不是小的不给您沏茶,实在是这茶叶不是店里的。您也晓得,我们这小茶摊子,平日里沏的都是自己炒的粗茶,又苦又涩,哪里有这般清香。这茶味,怕不是要好几两银子一斤吧。” 红叶闻言发出“噗嗤——”一声笑,面上略有嘲弄,“几两银子一斤?你莫不是在做梦吧,这上好的雨前龙井,没个百儿八十两纹银能买到?真是土包子!” 幼桐秀眉微皱,心中顿生不悦。这红叶到底不如慧英和慧巧识大体,就连红芸也比她懂事些,除了整天给二夫人当眼线,便只会招惹祸事。与其留在身边,不如寻个机会送回府去,好歹也给二夫人上点眼药。 心中一动,便没有再出声阻止,端起茶杯,半掀开帷帽下方的轻纱抿了两口茶,静待事态发展。果然,老头只是尴尬地笑了笑,不敢应声,那些士兵们却是看不惯她的气焰,阴阳怪气地说道:“眩馐悄睦锢吹拇蠊媚铮谜媸敲裁廊缁ǎ仪檎舛际翘焯旌鹊募赴倭降牧隼吹摹! 红叶脸一板,正待发作,一旁的红芸赶紧将她拉住,低声道:“小姐还在这里呢,你添什么乱。” 红叶面上微有不快,回头朝幼桐看了眼,见她并无反应,心中底气又足了些,小声嘟囔道:“难不成就让他们这么调戏不成?” 红芸懒得跟她讲道理,只瞪了她一眼示意她收敛些。红叶到底还是不敢乱来,只得怏怏地把心中的怒气忍下去,狠狠白了那边的士兵一眼,继续服侍幼桐。 可那些士兵们并不罢休,又高声嬉笑打闹,言语间时不时地对她们一行诸多骚扰,幼桐左右不说话,慧英和慧巧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红芸则一直低着头看不出到底什么表情,唯有红叶一脸涨得通红,手里拳头握得紧紧的,那模样,好似随时要冲过去跟那些人闹一场。 幼桐等了半晌,不见红叶有所行动,心知此事急不得,而今又在这荒郊,若真闹出事来,只怕到时候不好收场。她虽可自保,但难免会泄露自己的底细,如此十分不划算。闲了想,遂起身道:“继续赶路吧。” 四个丫鬟赶紧收拾东西,慧英上前撩车帘,慧巧则搀扶着她往回走。才走了两步,那边的士兵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阻止道:“稍等?” 很快就有个高个子士兵冲上前来,一脸严肃地冲着幼桐等人喝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 众人一愣,一旁早已围上来的家丁赶紧将幼桐等人挡在身后,抢先道:“这位军爷,我们是从京城出来的,家主乃是陇西崔氏,这位是府上小姐,赶着去城外的别庄小住。” “是崔家人?”那士兵脸上显出感兴趣的神色,笑嘻嘻地朝幼桐打量一番,虽隔着一层纱布,但仍依稀可见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你们府上不是有个九小姐,她长得好看不?” “屁——”后头他的同伙高声笑道:“那九小姐若长得好看,我们大人能退婚?肯定生得跟个母夜叉似的!” “胡说,人家大家闺秀,再这么着也长得比你好看。再说大人都说了,他要退婚那是因为他心里头只有嫂子一个,跟那九小姐不相干。你们可别乱说话,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可不是……” “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忽然冒出来,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就连方才还在责问幼桐的那个高个士兵也马上抬头挺胸地站得笔直。 几个丫鬟循声望去,慧英和慧巧俱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慧巧搀扶着幼桐的手也微微一紧。 唯有幼桐一动不动,既不抬脚上车,也不回头,紧握双拳,紧咬牙关,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修) 36、拒不见面(改错别字) 三十六 旁人不认得他, 慧英和慧巧却是上回陪着幼桐一起上街时见过沈三一回的, 如今陡然见了他的面,第一个反应就是挡在幼桐身前,遮挡住沈三的视线。 隔着两个丫鬟, 沈三根本看不清她们身后幼桐的身影,更何况她还戴着帷帽, 隔着一层薄纱。故只是朝她们冷冷地看了一眼,随即就走到那伙士兵跟前低声训斥道:“别以为这里不是京城就可以为所欲为, 再让我看见军容如此不整, 军棍伺候!” 士兵们面上齐齐变色,大喝道:“是!”军容顿时一整,哪里还看得出先前那副兵痞子样。 幼桐心中冷笑, 扶着慧英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慧英和慧巧跟在后头。红芸和红叶则上的后面那辆小马车。一行人迅速地离开了茶棚,只余下一道黄尘。 待他们走远, 沈三才让众人稍事休息, 又叮嘱老汉烧了几壶热茶过来。他在士兵中威信极高,虽说板着脸的时候有几分吓人,但一旦放松起来,士兵们还是喜欢凑到他身边开玩笑。有几个胆子大的就笑嘻嘻地凑过来,其中一个高瘦士兵打趣道:“老大您眼光也未免太高了, 大伙儿刚刚都瞧见了,那崔家九小姐虽戴着帷帽看不清长相,可那身段儿, 那轮廓,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要换做寻常人家,便是求也求不来这样的亲事,您倒好,就这么白白地把婚事给退了,多伤人家美人的心。” 听他说起崔家九小姐,沈三脸上微微闪过一丝不自然,脸色微沉,但并未说话。他好几天前就出了城,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回京,根本不清楚京城里的传言,故并不晓得“崔九小姐身份之谜”。 “老七你怎么晓得刚才那位是崔家九小姐,莫非你还见过人家不成?”有人高声问道:“那人家可是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照理说不该露面啊?” 那高瘦士兵笑着回道:“你们这些土包子,整天待在城外头,哪里有俺老七消息灵通。可不知道吧,昨儿崔家出了大事,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疯子,非说人家九小姐是个冒牌货,还指名道姓地说得信誓旦旦,京里头都快传疯了。崔家在京城里的就只有两位小姐,这当口,除了九小姐会出城避风头,还能有谁?” 沈三眉头微皱,心中无缘无故闪过一丝不安,端起茶杯猛灌了两口,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还更烦躁了些。这鬼天气——才五月份,怎么就这般燥热! “还有这样的事!”众人大讶,纷纷发问,“那崔家怎么说?”“不会真是假的吧。”“说是哪里来的人假冒的?”“……” 难得众人如此给脸,那瘦高个儿也甚是得意,挥挥手道:“急什么,急什么,且听我一一道来。”说罢,便绘声绘色地将昨日宴会的种种向众人一一解说。 待他说到那“冒牌货”的名字仿佛叫什么“余幼桐”时,众人眼前一花,抬眼看去,只见方才还坐在一旁喝茶的沈三已不见了踪影,桌子上,只有一个空杯子歪在原地打着转…… …… 幼桐上车后一直不说话,慧英和慧巧只当她是见了沈三想起了被退婚的事,故而伤心失望,不由得也跟着叹息不已。只因幼桐脸色不好,她们俩才不敢贸然出声相劝。殊不知,幼桐的确是因沈三而沉默,却绝非为他伤心,而是琢磨着如何巧施妙计,一步步将沈三引进圈套而已。 马车走不多远,忽听得身后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只当是有人路过,并不在意。谁料那人却忽然直冲上前,径直拦在马车身前,口中高声喝道:“且慢!” 车夫大惊,猛地勒缰,马车险险停住,却还是将车里众人惊得险些掉出车来。慧英和慧巧粉脸失色,扶着车壁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幼桐却是听出了外头沈三的声音,秀眉一蹙,面上顿时显出嘲讽的笑意。 “你怎么赶车的!”慧巧终于回过神来,朝外头厉声责骂道。 那车夫一面手忙脚乱地控住马车,一面委屈地回道:“慧巧姑娘,是这位公子忽然拦住了前面的路,小的也没办法。” 慧巧愤怒地掀开帘子,朝外头喝道:“谁这么不讲道理,好好的——”话方说到一半,忽瞧见沈三的脸,顿时噎住,赶紧放下帘子,一脸慌乱地回头朝幼桐道:“小姐,那个沈…沈家三公子来了。” 幼桐冷笑,“我知道了,”顿了顿,又朝她道:“你下去,问他想做什么?左右他而今也不是崔家姑爷了,不必给他好脸色,” 慧巧一脸兴奋地握着拳头,涨红着脸道:“小姐你放心,奴婢绝不会让他好看。”说罢,咬咬牙,兴冲冲地下了马车。 幼桐朝她鼓励地笑笑,罢了,打了个哈欠,靠着车壁打起盹来。慧英见她这样,实在猜不透她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又不敢出声问,只屏气凝神在一旁候着,耳朵却竖起来,仔细听外头的慧巧如何和沈三周旋。 他们两个声音不大,外头又有风,慧英听了一阵,也没听出个子丑寅卯来,正待偷偷掀开帘子瞧一瞧,忽见面前帘子一动,居然是慧巧气鼓鼓地从外头钻出个脑袋来,朝幼桐道:“小姐,那个沈三公子不肯跟奴婢说话,非要见您。奴婢跟他说了不见,他还不肯走,而今就挡在马车前头,可怎么办啊?” 幼桐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了,慧巧等了一阵,见她不说话,几乎以为她不会回应了,正待回头再去跟沈三吵一架,忽又听得幼桐懒洋洋的声音,“无妨,你上车来歇着。坐了这么久的马车,你也累了。至于沈三公子,他爱守就让守着,等我睡饱了再说。唔,你让老李头他们也去路边的树荫下歇着,等日头没这么毒了再赶路也不迟。” 那岂不是得到深夜才能赶到庄子?慧巧心中想道,但却不敢出声相劝。也不知怎地,这位九小姐明明平日里一团和气,可她们就是心存敬畏,总觉得她那双眼睛深不可测,仿佛能看透一切,让人不敢在她跟前胡来。 慧巧跟外头的车夫和四个家丁都仔细叮嘱了,那些人似乎也事先得过二夫人的叮嘱,对幼桐的决议并无二意,连问也不问一句,便低头应了,各人自寻了块树荫歇下。除了红叶偶尔掀开帘子偷偷看沈三一眼外,旁人对他都视若无睹。 就这么一直等了近两个时辰,沈三一直端坐马上,任由烈日曝晒,始终不动如山,面上却是坚持不改。 马车里头,幼桐终于睡饱了,打了哈欠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他还在外头?” 慧巧赶紧应道:“可不是,等了老半天了。”说罢,又气道:“小姐,您说这沈三公子不会是烧坏了脑子吧。您说这都退婚了,还过来找您作甚?莫非还嫌羞辱得我们不够么!” 幼桐浅笑道:“你就这么回他看看。” 慧巧愣了下,又要去掀帘子下车,却被幼桐拦住,一脸微笑,“就在车上说,大声点。” 慧巧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高声喝道:“三公子,您这都退婚了,还特特地跑过来找我们家小姐做什么?还嫌羞辱得不够么。原本被退婚就已经够丢人了,我们小姐连京城都住不下去,只得避到外头庄子里,您还嫌不够呢。我们家小姐可是规规矩矩的人,怎能跟陌生男子胡乱说话,这若是传出去,我们小姐还要不要做人。” 沈三一脸灰败,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那一句,“九小姐,可否听我解释?” 慧巧顿了顿,回头去看幼桐,见她朝自己摇头微笑,她又赶紧道:“三公子有话直说就是,我家小姐听得见。” 沈三脸上显出无奈又沮丧的神情,恨不得立刻冲上前来掀开那层车帘子将幼桐拉出来,终究还是按捺住了,低声道:“在下有话想与九小姐私下里说。” 慧巧笑道:“三公子您真是爱说笑,我们崔家的小姐岂是那种白姑娘那种没规矩的人,这男女授受不亲,便是隔着帘子说两句已是不妥当,您一位世家公子,如何能提出这般荒唐无礼的要求来,真当我们崔家无人么?” 沈三听她说到白灵,面上顿时显出无奈又忿忿的神色。他也心知自己这般要求甚是无礼,只是方才陡然听得真相,一时乱了阵脚,连想也没想就只晓得追上来。这会儿被慧巧一通明朝暗讽,却是渐渐冷静下来,朝车上人拱手致歉道:“的确是在下无状,惊扰了九小姐,日后再登门请罪,望九小姐…恕罪。”他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忽然放得很低,语气中带着一丝哀求,连慧英和慧巧都听出了些异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幼桐。 幼桐没有吩咐她们说话,她二人也不敢出声,只在马车里静静滴坐着。许久,幼桐忽然开口,“沈公子言重了。” 她声音极轻,语气中听不出悲喜,但这一句话,却让马背上一直焦躁不安的沈三忽然静下来,面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 沈三策马让到路边,一旁歇息已久的车夫和家丁们纷纷上马,马鞭一挥,一行人又迅速地消失在远处的官道上。 马车里,幼桐一边揉着脸一边朝慧英道:“怎么不唤我醒来,睡得久了,脸都酸了。” 慧英哭笑不得,她原本以为幼桐只是故弄玄虚,没想到她居然还真睡得着。 “嗯,回头沈三来拜访的时候——”幼桐面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意,“你们为难为难他以后,就让他进庄吧。” “小姐!”慧巧大讶道:“您不是就这么轻易地就原谅他了吧。这…到底是退了婚的,再来往似乎于理不合。虽说而今不在京里,可到底还是…小心点…好…”她被幼桐飘过来的眼神弄得心中七上八下,嘴里的话也变得吞吞吐吐,但好歹还是说了出来。 幼桐笑道:“做什么这般大惊小怪,他到底是沈家嫡子,身后站着的是整个沈家,我们便是再不喜,也不好做得太过。你放心,三公子是聪明人,不会再做出今天这样冲动的事来。” 再说了,他若是不来,她又如何一步步地给他下套呢…… 37、别庄生活 三十七 果如慧英所说, 马车直到深夜才赶到别庄。众人早已疲惫不堪, 只盼着早点歇下,谁晓得那庄头媳妇却是个不长眼的,想着九小姐无父无母没个靠山, 只当是被府里发配出来的,言语间便不甚客气, 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说埋怨她们劳庄里人久等…… 幼桐沉着脸懒得理她,慧英和慧巧也乏了, 懒得和她一般见识, 却是红叶气得当场就跳起脚来,跟那庄头媳妇好生骂了一场。那庄头媳妇欺她们年轻,当场就发作起来, 又是哭又是闹, 弄得满庄子鸡犬不宁。 幼桐也不急,让慧英搬了张椅子过来, 又让下人沏了茶, 她随意地坐着一边品茶一边慢条斯理地看着那庄头媳妇表演。府里的管事也都由慧巧唤了过来,围成一个圈,众人盯着圈子里的庄头媳妇,面色古怪。 那庄头媳妇便是脸皮再厚,被众人这般盯着看, 也多少有些拉不下脸面,心里头也是恼得很,只得假装气得晕了过去。幼桐正愁没法寻她开刀, 立刻让随行而来的崔府家丁将她“送”去休养,又环顾四周,见管事中有两个婆子面上微露嘲讽之色,心中一动,索性指着其中一个略年轻的婆子道:“既然刘家媳妇病着,她平日里的差事就由你暂替了吧。” 那婆子闻言顿时睁大了眼,先是大惊,尔后又大喜,立马跪在地上朝幼桐行了个大礼,恭敬道:“请九小姐放心,小的一定不负您所望。” 幼桐朝她挥挥手,问了她的名字,又吩咐她赶紧去准备干净的房间床铺让众人歇下。 一旁的刘庄头有些急,终于冲了出来,一骨碌跪在地上直请罪,幼桐只是冷笑,“不知道是这屋里头黑还是我眼神不好使,刘庄头一直在呢,我居然没瞧见。”方才他媳妇撒泼的时候他不见出面,这会儿免了她的职就坐不住了,真当她是个软柿子呢。 想想这事儿明儿保准能传到二夫人耳朵里,幼桐心里头就忍不住一阵畅快。谁让她过河拆桥,一句话就逼着她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连招呼都来不及跟徐渭打。这大晚上的,他若是又潜进府去,瞧见她屋里空无一人,还不晓得要急成什么样呢。 慧英却还是有些担心,一进屋就朝幼桐劝道:“小姐,我们到底是头一天来,就闹出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回府里,我怕二夫人不高兴。”大家都不晓得幼桐与徐渭订婚的事,心里头不免还是有些担忧,九小姐无父无母,而今又与沈家退了婚,日后在婚事上恐怕有些艰难,若是得罪了二夫人,只怕就更说不准了。 幼桐却是心如明镜,若是徐家果真派人来提亲,还轮不到二夫人说个不字,崔家二爷自会将这桩婚事打点得妥妥当当。只是,如若徐夫人对她心存芥蒂,这婚事做不成了——一想到此处,幼桐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针似的,尖锐地痛。 从幼时起,崔氏就常年在寺庙里吃斋念佛,留她一个人在府里。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养成了一切只靠自己的习惯,从十二三岁起就开始打理母亲的店铺财产,和余府的姨太太们勾心斗角。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不再轻易地相信别人,就算是两个贴身丫鬟,她也都牢牢地将她们的卖身契握在手里,只怕有一天,自己会被背叛。 离开余府之初,她曾好生将自己的将来规划了一番,待时局渐稳,她就离开湖州,去各地转一转,先去清河看看母亲出生成长的地方,然后去塞外体会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风情,再到南疆看一看别样的风土人情……直到沈三的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安排。 但是,即便是如此,在未见徐渭之前,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出现这么一个男人,让她能心甘情愿地与之偕老。这种安稳下来的念头一旦滋生,就像野草一般在她脑子里疯长,有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抗拒,可却徒劳无功。 一个晚上都是噩梦,第二日天刚亮就被外头鸟鸣声吵醒,便再也睡不着。索性披了衣服起床,推开窗户,看不远处延绵起伏的山峦在黎明的曙光中影影绰绰,不知名的鸟儿在院外的林子里飞来飞去,瞬间不见踪影。 空气中有潮湿的水汽,凉凉地附着在幼桐的脸上,不多时,头发上都隐隐有了些湿意。 “小姐怎么站在这里?”慧英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床,穿戴整齐地进了屋,见幼桐站在窗边,赶紧去柜子里寻了间略厚些的罩衫出来,小声责备道:“这山里的早晨凉,您也不多穿件衣裳,若是着了凉如何是好。”说着,将手里的罩衫披在幼桐身上。 “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以前在——”幼桐声音一顿,马上又转移话题,笑着道:“你昨儿晚上睡得晚,早上不用这么急着起来。左右也不在京里,就我们几个,不必如此拘束。” 慧英嘴里应了,面上却仍是一副谨慎恭顺的模样。幼桐心知她没有听进去,只得摇头苦笑。慧英和慧巧虽说是崔家老太太给的,说不准是她老人家的眼线,但这两个丫鬟却实实在在地机灵又稳重,甚得幼桐的心。想来那老太太到底是世家大族出身,□□丫鬟比她要拿手多了。想想白灵,幼桐就忍不住心灰意冷。 吃过早饭,那刘庄头的媳妇又求了过来,跪在外头跟幼桐请罪。幼桐也不见她,只让慧英出面将她打发走,又笑道:“昨儿不是都晕过去了么,病得这般厉害,怎好到处乱走。赶紧去请个大夫来仔细看看,得好好地治,若是这里的大夫找不出毛病来,那就传信回城,让府里派个大夫过来。” 慧英哭笑不得,出去将那女人打发走后,方才摇着头进屋。慧英还是有些担心二夫人会为了此事与幼桐置气,遂劝道:“小姐,这刘庄头到底是二夫人的陪房没,若是折了他的脸面,怕是会引得二夫人不快。” 幼桐自不好将心中的想法说给她听,只笑笑道:“你这就错了,这刘庄头夫妇仗着二夫人的势在庄子里为所欲为不止一两天了,在我面前尚且如此,寻常就更不用说。若是任由他们胡来,少不得还要折损二夫人的名声,倒不如我出面做个恶人,将他们打压一番。二夫人素来通情达理,自不会为了这点事跟我这个侄女儿过不去,说不定心里头还在感激我呢。” 慧英顿时无话可说,只当是自家小姐在庙里头待得久了,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由偷偷叹了口气,甚是为她的将来担忧。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二夫人并未将崔徐两家订婚的事传过来,幼桐只当徐夫人未过府,等了两日,渐渐地有些心慌起来。身边没有得力又可信的人去京里打探消息,就连徐渭也没有丝毫音信,幼桐未免急躁起来。 这当口,沈三却又来庄子里求见。幼桐这会儿却是没心情理会他的事,不耐烦地让慧巧将他赶了出去,只说心情不好不想见人。慧巧原本就看不惯他,这会儿更是憋足了气,将他好生嘲讽了一番。 沈三也不气,客客气气地朝慧巧告了辞,留下话说改日再来。 等他一走,慧巧就再也忍不住了,朝幼桐抱怨道:“小姐,你说这沈家三公子到底是哪根筋搭坏了,怎么这么不着调。以前是要死要活地要退婚,还把那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带着满大街地跑,分明是打我们崔家的脸。而今好不容易遂了他的意,他倒好,又要死不活地非要凑过来。可别说什么来道歉的话,要道歉早干嘛去了,那会儿还纵容那个姓白的小贱人乱传谣言呢。这种人的话,可千万别信。” 幼桐斜靠在窗边的矮榻上,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并不抬头,漫不经心地回道:“你放心,我理会的。”想了想,又缓缓抬起头来,看着慧巧道:“你说,像他为所欲为从不考虑别人感受的人,是不是该好生教训一通?” 以前他为了立功乔装改扮混入田庄,虽说是为了剿匪,可没有理由牵连到她们这样无辜的人,若非她溜得快,只怕连性命都要丢在那场大火里头了。再紧接着,他又无缘无故地提出与崔家退婚,便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被退过婚,也大大地折损了名节,更何况崔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若非有徐渭在,还有谁会跟一个无父无母又退过婚的女孩子结亲。 一时又想到徐渭身上,幼桐不免又有些不安,她们离京已有好几日,照理说徐渭该早得了信,怎么始终不见他有消息传过来。莫非,他那里出了什么意外?便是再冷静的女人,遇到这样的事儿也难免胡思乱想,于是,整整一天又没吃下东西。 到了第二日,幼桐就再也坐不住了,非要让慧英去牵匹马过来,说要骑着在庄子附近走走。慧英从未听说过九小姐会骑马,惊道:“小姐您可不要开玩笑了,骑马可不比书上说得那么简单,那马儿撒开蹄子跑起来可快,若是不会骑的,少不得要被甩下来,到时候折胳膊断腿还是轻的,搞不好连小命儿都要丢掉。” 幼桐坚持道:“无妨,我以前在庙里的时候学过骑马,只要走得不快便无妨。也就是在附近转一转,不会出什么大事。”她仔细算了算,只要快马加鞭,一日之内应该可以自此到京城一个来回,待她见过了徐渭,赶紧回来就是。左右慧巧她们也不会骑马,再也没法跟着。 慧英只是摇头不肯。幼桐见状,也懒得逼她,另叫了红叶去。 不一会儿,红叶就兴冲冲地回来了,兴奋得满脸通红,道:“小姐,奴婢去马房瞧过了,有一匹枣红小马甚是威风可爱,就牵了过来,您出来看看行不行?” 幼桐起身出屋,果见院子中央站了匹枣红小马,毛色倒是不错,就是牙口还太嫩了些,若是来回一趟京城,怕是撑不住。皱了皱眉,又问道:“还有旁的么?” 红叶原本还以为会得到夸赞,见幼桐一副不满意的模样,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喃喃道:“还有两匹黑马,模样难看得紧。” 幼桐道:“你让马夫把那两匹也牵过来。” 红叶应声而去,不一会儿,领着一个马夫并两匹黑马进了院子。那马夫一边走还一边道:“我早说了,这相马可不能光看外表,前头那匹就毛色好,论持久耐力都不如这两匹,姑娘还不信。” 幼桐凝目望去,那两匹黑马虽貌不惊人,却胜在体格健壮,四肢长而有力,比方才那匹枣红马要强上许多。遂从中挑了一匹,朝那马夫道:“今儿将它好生洗干净,晚上再煮些黄豆并上好的草料喂好,明儿大早上我就要用。” 那马夫面上微讶,但并未多问,只连连应了。待临走时,嘴里却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难不成这千金小姐还会骑马不成?” 38、夜会徐渭 三十八 幼桐原本计划好第二日大早就启程回京, 结果计划赶不上变化, 当天晚上,徐渭就到了。 他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时分,慧英和慧巧都陪着幼桐在屋里说话, 幼桐忽然听到外头有的声响,起先还以为是刘庄头在搞什么鬼, 正待给他点颜色看看,忽然又听到几声猫叫, 幼桐这才愣在原地, 一时心跳加速,好容易才镇定下来,放下手里的绣活儿, 一本正经地朝慧英和慧巧道:“困了, 你们两个也歇着去吧。” 慧英二人微觉意外,方才还精神百倍的, 怎么忽然间就困了。但她二人最懂事, 晓得什么事该问,什么事不该问,赶紧应了,迅速地告辞退下。 待到屋里只剩幼桐一人,那窗户立马被推开, 徐渭手脚麻利地翻了进来。一进门,不由分说,先将幼桐一把拥入怀中, 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幼桐,事儿成了。” 幼桐自然知道他口中所指的到底是什么事,一时又惊又喜,末了,才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道:“说得好像我一直等着似的。”又想起自己的确是眼巴巴地一连等了好几日,忍不住脸上有些红,别过脸去,随口问道:“徐夫人…唔,伯母什么时候去的崔家。” 徐渭将她搂着,又在矮榻上寻了个地方坐下,把脑袋靠在她的颈项间,闭上眼,低声回道:“第二日就去了,崔家也没为难,马上就定了下来。不过婚期还没定,崔家的意思是等京里的流言蜚语渐渐散了再来办婚事。” 他说罢了,等了许久,却始终没听到幼桐说话,不由得睁开眼睛朝她看去,却见她满脸不高兴,顿时紧张起来,柔声问道:“怎么了,你?谁惹到你了,告诉我,我替你报仇去。”说到此处又想起幼桐的本事,自己倒先忍不住笑起来。 幼桐瞪了他一眼,一副兴师问罪的神情,“既然早就定了,你怎么也不…好歹托人送个信,害得我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只差明儿大早就要动身去京城打探消息了……”到底是女儿家,又是头一回遭遇□□,自然有些羞怯,想着自己下午居然还打算着冲到京城去的举动,幼桐这会儿又觉得甚是荒谬,她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若不是徐渭竖起耳朵,还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虽难为情,可徐渭却是欢喜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人之间都是徐渭在主动,定亲后他每年千里迢迢地赶到钱塘去只为见她一面,得知她过世后悲伤得无以复加,再见面时的默默守护,之前虽说幼桐接受了他的感情,可是他心中总有些不安,夜深人静的时候甚至会胡思乱想,幼桐到底是对他动了真情,或者仅仅只是被感动…… 有时候那种思绪会像□□一样在他的脑子里肆虐,每一次他都努力地想要视而不见,可是却徒劳无功。只有到了今日,亲耳听到幼桐一脸忸怩地提起险些冲动得要回京城的时候,他才忽然松了一口气,同时间,胸中涌起密密的感动和欢喜,用力地将幼桐抱得更紧了些。 “哎!”幼桐安心地在他怀中逗留了片刻,一会儿又抬起头来,在他胸口翻来覆去地动。徐渭左右不松手,嘴角含着笑,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一眨也不眨。 幼桐终于忍不住出声,“问你呢?怎么也不托人送个信过来?” 徐渭“嗯”了一声,闷闷地回道:“这事儿怎能在信里说,自然要我亲口告诉你。”他打了个哈欠,面上带了些疲惫,但还是继续解释道:“京里头…这几日有些事,大长公主…和太后…闹了起来…发作了……”没说完话,眼睛又沉沉地闭上,却是睡着了。 幼桐在他怀中抬起头来,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的脸。徐渭似乎又瘦了些,年轻的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意,眉头微皱,仿佛心里总藏着事。眼睛紧紧地闭着,看起来似乎睡得很熟,可是只要门外的风声稍稍大一些,他就都会敏感地皱一皱眉头,十分地警醒。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否就是将来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无论生老病死,不离不弃?幼桐心中涌出一阵难以形容的情绪,有欣喜有茫然,或者还带着零星半点的不确定。 崔氏从未教过她如何应对男女之情,在她的脑海里,只有美丽优雅的母亲在余府渐渐凋的记忆,没有片刻的温馨和欢乐。与其日复一日地消磨这如死水一般的时光,不如索性放弃一切毫不留恋地离开。所以,在面对与徐家婚约时,幼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离。 没有那个女孩子天生就浑身带刺,幼桐年幼时也曾爱哭爱笑过,也曾任性刁蛮过,看着余婉在父亲面前撒娇的时候她也曾羡慕过。只不过,她所有的情绪都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渐渐消磨殆尽。她一个弱女子,想要不受摆布坚强地活下去,只有把自己变得更狠。 可是,她的内心深处,也偶尔会希望有个人能帮她挡风遮雨,能全心全意地爱护她,关心她,让她一个人不那么孤单。所以,当徐渭满身风雨地出现的时候,幼桐陡然间就被打动了。有那么一个人,不计较她曾经的欺骗,也不在意她睚眦必报的性格,只一门心思地爱护她,对她好,就算是母亲崔氏也从未对她如此关心过。 这种被放在手心里呵护的感觉实在太美好,美好得甚至不像是真的。有时候幼桐会在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来,仿佛仍置身在余家那个让人窒息的无边牢笼,而关于徐渭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如果不曾得到,便无所谓失去。可一旦尝到被爱的滋味,那种蚀骨的温柔如丝茧一般将她层层包裹,让她患得患失。就如同现在,徐渭明明近在眼前,她却总觉得有些不真实,总忍不住悄悄探出手来轻轻触碰他的脸颊,感受到他温暖柔软的气息,才安下心。 矮榻不长,徐渭人高马大的,躺在上头有些缩手缩脚。幼桐低低地唤他的名字,让他去床上休息,他嘴里无意识地“嗯”了两声,却仍是一动不动。幼桐无奈,只得费力地去扶他起来。说来也怪,方才还不知多警醒,这会儿任由幼桐又搬又拉的也不见醒来,待幼桐好不容易才将他扛回床上躺下,他就马上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见他一脸疲惫,幼桐也不再打扰他,只轻手轻脚地去厨房打了些热水过来帮他擦了把脸,又洗了脚,尔后才搬了个凳子靠坐在床边睡下。迷迷糊糊间又听到徐渭在唤她的名字,赶紧将手伸了过去,很快被他握住,掌心传来温暖让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幼桐平日里都起得早,今儿却是一觉睡到了天亮。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了床上,身边空无一人,徐渭已然离开。心中未免有些失落,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半天不想动,正发着呆,忽见面前人影一闪,徐渭居然又从窗口跳了进来。 “你…你还在啊?”幼桐微微一愣,尔后心中的喜悦又一点一点荡漾开来,面上难掩笑意,问道:“京城那边不碍事吗?” 徐渭道:“我一会儿就动身,不到中午就能赶回去,无妨的。”说话时又朝床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幼桐跟前,靠着床边坐下,亲昵地伸手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笑道:“方才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才晓得你这九小姐可不一般,来庄子才几天就把庄头夫妇给发作了。” 幼桐讪讪道:“活该他们倒霉,正赶上我心情不好,还非赶着惹我发火,不发作他们还能发作谁?这些人最是欺软怕硬,我若是不厉害些,在这里可过不上好日子。还不晓得要住多久的,若是一来就被他们拿捏住了,日后要翻身都难。” 徐渭点点头,同意道:“说的也是,你一个人在庄子里,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若是连下人都压制不住,少不得要吃亏。以前在广北的时候,徐家老宅的下人也看不上我们这些旁支,平日里没几个好脸色,后来被我娘寻了机会好生发作了几个,这才规矩些。只是庄子里的这些人平日里无人督促,懒散惯了,怕不是一两日纠得过来的,你也别太在意,省得惹自己不快。” 幼桐笑道:“我理会的,内宅这些事,你一个大男人难道比我还清楚。”见他方才提到广北徐家时的不以为然,忍不住又问起他幼时在徐家的生活。 徐渭顿时摇头,苦笑道:“真是一言难尽,所幸我娘性子泼辣,才没被人往死里欺,她却还被族里的妇人们讽刺挖苦,说她是妒妇。那会儿我爹未出仕,家里头只靠着族里一点微薄的田产度日,若是遇到点什么白喜事,还得靠母亲变卖嫁妆才能凑出点像样的礼来。后来我爹做了个小官,有了俸禄,加上他变卖些画作,日子才渐渐好过了些。可族里长辈见不得我们好,有个婶子非要把自己的婢女送到我们家给我爹作妾,我娘一气之下就逼着我爹离了徐家,这才来了京城……” 他语气平静地说起十余年前一家人初至京城的窘迫,除了变卖家产所得的几百两银子,一家人身无长物,无处容身,只得在城隍庙附近的贫民区与人一起赁了处小院子。徐父四处奔波也跑不到缺,无奈之下只得在当时的李大将军府里寻了个西席的差事,之后由李大将军举荐才得了个七品的官职。一路艰难地磨了十来年,这才渐渐在京中站稳了脚…… 幼桐还是头一回听说起徐家的过去,一时百感交集,对徐夫人也愈加地尊敬起来。若非她如此果敢坚毅,也许徐渭还在广北徐家苦苦挣扎,而她们两个也再也遇不上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外面的日头也渐渐升起来,慧英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低声道:“小姐,您可曾醒了?” 幼桐赶紧回道:“还睡着呢,什么事儿?” “是沈公子,他又来了,这回送了些东西过来,您看——” 徐渭闻言眉头一皱,略微不解,压低了声音问道:“哪个沈公子?是沈——” “就是他!”幼桐恨恨地回道。她曾跟徐渭说起过沈三害得她险些丧命的事,故一提到姓沈的,徐渭马上就晓得是谁。他不解的是,这沈家老三为何会来庄子里求见幼桐,且听丫鬟话里的意思,他还不是头一回来了。 “你就跟他说,他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边什么也不缺,不必劳烦他送东西。还有,前程往事一笔勾销,让他好生待那位白姑娘就是。”幼桐高声朝慧英道,又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我昨儿晚上做了一宿的噩梦,而今还困着,再多睡一会儿,你且先去忙,不必管我。” 慧英低声应了,尔后便听到一阵低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幼桐心中略定。 徐渭则笑道:“你何时这般大度了,要与沈三一笑泯恩仇?” 幼桐嗤笑,“怎么可能?不过是先定一定他的心,省得他日夜提防。”他当初假扮个痴傻儿博得她同情,一转身就烧了她的庄子去博土匪的信任。既然他做了初一,就怪不得她来做十五,若不能教训教训他,怎能泄她心头恨。 徐渭只是笑,眉头却微微皱起,随口问道:“他这是知道你身份了,要不,怎会巴巴地过来道歉?” 幼桐点点头,将那日来别庄时巧遇沈三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徐渭听罢了,开玩笑般地说道:“说起来的话,我也该去找沈公子好生聊一聊。” “聊什么?”幼桐警觉地朝他看过来,“你可不要打草惊蛇!” 徐渭大笑道:“你想做什么只管做,我绝不拦着。只要记着别太过分就行,沈家老三虽说太过功利了些,也算不上大恶之人,小惩大诫就好,万不可伤其性命。至于我去寻他聊什么——”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笑了笑,继续道:“我们两个之间的恩怨那可就真是说也说不清了。” 幼桐见他一连神秘,也晓得问不出来,索性不问,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外面日头都挂上树梢了,徐渭这才不舍地告辞。 39、又见故人来 三十九 等徐渭走后, 幼桐又在屋里磨蹭了一阵才起床开门。慧英慧巧一直注意着她这边, 一见房门打开,就赶紧端了热水过来伺候她更衣洗漱。原本见她一反常态地睡到这么晚才起床还有些担心,但见她脸色红润、精神焕发才终于放下心来。 慧英笑道:“原本就该多睡一睡, 瞧瞧今儿气色多好。”慧巧也在一旁应和。幼桐只笑不语,对着铜镜中嘴角含笑的自己微微挑眉。 “哎呀——”慧巧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这脖子上怎么红了一大块?” 慧英赶紧凑过去看,皱眉道:“是蚊子咬的吧, 庄子里的蚊子又多又大, 昨儿晚上我还特意熏了驱蚊草,还是不顶事。得让府里再送些好点的香料过来。”二人又急急忙忙地去柜子里找药匣子,从一个绿色小瓷瓶里倒了些透明的药膏涂抹在幼桐脖子上, 又叮嘱道:“千万不要挠, 若是抓破了皮,怕是要留下疤痕的。” 幼桐扭着脖子盯着镜子里的红色印记看了半晌, 纳闷道:“什么时候咬的我居然不知道, 真是睡死过去了。倒是也不痒——”她话说到一半,忽觉不对,脑子里迅速闪过徐渭的脸,顿时想到了什么,脸上陡然涨得通红。 “小姐, 你没事吧?”慧英被她脸上的异样吓得大惊失色,急道:“您那里不舒服么?” 幼桐红着脸连连摇头,“无妨无妨, 只是忽然有些热。”说话时,还顺手拿起一旁的绢扇挥了挥企图掩饰。这两个丫鬟到底未经人事,再加上幼桐独自住在这冷清的别庄,自然不会往别处想,心中虽略有不解,但并未多问。 洗漱罢了,又用了早饭,幼桐惯常要去庄子附近走一走。 因此地临近温泉,故京中达官显贵都在此置办别庄,附近的低价也随之飙升,一个寻常的小院子能卖到上万两银子,就这还十分抢手。崔家这庄子有三进院落并一片池塘,算起来也得值好几万两。但这在此地还不算大的,据红芸说崔家别庄东面百余丈还有处庄子足足有五十多亩大,可想而知得费多少银两。 因此时已是夏天,来别庄泡温泉的人就少了,四下里安安静静的,只偶尔有附近庄子里的下人走过,神色也俱是悠闲。崔家别庄外有一条小河,河边全是高大的香樟树,沿着河边小路一直往东,走不多远便是一处凉亭,平日里幼桐会在此地暂歇,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只是,当她们主仆三人走到凉亭附近时,才发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端坐凉亭石椅上的是两个年轻女子,一个正对着幼桐她们,故能看清楚模样,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穿一身银红色滚边绣花长孺裙,杏眼桃腮,活泼可爱,作未出嫁的少女打扮。另一位则背对着她们坐着,只瞧见她穿了身银色素面长袍并石青色百褶裙,乌丫丫的头发盘成留仙髻,只在脑后插了支素色珠钗,除此之外不见旁的饰物。 另外还有三四个丫鬟打扮的女子站在她们身后,都低头不语,十分有规矩。 幼桐见亭子里有人,不好进去打扰,便欲绕过亭子再多走几步,去不远处树下的石凳上休息。谁知那穿银红长裙的少女忽然朝她们看过来,看清幼桐眼睛一亮,竟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朝她们走过来,脸红红盯着幼桐身上的衣服上下打量,巴巴地问道:“这位姐姐,你这身衣裳真好看,请问这料子是在京城买的么?” 幼桐一愣,尚未回话,忽见先前背对着她们而坐的那个女子也缓缓转过身来,陡然撞上幼桐的视线,面上的表情顿时僵住,浑身一颤,手中的青花瓷杯“啪——”地一声砸在石板地上,摔得粉碎…… “小——”青黛眼一红,眼泪顿时决堤,一旁的丫鬟不明所以,只吓得赶紧上前问道:“青姨娘,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红衣少女听到身后的动静,循声回头看,见青黛忽然哭起来,也吓了一大跳,再顾不上问幼桐衣服的事,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回亭子,急声问道:“这…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哭起来,可是哪里痛?” 青黛浑身瘫软无力,张张嘴却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眼睛里还在不停地往外淌眼泪。 幼桐见她失态,赶紧也跟着走过去,默默地看着她,朝她微微摇头。她主仆二人相处好些年,一个眼神就足以表达所有的意思。青黛见她身后跟的那两个丫鬟的做派和她这身打扮,便知道她离开后定是有什么意外的境遇,自然不会随意喝破她的身份,只擦了擦脸,哽咽道:“是我失态了,方才瞧见这位姑娘,竟…竟与一位故人有几分神似,故才——让诸位见笑了。” 红衣少女听罢,这才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我的好嫂子,您可是把我给吓死了。若是你出什么意外,不说顺哥儿那里,我可怎么跟高大哥交待啊。”说罢,又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眼睛眨巴眨巴,脑袋一歪,问道:“你说的故人,不会就是你成天提在嘴边的那位余家小姐吧。” 青黛求助地看了幼桐一眼,不知该怎么回答。 幼桐笑着插嘴道:“这位姑娘所说的余家小姐不会就是近日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余幼桐姑娘吧,倒不是头一回有人说我和那位余小姐生得想象了。” 红衣少女一愣,尔后作恍然大悟状,指着幼桐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你就是那个…崔家九小姐…” 幼桐嘴角含笑地点点头,青黛则一脸茫然,红衣少女则作出一副好奇的神情,“大家都说你长得跟余家大小姐想象,没想到,居然连青黛都认错了。” 说罢,又毫不掩饰地羡慕道:“你可不晓得,京城里的那些小姐们可羡慕你了。自从余家小姐过世后,多少人想嫁进徐家都不成,结果没想到被你给抢了先,大伙儿都气得吐血,前几日还有几位小姐非赶着去崔府想要找你的麻烦,崔家二夫人说你不在府里,大家还当她是托辞,没想到你还真不在啊。” 这红衣少女说起话来就跟放连珠炮似的,性子也爽直,跟文颜有几分相似,虽说直来直往的,但却不让人反感。 青黛听到徐渭的名字顿作不解之色,忍不住朝幼桐看了两眼,幼桐只笑不语,面上却难得地带了一丝羞赧。青黛是过来人,心中略动,虽不明白这一年来发生了什么,但见幼桐气色比以前更好,便放下心来。 三个人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会儿话,幼桐方才晓得这红衣少女的身份,原来她名字唤作高雅竹,是高恒二叔家庶出的小姐,因高二老爷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看得重,故衣着打扮与寻常人家嫡出的小姐一般。 高恒没有出仕,只帮着打理府里的店铺,也是上个月才到的京城,青黛跟着他到了之后并未进京,一直住在高家在城外的别庄,这也是青黛一直未能听到幼桐消息的原因。 因高雅竹和诸位丫鬟在,许多事二人都不好说,幼桐只得笑着邀请她二人到崔家别庄小坐。高雅竹正寻不到说话的人,哪里有不应的道理。 到了第二日,她们两个果然就来别庄拜访。高雅竹性子活泼,一进庄子就蹦蹦跳跳地到处看。这崔家乃是本朝最大的世家,这庄子虽不大,但陈设摆件无一不是独具匠心,直把雅竹看得目瞪口呆。 幼桐趁机让慧英和慧巧领着她去周围转转,尔后拉着青黛进到屋里。屏退下人后,幼桐方才关上门,一转身,就见青黛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口中唤道:“小姐——”喉咙一哽,眼泪又掉了下来。 幼桐赶紧上前将她扶起身,拉着她到一旁的矮榻上坐下,低声道:“好不容易才见了面,该笑才是,哭什么。”说着,自己的眼睛竟也隐隐地发酸。 “奴婢以为您…”青黛赶紧又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气道:“您看我说什么混账话,小姐您吉人天相,怎么会出事。我只是——回头怎么也找不到人,见屋里东西又没动,这才胡思乱想。对了——”她又赶紧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来递给幼桐,小声道:“小姐,您仔细点一点,看看落了什么没有。” 幼桐疑惑地接过了,将荷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打开一看,不由得愣住,喃喃道:“这是——” “是您落在湖州城里的物事,除了这几张大额的银票和房契外,还有后来从别庄里运出来的几样古董字画,奴婢都一一造了册,而今存在湖州的隆兴钱庄里。” 幼桐心中一暖,她当时被崔维远掳走时,除了切身衣物里藏着的几张银票外,其余的财产不是留在田庄池塘下的暗室,就是在湖州那处小院子里,零零碎碎算起来也能值好几万两银子,没想到青黛竟然一直好好地帮她收着。虽说她出嫁时幼桐也给她置办了嫁妆,但与这些东西相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可她却没有丝毫的贪财之心。想想白灵的背叛,再对比面前的青黛,幼桐一时感慨莫名。 二人不免要说起离别后的种种。关于幼桐而今的身份,青黛早已向雅竹询问清楚,就连跟沈家婚事的纠葛,甚至白灵坠山的事也略有所闻,提到白灵,未免又气又急,道:“没想到那个小蹄子竟然是个白眼狼,小姐,您可要小心些,她既然能污蔑您推她下山,日后就恐会站出来指证您的身份。” 幼桐冷笑道:“我又怎么惧她,而今放她一把不过是看在她伺候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她若真要恩将仇报,可别忘了,她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 这两个丫鬟说来都是心腹,要不当初诈死时她也不会特特地只带她二人一起,可也不知是她早有预见还是怎地,当初心念一动,却只将青黛的卖身契还了,而白灵的那一份,则一直在田庄池塘下埋着。 40、回京之前 四十 青黛闻言微微一愣, 当初崔氏过世后, 幼桐便将卖身契还了她,所以她以为白灵也早就是自由身,没想到幼桐竟还留了这么一手, 一时又惊又喜,道:“幸好小姐早有防范, 既然如此,便是白灵有那沈家三公子撑腰也不怕, 她一个叛主的逃奴, 证言自不可信。” 幼桐只是苦笑,摇头道:“哪里是我防范她,依母亲的意思, 原本是等她年满十五岁就放出去的, 只是后来出了童家三爷要纳她为妾的那件事,我怕她被人骗, 才将她的卖身契收着, 准备等她出嫁的时候再还给她,没想到…终究还是没有等到这一天。”说到此处,声音里已带了许多无奈。也许,从当初拦着她嫁给童家三爷为妾的时候起,白灵就已经对她起了二心吧。 青黛见状, 也跟着叹息不已。她跟在幼桐身边许多年,自然知道她此时心中所想,那个烧了幼桐庄子的沈三也远远比不上白灵的背叛所带来的伤害, 只因白灵有照顾她近十年的情谊令她无法下手报复,便将所有的恨意全都放在了沈三的身上。 幼桐不愿将气氛弄得太凝重,便笑着将话题转向青黛婚后的生活,昨儿从雅竹的口中已依稀猜到青黛得了个儿子,这会儿便问起来。青黛一提及儿子顺哥儿,面上顿时显出柔和慈祥的神情,笑着道:“这才两个多月,简直就是个小磨人精,怀孕的时候我原本还长胖了些,这一做完月子就全瘦了回去,都是被他给磨的。” 幼桐闻言心中一动,青黛去年七月才嫁进高家,到而今还不到一年,怎么孩子就已经有两个多月大,莫非是早产?不由得凝目朝她脸上看去,一副询问的神情。青黛见她目光灼灼,知道瞒不过她,垂首苦笑道:“原本是该六月才生的,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早产了。” 她虽未提及幕后的种种,但幼桐又怎会猜不出这深宅大院里的腌h勾当,青黛一个妾室,进门不久就怀上孩子,能保住孩子的性命已是不易。只是离孩子长大还有这么多年,又如何能过得下去。 许是看出了幼桐心中的顾虑,青黛赶紧安慰道:“小姐不必为奴婢担心,打从孩子满月,老夫人就让大爷带着我和孩子一起来了京城。这边的下人丫鬟都是大爷仔细挑选过的,全都是信得过的老人。” 幼桐点了点头,却仍是不放心,叮嘱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到底还是谨慎些好。尤其是孩子入口的东西要注意,能自己做的就尽量不要假于她手……” 青黛好歹在高家住了近一年,这些事儿又是亲自经历过的,怕是比幼桐还要清楚,哪里需要她提醒,只是见着她事无巨细,每一件事都认真叮嘱,心中十分感动,含着泪一一应了,又道:“小姐也要为自己多想想才是,奴婢听说您又和徐将军订了婚,可有此事?这可不是——白忙活了一场么?” 她并不清楚幼桐与徐渭之间的感情,只道是天意弄人,自家小姐好不容易才逃掉的婚事又给摊了上来,不由得叹息不已。幼桐见她长吁短叹,颇觉不好意思,难得地红着脸小声道:“徐…徐渭他早就认出我来了。” 青黛大讶,一时也未能听出幼桐话中的羞涩之意,急道:“那可如何是好?他若是——徐将军认出你来了?”她陡然反应过来,“那他还向崔家提亲,岂不是——小姐!”青黛顿时又惊又喜,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喜,“徐将军对您真是痴情,小姐,您有福了。” 幼桐莞尔,没有说话,但面上的神情却是瞒不过人。青黛原本就不赞成她独身,而今见她终于有了依靠,心中才放下心来。二人又说了一阵话,不外乎别后的种种,又说起青黛之子顺哥儿的事,一时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第二日又换做幼桐去高家别院拜访,终于瞧见了青黛的儿子顺哥儿。这是高恒唯一的子嗣,故高家上下格外看重,连带着青黛也水涨船高,在府里头颇有些威信。高恒去了京城办事,这几日都不在庄里,这也是幼桐胆敢过来的原因,要不然,若被他撞见,终究不好。 顺哥儿虽说早产了两个月,养得却还好,小脸小胳膊都圆滚滚的,有一双大大的黑眼睛,皮肤雪白,整个一粉雕玉琢的小金童。只要听到周围有人有话,他就机灵地转脑袋,嘴里偶尔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十分招人疼。 幼桐摸了摸他的软胳膊软腿儿,不敢上前抱,只趴在摇篮前笑眯眯地逗弄。顺哥儿似乎也能感觉到她的慈爱,笑得口水都淌了出来。府里伺候的丫鬟和嬷嬷不晓得幼桐的身份,见她跟顺哥儿玩得这般亲近,原本还待客气地阻拦,但见连青黛都只在一旁笑着看,心中遂有了计较,都只在一旁守着,不敢乱说话。 临走时,幼桐从怀里掏了个荷包塞进顺哥儿的小被褥里,说是给他的见面礼,青黛晓得推不掉,便笑着接了,尔后又亲自将她送出了门。待回到房里,只听见几个丫鬟嬷嬷齐齐惊呼出声,她赶紧进屋一看,只见那荷包里赫然装着尊鎏金掐丝小玉佛,那玉料碧绿通透水头极好,竟比满月时高老太太赏赐下来的那枚玉佩种头还要好些。 “这位崔小姐,真是好大的手笔。” “可不是……” 青黛上前轻轻抚摩着玉佛,眼中忍不住渗出泪来。 因遇见了青黛,别庄这边的日子便没那么难过,时不时地约了一起散散步,喝一盅茶,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湖州田庄的日子。所不同的,只是少了一个白灵,但却多了个顺哥儿。 就这么一直到了六月底,天气愈加地炎热起来,别庄里还好些,京城里的文颜却是受不住,非缠着二夫人要到别庄来避暑。二夫人怕她跟幼桐走得近,嘴里应了,一回头却是将她送去了城外的另一处庄子,离幼桐反而更远了些。 京城里时局不稳,大长公主与太后势同水火,徐渭这个监门卫大将军也不好做,整日在衙门里忙得焦头烂额,哪里还能抽出空来探望幼桐,只隔三岔五地派人送封信过来问候。幼桐也晓得他忙,并不打扰,只在信中嘱咐他好生休息,又跟着青黛学着做了几个香囊,填上安神镇定的香料给徐渭送过去。 别庄这边却是开始热闹起来,大多是京中权贵府里的女眷们受不得热,纷纷来庄里避暑。来的人多了,难免四下走动,便有不少夫人小姐们久闻“崔九小姐”大名,来庄里拜访。幼桐虽不爱应付她们,却还是耐着性子与她们寒暄,这样的事她也不是头一回做了,以前在钱塘的时候,城里谁不夸赞余家大小姐大方得体,而今在京城,她也照样游刃有余。 幼桐相貌本就不俗,谈吐举止也都落落大方,那些夫人小姐们原本还有些审视的心态,这会儿也都淡了去,只想着好生结交,日后她做了徐家少夫人,也多少有些情谊可谈。但总还是有一两个对幼桐颇含敌意,言语间都带着刺,幼桐只当听不到,不管她们怎么说,都端着笑脸理也不理。 也不知徐渭怎么跟沈三“聊”的,自从那日起他就不再来别庄拜访,慧英和慧巧一面疑惑不解,一面又暗自松了一口气。之前倒也罢了,这会儿别庄里头人来人往的,若是被人瞧见了,又被某些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这可如何收场。 崔家那边,二夫人不知怎么松了口,传消息过来说是等月中就接幼桐回京。幼桐心中还在琢磨着二夫人怎么忽然变了性子,这厢徐渭的信就送到了,说是定了这个月底就下定。幼桐方才恍然大悟,一时又哭笑不得。她只是略微费解的是,二夫人先前待她虽不算好,但面上多少还过得去,怎么忽然就变得这么不客气了。 得知幼桐即将回京,青黛甚是失落,幼桐也不知说什么来劝慰她,只笑着叮嘱她日后进京后一定要来崔家探望。 虽说离回京还有好些日子,但丫鬟们却已经急不可待地开始准备回京的事宜。这庄子里虽闲,却也甚是无聊,总不如京城花花世界那般吸引人。 若说幼桐回京谁最高兴,那就莫过于刘庄头的媳妇儿了,自从幼桐来庄子后,她的差事就被卸了,庄子里的下人也都趁机落井下石,这些天来没少被人奚落。而今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位厉害的九小姐回京,她的霉运总算要到头了。 就在众人掐着时间算着回京的时候,崔维远到了。他此番过来却不是为了接幼桐回京,只说是有公务,到底是什么事却是不说,白天都不在庄子里住,只有晚上才偶尔回来,但却没有与幼桐见面。 自从晓得崔维远在院子里站了一晚后,幼桐也多少猜到了他的心思,十分小心自己的言行举止,尽量不与他多接触。她对崔维远起先还有些怨愤之心,在崔府的一年里没少想法设法地和他作对,而今回头想想,他待自己却是不可谓不好。更重要的是,她而今能与徐渭重逢,崔维远到底还能个“功臣”。 随同崔维远一齐出京的还有不少宫中侍卫,他们都不在崔家别庄住,但白天里会在附近四处打探什么人,神神秘秘的。不说府里的下人们,就连幼桐的好奇心也都勾了起来,只是不好随便问。 41、变故陡生 四十一 因崔维远在, 庄子里几个有女儿的庄户心思也跟着活络起来, 没少寻借口把女儿往院子里带,只可惜崔维远白天大多不在,晚上庄子里又管得严, 不准随意走动,她们忙活了几日, 连崔维远的面都没见着,还被旁人寻机嘲笑了一番, 这才安分下来。 幼桐这边院子里倒是清静, 只因她当日初到别庄就杀鸡儆猴给了众人一个下马威,庄子里的下人们便有些心悸,不敢来打扰, 平日里除了慧英慧巧两个贴身丫鬟外, 就只有红芸红叶敢在外院走动。 因定好了大后天就回京城,怕是日后再难与青黛想见, 幼桐这几日都常在高府作客, 到天黑时才回庄。这日因高恒忽然传了信说要回来,幼桐怕与他撞见了,这才赶着大中午就告辞回庄。 她们所住的院子虽就在山脚下,但大白天也热得厉害。慧英见屋里门窗都关着,怕进屋后热着幼桐, 赶紧先走几步进屋去开门窗。 幼桐和慧巧都在后头跟着,一边说话一边往屋里走。一进房门,陡觉不对, 抬眼看去,慧巧顿时大惊失色,两腿发软,险些没倒在地上。 只见慧英笔挺挺地站在窗口,脖子仰得高高的,一动不动,两眼有些发直,一脸煞白,最吓人的却是脖子上架着的一柄长剑,颤巍巍地闪着寒光,让人不寒而栗。 “把门关上。”慧英身后转出个年轻女子,长发红衣,眉眼带煞,手里稳稳握着剑,看得出来应该有些拳脚功夫。 幼桐见慧巧早已吓得快要瘫倒在地,晓得她这会儿靠不住,只得作出惊惶失措的样子自己转身关门,又拉了慧巧一把,靠着门边的椅子上坐了,颤着声音问道:“你…你想做什么?可千万不要伤人……” 那年轻女人朝她冷冷看了一眼,却不走近,手里长剑轻轻一抖,顿时在慧英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慧英厉声尖叫,鲜红的血马上淌下来。一旁的慧巧眼一白,竟已吓得晕了过去。幼桐暗道不好,却又一时想不出法子来,只得也跟着慧英叫了一声,尔后一脸惶恐地盯着那年轻女人看。 那女人面上显出轻蔑而嘲讽的神色,冷冷道:“崔维远呢?” 幼桐心中一突,这竟然是崔维远结下的梁子?也不知她与崔维远到底是何关系?忽又想到这几日崔维远一行神神秘秘地四处寻人,莫非找的就是面前这位?想到此处,幼桐不动声色地将这年轻女人打量了一番。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生得还算漂亮,只是眉眼比较硬朗,眼神甚是凌厉,一看就是脾气不大好的样子。虽作一身侠女打扮,但露出的面孔和手都十分白皙娇嫩,站姿也甚是婀娜,这通身的气派倒像是大户人家教养出来的千金小姐。 幼桐见她一言不发就动手伤人,着实心狠手辣,而眼下屋里除了慧英被挟持,慧巧不仅顶不了事,怕是还会拖后腿。她倒是能自保,可若惹怒了面前这个小煞星,只怕慧英的命就保不住。虽说这两个丫鬟与她没有多深的感情,但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就这么被人杀死,幼桐又做不来。 她盯着那女子的手脚看了一阵,断定她的武功并不高,顶多也就是手脚比寻常人利索些,但因她占了先机,手里握着慧英的性命,这多少让幼桐投鼠忌器。她若是出手,那女人必会向慧英下手,除非她一击毙命,不然,慧英定有性命危险。 只是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与崔维远相识,若她果真是崔维远要找的人,怕是身份不同寻常。她泄露了自己懂武功的事先不说,若是把这个女人击毙了,怕是崔维远那里没法交待。 一时间,她脑中千回百转,一连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却都被否定。那女人则一脸审视地盯着她看了半晌,陡然发问道:“你就是崔维远的妹妹?果然生得美貌,难怪连徐渭都给迷住了。” 幼桐“吓得”瑟瑟发抖,不敢说话,蜷缩着身子怯怯地望着她,一脸惶恐。 那女人见状,冷笑了两声,满脸不屑,不耐烦地问道:“崔维远怎么不在?” 幼桐颤着声音道:“五…五哥…白天都不在…去了营地…” “他在营地?”女人气得跺了跺脚,一脸愤恨,手一动,将那柄长剑朝慧英脖子上又靠了靠,把慧英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威胁道:“你——赶紧把崔维远给我叫回来!” 她朝房间里计时的沙漏看了一眼,道:“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赶不到,你就等着给这两个丫头收尸。”说罢,反手又在慧英的肩膀上划了一道口子。 鲜血顿时飚出来,慧英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那女人狠狠踢了她一脚,怒道:“哭什么哭,再哭杀了你。” 慧英马上住嘴,但眼泪还是忍不住,哗哗地直往下流。幼桐心中亦是不忍,但此时已顾不上那么多,不放心地看了慧英一眼,朝那女人道:“柜子里有止血的药,等我——” 她话尚未说完,已被那女人不耐烦地打断,“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还不快走。” 幼桐无奈,狠狠地握了握拳头,强忍住心中的愤怒,背转过身,缓缓走出门外。 一出房门,她立马就快步朝马房奔去。途中不时遇到府里的下人,见她脸色铁青,也都不敢过来招呼,只眼睁睁地看着她顺手挑了匹高头大马一跃而上,尔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策马奔出了别庄。 幼桐只依稀从慧英口中听说过侍卫营地在别庄东面三十余里地外的山谷中,出得别庄,辨认了方向,也顾不上旁人怎么看她,一路策马狂奔。 正是盛夏最炎热的时候,路上几乎没有人,就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毒辣的日头毫不留情地照在幼桐的身上,走不多远,她的脸颊就被晒得通红,背上渗出了汗,很快又被太阳晒干,只余下粘糊糊的一片在背上,难受得紧。 她却顾不上这么多了,纵马疾行,走了也不知多久,恍恍惚惚看到不远处一片白色的帐篷。她心中一喜,旋即又狠狠一甩马鞭,马儿吃痛,发了疯似的往前冲。 方到营地大门口,马上就有人出来将她拦住,大声喝道:“军营重地,快快下马!” 幼桐急道:“我找崔维远!我有急事。” 士兵却不理她,道:“你道我们统领是你随便想见就能见的?报上名来,待我们进去通报再说。” 幼桐心知这是营地的规矩,虽是急躁,但还是耐着性子道:“我是崔维远的妹子,家里头有急事,请速通报。” 那士兵眯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一脸的不信,讥笑道:“姑娘,你好歹也编得像样些,我们统领的妹子那可是崔家的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会像个野丫头似的骑着马跑到营地里来。” 见幼桐一脸欲发作的神情,他又嘿嘿笑道:“行,我这就去给你通报,你就在这里等着,啊。”说罢,又朝她不怀好意地看了两眼,这才一边摇头,一边吊儿郎当地往营地里走。 幼桐心里憋着火无处发泄,只得策马在大门附近转悠,一边走一边心中暗骂,打定主意等事情了解后要好生教训崔维远一通。谁料等了老半天,也不见人影,看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幼桐心急如焚,忍不住上前问道:“崔维远怎么还没出来?” 先前那应话的士兵不以为然地道:“我们统领可忙着呢,哪有时间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儿。刚刚去通报的时候他们还在商议大事,我可不敢进去。等他们商议完了再说。” 幼桐怒道:“等商议完了人都死透了!”说罢,朝四周看了看,见看守的人并不多,想来闯进去也不是难事。 心一横,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将马儿拉着往后走了几步。那士兵只道是她要折回,还笑着直摇头,刚打算说两句风凉话,却见幼桐陡地一抖缰绳,连人带马猛地朝大门冲了过来,一眨眼,就冲进了营地。 那士兵还发着呆,等幼桐连人影都快跑得不见了,这才反应过来,大声疾呼道:“快来人,有人闯营啦。” 营地里顿时一片喧哗,但因士兵多在外地执勤,故营地中人并不多,吵了一阵,才冲出来十几个人。这会儿幼桐早已策马奔进了大营中央,一边甩着马鞭,还一边大呼道:“崔维远,你给我滚出来”。 那边崔维远和众人也听到了外头的声响,起初还不以为然,但见那声音越来越近,尔后“崔维远”三个字也越来越清晰,他这才脸色一变,扔下手里的笔就冲了出来。众人甚是惊讶,相互交换了个眼色,也跟着冲出帐来。 崔维远刚出帐门,就见一身绿衫的幼桐骑在马上在营地中狂奔。 她没有蒙面,乌油油的长发被风吹散随风飘动,还有几缕卷在白皙的脖子上,雪白的脸颊被太阳烤得有些发红,嘴唇也是红的,两眼炯炯有神,目光中带着几分急切。看见了他,幼桐的脸上顿时显出惊喜,手中缰绳一动,那马儿立马换了个方向朝他奔来。 “崔维远——”远远地,幼桐朝他伸出手…… 崔维远只觉得脑子里一轰,尔后便是一片混乱,再清醒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她身后。耳畔是疾驰的风声,面前是温软的幼桐,指尖似乎还停留着方才她的温度和触感,柔软细腻,仿佛还有淡淡的青草香。 他听到幼桐在说些什么,可是一个字都听不清,脑子里只有她的身影。离得这么近,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小巧可爱的耳廓和雪白的颈项,乌黑的头发缠绕其间,黑和白的反差显得愈加的美。 除了掳她的那次外,这似乎是他们头一次离得这么近,近得似乎只需稍稍往前靠一点点,他就能触摸到她的肌肤,只需再往前伸一伸手,就能将她拥抱在怀中。可是,他却不能。 到了而今,她是他的妹子,是他至交好友的未婚妻,不说做,他连想一想都是罪过。所以,当初二夫人将她匆匆送走,他一面失落,一面又沉沉地松了一口气。所以,就算来了别庄,就算明知她在隔壁,他也强忍着远远避开。 相见不如不见…… 可是,明明他已经躲开了,为何她还要出现。 如果当初他没有掳她回来,如果她没有见到徐渭,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他或许还有希望? 以前他总是不能理解文凤,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她一个女孩子放弃一切,决绝地离开唯一能庇佑自己的家族?而今好不容易等到他懂了,却已太迟…… “你听见没有?”幼桐说了半晌,见崔维远一直没吱声,忍不住回头道:“听到就吱一声。” 崔维远怔怔地看着她,眸光闪动,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低下头,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低声回道:“方才风太大,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幼桐只得耐着性子又把事情复述了一遍,罢了又问道:“你认识那人,对吧?” 崔维远脸上笼着一团黑气,神色颇是冷漠,“三公主广馨。” 幼桐一愣,手中缰绳一勒,马儿陡然停住脚,二人齐齐往后仰了仰,好容易才站定了。“就是那个三公主?怎么会?”幼桐简直不敢置信,摇头道:“到底是公主,她怎么会——”她那身打扮,实在跟皇宫里金枝玉叶的公主扯不上关联。 崔维远显是对那三公主没什么好感,提起她就一脸不耐烦,“先帝在世时,她甚是得宠,跟着宫里的侍卫学了些拳脚功夫,虽不算厉害,但她心狠手辣,糊弄起人来也有几分像样,难怪你被她骗过了。” 幼桐怒道:“我会瞧不出她有几分真本事,她说要见你,我猜想你跟她有几分交情,若不然,我早出手了结了她性命。到时候黄土一埋,又有谁晓得是我下的手。” 崔维远一脸无奈,摇头道:“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 幼桐不语,板着脸道:“感谢倒不必,回头将我那两个侍女救出来就是。那三公主——”想到她的心狠手辣,幼桐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她来寻你做甚?你们这些天在附近到处转悠,就是为了找她?” 这却是说不通,不是说这三公主而今不受太后待见么,就算溜了出来,随便派几个侍卫到处找找就是,哪里需要崔维远亲自出来找人。 崔维远顿了许久,幼桐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道:“若是她一个人出宫就好了,她胆大包天,竟将陛下一起拐了出来。” 幼桐大惊,脑子里顿时闪过小皇帝可怜巴巴的脸,一时又想到了徐渭身上。他身为监门卫大将军,陛下从宫中走失,不管有没有出事,到时候他都脱不了干系。这京中原本就乱着,指不定有人落井下石将责任都推到他身上来。 许是幼桐脸上表情太过明显,崔维远很快就猜到了她心中所想,摇头道:“徐大哥是左监门卫大将军,主管进宫门禁,陛下出宫的责任怎么也摊不到他身上来。”再说了,徐渭私底下是多精明的人,怎会那么容易被人算计,幼桐真真地关心则乱。 幼桐心中稍安,转过身去,继续策马往别庄赶。心中又不免开始琢磨,这三公主到底跟崔维远有什么恩怨,要不然,怎会大动干戈地非要见他一面。 两人各怀心事地一路到了别庄,门口的庄户见他们二人共乘一骑甚是惊诧,但聪明地没问,殷勤地过来帮忙牵马。二人也不说话,板着脸径直朝后院奔去。 幼桐原本还待在门口唤两声后再进,却被崔维远止住,快步走到门口,一脚将大门踢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屋里。三公主大惊,反手拿剑朝慧英刺去,眼看着就要划破慧英的喉咙,崔维远手中一动,短刀出刃,已然将她的长剑格住。 幼桐见状,赶紧趁机上前将慧英拉开,将人带到门口安全处,这才动手去解她身上的绳索。慧巧也被三公主绑在柱子上,瞧见崔维远和幼桐进来,马上高声相喝,一脸劫后余生的惊喜。 三公主武功并不高明,三两招就被崔维远制住,面上顿时显出又气又怒的神色,大喝道:“崔维远,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将本宫放开。” 崔维远冷冷道:“三公主殿下,属下奉命接公主回宫,大长公主和太后可没跟属下说不能用强。”说罢,朝幼桐使了个眼色,幼桐知道他还要追问小皇帝的下落,赶紧带着慧英慧巧一齐离开。 一出房门,慧英和慧巧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淌。哭声很快将外头院子里的红叶和红芸引了过来,见她二人神色狼狈,尤其是慧英还浑身鲜血,顿时吓得粉面失色。 幼桐低声吩咐她二人带慧英慧巧下去梳洗疗伤,自己则在门口守着,省得再有外人进来,冲撞了屋里那二人。 过了好半晌,才终于瞧见房门打开,崔维远沉着脸走了出来,三公主依旧还在屋里,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得去接陛下,三公主这边就烦请你先照看。”崔维远柔声叮嘱道:“她性子不好,你不必对她太客气,省得委屈自己。”说罢,正要走,忽又想到什么,回头道:“你…好生准备准备,明儿我们就一起进京吧。” 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幼桐才皱着眉头,硬着头皮走进房里。那三公主还在抽抽噎噎地哭,满脸泪痕,那模样,倒像是她才是受害人。幼桐想起她之前对慧英下手时的狠辣,心中顿生厌恶之情,也不想跟她说话,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后,便再也不理她。 三公主到底是公主之尊,何时被人这般无视过,心中有些气,手一扫,便将桌上的茶杯茶壶一骨碌全扫在了地上。 幼桐冷笑,道:“钧窑的青瓷马莲花茶具,一壶四杯,二十两银子一套,暂先记账上,回头请密太妃一起结算。” 三公主气极,怒气冲冲地站起身,也不说话,反手就朝幼桐一个耳光。 幼桐又岂是她这般半吊子的武功能对付得了的,轻轻一错手就将她推了开来,袅袅婷婷地站起身,弹了弹衣服上的灰,慢条斯理地道:“三公主,别管我没提醒你,我这身衣服也不便宜,杭州的绸缎,苏州的刺绣,再加上衣服上镶的东海珍珠,这一身衣服收您一百两也不过分。” 三公主还不记性,气得又扑过来,幼桐轻巧巧地一转身,脚下悄悄一勾,三公主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上。幼桐趁机上前在她颈项后轻轻拍了一把,三公主面前一黑,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幼桐左右开弓,对着她的脸扇了两个耳光,总算出了气,尔后才随手将她往床上一扔算是了事。到晚上崔维远派人过来接三公主的时候,她脸上仍是一片红肿,人还迷迷糊糊地睡着,怎么叫也叫不醒。 崔维远自然晓得是幼桐下的手,只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42、返回京城 四十二 崔维远当晚就领着三公主回了京, 幼桐则让慧巧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原本以为他第二日定赶不回来的, 谁知到了快出门的时候,又听到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禀告说五少爷回来了。 幼桐微觉惊讶,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准备迎出来, 走到门口,忽又停住脚步, 思忖半晌,方朝红芸吩咐道:“五少爷长途跋涉, 怕是累了, 你引他去客房暂歇,等用过午饭我们再起程。” 红芸低头应了,过了一会儿后又折了回来, 回道:“五少爷说他不累, 让我们早些出门,说是若走得晚了, 路上定是赶得紧。这路上原本就不好走, 怕会颠得身上疼。” 幼桐默然地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去收拾东西。 慧英剑伤微愈,暂需休养,幼桐把自己那辆大马车换给她, 让慧巧和红叶在一旁伺候,自己则坐了辆小马车,让红芸跟着。崔维远仍骑着马, 腰杆挺直,眉目依旧俊朗,只是脸上多少带了些倦意。 听到幼桐她们出来的声音,崔维远身子微微一颤,许久才缓缓转过头来朝幼桐微微颔首。众人朝他行礼问安,尔后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了马车。 天色尚早,故马车走得并不快,一摇一晃地让人忍不住直瞌睡。幼桐靠在车壁上打了一会儿盹,迷迷糊糊地又醒了过来。四周安安静静的,只听见吱吱嘎嘎的车轮响,还有一会儿前一会儿后的马蹄声,红芸闭着眼睛早已睡着了,小脑袋瓜子一搭一搭,偶尔还侧着身子动一动,寻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 幼桐掀开帘子看看车外,外面日头正毒,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好在路两边都种着高大杨树,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太阳底下赶路的众人方才好受些。崔维远端端正正地坐在马上,面容冷峻,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熨得平平整整,这么毒辣的日头下,他却仍是一副一丝不苟的世家公子模样,额头上连一丝狼狈的汗迹都没有。 许是察觉到幼桐的目光,崔维远忽然朝这边转过头来,四目相对,尔后又镇定地分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半路上寻了个小酒楼暂歇,诸人草草地用了午饭后,又赶紧启程上路。上马车时,红芸凑到幼桐耳边小声说道:“小姐,五少爷看起来有些倦,是不是请他上马车休息休息。” 幼桐闻言回头看,正好瞧见崔维远低着头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还仿佛生怕被人瞧见似的侧过脸去,待打完了这才转过身来,又迅速地板起脸。幼桐看得忍不住想笑,摇了摇头,朝红芸吩咐道:“你去跟五少爷说说。” 红芸应了,赶紧上前低声跟崔维远说了什么。崔维远闻言抬头朝幼桐看了一眼,眼中有淡淡的喜色,朝红芸点点头,尔后便跟在她身后走了过来。 这辆马车甚小,多了个崔维远便显得拥挤起来,幼桐特意往里挪了挪,可他长手长脚的依旧有些伸展不开。红芸见状,便道:“要不跟慧英她们换辆车?” 崔维远连道不必,幼桐也懒得麻烦,低声道:“算了,慧英还伤着,挪来挪去省得麻烦。左右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路程,大家挤一挤就是。” 红芸想了想,又道:“要不,还是奴婢去那边车上吧,那边车大,便是再多个人也不闲挤,省得在这里碍到五少爷休息。” 这回崔维远便不作声了,红芸见状,赶紧跟车夫说了一声,匆匆地转去另一辆马车。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幼桐忽觉尴尬,不由得有些后悔,方才早该随红芸一起下车,这会儿若是再提出来,未免太着于痕迹。崔维远倒是一副怡然自得,朝幼桐点点头后,便闭上了眼睛。 幼桐不是忸怩之人,见他如此坦然,也放开了,靠在马车角落里打起盹儿来。许是人蜷缩着,睡得不舒服,也不知眯了多久,只觉得浑身发酸,揉着酸痛的胳膊腿儿睁开眼睛,正好对上崔维远的眼神。他不知何时醒过来的,眼睛微微眯着,目中有清澈的光。 “五——”幼桐一开口,又觉得有些别扭,索性不唤他的名字,打着哈欠问道:“你何时醒来的?” 崔维远低头回道:“刚醒。”说罢,便不再说话。 幼桐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说,只得掀开车帘子欣赏窗外的景色。马车里静了一阵,最后还是崔维远忽然开口问道:“当初你原本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走的,为什么要随我去崔府?”幼桐一愣,还未想出什么话来回他,他又自言自语地回道:“是因为沈家三公子?” 幼桐不说话地默认了。崔维远又笑了笑,语气中难掩自嘲,“你原本打算怎么对付他?” 幼桐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你说过九小姐与沈三公子有婚约,我便想着假借她的身份嫁进沈家,趁婚礼混乱时放一把火,让他也尝一尝被人烧庄子的滋味。尔后九小姐自然死在沈府,崔家想来不会善罢甘休,沈家又闹着九小姐放火烧宅,两家少不得要再大闹几场。”当时她一门心思地想着报仇,除了沈三外,半路上掳人的崔维远也一样可恨。 她只是没想到,事情后来会发生这么多的变化,更让她意料不到的是会再次遇见徐渭,还会对他产生感情。人一旦有了感情,做事便会有顾虑,也会开始心软,到了如今,就算对着当初她恨得牙痒痒的崔维远,她也能心平气和地放他一马了。 崔维远听罢只是苦笑,连自己也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这么说来,我还得多谢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把了。” 若事情果真如她所说那般发展下去,崔沈两家必定要闹出大矛盾来。而今京中局势本就不稳,强敌环伺,若是再多沈家一个敌人,他们崔家难免要陷入不利的境地。 “你和徐大哥——”崔维远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他特特地问出这样的话来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么。 “我们以前见过。”幼桐回答得却是干脆,“六年前刚议亲的时候,徐夫人曾领着徐大哥一起去钱塘余家拜访。”虽说一别经年,虽说当年对这桩婚事颇有不满,可却只有到了现在,才晓得当日的荒唐。 崔氏也许是个不合格的母亲,但她为女儿着想的心思却是日月可鉴。她能相中徐渭作为幼桐一身的伴侣,想来对他的人品坚信不疑。只可惜那时候幼桐还年幼,从父母的身上只看到了婚姻的伤害和痛苦,所以才拒绝接受这段感情,于是,趁着余婉母女要算计她的机会反咬一口,诈死逃婚。 若是没有她逃婚的这一出戏,徐渭也不会被她所累,千里奔丧,风尘仆仆,她和徐渭也不会一波三折,走得这么艰难。虽说而今总算苦尽甘来,可一日不成,她心中总带着愧疚,总有些不安,仿佛事情总还有些变数。 得了幼桐这句话,崔维远终于彻彻底底地死了心,默默地闭上眼,再不说话。幼桐原本还打算问她三公主而今如何了,毕竟她昨儿扇了她两耳光,密太妃那边若是计较起来,少不得要把帐算到她头上。只是见他如此神色,幼桐也不好再开口。 二人又一次陷入沉默,一直到京城。 马车一路驶入崔府大门后方才停下,崔维远出乎意料地睡得沉,幼桐连唤了他好几声也没唤醒,只得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他好似受了什么惊吓似的猛地抖了下身子,惊恐地睁开眼,看见幼桐,目中一片迷茫,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揉了揉眉心,低声道:“到家了?” 幼桐“嗯”了一声,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才下车,就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抬头看时,不出所料地瞧见文颜急匆匆的身影。 “九姐姐!”文颜瞧见她,顿时喜形于色,快步蹦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最后撅嘴道:“真是的,人家过夏天都晒黑了不少,九姐姐怎么反而愈加白皙了?” 幼桐也不晓得怎么回她,只笑道:“不是说你也去了别庄避暑么,怎么就回来了?” 文颜顿作苦色,连连摇头道:“都别提了,那庄子里冷冷清清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无聊死了。我就在庄子里住了两天,马上就搬了回来。可是府里头也没有旁的姐妹,我娘又怕我在外头晒黑了,非拦着不让我出门。再这么闷下去,都要憋出病来了。好在九姐姐你回来了,我也算是得救了。”说罢,又摆出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崔府里幼桐最喜欢的就是文颜这个妹子,心里头是真把她当妹子疼爱的,一阵子不见,也是想念得紧,两个女孩子亲亲热热地拉着说话,彻彻底底地把崔维远忘在了一旁。直到崔维远没好气地咳了两声,文颜方才想起他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红着脸道:“五哥,你也在啊?” 崔维远自然不会跟她生气,笑笑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便与众人告辞,先去二夫人那里请安去了。 文颜则拉着幼桐往绛雪斋走,一边走又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别后种种,罢了,又神神秘秘地道:“九姐姐,你晓不晓得,那个讨厌的人也要来京城了?” “谁?”幼桐一时没反应过来。 文颜朝她伸出手,做了个“八”字,幼桐一愣,愕然道:“文清要来京城?” 43、小定 四十三 当初三少爷维清被烫伤后, 文清就被崔老夫人罚去了庙里, 原本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见她的面,没想到她不仅被放了出来,还来了京城。想来那位蒋姨娘到底还是厉害的, 却不知这回随同三爷进京的人中有没有她。 文颜与文清不和,崔府上下人尽皆知, 当然,幼桐对那个狠辣的八小姐也没有什么好感, 故一听文颜提及她要来京, 也顿作厌恶之色,摇头道:“真真地怕什么来什么,她那性子, 没几个人受得了。” 忽又想起当初文清对徐渭的觊觎, 心里头陡然生出一种自己东西被人虎视眈眈的不快感,以文清那怨气冲天的性子, 待晓得她跟徐渭订了亲, 怕不是要把她给生吞活剥了。虽说幼桐不俱她,可心里头总有些不舒服,喉咙里仿佛卡了什么东西似的,如刺在哽。 晚上文颜拉着幼桐说了好久的话,到子时才上楼。等她走后, 幼桐这才静下心来仔细琢磨起文清回京的这回事来。 虽说文清脑子不算好使,但她心胸狭窄,行事狠毒, 性格又极为冲动。一旦晓得她和徐渭订婚的事,到时候少不得要闹起来,上次她能泼滚烫,这回怕是连刀子都能直接上。幼桐虽有武功傍身,但在崔府里头到底不方便施展,更何况,她眼看着就要小定了,总不好再多生事端,再引得京中议论纷纷。 最后还是没能琢磨出个解决办法来,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再怎么说,她而今算是徐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这崔家上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就算二夫人虽不喜她,可面上不还是客客气气的,想来也早料到这一点,不会让文清乱来。 想通这一点后,幼桐便放下心来,安安心心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许久没在京城待,这忽然回来,竟然还觉得有些不习惯。比庄子里炎热就不说了,这院子里竟没个安静的时候,丫鬟下人进进出出的,虽说脚步都放得极轻,可幼桐耳朵尖,想不听都不成。 倒是几个丫鬟都欢喜得很,别庄那边虽凉快又无人管束,却是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因慧英受了伤,幼桐身边大丫环的名额就暂空了出来,她原本打算将提拔红芸的,后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了。那两个丫鬟一起被二夫人送到她身边来,若是独独提拔一个,定会惹得红叶不满,到时候,反倒多生事端。 文清一行人还在路上,徐家那边来下定了。请的是京里德高望重的上将军府李将军的夫人高氏做的全福太太,幼桐之前曾听徐渭提及徐家与李府的交情,当年徐家举家赴京时,便是李上将军将其收留,又举荐了徐老爷出仕,这才有了后来徐家的兴旺。而今徐夫人特意请李夫人出面,显然也是对幼桐的重视,令幼桐十分感动。 徐家的家底自然比不上崔家这样的大族,但还是体面地备了三套头面首饰,一套赤金,一套鎏金掐丝镶珍珠的,还有一套祖母玉的。一旁观礼的众人都露出羡慕的神色,二夫人也甚觉脸上有光,精神头也格外地好起来。 幼桐反正就是低头作端庄温柔状,偶尔有哪家夫人打趣她,她就红着脸不说话,十足娇羞模样。待礼成,众人少不得又是一通祝贺,二夫人浅笑着一一回礼,幼桐则站在她身后不言不语,只偶尔抬头红着脸笑一笑,满面羞赧。 晚上照例还是把慧巧打发去守着慧英了,自个儿则开了窗,点了灯,一面漫不经心地看着书,一面等徐渭过来。虽说他未曾留言说今晚过府,但幼桐想着一来今儿到底非比寻常,二来她们也着实有些日子未曾见过面,他只要不太忙,也该过来瞧瞧她了。 因白天应酬得累了,晚上就有些晕晕乎乎,靠在榻上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觉到身上一暖,睁开眼来,正看见徐渭笨手笨脚地抱着床被子往她身上盖。见她醒来,徐渭脸上顿作愧疚之色,柔声道:“我动作太大,吵到你了。” 幼桐摇摇头,拉了拉被子盖住上半身,想想又坐起身,伸出手来将徐渭抱住,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徐渭身子先是一僵,尔后渐渐缓过来,也跟着伸手环住幼桐的头,柔声道:“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幼桐起先不说话,在他身上靠了好一会儿,末了才道:“白天李夫人过来下定了,带了三套头面,二夫人满意得很。” 徐渭笑道:“她满意就好,这些事,原本就是做给她们看的。”这婚姻大事,原本就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幼桐而今崔家九小姐的身份,对他们来说,也多少是个助力。若不然,她而今还只是见不光的身份,那惊世骇俗诈死逃婚的过去,徐渭虽不介意,但京城上下却要如何看她。她日后进了徐家门,便是徐家长媳,一府的当家主母,若是因此事被人非议,那日子也不好过。 幼桐自然也晓得,心中虽对二夫人当初无缘由地发配她去别庄有些不满,但却一直没有做什么,面上对她也还算敬重。二人有阵子不见了,这会儿自然有许多话说,只是时候已晚,幼桐怕影响徐渭第二日的早朝,二人只互诉了一番衷情后,她便催着徐渭早早回府休息。 等他一走,幼桐又想起文清回京的事来,原本还打算跟徐渭提一句,却是一时疏忽着就给忘了。 接连好几日徐渭都没有再来,幼桐偶尔听崔维远说起,仿佛监门卫那边有了变动,原来的右监门卫大将军因故被贬,而今朝中为了这个空缺闹得不可开交。因监门卫主管宫廷门禁,可以算得上是将整个皇室贵族的安全全都交付于手,资历什么的不说,最重要的还是忠心。 若论资历,左监门卫大将军实在轮不到徐渭身上,但而今朝中实在无人,徐渭年纪虽轻,却是实打实地在边疆打出来的功勋,更重要的是,徐家乃是纯臣,只知忠于朝廷和陛下,从不钻营,故先帝临终前,才特意下了密旨,千里迢迢将徐渭召了回来。 之前的右监门卫大将军孟将军乃是太傅刘大人的女婿,也是个耿直良善之人,并非大长公主或是太后门下。而今被贬,想来也是受之前小皇帝逃出宫之事所牵连。而今空出个关键职位来,大长公主和太后自然争得头破血流,不亦乐乎。此事说来与徐渭并无多大关系,但孟将军一走,右监门卫一时无人主持,只得暂由徐渭接管,待此事有了决断,他方能卸下重担。 朝中的这些事幼桐原本是从不打听的,而今却因徐渭之故而处处留意,甚至有时候还会有所心得,俱一一记下来,准备待徐渭下次再来时说给他听。 徐渭尚未过来,文清可终于到了京城。她是随同三老爷一道进的京,一通来京的,还有三房其余的少爷小姐,加上行李,满满地装了十几辆马车。 崔家这片宅子不大,幼桐她们来京的时候就住得满满的了,这会儿再加上三房,自然是人满为患。二夫人早已为她们备下了城东的另一处宅邸,也早跟崔二爷报备过,二爷却有些犹豫不决,说既然是一家人,何必要分开住,传出去,人家还道是崔府分了家。 二夫人笑道:“老爷说的是哪里话,我这也是为三叔他们着想。这老宅原本就不大,虽说住得不算挤,但到底还是不敞亮。不说旁的,就是文凤文颜那里,一个小绣楼一上一下就住了两个小姐,而今文清又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把她安置到哪里去。” 她却是还有话到了嘴边没有说完,那文清不是个好相与的,当初她朝幼桐和文颜下暗手的事儿二夫人还记得真切,说起来还得感谢幼桐,若不然,文颜少不得要受伤。她一个女儿家,若真在脸上留下了什么疤痕,她可就不像三夫人那么好说话,定不会饶过那个小娼妇。 文颜与文清原本就不和,所以,无论如何,二夫人可不敢再把她们两个安置在一起。虽说幼桐城府深,但看她行事,却还是顾全大局,对文颜也极是照顾,跟着她,总比和文清那个心狠手辣的小蹄子强。 见二爷仍是捋须不语,二夫人又道:“罢了罢了,我也就是这么一提,难道还真的将三叔他们赶到城东的宅子去不成?回头我去跟三弟妹说一句,她若是也有这心思,自然会自己跟三叔说。”二夫人心里头却是有□□成把握,哪个女人不想自己当家作主的,三夫人若是住在老宅子里,府里的事务都插不上手,什么事都得听二夫人调配,可若是去了城东,那便是她们三房的天下,她想怎么为难蒋姨娘都是她的事,旁人连说都不好说的。 崔二爷也晓得府里的难处,遂点点头,算是应下了。一会儿,又想起一事,提醒道:“我看徐家对这婚事十分上心,琢磨着怕是今年年底前就要娶九小姐过门。她的嫁妆,你可曾准备妥当了?” 二夫人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转身去柜子里取了嫁妆单子过来,递给崔二爷,小声道:“也不知二小姐怎么想的,她一出嫁的姑娘,难不成还要跟九小姐比不成,三天两头地过府来问起九小姐嫁妆的事,我都不晓得怎么回她。” 崔二爷闻言皱起眉头,有些不悦道:“她是被人给惯坏了,不必理会。她出嫁都是哪年哪月的事儿了,再说,嫁的又是史家,难道还能跟徐家比不成。”说罢,又摇了摇头,低头查看那嫁妆单子。 “嗯,依照这单子上的例,每样再添两成。”崔二爷吩咐道。 二夫人微微诧异,“这——会不会太多了,这单子原本是当初大小姐出嫁时的嫁妆,我还每样添了一成,若是再添——” “无妨!”崔二爷捋须而笑,“我今儿下朝的时候,遇到了庄亲王。他老人家可终于忍不住了。” 44、大闹 四十四 幼桐当然不知道崔二爷和二夫人的心思, 这会儿她正埋头跟面前一大堆布料和丝线作斗争。 眼看着婚事都定了, 可她却连嫁衣喜帕都还没开始准备,就算那些大件的如衣服被子什么的有二夫人预备,可贴身用的香囊鞋袜之类总要她自个儿缝制, 于是自回府起,幼桐便跟着红芸做女工, 真真地忙得不可开交。 文清进府时,幼桐和文颜并没有去迎接, 二夫人也没说什么。文清再怎么得三老爷的宠, 也不过是个庶出,实在没必要搞得那般郑重。 一同来京城的,除了文清外, 还有三房另外两位庶出的小姐, 文敏和文萱,但都年幼, 大的也才八岁, 小的文萱才六岁不到。二夫人一骨碌将她们全都安排在崔府西苑的一个小别院里,离绛雪斋远远的。 因那处院子极偏,平日里都荒着,一直等到三房来人才急急忙忙收拾出来,不管是屋里的陈设还是院子里的布置和景致都比绛雪斋差了许多。文清一进门, 马上就发作起来,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地闹了一场,非要去寻二夫人说理。 蒋姨娘好歹才将她拉住, 劝道:“这里不比陇西,府里的事都是二夫人一个人说了算。你爹刚进京,谋缺的事还得靠你二伯父周旋,而今可不是任性妄为的时候。莫说二夫人不过是让你住得偏了些,便是她给我们脸色看,我们这会儿也得忍气吞声。” 文清虽暂时被她劝住,可心里头还是忿忿不平,只想着等三老爷回来去告一状。 三老爷为了谋缺的事跟着二爷在京里四处游走,他在沧州时原本是个从六品的游击,若是继续外放,便是正六品职位也不难,只是京官不易做,能谋个从六品的职位已是不易。好在崔家交友广泛,加上这半年来崔二爷与吏部尚书颇有些交情,送了三千两银子,居然给三爷谋了个正六品的前锋校的肥缺,直把三老爷乐得合不拢嘴,对二爷也甚是感激。 宫里的旨意虽未下来,但吏部那边已经给出了准信,崔家上下也都放下心来。二老爷这才特特地将三爷请进书房,好生叮嘱了一番,内容不外乎京中为官的种种,尤其提醒他要管好内宅,切勿多生事端,以免御史参他帷薄不修之罪。 二爷虽未明说,三爷心中却如明镜,这不是分明提点他不可过宠蒋氏,引得内宅不稳么。面上不由得有些尴尬,又想到兄长在京中谨小慎微地行事作风,一时颇觉羞愧,连连自责道:“是我行事太孟浪,日后还请二哥多担待。” 待从二爷书房里出来,三爷才刚回屋,就见文清哭哭啼啼冲了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二夫人待她如何不公。 三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屋里,气定神闲地喝着茶,面上一片嘲讽之色,却根本不出声干涉。蒋姨娘则冲出来作势来拉文清,脸上却是一副凄凄惨惨仿佛被人欺负过的委屈表情,偶尔看三爷一眼,眼睛里还带着盈盈泪光。 三爷脑子里顿时闪过二爷方才教训过他的话,再看文清哭得眼睛发红的模样,心里头却陡然生出一丝不耐烦,平日里的慈爱也都通通消失不见,冷冷道:“这院子里原本就挤,你不愿住西苑,难不成还能让文凤文颜跟你换地方不成?这么大的人了,一点也不懂事,也不知你母亲到底怎么教的。” 说罢,又和颜悦色地朝三夫人道:“明儿托二嫂去请个教养嬷嬷回来,这八丫头平日里骄纵得太过了,一点规矩都不懂,若不好生□□,日后嫁了出去,指不定要丢我们崔家的脸面。” 众人没想到他会这般反应,不仅是文清吓得连哭也不会哭,蒋姨娘傻傻地看着他,就连三夫人也愣在原地,呆呆地看了他半晌,这才忽然反应过来,赶紧起身道:“是妾身管教不力,明儿就去跟二嫂说。” 说罢,又迎上前来,笑着朝三爷道:“爷在外头走了一天,可是乏了。”赶紧又吩咐下人去奉茶。 蒋姨娘这会儿也差不多惊醒了,赶紧拉了文清一把,一骨碌跪在了地上,放低了姿态道:“是妾身没有把文清管教好,请老爷夫人责罚。”说罢,又双眼含泪地朝他拜下。 三夫人见她这般惺惺作态,心中冷笑不已,面上也难免带上两份。 三爷原本见蒋姨娘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些心软,但抬头见三夫人这态度,心里头又有些打鼓,想了想,还是板着脸回道:“你回自己院子里去,没事别四处乱转。还有——”他有些忐忑地看了三夫人一眼,又低声吩咐道:“从明儿起,每日晨昏定省,不可一日耽误。” 他一言既出,屋里众人又齐齐色变,蒋姨娘自是被他一句话吓得面不见人色,三夫人则是又惊又喜,眼睛顿时有些发酸。 当初她刚嫁入崔府,三爷就急匆匆地要娶蒋氏为平妻,还是崔老夫人气极,险些将蒋氏赶了出门,三爷这才委委屈屈地纳了蒋氏作妾。名义上说是妾,一切待遇却与夫人无异,蒋姨娘仗着三爷的宠爱,平日里连三夫人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用说什么晨昏定省了。而今三老爷这一句话,却是分明将她着着实实地打回了原形。 “老…老爷……”蒋姨娘哆哆嗦嗦地连话都快要说不出来,眼泪唰地淌了下来,沿着面颊一骨碌淌到腮边,眼睛红红的,眸中水光盈盈,哭得那个叫梨花带雨。 三老爷心里头只想着二爷的话,却是不肯看她,狠狠心别过头去,朝她挥了挥手,道:“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还不快会自己屋里去。” 蒋姨娘哪里还走得动,整个人软软地瘫在原地,悲声凄凄。 三夫人朝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们立刻会意,齐齐上前合力将蒋姨娘叉了出去。文清早已吓傻了,失魂落魄地朝三爷看了几眼,最后被丫鬟们一起簇拥着推了出去。 到了第二日大早,三老爷看着一身素衣,脂粉未施、容颜憔悴的蒋姨娘低着脑袋低三下气地给三夫人请安时,他又开始有些心疼,只是碍着三夫人就在一旁不好做什么。一回头,又让随从送了些衣料首饰去哄她。但无论如何,却是没有开口免了她每日的请安。 他暗地里这些事儿自然瞒不过三夫人,但三夫人聪明地没有说什么。她心里头清楚得很,那蒋姨娘得宠了这么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本事,而今三爷好不容易才想起要压制她,自然得一步一步来。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正是这个理儿。 幼桐这边,二夫人见她整日乖乖巧巧地窝在房里做女工甚是满意,想着文颜明年年初也要出嫁,便逼着她也跟着在一旁准备。文颜无奈,只得也跟着窝在绛雪斋发呆。 文清在西苑里哭了两日,最后还是被蒋姨娘给逼了出来,非让她寻幼桐二人联络感情。文清这几日原本就六神无主,这会儿被蒋姨娘一说,心里头更没了头绪,也顾不上之前跟文颜她们不和了,厚着脸皮带了一大群丫鬟来绛雪斋“唠嗑”。 幼桐和文颜都歪在楼下小厅的榻上,说说笑笑地好不自在,忽听红芸通报说八小姐来了,二人顿时一愣,尔后皱起眉头,你看我,我看你,屋里一下就安静下来。 文清这都到了门口,自然没有拦着不让她进门的道理,幼桐只得让红芸请她进屋,自己则深深地吐了口气,整了整衣衫,端端正正地坐好。 屋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幼桐和文颜偶尔亲亲热热地说两句话,虽然也不是不搭理文清,但对着她却是客客气气的,面上毫不掩饰地带着些疏离。 文清原本就是个敏感的,哪里看不出来,心里头只恨不得起身就走,只是念想着方才出门前蒋姨娘苦口婆心的叮嘱,这才硬生生地压制住了,看了眼桌上零零碎碎的布料,挤出一丝笑容来,随口道:“十妹妹不是明年才嫁人么,怎么现在就开始备嫁妆了,还真是心急。” 幼桐和徐渭的婚事虽说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但陇西那边却是一直瞒着,直到前些日子小定了,二夫人才派人送信回去。三房这边因尚在途中,故并不知晓。进京后,因文清整日在西苑不出门,也不曾听人说起过幼桐的婚事,这才有此一问。 文颜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没好气道:“谁心急了,谁说这是我的嫁妆了。你当谁都跟你似——”她话未说完,已被幼桐的眼色止住,闷闷不乐地将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不情愿地小声道:“她就是会埋汰人,讨厌。” 说罢,文颜忽又想到了什么,大眼睛一眨,面上顿时显出得意又狡黠的笑容,“八姐姐你刚来京城,还不晓得九姐姐的婚事吧?” 文清不解地朝幼桐瞥了一眼,目中难掩不屑,嘴角不由自主地带了些讥讽的笑意,小声道:“是沈家那桩婚事吧?退了就退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她嘴里这么说,语气中却难掩幸灾乐祸,“不是说那沈家三公子在外头养了外室么,哎,我就说么,若真是个人品上佳的,也不会落到九妹妹头上。哎哟哟——你看我这张嘴,就是嘴快!”说罢,又假惺惺地拍了拍自己的脸,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幼桐看,眸中一片嘲讽。 幼桐只笑不语。文颜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腰身都直不起来。一旁伺候的慧巧和红芸则不悦地看着文清,不住地摇头。 文颜笑罢了,终于缓过来,一面捂着胸口一面道:“我的八姐姐,好歹您也进京了,怎么消息这般不灵通。那沈家三公子都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这还有人提呢。京城上下,谁不晓得我们九姐姐许给了左监门卫大将军徐渭,连小定都下了,再过两个月都要过门。九姐姐而今可是徐家未过门的儿媳妇,我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你说话可当心些。” 文清顿时面无人色,刷地站起身,浑身发抖地指着文颜,尔后又指向幼桐,嘴唇上下哆嗦,却是发不出声。 幼桐不理她,低头继续摆弄手里的针线。文颜却是跟着站起来,朝她高高地扬起头,下巴挑得高高的,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文清却不看她,一脸怨毒地瞪着幼桐,咬牙切齿地问道:“这…可是真的?” 幼桐微微皱眉,低声朝她身后伺候的丫鬟道:“八姐姐怕是身体有些不适,你们还不快扶她回去休息。”她声音虽低,可语气中却分明带着些不容置否的意思。那些丫鬟听得身上一凛,不由自主地上前来,欲扶文清出门。 文清迷迷糊糊被她们拉着走了两步,这才陡然醒过来,大怒地甩开她们的手,猛地冲上前来,一把就将幼桐面前的桌子给掀了,满桌的针线衣料洒了一地…… “你待怎地?”不等幼桐发作,文颜先跳了出来,还未开骂,那边文清却猛地扑过来,二人顿时抱作一团。你掐我头发,我拽你的胳膊,厮打成一团。众丫鬟大惊,慌忙上前来拉,却哪里拉得开。 幼桐也是目瞪口呆,愣了半晌,这才想到上前拉架。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她们拉开,但两人都已挂了彩,文颜伤在手腕处,破了一大块皮,文清则被抓破了脖子,隐隐透出一长条血痕。幼桐赶紧吩咐慧巧去取药膏,扔了一瓶给文清的丫鬟,自己则小心翼翼地帮文颜涂抹。 那文清却还不甘心,好几次想冲破丫鬟们的阻拦来抓幼桐,都被人拦了住,气得直跺脚,嘴里也不干不净地冲着幼桐直骂,什么“小贱人,小娼妇”不绝于耳。 幼桐这会儿懒得理她,先将文颜胳膊上的伤口处置好了,这才回头板着脸道:“去把二夫人、三夫人请过来,我倒是要问一问,我怎么就成了小贱人小娼妇了。” 文清的丫鬟们还欲上前说情,但见幼桐面上一片森冷,就再也鼓不起勇气出声了。 过了好一会儿,二夫人和三夫人这才急匆匆地赶过来,蒋姨娘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也一脸不安地跟在她们后头。 一进大门,三人齐齐地抽了口冷气,二夫人面上一板,先行发难,指着地上一片狼藉责问道:“这是谁做的?” 众丫鬟不敢回话,文颜欲开口告状,被幼桐拉住。她淡淡地看了文清一眼,指着文清身后那丫鬟道:“你来说,省得别人说我们血口喷人。”说罢,又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蒋姨娘。三夫人心知她的意思,赶紧出声道:“九姑娘放心,三婶定会给你主持公道。” 那被幼桐叫出来的丫鬟被众主子冷冷地盯着,吓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强撑着没晕过去。因一旁还有幼桐和文颜的丫鬟,她也不敢瞎编或是把责任推到幼桐身上,只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待两位夫人听到文清得知幼桐与徐渭定亲后就开始发难时,二人面色顿时变得铁青,蒋姨娘则是一副又气又急的神情,左右看了一阵,悄悄地退到众人后面,吩咐贴身丫鬟胭脂赶紧去请三爷过来。 胭脂不敢耽误,赶紧出门去寻崔三爷。 这边那丫鬟已经开始说到二人打架的事了,最后,却不敢提起文清骂幼桐的那些字眼,只模模糊糊地说八小姐辱骂九小姐。幼桐这会儿却是不干了,起身冷冷道:“你怎么不把八姐姐骂的话重复一遍?我却不晓得,我们崔家还有这样的家教。” 两位夫人见幼桐说得郑重,便猜到定是文清嘴里不干净,说了不中听的话。待听那丫鬟怯怯地学了两句,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文清怒道:“好…好…真是好家教,真是比市井泼妇还要无耻,我们崔家,养不出这样的小姐来。” 说罢,二夫人也不管了,朝三夫人道:“文清到底是侄女儿,没有正经娘亲在,由我这婶子发落的道理。三弟妹你看,这——” 三夫人素来不喜文清,上回因文清害得儿子受伤之事就恨得她牙痒痒,费尽了气力才将她送去庙里关了近一年,却也没能让三夫人消气。而今好不容易又拿捏到了她的错处,三夫人自然巴不得,赶紧应道:“你放心,我定会给文凤和文颜一个交待。” 蒋姨娘听她二人说得严肃,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只恨不得立刻抽身去求三爷来帮忙。 文清却是一副好不知错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二夫人和三夫人的对话,只瞪大眼睛狠狠地盯着幼桐,眼睛里恨不得射出刀子来将幼桐活剐了。幼桐却不看她,只柔声跟文颜说话,又小心翼翼地去看她胳膊上的伤,一副姐妹情深的模样。 三夫人不好在绛雪斋大动干戈,吩咐下人将文清叉走,又让丫鬟去三爷那里打了身招呼,尔后跟二夫人道了别,又和颜悦色地和幼桐、文颜说了几句话,叮嘱文颜好生养伤,罢了,这才沉着脸出了门。 她一走,蒋姨娘也只得跟在后头,临走前可怜巴巴地要跪下来朝二夫人磕头求二夫人为文清说句话。二夫人却让人将她拦住,客客气气地说道:“蒋姨娘说的是什么话,那八小姐是三夫人的女儿,自然有她管教,我们也插不上手。”说罢,又端起茶杯送客了。 待众人陆陆续续地走远,二夫人这才又气又恨地朝文颜瞪了一眼,想骂她几句,又见她胳膊上狰狞的伤口,一时又骂不出声来。 文颜最会哄人,红着眼睛巴巴地上前拉了拉二夫人的衣角,求饶道:“娘,女儿再也不敢了,以后八姐姐再来,我躲着她就是。” 二夫人怒道:“躲什么躲,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妾生子,难不成还让我们让着她不成。这回三夫人下得了狠手也就罢了,若是不如我的意,我定要去寻三叔好好地说道说道。” 三房那边嫡庶不分,弄得妻不像妻,妾不成妾,她原本就十分不满,更加上上回文清欲暗算幼桐和文颜而不得,二夫人便对文清起了恨心,今儿更是不得了,一个妾生子居然胆敢出手打她的女儿,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二夫人拉着文颜去了楼上,慧巧和丫鬟们赶紧收拾屋里的狼藉。幼桐则端坐窗边发呆,她却是早已料到文清会来寻她的麻烦,原本还想着要如何应付,却不料今儿被文颜给撞上了。虽说文清得了报应,可想到文颜胳膊上的伤,她又隐隐有些愧疚。 晚上徐渭又来了,幼桐不免将白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罢了,又笑道:“你到底给文清吃了什么药,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的,一点女儿家的矜持都不顾了。” 徐渭连呼“冤枉”,急道:“我拢共才见了她几回面,每次都是跟维远一道儿,都是客客气气的,连一句多话都没说过。”他见多了旁人家里头女人见吃醋拈酸的场景,生怕幼桐因此生气,故面上一副紧张神情。 幼桐笑道:“我不过开个玩笑,你着急什么?”心里头却是欢喜得紧,笑了笑,又想到一事,面上顿时一板,叮嘱道:“不止是以前不准说,以后也不许说。若是你往后学着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一个劲儿地往家里头领女人,我就——”她说到此处却不再继续,低低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神情一时黯然。 徐渭也晓得她心中的顾虑,赶紧上前抱了抱她的肩,柔声道:“我也不晓得要如何说才能让你信我。我只想告诉你一句,幼桐,这辈子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他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可每一句都发自肺腑。 白头到老,虽然只有四个字,可却沉甸甸地直暖人心。幼桐抬头看着他,眼中有淡淡泪光,还有隐约的感动。眨了眨眼,将已到了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幼桐低着头才徐渭胸口蹭了蹭,笑着说道:“你就会哄人。”声音软绵绵的,却带了些哭腔。 45、无题 四十五 第二日大早上, 文颜就笑嘻嘻地过来告诉幼桐, 说文清被三夫人施了家法,挨了十几板子,而今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 着实出了一口恶气。幼桐听罢,只是摇头不已。你说那文清性子跋扈也就罢了, 偏生脑子还不好使,连个坏女人也做不来。那蒋姨娘那么的心机和手段, 怎么文清就没学到一丝半点。 幼桐又问了三老爷的反应, 得知他从始至终都只沉着脸一言不发,幼桐心中微讶,不由得对这位三爷另眼相看。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耽于美色、是非不分的庸人, 现在看来, 到底还是有些分寸的。 虽说文清受了这样的教训,可幼桐总还是有些怀疑她到底记不记性, 照理说, 上回被关在庙里近一年,本应有些长进的,可而今看来,不止没有清醒些,反而愈加地弄不清状况。想来也是自幼就宠得太过了, 忘了自己的身份,总觉得她跟文颜是一样的。殊不知这世家大族最重规矩,从蒋姨娘非赶着要嫁给三老爷做小起, 文清就注定了这辈子都没法与文颜平等。 “…..却是好好的表小姐不做,非要做小,这不是明摆着打老太太的脸么……”文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扭头一看,见幼桐坐在原地发呆,不由得又气又好笑,道:“九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幼桐“唔”地一声转过身来,茫然地朝文颜看了一眼,终于缓过神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自作孽,不可活。”说罢,便再也不提及此事,转而和文颜讨论起最近京中流行的花样来。 下午又有客来,高太傅府上的夫人领了两个嫡出的孙女儿来府里拜访。二夫人出面接待的,文颜和幼桐也出来见客,说了一会儿话后,四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便一起去绛雪斋说话儿。路上,文颜一直吵幼桐使眼色,幼桐会意,心知面前这两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儿中定有一位是二夫人相中的儿媳妇人选,不由得仔细地将她二人打量了一番。 虽说是堂姐妹,这两个姑娘生得却不像,其中一个要漂亮许多,鹅蛋脸,樱桃嘴,雪白皮肤,眉眼生得极动人,性子也活泼,才刚见面就自来熟,拉着幼桐和文颜叽叽喳喳地说话,尤其是跟文颜一见如故。 另一位身穿淡绿色绣缠枝莲纹的女孩儿要文静稳重些,相貌端庄,嘴角总是带着淡淡的笑,举止落落大方。她话不多,但也不沉默,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听众人说话,偶尔会插一两句,却总能说到点子上,让人不能忽视。 趁着幼桐回屋换衣服的当儿,文颜也急急忙忙挤了进来,压低了嗓门神秘兮兮地问道:“你说是哪个?” 幼桐笑着反问:“你说呢?” 文颜道:“我当然是喜欢二小姐,”她顿了下,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可是,依母亲的意思,相中的定是大小姐。”大小姐便是那位稳重文静的绿衣少女,文颜平日里活蹦乱跳瞧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头却是明镜一般。 二房只有崔维远一个嫡子,将来崔家迟早都是他当家,他的妻子便是崔家将来的主母,自然得千挑万选。那位高家二小姐虽是美貌惊人,但性子到底浮躁了些,不如大小姐那般持重。若崔维远非嫡出,亦或是另有嫡出的长兄,和那二小姐倒是相配。 幼桐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声道:“这些事儿可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说罢,二人交换了个无奈的眼神,又赶紧出来招呼客人。 高夫人和二位小姐用了晚饭后方才告辞,自然免不了与下衙回府的崔维远碰面。崔维远面上先是一僵,好半天才缓缓恢复常态,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与高家众人打了招呼。高夫人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一番,二小姐满脸好奇地盯着他看,那位大小姐则微微红着脸不好意思抬头。 原本以为婚事很快就会定下来,谁料等了好几日,也没听说崔家派人去高府提亲的事。文颜琢磨不透,幼桐自然也不知道,任由文颜在屋里头乱猜。 日子原本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只待过些天就要大定,商议婚期了,这晚上徐渭忽然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一脸严肃地跟幼桐说道:“出了点事。”幼桐心中一突,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徐渭生怕吓到她,又赶紧道:“你别慌,虽说有些意外,但好在我们事先知晓,只需防范得当,便是太后也无可奈何。” 幼桐想起当日在马车上曾听那个什么吴家小侯爷说起过,原本要将他府上的三小姐许配给徐渭,却被他婉拒了。那吴家乃是太后娘家,被徐渭折了面子,难怪要寻她们的麻烦。她只是奇怪,怎么之前一直毫无动静,等这会儿都小定了,这才想起来为难她们。 徐渭一见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心中所想,遂解释道:“你也晓得最近太后和大长公主为了右监门卫大将军一职在斗来斗去,今儿总算尘埃落定,落在了刚刚回京叙职的谭将军身上。这位谭将军是庄亲王的老部下,庄亲王又素来与大长公主亲近,这位自然也偏向了大长公主一边。太后气极,又无可奈何,这会儿才想起我来。左右监门卫掌管宫廷门禁,右监门卫如今落在了大长公主手里,她自然要抓住左监门卫。虽说而今我们订了亲,但到底未成婚,她若是将你召进宫去,设个局让你跳,到时候随意捏造什么罪名,这桩婚事都算是毁了。” 他还有话连说都不敢跟幼桐说,便是他果真娶了幼桐,那太后那边也指不定下旨抬个吴姓的妾室进来。想到此处,徐渭便有些窝火,他自诩为纯臣,从不站队表功,只忠于陛下。可越是如此,却越是被人步步逼退。若是太后欺人太甚,到时候—— 幼桐心中却如明镜,既愤怒又有些伤心,只是晓得徐渭这会儿心中定是更不好受,才勉强压制住了,笑了笑,柔声安慰道:“我晓得了,从明儿起我就告病不出就是。那太后娘娘便是再厉害,总不能非逼着我一个连床都起不了的人进宫吧。” “只怕她会让太医过来——” “我理会的,”幼桐笑道:“装病这种事儿我又不是头一回干了,保准连太医也看不出蛛丝马迹。”她练过武功,知道如何控制心跳和脉搏,那太医再怎么厉害,隔着帷帐把把脉,又能看出什么端倪。 徐渭也晓得她的本事,只是到底关心则乱,不安地抱了她一阵,待渐渐沉下心来,才缓缓放开手,一脸认真地道:“无论如何,便是拼着性命不要,我也要护你周全。” 幼桐赶紧伸手掩住他的嘴,没好气道:“好端端地,乱说什么死呀活的。若是连性命都没有了,这些承诺又有何用。我有自保的本事,你不必总担心,且做你自己的事去,不要被旁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出了事,这婚事没捞到,反而把官职给丢了。小心到时候我不要你。” 徐渭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拥住,狠狠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满脸豪气道:“我若果真丢了官,到时候就携你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看塞外风情,江南烟波,好不快哉。” 幼桐见他眉目舒展,心知他已暂时放下心中的包袱,遂也放下心来。二人不再提及这些烦心事,歪歪腻腻地缠绵了一阵,这才送徐渭离开。 到了窗口,徐渭忽又想起一事,转头朝幼桐道:“余婉那里,你打算怎么办?我派人将她送出京可好?” 幼桐一愣,余婉的事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怎么忽然又提起她了。 徐渭也是一脸无奈,解释道:“不知李翰林到底有什么把柄抓在余老爷手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李府也没把余婉送走。接连好几个月,李家给钱塘送了不少信去,提及了你的事,我都使人将信给截住了。李家不见钱塘来人,怕是早起了疑心,前两日便亲自派了人去钱塘报信。我怕到时候把余老爷招过来,思来想去,只有先将余婉送走才好。” 幼桐对那个害过她无数次的妹子实在没有什么感情,讶道:“余婉在李家待得好好的,你要如何将她送走?” 徐渭只是笑,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一副憨直模样,“反正我有办法就是。那就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就使人将她送到城外去,到时候就算余老爷来了,也投鼠忌器,不敢妄为。” 幼桐想到余老爷那副嘴脸,心里无端地生出厌恶之情,赶紧甩甩头将他抛去脑后,跟徐渭笑着道了别。 第二日大早,幼桐果然就病了,声音嘶哑,浑身发热,晕晕乎乎地根本起不了床。二夫人赶紧派人请了大夫过来,把过了脉,大夫只说她吹了风,感染风寒,得卧床好生调养一阵。 这才将药给抓回来,太后娘娘就遣了宫人过来宣崔九小姐入宫觐见。二夫人跟幼桐说了,幼桐一边虚弱地喘着气,一边让慧巧帮她换衣服,好不容易站起身,身子又一软,顿时晕倒在地。 屋里一时混乱,二夫人见她连站也站不稳,自然不好再提入宫的事,只得亲自进宫去向太后娘娘告罪。 果如徐渭所料,太后听得幼桐卧床不起的事,顿时起了疑心,立马派了宫中太医来府里给幼桐诊治。那太医隔着帷帐把了脉,又问了一阵,一言不发地回了宫。太后那边,也没再说什么。 (修) 46、大长公主 四十六 装病也是个有学问的活儿, 一不能太轻, 不然就没了效果,二来又不能太过,要不, 就得提防有乱七八糟的传言流出来,要死不活都是轻的, 最怕的就是那些长舌的妇人们胡乱联想,吃醋拈酸什么也就罢了, 居然还传出徐家退婚的谣言来。 外头虽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崔家众人却还是一派镇定,该干啥干啥。因幼桐屋里晚上多了守夜的人,徐渭便没法再来探望, 只得托徐夫人送了些药材和补品过来。徐夫人拜访了几次后, 外头的谣言也渐渐散了。 只是这病总不能一直装下去,眼看着都要定婚期了, 总不能因为太后的事儿就把婚事给拖了。徐渭一想到太后步步紧逼就难免有些焦躁和不耐烦, 再加上一连好些日子都见不着幼桐的面,脾气就愈加地暴躁起来。一天到晚板着个脸,三尺以内的空气都是冷的,监门卫上下连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一不留神就惹怒了他。 徐夫人见状又气又好笑, 逮着空儿就骂他沉不住气。徐渭也不反嘴,只反过来问她该怎么办。徐夫人却也无奈,摇头道:“太后那边死盯着, 而今除了拖着还能怎么办?要太后放过幼桐倒也容易,你应她的旨意把吴家姑娘抬进府来。可别说幼桐不干,我也不干。” 虽说而今太后嚣张得很,可朝中上下长眼睛的都晓得,她却是秋后的蚂蚱,蹦q不了几天了。如今大长公主明显得势,只怕过不了几年,太后也得老老实实地回崇福宫养老去了,徐家这会儿跟她们扯上干系,岂不是自寻死路。 见徐渭一脸铁青,徐夫人终于看不下去了,笑道:“你看看你,平日里也算聪明机敏的,怎么一碰到幼桐的事儿脑袋就变成榆木疙瘩了。你仔细想想,你而今在左监门卫做得好好的,太后非逼着你跟她站一队,旁人不说,大长公主首先就不会干。这宫里头而今谁说了算,不是太后,那是大长公主。就算你不去求她,她也会出面干涉的。” 徐渭终于恍然大悟,又是欢喜又是气恼,怪道:“娘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整日提心吊胆的。”立刻又开始兴奋地琢磨着怎么跟幼桐报信了。 幼桐这边病了六七天,终于开始好转,府里上下总算松了一口气。担心了这么多天,就连文颜都瘦了些,更不用说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慧巧和红芸。这些天她在床上躺着,两耳不闻窗外事,等到这会儿才晓得三房一家子已经搬去了城东的宅子,三夫人早先几日还在给文清张罗婚事,已经瞧了好几户人家,蒋姨娘都瞧不上,三夫人气了,已经发出话来,说是再也不管了。 另外,得知幼桐卧病在床,沈家也派人送了药过来,弄得二夫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十分为难。只是这些事之前不好说给幼桐听,等到她病好了,才偶尔说笑话般地提一提。文颜还嗤笑道:“我看那沈家三公子脑子有些毛病,那会儿九姐姐跟他定亲的时候他不珍惜,而今许给了徐大哥,他反倒摆出这一副关心备至的样子,也不晓得做给谁看?” 一说起沈三,幼桐心里头就有些不痛快,赶紧转过话题去,道:“提他作什么,没来由地跟自己过不去。最近京里头可有什么新鲜事儿说给我听听,这几日天天躺在床上,骨头都锈了。” 文颜皱眉想了想,摇头道:“外头太阳毒,我娘拦着也不让我出门,什么事儿都是听下面的丫头们传来的,也不知真假。听说——”她眼睛一亮,脸上顿时显出神秘兮兮的神色,“那个余婉被钱塘来的人接走了。” 幼桐微微愕然,徐渭不是说会——她一个激灵,顿时想到了缘由。便是李家派的人到了钱塘,也没有回来得这么快的道理。那么,所谓的钱塘来人,十有八九是徐渭指使的。 文颜絮絮叨叨地继续说起余婉的事,不免又提及余家那位可怜的大小姐,忍不住撒了一把同情的泪。最后又拍了拍胸口,有些不安地朝幼桐道:“九姐姐,有些话我一直都想跟你说的,就是——”她咬了咬唇,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小声道:“徐大哥他——对那位余小姐情深意重,我怕他…对你……”她言尽于此,话中深意不言而喻。 幼桐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说起来,这崔家二房诸人中,大概也就是文颜一个人蒙在鼓里不晓得她的真实身份了,如此一门心思地待她好,幼桐自然感动。上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道:“徐大哥是好人,定会善待于我,你放心就是。” 第二日,太后果然下了旨意召见幼桐。二夫人这会儿也发现不对劲了,太后并不常召见命妇进宫,更不用说诸府的千金小姐们,而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召见幼桐,原本就有些不寻常,再加上这时间与幼桐抱病掐得如此之巧,不能不让人怀疑。 若不是幼桐整日待在崔府不曾出门,二夫人恨不得要立刻寻了她来询问一通的。思来想去,二夫人还是决定与幼桐一齐进宫,赶紧往孙太妃那里递了牌子,第二日大早就与幼桐一齐上了轿子。 徐渭那边也早得了消息,虽说他料定了大长公主不会袖手旁观,但以防万一,还是让徐夫人进宫一趟,请了几位说话又分量的太妃一道儿去了太后宫里,就算到时候太后有心拿捏幼桐,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做得太过。 为了见幼桐一面,徐渭特意守在宫门口,一双眼睛只盯着路上看,好不容易才瞧见了崔家的轿子,他一颗心顿时跳得飞快,咳了两声,立马站起身作巡视状,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朝轿子的方向看。随行的侍从们看得都忍不住想笑,只因徐渭就在跟前不敢放肆,一个个都憋得满脸通红。 顺利地进了宫门,轿子便留在了宫外,幼桐穿一身石青色长裙缓缓地从轿子里出来,因是“大病初愈“,脸色略嫌苍白,嘴唇也失去了一贯的嫣红,只有浅浅的粉色,瞧着十分柔弱的模样。 虽明知她这是特意做给旁人看的,可徐渭见着,心里头还是一痛,眼巴巴地瞧着她,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去将她拥在怀中好好疼爱。目不转睛地看了一阵,连自己都觉得眼神有些太放肆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转过头来朝一直盯着他二人看的随从们瞪了一眼。这一眼却是再也没有了凶狠之气,属下们不仅不怕,反而你瞧我,我瞧你,挤眉弄眼地嘻嘻笑起来。 宫门口早有人候着,径直领着二夫人和幼桐去太后所在的崇福宫。 幼桐不是头一回进宫了,到进了宫门还是迷迷糊糊的,放眼望去,只见一片看不到边的长廊,两侧是高高的红色围墙,华丽而富贵,让人无端地心生敬畏。在迷宫一般的长廊中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才欲转弯,忽见前方大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过来。 前头的宫人早已跪了下去,二夫人也恭恭敬敬地靠在路边跪下,幼桐迅速地抬头瞥了一眼,正欲随她们一起委身跪下,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脑子里轰了一声,整个人都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二夫人察觉身后幼桐的异样,又急又气,赶紧拉了她一把,心中忖道,这姑娘平日里大大方方的,怎么今儿忽然有些反常。 幼桐被二夫人一拽,脑子里这才清醒些,怔怔地跟在她身后跪了下去,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前方步撵上的那人看。那群人也不忙着过去,就在幼桐前方不到十尺远的地方停下了,有个穿葱绿色宫装的女子出声问道:“下面是何人?” 二夫人赶紧应了,那宫女赶紧回头跟步撵上的贵妇说了句话。那贵妇嘴角含笑地朝她看过来,目中一片慈爱。幼桐顿时眼睛发酸,一低头,眼泪就掉了下来。 “公主与崔家九小姐一见如故,想邀她去殿里说说话。你且先领二夫人去崇福宫,九小姐回头再过去。”那宫女朝先前太后派来的宫人道,面上虽还算温和,但语气中总难免有命令的嫌疑。 那宫人为难地说了两句话,宫女顿时变脸,怒道:“莫非还要公主亲自下来跟你说不成?” 那宫人立马偃旗息鼓,再不敢作声。二夫人心中虽疑,但也没多问,只朝步撵上的大长公主福了福身子,尔后随着那宫人一齐去了崇福宫。幼桐则低着脑袋跟在那宫女身后,生怕被旁人瞧见了她脸上的泪痕。 “大小姐过得可好?”走了一段,先前说话的那宫女忽然凑到幼桐身边低低地唤了她一声。幼桐一愣,抬头看她,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待再仔细端详,终于认出她来,一时又惊又喜,掩嘴小声道:“安惠,是你——” 安惠抿嘴笑道:“奴婢跟着大长公主一道儿回的京,这不,才换了身衣服,大小姐就险些认不出了。” 幼桐抬头看了看步撵上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又低下头来,小声道:“我实在没想到,师父她竟然会是——”她再怎么聪明也料不到,在静安庵里一住二十余年的静仪师太居然会是当今权倾朝野的大长公主。 又想到还在宫里头等着挑她刺的太后,一时又忍不住有些解气,有师父做靠山,看那太后娘娘要如何为难她。 47、过招 四十七 到了大长公主所在的安宁宫, 除了安惠外, 其余的宫女太监悉数退下。 静仪师太这才一把抱住幼桐,师徒俩也不说话,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说起来, 她们两个都不是寻常弱女子,惯不作这柔弱痛哭之态, 只是分开这么久,二人各有境遇, 都过得极不容易, 一想到这些,便忍不住掉眼泪。 待哭过了,算是将心里头的苦闷和憋屈都发作了出来, 幼桐这会儿总算想起来发问道:“师父你虽在宫里头, 可耳目众多,想来早已晓得我的身份, 如何不过来寻我?害得我还一直琢磨着您到底去了哪里。” 静仪师太帮她擦了擦脸, 又将她额角的乱发捋到耳后,柔声道:“这深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更何况,而今又和朝政搅在一起,怎一个乱字了得。便是我自己, 也是只想着躲开。若不是先帝临危授命,我也不会回来收拾这乱摊子。我出身皇家,为朝廷鞠躬尽瘁是我的责任, 却怎能将你卷进来。” 自从京城里传出崔家九小姐身世之争,静仪师太就赶紧派人偷偷查过,得知果真是幼桐,委实惊喜了一阵,险些没忍住马上宣召她进宫。只是后来仔细一想,还是作罢了,若是被有心人知晓了她们的关系,幼桐那边,也没得安生日子过。 只是到了而今,太后步步紧逼,若她再不出面,幼桐少不得要遭暗算,静仪思来想去,才决定中途将她截走。 静仪当初一到京城,就赶上先帝弥留,临危受命,接管朝政。起先因屡屡有叛军作乱,太后尚能与之共进退,之后时局渐稳,太后就开始坐不住,借她娘家的势力与静仪争起权来。只可惜吴家到底比不上崔、沈等世家,烂泥扶不上墙,这才一年,就渐渐撑不住了,要不,怎么会想起使出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来逼迫徐渭。 想到徐渭,静仪脸上又浮现出古怪的神色,一脸狐疑地盯着幼桐看,问道:“这一年多来我忙得不可开交,也不曾回去湖州那边探问过,更不晓得,你如何进了崔家,还成了崔家九小姐?跟沈家退婚的事也就罢了,怎么而今又跟徐渭订了婚?”幼桐当初既然下了决心诈死,这才逃了婚,照理说,该不至于又让自己跳进去才对。 这话当初青黛也曾问过,但就算幼桐第二回提起,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只红着脸将徐渭如何待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于静仪。静仪听罢了,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这果真是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原点。是你的就是你的,逃也逃不脱。” 说罢,又摇头笑道:“崔家老五我也常见,没想到,竟是他把你给掳来的。这孩子平日里看着循规蹈矩的,原来私底下还有这般手段。他这般蛮横无理,怎么没见你报复回来。”宽宏大量不是幼桐的作风,静仪对她的性子是了如指掌。 幼桐不好说崔维远对自己仿佛有情,只笑笑道:“虽说他当初手段有些不光彩,但说起来也算是帮了我和徐大哥一个大忙。若不是他,只怕我和徐大哥也见不上面。再说,这一年多来,他待我不薄,我也不好做得太过。” 静仪闻言点了点头,至于沈三那里,幼桐没说打算怎么做,她也没多问。这毕竟是小儿女之间的情仇之争,她也不好插手。师徒二人又拉着说了好一阵话,都是离别后的种种,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眼看着在安宁宫一待就是两个时辰,安惠连茶水都添了好几壶,点心也上了好几盘,大长公主这才想起太后那边还等着幼桐的事,只笑着道:“一会儿我送你过去,就说认了你做干女儿。那个老妖婆胆子再大,也不敢为难你。” 幼桐也不推辞,笑眯眯地朝静仪磕了头,算是认下了这个义母。不过以静仪的身份,到时候定还有一番礼仪流程,这都是日后的事了。 整了整衣衫,静仪又让安惠从屋里抱了个首饰匣子出来,在里头挑了一阵,找了支最大的金质桃花树叶步摇插在她头顶,又寻了两支碧绿通透的玉镯子给她戴上,整个人装扮得花枝招展,唯恐不够打眼。末了,索性把匣子往幼桐怀里一推,笑道:“我是老了,这些东西就你们这些年轻小姑娘能戴出来。” 幼桐自然不会跟她客气,笑着收了,又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忍不住笑道:“师父,我这装扮会不会太俗气了。头上顶着这堆东西,走得久了怕是脖子受不住。” 静仪道:“哪里俗气了,先帝在位的时候,这宫里头上下谁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这算什么,我以前还见过有个妃子头上顶了十来支簪子,衣服上光是镶嵌的珍珠就有几斤重。你还是练武之人,说这话也不怕人笑话。” 说完了,盯着幼桐仔细打量了一番,连连摇头道:“这身衣服还是太素了。”又回头吩咐安惠去取几件艳丽些的衣裳过来。幼桐哭笑不得地想阻止,却被静仪拦住,一本正经地道:“你别管,今儿非要震一震那老妖婆,看不气死她。” 幼桐最后还是拗不过静仪,换了身桃红色绣白梅花滚边长衫并石青色留仙长裙,头上插了五支金簪步摇,发髻顶端还别了朵鎏金掐丝芙蓉花,耳垂绿宝石长耳环,左右两支手各套了一对镯子,末了,安惠又在她腰间小心翼翼地配上了镶金嵌宝玉带,垂下一套玉组佩,从玉花到玉冲牙,无不巧夺天工。 这一身上下的配饰,少说也有好几斤,幼桐这会儿连走路都有些不自在了,静仪却甚是满意,看得直点头,赶紧吩咐安惠去准备步撵,她则拉着幼桐一道儿去太后那里凑热闹。 幼桐她们是早上进的宫,这会儿早过了午时,太后这边将将才用过了午膳。徐夫人请来的几位太妃很敬业地没有告辞离开,二夫人也一直心神不宁地等在崇福宫,生怕幼桐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冲撞了大长公主。 这会儿听到宫人通报大长公主过来的消息,二夫人好歹松了一口气。若是果真得罪了大长公主,想来她也不会亲自过来。 太后脸上却不大好看了,虽说也还挂着笑,但眼中却是一片厉色。二夫人不敢开口,几位太妃却是没那么多顾虑,起身朝大长公主迎上去,笑道:“长公主怎么有空过来了?哟,这姑娘瞧着面生,是哪家的千金?” 二夫人循声望去,正好瞧见一身华服的幼桐,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所幸反应快,马上又恢复了过来,朝幼桐点了点头。 静仪笑道:“是崔家的九姑娘,早上她跟崔夫人一道儿进宫的时候正好跟我撞见了。我见这姑娘长得面善,就招过来说说话。哎哟,这一聊下来可真是不得了,真真地投缘。我一高兴,就收了她做干女儿,正巧你们几个都在,也给我们娘俩儿做个见证。”说罢,又朝幼桐招了招手,道:“九丫头快过来,见过几位太妃娘娘。” 幼桐偷偷瞥了一眼太后,见她一脸铁青,直笑得肚子疼,偏生又不能发作,只勉强憋着,表情诡异地朝几位太妃行了礼。那几位太妃心里头也都纳闷,原本她们都受托来替崔家九小姐解围的,怎么一转眼,这姑娘就找到了这么大的靠山。 不管心里头如何地千回百转,诸位面上都还是笑意盈盈。因是头一回见面,少不得有见面礼,太妃们出手也痛快,幼桐竟然还小小地发了一笔财。 二夫人将将才镇定下来,又被这番变故弄得发了半天呆,直到大长公主跟她说话,她才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回话。 幼桐又一派自然地给太后见了礼,恭敬而柔顺。太后也“慈祥和蔼”地问候了她一番,罢了,又赏赐了些东西。至于其余的话,却是没有再说。 静仪似乎故意跟太后过不去,又特特地提起幼桐和徐渭的婚事,笑道:“还别说,我这干女儿貌美如花又温柔贤惠,徐大将军能娶到她也算是有福气了。这婚事定要办得热热闹闹的,对了,这婚期可定了?”这话却是问二夫人了。 二夫人赶紧应道:“才刚小定了没多久,等徐家那边下聘时再议定婚期,左右出不了今年。” 静仪点头道:“好,定下来就好。”说着,又笑起来,道:“我这也是头一回嫁女儿,心里头竟有些舍不得。只是这女孩子年纪大了,到底不好总留在身边,徐大将军是个实在人,想来绝不会亏待了文凤。” 幼桐不好插话,只低头作羞涩状。一旁的孙太妃开玩笑般道:“有长公主您给九小姐撑腰呢,谁这么大胆子敢跟九小姐过不去,岂不是要跟您作对么?” 太后脸上又是一僵,冷冷地看了孙太妃一眼。孙太妃却看也不看她,只朝幼桐笑道:“上回见九小姐的时候我就说了,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看我说得多准,这不,又有长公主疼,又订了门好婚事。哎——”她说罢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朝二夫人看了一眼。 二夫人心如明镜,孙太妃这是在催她了。虽说四公主而今还在孝期,但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这么一直等着。想想府里头那几位尚未定亲的崔家子侄,二夫人又有些头疼。但凡是有些心气的,谁愿意尚公主,可若是挑个出身低微又无才无貌的,孙太妃又哪里瞧得上。更何况,离公主出嫁还有两年半,适龄的男子又怎么等得了。 几位太妃十分配合地说说笑笑,不时地打趣幼桐一番。幼桐只低着脑袋羞怯不已,静仪看不过去了,便出声帮忙。太妃们又笑她才认了个女儿,就当眼珠子一般心疼。静仪也不辩解,只是大笑,算是默认了。 太后则一直板着脸沉默寡言,等到众人最后告辞时,她也只淡淡地“嗯”了一声,竟是连客气的话也懒得说了。 48、身世之谜 四十八 自中午起, 徐渭就守在宫门口, 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直通深宫的那条长廊。依照常理,太后召见命妇进宫,少有在宫中用膳的, 他预计午时之前幼桐总能出宫。可一连等了好几个时辰,依旧不见她的人影, 宫里又没有消息传出来,如何让徐渭不心急如焚。 监门卫的诸位属下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早上的时候徐大将军还如沐春风, 到了中午就开始由晴转阴,紧接着慢慢地变成了乌云笼罩,且看这趋势, 随时有暴风骤雨的可能。一时间众人人人自危, 无人胆敢上前找他说话,生怕不留神就招惹了他, 活生生地成了出气桶。 眼看着天都快黑了, 徐渭的脸上愈加地阴沉起来,咬着牙在宫门口来来回回地走,手握住腰间的长剑,看那架势,仿佛随时可能冲进宫去。 “来了。”不晓得是谁忽然喊了一声, 将将转过身的徐渭赶紧转过身来,睁大眼睛朝长廊那边看去,却只瞧见两顶二人抬的红色小轿, 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过来。现在的宫里头,除了一品诰命夫人,便太妃和公主才能在宫中坐轿,没听说宫里哪位太妃或是公主要出宫啊? 徐渭心中正讶然,那两辆小轿已缓缓走到了宫门口。轿帘掀开,二夫人先从轿子里出来,徐渭一愣,不敢置信地朝后面那顶轿子看过去,果然瞧见一身华服的幼桐缓缓下了轿子。看到徐渭,幼桐朝他示意地笑了笑,比了个放心的手势。徐渭沉沉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虽不明白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幼桐而今好生生地站在面前,徐渭就放了一百二十个心,朝她使了个眼色后,公事公办地将二夫人和幼桐送上了宫门外的轿子。 回了崔府,幼桐与二夫人招呼了一声后便回了绛雪斋。她倒是一派镇定,二夫人心里头却是满怀疑惑,迫不及待地想抓着她询问到底跟大长公主是怎么回事,可略一思考,还是决定等跟崔二爷商议后再说。 宫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再加上当时在场人又多,这消息自然也传得快,到晚上崔二爷下衙的时候,他就已经得了信,急匆匆地来寻二夫人问起白天宫里的事儿到底是不是真的。二夫人便将事情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罢了,却还是摸不着头脑,道:“大长公主说什么一见如故的话分明是敷衍,我看她今儿那架势,仿佛是早猜到我们要进宫,早早地在路上候着的。我没跟着去,也不晓得余家小姐到底怎么就入了她的眼,居然还被认作了干女儿。” 崔二爷想了一阵,皱眉道:“大长公主素来多疑,因她膝下无子,京里没少有人动过心思,想将府里的子女过继到她膝下,却都没得逞。没缘由她会无缘无故地瞧上余家姑娘。我看,这事儿有蹊跷。” 二夫人笑道:“我早先不是说,这姑娘是不是当初庄亲王留下的种,老爷您还不信。而今看来,若不是庄亲王的闺女,那大长公主能这般待她。” 崔二爷捋了捋下颚的胡须,依旧有些想不通,摇头道:“若果真是庄亲王的血脉,又怎会留在民间。我听维远说过,这余幼桐在余家过得很不好,连个妾室所出的庶女都不如。庄亲王性子放荡不羁,这么多年一直未娶妻,想来对那崔家大小姐始终未能忘情,若二人果真珠胎暗结,便是负了全天下的骂名,也定要将妻儿讨还回来,还怎会容得亲身女儿在外流浪。” 二夫人听崔二爷这么一说,也觉得甚有道理,只是愈加地想不通为何大长公主为何会对幼桐另眼相看。 “想来,还是看在徐家的面子。”崔二爷想了半天,最后低声道:“这些□□中都在传,说是太后因丢了右监门卫的缺,便相中了徐渭,想把吴家三小姐许配于他,无奈他又订了亲,这才想方设法地把余家丫头召进宫,打算寻个借口将她发作了。” 二夫人顿时会意,再联想到这些日子幼桐抱病的事儿,似乎信了一大半,无奈道:“这太后也真是失策,这京里头谁不晓得徐家老大最是痴情,她这么一折腾,便是成功了,怕是也要寒了徐家的心。便是塞进个女人又如何,徐府里头惯是徐夫人掌家,她又能起什么风浪。还是大长公主明智,轻轻巧巧地认个干女儿,徐家怕不是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了。” “可不是!”崔二爷摇头晃脑道:“都是女人,太后跟大长公主比起来,差了可不只一两点。”要不,崔家也不会舍了吴家,早早地站在了大长公主这一边。 虽说崔家把功劳都推在了徐家身上,可徐夫人却晓得自己府里的斤两,反倒是跟二夫人想到了一起去,居然开始怀疑起幼桐的身份来。这会儿徐渭还在衙门里当差,只有徐老爷早早地下了衙在书房里画画,她也不找旁人,专凑到他跟前说话。 听得她的猜测,徐老爷手一抖,一滴墨汁好巧不巧地落在他刚刚勾好的梅花上,顿时染成了一朵墨梅。徐老爷顿时发出一声哀嚎,再也顾不上听徐夫人唠叨,手忙脚乱地去救他的画。 徐夫人见他根本不理会自己,心中着实恼火,一把将书桌上的画抽走,怒道:“画什么画,弄得浑身臭烘烘的,也没见挣几两银子。” 徐老爷好脾气地解释,“不过是消遣之物,谈到阿堵物就俗了。” “俗!”徐夫人气哄哄地一把捏住他耳朵,怒骂道:“你现在晓得银子俗了,当初连我们娘几个都养不活的时候怎么不说银子俗,今儿嫌弃银子俗,明儿是不是就该轮到我了。徐广智啊徐广智,我看你是在外头瞧上了别的妖娇女人,怎么看都看我不顺眼了是吧……” “夫人轻点,轻点——”徐老爷被她拧着耳朵也不气,直呲牙咧嘴地直告饶。二人在屋里闹得正欢,那房门忽然被推开,却是徐聪忽然进了门,他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二人一眼,见怪不怪地招呼了一声,道:“您二位继续,就是,马上吃晚饭了。” 徐夫人这才松开手,自自然然地朝徐聪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回道:“聪儿回来了,怎么就你一个,你大哥呢?” 徐聪笑嘻嘻地回道:“还没回呢,不过我琢磨着,他今儿晚上怕是不会回来吃饭了。”不止是吃饭,子夜前能不能回府都还是个问题。当然这事儿他可不能说给徐夫人听,若是徐渭晓得是他告的状,他少说也得脱层皮。 “去崔府了?”徐夫人哪里不晓得徐渭的心思,点头道:“去问问清楚也好,要不,承了大长公主这么大的人情,日后可要怎么还。”徐家不站队,但这并不代表别人会轻易放过他们,尤其是自从徐渭当上了左监门卫大将军一来,太后那边没少拉拢威胁,大长公主虽从未说过什么,但总有些人不断地来府里拜访走动,什么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崔府这边,府里上下很快都晓得了幼桐被大长公主认作干女儿的事,文颜是单纯地为她欢喜,旁的人,则是又羡又妒,只恨自己怎么没有那般好命被大长公主看上。晚上不免要庆贺一番,幼桐虽不愿应酬,但终究不好缺席,只耐着性子一直守到最后,天全黑了,这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屋休息。 刚刚屏退下人,徐渭就不知从哪个疙瘩里钻了出来。虽说今儿已见过了几回面,可而今瞧着,仍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二人腻腻歪歪地说了一会儿亲热话,徐渭这才问起今日宫里的事。 幼桐也不瞒他,笑着将大长公主就是静仪师太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徐渭原也听幼桐提起过静仪,还受幼桐所托在京城里找过一段时间,只是终究一无所获,却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是大长公主。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可不正是这个理儿。 得知幼桐有了大长公主这座大靠山,徐渭也放下心来,一时忍不住笑道:“你可不晓得,今儿这么一闹,只怕外头说什么的都有,更有离谱的,怕是还要猜测你是庄亲王所——”他话未说完陡觉不对劲,他这话里的意思,岂不是说自己幼桐的母亲行为不端吗? 幼桐却是满头雾水,虽说之前也曾听人提起过庄亲王,但多是说他年轻时如何骁勇善战,亦或是去年时如何与大长公主联手稳定朝政之类,如何又与她扯上了干系。见徐渭左右躲闪,幼桐更觉其中有蹊跷,眼一瞪,也不说话,徐渭立马举手投降,小声道:“我说给你听就是。” 说罢,又小心翼翼地将当初庄亲王与崔氏定亲,又如何阴错阳差地错过的事说给她听。虽不曾提及私底下的传言,但以幼桐的聪慧,怎会猜不到,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哆嗦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娘….早产….我的生辰….九月初十……” 不怪她胡思乱想,当年崔氏嫁进余家已是二月中旬,却在九月就生下了自己,府里上下都说她是早产,故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而今再想来,这些年余老爷对她和对余婉截然不同的态度,不能不说不合情理。便是他再怎么不待见正妻,也不至于视自己的亲生女儿如眼中钉。 “只是说笑的,”徐渭见她如此激动,心中大悔,暗恨自己怎么这般多嘴,赶紧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哪家府里头没有早产的孩子,你莫要往心里去。” “可若是真的呢?”幼桐抬头看他,目中一片茫然。 “幼桐——” “罢了!”幼桐抚了抚胸口,长长地呼了口气,努力地挤出笑容来,“不管是不是真的,我而今都是崔家九小姐。便是真的,我娘生前也从未跟我提起,想来也没有让我认他的意思。”面上虽挂着笑,可怎么看怎么有种嘲讽和心酸的意味。 徐渭心中大恸,紧紧抱住她,揉了揉她的乱发,偎依了半晌,低低地安慰道:“你放心,此事我定会去查个明白,不会让你受委屈。”想到那位深居简出,却在军中被敬畏天神一般的庄亲王,徐渭忍不住狠狠捏了捏拳头。 49、真相 四十九 徐渭在庄亲王府的大门口站了有小半个时辰, 依旧没想好进府后怎么跟庄亲王开口, 踌躇不定地在门口转悠着,直到听到有人唤他的名字。徐渭抬头一看,马上抬头挺胸, 恭恭敬敬地朝那人行了一礼,口中唤道:“庄亲王安好。” 庄亲王穿得极随意, 一身青色棉布长衫,脚上踩着双羊皮短靴, 头发束在脑后, 只用纶巾包住,若不是这浑身的气度隐藏不住,倒像是个普通的文士。 这一代的年轻将领, 除了沈家大公子之外, 就数徐渭了,故庄亲王认得他并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待徐渭的态度, 疏离中似乎又透着一股子亲切,淡然的脸上虽没有笑容,可目光却是温暖。这让徐渭更加相信起幼桐的猜测来。 庄亲王招呼徐渭进了门,径直领到书房去。二人一边品茶一边唱古论今,谈得倒也融洽, 只是徐渭想着幼桐交代的事,总有些心不在焉,回答起庄亲王的问题来, 有时候还会愣上半天。 庄亲王心如细发,见徐渭屡屡欲言又止,哪里猜不出他有话说,索性自己主动开口问道:“徐将军有话直说。” 徐渭僵着脸笑了笑,脑子里组织了下语言,小心翼翼地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庄亲王听罢,却只是一脸无奈和哀伤,目中闪过痛苦之色,手指轻轻敲击着茶杯,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事……说来话长……” 二人聊了有一个多时辰,徐渭方才满脸严肃地告辞出了王府,径直奔往崔家。 因是大白天,徐渭也没有翻窗户,直接从大门求见。照理说,他和幼桐虽订了亲,但终究没有成亲,不好这般随便见面的,只是崔家下人见他一脸严肃,只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多说什么,急急忙忙地进去通报了。 幼桐得了信,心知他定是为了自己身世的事回来找她,一时忍不住紧张起来,不安地搓了搓手,调整好呼吸,才让慧巧引徐渭进花厅。 徐渭一进门,就看见幼桐端端正正地坐在花厅靠北面墙壁的榻上,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方,雪白的手背上隐有青筋显出,眼睛低垂,目光也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地板,安安静静的样子。敛去了平日里的强硬的刺,现在的幼桐看起来有些紧张和无措,那强撑的平静让她显得比平常多了份柔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她没有出声问,甚至连头也未曾抬起来看一眼,但徐渭明白她此时的心中定是汹涌澎湃。屋里的下人都已被屏退,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俩。徐渭走上前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搓了搓,柔声道:“不是。” “不是!”幼桐猛地抬头,脸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只喃喃地重复了两声,尔后,忽然笑起来,眸中却是一片苦涩,“既然如此,为何他要如此待我。”直到现在,幼桐也不愿再称呼余沆为父亲,实在是这些年来被伤害得太多太深,所以,当听到那些猜测,幼桐的第一反应就是相信。 徐渭心中也是感叹万千,但还是没忘了把庄亲王所说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再说给幼桐听。待幼桐听得当初竟是余沆设计散播庄亲王战死的谣言,又故意引那好赌成性的舅舅输掉了一条胳膊,才逼得崔氏下嫁时,她激动得难以自制,怒道:“他费尽了心思,用尽了手段才将我娘骗进了余家门,为何还要如此待她。如不是他,我娘…我娘……”若不然,崔氏早就与庄亲王双宿双栖,又怎么会郁郁寡欢,最后在痛苦和落寞中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幼桐不明白,徐渭自然也不会比他清楚,只将她拥在怀中,轻轻抚摩她的后背让她的情绪缓和下来,口中柔声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除了崔氏和余沆,没有人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两个人中,一位早已作古,而另一位,只怕终其一生幼桐也不愿再见。过去的一切,势必只将淹没在不能回首的时光中,而今再去追究,不过是让幼桐徒生烦恼罢了。 幼桐心性坚忍,只因有徐渭在一旁才泄露出内心的脆弱,但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吸了吸鼻子,甩甩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将所有的烦恼全部抛开。徐渭揉了揉她的头发,想开口劝慰几句,可憋了半天仍是想不出什么话,只无声地看着她,眸中一片担忧。 “无妨,”幼桐扭过头来看他,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鉴定,“这么多年以来,我早就习惯了。”说到此处忽然又笑出声来,“呵呵,也亏得你傻兮兮地跑去问,怕是人家庄亲王心里头只笑话咱们呢。”她语气虽轻松,可徐渭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落寞,心中愈加地难受和心疼起来,将她拥在怀中,久久不能放开。 “小姐——”慧巧在门外轻声道:“二夫人过来了。” 二人慌忙分开,又各自往后退了两步,低头检查身上衣服是否平整,罢了,徐渭又将一旁的屏风摆放到幼桐所坐的榻前,他自己则在门口处寻了个椅子坐下,敛去面上的情绪,摆出镇定又严肃的神情来。 二夫人进门时,所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端庄又严肃的情景,不由得诧异地看了看徐渭。徐渭赶紧起身朝二夫人行了一礼,低低了打了声招呼,又沉声解释道:“家母托我送了些东西过来。” 且不论二夫人心里头信不信,但她绝不会拆他的台,笑着跟他说了几句话后,方朝幼桐道:“礼部方才来了人,说是定了这个月24过礼。” 幼桐明白她所说的是静仪师太认她做义女之事,虽说只是认作义女并非过继,但因静仪师太的身份使然,该走的礼仪程序却是一步不能少。幼桐颇觉无奈,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徐渭一来插不上话,二来也不好久留,便出声向二夫人告辞离开。 与二夫人说了一阵话,一会儿文颜也下楼来了,跟二夫人撒娇逗乐,屋里倒是其乐融融。 待二夫人一走,文颜立刻露出神神秘秘的神色来,将一干伺候的丫鬟们都屏退了去,又仔细将门关上,一转身,笑眯眯地朝幼桐道:“九姐姐,明儿我们一起溜出府玩儿,可好?” 幼桐顿时哭笑不得,对于文颜的古灵精怪她是早有领教,却不晓得她而今居然会冒出如此大胆的念头。京城的民风还算开放,世家小姐也常有出门走动的,但大多前呼后拥,仆从成群,绝少有说单独两个人出门的。一来不和规矩,二来也不安全。 “你要出门,怎么不跟二婶说,她又不会拦着你。”二夫人对文颜管束得并不严厉,平日里只要文颜撒个娇求一求她,她也绝不为难,何至于拉着她偷溜出府。 文颜顿时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撅嘴道:“九姐姐你不晓得,明儿街上太热闹,马车根本上不了姐,我娘肯定不会让我出门。” 幼桐有些疑惑,仔细想想,明儿似乎并不是什么节庆,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格外热闹?文颜见她一脸茫然,顿作痛心疾首之色,非常严肃地批评道:“九姐姐,我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虽说而今订了亲,可也不必整日窝在府里头,连外头是什么样子都不晓得。” 幼桐一时啼笑皆非,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反驳她,只得摇头苦笑。文颜只当她默认了,这才摆出一副说教的语气道:“你可听过京城四杰的说法?” 幼桐依稀有些印象,“说的可是五哥、徐大哥、沈家大公子,还有那个什么吴家的小侯爷。”除了沈家大公子之外,其余的三个人她都见过,徐渭和崔维远就不说了,那个吴家的小侯爷却实在没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这难免让她生出一种所谓的“京城四杰”徒有虚名的感觉。 “没错!”文颜的眼睛里闪着憧憬的亮光,“可是,这顺序你却说得不对。这四个人当中,尤以沈家大公子名声最大。他比徐大哥还要年长三岁,早年曾是京中出名的神童,后投身军中,立下汗马功劳。更难得的是,大公子生得风度翩翩,风姿勃发,便是女人也要自愧不如。当初在京中时,每每上街,总引得行人驻足,道路拥塞,京城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虽说文颜说话有些夸张,但想到沈三的长相,想来那大公子也必定不会差。只不过,一个大男人,生得好看又有何用。若果真嫁了个比自己还漂亮的男子,只怕这日子也不好过。幼桐心中正腹诽着,没留神文颜猛地上前拉住她的手,激动道:“明儿我们去看他,好不好?” 幼桐顿作惊诧之色,“那位大公子不是在南疆么?” “所以说九姐姐你整日深锁闺中,不知世事。明日沈家大公子得胜还朝,皇帝陛下亲自迎接。我们若是不早些出去,寻个好位子,到时候怕是连个站的地儿都没有。” 幼桐到底比文颜谨慎些,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她,只摇头道:“明儿外头定是人山人海,指不定就有宵小趁机作乱,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轻易涉险。还是回头去跟二夫人好生商量——” 她话未说完,文颜已经气呼呼地跳了起来,郁郁道:“九姐姐就是胆小,不管你了,我去找五哥。”说罢,一转身,又撒开腿冲了出门。 50、长街 五十 也不知文颜到底怎么跟崔维远说的, 第二日大早上, 幼桐迷迷糊糊地就被文颜拽了出来,塞进马车,一齐上了街。 街上果如文颜所说那般摩肩接踵, 崔府的马车走了不多远便再也无法前行。崔维远无奈,只得吩咐车夫将马车靠边停下, 自己则唤上府里的侍卫将幼桐和文颜围在中央,一行人快步朝不远处的茶楼走去。 崔维远早在二楼的雅间订了座儿, 才刚进店门, 马上有伙计殷勤地过来招呼,嘴里“崔五少”地唤个不停。楼下大厅里也早坐满了人,听见这边的动静, 都纷纷转过头来看, 有认识的崔维远的,也远远地起身朝他示意, 只是见他身边还有两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 不便上前招呼。 这二楼的雅间位置极好,坐在窗前,正可一览楼下风光,一进门,文颜就赶紧摘下帷帽朝窗口奔去, 待见视野极好,顿作欢呼之声,又赶紧回头来拉幼桐一道儿。崔维远则紧随其身后, 神情一贯地淡然,眉目间比以前更多了份成熟和稳重。 发现幼桐在看他,崔维远迅速地转过目光看了她一眼,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已经将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幼桐也赶紧转过脸去,跟在文颜身后听她大呼小叫地喝彩,偶尔应上一句,也能让文颜雀跃不已。 街上人多,她们两个大家小姐这么大刺刺地站在窗口探看也不像话,幼桐便拉着文颜要回座位坐下。文颜撅嘴不肯,嘟嘟囔囔地小声反对。崔维远只板着脸看了她一眼,她就马上乖乖地坐了回来。 幼桐见她一脸不悦,遂出声安慰道:“这会儿沈家大公子还未过来呢,你趴在窗口也瞧不见人。他若果真来了,外头也定跟着热闹起来,到时候我们再去看也不迟。” 文颜心知她说得有理,扁扁嘴不再争辩,只是委委屈屈地看了崔维远一眼,眼巴巴地唤了他一声“五哥”。崔维远起先还板着脸,被她又拽着手摇晃了几下,便再也装不下去,无奈地摇头道:“你这丫头,再这么无赖下去,日后嫁了人,可要如何是好。”他平日里待文颜极好,从不摆兄长的架子教训她,今儿虽也和颜悦色,可话里话外却带着些训导的意味。文颜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想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缘由来。 窗外忽一阵喧哗,继而鞭炮声响,文颜“啊”了一声,赶紧起身冲至窗前,果见大街上已是另一幅场景。长街两岸全是伫立的百姓,而街道中央则是一身步履整齐的队伍。他们都穿着最普通的黑色军服,手肘和袖口等地方还磨出了毛边,整齐而安静地走着,偌大的一支队伍,竟然听不到丝毫动静。 原本喧嚣的大街渐渐静下来,最后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面前走过的军士,他们的长相并非凶神恶煞,面容只是肃穆,眉宇间笼着一股说不出的肃杀之气,那是在疆场中浴血厮杀后才能留下的痕迹,阴冷森然,充满寒意。 文颜也不说话了,双手汗津津地拽着幼桐的胳膊,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崔维远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看着楼下,一副心驰神往。大概所有男儿都有征战沙场的英雄情结吧,浴血奋战、保卫家国。 “男儿生当带吴钩。”崔维远看着下方络绎而过的士兵,忍不住叹道。 “说得好!”门后忽闪出一个人来,幼桐惊喜地回头,果然是徐渭。因有外人在,幼桐只悄悄地打量了他一眼,二人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后,便匆匆错开。徐渭大步踏进雅间,朝崔维远笑道:“刚到门口就听到老五在大发感慨,怎么,也在京城待不住了。” 崔维远苦笑,转身招呼徐渭坐下,无奈道:“徐大哥你也晓得我府里的境况——”他不再往下说,徐渭亦心神领会。崔维远是崔家嫡子,日后的崔氏家主,无论如何,崔家也绝不会将他送去战场博功名。更何况,而今朝廷对世家子弟防范甚重,不止是崔维远不可能去军中效力,便是沈家大公子,此番回了京城,只怕也要被留下了。 二人长吁短叹地感慨万千,幼桐则不时地回头看他们一眼,并未主要外面街上的动静。一旁的文颜忽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幼桐抬头看她,她却一个劲地朝街对面使眼色,幼桐循着她的目光朝对面看,竟是一身常服打扮沈三站在对面酒楼的窗口。 沈三应该是将将起身,故并未发现幼桐在对面,他聚精会神地盯着楼下经过的士兵,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直到人群中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他才眯了眯眼睛,瞳孔微缩,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沈大公子!”文颜又惊又喜地叫出声来,对面的沈三也听到了,漫不经心地朝她们扫了一眼,目光在半途中忽然顿住,定定地放在了幼桐身上。幼桐朝他看了一眼,并未多作停留,低头望向传说中的沈家大公子。 屋里的徐渭和崔维远也听到了文颜的惊呼声,都起身过来探看,不免与沈三的视线交互。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尤其是徐渭,居然还隔着一条街似笑非笑跟沈三打了声招呼。沈三铁青着脸朝他颔首,尔后便回了屋里,再瞧不见人影。 沈家老大果如文颜所说风姿勃发,俊眉星目、乌发白衣,就相貌来说,怕是连沈三也要稍稍逊色。只是他眉目凌厉,身上仿佛带着一股锐利的杀气,让人不忍逼视。 “这大公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生了得。”文颜缩了缩脖子,怯怯地小声道。虽说那位大公子离得远,断听不到她们说话,可不知为何,文颜却不敢高声。街道两旁迎接的百姓比文颜还不如,竟然不敢抬头去看,都不由自主地低着脑袋静静地等众人经过。 徐渭也微微颔首,面露认同之色,只不过,他所看的并非大公子,而是他身后的沉默安静却步伐一致的近卫军。 变故在寂静中陡生。 “沈涌霖,纳命来!”一声厉喝下,紧接着十几个人影忽然从街道两侧的人群中飞跃而出,利剑泛着寒光直逼沈大公子面门而去。 沈大公子头也不回,伸手一捞,卷起身侧一侍卫的长矛,凌空将那几柄长剑悉数格住,一使劲,那几位竟被齐齐地甩了开来。但不待沈大公子回防,另一方向又有长剑刺来—— 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响,一根羽箭忽然凌空而至,险险地将离沈大公子最近的那柄长剑格了开来,尔后又是三连发,竟齐齐射中了三个迫近的刺客。三人连叫唤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已命丧黄泉。 大公子凝目望去,却是徐渭手持弓箭站在窗口朝他微微颔首。 “我先下去,幼桐她们由你护着。”徐渭只给崔维远留了一句话,尔后立刻从窗口跳下街去,手中箭不虚发,每每出手,便要射死好几个刺客。大街上早已一片混乱,围观的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干仗,顿时吓得腿软,还能动的都作鸟兽散,不能动的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连哭都不敢哭。 那些刺客原本就作寻常百姓打扮,这会儿与百姓混杂在一起,更是无法分辨。场面一时混乱得无法控制。 徐渭侧身砍翻了一个刺客,顺手拉下一位在马上惊惶不定的官员,翻身上马,持弓高声喝道:“但凡我大梁子弟,即伏地不动,十声之内,再有起身者,格杀勿论!” 一旁的士兵们虽骁勇,但素来在疆场作战,何时打过这种连敌人是谁都辨认不出的窝囊仗,听得徐渭这般说话,也都纷纷出声附和。 “但凡我大梁子弟,即伏地不动,十声之内,再有起身者,格杀勿论!” “但凡我大梁子弟……” 百姓们听得此言,俱俯首跪地,不敢抬头。十声过后,大街上除了军装的士兵,便只有那一群刺客。 徐渭长箭列无虚发,箭箭毙命,沈大公子长矛犹如灵蛇,招招制敌,众士兵们憋在心里的一口气这会儿总算有了发泄之地,怪叫着朝那些刺客冲上去厮打…… 也不知过了多久,大街上才终于安静下来,百姓们俱蹲坐在街道两侧瑟瑟发抖,街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堆尸体,空气中流淌着浓烈的血腥味,让人几欲作呕,就连茶楼里躲在窗户后的文颜也忍不住干呕了好几声。 到了这会儿,京兆尹才带着人匆匆赶了过来,见街上恶战后的境况,一时吓得面白如纸。天子脚下居然无声无息地出了这么大的事,他的罪责可想而知,丢官还是小的,只怕还要被问难。 好在沈大公子无碍,京兆尹赶紧上前郑重地谢过了徐渭,又战战兢兢地上前朝沈大公子道:“下…下官失职,请…请……” 沈大公子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吩咐道:“请周大人吩咐下属将街上清理干净,莫要吓到了百姓。” 周大人连连应了,擦了擦汗,又哆哆嗦嗦地问道:“那这些刺客——” 沈大公子冷笑一声,淡然道:“没一个活的,周大人查看过后就全烧了吧。” 徐渭闻言往后一看,顿时皱眉,果如大公子所说,这满地的刺客竟没有一个活口。他方才杀得兴起,故并未留意那些受伤的刺客到底是自己了断还是大公子让人下的手。若是他们自行了断,这说明大公子怕不是头一回碰到他们了,可若是大公子让人下的手,那其中的深意,可就有得琢磨了。 “徐师弟!”沈大公子策马朝徐渭走过来,伸手在他胸口敲了一拳,笑道:“几年不见,愈发地沉稳了。” 徐渭笑着道:“师兄也是。”二人相互看了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又相互击了掌,这才并马齐驱地边走边说话。 茶楼里的幼桐甚是不解地问道:“徐大哥唤大公子作师兄?他们俩是同一个师父。” “可不是!”崔维远低声回道:“他二人都师出白山老人,沈大公子年长,自幼便拜在白山老人门下,徐大哥则是后来李上将军引荐的,起先只在白山老人身边伺候笔墨,后来才被收为关门弟子。不过沈大公子出山早,与徐大哥见面并不多。”所以,他二人关系并不如普通师兄弟那般亲密——当然,这话崔维远并没有说给她们听。 幼桐心细,却从他面上讥讽的笑容中看出些端倪来,皱眉想了一阵,陷入沉思。 沈府 长街上大公子遇袭一事尚未传过来,故沈家仍是一派喜气洋洋。沈三从后门刚溜进府,就被一直守在门口的随从临风给拉到了一旁,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少爷,白姑娘早上又派人过来了。” 沈三面上顿时闪过一丝不耐烦,皱眉道:“她又有何事?” 临风道:“说是身子又有些不舒服,想请少爷您过去看看。” 沈三不悦道:“我又不是大夫,去了有何用?”说罢,甩开袖子往前走了几步,复又停下,耐着性子问道:“这个月的银子送过去了没?” 临风回道:“早送过去了。” 沈三点了点头,又吩咐临风去请个大夫,罢了,又道:“日后再有什么事,你自己决断就好,不必再来回复我。每月的银子定时送过去不可耽误,旁的事,就别管了。”说罢,仿佛又想起了什么,皱起眉头,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临风待他走远,自己也赶紧拍了拍衣服去请大夫,又吩咐门房,日后再瞧见白姑娘派来的人,万不可再通报。 51、嫁妆 五十一 听到外头院子里的动静, 原本奄奄地躺在床上的白灵忽然惊醒, 一面手忙脚乱地收拾头发,一面让丫鬟出门去看究竟。丫鬟很快回报,语气怯生生地, “小姐,是三公子派人请了大夫过来。” “只有大夫一个?”白灵失望地道:“三公子没有来么?” 丫鬟不敢说话了, 良久,才低低地回道:“沈家大公子今日凯旋回京, 想来三公子实在抽不出空来。” “抽不出空?”白灵冷笑一声, 随手将床边桌上的一把瓷壶甩了出去。瓷壶砸在门板上,继而落地,摔得粉碎。丫鬟在外头听得浑身一抖, 好半天也不敢进门。白灵仿佛脱了力一般软软地倒在床上, 眼睛睁得大大的,眸中闪过怨毒之色。 过了好一会儿, 门口才传来的声响, 尔后是小丫鬟为难的声音,“小姐,那大夫——” “让他滚回去!”白灵怒道。 屋外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又过了两日,白灵才终于想通了,从床上爬起来起来, 吩咐丫鬟从衣柜里找了件簇新的大红色流彩暗花半袖宫装换上,梳了如意高环髻,又在首饰匣里挑了半天, 才终于寻了两支鎏金掐丝镶红宝石的海棠珠花插上。对着镜子看了半天,让丫鬟跟着,准备去沈府找人。 这别院里没有备车,二人便先从胡同里出来,准备再雇车。谁知才出巷子,就瞧见大街上熙熙攘攘几无立足之地,行人都站在路边对着路上经过的马车指指点点,口中议论纷纷。白灵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透过人群的缝隙,依稀可见那些马车上都系着红绸,想来是京中权贵家下聘的聘礼。也不知是谁家府上如此大手笔,单单是聘礼就有六十四抬。 白灵身边的丫鬟年纪小,正是好奇的时候,忍不住开口问一旁的路人。那路人顿作艳羡之色,摇头晃脑地说道:“还能有谁,自然是徐崔两家联姻。徐大将军出手甚大方,过几日崔家送妆只怕更不得了,谁不晓得崔家那九小姐刚被大长公主收做了义女,不说崔家,大长公主那边,还不晓得要添多少嫁妆。当初旁人还取笑他找谁不好,偏偏看上个被人退过婚的,如今看来,那徐大将军才是真正有眼力的……” 那人还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个不停,一旁的白灵早已色变,脸上一会儿惨白,一会儿铁青,最后咬牙狠狠一甩手,竟然又原路折了回去。那丫鬟不明所以,回头羡慕地再看了两眼,又赶紧跟在她身后往回跑。 一回屋,白灵就气恼地脱下身上的红色宫装,狠狠甩在地上,还嫌恶地上前踩了两脚。随后进门的丫鬟不晓得她又在发什么脾气,也不敢进门,低着头站在门口,只等她气消后再进屋收拾。 谁知这次白灵却没有很快消气,一转头瞧见那丫鬟缩头缩脑地站在门口,心头火气,反手拿了桌上的杯子朝她砸过去。那丫鬟本就不甚伶俐,也不晓得躲,顿时被砸在额头上,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来。 到底是个女儿家,一见流了血,脸上顿时就变了色,眼睛一红,眼泪都掉了下来,偏生又不敢出声,只咬着唇低低地哭,听得白灵愈加地烦躁起来,怒骂道:“哭什么哭,不就是破了点皮,当自己是大小姐呢。还不赶紧收拾。” 小丫鬟不敢出声辩解,低着脑袋赶紧进屋收拾地上的衣服,末了,又抱着衣服急急忙忙地躲了出去,走到院子中央时,依稀听到身后白灵断断续续地抽泣的声音,“明明是我…明明是我……” 崔府这边,幼桐却是另一幅场景,不说是二夫人,便是幼桐自己也被徐家的大排场吓了一跳。徐家不比崔家这样的大家族,家底并不算深厚,这整整六十四抬聘礼,怕不是要将徐家家底给淘空了。 二夫人则是又喜又忧,徐家这么大的架势,崔家也是面上有光,只是既然人家给面子,到时候幼桐出嫁,崔家的嫁妆也不能寒酸,总不能让京里的百姓说崔家占了人徐家的便宜,依照京城的规矩,女方的陪奁要以增一倍之数还礼,她原本计划的嫁妆单子是六十四抬,本就超出了府里嫡出小姐的规格,而今看来,没个一百二十抬,根本就出不了门。一想想自己亲生的儿子女儿都尚未婚配,这嫁妆就被送出去了这么多,二夫人就忍不住肉疼。 崔二爷今日也在府中,一见二夫人脸色就猜到她心中所想,暗地里劝道:“你放心,过些日子添箱,大长公主那里定不会小气,还有京里其他的叔伯兄弟,也会趁着这机会仔细跟将来的侄女婿好好联络感情。” 二夫人道:“便是添得再多,我们也得出大头。” 二爷笑道:“你怕什么,又不是你掏钱。当初五弟和弟媳过世的时候,五房的家产都留在老太太手里,仔细算起来,少说值个几万两银子。再加上老太太也要给孙女儿添妆的,余下的部分才是公中出,折算到我们这房,也不算多。” 可二夫人心里头可不是这么想的,若是没有这个九小姐,那老太太手里的银钱到时候还不是大多留给自己儿女,这无端端地冒出来一个外人,倒分去了如此多的财物,让她如何心甘。只是这话到底不好跟二爷说,悉数憋在心里头,多少难受得紧。 到了第二日,大长公主居然又召了二夫人进宫,问起她嫁妆备得如何了。不止如此,她连家具的材质、款式,古玩字画的朝代,首饰的式样,房产铺面的地点。外加田庄的大小都一一过问清楚,不晓得的,还真以为她在嫁女儿。 二夫人提起精神俱一一答了,大长公主却还不满意,又将原本备下的花梨木的梳妆台、琴桌等都换成了紫檀,一应生活用具都撤换成宫中内造,又加了两座田庄共约有三百余亩地,和城西的一座四进院落的宅子,旁的古玩字画、金银首饰,说是第二日再令人送去府上。 二夫人飞快地算了下,这些东西都是大头,加上崔家老太太的,怕不是占了嫁妆的一大半,心中这才松了口气。回府的路上,身上也多了些力气。 两家定了九月十八的日子,不冷不热,倒是个好时候。幼桐反正是再也不好出门了,整日被关在府里头备嫁,徐渭也忙,虽说婚事自有徐夫人操心,可衙门里的事也多得闹心。沈大公子遇刺一案虽说与他没什么关系,但那京兆尹周大人却不晓得到底吃错了什么药,总是一脸哀怨地来找他求助。 这个周大人是李上将军女婿的表兄,因着这点关系,徐渭实在拉不下脸来回绝他,也是能帮就尽量帮忙,查了一阵,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那些刺客非常明显是南疆人,不仅手里拿着南疆地域特有的武器,且面容特征十分明显。让徐渭奇怪的只是,京城城防如此之严,如此多的刺客,若是没有内应,这些人究竟是如何混入城里来的。 因没有留下活口,这个案子也没有办法继续往下查,周大人无奈,只得将结果报了上去。好在沈大公子没有深究,又有徐渭私底下帮忙说和,他也就罚了一年的俸禄,并未丢官。 周大人是暗自庆幸,徐渭却是轻松不起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暗地里仔细叮嘱了他一番,嘱咐他注意城防,检查进出城门的车辆,便是权贵府中的也不能放过。周大人对他最是信服,一回衙门便下了令,京城里似乎忽然就紧张起来。 幼桐在府里做了两天的女工,累得头晕眼花,文颜也在府里头憋得难受,正撺掇着她出门走一走,大长公主又派人来宣旨,召幼桐进宫。 自从师徒二人相认后,大长公主隔三岔五地就召幼桐进宫陪她说话,来得次数多了,幼桐对这皇宫也没了之前抵触的情绪,再加上太后近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幼桐便更觉自在了许多。 才与静仪师太说了一会儿话,安惠就过来通报,说是吏部有官员求见。静仪师太让她自便,自己匆匆地走了。幼桐也晓得她忙,并不以为意,在殿里转了一阵后,便让宫人领着她去御花园走走。 刚刚过了盛夏,御花园里仍是一片青葱,花匠们将花草打理得极好,园里总开着各色鲜花,幼桐看了半天,也只认出了一两种,其余的都叫不出名字来。身后伺候的宫人见她对这些花草感兴趣,便笑着道:“崔小姐若是喜欢花草,不如去花园东南角的花坛看一看,那里朝阳,花儿开得更好。” 幼桐点头应了,那宫人忙上前引路,将她带去花园东南角。 沿着湖边的小路走了不远,正要过桥时,忽见桥廊的另一头浩浩荡荡地走过来一大群人,走在最前头满脸冰霜、一身红衣的年轻女子,赫然就是被幼桐扇过两耳光的三公主。 幼桐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52、撺掇 五十二 幼桐不愿生事, 见到三公主的第一反应就是折身躲开, 可为时已晚,三公主眼尖,早就瞅见了她, 眼睛顿时瞪圆,提着裙子就朝她冲了过来。 “是你!”三公主银牙紧咬, 面上隐有得色,冷笑道:“你胆子倒不小, 居然还敢进宫来, 不怕我打断你的腿。” 幼桐顿作惶恐之色,怯怯地躲到宫人身后,胆小地只探出个脑袋来, 话也不敢说, 委委屈屈地看着三公主,那副模样, 任谁见了, 都只当是三公主要仗势欺人。 三公主见她这副样子更是来气,回头朝身后伺候的宫女们怒道:“都看着做什么,还不给我打,狠狠地打!”说罢,又仰着脑袋瞪着幼桐冷笑不已。 她等了半晌, 却不见身后有任何动静,诧异地回头看,却只见宫女们一个个全都低着脑袋, 你看我,我看你,推推搡搡,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动手。三公主见状,气得浑身直发抖,手指着那些宫女们,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宫女中有个胆子稍大些的,生怕她又乱发脾气,好心上前劝道:“殿下,这位崔姑娘是大长公主刚认的义女,大长公主甚是看重,殿下还是消消气,莫要与她为难。”宫里上下,谁不晓得而今大梁朝都是大长公主说了算,就算是当今太后也不敢乱来,更何况她一个无权无势又不受宠的公主。 可三公主的脾气又是哪里能听得下劝告的,不仅没有就此罢手,反而愈加地暴跳如雷,也不唤人帮忙了,自己亲自冲上前来扇幼桐的耳光。幼桐也不躲,自有她身前的宫人急急地拦住,口中软语相劝,手里却不含糊,轻轻一推,就将三公主推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你一个下贱的奴才居然敢朝我动手!”三公主好不容易站定了,旋即气得一脸煞白。她自幼娇生惯养,仗着先帝的宠爱在宫里头横行无忌,即便是先帝过世后恩宠不在,宫里人也顾忌她的脾气对她恭恭敬敬的,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时连眼眶都红了,偏偏忍住了没掉眼泪。 幼桐也没想到静仪身边随便一个宫人也有这样的功夫,原本还打算东躲西藏地戏弄三公主一番的,这会儿也熄了这心思,睁大眼睛从那宫人身后探出脑袋来,一脸无辜地问道:“三公主殿下,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何苦非要和我过不去。相反的,上回你那一剑害得我那侍女在床上躺了一个来月,到现在疤痕都没消呢。” 三公主怒道:“你无耻,做了又不敢认账,非君子所为。”她堂堂的金枝玉叶,居然被这么个下贱女人打了耳光,这种事,连她自己也羞于说出口。 幼桐一脸茫然,委委屈屈地辩解道:“我做了什么了,引得三公主您发这么大的火。那日您忽然冲过来,我胡乱躲闪,一转身,就瞧见五哥进了屋。他下手没个轻重,莫不是伤到了殿下?”她笃定了崔维远没把自己下手教训三公主的事儿说出去,故撒起谎来连眼睛也不眨。 三公主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中也开始起了疑,难道真不是她出手,那么,又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打她耳光。她心里马上闪过一个人的名字,顿时又推翻了去,连道自己多想,可不知怎么地,一想到崔维远待她冷若冰霜拒之千里的态度,她又忍不住怀疑起来。 “我…我才不信你的话!”三公主强自镇定,大声喝道:“你说不是你做的,那你敢不敢发誓?” 幼桐也不含糊,立马举手朝天,凛然道:“老天在上,我崔文凤以过世的父亲之名发誓,今日所说绝无虚假。” 三公主哪里晓得她是个西贝货,见她说得信誓旦旦,原本的疑心也都烟消云散,只是一想到可能是崔维远对她动的手,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伺候的宫女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好好的怎么忽然又哭起来,纷纷上前劝慰,可是又不知从何劝起。幼桐见她这样的反应,心中却是明了,敢情这三公主也跟京里其他的姑娘一样,看上了崔维远,而今被幼桐一糊弄,见崔维远不仅不喜欢她,反而厌恶得要扇她耳光出气,如何不又气恼又伤心。 幼桐倒也不怕给崔维远惹麻烦,相反的,如此绝了三公主的念头,省得她日后再纠缠,说起来,崔维远还得谢她才是。脑子里灵光一闪,幼桐顿时想到一个主意,朝围在一旁的宫女们使了眼色,将她们悉数屏退后,这才低声道:“三公主可是为了我五哥而伤心?” 三公主抽抽噎噎地不说话,通红的眼朝她狠狠瞪了一眼,继续哭。 幼桐叹了一口气,靠着她身边走廊的美人靠坐下,微微皱眉看着她,小声劝道:“三公主不要哭了,我五哥——他不值得你这么伤心。” 见三公主仍不理她,她又继续诽谤崔维远道:“我就实话跟你说吧,我五哥这个人,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性子最暴躁,府里上下没有谁不怕他的,就连他的亲妹子文颜在他跟前都是战战兢兢的。要不,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成亲。以前他在陇西的名声就不好,原本都说了亲的,后来人家又上门退了,生怕自己女儿进了府受委屈。这也是到了京城,大伙儿不晓得他的秉性,见他出身名门,又才貌出众,这才趋之若鹜。二婶子迟迟地没给他定下亲事,还不就是想看到底谁家小姐的性子最是软弱好欺,吃了亏也不敢作声。三公主您性子倔强,我那五哥自然就有些不喜……” “崔维远竟是这样的人?”三公主也不哭了,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幼桐,“你莫不是在骗我吧,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啊。” 幼桐急得都快哭了,朝左右打量了一番,见四周并无人烟,这才急切地说道:“他可是我堂兄,我难道还编造谎言诓你不成?说他的坏话对我可没有好处。旁人就算了,您贵为公主,我也是不想看您这么一位金枝玉叶受他的愚弄。”说罢,又小声叮嘱道:“这些话公主您可千万别传出去,若是晓得是我说的,五哥可饶不过我。”说话,面上又带了些惊恐的神色。 三公主哪里想到她这么会骗人,心里头早已信了□□分,原本对崔维远的那点好感顿时消失无踪,甚至还生出一丝厌恶来。 幼桐察颜观色,见状又道:“三公主您是金枝玉叶,生得又貌美如花,值得更好的人。我五哥那里,就作罢吧。京里这么多世家子弟,够您挑得眼花了。” 三公主这会儿居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微微涨红着脸,小声道:“我被太后关在宫里头出不了门,外头那些人,连面也见不到,哪里还有得挑。而今要为父皇守孝,等三年孝满,怕是京里适龄的男子都娶了亲了。” 幼桐闻言也作担忧之色,想了想,故意叹道:“说起来,反倒是我见的人还多些,平日里跟着二婶和文颜在各府走动,倒也见过不少出色的人。不过,这么多人里面,最最出众的,还是沈家大公子,那容貌,那才情,真是独一无二。” 三公主嗤笑道:“你这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想着别的男人。若是被徐将军听到了,怕不是要气死。” 幼桐脸上一红,喃喃道:“我也就跟你偷偷说,旁人都不晓得,他自然也更不晓得。”三公主见她连这些私密的话都跟自己说,愈发地相信她是为了自己着想,心里对她更加信任起来。 “沈家大公子,再出众又有何用,人家都已经娶亲了。”三公主叹了口气,无奈道。沈家大公子比她们要大不少,不仅早已娶妻,膝下连孩子都有了。幼桐此事故意提及沈大公子,当然并不是要怂恿三公主打他的主意。 幼桐也跟着她惋惜地叹了口气,小声附和道:“君生我未生,真可惜,要不,三公主您与大公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对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尔后又皱起眉头,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三公主见她这样,便有些不耐烦,急道:“有什么话直说就是,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幼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摇头道:“我…我只是想到了沈家三公子,他…他和大公子生得倒是像。” 三公主眉一皱,面上有些不快。沈崔两家的婚事当初也曾闹得沸沸扬扬,三公主虽在深宫,却也听人说起过,只听人说沈三为了个外室跟崔家退婚,当时心里对沈三就极为反感,没想到幼桐居然会提及他,更没想到,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他并无恨意。 幼桐似乎猜出了三公主的心思,苦笑道:“也难怪三公主不喜他,因我们两家退婚一事,三公子名声有些不大好。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他。说起来,也是我们有缘无分,都被那个女人给骗了……” 她便将白灵如何跟着沈三的经过说给三公主听,当然巧妙地隐去了自己的事,又道:“那沈公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当是收留个可怜人,谁晓得那个白姑娘私底下会来找我,还传得街巷尽知。二叔二婶怕我嫁过去被人欺负,这才退了婚。外面的人不晓得,才传出那样的谣言。” 三公主听罢,顿时义愤填膺,怒道:“那个贱女人好生无耻,沈三公子也傻,怎能任由她在外头胡闹,而今弄成这样,不说别的,但凡是好人家的女儿,谁愿意嫁给他。”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那女人到底曾救过他,三公子最重情义,便是毁了自己的名声要护着她。”幼桐叹了口气,一脸无奈。 三公主不再说话,眼睛眨巴眨巴,眸中已有同情之色。 幼桐见她已上钩,心中暗喜。以三公主的性子,只怕过不了两日就要去缠着沈三了。虽说不能硬逼着沈三尚公主,但多少能给他上上眼药,不让他有安生日子过。 53、“推心置腹” 五十三 与三公主说了好一阵话, 直到三公主身边伺候的宫女过来说密太妃使人过来寻她, 三公主这才告辞离去,临走时,对幼桐已是一副推心置腹的神情。 待她走远, 幼桐也欲回崇福宫,方起身, 忽觉不对劲。方才她只顾着跟三公主说话,没留意附近的动静, 这会儿安静下来, 才发现周围似乎藏着人。 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到走廊边上往下一瞧,果然瞧见一身脏兮兮的小皇帝趴在底下的湖边上,竖起耳朵听得正认真。察觉头上的动静, 小皇帝也抬起头来, 亮晶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巴巴地瞧着幼桐, 目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神色。 也不晓得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又听去了多少话,幼桐忽然有种被人撞破了好事的尴尬,同时又有些头痛。旁的不说,若是她编排崔维远的那些话传了出去,他可真要娶不上媳妇儿了。 这厢幼桐脑子里还千回百转地想着怎么哄着小皇帝不要多嘴乱传话, 底下的脏小孩忽然朝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趁着幼桐一呆的工夫,他已经撒开腿跑得老远。幼桐正欲开口唤他, 忽听得走廊尽头传来轻缓的脚步声,马上又缄口不语,转身看过去。 却是安惠过来寻她,说是大长公主忙完了事儿,这会儿正在找人了。她眼睛好使,依稀瞧见不远处还在狂奔的小身影,眉头顿时皱起来,小声问道:“那是陛下?这会儿不是应该在御书房么?” 幼桐没回她的话。 回了崇福宫,静仪师太总算清净了下来,一见幼桐,就赶紧招呼她过来坐,指着桌上切好的西瓜道:“刚刚进贡上来的西瓜,我让人冰镇了两个,回头带两个去崔府。”想了想,又摇头道:“罢了,这两日热得厉害,你索性就在宫里住着,崇福宫的偏殿不当阳,晚上凉快,正好也可以陪我说说话,再过些日子等你嫁了人,我想再让你陪着我也难了。” 幼桐想想也是这个理,便笑着应了。静仪师太见她应下,赶紧吩咐安惠派人去崔府送信,晚上师徒俩一起用了膳,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话,直到安惠进来凑到静仪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才变了脸色,眸中闪过一丝怒气,沉声道:“去把陛下请过来?” 幼桐马上猜到定是小皇帝下午逃学的事捅了出来,脑子里闪过他巴巴的眼神和灿烂的笑,一时竟有些心软。旁人家的小孩,这个年纪正是招猫逗狗惹是生非的时候,看小皇帝一而再再而三地逃出宫去的行径,也晓得他是个好玩好动的性子,这么硬生生地被禁锢在宫里头,委实有些可怜。 正想着,小皇帝就被带到了,早已换了身干净衣裳,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跟在安惠身后,一进门就乖巧地唤了一声“姑母”,抬头见幼桐也在,稍稍有些意外,不安分地一直偷偷瞧她。幼桐见状便朝他笑了笑,他马上又别过脸去不看她,一副别别扭扭的神情。 静仪师太好生教训了他一番,小皇帝认错态度良好,一直都安安静静地听着,面上也作出真诚悔改的神情。只是那样子有些过,让幼桐不得不怀疑他平素是不是演得太多了。 静仪师太拿小皇帝也没有办法,教训了一阵,见他一直低着脑袋不作声,也不好再继续,无奈地挥挥手让安惠送他回去。可小皇帝这回却没有如往常一般逃似地跑得飞快,而是笑嘻嘻地上前指着幼桐道:“这个姐姐是谁?看着好生面善。” 分明是见了好几回了,却还偏偏装作头一回见面,这皇宫里头的人都不一般,演起戏来连眼睛也不眨。 一说到幼桐身上,静仪师太面上立刻柔和起来,微微笑着道:“这是你幼——是崔家的九小姐,姑母前不久刚认的义女。” “崔姐姐好。”小皇帝乖巧地唤道,一脸笑意。幼桐无端地心里头一阵恶寒,面上却是一副诚惶诚恐,赶紧道:“陛下切勿如此唤文凤,折煞我了。” 小皇帝马上调转脑袋去看静仪师太,委委屈屈地小声问道:“姑母,我唤姐姐不对么?崔姐姐长得好像我娘亲,我第一眼就觉得甚是亲切。崔姐姐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不愿我这么唤她?” 这小皇帝未免也太能装了!幼桐瞪大眼睛盯着他,小皇帝也不退缩,反而朝她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眼睛亮亮的,眉眼里都是笑。被他这么一瞧着,幼桐心里头又生不出气了。 小皇帝素来不爱跟宫里人说话,这会儿忽然对幼桐这么热络,静仪师太一面惊讶,一面又难得地欢喜,遂笑道:“你到底是当今天子,忽然对着文凤唤姐姐,她只是被惊吓到了,又怎会不喜欢你。”说罢,又朝幼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待小皇帝和善些。 幼桐无奈,只得勉强朝他笑笑,低声道:“陛下多想了。” 小皇帝立马顺杆儿往上爬,弯着眼睛上前笑道:“姑母,这个崔姐姐是不是就是跟徐大将军定亲的那位。崔姐姐长得这么好看,人又和善,难怪姑母会喜欢,便是我也喜欢得紧,看着倒比三姐姐和四姐姐还要可亲些。” 幼桐不晓得他到底要捣什么鬼,索性也不说话了,只一脸高深莫测地看着他笑。小皇帝又朝静仪师太撒娇道:“姑母,你就留崔姐姐在宫里多住些日子好不好,我和三姐姐四姐姐她们说不上话,倒是觉得跟崔姐姐投缘。” 这拢共才说了几句话,如何就投缘了?幼桐看着小皇帝森森地笑,小皇帝也一脸无辜地看着她笑。静仪师太也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看了她二人两眼,却没有反对,应道:“文凤会在宫里住几日,你上完了学再来找她就是。” 小皇帝立马眉开眼笑地应了,拉着幼桐的衣袖扯了扯,尔后才“依依不舍”地跟静仪师太告了辞。待他走了,静仪师太才不经意似的问道:“白天你遇到三公主了?” 幼桐眉一挑,瞥了安惠一眼,笑着应道:“是啊,上回跟她有些误会,好不容易才说清楚了。”虽说安惠是静仪师太的心腹,可不知为什么,幼桐并不愿意将此事当着她的面说出来。 静仪师太皱眉道:“三公主性子极坏,没有为难你吧。以后再瞧见她,远远地躲开些,省得她又要闹事。”说到此处面上又有些不喜,摇头道:“也是先帝太宠着她,才养成了那样不可一世的性子,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她也不懂事些,日后怕是有的受了。” 静仪师太除了与太后斗之外,与宫中的诸位太妃们倒是相处得甚好,便是三公主在宫中如此横行,她也一贯地让着,要不,也不会特意叮嘱幼桐不要与三公主起冲突了。 幼桐笑道:“我理会的,不会乱来。”三公主今儿被她哄得团团转,这几日想来是绝对不会为难她。静仪师太也晓得她是个有分寸的,见她面上一副淡然,心里晓得她定是胸有成竹,便没有再说了。 第二日大早,三公主居然破天荒地来寻幼桐说话,直把崇福宫里的诸位宫女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谁不晓得三公主脾气坏,这宫里上下,她除了对生母密太妃还算恭敬外,什么时候对旁人和颜悦色过,而今见她居然对着幼桐笑意盈盈,哪里不惊诧。 三公主脾气虽坏,人却单纯得很,十分好哄,加上幼桐又不着痕迹地奉承,顿时让她生出一种知己难逢的感觉,拉着幼桐什么知心的话都说。但说了一阵,幼桐很快就猜到了她的来意,心中暗喜。 可不正是她昨儿一番话将三公主给说得动了心,这会儿却是回头来寻她出主意。幼桐见她这般急躁,赶紧先将她劝住了,柔声道:“三公主切勿冲动,而今您到底在守孝,若是有心人乱传什么话出去,坏了您的名声不说,传到三公子耳朵里,让他误会就不好了。” 三公主听到一半时还不以为然,待听到最后一句话,立马就蔫了,面上顿时显出焦躁不安的情绪,急道:“那可怎么办?” 幼桐笑道:“公主不要急,三公子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您若是听我一步步慢慢来,保证他手到擒来。” 三公主道:“我自然听你的,只是,那沈文朗年纪也不小了,若是沈家忽然给他定了亲,那可如何是好。” 幼桐道:“我的公主殿下,这沈家也是世家大族,定亲之事非同小可,又岂是一两日就能说定的。只要他们一说亲,我们就偷偷地设计坏了他们的好事,要不,再弄些流言在京里传,总不让他说成就是。” 三公主闻言心中大定,愈发地堆幼桐言听计从起来。 沈府这边,沈三的日子也不好过。沈大公子一回府,家里头就热闹起来,从早到晚都有各色人物来府里拜访,大公子不得空招待,沈三就被抓了壮丁,整日地应酬这些客人。 这日好不容易才将最后一批客人送走,刚回屋打了一会儿盹,就听到外头有下人来唤,说是大公子有请。沈三只得赶紧换了衣服去书房找他。 方进门,就听见大公子冷冷的声音,“把门关上。” 沈三心中一突,抬头去看,只见大公子端坐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卷文书在看,面孔隐藏在昏暗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大哥——”沈三无缘由地有些心虚,低低地唤了一声,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大公子缓缓抬起头,浓黑的剑眉微微皱起,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我还以为你长进了,结果做出这样的事来。”他声音不高,语气也平缓,可不知为何,听在沈三的耳朵里却像带了刺。他张张嘴想辩解两句,可又找不出话来说,最后只是咬唇不语。 “怎么,不服气?”大公子站起身,将文书甩到他面前,冷笑道:“瞧瞧你都做了些什么?利用一个女人去立功?行,要么你就不择手段一直到底,我还算你有本事,偏偏又狠不下心肠,还留些祸端,反而败坏自己名声。如此优柔寡断,如何成事!” 沈三不敢反嘴,低低地垂着脑袋,也看不清面上到底什么表情。 大公子见状更是气恼,一脚将面前桌子踢开,怒道:“三天之内把那个女人的事解决了,若是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到时候别怪我多事。” 沈三没说话,转身出了门。 54、南疆传言 五十四 沈家大少奶奶方进院子, 就见沈三沉着脸从书房里出来, 见了她,僵硬地挤出丝笑容来,打了声招呼后便急匆匆地出了门。大少奶奶心知他定是又在丈夫跟前挨了训, 朝他善意地点点头,赶紧进屋去寻大公子说话。 “怎么又跟三叔闹翻了?”大少奶奶一进屋就责备道:“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非要弄得这么剑拔弩张,回头婆婆晓得了, 又要说你。” 大公子原本面上一片寒意, 听到她的声音,顿时敛去厉色,眉眼间笼上一片温柔, 低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浩儿呢?” 大少奶奶倒了杯茶给他,一面收拾桌上的文书一面柔声回道:“方才玩了一阵, 累了, 我让碧玉哄他先去睡了。”说话时又想到了什么,笑道:“他又新长了一颗牙,而今一共有七颗牙齿了,整天依依呀呀的,好像真能说话一般。” 大公子闻言笑道:“我幼时说话说得晚, 他倒是比我聪明多了,不像我——”话说到一般忽又顿住,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苦笑一声,摇摇头,又道:“明儿我要带浩儿去师父坟上去拜祭,你回头准备准备。” 大少奶奶微微一愣,讶然道:“明儿不去衙门么?” 大公子不以为然地摇头道:“衙门里自然有人做主,我去了也是给人添乱,还不如偷个懒,大家还都自在些。”话虽这么说,可大少奶奶还是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甘。数年征战,最后得到的却只是怀疑与猜忌,换做是谁,也都不甘心。 “夫君——” “罢了罢了,”大公子笑道:“这些年我总在外头,连浩儿出生也没能陪在你身边,于你们娘俩最是亏欠。以后能日日陪着,看着浩儿长大,也属难得。朝廷的这些事,便由着他们折腾就是,便是没了我,这不是还有老三么。” 他不说沈三还好,大少奶奶马上又想到了方才的事,忍不住低声劝道:“三叔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最是吃软不吃硬,你何苦总跟他过不去,弄得兄弟两个跟仇人似的。这要是传出去,人家还不得说沈家兄弟不和。” 大公子冷笑道:“嘴长在人家脸上,随他们说去。南边战事一了,我迟早要被架空,沈家日后便只能靠他。若还像以前那样行事,迟早要捅出大篓子,自己吃亏也就罢了,连累了府里头,可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大少奶奶哪里不晓得这个理,只是一想到沈三的脸色,心里头就有些发怵,再见面前的丈夫这副无奈又颓废的神情,更是心疼不已。 大公子抬头看了看她,忽然笑起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柔声安慰道:“瞧瞧你,眼睛都红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当初出征的时候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能活着回来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朝廷再怎么顾忌我,也得寻个好听的由头将我搁置,我琢磨着这几日旨意就能下来,说不定还能得个爵位呢。” 大少奶奶听到此处,眼泪都掉下来了,强笑着说道:“那敢情好,日后浩儿还能蒙荫承爵,省得长大后学你一般在外头卖命,还落不得一个好字。” ----- 不等三日,大公子第二日派人再去胡同里打探消息时,那边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只要人不在京城里碍眼,随他到底怎么处置,大公子都懒得再过问。又过了两日,朝中终于有旨意下来,果然是封了爵,得了个一等侯兼云骑尉,每年有俸银三千两,禄米2500斗。 免不了又要庆贺一番,京里的权贵和大小官员也都客气地来捧场,嘴里虽说着恭喜,脸上却没有了之前的阿谀之色。明眼人都晓得这爵位里头所包含的意思,大公子虽说封了侯,却丢了军权,哪里还有先前的风光。 当然,沈家的这些事都打扰不到宫里的幼桐,她在宫中一住就是小半月,很快就与宫中诸位太妃公主混得熟络,每日闲聊话家常,日子倒是过得悠闲。三公主而今对她甚是信服,虽不能说是言听计从,但待她明显与旁人不同。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小皇帝对幼桐的态度,似乎对幼桐格外和善,有事没事总爱围着她转,问些不着边际甚至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弄得幼桐总是哭笑不得。她总觉得小皇帝另有企图,但他总不说,幼桐也不问,就这么一直拖着。 若说这宫中唯一与幼桐不对盘的,那就只有太后了,若非幼桐而今靠着大长公主这棵大树,她早就要朝她下手的,而今多了些顾虑不便出手,但每回见了,也懒得给她好脸色。幼桐反正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态度来,让她挑不出一丝错。 到了月底,幼桐实在不便再在宫中久待,这才出宫回崔府备嫁。大长公主使人整理了好几车的衣服首饰、日常用品送出去,直把众人羡慕的不行。 出宫这一日天光甚好,前一晚下了场小雨,将最后一丝暑气驱尽,空气中多了些新鲜的青草香,干净而爽利。大早上又放了晴,太阳却不大,照在身上懒洋洋的。 因大长公主忙于政务,便让安惠送幼桐出宫,幼桐不愿麻烦她,索性推了,笑道:“又不是头一回来了,何必弄得这么麻烦。您身边也需要个得力的人伺候,随便找个宫人送我回去就是。” 大长公主也不和她客气,见她如此说,便应了,点了另外两个心腹的宫女送幼桐去崔府。回去的时候坐的大长公主的马车,一路上根本没有人敢阻拦,出宫的时候,幼桐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没听到徐渭的声音,心中略有些失望,同时又忍不住泛出相思之意。 左监门卫的守卫十分尽责,依照规矩问宫人检查了令牌后才放行。一同等着出宫的还有一辆马车,见大长公主的车在门口,那边就客客气气地等着不曾作声。待出了宫,那辆马车才开始动起来,迅速超过幼桐,冲到了前方。 这才走了没几丈远,忽听得前头马儿一阵嘶叫,尔后“轰隆”一声闷响,竟似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墙上。随即,幼桐所乘坐的马车也缓缓停下,车夫在外头小声道:“小姐,前头的马车把路给堵住了。” 幼桐眉头一皱,忍住了没掀开帘子往外看,只低声道:“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儿,车夫才过来回话,说是前头拉车的马儿不晓得怎么受了惊,忽然停了下来,害得马车撞在了墙上,撞坏了车辕,这会儿已是不能动。又说吴家小侯爷已经唤人去搬车了,让幼桐稍候。 听到前头是吴小侯爷的马车,幼桐皱了皱眉,没说话。一旁的宫女和慧巧见她面上严肃,也不敢作声。过了好一阵,才听到车夫说通了路。正要再出发,外头又传来一个声音,道:“耽误了崔小姐,真是抱歉。” 幼桐听出那是吴家小侯爷的声音,顿时想起当日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想了想,没说话,只让慧巧代她回道:“小侯爷客气了,我们帮不上忙,我家小姐心中甚是不安。” 接连又寒暄了两句,幼桐怕被他听出自己的声音,左右不说话,只让慧巧代劳。到底只是偶尔碰到,吴小侯爷不便多说,客气了两句后,便与幼桐告了辞。待走了一阵,幼桐这才低声问车夫道:“方才是你跟小侯爷说我在车里吗?” 车夫赶紧回道:“小的怎敢乱嚼舌根。” 幼桐心中有了数,没再多问。 回了崔府,自然又是一番折腾,尤其是文颜,一见她的面就恨不得窜到她身上来挂住,一会儿抱怨说她一个人在府里头多么无聊,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说起最近京里发生的新鲜事儿,也不管自己的话里前后矛盾。 幼桐带回来的这几车“嫁妆”也让崔府上下好生羡慕,文颜倒是没旁的心思,只一个劲地说这个好看,那个好玩,旁人看着她的眼神却难免有些异样,有羡慕有嫉妒,还有说不出的酸味。好在幼桐也早就习惯了,并不以为然,除了挑了几样精巧的物事送给文颜外,便只有随身伺候的几个丫鬟得了赏赐。 晚上用饭的时候,崔维远回了府,瞧见幼桐也在,略觉意外,客气地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幼桐见他和崔二爷的面上都难掩疲惫之色,再联想到接连好几日大长公主都忙得不可开交,心中隐约觉得似乎朝中又出了事。 过了几日,果然隐约听到了风声,说是南疆又有些不安分,朝廷前些日子新任命的镇南将军半路上就被刺杀了,这派出的第二个,竟在京城外五十余里处遭了伏击,负了重伤,生死不测。 虽说南疆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但这并不妨碍京中的百姓对此议论纷纷,尤其京城外的那场刺杀,很快有人将此事与之前大公子回京时的那次事件联系起来,又说南疆诸族不安于室蠢蠢欲动,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叛乱…… 这话才传了没几日,南疆果然传来了叛乱的消息。与此同时,第三位镇南将军在接到任命旨意的当晚就被人刺杀了。京城中一时人心惶惶,很快就有人提及应请沈家大公子再次南征,而这个时候,沈家大公子已经领着妻儿去了城外的别庄小住。 55、洞房花烛夜 五十五 无论坊间如何传闻, 沈家大公子却依旧继续在城外“逍遥”, 朝中也未曾传出任何要重派大公子南下的消息,倒是有人提议让徐渭重回军中,但很快又被否决了。无论南疆局势有多紧迫, 总不会比宫禁更重要,徐渭是先帝临终前下令调回京城的, 一年都未到,怎能轻易调离。 最后还是李上将军亲自荐人, 推举了军中一位六品的校尉出征。之后一路南下, 虽也遇了好几次暗杀,但都顺利逃过,平平安安地到了南疆。与此同时, 沈三也从城外调进了京, 虽未升职,手底下的兵却比之前多了近三分之一。 徐渭这边, 因他与幼桐定亲之故, 大长公主待他格外亲厚,便是在朝上,也是与众不同的和颜悦色。故徐家虽未站队,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已属大长公主一方。徐渭虽无奈, 却又不便解释,只私底下跟李上将军开玩笑似的说了两句。 这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因徐老爷得李上将军提拔之故,两家便常走动,徐渭幼时聪慧,颇得李上将军喜爱,养在膝下,悉心教诲,之后徐渭拜白石老人为师,也是得了李上将军的推荐。 二人说起朝中事务也不曾拐弯抹角,李上将军更是直言镇南将军遇刺一事颇有蹊跷。徐渭哪里听不出他的意思,只摇头苦笑道:“我也曾派人私底下去查过,但终究一无所获。没有证据,我也不便胡乱猜疑。” 李上将军道:“此事哪里需胡乱猜测,只需看事成后谁受益最大便一目了然。虽说朝廷卸磨杀驴做得过了,但他又怎能做出这种事来。”说到此处,他已是摇头不已。 徐渭却不同意他的话,摇头道:“大公子我虽未曾深交,但多少打过几次交道。此人聪敏决断,胸有丘壑,虽有时也不择手段,但却不是阴险狡诈之人。就是因为此事太过明显,大家都认为大公子贪恋军权,不愿放手,这才怀疑于他。朝中官员都这般思量,更何况皇家,如此一来,大公子起复更是遥遥无期。说老实话,以大公子的本事,他若真想使什么阴招,又岂是能被人随便看出来的。” 李上将军闻言亦颇觉有理,捋了捋下颌的长须,皱眉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陷害他?” 徐渭却不直接回话,笑道:“大公子敏于常人,哪里会不晓得自己在南疆经营多年犯了皇家大忌,便是朝廷不传召,他也会设法回京。刺杀一事,想必他心中也有数,只不过懒得计较,正要也借此脱身罢了。他若是不退,沈家余下的子弟便无法再出头,又何苦碍着旁人的仕途。” 李上将军眸光微闪,似乎听出了徐渭话里的意思,正色看了他两眼。徐渭这会儿却只是笑笑,再没说话了。 李上将军见状,也不再问,只说笑地提及他的婚事。徐渭马上又高兴起来,眉眼间难掩欢喜,方才还是侃侃而谈的大将军,马上就变成了个普通男子。 很快就到了月中,二人的婚期也越来越近。徐崔两家都忙起来,府里布置的布置,安排的安排,上上下下,没有一个闲人。请柬早就已经发出去了,崔家最后一次清点完嫁妆,于婚礼前一日敲锣打鼓地送去徐府。整整一百二十抬嫁妆,每个匣子都装得满满的,全京城的人都涌出来看热闹,直道崔九小姐好福气。 紧接着便是大婚。 到了九月十八这日,天气晴好,秋高气爽。 幼桐天还没亮就被唤了起床,梳妆打扮,换上新嫁衣。府里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幼桐反而闲下来,只傻坐着任由人折腾就是。原本以为自己的情绪会很激动,到了这时候却平静下来,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一般。 早上几乎没有吃东西,到了吉时就迷迷糊糊地被塞进了花轿,慧英和慧巧在轿子外跟着,还有一并十来个陪嫁的丫鬟下人跟在后头。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后,轿子腾空,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朝徐府方向进发。徐崔两家离得不远,但依京城的风俗,送亲的队伍需绕城走半圈,故这短短的一段路程反而绕走了一个多时辰。 到了徐府,这里又是另一番景象。 徐家素来低调,宅院比崔府还要小些,拢共才四进院落,若不是这一次大手笔的下聘,京里的百姓还真不晓得徐家的家底。因徐家平日里不拉帮结派,结交的官员也不多,只给至亲好友发了请柬。绕是如此,还是有大批的客人蜂拥而至,将府里堵得水泄不通。到底是大喜之日,徐渭也绝不会拉下脸来赶人,只私底下嘱咐管家将诸位客人的礼单记好,预备回头再还回去。 花轿到了门口,徐渭在众人簇拥下去踢了轿门,慧英和慧巧这才搀扶着幼桐小心翼翼地从轿子里出来。大红色的嫁衣,绣花红盖头,浑身上下只露出十根纤长的手指,在这一片艳色中更显得如白玉般晶莹。 徐渭一时竟有些恍惚,盯着她的手指尖连动也不会动了,一旁看热闹的人瞧着,都忍不住大笑着起哄。徐渭这才猛地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上前牵住红绸带,将幼桐引入大厅中。 徐老爷跟徐夫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脸上难得地有些紧张。幼桐反正是看不见,只盯着自己脚尖,依照规矩拜了天地,尔后又迷迷糊糊地被人送去了洞房。 外头吵闹得厉害,洞房里却安静,徐渭一面急着要去外头招呼客人,一面又担心饿着幼桐,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赶紧掀了红盖头,又吩咐下人去端了些饭菜过来先让幼桐填饱肚子。陪嫁过来的几个丫鬟嬷嬷见状,又好笑又欢喜,虽说坏了规矩,可徐渭这股子心疼劲儿却是毫不作伪,她们心里头原本还担心徐渭是那“余小姐”之故才娶的自家小姐,生怕他不珍惜,而今见了,才终于放下心来。 幼桐吃罢了东西还欲洗脸,被陪房过来的嬷嬷拦住了,好说歹说,非要她等着喝完交杯酒才能洗。幼桐拗不过她,只得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也不晓得坐了多久,窗外早已一片漆黑,才听到徐渭沉重的脚步声。 无缘无故的,幼桐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心跳得厉害,好像一不小心都能吐出来,脸上也热得难受,这会儿倒是庆幸自己没洗去脸上的脂粉了,要不,这脸红得该多丢人。 徐渭喝了些酒,身上带着些味道,一靠近幼桐,她就微微皱起眉头。徐渭马上发现了,赶紧笑道:“我这就去洗澡换衣服。”说罢,又朝她傻笑了两声。一旁伺候的丫鬟也伶俐,不待徐渭吩咐,就赶紧下去准备热水。 不一会儿热水来了,徐渭让她们就放在外头的屏风后,随后脱了外衣准备去沐浴。才起身,忽又想到什么,朝屋里诸位伺候的丫鬟嬷嬷道:“这里不需你们伺候了,且回去休息。” 诸位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愣住。 徐渭见她们竟然不肯走,顿时有些尴尬,又不知到底哪里出的问题,想了想,顿时恍然大悟,赶紧从荷包里掏了一包碎银子出来,给她们每人发了个小元宝,罢了,才笑道:“今儿辛苦大家了,明日再论功行赏。嗯——”他睁大眼瞧着大伙儿,一副商量的语气,“这回可以走了吧。” 众人一时忍俊不禁,就连坐在后头床上的幼桐也忍不住笑得直发抖,又不好作声提醒,只憋得一脸通红。还是慧英忍不住出声道:“将军,我们现在可不能走。您跟九小姐都还没喝交杯酒呢。” 徐渭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顿时尴尬得一脸通红,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又偷偷回头看了幼桐一眼,见她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也不着恼,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由下人伺候着喝了交杯酒,又有嬷嬷在床上撒了红枣、桂圆、花生和栗子,说了些吉祥话儿,大家这才知趣地赶紧退下,只不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揶揄的笑,相互使着眼神,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情。 待众人走远,徐渭这才欢喜起来,转身走到幼桐跟前,傻傻地看着她,也不说话。幼桐见他这副呆样,只觉好笑,忍不住伸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半是嗔怪半是气恼地说道:“傻愣着做什么,不是要去洗澡的么,再不去,水都凉了。” 徐渭这才笑呵呵地应了,也不转身,眼睛一直盯着她,直挺挺地往后退。幼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脸红红地低下头去,再次抬头时,只瞧见徐渭已退到了屏风的位置,正欲出声提醒,已是来不及。 只听得“哐当——”一声响,千军万马前不曾失蹄的徐大将军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幼桐赶紧起身准备去扶他,徐渭却连连挥手,逞强道:“不必不必,我自己能起来。”说罢,一面朝幼桐尴尬地笑,一面准备起身。 脚上却不知怎么搅到了一旁的帷帐,刚刚才好不容易站起身的徐大将军被它一拌,整个人陡然向前倾。他还算反应快,反手一抓,隐隐抓到一物,身子暂时稳住。他心中稍定,又转过头来朝幼桐笑,正只瞧见幼桐一脸的惊恐,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他前面,急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徐渭尚未明白她的意思,手里陡然一松,扭头去看,却被一大桶热水给浇得透湿….. 这悲惨的洞房花烛夜啊! 56、洞房花烛(二) 五十六 屋里闹出这番大动静, 外头却没有人敢进来探问, 生怕坏了他们的好事。幼桐也怕旁人瞧见徐渭这副狼狈样,不好唤人进来帮忙,连鞋子也顾不上穿, 快步冲上前去,一面扶起他, 一面关切地问道:“可摔到了哪里?痛不痛?” 徐渭脸上涨得通红,尴尬地扶着幼桐的手站起身, 想笑两声, 却僵着脸实在笑不出来。幼桐也是好气又好笑,又怕徐渭见了尴尬,只强忍着将他扶到里屋的床上, 自己赶紧去柜子里找干净衣服让他换。 徐渭摔得并不重, 只是浑身被浇得透湿,样子十分狼狈。一瞧见幼桐去外头柜子里找衣服, 他赶紧起身手忙脚乱地将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才脱到一半, 幼桐已经抱着衣服进了里屋…… 下意识的,幼桐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转过身去,面红耳赤地道:“你做什么呢?都摔成这样了,脑子里怎么还想着——”说着,气恼地将手里的衣服朝他扔了过去。 徐渭一听就晓得她误会了, 嘿嘿笑了两声,赶紧将里衣套上,罢了才上前来拉幼桐的手, 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换件衣服,洗…洗澡…”说着,又红着脸朝外头唤了几声,让下人再送些热水进来。 幼桐这才晓得自己误会了,顿时尴尬起来,红着脸瞪了他一眼。 徐渭难得见她这副羞怯脸红的模样,心里头仿佛有个爪子一直在挠,忍不住猛地上前抱着她啄了一口,见幼桐瞪大眼睛一副尚未反应过来的茫然样,他又觉得特别开心。 外头很快送了水进来,瞧见徐渭这么快就换了衣服,那几个丫鬟顿时挤眉弄眼地作出一副早就料到了的神色,又盯着地上一大滩水迹连连慨叹,嘴里小声地嘟囔着什么“猴急”之类的话。徐渭也知道她们想歪了,只是这事儿实在不好解释,越描越黑,再说,这夫妻间房事也没必要解释。 将那几个丫鬟打发出去后,徐渭迅速地抹了两把身子,洗得干干净净了才光着脚丫子冲回来,一把将幼桐抱住了往床上倒。幼桐遂不提防被他扑了个正着,徐渭那一双胳膊跟铁一般结实,想挣也挣不开,她胡乱地挠了他两把,不仅没让他松手,反而挠得他哈哈笑起来,往她怀里直拱。 “幼桐——”只要是正常男人,心爱女人在怀中,又怎能不情动,更何况,这还是二人的洞房花烛夜。徐渭看着幼桐的眼神渐渐开始迷离,手上也开始不老实地悄悄伸到她衣裳下。滚烫的手掌触碰到幼桐细腻的肌肤,她忍不住轻轻地打了个颤,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上下的力气仿佛都被抽走,软得好似一团泥。 湿热的气息在耳畔,略带薄茧的手在身上游走,很快就将二人身上的束缚悉数褪去,年轻的身体紧紧交织在一起。 “幼桐…幼桐……” “我在……” 徐渭低头吻住她嫣红的樱唇,手滑向她的胸口轻轻揉搓,身下的幼桐早已娇喘吁吁,喉中不由自主地呻吟出声,这声音在徐渭耳中听来宛如仙乐,情绪更加激动,密密的吻一路自上而下,落在幼桐雪白的胸口…… …… 一番云雨后,幼桐有些累,软软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徐渭却精神抖擞,先去端了热水来给二人清洗过了,尔后又光着身子钻进被子里,将手臂环上她的腰,一会儿,又不老实地滑向她柔软的胸口,手中使力,将她整个人都搬过来对着自己,身体缓缓前移,头贴着头,胸贴着胸,每一寸肌肤都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还痛吗?”徐渭在她耳边柔声问。 幼桐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徐渭却呵呵地笑起来,手上不老实地又在她周身滑动。幼桐想躲,微微一动身子,马上靠到了他的敏感处,顿时吓了一大跳,扭过身子就要逃,却又怎么逃得过,方才转身就又被徐渭压在了身下。 徐渭初尝人事,食髓知味,一晚上拉着幼桐不放手,恩爱非常。到了第二日,两人都有些累,醒来的时候外头天都亮了。幼桐迷迷糊糊地一睁眼,瞧见外头的天光都已照进屋,顿时惊吓得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 “怎么了?”徐渭一边打哈欠一边睁开眼,瞧见幼桐衣衫不整,眼睛顿时又有些发直,一双手不由自主地往她身上探。才刚上身,就被她一手打开,又气又恼地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胡闹,还不赶紧起来。” 徐渭被她这么骂也不恼,往床上一倒,笑嘻嘻地耍赖道:“起什么床啊,我这都还没睡好呢。过来躺下,陪我再多睡会儿。我爹娘那里不必理会,他们还巴不得我们迟些。”说着,又一脸色咪咪地去拽她。 幼桐到底是学武之人,哪里会被他轻易拉回去,顺势抓住他的手咬了一口,尔后迅速地抓了件衣服裹上,跳下床来,双手叉腰地朝徐渭怒目而视,道:“你还不起来?” 徐渭怕她真生气,只得连连告饶道:“我起就是,我起就是。”说话时,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跳了起来,猛地扑到幼桐身上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尔后得意地哈哈大笑。幼桐也哭笑不得,从床边抓了件衣服递给他,自个儿则去收拾床上的东西。 掀开被子,幼桐低头正要整理床铺,忽然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愣在原地,原本桃红的双腮忽然变得煞白,握着被褥的手轻轻发抖,眸中有惊讶有惶恐,更多是不敢置信…… 徐渭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赶紧冲上前来一把拥住她,柔声问道:“怎么了?脸色忽然这么难看,可是身子不舒服?” 幼桐不说话,呆呆地看着床上,好似木偶一般缓缓转过头来看了他一会儿,又缓缓摇头,将手里的被褥放回原处,好像失了魂魄一般一屁股坐在床边,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目光游离,一言不发。 徐渭何时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偏生又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只将她紧紧抱住,一边亲吻她的秀发,一边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幼桐却不作声,僵硬地转过身来,在床头抓了件衣服胡乱地穿在身上,一低头就朝门口冲去。徐渭见状,更觉不妙,也不管到底出了什么事,心中直觉不能让她出门,否则到时候定无法收拾,也顾不上再问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进怀里,急道:“出了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幼桐,我们俩是夫妻啊。” 幼桐缓缓抬起头来,眼中竟已一片通红,泪光闪烁,只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终究开不了口。徐渭见状更是心急如焚,所幸脑子还存着一丝灵光,想着方才幼桐的变化仿佛是在铺床时才有的,赶紧抓着她的手往床前凑,一把掀开被褥,想找出原因来。 只是,这床上干干净净的,哪里有什么异样? 干净——徐渭脑子里一轰,顿时想到了原因。这床上铺着的雪白帕子仍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落红…… 徐渭这么一愣,幼桐已是受不住,紧咬双唇,手上一用劲,挣脱了他的束缚就要往外奔。徐渭猛地反应过来,拔腿就去追,眼看着她就要冲出门,什么也顾不上了,飞身就扑了上去,将幼桐压在身下。 门哐当一声被打开,慧英和慧巧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看着她二位,尔后赶紧转过身去,面红耳赤地道:“我们什么也没看到…..”说罢,赶紧加快步子躲开去,临走前还不忘了将门给带上。 待屋里安静下来,徐渭这才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幼桐抱回床上,捋了捋她额际的乱发,又上前亲了亲她的面颊,握住她的手搓了搓,好不容易才想好了怎么开口,低声道:“幼桐,我信你。” 幼桐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尔后便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淌,“我…我没有…”她根本没有办法再往下继续说,所有的话语全都哽在喉咙里,很快又被哭泣声掩盖。这一辈子,她从来没有像刚刚那么惊惶失措过。大婚的甜蜜和喜悦还在心间,却忽然遇到这等事,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关爱仿佛在一瞬间就要全部消散,让她如何能不惊恐。如果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倒也罢了,可偏偏她却什么也没有做过,让她如何心甘。 “没事了,没事了。”徐渭将她抱在怀中,一面轻抚她的背,一面柔声安慰,“我信你,一定会没事的。”除了这句话,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只知道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对,幼桐怕是就会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她那样的性子,要强又倔强,受不得半点委屈和冤枉。 哭了好一阵,幼桐终于才静下来,眼睛虽然还肿着,但好歹没再继续掉眼泪了。徐渭总算松了口气,靠在她身边坐下,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低声说道:“我们结发夫妻,你怎么能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跑掉,若不是我拦得及时,你怕不是要一走了之,再不回来了?” 幼桐不说话,眼巴巴地看着他,又是委屈,又是伤心。 徐渭原本还打算再说她两句的,见她这样,也再也硬不下心肠教训她,只得柔声道:“我以前在古书里也看到过,说是练武的女孩子容易……容易伤到私处,所以,才会无落红,并不是旁的原因。” “你——” “你听我说——”徐渭打断她的话,捧着她的脸正视她双眼,正色道:“你我相知相恋,到而今大婚,十分不容易,我从不疑你。我也希望你信我,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只要你一个人。此生偕老,不离不弃。” 幼桐心中一震,眼睛又开始发红,又怕徐渭看见,赶紧低头往他怀里蹭,声音里带着哭腔道:“你说过的话要作数,不许耍赖。”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57、九鼎 五十七 无论徐渭怎么信任她, 旁人可并不一定这么想, 所以此事却是绝不可传出去的,便是徐夫人那里也只能瞒着。最后还是徐渭咬破了手指滴了些血在帕子上,二人又在屋里等了一阵, 直到那血迹都干了,这才出来。 下人们早在外头候着, 见她们终于开了门,赶紧进屋来收拾, 伺候二人洗漱。有两个胆子大些的, 还忍不住开了两句玩笑。只不过,幼桐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一直沉着脸, 徐渭见她心情不好, 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两个丫鬟见二人都板着脸不作声,顿时有些慌, 旁的下人们不敢再乱说话, 轻手轻脚地伺候着,连说话都不敢高声。 洗漱罢了,又用了早餐,幼桐得去拜见公婆。徐渭自然在一旁陪着,小心备至、呵护有加, 直把一旁的丫鬟看得羡慕得不行,有心想说两句玩笑话,瞥见幼桐的脸色, 又赶紧住了嘴。 得知他们两人要过来请安,徐老爷和徐夫人早已笑眯眯地在正厅坐下。徐老爷是一贯的严肃又沉默寡言,眯着眼睛端坐在太师椅上一言不发,屋里只听见徐夫人热情洋溢的声音,“我的儿”长,“我的儿”短的。幼桐被她摸了几把脸,心里也渐渐暖了起来,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徐渭一直在旁边偷偷看她,见她脸色终于好转,心中方才松了一口气。 到中午用饭的时候,徐聪也回来了,恭恭敬敬地拜见了大嫂,又笑嘻嘻地朝徐渭挑了挑眉,一脸揶揄之色。徐渭也不理他,只笑着向幼桐介绍桌上的各色菜式。 正吃着饭,徐聪忽然朝徐渭问道:“大哥,你的手指头怎么了?” 幼桐闻言身上一震,徐渭敏感地察觉了她的异样,伸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腿,面上却是一派自然,淡淡道:“我自己咬的。” 徐老爷和徐夫人闻言都停了筷子,齐齐地朝徐渭手上看来,果见他左手食指有个小伤口,二人又朝幼桐看了一眼,见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似乎有了数,相互交换了个眼神,轻咳了两声。徐夫人朝徐聪道:“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以后你成亲就晓得了。” 徐聪顿时噎住,还欲再说,脑子里忽有灵光一闪,顿时想到了什么,面上显出古怪的神色,望向徐渭的眼神便带了些揶揄和促狭,忍俊不禁道:“哦,大哥真是好兴致,呵…呵呵……” 徐夫人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露骨的话来让幼桐难堪,赶紧往他碗里夹了一大筷子青菜,口中道:“吃饭的时候少说话,多吃菜。” 徐聪大小就不爱吃青菜,府里上下谁不晓得,可徐夫人素来在家里头一言九鼎惯了,谁又敢违背她的话,徐聪顿时陷入两难的境地,小心翼翼地把青菜扒到一边,一面苦笑,一面摇头,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爹不疼,娘不爱”之类的话,最后被徐夫人一个巴掌给扇了回去。 下午徐渭领着幼桐在府里头转悠。徐府不大,府里的下人也不多,各院洒扫伺候的加上厨房打杂采买的拢共也才二十多个,比崔家的排场小得多。幼桐想想跟着自己陪嫁过来的丫鬟嬷嬷还有两户陪房一共就要十来个人,一时有些汗颜,心里头已经开始盘算着过些日子怎么处理才好。 徐渭和幼桐的院子在府里的东边,西面则是徐聪的住处,徐老爷和夫人住在正房,后面还有一处幽静偏僻的宅院则是徐家的画室。 “画室?”幼桐听到此处微微有些意外,虽说上回徐渭赠她画作的时候她就晓得徐家怕是藏了不少好画,可是,寻常人家收藏的字画大多摆放在书房,哪里还会专门辟一间画室。这徐家,不仅有画室,而且还特意辟一处院子。 “我带你进去看看。”徐渭难得地一脸得色,牵着幼桐的手朝画室走去。 这院子不大,拢共才三间正房,但院中的景致却是极为精巧可爱,葱绿的翠竹、小小的竹亭,竹亭上盖着厚厚的茅草,脚下是一片一片的青石板,小路两侧栽种了许多不知名的花草,而今正开着紫色和白色的小花。院子里有风,时不时地带动竹叶沙沙作响,安宁静谧,仿佛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 推开原木色的大门,幼桐一走进屋,顿时被房间里密密麻麻挂着的字画作品惊呆,睁大眼睛看了半晌,她才终于惊醒一般,张张嘴,茫然道:“这…这…敢情全大梁朝所有的名人字画全都在此处了。” 徐渭却只神秘地笑,顺手从墙上取下一副画作来递给幼桐,笑道:“你仔细看看,看清楚。” 幼桐见他笑得有些怪,心中不免惊疑,接过画走到窗边,借着窗外的光线仔细端详,看了半晌,才终于发现了些不对头。眸光一闪,又顺手从窗边的墙壁上摘下另外一副,看了一阵,果然看到了同样的记号,“这….这里全是九鼎临摹的画作!” 幼桐脑子里有些打结,事实明摆在面前却不敢去想,只傻愣愣地问道:“徐大哥,你你这都是从何处收来的?” 徐渭指了指东面的书桌,那上头赫然还摆着一副未完成的画,手抱琵琶的飞天神女,正是前朝画师言子美的成名之作。幼桐眨巴眨巴眼,看着他,不说话。徐渭终于忍不住笑道:“我老早就想带你过来看了,这个九鼎不是旁人,正是我们家那一整天憋不出两句话来的老头子。” 虽说方才就已经猜到了,可而今亲耳听到,幼桐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制,恨不得立刻冲回去向公爹请教,又怕唐突了长辈,口中喃喃道:“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这里所有的画全都是公公画的……” 徐渭面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道:“里头也有几幅是我和二弟画的,幼时我们俩淘气,总静不下心学习,我爹便逼着我们学画画,修身养性。” 幼桐闻言更是惊诧,尔后便是兴奋不已,双眼放光地拉着徐渭的手问道:“你画的是哪副,指给我看看。” 徐渭从另一个房间里找了两幅卷好的画作出来递给幼桐,脸红红地道:“上回给你的那副寒山夜游图也是我画的,署的是我爹的名。那还是早几年前的东西了,后来我爹让我们把市面上九鼎的画作全都收回来,而今京城的字画店里已经几乎没有我们的画了。” 幼桐听到他说第一句话时就已经呆了,睁大眼看着他许久没说话,直到徐渭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幼桐方才反应过来,一伸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怒道:“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害得我还使人到处打探。”掐得徐渭的脸都红了还不泄气,又抓住他的手狠狠咬了一口。 正屋这边,徐夫人和徐老爷已经开始热烈地讨论怎么给孙子和孙女儿取名的事儿了,“瞧你都取的什么名字!”徐夫人气极,指着书桌上那一长条徐老爷早已取好的名字直跺脚,“徐子美、徐藏锋、你怎么不再取个徐九鼎呢?” 徐老爷恍然大悟,连声道:“夫人说得有理。”说罢,又兴高采烈地在纸上写上了徐九鼎三个字,直把徐夫人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两人吵吵闹闹地闹到最后,还是没能定下未来孙子孙女的名字来,不过好在日子还长久,他们每日想两个名字,总能找到合适的。 因幼桐与大长公主的“母女”身份,二人还得进宫去向大长公主请安。第二日大早上,徐渭就吩咐下人套了马车准备进宫。在宫门口就被左监门卫的下属们给拦住了,嘻嘻哈哈地说着玩笑话。徐渭平日里爱板着脸,下属们不敢随便开玩笑,而今好不容易等到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卯足了劲儿把平日里没敢说出口的话都说出来。 徐渭心情好,笑眯眯地任由他们开玩笑,直到宫里头大长公主都派人来催了,左监门卫的下属们才散开,却还不忘了朝徐渭直使眼色,还小声笑道:“大人什么时候请我们喝满月酒啊?” 徐渭偷偷回头看了眼马车里的幼桐,见她一脸羞怯,心里甜的直往外冒蜜水,面上却还是故作严肃,朝众人挥挥手骂道:“胡诌什么呢,小混蛋们,赶紧给我滚回去。” 嘴里说着狠话,眼睛里却盛满了笑意,眉梢眼角全是欢喜。那些属下都不是呆子,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齐齐地哄笑起来,就连过来接人的宫人们也忍不住掩嘴而笑。 大长公主派了马车过来接,故进宫后很快就到了崇福宫。大长公主在偏殿里接的她,一见面就将她抱在怀里,亲热地说了一会儿话后,才沉声叮嘱道:“这可就成了人家媳妇了,以后可不能再任性妄为。” 幼桐低声应了。大长公主又问徐渭待她可好。可怜徐渭就在一旁,听到此处顿时紧张起来,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了幼桐一个字。 幼桐却是想起了大婚第二日早晨的尴尬,一时眼睛开始发酸。大长公主还道是徐渭欺负她,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徐渭也不好解释,只任由大长公主刀子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剜,面上苦笑。 幼桐生怕大长公主责怪徐渭,赶紧揉了揉眼睛,朝徐渭笑道:“我们娘俩说说话,你在一旁盯着做甚?” 徐渭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赶紧起身向大长公主告辞。 等他走后,幼桐又屏退了宫人,这才将那事的经过告之于大长公主。大长公主听罢,亦是感叹不已,点头道:“你母亲眼力好,这才看中了徐渭。这孩子正直又主见,对你也是一心一意,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说罢,难免又想起了早逝的崔氏,心里头又涌起一阵哀伤,黯然道:“可惜像徐渭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若不然,你母亲也不会——” 幼桐听到此处,心中陡然一动,蓦地抬头,一片询问之色。 大长公主沉沉地点头,低声道:“你母亲当初也和你一样,所以,那余沆才……” 幼桐的眼泪刷地掉了下来,只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才能体会崔氏当初的惶恐和不安,那种被毫无准备被推下悬崖的巨大反差,那种不敢置信的惊恐,还有恨不得逃离一切的冲动。 只是崔氏却没有她这么幸运,能遇到徐渭这样全心全意爱护她信任她的人,所以,她的一生就毁于一夜。那么多年来,崔氏到底是忍受着怎样的猜忌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抚养成人?幼桐一想到这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决堤。 58、广北来客 五十八 师徒两个正说着话, 外头安惠忽然在门口通报说:“三公主求见。” 大长公主眉一皱, 自言自语道:“她怎么来了。”正准备要安惠将她打发回去,一旁的幼桐却赶紧将她拦住,低声道:“三公主可能是来找我的。” 大长公主颇觉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幼桐面露古怪之色,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我跟三公主….嗯, 有些话说。” 大长公主想起先前她在宫里时有阵子的确与三公主走得近,当时她还提醒过幼桐, 但幼桐只说自己心中有数, 故她就没有再说。而今看来,这三公主对她倒真有几分推心置腹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欲管这些小儿女的私事,点点头让安惠请三公主进殿, 自个儿则和安惠一道去了书房, 说是还有政务要打理。幼桐晓得她这是给自己挪出空间来,心中感激, 起身将其送至门口方才回来。 一会儿, 三公主蹦蹦跳跳地进了屋,瞧见屋里没有旁人,愈加地放肆起来,快步扑过来一把拉住幼桐的手,神神秘秘地说道:“可不得了, 你可不知道,沈家三公子回京城了。前两日我在去陈太傅府的路上瞧见了他……” 幼桐早晓得沈三回京的事,故并不惊讶, 只耐着性子问她,“你可曾与他说话了?” 三公主摇头道:“你不是叮嘱我不要主动跟他说话么?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倒是陈帘清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一直没话找话地跟三公子搭讪,真真地没有家教。”说到此处,三公主眉眼间已带上了怒气,拳头拽得紧紧的,一副恨不得立刻去揍人的神情。 幼桐看在眼中,又好气又好笑,赶紧道:“殿下理她作甚,她越是这样没分寸,三公子就越是瞧不上她。殿下做得很好,想必三公子对您也有了印象,日后再见面,也好亲近些。” 三公主闻言顿时喜形于色,面上竟然还带了些羞怯之意,微微涨红着脸,小声道:“那…他会喜欢我么?” 幼桐道:“殿下不必着急,感情的事不是三两日就能作得准的,便是三公子真对您有意,以他的性子,也断然不会表现出来。我看,您还是按兵不动,若是有机会便上前与他说两句话,但万不可表现得太过,把他吓跑就不好了。” 三公主而今对幼桐的话是深信不疑,听了她的叮嘱,自是铭记在心,连连应了,又拉着问东问西地说了一阵,幼桐左右只满嘴地夸赞沈三如何勇猛、如何有才华,直把这锁在深宫没见过几个男子的三公主勾得满心欢喜。 从宫里出来,幼桐的眼睛还有些红,徐渭想问,但见幼桐似乎没有要说的意思,也终究没有开口。幼桐不是想瞒他,只是此事关于生母私密,实在不好与他说,又怕徐渭误会,想了想,才道:“方才与师父说起母亲的事,所以……” 徐渭笑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道:“我晓得的。”顿了顿,又道:“等过些日子京里局势没这么紧张了,我们再抽空去一趟钱塘拜祭母亲,可好?” 幼桐点点头,强笑道:“我临走前曾拜祭过母亲,说是日后隐居湖州,再不回钱塘。没想到,居然还有回去的一天,更没想到,还能和你一起。母亲见了你,定会欢喜,她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徐渭年少时也曾与崔氏见过,印象中只记得那是个美丽优雅如同白莲一般的女子,只可惜天妒红颜,年纪轻轻就撒手离世,只留下幼桐一人孤零零地在那冰冷的余府一住就是数年。 幼桐又开玩笑地说起三公主和沈三的事,对于撮合他们两个的想法也不加掩饰地说给徐渭听。徐渭听罢,却不置可否,过了许久,才小声道:“沈三此人,虽说心肠不够狠辣,但手段心计却是厉害,你和他玩这种计谋,胜算不大。” 幼桐听他如此说话,心中微动,讶道:“你和他应该没怎么打过交道才是,怎么好似十分了解他一般?” 徐渭只笑不语。幼桐见状,心知怕是与政事有关,便不再问,只笑道:“我不过是给他添添堵,若是成了自然能出口恶气,便是成不了,也让他一时半活儿不好过。”若说以前她对沈三恨之入骨的话,到了而今,心中的恨意却是渐渐模糊了。她如今是徐家长媳,公主义女,将军夫人,日子过得不知道多舒心,何必为了个不相干的人跟自己过不去。沈三那里,能报仇自然是好,若是报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回到府里,徐夫人和徐老爷都不在家,徐聪倒是在,一见他们两个回来,就赶紧派人过来请,说是府里来了客人,请大嫂过去招呼。 幼桐赶紧换了衣服准备去前厅,却被徐渭拉住,不急不慢地说道:“急什么,先让下人问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幼桐见他脸色不对,心知有异,赶紧吩咐慧英去打探消息,自己则和徐渭一道儿进了里屋,想问个明白。 待屏退下人后,徐渭这才一屁股坐在榻上,苦笑道:“这好端端的,你以为我爹和我娘怎么会不在府里?十有八九又是广北徐家来的人,我爹懒得搭理,我娘又不愿被人落下口舌,这才躲了出去。左右前头还有徐聪在,你让他应付就是。” 幼桐进门前也听徐渭说起过广北徐家的事,知道早些年他们受人排挤被逼入京的旧事,这些年徐家与广北本家早已不再往来,而今广北那边又巴巴地派了人过来,还不就是看着他们家受器重,想来分一杯羹。 想了想,幼桐笑道:“你也真是的,二叔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处理这些事,自然是我去才好。来的既然是本家的人,我们也不能太怠慢。只不过,我这刚进门的媳妇也不认得他们,婆婆又不在府里,我一个晚辈不得自专,只得让他们多包涵了。” 徐渭见她脸上笑得古怪,便晓得她心里有打算,想着她也不是任由旁人揉搓的软柿子,便笑着应了,又道:“打发他们走就是了,不必留什么情面。我娘巴不得他们日后再也不来了。” 幼桐点头道:“你放心,我理会的。”说罢,自己去衣柜里寻了身大红色嵌珠缀玉绣花锦袍换上,又将大长公主赏赐的赤金点翠凤簪拿了好几支出来,悉数插在脑后,对着镜子看了看,见里面的自己满头珠翠,浑身绫罗,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一旁的徐渭也猜出了她的用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道:“你可要小心些,脑袋这么重,莫要扭到了脖子。” 幼桐祥怒地朝他瞪了一眼,尔后唤来慧巧和红芸,又招呼了四五个丫鬟下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朝前厅走去。 徐聪在屋里正头大,忽听得下人通报说大少奶奶到了,赶紧跳起身,一面迎上去,一面说道:“既然大嫂来了,两位婶婶有什么事找她说就是,我衙门里还有事儿,先走一步。”说罢,也不管后面的人怎么唤,撒腿就往外跑。 这厅里马上就只剩下两个打扮得还算得体妇人,听得徐聪说来人是府里的大少奶奶,原本还想摆一摆长辈的谱,忽见大门口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心里头顿时有些虚,不由自主地就站起了身。 门口帘子掀开,先进来两个穿鹅黄色比肩的丫鬟,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清秀,眉眼干净,看那身衣着打扮,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些。那两个妇人见状,相互使了个眼色,面上一凛,马上敛去了原本的得色。 尔后才是两个略高挑些的姑娘,穿的是浅绿色绣莲枝的长裙,二人的腕上各套了个碧绿通透的镯子,趁着原本就雪白的手臂愈加圆润莹白。两个妇人忍不住齐齐吞了吞口水,心中顿时有了思量,又上前迎了两步。 “大少奶奶到——” 一身盛装的幼桐这才缓缓踱进屋来,腰杆儿挺直,脑袋仰得高高的,看人的时候都是自上而下地瞥一眼。瞧见厅中这二人,幼桐也不打招呼,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自顾自地在上首的位子上坐下来,待慧巧斟茶上来,她抿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将茶杯朝一旁的案几上重重一放,漫不经心地说道:“方才进宫与大长公主说话,一时说得兴起,故回来得晚了,二位还请多包涵。” 她嘴里说得抱歉的话,面上却没有丝毫的愧色。可偏偏那两个妇人却连一句废话也不敢说,只连连应了,还赔笑着道:“大长公主相邀是正事,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幼桐淡淡笑了笑,并不回话,又喝了两口茶,等那两个妇人面上都显出不自然的神色时方才问道:“我方才回府,只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却不知两位是——” “我们是亲戚啊,”其中一个略高挑些的妇人笑着道:“都是一家人,我们是广北本家的,而今徐家的家主正是我家叔公,说起来,徐老爷跟我家相公还是同一辈的堂兄弟,大奶奶还是我侄媳妇呢。” 她一个人说得热闹,幼桐却是应也不应她的话,只微微低头慢慢地品着茶,眉头微微皱起,低声训斥慧巧道:“大长公主不是赐了今年的新茶下来么,怎么喝的还是这些货色?” 慧巧“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里带着哭腔道:“是奴婢不好,奴婢这就去换新茶。” 幼桐不耐烦地朝她一挥手,怒道:“叫你办点小事都办不好,有什么用,赶紧给我滚下去,明儿起就不用再在我身边伺候了。” 慧巧惊恐地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红,想说什么,可最后却只咬咬牙,默默地退了下去。 那两个妇人没想到幼桐的脾气竟然如此坏,一时有些被吓到,噤若寒蝉地不敢再乱说话。偏生幼桐却又朝她们两个笑了笑,还解释道:“这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我才进门两天就吵得脑仁疼。老太太又不理事,这不,全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好在大长公主送了几个得力的心腹过来,要不,我还真没法管下去了。” 两个妇人听得这徐府里头居然还有宫里派来的人在,心中更是没了底,原本还想赖在徐家住些日子的,而今却是打起了退堂鼓。 “对了,二位来府里想必是来找老太太叙旧了。真是不巧的很,打从我跟将军成亲的第二日起,老太太就出了府,不过无妨,二位来与我说话也是一样。我在家里头住得也不习惯,也——你又在做什么?”幼桐原本柔声细气地说着话,说到一半时,杏眼一瞪,忽然提高了声音朝外头训斥道:“谁让你把这盘花搬过来的?这可是大长公主赏赐的兰花,得放在花房里,若是有什么好歹,要你的脑袋!” 两个妇人被她尖利的声音吓得齐齐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再抬头时,只见幼桐已经一面高声怒骂,一面冲出了门,一手拧住外头那搬着花盆的小丫鬟的耳朵,劈头盖脸地一通臭骂。那小丫鬟不知是被骂的,还是被拧的,哭得淅沥哗啦…… 这两个妇人哪里还敢再提来徐府住的事儿,生怕幼桐一转身就找上自己的麻烦,赶紧起身就告了辞,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待将那两人吓走,幼桐这才笑着松开手,朝红芸道:“你哭得倒是像,眼泪都掉下来了。” 红芸捂着肚子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断断续续地笑道:“我…我…哪里有这本事…将军….让我去…厨房…在衣袖上抹了些胡椒面……”说罢,又举起袖子给幼桐看。幼桐亦跟着大笑。 待回屋将方才的事儿说给徐渭听,二人不免又大笑了一场,徐渭笑道:“你倒是不怕坏了自己名声,她们若是回头到处宣扬,说你是个泼妇,看你如何是好?” 幼桐嗤笑道:“就她们俩能成什么事?这京城里头,谁不晓得崔家九小姐是出了名的温柔贤良,要不,能被大长公主看中?谁会信她们胡诌,不止不信,怕不是还要说她们故意诋毁的。” 徐渭听罢也甚觉有理,想想那两个妇人每每来府上都害得自己母亲躲出府去的窘迫,再想想她们被幼桐吓走的惊慌,顿觉痛快。 59、回门 五十九 紧接着, 幼桐就要回门了。崔家早将幼桐出嫁前所住绛雪斋收拾了出来, 崔家二爷也特意去衙门里报了沐休,就连三爷也从别院赶了回来,亲自陪徐渭喝酒说话。幼桐则被文颜拉走, 姐妹俩把门一关,悄悄地说些私密话儿。 二夫人见她们两个这般要好, 心里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方面对幼桐心存芥蒂, 一方面又想着她而今身份不同, 若是文颜与她交好,日后对她有利无弊,便是嫁进了孙家们, 旁人见她与大长公主的义女情同姐妹, 想来也会另眼相看。心中一时矛盾,偏生又不好出声说, 只得摇头叹了两声, 干脆躲回自己屋里去,眼不见为净。 只是府里头事多,二夫人在屋里待了不到一刻钟,丫鬟就过来问她中午在哪里摆饭。二夫人无奈,只得打起精神, 又继续忙起来。 崔维远在宫里当差,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回家,府里作陪的便只有二爷和三爷。好在徐渭也是个人精, 最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与他们二人谈得十分“投机”,三爷还连连感叹说崔家得了个好女婿。 幼桐这边却是不甚自在,临到用饭的时候,文清忽然带着丫鬟下人一起过来了,面上笑意盈盈,一副跟幼桐十分熟络的模样。文颜当时就冷了脸,若不是因为幼桐回门不想闹出事儿来,怕是早就拉下脸来将她赶了出去。 文清却似乎丝毫看不懂文颜的意思,脸上带着笑,不断地跟幼桐说话。幼桐心里盘算着她到底在玩什么把戏,面上却和颜悦色,有问必答,不晓得的见了,还真以为她们两个有多亲密。 幼桐心里头却是千回百转,这文清素来冲动,人又蠢笨,心里厌恶谁也是现在脸上的,今儿忽然变成个笑面虎,若说背后没有人出谋划策,她第一个不信。不过,便是有人筹划又如何,不说文清一个三房的庶女,便是个千金小姐要来插进她和徐渭之间的感情,幼桐又怕过谁来? 吃罢了饭,文清也不走,拉着幼桐不停地说笑,罢了还开玩笑一般地道:“左右晚上也无事,不如就陪九妹妹一起说说话,说起来,我们姐妹俩以前还有些误会,不如今儿晚上就澄清澄清。徐将军那里,可就真对不住了。”说罢,又吃吃地笑起来,一副打趣的模样。 幼桐还未开口拒绝,文颜早已抢过话头道:“哪里轮得到你陪九姐姐,我们两个素来交好,晚上自然是我和她一起睡。你这——”她还待再指责文清另有所图,被幼桐偷偷拉了一把,止住了她的话头。 文颜只是性子急,人却不笨,马上就反应过来。而今文清一脸笑容地来求和,她若是不管不顾地打她的脸面,到时候没道理的反而是自己。故心里头虽有一百二十个不愿因,嘴里却是没有再继续说。 幼桐见她乖觉,微微一笑,朝文清道:“前些天出嫁的时候就跟十妹妹说好的,等回门的时候和你一起睡。八姐姐有亲热话要和我说,怕是得另外找时间了。要不——我们三姐妹一起?” 文颜一听这话就有些不高兴,猛地朝幼桐使眼色,生怕文清当真应了。幸好文清只是作出一副早已猜到幼桐会回绝的模样,掩嘴笑道:“两位妹妹有悄悄话说,我这个做姐姐的,哪能这么不长眼,非凑上前去招人嫌。” 幼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面上依旧挂着浅笑,这回却是没回话,这态度,却是分明默认了她是在招人嫌了。文清到底没有修炼成精,见幼桐这样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眉目间闪过一丝狰狞,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住了,只僵着脸笑了笑。 依照大梁朝的风俗,出嫁的女儿归宁时需在娘家住些时日,三、六、九天不等,越是身份高的,则住得越久,若是郡王皇帝之女,更是要住一个月。幼桐而今的身份是大长公主义女,崔家又是世家大族,所以这趟归宁,至少也得住九天。 徐渭却是不能在崔家过夜的,天一黑就得回府去,等到第二日才能再见。两个小儿女刚刚成亲就要分离,未免有些不舍,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说什么甜言蜜语,只两双眼睛紧紧交织,不舍分离。 “我明天再过来。”徐渭朝她做了个口型,挥挥手,转身上马。幼桐在门口看着,见他头也不回,心里头无缘由地有些难受,只恨不得第二天早些来,她才好狠狠地质问他一番。 晚上文清果然没有走,二夫人还是将她安排在原来的院子里住下,她这回倒是没再挑剔什么。文颜陪着幼桐睡一起,晚上二人说了大半宿的话,到第二日早上,文颜就怎么也不肯起床了。 幼桐的精神头倒是不错,再加上而今在崔府已算是作客,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一觉睡到大天光也不怕人说闲话,大早上就起了,洗漱罢了去给二夫人请安。待从二夫人那里回来,文颜在躺在床上睡得跟小猪似的,幼桐让丫鬟别去叫醒她,自个儿则泡了壶茶,在池塘上的凉亭里坐着看看书。 这书才翻了没两页,文清过来了。 幼桐早晓得她有话跟自己说,故意先晾着她,只等她不耐烦了自己露出马脚来。 “九妹妹好兴致。”文清一屁股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扭头将下人打发下去。幼桐身边的慧英和慧巧却跟没瞧见她的动作一般,一动不动。文清面上马上有些不好看,干笑了两声,讽刺道:“九妹妹身边的丫鬟好大的架子。” 幼桐笑道:“这两个丫头是老太太亲自□□的,后来见我身边没有人伺候,这才松了过来。她们两个别的好处就不说了,素来最忠心,除了我,谁的话也不听,便是徐大哥吩咐也是没用的。”说罢,朝她们两个微微颔首,慧英和慧巧这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 文清最不耐烦她提徐渭和崔家老太太的名字,只因她一心仰慕徐渭,总觉得幼桐是抢了她的丈夫,至于崔家老太太那里,明明蒋氏才是老太太的外甥女,自己才是她的亲戚,可偏偏老太太没正眼瞧过她,起先幼桐不在的时候老太太只疼文颜一个,等幼桐一来,她又连带着疼爱起九小姐来,偏生不理会自己,怎能不让她愤懑气恼。故一听到幼桐说及这二人,文清面上就更加不好看起来。 “八姐姐起来得真早,昨晚上睡得可好?这些天转凉了,八姐姐早上还须多添件衣裳。”幼桐笑吟吟地看着她道,一副毫无芥蒂的笑容。 文清冷笑,“余小姐这般关切,我可受不住。” “好说。”幼桐依旧笑意盈盈,仿佛根本没听见她唤她余小姐。 “你——”文清没想到自己喝破了她的身份后,她居然还这般不动声色,反倒是她自个儿坐不住了,霍地站起身来,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揭露你的身份么?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小蹄子,居然也敢冒充崔家九小姐,你要命不要?我看在崔家名声的份上这才不想闹大,你识相的就赶紧向徐大哥讨了休书自行离去,若不然,我定要你好看。” 幼桐却忽然大笑起来,好似听到了什么绝妙的笑话,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直不起腰来,笑罢了,才终于揉着胸口,半是好笑半是正经地问道:“我若是不识相,却不晓得八小姐要我如何好看?” “你——不要脸!”文清气得直哆嗦,跺脚骂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以为嫁进了徐家门我就没法治你了不成?我告诉你,我手里头可有证据,只要我一句话,你在京城里可无处容身。” 幼桐懒洋洋地朝椅子后背上一歪,不以为然笑着道:“我的八小姐,我还当你有什么新花样呢,真是——啧啧,” 她失望地摇头叹息,“让我白白地期待了一场。就这点破事儿,京里传了多少回了,你倒是问问看,到底有谁信?你若是觉得我在虚张声势,不妨直接去找二夫人说,问她老人家晓不晓得我是谁。到了而今,便是我亲爹来了,也证明不了这事儿,你以为你手里头那所谓的证据能有用?女孩子啊,虽然不像男人那般需要打理朝政,但也不能太蠢笨,偶尔也需要动一动脑子,要不然,被人利用了都不晓得,还傻乎乎地被人当枪使,到时候闹出事来,人家只说你不讲道理,不分轻重。你年纪也不小了,别整天琢磨着怎么对付我,也别一门心思的惦记别人的男人,还是多费点心思想着怎么嫁人才是正事儿。” 说罢,也懒得理会她,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往院子里走。 文清被她这一通话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浑身颤抖地指着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无耻——”说罢,她忽然像发了疯似的猛地朝幼桐冲过来。幼桐眉头一皱,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恼意来。相比起她对余婉的手段,她待文清还算是客气了,可文清却偏偏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她过不去。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她下狠手。 一念至此,幼桐不躲也不避,硬生生地挨了她一撞,尔后,身子一个不稳,顿时从廊上翻下了池塘去。 只听得“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远在岸边候着的下人们纷纷惊呼,“救人”声不绝于耳。 60、昏迷 六十 幼桐被崔府下人打捞上来的时候已是进气少、出气多, 二夫人一见就险些晕了过去, 还好正赶上崔维远回府,一面吩咐下人赶紧去请大夫,一面又派人去徐府通知徐渭, 同时又让人去别院请三爷。 等到徐渭行色匆匆地赶到崔家时,幼桐依旧没有醒过来, 一脸煞白地躺在床上,毫无生气。文颜在一旁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崔维远则沉着脸一言不发, 眸中神色不定,一会儿看一眼幼桐,一会儿又低下头看着地面, 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虽说徐渭晓得幼桐会水, 断不至在池塘里淹溺,可真正瞧见幼桐这副面白如纸的模样, 他还是心中一痛, 完全忘了幼桐玩手段的可能,喉咙一硬,顿时乱了手脚。 “徐——”崔维远瞧见他,面上顿时显出惭愧之色,想道歉, 可抱歉的话却说不出口。此事事关人命,又岂是一句对不起可以说得清的。 “是怎么回事?”徐渭的声音沉而有力,但崔维远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哽咽, 他当时不在现场,并不曾亲眼瞧见事发的过程,只从下人口中零星听到了一些,心中虽怀疑以幼桐的本事能轻易被文清推下水,可一瞧见幼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他的怀疑又烟消云散了。 “她和八妹妹不知怎么有些误会,八妹妹她——”崔维远却是根本没法说出口了。人在崔府出的事,动手的还是崔家小姐,这到底叫什么事儿啊。 “误会?”徐渭冷哼出声,环顾四周,没瞧见文清的人影,冷冷道:“到底什么样的误会要把内人往水里推。她若是没事也就罢了,若果真有什么长短,我——”话说到此处意思已十分明显,有些话还是不必说出口的好。 崔维远心中何尝不气,可无论他对文清如何气恼,她总是崔家人,便是要受责罚也轮不到他出声。心中将专门生事的女人骂了千百遍,面上却作无奈之色,沉声道:“你放心,三叔必会给你个交待。”这一次,已经不再是崔府家事,三爷再怎么维护也无济于事了。 因徐渭赶到,这屋里伺候的人便都被他挥退了,只留下慧英和慧巧,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跟他说起事发的经过。待听说幼桐主动将她们挥退后,徐渭的脑子这才开窍,以幼桐的心思和身手,便是再怎么不察,也不至于会被文清这么个千金小姐推下水去。 想通这一点后,徐渭这才松了口气,安生安慰了慧英慧巧一番后,将她们屏退。直到屋里再无旁人,徐渭这才上前捏了捏幼桐的脸,小声笑道:“小狐狸,人都走完了,赶紧起来。” 幼桐这才笑眯眯地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看,果见无人,这才坐起身一把抱住徐渭,腻声道歉道:“是我不对,吓着你了没?” 徐渭哭笑不得,反问道:“你说呢?崔家去报信的人什么都不肯说,只说你出了些意外,吓得我骑着马一路狂奔过来,踢翻了好几个摊子,还险些撞到人,回头非得被御史参一本不可。” 幼桐扭了扭身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等下了水才想起来。” 徐渭自然不会真怪她,见她一脸的歉意,心中原本存着的最后一丝不悦也烟消云散,伸手将她抱在怀中,亲了亲她的脸颊,小声问道:“好好的,怎么又来玩这一出?是不是八小姐又来为难你。” “可不是——”幼桐恼道:“也不晓得她到底从谁那里晓得了我的身份,自以为能一把将我扳倒,谁知道我根本不在意,还把她冷嘲热讽了一番。她一气之下就要动手,我索性将计就计,顺势倒进池塘里去,趁着这次让她老实些,省得她总来惦记你。” 徐渭满脑子里都只有她最后一句话,跟吃了人参果似的浑身熨帖,每一个毛孔都是欢喜,笑眯眯地再也说不出话来,捧着幼桐的脸就啃了下去。幼桐被他突袭成功,吓了一跳,伸手就在他腰上掐了两把,徐渭左右不放手,只一门心思地攻城掠池,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二人才赶紧放开手,飞速地整整衣衫,各就各位。 “徐大人,二爷和三爷回来了。”外头传来慧英怯怯的声音。 徐渭应了一声,回头朝幼桐看了看,满眼征询之意。幼桐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要她的命,把她弄走就是了。”正赶上眼下文清正准备说亲,若不是蒋姨娘心气高,她就早许了人了。只要她不在京里,嫁了人,总再也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徐渭点点头,心里有了数,低头给她盖了被子,柔声叮嘱道:“到底还是浸了水,这天气不必夏日,多休息总是好的。回头我让人给煮些姜汤来驱驱寒。” 幼桐眉眼带笑地应了,伸手过去又握住他的,舍不得他走。徐渭心里头当然也舍不得走的,只是外头二爷和三爷都在等他,就算他而今有理,可到底是晚辈,也不好太拿大,要不,旁人少不得要说他目无尊长。 到了正厅这边,徐渭一进屋,三爷就赶紧起身迎过来,一脸羞愧道:“是我教女无方,才闹出这等丑事,侄女婿要打要骂,冲我来就是。” 徐渭心中冷笑,这三爷却是不一般,自己还没开口,他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不是分明想偏袒自己女儿吗。一旁的二爷不是蠢人,哪里听不出三爷的意思,心头顿时火气,怒道:“三弟你说什么混话,文清一个庶出的女儿,犯了事自然是她母亲没教好,你揽什么事儿。侄女婿又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浑人,你说这样的话,不是分明打他的脸么?” 三爷方才来得及,未曾与二爷通过气,脑子里有些晕晕乎乎,而今被二爷一提点,顿时清醒了过来,额头上顿时渗出汗来,挥起袖子擦了擦,一脸狼狈道:“是是…是我不会说话,我也是方才急得昏了头,侄女婿莫要怪罪。” 徐渭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三叔严重了”,说罢,又朝二爷点点头,沉着脸在下首坐了。 幼桐这边不好一直装昏迷,被慧英灌了两口药后就主动醒了过来,脸色当然还是不好看,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饶是如此,闻讯赶过来的文颜还是笑出了眼泪来。 幼桐见文颜这模样,心里亦是感动,这小姑娘真正地心思单纯,掏心掏肺地把她当亲姐妹一般。可偏偏她还这么骗着她,幼桐一时泛出内疚的心思,险些冲动地要把真相告诉她。待要开口,忽又觉不妥,文颜这单纯直接的性子,若果真晓得了事实真相,只怕到时候要跟自己闹翻的。 一会儿,下人又端了好些汤药姜汤之类的过来,幼桐只喝了碗姜汤,旁的那些黑糊糊的东西,任谁劝说她也不肯喝。文颜见她这般执拗,急道:“你再这么不听劝,我就叫徐大哥过来了。” 幼桐心里头只想笑,面上却是一片委屈,扁嘴道:“你叫他来也是一样,我而今都醒了,喝那些劳什子有什么用,又苦又涩,还多得害我吃不下饭,岂不是更糟。” 文颜被她这一通谬论说得不知该如何反驳,急得直跺脚,一转身,还真冲出去找徐渭了。 过了好一会儿,徐渭果然一脸无奈地被文颜给拖了回来,听她告了一阵状,徐渭又低头看一眼怎么也不肯示弱的幼桐,满脸苦笑,摇头道:“罢了罢了,既然夫人不喝,那为夫就勉为其难,帮你解决了吧。”说着话,也不管文颜眼睛瞪得有多大,端起床边的药碗,一口气就将那满满一大碗药汁给喝了下去。 幼桐见状,赶紧从碟子里挑了颗梅子塞进他嘴里,口中道:“苦吧,你吃这个把味道压下去。这是府里头自己做的,外头买也买不到。” 文颜被他们夫妻俩这番举动气得不知该说什么话好,罢了,自己倒是先笑起来,一副艳羡之色,叹了口气道:“你们两个还真是夫妻俩,感情这么好,连我看得都羡慕了。旁人还说什么徐大哥娶九姐姐不过是因她长得像那位余姑娘,那是她们根本就没瞧见你们俩在一起的样子。这么默契又深情,眼睛里根本就瞧不见旁人了。” 过了年,文颜也要嫁人了,看着幼桐夫妻俩这般恩爱,所以才格外有感触吧。幼桐也待嫁过,自然知道她此时的心态,既紧张又欢喜,同时又有些不确定,对于那个要陪着自己走完一生的人,又太多的不了解。 幼桐起身拥住文颜,柔声道:“十妹妹你放心,孙家那位少爷是个老实的好人,定会好好珍惜你。他若是敢待你不好——”幼桐笑着朝徐渭瞧了一眼,抿嘴笑道:“让你姐夫揍他。” 文颜顿时被她逗得笑起来,心里头的不安顿作云烟般消散。二人搂着说说笑笑,全忘了方才幼桐还是多么的“虚弱”。 临走前,徐渭说三爷已经应了话,说是相中了益州一位富商家的长孙,过些日子就下定,年前就能嫁过去。 幼桐听罢只应了一声,一旁的文颜还忿忿不平,气道:“她险些害死九姐姐,就这么打发了?照我说,就该送去庙里做姑子,一辈子都不准回来。日后她嫁出去,指不定还要在婆家闹出更大的事来,到时候传出去,人家还要说我们崔家没有教养。” 幼桐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算了,我这不没事么。”心中却是如明镜一般,老太太虽说对文清不待见,可若真出了事,便是碍着一场亲戚,也不好做得太过,打发出去是正理,送去庙里做姑子,却是绝不可能。 相比起文清来,幼桐心里头想得更多的反倒是幕后指使她的人,知道她身份的人不少,但究竟是谁找上了文清呢? 61、血战 六十一 沈府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么心急火燎地来找我。”沈三皱着眉头, 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面前的随从一脸菜色,满头冷汗,战战兢兢地将手里的书信递给沈三, 不敢多说一句话。沈三见他面色不对,心中顿时一紧, 狐疑地接过信,展开来迅速地浏览了一遍, 脸色顿时沉下来, 冷冷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现在才报过来?” 随从低声道:“最近京城外一直有些不太平,别庄的林庄头没留意, 结果就遭了劫, 白姑娘就是那次被鸡公寨的土匪给掳走的。林庄头怕三爷您责罚,私底下带了人去鸡公寨要人, 谁晓得那二当家的说, 那大当家的已经娶了白姑娘做压寨夫人。林庄头不敢再回来,第二天就卷了些银子逃走了,这两日别庄才有人报上来。” “该死!”沈三狠狠地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壶被子哐当作响。那随从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屏气凝神地躬身站着, 生怕他把气出在自己身上。 “罢了,就随她去吧。”沈三将脑子里最后一点白灵的影像抹去,摇头道:“我就算把她带回来, 她这辈子也只能在别庄里住着。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在鸡公寨自在。”说罢,又朝那随从道:“此事便到此为止,别庄那边,另换个人主持就是。林庄头不可留,吩咐下去,一旦找到人,就地处决。” 随从赶紧应了,行过礼后,匆匆离去。沈三一个人在屋里静静地坐了半晌,直到外头一片漆黑了,这才缓缓站起身。 崔家别院 文清被关在院子里已经有两天了,哭也哭过,闹也闹过,三爷始终不为所动。蒋姨娘在院子里跪了一整天,苦苦哀求他不要将文清嫁往益州,三爷不仅不应,反而将她痛骂了一场,说她不会教养女儿,要不,文清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闹出这么多事来。最后,还让人把蒋姨娘给软禁了起来,根本不让她跟文清照面。 文清在屋里不吃不喝地哭了两天,除了外头送饭的小丫鬟外,根本就没瞧见旁人,心里也清楚这次三爷是来了真的,这才开始着慌,一个劲地要见三爷,说自己是冤枉的,又说九小姐是人假冒的云云。 可不说三爷,就连送饭的丫鬟也不信,还一脸郑重地劝说道:“八小姐,我看您还是省省力气吧,三爷这回是动了真气,连蒋姨娘都被关起来了,还应了婚事,年前就要将您嫁去益州了呢。您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连益州的婚事也要黄了,到时候,还指不定嫁到什么穷乡僻远的地方去。” 那日事发后,文清立马就被崔维远给禁了足,三爷将她领回来后就立刻送到这院子软禁起来,根本不晓得自己被定亲的事儿,这回猛地听说此事,脸都吓白了,连哭了忘了哭,发了半天呆,这才猛地醒转,扑在窗口大吵大闹,非要见三爷一面。 到了晚上,文清的嗓子就有些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她心里头渐渐有了底,怕是这回连三爷也保不住她,一时又气又恼,对幼桐更是恨之入骨。躺在地上想了半天,这才终于想起一事来,咬咬牙,褪下腕上的镯子,等那丫鬟过来送饭的时候从门下塞过去,低声道:“你帮我去报个信,回头我另有重赏。” 那丫鬟面露犹豫之色,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地上那支晶莹剔透的镯子,她在崔家做了许多年的下人,多少有些眼力,这一支镯子,怕是抵得上寻常人家好几年的开支了…… 第二日中午,那丫鬟鬼鬼祟祟地往门缝里塞了封信。到了晚上,文清就主动认了错,哭着说自己被人蒙骗,求三爷责罚,对于益州的婚事,她也没有再抗拒。 三爷心里头到底还是有这个女儿的,见她认了错,自然不欲再责罚她,只叮嘱下人好生看管,这些日子不再让她出门。文清也甚是乖巧,整天在房里绣花写字,一副认命待嫁的模样。蒋姨娘见连女儿都不争了,心里也难受,哭了两场,终于没再找三爷闹。 幼桐在崔家住满了九天后,徐渭终于将她给接了回来。徐夫人也听说了她在崔家落水的事,心里头认定了是文清的错儿,一见她的面,就将那文清一通抱怨臭骂,又说要领着幼桐去庙里烧香拜佛驱驱晦气。 到了晚上,小夫妻小别胜新婚自然另有一番旖旎,第二日早晨,徐渭又难免起得迟了些,连早饭也没吃,抓了两个馒头就急匆匆地去了衙门。徐夫人瞧着,愈加地觉得离自己抱孙子的时候不长了。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天气忽然凉下来,幼桐一不留神,居然感染了风寒,又是咳嗽又是发烧,折腾了好些天,生生地瘦了不少。文颜过来探望她时,瞧见她这模样,还偷偷地抹了把眼泪。 这边幼桐刚好,崔家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是文颜也生了病,同样的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幼桐觉得是自己的病气过给了她,心中颇觉愧疚,第二日大早,便吩咐下人套了车,准备去崔家探望。 因近些日子京城外有些不太平,城里也跟着紧张起来。徐渭虽说掌管的是宫禁,但依旧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幼桐也帮不上忙,只能每日煲些汤水给他补补身子。 第二日大早,幼桐跟徐夫人打了声招呼后就回了崔家。因崔府离得不远,幼桐也没有多带下人,只让慧英和慧巧跟着,挑了辆轻便的马车一路驶往崔府。 才出门没多久,马车便停了,车夫在外头道:“少奶奶,这路上被人给堵住了,您看我们是在此处候着,还是从李山桥那边绕过去?” 幼桐微微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果见前方不远处被堵得水泄不通,根本瞧不见到底发生了何事,也不见有人过来管。这么候着,也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想了想,索性道:“那就绕过过去吧。” 那车夫应了一声,尔后马车掉了头,稳稳地朝另一个方向驶去。 走了好半天,外头渐渐静下来,幼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正要出声喝问,那马车猛地停下来,幼桐坐得稳倒是无妨,慧英和慧巧险些被甩出车外,狠狠地撞在了车壁上,痛得呲牙咧嘴。 “你怎么驾车的——”慧巧怒骂道,正要掀开帘子责问,那帘子却已经被人猛地拉开。幼桐睁大眼看去,只见那人忽出手朝车里扔了个什么东西,一时间马车里烟雾弥漫,幼桐咳了两声,脑子里顿时有些迷糊。她心知不妙,也顾不上自己身份暴露的事儿了,顺手从腰带中抽出软剑,猛地朝门口刺过去。 门口那人似乎也没想到幼桐居然反应这么快,一时来不及躲避,被幼桐一剑刺中肩膀,发出一声痛呼,尔后低声咒骂了一声,又大声喝道:“点子扎手,并肩上。” 说话时,又有一排长剑短刀朝幼桐刺过来,幼桐侧身险险躲过,软剑将它们格开,吸了一口气,冲出了马车。 待出了马车朝四周一看,幼桐顿时抽了口冷气,这前前后后竟然埋伏有十来个人,个个手里都拿着兵器,这哪里是对付寻常官宦家眷的排场,分明是晓得她底细的。 幼桐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知道她有武功的人实在不多,且还跟她有过节的就更少了,崔维远没有道理来对付他,不用想,自然是白灵找来的人。她只是想不明白,白灵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匪徒。看他们的打扮和面上的杀气,怕不是头一回干这样的勾当了。 “这妞长得真不耐!”人群中有人色咪咪地说道:“回头制住了她,先让小爷我尝尝鲜。” “去你的,这样的美人轮得到你吗?”另外的人哄笑道:“这妞手里有几把刷子,老孙您怕是罩不住,仔细没爽到,反而被她给收拾了。” “你他妈的就会损我……”先前那男人怒道:“老子就不信,她一个女人能有多大本事。你们都给我仔细瞧着,老子这就把给她拿下来。你们谁也不准跟我抢。”说着,嘴一咧,露出一口大黄牙,朝幼桐色咪咪地笑道:“小美人儿,你莫要慌,回头跟了孙爷我,自然有你爽的。”说话时,人已经挥着刀冲了上来。 幼桐被他们这般调笑,却是懒得跟他们生气,心沉如水,脑子里千回百转地琢磨着究竟如何突围。她最怕的就是这些土匪一起上,或是车轮战,她便是武功再好,到底是个女人,一来气力方面就有所不及,二来双拳难敌四手,她一个人,如何能对付这么多人。既然这孙姓土匪要逞强,幼桐自然巴不得,冷冷一笑,手中软剑微斜,并不接那土匪的刀,一侧身绕道他身后,软剑一展,只一招,就赫然将软剑横在了他脖子上。 众人大讶,顿时破口大骂,有冲动的立马就要挥刀冲上前,幼桐一声冷笑,手上微微一用力,立刻割破了那孙姓土匪的脖子,鲜血四溢。“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要他的命!” 土匪们又气又急,心中暗恨老孙轻敌害得众人束手束脚,可又不能不顾他的性命,一时之间,群情激愤,偏生又不敢上前,直气得跺脚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幼桐左右不气,只盯着众人道:“我晓得你们是谁派来的,也晓得你们的目的。你们都是绿林中人,想必也晓得那些人能得罪,哪些人不能得罪。那人让你们来杀我,想来必不曾言明我的身份。” 那些土匪闻言微微一愣,相互对视了一眼,心中略有所动。面前的幼桐虽有些狼狈,但这浑身的气度却是与众不同,再加上她这一身诡异的武功,哪是寻常官宦人家小姐能学得到的。 “我就是当今大长公主义女,左监门卫大将军徐渭之妻,崔家嫡出的九小姐。你们仔细好生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我若真出了什么意外,你们山寨可受得起这雷霆之怒?” 那些土匪听到此处,面上已经色变,有人小声地开始说话,更有人已经放下了手里的刀。幼桐心知有戏,还待再威胁两句,人群中忽有人大声道:“你们都不要被她给骗了,即便她真是徐将军之妻又如何,等我们把她杀了,有谁晓得是我们做的。若是放了她才坏了大事,那徐将军岂会放过我们?”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马上又激动起来,有人甚至顾不上老孙的性命,提刀就要冲过来。幼桐见局势无法控制,也懒得再多费口舌,手中软剑一横,就势送掉了老孙的性命。众人大怒,也不管什么江湖道义了,齐齐地冲过来。 幼桐武功虽高,却甚少与人打斗,经验不足,连连败退,不多时身上就挂了彩,手臂和后背被划了好几道口子,渗出嫣红的鲜血来。好在她反应快,每回刀剑划到的时候又迅速躲了开去,故虽然看着可怕,其实伤口并不重。 打斗了一阵后,幼桐反而愈加地顺手起来,剑法的精妙处也悉数发挥,竟接连收拾了两个歹徒的性命,直把众人气得哇哇大叫,手里更是不留情面,刀光剑影扑面而来。 幼桐且打且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不远处有一片湖泊,便下意识地朝那边退去。她水性好,到时候下了水,这些人想追她就难了。 众人却不晓得她的意图,见她连连后退,只道是她已经力竭,愈加地兴奋起来,连声大喝着要取掉她的性命。幼桐一直面沉如水,手中动作却毫不停滞,一剑将身后偷袭那人刺了个对穿后,顺势往后一跃,险险地跳出了众人的包围圈。 众歹徒大怒,大喝一声又冲上前,幼桐却再不接招,转身狂奔。她到底战了许久,气力有所不济,轻功只发挥了五六成,才走几步就险险地被人划了好几刀。好在那湖泊就在眼前了,幼桐咬牙狠命朝前一扑,整个人已经落在了水中。 “不好,这女人想水遁。”有人高声呼道。 接连着马上有人跳进水里,其余不会水的,就只能气急败坏地在岸边瞧着,心里恨得要命。 幼桐水性好,一下水就借力游了十几尺远。但后头追上来的人也快,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幼桐猛地一回头,手中软剑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来人的胸膛。 鲜血顿时渗上了湖面,岸上众人睁大眼睛,不晓得那到底是幼桐还是自己同伴的血。水下追上来的匪徒却是看得真切,肺都快气炸了,偏生又不能说话,只狠狠地逃出兵器来刺向幼桐。 水里阻力大,那人手里提着的大刀根本挥不动,哪有幼桐的软剑好使。幼桐费力地从那死人胸口拔出软剑,折身朝后面追来的人刺去。那人眼睁睁地看着软剑朝自己刺来,偏生手里的刀又不听使唤,哪里敢硬碰,一撤手,赶紧扔了刀朝后面游去。 幼桐见他败走,也不再追,赶紧收回剑,迅速地朝湖对岸游去…… 在水里折腾了好半天,才终于上了岸。幼桐这会儿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浑身脱力不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在渗血,有一些甚至被水泡得开始发白。幸好身后再无追兵,要不然,便是个三岁小儿她也对付不了了。 幼桐在湖畔潮湿的地面上躺了一刻钟,心知再这么躺下去,不等敌人追过来,自己就先废了。咬咬牙,伸手抓了根木棍子艰难地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只有走上官道,只有遇到了人,她才有获救的希望。 不晓得摔了多少跤,也不晓得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幼桐甚至觉得自己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整个身体仿佛快要炸开,一个撑不下去就要倒下再也起不来。 耳畔隐隐约约地传来车轱辘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幼桐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气喘吁吁地扶着木棍子站起身,努力地睁大眼想要看清楚不远处的马车。那马车在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幼桐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只见那车帘子一点点掀开,吴小侯爷微笑的脸缓缓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个老天爷真是不开眼——晕过去之前,幼桐脑子里只有这么一句话。 ------------ 徐家这边,府里早已乱成了一团糟。 徐渭今儿难得里回得早,到了家才晓得幼桐去娘家探望文颜了,索性又去崔家接幼桐回府。待到了崔府,才晓得幼桐根本就没有来过。徐渭这才意识到幼桐出了事了。 立马回府将幼桐出门前的经过仔细询问了一通,又拉上徐聪循着马车走过的方向一路寻找,结果竟出了城。再紧接着,就瞧见了徐家的马车。车夫的尸体还在地上,马车里没有人,只依稀有淡淡的迷香味,地上血迹斑斑,附近有打斗的痕迹,却怎么也找不到幼桐的人。 徐渭的脸上早已一片铁青,棱角硬邦邦的,眼神冷冽,就连徐聪也不敢出声跟他说话。 湖边又有打斗的痕迹,徐渭蹲在地上看了一阵,忽然将脚上鞋一甩,竟要往水里扑。徐聪还道他急傻了,赶紧扑上前一把将他抱住,急道:“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大嫂还没消息,你怎么能这么想不开。” 徐渭漠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目中却是一片澄清,定定地说道:“你大嫂下水了,她水性好,想必能游到湖对岸去。我去对岸找她。” “你要去对岸,那也不必游过去啊,我们骑着马,绕过去就是。”徐聪又气又急,拽着一言不发的徐渭就往岸上拖,一面拖,嘴里还一直骂着什么。徐渭也不作声,任由他说,默默地翻身上马,沿着湖畔一路狂奔。 徐聪也赶紧甩了几鞭子,生怕跟丢了他,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十分不安。他虽从徐渭口中得知幼桐练过武功,但他想着一个年轻女孩子,又是个千金小姐,便是练武,想来也只懂些花拳绣腿,哪里会有什么真本事,好不容易跳进河里怕已是极限了,十有八九是溺在了湖里,还怎能游得上岸。 可他这些想法却是万万不敢跟徐渭说的,他而今这状态,谁要是跟他说幼桐怕是已经没了,他指不定就要找人拼命。徐聪只要一想到这一点,脑袋就大,心里头更是暗恨不已,琢磨着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胆敢惹上他们徐家,果真是不要命的人胆大。 这片湖实在不小,徐渭也不晓得幼桐到底从哪里上的岸,只得下了马,沿着湖畔慢慢找。徐聪虽不觉得他这样就能找到幼桐,但却不敢废话,也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四处探看。 一直到天都快黑了,二人依旧一无所获,徐聪抬头看一眼不远处还睁大眼睛到处搜寻的徐渭,想劝他暂且回去明日再来,张张嘴,却终究没有出声。叹了口气,寻了个树桩子坐下歇一歇,一低头,忽瞥见一小片浅红色的布,徐聪依稀觉得有些眼熟,伸手捡了,仔细看了半晌,终于想起今儿早上大嫂似乎也穿着同样的衣料,顿时大喜,高声唤道:“大哥,你快来看,这是不是大嫂衣服上的。” 徐渭闻言猛地抬头,一眨眼就冲了过来,一把抢过徐聪手里的布片,仔细看了半晌,眼睛顿时一红,哽咽道:“这…这上面有血……” 徐聪定睛一看,果见那布片的边缘处隐隐有血迹。幼桐独自一人对付那么多匪徒,不负伤才叫奇怪,只怕伤势还不轻,徐聪心中如明镜一般,却不敢出言惊吓徐渭,只低声劝道:“大嫂既然上了岸,想来定无性命之忧。我们去附近打听看看,有没有谁见过她。说不定,早有人路过将大嫂救下,这会儿已经送了信回府里了。” 徐渭也晓得他说得有道理,点头应了,将那块布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又低头朝四周看了一圈,这才红着眼睛上了马。 可到了府里却还是失望,根本就没有人来过。倒是崔家那边也得到了消息,崔维远带了一大群家丁过来,问是否需要帮忙。徐渭也不跟他客气,将自己在河边发现幼桐衣服碎片的事说给他听,请他帮忙在那附近打探消息。 62、小侯爷 六十二 幼桐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先被面前的灯光刺得眯起了眼, 想抬手去遮,却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痛得呲牙咧嘴, 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床边有人听见动静,赶紧过来探看, 柔声问道:“夫人醒了?您身上伤口多,刚擦上药, 千万别动。” 说话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做丫鬟打扮,模样生得普通,一把声音却是软糯甜美, 让人一听之下就心生好感。 幼桐听话地不再动, 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艰难地问道:“请问姑娘, 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丫鬟眨了眨眼睛, 一副茫然的神态,仿佛根本听不懂幼桐的话,想了想,才认真地回道:“这里是绿柳山庄啊?夫人你都不晓得么?” 幼桐苦笑,这答案对她来说还不是等于没有, 她接连问了她好几个问题,那姑娘不是摇头表示不知道,就是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最后给出一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回答。幼桐也不晓得她是假装的,还是果真这般单纯,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从她话里别想逃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于是,幼桐也就作罢了。 她伤势重,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稍有好转,慢慢地已经能坐起身了,只是浑身上下还是提不起力气,幼桐心中清楚,怕是中了吴家小侯爷的牵制。心中不免有些气恼,可却根本没法发作,那吴小侯爷连面也不露,问那丫鬟,那丫鬟竟然满脸疑惑,还直问幼桐谁是小侯爷。 幼桐心里清楚,这吴小侯爷若是真有心救她,这会儿早将她送回了徐府,而今费尽心思地将她软禁于此地,定是有所图谋。她一个女儿家是没什么用处,可徐渭那里却是大有所图。一念及此处,幼桐就有些心急,生怕徐渭因此被人威胁,或是中了旁人的道儿。 她在绿柳山庄躺了七天,徐崔两家就寻了七天,也不能说完全没有线索,当日设伏袭击幼桐主仆的匪徒已经找到了,确定是鸡公寨的土匪,当日在湖边突袭幼桐,折了五条性命,却还是让幼桐给逃了,最后只带走了慧英和慧巧两个丫鬟。 徐渭这会儿没心情跟鸡公寨算账,只让徐聪将犯事的人记下来,待寻到幼桐后再一起清算。可是,不论徐崔两家派出了多少人打听消息,幼桐却杳无音信,就好像那日她上岸之后就忽然消失了一般。 整整七天,没有任何消息,徐渭从最初的心急如焚到而今的沉默,让徐家上下都感到一股莫名的压抑,除非是有幼桐的消息,没有人敢上前与他说话。 除了沉默,徐渭并未表现出其他的异常,他很正常地上下衙门,吃饭睡觉,可越是这样,徐夫人就越是着急。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他这样把所有的心思全藏在心里头,慢慢积累,一旦发作起来,怕是谁也无法承受。可是,徐夫人偏偏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等到第七日晚上吃饭的时候,下人才急匆匆地来报,说是门口有个小乞儿送了封信过来,指明要交给徐大将军。徐渭心中一震,一句话不说,起身就朝门外跑。徐家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徐夫人先开口道:“你们说,是不是幼桐的消息。” 徐老爷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酒,淡淡道:“八九不离十,我瞧着,他们看了这些天的好戏,也该出手了。” 徐夫人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讶道:“老爷,你早晓得幼桐在哪里?”一旁的徐聪闻言也马上停了手里的筷子,睁大眼朝徐老爷看过来。 徐老爷眯着眼睛道:“你当渭哥儿不晓得么?我们找了这么多天,若不是有人故意将儿媳妇藏起来,怎会一点音信也没有。他们藏着人,不外乎想要牵制我们徐家。你倒是说说看,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这——”徐夫人面露愤愤之色,怒道:“到底是一国之后,她怎能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来!” 徐老爷冷笑道:“那宫里头的龌龊事多了去了,这又算得了什么。她眼下忌惮渭哥儿手里的兵权,所以不会下狠手,你放心,儿媳妇不会有事。只不过,渭哥儿的差事怕是保不住了。” 徐夫人闻言一时愣住,尔后又气得直咬牙,低声咒骂了几句“老妖婆”,罢了又摇头道:“也罢,那劳什子的大将军不当就是,省得整天被架在火上烤,还不如在家里头种花养草乐得逍遥。” 徐老爷笑笑地捋了捋下颌的胡须,点头道:“可不是,我早就跟他说了,别整天动刀动枪的,那是粗人才干的事儿,还不如跟着我画画写字,修身养性。” 徐夫人见他一脸得色心里就来气,正要骂他两句出出气,就听见徐渭快步奔回来的声音,还未转身,徐聪已经迎了上去,关切地问道:“大哥,怎么样,可是大嫂的消息。” 徐渭沉着脸将手里的书信递给他,徐聪赶紧展开,一目十行地迅速浏览了一遍,朝徐老爷看了一眼,低声道:“爹说得没错,是逼迫大哥辞官的信。说大嫂在他们手里,若是大哥三天内不辞官,就要大嫂的性命。” “是吴家的人做的!”徐夫人激动道:“辞官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是这口气我们怎么也噎不下去。不行,我得赶紧进宫去找大长公主说说,便是儿子辞了官,也不能便宜了吴家那些不要脸的人。” “娘——”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渭忽然出声拦住她,沉声道:“不急,大长公主心里有数,我们别管那么多,省得卷入得更深。他们逼着我辞官,那我就辞,我倒是想看看,便是这个左监门卫大将军空缺出来了,他们吴家又有谁能坐得稳。” “好!”自徐渭进来起就一直不动声色的徐老爷忽然拍手叫好,“这才是我儿子!那些魑魅魍魉理他作甚,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且看他自食恶果就是。” 只是,既然晓得是吴家人将幼桐软禁起来,徐渭也不可能什么也不做,真等着他们乖乖地将幼桐送回府。吴家人既然能以幼桐的性命威胁徐渭辞官,就能威胁他做旁的事,只要幼桐一日未归来,他们便一日放心不下。 当晚上徐渭就将崔维远请了过来,二人商议一阵后,将两家府里的家丁派出了大半,四处查探吴家在京城和城郊的别庄。第二日上朝时,徐渭也不急着辞官,面色如常地处理政务,吴小侯爷盯着他看了半晌,面上闪过一丝冷笑。 这厢幼桐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虽说中了暗算不能提气,但在院子里走几步倒是不难。她伤势一好转,脑子里就开始琢磨着怎么逃走的事儿。当初在钱塘时,她跟着大长公主学过一阵医术,虽不算高明,但总能分辨些常见的药材。 这几日她总装作气力不济浑身瘫软的模样,私底下却偷偷地查看自己的饮食,很快就发现了异样。饭菜里倒是没有药,可每日所引用的茉莉香片茶中却是掺了迷药的。幼桐只假装不晓得,当着那小丫鬟的面不动声色,等她一不在,就赶紧将茶汤倒进窗外的蔷薇花丛里。 一天没喝药,幼桐就觉得身上轻便了许多,但面上还是一副郁郁沉沉的模样,整日里嚷嚷着头晕眼花又口渴,小丫鬟不疑有它,赶紧给她砌了壶新茶,又说明儿就去请大夫给她再仔细看看。 晚上幼桐偷偷溜出屋子四处查看,发现这别庄里人倒是不多,就是外头院子里养了两条大狗,一到晚上就放了出来看院子,一听到风吹草动就嚎叫不止。幼桐自认为能躲过守卫没问题,可要躲过那两条狗,却实在有些困难。 想了一整晚,幼桐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趁着小丫鬟送午饭过来的时候偷偷藏了两块肉,又用那加了迷药的茶水泡了,收在床底下,准备等晚上的时候再去找两条狗试试看。 没等到晚上,屋里来了客人,正是吴家的那位小侯爷。 说起来,幼桐跟这位小侯爷也没见过几次面,只因为头一回见面的方式太特殊而让她格外的印象深刻。不过好在那日天黑,想来他也未曾瞧见她的长相,要不,他又怎会忍得了这么久。 见他进来,幼桐马上就忍不住了,掐了自己一把挤出两滴眼泪来,怒斥道:“小侯爷,您这是什么意思,便是您跟我家将军有什么矛盾,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地解决就是,将我一个弱女子软禁在此处,未免太恬不知耻。” 被幼桐这般斥责,那吴小侯爷也不气,嘴角一直挂着笑,漫不经心地在床边寻了个座位坐下,淡然道:“徐少夫人勿动气,您伤得重,得静心调养,尤其是这浑身上下的伤口得千万注意,若是不留神留下什么疤来,徐大将军岂不是要心疼死。” 幼桐眼睛一红,眼泪顿时又脱框而出,银牙紧咬,粉拳紧握,恶狠狠地瞪着吴小侯爷,仿佛恨不得上前扇他两个耳光。好半天,她才终于忍住了,厉声责问道:“此事是你一手策划的?那些土匪想必也是你找人寻来的吧,无耻!” 吴小侯爷却笑着摇头道:“徐少夫人别误会,那些土匪可与我半点干系也没有。我不过是与徐少夫人有缘,正巧从别庄回京,结果就遇到了您,这才请夫人您来庄子里住几日,绝无坏心。” 幼桐冷笑道:“吴小侯爷这请客的法子真是与常人不同,请了客人却不许客人走。” 吴小侯爷哈哈大笑,双手一摊,道:“徐少夫人您真是说笑,我哪里敢拦您,您若是想走,那便走就是,在下绝不阻拦。只不过——”他话锋一转,脸上显出狡猾的笑意,“看在与徐将军同朝为官的份上,在下还是提点夫人一句,我这庄子地处偏远,山里最多虎狼虫蛇,夫人若是遇到这些东西,可千万要小心些,别被它们给叼了去,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 他说话时声音特意压得低了些,阴阴地显得愈加可怖,幼桐听到一半就忍不住惊声尖叫起来,无比凄厉。 吴小侯爷见状,愈加地得意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幼桐吓得全身发抖,看罢了,这才忽然想起什么,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幼桐跟前。幼桐不晓得他要做什么,紧张得连连往后退,一个不留神,竟然踢到了一旁的凳子,一个趔趄,整个人居然朝吴小侯爷给倒了过来。 吴小侯爷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手指刚刚才触碰到幼桐的衣衫,腰上陡然一空,诧异间,幼桐已经灵巧地一个转身,顺手从他腰间拔出了长剑,手一抖,已经搁在了他的脖子上。 63、余老爷 六十三 吴小侯爷脖子一凉, 整个人顿时呆住, 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幼桐,眼睛瞪得浑圆。 “小侯爷您可小心些,莫要乱动。您也晓得, 我而今身体虚,手上不稳, 若是一不留神手抖了,您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之苦。”幼桐温柔地瞧着他, 笑吟吟地说道, 说话时迅速地站到小侯爷身后,随手将床上的帷帐撕了一块下来扔给他,示意道:“小侯爷, 您看您是自己动手呢, 还是我来?” 小侯爷盯着她不动,好半天才郁郁地问道:“你会武功?” “我原本还以为小侯爷您知道呢, 所以才特意问您是否跟那些土匪认识。幸好您不认得, 要不,我这会武功的事儿还真瞒不住。”幼桐笑得满脸灿烂,却让小侯爷心里拔凉拔凉的。难怪她方才一直追问此事,还装得义正言辞的,小侯爷原本还得意, 这会儿才晓得自己从一进门起就中了她的套儿。 “小侯爷,您还不动手,莫非是想要我来?可别怪我事先没跟您说——”幼桐故意学着方才小侯爷说话的语气, 摇头叹道:“我手劲儿大,下手狠,真让我绑,只怕您这两只手都得废了。” 小侯爷心里憋屈得不行,偏生又哭笑不得,气得牙痒痒地回道:“我可不会给自己绑绳子,你本事大,你来。”他心里头却是存着一丝侥幸的,只待幼桐一动,他就趁机出手,那女人喝了迷药,便是真有武功,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可幼桐又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笑笑道:“罢了罢了,我还是不动手了,省得真绑坏了小侯爷,太后娘娘要来找我算账。”说罢,忽又高声朝门外喝道:“明玉姑娘,小侯爷叫你呢,还不快进来。” 在门外一直偷偷探看屋里动静的明玉顿时色变,想了想,还是咬着唇,无可奈何地进了屋。幼桐缓缓地转过了身子,将小侯爷身后的位子腾出来,让明玉过去,笑道:“既然你们小侯爷不方便,不如由你来代劳。明玉姑娘你可要小心绑,若是绑得不好,我可不依。我若是不高兴了,你们小侯爷也高兴不起来。小侯爷,您说是不是?”幼桐手里的长剑不离小侯爷分毫,锋利的刀刃闪着森森寒光,微微一颤,便割断了他颈项边的几根长发,吓得明玉脸都白了。 明玉原本就胆子不大,被幼桐这么一恐吓,自然言听计从,结结实实地将小侯爷的手绑在了身后。小侯爷气苦,心中暗骂,偏生当着幼桐的面又不好说,只气得一脸通红,接连瞪了明玉好几眼。 待绑好了小侯爷,幼桐又朝明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书桌上的砚台拿过来,明玉不明所以,傻愣愣地将砚台交给她。幼桐左手才刚接过,忽然出手在她额前狠狠一砸,明玉尚未反应过来,面前一黑,人已瘫软在了地上。小侯爷眼一闭,不忍逼视地转过脸去,嘴里还小声嘟囔道:“笨猪。” 长剑架在小侯爷的脖子上,院外的人哪里敢阻拦,只眼睁睁地看着幼桐叫了俩马车,狠狠地将小侯爷扔进车里,自己一甩鞭子,迅速地离开了庄子。 那小侯爷倒是没骗她,出了庄子后,外头是一片山林,密密麻麻的大树林立,几乎将林间的小路遮掩住。这小路极难走,马车一步三颠,只差点将幼桐中午的饭菜都给颠出来。她还算好的,车厢里的小侯爷被她一甩手扔进去的,身子都是个歪的,这路上马车又走得快,险些将他浑身的骨头都给颠散了。 山里天黑得早,走不多远,夜色就已渐渐笼罩,只依稀从枝叶间透出些淡淡的月光来,几乎看不清路。小侯爷在车里大呼小叫着要幼桐停车,说是前面不远路不好走,一不留神就会掉下悬崖。 幼桐也不知该不该信他的话,一方面又怕有人追过来,另一方面这山林里地势本就复杂,一个不留神就要人仰马翻,这大晚上地赶路,的确十分危险。想了想,幼桐心生一计,一勒缰绳将马儿喝停了,下车解下马儿身上的套索,一翻身就爬了上去。 马车里小侯爷已经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挣扎着挑到车门口探出脑袋来,见她上了马,立刻猜到了她的意图,顿时高声叫道:“你要做什么?喂,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喂,好歹把绳子给我解开啊——” 说话时,幼桐已经一甩鞭子跑了老远了。 跑了大半个晚上,□□的马儿已经有些撑不住,幼桐无奈,只得先停下,就着淡淡的月光寻了个还算平坦的地方坐下。她的伤尚未痊愈,加上吃了好几天的迷药,身体本就虚,方才提着一口气才跑了这么远,这会儿猛地松懈下来,一靠坐在地上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上,幼桐是被冻醒的。林中原本就比外头凉,这都已经十月底了,寒意更是透骨,幼桐尚未睁眼,就狠狠地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欲起身,面前却一黑,脑袋像灌了铅似的沉,迷迷糊糊地根本没发走,探手摸了摸额头,滚烫。 幼桐心知自己这是又染了风寒,正赶上身上又有伤,于是气势汹汹地一发不可收拾了。想着身后怕是还有人追,若是再被他们逮回去,想再逃走就难上加难了。幼桐一咬牙,扶着身边的树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想寻回自己的马。可看了半天,却丝毫不见那匹马儿的踪迹,这才猛地想起昨晚上自己实在太累,似乎根本就忘了把马儿给拴上。 这可真合了那句“屋漏偏遭连夜”了。幼桐无奈,只得找了根和手的棍子撑着,一步一步艰难地顺着小路超前走去。 也不晓得走了多久,更不知道跌倒了多少回,幼桐走出林子的时候浑身已经汗得透湿了,身上的衣服简直可以拧出水来,发髻早已散开,长长的乱发披散在肩头和后背,沾满了泥土和树叶,满脸泥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便是她自个儿,怕是一时半活儿也认不出自己来。 倒下去的时候,幼桐仿佛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熟悉而陌生……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幼桐吃力地睁开眼,只觉得脑袋痛得快要裂开,浑身上下连个手指头都没法动,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似的简直没法呼吸,一提气,胃里又顿时翻滚起来,恶心得想吐。 喉咙里渴得简直要冒烟,幼桐眯起眼睛朝四周看了看,见床边的案几上放着壶茶,便费尽了力气伸手过去想倒杯水喝。才一动,就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痛得发出“呲——”地一声。 “小姐您要喝水吧?”有人听到声音,急急忙忙地从门外冲进来,将手里的汤药放在一旁,赶紧倒了杯水送到幼桐唇边。 冰凉的液体自喉咙而下,一路流淌进胃里,幼桐这才好受了些,轻轻地出了口气,费力地问道:“这是哪里?” “小姐您不认得我了?”一旁伺候的丫鬟小声道:“奴婢是杜鹃啊。” “杜鹃?”幼桐恍恍惚惚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有些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那叫做杜鹃的丫鬟抿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扶着幼桐躺回床上,小声提醒道:“奴婢是厨房刘厨娘的女儿,后来在老爷院子里做些洒扫的活儿,与小姐见得少,所以小姐才不记得了吧。” 幼桐这才终于想起了她来,“杜鹃——”她面上泛出淡淡的笑意来,小声道:“我想起来了,我走的时候你都还没长开,个子小,现在漂亮了。” 杜鹃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上前给幼桐掖了掖被子,柔声道:“小姐您病得厉害,在床上睡了好几天,大夫都说怕是要熬不下去的,幸好您醒过来了。” 幼桐却是迷糊,皱眉问道:“你不是在钱塘的么?怎么——不对,我这是在哪里?”她依稀记得自己晕倒在路边,之后发生了什么,便再也记不清了。想起当日也是晕倒后被吴小侯爷给抓了回去,这此不会也这么倒霉吧。 “这里是客栈呀,”杜鹃回道:“老爷带着我们去京城,结果在路上居然遇到了小姐您,大家都吓坏了。当初小姐落水,我们都以为小姐您溺死在了水里,没想到您竟然还活着。老爷都惊得好半天没说出话呢。” “老爷?”幼桐险些没茬过气去,真是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她好不容易才离开了余家,只盼着这辈子都不要跟余老爷见面了,没想到,这阴错阳差的居然还能遇到。想想自己母亲郁郁早死的悲剧,幼桐心头顿时又升起一团怒火,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寻余老头子大骂一场,狠狠地出一口恶气才好。 “他人呢?”幼桐板着脸问道。 杜鹃不晓得她为何忽然变了脸色,一时有些愣愣地不知该如何反应。以前在钱塘的时候,幼桐是出了名的温柔懂事,钱塘城里,谁不说余家大小姐知书达礼,温文贤良,平日里待人极是客气,便是对着府里的丫鬟下人也是和颜悦色,不曾大声说一句。而今忽见她眼中一片冷冽,杜鹃自然有些不习惯。 呆了好一会儿,杜鹃这才想起方才幼桐问她的话,慌乱地回道:“老爷方才出去了,怕是要晚上才能回来。等他回了,奴婢再去跟他通报,可好?” 幼桐冷着脸应了,又问道:“他不在钱塘待着,跑京城来作甚?” 杜鹃脸上显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犹豫了半晌,打量了一番幼桐的神色后,才小心翼翼地回道:“奴婢听说,好像二小姐也没死,被老爷辗转送到了京城。前些日子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二小姐忽然失踪了,老爷这才特意赶过来打探消息。” 果然是为了他那个宝贝二女儿,幼桐忍不住心中冷笑,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一份寒意。 64、大吵(一) 六十四 杜鹃见幼桐脸色不对, 心里有些打鼓, 暗自琢磨着自己方才是不是说错了话引得她不高兴。还在想着,忽又听幼桐低声吩咐道:“趁着我爹不在,你正好帮我办件事, 去徐大将军府通报一声,就说我在这里, 让他们过来接。” 杜鹃讶道:“小姐,什么徐大将军府?您认识吗?” 幼桐也不便和她解释, 只摇头道:“你别管那么多, 听我的话就是。” 杜鹃应了一声,刚要出门,忽又转过身来, 红着脸问道:“小姐, 那个徐大将军府在哪里啊?” 幼桐耐心地给她说了徐府的位置,谁知杜鹃越听越是一头雾水, 最后猛地一拍手, 终于想明白了关键问题,“小姐,我们现在不是在京城,而是在会丰镇呢。” 幼桐顿时愣住,这才真正地犯了难。会丰镇离京城虽不远, 快马大约也就是半天的行程,可杜鹃一个女孩子,又人生地不熟的, 要如何躲开余老爷去徐府报信?可徐渭那里若是再得不到她的消息,指不定要被那吴小侯爷给算计了。 还有余老爷这里,她诈死逼走余婉的事尚未了解,余老爷又怎会轻易饶过她。想到此处,幼桐心中又生出一股恨意,若不是身上实在乏力,怕不是真要砸些东西发泄一番。 幼桐倒也不怕余老爷,倒不是仗着大长公主或是徐家的势,而是余婉现在在徐渭手里,以徐渭藏人的本事,任谁也找不到她。只要余老爷还想接他宝贝二女儿回钱塘,他就势必要对她恭恭敬敬的。 于是,幼桐索性不再多想,喝了药后就倒下去休息,这一觉下去,又是好几个时辰,再醒来时,外头天都已经黑了。 杜鹃一直在床边伺候,见幼桐睁眼,赶紧上前来,柔声问道:“小姐您醒了,身上可还好受了些?肚子饿不饿,要不先喝点粥。” 幼桐点点头,杜鹃赶紧出门去盛了些白粥过来。幼桐喝了大半碗,胃里好受了许多,之后又喝了药,提起精神跟杜鹃说会儿话。眼看着又要开始瞌睡了,门外忽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幼桐心中一动,脑子里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咚咚——”两声门响,杜鹃赶紧起身去开门,幼桐淡淡地抬头看了一眼,果见是余老爷沉着脸走进屋来。 幼桐只看了他一眼,尔后便别过脸去,连招呼也懒得打。余老爷见状,面上顿时泛出怒色,厉声责问道:“真是越大越规矩了,见了自己父亲也不打招呼,这就是你所谓的家教?” 幼桐冷冷一笑,没理他,只低声朝杜鹃说道:“你先下去吧,这里暂时不用伺候。” 杜鹃正发愁着不知是进是退,听到幼桐这句话立刻应下来,弓着身子退了出门,临走前,还不忘小心翼翼地将门给带上。 待她走远了,幼桐方才朝余老爷看了眼,冷笑道:“余老爷严重了,您原本就没把我当做您的女儿,这会儿又何必来摆什么父亲的架子,真真地可笑至极。” 以前在钱塘的时候,幼桐对他最多也就是冷淡些,何时跟他说过这样诛心的话,余老爷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都是你母亲把你教成这个鬼样子,连长幼尊卑都不分了——” “余老爷您嘴里干净点!”幼桐一听他提及母亲就莫名地愤怒,居然不顾浑身酸痛一挺身坐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余老爷,怒道:“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娘。当初费尽龌龊手段强娶了我娘回府,你若是好好待她也就罢了,可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十几二十年你是怎么对她的。我娘为什么会郁郁寡欢,为什么会早逝,都是被你气的,我娘就是被你给逼死的。” 余老爷没想到她居然会晓得当初他求娶崔氏的旧事,更没想到幼桐居然会直言不讳地斥责他害死崔氏,一时惊怒交加,气得连话也说不来了。 幼桐却是冷静得很,嘴里继续骂道:“你心里头怎么想的我知道,不就是怀疑我是个野种吗?你既然觉得我不是你女儿,当初我出生的时候你怎么不索性将我溺死了,我还省得这么多年看你们的恶心嘴脸。” 余老爷气得双眼圆瞪,嘴里直喘粗气,额头上青筋鼓出,手高高扬起,“啪——”一声,竟狠狠地扇了幼桐一个耳光。 幼桐身体原本就未好转,哪里扛得住这么打,脸上刹时就肿得老高,嘴角也隐隐渗出血来。整个人都被扇得往床里侧倒下,脸上火辣辣的,脑袋也沉得仿佛立刻就要晕过去。 可她又怎愿在余老爷面前示弱,狠狠地吐了口血水,复又缓缓扬起脸,冷冷笑道:“你也就打女人这点本事了,怎么样,憋了这么多年而今终于发泄出来是不是觉得特别解气。不过你解气了,我可不快活。你既然敢打我,就得承担打人的后果。你好歹是我爹,以下犯上的事儿我是不会做,不过余老爷,您可别忘了,您还有个宝贝二女儿不见踪影,您找了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来问一问我。” 余老爷那耳光一下去原本有些后悔,这些年来,他虽偏疼余婉,心疑幼桐的身世,可无论如何,到底是养育了十几年,若非方才幼桐的话语太狠厉,他也不会一时冲动下这样的重手。可心里才刚刚后悔着,就听见幼桐在那里得意洋洋地说起余婉的事。余老爷心里头的火气顿时又噌噌地冒了上来,怒道:“你…你这不孝女,那可是你亲妹妹。” “笑话!”幼桐哈哈大笑,笑得浑身酸痛,笑得连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捂着肚子斜靠在床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待她终于笑罢了,才终于擦了擦眼角,一脸荒唐可笑的神情,摇头道:“余老爷,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单纯了。姐妹?我跟余婉?您还真相信那些年我们在你面前演的那些戏?从我娘过世起,我跟姨娘她们就是不死不休的死局,若不是我够警觉够狠,这会儿只怕早已尸骨无存,您还真觉得我们之间有姐妹之谊?” 见余老爷一脸不信,幼桐也不气不恼,只漠然道:“余家大小姐早已溺死在钱塘湖里,我而今日子过得不知多好,本不愿再提及旧事,可既然余老爷你不信,我还非要跟你说道说道才好。当然,您也可以不信,当我说笑也罢,冤枉她们也罢,左右这些都与我无干。你心里头从未当我是你的女儿,我而今自然也不会认你作父亲。” 说罢,又将崔氏过世后余婉两母女如何暗算陷害下黑手,到后来她与徐渭婚事渐近时又如何给她下药,怂恿府里花匠私闯香闺,欲捉奸在床之事一一道来。余老爷嘴里直说不信,可幼桐言之凿凿,就连事发的时间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由不得他不信。 幼桐话说得多了,身体也支撑不住,再也没有气力跟余老爷吵架,一歪头就倒在了床上,沉沉睡了过去。余老爷发了半天呆,好不容易才醒转过来,欲再问幼桐几句,一低头,才发现她早已熟睡过去。 浓眉长眉下的那双眼睛闭上后,此时的幼桐看起来完全敛去了方才的强硬,眉眼和轮廓与崔氏如出一辙,就仿佛二十年前,他在清河湖畔的惊鸿一瞥。白衣长裙,笑意盈盈,一晃就是二十年…… …… …… 幼桐这一觉又睡了一晚,第二日早晨醒来的时候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杜鹃却还是只肯喂她喝些粥,说是肠胃一时半活儿受不住。幼桐也无奈,三两口喝了一碗粥后,精神也渐渐好起来,随口问起余老爷的去处。 杜鹃低声回道:“老爷昨晚上久病复发,而今还躺在床上歇着,早上大夫来看过了,说是得好好休息。” 幼桐“哦”了一声,低头没再说话。 她身体底子好,虽说这些天接连着受了这么多罪,但调养了几日,却是在渐渐好转。只是心里头到底担心徐渭,她失踪这么多天,他必是发了疯地寻找……想到此处,幼桐便有些坐不住了,转头对杜鹃道:“扶我去老爷屋里,我有话跟他说。” 杜鹃迟疑了一下,想了想,犹豫着道:“小姐,要不,我先去跟老爷通报一声。”昨儿幼桐跟余老爷吵得厉害,连走廊里也听得清清楚楚,想来余老爷忽然旧病复发也与此有关。杜鹃这会儿已经再不能把幼桐当做以前温温柔柔的大小姐看了,心里头早已存了些惧意。 幼桐没作声,杜鹃见状,赶紧低头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折返了回来,一脸难色道:“老爷这会儿正睡着,要不——” “你给我去找个人过来,”幼桐低头看了看身上,见腕上还有个镯子,是当初两家定亲时徐夫人送的,一狠心就褪了下来,递给杜鹃道:“把这个当了,换些银子,再帮我请个得力的人,去京城徐家送信。” 杜鹃哪里会看不出这个镯子的价值,不敢伸手接,低声道:“小姐,您若是要用银子,奴婢这里还有些,哪能让你去当东西。”说罢,起身去墙边的柜子里取了个包袱出来,从里头翻出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头赫然存着几个小元宝和一些碎银。 幼桐也晓得这定是她多年的积蓄,心中微微感动,点头道:“行,你且先借我些,等我回去之后再还你就是。” 杜鹃笑道:“小姐您别跟奴婢客气,能帮上您,奴婢就欢喜不尽了。” 幼桐笑了笑,没再多说,只叮嘱她怎么找人,先付多少钱,等报完信之后再付多少。杜鹃仔细听了,俱一一记下,尔后才退了下去。 65、“陷害” 六十五 到中午时分, 杜鹃回来报说一切已经办妥当, 幼桐方才暂且松了一口气,尔后便只有慢慢等了。按正常时间算,这边送信的人怕是速度要慢些, 但明儿总该能到,徐府那边, 想来也很快就能得到消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明天晚上就能回家了。 回家!一想到这个词, 幼桐心中忽然生出一种难得的踏实感,她现在也有家了,她的家在徐府, 在有徐渭的地方, 无论她去了哪里,无论多久, 他总会在家里等她回来。 中午喝了碗肉粥, 幼桐身上似乎多了些力气。杜鹃也传来了余老爷的消息,说他已经醒了,一会儿请幼桐过去说话。幼桐这时候却不想见他了,只说自己要睡午觉,不肯过去。 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忽听到门口有的声响,刚睁开眼睛,就见杜鹃一脸为难地走到了床前, 小声道:“小姐,老爷过来了。” 幼桐眉头皱了皱,伸手摸了下还有些肿胀左脸,咬咬唇,等了好一会儿,门口的余老爷脸色难看得眼看着就要发作了,幼桐方才缓缓坐起身,不耐烦地说道:“你请他进来吧。” 杜鹃总算松了一口气,赶紧转过身将余老爷请进屋,又借着去倒茶的借口退了出去。等屋里只剩他们父女二人了,幼桐这才淡淡地瞥了余老爷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余老爷找我有何事?” 余老爷脸上一阵青白,眸中闪过一丝狼狈,不悦地看了幼桐亮眼,想责问她什么,但终究忍住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气,低声道:“你把婉儿藏在了哪里?” 幼桐早料到他定是为了此事来找自己,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转过头来朝他看了一眼,摇头,“余老爷,您觉得,我会这么乖乖地把余婉交给你?” “你想怎么样?”余老爷的声音顿时有些高。 幼桐忍不住又笑起来,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余老爷,您可真是越老越沉不住气,年轻时候那些算计都去了哪里,难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说起来,余婉可真不像你女儿——”幼桐故意停了停,斜着眼睛朝他看过去,见余老爷眉头一拧,心中又一阵冷笑,“她那五官轮廓,哪有一丝一毫长得像余家人,还有那脾性——不是我说,姨娘的脑子多少还算聪明的,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刁钻又蠢笨的女儿来,被我耍得团团转。您老人家就那么确定,她果真是您的种?” 余老爷顿时气得脸色发青,怒道:“你莫要胡说八道,这种事岂是可以乱说的?” 幼桐笑道:“余老爷您可真是不公平,怎么单单就只怀疑我,一提到余婉就这副德行。不就是因为我娘是您强娶过来的么?您这么多年心里头不是一直怀疑我的身份么,老实说,不止是你,就连我都起了疑心,能做郡主的谁还愿意做什么余家大小姐,所以还特意跑到庄亲王府去问了一趟,真可惜,居然不是——” 她一面说话,一面偷偷打量余老爷的神色,当她说到自己去庄亲王府时,余老爷的脸色刹时就变得雪白,可待她一否定,余老爷仿佛猛地被什么东西震到了一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直了。 幼桐早想到他的心思,这会儿见他如此神态,不由得暗自冷笑不已,忍不住又火上浇油,继续道:“余老爷怎么脸色忽然变得这么难看?莫不是受了什么惊吓?” 余老爷猛地抬头看着她,浓烈的长眉下是一双黑亮的眼睛,虽说脸色还略显苍白,可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熠熠生辉。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还有嘴角淡淡的嘲讽,与他脑中崔氏的影像渐渐交织在了一起。 “余老爷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怎么,现在觉得我像你女儿了?”幼桐朝他一挑眉,故意阴阳怪气地说道:“也是,这么满脑子的阴谋诡计,满肚子的坏水,不都是跟着您学的。您现在瞧着,也颇觉欣慰吧。余家好歹也有个人能像你,总比余婉那个只晓得惹是生非的蠢货强。怨不得我说她不像你女儿,您去钱塘城里问一问,谁会觉得她是您生的。说起来,姨娘也是个有本事的——” 幼桐故意叹了口气,轻飘飘地声音却像绳子一样狠狠地勒住了余老爷的心脏,“当初她可是在青楼里住了好几年,那种地方也能保住清白,真真地不容易?哎,也是我娘太笨,不管大户人家还是青楼里头谁不晓得那些事,她要是真跟别的男人有什么不清不白,不就是一瓶鸡血的事儿,非让人冤枉了这么多年。你看人姨娘多聪明。哎哟——” 幼桐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掩住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余老爷您别误会,我可没说姨娘是带着鸡血瓶子进的门。” 余老爷的脸上已经惨白了,眼睛里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幼桐却不再说及此事,只笑笑道:“我已经给京城送了信过去,明儿就会有人过来接我。回头我让我家相公给余老爷您备一份大礼,多谢您这几天的悉心照料。至于余二小姐那里,只要她放聪明些,我自然不会为难她。” 说罢又故意叹了口气,诉苦道:“余老爷您是不知道,这京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外头整日都是些流言蜚语,我虽嫁了人,也得小心些。二小姐嘴巴又不干净,我总不能放她出来坏我的事。我自己也就罢了,我家相公可丢不起这个人。” 余老爷身上微微发抖,缓缓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半天才问了一句话,“你成亲了?” “可不是,”幼桐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我家相公余老爷也认识的,就是徐家大公子。” “徐渭?”当初幼桐与徐家定亲曾引起钱塘轰动,余老爷自然不会不记得,眸中闪过一丝惊诧,愕然道:“他可认出你来了?” 幼桐道:“余老爷这话说的,他若是认不出我来,为何要娶我。” 余老爷闻言,眸中闪过复杂的神色,深深地看了幼桐一眼,默默地起身离开了。 幼桐要说的话都已说得差不多,见他离去,也没叫住他,只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几眼,嘴角泛出一丝得意的笑。以余老爷那多疑的性子,被她这么一挑拨,余婉就算被接了回去,只怕日子也不会多好过。还有那个姨娘——幼桐狠狠地握了握拳,她得意了这么多年,看她还能得意多久。还有余老爷,幼桐冷冷地笑,这事儿还没完呢。 第二日中午,幼桐吃完了午饭刚刚躺下,就听到外头一阵喧闹,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后,有人高声喝问道:“你是谁?想做什么?” 却没有听到来人的回答,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幼桐听着这声音,心里忽然就紧张起来,也不管身上发沉,猛地掀开被子,连鞋子也来不及套,就朝门口冲去。尚未到门口,大门猛地就被人踢开,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忽然出现在面前。幼桐眼睛一酸,眼泪还没淌下,人已经被紧紧抱住。 “徐——”幼桐一张嘴,才发现喉咙哽得厉害,根本发不出声,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只能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徐渭的脑子里也是空空的,心里头却是忽然充盈起来,这么多天的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在了实处,他也才算是活了过来。 两个人相互依偎着,完全忘了周遭的一切,杜鹃和余老爷早已闻讯赶了过来,看见屋里紧紧拥抱的两个人一时都有些尴尬。杜鹃还算机灵,赶紧伸手把门关上,悄悄地退了下去。余老爷这会儿也不好出声打断他们,只让杜鹃注意这边,随时通报。 二人拥抱了一阵,抱得都快喘不上气了,这才稍稍松开些。徐渭将她横抱在怀中,几步坐回了床上,一双墨黑的眼朝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脸色顿时有些发白,眸中闪过深深的怜惜和心疼,双手颤抖地拂过她身上的伤口,连话也说不完整,眼睛涨得通红,只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幼桐,谁...谁把你伤成了这样。”徐渭咬着牙,强忍住心中的巨大恨意,竭力地压低了嗓门柔声问她。 幼桐这几日一直苦撑着,从不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柔弱的姿态,这会儿却是撑不下去了,埋首在徐渭的怀中,眼泪唰地落下来,哭道:“我...我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也不说自己怎么受的伤,只一门心思地先痛快地哭一场。 徐渭何时见过她哭得如此悲戚,一时心如刀割,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她,只紧紧抱住幼桐,一面轻抚她的后背,一面柔声道:“没事了,我在你身边,没事了。” 待幼桐总算哭完了,两只眼睛已经肿得像桃子一半,徐渭一面小心翼翼地帮她擦眼泪,一面认真地查看她的伤势,眉一皱,很快就发现了她脸上的伤,眸中顿时闪过一丝厉色,问道:“脸上是谁打的?”幼桐的左脸上还微微有些红肿,仔细看的话,甚至还能看到手指印,这绝不是十几天前受的伤,分明是最近挨的打。 幼桐也不瞒他,将自己跟余老爷吵架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他听。徐渭沉着脸一言不发,脑子里却是什么也没听清,只记得余老爷出手打幼桐的事,心中原本就对那个所谓的岳父没有好感,这会儿更添了几分愤怒。 66、报复 六十六 徐渭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幼桐身上的伤口, 浑身上下约莫有十几道口子, 大多在手臂和后背,还有几道在大腿上。虽说伤口不深,且这会儿都已经开始结痂了, 可样子看起来实在可怖得很。徐渭看着,一直都忍着没掉的眼泪这会儿终于落了下来, 又不欲被幼桐看到,给她擦药的时候一直别过脸去。 幼桐见他落泪, 自己心里头也难受得很, 只笑着安慰道:“都没事了,过些日子就能好的,就怕日后留了疤, 徐大哥不喜欢。” 徐渭立马捂住她的嘴, 正色回道:“你莫要胡思乱想,我是那种人吗?说起伤口, 我身上岂不是更多, 你都没有嫌弃我,我又怎会负你。你放心,你身上这些伤,我都会加倍替你讨回来。” 幼桐闻言,眉目间闪过一丝异色, 垂下眼帘,小声问道:“你可查到是谁做的?” 徐渭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心她受不住, 但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道:“是白灵。她原本被沈三送去城外别庄,后来别庄被鸡公寨的土匪打劫,她便被劫到山上,嫁给了山寨的大当家。” 幼桐虽说早料到是她了,可而今听到却还是有些受不住,有些想哭,可却又无奈地笑起来,摇头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哪里对不住她,闹得她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如果当初没有拦着她嫁给童三爷做妾室,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了。” “你别多想了,”徐渭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安慰道:“而今我还没有动她,只等找到你之后再灭了鸡公寨,到时候把她带回来,你直接问她就是。” 幼桐却摇头,苦笑,“我怕我对着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她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虽说不至于拿她当姐妹,也自问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只是,回头想想,她而今落得这么个结局,我也多少有些责任。当初我见她跟沈三在一起,只当她背叛了我,一时冲动,难免使了些手段坏了她跟沈三的好事。想来她就是为了此事将我恨之入骨。” 徐渭见她一脸黯然,生怕她钻了牛角尖弄得自己难受,赶紧道:“你别胡思乱想,便是你不做什么,白灵也断进不了沈家门。沈家那样的世家大族,便只纳个妾也是讲究得很,白灵身份摆在那里,再加上她自己行为不检,三番两次地闹出些话题弄得满城风雨,不外乎想逼迫沈三纳她为妾,沈家长辈虽没说什么,可心里有数,怎会容得下她进门。你以为沈三为什么后来要将她送出城?不是沈家老爷子就是大公子下的令。” 幼桐晓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白灵到底跟了她这么多年,到最后竟闹成这样的局面,她到底意难平。徐渭也晓得她的心思,又劝道:“白灵变成现在这样不怨你,要说谁的责任大,那也是沈三。当初骗人潜进田庄的人是他,哄骗白灵引得她芳心暗许的是他,带她来京城的是她,到最后将她送走致使她落入土匪手里的人也是他。只不过,白灵被感情所蒙蔽,内心不欲将沈三当做敌人,这才转而怪罪于你。说起来,她才真正地可悲又可笑。”她明明知道导致自己悲剧的不是别人,可偏偏不肯承认,还故意将这所有的一切都转嫁在幼桐身上,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解脱。 说到白灵,二人心情都有些沉重,徐渭不愿幼桐再难受,赶紧转移话题。幼桐则想起吴家小侯爷的事来,问他是否找上过徐家。徐渭却顾左右而言它,不肯正面回话。幼桐哪里看不出异样,心中愈加的沉重起来,小声问道:“他做了什么?” 徐渭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微微地笑,抚了抚她的脸,柔声道:“我辞了官。” “什么?”幼桐霍地从他怀中坐直了,恨恨地骂道:“那个小侯爷真不要脸,居然逼你辞官?那而今左监门卫大将军一职是否被他给抢了去?” 徐渭笑道:“哪里那么容易,大长公主又不是吃素的,便是允了我辞官,也绝不会同意让他接受。更何况——”他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有些疑惑地看着幼桐,道:“那小侯爷不知怎么忽然得了病,在府里躺了好些日子了,一直没出过门。我也私底下使人去探过,都没探出什么消息来,不知道他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幼桐闻言面上露出古怪之色,眨了眨眼,掩嘴笑,尔后将那日自己怎么逃出绿柳山庄的事儿添油加醋地说给徐渭听,当说到自己怎么将绑了手脚的小侯爷扔在林子里不管时,幼桐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道:“能...能生什么病,指不定...被山里的豺狼虎豹给咬了几口...莫不是被咬在了脸上,不敢见人了...” 徐渭闻言亦是莞尔,轻轻揉了揉幼桐的头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一阵,摇头道:“这也算是报应了,暂且先放过他,等他养好了伤,我再跟他算账。” 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话,直到听到徐渭肚子里一阵咕咕的响声,幼桐这才想起来他怕是连午饭都没吃。赶紧松开手,又唤了杜鹃去弄些吃食进来,幼桐虽刚吃了东西,可还是忍不住陪着徐渭一起再吃了些。用过了午饭后,徐渭这才让吩咐杜鹃去赁辆马车,准备带幼桐回京。 余老爷在隔壁也终于忍不住了,亲自过来见了见徐渭。 徐渭本是个厚道人,待人素来客气的,只因晓得余老爷打过幼桐一耳光,心中便有些气恼,对余老爷也不甚热络。余老爷却不以为意,只叮嘱了一番让徐渭好生照料幼桐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前,硬塞了一个信封给徐渭。待他一出门,徐渭打开信封一看,只见里头赫然装着几张大面额的银票。 “扔出去——”幼桐眼睛也不眨地说道,徐渭也听她的话,笑眯眯地就要把银票往窗外扔,被幼桐一把拦住,气呼呼地骂道:“你是不傻啊,让你扔你就真扔。既然他给了,我们就收着,省得日后便宜了余婉那小蹄子。” 徐渭被她责备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我这是唯妻命是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罢,又抱着她狠狠地在她嘴上啄了一口,尔后将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不要碰到她的伤口,脑袋在她颈项处蹭了蹭,低低地道:“幼桐,以后我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好不好。”那声音里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哀求,听得幼桐的心一下子就酸起来。 不一会儿杜鹃就回来了,说是已经赁好了马车,而今就停在客栈的楼下。幼桐想起自己还欠她的银子,赶紧跟徐渭说了,徐渭也大方,伸手就掏了张银票给她,只把杜鹃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摇头道:“奴婢...奴婢不敢要,姑爷您收...收起来吧。” 幼桐也晓得杜鹃是个老实人,怕是被这银票上的面额给吓傻了,不由得瞪了徐渭一眼,掏出他怀里的荷包,从中挑了张二百两的银票塞进杜鹃手里,道:“这几天一直劳烦你照顾我,就当我谢你的,以后你出了余府还要嫁人过日子的,手边没些银钱可不行。不许再推了。”说罢,脸就板了起来。 杜鹃见她都快要生气了,这才惶恐不安地接过了银票,又郑重地朝幼桐和徐渭谢了,罢了又道:“小姐,您什么时候再回钱塘啊?” 幼桐回头看了眼徐渭,徐渭想了想,道:“左右我现在无官一身轻,过了年我们就回去拜祭岳母,可好?” 幼桐笑着点点头,忍不住又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幼桐没有行李,故只换了身衣服,梳了头发后就能马上上马车。余老爷没有出来送行,只在屋里道了句珍重。临走前,幼桐又想起一事,让徐渭扶着她到了余老爷门口,朝徐渭点点头。徐渭晓得她有话要跟余老爷说,便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道:“我在楼下等你,你说完了就唤一声,我上楼来接你。”说罢,二人又相互看了两眼,这才松开手。 在楼下才喝了一口茶,徐渭就听到幼桐唤她的声音,赶紧放下杯子上楼来接她。待上了马车,幼桐斜斜地躺在他怀里,笑笑着问道:“你不奇怪我找他说了什么吗?” 徐渭笑着问道:“你说了什么?” 幼桐面上显出哀伤之色,朝他怀里拱了拱,闷闷地将当初崔氏新婚夜没有落红的事说给他听,罢了又问道:“你说我娘死得冤不冤?” 徐渭很久没有说话,虽说幼桐将此事告知与他,可是,他一个做女婿的,实在不好评价岳父岳母的私密事,只是更用力地搂住了幼桐,面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庆幸。 “他逼死了我娘,我又怎能让他好过。”幼桐吃吃地笑, “我就跟他说,我娘这一辈子都深爱着他,哈哈——” 她面上带着笑,眼睛里却涌出泪来,一滴滴滑落脸颊,落在徐渭的衣襟上,染出略深的颜色。 徐渭心中苦笑,长长地叹息,得到却不珍惜,余老爷这一辈子,怕是都要在痛苦和后悔中渡过了。 67、回京 六十七 因幼桐伤势未愈, 徐渭便叮嘱马车慢些走, 故赶到京城的时候,天都已经快黑了,但徐家上下却是没有一个人去用晚饭, 齐齐地等在正厅里,心神不宁地候着消息。待听说大少爷抱着大少奶奶到了门口, 徐夫人这才沉沉地吐了一口气,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 赶紧领着众人迎了出去。 瞧见幼桐小脸整整瘦了一圈, 徐夫人马上就红了眼圈,一边抹眼泪一边大骂那些土匪,罢了, 又上前抱住幼桐上上下下的看。徐渭怕她碰到幼桐身上的伤口, 赶紧道:“娘,幼桐累得很, 我先送她回屋里歇着。回头再跟您仔细说。” 徐夫人见儿子面上隐隐带着些怒气, 心知幼桐怕不是吃了小苦头,心里又是一紧,赶紧点点头,又吩咐下人去请大夫。到了晚上,徐夫人才瞧见幼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一时险些茬过气去,捂着胸口喘了好几口粗气,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地朝幼桐道:“这天杀的混账东西, 这是要人的命啊。我的儿,跟这些东西没什么情面好讲,回头让渭哥儿带兵把那些土匪全给剿了,一个都别留。” 幼桐听她话里的意思,心知徐渭怕是将白灵的事儿都跟她说了,苦笑了两声,道:“我理会的,只是而今徐大哥辞了官,要如何——” “辞了官又怎样?”徐夫人不以为然地道:“辞了官莫非他就不做大将军了不成?这大梁朝能有几个像我们家渭哥儿这样的将才,不在左监门,还能有别的差事。回头让他跟京兆尹说一句,还怕那周大人不发兵?”她生怕幼桐会因为徐渭辞官之事而自责,又赶紧安慰了一阵,直把幼桐哄得面上带了喜色,这才作罢。 幼桐心知她说得有理,便不再担心,静下心来好生养伤。 第二日大早,文颜也得了信,急急忙忙地过来看她,一见面就红着眼大哭了一场,吓得一旁伺候的丫鬟们不知所措。待哭过了,文颜又开始自责起来,竟然把幼桐被袭的过错往自己身上揽。幼桐这时方才晓得原来当日文颜果然是生了病,但并未使人过来报信,却不晓得这事怎么传去了文清耳朵里,是她使人塞了银钱让人来的徐家。 难怪文清会晓得自己的身份,幼桐想到此处,不由得苦笑摇头,白灵倒也算聪明,知道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朋友的道理。若是她使个生人过来报信,徐家连门都不会让进,只有换成了崔府下人,幼桐也才会信,也只有谎称文颜病重,才会引得她急急忙忙地动身,甚至连多想一下都不会。不枉白灵在她身边跟了这么多年,果然最了解她。 “文清她——”幼桐真是想狠狠地扇她两个耳光,这个女人脑袋里到底装了些什么,居然能这么轻易就被人利用,好歹也是崔府长大的,便是单纯如文颜,心里头也晓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却蠢笨如斯,胳膊肘往外拐,莫非真以为害死了自己,她就能进徐家的门? “三叔都快气死了,”文颜吐了吐舌头,一脸嫌恶之色,“马上就要把她嫁走,结果益州那边却不晓得怎么听说了一些事,居然使人过来退婚。三叔哪里丢得起这个脸,第二天府里就传出消息说八姐姐暴毙了。不过我娘说,是三叔把她送回了陇西,怕是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没了崔家八小姐的身份,加上三爷的失望和决绝,文清的事也就算作了个了结。幼桐没有痛打落水狗的兴趣,既然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也就大人大量,放她一马。毕竟,她而今明面上还是崔家小姐,总不能对娘家亲戚太过绝情。三爷那里,也必能承她的情,日后便是再有什么事,她开口起来也底气足一些。 听说幼桐身上有十几道伤口,文颜好几次想看又不敢看,只赶紧将金疮药递给幼桐,说道:“是五哥托人从陇西带过来的,去疤最是好使,他这几日都在宫里当班,便托我给你送过来。” 幼桐听徐渭说起过这些天来崔维远是怎么尽心帮忙的事,心中一阵感动,赶紧伸手接了,低声回道:“你替我好生谢谢五哥,唔,等我身子好些了,再亲自登门谢他才是。” 文颜笑道:“九姐姐你怎么忽然这么客气,你也是五哥的妹妹,他帮忙也是情理之中。你若是要谢,待他成亲的时候包个大礼岂不是更好。” 幼桐这才晓得崔维远要成亲了,又惊又喜地问道:“五哥终于要成亲了?定的是哪家的小姐,什么时候?” 文颜一提到崔维远大喜之事顿时又喜逐颜开,笑嘻嘻地回道:“那人你也见过的,就是高太傅家的那位大小姐。日子就定在十一月底,想来这几日就要给府里发帖子了。”叹了口气,又道:“其实我还是更喜欢她们家那位二小姐的,不过我娘相中的大小姐,五哥他又不说话,最后还是定了大小姐。” 幼桐笑道:“那位大小姐瞧着就是个性情温和知书达理的姑娘,日后相处起来也容易。她以后是要掌管崔家家务的,自然要稳重些,你当是给你找个玩伴儿呢。再说了——”幼桐忍不住朝她打趣道:“过了年你都要嫁人了,满打满算,也不过跟她相处两三个月,便是不喜欢也无妨。唔——莫非你还怕她会克扣你的嫁妆不成?” 文颜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气恼地直跺脚,羞道:“九姐姐你变坏了,以前你可不这么埋汰人。”幼桐见她这副小女儿的羞怯样,自是忍不住大笑。 徐渭这边,却没有如徐夫人所料那般去找京兆尹周大人,而是去沈家拜访。沈三不在府里,徐渭便跟大公子聊了一下午。他们两个都是少年成名的大将,虽说一个在西北,一个在南疆,京中甚至常有人将他们两个拿出来比较,但二人却是坦坦荡荡,毫无芥蒂。尤其是一谈起这些年来在战场上的经历,二人更是颇觉投机,不知不觉竟说得忘了时间。 幼桐失踪的事徐家虽未宣扬,但以大公子的耳目自然瞒不过,见徐渭忽然来府里拜访,他哪会猜不到这其中的曲折,只是这些事情他不愿管,故也没有开口问,等下人过来回报说三公子回府后,他就笑着将徐渭送了出门,又吩咐下人将他领去了沈三的书房。 沈三一听说徐渭来访,自然晓得他的意图,心中不免又将白灵咒骂了一番,却不敢耽误,赶紧亲自迎出来。 “三公子想必已经猜到了徐某今日来此的目的?”徐渭一进屋,也不拐弯抹角,径直地开口道。沈三面上微微色变,眼角抽搐了一下,默默地点头。自从幼桐失踪后,他也私 底下派人查过,依稀知道幼桐被那些土匪伤得很重,而今徐渭找上门来,他也是无话可说。 “那三公子的意思是——”徐渭眯着眼睛盯着他,眸中一片寒意。沈三苦笑着朝他叹了口气,心一横,应道:“大将军吩咐就是。” 徐渭只呵呵地笑,摇头道:“三公子错了,徐某而今一介布衣,哪里还敢称什么将军。这不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三公子帮忙吗。好在三公子讲义气,这才没折了徐某这张老脸 ,多谢多谢。”说话时,还朝他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可恶至极。沈三而今早已被调进了京,只负责京城的城防,如无上级旨意,绝不可轻易领兵出城,若不然,轻则挨训,重则 要依军法论处,沈三也晓得徐渭这是明摆着给自己下套,却是实在拉不下脸来拒绝。 当天晚上,沈三就领着一队人马出了城。徐渭也骑了马在旁边跟着,一脸阴沉。 鸡公寨在京城西边百余里外的一片山脉中,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寨子在城外驻了有大半年时间,京城里也没有派人出来围剿过,到而今,竟然已发展得颇有些规模,粗粗算 来,大抵有百十号人。 沈三今日出来带了有二百九十九个人,徐渭看罢,心中只是笑,军中有文,私下调兵三百人以上者,杀无赦。这沈三到底还是谨慎,便是中了计也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今儿 这事便是被御史给参了,他暗中活动一番,大不了就是挨几十板子,可若是拒绝了徐渭,他日后便再也没法在他面前抬起头来了。 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到了山脚下,沈三将山中地图分发给各人,让其中三十个人三人一组,隐藏身形,潜入山寨,余下众人则从大门攻入,待前方斥候将大门打开后再行攻击。 徐渭见他布置得当,也没有多嘴,只嘴角含笑地紧随在沈三身后,右手紧紧握着腰间的长剑,蓄势待发。 这些人都是军中精锐,不多时山腰便有隐隐的火光闪烁。沈三精神一震,作了个手势,众人见状,赶紧一甩马鞭,策马前行。 这些土匪原本就只是乌合之众,哪里抵得住沈三一行人的攻击,不多时便被各个击破,溃不成军。徐渭始终不动手,只抓了个人让他将当日埋伏城外袭击幼桐的土匪指出来。 那人被他一个眼神吓得噤若寒蝉,哪里敢作对,也不管那些土匪怎样瞪他,飞快地将那些人给指了出来。 那日设伏的人有十五个,被幼桐杀了五个,余下的十人中还有两个受了重伤,方才士兵攻入时早就将他们的性命了结了,而今剩下的,不过只有八个人。 徐渭将这八个人全都叫到山寨门口的平台前,策马走到场中央,朝他们冷冷环视一周,道:“你们是自己动手,还是由我来?”到底是战场中浴血过的人物,平日里不显山露 水,这会儿往场中一站,不说那些土匪,便是沈三也感觉到巨大的压力,那种森森的寒意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气,绝不是他们这些在京里养尊处优的侍卫们能相提并论的。 “怕...怕他做什么?好...好歹只有一个,我们并...并肩子——”其中有个胆子大的,扯着嗓子大声喊几句想要给自己打打气,谁知一句话还未说完,喉头便汩汩地冒出血来,眼睛一瞪,人已经倒在了地上。旁的土匪早已吓得心神俱碎,根本不敢动手,更有人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哇哇大哭着求饶。 徐渭见状,面上更添愤色,却懒得再动手,朝沈三挥了挥手道:“剩下的人都交给你了。”说罢,也不再多问,甚至懒得去过问白灵的事,一勒缰绳,径直下了山. (修) 68、唏嘘 六十八 “大人, 白姑娘在里院。” 沈三看着徐渭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 这才转过身来,沉着脸道:“知道了。”说罢,眸中已闪过一丝杀意。正待再往里院走, 忽见有人高声惊呼“走水了,走水了!”。 沈三一愣, 忽然明白了什么,加快步子往里奔, 只见那座小小的院子早已成了一片火海。四周被这大火照得通亮, 噼噼啪啪的火声中,依稀听见有人大笑,状若疯狂。 “大人, 是否要救火?”随从疾声问道。 沈三沉默了一阵, 缓缓摇头,脸上不带一丝表情地转过身道:“我们回城。” 伴随着白领的逝去, 幼桐被劫一事就算暂告一段落了, 文清被夺了身份遣回陇西,徐渭丢了官,沈三事后被御史参了一本,丢了三年的俸禄并挨了三十板子,吴家小侯爷不仅没有得到左监门卫大将军的职位, 反而破了相,把自己关在府里一个多月没出门,鸡公寨的土匪们无一生还......似乎没有一个人从这次的事件中得到任何利益, 幼桐回头想想,真是忍不住唏嘘不已。 让幼桐更加内疚的则是慧英和慧巧两个丫鬟的结局,她们两个被土匪劫上山后失了贞操,徐渭将她二人救下后带回京城,但她们两个却受了惊吓,再也不肯再待在府里。徐渭无奈,只得将她二人送去城外别庄暂时休养。 幼桐回京后,徐渭懒得掏钱养余婉,便让人给余老爷送了口信,让他接余婉回钱塘。谁知传信的人到了会丰镇,才晓得余老爷居然早已动身回了钱塘。幼桐得到消息后,真是又气又好笑,道:“没有我这出了嫁的姐姐养妹子的道理,不行,赶明儿你派人送她回去,她在庄子里好吃好喝的,每个月还得费我不少银钱。” 徐渭听罢只是大笑,抱着她忍俊不禁地说道:“我家幼桐就是精打细算,娶到你真是娶到宝了。” 幼桐毫不谦虚地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你日后可要待我好些,要不,我就整日地败家,害得你连个家都养不起。”徐渭这回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好生将养了近一个月,幼桐的身体才算是痊愈,但身上总还是留了些疤痕,用了崔维远送来的药后好了许多,后来大长公主又赐了些黑糊糊的药膏下来,用了一阵,疤痕又淡了许多,但要完全消褪,怕是得需许多年了。徐渭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方子,说是珍珠粉能祛疤,又花大价钱买了合浦的珍珠磨成粉给幼桐擦,只把幼桐心疼得不行。 到了十一月底,崔维远大婚。 幼桐跟徐渭一道儿去贺喜,免不了要与崔家众女眷说话寒暄。她前些日子失踪一时两家府里都往外瞒着,只因怕外头的人晓得了说闲话,可这事儿到底瞒不住,总有些消息传出去,旁人看着她的眼神便带了些探究,只是见她面色如常不好问。唯有崔家那位出阁的二小姐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指地一直说及此事,幼桐只当听不懂,那二小姐见她始终不回自己的话,脸上便带了些怒色,嘲讽道:“徐夫人好大的架子,莫非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小门小户,要不,怎么连话也不回。” 自幼桐进崔家后,这位二小姐就一直跟自己过不去,以前是看着那位九小姐的面子幼桐懒得跟她计较,而今见她说话越来越过分,幼桐自然也没什么好脾气,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也不看她,淡然道:“有句话说得好,敬人者,人恒敬之,史夫人博学广闻,想来不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正面回她的话,却是结结实实地扫了她的脸面。她说罢了,也不再理会她,展着笑去找文颜说话了。 那个二小姐被她气得一脸发白,恨不得上前撕了她的嘴,偏生又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乱来,只气得浑身发抖,最后,竟拂袖而去,连崔维远的婚礼也不管了。旁人见她如此不分轻重,心中多少存了些鄙夷,私底下都议论说,难怪当年崔家大爷丢了家主之位,单看这位二小姐的作派,便晓得大房的人实在不像样。 因幼桐亲眼见过高家小姐,故对新娘子并不十分感兴趣,只陪着文颜和二夫人说话,见她们忙不过来了,也主动上前招待客人。 崔家娶媳是大事,京里的权贵大多到府祝贺,就连大长公主和太后也派人送了礼过来,给足了面子。那过来宣旨的宫人眼尖,瞧见徐渭也在人群中,便笑着道:“难得徐大人也在,大长公主这些日子一直叨念着少夫人,看看她什么时候有空,也去宫里陪大长公主说说话才好。” 徐渭笑着应了。屋里的众人闻言都忍不住朝幼桐看过来,眼中不由自主地多了些郑重。这一个多月来,关于徐家少夫人被劫一事京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些权贵府里的女眷都纷纷议论着,说那崔九小姐被劫了这么些日子,怕是清白不保,甚至还打赌说徐家什么时候会借机把她给休了。方才在院子里时,就有不少人存了要看好戏的心态,话语间甚至还带了些嘲讽之意。没想到她经历了这样的事后,还能挺立不倒,有了大长公主撑腰,便是徐家想休妻也难了。 想到此处,众人马上又换了副神色,等那宫人一走,大家再跟她说话时已是和颜悦色了。当然,大家也不能做得太过,都是大户人家,若是太明显了,反而引得旁人说闲话。 幼桐心中如明镜一般,晓得这宫人如此说话恐怕时大长公主特意叮嘱的,今儿人多,正好把这话传出去,日后也省得其他人为难她。心里不免有些感动,琢磨着过两日定要去宫里探望一番。 因幼桐是崔家女,难免与旁的亲戚不同,两人一直忙活到天全黑了这才回府去。才出了崔家大门,幼桐的肚子就开始叫起来,抱怨道:“一大桌子菜,偏生大家都秀秀气气的不动筷子,弄得我也不好意思多吃,这不,一会儿又饿了。” 徐渭笑道:“方才光喝酒了,我也没吃饱,要不,咱们寻个地儿再吃一顿?” 这可正合了幼桐的心意,抱着他的胳膊道:“那我们去哪里吃好?我可不想回府吃,这会儿府里头怕不只剩下些点心了,腻味得很,吃了还胖。” 徐渭想了想,道:“早前曾听人说起过涟水河边有几家不错的馆子,虽是些家常菜,但却做得精致,要不,我们去哪里找找。” 幼桐哪里会不乐意,赶紧应了。于是,徐渭让车夫将马车先赶回去,他们两个合骑了一匹马,慢慢悠悠地朝涟水河边走去。 这涟水河边住的都是京城里的普通人家,房子密密麻麻的,一路过来,全是邻里间说话的声音,巷子里还有不少小孩子跑来跑去,偶尔跑到徐渭他们马前,就仰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们。今儿他们要喝喜酒,自然穿得隆重,便是小孩子也能看出他们与巷子里的人不同,眼睛里不由得带了些敬畏。 “小孩,”幼桐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点心递个那小孩,笑眯眯地问道:“你知不知道附近哪家馆子里的东西好吃。” 那小孩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块点心给吸引住了,眨巴眨巴眼睛,犹豫着接过了,却不急着拆开来吃,而是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罢了才道:“这巷子尽头的流芳馆,他们家的糖醋排骨和红烧肉最好吃。”说罢,手捂着胸口急急忙忙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道:“三妹,三妹,快出来,又好东西吃了——” “流芳馆,”徐渭摸了摸下巴皱眉道:“听这名字倒是不俗,莫非也是个私房菜?可怎么开在了这种地方?”京城这几年流行私房菜,有商人专门把店开在偏僻幽静的巷子里,院子里弄些梅兰竹菊装饰得极为风雅没,每日只接个三两桌,价格却是贵得吓人。味道虽说也不错,不过在徐渭看来却实在不值。 “过去瞧瞧就晓得了。”幼桐也听说过私房菜的名号,笑道:“怎么,徐大人怕我把您给吃穷了。” 徐渭见四周无人,轻轻捏了把她的脸颊,笑道:“就怕你吃不穷。” 二人晃晃悠悠地慢慢进了巷子深处,果然瞧见了流芳馆的招牌,只做了个小小的木牌子,很仔细地刷了漆,上头写着三个红色的字“流芳馆”,字体娟秀纤细,倒像出自女儿家之手。馆子不大,门口干干净净的,屋里摆了三四张桌子,都满满地坐着人,看客人的打扮,明显都是附近的普通百姓,想来这“流芳馆”做的应该是普通人的生意,而绝非那什么私房菜馆。 因他们两人衣着华丽,厅里的客人都忍不住朝他们看过来,原本喧闹的屋里忽然就安静下来。幼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搀着徐渭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低声道:“要不,我们换一家。” “换一家可就吃不到店里的招牌菜了咯。”有客人大声笑道,朝旁边的人挤了挤,道:“两位若是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们拼个桌儿吧。刘小哥的菜可是在外头难得吃到的。” 徐渭笑着朝他谢了,低头朝幼桐看了一眼,询问她的意思。幼桐点点头,于是二人相携着一起坐下。 方才坐好,那位客人忽然一愣,盯着幼桐不住地探看,之道徐渭面上带了些怒气,他才赶紧解释道:“这个小娘子生得跟刘小哥儿的媳妇可真像,公子勿怪勿怪。”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也都朝有幼桐看过来,口中也都惊叹道:“呀,还真是像。” “可不是,那刘家小娘子换身衣服,可不就跟她一模一样了么。” 徐渭和幼桐交换了个神色,心中忽然想到了一阵可能。 69、小皇帝的主意 六十九 众人议论纷纷时, 里屋有人端着茶水走了出来, 幼桐正色看去,果见是一位身着布衣的年轻女子,打扮得虽是朴素, 可那面容五官却分明与幼桐有七八成像。不用说,这位定然就是众人口中所说的刘家小娘子。那位女子也一眼瞧见了徐渭二人, 看清幼桐的长相,她顿时一愣, 面上闪过惊慌之色, 手里一松,茶壶便落了地,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怎么了, 文凤?”屋里很快又有人急急忙忙地冲出来, 一个年轻男子径直奔到文凤跟前,也不看屋里的旁人, 慌张地上前拉过文凤的手, 仔细检查了一番,口中还道:“没伤着就好,没伤着就好。” 围观的客人们似乎早就见惯了他这般反应,并未起哄,只有人大声笑道:“刘小哥儿还是这么疼媳妇儿, 看得我们都脸红啊。” 那刘小哥儿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回道:“我媳妇儿人好又漂亮,我疼她是应该的。”众人这才忍不住哄笑起来, 只有文凤一人低头脑袋,煞白着脸不说话,甚至连抬眼偷偷看幼桐都不敢。 幼桐哪里还猜不出她的身份,一时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话才好。毕竟自己而今是替了她的身份才有了现在的生活,看着她一身朴素,难免心中不安。徐渭一见她神色就明白她心中所想,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不急,我们等会儿再说。” 幼桐点头应了,复又不动声色地坐好。那刘小哥儿将文凤哄回了屋,自己亲自过来接待客人,笑眯眯地问徐渭要点些什么,当他目光略过幼桐面上时,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定定地看了他们夫妻俩好半天,这才反应过来,又道:“小店里最拿手的菜是糖醋排骨和红烧肉,两位要不要试一试?” 徐渭便点了这两道,又加了叠青菜。那刘小哥儿神情恍惚地应了,罢了急急忙忙地往里屋跑。待他进了屋,幼桐方才苦笑着凑到徐渭耳边道:“你说今儿大伙儿会不会吃不好?”徐渭只笑不语。 事实证明,那刘小哥儿还算镇定,并没有出现那盘菜里多放了盐或是没煮熟这样的情况,大伙儿都吃得欢,就连有幼桐和徐渭两个也吃得连连赞叹,直说日后还要再来。 天色愈晚,客人吃得满意了,也渐渐离去,到最后,店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刘小哥儿出来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朝徐渭二人看,欲言又止。徐渭也不和他拐弯抹角,径直问道:“在下徐渭,请问尊夫人——”他的话尚未说完,刘小哥儿已经像只被人踩住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急道:“我媳妇儿不是崔家九小姐。” 徐渭顿时失笑,刘小哥儿也晓得自己说错了话,郁闷地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气道:“你都已经娶了妻了,何必还要来为难我们。左右这位夫人长得也美,说不定比我媳妇还好看些,你就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就是,再这么闹腾下去,说不定你夫人要生气了。” “刘大哥——”说话时,崔文凤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眼睛红红的,分明是刚刚哭过,“刘大哥你别说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回去的。我——”才一开口,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淌,连话也说不下去。 幼桐见她们两人神色,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徐渭,见他面上也是又无奈又佩服的神情,清了清嗓子,柔声道:“两位不要误会,我们可没有要拆散二位的意思。” 徐渭也忍不住笑道:“正如两位情深似海,我和我媳妇儿也是谁也离不开谁。九小姐若真回了崔府,先头疼的恐怕是我了。” 刘小哥儿原本抱着崔文凤一起掉眼泪的,一听这话马上就不哭了,把脸一抹,顿作欢喜之色,笑着朝文凤道:“媳妇儿,你听见没有,她们不是来抓你的。” 文凤这才止住哭声,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狐疑地看了他们两眼,小声问道:“那你们来此作甚?” 徐渭笑着把自己和幼桐怎么找过来的事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两个听,这一对小儿女才破涕为笑,拍着胸口道:“可吓死我们了。” 幼桐对这真正的崔家九小姐心存内疚,不免关心地问起她自逃婚后的种种。原来这文凤小姐在庙里住着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刘家小哥儿,那时候他每个月往庙里送菜,两个人起初只是偶尔说几句话,到后来才渐渐熟悉了。刘小哥儿爱慕文凤,偏生又碍着自己的身份不敢开口,到后来沈家重提两家婚事,眼看着文凤要嫁去沈家,刘小哥儿这才急了,打晕了崔家的一个侍卫,假扮侍从混到了文凤身边直抒情意。那文凤也大胆,居然就这么跟着他逃了出来。 因怕崔家人追查,二人很快就离开了陇西,辗转来到京城,后来便在此地定居。文凤出走时带了些细软,刘小哥儿又有祖上传下来的厨师手艺,二人一合计,便在巷子里开了个小饭馆,算是以此谋生。万万没想到,这个小饭馆居然把幼桐两位给召了过来。 她们两个在京城住了有段日子了,没少听说崔家的事,也晓得崔家又出了个九小姐,还嫁进了徐家大门,私底下甚至还偷偷议论过那位假的九小姐到底和文凤长得像不像。今儿文凤跟幼桐一会面,她顿时就猜出了幼桐和徐渭的身份,只当是崔家寻到了她,故才吓成这样。 幼桐听她们说起这几年的日子,言语中只有欢喜和幸福,全无逃亡中的颠沛流离,便晓得这二人是真正地相互喜欢的,所以,便是吃苦挨冻,也是甘之如饴。 徐渭心里头对他们两个也是佩服不已,笑道:“说起这胆子大,除了我这媳妇儿,便是夫人了。我而今才晓得,这女儿若是存了心,便是大男人也比不上。”刘小哥儿和文凤虽明白他提及幼桐胆大的意思,但听他这么说,也晓得是在夸赞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两人是私奔出来的,无论是礼法都不容,平日里都不敢与乡邻提及此事,生怕被人取笑,而今见徐渭不仅没有怒斥他们,言语中反而诸多赞扬,顿觉亲近。 他们四个人十分投机地一直说着话,直到外头打更的喊着到了子时,徐渭方才领着幼桐回府,临走时还不忘了叮嘱他们两位,若是有任何困难,定要去徐家求助。 回家的路上,幼桐已经有些困意,迷迷糊糊地靠在徐渭怀里打瞌睡。徐渭双手环抱着她勒住缰绳,时不时地低头看她一眼,满心满眼的都是珍惜。 关于崔文凤的事,幼桐不知该不该告诉崔维远,与徐渭商议一阵后,二人决定还是暂且瞒着。崔维远虽说是个性情中人,但到底姓崔,有时候行事做事便有些身不由己。崔家那边,若是真晓得文凤就在京城里,怕是先坐不住了,指不定要使什么法子把她们两夫妇弄走,省得日后生出事端来。左右徐渭也护得住她们,实不需再声张。 因徐渭辞了官,而今正是无官一身轻,每日里都在家里头陪着幼桐,日子过得倒也惬意。只是幼桐始终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他一大好男儿,原本就心存高远,理应在外头闯荡建功立业,如今因她之故而束缚在家中,如何不让人慨叹。徐渭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只拍着胸脯说自己难得休息一阵,恨不得再多歇歇才好。 幼桐的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当初大公子卸甲归家时徐渭发出的感叹,原本还想着什么时候去大长公主那里说一说,可这念头只闪了一下马上又被自己给压制了,虽说徐渭不拦着她跟大长公主拉家常,但却不喜欢她因此而插手朝中的事务。左右徐渭也不会被搁置太久,只要有了合适的缺,朝廷定会重用于他。 但第二日,大长公主还是让人过来传话,让她进宫去陪她说说话。 自从幼桐被劫之后,她就没再进过宫了,算起来,也快有两个月。倒不是她故意躲着大长公主,只是前些日子伤口瞧着甚是吓人,她实在不愿让大长公主看了心疼,所以才一直拖着。再到后来,京里便有大长公主要提拔徐渭的传言,为了避嫌,幼桐才尽量少进宫,省得落人口舌。 跟徐渭招呼了一声后,这日下午,幼桐便进了宫。 大长公主这会儿却是不在崇福宫,安惠让幼桐现在殿里歇着,说大长公主等会儿就来。幼桐常在这里住的,对这宫里了如指掌,故这会儿并不好奇,寻了个舒适的座位坐了,斜靠着打盹儿。睡得迷迷糊糊的,忽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朝自己走过来,她心中一动,并未睁眼,只提高警觉继续假寐。 那人却在她跟前不动了,仿佛盯着她看了半晌,尔后,伸出手来,捏住了她的鼻子。 幼桐哭笑不得,赶紧捂着鼻子睁开眼,朝跟前一脸古灵精怪地小皇帝道:“陛下,我是怎么得罪您了?” 小皇帝笑嘻嘻地道:“我姑母正在书房里接见李上将军,这会儿过不来。正巧我有事找你,嗯,有些急,所以就把你弄醒了。”他回头朝四周看了一眼,确定没有旁人了,这才朝幼桐招招手,小声道:“你跟我走,我带你见个人。” 70、杀人? 七十 小皇帝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勾得幼桐心里头也痒痒的, 不晓得他到底搞什么鬼。左右这会儿大长公主也还没回来,幼桐想了想,决定还跟着他过去瞧瞧。 宫里头巡逻的人多, 小皇帝带着幼桐一路畅通无阻,七弯八拐地不知走了多远, 幼桐也开始迷迷糊糊了。最后,小皇帝拉着她在一丛花木后隐藏起来, 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幼桐见状哭笑不得, 敢情他这是在捉迷藏?只是小皇帝面上一片肃穆,看起来又不像。 蹲守了一会儿,依旧不见四周有何动静, 幼桐便有些忍不住想起身, 刚刚动了动身子,就被小皇帝一把按住, 严肃地小声道:“耐心点。”幼桐很少见小皇帝露出这般认真又严肃的神色, 心中着实犯疑,好几次想开口问,都又吞了回去,只跟着他缩头缩脑地躲在花丛中,睁大眼睛盯着四周打量。 一会儿, 果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有说话的声音,小皇帝瞳孔微缩,面上顿时显出狰狞之色, 眼睛里也泛出狠厉而怨愤的光,直把幼桐吓了一跳。这小皇帝素来都是一副淘气调皮又不着调的样子,便是那时候偷溜出宫被幼桐送了回来,他也只是无奈,面上从未出现过这般愤恨的神色。心中正想着,小皇帝手一动,已经拽紧了幼桐的手,如同铁箍一般抓得幼桐生疼。可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一双眼睛狠狠地等着前方说话的那几个人,嘴唇被咬得发白。 幼桐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宫女,最前头的却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嬷嬷,长相略显严肃,眉细眼挑的刻薄样儿,一看就让人觉得不好相处。那个嬷嬷一边走一边厉声训斥着那几个年轻宫女,声音极尖利,好似有人捏着嗓子说话,听得热十分地不舒服。那几个宫女都被她训得大气都不敢出,屏气凝神地全都低着脑袋,根本看不清长相。 幼桐琢磨着,小皇帝特意拉着她过来,应该不是为了看这几个宫女,想来他的目的应是那个嬷嬷了。正要开口问,小皇帝忽然沉着脸说道:“你可看清楚那个人了?”不待幼桐回话,他又自顾自地说道:“她是太后身边的大红人,姓周,宫里头的人都称她周嬷嬷。” 幼桐狐疑地看着他,问道:“陛下您意欲何为?” 小皇帝面露狠厉之色,一字字回道:“我要杀了她!” ...... “......幼桐!” 幼桐猛地抬头,茫然地看了大长公主一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走了神,赶紧不好意思地笑笑。大长公主见她整个下午都有些迷糊,生怕她的病情又有了反复,不由得关切地问道:“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我让安惠唤个太医过来帮你瞧瞧?”说罢,又有些不高兴地道:“徐渭是怎么回事,这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没把你身子给养好。” 幼桐忙回道:“不碍事,我身体无妨,就是昨儿晚上没睡好,故有些困。” 大长公主见她徐渭满脸维护,心中不由得一阵好笑,摇头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难道我还跟他过不去不成?看你们小两口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的,我也高兴。”尔后忽又想到一事,忍不住压低了嗓门问道:“那个...还没有动静吗?” 幼桐见她这副神态,哪里猜不出她的意思,脸上顿时有些红,眼睛里不免又带了些无奈和黯然,低头摇了摇头。大长公主生怕她往心里去,又赶紧安慰道:“不急,这种事可遇不可求,左右你们两个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别说你们俩成亲才几个月,这京里头便是三两年没有怀上的也是有的。只要徐渭待你好,还怕什么。” 幼桐想着徐渭从未提及过此事,想来他也并不介意,遂微笑着点了点头。大长公主还有政事要处理,幼桐陪着她说了一阵话后就主动地告了辞。 回到府里,徐渭正好刚从李上将军那里回来,浑身汗淋淋的,连外头的罩衫也脱了。幼桐见状,赶紧让下人去打热水,自个儿则抱了件披风过来给他披上,口中抱怨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想个孩子似的。去哪里弄得这么满头大汗的,也不擦擦就脱衣服,仔细被风吹了要着凉。” 徐渭笑眯眯地看着幼桐帮他系披风,满脑子都是她雪白纤长的手指,嘴里漫不经心地回道:“李上将军府里有几个蒙古汉子,非要拉着我摔跤,就露了一手,把他们全都给摔趴下了。”说话时,面上又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得色,一副眼巴巴地等着幼桐夸奖的神色。幼桐见状,心中虽是好笑,嘴里却还是不吝夸奖,好生将他表扬了一番。徐渭嘴里谦虚,脸上却怎么也忍不住笑。 等徐渭洗过澡换了衣服,幼桐将下人屏退,将今儿在宫里遇到小皇帝的事说给他听。徐渭听罢,眉头顿时皱起来,低声道:“陛下生母原本是太后宫中的宫女,诞下皇子后也只晋升到乐嫔。乐嫔相貌并不出众,再加上她出身低微,先帝也不十分看重,加上太后处处为难,他们母子在宫里过得不甚如意。到后来先帝忽然病重,大长公主回京接管政事,又推了陛下继位,太后这才想起陛下母子来。结果,未等先帝驾崩,乐嫔就忽然薨了。” 幼桐听到此处,哪里还会猜不到这幕后的阴谋。乐嫔若是不死,势必母凭子贵,她一旦得了势,首当其中怕是就要和太后作对。再结合而今小皇帝对周嬷嬷恨之入骨的那副模样,十有八九当日出手的就是她了。只不过,那个周嬷嬷再这么可恶,也只是一把刀子,刀柄还握在旁人的手里。就算杀了她,又岂是能报得了仇? “宫里的这些事,能不管就尽量不要管。”徐渭生怕幼桐一个心软就应了小皇帝,忍不住叮嘱道:“陛下年幼,难免思虑不周,若是到时候出了岔子,指不定就要牵连到你身上来。太后而今虽说失了势,可毕竟身份摆在那里,陛下亲政尚需时日,还有许多地方需太后支持,这个时候,绝不可轻易得罪了她去。” 幼桐见他说得严肃,心知此事非同小可,赶紧郑重地点了点头。 因担心再被小皇帝逮到,接连好几日,幼桐便没有再进宫,谁晓得小皇帝不急,三公主却是接二连三地托人来寻她,非要她进宫去,说是有要事相商。幼桐用脚后跟想也晓得她找自己所为何事,不由得苦笑不已。这三公主在深宫中长大,拢共也就见过几个男人,而今守孝之故不得议亲,偏生又到了出嫁的年纪,不免有些急。以前是被崔维远迷得离宫出走,被幼桐几句话吓退后,她又瞧上了沈三。不得不说,沈三的相貌气度的确是万中无一,十分能迷惑她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加上他出身世家,难怪三公主会这么上心。 被三公主催了好几遍,幼桐实在推脱不过了,只得亲自去找她。尚未进殿门,三公主早得了信,急匆匆地提着裙子冲了出来,满脸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派人催了好多次了,莫非你敢躲着我不成?” 幼桐实在不喜欢她说话的语气,好容易才压下了心头的火气,淡淡地回道:“妾身到底是别人家的媳妇,怎能随便出门。府里头杂事一大堆,今儿能抽空进宫已是不易。” 三公主却丝毫没察觉出她的冷淡来,不以为然道:“你可是大长公主的义女,莫非徐家人还敢为难你不成?回头找大长公主告一状,保准她们半句废话都不敢说。” 幼桐晓得她的性子,实在不敢指望她能有多高的觉悟,也难得再跟她说,坏心眼儿地想着,连密太妃都不管,她才懒得多事呢,最好就这么嫁进沈家去,把沈家闹得鸡飞狗跳才好。于是又摆出一副笑眯眯的脸来,问道:“三公主您特特地找我进宫所为何事?” 三公主也不避讳,一脸急切地责问道:“你不是说三公子对我有意么,怎么而今他竟然要和旁人议亲了?” 幼桐这些日子大多在府里休息,不曾注意过沈府那边的动静,更不知沈三议亲的事,故忽然听三公主说起,她也吃了一惊,尔后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三公主性子急,哪里等得急她细想,咋咋呼呼地怒道:“都是你,非拦着不让我与他说话,他若是娶了旁人,我定饶不过你去。” 幼桐懒得理她,只当听不见,想了一会儿,才沉声道:“三公主不必惊慌,这亲事既然还在议,说明就还没有成。沈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婚事非同小可,不是一两日就能说定的,我们还有时间周旋。这婚姻大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三公子有什么想法也拗不过沈家长辈。只要三公主认定了他,妾身自然会给您想法子促成。只不过,此事绝不可为外人道。” 三公主见她说还有法子挽救,心里只有欢喜的,立马应了,哪里还管其他的。幼桐见她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只是冷笑,想了想,又迟疑道:“那密太妃那里——” 三公主没好气道:“她整日里只晓得在父皇灵前哭诉,哪里会想得到我。便是人家孙太妃还晓得为四公主打算,她什么时候管过我。” 幼桐闻言只看了她,没有再说话。 (修) 71、三少爷的婚事 七十一 当晚上, 幼桐一直趴在书桌上写写画画, 怎么也不肯回床上睡。徐渭在床上等得不耐烦了,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后偷看,一瞥之下, 顿时目瞪口呆,指着那张图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罢了,才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打算去对付谁?” 幼桐头也不抬地回道:“那还能有谁?谁招惹我了我就对付谁。” “沈三?”徐渭一挑眉, “这能行吗?” “不行再说。”幼桐将最后一个字写完, 乐呵呵地将毛笔搁在笔架上,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了吹,满脸大功告成的得意, “反正是三公主在做, 牵连不到我头上。再说了,便是三公主把我给招出来了——”她抬头眯起眼睛看徐渭, 露出猫一般惫懒的神情, “这不是还有你替我兜着吗。” 徐渭顿时失笑,伸手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亲昵道:“既然夫人要我替你兜着,为夫自然不敢推辞,只不过, 夫人打算怎么奖赏我才好。” 幼桐托着腮,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好一会儿, 才若有其事地道:“既然夫君你要奖赏,那我就赐你永结同心锁一把,将你一辈子都锁在我身边。”她难得说这么直白的情话,直把徐渭哄得欢喜得连嘴也合不拢,一激动,伸手就将她打横抱起来,大笑道:“夫人,这天寒夜冻,同心锁的事,我们不如去床上说” ...... 第二日大早,幼桐又进了宫,把自己写好的东西交给三公主,又仔细叮嘱了一番,直到三公主拍着胸口保证定会万无一失,她这才告辞。出宫时,马车坏在了路上,幼桐在车里憋得难受,遂掀开帘子透透气,正巧有人骑着马从旁经过,抬头看时,马上的那个人也正巧低下头,目光齐齐对上,二人顿时呆住。 沈三眉目间一片动容,面上不自然地泛出复杂神色,漆黑的双眸中有异色闪动,张张嘴想开口,可终究没有出声。幼桐眨了眨眼,想到方才递给三公主的信,不由自主地泛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朝他略一颔首,缓缓放下了帘子。沈三见她的面孔终被挡在帘后,脑子里也终于清醒过来,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静止不动的车帘,决绝然地转过头去,一夹马腹,策马离去。 回了府,崔家派人送了信过来,说是崔老太太来京城了。幼桐闻言不免惊讶,又多问了几句,才晓得不止是崔老太太,还有余下的几房都来了京,想来是崔家这半年来愈发地受重用,四爷他们也都有些蠢蠢欲动,才特意来京跑缺来了。一时不由得苦笑,看来二夫人到底是劳碌命,才刚收了个媳妇,好不容易可以摆一摆婆婆的谱了,结果老太太又来了京,这家里头哪里还能由着她做主。 当初在陇西的时候,崔老太太对幼桐还算不错,后来她嫁进徐家的时候,老太太也添了不少嫁妆,虽说都是看在徐家的面子上,但幼桐还是承她的情,故赶紧就换了衣服,跟徐夫人招呼了一声后,去崔家给老太太请安。 因崔府这院子小,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府里头难免有些拥挤。二夫人果然忙得焦头烂额,好在有新媳妇在一旁帮衬,这才没出什么乱子。听到幼桐过来了,二夫人也没什么反应,只让儿媳妇高氏领着幼桐去老太太屋里,自己则唤了几个嬷嬷继续打理府里的事。 因先前幼桐与高氏见过两回,故二人并不生分,路上客客气气地聊了几句。刚到老太太房门口,早有下人认出了幼桐来,急忙迎上前招呼道:“给九小姐请安。” “什么九小姐,而今是徐家少夫人了。”高氏抿嘴笑道:“瞧你这丫头,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幼桐认出这丫鬟是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的慧绣,笑着道:“别听少夫人开玩笑,你叫我九小姐,我还欢喜得很呢。”说罢,又问道:“老太太可在屋里?” 慧绣点头回道:“中午睡了一会儿,方才醒过来。二夫人说九小姐下午要过来请安,老太太一直等着呢。” 幼桐闻言,赶紧加快了步子进屋去。慧绣则朝高氏低头行礼,尔后跟在她二人身后。 进了屋,老太太果然穿着身绛紫色的锦袍端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满头银发梳得一丝不乱,因方才休息过,这会儿精神倒不错,正低着头把玩手里的珊瑚摆件,一脸专注。听到慧绣说九小姐来了,老太太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幼桐赶紧上前给她跪下请安,老太太脸上马上带了笑意,放下手里的珊瑚,朝她招手道:“九丫头快过来,让我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哎哟我的儿,这模样比先前回来的时候还要水灵了,我就说徐家那孩子是个不错的。” 幼桐听话地上前握住老太太的手,笑着道:“都是托了老太太的福。您这是什么时候动的身,怎么也不给孙女捎个信,我也好去城外迎接。” 老太太摇头道:“我都这么一把老骨头了,还这么麻烦做什么,省得耽误你们的正事。” 幼桐道:“老太太你就是见外,要说迎您不是正事,那孙女儿可就没有正事了。整天闷在府里头,巴不得出门走动走动呢。” 高氏见她们两个说得热闹,也忍不住笑道:“老太太就是疼爱九小姐,您瞧瞧,文凤一来,她老人家精神就格外好,早上文颜来请安的时候,也不见笑成这样。” 老太太道:“我这个孙女儿最是招人疼,打小就没了爹娘,自幼在庙里头长大,偏生还养成这么乖巧可人的性子。这府里头的姑娘,就属她最懂事。我若是不疼她,还有谁疼她。也是老天爷开眼,才给她安排了这么一门好亲事,徐家那边,不论是徐夫人还是渭哥儿,我都是信得过的。” 幼桐面上亦作感动之色,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强笑道:“可不得了,五嫂吃醋了,老太太您可得好生疼一疼她,要不,回头她该找五哥抱怨了。” 老太太顿时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起来,高氏也在一旁陪着笑,一面又说些笑话来逗老太太开心。三人说笑了一阵,老太太突发奇想说要打叶子牌,让慧绣把文颜也叫了过来,四个人正好凑了一桌,玩了两圈。三个人都有意哄老太太开心,自然都让着,偷偷地使眼色让她胡牌,不多时,老太太面前就堆着一堆儿银钱,高兴得合不拢嘴。 晚上不免也陪着用了晚饭,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坐了两大桌,除了二房和四房的人,三爷也领着三夫人过来了。瞧见幼桐,三爷面上难免有些尴尬,好几次想说什么,当着众人的面又不好开口。倒是三夫人待幼桐极亲热,一晚上都拉着她笑眯眯地说话不撒手。倒是三少爷维青看着没什么精神,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的样子,幼桐唤了他好几声,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般愣愣地瞧着她。 四房那边六少爷维泰却是精神得很,一脸兴奋地拉着崔维远说话,因离得远,幼桐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崔维远脸色越来越难看,而维泰则是兴致勃勃。说起来,六少爷的长相并不差,皮子比维远还要白皙些,更像个世家公子哥儿,只可惜他脸上总带着些不自然地青灰,眉眼间难掩疲态,眼神飘忽,让人一看就生不出好感。想想他平日里干的那些龌龊事,正所谓相由心生,可不正是这个理。 府里头最忙的还是二夫人,家里头来了这么多人,吃喝拉撒睡,全都要她来安排,加上这宅子本就不大,难免有些不如意,故她面上虽也挂着笑,但怎么看也觉得那笑容有些勉强。二房庶出的两位少爷也难得地在府里,都安安静静地不言语,两位少夫人也都是安静绵软的性子,老老实实地跟在二夫人身后帮忙。 用饭时,幼桐照例与文颜坐一起,桌上还有几个庶出的妹妹,幼桐以前也照过面的,只是没怎么说过话,这会儿自然也亲热不到哪里去。结果才刚坐下,老太太就开始唤她和文颜的名字,非让她们两个在旁边陪着。二人无奈,只得起身,笑咪咪地挨着老太太一左一右地坐下。 吃饭时,三夫人不知怎么就提起了三少爷的婚事。三少爷比崔维远的年纪还稍稍大些,照理说早该议亲了的,不知怎地一直拖到了现在。三夫人似乎相中了京兆尹周大人家的小姐,这会儿正一脸兴趣地跟二夫人提及此事,四夫人也在旁附和,直说三少爷早该成亲了。 一旁的三少爷却是一脸煞白,嘴里支支吾吾地说什么“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之类的话。结果被三夫人给骂了回去,怒道:“就你这文不成武不就的本事,何年何月才能出头,难不成还要我和你爹这么一直等下去不成?连你五弟都成亲了,哪有你这个做哥哥的一直拖着的道理。” 众人见三夫人发了怒,都不好作声,唯有二夫人见场面上气氛有些冷,赶紧打圆场道:“三弟妹别恼,我看维青也是一时糊涂,钻了牛角尖。这孩子的性子我们都晓得,最是聪明又听话,难得他由如此雄心,你莫要吓坏了他。不过——”二夫人又语重心长地朝三少爷道:“虽说你的想法是好的,可到底得替做父母的想一想。你娘盼着抱孙子都盼了多少年了,别人家像你这般大的,孩子都好几个了,哪能由着你拖。” 三少爷没再说话,但嘴唇却紧紧咬着,面上却还是一片坚持。 等晚上众人都散了,三夫人却留了下来,拉着二夫人好一顿抱怨,又道:“二嫂你也是晓得的,我们家维青不比维远,读了这么多年书脑袋都呆了,练武是决计不成的,便是日后我家老爷替他谋个官职,我都怕他没本事扛。偏生他还好高骛远,总觉得自己本事大,一心想要建功立业,怎么也不肯议亲。眼看着他年纪越来越大,适龄的小姐们越来越少,我可真是愁得脑袋都大了。这个周家的小姐还是我托了不少人才问到的,模样虽说不算太漂亮,但却会持家,配维青不是正好么。” 她却是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周家只有这么一位小姐,想来嫁过来的时候嫁妆绝不会少。二夫人心里哪里没有数,只都压下去不说罢了。正要开口再安慰几句,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一时茅塞顿开,只是担心三夫人不应允,思虑一番后,才尽量委婉小心翼翼地跟三夫人提了出来,说罢了,又赶紧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弟妹若是觉得不合适此事便作罢了,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三夫人闻言却是陷入了沉思,想了一阵,才举棋不定地朝二夫人道:“此事我是做不了主,回头跟我家老爷说一说,他若是觉得合适,我们再提。” 二夫人见她面上似有松动,心中亦是一喜,笑着道:“那是自然,这婚姻大事,当然要三爷说了算。” 当晚上,三夫人就回府跟三爷说了此事,三爷听罢,顿时有些恼,气道:“真真地胡说八道,我们家维青怎能去尚公主?” 三夫人急道:“怎么不能?不是我这当娘的埋汰自己儿子,老爷您倒是说句实话,维青真有二房五少爷的本事么?崔家这一辈出了个崔维远,旁的子弟还有谁能比得过他。而今朝廷打压世家,维远在上头压着,我们家维青便是一辈子都出不了头。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去尚公主,好歹也能得个爵位,不比一辈子关在府里头强?” 三爷顿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板着脸喃喃道:“反正我儿子不能尚公主,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三夫人大怒道:“怎么就丢了你的脸了?怎么人家堂堂公主还配不上你儿子?这四公主出了名的温柔贤良,孙太妃也是个好说话的,若不是要替先帝守孝,你以为这事儿能落到我们家维青头上。”见三爷仍是一脸固执,三夫人气得直想骂人,索性也不管什么脸面不脸面了,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嚎起来,一边哭一边大骂三爷没本事,又说自己命苦…… 三爷被她闹得脑仁疼,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妥协道:“这事儿,我们还是再议一议,左右那四公主还在孝期,不急不急。” 三夫人见他语气有所松动,心知有戏,赶紧擦了泪,抹了把脸,又继续游说起他来。 72、谋划 七十二 幼桐才到院门口, 就听见一声惨叫, 顿时吓了一跳,正要疾步进屋,忽瞧见院子里窜出一道人影仓惶逃窜, 仿佛身后跟了什么牛鬼蛇神般的满面惊恐,可不正是徐聪。瞧见幼桐, 徐聪的脸上马上显出求救的神色,巴巴地道:“大嫂, 大哥发疯了, 你可要救命啊。” 说话时徐渭已经追了出来,听见徐聪跟幼桐告状,原本气势汹汹的脸马上挤出了笑容, 一边恶狠狠地朝徐聪使眼色, 一边凑到幼桐身边笑呵呵地说道:“这小子皮痒,我就是吓唬吓唬他。”说着, 又朝徐聪瞪了一眼。 徐聪骇于他的淫威不敢作声, 扁了扁嘴,委屈地朝幼桐道:“大嫂,我还有事儿,先行告退。”生怕幼桐问他一般,脚底抹油就溜了。 幼桐见徐渭一身黑色劲装, 浑身上下都是汗,顿时明白了什么,嘴里没说什么, 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以徐渭的性子,这么每日窝在府里头,不憋得难受才怪。可而今朝中也没有空出什么合适的缺来,总不能让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去军中做个校尉。 回了屋,二人说了一会儿话,幼桐才晓得徐渭到这时候晚饭都没吃,又赶紧去厨房做了两个小菜,哄着他吃了饭。等他吃饱了。又拉着他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消食。不免又提及崔家的琐事,徐渭认认真真地听着,只是不发言。 当天晚上京里就变了天,第二日大早,竟然纷纷扬扬地落起雪来。徐老爷和徐聪大早就得去上衙,叫苦连天,徐渭搂着媳妇儿睡在暖被窝里,忽然又觉得这么闲在家里头也未必不是好事。 未过几日,陈太傅府里要办个赏梅花会,客客气气地送了请柬过来。徐渭是素来不爱参加这类聚会的,便有些惫懒地不想出门,偏生幼桐这次一反常态,早早就开始梳妆打扮,面上还一直挂着笑,只是那笑容怎么看着,都有些诡异。 徐渭晓得她的性子,除了与文颜交好外,她就只偶尔进宫与大长公主说说话,旁的权贵人家便是下了帖子来请,她都是能推就推的,今儿忽然这般兴致盎然,若说不是别有所图,他绝对不信。于是,不由自主地就开始琢磨起来,一边想还一边拿眼睛瞄她,直到幼桐换好的衣服朝他瞪眼,“你怎么还不换衣服?” 徐渭讶道:“我也要去?” 幼桐笑眯眯地过来挽着他的手,弯着眼睛看他,“这样的好戏,怎能错过了。” 徐渭心中一动,顿时想明白了什么,眉头一皱,过了许久才问道:“你可想清楚了?” “自然。”幼桐别过脸去不看他,眉宇间有淡淡的厉色。徐渭心中叹了口气,伸手搂住她,又在她脸颊上亲了亲,低声道:“好,我们一起去。” 陈太傅是先帝太傅,而今先帝虽已驾崩,但大长公主对陈府依旧礼遇有加,故这次的梅花会,前来捧场的人极多。先前传出与沈家的议亲的正是陈太傅的孙女,所以幼桐猜测,沈三必定回到场。 三公主也早就到了,瞧见幼桐进屋,面上顿时喜逐颜开,想过来招呼,忽又想起幼桐事先叮嘱过的话,硬生生地忍住了,只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幼桐不作声,微微笑,转过头去跟徐渭小声地说话。 女眷们大多在内院,徐渭跟一群武将聊在了一起,幼桐则与陈府的夫人小姐们去了后院说话。果如幼桐所料,不多时,沈三也来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他之外,一向甚少出门应酬的沈大公子也到了。 说起来,徐渭对这位大公子颇有些好感,上回去沈府拜会的时候两人就聊了一阵,真真地志趣相投,颇有些知己难逢的意味。二人又见了面,自然有不少话说,沈三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着,并不多言。 话说得真酣,徐渭忽察觉到门口有人影一晃而过,眉头微皱时,沈三已经满脸惊讶地霍地站起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院子里,嘴半张着,竟似又惊又恐。大公子也察觉到不对劲,剑眉一挑,沉声问道:“怎么了?” 沈三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没事,我看错了。”才说完,又低下头来,有些不知所措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声道:“这屋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说罢,也不管大公子了,自己径直就出了门。 徐渭当日瞥过一眼幼桐的计划,自然晓得这是怎么回事,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了门,迅速地消失在院子的另一头,心中忍不住叹了一声,低头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大公子深邃的目光一直在他面上游走,想了想,终究没问什么。 内院这边,众女眷也正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京中的琐事,幼桐与她们不熟,实在插不进话去,只挂着淡淡笑意侧耳听,安静而端庄。三公主则有些心神不宁,双手一直紧紧握着,两个大拇指上上下下地相互拨动,指甲上涂上的花汁都被她弄得褪了色,她却毫无察觉。 因陈家与沈家在议亲,众人不免要开一开那位陈家小姐的玩笑,直把她逗弄得满脸通红。三公主瞧着,倒也不气,只是面上一直挂着阴沉沉的冷笑。丫鬟过来上茶水点心的时候,三公主忽然起身,手肘撞翻了那丫鬟手中的托盘,浇了一身的茶水。 三公主顿时有些恼,气急败坏地一边站起身一边骂道:“你瞎了眼了?” 陈府夫人晓得这位公主殿下的脾气,生怕她当场发作闹得不好收场,赶紧上前来打圆场,先将那丫鬟怒骂了几句,又招呼下人帮忙替三公主更衣。本以为三公主定要借此大大地闹一场,没想到她今儿却十分好说话,拍了拍衣襟,不耐烦地道:“罢了罢了,我去换身衣服就是。”嘴里却还是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两句。 陈夫人赶紧让陈家小姐引三公主去后院,三公主闻言却冷笑道:“怎么,怕我挑件华服抢了风头不成?” 陈夫人面上顿时有些尴尬,强笑道:“殿下您真会开玩笑。”说话时朝陈小姐使了个眼色,那陈小姐也乖觉,赶紧笑道:“三公主姿容五双,便是粗头乱发也难掩国色,我们可不敢跟您比。上回大哥从杭州带了件五彩百鸟朝凤的锦袍过来,我却是穿不出那种雍容华贵的气度来,而今还是簇新的,不如殿下您就换那身?” 三公主冷冷道:“我心中有数,不劳你费心。”说罢,也不理她,自个儿转身朝陈小姐的绣楼去了。随同她一起出宫的宫女齐齐跟在她身后,一通小跑。陈小姐被她如此抢白,笑容也僵在了脸上,看了陈夫人一眼,不知该不该继续跟着她。 陈夫人见三公主对自己女儿如此不客气,心中也有些恼,索性朝她摇了摇头,唤了个丫鬟跟上。幼桐见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嘴角泛起一丝浅笑,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小口,满口生香。 三公主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众人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有人还小声地议论起来,陈夫人面上带了些不安的情绪,只是屋里客人多,她一时抽不出空来亲自去查看,心里头却沉沉的,总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 正胡思乱想着,先前跟着三公主去换衣服的丫鬟一脸惊慌地跑了回来,也顾不上旁人怎么看了,赶紧凑到陈夫人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陈夫人闻言顿时面色煞白,眸中闪过一丝隐隐的怒气,双手紧握成拳,好半天才将心中的火气压制了下去,咬咬牙,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朝众人道:“诸位先聊着,我去厨房看看。” 说罢,朝众人僵硬地点点头,起身快步奔了出去。陈小姐见母亲面色不对,心知定是三公主那里出了大事,心中不由得涌出一阵不安,脸上的笑容也开始变得言不由衷了。 不止是陈小姐,众人都是明白人,哪里还猜不出出了事,待陈夫人一走,大伙儿便像炸了锅似的议论起来,甚至还有人问幼桐,让她猜猜到底出了什么事。幼桐只是摇头,吃吃笑道:“既然陈夫人说是去厨房,那自然是厨房出了点事,我可不敢乱猜。” 那人见她如此精明,心知她不好对付,也抿嘴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话。 绣楼里,三公主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抢过沈三腰间的佩剑非要杀了他。沈三只不作声,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的宫人丫鬟们生怕闹出人命来,拼了命地拉着三公主,口中不住地劝说。陈夫人面色一片死灰,狠狠地瞪着沈三想说句什么,偏偏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半天,才扶着脑袋吃力地吩咐道:“去把大公子请过来,切记,不要惊动旁人。” 那丫鬟低声应了一声,赶紧又疾步奔去前院。 73、事成 七十三 丫鬟过来请大公子的时候, 徐渭就已经晓得事情正如幼桐所预计的那样天衣无缝地发展了, 想着那沈三机关算尽只为了出人头地,没想到到了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可笑的是, 他居然是毁在了自己的最后一丝愧疚感上。 幼桐此计并不算多精妙,唯一绝妙之处是在于她对沈三的了解。此人一面不折手段, 一面又优柔寡断,白灵因他而亡故, 沈三心中难免愧疚不安, 于是,当有人扮成白灵的模样从他面前闪过时,沈三便失去了理智, 居然一路追到了绣楼, 也掉入了幼桐早已设下的圈套中。 徐渭饮尽杯中的茶,不再关心大公子如何处理此事, 朝一旁一直心不在焉的小丫鬟问道:“不知可否请姑娘将我家夫人请过来。天色已晚, 是时候该告辞了。” 不一会儿,那小丫鬟就领着幼桐过来了。二人客客气气地跟陈太傅告了辞,上了回家的马车。 “可痛快了?”徐渭问道,语气有些怪怪的。 幼桐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忽然朝徐渭怀里靠过来, 皱着眉头闷闷地道:“你说,我处心积虑地想要报仇想了这么久,而今总算大功告成, 怎么心里头一点欢喜都没有?” “大概是因为——”徐渭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才缓缓回道:“大概是因为你对他已经没有那么恨了吧。”或者是,因为利用的已经去世的白灵,所以心中才有些不安,那种不安甚至超过了她大仇得报的兴奋感,让她无法欢颜。 且不说沈家到底如何了解的此事,第二日,京中便开始传出各种各样的谣言来,猜的都是那日绣楼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虽说陈家三缄其口,但沈陈两家婚事告吹,明眼人还是猜出了各中的缘由。大家所不知道的,只是此事的幕后原来还有幼桐罢了。 这事儿能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大长公主和小皇帝,大长公主也就罢了,最多埋怨了她两句,说她胆大妄为,小皇帝那里可就不好唬弄了。幼桐特意避着他,可终究躲不过,这一日早上,他居然找上了门来。 他借口是来找徐渭切磋武艺,一进门后却大刺刺地找上了幼桐,挥退了下人,笑眯眯地看着她道:“沈夫人昨儿进了宫,跟密太妃道了歉,又许了承诺,说是等三公主孝期一满就迎娶过门。” 幼桐只装傻,笑道:“沈家三公子相貌堂堂,风度翩翩,三公主有福了。” 小皇帝见她装傻,不急也不恼,又道:“你说朕若是派人跟沈家说明真相,沈三公子会不会气得找上门来。” 幼桐道:“陛下您可真会开玩笑,此事与我又有何干,再说了,这大喜之事,三公子欢喜还来不及,只怕这会儿正忙着讨好公主呢,来我们徐府做什么?” 小皇帝见幼桐始终不松口,软硬不吃,终于有些泄气,眼睛一红,咬牙道:“罢了,你不帮我,朕就自个儿去杀她。左右她一个老嬷嬷,难不成力气比我大还不成?”说罢,竟起身就要走。 幼桐见他脸上真带着冲动,心中不由得一紧,略一犹豫,终于还是追了上去,一把将他拽住往屋里拖。小皇帝嘴角顿时泛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尔后又赶紧皱起眉头苦着脸,摆出一副哀伤的脸来。 “陛下——”幼桐想了一阵,斟酌着要怎么措辞才能让他明白,“那周嬷嬷是太后的心腹,若她果真不明不白地没了,您觉得太后可会善罢甘休。便是您再怎么神不知鬼不觉,总难免留些蛛丝马迹,到时候若真查出来,您要怎么办?” 小皇帝气恼道:“难不成朕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继续作威作福不可。不过是个下贱的奴才,难道朕连个奴才也处置不了么?既然如此,我还做这么皇帝做什么?” “陛下!”幼桐声音里顿时带了些怒气,正色道:“陛下请慎言。” 小皇帝也马上意识到方才的话太过荒唐,脸上顿时有些讪讪的,小声道:“我也就是说一说罢了。” 幼桐无奈地看了他两眼,摇头道:“陛下金口玉言,不可乱说。此事——”她犹豫着想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地继续道:“我幼时爱看兵书,书中曾记有这么一个故事,桓公欲攻郐,使人设祭坛,将郐国良臣名录于坛下,言之大赏。郐国君大怒,遍杀良臣,未几,郐国亡。” 小皇帝瞪大眼睛看着她,面上忽明忽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幼桐的意思,不由得高兴地咧开嘴笑,喜道:“那…那太后就等于是郐国国君,周嬷嬷——哈哈,我明白了。可是——要如何让太后相信周嬷嬷有异心呢?” 幼桐想着左右主意都已经出了,也不差这一两句,咬咬牙,又道:“陛下您说太后在宫里最大的敌人是谁?” 小皇帝想也不想地回道:“那还用说,自然是——我明白了!”他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地使劲点头,“只要让太后误以为周嬷嬷投向了姑母,不劳我动手,她自然容不下周嬷嬷的性命。”这些年来,周嬷嬷私底下不知帮太后做了多少龌龊事,若是晓得她投向大长公主,太后只怕马上就要坐卧不安了。 小皇帝忽然朝幼桐郑重地作了个揖,吓得幼桐赶紧上前来扶他,口中道:“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岂不是要折煞了妾身。” 小皇帝面上一片严肃,郑重道:“此事若成,你于我便有大恩,日后你若有所求,我定允之。” 幼桐却不肯受,摇头道:“陛下您在说什么,妾身怎么听不懂。今儿妾身只跟您讲了个故事罢了,怎敢胡乱居功。” 小皇帝也不坚持,只朝她笑笑,罢了挥挥手,心满意足地回了宫。 等小皇帝一走,幼桐又开始头疼起来,先前徐渭还特意叮嘱过她,让她不要插手宫里的事,而今她却食了言,晚上要如何跟他解释才好。她不是没想过装傻,只是一旦小皇帝成事,周嬷嬷的事儿早晚得传出宫来,以徐渭的脑子和对她的了解,保准马上就能猜到是她暗地里使的手脚。与其等到那时候支支吾吾地不好解释,还不如现在就老实坦白。 痛苦了一下午,幼桐最后还是决定老实交代,等徐渭一回来,她就低着脑袋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说给了他听。徐渭只是苦笑,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奈道:“我早就晓得你要被陛下给骗了的,他若是果真那么冲动,怎会一直拖到现在,不过是看你心肠软罢了。” 幼桐顿时郁闷得不行,一向只有她算计别人的份儿,而今居然轮到她被人算计了,不得不说能做皇帝的都非比寻常,大长公主能从先帝一众子嗣中挑中小皇帝继位,他又岂是个单纯如白纸的娃儿。 见幼桐郁闷得抓得头发都掉了,徐渭原本还打算再责备她两句的,这会儿瞧着,又说不出口了,心疼地将她的手拽进手心,安慰道:“你莫要恼了,被陛下算计也不是什么坏事,好歹他承了你的情,自然要投桃报李,日后你便是横着在宫里头走也没人敢拦了。” 幼桐被他逗得一下子又笑起来,轻轻锤了下他的胸口,哭笑不得道:“偏你就会说笑。” 虽说徐渭未曾责怪她,可幼桐却还是下定主意不再多管闲事,接连好些天都不曾再进宫。但宫里的消息却传了出来,周嬷嬷醉酒后在御花园的湖里溺死了。到底只是个下人,便是太后的亲信,众人也都只提了一句,并未深究,但幼桐听到此处,还是暗暗感叹小皇帝的手脚真是迅速。 腊月十二这一日,天气总算晴过来,徐夫人便拉着幼桐要去庙里烧香,说是年前在庙里许过愿,这会儿得去还,又说那庙里的斋面极美味,徐渭每回去都要吃两大碗云云。幼桐一来不想扫她的兴,二来左右在府里也闲着,婆媳二人一拍即合,大早上便出门去庙里烧香。 幼桐不在家,徐渭也觉得无聊得发慌,抓了本书翻了几页,没看几眼就开始瞌睡,迷迷糊糊间,听到下人在门外道:“大少爷,外头有人求见。” “谁啊?”徐渭眼睛也懒得睁,躺在靠椅上懒洋洋地问道:“不会又是来找我喝酒的吧,就说我不在府里。” “不是,”下人小声道:“是位带着面纱的妇人,说是您的旧识,什么流芳馆的。小的没听过名字,原本想将她打发了,她非不肯走,一直在门口守着,都等了老半天了。” 徐渭脑子里还晕晕乎乎的,依稀觉得流芳馆的名字有些耳熟,想了好一会儿,才猛地从椅子上跳起身,急急忙忙地道:“啊,赶紧请她进来,唔,把人先请到花厅,我马上就到。”说罢,又想到一事,紧张地问道:“可还有其他人看到?” 那下人见徐渭反应有些异常,心中也是疑惑,但不敢出声问,只赶紧应道:“那妇人带着面纱低着头,虽一直守在府门口,但并无旁人注意。” 徐渭这才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让他退下,自个儿则赶紧换了身衣服出来见客。 74、误会 七十四 徐渭换了衣服赶到花厅, 崔九小姐早已在厅里坐下, 见他进来,她赶紧起身朝他行了一礼,还未开口, 眼泪就哗哗地往下淌。 “你——”徐渭正要开口问,忽然想到一旁还有伺候的下人, 赶紧让她们退下。两个丫鬟相互对视了一眼,又认真地看了看徐渭, 眸中毫不掩饰其怀疑的意思。徐渭见状, 心中真是哭笑不得,又不好跟她们解释,只使劲挥了挥手, 让她们通通退下。 等花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徐渭才正色问道:“九小姐特意来找我,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崔文凤眼睛红红的, 偷偷用袖子拭了拭泪道:“昨儿晚上店里来了几个地痞, 吃了东西不肯给钱,相公一时气恼就跟他们打了起来,差点把店都给砸了。不想那些地痞却是有来头的,今儿一大早,就纠集了官差将相公给抓进了衙门。我实在是求救无门, 这才想到来找将军您。” 徐渭见她哭得满脸泪痕,心中也颇觉不好受。到底她才是正儿八经的崔家小姐,而今竟落到被地痞流氓任意欺辱的境地, 让他如何不愧疚,遂赶紧安慰道:“你放心,我马上就去衙门,让他们放人。” 崔文凤见他发了话,悬了一上午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赶紧朝徐渭道了谢。尔后徐渭让下人去套了马车,两人一起去了京兆衙门。 到底是男女授受不亲,徐渭让崔文凤坐马车,他自个儿则骑马,到了衙门大门口,正要掀帘子请崔文凤下马车,忽听到身后有人呢大叫一声,“徐大哥!” 徐渭一听出那人的声音,顿时头大。 “大老远就瞧见了你,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文颜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笑眯眯地朝徐渭道:“九姐姐呢?在车里?”说话时手已朝车帘子掀过去。徐渭心中一紧,生怕被她看出什么破绽来,下意识地上前一挡,道:“你九姐姐不在?” “九姐姐不在?”文颜狐疑地看着他,又扭头看一眼马车,眼中有怀疑的神色,“那马车里是谁?”她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没少听说权贵子弟置外室的事,而今见徐渭满脸惊慌,又拦着她不让看马车里的人,顿时犯了疑心,面上也有了些不悦。 徐渭哪里敢跟她多说,笑嘻嘻地将她拉开,哄道:“只是一个朋友,我们还赶着去衙门有事,你先回去吧,啊。”说着,又朝文颜身后的两个丫鬟吩咐道:“还不快送十小姐回府去,这外头冷,可别冻着了。” 他越是这样赶她走,文颜心里头就越是怀疑,不过她也聪明,晓得自己若是非赖着要探个究竟,徐渭定会不管不顾地将她赶走,于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姿态往后退了几步,小声埋怨道:“小气死了,不看就不看,我走就是。小心我回头跟九姐姐告一状,看你还对我这么不客气——”说罢,头一扭就要往回走。 徐渭方才松了一口气,却不料文颜脚才抬起来,身子忽然往前一倒,他惊诧间一时躲闪不及,文颜已经掀开了帘子。 “咦——”文颜发出一声惊呼,指着马车里的人好半天说不出话来。虽说文凤面上戴了面纱,可文颜到底与幼桐朝夕相对达一年之久,一看那眉眼顿时猜到了什么,心中一紧,赶紧将车帘放下,一转头,朝徐渭怒目而视,骂道:“好你个徐渭,真真地痴情啊。你这么做,对得起九姐姐吗?” 徐渭被她骂得不明所以,略一思考,只当是文颜错认为文凤与自己有私情,赶紧解释道:“你莫要误会了,车上这位真是——” “你当我这么好骗?”文颜气道:“她那眉眼,我一眼就能认出来。跟九姐姐长得这般神似,不就是你传说中那个姓余的未婚妻么?你再怎么喜欢她又如何,而今都已经娶了九姐姐了,怎能再与她纠缠不清。九姐姐若是晓得了,怕不知道要多伤心。” 徐渭听到此处才晓得文颜张冠李戴把文凤认成了幼桐,一面好笑,一面又替幼桐欢喜,有文颜这么个掏心掏肺的妹子,她实在是幸运的。只是这会儿他又有些头大,总不能让文颜在大街上闹起来,虽说幼桐的身份在崔家早已不是秘密,可这事儿到底不好提到台面上说,更何况,文颜一直把幼桐当亲姐姐一般,若是晓得幼桐骗了她,不晓得要如何伤心。 想了想,徐渭半真半假地回道:“如你所想,车里的确是余小姐,只不过我和她绝非你所猜测的那般。余小姐早已是他人妇,今儿特意来寻我,不过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我帮忙救她的夫婿。”说罢,又将刘小哥儿被地痞敲诈又被冤入狱的事告知于她。 文颜听罢了,半信半疑,盯着马车看了两眼,想了想,才咬唇道:“罢了,我就先信你。不过,我得亲眼见你把那个什么刘相公救出来,要不,你就是在骗人。” 若是刘小哥儿一出来,张口唤文凤的名字,那岂不是要糟。徐渭赶紧摇头不肯,也不管文颜怎么反对,顺手在路边拦了辆马车,非押着她让下人送了她回崔府去。文颜见他如此蛮横,气得直跳,偏生胳膊拧不过大腿,被徐渭强塞进了马车,临走前还不忘了高声威胁道:“你且等着,明儿我就让五哥接九姐姐回来,我——我要让她跟你和离!” 见四周路人纷纷朝自己看过来,徐渭赶紧举起袖子掩住脸,三步并作两步地朝衙门里走。京兆尹周大人与他相熟,听得他居然特意为了个平头百姓出头不免有些好奇,徐渭自然不好跟他解释这其中的缘由,只支支吾吾地解释说是自己的旧识,请周大人日后多关照之类。 周大人见他有推脱之语,便知趣地没有再继续问,两人打了一阵哈哈后,差役就将刘小哥儿带了回来。徐渭见刘小哥儿面上有几道伤口,心知他在牢里受了些罪,虽说有些不快,但也晓得此事就连周大人也管不上,赶紧上前搀扶住他,关切地问道:“可还撑得住。” 刘小哥儿被差役放出来的时候就猜到此次定是徐渭相助,赶紧上前谢过了,又道:“只受了点小伤,不碍事。” 周大人见状颇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招呼差役去拿药。徐渭也承他的人情,感激地谢过了。待草草地给刘小哥儿敷了药,二人这才告辞。 出了衙门,这小两口一见面,不免又是一阵痛哭。徐渭耐着性子待他们两个互诉衷情完了,这才送她二人回巷子。尔后赶紧一甩鞭子朝家里头赶,生怕文颜赶在他前头跟幼桐说了些有的没的,惹得幼桐伤心难过。 待回了府,仔细问了,才晓得文颜居然没有来过。徐渭不由得有些意外,以文颜的急性子,她居然没有马上赶过来告状,真真地奇怪。 不过,即使文颜没来闹,徐渭还是在幼桐一回府就把今儿文凤的事交待了。府里下人虽不多,可一个个眼睛都毒得很,早上文凤求见的时候,徐渭可没少挨诸位丫鬟们的白眼。 听得刘小哥儿挨了打,文凤求助无门,幼桐也颇觉愧疚,赶紧将大长公主御赐的金疮药拿了一瓶出来,让徐渭亲自送过去。 崔府这边,文颜却是坐立不安,有心想立刻冲去徐府跟幼桐说清楚,可一起身又有些犹豫。有些事情,知道了反倒不如蒙在鼓里更好。只是她到底意难平,总想找个人倾诉才好。若是这么一直憋着,她早晚要疯了去。 一个人在窗前走来走去,连屋里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都不知道,直到崔维远没好气地轻喝了一声,她才陡然吓了一大跳,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后转过身来,没好气道:“五哥,你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维远笑道:“我还要问你呢,到底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连我进来都没有听到。” 文颜面上一僵,顿时有些不自然。她的这些小动作哪里瞒得过崔维远,他皱起眉头盯着她看,道:“出了什么事?” 文颜犹豫了一阵,别别扭扭地想了老半天,才终于吞吞吐吐地将今儿白天的事说了出来。崔维远听罢,面上顿时显出愕然又复杂的神色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她?” 文颜急道:“自然是真的,虽说只瞧见了眉眼,可她跟九姐姐长得那么像,我哪会认不出来。你是没瞧见徐大哥当时百般维护的样子,若不是余家小姐,他能那样?可怜九姐姐还被蒙在鼓里,我又不敢跟她说,生怕她气……” 崔维远却根本听不见她后面的话,脑子里只有文凤的事。当初二哥一路追踪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文凤,可没想到竟又被她溜走,之后便再也没有了她的音信。没想到,她居然早就来了京城,而且还与徐渭碰了面。 想到此处,崔维远顿时有些坐不住,猛地站起身道:“我去找徐大哥问问看,你莫要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切记,连母亲那里也不要告诉。” 文颜尚未回话,就瞧见崔维远已经出了门,待她再追出来,崔维远的影子都已经瞧不见了。 75、大雪 七十五 崔维远出了府, 上马走不多远, 前头的路就被堵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百姓将马路堵得水泄不通,崔维远等了好一会儿, 也不见有松动的迹象,心中不由得有些急, 随便拉了个看热闹的人问道:“这是怎么了?路上怎么这么多人?” 那人摇头叹道:“还不是前些天下大雪给害的,城外不少房子都被大雪给压塌了, 百姓流离失所, 这不,都涌进了京城来。官府的人又怕他们乱了京城的秩序,派了差役要赶他们走, 一不投机, 就闹了起来。” 前些天的大雪下了足足有两尺厚,就连崔府偏院的几处房子都有压塌的迹象, 更何况是外头的寻常百姓家。幸好今儿晴了天, 要是再这么下去,只怕就要闹出雪灾来了。想到此处,崔维远心中隐隐约约有些不详的预感。自从先帝驾崩后,这朝中就是个乱摊子,幸好大长公主力挽狂澜, 这才好不容易稳下来,若是再出来个雪灾,只怕好不容易才有的安稳局面又要前功尽弃了。 崔维远绕了条原路, 直到天都黑了才赶到徐府。进门的时候正好徐渭刚去流芳馆送金疮药回来,二人一对面,徐渭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赶紧将他招呼进屋里,仔细说明了他和幼桐如何与崔文凤夫妇结识的经过。说罢了,徐渭又道:“此事原本早该跟你打声招呼的,只是——” 他略一迟疑,崔维远就已猜到了他心中的顾虑。当初他做得出绑架幼桐代嫁的事,而今为了防止幼桐身份揭露再把九小姐弄走也不奇怪。心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丝难过的情绪,同时又忍不住有些自嘲,这世家大族里头,果然是连亲情都要被怀疑的。 “到底是我们崔家的小姐,旁人就罢了,我这个做兄长的,既然晓得了她的下落,总不能不闻不问。连徐大哥与她毫无瓜葛都能伸之以援手,更何况是我。”崔维远正色道。徐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将文凤的住址给了她。 等崔维远告辞离开后,徐渭这才摸了摸下巴,回房去找幼桐。 幼桐和徐夫人在庙里烧了香,又给徐渭求了个黄玉小佛,说是保平安的,非要给他戴上。徐渭平日里虽不信这个,但也不愿辜负幼桐一片心意,从善如流地挂在了脖子上,一面又将方才崔维远拜访的事儿说给她听。幼桐听罢,也是一副意外的神色,道:“崔维远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你也这么觉得?”徐渭顿作认同之感,把那黄玉小佛往衣服里一塞,伸手将幼桐环在怀里,笑道:“若换做以前,晓得九小姐在京城里,只怕头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地将她弄走,省得坏了崔家的事。今儿这反应,却是大出我的意外。” 幼桐想起当初在湖州时崔维远一见她的长相,二话不说就将她掳走的事,不由得失笑,摇头道:“现在再回头想想,崔维远也不算坏,就是有些世家子弟的通病,把家族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做起事来就有些不择手段了。他还算运气好的,投生在二夫人肚子里,嫡出长子,崔家这一代的子弟都得给他让路。若是像沈三那样,前头还有个无论什么都比自己强太多的大哥压着,只怕他也不是这个样子。” 一提到沈三,场面忽然又变得有些冷,幼桐皱皱眉头看了徐渭一眼,见他面上并无异色,这才放下心来。 第二日幼桐又拖着徐渭去了一趟流芳馆,得知崔维远已经来过了,不仅送了些银两,还嘱咐他们日后再有事便去寻他。 “说起来,我和五哥也只见过几回面,没想到他会这么惦记我,昨儿晚上他忽然过来,直把我和相公都吓了一大跳。”崔文凤面上带着几分感动,眼睛红红的,一旁的刘小哥儿见状,赶紧牵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 幼桐与徐渭相视而笑。 回府后下午又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不多时院子里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徐渭坐在窗户门口盯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眉头紧锁,完全没有留意到幼桐抱着衣服进屋来。 “怎么了,你?”幼桐见他脸色不对,忍不住开口问道。 徐渭只是叹气,摇了摇头,沉声道:“这雪再这么下下去,只怕京里要乱。” “什么?”幼桐到底不像徐渭想得这般长远,抬头看看外面的天,雪花如鹅毛纷扬,看样子不像很快会停。 徐渭没有解释,只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柔声道:“家里在小和山有处庄子,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年后你和母亲过去住一段时间,可好?” 幼桐闻言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朝他看过来,眼中尽是惊讶,又有一丝气恼。徐渭一见她脸色就知道要糟,赶紧赔礼道歉道:“是我不对,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莫要生气。” 幼桐见他立刻转口,心中的怒火这才稍稍消了些,抓起他的手恨恨地咬了一口,狠狠发泄过了,才气呼呼地教训道:“日后再说这样的话,我马上跟你翻脸。” 徐渭连连点头,只差没发誓赌咒,好不容易才哄得幼桐面色好转了些,罢了才小心翼翼地道:“我也是怕京里出事,到时候我难免顾不上家里,若是留你和母亲在府里,多少有些不放心。” 幼桐闻言皱眉道:“不过是下了两场雪而已,竟有这么大的干系?” 徐渭苦笑,小声解释道:“你却是不晓得,当初先帝病重,京中局势就动荡不安。庄亲王倒是不理政事,可东面还有先帝的堂兄齐王虎视眈眈,若非大长公主回来的及时,只怕这皇位都被他夺了去。而今京里明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潮汹涌。虽说只是下了几场雪,多了些流离的百姓,可难保不会有人借此生事,或是煽动流民,更甚者假借流民之名闹事。京中稍有骚动,便会引起大乱,重则便是国祸。” 幼桐到底不在朝中为官,不似徐渭想得那般深远,而今听他这么一分析,也顿觉危机四伏,不由得又担心起大长公主和小皇帝的安危来,紧张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师父她在宫里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她们的安全你尽管放心,”徐渭道:“禁军侍卫们都不是吃素的,别说齐王一时半活儿来不了,便是他果真攻来了,陛下他们也定有法子先撤走。遭罪的,还不尽是京城里的百姓。”他说到此处,声音便有些低沉,语气中也带了深深的无奈。幼桐也不晓得如何安慰他,只轻轻抚摩他的后背,长长地叹了一声。 幸好这场大雪第二日就停了,京里虽说也出了些乱子,但很快就压了下去,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城里也渐渐热闹起来,四处都多了些喜庆的味道。 文颜的婚事就定在年后的二月,这会儿已经开始准备嫁妆了。幼桐与她交好,自然免不了要回崔家添妆。她出嫁的时候崔家和大长公主给的嫁妆不少,加上她自个儿手里头原本就有些积蓄,还有上回余老爷给的,手里头十分地活络,出手自然也大方。 她大方不打紧,头疼的是其他几房的人。五房一个出嫁了的小姐都能这般大方,他们又怎能被比下去,于是纷纷硬着头皮出了不少好东西,倒让文颜发了笔小财,二夫人见了,心中自然也是十二分的欢喜。 眼看着婚期将至,文颜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自由了,整日被二夫人关在屋里学规矩,十分苦恼。好不容易才等到了幼桐过来看她,自然是好一番诉苦。等抱怨完了,又神神秘秘地跟她说起府里的新鲜事来,却是三少爷维青和四公主的婚事。 幼桐虽说也晓得二夫人替四公主张罗婚事的事儿,却没料到最后居然会落在三少爷头上,想起当初三少爷一心报国的满脸激昂来,一时无语。想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三哥他——也应了么?” 文颜扁扁嘴,摇头道:“此事哪里轮得到三哥同不同意,既然三叔和三婶都应了,便是地板钉钉。左右四公主还有两年孝期要守,三哥还能拖一拖。对了,我听说那沈家老三也要尚公主,而且还是三公主,这不会是真的吧?那沈家费尽力气跟崔家退了婚,怎么脑子发昏想要去尚公主。他而今不是正得重用么?莫非嫌升得不够快,想借三公主的东风得个爵位?” 幼桐虽然心里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到底不好跟文颜说,只笑笑道:“谁晓得他怎么想的。不过,三公主也要守孝,还有两年呢,晓得会出什么事?” 她心里头琢磨着,沈三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只要略一思考,便晓得那日是中了计。这还两年的时间,指不定会出什么事呢。当初为了立功他能利用自己,为了将来的仕途便是牺牲掉三公主也是有可能的。幼桐虽对三公主没有什么好感,但想到此处,却还是不免担心起她的安危来。 (修不择手段。。。) 76、三公主受伤 七十六 趁着年前, 幼桐去了趟宫里, 想委婉地提点三公主小心些,谁知到了偏殿,才晓得三公主已经躺在了床上。幼桐心中一惊, 赶紧仔细询问,才晓得原来是她昨儿去猎场骑马时从马上摔下来折断了腿。 许是因受了伤, 三公主瞧着没有了平日里的嚣张跋扈,精神萎靡地躺在床上, 难得地安静。听见宫女来报说幼桐过来了, 她面上这才好看些,笑笑道:“这京城里头,也就只有你想起来还过来瞧我一眼。” 幼桐见她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些不自在, 强笑着上前问候了几句, 罢了,又问起昨儿出事的经过。三公主面上这才显出忿忿之色, 道:“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平日里飒风极柔顺的,昨儿好像吃错了药一般根本控制不住。好在我身体灵活,赶紧从马上跳了下来,要不然,怕是连命都丢了。”说话时, 眼中又闪过一丝后怕。 幼桐却听得心里头砰砰直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殿下事后有没有查过是怎么回事?别不是有什么人动了手脚吧, 要不,这好好的马儿怎么会发疯。” 三公主陡然一抬头,吃惊地看着幼桐,目光中毫无掩饰的审视。幼桐也不躲,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你们都退下!”三公主忽然出声,却是对着殿里伺候的宫女们。众人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又要发脾气,赶紧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待屋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三公主才正色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幼桐低头不看她,面上淡淡地笑,“三公主您误会了,妾身只是——只是觉得此事颇有蹊跷。许是我太多心了。”她低头笑了两声,又道:“再说了,这皇宫里骑马摔死人的还少么?好在殿下您只是伤了条腿,将养几个月就能好起来。下回再骑马,要记得再多个心眼儿,总不能再被它摔第二回。” 三公主不言不语地看了她好半晌,才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幼桐提点她的目的也达到,寒暄了两句后,便告了辞。 自然免不了还要去大长公主那里请安,在崇福宫里等了大半天,安惠才过来说大长公主忙着处理政务怕是见不了,幼桐这才告辞出宫。 沿着游廊走不多远,隐隐约约听到前方拐弯处有人说话,那声音听着颇有些耳熟,等幼桐听出他的声音眉头一皱准备躲开时,那人已经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吴家小侯爷一脸沉郁地盯着幼桐,眸中一片阴沉。 这是自那次被劫后幼桐头一回见小侯爷,虽然早听说他破了相,可真正瞧见他脸上长长的伤痕,幼桐还是忍不住想笑。不只是脸上,小侯爷的手脚都还有些不灵便,走过来时虽然动作极慢,但幼桐还是清晰地察觉到他的右脚有些脖。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幼桐,面上有狰狞的笑意,缓缓地,一步又一步地走到她面前,阴测测地笑,声音嘶哑,“徐少夫人,好久不见?” 幼桐客客气气地朝他行了礼,清了清嗓子,笑着道:“小侯爷安好。”说罢朝他福了福身子,若无其事地告辞离开。吴小侯爷转过身,死死地盯着她的背影,牙关紧咬,双拳紧握,手背上青筋突起,恨不得冲上前去讲她掐死。 幼桐面上一派自然,心里却是警惕得很,吴小侯爷此人心胸狭窄,此番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会轻易罢手,日后只要一有机会,定会要狠狠报复回来。想到此处,幼桐不由得有些头疼,千日防贼,这日子过得可真不舒坦,早晓得如此,当初逃走的时候就该一剑将他给了结了,省得还留下这么个大麻烦。 回了府,幼桐便将三公主断腿和遇到小侯爷的事儿仔细跟徐渭说了,罢了又道:“你说沈三会不会猜到是我幕后指使的?”以前的沈三虽说也会使些手段,但至今尚无伤人性命的举动,而今这次他竟似要对堂堂公主下狠手,看来,人被逼急了,还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徐渭淡然道:“他聪明着呢,便是现在没猜到,也总有想到的一天。不过,便是晓得又如何,他不会做对自己无益之事,断没有回头找你麻烦的道理。只是吴家那里,怕是不好收场。我怕小侯爷会使出什么卑劣的手段来,这些天你尽量少出门就是。” 幼桐虽说不太爱出门,但若是因此事而被迫守在府里头,又多少觉得有些憋屈,气恼道:“这个小侯爷真真地讨厌得紧,此事原本就是他闹出来的,我也不过是自保,没要他的命就已经够仁慈了,他还不知足。我倒要看看他能使出什么手段?” 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幼桐心里头也不怕那小侯爷,只担心他伤害自己身边的亲友,于是,又特意跟徐渭叮嘱了,让他跟徐家上下交代一声,对那小侯爷严加防范。她自个儿则旁敲侧击地跟文颜提了提。不过好在文颜这会儿被二夫人关在家里头出不了门,反倒安全了许多。 一直等到过新年了,也不见小侯爷有什么大动作,幼桐实在不愿让他坏了自己过年的心情,便不再提心吊胆,放下包袱陪着徐夫人四处走动。不过徐渭还是不放心,每次都特意唤上好些个家丁跟着。 过年后没多久,徐夫人开始计划着给徐聪议亲,拉着幼桐在京城各府中窜门,免不了要见一见各家未曾婚配的小姐们。明眼人都能看出她们俩的意图,自然嘱咐自家女儿好生表现,于是,有端庄娴雅的,有活泼可爱的,还有才高八斗的,直让幼桐眼花缭乱。 这一连看了许多家,徐夫人也没瞧到中意的,回到府里不免跟幼桐一通抱怨。幼桐倒是觉得好几家的小姐都不错,跟徐夫人一说,却都被她一一挑出了刺,不是这家的不稳重,就是那家的有心计,总之就是没有合意的。 徐聪那边也有些焦躁不安,偷偷地过来问了好几次,得知徐夫人尚未相中儿媳妇人选,这才松了一口气。幼桐见他这副紧张模样,心里一面好笑,一面又有些疑惑,不由得开玩笑地问道:“二叔这么急,莫非心里头早有了意中人,生怕母亲给你订了婚事,坏了你的好事?” 徐聪闻言面上顿时涨得一片通红,支支吾吾了两声后逃一般地跑了。幼桐见状,原本只是开玩笑的心思,这会儿也多少有了想法,等徐渭一回来,便跟他说了,又道:“我看徐聪怕是真有了意中人,若果真如此,你还是去问问他才好。母亲又不晓得,指不定真把婚事给定了下来,到时候他后悔也晚了。” 虽说这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夫妻二人若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岂不是更美。若是徐聪中意的那个女子也尚未婚配,不如索性去求娶了来,总省得到时候娶个连面貌性格都一无所知的要强。 徐渭听罢也深以为然地直点头,他自己也算是深有体会的。若他娶的不是幼桐,也不会有而今这琴瑟和谐的旖旎日子了。将心比心,自然也希望徐聪能娶个心心相印的女子白头到老。 想了想,便道:“一会儿我就去问他,母亲那里,你也想法子先拖着。若二弟果真有意中人,怎么着也不能让母亲乱点了鸳鸯谱。” 幼桐笑道:“你放心,不用我拖,娘她自个儿都能挑到明年去,一时半会儿决计定不下来。”徐渭哪里不晓得自己母亲的性子,若是入了她的眼的,怎么着都是好,若是她不喜欢,便是再好的她也瞧不惯。徐聪的婚事,怕是有得纠缠了。 这晚上吃罢了饭后,徐渭就亲自去寻徐聪,起先他还东拉西扯几句有的没的,后来见徐聪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也懒得再拐弯抹角了,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大嫂让我问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若是有,便早些说出来,让母亲去瞧瞧。若不然,等婚事定下来,有得你哭。” 徐聪没想到素来严肃的大哥会跟自己说这些事,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他心里头也晓得若是自个儿不说出来,这婚事是决计不成的。摸了摸后脑勺,徐聪红着脸道:“我…我也是就见了她两回,也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吞吞吐吐地将自己怎么认识那位姑娘的经过一一向徐渭道来。 原来前几日徐聪骑马经过市集时被人给碰了瓷,一群小混混说他撞伤了人非缠着不让走。徐聪当时急着去衙门,被他们缠得动了气,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这下可就不得了,那些小混混们跟炸了窝似的大吵大闹起来,路人们不明就里,只当是徐聪仗势欺人,纷纷指责不已。 就在这时候,那位姑娘忽然站了出来,仗义执言,将那些混混们碰瓷的经过说给众人听。众人这才恍然大悟,都嚷嚷着要去报官,那些混混们见状不对,才赶紧溜跑了。等徐聪回头再欲向那位姑娘道谢的时候,她已经上了马车走远了。 这是她们头一回见面,第二回则是徐聪远远地在酒楼里瞧见她从楼下走过,等他追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人影。 “这么说,你既不知道那位小姐的名讳,也不晓得她是哪家府上的?”徐渭没好气地道,忍不住有些想笑,没想到一向咋咋呼呼的徐聪也有落入情网的一天。 徐聪为难地摸了摸后脑勺,小声喃喃道:“我原本是想问的,可是…可是……对了——”他猛地又想起了什么,兴奋道:“我注意到她乘坐的马车车壁上刻了朵梅花。” “唔——”这京城里马车数不胜数,要去哪里找这么一辆刻着梅花的马车,徐渭忍不住一阵头痛。不过,有线索总比没有线索好,徐渭拍了拍徐聪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大哥定会帮你把这位姑娘找到。只不过,你也得做好准备,若是这位姑娘早已订了亲,你的这番心思怕是就白费了。” 徐聪见他愿意帮忙,此事也是欢喜得不行,郑重地朝他道了谢,尔后回道:“大哥能帮忙我已是感激不尽了,若是她果真订了亲,那也只能说明我们两个没有缘分。我也绝不强求。” 徐渭见他心胸豁达,心中十分赞赏,兄弟两个又说了好一阵话,直到亥时末徐渭方才回自己屋去。 77、高家 七十七 徐渭一回屋就把徐聪的事儿一字不落地说给幼桐听, 待听到那姑娘胆敢不畏那些混混仗义执言时, 幼桐也忍不住连连点头,赞道:“这姑娘倒是有几分侠骨。” 徐渭却只是无奈地摇头,“我怕此事只怕不那么容易。”见幼桐一脸疑惑地看过来, 他又解释道:“你也晓得,但凡是京城权贵人家的小姐, 大多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平日里走动, 也多前呼后拥仆从开道。那位姑娘虽说也有丫鬟在一旁伺候, 但行事做事却不像大户人家出身。我却是担心母亲那里会不同意。” 幼桐道:“母亲素来疼爱二叔,若果真是二叔中意的,想来她也不会太为难。”她嘴里这么说, 心里头却开始琢磨开了。说起来, 她的门第出身与徐家也不匹配,徐夫人能接受她, 想来也是看在崔氏的面子上。 “罢了罢了, ”徐渭无奈道:“这事儿我们也插不上,反正我应了二弟,明儿起就帮他打听那位姑娘的行踪。若是能找到,那后面的事儿就交由他自个儿处理,若是找不到, 这些便都不是什么事儿了。” 幼桐也晓得他说得有道理,不管徐夫人应不应,而今最要紧的是要找到那位小姐。若是找不到人, 亦或者那位姑娘早已许了人家,他们的这些心思岂不是都是白费。“梅花——”幼桐眉头微蹙,脑子里仿佛依稀有些印象,可真正一回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徐渭见她皱着眉头满脸苦恼的样子有些不落忍,赶紧道:“你见过?想不起来就算了。这大街上来来往往这么多马车,你偶尔瞥见也不稀奇,要怎么想得起来。” 幼桐摇摇头,又郁闷地敲了敲脑门,苦恼道:“这是怎么搞的,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明明是在哪里瞧见过的,却怎么也记不清了。” 京城这么大,单靠一朵梅花的线索,实在是不好查。这一连寻了三天,依旧是毫无消息。徐聪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还是忍不住有丝丝失望。徐渭也无奈,偏生又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说徐夫人一时半会儿也替他定不下亲事,让他不必忧心。 文颜那边,与孙家的婚事最后定在了二月十八,而今早已开始打家具了。因京城里的名贵木料紧张,红酸枝和黑鸡翅都买不到,二夫人使人在京里找了个遍,也只搜到了些零星的木材,根本凑不到一整套。 二夫人无奈,只得四处托人去南边找,只是眼看着婚期渐近,多少有些急促。想着徐渭人脉也广,遂求到了幼桐跟前,让她跟徐渭提一提,看南边有没有认识的人能买到上佳的木材的。 徐渭那里不好说,幼桐倒是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钱塘高家。她依稀记得高家在南边沿海一带有不少生意,尤其是跟新罗缅甸常有来往,想来要买些木料不是难事。可问题是,她的身份到底敏感,虽说而今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晓得了,可大家都心照不宣,绝不会提到明面上来。她便是再不顾忌,也不好这么大刺刺地去找高恒。 想了一阵,并不急着答复二夫人,而是写了封信给青黛,托人送去了城外高家别庄。第二日送信的过来回复,说是高家的如夫人已到了京城,而今就在城西竹叶胡同的高府住着。幼桐便使人带了拜帖,请青黛过府一叙。 第二日大早上,青黛就过来了,还带上了才几个月大的宝宝,抱着孩子给幼桐行礼。幼桐又怎会受她的礼,赶紧上前将她扶起身,道:“你我二人之间何须这么多虚礼,瞧你还带着孩子呢,莫要吓到了他。”说话时,又不免好奇地打量她怀中的宝宝。 这小宝宝才七八个月大,模样生得极好,大眼睛黑头发,皮肤雪白雪白,一点也不怕生。许是从未见过幼桐,小宝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一直盯着她看,见幼桐也看着他,他就弯起眼睛咧嘴笑起来,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 幼桐一见他心中就一软,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柔嫩的小脸蛋,指尖一片细腻而软滑的触感,像羽毛一般轻轻撩拨着她的心。“他起了名儿没?”幼桐问道,眼睛里亮亮的,全是温柔。 青黛微笑看着儿子朝幼桐依依呀呀地“说着话”,面上一片满足,柔声回道:“家里头都唤他小宝,却是还没有正经大名。公公和相公为了小宝的大名儿吵了不知多少回了,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 幼桐实在难以想象一向温文尔雅如谦谦君子般的高恒也会跟自己父亲吵架,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摇头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外头的人瞧见高公子那副模样,谁会想到他也会面红耳赤地跟人吵架。” 青黛笑道:“相公倒是不大吵,就是慢条斯理地和人讲道理,锣碌模霉滩蛔【吐钊恕!彼灯鸺依锿返恼庑┦拢圜斓牧成嫌侄嗔诵┬σ猓吹贸隼矗诟呒夜没顾悴淮怼 幼桐见状,心中也松了一口气。白灵的死一直是她心中的刺,虽说徐渭常常开导,虽说她也晓得沈三才能算是真正害死白灵的凶手,可她心里头总有些不好受,甚至有时候会钻牛角尖,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有后来的结局。幸好还有青黛…… 幼桐抱过小宝逗弄了一阵,又和青黛拉了一会儿家常后,这才跟她说起二夫人要买木料的事,罢了又道:“我也是想起高家似乎一直跟南边有生意往来,所以才找你过来问问。原本是该亲自去府上的,只是怕遇到高公子。” 青黛赶紧道:“小姐您折煞奴婢了,您有事只需派人招呼一声就行,奴婢能帮得上忙的,自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虽不大管生意上的事,但也依稀听相公说起过,钱塘那边似乎还存着些好材料。一会儿回去我跟相公说说,有崔徐两家的面子,相公定不会拒绝。” 幼桐见她应了,也高兴起来。她对二夫人虽没有什么好感,但对文颜却是十二分的关心,文颜嫁得风光,她也高兴。 青黛在府里小坐了半日,中午用了饭后才告辞离开,临走前,她有些不自然地将幼桐拉到一边,咬了咬唇,小声道:“小姐,雅竹跟相公说了奴婢跟您在别庄来往的事,他似乎——似乎已经猜出了您的身份。” 高恒能猜出来幼桐一点也不奇怪,相反的,她反而轻轻送了一口气。关于她的身份,当初京里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虽说信的人不多,但若是晓得她和青黛相交甚欢,那想要瞒过高恒却不容易了。 “既然他晓得了——”幼桐摇头笑道:“那我也不必顾虑那么多,下回就直接去府上探望我这个小侄儿了。”高恒既然早晓得了她的身份却一直没说什么,想来也是个嘴严的,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再有这么多顾虑了。 一路将青黛送到了门口,直到她们母子并丫鬟一齐上了马车,她才折身回屋。刚一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一回头朝门外追去,却是慢了一步,那马车早已走得远了。 一旁的红芸见她面色不对,赶紧问道:“少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对,要不要奴婢去追她们回来?” 幼桐茫然地摇摇头,想了一阵,才吩咐道:“大少爷一回来,就让他赶紧过来找我。” 等徐渭回府匆匆地赶到屋里去见幼桐的时候,只见她正拖腮坐在窗口发呆,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眉头微微皱着,脸上也是一副迷茫。 “怎么了?红芸说你有些不对劲,吓得我腿都软了。”徐渭夸张道。 幼桐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才缓缓转过头来,摸着下巴小声道:“今儿青黛过来了。” “就是你的那个丫鬟?她怎么也来了京城?”徐渭以前在钱塘曾亲眼见过她,事后又常常从幼桐口中听到她的名字,故对她并不陌生。 “嗯,”幼桐点头道:“她嫁进了钱塘高家作妾,去年生了个儿子,都长牙了。”她一说起小宝,面上就不由自主地带了笑,忍不住好生将小宝的样子描述给徐渭听。徐渭却是晓得她的心结,生怕她又闹心,偏生又不晓得怎么劝,只小声笑道:“以后我们也会有的。” 幼桐面上依旧有些沉郁,强笑了两声,忽又想起了一事,赶紧道:“险些忘记跟你说最重要的事了。今儿青黛不是过来了么,我送她出府的时候,居然在她马车上看到了那朵梅花标记。” 徐渭闻言顿时又惊又喜,道:“这么说,那位姑娘应该是高家的小姐了。” 幼桐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个可说不好,我若是你,可没这么欢喜。高家有几位尚未出阁的小姐我是不清楚,只不过,其中最有可能的那位,仿佛是已经订了亲的。”高家的小姐中,幼桐只认得高雅竹,依照徐聪的描绘,她倒是十分相像。只可惜,当初在别庄的时候,幼桐依稀记得青黛曾提过一句,说雅竹已经定过亲了。 徐渭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呆了半晌,才喃喃道:“且不管是不是,我先去使人打听打听再说。”若果真是定过亲了,那徐聪也只能认了。他们徐家,还做不出强娶的事来。 78、探访 七十八 徐渭动作快, 第二天下午就得到消息回了府。幼桐见他脸上没有笑意, 心知怕是结果不如人意,可又忍不住想问。徐渭苦笑道:“一个坏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你要先听哪个?” 左右就是没有一个好消息。幼桐忍不住先为徐聪捏了一把汗,想了想, 道:“你还是先说坏的吧。” “我着人打听过了,高家在京城里未出阁的小姐有三个, 其中两个都只有八九岁——”也就是说, 徐聪的意中人十有八九就是幼桐曾见过的那位高雅竹了。那姑娘倒是活泼可爱,性子也好,只可惜—— 见幼桐面上已泛出同情之色, 徐渭又道:“另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消息就是, 那位高小姐虽定过亲,不过, 她的那个未婚夫婿在年前生了场大病, 不治身亡了。” “这——”幼桐简直不知道是该为徐聪高兴还是该为雅竹惋惜慨叹,面色古怪地看了徐渭一眼,总算明白他方才进屋时为什么脸上那般复杂了。 “那位高小姐原本是今年二月的婚期,未婚夫婿这么一死,这婚事自然作罢了。”徐渭只说到了此处便没再继续, 幼桐却是明白的。虽说雅竹没成寡妇,但这克夫的名声却是少不了的,日后想要再寻个好人家怕是不容易。虽说徐聪对她有意, 可高家到底门第不高,府里拢共才出了几个秀才,其余的大多都是经商的,如何能与如今如日中天的徐家相提并论。更何况,雅竹身上还背负着克夫的名声。想要过徐夫人这一关,怕是艰难。 “这事儿你可曾跟二叔说了?”幼桐想了想,还是觉得此事先跟徐聪说清楚比较好,毕竟而今要成亲的是他。他对雅竹的感情是否到了能为她忤逆母亲的程度谁也不能确定。 徐渭摇头道:“我也是将将才回来,二弟还在衙门里,我也不好为了这么点事儿特意去跑一趟。等他回来后再商量也不迟。” 到了晚上,徐聪得到消息急急忙忙地赶过来,徐渭将此事跟他透了底,见他面上顿时显出激动的神色,赶紧止住他的话头,郑重地道:“你暂且不必回答我,自己回屋好好想想。此乃你的终身大事,我和你大嫂也帮不上忙。母亲的想法你也不能不顾忌。” 徐聪见他一脸严肃,心里也跟着沉下来,想了想,方才应道:“我晓得了,等我想好了,明儿再跟大哥说。”说罢,拧着眉头朝徐渭行了礼,心事重重地回了自己屋。待他走远,徐渭才回屋跟幼桐道:“我看他这模样是铁了心了,咱们两个怕是有得忙。”想要徐夫人那里松口,幼桐只怕得费不少工夫。 幼桐吃吃地笑,捂嘴道:“所谓有其兄必有其弟,这不都是跟你学的。”徐家的男人个个都是痴情种,徐渭且不说,徐老爷不也如此。他若不是对徐夫人死心塌地,断不至因纳妾之事跟徐家闹翻,最后还携家带口地奔赴京城。徐家兄弟也都随了父亲,正直又专一,有时候幼桐回头想想,都会忍不住暗自感叹,老天爷虽爱捉弄人,但无论如何待她不薄了。 第二日大早,徐聪便守在了院子外头等徐渭起床,兄弟两个说了一阵话后,徐渭才无奈地回屋,脱了身上的罩衣后又躺回床上,小声朝幼桐道:“他是吃了秤砣了。” 幼桐早料到如此倒也不是太惊讶,笑笑道:“那我就去下帖子请青黛过府来,顺便让她把雅竹带出来散散心。” 吃罢早饭后,幼桐便换了身衣服去高家。自从上回出事后,徐渭对她的安全便十分在意,每回出门都是前前后后十几个家丁护卫,一路浩浩荡荡地到了高家大门口,直把高家看门的唬弄得一愣一愣,待听说求见的是府里的如夫人,那守卫顿时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青黛虽说也是正正经经抬进府的妾室,但她素来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在高家也低调,即便是上回去了徐府拜访,也曾与府中人说起自己与徐少夫人关系亲密。故幼桐这会儿忽然到访,倒让高府上下摸头不知脑。 高家老太太在钱塘,高恒又早猜到了她的身份,所以幼桐此番出行便再没有什么顾虑,大大方方地递上了拜帖。府里出来接待的是高家的三太太,也就是高恒的婶婶,是个满脸精明的中年妇人,脸上挂满了笑,眼睛里透着一股子热切。 幼桐跟她寒暄了一阵后,青黛才急急忙忙地从里院迎出来,进了屋,却不急着上前与幼桐招呼,而是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三太太”,尔后才朝幼桐颔首笑笑。三太太半是玩笑半是埋怨地说道:“我说你也是不懂事,徐少夫人今儿要过来,怎么也不事先跟我们说一声,弄得府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多失礼。” 青黛连忙自责道:“是妾身的不是。” 幼桐赶忙出声道:“怪不得青黛,却是妾身来得仓促,原本应该早些些拜帖的。只是今儿来得匆忙,方才路过的时候忽然想到高府就在附近,想着有阵子没见过雅竹了,故进来瞧瞧她。” 三太太并不晓得幼桐与青黛她们在别庄相交的事,见她连雅竹都认得,心中更是犹疑不定,不晓得青黛她们怎么结识到了徐家这样的权贵。 “这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大小姐她们过来。”三太太见丫鬟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不由得没好气地唤道。转过脸又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情,客气地朝幼桐道:“雅竹这孩子,自从刘家——” “三婶——”三太太才刚开口,一旁的青黛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浅笑道:“方才过来的时候,瞧见五少爷正在到处找您呢。” 三太太眸光一动,若有所思地看了青黛一眼,见她居然腰杆挺得笔直,毫不畏惧地朝自己看过来,心中不由得一动,忍不住又偷偷瞧了瞧幼桐。幼桐只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地朝她点了点头。 三太太这么精明的人,哪里会看不出异样来,心知幼桐怕是有话要跟青黛私下说,虽略有不甘,但也不好非杵在这里碍事,遂朝她俩笑了笑,知趣地道:“那小崽子最是淘气,偏生又离不得我,一时半刻都脱不开身。那这里就交给青黛你了,得好好招呼徐少夫人,千万莫要怠慢了。” 青黛笑着点头道:“三婶放心,我理会的。” 送走了三太太,青黛又将下人都指使了出去,将房门关好了,这才过来朝幼桐行礼,罢了笑着道:“您要过来,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奴婢方才听说您来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 因徐夫人那里那道关口不好过,故幼桐也不急着将徐聪中意雅竹的事说给青黛听,只笑着道:“这不是想念小宝了么?前天见了他,心里头着实喜欢得紧,这一天不见,居然还有些想。这不,刚刚经过巷子的时候就顺便过来瞧瞧他。” 一说起自己儿子,青黛脸上就泛起温柔的笑意,柔声道:“小姐您来的却是不巧,小宝方才玩儿得累了,自己倒到床上睡觉去了。要不,我让丫鬟把他唤起来?” 幼桐连连道:“不必不必,这小孩子家家的,而今最是贪睡的时候,怎好将他强行叫醒,到时候定要哭闹的。左右徐府离得也不远,我下回来看他也是一样的。”说罢,又仿佛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对了,我听说雅竹她——” “哎——”青黛面上一黯,缓缓摇头,叹道:“也是她命苦,原本以为寻了个好人家,没想到会出这样的祸事。婚事告吹也就罢了,偏生还被人说成是克夫。她性子还算坚毅的,不哭也不闹,可越是这样,我们看着就越是心疼。这孩子——”说着,眼睛都开始发红了。 “这样也不是办法,”幼桐轻声道:“她若是一直这么闷着,我怕她会闷出什么毛病来。回头你多劝劝她,多带着她出门走走,散散心也好。唔,要不,就去我府里。徐府清净,府里下人也是极规矩的,最重要的是我与她性格相投,多个人说说话也好。” 青黛赶紧道:“难得小姐您这么关心她,雅竹晓得了,也定会感激。您是不知道,自从那家出了事之后,雅竹真是——就连府里的下人都乱嚼舌根,你让她如何不难过。” 说话时,外头有丫鬟轻轻敲门,低声道:“青姨娘,大小姐过来了。” 青黛赶紧起身道:“快请她进来。”说话时,快步上前去开门。 “瞧瞧谁来了,”青黛牵着雅竹的手将她拉进屋,笑眯眯地道。 “方才已经听说了,”雅竹面上挤出一丝笑意来,小声道:“说是徐家少夫人,我想了一路,才想起来是谁。”说话时,人已走到了幼桐跟前,朝她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徐少夫人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幼桐见她面上虽挂着笑,可容颜却比上回见时憔悴了不少,原本略带些婴儿肥的圆脸也瘦成了莲瓣,脸色不复之前的红润,只余一片不健康的苍白。一时心里也生出几分同情,只是怕雅竹见了反而多心,强忍着笑道:“当初不是说好了,让你进京后来找我的么?我都一直等着,却总等不到人来。可不管了,明儿你就跟青黛一起去我府里住一阵,陪我说说话才好。” 雅竹张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回绝,一旁的青黛却抢在她前头回道:“难得徐少夫人盛情相邀,还不快应了。” “可——” “那就说好了。”幼桐上前握住她的手,一脸热切地道:“明儿我在府里等着,你可千万要来啊。”说罢,也不给她反对的时间,匆匆忙忙地跟她二人告了辞。 等她出了门,青黛这才恍恍惚惚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总觉得幼桐此番过府仿佛是专程为了雅竹来的一般。 79、请战 七十九 这边幼桐还在为了徐聪的婚事操心的时候, 朝中却出了大事, 西北边疆又开始动乱,蒙古铁军七日内连夺三城,边疆告急, 京中一时人心惶惶。徐渭得到消息后第二日就立刻去请战,幼桐在府里头心神不宁。 虽说早晓得他在家里头闲不住, 总有一日要重回沙场,可心里头总难免存着一丝侥幸, 希望他能一直守在京城。而今眼看着就要送他上战场, 心中既不舍又担忧。不止幼桐,徐家上下也都沉静下来,府里一时不见笑声。 到中午时分, 徐渭才一脸疲惫地回了府, 一进家门就一言不发地倒在了床上,板着脸, 好像在跟谁生气。幼桐见他脸色不好, 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赶紧将丫鬟们屏退,自己轻手轻脚地踱到床边,靠着床沿坐下,伸手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 柔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 徐渭气鼓鼓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去,好半天不说话。幼桐见状,也不好勉强他, 只脱了鞋在他身边靠着躺下,环抱住他的腰身,把头也跟着埋进被子里。 过了好一会儿,徐渭动了动,幼桐赶紧抬头看,见他终于把脑袋探了出来,依旧板着脸,闷闷地小声道:“我去的迟了,被沈三抢了先。” 幼桐先是一愣,尔后才反应过来,讶道:“沈三也去请战了?” 徐渭气恼道:“可不是,你说他还来凑什么热闹,又没正经上过战场,不过是剿过两次匪,就当自己是大将军了。边疆民风彪悍,气候恶劣,他连出征的经验都没有,怎堪当大任!”他从来不爱背地里说人坏话,这会儿显然是气急了,居然编排起沈三的不是来,说罢了,心中又略觉不安,气呼呼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倒是幼桐不解道:“这么大的事儿,照理说,师父不该如此草率才对。” 徐渭闭着眼睛道:“沈家大公子作的保。他倒是很替这个弟弟着想,晓得自己没机会出征,便可劲儿地让沈三出头。只不过,西北不是南疆,他的那些经验和人脉都帮不上忙,沈三去了西北,可有他的苦头受的。”说到最后,忍不住恨得咬了咬牙,面上的恼意却是消减了不少。 幼桐拍了拍他的背,低声安慰道:“大公子是个稳妥人,既然他作了保,想来也准备了万全之策。有他安排的人在,沈三该不至于捅什么篓子。就是你这里,怕是还得再歇一阵了。”虽说晓得这样不厚道,但确定他不必出征,幼桐却好歹松了一口气。 徐渭也就是一时想不通才恼了,被幼桐软语安慰一阵,心里头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这会儿倒是开始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自个儿为了这么点事就气呼呼的实在有些小家子气,嘿嘿地笑了两声后,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起床来去找徐老爷说话。 晚上徐聪回来,原本一脸担心,见徐渭面色如常地与众人说笑,这才松了一口气,私底下却忍不住偷偷地找幼桐问了一阵,再三确定徐渭并无异常,方才放下心来。 第三日,沈三被封为征西大将军,率八万军队开赴边疆,徐渭私底下派人送了书信过去,将西北种种一一告之,至于沈三会不会认真看,就不知道了。临行时,小皇帝亲自祭路,百官相送,徐渭告病,在家里跟幼桐下了一天的棋。 日子照样过。趁着徐聪沐休的时候,幼桐将雅竹和青黛请进府里。徐夫人并不晓得这其中的弯弯拐拐,虽说高家是商户,但因是幼桐亲自请来的客人,她的态度也甚是亲切客气,还拉着雅竹亲热地说了好一阵话。 青黛虽对幼桐请自己和雅竹过府心存疑虑,但两家地位悬殊,她却丝毫不敢朝这方面想。 雅竹在家里头闷了许多天,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心情略微开朗了些,面上的笑容也不再勉强。中午用了午饭后,幼桐便拉着她在后院的花园里小坐。听青黛说雅竹擅长奏琴,幼桐又忙让丫鬟回屋里将她珍藏的古琴搬了出来。 雅竹起先还有些不好意思,推脱了一阵,见实在推不掉,这才接了琴,端端正正地坐好了,想了想,奏了一曲《春逝》。幼桐年幼时跟着崔氏学弹过几年,虽说琴技不算上佳,但多少能听出好歹来,琴声一入耳,便晓得雅竹在琴技上的确下过不少功夫,不由得连连点头。 一曲奏罢,幼桐忍不住连声赞叹,罢了又道:“我虽是个俗人,却也能听出雅竹琴声中的伤感。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为了这些事整日烦恼也是徒劳无功。不如索性都放开,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才算对得住自己。” 雅竹闻言猛地抬头看向她,方知幼桐早已晓得了她的事,今儿费尽心思地请她过府小坐,怕也是心存了劝慰之意,一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委屈,眼睛一酸,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自从出事以来,雅竹一直强撑着从未哭过,有什么心事也都埋在心里头不与人说,闷得久了,难免有些郁郁。而今忽然哭出来,却是将心里头的苦闷通通发泄了出来。青黛见状,赶紧上前拥住她,一面轻拍她的后背一面柔声劝慰…… 雅竹哭过了,擦干了泪,见幼桐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心里头颇觉不好意思,尴尬地揉了揉眼睛,喃喃道:“我…我失礼了。” 幼桐摇头笑道:“哭便哭了,想那么多作甚。我们虽说认识的时间不长,脾性却是难得地投合,我心里头也是把你当朋友看的。若是府里头没有旁的事,不如就在我家里多住些日子,陪我说说话也好。”说罢,又苦笑道:“你也晓得,府里头除了夫人,便只有我一个女人,平日里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有。崔家那边,文颜正赶着要出嫁,我也不好总去叨扰她。” 雅竹还待迟疑,青黛赶紧替她应下了,笑道:“那敢情好,夫人府里的糕点是一绝,雅竹可别忘了偷师,回头做给你大哥吃,保准他赞不绝口。” 见青黛都应了,雅竹也不好再推辞,低头应了,又叮嘱青黛回府后怎么跟三夫人说。 好不容易将雅竹留了下来,等青黛一走,幼桐就气急败坏地去找徐聪。原本说好了特意寻了他沐休的时间,为了就是能让他寻个机会过来说句话,会个面,可他倒好,等了一整天,他却是连个影子也没瞧见。 待幼桐急匆匆地进了徐聪的院子,才瞧见他神经兮兮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叨叨的,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瞧见幼桐猛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徐聪吓了一大跳,尔后脸上一红,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小声道:“大嫂,您怎么来了?” 幼桐恨铁不成钢地直跺脚,怒道:“你…你真是…” 徐聪也晓得自己理亏,惨兮兮地看着幼桐,羞羞怯怯地道:“我…我不敢去。” 这徐聪平日里风风火火的,没想到这时候居然会临阵退缩,幼桐那个气呀,恨不得抓着他上下开弓好生教训他一通,无奈到底是自己小叔子,怎么着还得看徐渭的面子,只咬牙切齿地骂了他一通。 徐聪倒也不回嘴,任由幼桐一通臭骂,罢了,又小声地开口求道:“大嫂,我…能不能让大哥陪我一……”他话未说完,就被幼桐恶狠狠的眼神吓退了,果断地转身进屋,嘴里还大声道:“我回去换身衣服。” 最后徐聪还是不敢一个人出现,硬是等着徐渭回府后才揪着他一起,装作过来拿东西,才跟雅竹见了一面。他倒是紧张兮兮险些没摔了,雅竹却只客客气气地朝他点了点头,丝毫没有认出他来。 见了这反应,不说徐聪,就连幼桐心里头都有些没底了,徐渭也私底下跟她说,怕是徐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幼桐也无奈,若是雅竹对徐聪没意思,她也不好白瞎地胡乱牵线,更何况,这俩人中间还站着个徐夫人呢。 一想通这点,幼桐当红娘的心思也就淡了,可怜徐聪心里头急得不行,又不敢再跟幼桐讲,只眼巴巴地去求徐渭。徐渭虽也恼他关键时刻掉链子,可到底是自己兄弟,见他脸都白了,哪里还狠得下心,回头又劝幼桐多留雅竹住几天,好歹让两个人再多见几面。 既然徐渭都发了话,幼桐自然不好拒绝,婉言留雅竹在府里又多住了些日子。期间高家三太太借机来拜访过,还送了礼物,多是钱塘那边的土特产,实用又不贵重。与此同时,青黛那边也传来了好消息,高家在钱塘那边还存着不少现成的黑鸡翅家具,样式也时新。幼桐赶紧跟二夫人说了,直把二夫人高兴得不行,一面郑重地谢了她,一面又忙派人去钱塘运家具。高家却是殷勤,晓得是崔府嫁女,二话不说就将东西送回了京城。 80、偷鸡不成 八十 二月里, 文颜大婚。虽说孙家比不上徐家这般显赫, 但到底家底雄厚,这婚礼办得也甚是体面。崔家连番嫁女都排场十足,让京城百姓连连概叹, 果然是百年世家,拔根毛也比旁人的腰粗。 但崔家却渐渐低调了起来, 二爷特意叮嘱府里人小心行事,不准在京城招惹是非。二房这边也就罢了, 崔维远自然不用操心, 可维泰却是个惹事精,顶着崔家的名头在外面吃喝嫖赌,来京城没多久, 就闹出了不少事来。 因四爷也在京里, 管教儿子的事自然轮不到二爷插手,但二爷私底下少不得要敲打四爷一番。四爷也晓得京城不比陇西, 由不得维泰胡来, 特意叮嘱了四夫人好生看管维泰,将他在府里头关了好些时日不准出门。 维泰起先还老老实实地被关着,到后来便有些逆反,偷偷地逃了好几回,好不容易才逃出去了一次, 结果刚吃了顿酒被逮了回来,被四老爷好生一通教训,打得在床上躺了两日。四夫人见儿子吃了亏, 这会儿又心疼起来,心肝宝贝儿地唤个不停。 维泰挨过打了还不老实,嘴里嚷嚷着说自己获悉了一个阴谋云云。四爷和四夫人哪里会信他的话,倒是崔维远过来探望的时候听得心里一动,待四爷和四夫人离开时,郑重地问了维泰,欲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维泰见终于有人肯信自己的话了,这才得意起来,先将自己好一番夸赞,直到见崔维远面露不耐烦之色,他才赶紧转到正题,絮絮叨叨地说道:“前天我不是一个人溜出去在酒馆里喝么?喝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到隔壁雅间里有人说话,一会儿什么小侯爷,一会儿又什么徐家那女人。我一琢磨,这徐家不就是我们亲家么,徐家那女人指的莫不就是我们家九妹……” 崔维远浓眉紧蹙,心中顿时闪过不安的情绪,竭力地强压下去,沉声继续问道:“你可听清楚他们说什么了?” “那当然!”维泰浑身一震,面上显出得意又兴奋的神情,高声道:“我一听到此处,哪里还喝得下酒,赶紧竖起耳朵贴到了墙上。乖乖,果不出我所料,那些混蛋就没存好心……”他一双眼睛亮得出奇,绘声绘色地将那日自己在酒楼里所听到的一一道给崔维远听,罢了又摊手道:“原本是立马就要去徐府报信的,结果你也晓得,一出门就被我们家老头子给逮了回来,我怎么说他都以为我在骗人。” “他们可曾说了是哪一日?” “哪一日?”维泰闻言一愣,不确定地挠了挠后脑勺,“这个我却是没听清楚——哎,你干嘛去?”他话未说完,崔维远已经急匆匆地起身往屋外冲去。维泰见他要走,心里顿时急起来,捂着屁股跟着冲出来追道:“我跟你一道儿啊——” …… 二月十九是观世音菩萨的圣诞,徐夫人每年这一日都要去城外观音庙礼佛,以往都是她一个人领着一大群丫鬟下人,虽说人多,却连个说话的都没有。今年却不同,这日大早上,幼桐就收拾好了行李陪着她一起出门。 路上人多,城外官道上的马车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徐家的马车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徐夫人和幼桐各乘了一辆,一前一后。 马车走了一段后忽然停了下来,却不知前方路上到底出了何事,将官道给堵得水泄不通。徐夫人和幼桐在马车里等了一阵,不见有任何松动的迹象,正巧路边有个卖茶的茶棚,壶里的热水烧得直冒气。徐夫人想了想,索性让车夫将马车靠边停下,让大伙儿暂在茶棚里歇歇。 幼桐自然也下了马车,陪着徐夫人喝了一盅茶,又用了些点心,直到前头的路通了,这才重新上马车。这才刚走几步,拉车的马儿忽然像发了疯似的朝一旁的岔路上奔去,众人大惊,一旁护卫的徐府家丁们正欲策马去追,一旁不知从何处窜出一大群野马,横冲直撞,生生地堵住了前行的道路。 待众人好不容易将马匹驱散了,那拉着幼桐的马车早已不知所踪…… 幼桐这边,马车一路疾驰,赶车的车夫早已跳下了车,经过小树林的时候马车猛地一震,尔后外面的座位上隐隐又有了人。尔后车帘处“噗”地一声响,从外头扔进了一支迷香,白色的烟雾顿时在小小的车厢里弥漫开来。 马车在颠簸的山路间艰难前行,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到了一处院落前。马车方停稳,院子里马上有人迎了出来,低声问道:“可还顺利?” 有人低声回道:“那是自然,也不看是谁出手。”声音里难掩得意。 那人立刻欢喜起来,连声笑道:“好!好!回头小侯爷定重重有赏!这个女人,哼——”他冷哼一声,回头朝院子里招呼人,将马车牵进门去。经过大门的时候,牵马的下人忍不住伸着脑袋朝车厢里探望,被管事的狠狠敲了一记,骂道:“也不打听这马车里坐的是谁,那是你能随便看的么?” 下人唯唯诺诺地应了两声,再不敢乱来。倒是那管事想了想,阴测测地笑了声,偷偷掀开帘子往里探看了一眼。车厢里还有淡淡的迷香,袅袅的烟雾间,依稀可见一个华服女子半倚在车壁上,双目紧闭,显然已昏迷多时。 晓得这女人是小侯爷特意叮嘱抓过来的,管事不敢多看,赶紧放下帘子,让下人将马车赶进院子里,自个儿则满脸堆笑地去里屋向小侯爷请功。 “你瞧仔细了?”小侯爷斜靠在榻上眯起眼睛盯着那管事,又再问了一遍,“那女人狡猾得很,你确定没弄错?” 管事拍着胸脯道:“侯爷,小的办事您还不放心么。那迷药可是特意从南蛮子手里高价淘换过来的,便是一头牛也能给迷晕了,那女人就算再有本事,也保准被药得一动不能动。这是死是活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小侯爷沉吟了一阵,见外头没有什么异样,心中方定,面上闪过一丝狰狞之色,扶住一旁的矮杖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缓缓走出屋来。 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院子中央,下人们早已识相地退了下去,那管事满脸堆笑,一边弓着身子引小侯爷上前,一边得意道:“还是侯爷您运筹帷幄,若不是您想出这法子,这女人可没这么容易就逮住。” 说话时,人已走到了马车旁,管事一脸谄媚地将车帘子猛地掀开,小侯爷一眯眼,面前银光一闪,他心道不好,疾步后退时已是来不及,两柄寒意森森的长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小侯爷,久违了。”徐渭客气地朝他笑了笑,一脸真诚,若不是他手里的长剑这会儿正架在小侯爷脖子上,这副神情还真像是好友重逢一般。一旁的崔维远就没这么客气了,脸上简直可以刮下冰来,手里的匕首紧贴着小侯爷的脖子,微微一抖,就在他喉咙处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顿时淌下来。 那管事见状,顿时吓得浑身发抖,眼白一翻,竟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可不正是吓晕了过去。 倒是小侯爷还算镇定,虽说性命在旁人手里,却还是咬着牙不肯求饶,反而冷笑道:“原来你们早有所准备。不过,二位未免也太自信了,虽说你们两个功夫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我这庄子外头埋伏有数百家丁,你们若是伤了我,也得拿性命来换。” 崔维远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说话,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徐渭则还是一脸笑容,特真挚诚恳地笑道:“小侯爷您说的是哪里话,我和维远都是为官之人,这律法规矩是最懂不过了,断不会私下行刑。今儿这事嘛——”他话音一转,面上顿时一片严肃,冷冷道:“自然要陛下来主持公道才是。” 谁不晓得徐家少夫人是大长公主的义女,此事若是闹上朝,大长公主怎会轻易饶他,不说他小侯爷保不住,怕是吴家也要受牵连。一想到此处,小侯爷面上顿时一片死灰,心一横,赫然有了种玉石俱焚的冲动,正欲开口下令让围在庄外的士兵进攻,马车里忽然传来幼桐柔软而又略带笑意的声音,“小侯爷不奇怪我们是怎么知道的么?” “左右而今都落在了你们手里,便是知道了又如何?”手一抖,小侯爷方才到了嘴边的命令又吞了回去,冷冷地笑道。话虽这么说,但他面上却露出不解之色,想来心中确实疑惑。 幼桐遂将维泰听得他们计划之事仔仔细细地说给他听,罢了才笑道:“小侯爷您倒是小心谨慎,只可惜御下不严,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岂是能随便在外头议论的,所谓隔墙有耳,这道理都不明白,如何成事。” 小侯爷闻言气得嘴都快歪了,他素来自诩谨慎,商议此事也一贯在府中书房,连心腹的随从丫鬟都被屏退,为了就是防止此事泄露。没想到他费尽了气力,最后还是毁在了一个不靠谱的下人手里。 “小侯爷您也不必着恼,”徐渭笑嘻嘻道:“这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输了两场,回头我们再来过。”他倒是说得轻松,此事一旦闹上朝,小侯爷怕是这辈子也翻不了身,还拿什么跟他斗。 小侯爷一脸死灰,嘴唇一张一开地想说什么,徐渭却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小侯爷好几次想开口让外头的士兵攻进来,可每次话到了嘴边他又有些犹豫,这几位都不是善茬,若真打起来,他这条性命怕是就要断送了…… 犹豫间,庄子外忽传来一声清啸,徐渭和崔维远相互看了一眼,对视而笑,却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小侯爷大讶,尔后很快反应了过来,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这…他们方才一个劲地找小侯爷说话哪里是为了唠嗑,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外面是——” “禁卫军。”徐渭朝他露出无辜又真诚的笑容,“到底是大长公主亲卫,来得真是快。” 81、怀孕 八十一 一切都很顺利, 因为巨大的落差, 小侯爷甚至连反抗的心都没有了,一言不发地由着崔维远押上了马车。 “吴家这次可——”崔维远笑着说道,话才起了个头, 就瞧见幼桐忽然摇晃了两下,整个人软软地往下倒。他心中一惊, 连动也忘了动,愣愣地看着徐渭一把将她抱住, 一跃上了马车。 “幼…幼桐…”徐渭的声音微微发抖, 心里头好似有人拿着面大鼓在敲,一下一下的,憋得喘不上气。崔维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发了一身的冷汗后才终于醒转过来, 没进车厢,只上了马车, 一甩鞭子, 便赶着马车往京城走。 幼桐一向身体好,无缘无故地怎会忽然晕倒?大夫都说,平日里不得病的,一旦生病就不得了。徐渭心里头一乱,这会儿脑子里想的也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别…别出事…”徐渭一低头, 眼睛发酸,眼眶里已经有了热意,但这会儿可不是哭的时候, 他抹了把脸,伸手在幼桐鼻下人中穴按下去。还未使力,忽听得“嘤咛”一声,却是幼桐悠悠然地醒转了过来,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看了徐渭一眼,虚弱都小声道:“我这是怎么了?” “幼桐!”见她忽然醒过来,徐渭顿时又惊又喜,上前捂住她的头脸仔细查看了一番,才问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方才忽然晕过去,可吓死我了。” 幼桐茫然地摸了摸脑袋,眼皮子一开一合,“就是困,没力气。”说话时,又慢慢闭上了眼睛,一眨眼,就又睡了过去。 徐渭见她虽气力不济,但面色还算红润,心中总算没再那么焦躁不安,只轻轻地抚摩她的额头,一言不发。 崔维远把马车赶得都快飞起来了,来的时候花了近两个时辰,可回京却只用了一个时辰。马车颠得厉害,徐渭只有小心翼翼地搂着幼桐免得弄醒她。 一进徐家大门,崔维远就先奔了下去招呼下人去请大夫,徐渭则抱着熟睡的幼桐下车来。府里的下人们听得门外喧哗,纷纷出来探看,瞧见徐渭沉着脸横抱着幼桐进屋来,只当幼桐受了伤,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进里院去请徐夫人出来。 幼桐才躺下,崔维远就拎着大夫过来了,两个人都是满头大汗,那花白头发的大夫被崔维远拽着脖子,箍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煞白煞白。 这位刘大夫与徐家是熟识,平日府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是他过来看病,大伙儿都客客气气的,何曾被人这般粗鲁地对待过。心里难免有些忿忿,但他很聪明地没有表现出来——尤其是看到床上的徐少夫人之后,刘大夫就更加庆幸自己的谨慎了。徐大将军不会在少夫人倒在床上的时候还去关心一个大夫的心情。 刘大夫轻轻咳了一声,意思是请徐渭让出空隙来好让他走到床边把脉,但他等了好一会儿,床边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刘大夫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挤到一边去,干笑了两声道:“将军——” 徐渭猛地回头,面上露出一瞬间的茫然和不解,但他很快就清醒了过来,迅速地让出一小块地方,但手却没有松开,依旧紧紧地握着幼桐的手。 刘大夫对当下年轻小男女的亲密举动有些尴尬,但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合时宜的神情,面容如常地走上前,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从药箱子里找出个小棉垫子,示意徐渭将幼桐的手放在上面。 屋里所有的人都盯着刘大夫,生怕错过了他面上任何一个一闪而过的情绪。但刘大夫却一直保持着镇定的神态,嘴角微微挎着,半闭着眼,呼吸缓慢而沉稳,不说话也不动,直到众人的心都满满地提到嗓子眼,他忽然“咦——”了一声。 大家的心也跟着他那一声齐齐地跳了起来,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一眨不眨。徐渭张张嘴想开口问,可却发不出声。紧接着,刘大夫又皱起了眉头,面上显出认真而专注的神色,喉咙里发出“嗯——”的声响,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屋里的人认为那是难以形容的漫长,刘大夫终于送开了搭在幼桐脉搏间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将小棉垫子收起来,又慢条斯理地捋了捋下颌的长须,神情十分肃穆。 “少夫人——”刘大夫的目光不动声色地略过面前所有人的脸,全都是急切又焦躁的情绪,“没有病。”他眯着眼睛笑起来,“恭喜大将军,少夫人有喜了。” “哗——”地一声响,屋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一旁伺候的下人都欢喜地惊叫出声,刚刚走到大门口的徐夫人只听到了最后一句话,顿时高兴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崔维远也马上反应过来,一脸真诚地朝徐渭道喜…… 只有徐大将军,这巨大的狂喜显然让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看众人,又呆呆地看了看床上沉睡的幼桐,脸上的表情就像个十几岁傻乎乎的少年。 徐夫人见他这副丢脸的样子又气又好笑,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只快步上前拧了他一把,直到把他痛醒了,这才道:“瞧瞧你这傻样子,哪里像是要当父亲的人。” 徐渭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会儿他又是聪明沉稳的徐大将军了,先给了刘大夫一笔丰厚的赏钱,又仔细询问了孕后要注意的种种,细心得连徐夫人都要自叹不如。崔维远很快告了辞,说是要回府报告这个好消息——不管怎么说,崔家都是幼桐名义上的娘家。 幼桐睡了一阵后终于醒过来,徐渭就在一旁,不止是他,还有徐夫人,以及好几个丫鬟,大家都笑眯眯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喜悦。幼桐被这架势有些吓到了,眨眨眼睛看着他们,一脸不解。 “幼桐你醒了。”徐夫人先开口道,她的声音温柔又轻,好像怕吓到了她。平日里她不这样,总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模样,嗓门也高,说话时总是有些激动。“来,刚炖的鸡汤,多喝点。” 幼桐心里有些打鼓,转过头去看徐渭,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究竟。可徐渭也是跟徐夫人一样的神情,眼波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却更加地让她心神不宁。 但她没有出声问,强压着心里的疑惑,从善如流地喝了鸡汤,徐渭还温柔地帮她擦了擦嘴角。幼桐不说话,不安地看着徐渭,眼睛睁得很大,手紧紧地抓住被褥好掩饰住内心的紧张。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虽说前两日为了布局的事弄得没有休息好,但断不至晕倒的程度——忽然想起崔氏的过世,她也是在春天的一个早晨晕倒在院子里,之后便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了。 她那副样子多少引起了徐夫人的主意,可是,怀孕的女人总是有些情绪不稳的,就像当年的她自己一样。徐夫人很通情达理地将下人们都支开,自己也回了房,留下安静的地方让他们两夫妻说话,这个时候,丈夫的关心总是格外重要。 徐夫人一走,幼桐的脸就垮了下来,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斜躺在床上,咬着唇,想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问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徐渭“啊?”了一声,一脸怪异地看着她。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没有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她。幼桐又重复了一遍,声音里有坚毅,还有隐隐的哽咽。 徐渭这才晓得幼桐误会了,一时哭笑不得,赶紧把她怀孕的事告诉她,又温柔地抚摩着她平坦得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小腹,柔声道:“幼桐,我们有宝宝了,就在这里。” 幼桐捂着嘴好让自己不要惊喜地叫出声,但涨红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完全泄露了她的情绪,这个孩子,他们已经等了很久了。“是…是真的吗?”过了还一会儿,她才不敢置信地开口道,结结巴巴的。 “刘大夫说才一个多月。你这几天没休息好,所以才会晕倒。”徐渭没有正面回她的话,而是笑着道:“这两个月可能会嗜睡,过段时间还会孕吐,过了头三个月就好了。”他而今这架势,倒是比幼桐还要里手些。 无论如何,幼桐怀孕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崔家那边马上送了不少东西过来,二夫人还和两位婶婶一起亲自过来探望,才出嫁的文颜也来了,满脸兴奋地盯着她的肚子看了半天。大长公主也是欢喜,赏赐如流水一般。 不止是她们,连徐家的那些亲戚也有了动静,上回来拜访过的那两个妇人见幼桐在家里头养胎,心思一下就活络了起来,不断地往徐府跑,甚至还有一次委婉地向徐夫人提及自己有个貌美温柔的外甥女。徐夫人一气之下,连表面工夫也懒得做,直接让人给轰了出去。 徐大将军的小日子也过得甚是舒心,什么事也不用想,不想操心边疆的战事,也不用管吴家又在耍什么阴谋——事实上,自从小侯爷绑架之事败露以后,吴家就被大长公主夺了军权,从此一蹶不振了——他每天只用想怎么给幼桐补身体,晚上又熬什么粥…… 幼桐身体好,除了嗜睡之外,别的孕妇都会经历的什么孕吐、恶心她一个都没有出现,胃口很好,脸色也红润,似乎比孕前还要更漂亮了。 但是,这种好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到了四月份,一连下了十来天的大雨,黄河决口,淹了东边好几个县,百姓流离失所。更加火上浇油的是——齐王反了。 幼桐以为徐渭会被派去平反,而今朝中的武将不多,能担此重任的,除了程上将军,年轻一代将领中,便只有徐渭和沈家大公子了。但最后,大长公主却选了沈家大公子。 自从沈三领兵去了西北,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大公子要被闲置了,可他却忽然又重新掌了权,这简直让大家摸不着头脑,但很快又释然了,大敌当前,当然是协同对敌才最重要,谁晓得叛乱平定过后他又会怎么样呢。 大公子一如既往地淡定自若,仿佛这道旨意再寻常不过,淡然地接了旨,一言不发地领兵出京,仿佛之前的闲置完全没有发生过。徐渭在家里与幼桐说起他时免不了一阵感叹,连连赞叹其坚忍。 原本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徐渭也能陪在幼桐身边一直等到孩子出世,但很快的,他们的计划又被打乱了。四月底的时候,西北边疆战报频传,西北军节节败退,到最后,竟然传出了沈三战死的消息。 消息传到京城,顿时一片哀声。沈家老小如何悲痛欲绝自不用说,京城百姓也都开始惶惶不安,西北边疆一旦失守,届时匈奴人长驱直入,中原大地,只怕从此陷入血雨腥风,几十年不得安宁。 这一次,幼桐心中清楚,便是孩子也留不住徐渭了。 果然,五月初三,圣旨下,徐渭封镇国大将军,领兵十万,北上抗敌。 五月初六,小皇帝亲自祭路送其出征。幼桐这一日却开始有了孕吐的反应,在家里头吐得昏天暗地,两脚发软,根本出不了门…… 夏日的清晨,朝霞透过薄雾将京城染成淡淡的金色,一点点的碎片洒在高高低低的屋顶上。一身戎装的徐渭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高台,却并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眼中闪过淡淡的失望和担忧,最后又将一切隐去,眸光一敛,眼神顿时变得锐利。 挥手令下,浩浩荡荡的队伍齐整地迈开步伐,他也终于毅然地转身。 当霞光终于消散,天地一片明澈,那些坚毅的背影才终于消失在远远的地平线末端。 82、胎动 八十二 “砰砰——”轻轻的叩门声响, 斜靠在窗边皱着眉头打盹的幼桐缓缓睁开眼朝这边看过来, 见徐夫人亲自端了一碟子酸萝卜进来,赶紧起身招呼道:“娘,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徐夫人却不回她的话, 正色朝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似乎又瘦了些, 忍不住担心地摇头道:“你老是不吃东西怎么能行,瞧瞧脸上, 又瘦了一圈。便是不为自己, 也得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别人怀孕都是越来越胖,你倒好,整个瘦了好几圈。” 幼桐苦着脸道:“也不是不吃, 就是没胃口, 吃不下。”旁人都是前三个月孕吐,她却偏偏拖到了第四个月, 吃什么吐什么, 到而今,不消吃,光是闻到饭菜的味道就犯恶心。 徐夫人是过来人,当然也晓得这时候有多痛苦,上前握住幼桐的手让她坐下, 柔声道:“我让厨房熬了些地瓜粥,以前我怀渭个儿他们兄弟俩的时候就好一口。这还是特意让庄子里送过来的,在地窖里埋了大半年才挖出来, 京城里都没得卖。”说罢,又用牙签插了一小块酸萝卜递给她,道:“早上高家如夫人托人送过来的,说是酸辣可口,开胃止吐,你也尝尝看。” 幼桐不忍拂她一片好意,伸手接过了,轻轻咬了一口,果然与平日里吃的酸菜不同,酸中透着一股爽朗的辣,强烈地刺激她口腔中的味蕾,口中顿时生出津液,这次竟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吐出来。 徐夫人见状,高兴道:“看来这东西果真是好,你若是喜欢,我请高家再送些过来。”说罢,又赶紧唤了丫鬟进来,吩咐她去高家走一趟。一会儿,厨房送了粥过来,说不清到底是方才吃过了酸萝卜开了胃还是因为徐夫人在一旁看着的缘故,幼桐居然顺顺利利喝了一大碗粥。徐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两人说了一阵话,幼桐好几次欲言又止,徐夫人晓得她担心徐渭的安全,可她又何曾不是。自从徐渭十五岁上战场起,每次出征,她总是整晚整晚地失眠,便是而今近十年过去,依旧没能适应。 “渭哥儿不是头一回去西北了,那边都熟得很,那个什么匈奴单于总在他手里头吃败仗,这回定也不例外。你且放宽心,好生养胎,等到生孩子的时候,渭哥儿定能赶回来。”话虽这么说,可徐夫人心里头却是一点底都没有。这么多年以来,徐渭总是在西北征战,常常是数年也不能见一面,这次匈奴大举入侵,战事绝不是三两月就能完结的。只怕到他回来时,儿子都已经会叫人了。 连徐夫人都能想到的事,幼桐又岂会一无所知,但她却宁愿相信她的话,一厢情愿地相信再过几个月,孩子的父亲就能凯旋而归。 说不清楚到底是哪一天,孕吐的症状忽然就没了,幼桐的胃口也渐渐开始好起来,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各式汤水变着花样地送进幼桐房里,没过多久,她的脸上才终于恢复了以往的色彩。 五月底,徐渭的书信才到了,厚厚的一封,堆满的全是思念。他西行途中的点点滴滴,有时候是趁着大军休息的空挡急急忙忙添上两笔,有时候是夜深人静时认真地一字字描上的相思…… “到了六贤镇。”徐夫人道。六贤镇是而今西北大营的所在地,它原本只是景县下的一个小镇,只因前线节节败退,大军才被迫退到此地扎营。 “但总还不算太晚,”徐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屋,正巧听到徐夫人的话,忍不住开口道:“四年前大军不是还曾退到过兴城县么,后来还是被大哥带的军队打退了。” 徐聪这次没有出征,徐家就这两个儿子,总得有人在父母身边伺候奉孝。退一万步说,万一徐渭果真有什么好歹,这徐家总还得有个年轻人支撑下去。 “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徐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徐聪,低声问道。许是因徐渭不在,徐夫人满腔的爱都给了面前的二儿子,以往总免不了三天两头地训斥他毛躁不稳重的,而今却总是满脸笑容,说话的声音也柔和起来。 徐聪朝徐夫人行礼问安,罢了才笑着道:“今儿衙门里不忙,我便出来透透气,正好听说大哥来信了,就赶紧回来看看。”自从徐渭走后,徐聪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以前总免不了带着些鬼头鬼脑的小孩子气,而今的他却越来越像徐渭了,内敛稳重。 他跟雅竹的事徐夫人早已知晓了,起先的确是不能接受,而后也不晓得徐聪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居然渐渐地有了松动的迹象。徐渭走后半个月,徐夫人就松了口,又派人去高家探过了口风,想来再过不久,徐家又要再热闹一次了。 “你大哥给你的信在书房,你跑来这里做什么,难道还想看给你大嫂的信不成?”徐夫人开玩笑道。徐聪脸一红,面上顿时现出别扭的神色,低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那个,雅竹让我给大嫂送了些补品过来。”说着话,迅速地从身后变出了个小木匣子来放在桌上,一转身逃一般地又窜了出去。 “这小子!”敢情他出来透气透到高家去了,徐夫人气恼地直跺脚,恨恨地道:“这婚事我都还没应呢,你瞧瞧他,哪里有渭哥儿一半的稳重。”她却是不晓得徐渭当年为了幼桐做过比这更疯狂的事。 幼桐见她虽板着脸,眼中却绝无气恼之意,心知徐夫人不过是想吓吓徐聪而已,遂笑道:“二弟是真性情,一根肠子直到底,难得能遇到他喜欢的人,所以才格外在乎些。雅竹是个好姑娘,善良温柔,知书达理,母亲见了,也定会喜欢她。” 徐夫人也是借台阶就下,摇摇头道:“你看聪哥儿那劲头,我若是不应了他,少不得要在家里头闹腾。我这也是图个清净,好不好就不说了,只要那姑娘本本分分的就好。” 晚上幼桐给徐渭回信。已经说不清这是她第多少次给他回信了,每次想什么想要跟他说的时候她就写上几句,这才一个月,就已经写了满满地十来页白纸,有时候是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那说明当时写字的时候她的表情很严肃,心情好的是随性的行书,郁闷不安的时候则是不羁的狂草……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很好,母亲说今年定能结得满树果实。不知石榴成熟时,君是否能归来……” 她蘸了墨汁想再多写几句,忽觉腹中一动,刹那间,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小腹迅速地蔓延至全身,那是从未有过的生命的悸动,在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全新的生命在孕育,虽然她早知道这一点,可直到刚才,她才真正地深切地体会到他的存在。那轻微得几乎觉察不到的悸动,那联系着她和徐渭的生命的血脉,让她忍不住有种掉泪的冲动。 幼桐放下笔,将两只手缓缓地放在小腹上,想要再次感觉一下,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任何反应。文颜进来的时候,瞧见她一动不动地扶着肚子,还当她肚子痛,顿时紧张起来,咋咋呼呼地就往外叫人。 自从慧英和慧巧离开后,幼桐身边没有再添人,起先倒也罢了,只是而今她有了身孕,徐夫人自然不许她再这么随性,硬是把自个儿身边得力的两个大丫环云初和云蕾调了过来伺候。这两个丫鬟却晓得幼桐不喜欢跟前有人晃,平日里都在外头的屋里候着,只听到屋里唤人才进来。 两人听见文颜大呼小叫的,只当是屋里的幼桐出了什么意外,吓得脸都白了,待进了屋见她好端端地坐着,方才齐齐地吐了一口气,相互对视一眼,无奈地苦笑。 文颜见幼桐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这才晓得自己又大惊小怪了,不由得有些窘迫,搓了搓衣角不好意思道:“我见你一动不动,还道是——哎呀,呸呸!”她又赶紧直打自己嘴巴,气呼呼道:“你看我这张嘴,乱说话。” 幼桐抿嘴笑道:“无妨,你来得正好,过来摸摸看,宝宝方才动了一下。” “哇!”文颜顿时两眼放光,乐不可支地走到幼桐跟前蹲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来搭在她的肚子上,屏气凝神地听了半天,直累得她两条腿都发酸了,也不见手底下有任何动静。 一旁的云初见状,终于忍不住笑道:“少夫人,小少爷还小,这会儿怕是还不爱动。等到六七个月的时候才会动得多呢。” “啊——”文颜失望地收回手,扁嘴道:“这个小家伙欺负我呢,白白地等了这么久,也不肯跟我招呼一声。等他出来了,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九姐姐你最好生个儿子,皮实,我打起来也不心疼。若是生个闺女,我怕是下不了手。” 这话说得,不止是幼桐,就连两个丫鬟也都忍俊不禁了。 (修) 83、西北 八十三 六月底, 沈家大公子凯旋回京, 封太子少保,虽是虚衔,却大大地让沈家上下松了一口气。大公子回京后第二日, 便派了人去西北,据说是去收拾沈三的骸骨——他战死至今, 依旧未能下葬,甚至有传言说, 连尸身都被匈奴人焚毁。 幼桐听到此消息时候, 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到最后,所有的感慨都只化作一声叹息。当初他费尽心思只为了驰骋沙场、建功立业, 何曾想过功勋后的累累白骨, 忙活一场,却只落得个埋骨他乡的下场, 何其可悲。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幼桐的肚子也渐渐长大,到十一月份快要生产的时候,徐渭依旧没有回来。这几个月来,徐渭的信也少了许多,边疆的战报似乎并不理想, 几次交战,胜负参半。 幼桐虽早料到这个结果,但心里不是不失望的, 好在徐夫人一直陪着,倒也不算太寂寞。十一月中,幼桐终于诞下了一个女儿,身体健康、哭声响亮,直把徐老爷和徐夫人乐得不行。因徐渭不在,徐老爷也不便越过他直接起名,只先取了个乳名唤作“阿宝”。 阿宝十分乖巧听话,一点也不闹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紧闭着眼睛乖乖睡觉,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发出羊羔一般的咩咩声,连徐夫人都说这是她见过的最乖的宝宝。满月后阿宝渐渐张开了,眉眼间似乎已经有了幼桐的轮廓,耳朵却是跟徐渭的一模一样——虽然幼桐并不这么认为,在她看来,似乎所有刚满月的宝宝都长得差不多。 到第二年五月的时候,宝宝就半岁了,已经出落得粉雕玉琢,模样跟幼桐长得像,十分爱笑,见人就伸手要抱,一点也不怕生。 可幼桐却渐渐地不安起来。自从四月下旬起,她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徐渭的信,不仅如此,大家好像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家里头的气氛十分古怪。 除非是徐渭出事了,否则大家不会这么刻意瞒着她一个,一想通这点,幼桐的心就犹如放在火上烤一般。但她并没有急着去找徐夫人问个清楚,而是等到她去庙里上香这一日唤了云初进来一通逼问,一问之下,才晓得前些日子西北那边传来消息,说徐渭已经阵亡了。 虽说边疆并无公文,这消息有可能只是谣言,但幼桐猛地听闻此事脑中早已一片混沌,哪里还有分辨的能力。等徐夫人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了细软偷偷离开了徐府。 幼桐没有带阿宝上路,虽说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但她心里也很清楚,把孩子留在徐府是最好的选择。此去西北路途遥远且不太平,她一个人也就罢了,怎能让尚在襁褓之中的女儿跟着她一起吃苦。 幼桐出门的时候从府里牵了一匹马,出城后就上马一路往西。因担心徐家有人追出来,到了附近的镇上,她就弃了马改乘马车。正巧镇上有去西北的商队,她付了二两银子后就在马车里得了一个座位。 这商队规模颇大,前前后后能有数百人,还特意雇了十几个镖师随性,故一路上还算太平,走了半个多月,商队终于到了目的地兴城县,距离大军所在的六贤镇不过一百余里地。 这一路上幼桐没少听人说起过西北局势,自然也免不了要提及徐渭的事,有说他已战死沙场的,也有说他不过是卧病在床的,但无论如何幼桐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露面了,要不然,也不会任由谣言传到这种程度而毫无反应。 天色已晚,幼桐便暂时先在兴城县歇下只待明日大早再动身。 因此处离边疆近,除了汉人以外,城里还有许多不少异族人,相貌和谈吐明显与中原有异,像幼桐这样清秀纤细的少年人也甚少见,故在客栈投宿的时候,那店掌柜便锣碌囟辔柿思妇洌蟮质谴幽睦锢矗惺裁疵郑创舜ψ魃醯鹊取 幼桐半真半假地一一答了,只说自己来投军,又提了下徐渭副官柳将军的名字,说是自己亲戚。那掌柜听罢,便没有再问。 晚上饱饱地吃了一顿,又急匆匆地洗了个澡后,早早地就躺在了床上养精神,明儿大早动身的话,还能在天黑前赶到大营呢。只要到了营地,总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是路上实在太累了,这一躺下便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听到外头嘈杂的喧闹声,她才猛地睁开眼,从床上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房门已经被人“噗通——”一声一脚踢开,赫然冲进来五六个手持长刀身着戎装的士兵。 “柳将军,就是这里——”客栈掌柜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看,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说道:“傍晚这小子投店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他后来居然还信口开河说是您的亲戚,还想糊弄我,却不料就是这一句话泄了底。谁不晓得您是当年牛栏村仅存的孤——” “都赶紧给我撤出来!”柳将军刚走到门口,一眼就瞧见了横刀立在床前的幼桐,顿时认了出来。不由得暗自庆幸她一身衣服都穿得严实,若是衣冠不整的时候自己闯了进来,回头可要怎么向徐渭交代。 柳将军见屋里的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仿佛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由得急了,又气急败坏地高声催促道:“出来出来!还愣着做什么?不准看!”说话时,人已冲了进屋,挥着手将那几个士兵拽了出去。 那掌柜一见他这架势,就晓得自己怕是弄错了人,赶紧脚底抹油地先溜了。那几个士兵见他跑了,也知趣地赶紧追出来,不敢再在门口待。 “少夫人。”柳将军站在房门口不敢再往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礼,赔笑道:“您怎么在这里?” “徐渭呢?”幼桐不回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问道:“他出了什么事了?” “啊?”柳将军先是一愣,而后马上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狠狠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我就说您怎么忽然来了呢,敢情那事儿都传到京城去了。大将军当初却是忘了这岔。” 见幼桐仍是瞪着眼,柳将军赶紧解释道:“少夫人您误会了,大将军身体无恙,那些传言都是假的,糊弄人呢。” 幼桐却哪里会信,这一路上她听了多少传闻,都说徐渭凶多吉少,若是他果真无恙,怎会一连一个多月不曾露面。 “此处人多,我们先回七贤镇,等回去后属下再慢慢说给您听。”柳将军晓得幼桐执拗的性子,赶紧压低了嗓门小声道:“夫人放心,此事都是大将军的计划,只不过没想到这里的消息能这么快传进京。若是知道夫人您来了,大将军指不定如何欢喜呢。” 幼桐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他,见他面上神态不似作伪,仔细想了想,这才点头。柳将军见她应下,立刻眉开眼笑,赶紧出门去唤下属备马车,连夜赶回七贤镇去。 马车走了整整一晚上,直到天色大亮这才到了七贤镇。柳将军没有带着她去营地,而是在镇上另找了个小院将她安置起来,等将下人都屏退后,柳将军方才一脸正色地解释道:“军中有奸细,为了夫人的安全着想,您最好不要四处走动,以免走漏风声,引得匈奴人从夫人您这里下手。” 幼桐见他神色严肃,心里也跟着发沉。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曾听徐渭说起过战场上的事,自然晓得双方派细作打探消息再常见不过,可听眼下柳将军话里的意思,只怕这奸细闹出来的事不小。 “起先还不觉得,只知道这一次战事十分不顺,直到后来一连好几次的计划都被匈奴人给提前摸清了,折了好几百人马,大将军这才开始怀疑。可都是跟在一起生死这么多年的兄弟,谁也不好怀疑。”柳将军说到此处,脸上已是一片愤怒与悲痛。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那些生死之交中竟然有人出卖自己的国家、出卖自己的兄弟。 “那大将军他——” 柳将军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们试探过好几次,终究一无所获,又怕打草惊蛇。直到后来出了点意外。”他说到此处时面上现出古怪神色,似笑非笑地继续道:“那大将军不是爱画画么,就弄了几幅画挂在镇上的画馆,不晓得怎么就被传到了匈奴单于的手里,正巧那匈奴单于对此十分着迷,竟暗中潜人来镇上打探消息。大将军将计就计,自己就——”他说到此处心里有些虚,忍不住怯怯地偷看幼桐的脸色,果见她气得咬牙切齿,跺着脚怒道:“他就自个儿送上门去了?” 柳将军哭丧着脸道:“属下也劝过,可大将军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左右那单于也没见过他,认也认不出。” 单于没见过,难不成旁人就没见过么?幼桐气得肺都快炸了,这徐渭,这徐渭未免也太胆大包天了。他一个人深入虎穴,万一有个闪失,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若是再被匈奴人发现他的身份——幼桐根本不敢再往下想了。 “夫人您莫急,”柳将军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急火攻心,赶紧劝慰道:“大将军智勇双全,绝不会被人看出来。若不然,这都去了一个多月了,要能被人认出来,早就认了,哪能拖到现在。” 但幼桐又怎能不急,气急败坏地在心里头将徐渭狠狠臭骂了一通后,才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道:“大将军去了敌营,军中事务如何处理?这谣言传得满天飞,匈奴人难道没有借此进攻吗?” 柳将军一说到此事顿时得意起来,高兴道:“夫人你误会了,大将军战死的谣言不是从匈奴人那里传出来的,是大将军让我们自个儿传的,这叫做什么故布疑阵。大将军去敌营的事,除了属下以外,便只有张督军和陈指挥使晓得,他们两个都是大将军从血海里救出来的,最是信得过。而今军中的事务,也是我们三个在处理。有时候大将军也会送些消息出来,这前两天我们不是偷袭敌营烧了匈奴人不少粮草么,就是大将军送出来的信。” “你们和他还有联系?”幼桐眼睛一亮,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武都城 徐渭端坐在窗前的矮榻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窗外的景致,分明在发呆。伺候的女奴已经进来看过了好几回,见他始终一动不动,生怕他有什么不对劲,赶紧报了上去。 到了下午,匈奴单于就过来了,并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李先生可是在府里住不习惯?”当初徐渭被请过来的时候正是化名姓李,因他画得一手好画,甚得单于的器重,特意将他安置在府里,不仅可以多作画作,还能教导他的几个儿子画画。 “没…没有…”徐渭赶紧起身回道,面上却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躲避着单于的眼神。 “李先生,我们匈奴人跟你们汉人不同,说话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您若是有什么问题直接与我说,请不要躲闪。”单于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徐渭仿佛不能承受一般地轻轻打了个颤,低下头,小声喃喃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忽然想到了我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外头忽有人来报,道:“单于,东岳门有人来报,说有个女人大闹九珍斋,非说那副飞天图是她相公所画,还说出了李先生的名讳。” 只听得“噗通噗通——”一阵声响,徐渭已经惊慌失措地站起了身,因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站不太稳,连撞了好几次桌子书架,上头的摆设物件也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了一地。“这…这…不会吧!”徐渭顿作欲哭无泪之色,有气无力地道:“怎么这也能找得到。” 见单于一连玩味地看着自己,徐渭又赶紧敛去面上的苦恼神色,咳了两声,特意挺了挺胸,干笑了两声。 单于漫不经心地问道:“李先生原来早已娶亲了?怎么先前没听你说起过?” 徐渭吞了口唾沫,不安地搓了搓手,面上笑得极不自然,“是父母之命,那个…那个拙荆…那个…性格不太温柔……” 84、会合 八十四 “你这个杀千刀的李长贵, 你以为你跑到这里来老娘就找不到了你了?”幼桐身着暗红色大花锦袍立在院子的正中央, 一瞧见徐渭就立刻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一手捏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道:“老娘辛辛苦苦地给你操持家务带孩子,你这个没良心的, 欠下那么多债,一句话不说就跑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徐渭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声, 一面叫痛一面又求饶道:“轻点轻点,娘子, 为夫的耳朵都快断了。” “断了才好!”幼桐嘴里骂着, 手却松了开来,双手叉腰地站在他跟前,气势汹汹地继续骂道:“李长贵啊李长贵, 你而今是发达了啊, 人模狗样的,是不是连老娘我也不认了!想当年你家徒四壁, 老娘带着一大车嫁妆嫁进门, 给你操持家务,为你生儿育女,让人一心一意地去画那什么劳什子的画。你倒好,尽给我在外头胡乱挥霍,欠下一屁股的债, 害得我不得不变卖了嫁妆帮你还。我这是作什么孽哟——”说着,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大声嚎哭起来,那架势, 就连单于也目瞪口呆,无人敢近身。 “莫哭莫哭。”徐渭赶紧点头哈腰地直告罪,“娘子你莫要哭,是为夫不好,我这不是出来赚钱想养家么,这…这位大人将我请过来画画,我不是不方便回去么。你要不信,跟我回屋去瞧瞧,银子都攒得好好的,一文钱也没乱花。” 幼桐左右不理他,扯着嗓子使劲地嚎。 徐渭急得直跳,终于想起了什么,赶紧问道:“娘子啊,你不是怀孕了么?怎么出门了呢?” 幼桐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怒骂道:“老娘去年年初就怀了孕,现在娃儿都快能走路了,还怀,你当老娘怀哪吒呢?” “生了!”徐渭面上顿时现出兴奋的神色,欢喜道:“那…那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起名字了没?我…我……”他欢喜得简直都不会说话了,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潇洒,看得众人顿时有些眼睛发直。 因怕与人说太多话露马脚,徐渭平日里总故意端着副画师的架子不大爱搭理人,旁人瞧着,只当他有几分清冷的风骨,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不说屋里伺候的下人们,就连单于也半张着嘴好半天没发出声。 待他们夫妻俩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好戏,单于这才终于想起了一事,问道:“李先生不是名长和吗?” “我就晓得你又改名字招摇撞骗了,要不怎么哪儿都寻不到人!”幼桐跳将起来又朝徐渭背上招呼了几下,破口大骂道:“李长贵就李长贵,你改了名字也是个樵夫的儿子,高雅不到哪里去。幸好老娘早晓得你德行,换着名字问,要不,怎么能找到你这杀千刀的。” 徐渭一脸尴尬,低着脑袋陪着笑,一副战战兢兢的小男人神情,配着他这五大三粗的块头,实在让人忍不住发笑。单于原本前些日子对他还有些疑心的,这会儿见了这么一出闹剧,反而放下心来。 幼桐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府里,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徐渭干活儿,整理房间、搬东西、甚至打洗脸水。徐渭颠颠地跟在她身后忙得不亦乐乎,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府里的下人们见平日里总端着架子的李画师在她面前彻底地变成了只小羊羔都忍俊不禁,私底下没少偷偷议论这位母老虎。 但最多也就是偷偷议论罢了,没有人胆敢到“李夫人”面前乱嚼舌根,如此泼辣的妇人,实在是无人敢惹。 晚上小夫妻把门一关,大伙儿都知趣地不去打扰,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么。闲下来的下人们都在打赌,今儿晚上“李大画师”究竟是顶碗呢还是跪搓衣板。还有几个之前一直对徐渭有点小心思的丫鬟也都吓得不敢再有旁的心思了。 等外头渐渐安静下来,徐渭仔细查看了四周一番,确定并无旁人监听,这才放下心来,一把将幼桐抱住,在屋里快活地转了好几个圈。幼桐却一直板着脸,等他一放手,就掐着他腰上的软肉狠狠地拧,直把他痛得冷汗直冒。 徐渭自然也晓得自己这次的行动实在有欠周全,自己深入虎穴也就罢了,还害得远在京城的亲人牵肠挂肚,更引得幼桐抛下女儿千里迢迢地来寻自己,实在是心中有愧,故早就下定了主意,任由她打骂绝不还手。 但幼桐到底还是手下留了情,点到即止,只是免不了还是要说他一顿,疾声厉色地训了两句,自己倒忍不住先掉了眼泪。这眼泪一落就失了控,紧接着,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直掉眼泪。 徐渭见她这样心里又是难受又是愧疚,张张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相拥而坐。 因今日实在太累,幼桐的心又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这会儿终于见着了徐渭,心里头才算是有了底,一倒在他怀里就沉沉地睡了过去,不一会儿,竟发出轻轻的鼾声。徐渭贪恋地看着她的面容,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而后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外衣和鞋袜将她放在床上躺下,紧接着又去厨房重新打了热水帮她擦了把脸。 等她睡熟了后,徐渭又仔细给她掖好被子,而后从柜子里找出夜行衣,迅速换上,打开窗户后,一转身便消失在夜色中。 直到子夜时分徐渭方才回来,身上难免带了些露水的湿意,开窗时有凉凉的风拂进屋,幼桐顿时就醒了过来。一睁眼,正好瞧见徐渭在换衣服,她立刻就猜到了,忍不住问道:“我看这府里守备森严,你大晚上到处走,不会有危险吗?” 徐渭一边换衣一边回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不过我在这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巡逻的规律都摸得一清二楚的,要躲过不是难事。唯一不好接近的,就是单于的书房。哪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我去试过好几回都不成,还险些被人发现了。” “那可怎么办?” “先等等看,”徐渭把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亵裤,光着上身,连鞋子也懒得套,光着脚丫朝床上奔,一骨碌就溜进了被子里,反手将幼桐抱住,先埋在她颈项处啃了两口,才迷迷糊糊地回道:“总能找到机会的。”说罢,手一滑,已经探进了幼桐的衣服里…… 第二日两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进来伺候的下人脸色都很古怪,似乎想笑又强忍着不敢。可等到徐渭板着脸问那丫鬟要瓶跌打酒时,那姑娘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把手里的茶水都给打翻了。 不管“李大画师”私下里的品性如何,单于对他的画技还是很满意的,故对他这位夫人也甚至客气,还特意拨了个丫鬟伺候。为此徐渭还特意亲自去谢过了。 李大画师素来不爱搭理人,但这位夫人却是个自来熟,没过几日就跟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嬷嬷混得熟络,颇有些无话不说的意思了。起初大伙儿还有些惧怕她,不过很快的大家就发现这位李夫人只在自己相公面前横,在旁人面前,还是不算太过分的——虽然有些唠叨和大嘴巴。 既然大家都熟了,说起话来自然也没那么多顾虑,更何况,李夫人连当初她跟李大画师怎么一见钟情,山腰凉亭如何私定终身的事儿都说了。起先大家还只清清淡淡地闲聊几句,尔后便渐渐越说越深,最后,连厨房帮忙的婶子跟赶马的车夫看对眼的事儿大家也都挖了出来。自然免不了有时候会提及单于,他的子嗣、姬妾,谁最受宠,谁的脾气最坏,谁的身份最高…… 回屋后幼桐就把白天听到的消息一一整理起来,起先徐渭还不以为然,笑着道:“不过是些二三等下人,她们能晓得什么事,不过是胡乱地说旁人的闲话罢了。单于身边的心腹都是嘴严的,断然套不出话来。” 幼桐却摇头道:“可不要小看了她们,那些丫鬟们虽接触不到机密文件,但她们心思细腻,目光敏锐,最会察言观色,有时候常常能发现旁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世上万事万物之间都有联系,我们把各种消息都收集起来,仔细研究,总能发现一些端倪。左右我都来了,你又不让我陪你一起去打探消息,总不能什么事儿也不干整天在家里头窝着。” 徐渭晓得她的性子,知道自己便是拦也拦不住,索性也由着她,只叮嘱了一句小心行事。没想到,过了没两日,她居然果真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日她又在厨房与人闲聊,几个人忽然神神秘秘地说起单于的两个姬妾争风吃醋的事来,说是为了争个瓷观音,两个人险些打起来,气得单于把那两位美人都赶了出去。 幼桐见惯了这些大户人家里头妻妾争风吃醋的事,倒也不算太上心,只笑着回了一句,道:“这两位美人都是单于宠妾,怎么这般小家子气,不过是尊观音,不说是瓷的,便是玉的,也犯不着这般兴师动众吧。” “李夫人哪里晓得,”有人高声回道:“我听说中原那边,有些地方的瓷器卖得比玉器还要贵呢。两位美人打架的时候我正去送茶水,偷偷瞄了一眼那尊观音像,可不得了,真真地莹白如玉,宝相庄严,说是什么景什么镇产的,在中原,那都是皇帝才能用的。” 幼桐心中一动,居然是景德镇所产的观音像?本朝自□□皇帝始,景德镇便成为御窑厂,每年所产的瓷器极其有限,除了进贡之外,便只有极少数的瓷器在贵族官宦人家流传,且大多都是茶具花瓶,观音像极少。却不知这单于究竟从何处得到的此物? 心念至此,她赶紧回屋去寻徐渭,将此事一一告之。徐渭听罢,面上也是一片肃色,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据我所知,武德三年时,景德镇曾进贡过一批瓷观音,一共只有十尊。除了宫中留存的三尊观音像,其余的都由先帝赏赐了下去,具体给了谁,我却是记不清。不过,只需让人将余下几尊观音像是去向调查清楚,想必就能清楚单于这一尊到底从何而来。”到时候,那个奸细也必能水落石出了吧。 85、逃走 八十五 第二日徐渭就把消息传了回去, 至于到底怎么传的, 幼桐却没有再问。匈奴人能在西北军中安插奸细,想来徐渭在此地安插的探子也不少。不过这些都是机密,幼桐并非军营中人, 自然不好多问。 因此事调查尚需时日,再说也不一定真能查出奸细来, 故二人并没有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件事上。 幼桐依旧与府里的丫鬟们打得火热,甚至还认识了单于的几个姬妾, 每天都在一起交流御夫之术, 好不快活。徐渭则继续着他的画师生活,除了偶尔与单于商讨下画技,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屋里画画, 依旧是整天端着架子, 只不过到了现在,府里再没有人会觉得他清高了。 月底的时候, 西北军与匈奴又打了两场, 两败俱伤,柳将军负了伤。徐渭收到消息后便有些不安,柳将军是他的心腹,军营那边的大小事务大多由他经手,因他在军中颇有威望, 又是徐渭的心腹,故众人对他还算服气。而今他一负伤,徐渭自己又在敌营, 军中怕是无人可独当一面了。 “我们得尽快回去。”晚上,徐渭沉着脸跟幼桐道:“京城那边的消息怕是等不到了,无论如何,临走前,我总要去探一探他的书房。” 幼桐知道他的脾性,看他脸上的神色,分明是早已下定了决心的,她便是再劝也是无用。索性不作他想,沉吟了一阵后,才正色道:“既然都要走了,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顾虑,索性来一招狠的。” 徐渭眼睛一亮,抬头看着她,眼睛里全是惊喜,“难道我们又想到一起去了。” 幼桐只笑不语,伸出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点了点。徐渭会意,也学着她的样子蘸了些茶水,二人一齐低头各写了一字,再齐齐抬头看清对方指下同样的字,不由得会心一笑。 当日下午,李大画师与夫人又不知为了什么事儿闹了起来,只听得噼噼啪啪的声响,大门再开时,就瞧见李大画师一脸青紫地从屋里逃出来,狼狈不堪,紧随其后的,是一只飞在半空中的茶壶,险险地擦着他的脑袋,“啪——”地一声砸在走廊地板上,摔得粉碎。 “泼…泼妇…”李大画师小声地骂了一句,却不敢回头,捂着脑袋往院子外头跑。下人们探头探脑地在外头看,只依稀瞧见那房里一片狼藉,屋里还有隐隐的抽泣和咒骂声。谁也不敢进屋。 一直到晚上,李大画师也只敢在外头游荡,连院子都不敢回。府里的下人们瞧着都只偷笑。 三更时分,府里众人忽被一阵喧闹声唤醒,屋外有人高呼“走水”。众人大惊,胡乱地套上衣服,赶紧起床去救火。 单于也被吵醒了,披了披风出来探看究竟。待看清浓烟飘来的方向,他顿时色变,怒道:“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书房会起火。看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救火!” 单于所在的府邸是前些年特意仿照汉制所修的,雕梁画栋美轮美奂,但同样却禁不住一把火。浓烟滚滚处,府里下人几乎不敢靠近院子,只提着木桶在外头浇水。 李夫人也披头散发装若疯狂地冲了出来,见人就抓着不放,直问可曾瞧见了她的相公。而今这府里头一片混乱,大伙儿都忙着救火,谁还顾得上管她,一面推说不曾瞧见,一面急急忙忙地躲开,谁也不曾留意,她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灭了火,才发现那火起得格外怪异,居然是从院子外头烧进书房里的。 因这晚大家都累得厉害,众人并没有将此事上报与单于知晓,直到第二日单于亲自来书房勘察才发现异样,顿时色变,赶紧让人清查府里众人的下落,这会儿才发现李大画师夫妇的失踪。 单于将下人召过来一通询问,结果除了有人记起李夫人曾满院子地找过画师外,竟没有一个人曾见过画师的人影。又有人说起昨儿下午二人吵架的事,猜测画师是不是被气走了。众人这一番猜测并没有打消单于的疑心,他立刻下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查。 但这个时候,徐渭和幼桐早已变换了装束出了城。 二人骑了马一路疾驰,生怕被单于派来的追兵赶上。但人算不如天算,二人才走了小半天,就被暴风雨给阻在了路上。西北素来干旱,可这回的雨却下得有些吓人,就跟天上有人拿着盆儿往下倒水似的,下了不到半个时辰,路上就有了深深的积水。 好在路边正巧有个茶棚子,二人暂且在棚子里歇了,一边休息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行程。 原本以为这雨只是一阵子,没想到整整一个下午过去都丝毫没有停,路上早已成了河,茶棚里的人只得往高处撤,还有两个同样被堵在此地的商人打扮的人高声交谈道:“这可不得了,照这样的雨下下去,前头南水河上的桥肯定被冲走了,这要怎么去祁镇?” “可不是,去年的雨还没下这么大呢,桥都给冲垮了,过了有小半个月才修好。我们铺子里的生意可怎么办?” “……” 徐渭和幼桐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心中的不安。他们两个千算万算,却是没算计到老天爷到关键时候会开这样的玩笑。而今人被堵在路上,只怕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去的了。不说旁的,单是后面的追兵就能把他们烦死。 到天黑时雨才终于小了些,但路上的积水却是没有退去。徐渭和幼桐不好在茶棚里久待,只得先在附近找了个农户人家投宿,先找个地方过夜。 他们两个都穿着半旧的男装,作商人打扮,自称是兄弟俩,那农户是个良善单纯的,也没起疑,十分热情地将他们引进屋去,特意腾了个房间出来让他们住。徐渭又塞了一锭银子给那主人,让他去厨房备些食物。 那主人却是不肯收钱,只说自己家里头没什么好吃的,在厨房里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端了两碗粥并一碗馍馍出来。徐渭倒也罢了,常年在外头带兵打仗的,什么苦没有吃过,便是草根树皮都啃过,幼桐却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哪里吃过这样粗糙的东西,只吃了一口就顿时皱起了眉头。 但她却也晓得而今不是耍娇气的时候,虽说这馍馍难以下咽,却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两个,又就着咸菜把粥喝了个精光,直到肚子里填满了,这才放下碗。徐渭在一旁瞧着,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因路上淋了雨,衣服都湿了,二人走得急,除了徐渭在单于书房里偷出来的一大包文书信笺外并没有别的行李,只得问主人借了两身衣服换上,草草地先应付一晚上再说。 晚上两个人都睡得不好,外头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丝毫没有停下来迹象。第二日大早上徐渭就起了,不顾外头雨大,牵了马出去探路。幼桐被他强留在原地,又嘱托那农户烧了些姜茶给她驱寒。 过了小半个时辰,徐渭方才一身透湿地回来,一进门就带进了一屋的湿气。幼桐赶紧上前帮他脱下斗笠蓑衣,想开口问一句,但见他脸色不好,不问也清楚了。徐渭强自笑了两声,安慰道:“我问过了,可以从北边的乌岗县绕过去,虽说路程有些远,但总比傻等在这里要强。而今南水河泛滥,水没个十天半月的退不下去。” 幼桐对此地不熟,自然是维他马首是瞻。二人一说定,就赶紧去收拾东西。等着外头的雨稍稍小些后立刻出发。那农户是个热心肠,见他们两个非要出门,私底下偷偷塞了些干粮给幼桐,又将家里头的斗笠蓑衣再拿了一套出来。这家里头穷成这样,幼桐哪里好意思再拿他们的东西,退让了一阵后,最后还是拗不过。徐渭只得在他们枕头底下塞了些银子。 路上全是泥泞和积水,马儿走得也慢,直到天全黑了,二人才赶到乌岗县城。 因城门早已关闭,附近又没有住户,他们两个只得寻了座破庙暂时歇下。 这破庙里头空空荡荡的,靠墙的桌子上供着一尊佛像,早已掉了漆,只余下一片黄褐色。桌子上的贡盘里空空如也,歪歪地倒着,看样子,此地好像很久没有人住过。 “有人。”徐渭紧紧握住幼桐的手,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又指了指她的鼻子。幼桐立刻会意,若是久无人住,这庙里头定是一股子霉味,可而今这屋里虽破破烂烂的,却没有那种味道。 二人轻手轻脚地转进破庙后方,屋里依旧不见人影,但墙角处却有一堆火,因无人填柴,火已经熄了,只剩下红红的炭,一旁还放着一只缺了口的破碗,碗里头还剩半碗水。幼桐蹲下身子摸了一把,微温。 “方才还有人,怕是被我们给吓走的。”幼桐道。话刚落音,忽听得一声低低的咳嗽,而后立刻是一片寂静。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循声望去,那声音赫然是从墙角发出来的。只是,这地方一片空旷,墙角处只有薄薄的一层稻草,哪里藏得住人。 幼桐还在发愣,徐渭已经快步走到了墙角,双手在地上一番摸索,终于才稻草堆中发现了异样,地板上赫然有一块小小的突起。他手上一使力,只听得一阵咕咕声,角落处的墙忽然升了起来,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大洞,两个半大的小孩赫然躲在里头,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吓得瑟瑟发抖。 86、收兵 八十六 那两个小孩衣衫褴褛, 满脸污秽, 根本瞧不清长相,但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甚是机灵。二人警惕地瞪着徐渭和幼桐, 拳头握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可能扑上前来, 或像两只小豹子。 徐渭正要开口说话,被幼桐轻轻拉了一把, 止住了。她自个儿则慢慢走上前, 柔声道:“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先出来再说,窝在里头多难受。唔, 我这里又馍馍, 你们要不要吃。“说罢,赶紧从包袱里翻出两个馍馍来递给他们俩。 那年岁略小的孩子显然饿极了, 一瞧见那馍馍就挪不开眼, 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悄悄吞着口水,但终究没有伸出手来接。大孩子则更警惕些,直愣愣地盯着幼桐看了半晌,才眨了眨眼睛, 哑着嗓子问:“你是女人?” 说是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比幼桐说得还要周正些。幼桐回头看了徐渭一眼, 见他脸上也是淡淡的意外。他们两个污着脸看不清长相,原本以为是匈奴人,而今看来,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了。 二人思忖间,那大孩子忽然出手将幼桐手里的馍馍抢了去递给弟弟,小孩子赶紧接过了,立刻塞进嘴里咬了一口,却没有狼吞虎咽,啃了一小口后又递到哥哥嘴边,小声道:“哥,你吃。”声音细细的,原来也是个小姑娘。 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他们两个兄妹情深,幼桐心里头有些酸酸的,忍不住伸手在小姑娘头上摸了摸。小姑娘下意识地想躲,无奈那洞里头太小,一偏头就撞在了墙壁上,生疼。小姑娘嘴一扁,眼泪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快出来吧,里头挤得很,指不定一会儿又撞到脑袋了。”幼桐一面笑着道,一面偷偷扯了徐渭一把,让他不要再板着脸,省得吓坏人家小姑娘。 徐渭无奈,只得僵硬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在幼桐身边蹲下,竭力用最柔和的眼神看着两个小孩。 哥哥警觉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眼珠子转了两圈,仿佛在琢磨着她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先把小姑娘抱出洞,自个儿才出来。 幼桐刚刚准备开口,徐渭忽然警觉地往门口方向看过去,幼桐心中一动,屏气凝神地侧耳倾听,果然听见有马蹄声由远而近,竟似朝她们这个方向来了。 “你护着他们,我出去看看。”徐渭轻轻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放心,自个儿则起身快步朝庙门口走去。庙门口系着他们的马,若后面来的真是追兵,肯定瞒不住,唯有先下手为强,悉数灭了才能保住暂时的安全。 幼桐心中也如明镜一般,晓得徐渭这一出去免不了一场恶战,却不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追兵,他一个人敌不敌得过。不知是她面上的焦躁太明显,还是面前这两个孩子太敏感,小男孩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夜色,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已明显有了马蹄的声响。 “有人追杀你们?”小男孩问道。 “嗯。”幼桐寻到方才的机关,狠狠摁下去,将方才那洞口打开,“你们先进去躲一躲,若是我们招架不住,还得连累你们。” 小男孩认真地看了看她,又看看怀里的妹妹,抿嘴点了点头,抱着小姑娘复又缩进洞里去。 安置好两个孩子,幼桐摸出怀里的匕首来赶紧去找徐渭,才走到门口处,就瞧见徐渭沉着脸进了屋,刀早已入了鞘,身上湿淋淋的,有淡淡的血腥味。外头的声音却是已经消失不见了。 “都清理干净了?”幼桐朝外头看了一眼,漆黑的夜里,只有风雨声。 “嗯,”徐渭淡淡地应了一句,伸手将她环在怀里重重地抱了一会儿才松开,越过她看了一眼后头,低声问道:“他们两个呢?又藏起来了?” 幼桐点点头,回头将机关打开,复又把两个小孩放出来。 那个男孩再瞧见徐渭时脸色就有些不一样了,眼睛亮亮的,带着一股子热切,“你…你会武功?” 徐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道:“那又怎样?” 男孩激动得声音有些发抖,道:“你…能不能…能不能教我。” 徐渭和幼桐对视了一眼,齐齐地叹了一口气。不消问,他们几乎都能猜到发生过什么事。但徐渭还是一连严肃地问道:“你学武功做什么?” 男孩眼中顿时闪过怨愤仇恨之色,咬着牙,厉声回道:“我要找那些匈奴人报仇,我要杀了他们!”说罢,眼一红,居然有眼泪如掉线的珠子一般落下来。小男孩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把眼泪擦掉,哽了哽脖子,一脸倔强地道:“他们杀了我父母,我要找他们报仇。” 这却是徐渭早就料到的,边疆这边,如他们这样的孤儿,不知道有多少。 “就凭你?”徐渭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目中一片冰冷,许是鄙夷,许是轻蔑。男孩顿时被激怒了,一骨碌站起身,急道:“我…我不怕吃苦,只要能杀得了那些匈奴猪,我做什么都行!” “你能杀几个人?”徐渭冷笑一声,继续道:“你而今这年岁,骨头都长硬了,便是舍得下苦功夫去练武功,也难有大成,最多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杀了这三五个人你又能怎样,大仇就能报了?你若是与那些匈奴人打斗时丢了性命又怎么办?你这妹子又打算如何安置?你们家的香火还要靠谁来延续?” 徐渭那一句句话就跟刀子一般剜心,男孩到底年岁小,怎么承受得住,咬牙想反驳两句,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里一乱,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掉。小姑娘怯怯地瞧着他,心里怕得很,见他在哭,自己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幼桐晓得徐渭的意图,这会儿也不插话,只静静地在一旁坐着,低着脑袋时不时地往火堆里扔柴火。火烧得旺旺的,屋里也照得敞亮,男孩脸上的表情也都清清楚楚,眉头皱着,双目圆睁,紧紧咬着唇,身上微微发着抖,脸上一会儿苍白,一会儿铁青,难看得紧。 徐渭看了他一阵,琢磨着火候差不多了,才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你生为男儿,蒙此冤仇欲报仇雪恨并不为过。只是,就算要报仇,也不能任性妄为,丢了性命不说,反而连累了旁人。匈奴人凶残好杀,这边疆的百姓,谁不是恨他们入骨,可你杀得了一两个,他们还是十个百个,杀得了十个百个,他们还有数万大军。唯有将他们赶出西北,才能护得这一方平安,我西北的百姓才能过上太平日子。” 男孩显然也是个聪明的,哪里听不出徐渭话里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问道:“你是让我去投军?” 徐渭笑道:“如何?可愿随我去西北大营,日后驰骋沙场,杀尽这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匈奴人?” “我去!”男孩斩钉截铁地回道,但很快面上又闪过一丝犹豫,“那…那西北军可会收我?还有我妹子,她年岁小,不会照顾自己,我怕她——” “这些事我们回去再说。”幼桐赶紧出声道:“耽误之急,还是仔细琢磨怎么逃回去才是。” 徐渭却是笑起来,眯着眼睛瞧着她道:“左右你心里头都有了计划,不如说出来让我们都听听。” 早就晓得瞒不住他,幼桐抿嘴一笑,朝两个小孩道:“我和相公二人得罪了匈奴单于,这一路上被人追杀,如今巧遇两位,不如索性作个伴,一路上也好相互照应。”那单于只道他们两个是一对年轻夫妻,怎会料到这一行会忽然多冒出来两个。到时候她跟徐渭变换个妆扮,扮作一对中年夫妻,带着两个孩子去求医或是投亲,多少能迷惑一些人。 那男孩子却是不懂的,只听到幼桐说要带他们一起回去,立刻欢喜起来,一口答应下来。晚上徐渭不免要对他们兄妹俩一通细问,才晓得这两个孩子姓姜,男孩叫姜明睿,女孩叫姜静娴,他们的父亲原本也是个读书人,后来因家世败落才弃而从商,来西北一带专做皮毛生意。 生意做大后,姜老爷便将妻子和一双儿女都接了过来,算是共享天伦。谁料到他这家业竟被匈奴人给瞧上了,三月里带着一大伙匈奴兵将姜家洗劫一空,府里上下几乎被杀光,也是姜家下人忠义,好不容易才将这一双儿女给送了出来…… 第二日天亮后,他们两个便领着两个孩子一起进了乌岗县城。 幼桐里衣里缝着银票,徐渭临走时也带了些碎银子,倒是不愁没饭吃。因晓得这一路上定有追兵围堵,二人反倒没那么急了,进城后先找了个客栈住下,养足了精神再说。 进城后幼桐先去成衣铺子里买了几身干净衣服回头给那两个孩子换上,待两个孩子洗净了手脸从屋里出来,幼桐和徐渭顿时眼前一亮。虽说这些天遭了些罪,略嫌瘦削了些,但这眉眼五官却是标致得很,活生生地一对玉人儿。 她和徐渭也变换了装束,在幼桐巧手装扮下,二人顿时老了十岁,徐渭对着镜子瞧了半天,终于放下心来,笑着道:“这模样,怕是我娘也认不出来了。我却不晓得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幼桐笑道:“以前在庙里头闲着无聊,总爱学这些东西,师傅还说尽是些歪门邪道,没料想到居然还能派得上用场。”她面上是一片笑意,可听在徐渭的耳朵里却怪难受,她堂堂的嫡出大小姐却常年守在庙里头,那些日子却不晓得怎么过来的。余家老头子,却是便宜了他。 在城里好好歇了一天后一行人方才启程,这回却是堂而皇之地买了辆马车并一大堆的衣服行李,吆喝着出的城。城门口已经贴了他们两个的画像,有守卫一个接着一个地察看,尤其是年轻的男女,更是看得仔细。待他们的马车出城时,那守卫却掀开车帘子瞧了两眼,就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87、意外 八十七 原本以为出了乌岗县城就一路平顺了, 谁晓得才出城门, 徐渭就叮嘱道:“晚上我们就到了拉日县地界,那里的城守乌敏是我的死对头,对我恨之入骨。而今我们的画像一贴出来, 怕是我的身份也瞒不住,拉日县不好过。” 连徐渭都这么说了, 那自然是严重,幼桐听得心里头也沉甸甸的, 两个孩子也察言观色, 见他们二人面色沉重,也都不说话,马车里安安静静的, 气氛格外凝重。 徐渭生怕吓着她们, 赶紧又笑着道:“我不过是事先提个醒儿,照我们而今这样子, 便是我娘也认不出来, 更何况是乌敏那老匹夫。”说罢,又嘎嘎地笑了两声。 大家却不笑,直愣愣地瞧着他。徐渭摸了摸鼻子,怪不自在,想了一会儿, 还是正色叮嘱道:“若是果真被他认了出来,我们也没有别的路走,只能突围。他们人多, 到时候我们定然敌不过,也照管不到明睿和静娴。若是路上走散了,你们也不去惊慌,先去城里最大的客栈等着,若是我们能来自然过来接你们。若是等不到,兄妹两个就去车行里租辆马车直接回去。” 明睿睁大眼认真看着徐渭,使劲点头。他是个懂事孩子,想来早已从徐渭和幼桐的对话中猜出了他们的境况,并没有因为徐渭打算抛下他们而表现出任何的抱怨和不满。幼桐见他应了,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路上要注意的细节,如何挑选车行,如何防止被人骗等等,最后,又塞了些银两给他们两个,让他们路上花。 天黑前总算到了拉日县,进城的时候倒没出什么岔子,很顺利地就在东城门附近寻了个客栈住下。又让店里伙计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准备第二天出发的时候再用。 但是,当天晚上搜查的人就到了,外头房间的门敲得震天响,徐渭和幼桐立刻就握住了刀。 徐渭贴到门边仔细听,楼上楼下一片喧闹,官差的吆喝声到处都是,还有破口大骂的、哭闹的,吵得整栋楼都快掀翻了去。“乌敏好手段,竟是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人。”徐渭苦笑摇头,朝幼桐道:“楼下不管男女老少,但凡是中原口音的都被赶了出来,我们只怕也逃不过。” “那怎么办?” 徐渭拔出手里的长剑,冷笑,“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 幼桐心里明白他这是不愿牵连旁人,苦笑一声,轻轻敲了敲隔壁明睿他们的房门,示意他们不要妄动,自个儿则跟着徐渭一起抽出了长剑。 徐渭推开窗户,朝院子里大吼了一声,而后一手持剑,一手牵着幼桐,从楼上一跃而下。他不是满脑子热血的傻子,自然不会直接冲着那些官兵去,露了个头后就赶紧拉着幼桐朝外头的小巷子里钻。 那些官兵见状,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纷纷朝他们的方向追过来。徐渭和幼桐身手好,动作快,三两下便将那些人甩在了身后。可这地儿他们到底不熟,才跑了没几步,前头巷子里又冲出一伙人来。 二人躲闪不及,索性挥剑直冲上去。二人虽都有一身好武艺,但徐渭是从腥风血雨的战场中熬出来的,浑身透着一股子杀气,那剑法也都是杀人的剑法,每一剑下去都带出一串血花,一声惨叫,简直犹如厉鬼再世。相比起来,幼桐的剑法虽曼妙好看,却远不如徐渭那般实用,只将敌人杀得连连后退,浑身挂彩,却是没有死人。 “下手要狠!”徐渭杀光了围在自己身边的敌人后,又赶紧冲去幼桐身边帮忙,干净利索的两剑就立刻将面前那两个敌人送了命。“我们没有时间和他们磨,一会儿又有人追上来了。”他的话才刚说完,就听见后来又传来了脚步声,二人顾不上说话,赶紧牵手就跑。 这里的巷子密密仄仄的,一走进去就分不清方向,每每好不容易才将身后的追兵甩开,前头又冒出来一队,害得他们两个不得不大开杀戒,不多时,两个人身上就已染了一身的鲜血,暗红暗红的,煞是吓人。 “这么跑不是办法。”好不容易杀退了面前的敌人,徐渭重重地喘着气道:“他们人多,我们再这么杀也杀不完。照着么下去,还没逃出去,人就先累死了。”从客栈里出来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先后跟四批敌人厮杀过,数不清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晓得剑刃都钝了,砍起人来远不如先前那般利落。 “那——”幼桐抬头看一眼头顶,狭长逼仄的走廊里,只有一片长长的天。“要不我们上房顶?”二人忽然异口同声地说道,而后噗嗤一笑,双手紧握,相互借力,一跃就上了屋顶。 因是夜晚,他们两个穿得衣服又暗,小心翼翼地趴在楼顶上竟然无人发现,好歹就这么过了一夜。 但第二日城里的守备显然更森严了,几乎是三步一岗、五步一防,他们两人根本无路可走。可眼看着天越来越亮,行迹越来越难隐藏,敌人在附近搜不到人,自然会想到屋顶上头来。 “看来那乌敏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逮到我们俩了。”幼桐从怀里掏出两个干馍馍,一块递给徐渭,自己啃了一块,苦笑。 徐渭也摇头,“换做我是他,也会这么做。” “那而今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真栽在了这里。若是连西北军统帅都被匈奴人给抓了,那么这场仗还要怎么打下去。他们两个,势必成为国家的罪人。若真落在了敌人的手里,还不如自己了断算了。只是——一想到京城里的阿宝,幼桐的心又一下子软了下来,阿宝阿宝…… “怎么了,你?”徐渭见她的眼眶忽然就红了,顿时着急起来,赶紧把馍馍放到一边,伸手摸了摸幼桐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哭了?” 幼桐不做声,眼睛红红的眨巴了几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想阿宝了,不知道她现在家里头怎么样?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奶,有没有想我。” 一说到阿宝,徐渭的身子也顿时僵住不动了,他的女儿,从出生到现在,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不曾亲手抱过她一回,更不知道她长得像谁。若是他们折在了此处,阿宝,日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没事,我们一定能逃出去。”徐渭紧握住幼桐的手,一字字地说道,他的语气是那么笃定,那么确信,这多少让幼桐心里安定了一些。 二人草草地吃了些东西,徐渭便牵着她往城南走,方向十分明确。 “我记得这边有我们的人。”徐渭道,其实他心里头也不是很确定,毕竟这边的探子是最近新安插的,是程老将军的旧人,只传过几次消息,他自己却是从未见过。 小心翼翼地躲过官兵的明岗暗哨,实在躲不过了就悄无声息地干掉了两个,最后终于到了城南的一个绸缎铺子门口。他们两个人浑身是血,自然不好从大门进,偷偷地从围墙翻了进去,正巧落在后院的小花园里。 院子里极安静,除了虫鸣鸟叫就只有不知哪间房里传来的算盘声。徐渭和幼桐交换了个眼神,二人轻手轻脚地循着声音走过去。 门关着,二人在窗口听了一阵,除了算盘的声响外没有旁的声音,屋里应该只有一个人。徐渭正欲推门进屋,忽听得屋里有人高声说道:“门外的朋友不妨进屋说话。” 这声音一入耳,不止徐渭,就连幼桐也顿时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诧。这声音——若是他们两个都没有听错的话,赫然是早该战死的沈三的声音。可是,他又如何来了这里? 徐渭沉着脸推开门,幼桐紧随其后。窗前的书桌边,低着头打着算盘的那个年轻男子,不是沈三又是谁。 沈三似乎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他们二人,面上同样是惊诧的神情,霍地站起身,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们两个,嘴微张,想开口说话,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根本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你们…”过了许久,沈三终于回过神来,喃喃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哦,对了,难怪外头乱成那样,原来是你来了。” “你不是死了吗?”幼桐这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她这话说得,倒像是自个儿一门心思盼着他死似的。但沈三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奔到门口,开门朝四周探看了一番。 徐渭见状低声道:“我们过来的时候四处看过,没有人跟过来。” 沈三这才关上门,看着他俩浑身血污的衣服皱起眉头,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拉日县?” 徐渭也不瞒他,简要地将他和幼桐潜入单于府邸的事说了一遍。沈三听罢,脸上忽明忽暗,最后气得忍不住直跺脚,怒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匈奴人有多恨你,还自个儿送上门来,若真出了事,看你要如何收场?” 徐渭只是笑,幼桐心里头却是七上八下的,一直琢磨着沈三死而复生的事儿,总觉得他不可信。 “你们且先留在书房,哪里也别去!”沈三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两眼,咬咬牙,恨恨地道:“我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看能不能找机会送你们走。”说罢,又瞥了幼桐一眼,低头而去。 等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幼桐这才狐疑地拉着徐渭问道:“沈三诈死?到底怎么回事?” 徐渭回道:“他诈死的事我却是早已猜到了一二,只不过,此事恐非他自己的计划。之前他兵败上关,的确折了近千名兄弟,自己也受了重伤,尔后便传出战死的消息,可尸首却是一直没寻到。不止如此,当日随他一齐失踪的,还有沈家的家将沈德海,那位不是旁人,正是大公子的心腹——” 他说到此处幼桐已猜到了他的意思,顿时目瞪口呆,赶紧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过了好久,她才结结巴巴地小声道:“你…你是说…这事儿…是…是大公子…” 徐渭嘴角泛起浅笑,“沈三到底是太嫩了些。” 幼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88、最后... 八十八 二人暂且在沈三的铺子里歇下, 期间来过两次官兵搜查, 他们俩藏在密室里,都顺利地躲过了。但城里还是搜得紧,沈三不让他们出门, 说总要等风头过了再说。 徐渭自然晓得城里的境况,老老实实地在府里头待着研究他从单于书房里摸出来的东西, 连房门都不出。幼桐也在一旁陪着,时不时地给出点意见。 这次徐渭摸出来的东西够多, 装了满满的一包袱, 除了军中奸细写给单于的信笺外,还有西北地图,匈奴城防等重要军备情报, 可以说是大有收获。可幼桐的心里头总想着沈三的事, 好几次徐渭跟她说话她都没听到,眉头微蹙,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渭没好气地捏了她一把脸, 神色有些古怪地问道:“你想什么呢?” 幼桐眨巴着眼瞧着他,仿佛在犹豫是不是该跟他说,眼见着徐渭脸上开始有些不好看,她赶紧讨好地朝他笑,拉着他的袖子晃来晃去, 腻着声音道:“我就是在想大公子,没想到他看起来温温和和、不言不语的,使起手段来真是狠, 让人无路可退。”相比起大公子来,她以前的那些小手段简直就跟小儿科差不多。 徐渭道:“你也不看看他是谁?南疆一地,数十年来一直战乱,直到他驻守,这才安定下来。若不是有真本事,朝廷怎会重用他这样的世家子弟。他若不是出身沈家,也段不至被人这般压制,也不会使出这样的手段。他的军事天才,便是我,也是有所不如的。”说罢,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显然对大公子的境遇竟万分抱屈。 幼桐万万没想到她一句话居然能引来徐渭的这一番感叹,在她的心里头,这世上自然没有比徐渭更厉害的人物了,可而今听得他如此推崇大公子,幼桐心里头居然有些怪怪的,有些不是滋味,别扭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他哪里就厉害了,不过是使些手段罢了,我也会。” 徐渭哪会不晓得她的想法,见她撅着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头直想笑,同时又暖暖的,好似吃了人参果一般熨帖,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又道:“大公子这手段可不一般,我们只瞧见他将沈三拘在此处自己得了军权,可仔细一想,沈三若不是留在这里,日后这一辈子也算是全毁了。吃了败仗原本就要问罪,沈三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哪里守得住,等回了京又有三公主的婚约束缚着,这一辈子都别想出头。反倒是留在这里还有一丝希望,那婚事自然是告吹了,虽说三五年回不去,可世事无常,以沈三的能耐,指不定哪天还真立了大功,拘了匈奴的脑袋回京去,到时候,这诈死的事又还算得了什么。” 要不怎么说这大公子非比寻常呢,这小小的一个计划竟然是一箭三雕,让人不得不折服。难怪沈三这么多年一直被大公子压得死死的,他那些小伎俩,又怎敌得过大公子的大智慧。 城里头热热闹闹地折腾了好些天,左右寻不到徐渭的踪迹,城守乌敏虽是满头雾水不晓得他到底怎么逃出得城,但城里总不能这么一直戒备着。衙门里的官兵们都熬了好几个通宵,渐渐有些撑不住,乌敏无奈,只得将官兵们分成了三班,轮流巡逻。城里的戒备,一下子就松了许多。 但沈三并没有急着送他们走,又等了好几天,直到附近几个县的风声都渐渐过了,这才让他们两个换了男装,将他们混入商队里送回去。 在城里的时候,幼桐曾托沈三去客栈找过明睿两兄妹,但并未寻到,说是他们早已离了城。幼桐心里头虽清楚他们两个只怕是已经启程回了大营,但多少有些不放心,还是徐渭一再安慰,说是明睿聪明机警,断不会出事。 跟着商队走了七天,二人才终于出了匈奴境,又快马加鞭地走了两天,才终于到了西北大营。那大营的守卫瞧见两个风尘仆仆地人骑着马往营地里奔来,起先还打算过来拦,一睁眼看清徐渭的脸,顿时惊得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顿时“啊——”地挥着手里的□□乱叫起来。 营地里的士兵不晓得他怪叫什么,只当是有人闯营,飞快地举着武器奔出来,气势汹汹。可一对上徐渭的面,他们也顿时呆住,手里的□□一扔,居然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一把抱住徐渭所骑的马,眼眶都红了,一群人欢喜得“嗷嗷——”直叫。 营地里不断有人听到动静奔到前面来,瞧见一大群人又哭又笑的,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起先还取笑人家,等问清楚了,自个儿也跟着又哭又笑起来。整个营地,一片热闹。 中帐的将军们也得了消息争先恐后地出来迎接,足足是十几个,瞧见徐渭,大男人们不好意思哭,上前冲着徐渭就是几拳头。柳将军也在队伍里,由人搀扶着,行动不便的样子。 “俺就晓得大将军您是吉人天相,俺就说么。那些匈奴蛮子,还说胡乱传什么谣言,我呸,咒人呢。” “赶明儿跟着将军,把那些蛮人打得屁滚尿流,看他们还敢乱传谣言。” 徐渭端坐马上,笑着朝他们挥挥手。大家又顿时激动起来,嘴里还高声嚷嚷着,“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去打蛮子?” “将军,这回让我做先锋吧,上回我们就说好了的。” “大家先回帐中休息,左右就这两日,我们要把先前吃的亏全都讨回来!”徐渭高声喝道,下首的士兵们闻言顿时欢喜起来,高兴地叫了几声后,听话地各回各的帐篷去了。柳将军这会儿才挤上前来,眼睛红红的,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发出一声,“将军——” “先回去再说。”徐渭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 柳将军心知他另有话说,点点头,正欲转身,忽瞥见一直站在徐渭身后作男装打扮的幼桐,不由得一愣,尔后又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多看。倒是一旁簇拥着徐渭的几个年轻将领,一直不停地朝幼桐打量,不晓得这个侍卫到底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回了营地,柳将军悄悄退了出来,先将幼桐引到徐渭的帐中休息,又仔细叮嘱她不要乱走,尔后才退了出去。 军营里没有女人,自然也没有人过来伺候。幼桐出门打了水,胡乱地擦了两把后换了衣服躺下来休息。许是这一路奔波得久了,人实在乏得厉害,好不容易到了营地,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一躺下竟然就睡了大半天,再醒来的时候,居然有些分不清时辰了。 帐里点着灯,徐渭坐在桌前看文书,听到床上的动静,他赶紧转过身来朝幼桐笑笑,道:“你醒了,饿不饿?” 他话刚落音,幼桐的肚子里马上就开始咕隆咕隆地叫,这倒是省了她回话了。 徐渭刮了她的鼻子,转身出门吩咐属下送饭菜进来。幼桐胡乱地抓了一件他的长衫穿上,袖子太长,卷了好几层,衣服宽宽松松的,衬着她的身形似乎又瘦了不少,看得徐渭一阵心疼。 “怎么样了?”幼桐问道。 她这话没头没尾的,也就徐渭听得懂是什么意思,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我心里早已有了谱,京里那边也传了消息过来,八九不离十。” 幼桐看过那奸细与单于来往的信笺,上头没有署名,也不晓得徐渭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柳他们都是些大老粗,字是勉强认得几个,想要写得那般工整却是难上加难。拢共也就这几个人,再加上京城那边的消息,自然能猜出来。只不过没有证据罢了。” “那要怎么办?” 徐渭笑,得意而自信的样子,“我们没有证据,便让他自个儿露出马脚来。”他转过头去看桌上的沙漏,摸了摸下巴,琢磨道:“照理说,也快差不多了。” 幼桐见他这般得意,心知他这会儿定是已经下了套就等着那人自己钻,忍不住摇头笑了笑。说话时帐外有人低声问道:“将军,饭菜送到了。”那人正欲进帐,被徐渭赶紧出声止住,道:“你且在门口不要进来,我出来就是。” 说罢赶紧上前接了饭菜进帐,那小兵睁大眼透过帐门缝隙使劲往里瞧,只瞧见一个隐隐约约的纤细身影,心里头顿时痒痒的,刚提起兴头来,脑袋忽然一痛,却是徐渭板着脸赏了他一个爆栗,“看什么看,还不赶紧下去。” 小兵“嘿嘿”地笑了两声,赶紧转身往回跑,一边摸脑袋还一边往回看,跑得远了,又不要命地高声问道:“将军,听说夫人长得漂亮得不得了,您也不让俺们瞧瞧。”眼看着徐渭又要瞪眼,他赶紧撒腿就逃。 幼桐用过了饭,陪着徐渭看了会儿文书,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许是因为肚子饱了,这回睡得比先前还沉,只迷迷糊糊地听见外头有喧闹的声音,还有人高声唤徐渭,然后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她翻了个身,又继续睡了过去。 到第二早晨才醒过来,怀里暖暖的有个人,睁开眼,是她熟悉的眉眼,脸庞是热的,头发乌黑,摸上去软软的,还有热乎乎的气息往她的脖子灌,真好。幼桐不想动,就这么睁眼看着他,贪婪而认真,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将他的样子刻在心里头,刻在骨子里。 看了不晓得多久,直到徐渭在她怀里翻了个身醒过来,眯着眼睛朝她笑,又猛地凑过来亲了一口,尔后手里一用力,就将她抱在了怀里紧紧贴合在一起,脸蹭着脸,胸贴着胸,每一寸都契合。 “嗯——” “什么?” “我说,过两天,我让人送你回去。” 过了许久,幼桐才缓缓抬起头,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中有愤怒有伤痛。徐渭顿时觉得好想有刺扎着他的心口,一阵痛,张张嘴还待再开口,幼桐手里使劲,猛地将他推开。 徐渭不敢看她,硬着头皮道:“你放心,我也就半年,不,三个月就能回去。军营里不能留女人,这规矩不能破。” 幼桐咬唇瞪着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过,看得徐渭心里发酸,可终究还是忍住了没说话。 幼桐赤着脚从床上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自顾自地寻了件衣服穿上,拢了拢头发,等到徐渭发现不对劲赶紧过来拉的时候,她已经一转身出了帐。徐渭大急,胡乱地套了件披风就赶紧追出来,外头只见来往巡逻的士兵,哪里还有幼桐的影子。 所幸他追得快,幼桐走得也不远,徐渭趿着鞋披散着头发一路狂奔,终于在营地大门口追上了她,也不管旁人怎么瞧了,他抓紧了她的手就往里拽。 “你放开!”当着士兵们的面,幼桐不好做得太过分,直到进了帐内,她才气愤地甩开他的手,脸气得苍白,抹了一把,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湿了。 从他们认识以来,徐渭头一回见她发这么大的火,也晓得自己太急伤着了她,可有些事情,不是他说怎样就能怎样的。 “我明天——不,下午就走。”幼桐的嘴唇被她咬得微微发白,忽然又自嘲地笑出声来,不看他,倒头在床上躺下,又扯上被子盖住脑袋,闷闷地不作声。 徐渭生怕她哭,想好好说几句甜言蜜语来哄一哄,可嘴巴又笨,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得靠着她身边躺下,伸手环住她的腰身,紧紧靠着。 “昨儿晚上我们把那细作给逮了,”徐渭一只手撑着上身,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处,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你猜是谁?大家谁也没想到,居然是程上将军的侄子,去年才来的大营,没想到他居然会做这样的事。大伙儿群情激奋,都嚷嚷着要把他就地正法替枉死的弟兄们报仇……” 幼桐左右不理他,直到下午时,有人过来禀告说营地外有两个小孩求见,她这才想起明睿和静娴的事,赶紧出来招呼。 这两个孩子都干干净净的,显然事先收拾过一番后才来求见。许是被周围这些粗嗓门的大个子吓着了,神情有些不安,直到瞧见徐渭和幼桐二人进来,他们两个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站起身,恭恭敬敬朝徐渭二人行了一个大礼。 幼桐瞧见他们俩安然无恙也甚是高兴,上前牵了静娴的手嘘寒问暖,又问她路上可顺利,静娴低着头俱一一答了,时不时地又朝明睿看一眼,罢了小声问:“夫人,我可不可以跟我哥一起投军?” 不等幼桐说话,明睿已经抢过了话头道:“你胡闹,这军营里头全是男人,你一个女孩子家来凑什么热闹。以后就在镇上好好待着,我挣钱养你。” 静娴眼巴巴地看着幼桐,一脸期待。幼桐却只是叹了口气,抚摩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军营里有规矩,女孩子不能留,明儿我就启程回京,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不然,日后你哥哥投了军,就要守营地里的规矩,如非假日决不可轻易出营。” 静娴不说话,回头看明睿,显然不知该怎么办。还是明睿懂事些,赶紧跪在地上给幼桐磕了个头,郑重谢道:“舍妹不懂事,日后还请夫人多教导。”方才进营地的时候,他已经隐约猜出了徐渭的身份,能把静娴托付给大将军夫人,不论是教养还是日后的婚嫁都比跟在自己身边好太多。 静娴见哥哥跪下,自己也跟着跪了下来。幼桐赶紧将他们两个扶起身,又柔声安慰了一阵。徐渭则一直沉着脸,等他们的话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唤了个小兵进来,将明睿领了下去,算是正式地将他给收编了。 晚上幼桐还是不跟徐渭说话,任由他怎么哄也不理他,第二天大早就带着静娴收拾东西回京。徐渭心里头也难受,一步不离地跟着她,总想哄着她笑一笑才好。可越是要到了她要走的时候,他连自个儿都笑不出来了。 一路送到营地外的五里亭,幼桐仍旧板着脸,牵着静娴的手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徐渭在路口看着,心里像刀割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口中喃喃:“回头看看我,回头看我一眼——” 仿佛奇迹一般的,那马车走了一程忽然停了下来,徐渭的心猛地一提,只见幼桐提着裙子从马车上跳下来,迈开步子朝他猛奔。徐渭愣了一下,赶紧往前冲去…… “三个月,我等你三个月。”幼桐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若是你三个月还没回来,我一辈子不理你。” ————— 九个月后 西北军大捷,班师回朝。 徐家上下齐齐地站在府门口迎着,远远地瞧见队伍过来了,徐夫人赶紧让下人点上鞭炮,一时间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 徐渭在离府门十步远的地方下了马,瞧见徐老爷和徐夫人,眼睛顿时有些发酸。徐夫人到底忍不住,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心疼地上前摸着他的脸好生打量,看罢了又直哭:“瞧瞧你,又瘦了。这都是遭什么孽哦。” 徐渭忙道:“无妨的,回头好好吃几顿,就补回来了。”说话时,他眼珠子不住地四处转,却没有瞧见心里头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瞧瞧这是谁?”徐夫人招呼着雅竹将阿宝抱上来,柔声哄着她道:“阿宝,记不记得奶奶教你的话,快叫爹。” 阿宝睁着一双大眼睛瞧着徐渭直笑,嘴里咿咿呀呀地,极不准确地一会儿叫“奶奶”,一会儿叫“娘”,却偏偏不肯叫爹。 徐渭好不容易见着女儿,心里头只有欢喜的,哪里会恼她这点小事,亟不可待地伸手想要去抱她,小阿宝嘻嘻地朝他笑了两声,忽然一转身,紧紧地抱住了雅竹,怎么也不肯让徐渭抱。 徐渭的手呆呆伸在半空中半天不动,徐夫人瞧着心里头也难受,赶紧打圆场道:“阿宝认生,头一回见你,不要你抱也不奇怪。以后你多陪陪她,自然就好了。” 徐渭干干地笑了两声,说不难受是假的,只伸手在小阿宝嫩嫩的脸上蹭了蹭,仿佛不经意间问道:“娘,幼桐怎么不在?” 徐夫人的脸上顿时现出古怪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你媳妇儿身子有些不爽利,在床上躺着。” “身体不舒服?”徐渭心中一紧,神情顿时紧张起来,“她生病了?怎么信里头也不提一声。”若是早晓得她病了,他哪里会跟着大军一起回来,早就快马加鞭赶回京了。 徐夫人咳了两声,不自然地道:“那个…你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徐渭这会儿终于发现她神色不对了,心里头更加惶恐不安,只道是她害了什么大病,要不然徐夫人怎会这样的异色。也不再多问,赶紧加快了步子往里院奔去。 “幼桐——”徐渭猛地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她窗前,正欲开口说话,忽瞥见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顿时怔住。 “你这混蛋!”幼桐睁开眼瞧见是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拿起手边的书就朝他扔了过去。“你怎么现在才回来,生第一个你就没赶上,是不是第二个也让我孤零零的一个人生。” “不是啊,幼桐,这怎么——”徐渭猛地一拍手,恍然大悟,“这…这是在那里的时候。” 可不正是在单于府里的那几个晚上缠绵时留下的。只可怜幼桐回了京,没多久就大了肚子,府里人虽晓得是怎么回事,可京里的旁人却不晓得,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徐渭又不在京里,这事儿哪里说得清。害得幼桐在府里头拘了足足□□个月,连门都没有出,难怪她一脸怨气了。 “这——好事儿啊。”徐渭欢喜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忘形地“哈哈”大笑了几声,忍不住道:“这出去打了一场仗,居然添了两个娃,哈哈……啊,幼桐你怎么了!娘!娘!”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