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剑舞翩跹》 1、往事俱成空 “娘……”,女孩的声音撕心裂肺,跌跌撞撞地试图追上去,手指紧紧攥着的母亲的衣襟只剩下一片衣角,不远处容貌清丽的少妇被几个虎狼大汉挟持着,挣扎地对女孩喊叫,“翩跹,活下去,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我的翩跹,是世界上最单纯,最快乐的女孩……”。 寒冷依旧没有退去,却有一丝暖意传来,翩跹从噩梦惊醒,远处似有似无的笛声传来,花气袭人,让人不愿动弹,那人已经死了,母亲的仇也报了,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就这样吧,谁知酥酥麻麻的感觉传来,眼前一亮,翩跹只见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拿着一方丝巾擦拭着她的……剑身?这一惊非同小可,自己竟是化成了一柄剑,若是下了十八层地狱,倒是应当,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是意外?还是惩罚?这,又是哪里呢? 呀,那洁白的丝巾不知按到了何处,痛楚传来,翩跹想要皱眉,却讶然想起自己已经没有了人身,薄怒泛上心头,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在心中默默咒骂那个登徒子,倒是忘了追究自己现下的情形。 叹气声传来,心随意转,翩跹看见斜倚在一张用长青翅编成的软椅上的男人,梳着奇怪的小胡子,说:“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身上的丝巾停滞了一下,清冷的声音传来,“没有。”很好听的声音,像天池的水,清澈而寒意彻骨,听声辩位,应该是自己这把剑的主人,或许能从这两人的对话能听到些东西,翩跹不禁起了兴致,仔细听起两人的对话来。 “你真的已完全满足?” “因为我的要求并不高。” “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求过人?” “从来没有。” “所以有人来求你,你也不肯答应?” “不肯。” “不管是什么人来求你,不管求的是什么事,你都不肯答应?”小胡子男人似乎有些哀怨。 “我想要去做的事,根本就用不着别人来求我,否则不管谁都一样。” “若有人要放火烧你的房子呢?”翩跹仿佛能看见小胡子男人在磨牙。 “谁会来烧我的房子?” “我。” 这柄剑的主人笑了,却似乎带着几分讥讽。 小胡子男人咬了咬牙,说:“我这次来,本来是要你帮我去做一件事的,我答应过别人,你若不肯出去,我就放火烧你的房子,烧得干干净净。” 这人倒是有趣,翩跹历世十三年,第一次听说求人是这样求的,只是……这到底是哪里呢? 这次,过了很久才又听到剑的主人的声音,“我的朋友并不多,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两三个,但你却一直是我的朋友。” “所以我才来求求你。” “所以你不管什么时候要烧我的房子,都可以动手,也不管从哪里开始都行。我后面的库房里,有松香和柴油,我建议你最好从那里开始烧,最好在晚上烧,那种火焰在晚上看起来一定很美。” 这两人倒是登对,一个要烧,一个也不拦着,不过,这对话怎么这么熟悉呢? 小胡子男人忽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大通、大智这两个人?” “听说这世上还没有他们答不出的问题,天下的事他们难道真的全知道?” “你不信?” “你相信?” 小胡子男人笑得有几分诡秘,“我问过他们,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你,他们说没有法子,我本来也不信,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倒真的了解你。” 这是激将?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呢,再冷心冷性翩跹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报仇之后逐渐显露出小女生八卦的天性。 “这次他们就错了。” “哦?” “你并不是完全没有法子打动我!” “我有什么法子?” “只要你把胡子刮干净,随便你要去干什么,我都跟你去。” 等等,胡子……两撇小胡子……大通大智……难道……那个坐没坐相的男人竟然是陆小凤?这是那本书?翩跹自幼学剑,对武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虽然训练、任务繁忙,闲暇时也会翻些小说,自然是武侠居多,偏好的故事中中便有着一套《陆小凤传奇》,同是用剑之人,翩跹对以剑术为生命的最高追求的西门吹雪颇有几分好感和战意,对面那人是陆小凤,如此想必自己这柄剑的主人便是西门吹雪了,若是对一柄剑来说,当真没有更好的归宿了,只是,翩跹轻叹,我也是一个用剑之人啊…… 2、近距离接触 去掉那两撇小胡子,陆小凤看起来反而精神了些,只是那哀怨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大男人身上,委实有些令人发笑。西门吹雪送陆小凤出庄,被收回剑鞘的翩跹则在思考“剑生”,五感并没有被完全剥夺,却也没有所谓能眼观八方的灵识,所幸虽然不能离开剑身,但感觉并未与人身时相同,否则剑柄被握住时,被握住的岂不是……,慌忙忘记那羞人的念头,翩跹继续探索自己的寄身之处,剑只是一把正常的长剑,剑中别有洞天的妄想破灭,被封在剑鞘中,吸收日月精华也没有了可能,所以,自己只能也只要扮演一把普通的剑了,翩跹不禁有些沮丧,转念一想,虽然受限颇多,但是既可围观剧情,还可以偷学剑神大人的剑法,只要不露出破绽,也算是单纯快乐的剑生吧。 天边晕上淡淡的霞,描金桐漆小案设着清水,还有数枚剥了壳的白煮蛋,被苍白的手指执起,送入淡粉色的唇,因为跪坐的缘故,白色的衣角披散在榻上,被暮色染上几分浅绯,肴核既尽,便有侍女端盆捧巾伺候他净面盥手,望在翩跹眼中,便是一幅绝美的画卷,令人迷醉,直到骤然的失重感打断这份美景。 西门吹雪步入桃花林,身边的侍女奉上长剑,疏星升起,一弯蛾眉般的下弦月,正挂在树梢,被再次拔出剑鞘的那一刻,翩跹屏住了呼吸,月光下,雪亮的剑身竖在男子眼前,极薄的锋刃上流淌着沁脾的凉,剑柄上熟悉的温度让翩跹激动地战栗着,一片花瓣悠悠地落下,剑起,银色的剑气霎时逼散了月色的清辉,不知是银光附着白衣,还是白衣随着银光,在缤纷的落英中,并不见桃树摇摆,只见衣袂翻飞,翩若惊鸿。 最后一片花瓣落下,西门吹雪自去沐浴更衣。翩跹一直沉浸在那般契合的心境中,回味那精妙的剑法与轻功,直至被放回床头,才找回了神智,打量起主人的房间,透过鲛绡宝罗帐隐约可以看见书架倚墙而立壁,被散发着油墨气息的书卷填满,黄梨木雕花大椅摆在案几前,别的却是看不真切了。 如瀑青丝披散在肩背上,早已被内力烘干,那人款款走来,双眸比漫天星辰更加耀眼,被侍女服侍着脱去缎靴并着外袍,仅着一身纯白里衣,在翩跹眼前沉沉睡去,冷峻的面容略略舒展开来,竟有几分婴儿的纯真,翩跹不觉看呆了。 次日清晨,西门吹雪依例练剑后,吩咐管家准备出门,从燕北前往山西,赴陆小凤之约。 3、并肩作战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山西最有名的莫过于汾酒,汾酒最有名的莫过于杏花村。西门吹雪不饮酒,但他的住处却飘着清冽的酒香,绕过精致的庭院,便能看见杏花村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西门吹雪到山西的第三天,陆小凤接到了珠光宝气阁的帖子―万梅山庄的消息一向很灵。 西门吹雪正在沐浴,碧色的清水被大理石围住,漫成一方圆池。苍白的肤色在淡淡的雾气中被染上淡淡的粉色,栊翠阁的胭脂姑娘捧着洁白的浴巾擦洗着那完美的弧线,雾气凝结的水珠从两扇形状优美的肩胛骨中央缓缓滑落。木制的托盘盛着冻石巴叶杯随着水波荡漾着,杯中的茶却已经凉了。 翩跹从未这么庆幸自己现在是一把放在剑鞘中的剑,这才可以对着这一幕不面红耳赤的奔逃出去。线条流畅而不夸张的肌肉,修拔颀长的身躯,窄窄的腰身柔韧有力,再往下……翩跹困窘地移开视线,却对上了胭脂姑娘媚到骨子里的眼波,心中不由生出了几分厌恶,见西门吹雪并没有看向胭脂,方才好些。 尽管刚被城中最有名的头牌们服侍过,西门吹雪身上并没有一丝庸俗的脂粉气,而是带着淡淡的茉莉清香。他坐在平稳的马车上细细擦拭着自己的剑。他要去杀一个人,一个应死之人。翩跹曾经是一个杀手,而现在她是一把杀人的剑,她知道会有人将死在她的剑锋下,剑在剑鞘中微微战栗着,带着对血的渴望。 珠光宝气阁中的水阁里,阎铁珊正要拂袖而去,门外忽然有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道:“他们还不想走,你也最好还是留在这里!” 阎铁珊瞪起眼,厉声喝问:“什么人敢如此无礼?” “西门吹雪!”这名字本身就像是剑锋一样,冷而锐利。 阎铁珊竟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突然大喝:“来人呀!” 窗外立刻有五个人飞身而入,发光的武器――一柄吴钩剑、一柄雁翎刀、一条练子枪、一对(又鸟)爪镰、三节镔铁棍。五件都是打造得非常精巧的外门兵刃,能用这种兵刃的,无疑都是武林高手。 西门吹雪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的剑一离鞘,必伤人命,你们一定要逼我拔剑吗?” 五个人中,已有三个人的脸色发青,可是不怕死的人,本就到处都有的。 突听风声急响,雁翎刀已卷起一片刀花,向西门吹雪连劈七刀。三节棍也化为一片卷地狂风,横扫西门吹雪的双膝。这两件兵刃一刚烈,一轻灵,不但招式犀利,配合得也很好,他们平时就常常在一起练武的。 西门吹雪的瞳孔突然收缩,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剑气纵横间,仿佛能听见女孩清脆的笑声,交错的身影分开时,雁翎刀斜插在窗棂上,三节棍已飞出窗外,练子枪已断成了四截。剑□□的时候,剑尖还带着血。 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一滴鲜血就从剑尖上滴落下来,无人注意的地方,银白色的剑身染上了一丝绯色。 西门吹雪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一双冷漠的眼睛,却已在发着光,冷冷的看着阎铁珊,冷冷道:“你本该自己出手的,为什么定要叫别人送死!” 阎铁珊冷笑道:“因为他们的命我早已买下了。” 他一挥手,水阁内外又出现了六七个人,他自己目光闪动,似已在找退路。 有的人杀了人之后会很兴奋,有的人却会更加冷静,西门吹雪是后者,而现在的翩跹无疑是前者,七个人瞬间便被洞穿了咽喉,躺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温热的鲜血刺激了翩跹,她需要更强的对手的血,没有人再冲上来,剑尖却微微颤抖着,西门吹雪心中一动,转过身来,正看见苏少英对花满楼攻出第二式连环七剑,冷冷道:“这个人既然也是学剑的,为什么不来找我?” 苏少英的脸色忽然苍白,“格”的一响,连手里的牙筷都被他自己拗断了。 西门吹雪冷笑道:“传言中峨嵋剑法,独秀蜀中,莫非只不过是徒有虚声而已?” 苏少英咬了咬牙,霍然转身,正看见最后一滴没有染上剑锋的鲜血,从西门吹雪的剑尖滴落。他挑了一柄重剑,想凭着他年轻人的臂力,用沉猛刚烈的剑法,来克制西门吹雪锋锐犀利的剑路。 翩跹已然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她的眼中只有苏少英刀法一般大开大阖的刚烈剑势,西门吹雪的眼睛也亮了,看见一种新奇的武功,他们就像是孩子们看见了新奇的玩具一样,有种无法形容的兴奋和喜悦。 他们静静等待着,激动却冷静克制,直等苏少英使出了三七二十一招,他们才出手,西门吹雪已经看出这种剑法的漏洞,也许只有一点漏洞,但一点漏洞就已足够,剑光一闪,就已洞穿了苏少英的咽喉。 剑尖还带着血,西门吹雪轻轻的吹了吹,血就从剑尖滴落下来。他凝视着剑锋,目中竟似已露出种寂寞萧索之意,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样的少年为什么总是要急着求死呢?二十年后,你叫我到何处去寻对手?” 花满楼忽然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杀他?” 西门吹雪沉下了脸,冷冷道:“因为我只会杀人的剑法。” 是的,我们都是杀人之人,也都是杀人之剑,一剑刺出,就不容任何人再有选择的余地,连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所以,这才是我会成为你的剑的原因么,翩跹在心中默念。 剑身上的绯色缓缓退去,一同退去的是翩跹心中的杀意,她回味着之前并肩作战的过程,与西门吹雪练剑时相比又是一番滋味,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仿佛在冬天喝下了一碗烧刀子,在炎炎夏日吞下了一团雪,浊气散去,心头一片清明。翩跹沉浸中在西门吹雪精妙的剑法中,细细品味着,忽然仿佛有什么东西传递了进来,是她的剑尖击中了另一柄剑的剑尖,她……好像能动了。 阎铁珊倒了下去,他胸膛上的剑已被击落,落在水阁外。西门吹雪的人也已到了水阁外,他提起那柄还带着血的剑,随手一抖,剑就突然断成了五六截,一截截落在地上。又有风吹过,夜雾刚从荷塘上升起,他的人已忽然消失在雾里,没有人发现他手中的长剑振动了一下,切开了荷花的花蕊。 杏花村后的小楼上,早有侍女点亮了琉璃灯盏,坐在桌边,西门吹雪缓缓拔剑出鞘,久久得凝视着雪亮的剑身,很少有人能捕捉手中长剑那一刻的悸动,那一瞬间,剑似乎不再被剑客掌控,而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却又迅速归于平静,仿佛只是一个错觉,但西门吹雪无疑是很少中的一个,七岁学剑,从此剑不离身,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自己的剑,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的手握剑时有多稳,然而今日之事……沉吟许久,西门吹雪忽然起身还剑归鞘,步出了屋子。 屋外的月色清凉如水…… 4、谁动了我的剑?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是斑驳的树影,微风吹过,送来阵阵花香,这本是一个舒适悠然的夜晚,翩跹却没有丝毫悠闲的心情,事实上,哪怕是一条死鱼也不会比她现在更僵硬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绝对不会冲动地划出那一剑,发现自己能动的狂喜早已烟消云散,翩跹内心的小人已经后悔地去撞墙了。一把剑就应该有一把剑的觉悟,而擅自行动显然是违背了作为一把剑的守则,况且刚刚被盯着研究了那么久,肯定是发现了,不能得心应手的兵器显然不会得到主人的青睐,那么……装死吧,翩跹自欺欺人地想,既然已经验证了自己控制剑的能力,自己也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想必剑客不会随意更换自己的兵器吧,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刻呢。 依旧是精致的庭院,依旧是白衣胜雪的人,练剑的人剑势却比平日慢了许多,仿佛在寻觅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然而直到剑招演练完毕,依旧什么也没有发生,西门吹雪心下有几分莫名的失望,但更多的是释然,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苏少英已经来了,独孤一鹤也会来。 正午开始下的暴雨巳经停了,屋檐下偶尔响起滴水的声音,晚风新鲜而干净。西门吹雪本是去找陆小凤的,当他走进白杨树下的庭院时,迎接他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一个消息和从陆小凤房中冲出来的峨眉四秀。和独孤一鹤已经在珠光宝气阁的消息比,号称要为师兄报仇的四个骄纵女孩并没被西门吹雪放在心上,独孤一鹤是一个好对手,也是一个应死之人。 烛光在风中摇晃,珠光宝气阁中剑气冲霄,西门吹雪自出道以来未尝一败,而现在他的手心已经泌出了冷汗,他只看见苏少英二十一招中的三处破绽,就以为已能击破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却未想到苏少英并不是独孤一鹤。没有人的剑法中没有破绽,独孤一鹤也是一样,然而独孤一鹤的可怕之处在于他知道自己剑法中所有的破绽,每当西门吹雪一剑刺出,他的破绽已经被补上。三次出手,三次被封死,西门吹雪知道自己杀不了独孤一鹤,杀人的剑法若不能杀人,自己就必死无疑! “可是你还活着。”陆小凤微笑着看着西门吹雪。 他们站在珠光宝气阁外的小河前,流水在上弦月清淡的月光下,闪动着细碎的银鳞。 西门吹雪道:“你想不到?” 陆小凤承认,他本不愿承认的。 西门吹雪却笑了笑,笑得很奇怪,道:“我自己也想不到。我本已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我的剑刺入他咽喉时,他的剑已必将刺穿我的胸膛,可是这时候我的剑却又向前冲了两寸。” 两寸之间,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陆小凤笑了,道:“所以死的是独孤一鹤,不是你。” 西门吹雪目中却似已有了阴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此战为我平生仅见,我拟于近日闭关,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陆小凤大笑着拍了拍西门吹雪的肩膀,道:“放心,万梅山庄的酒窖我还没喝空呢”,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下去,带着几分鬼祟,道“玉蝶龙游梅树下的那坛酒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人挖出来?” 不等西门吹雪回答,他便大笑着翻着跟斗离去,听着那远远传来的笑声,西门吹雪眼底也多了几分暖意。但是随即,那暖意便被冰封起来。 独孤一鹤的死并不像他对陆小凤说的一样简单,而像是有人相助,长剑刺入独孤一鹤咽喉那一瞬间,他仿佛听见了女孩的惊呼声,原本衰竭的剑势随之突然暴涨,才杀了独孤一鹤。但是等他查探四周时,并没有发现女人来过的踪迹。上次离开珠光宝气阁的时的异样不禁又泛上心头。 是谁?动了我的剑? 5、暴露 西门吹雪闭关修炼的密室是万梅山庄的禁地,从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踏入这扇大门。而今天,密室里除了西门吹雪的声音外,却传来了稚嫩的女声。 当日插手西门吹雪与独孤一鹤一战,翩跹自知再装死也没有用,索性没有再克制长剑饮血,也颇得了几分好处,自杀死苏少英能控制剑身之后,竟是能出声了。 于是在西门吹雪冷冷质问:“谁,动了我的剑”时,他身后忽然有一个稚嫩的童音弱弱地应了一声,“我,我不是故意的。” 竟然不知不觉被人来到了身后!惊骇间,西门吹雪立时施展轻功,穿花入林,然而拔剑四顾时,目及之处并无人影,纵使平日不信鬼神之说,此情此景之下,西门吹雪也不禁有些惊异,提气朗声问道:“何方高人,何不现身一见。” 出声之后翩跹就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不装死是一回事,但是自投罗网是另一回事,她不后悔救了西门吹雪,毕竟一把失去主人的剑也不再有存在的意义,但是一把会出声的剑,会被当做妖怪的吧,自从做了剑之后,真是越来越不谨慎了,但是,让他这么一通乱找也不是个办法啊,唾弃着自己,翩跹的声音更少了几分底气。 “我没有恶意的,只是,我怕你会死。” “你,又是谁?”这次的声音却是在脚边,除了雨后湿润的泥土外,空无一物。 “你能相信我么?”翩跹思考着该怎么措辞,才能保住自己不被抛弃。 “西门吹雪不是不知感恩之人。”连番遭遇变故,终于有了线索,对方却言辞畏缩,装神弄鬼,尽管强行按捺住情绪,西门吹雪说话间也不禁带了几分冷意。 “我……你的剑就是我。”翩跹豁出去了,声音也带了几分尖厉。 西门吹雪低下头,审视着手中的长剑,是随身多年的剑没错,还没有人能不知不觉换走西门吹雪的剑,还仿造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赝品,若是那声音所言是真,倒是能解释一些事情,剑乃金铁之精,剑灵之说确有记载,名剑记有云,“颛顼高阳氏有画影剑,若四方有兵,此剑飞赴,指其方则克,未用时在匣中,常如龙虎啸吟。”与手中之剑倒也有几分符合,只是…… 沉吟片刻,西门吹雪忽然问了一句,“你说……‘你’是‘我’的剑?”听见那声音迫不及待地接道,“蒙君不弃,愿终身侍君左右”后,仿佛看见了声音的主人点头如捣蒜的样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以为就这么糊弄过去的翩跹在回到万梅山庄之后才知道西门吹雪的好奇心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满足的。 密室里的枣木案几放着一具铜质剑托,翩跹正被放在上面接受西门庄主的细细盘问。 “你何时有了知觉?” “不知。” “珠光宝气阁之事和独孤一鹤之死俱是你所为?” “是。” 被确定的事情还是老实承认的好。 “你怎知自己身份?” “我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翩跹,握住剑柄的人自是我的主人。” 女人的名字,尽管听见女童声音时便有预感,西门吹雪心中还是掠过了一丝不快。 “你可知为何能出声?” “不知,苏少英死后我无意发现能控制自己,杀了独孤一鹤后就觉得身体里多了点东西,后来听见主人问话,不觉便出了声。” “为何隐瞒?” “我,我怕主人不要我。” 翩跹的声音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委屈。 仿佛觉得这样的责问对一个懵懂的剑灵重了些,西门吹雪语中带了几分安抚之意,“你既是我的剑,我怎会不要你?” “真的?” “西门吹雪言出必践。”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剑虽有灵,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那种特殊的感觉出现过几次?” “只在苏少英和独孤一鹤死后有过。” ‘原来剑灵的成长与对手有关么?或许明年应该多出几次门了’,西门吹雪心中暗暗拿定了主意。 不会再被抛弃么,即使只是被当做一把剑,听起来也很温暖呢,说过会永远陪着翩跹和娘亲的爹走了,最爱翩跹的娘也走了,那么就让已经不再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再相信一次比爹娘都要强大的你吧。只要你还承认我是你的剑,我就会一生一世,护你左右。 6、逛街购物 月光穿过枯败的枝叶冷幽幽地照在草地上,摇曳着斑驳的影子,磷火忽远忽近地闪烁着,更添了一份诡秘,然而这弥漫着死气的地方,却有一个又高又瘦,鹰鼻驼背的人在踉踉跄跄地前进。 高涛已经在沼泽里躲了整整七天,衣服上沾满了烂泥,脚上的鞋也丢了一只,又累又饿,沼泽里没有活物可以捕食,连条鱼都没有,只能靠野果度日,就连看似平静的草地也危机四伏,昨天若不是恰好攀住了一株枯木,他已经没命了。 身为风尾帮内三堂香主,高涛什么没享受过,可现在他的日子还不如京城的一个乞丐。不是没想过离开这个鬼地方,也不是不知道已经迷失了方向,但是一想到缀在身后的那一袭白衣,他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拼着最后一分力气也要往沼泽更深处奔去,他已经活过了前十一天,现在他希望的是还能看到明天的月光。 他的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因为他面前出现了一个人,一个白衣如雪的人,一个追杀了他十一天不惜追入沼泽的人。一看见这个人,高涛就不禁摸向了腰间,这些天过去,衣衫褴褛的他,已经失去了随身的兵器,惊慌,恐惧,但更多的是怨愤,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人,他嘶声道: “我和你无冤无仇,被你逼到这么个鬼地方,你还不放过我,西门吹雪,你简直是个疯子!” 他身子凌空一转,就在这一刹那间,满天寒光闪动,浑身上下所有的暗器全都往西门吹雪打了过去,他生性谨慎,平生从未在人前露过这一手,有这样的暗器手法的人,天下绝不超过十个,何况电光火石之间,又有多少人能接住对手从未用过的杀招? 西门吹雪恰好是其中的一个,暗器发出,他的剑已经在等着,剑光飞起化作了一片旋光,卷碎了所有的暗器,剑光再一闪,高涛也已经也倒下,倒在地上,才有血从他的咽喉迸溅出来,绽放出一朵凄美的血花。 收剑回鞘,望着高涛充满怨毒的眼睛,西门吹雪冷冷道,“通敌叛友者,死。” 远方的沼泽中不愿瞑目的死者被淤泥缓缓拖拽向地底时,西门吹雪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今天恰好是赶集的日子,一杆杆红灯笼被挑起,照亮了整个街市,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商人小贩们竞相吆喝着,向路过的人们推销着自己的货物。熙熙攘攘的人群拥挤着从他身边经过,热情的彝族少女唱着歌儿,而他只是一个人慢慢地走着,人流在他面前散开,又在他身后重新聚拢,仿佛他并不是走在喧嚣的街市,而是在无人打扰的幽径上独自漫步。 停在玉器店的门口,西门吹雪微微侧过头,像是自言自语般抛了一句,“彝人多巧思,若是看上什么,挑了便是。”便径直向往里走去。 机灵的小二立刻热情地迎上前来,“这位公子您眼光真好,不是我吹牛,这十里八乡没有比我们家更好的玉器行了---”自夸的话还没说完,便被西门吹雪淡淡扫过的一眼截住,退到一边讪讪地干笑着。 蜀地是天府之国,也是彝、藏、羌、苗、土家、回、蒙古、满、傈傈、布依等的聚居地,一路入川,翩跹早已独特的风俗文化被晃花了眼。然而知道此行目的,断无因为几分新奇之心而改变行程的道理,便只是在路过三八大集时半真半假得哀叹了一两声。不想西门吹雪竟一直记在心上,在高涛殒命后特地带她出来逛街,难怪她目不暇接地欣赏独特的民族服装和从未见过的各色点心玩物时,西门吹雪的脚步比往常慢了许多呢。 主人突如其来的淡淡宠溺让翩跹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琳琅满目的各色玉坠,玉佩很快转移了她的注意力,玉色温润,质地细腻,相比之下,剑穗上的那颗黑乎乎的珠子更显得暗沉了几分。没有什么能阻挡女孩子爱美的天性,哪怕现在是一柄剑的外形也一样!何况,这可是主人送给翩跹的第一份礼物,更要精挑细选了不是吗? 当西门吹雪终于走出店门时,集市上的人流已经稀疏起来,乌鞘长剑上的黑曜珠不见了踪影,唯有青色的剑穗丝绦亲密地缠绕着白色的玉蝴蝶挂坠,在轻柔的夜风中微微飘动着。 7、烟雨江南(增图一张)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绵绵细雨似自天际垂下的重重纱幔,风一吹便轻若柳絮地散开,沁入行人的衣衫发丝,清凉的气息也透过肌肤沁入心底。烟雨中的江南,像是一轴清幽的水墨画卷,来来往往的乌篷船缓缓滑过水面,荡出朵朵涟漪。走过青石板的小路,往来行人或是撑伞独行,或是相依相偎,喁喁细语,也多感染了那分闲适悠然,放慢了脚步。 雪亮的光幕划破了微微暗沉的天色,剑气织成的光幕后,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少年,独一无二的绿柳剑昭示着他巴山剑客唯―的衣钵传人的身份,然而以空灵清绝著称的巴山七七四十九路回风舞柳剑此刻在他手中却少了那份飘逸灵动,多了几分同归于尽的疯狂,相比对面的白衣人,气势上便是落了下风。然而在西门吹雪面前,又有多少剑客能心沉如水?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千条万绪的雨丝被千百条剑骸割裂得支离破碎,击在斑驳的屋檐上、青石板上,清脆的声音不绝于耳,于文人雅士听来如琴韵悠扬,在顾飞云耳边却是令他越发焦躁的催命符,对手依旧闲庭信步,毫发无损,而他招式将尽,呼吸也不复绵长,此消彼长之下自己断无幸理。 如垂死的野兽般嘶吼着,顾飞云手腕一旋,以内力将剑乘势掷去,正是回风舞柳剑法最后一招,也是最强的一招,回风舞柳,剑虽是撤了手,却是攻敌,剑势借着内力由后转前,刺向对方后背,此时对方前有强敌,后面又有剑刺来,身上的真气又全聚在腕上,正是避无可避之势。昔年顾道人以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纵横天下,死在这一招下的成名剑客不计其数,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剑尖透过西门吹雪胸口穿出,狰狞的笑意从顾飞云嗜血的脸上浮起,然而,嘴角还没有牵起,便已凝固,在他掷出绿柳的瞬间,西门吹雪的剑已经穿透了他的咽喉。 带着扭曲而不甘的笑容,在这条他曾经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地呼啸而过的街道上,少年缓缓倒在泥水中。冷冷地声音传来,“杀友人子,淫友□□,当杀”,宣判了他的一生。 漫长寂寥的雨巷里,不紧不慢的春风逗弄着屋檐下叮咚作响的风铃,西门吹雪的面色依旧苍白而冷漠,清冷的声音却多了几分耐心,“昔年顾道人仗剑江湖,剑法之高,并世无双,方才我逼顾飞云使全了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你,可看明白了?” 没有听到及时接上的乖巧童声,西门吹雪眉间不觉敛起冷清的弧度,剑锋般锐利的目光掠向身侧,蒙蒙的雨雾中,青瓦白墙边竟是不知何时浮起了淡淡的虚影,稚龄的少女像是刚出世的婴孩,尝试着举手投足,玩得不亦乐乎,写满了惊异和新奇的眼睛陡然撞上深渊似的双眸,少女不觉“呀”的惊叫一声,向后飘出寸许,手忙脚乱地做出应有的仪态,小手紧紧地攥住衣角,时不时偷偷抬头扫一眼面无表情盯着自己的主人,无措地样子仿佛一只初次走出丛林的受惊小鹿。 雨渐渐停了,风也渐渐止住,雨后的空气格外的清新,屋檐下水珠一滴滴落下的声音清晰地响在相顾无言的两人身边,终是受不了这种折磨人的静谧。翩跹怯生生地抬起头,看着长身玉立,冰雪般的主人,试探着问道: “主人,我是翩跹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你,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望着西门吹雪墨潭般的眼眸,她细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是带了几分脆弱的哭腔。 看着眼前的少女迅速从天真好奇到惊慌无措,继而小心翼翼的有趣表情变化,西门吹雪的唇角不知不觉已经微微挑起,冰霜般苍白冷峻的面容忽然浅浅地浮出了笑容,他本不是爱笑的人,偶尔展露这样的表情,却比经常笑的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那笑意就如同春风吹过大地,连远山上亘古的冰雪也会融化。 粉色的花瓣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水珠,绿瓦白墙内的枝条被压着微微探入了巷中,水珠儿仿佛也被那笑容所蛊惑,争先恐后地滚落枝头浸染那鸦羽般的黑发,还有那雪也似的白衣,此情此景。 因为长年握剑而苍白稳定的手停在翩跹的眉眼前,隔空细细描绘着她的轮廓,西门吹雪心中轻叹,原来她是这番模样,纵然身量未足,眉眼也没有长开,已是有了掩不住的几分清丽脱俗,视天下美人如红粉骷髅的他,望着脸颊染上淡淡嫣红的少女,竟是也添了一丝满足。 想起女孩之前的不安,西门吹雪敛起脸上的笑意,低下头郑重地叮嘱道,“你是我的,莫要再生质疑,也莫要轻易在他人面前现身”,说罢,握剑的右手虚虚牵起还没有剑身高的女孩,转身缓缓走入人迹罕至的巷子深处。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淅淅沥沥地开始下了,似有似无的雾气笼罩在天地间,白衣的男子侧身牵着身边仰头望着他巧笑倩兮的女孩,像是宠溺的父亲牵着年幼的女儿,慢慢地,那一双人走进了长长的雨巷,走进了淡淡的烟雨,融入巷尾的愈发浓密的雾气里。 8、梨花仙子 雨后的天空显得分外澄澈,调皮的水珠儿沿着瓦缝汇聚成线,在檐边缓缓凝结,依依不舍地落在湿润的街道上,因为骤雨而关门的店铺纷纷重新开门营业,路上的行人也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 翠翘跟掌柜告了假,顾不上在路边随意挑拣些零散物什便径直奔着花容醉而去,方进了花容醉的门,便被迎上来的少女扑了个满怀,许是等着久了些,急急走过来的少女脸颊微红,映着桃红色的上衣,真个是人面桃花。 “翠翘姐姐,怎么近日总是不见你,让秋棠等得好生心焦?” 挽着秋棠绕过挑选胭脂的夫人小姐们走到略略僻静处,看着四下无人,翠翘方贴着秋棠的耳边说: “妹妹有所不知,楼里掌柜吩咐一直空着的院子,前些日子竟是住进了人,还是个,白衣翩翩的俊秀公子。” 秋棠掩嘴轻笑,“原来是正经主子来了,难怪姐姐一直脱不开身,不过,我倒是听人说你们那儿闹鬼了?不是真的吧?” “我看倒不像是鬼呢,倒像是花妖,不过这事儿啊,还得从那位公子身上说起。” 那日傍晚,听说梨雪苑里来了位冷冽俊美的公子,翠翘特地找姐妹临时换了差事,当她走进梨雪苑时,只见满院梨花如雪纷纷扬扬飘舞,白衣的男子持剑起落,剑气激起漫天的璇旎,鸦羽似的黑发,苍白冷峻的面容,冰洌凌厉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陪衬,清幽的香气浮动着,白色的人影,雪亮的剑气,无瑕的花瓣,漫天琼华晃花了人的眼。 清脆的笑声传来,循声抬头望去,透过漫天花雨隐约可以看见高高的枝头坐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撑着头望着花林里的男人,翠翘不禁有些疑惑,那树梢极高,若是没有梯子,纵是最敏捷的男孩子也攀不上去,何况是个女孩子,而且连她一个不通江湖事的弱质女流也能看出,那剑势虽美,却和那白衣飘卷,黑发如曳的人一样有着凛然不可接近的气势,那么小那么娇弱的女孩子怎么就能独自一人坐在那极高地方生生受住凌厉睥睨的气势,正在思索间,纷纷扬扬的花雨渐渐止住,唯有一朵晶莹的梨花完整得栖息在剑尖,男人手腕轻抖,便只剩下碾作玉尘的花屑零落如雨,树梢上的女童纵身跃下,吓得翠翘惊呼掩面,偷偷地睁开眼,只见那袭飘逸的白衣从她身边经过,虽是从漫天花雨中走来,却无一丝花瓣能沾上雪白的衣襟,清清冷冷的幽香萦绕着,像是梨花的幽香,却带着白衣男子冰雪般的冷冽,翠翘低头施礼,顺势掩住脸上悄悄蔓延的飞红,再抬头望去时,梨花林中已经空无一人。 “那天我细细地找了许久,路上根本只有一个人的脚印,问过前门的方伯,也说没发现有女童出入,后来问了几个姐妹,留心观察,俱是如此,我猜啊,定是那梨花仙子也被矫若游龙、翩若惊鸿的人与剑迷住了呢。”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样的人,那样的景,又有谁不会见之忘言,深深迷醉呢,纵使世外仙子也不能免俗啊,内心轻叹,翠翘把思绪转回到当下,只见秋棠双手捧着头撑在柜台上,双颊绯红,无神注视着远方喃喃自语,不禁失笑,拧了一把秋棠的脸颊,调笑说,“小妮子这是思春了?”,挽起秋棠,点点她的小鼻子,翠翘认真地劝道,“别想了,那公子一看便是江湖中人,况且那般的气质人品,岂是我们能肖想的,倒是这几日,花容醉可多了些新鲜货色?” 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秋棠不依地摇了摇翠翘的手臂,笑闹了一番,方才细细地讲起花容醉近日进了哪些别致的首饰,哪些胭脂水粉更轻薄了些,环佩叮咚间,已是消失在阵阵香风和幅幅罗裙里。 二人身后转角处,转出一个着深金色的碎褶流水纹罗裙的少女,放下了捂住丫鬟嘴的手,无意识轻敲着柜台,望着二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丫鬟看着小姐眉梢嘴角不知不觉牵起的那一丝笑意,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暗暗祈祷准姑爷早日出关,否则自家小姐那外表娴静优雅内心跳脱的性子,还真没人能压得住。 9、女儿心事几人知 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 晨光熹微,海天相接处点点金光和两道笔直的白线划破碧蓝的海浪,从淮南东路的码头上远远看着,竟是分不出哪里是巨大的浆轮溅起的白浪,哪里是被晨风鼓起的八重白帆。 然而不多时,八十个精壮的水手踩动浆轮的吆喝声中,镶在船首金龙头撞角便已经首先撞入视线,接着是长达三十丈的巨大朱红船身上的若干精致楼阁,再到近时,便能看到楼阁前或飞白绝书,或张芝狂草并着徽宗瘦金等用浓香血墨雕在金丝紫檀上的数处楹联。 水曲柳木的甲板上年轻的女孩子们嬉笑着清理着船首三张方圆空地,看见白衣高冠的男子带着身后侍剑的童子缓缓走来,方才避到两侧垂手侍立。 楼船从海路转入运河时,从码头出发的数骑快马已经停在了崔府的青石长阶下,贵客将至的消息迅速穿廊绕壁传到后园芳华苑,自从得知那人要前来拜访便被禁足在小楼上的少女手微微一抖,青葱般的指上被针尖划破,沁出的血珠霎时染红了雪白的锦缎。 身后的侍女连忙上前,一边上药包扎,一边不免又埋怨起自家小姐不够温婉矜持,絮絮叨叨地灌输此番准姑爷来访一定要严守礼教,前几天抄写的女训,女诫一定要放在心上之类,完全没有注意到身侧越来越低的气压和温度。 可怜的侍女手中的蝴蝶结刚刚完工,还没来得及起身,便觉颈上一痛,天旋地转之间只来得及扫过面目冷肃的小姐高抬着的左手和紧缩的黛眉,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绵软的狐皮绒毯悄无声息地卸去人体落地的力道,细若纤毫的虾须帘丝丝缠绕,如淡淡的烟雾掩住了内室的变故,客人比预期的早到了数日,纵使并非毫无准备,也有诸多琐碎事务需要一一落实,来来往往的侍女、仆役井然有序地各自忙碌着,纵然有人见到芳花苑转出的娇小身影,也不过认为是被主子派去前院探听消息的丫鬟,又有谁能想到乖巧了多日的少女在此忙乱之际,已然凭着贴身侍女的服饰和腰牌从角门溜了出去。 绕出繁复幽深的庭院,穿过水巷踏上弯弯的小桥,潋滟的水光倒映着万里晴空,远远传来的歌声和浆声交织,清颜缓缓地舒出心头的那丝闷气,终日被拘在庭院深处,除了抄写经书和诸多清规戒律便是绣花,连对那人的期待也被随之而来的絮叨和规矩消磨了些许。 掌心的洁白花瓣被同样白皙的指尖碾碎掷下,花汁在青石板上缓缓晕开,与新雨后异曲同工的湿润不由把清颜的思绪拉回了禁足前那天,在花容醉无意听说了只有传奇画本里才有的趣事,还未能一探究竟便被唤回家中,而后便是多日的禁锢,萦绕心头多时难以抑制的好奇混着对那人隐隐的迁怒,原本准备出来透口气就回去的少女心思千回百转间银牙轻咬,抛下那人即将到家中拜访之事,打听着城中闹鬼之事和梨花仙子的传说,一路寻访往梨雪苑而去。 10、生死之间 给河边浣衣的大娘递上丝帕拭去汗珠,然后再附赠一个甜甜的微笑,清颜轻而易举地问明梨雪苑的位置,得知眼下正是往日梨花仙子现身的时辰,转过路口的拐角便施展轻功穿花拂柳,径直向不远处的梨花林掠去。 带上白金丝织成的手套,足尖轻点攀上墙头,眼前瞬间被细细碎碎的梨花和着花屑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似雨,却比江南的雨多了一份剔透晶莹之美,似雪,却比江南的冬雪多了一份凌厉磅礴的气势,矫若游龙的寒光激荡起漫天华影,翩若惊鸿的身影闪动如同骤风中的游云,只是,却不见那传言中的梨花仙子。 掌心劲力微吐,清颜借力攀上邻着院墙的树梢,还未稳住身形,便觉得像是坠入了冰窟,彻骨的寒气袭来,清悦如磬的剑鸣中,反手收势的男人刀锋般锐利的目光透过花雨破空而来,下一刻身形一晃,长剑化做一道飞练,由半空飞击而下,雪衣飘振,墨发翻飞,剑光凛冽,剑鞘古拙,人与剑合为一体,瞬间把清颜挥手放出的袖箭绞成飘飞的木屑,森严的剑气扑面而来,气机锁定之下,清颜下意识往后一步,踩了个空,竟是从墙头跌了下去。 西门吹雪练剑遭人偷窥,薄怒之下的一剑又被跌落的少女巧合地避开,正欲再行追击时,头顶忽然有劲风扑下,他于半空中身形侧转反手挥剑,灰蓝色的羽毛纷纷落下,凄厉的叫声传来,却是两只游隼吃痛之下振翅高飞。 防身利器全无作用,而对方明显不会手下留情,剑光再次匹练般袭来时,清颜心知此番断无幸理,已然闭目待死,忽然听见精铁交击之声传来,腰上一紧,坠落之势止住,本应该撞上地面的身体被揽进带着熟悉檀香气息的臂弯,猛地睁开眼睛,清颜怔怔地望向身边男人如剑锋一般清冷鲜明的侧脸,暖流从贴在背上的掌心入体缓缓游走了数个周天,在清颜恢复了正常的体温和呼吸后方才撤去。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气息,还有男人特有的体贴,无一不说明了刚才生死之间的幻象中唯一萦绕心头的人已经真实地在自己的身边了,他来了,真的是他来了,死里逃生的恐惧和惊喜交织在心头,清颜卸去全身的劲力依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被男人带着怒气和无奈低头清斥了句,“胡闹”,脱口而出的一声“成珏哥哥”已经带了几分哭腔。 不再被剑气激起的花瓣缓缓飘落,渐渐停歇的花雨中,两个握着长剑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对视着,一眼看去,几乎要错认成一个人。然而再去看时,两个人却和他们手中的剑一样截然不同,一柄剑碧青若水,一柄剑漆黑如墨,然而他们的区别与相貌无关,同样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剑客,一人苍白似霜,高傲孤绝如远山上积年的冰雪,一个润泽如玉,清冷淡漠如天上的飞仙走入人间。 11、论剑 “如此仓促亦能截住我的剑,天外飞仙,果然是好剑法。” 注视着眼前同样寂寞孤傲的男人,西门吹雪就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水中倒影,孤寒如冰的双眸染上棋逢对手的狂热,亮如晨星。 “习剑数载,修心百年,庄主的剑很快,却因无辜弱女出鞘。”险失所爱的惊怒和对眼前之人的失望,叶孤城的眼神渐渐森寒肃杀起来,一字一句愈发凌厉,“若非我追着游隼及时赶到,已是与未婚妻天人两隔。” 遥指向西门吹雪的长剑似一碧秋水折射着破碎的阳光,他只是静静地站立着,杀意却随着每个字的吐出缓缓凝结起来,墨如渊潭的双眸就像是蓝黑色的海面,明明没有一丝被风掠起的浪花,平静的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仿佛随时便要席卷天地间吞噬万物。 剑眉微蹙,西门吹雪收回负在身后的右手,缓缓横剑于胸,“城主言重,我自在院中练剑。”清冷的声音如冰击玉碎,“偷窥者死。” 本是极冷极傲的言辞和语气,却如同吹绿江南岸的春风,融化了叶孤城周身寒意,侧身微退几步,探询地看向原本怀中的少女,似在询问西门吹雪所说是否属实。 安然依偎在恋人胸前贪恋着久别后的温馨时忽然被推出几步,清颜皱起琼鼻,小心翼翼又带着几分委屈,“才不是偷窥呢,只是听说苑中有花精才来一探究竟,若说看人练剑,从小到大成珏哥哥你练剑就从来没有避着我过,有几次还是你亲自带着我去的,清颜何必舍近求远!” 心上人居然不假思索地相信刚才还对自己拔剑相向的人,转而质问自己,即使不是刻薄刁蛮的人,清颜也免不得心生怨气,整理了一下之前数场惊 变里略微凌乱的衣饰,跺脚转身剜了一眼西门吹雪,也不管只顾着和冰山脸对视的恋人了,轻功全力施为斜掠而出,燕穿林数次借力下,轻盈的背影已是消失在重重屋舍船只之中。 注视着清颜赌气离开的身影远去,收起那丝无奈而纵容的笑意,叶孤城转身收剑回鞘,正对着西门吹雪微微欠身,歉然道,“清颜并非江湖中人,无知莽撞之处原是叶孤城言传身教无能,今日无意叨扰,还望西门庄主给八宝崔氏和白云城几分薄面。” 将眼前男子自出现后的一举一动尽数收入眼底,静默片刻,西门吹雪忽然冷冷道,“城主与我想象中不同。” “哦?” “我本以为你心中亦只有剑。” “无羁无绊,摒世俗之气,除剑之外无他物存心,庄主的剑,是心剑。” 叶孤城抬头远望,悠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辽阔的天际,顿了一顿,方才道,“然则立身于世,总有一些东西,要去承担。”唇边若有似无地上扬一下,勾起浅淡迅疾得几不可察的弧度,淡淡道,“礼不可废,清颜既已回转,我自当回崔家见过尊长,庄主闲暇若赴南海,白云城自一尽地主之谊。”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了同样白衣乌发的男人一阵,微微颔首,只淡淡地道了一个字:“好。”目送着孤凛镌寒的身影追随着清丽少女的步伐渐渐远去,消失在视线里,方才掠下苑中最高的树梢。 12、满楼红袖招 月华初上,暗碧的树梢微耀着一衍清光,斜挑起的宫灯透过重重纱幔在脉脉的流水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儿,双桨也嫌河水太过安静,荡出道道凝碧的波痕,晕红的倒影倏地散开又缓缓聚拢,给河水妆上薄媚的胭脂,氤氲晕染。 甜腻的香气浮动,是姑娘们洗下的脂粉,繁喧与幽甜的气息中各式灯船画舫交织,丝竹管弦,团红锦簇间,一艘素净的画舫像是被人无意混进工笔中的水墨,除了船尾的艄公并无乐师并着妩媚娇娘随侍,清冷的梅香凝而不散,在蜜酿的甜美中兀自孤高而淡然。 泉迸幽音离石底,松含细韵在霜枝,苍白的手指蛇行鹤步,清音落落,剔透空澄,纵横的森然剑意被困锁在鹤鸣秋月的冰裂断纹中,稍一不留意便会挣脱牢笼,把静静垂落的重重薄纱绣帏割得支离破碎。 若是舱中正坐在弹琴者手边的人是任何一个习剑有成的剑客,定然会惊异于举重若轻的境界进而屏气凝神,仔细揣摩,可惜此刻能听到琴声的人却没有恰逢良机的自觉,小脑袋一点一点越来越低,原本正襟危坐的人儿已经斜倚着舱壁慢慢下滑,陷在了软软的丝绒里。 飞波走浪,巨石奔崖的风雷之声忽起,层层叠叠扑面而来,翩跹浑身一个激灵,不知道飘到哪里去的思维骤然回到现实,一边偷偷把慵懒的姿势和表情自以为不为人知的慢慢调整回原样,一边暗自腹诽,对听惯了摇滚说唱风的人来说,这种又没有节奏感又慢得要死的音乐效果除了催眠……还是催眠啊! 余光注视着终于把自己摆好造型却忘微鼓的脸颊的小人儿,西门吹雪左手糊起,三指并立宛如雀翎倒悬;右手云袖已拂下最后一音,余韵袅袅,犹自萦绕。他嘴角牵起一丝笑意,并不转身,只是淡淡道,“剑者,乃古之圣品,百兵之君,然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弹琴者欲壮其气,必舞剑,剑客欲求道,必喜琴或自奏鸣琴。” 拂袖起身,西门吹雪悠悠地续道,“纵然不能抄写,每天读三十遍《琴音剑气谱》,日积月累,对你的心境想必也大有裨益。”顿了一下,看着方才还脸颊微鼓的小人儿秀目圆睁,柳眉微蹙,樱唇已是张成一个“o”形,心中暗暗好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在怨念的黑气逐渐积累要溢出时,方才安抚道,“既是允了你泛舟同赏夜景,明日再开始诵读也不迟。” 巴掌大的小脸上不断变化的各色表情,倒是比没了两撇胡子的陆小凤更有趣些,西门吹雪心中暗忖。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何况没有学琴的底子,自然会被主人揽在怀中从头开始细细教习,虽然辛苦了些,但是被温香软玉抱着就算是琴谱这种艰深的东西,应该……也能学会的,吧? 托腮在琴谱的痛苦和被主人手把手教导的诱惑间挣扎了片刻,翩跹果断放弃了继续纠结这个问题,飘到窗前虚搂着西门吹雪的右手,一起观赏河边的灯影陆离和莺歌燕语,翩跹微倚在西门吹雪的右臂上,蜿蜒的青丝和西门吹雪鸦羽深墨的发丝在云烟穿水银丝暗纹上的衣襟上逶迤缠绵,难分彼此。 夜色深沉,却被盏盏宫灯照耀到亮如白昼,在奢靡浮夸的灯船画舫间,在无数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间,那艘低调精致的画舫上忽然出现的清冷寂寞的白衣男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终日周旋于脑满肠肥的官员富商之间,忽然看见这样卓尔不群的高华男子,霓裳轻衫的佳人或站在花船船头,或在画栋雕栏眼波流动,挥手而招的云袖还有故作失手飘来的丝帕,香囊蜀绣珠玉串,无不精准地向着西门吹雪所在的位置而来。 不多时船尾的艄公就重重地咳了一声,刻意压低却依旧洪亮的嗓音道,“公子啊,这四周都是各种画舫拥挤过来,小老儿本事再高也没本事再往前划喽,还有那些女儿家们的心思,这满楼红袖招的盛况啊,您是不是得应付一下,再来个几下子,小老儿这老朽的身子骨可要消受不起被砸坏喽……” 刻意拖长的尾音还有语气中掩不住的笑意,见惯了拿着姿态的少年,少女秀帕掩唇互相笑闹着,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纷纷嘱咐船夫划得更近一些,抢一个视野更好也更容易被那位公子看见的位子,莺莺燕燕把素净的画舫周边堵得水泄不通。 不知是花船上常年点着的熏香还是姑娘们身上的脂粉香气太浓了些,翩跹胸口有点发闷,眉心拧成一个死结,也不看宫灯了,也不看夜景了,也不看身边噙着一丝笑意的男人和竞相扑来的环肥燕瘦,懊恼地跺脚为什么自己会做出晚上泛舟这么不明智的决定,怨念为什么就没人看见主人身边还有自己,气鼓鼓地二话不说敛去身形钻入剑鞘中,打算来个眼不见为净。 无奈地摇了摇头,西门吹雪步出船舱,又是一片惊叫赞叹声传来,扑通一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倒霉蛋没注意脚下,一头栽进了水里,足尖在船头轻轻一点,身形平地拔起数丈,起落间掠过重重舱顶,飞过夜空,冰冷凌厉的的神情仿若九天上的星君俯视俗世中的蝼蚁,目送着白衣飞鸟般消失在树梢间,“扑通扑通扑通”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一边仰首目送着远去的谪仙人,一边脚上不禁向前挪动的人之前本来已经站在了船头,幸运的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别人的甲板上,更多的不幸的人则是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跌入河中,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锦衣公子们幸灾乐祸的哄笑,荡开水波的桨声,水中人的惊叫怒骂,伴着从未停止过的丝竹管弦,交织成一部浮世红尘催人醉。 城南回春堂的掌柜偷偷笑弯了眉毛,嘴角几乎扯到了后脑勺,捋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得意得想,这么多人落水,明天自家药材铺的生意定然会很好,要是再遇到那位财神公子爷,可得好好谢谢他了。 13、恢复冷静 几家欢喜几家忧,回春堂的马掌柜抚掌偷笑的时候,翩跹却是满腹怨气。 河上花船自有三六九等之分,能挤在观赏翩翩公子最好视角的姑娘们,用得自然是上等的熏香和胭脂水粉,香气虽不浓郁,却经久不散,被各种熏香脂粉香萦绕,清冷纯粹的梅香也不禁掺上了几分妩媚。 因而西门吹雪掠出十几里地停在林中准备开解自己怨念深重的小剑灵时,翩跹的气恼和懊悔随着时间的积累,仿佛已经有丝丝黑气在盘旋了,她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那些庸脂俗粉的味道难闻死了,我才不要出来呢!”,就闷头缩了回去,无论西门吹雪怎么安慰,也不肯出声,更不肯现身。 几度安抚未果,带着一丝无奈和宠溺的微笑,西门吹雪摇了摇头,独自走回了梨雪苑。 *************************我是西门剑神沐浴更衣的分割线************************** 微凉的风混着梨花清幽的香气透入室内,氤氲的热气渐渐消散,浴桶和换下的白衣等物已经有侍女收拾下去,西门吹雪换了一身家常长衫,头发并未束拢,就那么披散在身后,如同一匹上好的墨色织锦,滑落在雪白的丝绸长衫上,不知是极致的黑才显得衣衫如雪,还是极致的白才衬得乌发如墨。 昏黄的油灯升起袅袅的青烟,明明灭灭投下摇曳的影。西门吹雪负手站在刚推开的窗棂前,月色的清辉萦绕在他的身侧,冷冷的月华也仿佛成了展开的剑光。 所有的侍女和仆役都已经退下后,翩跹的身影逐渐在光与影的交替间缓缓凝结,渐渐清晰,静静地停在西门吹雪的身后。 西门吹雪并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你的心还没平静下来。” “是。” “你的情绪波动很大,习剑之人首先就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况且,往日你并非如此焦躁易怒。” 西门吹雪转过身看向翩跹,眼底带着审视和探究,随着动作飘起的衣袂缓缓垂落,铜盏中的灯火跳动,灯影和月影便重合在一起。 西门吹雪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带着他特有的寒意,然而话音在翩跹耳边响起,却仿佛惊雷响起,声声震耳。 或许是环境的改变使得紧绷的神经忽然可以放松下来,或许是不再需要行事处处机警慎重,或许是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后茫然无措,更或许是对西门吹雪本能的信任,在西门吹雪的身边待得越久,翩跹就越像一个孩子,一个真正的十几岁的孩子。 慢慢地试探西门吹雪的底线,然后在他若有若无地纵容中得寸进尺,日积月累,在西门吹雪的宠溺下,翩跹已经不再是当日的翩跹,而变得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撒娇,吃醋,甚至骄纵。 ‘这些日子,自己的确已经变得不像自己了。’ 翩跹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低下的头再次抬起时,清澈的眼底已经多了一份坚毅和难察觉的歉意。 “我之所以动怒,是因为那群女人让我想到了柳青青!” 听到柳青青这个名字,西门吹雪也不禁皱起了眉。 柳青青,淮南大侠之女,点苍剑客谢坚的妻子,那个女人,的确令人不耻。 ******************************我是记忆回放的分割线*************************** 眼泪总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尤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梨花带雨地站在男人面前时。 有的女人哭起来如夜枭号叫,鼻涕眼泪一把抓的样子只会令人厌恶,柳青青自然不是那样的女人,何况在荒漠中被追杀了十八天,此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消耗水分无异于自杀。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西门吹雪,紧紧咬住唇,秋水般双眸中忽然滚落了两串珠泪,她流泪的时候,看来就仿佛变得更娇小,更软弱,那种凶狠冷淡的样子,连一点都没有了,的确就像是个受尽了委曲的小女孩。 当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偷偷拭着泪楚楚可怜地望过来时,十个热血的少年侠客至少有九个会不忍再拔剑相向,恨不得使出全部本领,来换取眼前佳人的破涕为笑。 发带被剑气击断,美人如瀑的青丝倾泻下来,柳青青的纤纤玉手已经勾在了衣带上缓缓移动着,佳人相邀,又有哪个英雄能心如止水? 勾住衣带的手一抖,这条软软的布带竟也被她迎风抖得笔直,毒蛇般吐着信子向西门吹雪袭来,淮南柳家的独门真气和点苍秘传‘流云剑法’完美地溶而为一,这本是极厉害的杀招,况且,随着衣带被抽出柳青青的衣襟也披散开来,柔媚浮动的眼波,还有那俏生生立在黄沙上犹抱琵琶半遮着的雪白胴体,无一不令男人双眼发直。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柳青青媚笑道,她很自信,无论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武功都给了她自信的资本,当这二者被她发挥到极致时,从来没人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胴体时接住她的杀招,西门吹雪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剑客,她几乎已经要大笑出来了。 她的笑声还没有出口,瞳孔忽然开始收缩,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忠实地执行着大脑给身体下的最后一个大笑的命令,眼睛里只剩下惊恐和难以置信。 面无表情地拔出剑,避开了从柳青青身上溅出的血线,甚至不愿再看一眼香消玉殒的女人,西门吹雪转身离开,调皮的沙子轻吻着他的衣角,目送着白色的人影在金色的世界中缓缓远去,逐渐消失。 柳青青,淮南大侠女,点苍剑客谢坚妻。罪名:通奸,杀夫。捕杀者:西门吹雪。结果:逃亡十九日,死于荒漠中。 **************************我是两人结束纠结回忆的分割线************************ “相比那些惹人厌烦的女人,我还是喜欢前些日子来拜访的姐姐,可惜,那位姐姐被叶城主接回去了呢。” 对比了自己见过的所有女性,翩跹撑着头喃喃自语道。 西门吹雪俯身揉了一下翩跹的头发,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什么时候你能背下《琴音剑气谱》,什么时候我就带你去见她。” 14、与子同舟(补全) 在人们心目中,狐狸总是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且很自私,所以他们的窝,至少总该比其他动物的窝舒服些。 事实上也如此。终年飘浮在海上的人们,只要提起“狐狸窝”这三个字,脸上就会露出神秘而愉快的微笑,心里也会觉得火辣辣的,就好像刚喝了杯烈酒。只要男人们能想得到的事,在狐狸窝里都可以找得到。 多数男人们想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用木板搭成的屋子,一共有二十多间,房屋已经有些破旧,不过人们并不在乎这个,温暖潮湿的海风从海上吹过来,带着种令人愉快的咸味,就好像老爸爸身上的汗水,屋子里则是烟雾腾腾,女人头上的刨花油香味和烧鱼的味道混合在―起,足以激起男人们的各种欲望。  大家赌钱都赌得很凶,喝得也凶,找起女人来更象是饿鬼。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一个白衣带剑的男人,年轻而英俊,而且潇洒多金,他一到这里,就包下了,开始的时候女人们都对他很有兴趣,然后立刻就发现他冷得象是一块冰;开始的时候酒楼的掌柜也对他很有兴趣,然而他只吃煮熟的带壳鸡蛋,只喝纯净的白水。最后连本地最油滑的老千也败下阵来后,就很少有人会去打扰他。 一个无论是佳肴美酒还是风流刺激都不能打动的男人,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未免太过无趣了些。 西门吹雪已经在狐狸窝呆了三天,今天的阳光很好,沿着海岸慢慢走过去,可以看见海面上金光灿烂,壮阔辉煌,老狐狸向他保证今天一定能给他一艘最快最稳的船,然后亲自送他出海。 他的耐性一向很好。只是,这里人来人往,人多口杂。他在这里等了三天,有人也已经被闷了整整三天了,虽然有人气鼓鼓的样子也很有趣,不过之前刚磨了她那么久的性子,暂时还是不要再憋坏她的好。 老狐狸很喜欢说一句话,“大船多坐一个人也不会沉的,何况船上的人越多越热闹,何况,能同船共渡,也是五百年修来的。几位既然都付了钱急着出海不妨一起走。”,所以,当西门吹雪发现船上出现了不止一个客人后,来找到他时,他敲着旱烟杆把这句话又说了一遍。 狐狸无疑是聪明狡猾的,没有比这更划算的生意了,不是么?可惜狐狸也很怕死,所以西门吹雪的剑刚刚出鞘,他就住口了,当看到西门吹雪另一只手中的银票,他满脸的褶子马上开出了一朵菊花,点头哈腰地保证船上不会再有别人后,灵巧地抽走了银票躬身迅速跑开,那迅疾的速度和矫健的身手,怕是连最壮年的水手也比不上。 开船的时间又改了,改在下午,因为有一批客人不会再上这艘船了,本已整装待命的船夫水手们,又开始在赌钱喝酒,调戏女人,把握着上船前的最后机会,尽情欢乐,然后就开始过苦行僧的日子。 “开船了,开船了! 水手们高呼着号子。 “起锚!” “扬帆!” “顺风!” 满天夕阳下,嘹亮的呼声此起彼落,老狐狸的大海船终于在落日的余晖驶离了海岸。 漫天星斗点缀在深沉的夜空中,像是一颗颗精致的碎钻流淌在墨色的绸缎中,时隐时现。矫健的水手跳上桅杆,落下随风招展的白色风帆,船舷边上沉重的铁锚被放下。大海像是慈悲的母亲轻轻晃动着婴儿的摇篮,船身在起伏的海浪中摇晃着,一圈圈的波纹连绵不断地荡漾出去。 一望无垠的海面空旷而辽远,除了轻吻着船舷的海浪和守夜的水手,这里没有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多余的人。 西门吹雪站在甲板上,扶着栏杆望下去,银白色的小鱼在海水中来回穿梭,时而跃出水面,把视线放得远一点,他还可以看见巨大的黑影轻盈地滑过海面消失,只有盛开的喷泉昭示着它的到访。 他的身边,翩跹直接站在了栏杆的外面,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说话,他们只是一同呼吸着深夜的静谧,西门吹雪的白衣在风中飘舞,他身边的少女轻薄得更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仿佛随时就要乘风而去。 老狐狸摇摇晃晃地走上甲板,揉了揉眼睛,望着嵌在黑色夜空中的两个白色人影,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海妖,男人俊逸,少女柔美,还有和海浪完美贴合的呼吸,他们在那里,就像和亘古不变的大海一样,一直在那里,天人合一。 虽然天人合一的境界很难得,但是作为一个称职的船主,在披了一身露水后老狐狸还是觉得也有义务提醒客人在深夜不要随便在甲板上乱跑,尤其是带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孩子,虽然当他刚结结巴巴地说完一句话,转过身冷冷看着他的就只有面无表情的西门吹雪,宽大的白衣在转身时遮住了暗夜的精灵,白衣落下时,精灵已经消隐无踪。 老狐狸再次用力揉了揉眼睛,迎接他诧异眼神的依旧只有西门吹雪略带探询的疑惑眼神,重重往甲板唾了一声,老狐狸小心翼翼地望了一下四周,嘟囔道,“西门公子,这海上可不比陆地,神秘的东西可多了,尤其是您这样的年轻公子,多留些神总是好的,每年被海妖带走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啊。” 海妖?西门吹雪下意识看了一眼某人藏身的剑鞘,想象了一下翩跹拖曳着银白色鱼尾,坐在礁石上对着他唱歌的样子,然后不由轻笑出声,翩跹的确也有着魅惑人心的能力,只不过,换上鱼尾的装束在海面上低吟浅唱的翩跹,能激发出的更多是少妇们的母性大发的怜爱,而不是使得过往的水手的迷恋失神,更不会引船触礁沉没。 不过,说起来刚才在静谧的夜空下一起进入天人合一后,虽然翩跹被那只烦人的老狐狸干扰之后就迅速地躲了起来,但是自己转身的时候还是能看见翩跹似乎长大了一些呢,距离目的地还有几天行程,正好可以每天带着翩跹一起出来观赏夜景,完成这次追杀任务后也在海上多逗留几天好了,西门吹雪愉悦地想。 15、遭遇海啸 炙热的阳光照在小岛上,雪白的沙砾被熏得滚烫,海浪一波波地轻吻着海岸线,又一波波退去,调皮的小螃蟹爬上比沙砾更雪白的绸缎,被海水浸透然后又被烈日烘烤,精美的银色纹路被盐渍浸透,同样是白色,却少了一分光泽,多了一丝钝感。 苍白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受惊的小螃蟹忙不迭地爬走,却不幸走错了方向,迎面撞上了赶回的清丽少女,在少女的瞪视中艰难地转了一个弯,迅速离了躺在沙滩上的男人。 翩跹已经一个人晃悠了两天,这个岛并不大,沿着海岸线绕一圈甚至不需要一天,然而令人失望的是,这是一个渺无人烟的荒岛,没有和陆地接壤,也没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甚至连动物都没有,连树都没有几棵地地方,又怎么能养活动物呢。 再次失望地归来,翩跹托腮蹲在西门吹雪身边,涨落地潮水会润湿他的唇,使他不致于脱水,但是他已经昏迷了二天了,目不转睛地看着西门吹雪,翩跹低声道,“不要再睡了,已经是第三天了,你一直这样,我,很担心。” 苍白的手指再次动了一下,这次蜷缩成了握拳的姿势,翩跹惊喜地跳起来退后半步,看着手指又松开摊平成了五指张开,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在西门吹雪的眼前挥了挥,泼墨的眼睫像是破茧而出的蝶翼,缓慢而优雅得舒展开来,黑如墨渊的双眸沉静而清幽,眼角轻轻挑起,西门吹雪吃力得扯出一个疲惫而淡然的笑容。 连日来无依无靠,不见人烟,甚至不能确定主人生死的翩跹原本已经萌生了死志,一柄没有主人的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然而此刻,望着那依旧亮若晨星的双眸,那安抚意味的微笑,翩跹强忍住哭泣的冲动,眼角如星星碎片般的水珠却暴露了她波动的情绪。 她端详着他,他凝视着她,远处海天一色,棉絮般地云朵悠然飘过,近处海水轻柔地亲吻着他们的脚下,留下一枚枚精巧的贝壳,整个世界,在这刻都仿佛为了他们存在,为了他们交织的视线,而存在。 “咕―咕……”突然冒出的响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凝滞的气氛,四处张望了一会儿,翩跹尴尬地发现,连绵不断的声音来源居然是西门吹雪的肚子! 无语凝噎了片刻,西门吹雪抱着怀里的剑偏过头去,假装望着远处的海面,镇定地说,“我这是在哪里?”一丝红晕却爬上了他的耳垂,如玉的脸颊被渐渐渲染上淡淡的粉色,看起来居然有几分无措和可爱。 “咳。” 看着难得因为羞涩而融化的西门冰山,翩跹紧紧抿住嘴角让自己不要笑出来,她在心底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想想那晦涩的琴谱,还有陆小凤的胡子……要是这时候笑出来的话,后果,咳咳…… 压制住自己上扬的眉梢和嘴角,翩跹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我醒过来之后已经看到了两次昼夜交替,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是第三天了。这里我四处查探过,并无人烟,似乎是个荒岛,也没有果树……” 翩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些,咬住了嘴唇。‘ ''毕竟,一个懵懂无知的剑灵是不应该有着丰富的荒岛生活经验的,不是么?’抿了一下唇,翩跹再次抬头时已经换成了茫然的表情。 “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西门吹雪并没有注意到翩跹生硬的转折,他的太阳穴还在隐隐作痛,最后定格在他眼中的是扑面而来的水墙和惊骇的连滚龙刀都握不住的,他只来得及紧紧把剑包在怀中就失去了知觉,可是,之前是发生了什么呢? ‘这次出海是为了除去残杀无辜,无恶不作的“独臂神龙”海奇阔,此人号称威震七海,出行动辄奢华如帝王,还让人给自己缝制了数件滚龙袍,穷奢极欲,罪不可赦。’ ‘不过此人和阎铁珊一样因为习惯了长久被人保护,长久不出手,失去了当年打拼时的锐气,在荡开海奇阔面前的八柄长剑时,我就知道,诛杀海奇阔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然而在我即将得手功成身退的时候,船只忽然开始了剧烈的晃动,海水突然凹陷下去,我站在桅杆上目睹着船边的水手像下饺子一样跌落下去,独臂神龙腕上的铁钩深深扎入甲板稳住了他的平衡,我勉力试图挥出绝杀的一剑,然而迅速增长高度的海浪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海奇阔既然要和船只融为一体,相比已然不幸,而我,还好我护住了翩跹。’ 西门吹雪心念急转,已然理清了事情的脉络,放下了轻轻揉动太阳穴的手,正色对一脸自责的翩跹说。 “元人刘埙尝作《隐居通议》,其卷二九《地理》有“恶溪沸海”条,其中写道:''郭学录又言:尝见海啸,其海水拔起如山高。'',我们遇到的应该就是传言中的海吼,‘晋元兴三年,商旅方舟万计,漂败流断’,适逢其会,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道无水有,故几于道,此番变故,是祸,亦是机缘,当细细体会,融会贯通,莫要错失良机。” ******************我是西门剑神授课讲道完毕的分割线**************************** 亲身经历了自然之道的体悟固然重要,然而,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来说,及时寻找食物来解决人生头等大事似乎更急迫一些,身上的火石在海水中无可救药的潮湿报废了,等待有飞鸟经过在横无际涯的大海中显然并不现实,干粮不是没有,只是数量并不多,长久打算,还是挖掘岛上土生土长的储备粮比较明智。 多亏来自白云城的馈赠,让两人不至于连发出求救信号的机会都没有,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下面,是荒岛求生时间~ 16、荒岛相伴 西门吹雪从密封的罐中取出火绒放在收拢的海马齿、飘拂草等草本植物茎干上,火镰敲击火石迸发出的火星落到干燥的火绒上,用内力控制的掌风可以轻松自如的调整好火苗的大小。 刺果苏木的枝条穿过鱼身在火堆上慢慢翻转着,叶子则被碾碎,汁液被挤在切开的鱼身上。 这种汁液对肠胃疾病有着良好的预防和治疗效果,同时也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 锋利的小刀在刮除鱼鳞,剔除内脏后再次发挥了功效,拿惯了长剑的手持起寸许小刀依旧不失稳健与凌厉,鱼身被迅速划开一个个均匀而细微的口子,撒上调味品,雪白的肉质在慢火烘焙下慢慢变得焦黄,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可惜没有海鸟闻香而来,否则就可以跟着摸过去了,无论是鸟肉还是鸟蛋都是绝佳的美食啊~yummy~’ 这是原本打算充分发挥自己曾经的野外求生技能,不留痕迹提醒主人如何寻找食物的翩跹,在看着西门吹雪顺利地用掌风击昏n条鱼,继而大展厨艺后,除了深深的挫败感外唯一的想法。 当然,她很快就意识到了再美味的食物她也不能吃这个惨痛的事实,尤其是看着西门吹雪不失优雅地咀嚼的时候,只有西门吹雪连吐鱼刺都行云流水的用餐动作,才能给她一丝秀色可餐的安慰。 厚实的秋茄叶子被埋进沙土中,这种树的叶子椭圆状长,长约三至十六厘米,阔三至六厘米,在夜晚和凌晨可以用来承接露水。在海上,没有比淡水更珍贵的资源了。 最后是住宿问题,感谢万能的内力赋予了西门吹雪寒暑不侵的能力和无双的轻功,在这里没有比高达3-7米的秋茄树厚实的树叶间更适合安眠的场所了。 总是需要随身带上各种紧急自救野外求生物品以保证自身安全的翩跹目睹着平时养尊处优、事事都有人服侍的西门吹雪没有任何障碍解决了食物、饮水、居住等重点问题,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该死的武林高手!” ****************************我是西门剑神也要睡觉的分隔************************** 晨光微曦,温柔地洒在沙滩上,也散落在稀疏的秋茄树枝叶的间隙里,天边的玉蟾还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扯了几束云朵当做面纱羞涩地遮住了自己姣好的面容,雪白的云朵被染上淡淡的金边,没有绚丽的朝霞,说明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翩跹用目不转睛的凝视代替早晨的第一缕日光唤醒了西门吹雪,秋茄叶中沉积下来的露水被用来洗漱,没有柔软的布巾,用内力烘干也不是不可以,。 跟着在空中蹦蹦跳跳的翩跹,西门吹雪开始了对这座荒岛的仔细探索。 晨露一颗颗滚落在深绿色的苔藓上,在散落的晨曦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从海边的沙地走到湿润的泥土上,足底微微的炙热感逐渐被清凉取代,人的心情也会不由得好起来。稀稀疏疏的灌木丛中,淡粉色的小花迎风摇曳,随着柔软的布鞋踩过地上的枝叶,悄悄地,附上了垂落的衣角。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小岛,一路走来,除了偶尔打湿衣襟的露水和突出地面的小丘,完全没有要注意的地方,也没有难得一见的珍稀药材可以采摘。在这种纯属例行熟悉周围环境的探索旅程中,西门吹雪从一开始的警惕到现在的漫不经心,深一脚,浅一脚一边跟着当先开道的翩跹走,一边开始想事情。 虽然金齑玉脍早在在北魏贾思勰所著《齐民要术》书中已有记载,不过根据他医者的经验,即使有刺果苏木的汁液勉强可以作为药物替代品,但是长期食用鱼生依旧并非长久之计,得想办法再找点食物才好。 脚下的土质很松软,微微用力便会陷下去,植物的根系也随之不再那么稳定,这些在雨季迅速生长出来的植物并没有内陆的同伴扎根那么深,上面的枝条茎干也跟着轻微颤动了一下,一朵朵漂亮的花儿脆弱得颤抖着,仿佛随时会掉落下来。 足尖继续点下去,西门吹雪剑眉一挑,和之前松软的土质不同,底下似乎有些硬的东西, 望了一眼还在前面不远处的翩跹,他退了两步,顺手折了一根树枝往之前伫立的地方下拨开灌木丛,想想看看底下到底是些什么。 “……”,深绿色的植物被轻易拨开,露出了空旷的地面,泥土很干净的样子,不像有人工的痕迹,丢下手中的树枝,西门吹雪正准备继续跟上已经离开一段路程的翩跹,脚下忽然一空,电光火石之间,他心念疾转。 ‘此处必然是个机关,被无意触发了,这岛上必然曾经有人居住过。’ ‘既然有人居住过,说不得应该拜访一下此地主人,翩跹剑灵之体,之前也曾独自探索过此地,想必无需挂碍。’ ‘既是如此,不妨下去一探。南海剑派不少,蹊跷之地,常有''意外''之喜啊。’ 在机关重新闭拢之前,西门吹雪放松了身体,任凭自己随着机关开合坠落了下去。 石板无声无息地闭合了起来,散开的枝叶重新交缠在一起,只有淡粉色的小花兀自摇曳着。 走在前面的翩跹很愉快。 和前几天不同,西门吹雪已经醒来,她不需要再试图找人救治昏迷的西门吹雪了;和之前或者一个人或者和同伴出任务不同,她不再需要随时警惕危险,也不用担心任务失败的后果,更不用绞尽脑汁算计自己的同伴或者敌人;和所有荒岛上的经历不同,由于剑灵独特的性质,她不再需要为了衣食住行担忧或者使出花样百出的手段。 当然,更重要的是,知道西门吹雪就在她的身后,翩跹很安心,也很轻松。 不过,她很快就要轻松不起来了。 17、地下石厅(补全) 当翩跹发现西门吹雪失踪的时候,她刚发现了一朵很漂亮的小花,正准备回头和西门吹雪分享时,却发现紧紧缀在身后的人,不知不觉间已然无影无踪。 西门吹雪的武功虽然不算天下无双,但是要是说有人可以无声无息抓走他,恐怕江湖上没有人能相信,何况,翩跹之前并非没有查探过岛上的情况。 深深吸了一口气,翩跹眼中的天真烂漫,已经换成了机警戒备。 借着剑灵独有的优势,她沿着来时的路一路潜行到昨日住处。没有任何奇怪的痕迹,更不像是有其他人来过,秋茄叶安然埋在土中,时不时有凝结的露水沿着叶壁滑落下来,在小小的水面中荡起涟漪。 没有,没有,没有! 早上走过的路上,没有人;最后一次回头看过的地方,没有人;找遍了四周所有的地方,还是没有人。荒岛上安静得可怕,偶尔有风吹过,灌木的枝条簌簌作响,在地上投下稀疏的影子,就好像有人走过一样,然而,每次,循着声音找过去,都只能看见植物,一点人的痕迹都没有。 翩跹不由得在心底吐槽,西门吹雪的轻功为何那么好,连让人循着脚印找寻也没有办法了! 翩跹气馁地跌坐在树梢上打算先休息一会儿,手往下撑去,虚影穿过树枝没有遇到任何障碍,撑了个空。翩跹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才找回自己的平衡,却没有再动作。少女的虚影飘在空中,楞了半响,忽然眼珠一转,右手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恍然大悟道。 “对啊!我完全没有必要自己这么找呀,只要回到剑中,再凝聚人形,不就是肯定在主人身边了嘛。” 心动不如行动,翩跹立刻凝神回到剑体,然而她刚准备再次凝聚虚影现身时,就像是被人当头砸了一棍,还没能看清周围,意识就迅速沉入了黑甜乡中。 头顶的石板无声无息的闭拢起来,隐约听见有水声‘哒哒’的传来,借着最后一缕光,隐约可以看见附近的石壁上有些许的突起,仿佛是人为设置好的阶梯。西门吹雪足尖连点,减缓了下落的势头,足底踩到了结实的地面,内力由手三阳送入目中,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天然的地下钟乳石大厅。 穿过高达十丈的大厅,身边石笋,石柱和钟乳石错落有致,地上冒出来的是石笋,顶上垂落下来的是钟乳石,,岩顶地面连成一体的石柱,白色的液体缓慢凝结,然后滴落下来,叮叮咚咚的滴水声不停进入耳膜,让人心生阵阵寒意。 眼前白雾升腾,如霜似雪,挥出掌风驱散雾气,竟是一口乳白色的深潭,在海上漂流数日,随后又有海吼之变,海水中的盐粒粘附在衣物中早就让人不适了,伸手探了一下水中无毒,西门吹雪果断解开外衣,步入了潭中。 然而他手边忽然一重,触感温软滑腻,彷佛活物,‘难道竟是水蛇?然而却不似水蛇细长冰冷’,右手翻腕灵活地揽起重物带出水中,掌心内力吐而不发,准备随时将其击毙,然而手中之物方才出水映入眼帘,西门吹雪就骤然一惊,陷入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惊异为难局面之中。 从七岁学剑开始,西门吹雪的手一向稳定干燥,然而此时他的手心却泌出了细细的汗珠,手指虽然没有抖动,却僵硬地像是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似的,半天不敢动弹,他缓慢而迟疑地低下头,恰似许久没有加润滑油的机器,时不时卡死在半途中。 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空中颤抖着,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苍天可鉴,西门吹雪虽然是当时顶尖的剑客,可是他也从来没有抱过一个应该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怀中的孩子很软,彷佛轻轻一用力就会陷下去,怀中的孩子很嫩,彷佛随时会滴出水来,那软软嫩嫩的一团就那么安然卧在他的臂弯中,粉团似的小脸冰雪可爱,手心的触感温软滑腻,连最轻最软的丝绸也不能及其万一。 凝视着婴儿平静的睡颜怔了一会儿,西门吹雪忽然惊醒,‘这孩子方才一直在水中,还是赶紧把她肺中的积水逼出要紧’手心内力抽出细细的一丝灌入婴儿的身体,生怕再重一分就会伤到她,一支水剑激射而出,在雾气中折射出一道三色的虹桥,又缓缓消散。 睫毛微微一动,婴儿的眼睛缓缓睁开,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明净,如同一双白水银里养着一双黑水银,定定地望着西门吹雪,竟似写着一丝惊喜和释然。 “你认识我?” 被那样的眼神凝望着,西门吹雪不禁脱口而出,话刚说出口,就反应过来这么大的孩子怕是还不会说话,急忙补上一句。 “如果我说的你同意,你就眨一下眼睛,否则,就眨两下。” 上下眼皮轻轻一碰,那纯真的眼神中彷佛还有一丝哭笑不得,一丝古怪泛上西门吹雪的心头,没有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样’艰深的问题,只是问道。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么?” 眼睛眨了一下,然后迟疑了一下,又迅速眨了两下。 没能理解其中的含义,西门吹雪无奈地叹口气抬首仰望,眸光扫过洞壁,忽然凝滞在了池边,那里一条栩栩如生的钟乳石龙正横飞在雾气中时隐时现。 ‘滴’地一声轻响,龙嘴的方向吐出一滴白液,滴落在寒潭中溅起水珠,便又有丝丝雾气千丝万缕地缠绕在空中,拨开雾气连龙身上的鳞片都片片可见,按捺住心中的惊异,西门吹雪心中一动,低下头回想了一下婴儿出现在的位置。 没有机关……没有旁人……无缘无故突兀出现的婴儿……佩剑的位置……难道竟然是…… 猛然抬起头,西门吹雪的眼睛亮得可怕,他一字一顿地对着怀中的婴儿问道。 “你,你是翩跹,是也不是?” 18、化形(捉虫) 意识忽然被唤醒,就看到了几番没有寻到的西门吹雪,翩跹惊喜释然之后却也发现了自己的窘境,习惯了自在飘然的灵魂忽然被困在了一个如此脆弱的肉体中,口不能言,手足无力,只能用眨眼作为回答,委实让人哭笑不得,无可奈何。 然而细细想来,虽在意料之外,犹是情理之中,自己可不就是差了化形这一步么,可叹他人化形,或为彬彬公子,或为娇俏佳人,而自己却要从婴儿慢慢来起,若是无人照拂,这具躯壳随时便会死去,到时候怕是没有机会再来一次了。 所以,西门吹雪那一声笃定的询问对翩跹来说,不仅仅是心灵相通的惊喜,更是自身安危从此无需忧虑的定心丸,也怨不得她把持不住情绪喜极而泣了。 翩跹这一哭,西门吹雪便有些手足无措了,他一直养尊处优,万梅山庄仆役无数,便是出门也向来有人打点好一切,连沐浴更衣都是当地最有名的花魁,虽然不至如纨绔子弟一般缺乏自立能力,但是像哄孩子这种事情却是万万轮不到他来做的,况且如果是旁人,他尚且可以置之不理,可是这回在他面前哭的却是他朝夕相处的翩跹啊。 手忙脚乱地用衣襟去拭翩跹眼角滚落的珠泪,西门吹雪已经无暇顾及别的,一心只盼着怀中的人不要哭下去。 幸好初次上任奶爸这一光荣职业的西门剑神遇到的是心智成熟的翩跹,而不是真正的不足岁的婴儿,不至于酿成人间惨剧。虽然拘于身体条件所限,不仅哭得撕心裂肺,还身不由己打了个嗝儿的翩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把眼泪鼻涕涂抹在剑神的衣服上,勉力止住了哭声,要指望剑神一手抱着孩子轻轻摇晃一手轻轻拍着自己的后背来安抚哄弄什么的无疑是痴人说梦,而且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才会吓死人的好不好! 自行脑补了该画面的翩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翩跹这一惊可让西门吹雪会错了意,寒潭冰冷,虽然有内力捂着,但也着实让人放心不下,顺手扯下半幅干净的衣襟,铺在地下,把翩跹放了上去,手忙脚乱地裹成了一个形状怪异的襁褓,终究是没有经验也不曾见人做过,那襁褓拆了又裹,裹了又拆,反反复复无论怎么打理都不能成型。 看着西门吹雪百般折腾依旧弄得歪歪扭扭最后不得已只能暂时将就的挫败表情,这种难得一见的景致逗得翩跹眉眼弯弯,珠泪没有完全拭去还依旧细碎的点缀着眼帘,那笑容如此清澈,如同一道划破满室浓雾的璀璨星光,给原本阴森沉寂的洞中也增添了一抹亮色。 西门吹雪原本很是苦恼,自握剑以来,悟性过人,临战也不曾失手,然而今日却拿一个小小的襁褓无计可施,委实是平生一大挫败之事,偏偏又被人全程围观,顿生羞恼,不过这羞恼之意却也抵不住翩跹的如花笑靥。凝起的剑眉缓缓松开,原本的万里冰封也掌不住被春风融化成了轻浅的笑意。 婴儿每日需要大量的睡眠,翩跹也不例外,不多时就开始哈欠连天,却又不愿睡去,嫩藕似的手臂似模似样地想要去捂住樱桃小口,煞是可爱,不忍看着翩跹继续徘徊于半睡半醒之间,西门吹雪在她后颈部凹陷处用中指轻轻一点,翩跹便沉沉睡去。 凝视着翩跹安详的睡颜,连西门吹雪自己也没注意到,从发现抱着的人是翩跹开始,他从未停止过的淡淡微笑,那丝丝缕缕的温情在他的心底正慢慢地发芽,慢慢地成长。 西门吹雪并未打算细究翩跹化形的原因,就像他从来不会追究翩跹的出现一样,她,只是他的,别的,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西门吹雪拿出随身带着的药葫芦,倒去了其中的丹丸,换上了潭水,以备翩跹日后所需,就起身寻找机关暗道。 既然这里并没有食物,也没有人烟,那么以翩跹此时的情况,此处多留无益,不如尽早离开。 机关并不难找,想必当年开拓此处之人也没有存着闭门谢客的心思,拧开石龙龙首正对着的潭底莲花花心,便有岩壁悄然移开,露出满是苔藓的石阶,一线天光洒落,被洞中雾气水珠折射,处处姹紫嫣红,色彩斑斓,别有一番景致。 想必此处也是多时无人涉足了,苔藓湿滑,台阶陡峭,若是轻功不佳的鲁莽之人匆忙而上,便会滚落下来,摔个四脚朝天。 拾级而上,不多时便能闻到草木独有的芬芳,西门吹雪双脚刚刚踏上地面,身后的台阶便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了草木丛中,入口出口都有灌木掩映,花朵摇曳,此间主人定然是心思别致的风雅之士,可惜无缘结识,就连平素眼界甚高的西门吹雪也不禁为之折节叹惋了。 沿着原路走回海边,已有点点的白帆渐渐驶近,行到近处,便能看到船头站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一看便是船上的主事者,指挥着水手们距离岸边不远处下锚停船,不多时,便有数艘艨艟破水而来,这种船形体狭长、速度奇快,兼以生牛皮蒙背,三国时候周瑜就曾以“艨艟斗舰数十艘,实以薪草,膏油灌其中”,点火后突入曹军船阵,一举烧毁了曹军舰队,可见其航速之快,性能之好。 艨艟行至岸边,为首的正是那主事的白衣少年,同样苍白的脸,苍白的手,苍白的剑,同样一身白衣如雪,竟然与西门吹雪有几分相像,便有近处的水手小声嘀咕了起来。 “这回咱们来接的人,怎么和堂少爷长得这么像啊!” “堂少爷也就是年岁小了些,和咱们城主比起来哟,堂少爷看起来倒是和岛上的那位更像是兄弟了。” “嗨,你们看,何止是长得像啊,连表情和站姿都一模一样哩!” 众人的窃窃私语并未被少年放在心上,他只是深深地望着西门吹雪,握剑的手因用力而凸出青筋,脸上浮出明显的激动,却依旧守足了礼节。 他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道,“在下武当叶孤鸿,奉兄长之命,特此前来迎西门庄主前往白云城小住。” 随之双手奉上的,是一张素白的请帖。 19、应邀 右手依旧抱着沉睡中的翩跹,西门吹雪抬头望了一眼叶孤鸿的形容装束,眉心微皱,却也没有深究,口中淡淡问了一句,“你是叶城主的弟弟?”左手便轻轻巧巧地抽走了那张素白的请帖。 请帖既已送出,叶孤鸿便直起身,正准备开口,忽然愣了一下,原是偏头看见酣眠在西门吹雪右手臂弯玉雪可爱的翩跹,他直愣愣得望了一会儿,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蹬蹬蹬”后退了三步,揉了揉眼睛,顺手粗鲁地扯过身边侍从的衣领,颤抖地指向西门吹雪低声问道。 “你告诉我,他,他没抱着孩子,没有!对吧?” 被莫名其妙发作的堂少爷扯了个踉跄,侍从伸手拨开叶孤鸿的钳制,不情愿地瞥了一眼被指向的位置,隐蔽地翻了个白眼,叉手回禀道,“堂少爷,那儿是有个孩子,不过那是个女孩儿吧。” 看着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的堂少爷,侍从不禁心中浮想联翩,腹诽了一句,“堂少爷最近刚从武当回来,难不成那人是替堂少爷把私生女送回来了,不然堂少爷怎么会突然那么激动呢” 也幸亏是腹诽,这句话若是说出了口被西门吹雪听见有人如此说嘴,那后果可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白云城侍从承担得起的。 侍从的回答如同给叶孤鸿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在江湖中多数学剑的少年心中,西门吹雪都是他们心中的偶像,远山上冰雪般高傲的性格,冬夜里流星般闪亮的生命,还有天下无双的剑法,然而,那本该握剑的手,此刻却在抱孩子!! 特地给堂兄讨来这次的差事,他是为了和西门吹雪切磋,然而,他自小的家教却告诉他,他不能对一个右手腾不出来还有孩子需要照顾的人提出决斗的要求,这种乘人之危的行为,不仅是无理,更是无耻了。看着西门吹雪施施然看完帖子收入怀中,然后施施然抱着翩跹上了船,叶孤鸿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船很大,也很豪华,在海上淡水原本是极其珍稀的资源,在这里却奢侈的被用来沐浴,对于有洁癖却不幸遭遇海难流落荒岛数日的西门吹雪来说,没有比立刻沐浴更衣更重要的事情了。淡淡的花香在雾气升腾间充盈了整个舱室,来亲手注热水的是叶孤鸿本人,旁边伺候撒花瓣的则是笑语嫣然的白衣佳人,和伺候白云城主的少女们是同批入府教养,被叶孤鸿特地借调过来,为西门吹雪洗尘。 至于翩跹,早就有识眼色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一边轻轻摇晃,一边莲步轻移离开西门吹雪所在的船舱,对于精于暗器和轻功的人来说,能够不惊动睡梦中敏感的婴儿的力道步伐把握不过是小菜一碟罢了。 调开了西门吹雪抱着的障碍物,好不容易等到西门吹雪沐浴更衣结束,叶孤鸿就迫不及待地命人设下酒席,给西门吹雪接风。 二人方才入席,还没等叶孤鸿斟酒准备敬西门吹雪一杯,西门吹雪头也不抬,悠悠飘出一句,“翩跹何在?”把叶孤鸿要说的话统统堵在了嗓子里,那个碍眼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婴儿,他命人带下去之后虽然没有怠慢,但也绝对不会多投注哪怕一丝关心。 所以,面对西门吹雪突如其来的询问,他只能面色僵硬道,“庄主稍候,我这就去命人请那位小姐。”然后逃也似地离开了厢房,慌忙中居然已经用上了“八步赶蝉”的正宗内家轻功,犹是如此,还差点被门口楠木的门槛绊了一下。 走出西门吹雪的视线,叶孤鸿一甩袖子,大步向前,连找了数处仍未见到负责抱走翩跹的侍女,满腹积郁连碧海蓝天的开阔之景在他眼中,也变得不顺眼起来。他正准备吩咐下去停止绕路尽快返回白云城,人刚喊过来,却又念及要在见到堂兄之前多和西门吹雪讨教一番,勉勉强强问了几句航行的事由,便又把人打发走了。 海上的技术活儿本身就最忌讳上头的人不懂偏偏爱指挥,不过叶孤鸿这一支本来就在族中颇为得宠,大家倒也习惯了,这回也只是暗中絮叨了几句,也就罢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虽然抱走翩跹的侍女是奉了叶孤鸿的命,不过没走几步她就被姐妹们团团围住了。有的想要伸手去摸摸提炼过的牛乳般幼滑的肌肤;有的想伸手捏捏藕节似的手臂;有的只是想凑近看看口耳相传间的婴儿到底长着什么样子;有的……却都被抱着翩跹的少女旋身一一躲开,樱唇轻启,做了一个噤声的口型,等女孩子们都收了手,才示意身侧的少女上前,轻手轻脚把小人儿递了出去。 递的人固然小心翼翼,接的人却也如履薄冰,一手托起盈盈一握的小腰和肉嘟嘟的臀部,一手微微把头颈抬起,抱在怀中缓缓晃动,边走边递给下一个翘首以盼的姐妹,自得其乐间,也难怪叶孤鸿一个人也找不到。 能侍奉城主的自然都是心思澄净的少女,情窦初开的会被早早放出去,给一份嫁妆嫁人。城主府中的教养嬷嬷据说也是顶尖儿的,不比皇宫中的差。因而侍奉过城主的姑娘在白云城甚至周边群岛身份地位也比之前高了几分,婆家的聘礼也会丰厚些。 为了不劳民伤财,叶氏有令:每户最多一女入府中伺候。最小的孩子总是惹人怜爱些,这附近的人家都愿意把家中幺女抑或看似最小的姑娘送进城主府,不仅为了女孩子家的前程,技不压身,纵然是女孩子,然而生在了南海,身量又比人小些,在府中多学几分功夫,也是好的。 这些白衣佩剑的少女随叶孤城起居出行,个个儿都气质出尘,行动处自有一番清冷矜持,却并没有多少人曾随叶孤城离开南海,否则也不会轻易被叶孤鸿要来了。江湖鱼龙混杂,天南地北的风景各具风情,白云城中却民风朴素,路不拾遗,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姑娘们心思极其单纯。她们并没有动过春心,更别说嫁人生孩子了。 她们每日除了学习武功和礼仪,服侍好叶氏诸人,就是每月带着例钱回去看望亲人,不必像长姐一样负责照顾弟妹,也很少有人会被提及极幼时的往事。所以,玉雪可爱的翩跹在她们眼中,不由地显得格外新奇有趣。 20、入港(捉虫) 而这番其乐融融的景象落入终于找到翩跹的叶孤鸿眼中,便又平添了一分怨气,西门吹雪偏爱这个小东西也就罢了,连侍女们也巴巴地要抱着她,连累自己几番找不到人。 劈手从一个正欢喜地逗弄着熟睡的翩跹的侍女怀中将人夺下,叶孤鸿皱着眉,手掌擎着翩跹的腰,便有人惊呼道,“堂少爷快放下她,让我来。”小心翼翼地要从叶孤鸿手中接回翩跹,然而不适已经使得翩跹从睡梦中醒来,点朱似的唇瓣微微张开,无声地打了个哈欠,水润的双眼半睁半闭,蝶翼似的睫毛也随着睡醒后自然伸展的动作轻轻颤抖着。 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叶孤鸿忽然不知怎的觉得有几分心虚,撤了手让人接过翩跹,却又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罪魁祸首心虚,于是忿忿地袍袖一甩,硬邦邦地丢下两个字,“跟上!”便径直出了舱门。 带着抱着翩跹的侍女回到厢房,西门吹雪已经不见踪影,一旁侍立的侍女低声禀告说:“因为堂少爷您去得太久,西门庄主已经先行用过餐回房休息了,临走时让奴婢转告您,尽快让人送翩跹姑娘去他房中。” 叶孤鸿连忙追问道,“他可曾留下什么别的话么?” “没有。”垂手侍立的侍女怯怯地回道,然后就看见叶孤鸿一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憋闷的样子,眉眼虽然依旧低顺着,私底下嘴角的弧度已经暴露了她心底的笑意。 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叶孤鸿此人似乎对西门吹雪垂涎的翩跹,回想起曾见过叶孤鸿被人称作像是西门吹雪儿子的描述,对这个处处模仿自家主人还多般纠缠的人早怀有敌意,现在看着他连连吃瘪,心中也暗自有几分幸灾乐祸起来。 荒岛离白云城并不算远,即便叶孤鸿刻意绕了些远路,十数日也就到了,这一路上叶孤鸿和翩跹二人巧施手段,各逞心机,翩跹仗着自己一副年幼无辜的皮囊,纯良的外表很快俘获了船上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心,叶孤鸿则凭着堂少爷的身份,和对船上的熟悉程度,每每在翩跹因为年龄所限不得不长期补充睡眠时,试图接近西门吹雪讨教剑法。 这二人你来我往,虽然都已经不是孩童心性。一个两世为人,也曾心狠手辣,身居高位,一个年少成名,也曾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一见不着对方的时候,便自觉和这么个毛头小子(黄毛丫头)计较,没得坠了自己的身份,然而一见了面,便分外眼红,翩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乌黑发亮的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便有几颗珠泪在眼角摇摇欲坠,或是饿了,渴了,每每指使着叶孤鸿团团转;叶孤鸿则或是牛乳滚热了些,或是借着清净之名把翩跹远远抱走,诸如此类。 这些个小手段落在西门吹雪眼中只觉得好笑,翩跹天真的神色中带着的狡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西门吹雪,而叶孤鸿虽然暗地里不满,却也不曾真正伤到翩跹,反而端茶送水,确实有心,除了在闹得过火时稍微弹压一下,免得落人口实,偶尔也会出言指点叶孤鸿几句,也免得叶孤鸿在武当数年沉淀下来的道心被翩跹毁于一旦。 就这么笑着,闹着,折腾着,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距离白云城就只有不到百里地了。 从这里开始,每隔三十里便有一只船队巡逻,许是见到了叶氏的旗帜,许是水手和巡逻队交换了旗语的缘故,西门吹雪所在的船只并没有像其他船队一样被拦下严加盘查,只是叶孤鸿出面亮了身份对了暗语,便放行了。 站在船头,叶孤鸿不无自豪地说,除这数道关卡外,另有十二艘快船充当斥候,巡逻船只均为双桅船,互相呼应,又有叶氏威名震慑南海群剑,白云城方圆百里海面数年来秋毫无犯。 被抱在侍女怀中的翩跹轻轻一挣,多日来照顾她的侍女立刻换了手势,轻轻托起她的脊背,被半立着抱起来,翩跹眯着眼睛望去,耳边铿锵声不断,可以猜到巡逻的军士身着的竟是铁甲! 一副上好铁甲需要生铁三十斤,在古代,这样的铁甲并非普通士兵能配备得起的,况且,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穿上这样的甲胄依旧举重若轻的,非战时巡逻的士兵便能如此,白云城的财力和战力着实令人吃了一惊。 只不过既然安危无忧,海外贸易原本就是暴利,依一路看来商旅熙熙攘攘,想必白云城正是海内外货物集散之地,光凭贸易抽成辖一城之地,或许也并非不可能,只是……真的只是贸易抽成和税收吗? 翩跹一边暗自感叹白云城的海军实力,一边不忘给叶孤鸿找点茬,精致的小脚丫一蹬,粉嫩嫩的小手在眼前挥舞着,嘴角一扁,就要往侍女的怀里钻,侍女姑娘抬头见晴空如洗,万里无云,立刻闻弦歌知雅意,禀告西门吹雪和叶孤鸿,小姐年幼,受不得强光长期刺激,当回舱为宜,便匆匆告退。 西门吹雪既非将领,也非行商,这些对他来说并无关碍,只是觉得翩跹听着颇为有趣,便没有打断,翩跹一回舱室,便也回了船舱,只留叶孤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船头。 话,还没有说完,叶孤鸿的嘴依旧半张着,望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想要跟过去继续讲,自己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意兴阑珊地低下头,没有了平日里刻意装出来的冷漠,一副看上去几分委屈,几分别扭的样子,这才有了些少年人的味道,反而显得更可爱了些。 平日里翩跹喜欢逗他,究其原因,或许几分希望他不要一味刻意学着西门吹雪,反而失了本性的意思,也是有的。 船靠了岸,便见一青衣老者带人迎上前来,两三缕长须垂在胸前,袍袖宽宽,须发皆白,隐隐有几分出尘之意。见了这老者,叶孤鸿也赶紧迎上前去,刚撩起衣摆准备行礼,却被老者大袖一挥硬是止住了俯身的趋势,笑骂道,“文辕你个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年轻人性子野,上次停了没几天便向你堂哥领了差事,巴巴地跑出去,这会回来我可不许你再乱跑了。” 叶孤鸿一脸无奈,口中连称“不敢”,转身介绍道: “这位便是堂兄的贵客,万梅山庄西门庄主,这位是叶叔,是府中管事。” 老者挥了挥手,示意叶孤鸿离去后,眉梢微微一挑,站直了身体,行动间便有了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傲气。 “老朽叶问,不过是个伺候叶家多年的老头子罢了,倒是庄主大名,如雷贯耳啊。” 虽然说着“今日一见,幸会,幸会。”双手却背在身后,全无寒暄的架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话中几分是试探,几分是诚意。 西门吹雪眉心一皱,暗自忖度:这老者虽然自称仆役一流,然则叶孤鸿对此人颇为恭敬,且此人太阳穴微微隆起,气势逼人,想必身手也是不凡,只是不知是哪位隐士高人。不愿多生事端,只道了一声不敢当,侧身微微一揖,见老者轻捋长须,淡定自若地受了这一礼,心中更是了然。 21、入白云城(捉虫) 叶问不耐烦地驱散了船上下来想要跟着的众人,连抱着翩跹的侍女也被呵斥了一句:“人家家的小娃娃你一直抢着抱着干什么?”委委屈屈万般不舍地把怀中的翩跹交还给了西门吹雪,还不忘叮嘱几句翩跹日常起居的注意事项,见叶问不耐烦了才悻悻离去。 叶问头也不回地大步在前面领路,口中不住地和西门吹雪交谈: “那是你家女娃娃?” “翩跹是万梅山庄的小姐。” 皱了一下眉,西门吹雪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翩跹的来历,只是淡淡点明了翩跹的地位。 “那你还舍得对清颜那丫头下那么重手?要是有人对你家女娃娃下手你心不心疼?清颜她可是成珏那小子的心头肉,我听说你们最后居然没打起来,还真是难得!” 转过头,叶问吹胡子瞪眼地怒视着西门吹雪,连指节也嘎嘣嘎嘣作响,显然是有些动怒。 “阁下指的是叶城主及崔家的那位小姐?”西门吹雪觉得这老头有点难以理喻,勉强按下不满,只是先问明情况。 “废话,要是别人我还懒得管这事儿了呢!还有,什么崔小姐,那是我看着长大的未来城主夫人!” 胡子一翘,叶问刚要发脾气,突然又冷静下来,绕着西门吹雪转了个圈,恍然大悟道。 “在这白云城呆了这么多年,我都忘了,江湖中人皆以姓名相称,难怪他都给了你白云城内部的求援飞烟却没和你通字,也难怪你不知道了。” “此事我已经和叶城主有过协商,并无嫌隙。” 虽然险些杀了别人未婚妻确实失礼,但却是那女子无礼闯入在先,西门吹雪并不想多谈此事。 “我可警告你啊,清颜那娃娃可是大家闺秀,不像你们整天打打杀杀的,别老是吓她啊?” “西门吹雪行事自有分寸,无需他人指点。”接连被人责问,纵然对方可能确实是隐士高人,西门吹雪也有些恼了,丢下一句,便径自向前走去。 叶问倒也不恼,跟着西门吹雪后面,晃悠悠地走着,不时出言指正一下方向,不多时就看到了白云城的城门。 白云城的城墙并不算高,外城墙不过三丈,内城墙还要低上一丈六,虽然城内地面逐渐上升,依旧可以从外城墙上清楚看到内城墙中的情况。 内城墙都是用巨型条石建成,中空为兵营,所有兵营通过坑道联系在一起,环环相扣。每排内墙为两层。下一层有一半在地下,但是在地面一尺的地方有箭孔和枪孔,如果站在这里向外射箭或者刺出手中的武器,地面正在攻击的敌人根本无暇顾及。上一层的地板位于高于地面三尺,在高于地面一丈处为女墙,女墙上有箭口可以射箭。所以敌人即使突破了外城墙,这三道内城墙依旧可以阻止外敌攻入城内。 叶问似乎和守城的士兵很熟悉,之前在海上叶孤鸿尚且要出面对过暗号,这会儿二人入城的时候并没有像寻常商旅和百姓一样排队接受检查,还可以随意参观城墙的守备,甚至有城门官过来问要不要歇会儿喝口茶,被叶问嫌弃似的挥挥手,才行礼退下。 “要是给你家女娃娃买点儿小东西最好去城西,那儿新鲜货色多,价格也实诚,不过注意别在外头呆太晚,虽然你们估计不在乎,不过宵禁还是注意点儿吧,免得成珏那小子难做。” 叶问一路絮絮叨叨像是一个称职的导游,指指这儿,讲讲那儿,在西门吹雪忍无可忍准备直接问叶孤城在哪里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神秘兮兮地把西门吹雪拽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两寸长的白玉小剑,白如截肪,肌里的“饭渗”天然浑成,在阳光下隐隐有粉色的雾气升腾,一看便知道是汉代的上好羊脂玉。 “这女娃娃跟着你,是要用剑的吧?老朽看得出来。这小玩意儿呢,就当是我给女娃娃的见面礼,可不是给你的!” 说罢刚要递出,叶问忽然收回手,一脸不信任地看着西门吹雪,“你不会私吞吧,我可警告你,玉赠有缘人,可是不是谁都能用的。” 一再被人怀疑不够怜香惜玉,现在连翩跹都睡着中枪了,万梅山庄难道会缺这些个东西不成?西门吹雪哭笑不得地按照叶问的要求保证,只要翩跹可以用剑,立刻就会转交,这才把那柄小剑收入怀中。 送出见面礼物,叶问也不走了,大模大样地走上酒楼,指着不远处的拐角说,“成珏小子肯定吩咐过了,城主府就在前面,你自己去便是,一把老骨头,老胳膊老腿的可没力气陪你晃悠喽。” 转头一脸警惕地看着西门吹雪,“看什么看,你还在这呆着干什么,我可没钱请你喝酒!” ‘这一路都走下来了,难道还差这几步么,也不知道这老头是怎么想的。’无奈地和这个明显对女孩子有偏爱的老头告辞,西门吹雪摇摇头,独自抱着翩跹,背着长剑,向城主府走去。 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两个护卫走过来,嬉皮笑脸的伸出手想要勾肩搭背,见西门吹雪退了一步手落了个空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 “堂少爷又翻墙溜出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你们认错人了。”西门吹雪有洁癖,除了很少几个人,并不喜欢让人近身,皱紧了眉头,退后几步,拿出请帖,用内力平平地送过去。 劈手拿过请帖,侍卫上下扫了几眼,一边咕哝道,“还真不是堂少爷啊,这么像”,一边让另一个人在门口候着,自己跑去府中通报了。 很快,叶孤城就迎出来门,身后跟着的少女一身鹅黄色的上衣衬着浅绿色的纱裙,在炎炎夏日里显得分外清新,淡粉色的小嘴微微撅起,满脸地不情不愿,正是去看梨花仙子险些送命的清颜。 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凶手上门,却还要自己和心爱的人一起出门迎接,换了谁都不会开心,尤其是听说这个人要来,成珏哥哥还突然变得很开心,还一直迎出来就更加令人不满了! 叶孤城刚想解释为什么没能亲自到海边甚至亲自出海的原因,之前一直在闹别扭的清颜突然一改拽着他衣角躲在身后的小心翼翼的架势,冲到了西门吹雪的面前,第一反应以为清颜依旧怀恨在心,担心她一时冲动惹怒西门吹雪的叶孤城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拉住清颜,就和西门吹雪一样被清颜的举动吓了一跳。 只见清颜一路冲过来,西门吹雪也是吃了一惊,怕惊吓到怀中的翩跹,左手已经立掌如刀,随时准备出手,可是清颜忽然停在了西门吹雪面前,双手捧着脸颊,表情由惊转喜,一双原本狭长迷人的眼睛也越睁越大,仿佛能看到两朵大大的桃心在她眼中闪烁,她满脸欣喜地转过头,看着叶孤城,像是要献宝一般,开心道,“成珏哥哥~你快来看啊,她真的好可爱啊。” 一脸无奈地拉过比府中侍女更没见过如此可爱的孩子的清颜,叶孤城坏心地悄悄在她耳边说道,“这么喜欢孩子,等我们成亲了……”话还没有说完,丝丝红晕就一直爬上了清颜的耳根,娇嗔地推开叶孤城,佯怒地说了一句,“谁要和你成亲啊。”清颜就害羞地跑了回去。 微笑着看着清颜再一次落跑,叹气道,“庄主见笑了”,叶孤城收敛了嘴角甜蜜而无奈的笑意,正色说,“得知庄主前来,叶某本应亲自出迎,然因家中事务,还望庄主见谅。” 微微侧身,叶孤城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西门庄主请。” “叶城主请。” 22、家宴(捉虫) 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便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荷叶肆无忌惮地在眼前铺开,无数只菡萏或含苞欲放,或含羞半露,或尽情绽放。红的如火;粉的似霞;白欺霜雪;粉若胭脂;黄绿娇嫩;淡紫庄重,各有各的清丽,各有各的风韵。 轻快的小舟载着清音婉转的少女在荷塘中时隐时现。偶尔有鱼儿跃起,却又不小心跌落在荷叶上,压着荷叶倾斜下去,再弹上来时,荷叶上便闪烁着晶莹的露珠,与海上壮阔相比,使人另有一番开阔之感。 一座弯弯曲曲的小桥被掩映在重重荷叶中,通往湖心的精致不失大气的水阁,清颜趴在水阁的栏杆上,鬓角的珠花随着她向这边挥手发出清脆的响声,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不约而同地忽视了那座小桥,两道白影闪动,叶孤城袍袖轻挥,看似缓慢的翩然踏过芙蕖朵朵,如月中仙人步步生莲,西门吹雪却像是人剑合一,迅疾的白光如闪电般掠向湖心,凌厉而果决,不留半分退路,几乎是同时在水阁中停下脚步,二人相视一笑,一切自在不言中。 “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快的速度,这人还真不怜香惜玉”清颜暗自嘀咕了一句,转入屏风后唤来侍女准备布菜。 远来是客,不管是不是被人搭救,这个客人的身份西门吹雪是逃不得的,而作为东道主的叶孤城,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西叶二人神交已久,又再次相逢,清颜作为半个东道主兼未来城主夫人,自然是亲自下厨,以彰显主人家的好客。 不多时,沁凉的玉石桌上,已有侍女穿花蝴蝶般一样一样摆上杯碟碗筷,几盏初雪水沏的雨前云雾香茶,几枚夜光石雕刻的八仙过海酒盅,又陆陆续续从温热食盒里取出几个花式精致而口味不失清淡的小盘,这便是清颜辛苦整饬良久的成果了。 白云城临海,自然少不了海味,天山雪梨被极快的刀工雕出花瓣薄如蝉翼的朵朵莲花,上面如同花蕊点缀着的的是晶莹剔透的水晶虾仁,颗颗粒粒宛如一重重微微颤动的软水晶,海外香料的冷香和水阁外真正莲花的幽香交织,令人心旷神怡。 照顾到翩跹牙口不好,清颜特意亲手选了嫩如凝脂的雪玉豆腐,入口即化。完整的豆腐上清晰的点着数百道鱼鳞细纹,使得浓汤能充分浸润入味,又在滚油中迅速走了一遍,淡金色的豆腐压在青翠欲滴的菩提叶上,清爽而开胃。 被浓郁的香气唤醒,翩跹纤长的睫毛一抖,意识还没有没有彻底清醒,没有焦距的双眸笼罩着淡淡的水雾,迷茫而无辜,循着香气爬出西门吹雪的怀抱,揉了揉眼睛,漆黑夜里的冉冉银河落入她视线。 星星点点的白色星子,点缀在墨色的汤汁上,煞是好看。对上翩跹疑惑的神情,清颜笑吟吟地介绍道,“墨色是深海的墨鱼汁,上面的星子是上好东珠磨成的粉末,你喝了一定会长得更可爱,更漂亮的。” 又见侍女又小心翼翼的将一块带着奇香的肉类放入汤碗,漾起满天星斗,侧耳听到隐约的议论,似是刚刚外海捕杀的一头蒲牢的肉(蒲牢乃龙生九子之一,也就现在是俗称的抹香鲸)。 看着翩跹刚长出的乳牙,清颜不由得有些惋惜,“就算切成肉泥,翩跹你似乎也不能吃啊。” 又有侍女提着一把琉璃壶,里面微漾的猩红的微酸的气味,似是西域的葡萄美酒,让人闻之熏熏然。清颜刚要让人偷偷给自己斟上一杯,冷不丁叶孤城微眯的凤眼扫过,小嘴一撅,悻悻地放弃了借机蹭酒喝的企图。 酒菜业已上齐,侍女们放下水阁外的重重纱帘,躬身退下,阁中就只剩下了四个人。圣人曾曰,“食不言,寝不语。”不过既是家宴,亦无外人在场,叶孤城等人也不会过多拘于礼节,只是女眷犹在,总是会收敛些。 看出了清颜早已垂涎西门吹雪怀中的翩跹,况且女孩子照顾起人来总是更妥当些,叶孤城捏了一下清颜的手,示意她先不要出声,诚恳道。 “清颜与西门庄主怀中的小姐一见如故,照顾孩子的事,还是女孩子比较在行,不如暂且交由清颜照顾,叶某也好敬庄主一杯。” 虽然西门吹雪左手并不像常人那般笨拙,但席间右手一直抱着翩跹确实诸多不便,清颜眼中的欣喜瞒不过人,纵使她曾怀恨在心,有叶孤城在也不会对翩跹下手,何况,翩跹本来不就是想来见这位在她眼中清丽脱俗的姑娘的么? 清颜抱起翩跹时满心满眼的慈爱和疼惜,还有翩跹微微缩入清颜怀中寻找舒服姿势的娇憨,落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眼中,看起来倒真像是一对母女俩。只不过光从阅历看,两人却是要倒了个个儿。翩跹从小便是个孤儿,死前身居高位,一切皆是自己腥风血雨中打拼而来,清颜出生崔氏,是家中的娇娇女,又有叶孤城处处照拂,平生最惊险的经历也不过是梨雪苑外的险死还生。 纵然身世千差万别,二女一见如故,把对方视作自己需要保护的人的心思却一般无二,只不过,究竟谁才是应该被保护的那一个,还真是个问题。 清颜左手把翩跹揽在自己膝上怀中,又摇铃命人送上一份较小的碗筷,正是她幼时在白云城所用,时隔多年还依旧留着,右手小心翼翼地盛了一小碗豆腐,用小调羹从边缘舀起小半勺,为着生怕烫着了翩跹,樱唇抿起对着颤颤巍巍的豆腐轻轻渡了一会儿凉气,方才递到翩跹嘴边,自己做出“啊”的口型,示意翩跹张嘴。 看着翩跹精致的小嘴听话地吞下那块豆腐,然后对着自己绽放出一个甜蜜的笑容,虽然还没有做过母亲,清颜心底那一丝少女天然母性的满足却逐渐膨胀起来,也不顾自己尚未进食,一味地照顾起翩跹来。 翩跹乖乖地坐在清颜身上,一口口被清颜喂豆腐,那是和被西门吹雪照顾截然不同的感觉,清颜眼底的怜爱很遥远,也很熟悉,就像记忆中已经泛黄的过去里,很久很久以前,母亲还在身边时喂自己吃饭的感觉,很温暖,也很舒心,想起那天母亲被迫离开自己时无奈而悲恸的眼神,还有这种十几年没有感受过的温馨,翩跹的小眼圈开始泛红。 不过是被喂了一顿饭这孩子便这么感动,清颜看向西门吹雪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不满,自己那天还可以说是偷跑出门自讨苦吃,可是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好好照顾,果然除了成珏哥哥,用剑的男人都和那个整天装冰块的叶孤鸿一样,一点风度都没有。 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西门吹雪又被清颜在心中的小本本上记上了重重的一笔,坚定了清颜决定冰块男二号在白云城的日子里,一定要亲自照顾翩跹,绝对不让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被辣手摧花的冲动。 咳,清颜姑娘啊,你要知道,叶城主这样的好男人才是稀罕生物,像西门吹雪这种连恋爱都没谈过一心向剑道的少年,纵然有心,他也没那个经验和本事啊……所以我们的西门庄主只是有心无力,而不是有意懈怠啊!不过这次先入为主的印象一旦埋下,日后翩跹再怎么解释,也只会被清颜误解了,第一印象的重要之处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23、采购大军 翩跹的胃口并不大,而且她娇嫩的肠胃能容纳的东西原本也没多少,半碗豆腐,一碗汤,推杯换盏间,很快就吃饱了的翩跹开始昏昏欲睡。明明已经困极了却又强撑着不愿意闭上眼睛,在众人面前入睡的逞强样儿,看在清颜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怜惜,不由开言道,“我若是一直留在这里,庄主和成珏哥哥把酒言欢怕是也不能尽兴,翩跹小姐也到了午睡的时候了,不如我带翩跹回房休息,再命人送几坛好酒来,如何?” “有劳清颜姑娘了。” “庄主言重,清颜告退。” 清颜抱着翩跹起身,低声吩咐了一下帘外伺候的侍女,又告了礼,袅袅婷婷地走上掩映在重重莲叶中的廊桥,浅绿色的罗裙在荷塘中时隐时现,不多时便消隐在接天莲叶深处。 翩跹和清颜俱已离席,水阁中便只剩下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个人。 “酒菜俱为上品,佳人亦是动人,城主费心。”葡萄美酒夜光杯,把玩着手中酒液一滴未动的酒盅,西门吹雪的声音很冷,透着丝丝的失望和惋惜,“只不过,耽于口腹之欲,儿女私情,你的剑,不诚。” “庄主以为,何为诚?” “心无旁骛。求证剑道,岂能为外物所滞?” “五音令人聋,五色令人盲。庄主无我无私,无念无求,舍己存道,叶某佩服。”叶孤城轻抿了一口茶,面对西门吹雪的诘问,神色淡然。“然则为无为,庄主不起一念,又何尝不是执念?” “往者不苛求,来者亦不拒,老聃云,道法自然,夫自然者,不过是众生命尔。” 其时,有风穿入珠帘,百珠相撞相接,其音清脆,无序中暗合音律。叶孤城的袍袖被风吹起,面色似悲似喜,飘飘然如遗世独立的大神通者,俯观红尘,而悯苍生。 “城主入世而直击本心,这份洒脱委实令人心折。然道者,忘喜怒悲憎爱别离,若二者不可得兼,城主奈何?” 西门吹雪右手食指轻叩着沁凉的玉石桌面,眯起的双眼,笔直的坐姿,隐隐有凌厉的剑气在蓄积。 “剑有道,情亦有道,叶孤城不弃剑,亦不弃情。” 叶孤城手中的茶盏随着西门吹雪敲击的节奏不断变化起伏,二人口中不停,手中亦是不停,剑意在而杀气不存,故而刹那间数十招过去,帘外的侍女犹自懵懂无知。 午间的蛙声被廊桥上的脚步声惊起,不多时,便有侍女禀报城中管事有事求见,环顾了一眼这精致甚至有几分奢华的水阁,叶孤城意味深长留下了一句话,便告辞扬长而去。 “万梅山庄属于庄主,叶孤城却是自幼便属于白云城。” 依旧是那淡然清雅的声音,却令听者心中无端生出几分寥落之情。 第二天,是一个好天气,湛蓝色的天空上飘着几团棉絮似的云朵,倒映在水中,恰如海面上的点点白帆。 一大早清颜就拽着叶孤城跑到翩跹所在的厢房,屋内伺候的侍女还没来得及打手势示意翩跹还没睡醒,就听见清颜欢脱得如同出笼的小鸟般的笑声,“翩跹,翩跹,快起来啦,今天成珏哥哥答应陪我们出去玩儿呢。” 闻言翩跹也像是打了鸡血般,翻身坐起,一点儿都没有早上被吵醒倦怠昏沉的样子,神完气足哪有一丝睡意。清颜看着坐起的翩跹,忽而皱起了精致的柳叶眉,踱着脚步绕了一圈,拖着叶孤城走到一边附耳过去。 “那个西门吹雪也太不上心了,明明翩跹都满周岁了吧,哪有这么大的娃儿还身无长物的。” 清颜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殊不知凡内家功力深厚者,如若有心,周遭一丝风吹草动也瞒不得。清颜那轻快的脚步声早已惊动了隔壁的西门吹雪,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清颜和叶孤城的咬耳朵,眸色一深,西门吹雪径直走上前去。 既然已经被西门吹雪听见了,清颜也不矫情,明眸皓齿直视着西门吹雪,青葱似的手按在腰间,淡粉色的衣袖垂下,衬着贝壳般圆润的指甲盖,原本是忿怒的姿势,却让人只能看出女儿家的娇俏可爱。 “满月的时候就该给翩跹准备好的东西,你这人也忒地粗心,到现在还不给她戴上,现在我和成珏哥哥要去给翩跹置办行头,你去也是不去?” 西门吹雪也颇有几分理亏,总不能告诉面前这位一心想要为翩跹争个青红皂白的名门少女,翩跹根本就没有满月过吧。摸了摸鼻子,西门吹雪避开一脸不豫的崔家小姐,转身对叶孤城道。 “陆上风物,首在其山川湖泊,然余听闻南海风物却唯通衢之处,互易之所,方可观其真貌。今日一行,有劳城主领路。” “庄主既是有心,叶某自当尽地主之谊。” 自有宋以来,城池的规划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矩,商业区不是在东,便是在西,故而有东市西市之说。因东西市互,往来成俗,便有“东西”一词,指代凡物。白云城虽非官家筑成,却也受了一定影响,城主府在内城,商业区却在外城东面,城内坊户便以东市称之。 换了一身便服,因为是微服出行,并无从人跟随,一行人出了城主府也不急着出内城,便沿着路边树荫处慢慢行来,还没走过一条街,就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刚一落地,就往旁边的一家名唤“君悦来”的酒楼上蹿去,又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那人一袭白衣,气质却又出众得很,一脸冰冷倨傲之色,看见西门吹雪却又转成了满眼狂热,清颜下意识扫了一眼轻袍缓带的西门吹雪,乍一看,这两人竟有九分相似,无论是站姿、表情、服饰还是负剑的方式,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只要注意到叶孤鸿看到西门吹雪的那副神态,纵使其他方面再像,也不会有人错认了。 叶孤城微微皱眉:“你又翻墙出来了?” 叶孤鸿看到西门吹雪,自是十分高兴;刚想上前搭话,冷不丁听到熟悉的威严的堂哥的声音,不由一窒。 “额,哥你也知道,总是被七姑六姨她们拉去问长问短,还有那些个补汤,我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了,实在是……“ 叶孤城也知道他这个堂弟的性子,最是受不得脂粉气,翻墙偷跑也非第一次,只是微微训斥:“下次注意些,若是惊扰到街坊,自有你受得。” 知道这是默认自己的偷跑行为,叶孤鸿自然连连应是,俄而挠了挠头,腆着脸凑上来问道。 “堂哥啊,你带着嫂子,这是要和庄主去哪儿?”倒是清颜听闻“嫂子”一词,暗地啐了一口,面红耳赤的转过头去。 叶孤城淡淡道:“东市。你要一起来?”又看了看西门吹雪,显是征求西门吹雪的意见。 客随主便,西门吹雪自是不会拒绝,况且若是多了一个人帮忙提着东西,自然可以多帮翩跹购置一些零碎物件,听闻武当弟子也曾亲自挑水以练习臂力,这叶孤鸿想必能拿的东西也不少,于是微微颔首,以示同意。 叶孤鸿得了应允,兴高采烈,让堂哥和偶像先行,清颜抱着翩跹居中,他缀在最后,三个人隐隐把两女保护在中间。一会儿看看堂哥的背影,一会儿又看看偶像的背影,眼神便热切了起来。 24、扫荡市集 柳三变词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又有民谚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扬子江东,自古以来便是繁华所在,销金去处。白云城虽非江东地域,但其地势东南绝对不假,又为海上贸易通衢之所,其繁华程度不亚于维扬丹徒,苏杭江宁。 东市自然也是格外繁华,南北往来,货物贸易,甚至远在西方的大秦,南方的琉球,东方的夷州的货物,便也有的贩卖。热闹而又不混乱,偶有一队铁甲士卒沿街而过,弹压地面,巡逻t望。酒楼客栈,店铺地摊,自是一片片一排排鳞次栉比,有吆喝卖糖葫芦的,有吹糖人儿的,有画糖画儿的,捏泥人儿的,卖葫芦丝儿的,煮茶叶蛋的,金银首饰裁缝古玩,酒肆茶楼典当冶金,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胡同烟雾缭绕,远远的食物的香气传来,竟是一条小吃街。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平素极少出入市集,自然清颜和翩跹也是,虽然后世也有城隍庙一类,和白云城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被这热闹非凡的景象晃花了眼,一名清丽脱俗的少女抱着玉雪般瓷娃娃似的小人儿东走走西看看,原本小贩儿见了当先两个丰神毓秀的男子就已经啧啧赞叹,这下子更是失了神。 捏泥人儿的手一抖把猴子捏成了狒狒,卖糖葫芦的傻呆呆的给了好几串糖葫芦忘了要钱,吹葫芦丝的一下吹走了调,画糖画的画虎不成画了个猫。逗得两个女孩咯咯娇笑,香洒满路。 这一路上零零种种的吃食被扫荡了遍,清颜一手抱着翩跹,一手拿着串糖葫芦,翩跹满手都是小吃,自然也没人会把东西往西门吹雪手中塞,叶孤城背着手眼观鼻,鼻观心,只苦了跟着溜出来的叶孤鸿,不仅吃的没他的份,还被塞了满手满怀。 好不容易姑奶奶们终于朱唇轻启干掉了大多数吃食,叶孤鸿的双手才得以解放,前面便又是一家玉器店,苦恼地望了一眼怀中的翩跹,清颜便一马当先杀了进去,叶家的两个男丁紧随其后,缀在门口没有跟上的反而是西门吹雪。 店家极有眼色,虽然几人是便服,但是一看便是非富即贵,亲自迎上前介绍了几款上好的玉料,清颜眨了眨眼睛,拿出了她大小姐的气派,对只顾着对自己介绍的店家说。 “看仔细了,今个儿你的贵客可不是我,而是我抱着的这位姑娘,有什么上好的东西尽管呈上来,还怕短了你银两不成?” 店家口风转得也极快,连连应承道,“有,自然是有的,前些日子刚到了些新鲜货色,寻常人可是见不着的,也只有这位小姐的天姿国色,才配得上那般珍品。”说罢快步走向隔间,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盒子,数把钥匙有序地打开重重枷锁,里面却是一只惟妙惟肖的雪鸟坠子,正是雪白嫩滑的羊脂白玉所雕成,与翩跹的雪白肌肤相映生辉。 清颜自是欢喜万分,要了这坠子,又零零散散买了些其他玉件,将翩跹长大之后的耳环手镯,腰坠发簪,都买了个齐全。店家满面带笑,接过叶孤城递过的一锭大银,包了个大包裹塞给一看气势就低了几分的叶孤鸿,眯起眼睛盘算这一单生意赚了多少。可怜叶孤鸿只身拎着大包小裹,无语凝噎的望着前面四个甩手掌柜,欲哭无泪。 路过金银首饰店,几人又进去,西门吹雪终于有了几分家长的责任心,给翩跹置办了个小巧的金长命锁,叶孤城却是一眼相中了一支雕成九尾凤凰的金步摇,纯金打造,眼嵌夜珠,九尾薄如蝉翼,镶九色宝石,拿到手里轻轻摇动,轻盈若云,凤凰展翅摆尾,直欲冲天而去,心下大喜,也不问价钱便替清颜拍下,一边俯身亲手插上给清颜,一边轻声调笑道,“凤游四海求其凰,何缘交颈为鸳鸯。” 清颜揽镜自照,确实美不胜收,却忽然听见檀郎的笑语,只羞得把翩跹推入西门吹雪怀中,一对粉拳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如雨点般打在叶孤城身上,佳人投怀送抱,叶孤城岂有拒绝之理,倒是跟着的叶孤鸿看不下去堂哥和堂嫂当众秀恩爱,轻咳一声,清颜方才惊醒,抹平衣角,整理好钗鬓,轻声慢语,又是一副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模样。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远处已有星星点点的华灯,眼看着叶孤鸿的身上再也挂不下更多的包袱,清颜和翩跹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示意今天就逛到这里,一行人转战回小吃云集的胡同,冷不丁叶问大爷拎着两串烤肉晃悠出来,那香气只惹得当了一天苦力的叶孤鸿垂涎三尺,却又腾不出手来,别人也就罢了,连路都不用走,一身逍遥自在饭来张口的翩跹看在他眼中,委实有些碍眼。 看了看锦衣玉食,不事劳作的一干人,叶问大爷很是有些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家伙没来过这种地方,连好吃的地儿也找不着,来来来,跟我来,包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吃得满意!” 不由分说拽着叶孤城就走。叶孤城苦笑一下,也不挣扎,一行人乖乖得被叶问老爷子拽的到处跑。跑过几家店铺,点了十几份的小吃,肉串卤煮馄饨豆腐脑豆腐花炸糕林林总总,让店铺的伙计摆了一桌,小吃满满摆上,众人坐下开始正餐。 清颜食量不大,吃了些肉类便觉得有些油腻,又喂了翩跹些豆腐脑,看翩跹也不着急要吃的,便停了下来,叶孤城跟着老爷子吃了点肉串,也放下不食;西门吹雪则是跟着翩跹吃了些清淡的豆腐脑,叶问之前吃过一些,这轮吃的也不算很多;唯有叶孤鸿把剩下的小吃一扫而光,犹自意犹未尽,望着身边的数个包袱,恨不得就呆在这里不走了。 看着一群晚辈吃得尽兴,叶问老爷子很是开心,戳了戳翩跹幼滑的小脸蛋儿,打趣道,“小姑娘,上次送你的礼物满意不?”翩跹正吃饱了犯困,缩在清颜怀里,不耐烦地小手一挥,扭过头去,也不理睬。 “还闹上别扭了这小丫头,”老爷子也不生气,眼睛望着叶孤城兄弟俩滴溜溜地转,“我老人家都大出血了,把那玉剑胎都送了这小丫头,你们是不是也该有些表示?”闻言清颜随声附和,“好啊好啊!”顺手捋下了缠丝金线的臂环,给翩跹戴上,笑吟吟地看着眼前的几个大男人,小手刮了刮鼻子,弯弯的嘴角无声道,“连我都知道要给见面礼,你们这群大男人,羞也不羞。” 西门吹雪一脸淡定地抱着翩跹坐在一边,一副翩跹年幼,两位尽可先交给我保管的架势,翩跹也一改困倦之色,肉乎乎的小手向上平摊,纯洁无辜的大眼睛仿佛能滴出水来,令人难以拒绝,这四人八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只看得叶孤城和叶孤鸿浑身不自在,二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身上,然后相对苦笑。 叶孤鸿是从脂粉堆里逃出来的,叶孤城作为城主,为了不扰民这次出门也是换的便服,叶问和清颜珠玉在前,两人一时又哪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足以匹配,若是礼轻了,少不得要被念叨,只好在一老一小的眼刀之下,颇有几分狼狈地应下各种不平等条约,方才檫了擦额角的冷汗,暗道逃过一劫。 25、归程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26、万梅山庄员工访谈录之一 当当当当~深入挖掘热点,广泛关注民生,用事实说话,聆听群众的声音,欢迎大家收看本期万梅山庄工作人员采访实录,这里是主持人,欢迎来自万梅山庄的各位工作人员不辞辛苦来到我们的节目现场。 首先有请的是实际掌管万梅山庄的幕后boss,安坐房中庄内上下一丝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万梅山庄总管,大家欢迎~~ 想要知道西门庄主小时候不为人知的故事吗?想要知道隐藏在庄主出行无忧背后的重重布局吗?想要知道一代剑神是如何打造的吗?下面就让我为您揭秘万梅山庄背后的故事。 “这位大爷,您在万梅山庄呆了多少年了?” “我?不少年了啊,我都快记不得我是那年被老庄主带回来的了,不对,应该说是抓回来才对。” 画外音,“想不到总管老爷爷居然是被抓回来的,那一定是个一波三折的故事吧。” “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我跌跌撞撞地走在狭窄昏暗的巷子里,手刃了我的亲生弟弟和结发多年的妻子那对奸夫淫/妇,然后被挂上了江湖恶人榜。被至亲背叛,又被世俗鄙夷,我的心里又是痛苦又是绝望,甚至有种一死了之的冲动。” “这时候,我看见了一盏摇曳的明灯,天青色的雨伞下,一个白衣如雪的男人向我走来,他的眼神悲悯而冰冷,就像是庙里的菩萨一般慢慢走到我的面前,低下头看着我褴褛的衣衫和狰狞的表情。”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看到了菩萨,是菩萨来惩罚我了,我哭着扑倒在他的面前,断断续续地把我这段时间遭遇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求他杀了我给我一个痛苦,我再也不想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下去了,可是,我却没有自杀的勇气。” “他听着我嘶哑的嗓音和混乱的讲述,不打断,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终于有人愿意听完了我的经历,我仿佛卸下来一顶重担,浑身再也抽不出一丝力气,就等着他给我一个了断。” “可是您并没有死。” “是啊,我没有死,我被打昏了过去,昏过去以前我听见菩萨,不,老庄主说,我虽然有罪,但是罪不至死,罚我废去武功,重新做人,于是我就到了这里,从一个普通的仆役做起,花匠,侍从,什么没做过,慢慢地心也就淡了。当年的事情对现在的我来说,也不过是一段回忆罢了。” 画外音,“原来惩恶扬善是万梅山庄的传统啊。这个话题太沉重了些,我们问一点欢乐的问题吧。” “首先,您觉得老庄主和现在的庄主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少庄主资质非常好,就是有点太沉静了些,话也不多,唉,也怪老庄主夫人因为血崩死得早,老庄主精研剑术,却在少庄主的事情上犯了糊涂,少庄主小时候被当成女孩子养,老庄主还亲手在那株玉蝶龙游下替少庄主埋了坛女儿红。” 主持人瞬间鼻子一热,慌忙开始翻找纸巾,穿着女装的幼年冰山剑神什么的,简直萌死人了啊嘤嘤嘤嘤 莫名其妙地看了一脸悲愤狂热并存的主持人,总管爷爷继续抱怨道。 “后来少庄主长大了,剑法是好,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可是庄里庄外这么多漂亮姑娘,还有各种各样风情的花魁娘子,就没见他给过谁好脸色。你说说那个陆少爷,自己整日价招蜂引蝶的,也不帮我家少庄主物色物色,真是不够义气。” “少庄主都快要加冠了,这才带回来一个姑娘,偏偏还是个娃娃,也不知道是带回来要当童养媳,还是哪里的姑娘怀了少庄主的孩子带回来了,除了让我们当做万梅山庄的小姐看待,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你说说这事情,若是不能看着少庄主成亲,我怎么向九泉之下的老庄主和庄主夫人交待啊。呜呜呜呜。” “老人家别伤心,小小庄主总会有的。” “下面有一个很多人可能都疑惑了很久的问题,西门吹雪最有名的除了他的剑法和性格就是他高品位的生活了,杀人前一定要请花魁伺候,永远穿着一身白衣,路上灰尘那么多,一直保持一尘不染要多少套啊,还有传言中,只要西门吹雪放一个烟火,就会有搭帐篷专用人士,抬洗澡水专用人士,还有伺候沐浴的各位姑娘们迅速有序地赶来,这种几乎可以称得上神奇的万梅山庄后勤队,又是怎么样炼成的呢?” “少庄主一心求道,足不染尘,这些事情,自然是我段,咳咳,自然是我老头子打理,万梅山庄的下人可不是普通人,多多少少也都会几手,自然比旁人伺候起来更加利落些。” “不比少庄主的果决,老庄主慈悲,带回来的人可不是老头子我一个,天南地北的武林中人隐姓埋名在此的也不在少数,还有每年自然会有资质好的少年少女被买回来或者长期雇佣,加上家生子,还有各地产业会账时送来的人,大家互通有无,老人提携后辈,时候久了各自都有所进益,默契也就来了。不是我老头子吹牛,这庄里就是一个侍弄花草的大妈,也能跟某些所谓的少侠比试比试。” “下人们的文化素质高了,配合好了,自然也就能给少庄主一个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出行环境了。” “从基层抓起,从娃娃抓起,长江后浪推前浪,自古今人换旧人,万梅山庄这种前辈提携后辈,后辈努力奋斗的精神值得每一个江湖人士身后的服务团队积极学习,下面是休息时间,如果各位观众有什么想要采访的对象,或者有哪些想要提问的问题,欢迎通过留言的形式告诉我们,请大家不要走开,稍候精彩,不容错过哟~” 27、中毒 这本是一个宁静悠然的午后,西门吹雪带着翩跹练剑归来,换了一身家常衣服,正坐在凉亭中看着剑谱,一旁的翩跹猫儿似的蜷缩在摇椅上,一本薄薄的医书半开地盖在她的脸上,挡住了阳光,微风吹过梅林,带来夏腊梅甜而馥郁的香气,和着婉转悠扬的箫声,在午后的暖意里熏得人昏昏欲睡,书页反动的沙沙声和翩跹轻柔缓慢的呼吸声,一者动,一者静,动静相宜,鸟鸣山幽。 忽有激烈的破空声传来,一只遍体灰蓝的猛禽冲着凉亭直扑下来,西门吹雪也不抬头,左手伸直抬起,凶猛的游隼便像乖巧的鹦鹉一样收拢翅膀,停在他的手臂上,低下泛着金属光泽的头颈,梳理着自己因为长途飞行而显得有些凌乱的羽毛。 西门吹雪微有些疑惑,今天并不是每月一次清颜和翩跹约好了传信的日子,他和叶孤城也会在偶有所得之时附信给对方,但是约好了日子却不告而来,着实不是叶孤城平常的作风。 解下游隼脚上系着的竹筒,西门吹雪从中取出丝绢展平,和平日清颜精致的篆花小楷不同,雪白的丝绢上墨汁淋漓地洒落,笔迹到后来越来越淡,写信的人却已无暇再去研墨,铁画银钩地十三个字俨然是匆忙间写下。 “清颜中毒,危在旦夕,望庄主施救。” 闻言首先想要赶去的自然是已经开始修文学武的翩跹,这么多本医书读下来,加上她当年的记忆,带上她对于分辨□□种类,寻求治疗办法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她现在身量未足,无论她怎么焦急,怎么恳求,也没有人认为她能受得了这一路风驰电掣地颠簸和日夜兼程的赶路,就连西门吹雪犹豫了片刻,也出手点了她的睡穴,命人把翩跹带回去看好。 事出紧急,整个万梅山庄的力量被井然有序地调动起来,二十四骑快马在骑手精确地操纵下避过庄内门口的行人,剑一般地驰骋出万梅山庄,急驰的马蹄声响惊起枝上的飞鸟,也也溅起飞扬的沙土。沿途食物饮水,兼车马船只更换事宜都需要有人打点,这些首先出发的人便是先遣。 在行装打点完毕后,驶出万梅山庄的,是一辆四乘马车,驾车的汉子和之前的骑士一样一身劲装,四匹通身雪白的照夜玉狮子四蹄飞扬,驾车人犹自挥鞭吆喝加速。车外的景物迅速后退,官道上车水马龙,马车却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在其中穿梭,车外惊叫声和飞溅起的石子沙土齐飞,一帘之隔的车内却是稳如泰山,驾车的人无疑也是一把好手。 普通人家的马车,即使上足润油,行走之时也会嘎吱作响,原因便在于轴承之间摩擦太大。声音吵闹不说,还颇费马力。故而许多达官贵人出门,不坐马车,改坐软轿,虽慢,却贵在清静。万梅山庄的马车则不然,下置弹簧内衬软垫不说,轴承里也是大有乾坤:大轴小承之间,普通轴承便是润油填塞,万梅山庄的能工巧匠则在中间用滚轮填充,轴承造价虽昂,却再无马车行走时的嘎吱之声,与后世滚珠轴承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其时,大小相等的钢珠铸造实在棘手,方退而求其次,以滚轮代之。马车即使用千斤十足精铁铸造,滚轮轴承也可完美承载,不但如此,马力更可节省十之八九,速度自然也是风驰电掣。 此刻,坐着车里闭目养神的正是西门吹雪,身边一个绿衣的少女正跪坐着整理药箱,病人危在旦夕,意味着到达便要开始诊治,准备的工作便只能在路上完成了。 药箱二尺见方,尺许高下,分为三层,少女翻开箱盖,便现出错落有致的小格。 首先被取出整理的是四个分别用金银灰白四色彩线织就的针囊,从中取出金银石骨四色材质的长针,金针细长最甚,银针次之,骨针又次之,石针便为短粗扁针了。针尖之金,可拉丈长之线,银针延展性略差,骨针太细则脆,石针太细则折。四套砭针被一一取出,排列好顺序,用一旁醇醴仔细消毒之后谨慎地收回。 第二层打开,首先便是一捆天蚕丝。天蚕丝轻盈纤细,三根并拢,并不勒人,却可以良好的传导振动,故而天蚕丝所做鱼线乃是好垂钓者趋之若鹜的无上妙品;只是这丝却非鱼线所用,乃悬丝诊脉所为。绷紧之下,脉象振动便可以丝毫无差的传达指尖,比一般的悬丝诊脉却又不知高明多少了。医者望闻问切,然碍于男女大防,若要为崔清颜切脉,唯有悬丝一途。少女把缠绕在一起的丝线分开,然后仔细地卷好,以备随时取用。 整理好天蚕丝,少女正要重新排放箱内的几层药物,西门吹雪忽然睁眼看了一眼她拿出药物的顺序,冷冷道,“压内伤的北参九转丸,朱果酿芝散留着,其余内外伤药全部留在车上。寻常解药亦然。”言罢,也不管少女疑惑的眼神,径直闭目养神,又是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冷淡架势。 阿芷有些失望,她听说少庄主这次不辞辛苦,急忙赶路要去医治的是位中毒的姑娘,特地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苗疆取材的白云熊胆粉,神农架采摘的七黄七花汁,金银百合露,还有专门去疤的金药玉石粉,东海珍珠浆全带上了,这些东西,就没有女孩子家不喜欢的,难得少庄主对那位姑娘如此上心,本来还想事后可以私下里以少庄主的名义拿去,可是现在,唉。 第三层打开便是一瓶瓶常用解□□,从最粗浅的去火毒的三黄粉,到治蚊虫叮咬的四草散,到对症苗疆五毒的五种对应解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的解药几乎在这里都找的全了,甚或还有一副专治断肠草的特制药粉,被阿芷嘟着嘴一瓶瓶验过,按照平日里西门吹雪的习惯去芜存精。 就算常年在总管大人的言传身教下大家都时刻准备着帮庄主找到一个贴心人,就算自己非常想讨好有可能成为庄主夫人的那位,眼下也没可能在少庄主的眼前搞点小动作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阿芷按照次序抽出那一排小巧亮银刀具,哀声叹气地消毒擦拭起来。误会,总是美好的,不是吗? 马车到达海边时,车辕上套的马已经换了3次,纵使是日行千里的照夜玉狮子,也经不起驾车人那般鞭策下的长距离狂奔,这时候提前出发的人就派上了用场,沿途每隔数十里地便有烟花为信,示意前方接应,马车刚到了港口,就有船只在等候。 除了某些特殊的地方,想要临时包下船只并不算太难,毕竟总是有些客人不介意为了大把的银子耽误几天行程的,尤其是在上次西门吹雪遭遇海啸之后,万梅山庄的老总管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在一番懊悔、自责、歉疚和自怨自艾之后,开始指挥手底下的人逐步渗透海运这一行业,虽然想要开出一片局面,拥有自己的船只和水手对于万梅山庄来说还任重道远,但是临时为西门吹雪安排一个清净无人的海上环境,还是绰绰有余的。 整理好手边的药箱,给少庄主空了的杯子重新斟上水,阿芷抽出随身携带的医书,在船舱里摇曳地灯光下开始研读,偶尔向西门吹雪询问书中细密的笔记,虽然她才是叔叔正经一心学医的侄女儿,可是少庄主除了剑术超群以外,连医毒之术上也比她天资聪颖,触类旁通,所以虽然每次询问只能得到寥寥几个字的回答,对她来说也大有进益。 在那位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小姐出现之前,被少庄主指点医术的可是她,现在趁着那个黄毛丫头不在,少庄主的心思也还没有被那位中毒的姑娘牵扯过去的空档里,不赶紧解决自己近日研读少庄主笔记时产生的困惑,更待何时? 28、墨七 墨七是一个懒人,因此,他热衷一切有助于偷懒和享受的事情。比如可以自动把水倒好然后把杯子送到嘴边的杯子,比如可以自动移动到身后然后只要倒下去就可以回到赏景最好的窗边的床,诸如此类。有需求就有动力,墨七的机关术是万梅山庄最好的,比公认最认真最刻苦的墨十一还好(西门吹雪不学机关术,所以不算在内)。 每当墨十一一边无奈地接过属于墨七的任务一边数落他的时候,墨七总会很悠然地说一句,“懒人才是让机关术进步的最大动力啊。”然后收获一个爆栗。 不过墨七也有他的死穴,他喜欢小孩子,尤其是那种粉粉嫩嫩的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藕节似的小手小脚,清亮纯真的大眼睛,实在是太可爱了,可爱到墨七可以克服他懒惰的本性去做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去讨好小孩子,然后啊,要是可以捏捏她们可爱的滑滑的小脸蛋儿就更美好了。 (路过的墨十五非常淡定而顺手给了沉浸在白日梦里的墨七一针。) 这种对小孩子的热爱,在西门吹雪抱着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回庄的时候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看到翩跹小姑娘的第一时间墨七就非常难得得用他很少使用的轻功最快速度冲了上去,然后在众人异口同声“啊,原来墨七那只蜗牛也可以这么快的啊?”的惊讶慨叹声中,被西门吹雪一个冷冰冰的眼神击落,“啪”的一声掉落下来,抬头看向往下俯视的小女孩,满眼依旧不停地在冒粉红泡泡,直到翩跹揉了揉眼睛,好奇道,“哥哥,你为什么喜欢趴在地上啊?地上很好玩么”,清脆的声音听起来纯良而无辜。在loli甜美的声音和少庄主凛冽的杀气中墨七幸福而郁闷地晕了过去。 这是一个对于墨七来说极其悲剧的首次会面,在日后多次和少庄主争夺loli注意力的过程中,他不断地试图扭转自己喜欢趴在地上的哥哥这一形象。(虽然有时候是被少庄主用剑柄抽飞才会趴在地上的,墨七表示他可以指天发誓!)但是美好的loli在少庄主的严密监视和贴身保护下,几乎米有他可以接近的机会,做的可以在空中飞旋三天才落下的木鸟等各色玩具根本没有送出去的机会。只能远远看着而不能接近的墨七泪眼望苍天。 从那天开始,万梅山庄的墙角多了一只蘑菇的cosplay爱好者,他的名字,就是墨七。 在成功地又一次把跟随少庄主出门的任务推给好人墨十一并且喜滋滋地得知这次漂亮的小姑娘会留下来的时候,墨七的惊喜可想而知,尤其是墨十一还板着脸告诉他会有和小姑娘亲密接触的任务的时候,墨七更是许下了一定会把三个月前墨十一拜托的东西完工,才不会再拖上很久的诺言。 但是老天真的会如此厚待一个loli控么?站在一脸慈祥的段总管面前挂着两条面条泪的墨七对着“不择手段看守刚刚被敲晕的小小姐直到少庄主归来”的任务风中凌乱了,这明明就是要再次毁灭我在漂亮小loli面前本来就不是很好的形象啊,呜呜呜~~~ 斜躺在小loli窗外视觉死角的树杈上,墨七扯了扯手边银色的细线,俯身从滑轨上取下酒杯,一边轻啜酒液,一边欣赏刚醒来的小loli迷茫的样子,纤细的睫毛像是蝴蝶的触须在空中微颤着,水汪汪的眼睛还没有找到焦距,被淡淡的雾气笼罩,樱粉色的唇微分……‘会哭的吧,被狠心的少庄主就这么抛下一定会哭的吧!然后我只要及时地跳下去,拿出糖果糕点还有小姑娘最喜欢的漂亮糖人,可爱挂件,一定可以一举扭转我之前的狼狈形象,成为小loli最喜欢的贴心大哥哥的!’ 不知何时转换了姿势趴在树枝上双拳紧握的墨七满脸的兴奋与期待,时刻做好了扑到翩跹窗前的准备。一丝银线从他的嘴角缓缓垂落,昭示了垂涎三尺这个词的真实含义。 然而让墨七大受打击的是,他心心念念要乘虚而入安慰的人不仅没有哭,而且一点刚刚被人抛下的哀怨与别扭都没有,神情自若地让侍女服饰着洗漱,用餐,连食欲不振都没有出现,低下头,看着手里精心挑选用于开胃的山楂糖,哀怨的墨七熟练地从袖中抽出一条白手绢泪眼汪汪地开始咬。 尾随着翩跹到书房,看着小loli甜甜地让侍女姐姐从高处取了一本收罗绝大多数药散配方的千金方,然后自己提着百褶裙跑到少庄主的书房吃力地爬上高高的檀香木太师椅端端正正地坐着看书,巴掌大的小脸认真严肃,还时不时用特制的羊毫湖笔摘抄记录,一本正经的小大人样子落在墨七眼中,简直可爱到爆了。 书房,丹室,梅林,;连续三日,翩跹的行踪清晰明确毫无疑点,无论是认真读书做笔记的翩跹,还是在丹室笨手笨脚地尝试药方然后小脸蛋儿被染成花猫脸的翩跹,还有在梅林一招一式没有气力却有模有样的翩跹,落在墨七眼中都只有四个字,秀色可餐。墨七其实从来就没想过这么小的孩子会有翘家的心思,明明就是一个乖巧伶俐懂事的小女娃嘛,才不会像某些不省心的调皮顽劣坏小孩呢!只不过,难得有机会长时间近距离接触萌loli的墨七是不会告诉别人自己的想法以至于失去这一千载难逢的机遇的。 从醒来开始,翩跹的第六感就告诉她窗外有人,而且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醒来时已是清晨,半天,抑或更久,想必这回西门吹雪是下定决心不带自己上路了,那么,独自上路又有何妨,清颜姐姐待我不薄,她命在旦夕,我怎能袖手旁观,甚至可能连她最后一面也见不得?只不过,身边侍女众多,又有人暗中窥伺,受年龄所限,这具身体的体力又只比同龄人好些,还是得想出一个万全之计才好。 醒来后的三天,翩跹看似循规蹈矩,却是一面利用自己天真无邪的笑脸迷惑众人放低戒心,一面暗地里谋划,从千金方中寻找可以使用的配方,在丹房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实验来引开注意。故意让侍女把海棠搬入房内,特地在厨房要了几份烧菜提味的陈酒膏,在极少有人会窥伺的梅林按照前世记忆锻炼体力和灵活性。 按照后世听来的经验,乙醇和少量乙酸,遇到某些花粉,会迅速反应,生成大量□□,作为短时迷药有奇效。防治倒也简单,事先湿毛巾捂住口鼻即可,不用担心会自己中招。这配方,在千金方内已经得到验证,而且方法不止一种,陈酒膏加上海棠花粉,是其中发作最快,效用最高而且按照目前状况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一个。 第四天,心急如焚的翩跹盘膝坐在梅林中再次回顾了自己的计划,‘扮演了三天乖孩子,没有任何不合时宜的举动,想必在所有人心中自己一定已经是一个懂事乖巧,绝对不需要再操心会不会出逃的好孩子了吧。’ 右手指尖轻抚着掌心,翩跹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药粉已经按照书上的配给调好,藏在百褶裙宽大的袖子里,纸包的线被暗暗扣在掌心,几次撒娇和委屈也让海棠花盆被恰到好处地放在特定的位置,西门吹雪和慕容芷不在,会在这上面留心的人并不多,至多有人去验过丹室的灰烬,也只能发现是最普通的无害配方而已,至于远远吊在身后的人?’翩跹的嘴角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力不集中了,也不知那人的追踪术是谁教的!’ 那么,等了那么久,终于是时候了呢。 29、出逃 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翩跹嘴角的笑意缓缓沉淀,总有一些时候不适合窥伺,尤其不适合暗中窥伺一个女孩子,比如沐浴,比如更衣,只不过沐浴更衣时固然暗中那人无能为力,周边的侍女却未免多了些,不如梅林人迹罕至,无人打扰。 整理好衣襟,双手拢入袖中,盈盈一握的绣鞋轻盈地在湿润的泥土上印下一个个由深到浅的足印,随着精神的高度集中和内息的逐渐汇聚,娇小的人影如同狸猫灵活而无声地踏出梅林,走过最后一株夏腊梅时,站在林前的已不是懵懂天真的剑灵,而是身经百战的原?杀手蝶衣。 被称为蝶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既然娘亲不希望翩跹报仇,那么脏了手的人只是蝶衣而已,被主上赐名的,蝶衣。想不到,还有拾起蝶衣记忆的那一天呢,翩跹轻轻叹了一口气,再次抬起头是已是一张泫然欲泣的小脸,无精打采地踢着路上的石子,故作无意向着之前觉察到的暗中那人的位置走去,清亮的声音有意抬高了些,“走了那么久,就剩下我一个人,都没有人陪我。” 墨七眼睛一亮,‘小姑娘终于意识到寂寞了,现在需要找一个人陪她玩,唔,还是往自己这边来的,要不要跳下去呢?’事到临头,墨七的理智忽然恢复了一点儿,可是当他看见翩跹再走几步,前面就有侍女要走过来的时候,小loli可能直接跑去找侍女姐姐而自己就将再次失去良机的紧迫感迅速占了上风,手一撑,一个鹞子翻身轻巧的落在翩跹面前,背着手。如果不是那副奇怪的表情,一身黑衣落在翩跹眼中倒也有那么几分飒爽。 原本只是想不动声色接近目标的翩跹眼前忽然落下黑影时,很是吃了一惊,居然!真的有这么蠢的人,一边担负着监视的任务,一边居然还会主动跳出来,条件反射的退了一步,看着眼前故作帅气甩了甩头的黑衣人,翩跹的脑海中瞬间刷出了无数条惊叹号,大白天穿黑衣,还是夏天,怎么还没热死!脑补并没有影响她出手的速度,在她扬起右手时,墨七刚打算乐呵呵的去触摸翩跹从袖中探出的柔荑,一丝甜香忽然充斥了他的口鼻,在渐渐远去的蝉鸣中缓缓失去意识时,墨七脑海中闪过最后一个念头,“微幽兰之芳蔼兮,古人诚不我欺……” 此人虽然下了颇重的剂量,但是以防万一,翩跹还是费力地把他拖进了林中,原本就不浑厚的内息点了多处穴道,尤其是睡穴,还特意摘了两片树叶挡住墨七的双眼,日光引发生理性流泪,进而导致半清醒可不好。如法炮制地搞定了一路上遇到的侍女,她们只觉得一阵香风飘过,微一晕眩,再清醒时,眼前却一切如常,自然是以为自己有些劳累抑或昨天没睡好,恍惚了一下,不会过多留心。 一口气奔到厨房边,趁着周围没人,翩跹躲入运水的水桶中,从怀中摸出丝绢包好的梅花糕,先吃了几口,也不知道这车要走多远,路上为了不引人注意,只能悄无声息瞒天过海,还是先垫垫饥吧。 有人声逐渐接近,听起来似乎是一男一女,走到近时,翩跹只听到二人说什么一定要记住,我会等你之类你侬我侬的话,想必这送水的汉子和庄内不知哪里的女子惹了相思,正在依依惜别。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样的愿望对很多人都是奢侈啊,无声地叹了口气,翩跹莫名地有些伤感,但愿这对鸳鸯可以白首吧,默默祝祷间,车轱辘已经开始滚动,咯吱咯吱地声音响在通往偏门的小路上,透过木桶的缝隙,远远地依旧能看见那青衣少女手中的帕子在空中飘扬。 这是一个平凡的小镇里一栋不起眼的屋子,把车上的木桶一个个卸下在院子里,阿汉小心翼翼地接过铜板,仔细数了数,拿出一个有些脏的布包,庄重地放进去,再攒些日子,就可以给红袖买簪子了呢,他看中那个簪子好久了,若是能日日为红袖挽起如瀑青丝,就是阿汉最大的期待了。乐呵呵地走出门,在他没有注意的角落里,有一个小女孩看着他幸福的表情,听着他低语的期盼,突然红了眼圈。 忽然有推开栅栏的声音传来,隐约有人说,“公子此行可是要出海?”又有少女的叱咤声传来,翩跹四下一扫,绕过院子,再翻过不高的篱笆,一辆低调而雍容的马车正停在那里,想必正是那位公子的座驾,虽然自己出行时也不是没有带银票和些许银两,但是若是有人领路,自然再好不过。 在熙熙攘攘的人声里,翩跹当机立断,后退几步,在篱笆边的墙壁用力一踢,借着反冲之力掠出几步,落地后从马车侧翼转出,一掀,一滚,马车很大,她随便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藏好,便有侍女娇俏的声音传来,请那位少爷上车,隐隐约约可见有人搬着各色点心,酒水,垫子,小几等来回穿梭,此人出行的架势倒是和西门吹雪有的一比,都是自己不管事,偏偏极其注重生活细节的主。 侍女大方地打了赏,一抹银白从翩跹眼前闪过,看似素雅的白底上有着细细镂出的花纹,看似简单却精致繁复,层层叠叠,流畅而优雅,这人怕是没有那么容易瞒过,翩跹心中暗叫失策,少不得又得利用自己极具有欺骗性的外表,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了。 果不出翩跹所料,马车刚刚走上官道,就有低沉的男声悠然传来,“躲在车上的那位姑娘,现在已经出了镇,角落里凉,几上有新鲜的糕点和茶水,不妨出来一叙,如何?”矮身钻出,翩跹双手拍打了了几下衣襟,抖落根本不存在的灰尘,马车上干净得像是刚刚打扫过一样,又怎还会染尘,只不过,架势是一定要有的,否则一见面就会被人小瞧了去。 看着翩跹轻巧地提起裙角跳上榻规矩地坐好,他那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坚白如玉石的手微微抬起,示意身后的女子上前奉茶,乳白色的茶汤中形似鹰爪的银毫直竖,兰花的清幽暗暗地沁入每一缕气息,彷佛瞬间褪去了车外的浮尘浊气,这是贡茶,翩跹也不过前世曾在某次拍卖行中见过此等濒临灭绝的“兰雪”。此人随意以贡茶待客,也不知是何意? 把翩跹眼底的疑惑尽收眼底,男子眼中的兴味浓了几分,能伺机躲在他的车中,被发现又如此淡然,甚至认得兰雪,这小姑娘的来头着实值得一探,不过现在么,首要的事情是把奇货可居的小人儿留下来,他左手微微一阵,檀香木的折扇收入掌心轻敲桌面,道,“在下蒙朋友抬举,称一句‘九公子’,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素手拇指和食指松松环住杯沿,中指托着杯底,轻轻托起雨过天青的茶盏,浅浅地啜了一口,翩跹刹那间转过千百个念头,放下茶盏,微笑道,“九公子不妨唤我,蝶衣。” 九公子,被这么称呼的人或许不止一个,但是马车如此奢华,用度如此典雅,还有着一副精心雕琢过的面容,玉石般的肌肤,难道,自己遇到的竟然是心计过人,武功超绝却以另一件事为人们所熟知的太平王世子宫九不成?脸上依旧挂着礼节性的微笑,翩跹的心中却是炸起了惊涛骇浪。 30、交锋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31、荒野小院 被引领着用餐,沐浴,更衣,翩跹身边无时无处都有人垂手侍立在门口,一举一动都被仔细关注着,不过既然已经被怀疑了,那就做出大家小姐的样子吧。蝶衣雍容优雅的风度和气质一向在上流社会被诸多刚步入社交界的少女引为圭臬,杀手可不是只会隐匿在黑暗中,装做去一下洗手间,抑或故意被哪个故作无意的骄傲少女拿着酒杯撞上,染湿了礼服,独处的机会很多,引诱刺杀对象主动寻找无人角落的方法也很多,毒杀,诱杀,乃至色杀,不为人知地出手,一击即中,然后擦干净手,继续一支支舞曲,一场场暗流涌动的闲谈,最后还会有人主动提议陪同送出,顺手多和几个大人物交好,把明面上的身份做得更完美妥帖才是正道。若是光明正大的出手,死得一定会很快。 ‘比如那个居然不知隐匿好身形,甚至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面前现身的笨蛋!幸好遇到的是我,下手虽然不轻,却不致命,也不会留下后遗症。若是别人,一百条命也不够他挥霍的。\''然而一边在心中唾弃,翩跹心中却有一丝歉疚慢慢浮起,‘若不是利用了别人对自己的信任,自己又如何能获取药方和材料,又如何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离开万梅山庄呢?毕竟都是关心自己的人啊,想必现在正在焦急地寻找自己吧。’ 歉疚不过一瞬,既然为了清颜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翩跹也并非是矫情的人,何况,下面和宫九还有长期的拉锯战要打,若清颜姐姐的病情真的和太平王府有关,哪怕能套到一句情报也是好的。宫九的病虽然是他的死穴,但是诱因却很难触发,除了他自行发病以外,过于激动和欲望都不是自己现在可以制造的,也不知那个笨蛋有没有追上来的本事,否则倒是可以利用一二,那样的智商忽悠起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打定了主意,翩跹示意侍女为自己整理衣饰,宫九很大方,真的很大方,薄如蝉翼却不透明的衣衫极为贴身,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妥帖,若不是在沐浴时有人以极灵巧的针线活赶出,便是自己被发觉时,便有双毒辣的眼睛测出了自己的身形,立刻吩咐去做,前者,意味着宫九手下连一个裁缝都是高手,或者有一个随时可以兼职裁缝的高手,后者,此人手下的心机着实可观。无论怎样,宫九展示他能力的目的都已经完美的达到了,只是他笃定自己可以猜出他的本意,倒是让翩跹对他有了几分相惜之意。 这世上聪明的人很多,只是那些聪明人从来都不会把心思花在这上面,西门吹雪是这样,叶孤城也是这样,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翩跹的心思总是会不知不觉地收敛起来,不仅是因为她应该天真无邪,而是完全不需要这么劳神,虽然放松,未免无趣。 ‘所以,以后找点机会自己出门逛逛也不是不可以啊,西门吹雪虽然是个好主人,但是未免过于正义了些。’漂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转,翩跹在心中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当在正厅见到换了一身家常衣服的宫九时,翩跹略有些吃惊,不是说宫九从来都在他的马车上过日子么,怎么他也摆出了一副要在这里住下的架势?宫九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只是对这个小姑娘莫名出现的眼神暗自留了心,爽朗道,“这里是在下的一处别院,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不妨当做自己家里。”击了击掌,便有一个样貌平淡无奇的中年男子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对翩跹行了一个礼,然后又默不作声地走回暗处。 “辛二会负责照办,若是有人竟敢对姑娘无礼,莫要看我的面子,随意责罚便是。在下绝不会有二话。” 言笑晏晏地应下了宫九的殷勤,翩跹把警惕又提高了几分。用这种无论在什么情况都会被人潜意识忽略,而且还刻意隐藏自己的人来服侍自己。辛二无论是监视,抑或做些什么,都很难被发现。自己凡事更是得多留一份心思了。况且什么叫随意责罚便是,这样的人自己若是真的不看宫九情面在别人的地盘随意摆大小姐派头,怕是立刻会被列入没有利用价值的名单伺机灭口吧。漂亮话还真是不值钱,啧。 交待了负责服侍抑或是看守翩跹的下人,宫九托辞‘蝶衣姑娘年纪尚小,恐不堪旅途疲惫。’飘然离去。看似普通的辛二便固执地遵循他的吩咐,不断催着游走在各处兴致勃勃以观赏夜色之名行探索府中底细之事的翩跹赶紧回房休息。几度劝说未果后,悍然出动,直接几步绕行到翩跹面前,左挡右遮,也不对翩跹出手,只是依仗着他相对硕大的身躯直接堵住去路,翩跹无法,现在孤身一人又不能打草惊蛇,扁了扁嘴,丢给辛二一个哀怨而委屈的小眼神,半掩着蹬蹬蹬自己跑了回去。 接连数日,宫九带着翩跹白天赶路,晚上便在别院休息。他的马很好,车夫也是高手,加之垫上了银狐皮毛的垫子,马车中并无摇晃颠簸的感觉。他的侍女也很识趣,知道在什么样的时候站出来做什么样的事情,剩下的时候知道怎么变得没有存在感也是一种难得的本事。宫九本人很风趣,也很博学,无论是诗词歌赋,还是江湖杂谈,都能信手拈来,翩跹小心应对间,对这个江湖的诸多细节也多了几分了解,虽然和白云城、和清颜姐姐有关的事情毫无消息,却也算得上收获颇丰。而她时而机敏的应对和举手投足间“无意”中流露出的风范,以及居然无法查出的身世,也让宫九越发动了将这个神秘出现的小姑娘收入囊中的心思。 有着不错的脚力和非常好用的手下,宫九的马车距离海边已经只剩下一天一夜的路程,再继续同行下去,翩跹无法到达她的目的地,宫九一时也没有要把来历不明的翩跹真的带到无名岛上的意思,除非他能够确认翩跹的价值和可信度,虽然他们真的对对方非常非常的感兴趣。所以今天是宫九最后一次对翩跹试探的日子,也是翩跹养精蓄锐多日准备出逃的日子,更是双方即将用尽心机获取情报的日子。 当然,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也是倒霉鬼墨七终于千辛万苦追上来的日子。 宫九的马车这次停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院,院中的百花凋谢,枯枝满地,眼尖的人可见一串风铃委顿在其中,屋檐下还飘摇着断去的半缕红绳,半开半掩的门在风中吱吱呀呀的响着,原本挺拔的合抱巨木仿佛在哪次雷雨中没有躲过天灾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斜倒在屋檐上,一半则已然焦黑,毫无生意。走进门内,一股腐朽之气扑面而来,地上的灰尘被闯入者的动作扬起,正对着门扉的桌椅有些已经被虫蛀穿了倒在地上,有些还在推开门时引动的新鲜空气中兀自挣扎着摇晃。 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紧紧跟在身后的翩跹,宫九今天换了一身明艳不可方物的金丝红衣,即便染上尘土也不会像白色那么显眼,显然是事先就知道这里的状况。只不过看在翩跹眼里,尤其是那衣角绣着的凤看在翩跹眼里,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霸气侧漏,反而再次确立了他妖孽受的形象,或许还掺和了点女王受的味道。虽然么,凤凰是两种不同性别的瑞兽,凤为雄,凰为雌。(也就是凤是攻,凰是受)但是有龙凤呈祥这等人们耳熟能详的词在,加上宫九在某本书中曾经给翩跹留下的极其深刻的形象,凤其实是雄性这一点,都不影响脑补,真的,完全不会影响。 32、暗室 翩跹很想笑,而她也的确笑了出来,不是笑不露齿的那种笑,而是那种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东西一般的捧腹大笑,编贝也似的牙齿甜甜地露出,即便让人觉得是在被嘲笑也难以生出怨气,反而会觉得她比之前多了几分孩子气,煞是可爱。 正摆出pose准备在这刻意营造的环境中给翩跹一个突如其来的震撼时忽然听到清朗的笑声,即便是宫九这般有着骆驼同等级耐受力的人也不禁脚步有些乱,暗自过了一遍今日的计划和所作所为,并未发现任何可笑之处,难道是见惯了各色做派的那位姑娘觉得他在故弄玄虚不成? 翩跹跟着踏入了破败的房屋,四下扫了一眼,烛火已经被宫九命人点起,夜色逐渐笼罩了这个庭院。微弱的烛光在已经开始剥落的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原本供奉着的画像被扯去大半,贡品早已不知所踪。宫九负手站在香案前,他长长的倒影也随着烛火的摇曳变换着短长。荒村野岭,红衣香案,的确是诡异的气氛,如果翩跹没有想到红衣女鬼前来索命,再次不捧场的笑出声了的话。 几番听到身后少女的轻笑,宫九也没有了营造气氛的兴致,没好气地上前拧动烛台,也没见他怎么转动,数声艰涩的响声后,香案缓缓向右移开,露出幽深的地道。进入屋子时,宫九带的人已经只剩下几个绝色的少女,其余人都远远候着,而当他踏入第一级台阶时,她们只是远远站在屋角,完全没有跟随的意思。旁若无人地走了几步,宫九像是刚刚意识到翩跹的存在,笑吟吟地转身招了招手。 “这里很有趣,你也很有意思。现在我打算去这个有趣的地方做一件不一定那么有趣的事情,姑娘可愿赏光?”薄唇吐出的字句是邀请,也是暗示,只是看着说话人的表情,听着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仿佛不是站在前途莫测的地道里,而是在那红烛罗帐里缠绵地说着令人沉沦的情话。他总是有一种魔幻般的能力,可以使人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脚步,顺从他的意愿,即使前面或许就是万劫不复。 莫非宫九除了会忍术居然还学了魅术不成,翩跹是不会承认有人天生就有这般浑然天成的魅惑力的,不过若是那天资纵横的吴明所授技巧自然别说,虽然没有中招,但是宫九隐隐有摊牌之意,这是获取情报的最后途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样眼角带了风情万种,提起裙裾施施然走了下去。 沿着阶梯走下去,两边石壁上的灯次第亮起,或者说不是灯,只是随着人的脚步从石壁上滑开的石片内部显现出来的明珠罢了,不是什么高深的机簧,却胜在心思精巧,用度大方。一直走下去,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四壁雪白,仅设一桌一椅,肌理如行云流水,或隐或现,或似狐狸头,或似人面,悠悠的降香味传来,正是明清两代最受推崇的御用家具木料以至于近代近乎灭绝价值连城的黄花梨木。 一张款式简单的黄花梨罗汉床便能拍卖出三千多万元人民币的高价,一对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也得两千三百万。宫九是打算连太平王府的底牌也掀了么,处处使用贡品!不妥,或许是在炫耀他的财力和与官府亲密的关系,这些东西巨商大贾也不是没有能力获得。抑或是,他根本没指望翩跹能够悉数认出?这些东西哪怕不知道来历,有见地的人一看便知是珍品,倒也不是不可能。 身后的密道缓缓合拢,此处并无明珠灯火,却亮如白昼,也不知又是什么手段,宫九径直走上前去,提起桌上放着的鸡毫笔,此为软毫,用得好笔势奇宕,字迹丰满,苍劲有力,婀娜多姿,但掌握不好的人则会字迹臃肿像“墨猪”,故而用者不多,东坡先生曾惊叹“此笔乃尔蕴籍。”也是源于此。而宫九笔下高古浑厚,典雅恣肆,荡气昂然,墨色先枯后浓,显然颇得此笔真意,跃然纸上两个大字“客来”酣畅淋漓,翩跹细细品味其中意境,不禁为之击节。 宫九面有得色,却也不多言,二人目睹着那张写着客来的纸缓缓沉入桌中,右侧的墙壁就像是帐幕一般被徐徐卷起,一溜边的黑衣人蒙着面站在两侧,看见宫九立刻单膝跪下,然后默默地站回原位。其井然有序如同军队操演,而下跪之人有高有矮,胖瘦不一,连手上的茧子位置都各有千秋,显然不是同行。 宫九此刻正倚在前方正中的太师椅上,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狭长的眼睛挑出一个冰冷额弧度,“在下的诚意姑娘已经看到了,若是姑娘有意闲暇帮我些许小忙,不妨留下小酌几杯。”击掌三下,在宫九的对面便多了一张同样制式的椅子。 “不然呢?” “不然在下自然会命人送姑娘去好好休息。”至于这休息的意思,自然两人都心知肚明。 “九公子果然是爽快人。只不过蝶衣年幼无知,家中管教亦是不松,九公子所图远大,恐怕帮不上什么忙。何况九公子手下能人众多,也不缺人以供驱使。”想要把我收归己用,我就不信你没查过我的出身,以我显示出来的价值,岂是屈身人下之流。这种试探只有用委婉的言辞决然拒绝才不会失了身份。 宫九也不以为忤,摆了摆手止住一怒目前趋的壮汉,他手下人查到的线索直到小镇便已经中断,原本也没报几分一口气把人拐回去的指望,不过威慑而已。凤眼微眯,既然身后之人也颇有几分神通,那么不如就陪她演一场对手戏吧。藏在袖中的左手轻敲着扶手,看似杂乱的韵律中暗藏着什么只有宫九自己知道。 “是我失礼了,忘了姑娘年幼,饮酒伤身。”而后冷冷地对手下吩咐,“送蝶衣小姐去书房小憩。”转过来面对翩跹时又是一副笑面,“这里路径繁杂,我会命人把危险的地方临时关闭,以免伤到姑娘贵体。” 路径繁杂?以免误伤?这样赤|裸|裸的警告要是听不出来翩跹也就白活了这么多年,跟着默不作声的侍从走过拐弯处,一路左拐右绕,偶然一回首,身后竟然有数条岔路,前后俱有黑衣人监视,连记号都无法做,翩跹也就干脆做出了一副淡定自若的神色,一边暗中强迫自己记下路线,以伺机脱逃。 虽然是地下,书房里却很干燥。或许不应该称为书房了,书库更适合一些。种类极其全,武功,史籍,杂记,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按照主人的爱好从上至下以特殊的方式排列着,书柜很高,寻常人踮起脚尖不过能触摸到三分之一,不过对于轻功高手来说,这个高度唾手可及。领路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去,门被掩起,空荡荡的书房中除了翩跹的脚步再无其他的声音,静谧而阴森。 走过最前面一排书柜,一座巨大的青铜灯台映入眼帘,明亮的火焰像是噬人的妖魔冷冷地俯视着翩跹,贵妃榻边的案几上,冰片纹的钧瓷酒杯中碧色的液体妖娆地扭曲了人的倒影,一卷残书散落一边,枯黄的纸张多处被撕去,留下支离破碎的字迹,吸引着来者。 33、脱逃 如果白金丝的手套还在,翩跹真的不想徒手去碰那卷残页。吃力地爬上太师椅,用银针细细滑过纸面验了毒,翩跹才勉强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揽住可能散落的书页执起书卷。这是一卷蛊书,从养蛊到下蛊到解蛊,一应俱全。而在书页中难得完整的一处,一行字被打上了朱批。 “相思蛊,惹相思。相思缠身人空瘦,为思君尔。思君如玉颜如花,为君梳妆尔。相思绵绵何日休,君既死,妾相从!”朱批曰,“除觅得雄蛊杀之,唯真龙之血可解,岂不闻选秀乎?得天子宠爱,相思不继。” 翩跹反复地读了几遍,这段话的意思并不难懂。‘相思蛊的症状就像是相思一样啊,中了相思蛊的人会像为君思得人憔悴一样逐渐消瘦,但是容颜反而更加娇艳,因为女为悦己者容,但是相思蛊和其他大多数蛊术一样,杀死蛊虫就可以解除,杀死雄蛊雌蛊便会殉葬。既然特定放在此地,想必是专门留给我看的。难道给清颜姐姐下蛊的真的是太平王府不成?!宫九此时有意提醒我,又是何意?’ 还有那奇怪的一句朱批,“唯真龙之血可解”,矛头直接指向当今天子,天子是真龙,要取真龙之血,是要弑君不成?可是朱批最后一句呢,颇为难解。“得天子宠爱”,是指的这血必须天子自愿献出么,翩跹迅速把紫禁前后的事情串联起来,叶孤城和南王联手,莫不是竟然为了解蛊! 数年后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二人联手可以杀出紫禁城,但是西门吹雪一人却无能为力。想必叶孤城也是如此,所以他不能仗剑行刺取龙血然后全身而退。况且,他身后还有整个白云城需要承担,不过后来白云城到底怎样原著并未赘述,该死的古龙,就不能多写几个字么? 那么南王的暗探是天子身边的王安,制造几个意外取得几滴天子的龙血并非难事,叶孤城那时也已经是南王世子的老师,这个要求并不算过分,为何又要亲身参与谋逆呢?自然是因为并非天子自愿献出的龙血没有生效了,所以只有南王世子登基后亲手取血相赠,正是应了朱批后一句。 不过观字迹,写下朱批的人却像是感同身受,心中悲凉。宫九与其嫡亲妹妹自称姓宫,却又被吴明教养,嫡亲的妹妹被吴明称为小女,而事关谋反,一应事件却都没有见到太平王出面,被选秀之人是他的生母?抑或,宫九在妓院里把江沙曼赎出,多年来沙曼不仅不感激,反而总是给宫九气受,宫九却一直对沙曼很好,直到沙曼竟然背叛,才立意要让沙曼和陆小凤一起痛苦终身,被选秀之人是他曾经的爱人也说不定。无论是哪种,他都算是命途坎坷,如果清颜姐姐中的确实是相思蛊,我倒是欠了他一回。只是,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叶城主走上那一条不归路么,一命换一命,还没有换成,还不如那对送水的鸳鸯,纵然清贫,却能一生喜乐,相携白首。 不过,后来翩跹才知道,她想的真是太天真了,也把情爱之念想得太重要了,这世上哪会有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不过人人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扑棱”一声,然后是捂住什么的声音,翩跹在杂声响起时就迅速踢了一下桌子故作没有站稳。门外的人以为翩跹不过是吃惊于残卷上的内容,也并未留意。循声走去,翩跹原本以为是有外人来探,准备与之联手,立刻离开此处。好吧,她的猜测也的确没错,只是怎么就那么让人无力呢。 被捂住嘴和翅膀想努力挣脱的是翩跹得自清颜手中的游隼,而虐待游隼从暗处翻身悄无声息跳下来的正是被翩跹判为追踪术不及格的墨七。一见到主人,游隼更加激动了,狠狠啄了墨七一下,乘其不备赶紧扑进主人的怀抱低声呜咽着,小眼睛时不时瞥向墨七,告状之意溢于言表。 哭笑不得地收回“此人追踪术不及格”的判定,翩跹一手抱着可怜的“电”,一手轻抚着理顺它原本灰蓝油亮此时却已染上尘土的羽毛,一边示意终于找到丢失的小loli正非常激动的墨七不要出声。墨七虽然喜上眉梢转瞬满脸委屈,终究还是没有违逆她的意思,虽然蔷薇刺很锋利,但是依旧有人前仆后继想要采摘,同理可得,小loli虽然内心腹黑,但是玉雪可爱的外形对墨七的杀伤力并没有因此减小。暗中松了一口气的翩跹绝对想不到,她如今的皮相居然在特定人士面前魅惑力有着强力加成,她只是以为墨七的智商已经恢复了而已,大雾,大雾啊。 她的衣衫上常年沾染香料,虽然被近日宫九的人伺候沐浴更衣淡了一些,但游隼性灵,自然能循着人所不能闻到的暗香找来。如今已经到了海边,稍加引导,让那人知道回万梅山庄并不安全,骗得他跟随自己也算多一个助力。有叶孤鸿的令牌在,离得此处,借白云城的船立时出海到飞仙岛,宫九纵然势大,现在也并非和白云城彻底翻脸的时机,自然不会明里阻拦。 当机立断,翩跹扯了扯墨七的衣襟,低声命令道,“你轻功尚可,抱着我,立刻离开此处,别的出去再说。”墨七星星眼状态上身,小loli主动要我抱她,还要抱着一路看我轻功,哦也,此刻不大显身手更待何时。带着翩跹一路全速飞奔,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漂亮的手法拆卸通过机关,躲避巡逻的侍卫敏捷利落,不多时,二人便得见星光满天。给墨七打了个高分,翩跹一面甜甜地夸赞“墨七哥哥好厉害哟,不过翩跹现在好饿呢”,一面暗自揣度,路上的机关虽然不少,但是却没有绝杀之类,侍卫也不似很多,宫九怕是也有收服不成干脆放纵之意,何况还有一个需要借我之口宣扬出去的情报呢。 一路抱着翩跹飞奔的墨七很是狡猾地走街串巷绕过了一个馄饨摊,两家面馆,三家酒楼,直到被翩跹在肩井穴边狠狠咬了一口才不情不愿地停在了糖葫芦的摊子旁边。墨七先把翩跹放下,往怀里掏钱,电从空中飞扑而下,惊起枝上归鸟无数,幸是夜深,并未过多扰民。摸啊摸,墨七先是摸出几张银票,被摊主怒视之,而后又是几锭大银,摊主斜觑了墨七一眼,“小本生意,大爷这钱我可找不开。”翩跹忽然忆起,朝廷命官一月收入不过三四两银子,墨七一口气拿出的银锭至少五两,又怎么找得开,摊主怕是以为被人消遣了吧。顺手从腰间锦囊里挑捡出最小的银锞子,翩跹自己好声好气地递给摊主,这才换回了一把糖葫芦,顺手塞到墨七怀中。翩跹自己只拿着一个,边走边吃,一边奶声奶气地嘲笑墨七,“哥哥好笨,连糖葫芦都买不到,翩跹可是好饿呢。” 挠了挠头,墨七出门得急,一路上都是从酒楼之类的地方顺手牵羊,还真没注意到银锭随意找不开的情况,只得垂头丧气地被嘲笑,不过他没一会儿又心生一计,路边找不开,酒楼总该能找开了吧,也不带着翩跹尝小摊子了,径直抱起翩跹往最近的一家酒楼奔去。 34、面馆 酒楼里灯火通明,客人却已经稀疏,除了白发苍苍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老掌柜,就只有一个小二搭着条白毛巾来回穿梭,吆喝布菜,一个蓝衣人坐在窗边正在独酌。墨七有意挽回面子,唤过小二,扬声道,“有什么好菜尽管上来,口味偏清淡些。” “好嘞,客官稍候~”拖着长长的腔调应声,小二正要转身回厨房叫菜,冷不丁被翩跹叫住,笃定道,“你不是这家的小二。冒名顶替,意欲何为?”说到后半句时,那小小的身躯里忽然便有了几分杀意和威慑,冰冷刺骨。 小二慢慢地转过身,一脸无辜地笑,“客官您说什么呢,我在这酒楼干了七八年了,往来的熟客都认识我这张脸,哪来冒名顶替之说。”墨七此时却是提高了警惕,上下扫视了眼前的小二半晌,挠了挠头,看向翩跹,耳语道,“口音没错,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妥啊,小姐你多想了吧。这么迟了吃饭要紧。” 小手推开墨七想要抱起她的手臂,踱着脚步绕着小二转了一圈,那眼神看得小二一阵子发憷,讪笑道,“姑娘,小的皮糙肉厚,着实没什么好看的。” “哦?这么好的易容术也叫没什么好看的,那么这天下也没多少好看的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墨七,你说我们送司空公子子母透骨钉好呢,还是暴雨梨花针呢?” 翻身纵跃出数十步,小二,或者说司空摘星才擦了擦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墨七手里的被轻巧地旋转的两件暗器,扯开嗓子叫屈道,“小姑奶奶我们没仇没恨,你没必要这么狠吧。”坐在柜台后的老掌柜仿佛被这里的动静吵醒了,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又低下头一点一点地继续打瞌睡。 “咦,我听说司空公子平素最喜欢和别人打赌开玩笑了,怎么一个小小的玩笑也经不起,况且我可是相信纵使我没有事先提醒,司空公子的轻功足够逃命的。”翩跹的笑容看起来很真挚,带着小女生特有的一点点顽皮,仿佛真的是想和司空摘星开一个玩笑一般。 翻了个白眼,依旧站在几步外,司空摘星疑惑道,“我观察了这家酒楼的伙计好几天,就连在后厨干了几十年的刘大厨都没认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是谁?”神 色忽然警觉起来,“是不是陆小鸡那个混蛋告诉你的,我就知道他输了不会甘心,又想办法来找我的晦气。” “也不对呀,陆小鸡也不知道我会来这里……”易容术被人看穿的司空摘星很是不甘,也不管墨七的威胁了,死皮赖脸地凑到翩跹面前,好奇的眼睛眨啊眨的,像是私塾里刚开蒙的学子,那副求知若渴的样子放在他没有卸去易容的小二脸上十分可乐。于此同时,被翩跹的敏锐折服的墨七也很有默契地一起蹲在翩跹面前,顺手抢过了司空摘星试图递给翩跹的带着清香的小纸包,狠狠瞪了司空摘星一眼,我们山庄的小loli是你能用几颗糖收买得了的?要是可以我早就用这招了,哼。 微微一笑,翩跹也不回答,伸手让墨七把自己抱上酒楼中的凳子,偏头嫣然道,“我饿了。”刚刚又抱到小loli的墨七立刻仗着翩跹的气势用眼刀子剜司空摘星,“听到没有,我家小姐饿了。人饿着肚子呢,说不定就会忘记点儿东西,或者记错了什么也不一定,还不去传菜。” 既然行踪已经被人识破,司空摘星也不做他的小二了,扯掉肩上已经灰不溜秋的布巾,神秘兮兮地说,“酒楼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而且今天手艺最好的厨子已经回家休息了,掌勺的还是个后生小子,不如我带你们去吃面,那滋味,啧啧。”看他那满脸陶醉的样子,想必这段日子没少去吃人家的面。 墨七抱着翩跹跟着有意炫耀轻功的司空摘星对天翻白眼,“不就是之前吓唬了你一下,有必要让我这么吃力么?!”要不是不肯在翩跹面前丢了面子,他肯定要暗中下黑手。要知道,墨七这样的懒虫虽然轻功学得不错,可是他多年没练习了呀,就算一路追上来稍微熟练度高了些,可是哪有司空摘星天天为了和陆小凤比试,练习翻筋斗信手拈来呢,还要刻意摆出一副‘我轻功很好所以我很轻松’的架势,好不容易在一片低矮的平房瓦上停下来的时候,他半条命都没了。 不过一丝袅袅的炊烟已经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了,脚下的平房里一阵咳嗽声传来,司空摘星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跳下屋檐,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在看起来最干净的一张凳子上坐下,墨七抱着翩跹随后谨慎地跟了进来。 “哟,司空小子你今天自己跑来蹭面不说,还带了个小姑娘。我可是说好了,今天我只多煮两碗面,小姑娘自然有份,你们俩大男人今天谁打算饿肚子自己商量,要打架到外面去,否则谁都没得吃!”掌勺的女主人很是霸气,挥舞着案板要是在看两头待宰的猪羊。 刚进门就被下了通牒,司空摘星的运气委实不算好,好说歹说,担下了为这家小面馆负责整整一年份例的牛肉,才避免了为了一碗面和暴雨梨花针决战的命运。 耕牛是古代最主要的农耕动力,一向为朝廷所禁止宰杀。唐张廷曾经说过,“君所恃在民,民所恃在食,食所资在耕,耕所资在牛。牛废则耕废,耕废则食去,食去则民亡,民亡则何恃为君?”因而宰杀耕牛的处罚非常重,汉代牛主杀了自己家的牛尚且要弃市,有的朝代连病弱无力的老牛都禁止宰杀,甚至有专门判断哪些牛可以剥皮吃肉的机构,刑律之严可见一斑。所以这家面馆居然常年做牛肉面,不说公认叛逆,至少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老板娘已经把面揉好了,正在拉面,先是把面抻开,然后用力一抖,随着面弹起的瞬间,她闪电般将左手的面交在右手之中,同时左手从弯曲的面中穿过,瞬间拉长,一变二,二变四,四变八……随着她迅疾的动作,面越来越细也越来越长,然后依旧是抖抖巍巍的一根,在座的眼力都差不到哪里去,虽然老板娘的动作越来越快,当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断裂开来,上千根面条送入大锅中时,依旧还是稳稳地连在一起。光是这一份拉面的功夫,就看得翩跹和墨七面面相觑,拍案叫绝。 “坐那儿发愣的小子,知道怎么用你的掌力控制火候吧,我去后面看看面汤去。”刚刚露了一手的老板娘毫不客气指使墨七负责煮面的火候,自己绕进后厢,取出了五只普通瓷碗,里面都盛好了淡黄色的清透汤汁,放到锅边的案板上,也没见她怎么动作,锅中的面像是银龙出水般分别跃入各只碗中,每碗都是均匀的半碗,一丝汤汁也没有溅出。还有几条牛肉,几片萝卜卧在其上,加上老板娘亲手调制的辣椒油,煞是好看。 努了努嘴,司空摘星很是得意地看着对面面带惊疑盯着面前的清汤牛肉面的一大一小,趾高气昂的模样仿佛这面是他自己做的一样,压低声音道,“怎么样,我能看上的面怎么可能是一般货色。”却不防后脑被不轻不重地一敲,身后老板娘笑吟吟道,“既然还有闲工夫说嘴,我看你也不饿,这面,还是给别人吃了吧。” 35、指点 面摆在眼前很香,也很漂亮,汤色清透,萝卜白嫩,香菜翠绿,辣油红艳,加上黄色面条,看起来很是诱人,对面的司空摘星已经完全没有风度地大口吃了起来。翩跹右手挑起一缕面条,用筷子卷了几道,放在舀了小半勺汤的调羹里,然后轻轻一咬,连汤带面一起送入口中,很是斯文的吃相和司空摘星的狼吞虎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了不被分到粗鲁的野蛮人一类,墨七也只得跟着翩跹用慢条斯理地的动作逐步侵蚀面前色香味俱全的清汤牛肉面。 不一会儿,司空摘星就已经连汤带面吃得一干二净,看那样子,恨不得连碗也舔一遍才好,眼巴巴地望着翩跹,“小姑娘,面也吃了,可以告诉我我的易容术哪里被你看破了吧?”翩跹头也不抬,认真地吃着她的面,看着司空摘星像只坐不住的猴子似的到处乱窜,半晌冷冷丢出一句,“食不言,寝不语,君子之道也,君为梁上君子,君子邪?” “哟,看到没,这才是正经爱吃我家面的样子,小姑娘,只要你记得来,姐姐次次给你做最好的清汤牛肉面。” 翩跹的食量并不大,吃了小半碗面,用小调羹慢慢地喝了几口汤,推开面前的碗,礼貌地对老板娘微笑道,“面条很细,但是一点都不软,非常筋道,汤应该是牛骨加上上好的牛肉熬制出来的,还有您特意挑出来的牛肋肉,真的很好吃。可惜,这么好的面也不知道过多久才能吃到呢。”谈及下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面遥遥无期,翩跹的眼帘也低下来了,贝齿无意间咬住花瓣般的柔唇,好像还能看见两只长长的兔耳朵半折着无精打采。 看着翩跹一副小可怜儿的样子,老板娘的热血一下子涌了上来,昂起头慨然道,“小姑娘别伤心,你家在哪儿,我天天给你去做好不好,汤里除了牛油是我家特制你没吃出来,其他样样都说中了。呔,老头子,难得遇上个这么识货的小姑娘,你那老咳嗽的病也该治了。”墨七适时地加上一句,“我们庄主就是百年难见的名医。”当然,后一句“但是一般不会出手诊治”自然不会说出口。 从墨七手上拿了最近一处产业的地址,老两口风风火火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就包袱款款前往小姑娘的家里。只看得司空摘星百爪挠心,恨不得没有带这两位小祖宗来吃面才好。这下子被釜底抽薪,没面吃了吧。 面也吃完了,人也拐到手了,暗中给了一个墨七赞赏的眼神,翩跹抽出丝帕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油渍,挑眉看向司空摘星,“你的易容术已臻化境,却被我看出漏洞。作为偷王之王,这点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一碗面就想得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要诀,未免贪心了些。” 看着面色不定青白交接的司空摘星,翩跹又道,“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第一,我要看你真正的那张脸,一年之内,时机随你定;第二,你从此欠我一件事,如有驱策,无不相从,放心,绝对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且不会伤害到你和你的朋友,更不会引起江湖浩劫。如何?” “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能要求什么事儿,追究破绽要紧”和“这小姑娘很难惹啊”在司空摘星脑海中不停斗争,最终还是被翩跹提出的三条限制和“她日后还不定能找到我人呢”说服,拍桌子应下了两个条件。 见目的达到,翩跹也不卖关子了,扳手指一一道来。 “其一,对于一个忙了一天而且掌柜自己已经开始懈怠的小二来说,你的动作过于轻快,神色也不够无精打采,声音清亮而不嘶哑,眼神也没有浑浊,说明你要么刚刚开始工作,要么不是真正的小二。而且这家酒楼明显是快要打烊的架势,前者无法成立,自然是后者。” “其二,你的口音学得很好,很有天赋,但是你的衣着在细节上却和当地人习惯的样式有着细微差异,一个已经在本地呆了很久或者干脆土生土长以至于口音完美贴合当地的人,怎么会连衣服都不会穿呢。” “其三,你的指甲过于干净了些,你也说了后厨干了几十年的刘大厨经常看到你,小二经常需要在后厨帮点小忙,指甲缝里总会留下一些难以除去的污垢,而如果看到那些脏东西,恐怕没有客人会有食欲。所以最好的选择是把指甲齐缘剪去。你不仅留着指甲,指缝里却这么干净,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只此三条,我便可以断定你是易容而成,传说中易容术最好的便是司空公子您了。于是小女子授意墨七一试,加上尊驾顶尖的轻功,自然知道是偷王之王驾临,失敬,失敬。” 这种恭维听在被毫不客气地指出n处失误的司空摘星耳朵里,心情委实复杂,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么点儿大的黄毛丫头居然能在易容术上指出他不止一处的漏洞,而且心机深沉,表面上却令人如沐春风,疑惑地上下打量了几眼,嘟囔道,“这不公平!你知道我是谁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何来历呢!” “我?”挑起一边的眉毛,翩跹牵动嘴角微微一笑,“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我是谁,至于现在,我只是你的债主而已。”意态闲适地把重量压到身边的墨七身上,轻掩朱唇打了个不那么优雅的哈欠,“我倦了,司空公子想必也有要事在身,不如就此别过吧。”双臂一伸,就伏在墨七背上,上下眼皮合拢,一副我已经睡了,闲杂人等退散的架势。就此在墨七看似清瘦却宽阔的肩膀上沉沉睡去。这些天,昼夜提防,每句话都暗带机锋,时时刻刻都要模拟变态的思维并及时作出最恰到好处的回应,作为一个正在长身体极度需要休息的小女孩,她实在是太累了。 一觉醒来,是暖洋洋的阳光的味道,翩跹懒懒地翻了个身,把头埋在枕头里深呼吸准备继续睡,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忽然和一对绿豆大的小眼睛对上了,对面的眼睛还在滴溜溜地转,蓝灰色的羽毛硬硬的,在翩跹的下巴和脖子上滑来滑去,痒痒的。呢喃了一句,“电,别闹了。”翩跹伸了个懒腰坐起身,雕花的窗户糊着带窗花的纸,推开窗户,电便像它的名字一样飞快地窜了出去,叼起一只栖息在树杈上的鸟儿独自找地方享用去了。 看着电找到了鲜嫩可口的早餐,翩跹也有几分饿了,床头摆着全新的换洗衣服,虽然不算精致,但是质地柔软,样式大方,倒也适合翩跹柔嫩的肌肤和娇小的尺寸,墨七倒是会找客栈。甫一出房门,翩跹就看见墨七飞快地窜了过来,抄手抱起自己,边走边絮叨今天准备了哪些好吃的早饭,坐在桌边,看着那满桌子的糕点,馄饨,包子等等等等,翩跹实在无力告诉他,我不是饭桶啊摔。 随意挑拣了几样尝了几口,翩跹便已经七八分饱,正色望着对面的墨七,正襟危坐道,“你知道我的目的地是白云城吧,之前你也看到了,现在在回庄危险反而更大,不如先去飞仙岛会合,然后再作打算。”从怀中摸出一块小小的令牌,丢给墨七,“你拿着这牌,任何一处白云城的产业,说城主夫人的朋友有急事要出海,请他们尽快备好船只,不要走漏了风声。” 看着墨七依旧呆滞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翩跹不禁皱起了眉,“还不快去?”墨七抬起头,表情很是无奈地说,“大小姐,我们现在住的就是白云城开的客栈呀,你住的还是天字第一号房呢。”愣了一下,翩跹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一朵红云,半羞半恼地转头低声道,“我怎会知道,你,你既然知道这里就是白云城的产业,还不快去。”言毕,提着裙角,翩跹踩着吱呀吱呀的木质楼梯蹬蹬蹬直奔自己的房间而去,晶莹剔透的粉色耳垂还有她匆忙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被逗弄了含羞逃走的小兔子,萌得楼下的墨七周身又开始不停地冒起了粉红泡泡。 既然有了叶孤鸿的令牌,还有电这种从小在白云城养大一般只亲近城主叶孤城以及城主夫人的游隼为证,白云城的人动作很快,天还没有黑,一艘快船就已经停在了岸边,水手站在船头精赤着黝黑的皮肤,雪白的牙齿露出对比鲜明的微笑,船上的掌舵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半礼,边引着二人进入船舱,边道,“事发突然,这几天来来往往的客人还特别多,这已经是最快的一艘船了,陈设简陋,还请贵客见谅。” 船上其实并不算简陋,只要不和翩跹第一次去白云城的那艘相比,虽然没有什么价值连城的陈设,但是淡水已经属于稀缺资源的海上,能够尽情地洗一个热水澡,还有新鲜的蔬菜瓜果可以随意取用,对于一般的商旅来说,已经是绝对的奢侈了。 36、惊疑 依旧是满天繁星,星空下却已经物是人非,站在船头,翩跹抚摸着栏杆,不由得就想起了那和西门吹雪一同沐浴过的海上星光,那种宁静安详的气氛,还有海天之间充斥在周身的浩渺博大之感。她缓缓地放慢了呼吸,双手自然地抬起,耳边有轻柔的涛声一阵阵振动着耳膜,脚尖微微踮起,仿佛有一个亘古以来的声音在喁喁私语。 风拂过她的衣襟,充盈着她的衣袖,她侧耳倾听着,嘴边带着淡淡的微笑,前世今生的画面像是被快进了的电影在她眼前飞速闪过,仿佛回应了什么,又仿佛什么的都没有回应。 当墨七准备喊翩跹睡觉时,他几乎吓破了胆,细碎的星光像是一颗颗钻石洒落在翩跹身上,不知何时,她已经攀上了栏杆的最高处,张开双手做出鸟类飞翔的动作,风鼓起了她单薄的衣衫,那白色的人影似乎随时都会随风而去,或者,更现实一点,跌落平静却危险的大海。 不满地被墨七用丝索缠住腰身带回房间里睡觉,翩跹扁了扁嘴,用被子蒙住脑袋,把墨七关于要注意安全,刚才差点就出事了他不会游泳没法救人的碎碎念隔绝开来,那种“浩浩乎如凭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感觉刚刚出现一小会儿,就被墨七打断了。以此人鸡婆的性子,下面的一段时间怕是要被贴身保护,以防止自己做出所谓的“危险动作”了。哼,本姑娘又不是不会游泳,只是,只是不能在不知道的人面前表现出这一点而已,用得着你个旱鸭子来救命?虽然眼角满是不屑和不耐烦,可是,只有翩跹自己知道,在墨七连绵不绝的话语中,自己心底涌出的淡淡暖意。 船还没有靠岸,眼尖的电就扑向岸边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人带着几个随从站在码头上,用手搭起凉棚看过来,像是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也不管身后的人了,跟着飞回船上的电就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船来,像是不认识似的上下打量着翩跹,皱着眉,疑惑地说,“怎么来的是你?” 看到叶孤鸿正准备问个究竟的翩跹也纳闷了,反问道,“你以为来的是谁?”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叶孤鸿面带赧色,讷讷道,“前些日子,南王派人送来了拜帖,今天听说有贵客到了,我还以为是南王世子呢。不过你来了也好,虽然这里现在已经够乱了。” “怎么回事,清颜姐姐是怎么中毒的?南王世子为什么会来?即便来了,为什么迎接的人是你,而不是叶城主?”甩开叶孤鸿不知何时搭上来的手,翩跹瞪着他,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跟我走,西门庄主在别院,你不认识那里的路。”叶孤鸿怔了一下,也不回答,小擒拿手握住翩跹的手腕,施展轻功就打算跳下船,先把人强行带回去再说。 冷不丁身后有破空之声传来,侧身避过,三颗透骨钉明晃晃地钉在桅杆上,娃娃脸的墨七冷冷地看着他,扬起手中的机簧,“放开我家小姐,否则下面我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你又是何人?竟敢对我如此无礼?!”心高气傲的叶孤鸿还没被人如此威胁过,把翩跹挡在自己身后,右手缓缓放开翩跹的手腕,就要准备拔剑。然而他的手刚扶上剑柄,就僵硬地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想要转过头。 轻柔而婉转的声音伴随着凉意透过他的衣衫到达叶孤鸿的后心,翩跹像是一条滑腻的蛇,紧紧贴在了叶孤鸿的背上,手中两寸长的白玉小剑直抵住他的后心,“叶公子,你说是你拔剑杀了我的人快呢,还是我手中的剑刺破你的心脏快呢?”温香软玉,呢喃细语,明媚的阳光下叶孤鸿的冷汗却湿透了衣襟。 “是他先动手的。”手不敢做出可能引起误会的动作,叶孤鸿昂起下巴点了点墨七,示意自己只是自卫。 “是你先对小姐无礼的!小姐的手腕都青了!”墨七快手换上暴雨梨花针的针匣,忿忿道。 “万梅山庄的人还轮不到外人来教训。”翩跹反手收剑入鞘,自顾自从舷梯走下船,在白云城和叶孤鸿动手,傻子才会这么做。墨七狠狠地剜了叶孤鸿一眼,快步跟上去。 呼啦,一大堆白云城的侍卫就想追上去,想要给敢于挟持叶孤鸿的人一个下马威,刚上前一步,就被惊魂甫定的叶孤鸿挥手止住,他站在原地,反手摸了摸刚才被玉剑抵住的地方,嘴角忽然流淌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看着两个怒气冲冲走出去,没走几步就发现不知道应该往哪里走的人,摇了摇头,扬声道,“且慢,方才是我无礼了,不如让我为翩跹姑娘引路,权作赔罪如何?” 完全没有来过白云城根本不认识路的墨七冷哼一声,拉着翩跹退了两步,把最前方的位子让给了主动前来引路的叶孤鸿。嘴里还不忘嘀咕,“是你主动要赔罪的啊,我可没求你带路。”叶孤鸿只作没听见,悠悠然走在前面,时不时指点一下风土人情,他原本就生得一副好容貌,加上行动间流露出的风流气度,无形间,就把没见过海外风光,探头探脑的墨七比了下去。 忽然一个青衣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贴着叶孤鸿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又急匆匆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跑去。转过身,叶孤鸿的神色很是为难,几番想要开口,又抿住了嘴,最终一甩袖子,脸上是一副豁出去了的架势,“宛姑姑说了,要你们先去见她,否则,唉,不管了,反正先去见见宛姑姑没坏处,她一般很少见外人的。”何况,宛姨急着要见翩跹,说不定……也未必没有那意思。 柳眉微蹙,翩跹的涵养再好也忍不住了,“叶孤鸿你什么意思?不让我见清颜姐姐,叶城主至今不见踪影,现在说好了的目的地又要改!什么宛姑姑,凭什么我要先去见她?” 墨七接口道,“就是就是,我们远来是客,哪有不让我们先去和庄主会合,而是要去见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女人的道理?” 看着不配合的两人,叶孤鸿很是为难,有些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并不是可以随便在外人面前说的。横了墨七一眼,示意手下把他拦住,叶孤鸿把翩跹拽到角落里,俯下身去,低声道,“堂嫂病重,崔氏的人来质问,堂哥他照顾不周,被族里和崔氏一同问罪,现在真正能控制局面的只有宛姑姑。自从她杀了不忠于族中的丈夫,并威慑了夫家所有的部下,将其产业悉数收入囊中之后,就是族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只是一般不出手干涉事务罢了。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她才站了出来。要是宛姑姑执意不允许,没人能帮你们见到堂嫂啊!” 无奈地道出实情,叶孤鸿才发现他的手正搭在翩跹窄若削成的肩膀上,双臂正好围成一个禁锢的架势,把翩跹娇弱无依的身体圈在当中。一侧头,就能看见秀美的颈项露出白皙的皮肤,鼻息间若有若无的幽香传来,精致小巧的耳垂还没有打上耳洞,宛然天成。趁着翩跹低头思考时没有注意,他像是着了火似的把手拿了回来,退到一边看着自己刚刚还放在翩跹凝脂似的肌肤上的左手,少年的脸不知不觉地红了。 翩跹皱着眉,试图从叶孤鸿信息量颇大的言语中梳理出一个脉络来,‘清颜姐姐的病已经让娘家人知道了,还不远千里跑来白云城质问,而叶孤城作为没有照顾好未婚妻的第一责任人现在似乎还因为破坏了叶崔两家的联姻被联手质问,处境只怕已然不妙。南王已经递来了拜帖,来迎接的却是叶孤鸿,那个心狠手辣控制住局面的宛姑姑到底安着什么心思?西门吹雪他,又在做什么呢?’ 退了一步,背后就是墙壁,翩跹慢慢地往前踱步,低着头继续思考,‘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一探清颜姐姐的病情,若是真的是相思蛊,要告诉叶城主么,如果不说,清颜姐姐必然不治身亡,可是如果说了,看这南王世子要来的架势,难道真的要让紫禁一战上演么?虽然现在没有那个丝毫不把抚育之恩,师门大仇放在心中的孙秀清搅局,西门吹雪不会因为感情桎梏而剑道偏颇,但是那也意味着他会失去今生几乎是唯一站在同一高度的知己,真的,要看着清颜姐姐的夫君,一剑西来的剑仙陨落么?’ 忽然撞到了一个人,低着头也不顾着看路的翩跹被叶孤鸿伸手扶住,黝黑的眼底是莫名的情绪,也不甩开被扶住的手臂,在刺目的阳光下她抬头看去,高高的枝条上,一只鸟儿正低头给窝里毛茸茸的雏鸟梳理羽毛,让她有流泪的冲动。想起那一勺被仔细吹了又吹的羹汤,想起那特意切成小块的豆腐,想起那和娘亲一样温暖的怀抱,她再不犹豫,叶城主的事事后她从旁尽力补救便是,否则也没有人能把清颜姐姐需要的药引送回来。那年她不能阻止娘亲被人带走,今天她却不会看着清颜姐姐从此和自己天人永隔! 刀锋一样的利芒从她的眼中浮起,几只争抢着骨头的黄狗仿佛察觉了什么,一哄散去。 37、弈局 传说中杀伐决断的宛姑姑住在一个清幽的小院。数楹修舍,千百竿翠竹随风起舞。两明一暗三间小小的房舍并不起眼,绕过便是后院。大片大片的梨树和芭蕉树间,一潺流泉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此时梨花已谢,芭蕉玲珑,纵风不来,自然清凉透骨,更兼竹影参差,苔痕浓淡,颇有几分“陋室”遗风,看起来更像是隐士居处,而非运筹帷幄之所。 院中的人并不多,一个素衣女子松松挽着发髻坐在竹林中的石凳上,看见叶孤鸿一行人来了,拍手两声,便有人匆匆走来,给剩下的三个石凳铺上软垫,请他们坐下。 石桌上是一副金黄色的榧木棋盘,棋子掷之于上,其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棋子附盘稳如泰山,且落盘时会凹陷,数分钟后已可复位,其香气提神醒脑,兼避蚊虫,翩跹也只在日本见过寥寥数次。玛瑙棋子置于与棋盘同质地的盒中,白棋名“鱼冻”,玛瑙白中带粉,晶莹光洁;黑子蓝绿中透着翡翠般的光泽。 素衣女子拈起四子掷于四角星位处,嫣然一笑,她原本面容清丽,却带着冰雪一般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此时一笑,如春风拂过,百花盛开,娇艳无双。而她的声音也像春风一样,柔柔地传来,“久闻翩跹姑娘才貌双全,不知今日可有闲情与我这未亡人手谈一局?”缠绵如春水的话语带着丝丝幽怨与哀伤,让人觉得拒绝这样一个女子仿佛是天大的罪孽,万万不可饶恕一般。 翩跹咬了咬舌尖,定下神来,再看向对面的人时,素衣女子明锐的眼波中透出一丝赞赏,同样嫣然一笑,“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翩跹发音时暗自用上了技巧,迸珠溅玉的清脆童音抑扬顿挫,像是一把锋利的剪刀试图剪断素衣女子三言两语在周围营造出的薄雾也似的氛围。 素衣女子执白先行,三连星开局,气势磅礴,与翩跹注重实地的作风截然不同,而后弃四角而争中腹,行云流水,天马行空,在气势上便压了翩跹一头。抿了抿唇,翩跹在还未合围之际,趁早打入,而后果断放弃大局观上的比拼而是孤注一掷地将自己和对方同时陷入险境。双方开局不久就陷入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绞杀战。 双方都自恃算力过人,招招相扣,步步相逼,墨七走神了一会儿,便眼看着刚才还和风细雨的局面已经是血雨腥风的战场,叶孤鸿双肘撑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翩跹和素衣女子的一举一动,“啪”的一声,便有棋子落下,在棋盘上打出一个不深不浅的凹陷,尖,跳,飞,刺,顶……每一步在他的眼中就像是剑法的招式来来往往,一旦把自己带入其中一方,试图寻找破绽,叶孤鸿绝望地发现,如果是他来执棋,五十手内无论对手是哪一个都将败北。 素衣女子表面上依旧云淡风轻,一手却已经在石桌上按下深深的手印。翩跹的嘴角也被她自己不知不觉地咬破,忽然,她松了一口气,四劫连环,黑子已经立于不死之地,而互相纠缠在一起你死我活的白子与此同时已经踏入了死路,抬起头,翩跹正要微笑着说,“前辈承让。”时,素衣女子却仿佛看着兔子在爪下挣扎的狐狸一样意味深长地看了翩跹一眼,闲闲落子。 在翩跹全力搏杀中盘的时候,白子已经另辟蹊径,在别处悄无声息地占了不少实地,一处处加起来,隐隐然已经超出了绞杀所能获取的最大利益,何况,翩跹并没有完全吞噬那一片白子,依旧有一部分在壮士断腕之下,安然脱逃。疑惑于素衣女子略带怜悯的表情,翩跹皱起眉,仔细数了数目数,越数她心里越冷,五目之差,收官之时自己只会被对面的女人收刮得更多,已然是败局一定,垂死挣扎不过贻笑大方。 抓了一把棋子丢在棋盘中央,翩跹叹了口气,推盘认输,“前辈所谋甚大,是翩跹目光短浅了。”素衣女子纤手正在一颗颗把棋子收回原位,听见前辈二字,似笑非笑地看了叶孤鸿一眼,语调略微有些不满,“我有那么老么,叫我姑姑好了。” 还没等翩跹质疑这个称呼的来龙去脉,叶孤鸿脸色忽然暴红,推枰站起身来,一脸惊喜地看着素衣女子,“宛姑姑,你让她叫你姑姑,你是答应我之前求你的事情了?” “为何不答应?”素衣女子继续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盘上的残子,浅笑道,“这么兰心蕙质的姑娘,早些定下来是你的福气,若是大了些,还不知道能不能轮到你个小笨蛋呢?” 看着一脸茫然试图找出头绪的翩跹,她染着凤仙花的指甲抵上了翩跹的额头一点,正色道,“傻丫头,他的意思是要我替他给你们订婚,就像那年我给成珏和崔家姑娘订婚一样。那时候,你可不是该叫我姑姑了?” 她拍了拍手,枰上的棋子已经悉数回归原位,纤长的指甲抚摸着翩跹的小脸蛋儿,“正好江湖上也有人说我家侄子像是西门庄主的儿子,女婿可不就是半子么。放心好了小姑娘,文辕不会像那个没用的东西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好的。”不知道想起来什么,一丝阴霾从她的面上掠过。 叶孤鸿偷眼看向翩跹,声如蚊蚋,“堂兄和堂嫂也是联姻,他们自幼定亲,说我,我很羡慕他们。现在堂兄分身乏术,我也已经开始处理事务了,你,你给我机会,我不会做得比堂兄差!”随着话语从他的口中流出,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像是要证明什么,他简直是在喊出来了。 翩跹看着面前的姑侄俩人,浑身发冷,她从来没想过叶孤鸿会对自己有什么想法,即便知道他狂热地崇拜着西门吹雪之后,也没有放在心上,而眼前的两人寥寥数语间,就定下了用自己和叶孤鸿的婚事把万梅山庄绑上白云城的战车的计划,而且当年叶孤城和清颜姐姐的婚事居然也是利益交换的产物,明明,明明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恩爱啊!还有叶孤鸿此刻理所当然地算计他的终身大事时的漠然,堂嫂病重他却借机替叶孤城处理事务,接触实权,甚至谋划着用另一场联姻来挽回叶崔两家的裂痕给白云城带来的损失。 不是没有见过无情之人,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个家族在重要关头做出的所谓不得已的决定,翩跹自己就曾经冷酷地舍弃掉无用的棋子,可是当她再次目睹着这一切的一切的时候,她心中却只有悲哀。 那个骄傲如月华中走出的仙人一般的绝世剑客,在心爱的人生死不测的时候,不仅他的家人没有在安慰他,帮助他,他们反而在责备他,他的长辈已经做好了放弃他的准备,他的兄弟正在接手他的权力,他的岳丈就要和他彻底翻脸,此刻的他,心中该是多么的绝望,多么的凄楚! 他们,他们怎么忍心!他们,他们又怎么能把话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明明是炎炎夏日,看着面前笑吟吟的两张脸,翩跹已然有拔剑的冲动。恰在此时,一袭白衣飘进了这个小小的庭院,“叶姑娘相请,有何要事?”西门吹雪冷冷的声音听在翩跹的耳中,给她满心的愤懑拔开了闸门,一拧身,翩跹如乳燕投林般扑进西门吹雪怀中。 皱了皱眉,西门吹雪伸手抚了抚翩跹埋在自己腰间的小脑袋,左手把翩跹轻轻揽住,右手已经做出了反手拔剑的准备。他冰冷的目光逡巡了整个不大的竹林,目光锁定在闲闲坐在石桌边轻敲着棋子的素衣女子身上,剑气杀机锁定之下她却依然悠闲地坐着,轻言慢语道,“消消气,知道的说我这是在保媒,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人了呢?” “保媒?”西门吹雪对自己听到的词完全不能理解,挑眉看向那个命人送来拜帖,说是有要事相商的女人。 “没事儿放这么大杀气,没得牵累了这茂茂修竹。”长长的拖腔过后,素衣女子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长戟。她双手结了一个奇怪的印,然后握住戟身,正色看向已经拔剑在手的西门吹雪。 “我叶宛华以叶孤鸿父亲的亲姐姐的身份,替他向万梅山庄提亲。翩跹小姐才貌双全,宜室宜家,我叶氏若能求娶,自当奉为正妻,终身不做他娶。只要婚盟一日在,白云城便与万梅山庄同进同退。若现任城主退位,翩跹小姐便是未来的城主夫人,不知西门庄主意下如何?” 翩跹默默地捂住了眼睛,当着西门吹雪的面,想要拐走他的剑,还和他商议让叶孤城退位,如果不是叶孤城是白云城的城主,西门吹雪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好么!叶宛华叶小姐,你的气魄实在是无人能及啊! 38、相争 西门吹雪冷淡看了一眼胸有成竹的叶宛华,薄怒道,“我与叶城主相识数年,你二人却是他血脉至亲,如此行事,宁能无愧于心?” 叶宛华素手拢了拢碎发,冷笑一声道,“庄主这话说得好生无礼。血脉之亲又如何?所谓罚不避亲,我数年前可以为了家族手刃叛逃的夫君,如今不过是暂时收回交付给白云城带来危机的一个小辈的权力罢了。西门庄主为朋友两肋插刀,我敬你。但是联姻之事,对万梅山庄和白云城各有裨益,庄主一心向剑,却不为身后的人想想么?” “西门吹雪不趁人之危,亦不愿对女子出手,然姑娘行事,当真令人齿冷!”西门吹雪缓缓抬起剑指向对面的女子,周身寒意随着他眼中的冰冷一丝丝加重,所站之处凛冽之气卷起地上的枝叶,“啵”地一声钉上柔韧的竹身,静谧的竹林间像是有风雪袭来,沙沙作响。 “请!” “可笑!”素衣女子眼中无意里露出一丝不屑,“林中狭窄,宛华却惯用长戟,西门公子于此地约战,当真是深思熟虑啊!” “深思熟虑?若论深思熟虑又有谁比得上叶姑娘您?姑娘若是觉得此地我们占了地利,易地而战又何妨?”踏出一步,翩跹朗声道。 忽然变成剑拔弩张的局面让叶孤鸿很是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西门吹雪固然面带寒霜,杀意凛然,叶宛华持戟在手,艳色妩媚亦被掌权多年积淀的威势所取代,针锋相对,一时竟是鸦雀无声。“庄主?姑姑?”连唤了两声无人理睬,叶孤鸿皱起了眉,原地踌躇了半晌,拧身窜出了竹林。 一口气跑到闹市,叶孤鸿拽住路人就问有没有看到一个不正经的老头子拎着酒壶走过,在被人甩了几个白眼后,灵机一动跳上酒楼的屋顶往下看去,试图借着高处俯瞰的地利在泯泯众人里挑出他要找的那人,冷不丁肩膀被人一扳,他右肩一低,左手微沉,肘部向来人胸腹间重重一顶,脚步一错,整个人如同抹了油一般想要溜出去,却不防左脚刚刚离地就被人在脚踝处一踢,凌空借不到力,一肘击出又落了个空,想要翻身拉开距离再战,眼前一花,一拳扑面而来,慌忙使了个铁板桥避过,来人也不继续发力,硕大的拳头就停在他面前,也不收回,硬是压着他九十度后仰起不来身。 苦笑一声,叶孤鸿告饶道,“叶叔,别闹了,我是有急事。” “急事?急事你就满大街地喊不正经的老头子。”悻悻地收回拳头放叶孤鸿起来,叶问瞪着叶孤鸿很是不满。 “真的是急事啊,宛姑姑她和西门庄主动起手来了啊,我明天给您买十坛酒陪您喝到天亮还不行么?” “十坛哪够,三十坛!要五年以上的琼花露。” “好好好,三十就三十,大不了我替您偷去行么。”叶孤鸿看着面前叉腰不依不挠的人很是无奈。 好不容易谈好了交易,叶孤鸿又派人去城主府通知叶孤城,能在不误伤的前提下,多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劝架也是好的。他一边拽着叶问疾走,一边紧张地念叨,“宛姑姑她是沙场中磨练出的戟法,西门庄主的剑法更是有去无回,他们要是谁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说什么呢,谁有闪失?少在这儿乌鸦嘴。”叶问吹胡子瞪眼地瞅叶孤鸿,“宛丫头多少年没自己动手了,西门吹雪看起来冷冰冰的却也不是不通情理,也不知道你们折腾个什么玩意儿?我看八成儿和你小子有关系!”站住了脚步,老爷子不怒自威地瞪着叶孤鸿,“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这……”叶孤鸿面显难色,嘴角抿起,眉眼低垂,偷眼望着叶问,摆明了是不打自招。 “快点儿,之前倒是知道急着催我,现在哑巴了?你要不说清楚,我老头子傻了还是蠢了,没事儿找不痛快去?” “我,我不就是羡慕堂兄堂嫂的旧例和翩跹姑娘订婚么,堂兄当年可以订下堂嫂,继而拥崔氏之势一手掌握白云城,现在我为什么不可以?!”开始还有些畏畏缩缩,叶孤鸿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最后竟是带着不满反问了起来。 “你,你你,唉,你个糊涂混账小子!”叶问气得跌脚,胡子直抖,“你知道什么是联姻么,是两个人为了自己的家族出卖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成珏当年怜你,独自把所有的艰辛扛在自己肩膀上,送你无忧无虑地去武当远离一切危机和压力,甚至拿自己的一生幸福做赌注,崔家丫头和他投缘那是万分之一的幸运!”一手遥遥指着城主府的位置,叶问的手都在颤抖,“你宛姑姑为了叶家连自己的丈夫都不要了,你还以为联姻是什么好事么?” “羡慕?你可知道别人有多么羡慕你?你以为白云城城主很光荣是吧,很威风是吧!你知道他每年要遭到多少次刺杀么?你知道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要付出多少心血么?你知道作为叛逆之后摆在明面上明晃晃的靶子他要用怎样的代价才能保住这飞仙岛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安居乐业么?你知道个屁!”爆了一句粗口,叶问喘了口气,狠狠地瞪了叶孤鸿一眼,“你给我回屋好好想想去,别在这儿占了便宜还给站在前面保护你的兄长捅刀子!一天没想好,一天别给我出门!” 斥走了被骂得像小媳妇儿似的一脸委屈跑回去的叶孤鸿,叶问鼻子出气重重“哼”了一声,飞身跳上房檐,沿着屋脊支手眯眼望了一会儿,径直往城外跃去。开始几步还有人能看见他看似闲庭兴步的动作,再走几步,便只能感到一阵清风拂过面颊,连一丝轻烟都没有留下。 还没跑到城外的演武场,便见得沙尘漫天,暴雷也似的叫好声远远传来,叶问心中暗骂,“宛丫头果真是精打细算惯了,就连动手也不忘给那群小兔崽子机会多学点儿东西,欺负人家西门吹雪不在这些细节上讲心机么。”没奈何,只得拼了一把老骨头还算面熟,一溜烟地窜进去,也不顾门口站岗的几个军士打算拉着他问个好,说说话什么的,径直向着烟尘最盛的地方奔去。边跑边吆喝着,“停,停手,我老头子有话要说!” 及至跟前,只见长戟或挑或劈,虽势大力沉,在叶宛华手中却轻若燕羽,刚猛不失灵动,七分强攻,三分守势,仗着兵器较长想要远远缠斗,若是对面相斗,她一戟刺中之时,剑尖却近不得她身周。西门吹雪却由不得她的意,剑锋随着戟身直逼要害,长剑缠字挑字齐上,借力缠住,正是以命搏命的打法。叶宛华不知何时换了一件红衣,长戟舞动间挟有风雷之势,西门吹雪白衣胜雪,长剑原本便显得清逸灵动,这一番对决,倒像是一朵大红牡丹开在终年不化的雪峰之上,不知是飞雪先覆了娇红,还是烈焰先焚尽寒冰。 周围一众小辈见着叶问来了,七嘴八舌地汇报观战心得,有的机灵点儿的还端了把椅子,奉上茶水,其中一个小豆丁儿跳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叶问,“我赌了白衣服的哥哥会赢,这个月的份例钱呢,你快帮我看看到底现在谁比较厉害么。”其余各人七嘴八舌地跟着问,有的觉得自家的长辈不可能输给外人,有的却觉得西门吹雪更加有高手气势,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39、化解 拉开这个,扑上来那个,叶问心中越发焦躁,一拍桌子,茶杯被桌子的振动激起数尺,然后重重落下,茶水虽然一滴都没有溅出,茶杯下的托盘却嵌入了桌子里,把周围的小孩子全部吓地一时愣住,才气哼哼地挥手推开这些小鬼,对着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场边一脸疲惫却依然腰背挺直的叶孤城点了点头,二人缓步走入场中,随时准备出手化解这场争端。 有人说想要出手化解两人比武的唯一办法,就是同时卸掉双方的劲力,而卸掉双手劲力的人如果不能及时把这股力量排解出去,就相当于被比斗双方同时击中。因而高手之战,很少有人会插足其中,除非迫不得已,比如今日的叶问和叶孤城,因为今天场上的任何一人都不能死。 不过他们也不会贸然拿自己做靶子,西门吹雪的剑法天下闻名,叶宛华身为女子,却用戟这般霸气的兵刃,造诣自然不可小瞧,所以他们在等,在看,在判断什么时候才是出手的良机,虽然那时候也是生死之际。 他们并没有等多久,长戟的直刃被格挡住后,叶宛华在戟末一条,横刃斜勾出去,就要在西门吹雪的身上开一道口子,仰身避过,西门吹雪腿一扫,叶宛华跃起避过,正欲凌空下击,而此刻西门吹雪也借势滑到了她的后方。若是戟快了一步,西门吹雪便将身首异处,若是剑快了一分,叶宛华的后心便会被穿透,顷刻间,便要有人血溅三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然而血并没有溅出,在戟和剑都刚展开招式的时候,叶问和叶孤城同时动了。一个合身从叶宛华的前方扑上,手心微微凹陷,掌力牵引之下,长戟竟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方向偏移,叶宛华从空中便开始的蓄势瞬间被打破,她并不慌乱,掌心劲力一收,整个人如同风筝一般借着叶问的吸力合身扑上,离开原处不过寥寥数尺,但是即便有剑刺入,也不过伤及皮肉,长度断然不及肺腑。一个则拔剑在手,但见一道银光划过,如同闪电划过夜空,如月华倾入庭院,如流星破开云层,霎那间,只见那高洁的银光冲入那清冷的白光,然后两道同样绚烂的剑光同时停止,叶孤城的剑尖点在西门吹雪的剑脊,荡开不过两寸三分。 之前交战之际全部精神气力都集中在对手之上,直到剑光逼到面前,西门吹雪才注意到那道银影,沉默地看了一眼银影的主人,西门吹雪还剑归鞘,深深地看向叶孤城。 “这是你第二次阻住我的剑。” “是。”看了一眼正被叶问攥着手腕拽走的叶宛华,叶孤城淡然地面对着西门吹雪探究的眼神,正色道。 “你可知我为何出剑?” “自然。” “你不怨,亦不悔。”西门吹雪的语气很笃定。 “那年我曾与庄主谈及,叶孤城属于白云城,白云城却不属于叶孤城,今日亦是如此。无论如何,她是我的长辈,也是我的亲人。没有白云城,便没有今日的叶孤城。” “你为其所累。”西门吹雪的面色很冷。叶孤城是一个孤高的剑客,但是俗世间太多的东西需要他去负担,西门吹雪很不喜欢这样。 “庄主谬矣,此,亦是我的道。”叶孤城缓缓把剑收入鞘中,深深地看了西门吹雪一眼,转身离去,他知道西门吹雪懂他的意思,所以他不会多说,也不愿多说。 西门吹雪看着叶孤城疲惫却依旧稳健而挺拔的身影一步步离开。不知何时乌云层层积起,平地里卷起漫漫黄沙,那一点白色的影子在群魔乱舞的沙影中渐渐模糊,最后失去了踪迹。他轻轻抚摸了一下不知何时已经乖巧地站在他身边的翩跹,低下头,牵起翩跹柔若无骨的小手,叹了一口气,相偕离去。 是夜,暴雨瓢泼,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在芭蕉上,沉闷的雷声和漆黑的夜空压抑着人们的心绪,“嗤啦”一道闪电撕扯出冰冷的角度,像是苍天的眼睛,淡漠地注视着这世间浮沉。 翩跹坐在灯下,心不在焉地临着《古名姬帖》,簪花小楷有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之称,她右手悬腕运笔,左手撑着头却在思量什么时候偷偷跑出去一趟,窗外光影摇曳,更是令她心中不安。 西门吹雪沐浴后换了一身家常衣衫,正倚在桌边翻阅一本词集,像是看见了什么合心意的句子,清冷的眉眼松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明亮的烛光氤氲出温暖的气息,宁静而安详。 闲闲翻过一页,西门吹雪抬头看了一眼翩跹,虽然架势犹在,她手中的笔却已经悬空多时未落下,清冷如流泉的声音在此刻多了一丝慵懒,“若是不能静心,那便不要写了。” 放下手中的笔,翩跹走到窗边,叹了口气,偷眼望向西门吹雪,欲言又止,悄悄地打开了一条窗缝,伸出小手,承接着雨点发呆。 “想出门?” “嗯。”翩跹无精打采地点头,她还没指望能从西门吹雪眼皮子底下溜出去。而且有了偷跑先例,只会被看得更紧,之前的帐西门吹雪还没算呢,这时候再犯可就是往枪口上撞了。 “那便去罢。”看着翩跹骤然被点亮的星星眼,西门吹雪眉梢一挑,接住满心欢喜扑过来的小姑娘,顺手又揉了揉她乌黑顺滑的秀发,疑问句拖曳出华丽的尾音,“又不想去了?” 毛茸茸的小脑袋使劲地摇,然后又重重一点,翩跹跳起来换了一身略紧的衣衫,就要冲出屋去,肩膀忽然被一只带着薄茧的手压住,递到眼前的是一把精巧的绣伞,比寻常的伞伞骨稍沉,更加不容易被狂风卷走。感激地看了身后带着叮嘱眼神的男人,翩跹再不回头,娇小的身影没入了风雨之中。 同样在这狂风骤雨之间出门的还有一个华服的男子,身后的随从一边替他撑着伞快步跟随,一边低声劝道,“小王爷,天这么晚了,您旅途劳累,还是先歇息一夜吧。况且这雨那么大,淋坏了身子可怎生是好啊。” “若是等到明日云开雨散,又怎能显出我的诚意?况且程门立雪三日,本世子今日不过只是顶着些许风雨罢了,若能拜叶城主为师,这点辛苦何足道哉!”毫不在乎地将锦靴踩入泥水之中,他倒是希望在不失礼节的情况下弄得更狼狈一些才好,纵然有做戏的成分,落在那位风华绝代的绝顶剑客眼中,依旧更容易得到那人的认可。 收起绣伞,闪身走进回廊,贴在廊柱后面避过端着东西走过的侍女,循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去,一路上遇到侍卫十三名,侍女七名,其中一次险些就被发觉,幸而一只野猫跳出,引走了侍卫的视线,她才得以脱身,无声地赞叹了一句,以她的身手尚且在没有刻意加强守卫的府中险些失手,寻常的小贼怕是在外围的前三层就被擒获了。翩跹心中一直晃动着的猜疑也被证实,清颜姐姐中毒必定是内贼所为,只是不知叶城主有无将那背主私通外人的混账东西擒获。 清颜的闺房里灯火依然通明,只是除了一个伏在榻边酣然入睡的丫头并无他人,撩起重重帐幔,翩跹牵挂了多时,担心了多时的人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久别重逢,却是这般情状。鼻子一酸,翩跹的小眼圈儿立时红了。 40、御医 清颜披散开来的青丝倾泻在罗衾玉枕上,眉心一点朱红妖娆,纤长的睫毛柔顺地贴服在闭合的眼睑上,一丝颤动也无。明明是在病中应该苍白的脸色却似染了胭脂,嫣红得让人心惊。柳眉微蹙,樱唇抿紧,脸颊微微凹陷,似乎睡梦中也免不得那般痛楚。 翩跹轻手轻脚地从罗衾中托出清颜的右手,瘦削的手腕骨节已经暴露,和卷起的宽大的里衣衣袖相比,更显单薄,原本箍紧的臂环随着翩跹的动作倒着滑落下去,一顺溜竟然滑到了香肩处,整个人像是被抽取了精气神似的憔悴,不远处的桌子上半碗参汤已经冰冷。 西门吹雪已经来了数日,观白云城近日情状,想必暂时也是束手无策,医术所不能及,难不成真的是蛊术?至少形销骨立,面色艳如桃花这两点是对上的,拔下银簪,翩跹在清颜的中指上微微用力一刺,鲜红的血珠慢慢凝结在簪尖,按住创处,细小的伤口很快不再出血。另一个微小的口子说明已经有人用这种方法查验过。 拂去簪尖的血珠,银簪果然没有变色,看来要么是奇毒,要么便是那日所见应验了,“咯吱”一声,有人推开了外间的门,来不及细想,翩跹顺手把清颜的右手塞回罗衾中,闪身躲到了室内的屏风后。 随之传来的是三个人的脚步声,一个脚步虚浮无力,落地较重,一个几乎不可听闻,一个则位于二者之间,三人依次进入清颜的闺阁,而且还是三个男子!翩跹不由得皱紧了眉。 “咳咳,城主可否让老朽入内一观?医者望闻问切,您之前提到的悬丝诊脉之术老朽虽有听闻,却未能有缘得授,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药箱放在桌上的声音传来,想必脚步声中的那个不通武艺之人便是这个医官。 “这,师父您看……西门庄主固然医术精湛,然则术业有专攻,况且我这个医官垂垂老矣,平素也不是没给女眷问过诊,入内给师娘诊脉,也,也是情理之中啊。”这人的声音刻意掩去了锋芒,显得温润谦和,自然是南王世子,只是这么会儿功夫,居然就连师父都叫上了,翩跹心中暗暗唾了一口。 室内沉默了片刻,只听到一个疲惫而无奈的“准”字,那老医官便立刻小碎步跑进里间,被三人的声音吵醒的小侍女早已放下罗帐,掩上绢帕,只留霜雪似的皓腕垂在帐幔外。老者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按上寸,关,尺部,忽而惊疑地“咦?”了一声,复而细细端详清颜的面色,又请小侍女观清颜舌底脉络,沉吟半晌,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外间施礼,道,“这位夫人,可不是一般的病啊。” “若是寻常小疾,要你何用?还不快快说来!”南王世子先是疾言厉色地训斥了医官,又移动脚步,对叶孤城赔礼道,“此人年老糊涂,还望师父海涵。” 翩跹偷眼望去,叶孤城撑着头,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不必介怀,南王世子才又看向犹自叹息的医官,小心翼翼地探问,“师娘她,到底是怎么了?若是需要什么名贵药材,我王府之中还会短了你不成?” “若是旁人来看,想必诊为中毒,老朽观这位夫人脉象,这些日子服了不少解毒丹吧?” “先生既已诊出,又何必多问?” “这便是了。丹药是珍品,配置手法更是出神入化。除非是唐门剧毒,断无不能化解之理,然而唐门用毒多为一击致命,夫人却沉疴多时。中的不是毒,是蛊啊!” 一声轻响,叶孤城一拍桌案,一个瓷杯跃起,径直往异响之处击去,然而当接住瓷杯的人走出时,却让众人吃了一惊。惊者有二,一者叶孤城虽然意在逼出房内鬼祟之人,未尽全力,却也带了三分剑意,步出之人光是用一支银簪便将瓷杯倒扣其上,滴溜溜地还在旋转,手法之巧妙令人惊叹,其二,走出的人不仅是个女子,更是一个还未及笄的女童,而她手中的簪子上带着的徽记却是出自白云城! 既然被发现了,翩跹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走出来,狠狠瞪了南王世子一眼,后者下意识低头看了一下,没发现自己有何不当之处,于是一脸无辜地望回去,却发现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了瓷杯,走到了他带来的医者面前。 “你觉得清颜姐姐是中了蛊?”此言一出,叶孤城一阵恍惚,仿佛时光又倒流到几年前,他的清颜怀中抱着玉雪可爱的孩子温婉地看着他,彼时风轻云淡,芙蕖半放,朵朵莲花簇拥着粉衣的女子,而他伸出手去,便会有一只稍小的手轻轻搭上,与他并肩而行……心中一痛,放在桌边的手指忽然收紧,留下了深深的指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看向已经出落得水灵娇俏的女童,身手已经能接下他击出的瓷杯,已然不是当日时刻需要人照顾的模样。 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清丽的女孩和年老的御医相谈正欢,一边的南王世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恭谨地给叶孤城奉了一杯茶,垂手站在身后。 交谈之间,翩跹把从宫九那里看到的东西零散混乱地说出来,年老的御医从蛛丝马迹间结合自己在大内看到的各种不曾外传的资料,不多时,已经确定了清颜所中的正是传说中已经失传的相思蛊。 佝偻的身躯深深伏下,浑浊的眼神怜悯地看向这个原本应该意气风发的白衣男子,缓缓地说,“恕老朽无能,这蛊的症状和解法您已经听到了,解法非寻常可得,既知此事,老朽自当回去自绝,至于那侍女么,城主心慈,老朽已经替您和世子解决了。” “得见相思蛊,此生无憾矣!”最后几个字吐出,御医摇摇欲坠的身躯重重跌落在地上,床边一脸惊恐的小侍女瞳孔忽然放大,嘴角溢出淡淡的血丝。赞许地看了一眼御医,翩跹走上前去,轻轻合上了少女睁大的眼睛,心中默念,‘莫要怪我们,怪只能怪你在不恰当的时候听到了不恰当的事情,只能祝你下一个轮回平安喜乐,再不逢人祸天灾。’ “把人搬出去吧,清颜她不喜欢血腥的。”叶孤城挥了挥手,南王世子立刻出门喊来侍从,沉默的黑衣男子们从南王世子手中接过翩跹从内室递出的尸体,井然有序地退出后,消失在雨幕之中,不该看见的,不会再有人看见。 看了一眼犹自站在一边的翩跹,南王世子面有难色地瞥了一眼叶孤城,欲言又止。轻轻叹了一口气,翩跹诚恳地看向叶孤城,那双水波荡漾的眸子清澈得一眼便能望到深处,她低声说道,“叶城主请放心,今天晚上我除了探望了清颜姐姐,什么都没有看到。”微妙地看了一眼正看过来的南王世子,她走近了两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继续说,“你不会希望他知道的事情,庄主他,大概也不会希望自己知道的吧,只是,清颜姐姐已经这样了,叶城主您自己多加保重。虎狼之辈,不可与谋。纵万不得已,当先思退路。”感觉到南王世子的眼神越来越冰冷,翩跹敛衽施礼,捡起倚在一边的小伞,退出了清颜的房中。 当她走进重重雨帘时,依稀能听见身后南王世子小声劝说叶孤城要当机立断,对自己痛下杀手的冷酷声音,和叶孤城更加冰冷的警告声。 41、习字 看了一眼窗外伸出手承接雨水的调皮身影,西门吹雪放下手上的书卷,扬声道,“玩够了,就回来把帖临好,今夜,你还有半个时辰,若是临不完,那么前几天落下的功课日后可就得一并算上了。” 胸有成竹地看着小小的身影立刻推开门,飞也似地窜上明显比她大了一号的太师椅,扁了扁嘴,无辜地望向西门吹雪,试图从他的表情上寻找出一丝松动的痕迹。西门吹雪挑了眉,复又持起书,饶有趣味地看回去,只听得委屈地嘟囔了一声,纤细的手腕行云流水地在坚洁如玉的澄心堂纸上留下一朵朵娟秀的字迹,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 走到案几边,西门吹雪俯下身子看向翩跹已经完成的课业,笔断意连,笔短意长,已然有了几分神韵,但灵动有余,妩媚不足。此刻笔速一快,便更显得锋芒毕露,森严峻峭,失之女子蝇头小楷的温婉,却隐隐地带上了柳公的气韵。 西门吹雪暗忖,‘原本是取的寻常女子应临摹的字帖与她,现在看来,剑灵化形虽为女体,百兵之君锋锐不减。’带着薄茧的大手包裹住女孩娇小的柔荑,缓缓书下柳公权的《神策军碑》全文,松手后叮嘱道,“《古名姬帖》自今日起,不必再临了。今晚先把方才我带你所书的碑文临三十遍,明日我自会向叶城主借摹本一观。” “为什么一定要看别人的摹本啊?”翩跹好奇地转过身眨巴着眼睛看向西门吹雪,“为什么不能直接临主人你的字嘛。”小手不知何时已经牵住了西门吹雪的衣襟,仰着头湿漉漉的眼神楚楚可怜。 “咳。”西门吹雪无奈地看向又在撒娇的小姑娘,每当有什么事情想要求他的时候,翩跹总是会用她水汪汪的眼睛还有甜甜的“主人”来试图动摇他的决定。生硬地转过头去,西门吹雪的声音依旧清冷,语速却比平日快了几分,“你初涉此道,风格未定,当博采众长,不可为一家所拘泥。须知他人之道,只可为其人一人所用,自己的道当由自己去追寻。所付出的,所得到的,九天十地,无人可代。”言及最后,西门吹雪不知想到了什么,言语间带着几分萧瑟和惋惜。 “所以,你不会再去拦叶城主。”放下笔,翩跹深深地看向西门吹雪。 “叶孤城心意已定,我敬他,自不会横加干涉。”西门吹雪望向刚刚撕破长空的凌厉电光,遥想起同样骄傲的剑客,他的长剑依旧忍不住为之出鞘,却被那人亲手阻拦,既是如此,夫复何言! “此事休要再提。”丢下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西门吹雪拂袖离去,只留下翩跹一个人看着未干的墨迹愣愣地发呆。‘虽然能够理解叶城主的无奈,可是,他心里还是被叶城主今天的那一剑荡开伤到了吧。为知己两肋插刀,却被知己在两肋插刀,无论是怎样高傲的人也是会伤心的啊。’有意回避了身不由己的叶孤城,翩跹又给那个张扬跋扈的叶宛华和不顾兄弟情谊的叶孤鸿狠狠记上了一笔。 “笃笃笃”的敲门声传来,翩跹伸了个懒腰,把已经落到腰间的被子用力往上拽了拽,含糊道,“谁啊?”铜盆被放到架子上,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推了推翩跹,柔声道,“小姐,该起床了。慕容姑娘一早就在门口等候了,西门公子也已经准备出门了呢。就候着您了。” 揉了揉眼睛,翩跹翻身坐起,气鼓鼓地看吵醒自己的人,“你是谁啊?” “小姐唤婢子荷露便好,小姐右手再抬起来一点可以么,婢子要给小姐更衣呢。” 伺候完翩跹洗漱更衣,荷露命人送来一碗碧粳粥并着几样精致小菜,亲手端上来,翩跹因着想哪个慕容姑娘一大早跑来敲西门吹雪的门,随意捡了些吃了,又在荷露服侍下净了手,正要出门,荷露依旧垂手跟着。 翩跹不禁皱眉,沉声问道,“你为何总是跟着我?” 荷露温婉地低着头,笑道,“小姐说笑了,荷露是被派来服侍您的丫鬟,哪有不跟着主子到处乱跑的道理。” “若是我不需要你跟着呢?”翩跹可不希望身后随时有个人盯着,不仅仅是不方便,而且那种若有若无的监视味道更是让她烦躁。 “职责所限,别的小姐可以随便吩咐,唯有这件事荷露万万不敢遵从。”柔柔的声音里蕴含着毫无商量余地的斩钉截铁。 外柔内刚,恭谨有礼,打量了片刻软硬不吃的侍女,翩跹隐蔽地翻了一个白眼。 绵延了整夜的雷雨已经停歇,雨后的天空清澈透亮,像是一块巨大的蓝水晶,偶尔飘过几朵棉絮似的白云,给纯色的宝石添上了几分轻灵。芭蕉叶上聚集的雨水沿着巨大的叶片滑落下来,滴落在含苞待放的花枝上,折射着雨后已经不那么耀眼的阳光。和着鸟儿婉转的啼鸣,很容易让人的心情轻快起来。只要没有看到那个缠着西门吹雪的女人。 慕容芷穿着一身杏粉色的半臂,拿着医书一边摆出低声询问的样子,一边不停地往西门吹雪身上凑。眉间一挑,挑衅地看向走出的翩跹,举止愈发柔媚了。‘要是庄主看上的女人也就罢了,还是别人的未婚妻,她可没闲工夫操心。既然庄主心尖上还没别人,那么还不如她这个小师妹近水楼台一下,省得便宜了外人。’ 翩跹冷哼一声,厌恶地看着慕容芷,‘拿着清颜姐姐的病做幌子,做出那副狐媚劲儿,之前巴巴着要跟来,偏偏西门吹雪除了让她在诊断时打打下手根本不搭理她,还越发蹬鼻子上眼了!哼!’ 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女人眼波拉出比昨夜狂风骤雨中更加激烈的闪电,汹涌的暗潮在草叶的芬芳间一刻不停歇的涌动着。 一个黑影从树上翻下来,挠了挠脑袋,笑呵呵地说,“咦,都在了啊,庄主咱们现在就走么?”立刻四柄眼刀刷刷刷地插在了墨七的各处要害,莫名其妙被两位姑娘瞪视的墨七睁大无辜的双眼,看了一眼似乎还没有察觉发生了什么事的西门庄主,正打算想办法讨好一下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得罪了的小loli,耳边立刻传来清冽如寒泉的命令。 “你隐蔽身形远远跟着便是。翩跹暂时还不需要你来保护。”一手牵起翩跹柔若无骨的小手,西门吹雪微微侧头,慕容芷便只得提着药箱落后半步跟着,接收到走在前面狡黠的翩跹故意抛出的得意眼神,嘴一撇,眼一翻,咬碎了半边银牙。心中咒道,‘等哪天我做了万梅山庄的主母,看我怎么收拾你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丫头!’ 握住自己的手一紧,翩跹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已经被西门吹雪发现,于是抬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温暖笑容,乖巧地小碎步跟上,一路上清脆的童音时不时给长者问好,收获各色夸奖小礼物若干,有一脸不忿的慕容芷作对比,更显得天真可爱,讨人欢喜。 一袭紫衣转出拐角,锦衣玉带的贵公子收起手中折扇,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被西门吹雪牵着装乖乖牌的翩跹,还有西门吹雪身后提着药箱面色不豫的粉衣女子,颔首微微行礼,语调虽然故作谦卑却带着丝丝傲气,对西门吹雪道,“小王奉家师之命,请西门庄主移步一叙,至于师娘的病情,小王府中的御医似有所获,却是不必再劳烦庄主了。” “你是何人?”在前往问诊的路上忽然被一个自称是叶孤城徒弟的人拦住,甚至自己只能延缓的病情却被此人手下的医官大言不惭地说已经找出病因,昨日之前可没见叶孤城有收过徒弟,西门吹雪看向锦衣男子的眼神带着的已经不是寒风是冰渣了。 “家父受命于先帝封为南王,小王不才,正是南王世子。昨日蒙叶城主不弃,小王已是城主座下弟子,南王府从此奉叶城主为上宾,崔小姐自然便是小王的师娘了。”南王世子还是第一次被人当做传话的仆役,而且还被要求不得无礼,要是不小小地刺西门吹雪几句,他怎么出这口气? 漠然地看了蓄意挑衅的华服男子一眼,西门吹雪并不打算和此人多做纠缠,丢下“带路”两个字便不再开口。 眼珠一转,世子踱步走到了西门吹雪身后,温柔地看向条件反射后退了一步的慕容芷,“既然是有要事相商,这位姑娘手中提着的药箱想必是不再需要了,不如由小王派人送姑娘回去歇息如何?” 虽然不喜慕容芷,但是也不意味着翩跹可以看着万梅山庄的人被外人调戏,上前一步拦住南王世子带来的侍从,翩跹扬声道,“不劳世子费心了,墨七,你送她回去。”不远处一丛树林里探出一个人头,在枝条间一荡便落在众人面前,微一颔首,带上慕容芷,几个起落便失去了踪影。 42、时代的差距 “有劳世子带路了。”翩跹有意咬重“带路”两个字,看着故意用手下御医已经确定清颜病情来膈应专程赶来的西门吹雪的南王世子勉力不表现不扭曲的表情,心里涌出一股快意。 金线的九蟒袍袖一甩,南王世子冷哼一声,走在了最前面。若不是看在新拜的师父的面子上,昨夜就该把这鬼精灵的丫头灭口。现在中间又扯上了个和师尊齐名的剑客,偏偏又是不好招揽之辈,机密之事被人听去着实令人芒刺在背。他有意用言语试探西门吹雪,对方却只说了六个字冷面相对,让人半点儿也摸不清底,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惯于如此。 南王世子心中的嘀咕还没结束,迎面便是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和曼陀罗华,妖娆的烈焰间洁白的云朵轻盈无瑕。踩着光滑的卵石拼成的小路,蜿蜒的尽头是一座重檐六角亭,颀峻的身影背向众人坐在石桌边,及至近处,方见他转过身来,烟云般的乌发被高冠紧紧束住,凤眼微挑出清冷的弧度,被斜飞的修眉拢住,清疏的身影被灿若烟霞的曼珠沙华簇拥。风起,背负着彼岸之名的花枝翩然起舞,肆意替她们中间比月华更高洁的男子诉说着他不曾表现出的悲哀。 “城主久候。”“庄主请。”第一次同时看见西叶二人并肩而立的南王世子感觉自己仿佛被抛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无论什么时候,他看到的叶孤城或飘然出尘如九天之上的神o,或冷肃端严如玉座上的帝君,而现在看着一个同样冰冷的白衣男子时,他遥不可及的师父此刻嘴角却融化出一缕温暖的笑意,很淡,却让人觉得像是府中那座精雕细琢的玉人走下基石一样妙不可言。 袍袖被小女孩柔软的小手拉住,南王世子不由得跟着退了一步,刚要说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立刻警告一般地看向他,食指抵住花瓣似的唇,示意他不要说话。疑惑地跟着翩跹一步步后退,一直到退出曼珠沙华的花海,翩跹才用责备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要离开。 “喂,你为什么要拽我出来?”被一个还没他半身高的小丫头左右了的南王世子很不爽。 “不拽你出来,让你在那里当空气吗?”翩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鄙视。 “空气,此何物也?”虽然大致能懂翩跹的意思,那两人之间的氛围的确融洽自然到一般人不愿随意打破,而且就算打破了也不一定会被理睬,不如自行避退,反而不失身份,但是忽然出现的从未听闻的词汇让南王世子不禁皱起眉来。 他自负学富五车,家学渊源,昨日已经是对这个可以和浸淫医术数十载的御医侃侃而谈,心思比当年的自己更为深沉的女孩吃了一惊,今日她词锋之利,进退之敏锐,犹胜自己三分。南王世子此时倒有几分爱才之意,若是将这个小姑娘收入囊中,善加利用,密谋自是不会外泄,说不定可借机揽当世两大剑客于府中。父王说过,‘居上位者,首当不动声色’,故而虽然心中十分好奇,南王世子依旧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架势,淡定地等待翩跹作答。 翩跹自知失言,一时失察,竟然和古人谈论自然科学还迸出了专有名词,定了定神,发现南王世子面沉如水,想必也只是一时起意,随口询问,心思急转,想要在古文中找出一句提到了空气的句子,急得额头上也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忽然灵光一转,翩跹左手背在身后,昂首阔步,吟出一段话来。 “气凝为形,发为光声,犹有未凝形之空气之摩荡嘘吸,故形之用,止于其分,而光声之用,常溢于其余。气无所隙,互相转应也。”停下脚步,一脸深不可测地看向南王世子,“此方以智之说也,未凝之气者,空气也。” 看着南王世子更加茫然的眼神,翩跹心中的小人默默擦了把冷汗,要不是某次为了混入学术会场补了明清时期的科学史,除了特定人士,又有谁没事儿会去研究方以智的气光波动说,不过话说回来,拿气一元论自然观为基础的光学知识坑古人真的厚道么,不会导致南王世子忽然开始热爱自然科学,于是勾结传教士,引进海外科技,导致三千火枪手炮轰紫禁城吧,好像明万历就有弗朗机火炮了呢。 刚刚振振有词,谈笑间纵横捭阖的女孩视线不知何时已经放空,失去焦距的眼神茫然而无辜,嘴角的微笑犹在,魂儿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南王世子伸手在翩跹眼前挥了一挥,还在思考‘这里到底会不会有火器出现,似乎一千神箭手的战力和三个武林高手其中两个带夫妻技能的是一样的。所以如果考虑火器的话……’翩跹条件反射滑开半步,翻腕就要擒住忽然到眼前的那只手腕,猝不及防的南王世子原本就只是弯下腰,此刻手划了半个弧,轻巧避过灌注劲力的纤手,站起身来,翩跹便拿了个空。 手腕一翻,翩跹便回了神,看向收回手的南王世子。她也知道是自己无礼了,清澈的眼睛像是被泉水洗过的玉石,带着的丝丝歉疚就成了光洁的玉石表面精美的纹理,如同多了几尾游鱼的溪水,更多了几分逸趣。看在南王世子眼里就像是看着一只伶俐的猫儿,爪子很尖(擒拿手和化解叶孤城的暗器),很聪明(懂医术,而且似乎精通杂学),但是终究还是只慵懒的猫儿。可以被人抱在怀中安抚(被西门吹雪牵着手的时候),也会懒洋洋地在太阳底下露出肚皮(刚才发呆),没有必要的时候,便是一副乖巧的样子,让他忽然想去逗一逗。 似乎她刚严词拒绝和白云城旁支最受宠的子弟订婚啊,那个看着本世子的师尊因为未婚妻忽然病重和岳丈家失和,觉得自己有人撑腰,处理了几天事务就立刻暴露出野心的天真孩子,怕是从小被长辈们还有他那些师兄弟们宠坏了,也不知枪打出头鸟,冒冒失失地跳出来,也难怪这只小野猫看不上。当然,现在也轮不到他欢脱了,要说助益,南王府可不比崔氏差到哪里去。至少明面上,不会再有人给本世子的师父找麻烦了。 嘛,似乎小野猫和师娘很是姐妹情深呢,要不要把还没送到的定颜珠先压着从小野猫这里诈一笔呢~反正也是要给师娘的,就算骗不到手,让小野猫欠本世子个人情也是美事啊,省得总是因为被拿了个把柄,被小野猫一脸敌意地看着,逗起来也没意思啊~ 奸诈地摸了摸下巴,南王世子干脆坐在了回廊的锦凳上,摆出一副和蔼可亲的架势,看着一脸警惕的翩跹,“相思蛊的事儿你也知道了,雄蛊难寻,龙血得之不易,纵然家师有心,也禁不住岁月蹉跎。本公子呢,恰好前些日子从异人手中收到一颗定颜珠,辅以海眼冰泉,虽然不能根治,但是把师娘的病拖个十几年还是没问题的。” “你没有先告诉叶城主,却来找我,是不打算献出来了?”不屑了一下南王世子的故作和蔼,居然都没兜几个圈子就摆出了自己的筹码,翩跹撇了撇嘴,也懒得和他抽丝剥茧了,径直问道。随口咬住一个“献”字,点明为人弟子,这是你的本分,别说交易,邀功都是逾矩了。 “姑娘别急啊,这定颜珠虽然得之不易,本公子却又不是小气的人,只是姑娘似乎对我有些误会,着实令本公子有些不安呐。” 不安呐,于是世子您灭口不成又来拉拢么?翩跹一边在心中吐槽,一边挑明了,“不管你们要做什么,只要与清颜姐姐和万梅山庄利益无伤,我绝不会插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满脸诚恳的南王世子,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岂敢劳动姑娘玉趾,小王只是想姑娘为师娘担忧多时,连夜探望,想必十分挂心,故而欲博姑娘一笑而已。还望姑娘体恤小王一片真心实意啊。” 鬼才信!只是,真心实意什么的,是调戏吧,一定是吧,斜眼打量了一下对面的南王世子,翩跹有种无语望苍天的感觉。前些日子是叶孤鸿急吼吼地拖出号称白云城目前真实掌权者的大boss提亲,还导致西门吹雪和那位剽悍的叶姑姑大战一场,虽然好像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婚事的原因,不过这不是关键! 关键在于,自己这副还没长成的小身板看起来很有诱惑力么,先是武当的后起之秀,然后是朝廷钦封的未来王爷,一个要把自己订下,一个光天化日之下直接调戏起来,虽然不是没有过被青年才俊簇拥的经历,但是问题在于自己看上去的年龄换算到现代似乎最多刚小学吧!难道古代的男子都有恋童癖么?! 其实呢,翩跹你要知道,恋童癖古代真的是有的啊,还有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做人家他妈了呢,三四十岁的男子可能都当人家爷爷了呢。而且人家也不是完全看上了你的容貌啊,叶孤鸿所谓的提亲,离不开对西门吹雪的敬慕还有联姻之后的诱惑,南王世子最多只是惊艳于翩跹小小年纪的才华和心机罢了。 只能说是,时代的差距啊! 43、剖析 吐槽完毕的翩跹收敛起心绪,侧身颔首,眉梢略挑,纤长的眼睫蝶翼般微微轻动,牵起的嘴角吐出凉薄的字句,“那么,我便替清颜姐姐谢过她家乖-徒-儿了。”我只是替别人谢谢你,至于你的真心实意么,该给谁给谁去。 南王世子心中暗恼,这小丫头几次三番拿捏住称呼,自己称叶崔氏为师娘,她却一口一个姐姐,明摆着占自己便宜,偏生还不能反驳。一次两次可以理解成试探,总是这么做,要么是只知逞一时口舌之利还沾沾自喜的鲁莽无知之辈,要么么,看见那漫不经心的眸子中时不时闪过的狡黠,南王世子很是自信这不过是小野猫为了激怒自己,方便抽身的伎俩。想要我一怒之下拂袖离去?未免也太小看本世子的涵养和慧眼了。 心中有了谱,自然便不会喜怒形于色。‘唰’地一声打开袖中划出的鎏金檀木折扇,南王世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翩跹,悠然道,“本世子对师娘自然是敬重的,不过姑娘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家师已然应允数日后移步王府一叙。”微微一抖,折扇自然收拢成一束,顶端在左手手心轻敲,“既是对本世子疑虑重重,想必姑娘也不愿闺中好友缠绵病榻数十载吧?不若改日也移步王府小住如何?届时小王必倒履相迎。” 这便是想把翩跹拉上南王府的战车了,话语里明明白白地威胁,翩跹若是当作没听到或者干脆把事情捅出去,南王府便会暗中给清颜的诊治做手脚,你来了,自然可以想办法阻止,否则会发生什么嘛,你自己琢磨去。 不得不说,南王世子的手段虽然拙劣,但是的确很有效,翩跹对一个经历多重刺激,而且还在和目前半出世状态的西门吹雪进行深入讨论的叶孤城会不会从入世变为隐性避世完全没有信心,而且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骄傲决定了他们虽然聪明绝顶,但是在阴谋诡计上几乎没有任何造诣。 内心的小人无力地扶住额角呻吟,翩跹冷冷地看了胸有成竹等待答复的南王世子一眼,咬牙道,“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小女子年幼,恐怕拜访王府有所不便。”还没等南王世子开口,随即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有缘自会相逢,世子何必急于一时?”顺手扯过一节藤萝在指尖弯成挺秀的弧度,悠悠道,“我相信世子不是那些自毁长城的庸人。”即便的确被人戳到了弱点,翩跹也不会明摆着显示出来,反将一军更能表现出己方的淡定自若。 “那小王便静候佳音了。”南王世子一字一顿,高大的身影随着字句的吐出缓缓压向翩跹娇小的身躯,及至短短一句话说完,他手中的折扇恰恰抵在翩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红印。他还没有跑去跟明显对自己没好感的西门吹雪说要把他的女儿(至少表面看起来是他女儿并且还会因为有人提亲大打出手)拐回王府小住的打算,为了临时起意的想法搭上性命实非智者所为,还是见好就收为妙。 目的已然达到,多说无益,拱了拱手,南王世子也不说什么送翩跹回去的场面话――反正说了也只会被反讽不是吗――带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身后的随从们转身离去。 目送着南王世子带人消失在视线中,揉了揉额头上的红印,确定不会留下痕迹,翩跹松了一口气,呻吟了一声抱着头坐在花木丛中,趁着难得有独处的机会,开始压力山大地整理思路。 首先,因为清颜姐姐的病情还有白云城目前纠结的夺权状况,叶孤城和南王的联盟不能破裂,也就是釜底抽薪这一招完全不管用了,不然可怜的叶城主首先就会被他的姑姑啊弟弟啊联手赶下台,而且崔氏对白云城化友为敌带来的副作用必须被化解,翩跹对涉入联姻把自己卖给叶孤鸿做新娘一点兴趣也没有。而且月圆夜,紫禁巅她不仅不能阻止,而且还必须推波助澜,不然谁有本事去弄到天子心甘情愿献出的龙血? 于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既要通过紫禁之巅那一晚上江湖人士可以自由出入紫禁城的机会想办法得到龙血,而且还不能让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死于决战。翩跹自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西门吹雪去死,但是如果叶孤城战死清颜姐姐就算解了蛊也会跟着殉情,那样救人还有什么用啊,而且……似乎就是因为死了叶孤城这个唯一的知己,西门吹雪后来完全把自己冰封了,老婆儿子人世间的感情都不要了,他的心与眼已被一层血所蒙蔽,还有一层雪。有人说因为西门吹雪已经走过了生死之门,他已然成神,但是那是因为他在人世间已经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已经忘记的西门吹雪和祭坛上被斩去头颅的祭品又有什么区别? 默默打了个寒战,翩跹捏紧了小小的拳头,只要她存在一天,就绝不能让西门吹雪因为叶孤城的死变成一个被献祭给不知道什么东西的怪物。 不过,那位传说中的为了爱情不顾师兄和师父的死一心扑进西门吹雪怀中,而且还怀了孩子,最后被在紫禁之巅因为叶孤城的死受了刺激的西门吹雪半遗弃的孙秀青,孙姑娘呢?歪头揪住地上的草,翩跹的思维再次拐向了八卦的方向。 按照正常情况,孙姑娘是什么时候勾搭到西门吹雪的呢,让我们把目光放回西门吹雪和独孤一鹤的那一战,原本在西门吹雪险胜之后,他应该和陆小凤一起欢乐地去吃夜宵,然后遇到了纯情少女心正在表白的孙秀青,虽然刚听到人家姑娘的表白就告诉人家我杀了你师兄,刚刚又杀了你师父这样的回应充分表现了西门吹雪与智商不成正比的情商,但是还是比不过石秀雪那句经典的“我二师姐这么喜欢你,你……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更让人难以忘记,记忆犹新。 想起自以为是地划分陆小凤,花满楼还有西门吹雪的所有权,甚至想要把这些男子一起收入后宫的峨嵋四秀,翩跹翻了个白眼,露出一个看似温柔却让人浑身发冷的笑容。啊,对了,想起完全不顾师父养育之恩的孙姑娘,翩跹眼前一亮。 因为自己忍不住插手了西门吹雪和独孤一鹤的比试,所以发现自己的剑突然失控了的西门吹雪根本没有心思分给晚上吃什么夜宵的问题,直接回万梅山庄开始对当时还被困在剑中的自己严刑拷打了。于是孙姑娘深情的表白根本没有被她心中唯一真正的男人听到,更别说日后遭遇杀师之仇和救命之恩的冰火两重天然后欣然下嫁了。作为一只害得别人坏了姻缘的蝴蝶,翩跹觉得下次看见陆小凤还是应该问一下峨嵋四秀的结局比较好,如果都死了的话(反正现在也没人能从飞燕针下帮她们解毒了)自然最好,不然像严人英一样在紫禁一个接一个扑上来报仇还真是有些麻烦的啊。 等等……陆小凤,翩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陆小凤作为真?主角无双,首先在于他出乎意料的运气,其次在于他身边的朋友总是会变成各种各样的大boss,除了……宫九!恍然大悟地抚掌轻笑,翩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笑眯眯地站起身,怎么就忘了呢,不仅知道清颜是中了相思蛊,还特意给自己提供了情报,宫九必然是想要借势做一些事,而按照原本的情况,宫九也是紫禁之巅决战发生的推波助澜者,他也不希望南王成功登基,因为宫九本人同样觊觎着九五之尊的位置。 所以在短期目标上,翩跹和宫九的目标基本是一致的,可是,到哪里去找那个变态呢,更迫在眉睫的问题在于,怎么找到机会独自前往南王府呢?没错,西门吹雪对翩跹现在是很好,甚至有些纵容,但是这种纵容是有条件的,只是作为一个剑客对于自己兵器的挚爱,爱惜,爱护,无微不至的关怀,原本是对物,现在是对人,如是而已。 扁了扁嘴,翩跹把重量移到身后结实的树干上,怔怔地望向一碧如洗的天空。 西门吹雪依旧是那个有着自己固有价值观的西门吹雪,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意志,如果他愿意做一件事,那么只是因为他高兴这么做,这件事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呢?那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就算你把他所有的朋友都找来,在他的门口排队跪下,他也好像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见。甚至连为了陆小凤都是一样的。如果他不高兴不愿意,就算有人把陆小凤当面刺杀在他的眼前,他也看不见。 唯一能够影响到西门吹雪的,就是他的剑,但是他的剑忠于他的心。翩跹作为剑,是属于西门吹雪的私有物,她也曾发下终身随侍的誓言,西门吹雪的意志便应该是她杀戮之心所向。 但是,终究她不只是西门吹雪的剑呐。 翩跹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会从和西门吹雪不同角度考虑问题的人。她知道西门吹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更知道他会怎么做。她智计百出,心机深沉,但是对于信任的人,从来没有谎言,没有算计,没有诱导。所以,她不会告诉西门吹雪南王世子和叶孤城在那一夜说了什么,更不会用她魅惑人心的手段,利用西门吹雪的纵容让西门吹雪介入事件。 但是翩跹同样有自己的坚持,有她必须要去做的事,无论会不会有人知道,无论会不会有人赞同,无论会不会有人阻止。翩跹是西门吹雪的剑,但是从她再次踏上坚实的地面开始,她也是她自己。 枝上的鸟儿婉转地歌唱,树下的女孩愣愣地望着明艳的花朵,不知何时一行珠泪挂在了眼角。 44、回家 清幽的香气传来,骨节分明的手托着打开的纸包递到了翩跹的眼前,被精心雕琢成梅花形状的糕点晶莹剔透,见翩跹回过神来,复又往前送了些。她抬眼看去,墨七像一只巨大的黑色狗狗蹲在地上,傻呵呵地挠了挠头,湿漉漉的眼睛写满了关心。 翩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伸手拢了拢飘落的碎发,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墨七也不答话,从纸包中拣出一方糕点递到翩跹嘴边,鼓起了脸颊,一副想要我回答你先把糕点吃了的固执表情。 “扑哧”一笑,眼前人憨厚可爱的忠犬模样冲淡了翩跹心中的感伤,满脸无奈地笑着拿过糕点放入口中,立刻就看见墨七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一只做了好事拼命摇尾巴等待主人表扬的萨摩耶。 “咳咳”,故作咳嗽一声,翩跹一本正经地站起身,摸了摸墨七毛茸茸的脑袋,真心实意地柔声道谢,“点心很好吃,细而不腻,入口即化,谢谢你。”于是刚被小loli俯视兼蹂躏了头发想要炸毛的墨七又忸怩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没,没什么啦。我也只是送了慕容姑娘回去后没事干,所以出门逛了逛,正好尝到这家的点心很好吃,所以带回来给你也尝尝。你喜欢就好。” 这下翩跹是真的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总是和一堆把话藏在心里的人交流,尽管他们有十句说半句的理由各不相同,但是作为交流的另一方要不停揣摩对方的心思也是很耗费脑筋的。而眼前这个单纯到几乎单蠢的人,简直实诚到一定地步了,不仅不会邀功,而且还傻里吧唧地坦白自己不是专门找了精巧的点心来讨好自己,而是因为没事干的时候出门巧合所为。配上他现在那副不知所措和疑惑交织的表情,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 望着雨后晴朗的天空,翩跹的心情也雨过天晴,每次不得不和人勾心斗角之后都能有一个这样单纯的人没有任何动机和目的地关心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看着已经不再沉浸在悲伤中皱起眉头的翩跹笑着拉起自己的手,墨七也咧开了嘴,他只是纯粹地因为翩跹不再伤心而快乐,至于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 打量了几眼墨七,翩跹噙着微笑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墨七这样的单细胞生物,听话,贴心,而且轻功不错,机关术也不错,如果从夫婿的角度来看的话,能和他一比上下的只有叶孤城和花满楼了,但是后两者深陷江湖,明显危险系数要高得多,做他们的女人,就要随时有面对刀光剑影,生死关头的觉悟,而墨七却是一个可以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的男人。这样的良配,也不知道日后会便宜了谁。 看着墨七一副满脸桃心的憨样儿,翩跹更是觉得他以后肯定会被媳妇儿欺负得狠,不满地踮起脚尖要去戳他,墨七连忙弯下身,生怕翩跹戳不到想要的位置,却不防被翩跹一脸恨铁不成钢地一手叉腰,一手点住额头,小女王似的谆谆教诲,“没事儿多跟墨十一学着点儿,别老是这副……” 这副什么样子呢,翩跹卡壳了,好像墨七也不是不聪明,至少他有本事跟着电一路追上自己,还把自己从宫九的地宫里带出来了,而且要是不聪明的话,也不会把轻功和机关术学得那么好,但是怎么有时候,他就是那么缺根筋呢。 “你说十一啊?为什么跟他学啊?”墨七的表情很茫然,每次有什么要出远门的或者他懒得做的事情都会推给一脸无奈的墨十一,而十一每次都会一面赌咒下次绝对不会答应,一边认命地替自己出门,还会带各种好玩好吃的特产回来。 所以墨七摸了摸下巴……这是被嫌弃不够听话,不够勤奋了?立刻并腿站直,保证自己以后觉得不会再把觉得麻烦的活儿全部推给墨十一,然后可怜巴巴地偷眼看翩跹。呜呜呜,他就是讨厌出门嘛,他就是懒嘛,而且总是出门的话一直看不到小loli人生该会多么的无聊啊。 无力地伸手抚平额角迸起的青筋,翩跹盯着墨七看了半晌,直到墨七再次开始疑惑地望着她眨巴眼睛,才叹了一口气,果然不是一个星球的人不能交流,这歪楼的功力……她还是自己平时多留点心,给墨七挑个温良恭俭让的温婉女子吧。可惜墨十一不是女子就好了,否则这两人恰好登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七窍玲珑,一个大智若愚,也不用旁人再操心了。 两人大手牵着小手走回住处的小院,还没推开院门,就看见一个粉衣侍女端着一个托盘抖抖索索地站在院中,托盘上精致的瓷碟随着她整个人时不时抬起又原地落下的脚步左右倾斜,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看见墨七和翩跹走了进来,她立刻如蒙大赦一般把托盘塞到墨七手中,转身就要夺路而逃。 墨七一手托住托盘,脚尖滴溜溜一转,一手拎住了侍女的领子,沉声问道,“怎么回事?你一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意欲何为?” 粉衣侍女都快要哭出来了,她被派来给贵客送些茶点,但是还没进门就觉得有股凌厉的寒气萦绕在庭院中,连地上的残花败叶都被强大的气场所激在低空打旋儿,再往前走了几步,简直就像被扔到数九寒冬的冰窟窿里一样,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但是她知道那种感觉有多冷,就和今天一样!潜意识中的敬业意识又由不得她把上面的吩咐当做没听到,所以才会看见两人立刻当做救星。 说到这里,侍女泫然欲泣地看着面前的另外两位贵客,“既然两位本来就要进屋,能,能不能帮我把托盘送进去啊,拖了这么久才回去复命,肯定还是会被嬷嬷骂一顿的。” 翩跹和墨七对视一眼,虽然西门吹雪平时就不是什么温和可亲的人,但是也不至于像今天一样单是无意识放出的凛冽寒气就吓得小侍女连门外一丈都不敢接近,所以西门吹雪现在的心情一定,一定非常地不好,现在贸贸然进去打扰的人除了某只人品值超高总是能死里逃生的小凤凰一定,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墨七缩了缩脖子,果断把托盘往翩跹手里一塞,拉起小侍女往外奔,边跑边说,“那个,我先陪这位姐姐去解释啊,不然她要被老嬷嬷骂的,我先走了啊。”话音在空中缓缓消散,人却已经无影无踪。无语地望着墨七绝尘而去的方向,翩跹认命地托起托盘往门口走去,“我就知道,我天生就是给你们善后的操劳老妈子命!” 西门吹雪很生气,他为什么生气呢,当然是因为叶孤城。为什么他会因为叶孤城生气呢,当然是因为他们刚才说的话。他们说了什么呢,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西门吹雪,翩跹也不敢,尤其是西门吹雪明确对她说过不要再提之后,更不会刻意去触这个霉头。 轻手轻脚地把托盘放在茶几上,翩跹看向坐在窗边调息的西门吹雪,白色的发带垂落在他漆墨似的发间,然后与同色的丝绸溶于一体,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释放出生人勿近的气息,就像是亘古不化的雪峰上矗立了千年的冰雕,孤傲寂寞,形单影只。 踮起脚尖走过去,翩跹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头搁在他的腿上,伸手抱住他僵硬的身体,轻声道,“我们回家吧。”被搂住的瞬间西门吹雪正要挣脱,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更不需要任何人欲盖弥彰的解释,却被随即传来的声音停住了动作,沉默了半晌,他伸出手按在翩跹的肩上,望向虚空中不知名的一点,缓缓道,“好,明天我们一起,回家。” 45、凤凰 下船一路向北,平整的官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翩跹跪坐着撩起侧窗的窗帷,探头望去,南来北往的商旅吆喝着车马载着各色物品各奔四方,每个人都是眉开眼笑,喜气洋洋的样子。 “这一路上,好生热闹。”被西门吹雪拉回了车厢内,翩跹尽管不再探头,仍是忍不住从车上往外望去,好奇地问道。 墨七加紧了几鞭,吆喝着马儿跑得再快一些,方才回头,笑着应道,“可不是么,大家都等着做完这一趟子生意好回家团圆呐。” 马车还没到万梅山庄门口,丹桂的浓香和金银桂的幽香便扑面而来,乍一下车,立刻便有人上前迎接几人,西门吹雪自去沐浴更衣不提,翩跹被老管家连拖带拽带到了一处屋舍,还没来得及问,就看见一个华服女子笑吟吟地迎了上来,上下打量了翩跹两眼,自来熟地挽住翩跹的小手,就把人往屋里带。 翻腕摔开女子搭上来的手,翩跹眉心微皱,嗔道,“这位姐姐这是要做什么?” 那女子也不恼,团扇轻遮住绣口,嫣然一笑,“小妹妹当真是怕羞得紧儿,来之前没人跟你说么,蓉娘再不替妹妹置办好祭服,今年的祭月之礼,妹妹你可是要赶不上了哩!” “祭月?”翩跹愕然。 “是啊,你没见过?”柳眉挑起,蓉娘立刻了然,虽然她没亲眼见过,可却听过万梅山庄庄主那冷傲的性子,哪里是敬畏月神的主儿呢,看向翩跹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怜悯。 牵着翩跹的小手,蓉娘一边带着她往里间走,一边细细讲述,“祭月之礼古已有之,秦帝始皇祭日于成山,祭月于莱山。自有宋以来,无论贫富,无论男女,何人不祭月?或求早步蟾宫,或求貌若嫦娥。”停了一停,蓉娘面色微红,悄声凑到翩跹耳边,续道,“也多有少女,愿求得良缘。” 良缘佳偶,花容月貌皆非翩跹所求,但是祭月却勾起了她的兴致,不是没有见过有人号称要恢复旧制,推崇古礼,但是多为分不清左衽右衽之流,画虎不成,反贻笑大方。 成功地看见翩跹仰起小脸,黑白分明的眼中写满了好奇,蓉娘春葱似的手指点了点翩跹的额头,半是羡慕半是叹息道,“未至豆蔻之年便要主持祭月之礼,也不知你是太伶俐了些,还是太被娇宠了些。要知道,姐姐要给你做的衣服,有多少女子到了婚嫁才能穿上呢。” “这又是为何?” “祭月的穿戴与成年之礼别无二致,有的寒门女子置不起礼服直到出嫁方才行成年礼,岂不是到婚嫁之时才能穿戴得?”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蓉娘皱眉道,“听说陋巷中还有人典当东西也要祭月,也不知那些个人是怎生想的。” 仅着里衣,翩跹一面依着蓉娘的手势抬手让蓉娘一处处量好尺寸,一面娇憨可爱地询问蓉娘祭月的诸般准备,除月饼外,亦有瓜果,月光纸,祭酒,酒爵,香炉红烛等,祭月之后或分食祭品,或吟诗赏月,俱看各家之主的意思。 送别了蓉娘,便看见老管家板着脸让人把剩下的好酒统统收起来,一样都别留在外头,免得被人牛嚼牡丹。蓝衣的男人在屋檐上一边抱着雕花酒坛痛饮,一边笑嘻嘻地回道,“老人家你忒也小气,美酒酿出来不就是给人喝的?与其日日埋在树下,窖藏起来,还不如开怀纵饮,方才不算辜负这佳酿。” “酒酿出来是给人喝的没错,可却不是给不知哪儿来的皮猴儿糟蹋的,与其被皮猴儿胡灌一气,倒不如扬其清液,敬与山林。” 一手勾住檐角,一手拎着酒坛荡到地上,蓝衣男子蹲下身看着一本正经瞪着他的小女孩,“谁是皮猴儿?” “谁跑到别人家的酒窖里偷酒喝,谁就是皮猴儿。”翩跹板着脸,眼里却掩不住狡黠的笑意。 “我不是皮猴儿,我是陆小凤,四条眉毛的陆小凤。西门吹雪是我的朋友,朋友请我喝酒,为什么不喝?” “可是有人却告诉我,你不叫陆小凤,叫陆小鸡,是个大混蛋。”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还拎着酒坛的陆小凤,翩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不请自来的酒鬼,果然是一个大混蛋。” 陆小凤恨得牙痒痒,从怀中摸出一个披着甲胄的兔儿爷,劝诱道,“你若是记得我叫陆小凤,而那个说我坏话的混蛋叫做猴精,这个泥人儿便是你的了。” “我不要泥人。”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因为你喝了我们家的酒,还因为你要证明你是九天之上的小凤凰,而不是咯咯叫的小母鸡。” “你们家?!”陆小凤的眼睛瞪得很大,他的嘴巴张得更大,好像被塞进了一个鸭蛋,彷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手中提着的酒坛因为他忽然加大的手劲裂开了一条细缝,潺潺的酒液沿着缝隙淅淅沥沥地流淌到地上。 转头望向一边笑看陆小凤吃瘪的老管家,陆小凤喃喃道,“我怎么不知道西门吹雪他什么时候多了个这么大的女儿?” 正在捂嘴偷笑的老管家立刻直起腰板,目光游离,用故意压低但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不要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姐是被庄主抱着带回来的,也不知道小姐是庄主亲自教导不许旁人插手的,更不知道庄主到底是在养女儿还是在养媳妇儿了,所以陆公子你千万不要问我,除了小姐是童叟无欺如假包换的万梅山庄千金小姐,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陆小凤大笑数声,连着翻了十几个筋斗,喜上眉梢,连连道了三个“好”字,他在笑老管家明明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偏偏一直强调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架势,更是在为他的朋友而高兴。 陆小凤很喜欢交朋友,他的朋友也很多。西门吹雪却很难认可一个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少,能有一个人值得他付出心力,不辞辛劳,无疑是一件喜事。对于陆小凤来说,朋友们的幸福,永远就像是自己的幸福一样,他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你觉得很好?”西门吹雪的声音很冷。 “自然很好。” “我却觉得很不好。”西门吹雪沉着脸。 “谁说不好,丹桂飘香,美酒盈杯,还有朋友在身边,简直好得不能再好。”陆小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表情快活极了。 “如果这个朋友不是每次都会出现在我的酒窖中,偷偷喝完最好的几坛酒的话。”西门吹雪依旧板着脸,他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冷,可是他的眼中却已有了种温暖之意,一种只有在久别重逢的朋友眼睛里,才能找到的温暖。 摸了摸引以为豪的两撇小胡子,陆小凤无辜地望天,西门吹雪善于酿酒,却并不常饮酒,陆小凤不会酿酒,却喜欢品酒。如果有人酿好了酒总是放在门闩很容易被弄开的酒窖里,而且最好的几坛子酒总是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作为一个资深酒鬼,不去光顾一下岂非枉费了朋友的一番美意? 46、祭月 中秋,月色清凉如水,圆圆的月轮和高悬的月光纸上趺坐莲花中的太阴君所在的月像重影交叠,广寒宫的仙阁殿影和人立的捣药玉兔栩栩如生,水光潋滟,树影婆娑,倒映在水中的仙子玉兔随着水波起伏,摇曳生姿。 在侍女的服侍下用沤了桂花香露的泉水细细擦洗过全身,翩跹着一身素白的纯衣,如瀑青丝只用一支通身剔透并无繁复雕琢的玉钗拢起,雪肤晶莹,润泽滑腻,与垂在锁骨间展翅欲飞,精巧灵动的雪鸟坠子相映成趣。她通身并无其他零碎饰物,极为素净淡雅,却又不失庄严。轻薄的蝉衣在柔和的晚风中翩然起舞,飘飘然如遗世独立,比纸上的太阴君更加动人心魄。 担任赞礼的蓉娘打了一个隐蔽的手势,翩跹踏前一步,对着月出之处诵读祭文。祭文并不长,三段而已,其一,以“维”字开头,宣告祭祀的开始,其后开宗明义,言明祭祀的时间,对象,以及主祭之人的身份;其二,歌颂太阴君的丰功伟绩,用华丽的词藻对太阴君进行赞美;最后,带领大家向太阴君进行祈福。 文辞优美,音韵和谐的祭文被翩跹纯净清澈的童音朗朗颂来,像是清冽的寒泉缓缓洗去心灵中的尘埃,随着最后两个字“尚飨”(读xiang)缓缓收尾,所有在场的人都虔诚地低下头许下自己的心愿。 待祭文和月光纸都被凑在红烛上焚尽,庄严肃穆的气氛便开始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女孩子们笑闹着从蓉娘手中取过祭品分食,团团可爱的月饼,瓜果被切成莲花般的牙瓣,小壶的桂花酒被传来传去,羞涩的女孩子们斟上一杯,小口小口轻酌慢饮,临水的拜月楼上笑语欢声,好不热闹。 交谈间,最多的话题自然便是方才许下的心愿,几个正当年华的少女被推来搡去,团团围住,被女伴们追问想着的是哪位翩翩少年郎,羞得粉颊飞红,比香案上摇曳的红烛更加娇艳,其中一个灵机一动,笑道,“问我们有什么意思,小姐是主祭,都还没说许了什么愿望呢,一个个都巴着我,有什么意思啊。” “小姐还不到豆蔻之年,哪来什么心上人啊,就你个小妮子口舌伶俐。”众人一面道着不依,一边七嘴八舌地探问起翩跹来,庄主带回来亲手照料的小姐不少人都是第一回见,单是通身那清寒脱俗的气派便与庄主别无二致,不由得大伙儿不好奇得紧。 莺莺燕燕簇拥而来,衣香鬓影,环佩叮当齐齐聚集过来,倒有几分后世粉丝围拥明星的架势,想起曾经被花船锁住船只去路,最后西门吹雪也被逼着以轻功脱逃的情景,翩跹脸色发青,下意识退了几步,险些撞到身后的香案。 手臂被身边的女子挽住一带一推,翩跹便已经站在了拜月楼的中间,无论是阑干还是窗棂都有人盈盈而立,掩嘴轻笑,示意翩跹就算想用轻功避开,也已经来不及了。 “小姐不说也不打紧,大不了在这里陪姐妹们一夜便是了,反正小姐不去,也有咯咯叫的陆公子陪着庄主饮酒赏月不是?”一语未毕,说话的人自己便掌不住笑了起来。 “那可不成,上次那个陆公子少了两撇小胡子我瞧着还好些,这回看他那个惫懒劲儿,还有整天惹麻烦又没本事自己解决的破习惯,谁知道这次又是什么事儿,别是惹了桃花债来避难呢。”年长一些的女子倚着阑干,闲闲打扇,眉宇间浮着淡淡的忧愁。 “所以小姐还是快些说了吧,也好替姐妹们小小教训一下不请自来的损友。”“是啊是啊。”“小姐快说吧。”“说嘛。”望着眼前众位佳人比远方的细碎星辰更闪亮的八卦之光,翩跹只能举手投降,“不劳姐姐们费心,我说便是。” 听闻小姐准备要说了,台阁间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亮晶晶的一双双眼睛盯得翩跹有些发慌。整理了一下语言,翩跹望着皎洁的明月,轻轻道,“我能有什么心愿,不过是希望身边所有人都可以一生平安喜乐,无灾无难,逢凶化吉罢了。” 此言既出,少女们竟是愣了,相视一眼,推搡着派出蓉娘为首,替她们问出疑惑之语,“小姐心思纯善,为他人祈福也是应当,但是祭月难得,就一点儿都没为自己祝祷?” “为何要为自己祝祷?”翩跹睫毛微颤,挑眉问道。 “可是,没听过谁家女孩子只知为别人祝祷,全然不顾自己的呀?”蓉娘隐约理解了翩跹的意思,却依然觉得不可思议,不是没有为他人祝祷的女子,可是那都是垂垂老矣的妇人,会替自己的孩子祈福,那是母子天性。小姐这般年纪就这般善良,甚至不知先维护自己,让人又是感动,又是怜惜。 “那又如何,若此愿得偿,已是苍天怜鉴,又安敢多求?”翩跹唇角带着几分讥诮,如果在乎的人都能挣脱命运的枷锁,一生轻松自在,平安喜乐,纵然费尽心机,乃至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辞。剑本是杀器,前生今世一身褪不尽洗不去的煞气,此生能得善终便是赚了,再要强求别的什么,未免也太贪心了些。 翩跹在她觉得莫名其妙的怜惜眼神和姑娘们压低声音却对她来说清晰可闻的窃窃私语中转身离开,祭礼已毕,别的事情自有蓉娘安排,蓉娘虽然是绣坊出身,但是在这些方面无疑要比翩跹精通多了。 沿着潺潺的溪流缓步而行,清澈的流水间偶尔有游鱼跃起,尾巴一甩溅起阵阵水花和波纹,月影就变得好似被用筷子搅开的蛋黄,左一片,右一片,或浓或淡,夹杂着蛋清似的水波,然而没多久,水面平静下来,依旧是一片圆润柔和的月光。捡起几颗小小的石子信手掷入水中,看着月影分分合合,翩跹暗自叹息,要是离人也能和水中的月光一样,只要时过境迁,便能依旧甜甜蜜蜜地在一起,不再分离,那该多好。 陆小凤在和西门吹雪喝酒,或者说他是在灌自己酒。桂花酿看起来不像是酒,一般酒澄清,此酒粘稠,一般酒辣辛,此酒绵甜,所以喝桂花酒的人总是不知不觉中就会喝了很多。 有的人喝多了之后会很沉默,但是更多的人喝了酒之后会很话痨,尤其是在信任的人面前。翩跹换下了祭服走过来的时候,西门吹雪正在面无表情地听陆小凤讲他的情史。 陆小凤是一个很讨女人欢心的女人,唯一的问题是,他实在太讨女人欢心了,武林四条母老虎,好像每条都和陆小凤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女人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男人的时候总是比较聪明,虽然她们挑男人的眼光似乎不是那么好。一个喜欢漂泊的男人和一个追求安定生活的女人之间,总是有着各种各样的问题。 陆小凤是一个浪子,当一个浪子被一个只是看起来很温柔的小姑娘很认真叮嘱一定去她从小长大的山庄去见她奶奶,并且她会等着你的时候,除了落荒而逃好像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的的确确打算就此安定下来,而不再四海为家。一个总是不能陪在妻子身边,而是整天东跑西闯给自己惹下一身麻烦的男人,无疑不是一个好的丈夫,陆小凤或许是个混蛋,但是还做不出这种事情,所以他只能落荒而逃。 听完陆小凤前段时间的遭遇,翩跹毫不犹豫地给他下了定义,“玩弄女孩子感情,不负责任的花心渣男。” 47、醉酒 翩跹能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陆小凤,陆小凤不是一个小气的人,而且很英俊,一个英俊多金的男人总是不会缺乏组队扑上来的年轻姑娘的。况且,陆小凤侠名动天下,见多识广,又风趣幽默,完全没有大侠的架子。和他在一起永远会有说不完的话,看不完的新奇。除了,有可能赔上你的命。 人人都向往江湖的快意恩仇,却总是忘记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血雨腥风的对象,常常有闺中少女幻想有一天自己和带着莫测气质的浪子天涯相伴,却在他惹上的麻烦中成为一颗棋子。陆小凤或许某种程度上可以是一个好情人,但是如果你没有自保的能力,却想留在他的身边,无疑会是一个悲剧。 翩跹没有拯救那些女孩子的慈悲心,更加没有那个能力,如果没有撞上坚硬的南墙,她们永远不会回头,甚至有时候陆小凤在她们面前表达了对另一个女子的爱慕时,依旧痴心追随,有人说,那是她们太傻,翩跹却只觉得惋惜。为什么,受伤的总是他们身边的女子呢。 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酒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一醉解千愁,或许酒不能改变冰冷的现实,但是它却可以编织一个美好的世界,一个让人可以忘却烦恼和忧愁的世界。 桂花酒很甜,甜丝丝的酒液流淌过咽喉的感觉很好,粘稠的金色酒液在薄如初雪轻若流云的杯中缓慢而慵懒地起伏,引着擎杯人把它细细品味。翩跹准备给自己倒第五杯时,手腕终于被带着薄茧的指节锁住。微微侧头,睫毛轻颤,天真无邪的目光沿着手指一寸寸滑动,最终接收到西门吹雪眼中的不满,顺着力道把酒杯放下。 “你不该饮酒。”或许是看见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不加掩饰的委屈和疑惑,西门吹雪不由得又解释了一句,“桂花酒虽甜,后劲却大,多饮伤身。” “可是你们都在喝酒,而且都喝了七八坛了!”樱花似的唇瓣嘟起,琼鼻微皱,翩跹纤细的手腕拎着酒壶,在空中晃动着的壶嘴向着散落在陆小凤脚边的酒坛,语带控诉。趴在石桌上的陆小凤应景地打了个酒嗝。 “你和他不一样,莫要闹了。”柔和的劲力轻吐,西门吹雪夺过翩跹手中的酒壶,和杯子一起放到桌子的一边,薄怒的语气掩不住隐隐的宠溺。 “不一样。”讥诮地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翩跹挥手把所有的酒具悉数扫到地上,推桌站起。几杯酒下去,她的脸色变得很白,不是平日里莹润剔透的色泽,而是上好宣纸也似的苍白,醇厚的桂花酒浸入了她还未长开的娇小身躯,晚风一吹,已然有了七八分醉意,意识也不甚清醒起来。 “是不一样。”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看向西门吹雪,翩跹幽幽道,“你说,在你眼中,把我当做是什么呢?” 忽然被问到这样的问题,西门吹雪一愣,醉酒的女孩走得踉踉跄跄,连明明平时不会造成任何障碍的酒坛也没有避过,他下意识伸手揽住欲坠的身影,恰逢翩跹脚步一滑,整个人便伏在了他的膝上。嘤咛一声,斜斜挑起的眉梢下流动的眼波,还有似笑非笑的表情都随着翩跹偏过的小脑袋尽数展现在西门吹雪面前。 下意识揉了揉随着翩跹的动作蜿蜒在他雪白衣襟上的乌发,柔顺光滑的发丝像是上好的玄色绸缎,娇小的身躯温顺地趴在他的怀中,像是一只收起了爪子和牙齿的小猫在撒娇,童声特有的软糯像是一根羽毛往人心最柔软的地方挠去,是以,尽管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西门吹雪还是略略放柔了声音,哄着不知为何忽然发问的翩跹,“我说过莫要再多心,你是我的剑,永远都是。” 永远,这是多么美好的词啊。永远,这又是多么悲凉的词啊。 低低地笑了两声,翩跹揉了揉额角,对这个答案完全不意外,然而她却不是不失望的,尽管她还并不清楚为什么会开始不满于被这样定义的关系。挣开了西门吹雪轻抚在她背上带着薄茧的手掌,翩跹起身跪在西门吹雪的腿上,飘渺的目光好像是看向眼前人深不可测的眼底,又像是透过了眼前的人看向悬在天际的那轮明月,笃定的语调透着哀伤。 “是,我是你的剑,我依附于你,所以我应该在你身边,应该以你的命令作为我行动的指南,不该多心,不该多想。” “嘘”,春葱般的食指抵住了西门吹雪刚要张开的唇,续道,“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无论是生活还是教导处处无微不至,我不是不感动,也不是不感激。” “当然,我知道你不需要我的感激,你只是习惯性地像照料你的剑一样安排好我的一切,甚至是纵容着我偶尔的任性。” “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刚刚醒来的我对这些是欣然甚至惊喜的,如果没有这一次私自出逃我也不会发觉缺少了什么,可惜,已经发生了呢,这一路上,或许有坎坷,或许做出的选择不是最好的,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出于我自己的安排,而不是被告知应该怎么做。” 把头靠在西门吹雪厚实的肩膀上,翩跹“咯咯”轻笑,温柔的声音带着蚀骨的魅惑,无意识地用上了暗示术中的手法,虚无缥缈的话语像是在耳畔,又像是在天边。 “呐,永远成为你手中牵线的木偶,我开始不甘了呢。我说过不会背弃你,一不愿违背你的心思。但是现在我不仅仅是你的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放我离开一段时间,好不好?” 扶着怀中翩跹轻轻颤抖的身体,面无表情的西门吹雪像是被浇筑在石凳上的一座雕像,不动,不语。对面的陆小凤早在翩跹摔倒时已被识相的墨卫送回房间休息,月色的清辉笼罩着苍茫的大地,嘶哑的蝉鸣倏地响起几声,又归于寂静。 酒意渐渐上涌,抱着自己的怀抱很温暖,翩跹下意识挪动身体找到了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绷住的神经缓缓松弛,小小的脑袋搁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一啄一啄,沉沉睡去。 远远关注着这里的墨十一无声地指挥着众人收拾好一地狼藉,闪身单膝跪在西门吹雪面前,伸手想抱过已经安睡的小姐,却被西门吹雪眼中的寒意冻在了当地。 他依然坚定地展开双手,沉声劝道,“不管小姐是不是说了什么惹了庄主生气的话,秋意渐凉,夜深露重,小姐需要回她的绣房休息。” 一坐一跪的两人对峙着,许久过去,西门吹雪眼中的冰雪依旧,墨十一恭谨的姿势和固执的目光依旧。良久,只听得西门吹雪冷冷地说了一个“滚”字,起身抱起翩跹往回走去,墨十一忍住了小姐自有住处一句,重新隐入了黑暗之中。 那一夜,没有人听到翩跹在醉中吐露了什么样的哀恸,就连她自己在西门吹雪床上醒来后,也已经记不清曾经说过的话语,只是隐约记得因为错误估计了自己现在的酒量,醉倒在室外被抱回了西门吹雪的居所。 而那一夜,西门吹雪房中的烛火燃烧了整夜,染上了些许酒渍的白衣没有被素有洁癖的男人立时换去,他站在窗前,遥望着在云层中时隐时现的圆月,他坐在窗边,看着安详纯真的睡颜,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了什么,只有值夜的侍女和暗中的墨十一知道他一夜未眠。 48、嘱托 温暖的阳光穿过窗棂,透过薄薄的纱帘投射下来,月白的锦帏被银钩挽起,无遮无挡的光和影便肆无忌惮地在玉色的被褥上调皮地交织着竹枝和兰草的姿态。尾部已经呈黄色的金猊蹲在影青釉双耳三足炉中,昂首吐出袅袅的清烟。 在玉华香蕴藉轻柔的气息中悠悠转醒,翩跹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闭目养神,似乎是昨日喝多了些,在熏熏然的午后醒来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不想动弹。偶尔几声鸟鸣传来,倒是衬得四下里更加静谧了。 晌午昏昏但欲眠,轻微的偏头疼和午后浸透周身的慵懒让翩跹几乎要再次沉入黑甜乡了。轻微的响动,是有人推开门扉,带着穿堂的清风,清冽的味道扑面而来,还有酸酸甜甜的味道。 眨巴了两下眼睛,翩跹慢慢地坐起身,黑白分明的眸子里还染着丝丝雾气,怔怔地看着雪衣乌发的男人用他惯于持剑的右手端着一个小碗施施然走过来,坐在了床边。 翩跹愣愣地看着他很是不熟练地舀起小半勺八仙醒酒汤递到了自己的嘴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抿去了那一口药汤,酸酸甜甜的,清凉适口,很是提神醒脑,不过好不容易提起的精神气儿在男人一勺勺喂过来的动作里。都像是狻猊吐出的烟气在廊中吹入的清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一碗汤喝完,只听见西门吹雪踱出房门,轻轻击掌,便有侍女依次步入,服侍翩跹洗漱更衣,依旧沉浸在刚刚喂药的画面中的翩跹随着侍女低声的提醒举手投足,直到诸事完毕被推出门才反应过来,只见好像用泉水细细洗过的晴空下,一丛丛乳白色的花骨朵从绿叶中垂下来,刚刚还站在树下的人却已经不见了,恍若梦境。 一身精炼打扮的墨十一在翩跹出门的瞬间立刻单手抚胸低头行礼,恭谨道,“庄主已于三刻闭关,三月内不会出关。” 翩跹愕然,刚刚还好好地在给自己喂解酒汤,转眼间就丢下自己一个人跑去闭关了,谁能告诉她西门吹雪到底在想什么?这种反差也太大了吧。柳眉蹙起,急促的童音清脆如珠玉相击,“那我呢” “小姐的安排卯时庄主便已经吩咐下来,请随我来。” 卯时?安排吩咐下来?也就是说西门吹雪对于闭关和对自己的安排早有预谋了,还是特意等到了现在,那么这安排恐怕不是让自己乖乖一个人呆在万梅山庄这么简单了,不过也可以理解,偷跑的例子近在眼前不是么。 跟着墨十一穿花过柳,翩跹在水榭里找到了一只萎靡的陆小凤,脚边还搁着两个绣工精巧却不失朴素的大包袱。看着一脸严肃的墨十一带着翩跹掀开珠帘施施然走来,趴在桌边拎着酒壶百无聊赖的陆小凤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翻出栏杆,就被墨十一行云流水的动作钉在了原地。 “这位是陆小凤陆公子,小姐那天见到的偷酒之人就是他。”墨十一的手势很是守礼,说出来的话却让陆小凤像是炸了毛的猫似的窜了起来。墨十一侧头似笑非笑地望向陆小凤,“难道陆少爷觉得不请自取的行为很正大光明么?” “但是那是……”陆小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翩跹截住,皱着眉打量了几眼换了一身月白色锦衣却依旧掩不住市井气息的陆小凤,转头问墨十一道,“你说的安排,不会就是他吧?”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西门吹雪忽然闭关,要丢给我一个小丫头让我照顾。而且还是今天一早把我喊起来让我带她走,都在这儿等半天了。” 期间一个接着一个的包袱被送进来,而且还不停地有不放心的侍女不敢去询问西门吹雪跑来找陆小凤问怎么回事,为什么小姐要从她们手中交给他这样一个不熟悉的外人照顾,问不出究竟后就开始连番叮嘱小姐起居的注意事项,什么样的食物需要怎么烹调,衣食用度需要从哪家老字号采买,弄得陆小凤是头大如斗。 携美同行一向是风流浪子生活中的必然,但是前提也要是一个能红袖添香,翠袖捧酿的千娇百媚的少女啊!而且兔子不吃窝边草,陆小凤对哪个女孩子下手也不可能对翩跹有任何心思,这种就应该养在闺中被捧在手心里精心照料的小姑娘交给他一个浪迹天涯,行踪不定,而且热衷于冒险的风流浪子真的合适么? 有心要去找西门吹雪辞掉这个差事,或者干脆让这些个姑娘们接手算了,但是这是西门吹雪第一次拜托他事情,陆小凤自认是一个很够义气的朋友,又怎么能拒绝朋友唯一一次郑重的嘱托? 被两人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目光逼着退了半步,墨十一摸了摸鼻子,很是正经地摊了摊手,“我只负责执行庄主或者管家吩咐下来的事情,至于庄主为什么要这么做,以及两位想要对此作出什么变动,请和庄主商量,十一不敢擅作主张。” 陆小凤和翩跹对视一眼,瞪向墨十一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写着,“废话!谁都知道西门吹雪闭关修行,绝对不会见客,今天就要出发的事情,难道还能等到至少三个月后西门吹雪出关后再做打算嘛?” “咳咳,既然两位都已经了解情况并且互相认识了,那么庄务繁忙,十一告退了。”顺手揪走了躲在水榭中某处偷听的墨七,墨十一行礼告退,只留着陆小凤和翩跹两个人在潺潺的流水声中大眼瞪小眼。 虽然有着轻微的被遗弃感,但是翩跹在分析了现在的状况后,更多的是庆幸。想要在紫禁之前搭上南王府的线进而试图介入谋逆事件,跟着陆小凤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西门吹雪闭关带来的最大好处是翩跹不需要先考虑西门吹雪的意志,可以更加自由地进行谋划和采取行动。 况且翩跹对自己目前的武力值有着清醒的认识,如果不是及时用计借着万梅山庄的势机警地套住了宫九,一个未至豆蔻之年的女孩在波谲云诡的江湖中别说想做些什么,连自保都成问题。一言不合激起的刀光剑影中,有谁会在乎旁观者无辜的生命?容貌清秀、身量未足的小女孩又何尝不是青楼楚馆中要价最高的货物? 而跟着陆小凤,无疑是最安全的,既然他答应了西门吹雪照顾自己,那么即便遇到了什么天大的麻烦,也会先把自己想办法送到安全的地方。不管在感情史上陆小凤有多渣,他对朋友一向是一诺千金,万死不辞。 想明白了事情的脉络,翩跹自然不会再反对西门吹雪突发奇想的安排。相比还没有进入奶爸状态的陆小凤,翩跹首先打破了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对峙的僵局,低声假咳,待陆小凤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方才笑眯眯地喊了一声,“陆叔叔~” “喂,我还没那么老吧。”摸了摸两撇帅气的小胡子,陆小凤自觉距离中年大叔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在欢场中一个年轻俊秀的翩翩公子无疑要比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大叔吃香得多。 “嗯。”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翩跹露出狡黠的笑意,趴在桌子上,撑着头看着陆小凤,“既然陆公子不喜欢这个称呼,那么我也叫你小凤凰吧,好像不少姐姐都很喜欢这么喊你呢。”看到陆小凤再次皱到一处的脸,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或者你更喜欢我喊你‘叔叔’” 要轻松地让人接受一个不是那么美好的选择,只要给他一个更加不美好的选择就可以了,翩跹无疑深谙此道。再次被“叔叔”两个字恶寒到的陆小凤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称呼,至少她没有和上官雪儿一样要做他的小表姐,现在的女孩子总是有各种各样可爱的恶趣味,相比之下,翩跹已经是贴心多了。 49、酒楼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50、提议 既然出言不逊的大汉们都把求情的对象转向了翩跹,墨七也没有再追究的意思,落到小姐手中的下场不会惨到死无全尸,最多也就是身败名裂罢了。果不其然,翩跹撑着头,状似很好奇地问,“据说你们是春风楼里出来的?” “是是是。”见墨七没有再出手的意思,大汉们看到了一线生机,点头如捣蒜道。 “那么,你们在春风楼是做什么的?”把玩着从墨七手里摸过来的银弩,翩跹的语调很是轻快,就像是一个懵懂的好奇宝宝,天真而无害,如果她没有搭上一支金色的小箭眯着眼睛比划的话。 “春风楼的男人还能是做什么的,要么是龟公,要么是小倌。”角落里一个紫衣的男子遥遥举杯,噙着笑悠然答道。 用力点了点头,翩跹歪头看向他,带着商量的口吻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工作都是要签卖身契的吧,逃奴一旦被抓住好像是杖责流放?” “不错,按刑律正是如此。”接话的依旧是原本坐在角落里的紫衣男子,摇着他那把价值千金的折扇,微笑着走了过来。 “既然如此,金捕头为何还不动手?”陆小凤板着脸,好像刚刚坐在他面前的男人欠了他一屁股债。 “陆兄莫要忘记,我去年已经退出公门,何况这种案子好像也不归我六扇门管。”拿过刚刚老板娘亲手端过来的酒,金九龄旁若无人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深深地嗅了一口,赞道,“陆兄好口福,这里卖的固然是好酒,又怎么比得过杏花村老板娘的私酿。” 看见陆小凤的手指微动,手中稳稳端着酒盏,金九龄带着椅子平平移出一丈,翻腕把酒液倒入口中,看着已经被陆小凤轻巧夺走的酒杯,苦笑道,“你至少抢了我五十坛好酒,却连一杯酒也不肯让我白喝,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既然喝了朋友的酒,这位金公子是不是应该尽些朋友的义务。”翩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笑吟吟地看着金九龄。 “姑娘吩咐,在下敢不从命?”彬彬有礼地对翩跹点了点头,手一挥,便有衙役如狼如虎地扑上来,把滋事的人锁了下去。为首的衙差对金九龄拱了拱手,道,“多谢九爷指点,这几人数日来寻衅滋事,打伤百姓,损坏财物,小的这就带回去交予县太爷定夺。” 待金九龄微笑地加上了一句,“我在这里的事情莫要说出去,只说是你守候多日方才擒拿此獠便是。”衙差更是大喜,连连拜谢,意气风发地带着手下赶忙回去请赏。 “一件事卖了两个人情,金公子当真好算计。” “多谢小姐谬赞,金某惭愧。”面对翩跹似笑非笑的暗中讥讽,金九龄很是坦然。 “你不呆在你的温柔乡里,来这里做什么?”被金九龄看了一场好戏还抢了酒的陆小凤很不开心,板着一张棺材脸问道。 谈起正事,金九龄立刻收起了花花公子的派头,正色道,“沈三娘死了,还有叶凌风。” “‘神眼’沈三娘和人称‘渭水之东,玉树凌风’的玉树剑客叶凌风?”陆小凤失声道。 “没错,正是他们夫妻俩,沈三娘被分尸装入水晶盒中,据审理下人的结果,凶手正是叶凌风。”金九龄的面色很是凝重。 “那杀了叶凌风的又是谁?”陆小凤虽然在发问,心底已经隐隐有了猜测,沈三娘是武当名宿木道人的表妹,叶凌风也曾拜在木道人门下学剑,当年二人成亲也是木道人保的媒,出了这样的事情,木道人没有理由不清理门户。 定定地看了一眼陆小凤,金九龄的眼中露出一丝怜悯,摇头道,“不是木道人,木道人找到叶凌风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据说他杀死自己的妻子后就发了疯,没多久就一头撞死在后面的假山上,脑袋撞得稀烂。” “所以你打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小凤怔了一下,皱眉道。 “不,这件案子已经结了,人证物证俱在,即便是官府,也没有再查下去的道理。” “但是你现在在这里。” “我在这里,只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会来吊唁。” “谁?” “钟无骨。” “武当第一俗家弟子钟无骨,你找他干什么?” “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在清凉的晚风中金九龄又挥起了他那把价值千金的折扇,意态悠然,带着淡淡的笑意。 陆小凤了然,金九龄是他的朋友,但是又有谁说,朋友之间就必须没有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金九龄虽然已经退隐,但是谁只要吃了一天公门饭,就一辈子再也休想脱身,朝堂中的事,又岂是“不可说”三个字能概括的。 一个真正的朋友,永远不会让他的朋友为难,陆小凤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朋友,所以他没有再问下去,金九龄能够把可以说的事情全部告诉他,已经是尽到了朋友的义务,两人的视线交接,嘴角都露出了温暖的笑意,只有朋友之间,才会有这样的温暖。 “这件事我确实不能说,不过你可以问些别的。”这次金九龄斟的酒没有被陆小凤拦住,慢慢地啜了一口,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 “他们有孩子吗?父母都死了,他们的孩子怎么办?”插话的是刚才一直没出声的翩跹。 女孩子总是善良的,她们的重点永远是这些细节,而不是男人眼中看起来很严肃的事情,金九龄是一个很懂女孩子心事的男人,所以他对翩跹的举动并不意外。 带着些微的沉痛,他耐心地对翩跹解释,“虽然叶凌风罪不可赦,但是他的孩子的确是无辜的,何况她们也是沈三娘的女儿,木道人作为表兄已经宣布会收她们为义女,因为武当不收女弟子的缘故,会另寻他处教养,何况她们还有一个表哥。” 金九龄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不需要再说下去,有一个武当名宿的义父,还有表哥照顾,这两个女孩子无疑会受到很好的照顾,至少会衣食无忧。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样已经够了。 翩跹暗自叹息,过不了多久,她们就会被人们遗忘在记忆的角落里。直到某一天,她们会以惊人的姿态出现在武当,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她们的哥哥那时已经死在泥沼之中,如果,在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都没有被改变的话。 不过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有的事情却已经迫在眉睫,翩跹并没有再想下去,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金九龄已经辞别了陆小凤骑上他赢来的宝马离开,而陆小凤坐在桌边却在长吁短叹,看一眼翩跹,喝一口酒,满脸愁苦。 陆小凤的好奇心一向很旺盛,否则他也不会惹上那么多麻烦,让一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压制自己不去掺和一件看起来就很有趣的事情,无疑是一种酷刑,但是陆小凤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现在不是一个人。答应了西门吹雪照料好翩跹的陆小凤,又怎么能把朋友托付给自己的人牵扯到可能充满危险的麻烦当中,所以他只能喝酒,虽然身边已经没有了千娇百媚的老板娘。 “你在借酒消愁。” “是啊。” 又灌下一杯,陆小凤准备站起来结账,他的手却已经被一只幼嫩的小手按住,手的主人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带着异样的华彩,看着他。 “我有个好主意,可以让你不再发愁。” “哦?” “你可以把我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远离危险,交给一个你绝对信任的人,然后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不得不说这是对陆小凤很有诱惑力的一个提议,有翩跹跟在身边,他刚刚错失了一个妩媚动人的美人儿,可以预见的是,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不止一次。难道要他带着身量未足的小姑娘去青楼?如果翩跹被他影响成了一个风流好色的浪子,谁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会不会架上他的脖子。 而摆脱了翩跹这个包袱之后,陆小凤想和谁调情就可以和谁调情,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想涉足什么事情也不再有后顾之忧,这实在是一个好主意,好到他在懊恼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过。 什么,你问他要把翩跹送到哪里?纵然是浪子,也会有一处地方永远对他敞开,无论他什么时候回去,总会有人在那里等他。对陆小凤来说,自然也有这样一处小楼,还有一个他最好的朋友。 51、兄妹 明明还是初秋,晚风中却已经带着淡淡的寒意,低垂的白幔蜿蜒在灵堂冰冷的地面上,神案上的烛光忽明忽暗,妖冶而凄清。一个小小的白影缩在两座厚重的棺材边低声哭泣,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嘎嘎”的乌鸦叫声,和着幼女尖细如游丝的饮泣声,给原本富丽堂皇的山庄平添了几分鬼气。 “咯吱”一声,沉木的门扉被缓缓推开,清冷的月光照在来人苍白的脸上,和他背后乌黑的剑鞘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抱膝坐在棺材边的女童怔怔地循声抬头,不知是被忽然闯入这个黑暗空间的明亮月光还是别的什么刺激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个人哭了太久,腿软地都不能支撑她站起来逃跑,只能一边尖叫着一边试图往后挪。 捂住眼睛的小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按住,然后被拿了下来,刚才冰冷孤傲的少年此刻显得无奈而哀伤,取出随身的手帕一点点擦去巴掌大的小脸上糊住的眼泪鼻涕。 哭声渐渐止住,女童水润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良久,怯怯地伸手搭在少年厚实的肩膀上,被揽到少年温暖的怀中后,她点大的拳头完全没有章法地捶打在少年的胸前,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害怕和痛苦都宣泄出来一样,死命把脸埋在少年的胸口,抽抽搭搭地控诉,“爹和娘都不要灵儿了,姐姐也被人抱走了,只剩下灵儿一个人,所有人都不要灵儿了,灵儿,灵儿好害怕,哇……” “乖,灵儿不哭,灵儿还有哥哥,哥哥在这里,乖,灵儿不怕,灵儿不是一个人。”笨拙地拍着女童因为抽泣而耸动的脊背,慢慢地给她顺气,苦笑着看了一眼已经彻底被液体浸渍的前襟,少年按捺着心中的悲痛安抚自己第一次见面的妹妹,别扭而温柔。 哭累了的女童沉沉睡去,少年撩起前襟,跪在神案前,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看向刚才还在大哭大闹的女童,心底忽然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一路从白云城赶到凌风山庄,只来得及拜祭姨母的灵位,却意外地在灵堂见到了素未谋面的妹妹,如果不是衣角挂着的玉牌显示了她的身份,叶孤鸿差点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野孩子。 父母早逝,姨母和姑姑是他最亲近的长辈,而因为四岁就被送到武当的缘故,常常会上山看他的姨母更是比不苟言笑的姑姑亲近了几分,虽然姨母更多的时间是和她的表哥也就是自己的师父在一起,但是叶孤鸿总是固执地认为,会带来朴实的小玩具和山下各种各样零食的姨母肯定是专门来看自己的,山中的生活平淡而孤寂,优雅温柔的姨母对他来说几乎就是母亲的存在。 剑法初有所成,被师父允许下山回海外看望亲人,白云城孤悬海外,姨母成婚的消息传到飞仙岛时,叶孤鸿不是不诧异的,原本和师父亲厚的姨母,最后选择的人却是刚刚名动江湖的师兄。然而得知是师父保媒,而且不到一年,姨母就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也只是单纯地祝福姨母和师兄纵然辈份错乱却依旧看起来和睦甜美的婚姻,直到他接到了两人双双殒命的消息。 灵动温柔的眼睛被剜出,纤白柔软的素手被砍下,风姿绰约的姨母被她疯狂的丈夫分成了整整九十三块,而凶手也已经撞死在假山上,血肉模糊,姨母的两个女儿被师父宣布要收为义女,派人送去别处抚养,但是……为什么他的妹妹却会一个人在灵堂里? 叶孤鸿抱着安然入睡的妹妹走出灵堂,丛生的花木失去了侍弄它们的工匠,显得纷乱而斑驳,一个落拓不羁的道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静静地站在杂草间看着他,沉声道,“把她给我,她应该和她的姐姐住在一起。” 下意识把怀中的小人儿抱得更紧了些,叶孤鸿皱眉道,“为什么雪儿已经走了,灵儿却一个人在这里。” “下人惫懒,所以我亲自来接她,把她给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木道人加重了语气。 “灵儿受了惊吓,刚刚睡去,我不想吵醒她。雪儿在哪里,我会自己送灵儿过去。”轻巧地躲过难得沉下脸斥责自己的师尊,叶孤鸿温柔地拍着叶灵的脊背,平淡的语气中透着丝丝的不信任。 “你真的想知道雪儿在哪里?”挑了挑眉,木道人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子,嘴角噙着一丝玩味。 敏感地捕捉到木道人话里有话,叶孤鸿犹豫地低下头,直觉告诉他,如果答应下来,他会知道一些所谓的隐秘,一些他一直在回避的东西,而如果不答应,他会在失去姨母之后,连自己刚刚见面的妹妹在哪里都失去知道的权力。 怀中的女童睡得很香,原本的惊恐已经化为对亲人的依赖和信任。第一次,叶孤鸿被摆在了一个守护者而不是一个被守护者的位置上,而沉浸在梦中的女童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交到了他这个哥哥手上。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看着妹妹天真的睡颜,少年忽然理解了兄长的执着,犹疑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起来。 用拇指擦去了女童嘴角的涎水,叶孤鸿看向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师父,认真道,“长兄如父,姨母走了,我自然会担起兄长的责任,照顾好妹妹。” “那么,有些东西你也是时候知道了。随我来。”短促地笑了一声,木道人转身袍袖挥动,带着叶孤鸿没入了黑暗之中。 那一年,意气风发的少年沉默了一段时间,忽然变得沉稳了许多,过往的骄纵和锋芒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融化得无影无踪,而“武当小白龙”的声名也在武林中渐显,如一颗明星冉冉升起。 52、小楼 鲜花满楼。 马车停在小楼下时,正是黄昏。或浓或淡的花香在和煦的晚风中浮沉,花满楼正在侍弄一株兰草,温暖的夕阳在他身上洒下淡淡的余晖,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轻柔,他的神情是那样的平和,让每一个路过的人看到他的时候都忍不住放轻了脚步,不愿去破坏那份宁静与安详。 有人跳下马车,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悄无声息地把花满楼身后的椅子搬起,然后在角落里放下,动作中带着一丝狡黠。微微一笑,花满楼转身倒了一杯茶,稳稳地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果然,他听到了陆小凤沮丧的叹息声。 “你就这么希望我坐空?”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两个人同时开口,花满楼的叹息里是掩不住的笑意,陆小凤的微笑中却带着些微的挫败。 “有时候你的确很笨,也很混蛋。”花满楼淡淡道。 “我以为你先会反驳我。”陆小凤闷闷不乐地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你从我们认识那年就开始问我为什么从来不会坐空,岂非是个笨蛋。”拿过茶杯,花满楼提起壶给陆小凤又斟了一杯,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不生气?”目睹了陆小凤试图让花满楼摔一跤未果的翩跹站在楼梯上以指抵唇,明亮的眼睛写满了好奇。 “我为什么要生气?”慢慢地又倒了两杯茶,往翩跹和墨七的方向推了推,花满楼的表情很平静。 “可是你们是朋友,他却总是想要骗你。”接话的是抱臂倚在花架边的墨七。上好的云雾茶被鲸吞牛饮,刚刚被戏弄的人却在给完全不懂茶的人一杯杯地倒,这样看似和谐的画面却让他有种破坏的冲动,原本不会说出口的尖锐话语一下子就忍不住冲口而出。 笑着摇了摇头,花满楼淡淡道,“这不是欺骗,只有朋友之间才会开这样的玩笑,何况,我并不需要别人把我当做一个瞎子,处处让着我,迁就我。” 也就是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么,墨七对这位花公子的好脾气和护短迅速有了深刻的认识,不禁撇了撇嘴。墨十一纵容他的偷懒,而他自己则是对翩跹一点办法都没有。既然如此,花满楼愿意纵容陆小凤的玩笑,愿意拿上好的茶叶给陆小凤当白水解渴,那也是花满楼自己的事情。 与其深究花满楼为什么会这么做,墨七宁愿在天黑之前把灯点上,天黑得越来越早,而此地的主人自己并不需要点灯,那么作为不请自来的客人还是不要期待正在双手交握的陆小凤和花满楼两人中间会有一个主动站起来点灯的好。 翩跹坐下抿了一口茶水,清亮黄绿的茶液中,似有簇簇茶花茵茵攒动,细细品味之下滋味醇厚,清香爽神,好奇道,“花公子独自住在小楼,却不知取的是何处的水,能得如此清冽的茶香?” “姑娘是懂茶之人,更兼性情爽利,心直口快,莫非,是神针山庄的薛姑娘?” 款款给翩跹还剩四分之一的茶水续杯,云雾茶原本不应待喝干再续水,翩跹只留下四分之一杯便轻轻放下,自然是知道云雾茶越是续杯越是醇香绵绵的道理,加之陆小凤前些日子正和薛冰打得火热,花满楼的猜测并非妄度。 “薛姑娘会在家中翘首以待一个她至今没有等到的人,不过那不是我的性子,花公子不妨再猜猜看?” 君子谦谦,温润如玉,如月之皎皎,却无月之孤远,如云之淡泊,却无云之无依无靠。手一抬,碧色的茶水如瀑泻下,腕一顿,水流戛然而止,只浅浅七分,无一滴溅出。小楼中的这个人,一举手,一投足,原本就是一幅平淡超然的泼墨山水。 噙着微笑,翩跹发现她可以理解陆小凤的举动了。一个不会出错的人,是神人,一个不会失态的人,是圣人。无论是圣人还是神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其实都不太像人。没有人会希望自己的朋友成为圣人,抑或神人,所以偶尔的玩笑,甚至是小小的捉弄和恶趣味,让他们显得不再那么超凡出尘,无疑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 陆小凤笑得很愉快,刻意压低的语调带着一丝神秘,还有几分自矜,“第一次听她说出来,连我也不敢相信,我都猜不到,你一定更是猜不到。” “既然你已经笃定我猜不到,我为何还要再猜?”花满楼不禁失笑。 陆小凤眼睛骨碌一转,激将法已然失效,那么也没必要再卖什么关子了,不管是惊吓还是惊喜,总是要有人分享才比较有趣。神秘兮兮地凑到花满楼耳边,陆小凤悄声道,“我悄悄告诉你啊,那可是西门吹雪的童养媳!” “陆公子请自重!小姐虽为庄主外出时带回抚养,并无血缘之亲,然则他们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岂容得他人说口。”陆小凤的声音的确已经压低了,但是在场的也不是平庸之辈,耳力自然远胜常人,听到陆小凤鬼鬼祟祟的粗俗描述,刚刚入座的墨七立刻炸毛跳了起来。 如果说陆小凤故作夸张的言辞的确让人有些意外,那么听完墨七忿忿不平的控诉后,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听起来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何况,原本就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花满楼起身取来一坛酒,拍开泥封,微笑道,“西门庄主痴心于剑,与姑娘萍水相逢,却能一见如故,这是喜事。” 陆小凤笑着接口,“既然是喜事,自然当浮一大白。我便先干为敬。”随即拎起刚刚放在桌上的酒坛,自顾自地咕咚咕咚往下灌,一口气喝掉半坛,方才用袖子擦了擦嘴,赞道,“好酒!” “自然是好酒。”复又起身的花满楼看似无奈,嘴角却挑着淡淡的笑意,侧头对翩跹道,“陆小凤他虽然不笨,得罪的人却远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还请姑娘多多担待。” 颇有同感地抿嘴微笑,翩跹愉快地接口,“是啊,因为有时候他说起话来,抢起东西来,简直就是一个大混蛋。”停了一会儿,又笑着补充说,“当我刚拿出的第二盘点心被陆公子一扫而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遇到这个人,连菩萨也没有法子的。”明明是很无奈的话,翩跹和花满楼却都笑得很愉快。只有真正的朋友才会对他的无赖或者小毛病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愿意包容他,甚至纵容他的一些举动,能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无疑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而做一个真正的朋友,自然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让客人看着酒却不能喝着实是一件扫兴的事,花满楼无疑不是这样的人,既然陆小凤已经一个人霸占了一坛酒,剩下的几人每个人面前便都多放了一坛,连乖乖坐着喝茶的翩跹也不例外,清淡的果酒带着特有的香气,酸甜清凉。 酒很香,很醇,陆小凤喝得很快,带着对陆小凤不满的墨七喝得也很快,不多时,酒坛就已经见了底。晃了一晃倒出最后几滴酒液,陆小凤皱眉把空坛扔在一边,熟门熟路地从花架底下摸出另一坛酒,刚要要拍开泥封,手却被翩跹轻轻按住,挑眉道,“陆公子既然是好酒之人,岂不知有酒不可无菜。越客上荆s,秋风忆把螯。重阳将近,何不持螯把酒,坐赏这鲜花满楼?” 愣了一下,陆小凤豪气冲天地拍了下桌子,“好,我这就去找酒菜,等我回来。”话音未落,人就已经窜出了小楼,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陆小凤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只要有他在的地方就不会有寂寞,但是,别的时候呢,只有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觉得寂寞吗?”在湖心投下一颗石子,翩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为什么会寂寞?这里有终岁不凋的鲜花,还有一把声音很好的古琴。一个人觉得寂寞,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意识到身边有多少美好的事物陪伴。何况朋友之间的心有灵犀,原本便是天涯比邻。” 暮色更浓了,风中传来芬芳的花香,酒菜的香气远远传来,随之而来的是陆小凤爽朗的笑声。 53、混蛋 沉沉的暮色像是被泼上了一碗墨汁,淋漓而下的印记中几盏明灯高悬,显得分外温馨。小楼内湘帘半卷,红烛高悬,刚刚温好的绍兴黄酒蒸腾着浓郁的醇香,令人未饮就先醺了三分,簪缨带甲的螃蟹螯封嫩玉,壳凸红脂,或清蒸或香辣横七竖八地躺在盘中,令人食指大动。 各人用水净了手,团团入座,陆小凤从怀中取出一只尚带体温的缠枝梅花银壶,给花满楼浅浅斟了半杯,笑道,“上次你说吃螃蟹的时候最喜饮瑞露酒,我特意去找人讨了一壶,今个儿可算给你带来了。” “我不过是提了一句,难为你还记得。只不过,这酒怕不是你讨来的吧。”端起杯子深深嗅了一下酒香,花满楼面向陆小凤,微微挑眉。瑞露是官酿,每年都有定额,世人多知其名,而得者多珍而重之,只用于宴饮贵客,鲜少会随意送人。 “可惜只得了这一壶。”陆小凤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手中动作却没停,指间一柄薄薄的小刀上下翻飞,卸下蟹足,划开一个小口,轻轻一挑一带,丝短纤细、味同干贝的大腿肉和丝长细、嫩美如银鱼的小腿肉就尽数落入银碟中。 一口气卸了二十四只蟹足,方才把花满楼面前的瓷碟换过来,锋利的刀片在指尖一转开始对付蟹身,一面不忘叮嘱道,“你不喜辛辣,我便特意让人做了清蒸的,只是螃蟹性寒易伤脾胃,姜丝却是少不得了。” 听着陆小凤像个老妈子似的忙前忙后,絮絮叨叨,着实是种新奇的体验,索性由着那人用照顾小孩子的方法给自己打下手,花满楼转向对着浑然一体的螃蟹不知如何下手的墨七,温和地道,“阁下久居北方,不熟悉江南饮食也在情理之中,蟹八件不过是物件,不必过于拘泥。” 话还未说完,半只掰开的蟹壳就递到了嘴边,下意识地抿了一口,便化开了满口的细腻绵软,只听得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嬉笑道,“他又不是八九岁的小孩子了,哪会吃个东西还要人手把手地教。何况,就算要人教,还有西门家的女公子呢。”换了只蟹壳,复又送到花满楼嘴边,哄道,“快,别等汁液流出,失了滋味。” 挥袖拂开陆小凤递到唇边的手,花满楼敛起笑意,却是有些薄怒,淡淡道,“这位公子初次食蟹不会用蟹八件便是无知,那你这样尽数包揽,又置我于何地?你这从来不为别人着想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说着,径自取了小圆锤拿过一只已经卸去蟹腿蟹螯的螃蟹“叮叮当当”敲打起来。 定定看了花满楼半晌,陆小凤叹了口气,“每次我觉得我这人还不错的时候,和你一比,就又变成一个大混蛋了。不过好像知道自己是混蛋,也就不算无可救药了。” 跟着花满楼一步步取用工具,将螃蟹开膛剖腹的翩跹舀了一勺蟹黄,淡淡说了一句,“知道自己是大混蛋,还让自己一直变得混蛋的混蛋,才是真正无可救药的混蛋。”施施然把蟹黄送入口中,开始小口抿酒。 “说得好像我就是这个比混蛋更无可救药的混蛋似的。”自己把被花满楼推回来的蟹壳里的蟹黄蟹膏尽数挖尽,陆小凤悻悻道。 “庄主闭关前重托于你,你却想要推卸责任,还不算无可救药?”墨七斜眼觑着陆小凤,冷哼道。 “喂,是你家小姐自己说跟着我不够安全,让我找地方把她安顿下来的吧!”陆小凤叫起了撞天屈。 “难道不是因为陆公子先拈花惹草,招惹是非,才使得小姐不得不出此下策?”墨七毫不犹豫地瞪着陆小凤顶了回去。 翩跹被两人吵得头疼,揉了揉太阳穴,屈指敲了敲桌子,无力道,“墨七住口,小凤凰你也是,有话慢慢说,吵什么,而且这儿的主人还没发话呢,你们争什么。”一时间,六只眼睛一起炯炯有神地看向了安然坐在一边的花满楼。 如果被三个人用炙热的眼神盯着,别人难免会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花满楼却仿佛一无所觉,用柔软的丝绢擦干净了手,淡淡道,“在让我说点什么之前,是不是应该有人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陆小凤抢先开口,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我去的时候西门吹雪正好准备闭关,让我替他带一段时间孩子,你也知道,西门吹雪很少麻烦别人,我不可能不答应,但是前段时间凌风山庄出了大事,我又不能不去看个究竟,想来想去,也只有把人托付给你了。” 摸了摸两撇小胡子,陆小凤瞥了一眼气鼓鼓的墨七,又悻悻地补了一句,“何况我又并不是一个行止端庄的君子,要是她真的把我混蛋的地方都学了去,谁知道我会不会因为教坏了西门家的女公子而被他追杀三千里啊。” 摊了摊手,陆小凤总结道,“所以,我就把人带来了。”点了点头,翩跹接道,“陆公子所言并无缺漏,小楼很好,能够借住在这里,是翩跹的荣幸,只是翩跹既无班昭之才德,亦无绿珠之解语,冒昧来此,恐花公子见弃,很是不安。” 花满楼的回答几乎完全没有考虑,“这里的门永远开着,从不拒远来客,只要姑娘不嫌满楼这里无趣就好。” “那便多谢花公子美意了。”翩跹眼睛一亮,轻快的语调带着不易察觉的释然。她要做的事情很多,而花满楼不像陆小凤对任何事情都充满了好奇。在他的身边,你不需要费尽心思解释自己的打算。而且花满楼并非一个寻根究底的人,只要你没有踩到他的底线,他比任何人都要包容,对于需要一个自如的环境安心破局的翩跹,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何况,想起只要跟在花满楼的身边,很多原本需要费心去找现在却会自己找上门的人,翩跹笑得更加愉悦了。 翩跹笑得很开心,花满楼却慢慢地皱起了眉,沉吟道,“我只知道叶凌风夫妻因故丧命,业已发丧,你却说要去看个究竟,莫不是知道了别的什么?” 提起正事,陆小凤也是一脸凝重,缓缓道,“我在路上遇到了金九龄,按照他的说法,沈三娘是被叶凌风分尸的,而叶凌风自己也疯了,还没等木道人清理门户,就自己撞死在了假山上。” “什么?”花满楼不禁动容,急急问道,“众人皆知叶凌风夫妻鹣鲽情深,成婚未久便得一女,为何会忽然反目?” 耸了耸肩,陆小凤淡淡道,“我也只是听金九龄所言,官府已经结案,他也不能透露太多,我只好自己去探个究竟了,何况听金九龄的口风,似乎和武当俗家首座弟子钟无骨也有所牵扯。” 默然半晌,花满楼微笑道,“你放心去查,这里有我在,自然能护得翩跹姑娘安全。” 陆小凤也笑了,“有你在,我能有什么不放心的?”相对一笑,两个人,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54、糕点 天刚蒙蒙亮,青灰色的云絮渐次被染上几丝金边,城中合芳斋分号斜飞的屋檐下却已经热闹起来。老陶推开咯吱咯吱的门板,立刻就皱起了眉,走过去踢了一脚蜷缩在柜台边的人,斥道,“你这惫懒东西,都几更天了,耽误了每日给花公子送去的糕点,仔细你的皮!” 揉了揉眼睛,陶芊芊伸了个懒腰,冷不防又被推了一下,踉跄了几步,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拾掇东西,一面小声嘟囔道,“花公子,花公子,人家花公子脾气那么好,要是知道这里有个人因为他醒来时要吃的糕点被逼得连觉都睡不好,肯定宁可多等一会儿也不会压榨我这可怜人的。” 话是这么说,陶芊芊的动作却并不含糊,仔仔细细地打扫干净柜台,把用来试吃的点心切成小块,放在丝绢上的小瓷碟中,等老陶走出来时,便又凑上去,用一双骨碌直转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和他手里刚刚包好的各色糕点,嬉皮笑脸地说,“师傅,您一大早就给花公子准备糕点一定很累吧,芊芊给您捶捶,好不好?” 胡子一抖,老陶警惕地瞪了一眼芊芊,挺了挺胸膛,肃然道,“人家花公子能看上我老陶的手艺是我的福气,又不像你小子,整天想着偷奸耍滑,别以为花公子好脾气不说,我就不知道那消失了的三片茯苓饼和两块梅花糕是进了谁的肚子!” “哎呀,师傅~人家昨天熬那么迟是给花公子准备谢礼,答谢花公子请我吃的点心来着,所以今早才会起不来的。师傅您就让我去嘛,去嘛。”不依不饶地跟在老陶身后拉着他的衣角,陶芊芊一脸期待。 被化身背后灵的陶芊芊紧紧挂在身后,左转在左边,右转在右边,老陶终于再次意识到,如果不让陶芊芊给花满楼去送糕点,今天的生意就不要做了。悻悻然看了一眼迅速收起一副刚偷到一只肥硕母鸡的狐狸般表情的陶芊芊,粗声粗气道,“呐,今天刚出炉的糕点,绿纸包着的是特意给你留的,红纸包着的是给花公子的。”犹疑了一会儿,老陶咬咬牙,又拿出一个纸包,很是别扭地道,“褐色的是给一位陆公子的。” 双手托腮撑在柜台上,陶芊芊好奇道,“陆公子?花公子不是一个人住吗?还有,都专门给他准备糕点了,怎么师傅你说这三个字的时候那么咬牙切齿啊。” 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老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忿忿道,“不然呢!去年我可是给气死了,这十里八街的,谁不知道除了每天给花公子送去的那一份,我老陶每天只做一百例糕点,那位陆公子倒好,半年不来,一来就把我给花公子准备的糕点全吃光了,花公子也由着他。哼,这回听挽风阁的掌柜说陆公子来了,我老陶专门给他备一份,他总不会再好意思抢花公子的了吧。” 陆公子的确不会抢糕点了,但却不是因为陶老板想的缘故。事实上,按照陶老板的办法,再多包十份也没有用,之所以不会再抢糕点,是因为陆小凤已经走了。翩跹的事情交代完了,他又急着查案,尽管在花满楼的挽留下多住了一夜,但是次日一大早,还是一个人悄悄上路了。 “所以,陶姑娘这多了一份的点心,恰好是给我家小姐备上了。”摸着下巴打量着还做男装打扮的陶芊芊,墨七伸手道。 “才不是呢,我家掌柜的说了是给陆少爷的,陆少爷不在,那自然应该给花公子,花公子自己吃不完这么多,所以肯定会赏给我,你家小姐想要,自己排队买去啊,哼!”斜眼看着堵在台阶上的人,陶芊芊气鼓鼓地背过了手。 “喔?陶姑娘这话可就说岔了,我家小姐和陆公子一样是花公子的座上宾,你不过一个小厮,也好从贵客的份例里夺食?要是被你家掌柜知道,啧啧。”脚步虚踏,墨七轻轻巧巧地拿过被陶芊芊藏在身后的糕点,悠然道。 “你,你欺负人!明明就应该是我的!”眼看着好不容易可以多吃一份的点心就要长着翅膀飞走,陶芊芊急得眼圈都红了。 “好了,不过是些许点心,给她便是了,墨七你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呢,没得让花公子看了万梅山庄的笑话。”从二楼窗口探出头,翩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也是小孩子,指不定还没我大呢,装什么老成。”一甩头,陶芊芊梗着脖子道。 “嗯,对,我也是小孩子,所以一起来吃点心好不好。”翩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眯眯地挥手招呼陶芊芊上来。 “谁要跟你一起吃点心啊!掌柜的还等我回去呢,不然会耽误了生意的,不过呢,你这样的小丫头是肯定不会懂我在说什么的,自己一边玩儿去吧。”自矜地抬起小下巴,陶芊芊很是趾高气扬。 翩跹的笑意越发深了,慢步踱下楼来,从墨七手中拿过包着糕点的纸包,指指上面印的合芳斋的图样,笑吟吟地问墨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家糕饼店似乎是庄里的产业吧。” “啊?”墨七愣了一下,开始迅速地回忆临走前前墨十一交待的各地产业和分号,用力点了点头,以崇拜的眼神看着翩跹道,“没错,小姐的记性真好,还有那个掌柜,叫陶……陶什么来着,十一说需要的时候可以去他那里支银子的。” “你说谎!你们一定是在说谎。”看着两个抢了自己点心的坏蛋一唱一和,自己刚才的显摆立刻成了别人的笑柄,当着背后东家的面说对方不通事务,如果是真的,连师傅也保不住自己了。陶芊芊在铺子里做事虽然辛苦,但是总比被陶掌柜捡回来前流落街头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想到面前这俩恶人可能会做的种种事情,还有受冻挨饿的那段日子,才及豆蔻之年的小姑娘‘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呃。”墨七最是见不得小女娃哭闹了,尤其自己还是罪魁祸首,立刻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拿帕子去擦陶芊芊的眼泪,却被倔强的小姑娘劈手打掉了帕子,只得半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翩跹,期待小姐能有个主意。 “还想做姐姐呢,哭包子可做不来姐姐,本来还想跟掌柜的说一声放你半天假呢,现在看来,真正连做我的妹妹都不如。”轻笑一声,翩跹转身就要走。 “谁要做你妹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陶芊芊怒视施施然要走上楼的翩跹,被风一吹,忽然反应了过来,“喂,你等等,你之前说什么来着,你不是要找师傅把我辞了,喂,你站住,你说话啊。” 气喘吁吁地追上翩跹,对上那双狡黠的眼睛,陶芊芊顾不得许多,揪住翩跹的衣襟就急忙忙道,“你要是发誓不跟掌柜的说我坏话,我就叫你姐姐。拉钩上吊,不许反悔啊。” “反悔?我现在倒是想反悔了呢。”慢条斯理地拨开衣服上那只手,翩跹似笑非笑地看着陶芊芊,暗里却已笑得肚子都疼了。 “不行不行,你不能说话不算话,答应我了的半天假还有点心,一条都不能少。”发现翩跹没有恶意,陶芊芊索性开始耍赖卖乖了。 “嗯,一样都会不少,我可是做人家姐姐的,才不会说话不算话呢。”估摸着再逗就要炸毛了,翩跹见好就收,让墨七去跟陶掌柜告个假,带着陶芊芊就上了楼。这楼下又哭又闹的,无端给安坐楼上煮茶的花公子演了场戏,索性把人带上去,谁也别想落下了。 何况,这小楼平日里的确过于寂寥了些,这位陶姑娘一副风风火火、精灵古怪的性子,恰好又就住在附近,现下里混熟了脸,等自己走了,没事儿来陪陪花满楼也是好的。 55、听雪 果不其然,楼下闹得是沸反盈天,楼上的花公子悠闲地采完花瓣上晶莹的晨露正在泡茶,茶可以清心,可以悟道,而懂茶之人泡茶时的动作本身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焚香固然有在泡茶前去除妄念之功,然烟火之香又如何能及花香之天然。煮沸的开水在瓷壶中缓缓平静下来,氤氲的水汽中,花满楼平静淡然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群芳簇拥间,全无红尘烟火之气,飘然若仙。 陶芊芊愣了一下,旋即从眼前悠然闲适的氛围中恢复过来,挣脱了翩跹的手,扁着嘴,眼睫上还带着涟涟的泪珠,一头就要往花满楼身上栽下去。被花满楼一托一带,稳稳坐下,恰好穿破了重重的雾气目睹了那迅疾优雅的凤凰三点头,碧色的茶水从高处如瀑泻下,手腕微颤间瓷壶三起三落,湍急的水流涓滴不洒,精致的瓷杯中浅浅七分,不见一丝波澜。 “陶姑娘一路辛苦,先润润喉。”花满楼给放好的瓷杯一一注好水,微微笑道。 陶芊芊刚缓过气准备开始告状,就被递到面前的一杯清茶先吸引了注意力,刚刚被吓哭过,又累嗓子又干,此时送到面前带着淡淡清香的茶水实在是太贴心了!抱着杯子小口小口啜饮着茶水,陶芊芊湿漉漉的双眼殷殷看着花满楼,就差在身后加一条使劲摇摆的尾巴了。 瓷杯并不大,很快茶水就见了底,陶芊芊失望地扁了扁嘴,冷不丁一双白生生的小手捧着的瓷杯闯入了视线,抬眸望去,手的主人正是笑吟吟的翩跹。小巧的鼻子立刻皱了起来,想要去接,又有些莫名的不甘,脸上写满了别扭和挣扎。 对着手中的瓷杯努了努嘴,翩跹挑眉道,“怎么,现在不渴了?那我可自己喝了。”作势便要收回手。 示威似地哼了一声,站起身劈手夺过翩跹手中的杯子,陶芊芊一仰脖子就尽数灌了下去,得意洋洋地把喝空的瓷杯倒着拎在手中,眉梢高高挑起,俯视的姿态如同一只高傲的天鹅。 “噗。”翩跹掌不住笑出了声,惹得陶芊芊立刻瞪视过来,杏仁似的大眼睛又是疑惑又是羞怒,完全不知道翩跹在笑些什么。一边摆手一边捂着嘴笑,翩跹踮起脚尖想要摸摸陶芊芊的头,反而让对方倒退几步,更加炸毛了。 跺了跺脚,陶芊芊转身委屈地看向抿唇微笑的花满楼,羞恼道,“明明是她三番五次嘲笑我,花公子你不帮我也罢了,怎么连你都在笑我,有什么可笑的。” “非是满楼嘲笑姑娘,只是陶姑娘一派天真,娇憨可爱,见者欣喜,闻者开怀,故而发笑。” 闻言,陶芊芊半信半疑地看向已经板起脸摆出一副我很正直表情的翩跹,眨了眨眼睛,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迟疑道,“真的?” “真的,比阳春白雪糕还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翩跹剥开油纸,垒霜堆雪的细点洁白如玉,拈在指尖巍巍颤颤,也不见有碎屑落下,陶芊芊一口叼过,嘴微微一抿,刚才还凝而不散的糕点在温暖的口腔中迅速融化,味道极淡,却有一种清凉舒爽之感。 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糕点,陶芊芊瞪大了眼睛,拿过纸包就开始往嘴里倒,,即便是入口即化的糕点也经不住她吃得这么急,眨眼间就呛咳起来,一连灌了几杯茶水都止不住,不一会儿脸色竟是有些青白了。 皱了皱眉,花满楼提掌在她后背拍了数下,黏在一起的几块糕点从陶芊芊口中激飞而出,被眼疾手快的翩跹用喝空的瓷杯巧巧接住反手倒扣在杯盖上,饶是如此,喘过气来的陶芊芊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带着听说少主人驾临,如临大敌地关了店门,一路哼哧哼哧跑过来的陶掌柜回来,墨七托着下巴,左看看脸颊飞红一看就是又被自家小姐欺负了的陶芊芊,右看看自家忍着笑的恶趣味小姐,忍不住心中一动,要是自家沉静慧黠的小姐也像陶姑娘一样天真可爱容易逗弄,那该多好啊。 给坐在一边的花满楼行了个半礼,陶掌柜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翩跹面前,重重地磕下头去,激动道,“都怪姓萧的混蛋隐瞒消息,不然陶安也不会拖到现在才拜见小姐。” 皱了皱眉,翩跹抬手示意陶掌柜起身。不是不体谅陶掌柜的一片忠心,然而陶芊芊的纯真,陶芊芊的率直,都是她不曾拥有,也不可能再拥有的,所以看见陶芊芊的第一眼,翩跹就喜欢上了这个姑娘,不管是逗弄还是姐妹相称,都在努力拉近两个人的距离,然而陶掌柜这一跪,明显就把她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拉了开来。 果不其然,翩跹刚把坐立不安的陶芊芊按回到椅子上,就见陶掌柜麻利地起身要拉陶芊芊也给自己行礼。摆了摆手,翩跹淡淡道,“陶掌柜多礼了,我和陶姑娘一见如故,不知道陶掌柜可否能割爱?” 闻言陶掌柜立刻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小心翼翼道,“芊芊这丫头虽然长得还不错,为人也不坏,可是性子委实跳脱了些,也不知礼数,否则陶安也不会一直把她拘在这个小地方,若是小姐缺人服侍,不妨让萧忆那厮送几个调.教好的侍女过来。” “萧忆?就是那个挽风阁的幕后老板萧忆,你们不和?我没记错的话,挽风阁不过是兼营酒楼客栈,又何来调.教好的侍女。”偏着头,翩跹微微蹙眉。一地之内有不止一处产业并不出奇,但若其中有不和,甚至互相隐瞒情报,那便是隐患深重的大事了。 “这,那些腌h事情,陶安实在是不能对小姐开口啊,否则就算不被庄主处置,污了小姐的耳朵,陶安自己也要在这里撞死啊。”搓着双手,陶掌柜一脸为难之色。 “挽风阁的后苑是城中有名的销金窟,偎寒公子一年只在挽风阁大雪之日的听雪宴上露面一次,得其青眼者,便可入幕一叙,除风流才子,豪商巨贾外,甚至一地父母官,多以能得听雪宴请帖为身份象征,传言此人便是挽风阁真正的主人,只是满楼却是第一次听说挽风阁的掌柜另有其人。”自陶掌柜进门就没有出声一直静静听着几人交谈的花满楼忽然接口。 “花公子知道得倒是清楚,难道也曾会过那位偎寒公子?”轻笑一声,翩跹语中微含促狭。 “不过是几年前曾与友人前往罢了,闻其曲可见其志,偎寒公子人如其名,一曲梅花落清幽中不失傲骨。”不知想到了什么,花满楼唇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悠然道,“可惜,有人不解其中况味,一曲未终,就只顾着喝酒吃菜,气恼了人家,连带着我,也被人赶出来了。” “真正是个妙人儿,萧掌柜能招揽到此人,想必亦是费了不少功夫。”笛曲能得花满楼青眼,必定当真是精妙绝伦,遥想间,翩跹不禁悠然神往。 “什么妙人儿。”看了一眼花满楼,陶掌柜硬生生地把下半句“不过是个卖笑的倌儿”咽了下去,闷闷道,“萧忆不过是挟恩罢了,帮了人家点大的忙儿,人家每年给他个面子回来一趟而已,我老陶同样救了芊芊回来,可不会把人推进那火坑,将来芊芊有了更好的去处,也不会年年岁岁非要把人拘回来卖命。” “哦?陶掌柜这又是何说?”细眉轻挑,翩跹愈发有了一探究竟的兴致。 56、萧忆 看了一眼垂手站在一边的陶芊芊,陶掌柜心中有些不忍,后悔不应该提她的伤心事。当年他把芊芊带回来的时候,小小的人儿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只披了一件破旧的麻衣,赤足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瑟瑟发抖,许是闻到了点心的香气,挣扎着从避风的角落里出来,还没走到合芳斋门口,就晕了过去。 陶掌柜于心不忍,给她灌了口烧酒把人救醒,顺便让老伴儿给她洗了洗沾满灰尘的小脸,原本打算给点吃的就打发她走,禁不住这孩子一口一个爷爷奶奶叫得甜,人又生得可爱,且和夫妻俩年轻时走丢的女儿容貌也有几分相似,更重要的是拗不过老伴儿,他终于把人捡了回来,给这个只记得自己小名叫芊芊的女孩子冠上了自己的姓,留她在店里帮工。 初时那几年,陶芊芊经常做噩梦,不过倒也不惊动人,偶然一次陶掌柜起夜看到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眼泪涌泉也似无声无息滑落,才知道为什么每天她都会早早起身,暗叹到底是差点冻死的孩子,怯怯地生怕犯了规矩被赶出去,此后不免对她多了些怜惜之意。时至今日,陶掌柜对陶芊芊虽然算不上视若己出,但也颇有几分疼爱,供着她吃饱穿暖,不然也不会纵得她敢于偷奸耍滑,撒娇卖痴了。 看了看眼圈泛红的陶芊芊,再看看一脸纠结的陶掌柜,还有眉心微皱带着不赞同神色的花满楼,翩跹叹了口气,不再深究芊芊的身世,反正她总有办法从这小姑娘口中问出来,转移了话题,“午时将至,既然萧老板不来,不如我来做东,请陶掌柜和花公子移步挽风阁,见识见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萧老板如何?” 听陶掌柜的口风,萧忆应该是这一带主管情报总领万梅山庄事务的负责人。若论收集情报的场所,没有比青楼和酒楼更好的了,而青楼经营着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且有一个经营得当的幕后老板,又怎会少得了滚滚而来的财源。 把持着一地权力的萧忆不可能没有得到自己到达这里的消息,而既不把这消息传出,又安居府中,要么是没把自己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小姐放在眼里,要么是意存试探,无论如何都有必要走上这一遭。何况翩跹也很好奇,陶掌柜口中萧忆和偎寒公子的似疏似密的关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婢来禀报陶掌柜到访的时候,萧忆正歪在洒满花瓣的浴池里让人揉肩。略略发白的水面雾气蒸腾,仿佛给池边的身影蒙上了薄纱,带着花香的温泉水温热得恰到好处,滑若凝脂的玉手力度适中地按在经络上,浑身舒服得似要融化。 五步之外的小婢等候半晌未得吩咐,怯生生地微微抬头想要看个究竟,冷不防被跪坐池边的琴鸾一眼扫过,那眼波本是极为柔媚的,仿佛春日里最缠绵的一湾碧水,然而凝在小婢身上时,却像是被塞外的寒风冻住,凌厉如冰锥直刺入肺腑,吓得小婢慌忙敛容垂首,生怕为一时的好奇丢了性命。 琴鸾的目光重新落回萧忆身上时,冷意瞬间化去,带着三分钦慕,两分含羞,五分柔情,手上动作不停,一边轻声道,“主子若不想见那些人,鸾儿让人打发了也就是了。” 轻笑一声,慵然靠在池壁上的身躯忽然立起,惊起片片水花,萧忆手一挥,一块柔软的绢巾包裹住全身,踏上池边绵软的丝毯,琴鸾立刻起身跟上,挥退一众伺候的侍人,接过绢巾为萧忆擦拭身体。 用牛角梳轻轻梳理着萧忆已经檫干的乌发,琴鸾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真的要去见那个不明来路的小姐?” 妆镜中清晰映出身后佳人秀眉微颦,萧忆伸臂揽过琴鸾,激起一声惊呼,纤长细指缓缓抚平那叠蹙的眉,低低笑道,“怎么?鸾儿这是在担心别人看上你家主子不成?” 推了一下揽在身前的手臂,琴鸾想要站起身,却被用手一拥,又跌坐回了那人怀中,不禁羞恼道,“主子快别不正经了,”贝齿轻咬,迟疑道,“即便要见,主子可要换装?” “不,来的人中有花家的七童,旁人眼中的迷离扑朔断然瞒不过他的耳朵,与其给人一个揭穿的机会,倒不如干脆大方一点。” 手中的牛角梳“啪嗒”一声落地,琴鸾失声道,“主子真的要换回女装?” 萧忆旋身从琴鸾头上摘过珠钗,自顾自往头上一比,似笑非笑道,“怎么,你跟了我三年,至少也见过我三次女装,值得这么大惊小怪么。” “可是,那是……”抿了抿唇,琴鸾欲言又止。 “因为那是云偎寒?”萧忆转身拍了拍琴鸾的削肩,见养了这些年的花魁娘子只知道愣愣地点头,还没回过神来,干脆自己动手松松挽起发髻,插上珠钗,换好衣裙,也不施用脂粉,临镜自顾,镜中女子虽然称不上倾国绝色,但慵懒间自有一股风情流动。 满意地点了点头,萧忆伸手挑起琴鸾的下巴,调笑道,“小蹄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想把我嫁出去,我和他不过是个交易,没有一年一次听雪宴的噱头,挽风阁还是日进斗金的挽风阁,若是背后没了万梅山庄的支撑,你说那群饿狼把挽风阁给吞了要花多久?” “可是主子不是早就接到消息了吗?既是如此,为何要拖到现在才见,却又要坦诚相见?”揽裙快步追上已经走到门口的萧忆,琴鸾急急问道。 意味不明地轻笑,萧忆随手拈起桌上瓶中一朵秋海棠慢慢在手心碾碎,淡然道,“毕竟是个小姑娘家,若是我巴巴地送上门供其驱使,只会被她看低三分。若是她没这个心思,找不到我头上,自是最好不过。若是她有本事找上门,自然知道其中分寸,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 广袖一拂走出门去,正午明媚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颇有几分刺目,仰起头眯眼看去,依稀几朵流云飘过湛蓝的天空,萧忆喃喃自语,“还真是个好天气啊。” 毕竟有生意需要打理,掌柜不在很多事情普通伙计都没办法应付,把翩跹三人带到挽风阁暗门,交付给萧忆居所的侍女,陶掌柜就带着芊芊回了合芳斋,而接待的侍女只是给三人送上了茶水和点心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眼看着日头从东边逐渐移到正空中,墨七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瞥了一眼安然坐在院中细听鸟语轻嗅花香意态悠然的花满楼,墨七戳了一下闭目养神的翩跹,悄声道,“小姐,是那个萧忆架子太大了,还是那些个侍女惫懒干脆就忘了去禀报了啊,要不我潜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墨七的眉毛很浓,眼睛也很大,认真说话的时候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像一只蹲在主人面前的獒犬。忍不住踮起脚尖揉揉了墨七的碎发,翩跹轻声道,“不过是略等一会儿罢了,如果是我,忽然空降一个从来没有出面过的小姑娘要接手好不容易到手的产业情报链,身边还没带几个人,我可不会只是单单把人晾着。” “小姐是说他们可能心怀不轨?!”略想了一下翩跹话中隐晦表达的意思,墨七按住腰间的机关跳了起来,把翩跹护在身后,警惕地看向四周,生怕哪里忽然冒出几个刺客。 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额角,翩跹权当没看懂花满楼唇角淡淡的笑意,把墨七按回座位上,想要安抚又不知从何说起。若是从头分说,还要细讲为何萧忆不愿接到消息就来找自己,而被找上门后又刻意拖延,却完全不会有对自己下手的打算。有些事情,懂的人不需要解释,而需要解释的人即便你怎样解释也还是弄不清其中究竟,墨七无疑是后一种。 幸好很快就有人替翩跹解了围,院门口忽然传来两声轻笑,一个声音清悦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循声看去,温婉佳人怀中抱着一具琴匣,月白色的半臂外面只罩了一层薄薄的轻容纱,隐约可以看见雪白的藕臂,在深色的木质映衬下分外诱人,然而所有人的注意力却都不约而同地被另一个声音所吸引了。 57、主客 冰为肌肤玉作骨,山凝黛眉花点唇,那声音略带低沉,有着男子的磁性却又不失女子的婉转,若非斜斜插在发间的珠钗,只听其声音,多半会以为那是哪个刚刚从春宵中醒来的风流公子。那人只是随意倚在院门边,凤仙花汁延着修剪得宜的指甲漫漫浸染,悠然展开一个淡淡的笑容,便把满院芬芳生生比了下去。 如果说一身白衣在西门吹雪身上是亘古的冷傲,在她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倜傥风流,于极素间见得极艳,虽然远非倾国绝色,然而顾盼间自蕴风情,令人见之难忘。这也还罢了,可她最吸引人的却不是其妩媚艳色,而是那无时不在的慵漫懒散。萧忆分花拂柳走到墨七面前,袖中滑出一柄水摩骨玉折扇,轻轻挑起对方的下颌,语带调笑,“怎么,这位小哥是怕萧某把你家小姐吃了不成?既然如此,不若拿你自己来抵如何?” 受惊般地打掉了有意无意间划过颈脉的折扇,墨七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厉声道,“你一个姑娘家,怎可如此不知检点!” 萧忆面上也不见恼色,广袖一拂重新遮住了双手,转身负手径直走入正堂,身后的琴鸾碎步跟上,翩跹掩嘴轻笑,也跟着两人走了进去。 厚重的门被紧紧拴上,宽大的屋内正中悬着陆探微的《竹林七贤图》,同为画家四祖,尽管有“穷理尽性,事绝言象。包前孕后,古今独立,非复激扬所能称赞。但价重之极乎上,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的美名,陆探微却并不像顾恺之、张僧繇等人为众人所熟知,画中八士形象清瘦、削肩细腰、宽衣博带,看得墨七心中直嘀咕萧忆挂着这画是否纯为垂涎画中肌体清癯的男人。 挑眉看向无意间已经说出声来的墨七,萧忆低低一笑,“既然觉得萧某喜好的是如玉山之将崩的男子,这位墨少爷既无沈郎腰纤,亦无卫郎如玉,又何必对萧某避如蛇蝎。” “避如蛇蝎者,非为之畏惧,厌恶者亦然。墨七跟随庄主日久,多为其高洁所感,今日忽然见到萧夫人如此妖娆,有些不适也是情理中事。”萧忆讥讽墨七根本没有被她调戏的资本却又自作多情,翩跹便以萧忆举止轻薄相应,言其为人所避不过是君子洁身自好罢了。 “真正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只不过,几位既然清高自许,又自降身价来我这小小的挽风阁作甚?”纤长的手指把玩着折扇,萧忆斜斜倚在椅背上,漫不经心道。 “如果不来,又怎么会知道萧夫人已经不屑万梅山庄扶持之力,想要自立门户了呢?”茶盖轻轻划过杯沿,发出清脆的细响,翩跹语气依旧淡淡,说出的话却是石破天惊。 “哦?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连萧某自己都不知道,别是哪里道听途书来的小道消息,拿到台面上来说,也不怕寒了人心呐。”展扇遮唇,萧亿佯作惊愕。 “萧夫人先是避而不见,其后把我们晾在这里许久不见人影,刚一现身就调戏庄中墨卫,全无恭敬之礼,难道是迎接主家的态度么!” 净手焚香,琴鸾揽裙跪坐在一边的几案前调弦,“铮铮”几声,未成曲调先有欢欣之象,朱唇含笑,素手轻拨,却是一曲《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琴声合着歌韵缓缓流淌,正是周礼中迎接宾客之曲。 和拍轻叩扶手,萧忆笑而不语,翩跹脸色愈沉,鹿鸣此曲虽为迎宾正礼,然而在此时奏出,却隐隐有示威之意,无论翩跹摆出何等架势,萧忆不过是以客礼相待,想要仅凭小姐的身份从其手中夺出丝毫利益,难比登天。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毕竟身量未足,难以服人,翩跹干脆拉过墨七,示意他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墨七听罢,不觉睁大了眼睛,悄声道,“小姐确定十一那个死古板会对这软硬不吃的女人有用。” “总比你刚见面就被人弄了个大红脸好。”隐蔽地翻了个白眼,翩跹偷眼看向一边安然听琴的花满楼,微微有些羞赧,拉着花满楼来原本就是为了怕萧忆这厮占着天时地利过于自矜,不过看来萧忆并不打算让翩跹得逞。 轻咳两声,墨七一脸严肃地取出自己的腰牌置于桌上,沉声道,“庄主直属墨卫墨七奉命随侍小姐身侧,过往墨十一所属所辖悉数归其调度,萧夫人如有异议,不妨向总管和十一确认小姐和我的身份,快马连换往返不过数日,我和小姐会在小楼静待萧夫人的音讯。”最后一句腔调拖长,隐含深意,“希望到时候萧夫人不会让我们失望。” “哟,小哥摆出这副官架子,是要吓唬人?”萧忆可以不把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姐放在心上,但是墨卫在权限上,因为有为西门吹雪出行打点一切的职责,故而在与地方接洽后确实可以调动人手,搜集情报,关键时刻也可以替西门吹雪吩咐事务,否则剑神又如何能心无旁骛,足不染尘?没有再试图自己出头,而是动用身边的墨卫,这小姑娘倒有些意思。 “萧夫人难道是容易被吓到的人?”墨七一脸正气,心底却在偷偷抹汗,翩跹让他模仿墨十一平日里的说话处事,表面上看起来很是一回事,心中却一直发虚,万一别人也看出十一其实很好欺负的本质岂不是亏大了。 “还没出阁呢,就被你们一口一个夫人叫老了,现在的男人当真没有眼色。”指桑骂槐,萧忆存心挑拨墨七和翩跹的关系,只是墨七一则理解不了如此深层的含义,二则萝莉控对萝莉的无条件顺从是不需要理由也难以违抗的天性,萧忆这俏媚眼也只能做给瞎子看了。 “萧夫人玲珑八面,游刃有余,若是当真以小娘子抑或姑娘相称,才是淹没了夫人的风姿绰约罢。”半晌未言的花满楼忽然淡淡开口,好似春日和风拂过,悄然化开了堂中的戾气,原本或坐姿前倾或站得笔直的众人肢体也随之舒缓下来,或靠回椅背,或重新入座,而陪侍在侧的琴鸾亦是指下移宫换羽,应景地奏起一曲《阳春》。 阳春为曲,取万物知春,和风淡荡之意,“人际斯时,或借童冠,或抱瑶琴,或张油幕,或驾兰桨,虽所乐不一,其与物同春之趣则均耳”,细听此曲,心旷神怡若把酒凌风,风疾而不利,鼓袍袖之间,飘飘然若飞仙矣。 “不愧是江南花家的公子,着实会说话。”好像才看见坐在一边的花满楼,萧忆柔柔一笑。 “满楼虽不涉及家中生意,兄长交游之人也多有听闻,萧夫人大隐于市,今日得见,是满楼之幸。”微笑颔首,花满楼缓缓道。 “花公子今日来此,莫不是还记恨当年被人怒而逐客之事?”萧忆句末语调略略上扬,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 “当日焚琴煮鹤之举本非所愿,做了那不解其中况味的牛,还要抱怨乐者,萧夫人未免太过看轻在下和在下的朋友了。”眉峰攒聚,花满楼微微怫然。 “那么些许家事,倒也劳不得花家七公子烦心,萧某和这位,”萧忆有意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墨七,续道,“这位墨公子自会关起门来好好商量,眼下日头渐渐偏西了,娇嫩的花朵缺了主人的精心照料,若是蔫了可怎生是好。” 58、冬至 “满楼受人之托,翩跹姑娘行事不便之处当多多照拂,萧夫人先以琴声为媒,行主宾之礼,现今却以家事为由逐人,言语翻覆,怕是难以让满楼信服。”萧忆咄咄逼人之下,花满楼的语调却依然云淡风轻,彬彬有礼。 凝视着这个看似温和好脾气的男子,萧忆有些惊讶,时人多道花家七童温文有礼,是真正的君子,本以为可欺之以方,今日一见,方知君子矜而不争,即之虽温,其言也厉,倒是比想象的难对付了许多,原本想要旁敲侧击先让花满楼离开,然后利用翩跹年纪尚幼,墨七初出茅庐制肘二人的计划显然是行不通了。 叹了口气,萧忆揉了揉眉心,有些意兴阑珊,毕竟要给江南花家几分面子,花满楼既然当面表明了要护住翩跹,再强行驱人就有些过火了,而翩跹和墨七咬死了墨卫的权限,甚至搬出了万梅山庄让自己去派人核实,呵,简直是个笑话,这种对空降的小姐少爷们明捧暗摔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是如果闹到门面上,甚至惊动了平素不管琐事的西门吹雪,不好受的绝对是萧忆本人。 为今之计,既然没办法从一开始就把这位千金小姐拒之门外,那么,也只有希望她知道点儿分寸,尽量不让她闹出什么麻烦事了,否则头顶上多了一个不懂实情,只知道自作聪明胡搅蛮缠的大小姐,再圆滑的手腕也不够给这些个姑奶奶们善后的。 紧锁的眉心被柔软的纤手抚平,不知何时,琴鸾已经起身站在萧忆身后,秋水明眸中满是担忧。用力握了一下琴鸾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萧忆收起吊儿郎当的风流作派,改为端然正坐,抬手摘下发间珠钗,任由满头青丝如瀑泻落,钗头嵌着的那颗最大的东珠被转了三圈,原本浑然一体的珠钗尖端忽然一松,薄如蝉翼的丝绢被缓缓抽出。 示意琴鸾把丝绢递给墨七,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明暗莫辨的神色,萧忆冷冷道,“小姐的来意萧忆约莫也知道个究竟。若是为了云公子之事,听雪宴之日请帖必然会有三份送至花公子的小楼;若是为了别的事情,我会吩咐下去。若非要事,墨少爷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其他的,能写的丝绢上都有绣,想必花公子也是明理之人,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 翩跹想要伸手接过丝绢,却被琴鸾旋身躲过。纵然不识武艺,然而练过胡旋舞的筋骨灵活程度远非常人想象。不情不愿地把丝绢往墨七怀里一塞,琴鸾 面无表情地站回萧忆身后,也不抬头,但是一身的疏离和漠然即便目不能视的花满楼也能感觉到。 也不看墨七拿了丝绢正把求救的眼神投向翩跹的可怜劲儿,萧忆快刀斩乱麻地把东西丢了出去,也没了再待下去的性子,蔫蔫地打了个哈欠,等翩跹一目十行地扫完丝绢上的内容,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后,也不故作谦逊地说什么这是萧忆应该做的之类谁都知道言不由衷的话,披散着一头如瀑青丝,径直走了出去,琴鸾匆匆道了一声送客,唤来侍女给几人安排雅座去前院用餐,横了几人一眼,也提着裙角跟了上去。 这一番唇枪舌战,暗流涌动,明面上最终究竟还是让翩跹得了便宜,只是日后会怎样,在事情发生之前,谁也不会知道。 一阵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变凉,每日整理墨七从琴鸾处得来的情报,仔细理顺当地各方势力以及官员之间和南王府的关系,闲来没事逗逗送上门的陶芊芊,间或与花满楼或手谈或出游,倒也逍遥自在。 只是墨七虽然在机关术上天赋异禀,一旦学起棋来却懵懵懂懂,摸不着窍门,一连输给花满楼十局之后,痛下决心,天天打谱揣摩前人精义,也算是安分了下来,若是翩跹不提醒他,一天到晚连门也不出了,连之前心心念念想要设法套出的偎寒公子的情报也置之一边,不再理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冬季。江南不比燕北,即便是到了岁末,路人也不过多增一件茧袍,有钱的人家拢一件裘衣也就是了。翩跹出门时虽然没带多少衣物,然而有萧忆在,上好的狐裘和兔裘早早地就送来了,随之送来的还有两张地契和卖身契若干,只不过翩跹更喜欢花满楼这里的安然祥和,更不愿被萧忆在身边插下钉子,也就一直把契书压在了箱底。 冬至将近,一辆辆低调奢华的马车悄悄地从各方城门驶进了城中,挽风阁的帖子流水一般地送到万梅山庄的各处店铺,然后再由店铺的掌柜派人送往宾客的别院,整个过程隐蔽秩序井然,即便是拿到请帖的人,若非别人当场道出,也不会知道其他客人的消息。 听雪宴,原本就是私下里流传的故事。 今年冬天比起往常似是格外暖些,直到冬至也没有一片雪花飘落,倒是院中的红梅早早地抽出了花苞,听花满楼的意思,没多久就要绽放了。天还没有黑,早有青衣小婢提着宫灯,带着或青或粉的小轿,盈盈地上门相请,随之奉上的还有一束精致的桃花笺,和三个打造精巧的面具,待三人坐上轿子,轿夫迈开步子稳步前进时,敛眉垂目的小婢紧紧跟随在一边,轻言细语道出了两样东西的缘故。 “来这里的客人多是慕偎寒公子之名,很多人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萧主子有言在先,若是不愿露出真面目,可以带上面具,但是只限宾客一人,虽然每个人可以带五个随从,但是随从是只能侍立一边,也没有面具的,所以很多客人会选择只带贴身仆役前往。” “既然不能露出真面目,那么那些人靠什么去赢取那位偎寒公子的青眼啊?”从棋谱间抬起头,墨七终于想起了今天出发的目的,挑起帘子好奇地问道。 青衣小婢抿嘴一笑,语声轻柔中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甜甜道,“公子莫急,婢子正要说呢。那一束花笺就是为此而准备的,偎寒公子一年只奏一曲,若有人能即刻以乐器唱和,或即兴做出诗画,便可附上花笺,遣人送与公子,若是不善此道,欲以其他方法打动公子,同样可以附上花笺,这花笺看似与当年薛娘子所做无二,然而每一行客人的花笺都各不相同,若是有人中了头彩,公子自然会派人相请。” 抽出一张花笺,翩跹若有所思,萧忆此举无疑断了别人夺帖前往的可能,如果不是请来的客人,即便有了请帖,也无法贸然前往,即便设计混入,也会因为没有代表身份的花笺而不能得逞,若是有人可以完全绕过以上两步,那么自然也就无需请帖了,何况宾客之间互相见不得面,又无法知道哪封递出的花笺源自谁手,也避免了宾客间的争斗,手段的确高妙,只是不知道那位犹抱琵琶的偎寒公子到底是何等人物,值得萧忆如此大费周章。 挽风阁离小楼并不远,翩跹在心中最后揣度了一下如果见到南王或者南王世子应该如何应对,便推上了面具,带着落在身后三步的墨七,施施然走进了挽风阁最为神秘的一座楼阁。 59、琴歌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60、相会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61、沙曼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62、绣花 翩跹回到小楼之际,已是鸡鸣时分。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几朵云絮偶尔飘过天边,寒霜覆在路旁的枯草上,清冷薄凉。 被翩跹挥退后,墨七还没回到小楼,就想起翩跹随身只有右腕缠了一根鞭子,于是半途折返,却见桌上的茶尚有余温,自家小姐和那个给他危险感觉的男子已经无影无踪。四下探询未果之下,只得在小楼苦苦等待,此时见翩跹裹着一身寒气回来,面上一脸倦色,赶忙迎了上去。 解开身上的斗篷,翩跹原本缠在腕间的鞭子已经不见,衣上带着不明显的点点红白痕迹,眼下一抹乌青,显是一夜未眠,疲倦地跌坐在椅上,只吩咐墨七命人替她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靠着椅背歪了一会儿,抬眼一看,面前的人还站着不动,遂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却听见墨七因压抑而低沉的声音,“昨天那人,眼下在何处。” “开什么玩笑?我累得紧,快去吧。”绷紧一夜的弦在回到小楼后缓缓放松,如果不是因为特殊原因还要沐浴更衣,翩跹真想就在这里睡过去。 “可是他竟然敢对小姐无礼!”握紧的拳头青筋迸起,墨七眼中血丝弥漫。 “什么?”揉了揉眼睛,翩跹低头打量一下自身,不禁哑然失笑,伸手摸摸自家忠犬的头,轻声道,“昨夜谁对谁无礼还说不定呢,我确实没事,别乱想,嗯?再说,难道你家小姐看起来很像好欺负的人么?” “啊?”想象一下自家小姐对那个冷酷男人无礼的场景,墨七晃了晃头,努力抛开脑中惊悚的画面,正要再问,翩跹却已闭上了眼睛,昏昏然就要睡去。不愿惊扰疲态尽显的翩跹,墨七轻手轻脚地退出,唤来侍女伺候翩跹沐浴,准备等小姐休息好后再行探问。 谁知翩跹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来后便派人去了挽风阁,收拾东西搬出了小楼,每日里早出晚归,除了时而和花满楼相约出游和到挽风阁之外,墨七几乎很难看见小姐的身影。翩跹虽已和他说过自己有事要办,但想到上次小姐回来时的模样,墨七依然放心不下,开始了持之以恒的试图追踪。 然而他着实出师不利,路上不是被笑眯眯的锦衣公子挥扇拦挡,就是被看似乞丐的人使巧绊住,抑或被不知来路的女子纠缠,可恼的是这些人并不真正和他动手,一旦达到目的就飘然而去,只剩下懊悔没带隼无法找到翩跹的墨七哀怨不已。哀怨之后,每日里闲在屋中百无聊赖,便到小楼向花满楼请教棋艺,一段时日下来,性子倒是沉稳了些,棋艺也颇有进益。 冬天的冰雪渐渐融化,轻薄的春日像柳絮一样飞过指尖,不知不觉间,盛夏已至。送走了彩带霓裳的美丽女子,翩跹小小地伸了个懒腰,拿起昨日花满楼送来的请帖,歪头对墨七笑道,“这阵子总算可以缓口气了。收拾收拾东西,想吃什么荤腥这两天最好提前吃完,到人家寺庙里可是要茹素的。” “不是说禅寺里的素斋天下无双,这几日应该少吃点才是。”墨七蹲在边上,眨巴着眼睛道。 “呵,都知道是天下无双的了,还是酒楼里那么容易吃的?想要一天吃出三天的食量,小心饿瘪你的肚子。”伸指点了点墨七的额头,翩跹开始整理厚厚一沓堆在案头的纸张,从中拣出一部分,其余直接付之一炬。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林外骄阳如火,暑气逼灼,掩映在重重修竹之间的禅寺却是清幽宜人,花满楼走出去时,院子里已有三个人正在等他。清悦的晚钟声涤荡过苍茫的暮色,晚风徐徐送来一阵阵无法形容的香气,花满楼淡淡微笑,“有劳诸位久候。” 苦瓜居士叹了口气,“女檀越果然有先见之明。这个赌是输了,但我却还是想不出,我们明明在这里一动不动,为什么他还是知道。” 木道人抚须而笑,“我也想不出,只不过我有个你比不上的好处。” 古松居士道:“什么好处?” 木道人微笑,“想不出的事,我就从来也不去想!没有把握的赌,我也一定不会去赌。”为了吃到苦瓜大师的素斋,今天他特意脱下了那件千缝万补的破道袍,换上了件一尘不染的蓝布衫。苦瓜大师的怪脾气,是人人都知道的。 “所以你不该喝酒。”古松居士也笑了。 “若是不喝酒,纵然可以活得久些,对道长来说又有什么意思?”笑吟吟地走出竹林,翩跹对古松居士伸出白生生的小手,俏皮道,“居士既然输了赌约,是不是应该给点赌注?” “居士两袖清风,何来身外之物作赌?”折扇轻轻打掉翩跹伸到古松居士眼前的手,花满楼微笑道。 “居士固然两袖清风,却有个走马章台的朋友,还不至于对小姑娘失信。”瞪了一眼促狭的几人,古松居士很是不满。 禅房里香气浓郁,菜已上了桌,苦瓜大师做的素菜就算菩萨闻到,都会心动的,即便要沐浴熏香,等到现在,也是值得的。然而他们掀起竹帘走进去时,菜不但已摆上了桌,而且已有个人坐在那里,开怀大吃。 这不速之客居然没有等他们,居然既没有熏香,也没有沐浴。事实上,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气。苦瓜大师居然没有赶他出去,居然还在替他夹菜,好像生怕他吃得还不够快,一盆素火腿、一盆锅贴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 木道人叹了口气,道,“这和尚偏心。” 苦瓜大师大笑,道:“和尚的确偏心,但也只不过对他一个人偏心而已,你们生气也没用。” 这个人自然是陆小凤,也只有这个人可以让别人没法子。此刻他对木道人笑道,“你们尽管骂你们的,我吃我的,你们骂个痛快,我也正好吃个痛快。” 却不防翩跹扁了扁嘴,指控道,“小凤凰你欺负人!” 这个帽子委实大了些,陆小凤放下筷子摸了摸胡子,正要回答,却见两双筷子一左一右加入了战场,木道人霎眼间解决了三块素鸭子,翩跹则迅速扫走了小半盘笋尖,有些孩子气地看了陆小凤一眼,“人道是,落泥凤凰不如鸡,小凤凰喜欢一身泥,就不要和人抢吃的!” 陆小凤苦笑道,“不是喜欢一身泥,只是我最近也打了一个赌。” 刚刚输了赌约的古松居士兴致勃勃地问,“怎么输的?” “我和司空摘星比赛翻跟斗,我若赢了,他以后一见面就跟我磕头,叫我大叔,我若输了,就得在十天内替他挖六百八十条蚯蚓,一个跟斗,一条蚯蚓。谁知这小子最近什么事都没有做,就只在练翻跟斗,一个时辰居然连翻了六百八十个跟斗,你说要命不要命?” 花满楼笑了,道:“这就难怪你自己看来也像是蚯蚓了。” 木道人也忍不住大笑,道:“你真的替他挖到了六百八十条蚯蚓?”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苦笑道:“开始的那几天蚯蚓好像还很多,到后来那几天,要找条蚯蚓简直比癞蛤蟆找老婆还难。” 古松居士也忍不住问道,“他要这么多蚯蚓干什么?” 陆小凤恨恨道,“他根本就不要蚯蚓,只不过想看我挖蚯蚓而已!” 木道人大笑,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这么样一天,这实在是大快人心!” 眼珠子一转,陆小凤道,“老道你别站在水边看笑话,要不我们也赌一把?” “赌什么?”木道人很是警惕。 “赌酒。”陆小凤眼角瞟着他,意在挑衅。 摇了摇头,木道人道,“喝酒我喝不过你,剑法我比不上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你若真的要赌,我就跟你赌围棋!” 陆小凤大笑道,“你以为我会上你这个当?” 木道人也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鼎鼎大名的陆小凤也会认输,真是难得的很。” 苦瓜大师忽然道:“其实近来江湖中最出风头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陆小凤道:“不是我是谁?” 苦瓜大师道:“你猜呢?”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最近一直闭关未出,难道是叶孤城?” 木道人笑道:“叶孤城最近病得很重。” 陆小凤愕然道:“他也会病?什么病?” 木道人笑道:“跟我一样的病,无论谁得了这种病,都不会再想出风头了!” 陆小凤想了想,道:“老实和尚也不是喜欢出风头的人,大悲禅师更不是……”他沉吟着,又道:“莫非是笔霞山的那条母老虎?” 给自己夹一个菜心吃了,翩跹懒懒道,“别猜了,小凤凰你猜不到的,因为这个人你非但不认得,而且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吃了个软钉子,陆小凤也不恼,微笑道,“遇到你后,想必能让我大吃一惊的人也不会太多。只是,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完苦瓜大师的话,即便是陆小凤也大吃一惊,开始摩拳擦掌。那是一个男人,一个会绣花的男人。如果只是会绣花并不出奇,男人也可以做裁缝师傅,裁缝师傅里多数也是会绣花的。 但这并不是一个只会绣花的男人,他还会绣瞎子,两针绣一个。东南王府的江重威,华玉轩主华一帆,镇远镖局的常漫天,无不是鼎鼎有名的人物。这个男人一个月内做了六七十件大案,一气盗走了南王府的十八斛明珠、华玉轩珍藏的七十卷价值连城的字画、镇远的八十万两镖银、镇东保的一批红货还有金沙河的九万两金叶子!纵然单笔案子并不算什么,但是连续多起大案结合在一起由不得人不为之震惊! 陆小凤很好奇,虽然已经被好奇心害过很多次,但是他依旧学不会谨慎固守,何况涉及在内的还有他的朋友,何况这个朋友已经承认自己力不能及。陆小凤已经摆好了架子,等着洗手不干后还是不得不替公门办事的金九龄来求着自己了,他决定,只要金九龄好声好气地请他帮忙,他最多只推辞一小会儿就答应下来,绝对只推辞一小会儿! 可惜陆小凤的美梦似乎没有实现的可能了,金九龄很是坦然,他的确大大方方地请陆小凤帮忙了,只不过请陆小凤帮的忙是让他去找司空摘星,因为只有司空摘星才是可能破案的唯一人选。 用力放下酒杯,陆小凤道:“你跟我说了半天废话,为的就是要找他?” 金九龄叹了口气,道:“除了他之外,我还能找谁呢?” 陆小凤忽然跳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道:“我,你为什么不能找我?” 金九龄笑了,摇着头笑道:“你不行!” 陆小凤跳得更高:“谁说我不行?” 金九龄道:“这种事绝不是你能办得了的!”他居然还在摇头。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办不了?” 金九龄淡淡道:“因为这件案子实在太棘手,而且你也根本不想管这件事!” 陆小凤大吼道:“谁说我不想管的?我就偏偏要管给你看。” 金九龄道:“我还是赌你破不了这件案子!” 陆小凤一拍桌子,道:“好,随便你要赌什么,我都跟你赌了!”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已发现别人在笑。每个人都在笑,那种笑就像是忽然看见有人一脚踩到狗屎时一样。陆小凤忽然发觉自己的脚踩在一堆狗屎上,好大好大的一堆。他再想将这只脚拔.出.来,已经太迟了。 木道人微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道:“请将不如激将,这句话倒真是一点也不错。” 63、查案 无论什么事都是第一流的金九龄这次没有带来让古松居士称叹的古董字画,但他却带来了比古董字画更有用的东西。被他拿出来的是块鲜红的缎子,绣着朵黑牡丹,绣工并不算太过精致,如果放到绣坊去,怕是连年幼的绣女绣得也要比它好,然而这块看似不起眼的红缎子此刻却被四个人如临大敌地围着细细琢磨,因为这是那个满脸胡子,穿着紫红棉袄的案犯留下的唯一证物。古松居士一向最注意养生之道,起得早,睡得也早。木道人有懒病,苦瓜大师有晚课,云房里只剩下四个人。 沉吟半晌,陆小凤道:“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查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金九龄道:“不错。” 陆小凤道:“据我看来,这个人的手脚又干净,武功又高,绝不会是刚出道的新手。” 金九龄道:“我也这么样想,他一定是个很有名的人故意扮成这样子,却偏偏猜不出他是谁?” 陆小凤道:“他故意装上大胡子,穿上大棉袄,坐在路上绣花,为的就是要将别人的注意力引开,就不会注意到他别的地方了!” 金九龄笑道:“看来你也该吃我这行饭的,就连我这个在六扇门里混了十来年的老狐狸,看得也没有你这么准。” 陆小凤故意板着脸,道:“现在我反正已经被你拖下水了,你何必还要拍我的马屁!” 金九龄大笑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多拍马屁总没错的!” 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翩跹淡淡道,“你们这样吹捧来吹捧去,又是十三天过去,保不准又是一件新案子,到时候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花满楼忽然道:“一个人的伪装无论多么好,多少总有些破绽要露出来的,常漫天他们也许没有注意到,也许虽然注意到,却又疏忽了。” 金九龄道:“很可能!”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若是再仔细问问他们,说不定还可以问出点线索来!” 陆小凤皱起了眉,道:“我们?” 花满楼道:“我们!” 陆小凤迅速看了一眼翩跹和花满楼,皱眉道:“‘我们’其中也包括了你们?” 花满楼笑了笑,道:“莫忘记我也是瞎子,瞎子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陆小凤讪讪地和金九龄对望了一眼,他们刚才瞎子长,瞎子短的说了半天,竟忘了旁边就有个瞎子。大家竟好像从来也没有真的将花满楼当做个瞎子! 默默把目光转向翩跹,陆小凤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小姑奶奶你不会也要去吧,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会被西门吹雪剥皮拆骨的! 微微一笑,翩跹伸了个懒腰道,“小凤凰是担心有别人在的话,那位又温柔又娇俏又可爱的薛姑娘会不让你进门?” 摸了摸小胡子,陆小凤扭头,“要说针线上的事情,当然应该去找针神薛夫人。”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轻哂一句,翩跹道,“那么我们去找常老板和江总管没有问题吧,还是你不相信花公子和金老总,觉得我遇到这件事后跟着他们反而更不安全?” 花满楼微笑着转头“看向”陆小凤,那人明明目不能视,陆小凤却好像感觉到了来自他的不容忽略的压力,不禁尴尬地咳了两声,道,“怎么会?” 拍了拍手,翩跹站起身来作了总结,“既然不会,那么便分头行动罢,我们去再询问这段时间的受害者,你带着这块缎子去找你的薛姑娘。” 陆小凤忍不住打断道,“是薛夫人!” 翩跹敷衍地点了点头,续道,“去找你的薛姑娘,顺便找薛夫人。” 陆小凤忍无可忍,拍案而起,“谁说我要找的是那头最会咬人的母老虎了!” 此言一出,翩跹和金九龄对视一眼,作恍然大悟状,花满楼亦自抚扇微笑。 武林中有四条母老虎,四条母老虎好像都咬过陆小凤几口。 绣花大盗第一次出现,是在六月初三。常漫天闯荡江湖三十多年,已经几乎归隐,如果不是这趟镖实在太重要,镖主又指定要他们师兄弟亲自护送,总镖头的风湿最近又发了,常漫天就只好又挂上他那柄二十七斤重的巨铁剑,亲自出马了,却不幸遭遇此劫。 苦练剑法四十余年,常漫天深得昔年“铁剑先生”的真传,然而对上那个满脸胡子的男人时,常漫天带着镇远镖局连他自己总共三十六个练家子,竟然不到一招之敌,铁剑脱手飞出,远远地钉入道旁大树上,留给常漫天的,只有盖在他脸上的一面白绸,上面绣着朵大红的牡丹。 再次回想起那次可怕的经历,常漫天痛苦地摇头,“那一针实在太快,我形容不出那种速度。一定要说有什么蹊跷的话,除了最后出手,他一直在埋头绣花,老赵不过是拍了拍他的肩让他让路,他反手一针扎在老赵手背上,老赵半边身子就麻掉了,这段时间里他也没有抬头。” 金九龄飞速地扫了一眼花满楼,沉吟道,“这人一直不抬头,是不愿?不敢?还是根本不需要?” 常漫天却是听懂了金九龄的言下之意,紫红面膛上的三条刀疤因愤怒而扭曲,看起来分外狰狞,铁塔似的身躯蓦然立起,压下重重的阴影,低沉道,“你是说,他自己是个瞎子,所以要让别人陪他一起做瞎子!” 翩跹踏前一步,站在花满楼身前冷冷打断,“眼瞎不代表心瞎,眼睛瞎了不过是看不见,心境反而更易清明,心瞎的人才是无可救药。阁下此刻饱受目不能视之苦,难道便要因此随意伤害别人。”金九龄,你祸水东引起来,当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居然连花满楼这样的人都要泼上污水,简直是丧心病狂! 翩跹的声音很冷,冷得像是夏日里灌入肺腑的一盆雪水,扑灭了常漫天心中的怒火,他颓然坐下,霎那间好像又老了几岁,对花满楼拱了拱手,“老夫怒极攻心,口不择言,还望七公子见谅。” 花满楼微微一笑,并不动怒。他可以领略到黑暗中的美好,但是他更能理解一个人刚刚坠入黑暗时的痛苦。何况,对于别人,他总是要比常人宽容许多。像常漫天这样铁骨铮铮的汉子,并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尤其是在众人面前,那只会使他们觉得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因此,花满楼只是温声说了一句,“常总镖头闲暇时,不妨和花某一起品茶赏花,柔软的花瓣和美妙的花香总是能让人心情好一些的。” 走出镇远镖局,迎面而来的却是黑衣带甲的侍卫,向金九龄行了半礼,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鎏金烫红的书信。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不知从哪里窜出跟上的墨七,金九龄摸出一把小刀割开漆封,也不避着众人,径自站在屋檐下看了起来,少顷看毕,将信握入掌心用手一搓,片片纸屑飘扬而下,有如六月飞雪。 歉意地看向三人,金九龄抱拳道,“调查线索本为我分内之事,只是……南王信中言及江重威已经挂印离开,蒙王爷不弃,在下此刻正要走马上任。” 花满楼颔首道,“还未恭喜金总管。” “谈何恭喜”,金九龄苦笑道,“江重威本是我的好友,此番他身遭不幸,我又何喜之有,只是王爷有召,华轩主那边我暂时无法分.身,还要有劳七公子和这位姑娘。” “不用金老总说,我们也是要去的。”心中暗暗翻了个白眼,翩跹对金九龄并无好感,但她也没兴趣抢陆小凤的活计,只是花满楼确实一定会去的,不管是因为陆小凤,还是因为花满楼自己。 64、抢人 南海,华玉轩。 华玉轩素来以奇珍异宝、古董字画闻名天下,其主人更是钟情于收藏各家珍品。这次被绣花大盗劫走七十卷华玉轩主珍藏于内拒不出售的名贵字画,闻者或幸灾乐祸,或扼腕叹息。幸灾乐祸的是花言巧语想要求购却被拒之门外的商人们,跃跃欲试地想要首先找到绣花大盗或者华玉轩主人,以便借机低价购入。扼腕叹息的却是当地的文人清流,他们与华一帆交游唱和,酒酣之际华一帆并不吝啬拿出一两幅邀众共赏,而今即便那贼子落网,官府也不打算把贼赃充公,若是华一帆从此杯弓蛇影,那些个名家佳作他们从此也无缘得见了。由此缘故,最近华玉轩上门的客人林林总总,委实多了些。 一个人失去心爱的东西的时候总是心情不太好的,尤其劫匪还是大摇大摆地当面从自己手中抢走,更何况华一帆为此还搭上了一对招子。养尊处优的老人在江湖和商场上叱咤风云了一辈子,何尝遇过如此强烈的双重打击,上门的客人又是个个心机暗藏,一连好几个客人都被他拍桌子砸东西赶出了门。这也难怪掌柜的一听说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是来找自家主子的,立刻皱起一张菊花老脸,称自家主人正在闭门谢客,讪笑着请他们回去。 暗里给掌柜塞了锭银子,墨七皱眉道,“多谢掌柜的告知,只是我们确有要事找华轩主,还请掌柜的代为通报一下,或许华轩主会对找回自己的字画有些兴趣。” “这位公子,不是老朽不帮你们,实在是最近这么说的人太多了,即便是熟人多数也见不得主子,何况几位以前从未登门,还是请回吧。”接过银锭掂了掂,掌柜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回到了柜台后面,开始接待别的客人。 墨七无奈地摊了摊手,可怜巴巴的小眼神看向翩跹,指望着自家小姐再次灵机一动,想出什么办法说服掌柜,回头却见翩跹和花满楼不知何时已经走出了华玉轩的大门,赶忙追了上去,“小姐,你们这是去哪儿?” “快到晌午,当然是找地方吃饭了。你不饿?” 翩跹笑吟吟道。 “等等,我们还没见到华一帆的人呢,这就走了?” “不然呢?”促狭地看着墨七,翩跹笑得很是无辜。 “华轩主此番遭受打击过大,闭门谢客,我们赶在此时上门拜访,偏生又是别人的伤心事,委实为难掌柜的了。”不忍任墨七继续在原地郁闷地打转,花满楼温声解释道。 “所以不管是改日再来拜访。”翩跹有意在“拜访”二字上加了重音,“还是用别的什么办法,都不是眼下可以做的事情。与其待在那儿干耗着惹人嫌,还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呢。” 明了翩跹在打什么样的主意,花满楼微微皱眉道,“不告而入并非君子所为,况且华轩主前番所遭变故正是潜入者所为。” 淡淡一笑,翩跹接道,“明知别人会提高警惕,还要趁着夜晚偷鸡摸狗般地潜入被人发现,这样的蠢事即便有人会做,我却是不会的。” 有宋以来,岭南多被高踞中原地区的士族称为蛮荒之地,其中为人们所诟病的一点就是当地人的饮食无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甚至包括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好像就没有什么他们不吃的,比如眼下小二正在推荐的一道名菜――龙虎斗。 听起来很有趣是吗?但当翩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用作材料的猫和蛇是怎么被活活溺死,为了滋补,是要一点血气都不漏之后呢?墨七已经忍不住开始干呕了起来。正在此时,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背上,然后非常不温柔地一戳,墨七疼得支起身子,呕吐感倒是消散了许多。 转过身来,墨七正要跳脚,却又生生止住。那是个容色清丽的少女,穿着浅绿色的衣裳,腰间别着一截银管,墨七一眼便知那是什么机关,只要轻按几个特殊位置,就会立刻变成一件长兵器,此刻她正定定看着墨七,然而那淡漠的眼神却好似墨七不过是一件死物,入不得她的眼。 花满楼起身,温和道,“姑娘可是有事?” 微微点头,绿衣少女淡淡道,“家兄有请几位移步一叙。”声音明明清婉如同黄莺出谷,但从她口中吐出时,却仿佛在刚刚化冻的冰水中淬过,带着不容忽视的疏离。 花满楼伸手示意,“有劳姑娘带路。” 走到楼上雅间门口时,绿衣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唇边绽出一个看起来并不友好的微笑,幽幽道,“似乎看到这位姑娘的时候,兄长的心情就不是太好了,几位多加小心。” 墨七暗自翻了个白眼,明明是好意提醒的话,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那么不中听呢。 推门进去,桌边坐着一个白衣高冠的男子,微眯的凤眸冷冷扫过,落在翩跹和绿衣少女的身上时却蕴着淡淡暖意。八仙桌上,精致的瓷碟错落有致地摆开,菜色并不算多,以小份细点为主。 花满楼当然看不见雅间中的人,却微笑着道,“叶城主?” 叶孤城抬眸看了他一眼,道,“不愧是花满楼,我却并不记得何时见过你。” 花满楼笑了笑,道,“我虽然不曾见过城主,却领略过同样凌厉的剑气。” 叶孤城道,“哦?” 花满楼道,“能有如此凌厉的剑气的人并不算太多,陆小凤是一个值得托付的朋友,西门庄主也是一个相信朋友的人。” 叶孤城冷冷道,“但是他们现在并不在这里。这个女孩,我要带走。” 此言一出,墨七首先炸了锅,花满楼亦是怫然不悦,两人踏前一步成掎角之势把翩跹挡在身后。花满楼开口道,“城主何出此言?” 叶孤城并不回答,只凝视着翩跹,语气含愠,“西门吹雪居然就这样放你一个人在江湖上行走,我原以为他不是这样不谨慎的人。你跟我走。” 被两个成年男子挡在身后,翩跹无奈道,“城主为何执意要将我带走?” “西门吹雪既然没有做到,那么我替他来做。清颜向来对你视若己出,有我一日,定当护你周全。”叶孤城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是今天他却说了很多话。 墨七嘴快,闻言翻了个白眼道,“连自己的未婚妻都护不住,还想护着别人,好大的口气。” 自进门后就默立在侧的绿衣少女陡然抬头,也不见她如何移步,便已到了墨七面前,锐利的眼神如剑刃般扫过男子,冷冷道,“兄长行事,也有你多嘴的余地?”纤纤细指划了半圈,点向墨七的哑穴。 蓦然左边一柄折扇插入进来,却是花满楼从中格挡。少女并不惊慌,腰肢一拧,一手和折扇拆招,足尖则反扭过来踢向墨七前胸,却听叶孤城沉声道,“回来。”少女眉尖轻蹙,泥鳅般灵活地滑出战局,一个漂亮的后翻,稳稳落在叶孤城身后,讽刺道,“以二敌一,还是两个男人,真不害臊。” 收回折扇,花满楼敛袖道,“城主和令妹如此行事,未免太过霸道了些。” 叶孤城没有应声,只看向翩跹,等待她的回答。只要她点了头,那么他就会带她走,至于挡在翩跹面前的两个男人,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65、飘摇 叶孤城的执著翩跹并非不懂,但她清楚地知道,以叶孤城的性情,断然不会让一个他眼中需要护住的晚辈替自己挡在前面筹谋,所以她只能歉意地摇了摇头,柔声道,“出门是我自己的意思,他在闭关,便委托陆小凤照顾我,而陆小凤分.身乏术,所以我现在跟在花公子身边,也不是没有带护卫,其实并没有那么危险的。” 闭了闭眼睛,仿佛想到了什么不愿回想的往事,叶孤城冷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朝夕相处尚能出事,何况远在天边。” “翩跹姑娘在小楼住了也有些日子,近来虽然有事在身,除了今天吃了个闭门羹,倒也不曾出过何事。”花满楼淡淡道。 剑眉微皱,叶孤城道,“我却是还没问,你来这里做什么?”眼前有三个人,他说的却是“你”而不是“你们”,显然问的只是翩跹一人。 “绣花大盗接连做下数十桩案子一事,想必叶城主也有所耳闻。陆小凤去找薛姑娘,我们便来问问华轩主这里会不会有什么线索。” “陆小凤,他倒是会惹麻烦。”陆小凤明明答应了西门吹雪保护翩跹,却不知洁身自好,反而牵累了翩跹也卷入案中,无疑使得他在叶孤城心中印象大跌。 “陆小凤挺身而出,替江湖除害,为伤者讨回公道,这并不是什么错。”折扇轻合,花满楼淡淡道。 “既然已经置身其中,倒不如干脆把一件事情做好,否则我于心不安,或许还是会忍不住跑出来。”眨巴眨巴眼睛,翩跹诚恳地看着叶孤城,戛然而止的尾音让人浮想联翩。 “淘气。”移开视线,叶孤城冷冷道。 “反正他不来接我,我自己在外面也没意思,城主你又有事要忙,我一个人很无聊的嘛。”足尖在地上画着圈圈,翩跹的语气愈发委屈了起来,“我们明明是来准备帮他的,那个华一帆还把我们关在门外。” 叶孤城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绿衣少女低眉思索片刻,道,“华一帆和城中本有盟约,被盗之后也曾派人找过我们,只是并非急事,因此暂时尚未列入行程。” 略一点头,叶孤城道,“既是有约在先,明日你且陪他们过去,此间事了后,不妨一路跟着,我这里不缺人手。” 绿衣少女一板一眼地答道,“此次跟随兄长是家母之意,兄长若是嫌弃飘摇跟在身边,可同家母商量,飘摇自当从命。” 叶孤城也并不恼,淡淡道,“姑姑知道后不会说什么的,你去便是。” 垂首应是,飘摇默默走到翩跹身后站定,翩跹笑眯眯地去拉她的手,甜甜地喊了一声叶姐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翩跹的示好,绿衣少女冷淡道,“我不姓叶。”迎着翩跹诧异的眼神,她的声音好似镀上了一层寒霜,“亡父姓姬,我随父姓。” 了然地点了点头,叶宛华大义灭亲,杀了勾结外人想要叛变的丈夫之事翩跹早有耳闻,这位冷冰冰的姬姑娘想必就是那位可怜丈夫的遗腹女,也难怪她现在会是这样的性子了。 叶孤城有事先行一步,满桌点心却未撤下,一眼望去,尽是翩跹平素所喜,连搭配的饮品都分毫不差,让之前专门背过翩跹饮食习惯的墨七很是诧异,难道那看似飘渺如仙君的叶城主竟是专门记住了翩跹的口味,特意点了这么一桌不成? 有了叶家的人引见,再到华玉轩时明显顺利了许多。且不说下人看到姬飘摇带来的拜帖是多么迫不及待地冲进门禀报,单是找人就和翩跹他们先前进的不是一个门。敢情华玉轩的掌柜的就是用来挡客的啊,墨七默默腹诽。 华一帆身有残疾,迎出来的是他的爱妾,穿着华丽而不失分寸,口中直道老爷等候多时了,领着众人分花拂柳,过桥穿廊,来到一座八角亭前,亭中一个满脸病容的华服老者原本歪在摇椅上让两个穿着清凉的二八少女捶腿,一听到动静,立刻站了起来,扶着侍女的手,连声道,“叶公子快请入座。” 姬飘摇动也不动地站在亭外的石阶下,冷冷道,“华轩主莫要认错了人,我并不是什么公子,也不姓叶。白云城椒图营兼领水师右提督姬飘摇,见过华轩主。” “姬姑娘才貌双全,想必对老夫信中之事已有定论,这日头毒辣得狠,不妨一起到凉亭中来,咱们好好商讨一番。”华一帆浸淫商场多年,立刻转了口风,小心翼翼地试探起来。 “华玉轩失窃一案,六扇门的金九龄已经请了陆小凤协助查案,此行我带了这三人前来,正是要询问华轩主当日详情,只是之前他们求见时,好像连华玉轩的门都没能进来,若是华轩主现在对找回字画已经没有兴趣,不妨明说,我们这便告辞。”面无表情地说完一番话,姬飘摇的脚像是扎了根似的,依旧站在台阶下纹丝不动。 “有有有,怎么没有,之前谁拦着贵客的,夏娘你这就替我去查,查到之后一定重重责罚。”佯怒地打发姬妾下去处理隐瞒不报的手下,华一帆慌忙道。 满意地微点了下头,姬飘摇这才施施然走进凉亭,甫一落座,旁边就有人奉上香茶。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姬飘摇淡淡道,“听说华轩主的眼睛还会隐隐作痛,不妨请施先生来看看,别人请不动施先生,华轩主却可以试试。”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姬飘摇显然很懂人的心思。 “多谢姑娘体恤,姑娘有什么要问的,尽管开口,老夫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华一帆倒是很吃姬飘摇这一套,拍着胸脯保证道。 “要问你的人并不是我,你左边的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右边是万梅山庄的小姐和她的护卫,他们才是来查案的人。”轻轻巧巧地把话语权交给花满楼和翩跹,姬飘摇放下茶杯,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听到花满楼的名字,华一帆有些沉郁,“老夫自那日之后,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手头的事情也多交给夏娘替我安排了。”言下之意,同样是瞎子,他不相信花满楼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仿佛没有听到华一帆的暗中讥讽,翩跹淡淡道,“华轩主可曾看到绣花大盗的招式功力如何。” 华一帆皱眉道,“老夫昔年也曾和木道人、古松居士这些前辈高人切磋过功夫,但是对上那人,完全没有胜算,更是看不出他的来处,其人实在是深不可测,不可小视呐。” “也就是你根本在交手中什么信息都没有得到。”不客气地总结了华一帆为自己吹捧的话语,翩跹继续追问,“除了那七十卷字画,华玉轩可还有他物失窃。” 摇了摇头,华一帆捶胸顿足道,“老夫多年谨慎,每一处暗室都分布在不同的地方,那日我只是想去欣赏一下暗室里的董其昌的名作,不想刚解开机关走进室内就遭了那贼子毒手,若是我没有临时起意,又怎么会铸成如此大错!” 也就是说,凶手事先并不知道华一帆把东西藏在了哪里,只是一路尾随而去,那么也就没必要查访华一帆的亲友了。翩跹正在心中推演,冷不丁听到华玉轩喃喃自语,“那幅画原本是南王要送给杜大人做送别礼物的,这下子老夫可怎么交代啊。” 南王,又是南王,镇远镖局虽然不肯说出托镖的人,但是常漫天言及雇主身份尊贵,保不准也是南王压的镖,金九龄这个幕后黑手又是南王府的新任总管,这南王府还真是不让人省心。华一帆算得上见多识广了,却也完全看不出金九龄的路数,也不知道和那个武功秘籍集中营有没有关系,改天还是去问一声的好。 案子固然要查,但在知道真正的绣花大盗的前提下,翩跹更想知道的是案情背后的波谲云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翩跹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就把主场交给了花满楼,瞎子的事情还是瞎子最了解,华一帆也该收起他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态,好好学学怎么做一个瞎子了。施经墨的医术再好也不能让华一帆瞎了这么久还可以复明,否则花满楼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66、栖霞 有姬飘摇在,情报无疑来得便利了许多。叶孤鸿听说妹妹正和翩跹在一起之后,却在情报中夹了一封信,意图和妹妹掉个个儿,让姬飘摇回白云城主持大局,自己跟着翩跹一起查案,顺便还可以培养培养感情,他效仿兄长和翩跹订下亲事的想法从来就没有断过。 不料那信一到姬飘摇这里,就被立刻送回了叶宛华手中。可怜叶孤鸿一边要处理兄长外出后积压下来的事务,还被叶宛华以白云城必须有男丁做主,身为叶家男儿,不但不思进取,反而只知沉溺儿女私情为由狠狠训斥了一顿,四面八方的事情不分青红皂白全部交给叶孤鸿一个人处理,不许他人插手帮忙,每日除了修习剑法,竟是忙得脚不着地了。即便如此,白云城关于江重威的消息却未曾断过一日。 数日后的夜晚,一行人终于到了一片紫竹林。根据传来的消息,江重威挂印离开后四处游荡,直到数日前才跟着一个道姑到了这里,然后就没有离开过。看了看天色,墨七提议道,“庵中都是女子,眼下时辰已晚,山坡上也无灯火,此时贸然登门,多有不便,不如在附近休憩一夜,明日再去拜访。” 花满楼亦点头道,“有劳姬姑娘了。”这一带地界上,叶家和南王府无疑是地头蛇。姬飘摇也不答话,从墨七手中夺过鞭子,径自赶车转身回到了五羊城。马车停下的地方是一座精致的小楼,飘着红绸的牌匾上只有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客栈”,大红灯笼高高挑起,显得分外亮堂。 姬飘摇和掌柜交谈片刻,转头对三人道,“今天天字号的三间房,已经被人订走了两间,我住地字一号,剩下的地字两间和天字二号房你们谁住?”话虽是这么问,花满楼和墨七自然不会和翩跹抢剩下唯一一间最好的房间,天字三间房对面一一对应的正好是地字号的三间,墨七为了守护翩跹自然是住在地字二号,花满楼随遇而安,也没有说什么。 夏日的夜晚,月朗星稀,咯吱一声,地字一号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黑影飞快地闪出房门,翻上屋顶,不一会儿,天字二号房的门也被推开,翩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对面虚掩着的门,侧耳倾听片刻,便施展轻功跟了上去。 姬飘摇一身黑色夜行衣没入夜色,飞快地踏过屋顶的砖瓦往南面而去,窈窕的身影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分外动人。翩跹毕竟年纪还小,才跟了三条街被绕了几个圈子就把人给跟丢了,她睡得一直很浅,原本听到动静,还想要看个究竟,所以也没拽上墨七随行,此刻行踪虽然没有败露,却也跟不下来了,只好意兴阑珊地回到客栈。不料她刚准备继续睡下,却在窗口看到姬飘摇绕了一个大圈子回来,飞身投进了隔壁的厢房。 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翩跹用纸卷出一个圆筒,一端贴在墙上,一端贴在自己耳畔。客栈的隔音效果并不算太好,幸而是天字号房,倒也没有传来什么翻云覆雨的暧昧声音,恰好可以隐约听清。 姬飘摇的声音比她平日里更冷了三分,道,“怎么又是你?” 接着传来的是醇厚低沉的男声,轻佻道,“姬姑娘若是不想见我,又何必半夜登堂入室?” “上次我已经说过,父母之事不是晚辈可以置喙的,你再找我十次百次,我也还是这句话。”姬飘摇显然有些咬牙切齿。 “令尊的死姬姑娘真的打算就这么过去么?说起来,姬先生与本公子也算是旧时相识,姑娘若是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本公子自当鼎力相助。”宫九煽风点火之意溢于言表。 “放肆,我生是白云城的人,死也是白云城的鬼,九公子如果还是那副老腔调,恕我不再奉陪了。”姬飘摇怒道。 低笑一声,宫九软语道,“姑娘何必动怒,气坏了身子,本公子可是要心疼的。何况,眼前姑娘遇到的琐事,在下正好略知一二,就这么走了,姬姑娘日后不会后悔么?” 迟疑了片刻,姬飘摇的语气微微有些动摇,淡淡道,“我何曾遇到什么事?” “绣花大盗作案多在南海一带,叶家的生意怕是受影响了罢。”宫九慢悠悠道。 “金九龄不是正在查案么,何况还有一个陆小凤,想必很快就能破案,何况叶家也不差这点生意。”姬飘摇答得不假思索。 “若是金九龄指证作案的人恰好是姑娘您呢,不知道爱民如子的杜大人会不会上表朝廷,治白云城的罪。”茶盖轻脆划过杯沿,宫九慢条斯理的声音有着蛊惑的意味。 “杜承晏?”想起那个兄长打算作为自己未来夫君的文弱书生,姬飘摇咬紧了一口贝齿,冷冷道,“那厮虽然是个小白脸,但是也不至于不分黑白,受人蒙骗,何况金九龄凭什么指证我。” “姑娘莫急,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听说姑娘一行人正要前往南王府,若是案子出了些波折,还请姑娘置身事外,莫要涉入浑水当中。”宫九笑吟吟道。 “原来这案子和九公子还有些关系呐。”仿佛捉到了什么把柄,姬飘摇也笑道。 “维护这江湖安宁,是武人的分内之事,我不过是略尽绵薄罢了。”宫九俨然一派义正辞严。 “呵,只要不惹到我头上,叶家对那些事情没兴趣。”姬飘摇冷笑道。 宫九也不恼,笑道,“那便多谢姑娘了,无名岛近日又来了些有趣的东西,姑娘回去的路上不妨绕道一行。” “隆!焙谟吧脸觯》衔荻ィ狄估镉种皇o挛4醯暮粑t骢演付恍Γ105炝烁隼裂厣硪采狭舜病c魈旎挂ゼ赝俨凰酰删推鸩焕戳恕 笔霞庵在紫竹林中,紫竹林在山坡上。山门是开着的,红尘却已被隔绝在竹林外。马车不能上山,墨七非常自觉主动地伸手想要抱翩跹上山,翩跹正好精神不是太好,也就由了他,于是一路上墨七的傻笑就从来没有停过。直到山门前,翩跹才一溜从墨七怀里滑下地来,纵然不信神佛,清修之地,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进得庵内,迎面走来的是一个紫衫白袜的女道姑。她的脸色比清晨苍茫的天色更加苍白,明如秋水般的一双眸子里,充满了忧郁和悲伤,看来有种说不出的凄艳出尘的美。看见一行人径直走了过来,女道姑放下提着的罐子,施礼柔声道, “笔霞庵鲜有客来,荒野简陋,还请不要见怪。”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如同天边渐渐明亮起来的霞光,像她的名字一样,江轻霞本来就是一个出尘脱俗如朝霞的女子。 “姑娘多礼了,倒是我们不请自来,还请姑娘不要见怪的好。”花满楼微笑点头,清晨的微风里带着竹叶上晨露清新淡雅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 “难得有贵客登门,本应该倒履相迎,无奈取山泉熬药却是拖不得的,还请公子恕轻霞无礼,先行告退之罪。”提起药罐,江轻霞歉然道。 “姑娘自便,我们不过四下走走。”不愿看到花满楼和女道姑你失礼来我见怪去地反反复复,姬飘摇断然插话。包容地看着姬飘摇柔柔一笑,江轻霞提着药罐转身轻盈地飘然离去,袅袅婷婷的姿态更是让姬飘摇浑身发冷。她的母亲叶宛华处事之决断,手腕之凌厉犹胜男子,而她从小跟在母亲身边,从来不知撒娇卖乖为何物。后来先领椒图营主管叶氏族中护卫,又入军中,更是杀伐决断,从不犹疑。这个女道姑明明有武艺在身,偏偏一直做出一副娇弱的样子,在她的眼中简直和那些青楼里倚门卖笑却故作清高的女子无异。 院子里坐着一个人,一个颧骨高耸,太阳穴突出的男人,即便是靠在竹椅上,也能看得出他一定是个很有威严,也很有权威的人。然而这个男人此刻却显得有几分颓唐,原本一双炯炯有光的眸子,现在竟已变成了两个漆黑的洞,他的手习惯性地握着,好像那里应该有一串钥匙似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失去了光明的江重威再也没有机会握住南王府上上下下百十把钥匙了,之所以是他挂印离去而不是被灰溜溜地赶出来,不过是因为往年情分和下一任总管恰好是他的好朋友罢了。 67、相邀 静静地躺在竹椅上,空洞洞的眼眶直愣愣地对着一点点被染红的天空,江重威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江轻霞和翩跹一行人的对话,他原本是正值壮年,而现在只要眼尖的人都可以看到他鬓角的白发,在晨光中几缕银丝分外耀眼,紧紧皱起的眉峰间爬上了皱纹,把不怒自威的气势削去,只留下无尽的萧索与绝望。 华一帆依旧是华玉轩的主人,身边依旧莺莺燕燕,生活依旧纸醉金迷,常漫天还是镇远镖局的副总镖头,有好兄弟在,他依旧可以享受退下来的清福,只有江重威,他才是真正从高处狠狠跌落,绣花大盗打击的不仅仅是他的自信,更是他的自尊,从手握重权的王府总管,到生活不能自理失去收入来源的落魄武夫。他不是没有兄弟,也不是没有朋友,只是,江重威又怎么能面对别人的同情和施舍,所以他只能一个人躲到这里,一个他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地方。 站在院子门口,看着面色灰败的男人,翩跹有些不忍走进去,他们这样一次次仔细询问当日发生的种种细节,一次次揭开让受害者痛不欲生的伤口,逼着他不断回忆跌落云端的过程,这样岂非比绣花大盗更加残忍。姬飘摇却没有这样的顾虑,她大步走向前去,双手压在竹椅的扶手上,俯下身去,冷冷道,“江总管,好久不见。” “江重威已经死了,这里只有一个可怜的瞎子。”嘶哑声音不复从前的威严,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苍凉与衰老,江重威足尖发力,竹椅向后退去,想要避开姬飘摇不断压下来的重重气势。连退三步,才发现姬飘摇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不屑地拍了拍手,“若是觉得瞎了之后就生无可恋,你怎么还不去死,废物。”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没有反驳姬飘摇最后冰冷的两个字,江重威苦笑道,一夜之间失去赖以自保的能力,失去昔日辉煌的权势,失去了太多太多,龟缩在这样一个小院子里,他也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去死。 “因为这世界上还有值得你为之活下去的东西。”花满楼走上前去,温声道,“你可曾听到潺潺的流水,如同环佩叮当,清脆悦耳,你可曾感觉到穿过林间的微风,带着木叶淡淡的清香,你可曾触摸到远方渐渐染红天际的朝霞,带来温暖的气息。”他的声音是那样轻柔,那样温暖,那样直击人心,随着花满楼慢慢的述说,江重威也不知不觉开始支起身子,随着他款款吐出的话语,去感知,去体会。 花满楼继续缓缓述说道,“只要你肯去领略,就会发现人生本是多么可爱,每一缕微风都述说着不一样的清香,每一片霞光都带着温暖的气息,每一朵鲜花都自有她骄傲却不骄矜的美丽,只要你用心去感受,每一件微小的事物都会有很多足以让你忘记所有烦恼的赏心乐趣。” 这多彩多姿的世界对江重威说来,原本已经只剩下一片黑暗,然而此刻听着花满楼的一字一句,那浓重的黑暗中好像也渐渐有点点星光开始闪烁,他不禁道,“可是现在我只是一个瞎子,清澈的溪水我看不见,明媚的朝霞我看不见,不管这个世界有多美好,依旧也只是在别人眼中。” 花满楼淡淡道,“其实做瞎子也没有不好,我虽然已经看不见,却还是能听得到,感觉得到,有时甚至比别人还能享受更多乐趣。” 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江重威颤声道,“你莫非也是个瞎子。” 花满楼含笑点头,“花满楼自七岁起,便已经瞎如蝙蝠,然而一个人能不能活得愉快,问题并不在于你是不是个瞎子,而在于你是不是真的喜欢你自己的生命,是不是真的想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既然已经准备认真地活下去,那么为什么不让自己活得更加幸福一些。” 缓缓坐回竹椅中,江重威喃喃自语,“既然已经要活下去,为何不让自己活得更好一些……能说出这样的话,除了花七公子还有何人,七公子果真名不虚传,老夫佩服,佩服啊。” “说得好!”随着一声暴喝,一个紫袍蟒带的华服公子带着一批人走进庭院,击掌叫好的正是南王世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单是听阁下这一番话,孤便已经是不虚此行。” 刚缓缓坐下的江重威闻言就要起身相迎,却不防南王世子快步上前把江重威推了回去,笑道,“江总管多礼了,孤本是看望江总管而来,总管又何必多礼,只是此地颇为清冷孤寂,颇为难寻呐。” 身后金九龄亦是笑道,“若不是路上遇到了夫人,我和世子还真不一定能找到这里来。”最后提着水罐走进来的正是江轻霞,她前些日子刚刚去王府看望过江重威,王府中人自然是对她记忆犹新。 江轻霞板着脸道,“我肯带你们来,是因为你们说只是为看望故人而来,夫君的身子还没有完全好,若是你们要问些不该问的,那我便只能逐客了。” 南王世子微笑道,“夫人多虑了,孤不过是前来看望故人,顺便送些药材,查案的事情自然有金总管负责,又何必旁人插手。”他转身看向花满楼,邀请道,“孤久仰花家七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当真名不虚传,金总管与好友多日不见,怕是思念得紧,我们也不该过多打扰,不妨由小王做东,请诸位移步一叙如何。” 不等花满楼回答,他又转身看向翩跹,微笑伸手示意,“孤与翩跹姑娘,叶小姐也是多日不见,今日得见实是幸甚,想必两位也不会不给小王这个面子吧?”言笑晏晏间,不仅拉拢了花满楼,更是堵住了众人留下来询问案情的借口――既然官府已经派人留下查案,翩跹等人也就没有了插手其中的理由。 姬飘摇漠然道,“我再说一次,我不姓叶,世子怕是认错人了。” 南王世子无奈地摊了摊手,拱手道,“好好好,是小王失言了,只是姑娘的兄长正在府中做客,姑娘真的要过门而不入么,算起来,孤原本倒是还要喊姑娘一句师姑呢,却是怕把姑娘喊老了哩。” 翩跹微微用力拉了一下姬飘摇的手,示意她不要被南王世子激怒,淡淡道,“难得世子相邀,翩跹岂敢不从。”花满楼亦是折扇轻摇,微笑道,“还请世子引路。” 志得意满地看了一眼院子里正在交谈的江重威和金九龄,还有站在一边面色苍白的江轻霞,南王世子击掌三下,十二个肤色黝黑的昆仑奴抬着三顶青色小轿飞身停在了院子面前,每顶轿子中钻出一个美丽的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敛衽施礼,柔声道,“请公子(小姐)上轿。” 避过灵蛇一般缠上来如若无骨的小手,花满楼道,“世子多虑,花某无需坐轿。” 乔张做致地瞪大了眼睛,南王世子故作歉然,“倒是孤失礼了,孤前日见江总管离去之时,尚且不能独立行动,故而今日原是打算为七公子着想,想不到却是弄巧成拙了,还望七公子见谅。”他环顾左右,吩咐道,“也罢也罢,来人,牵我的乌云踏雪来,想必也只有此马才合得七公子心意。” 闻言,一匹全身漆黑的乌骓马被下人扯着缰绳拉了上来,性烈的马匹只有在主人手中才会温顺下来,此刻被人把缰绳硬是塞到一个陌生人手中,长嘶一声便直立起来,两只前蹄在空中乱踢,摆明了不想让别人骑上来。牵马的下人心有余悸地站在一边,一脸挑衅地看着花满楼,小王爷为你着想你居然敢不领情面,好啊,你不是要骑马么,你不是不肯坐轿子示弱么,有本事你骑啊,这匹乌云踏雪是小王爷一手喂大,等闲人从不搭理,我倒要看看你一个瞎子有什么本事驯服它,等摔下来了,还不是要乖乖听小王爷的话。南王世子亦是但笑不语,等着花满楼对他示弱。 看着眼前这一场闹剧,姬飘摇正要忍不住抢上前去,却是被翩跹往后一拽,跌坐入轿中。小手轻轻按住她的上唇,翩跹在姬飘摇耳边轻声道,“姐姐别担心,我相信花公子不会有事,何况,不是还有墨七在么。” 68、知府 南王世子这样的小伎俩自然瞒不过花满楼。手中的缰绳随着马儿的动作来回摇晃,花满楼微微一笑,一面手中发力攥紧缰绳把乌云踏雪牢牢锁在原地,一面却是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纸包。随着纸包被缓缓捻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渐渐散发出来,而马儿也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挣扎的力度逐渐减小。 及至纸包完全打开,展露在人们面前的是几方五瓣梅花似的糕点,乌云踏雪好像也闻到了清甜的气息,明显温顺了下来,试探着转过身来,长长的舌头一卷,就把一块糕点吞了下去,想要再吞一块时,面前如玉的手掌却已经不见踪影,不禁用头拱着花满楼的肩膀。轻柔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花满楼微笑着翻身上马,感觉到背上坐了一个不熟悉的人,乌云踏雪刚要狂躁起来,那股清甜的味道又再次出现在面前,前蹄狠狠刨了几下地面,终于还是没有再做反抗,乖乖地接受了花满楼再次的喂食。 无神的双目扫过目瞪口呆的南王世子,花满楼淡淡道,“马儿多喜甜味而拒酸味,花某不过是投其所好,世子的乌云踏雪性子虽烈,终究挡不住天性难违,既是如此,世子可能先行引路了?” 回过神来,南王世子深深一礼道,“多谢七公子教我,孤受教了。”翻身上马,扬鞭高声道,“诸位上马回府。”除了留下和金九龄一起查案的官差们,随行众人轰然应是,昆仑奴们亦是发力抬起轿杆,一行人浩浩荡荡下山而去。 昆仑奴步伐均匀,即便是在山路抑或闹市轿子依然很稳,轿子里层层软垫上铺着冰丝凉毯,柔软而不失清凉,翩跹倚在一边淡然微笑,姬飘摇看似坐的笔直,实际上却如坐针毡,这样的环境过于舒适而安逸,让她很不习惯,果然还是应该骑马的,马背上固然颠簸,但是却更加让人熟悉安心,轿子里固然平稳舒适,却让她有些陌生无措。 好不容易一路纠结到了王府,她刚一跳出软娇,还没有缓过神来,迎面而来的就是兄长略带责备的眼神。 南王世子翻身下马抢上前去,对一脸寒霜的叶孤城施礼道,“孤见师尊近日怏怏不乐,此行特意请了翩跹姑娘和师姑驾临,不知可能博师尊一乐。”翩跹心中暗骂南王世子无耻,自己固然是早已牵扯其中,姬飘摇却是无辜被牵扯进了这番是非,这种用亲人做要挟的事情做了一次不够,此番还要把姬飘摇也拉下水,偏生又做出一副为了叶孤城好的架势,简直是无耻之尤。 “世子多虑,白云城事务繁杂,舍妹怕是无法久住。”凤眸微眯,叶孤城负手望天,并不看向南王世子谄媚的笑容,淡淡道。 “可是……”姬飘摇话刚刚出口,就被兄长一道冰冷的眼神扫过,硬是把家母有命,让我保护兄长几个字咽了下去。 “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事情,也不急在这一时,既然来了,我王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住上几日又有何妨”南王世子盛情邀请道,“况且,杜大人过几日便要回京述职,士人乡老正要为杜大人送行,姑娘正当芳龄,若是错过了这岭南士子齐聚的盛宴,岂不是可惜。” 想到杜承晏,叶孤城倒是有些踌躇,自家妹妹的性子自家人知道,那杜宁身家清白,年少有为,兼之爱民如子,文采风流,和妹妹一文一武,郎才女貌,却是相得益彰。可惜妹妹一听是个文官便有些不愿轻许,现下不妨借机让两人见上一面。若是此事能成,即便日后南王事败,杜宁长袖善舞,定能护得妹妹周全,若是两人一见如故,一同入京,更是不必再思量如何不让飘摇踏入这趟浑水,心意已定,叶孤城就准备开口应允。 看着兄长面色逐渐变为欣慰,姬飘摇就知道大事不好,慌忙间又想不出合适的办法回绝,用力拽了一下翩跹的手,想要让翩跹赶紧替她想个办法,却不料翩跹也和叶孤城打着一样的主意,望天望地就是不看身边的少女,花满楼自然看不到几人复杂的眼神,更莫名不会做出毁人姻缘的事情,于是三日后,诸人一起赴送别宴的事情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杜宁,字承晏,江浙人士,自幼好诗书,有捷思,年十六,举进士,授翰林编修,转礼部郎中,后自请外任,知广州府事,为官清正,不畏豪强,为民请命,颇有侠名,此番回京述职,或授佥都御史,或授少卿,前途无量。 “所以这位杜公子年少有为,兼之风度翩翩,颇有侠名,姐姐你到底看不上他哪了啊。”丢开杜承晏的资料,翩跹撑着头不解地看向坐在桌边一脸不忿的姬飘摇。 “手无缚鸡之力,虚伪,自以为是。”姬飘摇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大串缺点。 “杜大人长袖善舞,交友广泛,怎么就成了虚伪了,他是文官,能有防身之技已是难得,文人多清高自许……”翩跹还要再劝,姬飘摇拍案而起,怒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小白脸!” “小白脸……”翩跹抱着枕头笑得打跌,在姬飘摇疑惑的眼神中,陆陆续续道,“没,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单从面色看,好像我认识的男子基本上都是你口中的小白脸呢。” “总之,我就是不喜欢。”姬飘摇扭头道。 趴在枕头上,翩跹好奇道,“那要怎么样的你才喜欢?” 老实地摇了摇头,姬飘摇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怎样的男子,迟疑道,“或许,兄长那样的吧。” 闻言翩跹再次笑得乐不可支,这两人一个妹控,一个兄控,相比之下,叶孤鸿倒是个怪胎了。 不管姬飘摇怎么不情愿踏上相亲之旅,三日之后,杜承晏亲笔书写的请帖还是递上了门,一手漂亮的瘦金体傲骨嶙峋,铁画银钩如断金割玉一般,别有一种韵味,常言道,书如其人,能写出这样的字迹,杜宁自然也不是姬飘摇口中的小白脸一类,赴宴之时,翩跹更是确认了这一点。 虽然号称是送别宴,却更像是文人交游唱和的诗会,即便是南王世子也没有换上彰显地位的紫袍金冠,以示亲民。岭南之地多暑气,因而宴席开在了水上,明媚的阳光透过层层薄纱绣帏显得不再炙热,偶尔有鸟儿轻巧地自船桅间滑过。 各式精致的菜色果点随意摆放在案几上,船舱内倒也没有明确的尊卑座次,原本应该坐着花娘的地方,坐着的却是一个清朗如修竹的蓝衣公子,琴声潺潺从他指尖流出,旷达而悠远。 看到南王世子带着一干人走入船舱,杜宁也不起身,只是略一点头,就继续旁若无人地侍弄着那具古琴,旁边倒是有人殷勤地迎上来,“见过世子,见过叶城主,不知这两位姑娘和这位公子是?” “连花家的七童都不认识,李大人这可是说笑了。”南王世子回了半礼,朗声道。李大人也不作恼,拍了拍脑袋,自嘲道,“老夫眼拙,怎敌得世子锐眼如电。” “满楼见过诸位大人。”花满楼微笑施礼。 既然南王世子没有一一介绍的意思,自然也不会有人追问两位女眷的身份,只是在安排座次之时,也不知道是谁的意思,飘摇恰好被安排在杜承晏的手边,清冷的容颜被激出了一抹嫣红,艳若桃李的清丽少女和清雅疏朗的翩翩公子,坐在一起看起来的确颇为养眼。 70、泽佩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71、飞仙 南王世子走的时候自然没有忘记带上花满楼,至于姬飘摇?连人家哥哥都放心地把人交给杜承晏照顾了,这时候硬要有人跑去试图拆散“相谈正欢”的两人可是要挨驴踢的。 既然送别宴也赴了,因为不想在杜大人离别之际,触上这位即将入京述职的青年才俊的霉头而被南王父子故意暂且搁置了话题的绣花大盗一案终于又成了眼前最迫在眉睫的大事。一回王府,就看见金九龄就摇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价值千金的精品折扇迎了上来。 六扇门虽然隶属刑部,在江湖中威名赫赫,名义上也属于朝廷命官,然而捕快的亲眷均不得参加科考,即便是捕快本人脱籍之后,三代之内仍旧不能参加科举考试,哪怕金九龄贵为第一名捕,在士人眼中他还是曾经操持过贱业,上不得台面,自然也入不得当朝四品知府的送别宴,所以他也只能守在府中,等南王世子归来方才上前禀报了。 不管金九龄在杜承晏这样的一干官员眼中如何,在这南王府中多数人还是敬他三分的,他既然主动来找南王世子,想必是有了些线索。南王世子也不辜负金九龄故作神秘的微笑,问道,“金总管今日急忙来寻孤,想必王府失窃一案定是有所进展,在场的都不是外人,金总管不妨直言。”一句话连消带打,先点明是金九龄主动来找自己述说案情,然后又说明这是金九龄分内之事,最后又不留痕迹地捧了其他在场的人,不愧是浸淫官场的天家血脉。 “案子进展自然是有的,据我所知,前去查绣花大盗所用针线的陆小凤已经回到了此地,还带着神针薛家的小姐,陆小凤既然回到了此地,想必心中自是有了打算,我们不妨等他来了一起商议如何?”金九龄侃侃道。 “那么陆小凤现在又在何处?”花满楼皱眉问道。 “七公子莫急,有我过去手下的兄弟传来消息,陆兄请蛇王派人要了王府的地形图,明日夜晚打算夜探王府,图我已经派人送去了,想必明日半夜定然能等到陆兄大驾光临。”金九龄卖了个关子,笑眯眯道。 “半夜鬼鬼祟祟,翻墙入室,果然是陆小凤。”叶孤城冷哼道。 “陆兄此举自然有他的道理……”花满楼刚说了半句,南王世子就淡淡接口道,“七公子说得对,陆小凤既然视我王府六百卫士和府中同等数量的诸葛神弩如空气一般,那么自然不需要我吩咐下去大开方便之门,府中明日巡逻照旧,还请师尊莫要视陆小凤为府上贵客,手下留情。” 一个刚刚遭窃的主人家听说又有人想要半夜潜入府中的时候,无论这个人是不是可能带着什么线索,都不会对陆小凤有什么好感的,没有故意加强守卫已经是三分忍让了,何况南王世子说的的确有几分道理,陆小凤虽然随性了些,但也不会无缘无故做拿自己开玩笑的事情,贸然行动若是误了事情,到时候可没人会领你这番好心,所以倒也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是对南王世子口中所谓的“空气”一词或多或少有几分疑惑。 翩跹在一边心中擦着冷汗,想不到她那天随口一提,却是被南王世子记住了这个名词,在这里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眨了眨眼睛,摆明了是哄女孩子的绝招之“只有我们知道的小秘密”。引得翩跹不由自主地翻了个白眼,南王世子却自以为得计,果然对这般年纪的小姑娘还是这招灵验呐。 叶孤城略一点头,算是应下了南王世子的话。他对陆小凤明明受西门吹雪之托却只顾自己风流快活而忽略照顾翩跹一事早有薄怒,何况,刚刚被慕容泽佩激起的战意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四个月前,木道人曾经说过即便‘天外飞仙’已可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陆小凤也可以接住这一剑,叶孤城当时并没有回应,既是如此,明日一切自可见分晓。 花满楼闻言原本是已经皱起了眉,不过没过一会儿便又舒展了开来。陆小凤虽然有事没事喜欢给自己找些麻烦,但一向是逢凶化吉。作为一个朋友,重要的不是不分青红皂白挡在朋友面前,而是信任,信任你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自有他的道理和打算。花满楼无疑是一个很值得钦佩的朋友,所以他没有出言阻止南王世子令明日武备如常的吩咐,而是准备再相信陆小凤一次。 陆小凤的身手的确很好,感觉也很敏锐,哪怕是拿到了同样一张详细的地形图,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像他一样第一时间找到一条混入王府的近路的。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指通,能一次次卷入各种危机却又全身而退,陆小凤靠的可不仅仅是他的轻功和指法,更多的是他灵活机变的头脑。王府中防守很严,然而正因如此,经过了两个时辰瞪大眼睛的巡逻之后,卫士们一旦回到休憩的小院大多数都已筋疲力尽,一倒在床上就睡得很沉。而陆小凤虽然不像他的老朋友司空摘星一样号称神偷,可是要从一群沉睡的年轻人中偷套衣服,在他说来,却绝不是困难的事。 王府的卫士中本来就有很多新人,这些人换上了统一制服之后,身材和陆小凤差得并不算太多,如果此刻府中的总管还是久在任上的江重威倒是还可能远远地分辨出这一群人中有没有什么陌生的人物,可惜现在的总管是刚刚上任的金九龄,他最多能认出几个昔日的手下,要他单从身材分别出谁是刚刚混进来换上了侍卫衣服的陆小凤,着实是为难他了。 不过他的运气很快就到头了。陆小凤跟着负责宝库的卫士们巡逻了一圈,宝库四壁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竟连个窗户都没有,看来的确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无可奈何之下他飞身掠上了屋顶,在屋顶上游走了一遍,然后掀起几块屋瓦,屋瓦下竟还有三层铁网,就算有宝刀利刃,也未必能削断的铁网,然而他完全绝望之下,只想赶快找条路出去之时,却不知道在他飞身凌空的那一刻,已经有三双眼睛锁住了他。 陆小凤翻身下屋顶的那一刻,在直觉影响下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平房,那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站着一个白面微须,穿着身雪白长袍的人,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来,就像是两颗寒星。此刻那白衣人冷冷的一眼扫过来,他心里忽然凉了半截,慌忙使出“千斤坠”的功夫落到地上就要逃命。 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剑光一闪,从对面的屋顶上匹练般刺了过来。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如此辉煌、如此迅急的剑光。忽然间,他整个人都已在剑气笼罩下,一种可以令人连骨髓都冷透的剑气。这一剑的锋芒,竟似比西门吹雪的剑还可怕,世上几乎已没有人能抵挡这一剑。陆小凤也不能抵挡,也根本不能抵挡。他的脚尖沾地,人已开始往后退。剑光如惊虹掣电般追击过来。他退得再快,也没有这一剑下击之势快,何况现在他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子已贴住了宝库的石壁。剑光已闪电般刺向他的胸膛,就算他还能往两旁闪避,也没有用的。他身法的变化,绝不会有这一剑的变化快。眼看着他已死定了! 金九龄站在一边的屋檐下险些就要惊呼出声,而站在他身边的花满楼虽然面上依旧镇定自若,甚至还伸手按住了金九龄的肩,示意金九龄安心,但是他侧耳倾听的动作早已暴露了自叶孤城蓄势开始就把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那一剑上的事实。 陆小凤并没有死。叶孤城出手前对自己出手的每一分力量和部位都算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一分力气,所以陆小凤得以在胸膛突然陷落了下去之后险而又险地用他巧妙的灵犀一指夹住了剑锋。而在陆小凤松了一口气之后,叶孤城也飘然落回了地面,他的剑并没有再使出力量来,也没有撤回,只是停在了原地,剑锋紧紧贴着陆小凤的心脏位置,寒气不断渗透进丝毫没有保暖作用的侍卫制服,他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寒星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也在看着他,忽然问:“白云城主?” 叶孤城冷冷道:“你看得出?”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除了白云城主外,世上还有谁能使得出这一剑?” 叶孤城终于点点头,忽然也问:“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看得出?” 叶孤城淡淡道:“除了陆小凤外,世上还有谁能接得住我这一剑?” 陆小凤笑了。无论谁听到“白云城主”叶孤城说这种话,都会觉得非常愉快的。据说他生平从未称赞过任何人,这句话却已无疑是称赞。花满楼却抿了一下唇,他听出了叶孤城语气里隐藏的意味。 陆小凤道:“此刻夜深人静,城主是南王府上贵客,想必住处离这里很远,能第一时间给我这一剑,难道你知道我会到这里来?” 叶孤城冷淡地点点头,并没有答话。 陆小凤又道:“你本就是在这里等着我的?” 叶孤城又点点头。 陆小凤道:“我若接不住你那一剑呢?” 叶孤城淡淡道:“那么你就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道:“陆小风也可能接不住你那一剑的!” 叶孤城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也已不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若是接不住那一剑,陆小凤现在已是个死人!” 叶孤城冷冷道:“不错,死人就是死人,死人是没有名字的。”他突然回手,剑已入鞘。 低头看了看刚才还抵在胸前现在却已人收回鞘中的剑锋,陆小凤又笑了:“看来你并不想杀我!” 叶孤城本来已经转身离去,忽然停下脚步道:“哦?” 陆小凤嬉笑道:“你若想杀我,现在还有机会。”他还藏了一句话没有说,叶孤城既然可以轻易把剑从他两指间夺回去,自然也可以更进一步把剑锋插入陆小凤的心脏,然而叶孤城并没有这么做。 陆小凤此言纯粹是找抽,既然知道叶孤城之前已经无杀他之心,偏偏出言相激,若是遇到个性子暴烈些的普通江湖豪强保不准不管不顾回手就是一剑,陆小凤刚刚出了一身冷汗起身,可没有本事再接一次叶孤城的天外飞仙了。感叹了一下陆小凤总是给他自己惹事的乌鸦嘴,花满楼摇了摇头,走出了屋檐下的阴影。 陆小凤看到了花满楼,自然也看到了花满楼身后的金九龄,还有金九龄身后一桌热腾腾的酒菜。无论是杀人还是被人杀都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人累了之后首先就会觉得很饿。想要堵住一个人的嘴,在他很饿的时候,给他一个用吃的塞满嘴的机会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坐在桌边连筷子都没有拿起来就扫空了一盘子南王府大厨秘制五香酱牛肉的陆小凤就是这个道理的最好诠释者。 不管南王府大厨秘制的五香酱牛肉多么软烂适度,清鲜可口,一口气吃下一大盘子还是会觉得有些口渴的,当陆小凤举杯时,他才发现叶孤城也是个滴酒不沾的人,甚至连茶都不喝,他的杯中和西门吹雪平素出门时一样,只有纯净的白水。 陆小凤一举杯,酒已入喉。他忽然发现叶孤城和西门吹雪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他们都是非常孤独、非常骄傲的人。他们对人的性命,看得都不重――无论是别人的性命,还是他们自己的,都完全一样。他们的出手都是绝不留情的,因为他们的剑法,本都是杀人的剑法。他们都喜欢穿雪白的衣服。他们的人也都冷得像是远山上的冰雪。――难道只有他们这种人,才能练得出那种绝世的剑法? 72、抉择 吃相不太好的人吃得一般都不算太慢,陆小凤的吃相无疑不算太好,所以他吃得很快,也喝得很快,南王府的酒菜虽然精致,但是空口吃多了也会口干的。花满楼习以为常地给陆小凤空了的杯子斟酒,陆小凤也就习以为常地一口酒一口菜飞快地吃喝下去。一直没有动筷的叶孤城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仿佛觉得很惊讶:“你平素喝酒喝得很多?” 陆小凤笑道:“而且喝得很快!” 叶孤城道:“所以我奇怪!” 陆小凤不以为意,“你觉得喝酒是件很奇怪的事?”说话间又灌下去了一杯。 叶孤城凝视着陆小凤,缓缓道:“酒可解忧,却能伤身,你终日酗酒,如何保证体力和智能都在巅峰。”薛冰跟在陆小凤身边的事,昨天金九龄就已经通报给了诸人,叶孤城原本还要再问,你在酒醉之时,又怎么能保证你身边的人可以因为你不在巅峰的状态而不受伤害。 陆小凤却是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是这样酗酒的,我只不过在伤心的时候,才会喝得这么凶!” 叶孤城冷冷道:“现在你很伤心?” 陆小凤道:“一个人在被朋友出卖了的时候,总是会很伤心的!”然而当一个女人被她心爱的人抛在脑后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很伤心,陆小凤说的是花满楼,叶孤城却是忽然想起了薛冰。 花满楼笑了,他当然能听出陆小风的意思。金九龄也在笑:“你认为我们出卖了你?”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有柄天下无双的利剑正在这里等着我,但你们却一直像曹操一样,躲在旁边看热闹。”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左右探望了一下,皱眉道,“翩跹那个小魔星呢,到现在还不出来,莫不是还有什么陷阱等着我去钻?” 花满楼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给陆小凤斟酒的酒壶,淡淡道,“翩跹姑娘年幼,不到亥时就被叶城主勒令回去休息了,这件事虽然她知情,但是的确和翩跹姑娘没有关系。” 虽然说话的人是花满楼,陆小凤却依旧有些不甘,金九龄却是及时把话题转回了正事,“我们的确知道你会来,因为你一定要来试试,是不是有人能进入宝库!”即便别人不知道陆小凤此行的目的,亲手安排暗子把王府地形图送出去的金九龄自然有本事从暗子口中套出陆小凤的打算。 陆小凤道:“所以你们就在这里等着看我,是不是能进得去?” 金九龄承认:“但我们还是直等你上了屋顶后,才发现你的!” 陆小凤道:“然后你们就等着看我是不是会被叶城主一剑杀死?” 金九龄道:“你也知道他并没有真要杀你的意思!”一连两个问题,陆小凤显然是有些恼了,翩跹不在,他的怨气全部发泄在了主动站出来的金九龄头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虽然说出来可以转移陆小凤的怒气,南王世子之前撂下的那番话金九龄倒也不会就这么复述出来,毕竟陆小凤和南王世子没有一个是金九龄现在好得罪的,只好努力转圜道。 陆小凤道:“但那一剑却不是假的!” 金九龄笑道:“陆小凤也不是假的!”他实在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无论谁遇到他这种人,都没法子生气的。金九龄又道:“你还没有来的时候,我们已有了个结论!” 陆小凤道:“什么结论?” 金九龄道:“若连陆小风也进不去,世上就绝没有别的人能进得去。”这结论却是金九龄临时编出来的,然而在座的两人无论是花满楼还是叶孤城都不会去戳穿他,所以一句话连捧带消,金九龄显然深得其中三昧。 不料陆小凤却并不买账道:“那绣花大盗难道不是人?”这下子,即便是巧舌如簧的金九龄也说不出话来了。 陆小凤无疑是一个好名声的人,从他可以被轻易激将主动涉入案情就便可得知,然而此刻面对金九龄的刻意追捧,他也只能无奈道:“我实在没法子进去,就算我有那宝库的钥匙,也没法子开门,就算我开门进去了,也没法子再从外面把门锁上。” 金九龄道:“江重威那天进去的时候,宝库的门确实是从外面锁住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 金九龄道:“所以,按理说,宝库一定还有另外一条路,那绣花大盗就是从这条路进去的!” 陆小凤道:“只可惜事实上却根本没有这么样一条路存在。” 花满楼忽然道:“一定有的,只可惜我们都找不到而已。” 陆小凤和金九龄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带劲,金九龄口口声声咬住绣花大盗作案成功的事实,陆小凤却是亲自查看之下万般无奈,若不是花满楼开口圆场,也不知道两人要就这个问题一句顶一句斗上多久。 一直在一边冷冷看着他们的叶孤城却已经不想在这里耽搁下去,他今日有意支走翩跹,当然不是为了小姑娘要早睡这么简单,而对南王府丢了多少斛明珠这种事情,他完全不关心。他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一件昨天夜里就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情,所以他径直开口问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是你的朋友?” 陆小凤眨了眨眼睛,忽然扭头道,“现在还有个人在外面等我的消息,你们猜是谁? 他就怕叶孤城问起西门吹雪,所以叶孤城一问,他就想改变话题。然而陆小凤丢下在外面等候的薛冰不管,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完全忘记了薛冰还需要保护的事实也是众人亲眼目睹。此刻再提起薛冰,更是让叶孤城眉心微皱,没有理会陆小凤的转移话题,他冷冷道,“他的剑法如何? 陆小凤勉强笑道:“还不错。” 叶孤城又道:“独孤一鹤是不是死在他剑下的?” 陆小凤只有点点头。 叶孤城道:“那么他的剑法,一定已在木道人之上。”他冷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兴奋之色,慢慢的接着道:“我若能与他一较高下,才真是平生一大快事!” 闻言花满楼眉心一皱,明明之前相遇之时叶孤城明言要带翩跹走,此刻却又是一副不知西门吹雪现下情况的样子向陆小凤打听,又提前把翩跹支开,其中缘由却是由不得人不思量。 陆小凤忽然站了起来,左顾右盼道:“酒呢?怎么这里连酒都没有了!” 金九龄知道陆小凤的意思,他比陆小凤更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笑着便起身道:“我替你去拿。” 陆小凤追问道:“到哪里去拿?” 金九龄微笑道:“这里有个酒窖。” 陆小凤挑眉,“你进得去?” 一直在垂头思索的花满楼此刻却是释然笑了笑,“这王府中只怕已没有他进不去的地方!”好像想通了什么关节,花满楼淡然微笑道:“你既然敢夜入王府,难道连王府的新任总管是谁都不知道?”陆小凤也笑了,“酒窖在哪里?金总管请带路!”金九龄带路,陆小凤和花满楼紧跟其后,三个人就此遁逃。临到门口时,花满楼刚要跨出门,忽然回头对着依旧坐在桌边的叶孤城微微点头微笑,方才跟着陆小凤一行人飘然离去。 花满楼临走时的会心一笑,叶孤城自然不会没有注意。只要站对了角度,叶孤城的心思并不算太难猜。既然和西门吹雪决战势在必行,那么如果事发,最为受伤的无疑是翩跹。 叶孤城想要得知西门吹雪的行踪,提出两大绝顶剑客之战,最好的办法是直接询问翩跹,然而,这也是最差的办法。叶孤城既然在酒楼可以点了满满一桌合乎翩跹口味的点心,自然也不会选择那样简单粗暴的办法。陆小凤忙于案情,兼之是西门吹雪可以交付翩跹的多年朋友,自然不会提前拿这样的事情去刺激翩跹的心情。提前刻意支开翩跹,以陆小凤为突破口,无疑是一个上上之选。 然而花满楼不知道的是,陆小凤更是一个绝好的契机,可以把叶孤城找西门吹雪决战一事名正言顺的提出来。昨日南王世子得知陆小凤即将到访,半夜已是约了叶孤城商讨如何利用这个机会。 没错,利用,利用叶孤城视若亲女的翩跹,利用和叶孤城一见如故视为知己的西门吹雪,利用两大绝世剑客决战的机会,成功调走紫禁城的兵力,偷天换日。白云城与妻子,知己与翩跹,孰轻孰重,多年之前,摆在叶宛华面前的选择,现在也摆在了白云城现任城主的面前。冥冥中,叶孤城忽然想起来那日西门吹雪为他不平之际,被叶孤城亲手点在剑脊荡开的那一剑,原来,数年之前,一切早有定数。万梅山庄属于西门吹雪,叶孤城却是自幼便是属于白云城。 南王世子再次试图拉翩跹下水的企图,最终没有得逞,取而代之的,是送上门的陆小凤。而这些隐藏在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事情的真相揭露之前,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在那个看似云淡风轻的夜晚,有一个皎皎如明月,飘渺如流云的男子在身不由己的漩涡中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抉择。 73、抽风 “所以,你现在这般偷偷跑来找我,也不怕辜负了别人的一片苦心。”宫九左手拈起一枚棋子,却并不急于落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少女。 室外咯吱咯吱的水车声接连不断,傍水而建的凉屋外扇轮不分日夜地带动着叶轮拨风,将凉气徐徐送入屋中,直接从池中抽出的水流被送至屋顶,然后沿檐而下,一道道人工水帘如瀑布一般连绵不绝。室内放在冰块上的天青色瓷盘轻薄如纸,各色冰酪随意盛于其中,身披轻纱的侍女殷勤打扇,即便在宫禁之中,若是论上清凉舒适,也不过如此。 “持阁下信物,光明正大登堂入室,又如何说得上偷字。”对面的少女莞尔一笑,随手拈起一颗做成梨花形状的冰酪咽下,“公子家的厨子当真不能送我一个?我在南王府也算住了些时日,可没人天天给我送这个吃。” “我倒是肯送,只是姑娘怕是没有机会带回去吧。叶城主好像很忌讳姑娘身边的人?”宫九信手落下一枚黑子,当头镇住了打入的白子。 坐在宫九对面执子对弈的少女,正是被叶孤城亲自送回房内,本来应该已经就寝了的翩跹。既已明知叶孤城心中的打算,翩跹自然不会不知趣地一定要看陆小凤的笑话,左右无事,加之难得有这样一个不被人当做小孩子紧紧看管的机会,翩跹索性跑了出来。 “叶城主近日便要动身北上,何况,即便他还在南王府,有金总管在,换一个厨子好像也不算什么难事吧。”回手双飞,翩跹俨然打算就在黑子阵中做活。 “换一个厨子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姑娘这次可算是看走了眼。”干脆利落地点入,宫九回手揽过身后抿嘴微笑的沙曼,臂中的美人板起一张俏脸正要挣扎,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按在了怀里。 “哦?怕是阁下才是看错了的人吧,也不知道公孙夫人现下有没有上路。”瞥了一眼刚刚送来的密报,翩跹和宫九飞速地一连交换数子,白子已是稳稳的两眼之势。围棋中两眼便可成活,宫九想要杀掉这块白棋已经是回天无力。 “姑娘倒是神机妙算,金九龄的确是我看错了人,只不过,他还翻不过天去。”舒舒服服地往后一仰,明艳的红衣铺散在纯银色冰丝软垫上,宫九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沙曼身上抚弄着,慵懒的样子像是一只还没有开始捕猎的大猫。 “九公子当真多情,招惹了叶家的姑娘怀中还抱着价值千金的花魁,好不快活。”大模样虽然被破去,宫九却借此机会另起炉灶,俨然又是一片天地,翩跹眉心微皱,扣子沉吟道。 “我自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我倒是有心,奈何叶城主属意之人却是区区四品佥都御史,在下万般无奈,方才退而求其次,姑娘可不要误会了。”明明是被人比了下去,宫九倨傲的语气可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哪里伤心,哪里憔悴了。 “哎哟。”显然一番话下来,怀中本就冷艳的美人下了重手,宫九连声哀叫,沙曼也不理会,衣袖一甩就径直奔出门去,也不知道是等人去追呢,还是知道下面说的不是她应该听到的话,知趣地退场。 “所以,金九龄的确是你的人,这案子原本也是你的意思?”沙曼走了之后,翩跹也不卖关子了,放下手中的棋子,淡淡道。 “只对了一半。”宫九食指轻轻抵在自己唇上,他的唇很薄,色泽也很浅,淡淡的粉色带着轻薄的诱惑。有人说薄唇的男人大多能言善辩,能说会道,很容易吸引飞蛾扑火般的女子,然而这样的男子这样却可以轻易从一段持续多年的感情中脱身,是薄情,亦是钟情。 “金九龄成为南王府的总管是你的意思。”翩跹挑眉,“只不过你没想到他有本事嚣张地做下案子却没本事善后,只好出卖其他人以求自保。” “红鞋子去年的收益并不算太好,如果金九龄可以持续送来南王府的第一手情报和足够的收益,九公子并不介意他们之间发生一些小小的争斗。”双手交叉,宫九满意地扫了一眼黑子基本已经立于不败之地的棋盘,点头道。 “哪怕,今年红鞋子有薛冰在?江轻霞和薛冰现在可都是陆小凤的女人。”翩跹疑惑道,吴明后来可是连沙曼都利用上了就为了得到陆小凤,宫九现在对陆小凤的女人如此漫不经心,可不像是他们的风格。 “江轻霞的男人未免多了些,至于薛冰,她已经死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已然宣判了一个花季少女人生的结束。 勉强抑制住浮动的心绪,翩跹轻描淡写道,“这么快?你没打算救她?”翩跹并未见过薛冰,但是她听说过这个对陆小凤一见钟情的少女,明知道陆小凤拈花惹草,明知道陆小凤去找她不是为了践约而是为了查案,可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危险,薛冰还是一直不离不弃地跟着陆小凤。 而现在,薛冰死了,在这个陆小凤可能还为从天外飞仙下脱身沾沾自喜,大吃大喝的时候死了。翩跹并不是多愁善感的性格,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她和宫九一样视人命如草芥,然而此刻她也不禁为薛冰的死惋惜。 “我的人盯着白云城主还来不及,哪里有空管她?”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冰镇的玉壶春,宫九嗤笑道。 “怎么,难道九公子也有兴趣和白云城主切磋一二?”翩跹也是微微一笑。 “那倒不必,棋子再凌厉,也不过在执棋者手中,倒是姑娘不为你家庄主操心一二?”若到现在还没有查出翩跹身后的是万梅山庄,那翩跹真要怀疑眼前的宫九是不是冒牌货了。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倒是九公子,想必不会错过这一良机吧。”翩跹不以为意道。 负手起身,宫九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缓缓道,“这样的盛事,若是不能参与其中,必然毕生抱憾,想必姑娘的想法也是如此。” “京城相见之日,还请九公子不吝赐教。”翩跹郑重道。 “赐教不敢当,不过互利而已,只是薛冰已死,今夜已深,姑娘留下小住些日子再走也不妨。”宫九转过身来,嘴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翩跹刚要起身告辞,一阵淡紫色的烟雾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两人原本坐着的软榻,一重又一重的纱幔缓缓垂下,把紫色的轻烟尽数笼罩在翩跹所在的四周,刚刚咬破舌尖想要起身冲出去,翩跹已然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落在了一个稳健的臂弯之中。耳边隐约传来轻笑声,“放走你了一次又一次,这次既然主动送上门,还是乖乖地留下吧。” 翩跹醒来时,是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床的四周是白色的帐幔,绣着朵朵红梅。迷烟的效力还没有过去,翩跹刚要挣扎着爬下床,视线却忽然凝滞了。一个因为不算太重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小玉箍正好锁住了她的脚踝,玉质温润,即便在炎炎夏日,也不觉冰凉,显然是质量上好的暖玉。然而再好的玉,也改变不了它限制行动的用途。循着扣在玉箍上的铁链一路寻过去,翩跹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果然只是在这个不大的房间内。她暗中翻了一个白眼,明明说好了合作,却又忽然做出这等举动,宫九这不是抽了吧。 正当翩跹坐在床边努力思索宫九这是怎么了的时候,她看见了宫九。束发的金冠不知去向,脸色苍白,衣不蔽体的宫九,半裸着踉踉跄跄地撞开了门。 74、逃离 若要收拢内务,首先便要立威,如何立威,自然是抓住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故,在祭祀之后趁着所有人都正装以待之时恩威并施,而恰好今日便是八月十五。十五祭月,男人固然要尽数回避,女子却是无人不会参与的,想要收服人心,今夜便是良机。 去年翩跹第一次主祭时,蓉娘便已经从旁协助,此番既是有心教导翩跹,便把采买置办祭礼,负责祭祀布置,以及祭祀后家宴安排的人手尽数喊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事务移交给翩跹,又让管事们一一见礼,汇报情况。翩跹一面听着管事们一项项汇报开支,一边心不在焉地敲击着扶手,心中只觉好笑,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些个事情倒有人提点重新学起了。 管事们见了新主子是个年方豆蔻的少女,之前又听说了这位小姐并无人教导过,心中原本都存了几分打算,见到翩跹心不在焉更是有意遮瞒。女子无才便是德,除了大家闺秀自幼便要学术数以便日后管家,学诗词书画以便结交同辈英才外,很多这个年龄的女子连字也不识得多少,更别说能分辨出欺瞒假报了。 及至最后一人结束了侃侃而谈的时候,只见那上座的素衣少女对身边的妇人吩咐了一句,便有侍奉在侧的侍女送上茶来,几人不禁暗暗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都在等着看似懵懂的未来庄主夫人给见面礼了,却冷不丁上面柔柔地传来一句,“不知几位在万梅山庄被供养了多久了?”还未等人回答,便紧接着就是更加轻柔的询问,“难不成是时日久了,耐不住秋风,连帐都算不清楚了?” “吃食除庄内自制外,共是十一样,一样三四碟不等,却不知道宋先生是怎么算出六十余份的总价?宋先生年纪大了些,算不清也就罢了,岳管事怎么也是这般?想必是劳累久了,才会出了这等缺漏吧。” 轻言慢语地一路说下来,翩跹竟是悉数点出账务错乱之处,无一不中,连做假账的手法也有意无意中透出了几分,惊得管事们只觉上面坐的不是个没有嬷嬷训导过的娇娇小姐,而是个浸淫商场多年欺上瞒下的油滑掌柜。他们却不知道翩跹也曾一手掌握过繁复的钱物往来,在百花楼的日子里又与陶芊芊交游,古今两次经验加起来无非就是那几分手段,又如何瞒得过她去。 初次理事,翩跹倒也没有准备太难为人的意思,不过是言笑晏晏地设了个套儿,可怜管事们除了一人知道叩首表示自己为小姐效力不辞辛苦外,剩下的却是都顺着翩跹的话头儿表示自己如何辛苦,直接被夺了差事发配去赋闲,令其手下顺位顶上。 待到事情安排停当,翩跹方才笑吟吟地看向蓉娘,“如此,蓉娘对翩跹可能放心了?”欣慰地点了点头,蓉娘亦是微微笑道,“想不到小姐在外面八面玲珑,在内务上也是举一反三。既是如此,我也不多留小姐在此了,只等小姐晚上大展身手便是。” 终于摆脱了蓉娘的谆谆教诲,翩跹伸了个懒腰,纵起轻功飞往梅林。梅林虽以梅为名,所纳却并非寒梅一种,夏有夏腊梅争相吐艳,秋日也并非没有枫染微霜。眼下刚刚入秋不久,青翠的枝叶却已被逐渐侵蚀,就连林中静静伫立着的唯一一抹雪白也被如血夕阳染上了金红霞辉。 衣袂破空之声传来,西门吹雪并不回头,负手淡淡道,“既是事毕,你可有话说?”形式奇古的狭长乌鞘依旧在背上被巧妙而实用的绳结守护着,显然剑的主人只是一直站在这里,并不曾拔剑出鞘过。 迎面被来了这么一句,翩跹有些怔忡,立时想起了昨日中午那一番旖旎,顿时羞得脸颊绯红,仍旧故作镇定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通了,只不过一些女儿家的秘密,想必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非是要你事事不可隐瞒。”连女儿家的私事都被翩跹拿出来当挡箭牌了,西门吹雪自然不好再多问,遂只开口道,“祭祀之事蓉娘已同我说过,今夜你径直去便是,若有庄内事务不解之处,蓉娘与段叔皆可询问,不必拘泥。”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交权了,翩跹咬了唇,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不觉得这些事情会分去我的精力?”昨日思前想后,翩跹不再排斥自己原本的身份,第一反应当然不会是幽怨人剑之别,而是考虑到紫禁之事将近,把心思分出去考虑内务,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转过身来,西门吹雪唇角带着三分笑意,“难道你会?”苍白如玉的手指握住剑柄,锵然一声,雪亮的剑光骤然闪耀在碧空下。足尖点地,翩跹应声跃起,精致的绣鞋踩在剑尖,粲然一笑,“定不负君所赐。”一朵剑花挽起,剑气激荡处,地上已然只余一袭素衣,一双绣鞋。 剑主杀戮,方才从琐事中脱出,翩跹原本就有郁气,此刻放松身心融入寒兵之中,只觉神清气爽,引动剑身嗡鸣如沧海龙吟。心意相通之间雪亮的长剑随着凌然的一袭白衣穿梭于枝叶之间,簌簌然如秋风扫叶,寒意森森,飘飘然如孤月横江,清冷亘远。剑光忽而迅如惊虹闪电,忽而凝如苍岩墨松,剑气挥洒之间动静相宜,偏生疾时招招式式依旧分明,缓时仍旧无人得窥全貌。 漫天飞舞的枝叶骤然止住了飘飞的舞姿,凛冽的剑光归于无形,接着缤纷的红叶和着青翠的同伴携手在空中编织出条条逶迤的锦缎,托着纯白的衣袂缓缓下落,却没有一分沾染上去,及至落地之时,湿润的林地间已是铺满了柔软的天然地毯,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叶雨未尽,翩跹幻出身形,也不顾那搁置一边的绣鞋,纤巧的玉足踏在地上,双手叠在后颈仰面望天,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数日以来,无一有今日酣畅淋漓。” “你心中此时并无盘根错节,你我心意如一,自非前日可比。如此一战,方不负叶城主一番盛情。”收剑回鞘,西门吹雪坦然道。 说到盘根错节,翩跹皱了皱眉道,“那皇甫公子在此亦是滞留甚久,九月十五之期将至,京城想必到时候更是鱼龙混杂,不如早日动身,以免宵小所扰。”顿了一顿,又低声道,“京城繁华,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看到了。” 西门吹雪对皇甫逸并无好感,因为皇甫逸的某些言行甚至对此人颇有微词,兼之翩跹所言并非无理,遂颔首道,“今日事毕,明日便可启程。” 得到了西门吹雪的承诺,翩跹心中大定,对于有心人来说一月之期似短实长,而对于翩跹来说,足够她找到应该找的人做好她能做的事情了。 月色清明,水波潋滟,随着祭文在红烛上逐渐燃尽,同时收到蓉娘使过来的眼色,翩跹打量了一下围拢过来的侍女们,轻轻一笑,施施然坐在栏杆边早已摆好的荷叶交椅上,淡淡道,“奉命守在我和庄主寝居附近的都有谁?” 人群中传来的交谈声,一个年长的侍女昂然而出之后,便有四五个人陆续碎步出列,给翩跹见了礼,为首的侍女娇声道,“婢子们一向安分守己,却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昨日有一名男子闯入我室内,幸而为我制服。你们既然能够被派来伺候起居,想必并非耳聋目盲之辈,放纵外人擅闯内室,不知该当何罪?”嗤笑一声,翩跹厉声斥责道。 “来人并未惊扰到庄主,小姐您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婢子们何罪之有?就算有罪,也不是小姐您能论的。” 为首的侍女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在台面上说,比如之前皇甫逸得以潜进翩跹卧室一事是段总管有意纵容,只是寻辞争辩。 淡然一笑,翩跹击掌三下,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水阁间。墨十一朗声道,“侍女青依逞口舌之利,妄议尊上,疏于职守,屡教不改,当逐出万梅山庄,请小姐替庄主处置。 论起万梅山庄实际上最为人敬畏之人,不是不理庄内事务的庄主西门吹雪,也不是一般只隐于幕后的段总管,而是一向赏罚行令的墨十一。西门吹雪授意翩跹处置庄内事务,也把墨十一送了过来,而之前还敢和翩跹顶嘴的青依,此刻一张花容已经失去了血色,却连出言讨饶都不敢,只是俯首跪地,听候发落。 赞赏地看了墨十一一眼,翩跹悠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方才道,“既是屡教不改,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这次新送进来的都有谁?”眼见一排少女应声走出,翩跹刚要开口,耳边就传来凝成一线的传音,“桂花酒清甜易醉,庄主明日便要启程,小姐还是不要多饮的好。” 无奈地看了一眼墨十一,翩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知若是自己执意不允,见过自己醉态的西门吹雪定然会知道此事。被禁酒的少女眼波一转,些微的不满尽数化作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压了下去。刚刚入庄不久的少女大多并无武学修为,如何经得起翩跹刻意的气势压制,多半双膝一软,径直跪倒,便是勉强能够支撑者也无不低眉垂首,莫敢仰视。 摩挲着桌上底层还有一点残酒的酒杯,翩跹侧头望向蓉娘,笑吟吟道,“蓉娘快别看月色了,倒是替翩跹出个主意啊,该走的人走了,该增补上来的也该补上来不是?” 蓉娘之前还有些不满墨十一的突然出现,见翩跹把挑人的事情吩咐给自己,便也不再介意,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权力。目光扫过面前一排少女,用心挑了十来个人,分别安排给翩跹和西门吹雪伺候起居,也就退回了一边。 该立威的事情做完了,翩跹也不再为难人,让人把准备好的吃食酒水抬了上来,又摆放了投壶、花签、牙牌等玩闹物件,兼有置备好的金银锞子及若干各色小物件作为奖品,领着一堆半大不小的姑娘们笑闹起来。玩闹之间最容易滋生亲近之心,翩跹又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输个几处,不仅收拢了人心,还当着墨十一的面得意地被灌下了几口酒,可谓是一举多得。 75、回归 万梅山庄最近一直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有些不太适应。今年夏天的衣服蓉娘早在春分来串门的时候就送来了;到了年岁应该嫁人的侍女要么去年就已经嫁出去了;要么打定了主意终生不嫁;海运事业也逐渐走上了正轨;四方送来的账目干干净净地没有一丝缺漏;墨卫们一个个无所事事整日里闲逛,就连最爱操心的段老爷子,也磕着他的烟斗,眯着眼睛晒着太阳。 倒不是万梅山庄的人手太多了,也不是人们太懒散了――原因无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多余的事情要做啊!原本大家都在忙什么?忙庄主和小姐啊!西门吹雪每年要出门四趟追杀江湖恶徒,有时还会约名家比剑,那么从前一年起就要开始搜集情报,什么人罪大恶极,什么人值得西门吹雪亲自出手,这些人的大体范围确定之后,就要开始整理相关背景情报,然后派人跟踪,获取其生活以及武学习惯,全部整理好备案之后,段老爷子会亲自审核,最后挑出一系列名单提供给西门吹雪,等庄主最终选定之后,开始下一阶段的工作。 没错,你以为西门吹雪千里迢迢追杀都是他一个人去的么?那他连追杀对象在哪儿能不能找到都成问题呢!无论目标在什么地点,西门吹雪正式动手之前一定要沐浴焚香,因为杀人在他眼中是一件神圣的事情,而当地最好的花魁们会也专程上门为他沐浴更衣,修剪指甲。而在连续数日追杀之后,素有洁癖的西门吹雪需要立刻更换掉沾满尘土和血迹的旧衣,沐浴焚香以除去血气与尘埃。之后或独自抚琴,或独自对弈。因为每当杀人后,西门吹雪就会立刻变得说不出的孤独,寂寞。而这些,都需要有人随行,有人提前打点。 在翩跹到来了之后,事情更多了,厨子要开始研究小姐喜欢吃的点心,蓉娘要一趟趟地上门为不断成长地小姐量体裁衣,而墨卫们也多了一个暗中保护小姐,用机关术做玩具的任务,至于侍女们更不用说,万梅山庄到了年龄的女子不是出嫁了再也没有回来,就是看惯了自己主子眼高于顶,再也不愿嫁出去,难道见到如此精致的女娃娃,谁没事儿不来逗弄几下子。 现在可好了,庄主闭关已有半年多了,除了定时有人进去服侍用餐沐浴,更换日常用品,由此可以确定万梅山庄的主人还活着,基本一丝消息也没有,大伙儿都知道今年的情报是不需要整理了。而小姐呢,从去年中秋就出门了,而且还是庄主严令不许再多派人看管着的情况下,连个信儿也不传回来,醉卧花间长入梦,闲剥松子打流莺,真正是一个比一个还清闲。 不过这种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日子也快要到头了,昨日里送饭的青玖悄悄递出话来,昨天送进去的饭菜,还有沐浴用的热水,到今天一点儿都没有动过,她悄悄地去偷看过,庄主五心朝天坐在那儿微微闭着眸子,半晌不见动静,面前三寸之外,横着的是庄主从不离身的乌鞘长剑,也是搁在那儿,两天过去,也没见动了位置。依着她的想法,说不定庄主那是快要突破了,所以啊,才一直没有动静哩。 万梅山庄一向流传着一见庄主误终生的传说,这点无论是在哪代庄主上都不为过,青玖就是服侍了西门吹雪两年之后,断然加入了终生不嫁的行列。朝夕相处之下,纵然西门吹雪不一定记得她的名字,但是,至少在闭关的时候,她也属于不会被剑气误伤的类型了,不然送饭送水这活计还真不是谁都能做的。 静室之内无日月,每日静坐关心,抑或拔剑起舞,西门吹雪心思澄澈,很少有一个问题,需要他摈弃一切杂思,远离所有相关的人等,一个人在远离俗世的净地里独自思索。然而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在那短短一句的拷问之中,他竟然已经有些辨不清他的本心,翩跹醉后的声音很轻,吐出的言辞却很重。西门吹雪,在你眼中,她到底是什么,是你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剑,还是一个人,一个会说,会笑,会跑,会闹,会有着自己沉重心思的人。 起初,西门吹雪并没有觉得这会成为一个问题。他们是那么的默契,那么的契合,与独孤一鹤决战时的初遇,多次追杀时的交心,偶尔街市上的相映,海日明月下共同的体悟,孤岛惊变后的释然,白云城中的温馨。西门吹雪不知道翩跹从何而来,西门吹雪也不关心翩跹从何而来,因为她在他身边,这就够了,然而她呢? 剑不离身是一个剑客基本的操守,七岁学剑,对于西门吹雪来说,没有比掌中的长剑更加值得信赖的东西,即便是他自己。然而,他掌中的剑呢?“放我离开”,短短的四个字让西门吹雪忽然意识到,翩跹不止是他手中的剑,甚至,也不一定是在他的身边,一直紧紧依赖着他的人,也会忽然有一天,说要离开。 他放她走了,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静室,连送食水的侍女,也悉数只能在门外等待。因为,他需要时间来明晰自己的心思。因为,他需要确定那一个清新俏丽的身影到底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因为,西门吹雪从来没有任何犹豫,也不需要任何模糊不清。然后,他会把她带回来。 “蒙君不弃,当终生随侍君侧。” “剑不离身,人,亦不相离。” 微微闭着的眸子骤然睁开,西门吹雪面前的长剑忽然跃起,在半空中震颤着发着嗡嗡的蜂鸣声,好像在呼唤着什么,又好像在呼应着什么。修长苍白的手指从雪白的衣袖间缓缓伸出,然后握住了剑柄。 呛然一声铮鸣,只有利剑出鞘时,才会有这种清亮如龙吟般的响声。随着利剑出鞘,整个静室里从悄无声息的死寂,忽然变得凝重起来,没有凌厉外放的剑气,没有肆意挥斥的杀气,却有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在缓缓凝结。 左手指腹轻柔地落在剑锋,慢慢地划过剑刃,慢慢地拂过剑身。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滴滴滚落下来的血珠,西门吹雪如同他第一次看到这柄专门为他打造的长剑一般,右手持剑,左手抚剑,仔细体味着他最为熟悉,也最为陌生的伴侣。然后,起身,阖目,挥剑。 江湖中人皆知,西门吹雪的剑就像是他的人一样,锋锐犀利,不留丝毫余地,其出剑之快,如寒光,如闪电,如惊雷,如流星。然而他现在的动作并不快,但也不算太慢,一招一式,牵引着奇异的韵律,心境空明,心思澄澈,一招一式皆由心生,剑在手中,更在心中,心有所念,意有所及,剑,自有所动。 北地明媚的阳光透过天窗柔和地洒落在静室,然后在缤纷的剑气间破碎成浅金色的光点,随着冰冷的剑锋翩然起舞,然后缓缓凝结。渐渐地,日光下投射在榻上的人影和剑影之间,逐渐浮现起淡淡的虚影轮廓,随着静室内白衣的游走而变换着方位。而虚影经过的地方,原本在榻上滚动的滴滴血珠好像被什么吞噬了一般,亦是一颗一颗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是剑锋上的血珠。当西门吹雪再次停下步伐之时,剑锋凛冽,榻上雪白,并无一丝血迹。而西门吹雪睁开眼睛之时,让他忽而心有所动,拔剑起舞的牵念之人,此刻已经身无寸缕,眉心紧皱,以婴儿最防备的姿势蜷缩在榻上。 76、约战 墨十一最近有些郁闷,倒不是因为小姐回来之后,最近事情忽然多了起来,而是某个擅离职守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回来,而且,连一丝消息都没有。三日前,庄主出关,这倒是没有什么,但是庄主怀中抱着的是名义上在半年前就已经跟随陆小凤出门游历的小小姐,这就已经很奇怪了。何况别人没有注意,墨十一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小姐身上穿着的虽然是女装,可是那可是蓉娘的手艺,而且是数年之前流行的花色,保不准,就是庄主幼年时穿过的衣服。 墨十一和段老爷子走得很近,自然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在段老爷子房里的某个暗格里,有一副略微泛黄的画卷,画卷上是一个面无表情正在拔剑出鞘雌雄莫辩的冰雪美人,除了身量未足,和少年时的庄主一般无二。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还没有等他再看到些什么,墨十一偷偷翻找人家书房的行为就被撞破了,然后笑眯眯地段总管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没有责罚他,更没有把事情说出去,而且墨十一从此知道了一个关系到他生死的秘密,在万梅山庄里,有一株庄主从来从来不让人接近的玉蝶龙游梅,那下面埋着的是老庄主和夫人亲手埋下的,女!儿!红! 稍微克制了一下游走的思维,墨十一的怒气再次上扬。他不是不知道小七是个什么性子,他也不指望小七真的运筹帷幄,让小姐可以像庄主一样完全不需要考虑外物问题。毕竟小姐也不是西门庄主那样舍剑之外别无他物的人,不需要那么无微不至的安排。 但是!只是跟着而已,只是随身保护而已!墨七那家伙居然连跟着也能把小姐跟丢了,而且在跟丢之后不仅没有和当地的暗线联系传话回来,而且也不知道想办法去追!现在好了,小姐千里迢迢回到万梅山庄了,至今没有苏醒,而且不知怎么搞的还是直接跑到庄主闭关的静室里了,负责小姐安全的人还没有回来。作为纵容墨七跟在小姐身边的第一责任人,要不是段老爷子拦着,要不是庄主亲自诊断了小姐只是消耗过度,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就会醒来,墨十一简直有以死谢罪的冲动了! 其实呢,这事情还真怪不了墨七。因为这时候他正享受着他家主子前些天的待遇,或者说还要差些。宫九醒来之后,发现原本掌握在手中的人质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门外安排看守的人居然不仅没有伤亡,而且一丝响动也没有听见,自然是大怒。 和上回不同,上回宫九有意借翩跹之口传出消息,自然是刻意放松了戒备。这次他有意留人,居然还是被翩跹就这么没有一丝响动的离开,而且之后在附近布下的暗探居然在找遍了叶孤城,金九龄,公孙,陆小凤身边之后,完全找不到翩跹的下落,对于向来算无遗策的九公子无疑是一种挑衅。 派出去的人没有找到翩跹,却发现了原本一直跟在翩跹身边的墨七,为了复命,干脆就把墨七带了回来,没有翩跹在,墨七那副死脑筋如何防得了宫九的阴谋诡计,一次安排好的对话,两杯下了药的酒,就被带了回来。虽然被搜去了身边的各色机关,被关在密室之中,墨七原本也不是没有机会逃脱, 他的手法不仅仅在制造机关,更在于破坏机关上。然而,听说,带她来的一伙儿人也在找莫名其妙失踪的小姐,墨七非常光棍地决定,与其自己一个人去找,还不如在这里坐享其成呢,反正,小姐最后会有办法和自己一起全身而退的不是么? 而宫九也不是不知道翩跹一向护短的性子,一边活用派出的人手暗中诱导了一下陆小凤,让居然敢在南王府和自己这里两边讨好的金九龄吃了个大亏,顺便让陆小凤对南王府心生疑虑,一边干脆准备坐等翩跹上门要人。不得不说,这两个人的初衷是对的,采取的方法也是正确的,只可惜,遇到了他们怎么想也想不到的意外情况,再好地算计,也只能落空了。 且不说旷别多时的小姐忽然现身给万梅山庄带来多少欢乐与忧愁,在全庄上下齐心协力为小姐的归来和苏醒做准备的时候,段老爷子收到了一份来自江南的密报,“自数日前,小姐携花家七公子会白云城主于白云城名下酒楼,山庄批复无需擅动,故,暗中护卫已撤,未与白云城人等冲突。然近忽有传闻,白云城主将与庄主一战,然否?今两家纷争,庄主家眷安危尚在他人之手,此非长久之策也。落款是一个萧字的篆字印章。 段老爷子捋了一把胡须,看了看送信的鸽子,掐指算了算时间,沉吟片刻,批复道,“小姐已归,勿念,详查小姐与白云城主近日行踪,尽量查出白云城主约战的原因,三日一信,不得有误。”然后,一连写下十来份密信,飞鸽急送各地,信中无他,皆为详查白云城主近五年内年行踪以及交手情况,内容越细越好。这件事万梅山庄早在西门吹雪第一次从白云城归来就早就做过一次,这次不过是重复前情而已。 拈着长长的白须,段老爷子紧紧皱眉,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相识多年,西门吹雪更是曾经远赴白云城为了叶孤城的夫人疗伤,后虽数月并无书信往来,然终有一番情谊在。此番约战,来的忽然,其中必然大有蹊跷。然而这些,跟西门吹雪说,是没有用的,那孩子爱剑成性,兼之心高气傲,白云城主是他眼中难得的知交和对手,无论其中凶险,定然不会拒绝。自萧忆信中推断,不过数日,叶孤城便可达万梅山庄,万梅山庄消息再快,也比不过叶孤城的脚程快,看来少不得得让小姐多睡几日了。 叶孤城没有来,来的是电。这只从叶孤鸿手中递给翩跹的游隼,扑棱着灰蓝色的翅膀,在万梅山庄的盘旋了许久,最后俯冲而下,穿过半敞开的窗棂,落在了翩跹的床榻边。西门吹雪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骄矜地抬起一条小腿,等着西门吹雪放下汤药,解下它小腿上的竹管。 “剑者,君子配之,身与剑合,剑与神合,以求其道,庄主诚君子也,庄主之剑,诚利也。叶孤城自幼习剑数载,未曾见如西门庄主者,吾道本孤,奈何识君!故有诗云,文人唯酒可解忧,唯诗文可论道,我与庄主,何以解忧,何以求道,唯战而已。中秋月圆,当与君一决于紫禁之巅,共问无上剑道,叶孤城顿首。候君佳音” “君既求战,余当断后虑,全力以赴。然翩跹近日方归,至今未醒,其情未可知也,八月十五之期,燕北江南之遥,恐难如君所愿。未若延一月之期,移相约之地,解后顾之忧,养精神之气,倾力而战,君可自度。候君佳音” “八月十五,未若九月十五,紫金之巅,未若紫禁之巅。九月十五,紫禁之巅。君之意,何如?候君佳音” “诺。” “诺” 落笔如风,游隼如电,书信往返不过数日而已。翩跹醒来之时,关于紫禁之巅即将发生的一战,万梅山庄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西门吹雪十四岁剑法初有所成之时,便曾踏遍大江南北,遍访所谓剑术名家,一则少年心性,当鲜衣怒马,立身江湖,二则,剑道唯艰,非践行无以求真,非生死之际无以进境,况遍访名家,亦可博览众长,裨补缺漏。 然而西门吹雪剑心通明,进益远过常人,兼有段老爷子筹谋有方,对手由弱至强,西门吹雪挑战众人未尝一败,不过三载,江湖人士间已难觅敌手,余者或远居关外海上,或身居高位,或隐居山林,皆非相与问道之选。所以万梅山庄众人听说西门吹雪又要出门,与人决战紫禁之巅,也不过是感慨,隔了这么些日子自家庄主终于又可倾力一战,各自该搜集资料的搜集资料,该准备出行的准备出行,竟无一人为西门吹雪担心。 77、相思 万梅山庄内无人担心,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担心。 自杜承晏归京后,慕容隽一路回了姑苏,干脆过起了隐居的日子,天气晴好时在家中整理整理古籍,偶尔雨打芭蕉之际,便箬笠蓑衣在水榭边直钩垂钓,权作修身养性,闲暇之余则教导一下侄女儿的医术,被慕容芷以酗酒伤身软语要求禁酒后,便干脆以茶代酒,提炼提炼丹药,过得好不自在。 不过很快不省心的事情就找上了门。最近慕容隽在古籍中偶有所得,拿各种动物试药试得不亦乐乎,有几味药正好被消耗得一干二净。慕容隽兴起之时,又不愿离开一步,城里的药材铺子里多是以次充好,别的下人他又不放心,也只有这个侄女儿在挑拣药材方面能比得上自己了。 这一日,慕容芷原本是去采买御米壳的。御米壳主治久咳、久泻、腹痛,然而此药不宜长时间服用,否则如若上瘾,后果不堪设想。慕容隽欲以此物入药,却想要去除上瘾之患,少不得多方尝试。附近几家药店被他掏了个空,慕容芷也只能去城里最大的药店王氏药铺看看了。 王氏药铺始建于洪武年间,作《昭君出塞图》的淡如居士幼年便是在此打杂。淡如居士“当时其年纪尚髫,而药物逾千品皆能记忆,且拿药无所遗漏”,可见王氏药铺药品之全。淡如居士故去虽久,清名犹在,王氏药铺在姑苏一带也算是声名远扬,却鲜有人知,数年之前,王氏药铺早已换了主人。 拿着慕容隽的手书,慕容芷刚要和掌柜的去后院拿药,就听到了一个让她连药都顾不上拿的消息。直接交代掌柜改日派人送药,慕容芷当街施展轻功,一路赶回了家中,径直奔向丹房,刚一进屋,就劈头丢下一句话,“我要去京城找师兄!” 慢条斯理地把看好火候的任务交给一旁的小童,慕容隽直起身来,淡淡扫了她一眼,“既然知道回来,干嘛还要巴巴地跑去,大燕公主的气度哪里去了?让你带回来的东西呢?” “可是,师兄他,他要和白云城主决战了啊!就在九月十五!”慕容芷跟着西门吹雪去过白云城,也见过那位白云城主。那时候她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索性在下船换车马的时候告辞归家,当时师兄和白云城主的关系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呢。 慕容隽倒是没有太过意外,叶孤城与自己见面不过寥寥几句话便要慕容隽拔剑,可见其人嗜剑如命,加之自家徒儿虽然于医毒之术所行甚远,本质上还是个剑痴,两人虽然天南地北,然而终有一战,只不过迟早而已。不过既然侄女儿问了,他倒也不拖延,直接传书万梅山庄,向段总管问个明白。 信回得很快,也很简洁。展信读罢,慕容隽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斥了一句“胡闹”,拈着信纸来回走了半刻,原本打算写信给杜承晏,终究还是没打算用朋友情谊去赌杜承晏对叶家小姐的痴心。最后用力握了握拳,还是唤过一直被勒令呆在丹房里的慕容芷,去凭虚小筑把双鱼戏水佩拿来。凭虚小筑是慕容隽旧日所居,然而近些年来,早已荒废,乍闻此言,慕容芷亦是一惊,然而长辈之命不可辞,终究还是在凭虚小筑的琴房里把那玉佩寻了回来。 玉佩入手,慕容隽摩挲着上面的纹理,沉重地叹了口气,颤抖着提笔写了数封书信,然后一封封撕碎,最后仅仅落笔了寥寥数字,珍而重之地封缄严密,让慕容芷连同玉佩一并送到崔府去。看着侄女儿一脸不解地拿着玉佩离去,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此事既了,你我终究算是两不相欠了。” 凭着玉佩,慕容芷轻易见到了崔府的管事,那人拿过信,恭谨地说了一句,“给大小姐的信,我们会尽快寄出,还请姑娘放心。”便客客气气地让慕容芷离开。少顷,一只灰色的鸽子轻快地飞过院墙,直奔京城而去。 原本是喧闹的夏日,钟粹宫中却是一丝蝉噪也无。熏热的夏风吹过迂回的长廊,透过森森的凤尾竹,然后再经过重重珠帘的洗礼,到了室内,已经不带丝毫暑气。青衣的小太监刚刚进入殿内,就被门口的宫女扯到一边,低声道,“噤声,陛下不知在前朝受了什么气,娘娘好容易才劝了过来,方才刚服侍陛下睡下。” 阮昭仪进宫之际,虽曾缠绵病榻多时,为同期进宫者所讽,然后来居上,自承恩以来,多蒙圣宠,不到三个月就连升两级,由选侍升为才人。进宫不过数载,已然贵为昭仪,列九嫔之首,仅次于皇帝的原配太子妃,如今的贤妃。而贤妃性情耿直,早失圣宠,比不得阮昭仪温柔解语,兼之太后亦对阮昭仪疼爱有加,故而隐隐已是后宫之首。便连一些前朝之事,偶尔皇帝私下里也会和阮昭仪言笑一二。而之前曾对阮昭仪出言不逊的同期秀女,却都已经死在了掖庭。 小太监名唤福顺,正是太后宫中崔姑姑的心腹。他也不是第一次来钟粹宫了,甜甜地喊了声好姐姐,从袖子里拿出几两碎银,软语求道,“崔姑姑说了,她找昭仪娘娘有急事,还望姐姐替奴婢传个话,不然奴婢委实不好回去交待。”这宫女也不是不知道自家主子与太后宫中的崔姑姑交好,崔姑姑既是有急事,这小太监嘴又甜,见了银子便也欣然收下,指点了福顺路径,让他去侧殿找钟粹宫的掌事宫女采薇。 采薇正在泡茶,思及皇帝今日在前朝着了恼,又与自家主子缠绵了半晌,醒来定会口干,她取了新鲜的杭白菊放入青玉盏中,用银壶里的热水冲开,见门外有人碎步疾行而来,便放下了手中的银壶。恰在此时,重重帐幕内传来一个温婉的声音,“采薇,扶我起来。” 扶着采薇的手,帐内的女子披散着一头乌绸也似的青丝,赤着双足,就这么盈盈走了出来,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清秀,就像她拨人心弦的吴侬软语一样。被她春水一般清透的眸子望着的时候,就如同被春日调皮的柳叶吻过脸颊,酥麻而享受。而此刻,这春水般的眸子,落在了跪在殿门口的福顺的身上。 隔着湖蓝色织暗花竹叶的纱帐,福顺重重磕了一个头,给阮昭仪请了安,然后小心翼翼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串嵌珠点翠金坠,采薇接过端详了片刻,恭谨点头道,“确实是崔姑姑的意思。”顺手取过坠子,阮昭仪幽幽道,“你家主子派你来,却是要传什么话?” “主子说了,死了的鸽子又活了过来,说是,您知道的。”福顺也不敢抬头,俯身回话道。 “什么?”福顺听不出来,采薇却是知道自家主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此刻内心已是波澜暗涌。略抿了一下唇,阮昭仪矜持地点了点头,淡淡道,“回去回你家主子,这事儿我知道了。”从腕上褪下一只琉璃镯子交给采薇,采薇接过,转递给福顺。 福顺膝行而下,渐渐去得远了。采薇犹豫了一下,看着已经在换下寝衣的主子,低声劝道,“陛下还在这里,主子真的要去?” 转过身来,示意采薇为自己着衣,阮昭仪微微一笑,带着三分苦意,“别人劝我也就罢了,采薇你是自小跟着我的,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思,陛下醒来,只说太后传我去服侍也就是了。” “可是,这么些年,主子难道还不曾放下?” “放得下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别忘了,我应了清秋的。”抬手拔下紫玉镶明珠的流苏簪子,换了一支点翠双蝶珠钗簪在发间,阮昭仪淡淡道。 78、离疏 时值盛夏,仁寿宫中依旧熏着淡雅的苏合香,太后好静,听不得风轮转动时的响声,只遣了人在殿外一波一波地从屋顶缓缓倾下水来,殿檐的瓦铛下细密的水帘千丝万线,杏花疏影间恍若烟雨江南。金色的阳光从碧绿的窗纱间朦朦胧胧透进来,洒下淡淡的光斑。 太后气色尚好,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就着崔清秋的手一口口慢慢喝药。阮昭仪恭谨地请了安,未得太后准许,依旧垂首跪在汉白玉的地砖上,无论如何得圣眷,她的礼节总是一丝不苟的,太后喜欢的正是她这样守礼的性子。见太后喝完了药,崔清秋从小宫女手中接过备在茶盏里的清水,服侍太后漱过口,又递过一颗腌好的青梅。 唇角轻抿,清秋低眉笑道,“听太医说了,太后娘娘近日用药忌讳甜食,昭仪娘娘便亲手采了青梅,送到尚膳监腌制,今个儿正好送来了仁寿宫,您尝尝,是不是消了些苦味。” 太后颔首而笑,“倒难为你们这群孩子有孝心,若是皇上也能这么时时记挂着我老婆子就好了。”太后早年受了寒毒,不仅失去了第一个儿子,而且日后不得再受孕,先帝怜她寂寞,把当今皇帝过继给她为子,不久当今皇帝的生母便病逝,故而母子之间并不算亲厚。 随着太后的示意盈盈起身,阮昭仪连忙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劳心国事,偶尔有些疏漏也是有的。陛下一直心念着太后娘娘,前些日子还命臣妾替太后娘娘抄经祈福呢。” “你这孩子,真个儿是嘴甜,难怪皇帝疼你,准你跟在身边伺候,处理事情也不避着你。起先,皇帝下了朝,倒也会跟哀家聊聊,现在也只有你们了。”太后默然半晌,拉过她到怀里摩挲着,缓缓道。 听闻此言,阮昭仪忙要起身跪下,“太后言重了,臣妾不过是……” “皇帝年轻气盛,锐意进取,是好事。然而,即便是哀家也知道,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你能体贴上意,宽慰开解,是你的福气。只一条,本朝后宫不可干政,其中轻重,你可拿捏得明白?” “臣妾年轻,哪里懂得前朝的事情,不过是学个粗使丫头,给陛下端茶送水罢了。”脸上恰到好处地浮上一抹红霞,阮昭仪细声轻道。 “你心思剔透,想必也知道分寸。”在窗边晒了这么些时候,太后也有些倦了,挥了挥手道,“好了,哀家也要歇了,你们下去吧。秋儿你没事儿也该去御花园走走。” “是,清秋知道,这便去了。”斟了一杯安神茶奉给太后,崔清秋扶着太后回到内室让其歇下,自己轻轻退出,然后挽着阮昭仪出了仁寿宫的门,清冷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和昭仪娘娘随便走走,其他人不必跟着。” “你来得倒是早,往日里也没见你这么殷勤。”走到湖边无人处,崔清秋丢开了挽着的手,语气淡淡,却透着一丝委屈。 “好姐姐,你这是做什么,今个儿不过是得了你的话儿,我连陛下都不陪着了就来找你。”柔若无骨的纤手牵着崔清秋的衣角,阮昭仪丢开了人前的端庄,一脸小女儿的娇憨之态。 “你找的是我?怕不是你的情郎吧。”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扬了扬,崔清秋幽幽道。 暗暗扫了一眼漆封犹在的书信,阮昭仪松了一口气,悄悄握住了清秋袖中垂下的手,轻言细语道,“这三年来我们早已断了书信往来,你也知道,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我与他注定此生有缘无分,你还在担心些什么。” “不过是见不得你这副对旁人巴巴的样子,书信的事我拿梅子替你盖过去了。近些日子少往前面走,毕竟太后也是风浪里过来的人,由不得你胡来。”嫌弃地把信往阮昭仪手中一塞,崔清秋背过身去。 “都依着你。”阮昭仪柔柔一笑,锋利的护甲划开漆印,抽出雨过天青色的信纸,只是略略一瞥便愣了神,“时隔多年,前尘已远,本不应相烦。然则小徒顽劣,欲与白云城主入紫禁一战,知君多蒙圣宠,故冒昧相托。此事承君厚赐,从此天高地远,再不敢相念。泽佩字。” 小徒顽劣,冒昧相托,从此天高地远,再不敢相念。心头如击黄钟大吕,阮昭仪足下一个踉跄,面色惨白,纵使数年不见,亦以自己早已不再抱有情思,真正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心头最隐蔽的创口就这么被撕开,依旧是鲜血淋漓的痛。 她惨笑失声,原来,在你心中,连那个和我分享过他的喜怒哀乐的孩子,都要用这样的代价,这样的毁灭,去换取我微不足道的一点关心,原来,时至今日,你依旧觉得,是我欠了你,要用这样生疏得如同陌生人一般的语气和我说话。你觉得,我就这么怕,这么厌弃你我的当年。慕容泽佩,是你太无情,还是我太无情。 “怎么了?”转过身来,见阮昭仪变了神色,崔清秋劈手就要夺过信笺,看看发生了什么。 清冷的声音瞬间让阮昭仪恢复了镇定。即便从不踏足江湖,与崔清秋相交多年,她也知道,那个和泽佩的徒弟齐名的白云城主正是清秋的妹婿。而那个据说叫做清颜的女孩儿,也是清秋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她优雅地撕碎了手中的信纸,漠然道,“不过是些无情的话罢了。” 嗤笑一声,崔清秋故意拿了这书信来,原本就是为了让阮阮自己亲手再次撕裂这份旧情,现下果真不出她所料,扶了扶头上的步摇,慌忙做出一副关心的样子,要送阮昭仪回宫,却不料眼前人竟然推开了她搀扶的手,摇摇晃晃一个人就要回去。只道那人现下伤了心,需要自己静一静,在附近随意唤了一个宫女暗中跟着以防不测,崔清秋也就回了太后宫中伺候。 然而自那日以后,崔清秋除了在太后面前每日的晨安定省,再也没有看到过阮昭仪的人,只是隐隐听说,阮昭仪不仅没有远避前朝,反而偶遇了几位侍卫统领。虽然都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偶遇,也只是聊了几句闲话,阮昭仪又是常在前朝走动的,倒也没人觉得有些什么。可按照之前的约定,这本是应该避开的。 她想要去问个究竟,然而让人递话过去,都只说是阮昭仪今日正忙着侍候皇上,请改日再约。若不是房内的摆设大多是太后所赐,擅动不得,崔清秋早就想砸一两件泄愤了,饶是如此,也有一批宫女太监们遭了殃。 崔清秋砸不了东西,叶孤鸿却没有这个担心。 夏风熏得人昏昏欲睡,一声连着一声的蝉鸣更是催人入梦。叶孤鸿本在百无聊赖地处理手头积压的事务,就在他上下眼皮子打架的时候,忽然在文书中掉出了一页奏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接到命令白云城全力收缩势力,然而城主已经与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约战紫禁之巅,此刻却要把城主身边的人手撤回来,会不会是弄错了。 叶孤鸿愣了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而花了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下落款,的确是跟着堂兄身边的人无误。然而最近堂兄一直出门在外,妹妹即便在白云城的时候也不爱做这些事情,所以白云城的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是叶孤鸿在处理,虽然他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习武上,但是过手的东西基本也是记得清的,可是从来也没听说堂兄要和西门吹雪决战这事儿啊? 况且,叶孤鸿自己也是习剑之人,自然知道剑客之间的决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如西门吹雪出行前一定要沐浴更衣,焚香静心,哪有这时候把人撤回来的道理。可是,能够绕过叶孤鸿,甚至让他一直如同眼瞎耳聋一般的人,在白云城实在不算太多。 尤其是,在堂嫂病重之后,宛姑姑基本复出,对了,宛姑姑,叶孤鸿猛地一击桌案,做出这样的事情,除了宛姑姑还会有谁! 79、求亲 想起那年宛姑姑的态度,叶孤鸿心中有些发冷,他自己当年对翩跹有意,去找叶宛华做主希望订婚,却不料宛姑姑却是有意让自己对堂兄取而代之。叶宛华和西门吹雪忽成拼命之局,去找人拆开死局之时被叶问当头骂醒,后来又经历了姨母的事情,叶孤鸿早已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何况自堂兄去了南王府上,千头万绪的事情一件件压了下来,只有亲手看过堂兄需要处理的繁杂事务,叶孤鸿才知道所谓的白云城主意味着什么,才知道堂兄的为难与辛苦。 可是,这样爱民如子的城主,这样爱护弟妹的兄长,这样即使曾经站在被舍弃的边缘依旧无怨无悔的叶家男儿,在面临生死决战的时候,为什么要连最后的一丝关心都不能给他,为什么连哪怕站在他身边都不可以。叶孤鸿不傻,他知道,那封奏报如果不是夹在其他文书之间,正好掉落出来,在西门吹雪或者叶孤城身陨之前,他将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件事。 他不懂,他不能理解,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惊,他心悸,他愤怒,所以他狂躁地把桌上的东西一起扫落在地,轻薄的瓷杯跌落在他的衣襟上,留下淡黄色的茶渍,然后在地上碎裂。清脆的响声没有留住叶孤鸿的脚步,他旋风也似地拨开听到声音打算进来收拾的侍女,径直冲出门去。 叶宛华一人独自居住在白云城的一角,离叶孤鸿处理事情的地方并不算太近。接连撞翻了两个路人之后,叶孤鸿总算回过神来,匆忙把人扶起,顺手摸了点碎银道了歉,干脆直接施展梯云纵上了屋顶,一路踩着瓦片飞奔而去,就要问个究竟。 一片茂密的竹林近在眼前,林中流水潺潺,风动竹舞,偶有玲珑的水珠从竹叶上调皮地滚落,一派宁静恬淡。往日里,叶孤鸿或许会缓下脚步,然而今天看到这样清净悠然的景象,他却更加抑制不了自己烦躁的心绪,为什么,为什么姑姑在做出这样的事情之后,还能这么淡然自若。 竹林里的石桌边,叶宛华依旧一身素衣,正在给对面的人斟茶,皓腕上颜色已有淡淡黯黄的银镯和气韵温雅的紫砂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听见身后竹林扰动,叶宛华并不回头,只是歉然一笑,“家教不严,让公子见笑了。” “夫人说笑了,令侄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对面的男子优雅地举起茶杯,宽大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垂在石桌上,意态风流。 见到叶宛华正在招待客人,又刻意点明了他的失礼,叶孤鸿并不是不知道礼数。然而,既然客人也说了关心则乱,那么也没有什么好顾及的了。连一个外人都知道关心则乱,自己的亲人却毫不在乎,叶孤鸿怎能不恼。 “为什么?姑姑,我知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终究还是知道分寸,叶孤鸿并没有把事情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毕竟是家事,没有道理让外人看这个笑话。 叶宛华淡然一笑,“你是说哪件事?是我让人封锁西门吹雪和成珏决战的消息的事情,还是,我下令白云城所有人全部不得参与此事的事?” 看了一眼依旧坐在桌边一身肆意红衣的男子,叶孤鸿诧异地看了一眼姑姑,一向谨慎的叶宛华居然当着外人的面就把事情说了出来。然而叶宛华既然问了,他也不含糊,踏前一步,质问道,“两件事都是,姑姑你这样做,置堂兄于何地,又置我于何地!” “那你又置我叶氏于何地,置这白云城中百姓于何地!”猛然起身,叶宛华劈手给了叶孤鸿一个耳光,力道之大,直接把他整个人扇了出去。 “夫人莫气,小孩子不懂事,总要慢慢教导。”施然起身,红衣男子鬼魅般扶住了眼圈已经红了的叶孤鸿,轻咳了一声,笑道。 “九公子见笑了。”冷笑一声,抚了抚因为剧烈动作显得有些杂乱的鬓发,叶宛华回身坐下,抿了一口茶,方才对叶孤鸿道,“你知不知道你堂兄他约战西门吹雪所为何事。” “既然是决战,自然是切磋剑法,以问剑道。”叶孤鸿一脸理所当然。 “咳咳。”红衣男子这回是真的呛到了,挥了挥手,示意叶宛华不用顾及他这里。 “那你知不知道南王府和你堂兄是什么关系。”叶宛华微恼地看了一眼宫九,继续问道。 “呃,南王世子拜堂兄为师,堂兄教导南王世子剑法。”叶孤鸿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然后之前和南王府交好的地方官员,和白云城也有往来,倒是之前崔家的生意,现在是完全没有了。” 点了点头,叶宛华道,“让你处理了这些日子的事务,果真长进些了,若是真跟那西门吹雪一样,一心只知道剑道,我还真不放心让你接任白云城的城主。” 看不下去叶宛华这里一点点地揭露谜底,宫九懒懒道,“简单说,就是叶孤城以和西门吹雪约战之名,实则勾结南王府,意图谋反,所以为了避嫌,白云城必须做出和叛逆并无瓜葛的姿态来。” “可是堂兄他和南王府往来,明明就是为了我们,姑姑你怎么能这样对他。”叶孤鸿愤然道,他扭头看向一直懒散悠然的红衣男子,斥道,“你又是谁,在这里多管闲事。” “我怎么对他了?如果南王事成,他依旧是白云城的城主。何况我这么做,也是成珏自己的意思。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要急着让飘摇和杜承晏交好。”叶宛华接口道。 宫九喝净了最后一口茶,挑眉看向叶孤鸿道,“至于我,如果南王事败,你就该喊我一声妹夫了。” “妹夫,为什么?”方才还在说妹妹和兄长的事情,忽然又冒出这样的词,叶孤鸿疑惑道。 “因为如果南王事败,叶孤城作为谋逆之一,白云城未必能独善其身,而我就是白云城的后路。”宫九接过叶宛华斟好的茶水,举杯道,“说起来,如果不是被翩跹姑娘提醒,本公子还真没想到,可以这么光明正大地上门求娶,也没想到夫人也真的愿意把唯一的女儿下嫁,毕竟叶姑娘可是一直以您的名义回绝在下的呢。” “飘摇虽然性子冷了些,但对白云城却是如我一般视若生命,若是为了这一方净土,不过是一己婚事而已,又何足道哉。”叶宛华的语气很轻,却带着淡淡的哀伤。叶家的女儿和长子从生下来开始,就随时作着牺牲的准备,叶孤城如此,姬飘摇如此,叶宛华自己更是如此。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依着叶孤城的意思,让女儿安安稳稳地和杜承晏过日子。 “所以你不但算计了堂兄,还算计了你自己的女儿?”叶孤鸿浑身都在颤抖。 “对,而且我还算计了你,你以为为什么我要打发飘摇出去,把所有的事情全部交到你手上处理?白云城的城主必须是族中男丁,若是你堂兄身陨,你便是下一任白云城主。”叶宛华全然不否认,淡然道。 “可是我不需要做这个城主!我宁愿堂兄他平平安安地回来!”叶孤鸿失控地喊了出来。 “此事由不得他,更由不得你。男儿在世上,自当有一份担当!你既然生在了叶家,就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责任。若是承担不起这份责任,你是对得起你堂兄,对得起你妹妹,对得起我,还是对得起我叶家一门老小,对得起白云城中数万百姓?”叶宛华凛然道。 顿了片刻,叶宛华复又软语道,“我知道你堂兄原来宠着你,原也不指望你短短这几天就能明白过来。你回去好好看看这白云城,好好看看你这些日子处理过的东西,或者随便找你妹妹营中哪个人问问,谁没有为白云城誓死的决心,然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为什么你堂兄要这么做,为什么你妹妹也会这么做。” 她倦怠地挥了挥手,示意叶孤鸿不要再呆在这里。叶孤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步步后退,最后抬起通红的眼睛狠狠剜了宫九一眼,转身跑开,肩膀微微抽动,竟然有些抽泣的样子。拍了拍手,叶宛华轻声道,“跟着他,别让他乱跑,顺便传令下去,任何人等不得放他出白云城,违者立斩。” 80、二选一 “夫人还是这么大义凛然,在下佩服。”目送叶孤鸿离去,宫九不知从哪里摸出把象牙丝编制的扇子,遮住半面神色,轻声道。 “阁下说笑了,若非公子今日登门,我也没有想到,堂堂太平王世子也需要做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生意。”叶宛华轻巧地把话顶了回去。 “只是夫人如此孤心苦诣,也不知道别人领不领情。”咳了一声,宫九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话题转到了叶孤鸿身上。明明无论是叶孤城还是叶宛华,对他都是极尽宠溺,什么好处都是叶孤鸿拿着,别人一个个主动站在他前面替他承受负担,偏偏他却自有一番想法,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是我白云城的家务事。”叶宛华冷淡道,“公子还是先把自己的家务事处理好,再来管别人吧。” “若是婚事能成,说不得本公子也算上半个内人了,你我两家的家务事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眨了眨眼睛,宫九抬起袖子遮住了半边容貌,媚眼如丝道。他原本容色生得极好,做出这副小女儿姿态来也是我见犹怜。 “南王府也是积淀多年,阁下现在说这话未免早了些,只是公子所言受人提醒,方才上门提亲一事,却不知是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一句话轻飘飘地点明婚事不过是建立在南王所谋失败的基础上,而你宫九未必能赢。 “除了西门吹雪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孩儿,又有谁能恰到好处地穿梭于各方之间?只不过,翩跹姑娘毕竟还是年幼了些。”宫九意味深长道。 “年幼倒是无妨,管中窥之,不见全豹,她既然着眼的不过是区区几人,自然不会震动全局。”在叶宛华眼中,翩跹虽然机智了些,也不过和叶孤鸿一般是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那倒是不一定。说起来,我一直没弄清楚,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宫九手中的折扇轻敲着桌面,有些深思的模样。 “她是怎么对你说的?”叶宛华探问道。 “佛曰,不可说。就像我也不会告诉刚刚跑走的那位,你是怎么逼着我答应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保住叶孤城一命的。”宫九摇头,略显神秘地微笑。 “你记住就好,我并不想有再次见到你的一天。”叶宛华站起身来,准备送客。 “我却是希望下次见面的时间不要太久,告辞。” “不送。” 连叶宛华和宫九这样惯于操纵人心的人也琢磨不透的翩跹眼下半倚床头,看着面前托盘上的四个影青缠枝莲纹碗发呆。在她面前左边是一碗黑色的汤药,多加了甘草,据说最是滋补身子,右边是一碗雪白的鱼汤,用的是天池里的虹鳟鱼。而剩下的两碗里,一碗盛着取了莲叶上的露水化开的花露,一碗里堆叠着数样精致糕点。 而听说翩跹醒来就立刻从梅林赶来的男人,此刻正侧身坐在床前,亲手端着托盘,一一解说完其中的东西,就默不作声地等待翩跹做出决定。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尤其是面前的人还是西门吹雪的时候,即便是翩跹也有些不知所措。随意点了两样东西,然后只听得西门吹雪清冷的声音,“你是要自己吃,还是,我来喂你?” 再次面临二选一的选择题,翩跹开始觉得有些脑仁疼。刚刚还在和宫九斗智斗勇,醒来就回到了万梅山庄也就罢了,谁告诉我为什么淡漠的西门吹雪会忽然变得这么贴心,这么尊重人的意见。习惯了在西门吹雪面前被对方安排好一切,只需要坦然接受就好了的翩跹委实有些不适应。 还有些酸软的手支起身子,翩跹认真地看进面前的男人略带暖意的墨色双眸,柔软的小手贴上男人的额头,然后回手又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明亮的眼睛眨啊眨的,疑惑道,“没有发烧啊。” 西门吹雪哑然失笑,起身把手中的托盘放在一边,“我把过你的脉,不过是思虑过度,休养些日子也便好了。无论是汤是药,冷了便无效用。” “哦。”乖乖地小口咽下送到口边的鱼汤,天池水冷,养出来的鱼也好像带着冰山雪水的气息,干净而清新。翩跹一边喝汤,一边纳闷今天是怎么了,无论什么事情都是不多不少两个选项,带着刻意的痕迹。 喝完了汤,翩跹才知道,事情还没有过去,因为让人进来收拾了碗筷之后,西门吹雪继续开始问她,“今日阳光正好,若是要出门,我让墨十一来陪你,若是不愿出门,就在这里多休息。” 又是二选一!滋补身体的东西让她二选一,之后用来压下苦味的东西也是二选一,吃东西的方式是二选一,现在,吃完了要做什么也是二选一,什么都要这么选。翩跹知道如果不解决掉这个问题,以后恐怕每件事情,西门吹雪都会这么专门给出两个选择,然后非要她当面做出决定。 当断则断,翩跹嘟起了嘴,仰起头问,“今天到底怎么了,这也要我选,那也要我选,选来选去的,你不觉得很麻烦么。” 顺手戳了戳翩跹鼓起的脸颊,西门吹雪从容道,“哦?你不想选?”在外面呆了这些日子,原本看起来还幼嫩的女孩,现在看起来已经有了几分少女的秀气,圆滚滚的脸颊略微有些抽长,若是再过些日子,恐怕便戳不到了。 “呃。”很久没有被人这么接近过,翩跹有些略微的不自然,然而她的本性却驱使着她条件反射地蹭上了西门吹雪的手指,常年握剑的手指指腹带着些许的茧子,滑动在翩跹随着成长而愈发紧致的肌肤上带来些微的麻痒。 她有些不适应地偏了偏头,避开了西门吹雪冰凉的手指,歪头道,“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什么都要选吧,我不嫌麻烦,厨房的大叔大妈们还要嫌麻烦呢。” “是不愿意选,还是觉得麻烦。”手指被躲开,西门吹雪也不再追,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很好,千丝万缕披散在他身上,给无瑕的白衣染上淡淡的金边,也遮住了他的神色。 下意识地觉得这句话里面有门道,翩跹皱起眉,开始思考西门吹雪此举暗中的含义,若是直接应承下来,按照西门吹雪的直线思维,一定会被理解成不需要对方给选择的机会,那么后果显然不堪设想,好不容易出去一趟,翩跹可没有再次言听计从丧失主动的准备,紫禁将近,要做的事情还太多太多。 可是如果回答,是怕麻烦别人……翩跹暗自翻了一个白眼,习惯于万梅山庄强大后勤的男人显然不会觉得这样做对别人来说是一种麻烦。而对于两人来说,西门吹雪还没觉得麻烦,她就觉得麻烦,好像有些糟蹋别人的一片心意。眼睛忽然睁大,歪在床头支着额头思考的少女终于反应过来,是什么时候,连原因也变成了二选一啊摔。 愉悦地看着少女蹙起好看的眉头,努力思考怎么回答问题的样子,西门吹雪依旧是清冷而不动声色的表情,幽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负手看着少女纤白的手指撩起秀发,揉了揉太阳穴,最后双手挫败地隔着薄毯绞在一起,嘟囔道,“都有啦,总是二选一一点惊喜都没有,而且的确也很麻烦。” “哦?惊喜。”西门吹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两指按在下唇发出一声短而急促的呼哨,乌蓝色油亮的游隼循着声音呼啸而下,锋利的翅膀在穿过窗棂时发出金属交击般的脆响,尖锐的脚爪收起,乖巧地停在翩跹的手臂上,正是叶孤城夫妇之前让叶孤鸿送给翩跹的游隼。 带着一丝不好的预感,翩跹错愕地抬起头。 81、生死之门 这两只游隼本是一母所生,被叶孤城和崔清颜年少时带在身边养大,同父同母,自然形容相似,然而即便是孪生兄弟,何况这两只游隼实际上是兄妹,自然在细微处也有着难以分辨的差别。原本跟在翩跹身边那只的头顶和后颈是暗石板蓝灰色,而现在停在翩跹手上的这只却是黑色间缀杂有棕色条纹。只一眼过去,翩跹就知道,这只游隼原本是应该在白云城,而此刻,却出现在了万梅山庄。 狠命咬了咬牙,翩跹知道大事不好,既然游隼在这里,那么叶孤城一定不会再亲自来,游隼的速度有多快,翩跹和清颜传书多次又怎么会不知道,那么她已经晕过去了这么些日子,那么,那么西门吹雪必然已经应下了叶孤城的邀约,只是不知道……现在定下的地点究竟是在哪里。 探究地看向眉心紧紧皱起,紧紧闭着眼睛,深深吸气的翩跹,西门吹雪有些意外。他并非不知道翩跹在外多时,也并非不知道翩跹没有一直安分地呆在陆小凤身边。然而不过是前日,西门吹雪才与叶孤城定下了最终决战的日子。看到叶孤城身边的游隼,翩跹不仅没有为白云城来信而欢欣,反而好像在努力做出什么决定似的,这委实让人有些好奇。 陆小凤如果想知道一件事,他会先去找他的朋友,然后根据搜集来的线索,慢慢破案。宫九如果想知道一件事,他会安排手下千方百计收买可能知情的人,然后把涉及的不能收为己用又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全部灭口。而西门吹雪想知道一件事,他不会做那些花里胡哨的事情,他会握住他的剑,直接问出来。而此刻,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你知道我和叶城主之间的事。”西门吹雪的语气很肯定,在翩跹凝视着那只游隼时,他忽然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忧伤和酸涩,这并不是他的情绪。西门吹雪心境通明,一心问道,前路若有阻碍,便拔出剑来,劈开一条路,从来不会有这样的软弱和哀伤。 凝视着不知何时眼角已经跌落下晶莹泪水的翩跹,西门吹雪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食指,那里残留着一道浅浅的还没有痊愈的痕迹。那夜翩跹醉倒在他怀中的时候,西门吹雪就觉得他的心境出现了一道障。如果不能破开这道障,那么他在剑道上将再也不能前进。而在他拔剑而舞,破开心障的时候,原本滴落在榻上的血全数消失,而后,翩跹再次神秘地出现,现在他又能感受到一丝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那么,是破而后立之的过程中自己以血肉为引,因而人与剑更加契合?欧冶子铸纯钧之时,日日呕心沥血,剑成之日,力尽神竭而亡。阖闾使干将铸剑,先使童女三百人祭炉神,后以铸剑师干将之妻莫邪祭炉,遂成二剑。赤霄原为生锈的铁棍之形,后斩白蛇,方才显出原形,刃如霜雪。 西门吹雪不信鬼神之说,然而自翩跹现身以来,每一个凶徒在剑下丧命,翩跹便会隐约长大一分。凡是遇到独孤一鹤一般的对手,更是和自己的心境一般突破桎梏,登堂入室。 身与剑合,剑与神合,剑随心动,以心神为引,江南燕北何其之远也,人剑之心何其之金也。心神合一,故而一夕之间,剑灵可飞越千里,血肉为媒,故而剑心既动,执剑之人心神随之而动。至于名剑以剑主精血饲之,以磨砺自身的传言,西门吹雪微微一笑,看着眼前已经收拾好神色,开始撑着头思考怎么回答的翩跹,从知道翩跹存在的那一刻起,他就从来没有担心过这样的事情。 自十四岁之后,再难遇到敌手,每一次他的剑锋夺走一个人的性命之时,西门吹雪就会觉得寂寞,站在高处的寂寞,难遇敌手的寂寞,一个人孤独行走在问道之路上的寂寞。遇见叶孤城,是两柄绝世神兵相遇时的悲鸣,在追寻剑道的路上,他们尽管走着不同的路,却踏在同一个高度,跋涉向同一个终点,能遇到叶孤城这样的知己和对手,西门吹雪死而无憾。 而遇见翩跹,是剑心和道心融合的欢悦,如果想要追寻事物的极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超越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西门吹雪知道“超越”决不是件简单的事,更不容易,无论你要超越什么,都一定要付出代价。而在追寻剑道的路上,他的剑在某种程度已将他与俗世隔绝。 每一个学剑的人,如果能够走到一定的高度,他的面前就会出现一扇门,一扇只属他自己的窄门,这扇门是生死之门,也是入神之门。而在某一个夜晚,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再次认识了他手中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在追寻入神之门的路上,踏入生死之门的路上,在冰冷寂寞的问道之路上,西门吹雪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既然西门吹雪已经看出自己知道决战的事情,翩跹也不会再刻意隐瞒,何况这件事情知道的并不只是白云城和万梅山庄的人,翩跹有把握,此刻大江南北,半数以上的武林中人都知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要决战一事,也早已做好准备来围观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战,所以她很坦然,“我之前听到了风声,但是,我并不知道你们已经做好了决定,也不知道你们把时间和地点定在了哪里。” “你可还记得去年的月圆之夜?”沉吟片刻,西门吹雪走到翩跹的床前,右手按住剑柄道。 西门吹雪的手扶住剑柄的那一刻,翩跹心中亦是一跳,好像那只干燥而有力的手,此刻不是按在剑柄,而是按在了她的身上一样。淡淡的梅花香在帐内浮动,清雅而隽永,西门吹雪原本就是一个孤傲如冰雪,清冷如寒梅的男人。而这个男人,在难得显露出温柔一面之后,就飘然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句闭关的话,和一个完全不靠谱的陆小凤。即便是翩跹,也不免有些怨念,“我祭月回来,看到了你和陆小凤在喝酒,后来我喝醉了,第二天,酒还没醒前见了你一面,之后你抛下我一个人给陆小凤,去闭关了。” “那么你记不记得,酒醉前后发生了什么?”眉峰微叠,西门吹雪没有想到翩跹完全回避了那段喃喃自语,难道她醉酒前后的记忆一丝也无?那么,那些无意中说出的话,到底在她心中埋了多久多深,而自己在无意中,又错过了多少原本应该知道的?深深地凝望着即便是再次见面,还是依旧娇弱的少女,西门吹雪有些失神。 皱起好看的眉毛,翩跹努力去回想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和侍女们一起祭月,许下希望身边所有人都能平安喜乐,无灾无难,逢凶化吉的愿望,然后看到听到了陆小凤的桃花债,然后就是喝酒,记忆再次接上时已经是第二天醒来迷迷糊糊间被喂下了一碗醒酒汤。 “第二天刚醒来的时候模模糊糊还有些印象,之前的事情我只记得陆小凤喝醉趴在桌上,之间的事情,完全记不得了。”翩跹摇头道。 少女的眼神无辜而清澈,西门吹雪甚至能感觉到她发自心底的迷茫和好奇。然而望着那因为思考而飞快眨动的睫毛,和无意识抿起的嘴唇,明明身为医者,知道醉酒之后的事情不再记得是人之常情,然而此刻西门吹雪却不由得有些积郁。近些年来,已经很少有人能让西门吹雪产生郁闷这种情绪了,上次在白云城已经是难得,而现在是第二次。 83、黑暗中的微光 夏日清晨,天刚刚蒙蒙亮,微光透过重重枝桠洒落在翩跹的身上,勾勒出一个玲珑的虚影。透过少女的身影,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身后还未凋谢的夏腊梅,淡雅如青莲般的花朵在枝头静静绽放。翩跹足尖一点,然后发现自己就这么向后倒飞了起来,悬浮在空中,恰好攀住了花枝。 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不出所料地发现果然就这么穿了过去。好吧,翩跹无声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重新回到了没有实体的状态,应该庆幸自己好歹没有再次被封印掉行动和说话的能力么。扫了一眼自己总算不是以果奔的情况出现,之前还只是幼女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开始变得凸凹有致的身躯如果就这么暴露出来,还真会有些不习惯。 心念一动,身上薄薄的寝衣就变成了月白色的交领齐腰襦裙,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啊”了一声,翩跹抬头望向站在那里就没有动过的男人,示意对方自己已经适应了现在忽然出现的诡异情况,需要对方给一个解释。 “数日前,我闭关之中,心有所动。心神牵引之下,你便忽然出现在静室之中,而据你所说,之前你还在江南。”静静地看着翩跹自出现之后进行了一系列举动,西门吹雪淡淡道。 想到刚刚暂时解决了宫九准备逃出时的那一幕,翩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了西门吹雪的意思。燕北江南,何止千里之遥,西门吹雪一句心念所动,顷刻间便能归来,此等奇异之事在鬼神之说间亦非常见。若是她亲眼所见,也少不得再次试验,可是,好像两次的情况有些不同? 没有错过翩跹一瞬间的惊惧,西门吹雪伸出右手,等着那只白皙的小手随着主人飘落的举动犹豫地搭了上来,方才缓缓道,“我适才试了一次,待心思空明后握剑静思,就看见虚影逐渐凝结成型,你现在可有不适?” 活动了一下筋骨,发现自己不能再通过和物体的接触而移动之后,翩跹开始努力回想刚刚可以离开剑身的时候是怎么做的,好像是,用心?果然脚踏实地多年之后本能还在,轻巧地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裙裾被微风带动,翩跹用意识控制自己缓缓下降,然后停在了地面上。 摇了摇头,翩跹抿唇微笑,“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 微微颔首,男人扬起了手中的长剑,雪亮的剑身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出鞘,屈指一弹,发出清亮的龙吟,“那么,试着回来。” “啊?”看了看西门吹雪的眼神,再看了看他手中的剑,翩跹讶然。听起来西门吹雪的意思是让她收回虚影,融回剑身?不是吧,大清早就要开始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右手掩住无意识张大的嘴,左手下意识地开始扭衣角,翩跹心底的小人开始忧伤地画圈圈。 “既然要与我一同迎战,你打算怎么去?”看着明显在闹别扭的小姑娘,西门吹雪也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无奈道。 呃,是这样没错。两大顶尖剑客决战,作为西门吹雪的剑,翩跹好像的确不应该抱着和陆小凤一样站在一边的心思,那样也太不对不起自己的本职工作了。哪有剑客决战,手里的剑却在看热闹,啊不是,在做别的事情的道理。但是,就这么让一个已经适应了人的身体的人迅速找回作为剑的记忆,是不是太快了点儿。 清冷如流泉的声音浇回了翩跹的理智,“今日是七月廿九。”而决战之日便是九月十五。不过一个半月时间,转瞬即逝。“所以我希望你能尽快适应。” 懊恼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在西门吹雪面前就会直线下降的理智和智商,翩跹深吸一口气,开始回忆孤岛之前的经历。第一次真正面对面看到西门吹雪是在顾飞云死后,然后还为此没有能记住四十九路回风舞柳剑,虽然事后没有被追究,也还是一个遗憾。顾家道观现在在小顾道人手中,但是巴山剑客的唯一传人只有顾飞云…… “摒弃杂念。静心。”一看眼前人游离的眼神和绞在身前不知何时纠结成一团的手指,西门吹雪就知道翩跹已经不知道走神走到了哪里去,冷冷喝道。 “哦。”再次把心思拉回正轨,翩跹的记忆飘到了老狐狸的船上,一望无垠的海面是那么的辽远,起伏的波涛契合着心跳,直到身后忽然多了一个人……纤长的眼睫逐渐覆盖住眼睑,翩跹原本轻薄的身影缓缓后仰,就好像曾经在船舷上一样,蓦然化作肉眼难以看见的流光消失在剑身中。 闷闷的少女声音传来,“这样总可以了吧。”看着震动着想要脱手而出的长剑,西门吹雪收拢五指握住剑身,淡淡道,“放松,把一切交给我。” 放松?习惯于把自己甚至别人的轨迹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翩跹让她清空思绪已经是难得,现在要她在和形形□□老谋深算的人交手之后轻易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交出去,谈何容易。不是不信任西门吹雪,只是日积月累的壁垒一旦重新筑起,再次推翻,并不是那么容易。 她狠了狠心,想要让意识沉入黑暗。原本嗡嗡轻颤的长剑也随之平静下来,乖巧地躺在西门吹雪的手中,沉寂无声。挽了一朵漂亮的剑花,西门吹雪继续下指令,“不要想着逃避,仔细体会你与剑之间,与我之间的联系。” 不是吧,还没有结束。翩跹欲哭无泪地准备装死算了,谁知道西门吹雪见她半天没有一丝动静,干脆地回剑入鞘,淡然道,“让自己心止如水,然后慢慢体悟。什么时候有了感觉,我自会感知到你的情绪,放你出来。” 横剑于膝,五心朝天,西门吹雪也不再说话,就这么云淡风轻地在林间坐下调息。静静地等待翩跹回过神来,然后安心探询两人心神相连的方法。每一次追杀都是几天几夜的追逐与捕获,西门吹雪有的是耐心。 梅林是万梅山庄的禁地,除了西门吹雪和翩跹以外,鲜少有人可以进入。剑神所在,剑气凌然之下,周遭的飞鸟野兽都远远避开。旭日升起,原本还在滴落的露水也随着阳光蒸腾,不再断断续续地落下。乌黑的剑鞘封住了剑身,一丝天光也无,而耳边寂静无声,听不见任何响动。 一片死寂。没有声音,所以不需要听觉。没有光线,所以不需要视觉。这是佛门逼着弟子摒弃一切外物干扰,只问本心的办法。然而,也是某些特殊的情报机构用来审讯的办法。剑鞘和剑身贴合得很好,翩跹甚至无法弄出一点动静。如果放任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迷茫下去,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心理上放弃了自己的五感,成为真正的植物人,或者,植物鬼更适合一些。 翩跹不怪西门吹雪,那样心境澄明,一往无前的人怎么可能理解她们行走在黑暗间的恐惧。她也知道男人下定了决心就几乎无人能够更改,所以她只有适应。按照曾经有人说过的办法,一点一点调整自己的心绪,把大脑清空成一个来回往复的钟摆,左,右,左,右,循环往复。直到心思彻底平静下来。 当她彻底平静下来的时候,就发现在意识的黑暗边缘,有着一点微光,随着她把注意力越来越集中过去,微光也越来越近,终于,当她的意识接触到光点的时候,西门吹雪感觉到有一丝柳絮般的细丝想要触摸他的心绪,微弱却真实,他微微一笑,在心底道,就是这样,然后拔剑出鞘。 84、一见君子误终生 终于有了默契之后,两人心无旁骛之下,时间过得很快。只不过时近晌午,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摆在了西门吹雪和翩跹面前,他们该回去用午膳了。翩跹回庄的消息,是万梅山庄所有人都知道的。而翩跹昨日醒来的消息,也早已被进屋伺候过的侍女们传得众口皆知。 庄主出关带着小姐的事情大家都各自脑补了形形□□的版本,也没有人敢去问个究竟。小姐忽然在房中消失的事情可以解释为不愿被打扰两个人的私人空间,梅林一般也的确没有多少人可以进来。但是,到了午膳时间,该吃饭的人不见了,总是瞒不过去的吧。 西门吹雪倒是不介意让人知道翩跹的真实身份,但是翩跹却坚决不同意一直保持剑的形态。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人的生活,现在又不是没有办法回到剑的形态。要翩跹一直看着美食吃不着,望着柔软的床铺睡不了,而且还不能沐浴更衣,简直是没有必要的折磨。而且早上经历了这么多次遥控指挥和威胁,难道不应该要一点心理补偿么? 对着一直心若止水,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西门吹雪,翩跹一直居高临下的飘在空中,维持着叉腰往下瞪视的姿势,给自己打气:陪西门吹雪练剑是一回事,在不影响前者的情况下,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是另一回事。总不至于西门吹雪真的那么死脑筋,之前自己说了觉得选择麻烦,于是现在就一点选择的权力就没有吧? 一人一虚影的对峙最后还是翩跹占了上风。当然,理由不是因为她的气场终于压制住了西门吹雪,而是西门吹雪不愿在这样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更不愿因此破坏一人一剑花了一个上午时间重新找回的契合感。然而西门吹雪点头了之后,翩跹后知后觉地发现了问题,上一次化形是在荒岛寒潭之中,虽然她勉强能够记住岛屿的位置,但是总不至于为此再次出海吧。 刚才还在气势汹汹鼓起腮帮子瞪着自己的少女无意识地抱住膝盖开始绕着自己飘来飘去,西门吹雪额角的青筋跳了一下,干脆利落地地划破了自己左手的小指。然后把跌落下来的柔软身体打横抱起,无视了怀中翩跹挣扎着想要下地的动作,和一路上侍女、墨卫侧目而视的表情,淡然自若地把翩跹一路公主抱到了桌边稳稳放下。 原本翩跹年幼,肠胃娇嫩,一向是独自用膳的。这次事发突然,侍女见两人要同桌,慌忙让传菜的人把翩跹那儿小桌的饭食也一起端了过来。两个原本分别服侍两位主子用膳的侍女相视一眼,正要依着往常的情形分别给西门吹雪和翩跹布菜,却被西门吹雪冷冷扫过一眼,淡淡道,“这里不用你们服侍。”只好低头退下。 临出门时,青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愕然地捂住了嘴。素来在饮食上不甚用心的庄主,夹起了一颗水晶虾仁,然后放在了小姐的碗里,接下来是一片金黄色的豆腐。她还要再看下去,冷不丁衣襟被身边的青依一扯,青玖才意识到庄主向来不喜欢有人违逆他的意思,继续待下去迟早会被发现,只好悻悻跟着青依离开。 直到走出了十几步,青依才放下了扯着青玖的手,低声道,“你也发现了?”青玖还沉浸在庄主反常的举动中没有回过神来,呆呆道,“发现什么?”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青玖的脑袋,青依幽幽道,“当然是发现小姐和庄主之间气氛越来越不对了。” “对啊!”青玖左手握拳击了一下右掌,和青依咬耳朵道,“一直需要人服侍的庄主居然会给人夹菜了!”青依赞同地点头,“而且今天你看到没有,我听说小姐是被庄主一路抱回来的!”“庄主出关的时候也是!”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两个人躲在角落里交换着各种信息,热火朝天地八卦着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关系进展。 越说越羡慕,青玖眼泪汪汪地咬手绢,“要是庄主可以对我这么温柔,我一定就以身相许了。”再次被青依敲了一个暴栗,“就算庄主一直对你都是不假辞色,你还不是过了许配年龄依旧留在这里不肯出去嫁人。”青玖不服气地回嘴,“你不也是?”“我是又怎么样,我可没天天想着攀高枝。”青依反唇相讥。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传来,情绪越来越激动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捂住嘴转身,然后被一脸慈祥地看着她们的段总管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互相瞪了一眼跪下请罪。摸了摸雪白的胡子,段总管眯着眼睛笑道,“我老了,记不清了,你们谁告诉我私下妄议主子的事儿是怎么说的?” 青玖胆子大些,偷偷抬起头,逞强道,“我不记得有过这个规矩,而且,您也知道,到了我们这年龄不肯嫁出去的谁是不对庄主有几分爱慕。”段老爷子当然知道西门吹雪是吸引周边女孩子们前赴后继到万梅山庄来做侍女的主要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是优厚的福利。但是在西门吹雪已经明确对翩跹表示出好感的情况下,这些还抱有一丝幻想的女孩子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女人的妒意是可怕的,段老爷子年幼的时候看多了家里的姨娘们是怎么互相算计陷害对方的了。所以他不能再放任情况就这么下去,今天是暗地里嚼舌根,明天谁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 之前段老爷子倒是完全不介意这些小姑娘们争相往西门吹雪面前挤,还会特意吩咐下去,出门跟着的一定是风情各异的美人,每到一地,更是要请来当地最有名的清倌或者花魁服侍西门吹雪。不为别的,只为了万梅山庄后继有人。只要能达到这个目的,只要西门吹雪对这个可以延续后嗣的女人不反感,段老爷子并不介意万梅山庄有一个什么样的庄主夫人,更不会介意这位夫人的来龙去脉。 如果到了而立之年西门吹雪如果还没有找到女性意中人的话,他甚至不介意下一任庄主的母亲是否德行有亏,是否生下孩子之后能活到一个月,或者干脆名声败落被赶走。但是这些手段和措施都是建立在西门吹雪迟迟没有对一个女孩子动心的基础上。 叹了口气,段老爷子惋惜地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青玖和青依,如果她们在西门吹雪对翩跹的感觉还处于理所当然的占有欲时就果断出手斩草除根,他会很欣赏她们。但是这次出关以来,西门吹雪的一举一动都说明他已经开始关注翩跹的举动和感受,并且甚至有些无意识地迎合和捉弄。 这种时候,作为长辈,段老爷子要做的除了努力营造一个适合感情萌芽的环境催化发展,更多的是要防止外力干扰,让这段刚刚开始萌芽的感情可以生存下去。西门吹雪本来就不是陆小凤那般风流倜傥的性子,兼之翩跹年纪不大却好像览遍沧桑,行事谨小慎微。纵然已经心心相印,要让这两个人发现并承认彼此之间不是依赖,不是亲情,而是相爱,已经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青玖的行为无疑是撞在了枪口上。 “青玖你自己去账房领了这个月的月钱,然后就别回来了。”发落了青玖,段老爷子转身看向扶住快要瘫软下去的青玖的青依,叹了口气道,“念在你说话还知道注意分寸的份上,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替我传话下去,廿二以上的侍女要么领了月钱之后去账房拿遣送费,自寻出路,要么等着安排外放出去。若是有了两情相悦之人,无论对方是否是山庄的人,都可以风风光光地出嫁。”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青依一眼,道“以后凡是每年年末凡是到了年龄的侍女一律如此,非要留下来的人,就想办法在山庄里找人嫁了吧。”不得不说,万梅山庄即便是打发人的时候,也比别的地方要厚道很多。对于那些一心非要服侍西门吹雪的侍女,段老爷子也给了她们留下来的机会。只是女人一旦出嫁之后,必定会学着相夫教子,即便原本对西门吹雪有些心思,婚后自然也就慢慢淡了。 看着两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互相搀扶着离开,段老爷子心底不是没有一丝愧疚的。如果不是他当年力主在西门吹雪身边放置这么多的女子供挑选,这些女孩子也不会一直春心荡漾,痴痴守候。只是,无论对别人有多少愧疚,对他来说,在守护西门吹雪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有一人负万梅山庄的庄主,段老爷子当年是这么许诺的,也是一直这么做的。苦笑着看了一眼十几步外紧闭着的房门,段老爷子转身缓缓离开。习武之人如果不争强好胜,活得一般都不会太短,但是武功终究被前任庄主废过一次,对他的身体损害很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段老爷子在心里对自己说,“护着那人的孩子成家立业,后继有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黄泉见他了吧。” 85、逃不过的清算 八月初一,在和宫九大眼瞪小眼了三天之后,墨七终于放弃了从宫九口中得到消息的念头,开始试图逃脱。宫九发现翩跹已经彻底在江南消失之后,把重心转移到了白云城附近,在岭南的人手也随着他的离开而逐渐撤除。故而墨七离开的时候虽然有些波折,但最后到底还是成功摆脱了宫九的禁锢,一路北上回到万梅山庄。 燕北的秋天一向比江南来得早些,还没有出山西,掠过树梢的风就已经带着些微的凉意,而翠绿的叶子边缘也开始泛黄。直到回到万梅山庄,墨七才找回来前些日子在江南感受的夏意。 娇俏的夏腊梅依旧肆意地绽放,端庄的墨菊却已经抽出了幼嫩的花骨朵。墨七风尘仆仆地下马,把缰绳交给了马厩的人,就要去找墨十一说明情况。不过他怎么找,也没有找到墨十一的影子,墨七想要在路上找个熟人问问,偏偏和他相熟的侍女也像是躲了起来,一个也不见踪影。 四处乱逛之下,好不容易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墨七扑上去就抓住了背着包裹边揉眼睛边往庄外走的青玖。多日不见,青玖憔悴得就像墨七回来路上看到的落花,红红的眼眶,苍白的脸色和眼角没有抹干的泪珠,丝毫不复墨七离开前清丽开朗的模样。顾不得追问墨十一的行踪,墨七连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你拿着包裹这是要去哪儿?” 愣愣地看了一眼墨七,青玖灵动的眼神只剩下一片呆滞,她缓缓道,“小姐回来了,庄主这次怕是真的对小姐动心了。段总管为了防止我们和小姐争宠,下令廿二以上的少女全部要被遣走,就算留下也必须嫁人,而我,不幸被发现了对庄主的非分之想,连一个好的着落都没有,就要离开。” “啊?”墨七闻言下巴差点惊得脱臼,道,“不是吧,小姐和庄主不是一向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天天形影不离,你们怎么都好像才知道一样?还折腾出这么大的事情来。” “小七,你不懂。”慢慢地摇了摇头,青玖叹了口气,揉了揉墨七因为赶路而有些散乱的碎发,柔声道,“这些事情,原本也不是你需要懂的。” 翻了个白眼,墨七顺手拿过青玖背上的包裹,嘟囔道,“不懂就不懂吧,你要去哪儿,我先送你一程吧。”走了两步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对青玖说,“要不你等我一下,我找到十一跟他借点钱,不然你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要怎么过啊。” “万梅山庄向来不会亏待无过之人,她在此待了近七年,身手不下于普通门派的女侠,积蓄也不会太少,用不着你替她操心。”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青玖的身后,墨十一抱臂而立,冷冷道。 发现墨十一忽然出现在身后,青玖面色惨白地从墨七手里夺过包裹,急声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没有遵照吩咐立刻离开,我,我这就走。”最后感激地看了一眼墨七,青玖头也不敢回快步离去。 听到青玖辩解的话,墨十一浑身更是如同冻了一层寒霜,硬生生地把要扑过来的墨七钉在了远处。他也不去看墨七那副又委屈又激动的模样,淡淡道,“你可还记得走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 “一切以小姐的安危为准,寸步不离,守护小姐安全。”墨七回答得很顺溜,显然之前背过很多次。 “原来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保护小姐啊,我还以为你记成保护青玖了呢。”墨十一冷笑道,“你可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没有寸步不离地保护好小姐。”墨七乖乖低头反省,心底却在嘀咕,又关青玖什么事情了,而且小姐不是安全回来了嘛。 “还有呢?”墨十一双手环胸绕着墨七走了一圈,审视地看着他。 “还有……”在墨十一的逼视下,墨七不敢伸手去挠头,低着头装死。 “在庄主的要求下没有看护好小姐,导致小姐在无人保护的情况下落入他人之手,此错其一也。”墨十一背着手道。“不过念在你及时把小姐送到了庄主身边,当时并没有追究你的责任。” “没有!这次小姐出门明明是主动去找那个九公子的,我偷偷逃出来的时候,九公子也没找到小姐,所以也不算是被劫持吧……”墨七立刻申辩道。 “是或者不是,不是你说了算,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你在回来之前,是被囚禁的,敌友不明,便妄下论断,此错其二也。”似笑非笑地看着墨七,墨十一面色如霜,一副你再敢插嘴试试的表情,成功地堵住了墨七的嘴。 “知道小姐在做危险的事情却不上报以求良策,此错其三也。” “领命后不能完成时刻跟随小姐贴身保护的任务,此错其四也。” “心胸狭窄,与萧夫人不能同心协力,独自为战,此错其五也。” “在小姐失踪之后,没有第一时间汇报,反而把自己的责任推卸给所谓的九公子,此错其五也。” “赶回之际,不思立刻汇报任务情况,反而和犯错的侍女拉拉扯扯,耽误时间,此错其六也。”想到墨七对青玖那副殷勤的样子,还说要跟自己借钱送给那个肖想庄主的女人,墨十一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冷冷道,“错犯其一,便当重罚,你此番连犯六处,该当如何处置?” “呃,上次是罚我一个月不能碰机关,一周没有点心吃,也不准见到小姐,这一次,六倍的话……就是半年不能碰机关,一个半月又没有点心又没有机会见到小姐!天哪,十一你不能这么残忍。”扳着手指头算出了按照前例这次会遭到的惩罚,墨七立刻垮下了脸,挤出几滴眼泪,飞扑而上,抱住了墨十一的腰。 “除了机关、点心和小姐,你还知道什么!”用力想要挣脱挂在自己身上的树袋熊,墨十一怒道。 “还有十一你啊,十一我知道你最心软了,最讨厌我偷懒了,肯定不会看着我无所事事的对不对。”墨七眨巴眨巴眼睛,紧紧抱着墨十一的腰,无辜道。 “别闹了,快点下来。”怎么也扳不动墨七扣在腰上的手,墨十一无奈地瞪了一眼路过的侍女们,恼道,“回来了先跟我见庄主去,回头再发落你。” “如果有功的话就可以将功赎罪对不对!”墨七立刻松开了搂住墨十一腰的手,撑着墨十一的肩膀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欢乐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对我那么残忍的。”稳稳地回到地上,墨七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诚恳地对墨十一说,“我觉得你好像又瘦了,刚才我摸上去你的腰怎么比挽风阁的姑娘还细?” 闻言墨十一再也绷不住一本正经的神情,劈手抽出佩剑,旋身就要用剑脊把墨七抽飞。发现墨十一的脸色终于由白变红,墨七连忙转身逃跑,边跑边回头道,“现在看起来红润一点了,之前你脸色又那么差,腰肢又那么细,简直是非弱柳扶风无以描绘。” “弱柳扶风……你信不信我这次真的让你弱柳扶风,起不来床!”提剑疾追,墨十一咬牙道。 “才不信呢,你来呀。”踏过屋脊,墨七翻身跃回了地面,嬉皮笑脸道。 旁边路过的侍女掩口轻笑,“小七你又怎么把人家惹怒了,小心哪天啊,人家真的不让着你了,看你不被扒层皮去。” 墨七一边跑一边轻快道,“那也得要有那么一天呀。” 86、信任与隐瞒 墨七越跑越欢快,墨十一却是越追越无奈,尤其是墨七摆明了是在跟他绕圈子,还有空回头扮个鬼脸的时候。两人一个追,一个跑,再怎么积蓄的怒气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就在墨十一打算小惩大诫,好让前面那人乖乖地不要再乱跑的时候,他忽然看见了西门吹雪牵着翩跹的身影远远地走过来,失声叫道,“小七你先站住。” “站住?我才不会再上你的当呢。”墨七边跑边回头笑道,“哎哟!”迎面一道凌厉的剑气逼来,止住了墨七前冲的势头,径直把他横扫出去。人在空中找不着着力点,墨七眼前的景物不停变换着。他想要翻身,却无法反抗点在他腰上的那股力道。就在墨七手舞足蹈地眼看就要和大地亲密接触的时候,一双熟悉的手臂接住了他,然后那双手臂一拧,就把墨七看似用力地扔在了地上。 一边把墨七按成跪趴的姿势,墨十一干脆利落地屈膝垂首道,“小七带回的情报十分重要,情急之下冲撞了小姐和庄主,还望庄主看在他立功心切的份上,饶过他这一遭。” 看着墨十一诚恳而义正辞严的样子,翩跹努力忍住笑意,把头扭向一边,不去看墨七看似狼狈但是明显连外伤都没有的姿势。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墨十一下一句就是,“这件事情和小姐有关,望庄主明察。” 西门吹雪平素并不会过问万梅山庄管理的细节,但是墨十一非常明智地抬出了翩跹作为诱饵,还是成功止住了他前进的步伐。按住听到这话有些不安分的翩跹,西门吹雪淡淡道,“说。” 得到了西门吹雪的首肯,墨十一立刻抢在了墨七前面道,“根据挽风阁的萧夫人传回来的消息,小姐在江南的时候和不明身份的红衣人交往甚密。而墨七也可以证明,小姐曾经多次甩开墨七孤身外出,导致墨卫无法及时护卫小姐的安全,而墨七在江南最后一次看到小姐之后,之所以迟迟未归,也是被红衣人囚禁,试图拷问出小姐的下落。” 三言两语,墨十一竟是把墨七的错处全部推到了翩跹的头上,不愧是段总管看上的接班人,果真牙尖嘴利。翩跹冷冷地扫了墨十一一眼,坦然迎上了西门吹雪看过来的眼神,睫毛轻颤,粉色的薄唇抿紧,纤长的手指不知何时也绞在了一起,幽幽道,“你把我交给了陆小凤照顾,偏偏陆小凤他又有自己的事情,就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花满楼家里,萧夫人又不肯承认我……” 翩跹的话说得同样很有技巧,她没有正面对墨十一的指控做出解释,但是听了的人都可以想象出一个孤身在外的小姑娘,失去了监护人,应该负责照料她的其他人又不愿意主动帮助她,无奈之下,她是怎么被不怀好意的人设下圈套逐步诱拐的,又是怎么千辛万苦才回来,以至于回来之后还会多日昏迷的。 曳出长长的尾音,翩跹楚楚可怜地看向西门吹雪,墨十一半跪在地上,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他的目的只是为了回避墨七的责任,而翩跹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和他针锋相对。没有一丝动容的表情,西门吹雪幽深莫测的目光稍微在墨七和墨十一身上停了一会儿,在墨十一和翩跹都在努力揣测他心思的时候,忽然冷冷地道,“没有别的事情要说,就退下吧。” “是。”墨十一一点也没有耽误,立刻拉着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墨七起身离开。这原本就是庄主和小姐的独处时间,急着要和某个擅离职守,接连犯错还意图以下犯上的人清算,他可没有功夫继续插足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 墨七被墨十一强行拽走之后,幽静的小路上立刻又只剩下西门吹雪和翩跹两个人,知趣的侍女们早就远远避开,以免成为下一轮被清洗的对象。牵着自己的手依旧干燥稳定,翩跹心中的忐忑也在两个人静静的相处过程中逐渐平息,就在她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正自准备回房午睡的时候。西门吹雪忽然开口道,“那个红衣的男人是谁?” “啊?”翩跹转过身的惊诧不似作伪。西门吹雪却没有理会她的表情,冷冷道,“你或许忘记了一件事,我告诉过你,这次你回来之后,只要你的心绪浮动过大,我便能有所感知。墨十一提到那人的时候你很慌乱,所以告诉我,那人是谁?” 如果西门吹雪想要细查,万梅山庄的情报网并非虚设,但是他既然没有这么做,便是摆明了要翩跹主动交代清楚实情。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绪没有人希望自己眼中最重要的存在会为了别人而牵动,西门吹雪也是一样,何况,翩跹是在试图隐瞒红衣人的事情。 深吸了一口气,翩跹心中苦笑。她和多数人一样,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西门吹雪行事一向果决而光明正大,即便是追杀,也依然是正面挑战。他的确不擅长权术心机,那是因为他和万梅山庄足够强大到他不需要这些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当西门吹雪动了心思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他的观察力比大多数人都要灵敏得多。 然而这并不代表翩跹会把一切都说出来,有些事情对适当的人隐瞒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无论是对西门吹雪,还是对叶孤城。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显然也不可能完全地隐瞒下去。翩跹靠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慢慢组织着语言,西门吹雪也不出言催促,转身回房取过鹤鸣秋月,焚香净手,旁若无人地开始调弦。 自三国后,凡古琴多为七弦十三徽之式,故而琴律为五度相生律和纯律相结合,而前者又因为演奏时多以三分损一和三分益一的缘故,得名三分损益律。虽然琴音有天地人三籁,定弦是却独以泛音为主。 此刻西门吹雪坐在窗边静静拨弦,泼墨般的黑发被沉香木的簪子挽起,苍白的左手如蜻蜓点水般在蚌徽处一触即起,澄澈的泛音并不成曲,声声空灵而清冷,回荡在浮动的清冷梅香中,带着安定人心的奇异力量。 最后一声琴音悠悠而止,微微抬起头,西门吹雪探询地看向心境已经在琴音中彻底平静下来的翩跹,示意自己需要一个答案。浅浅一笑,翩跹理清了分寸,起身走到琴前,跪坐下来,隔着冰裂流水断纹,握住西门吹雪的手,微微仰起头道,“你相信我么?” 略一点头,西门吹雪淡淡道,“你说,我自然会信。” 翩跹自是听懂了西门吹雪的言下之意,定了定神,娓娓道,“墨十一口中的红衣人,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只是知道他自称九公子。还记得那一次清颜姐姐的病吗,那一次我偷偷跑出来,就是九公子的马车一路送我到了海边,也是他无意中告诉了我清颜姐姐可能的病因,所以那天晚上我才会偷偷跑去看清颜姐姐。” 西门吹雪怎么可能不记得那一次的白云城之行,正是叶孤城点在剑锋七分处的那一剑,让他知道同样是求证剑道,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终究不是走在同一条问道之路上。反手握住了翩跹柔软的小手,西门吹雪语调带着些微的波动,道,“还瞒了我什么,继续说下去。” “这次在江南,无意中又遇到了九公子,此人见多识广,又多有惊人之见,凡是他下了定论的事情,居然没有一件错过,但是他一向深居简出,很少见外人,所以……”翩跹每一句说的都是真话,然而她每一句对九公子的溢美之词,都让西门吹雪的脸色阴沉一分。 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西门吹雪松开被翩跹握住的手,推琴起身,定定地看着依旧半跪在地上的翩跹道,“你很看重他,所以经常去独自见他,回到万梅山庄之前,你也是和他在一起。若不是和叶城主一战在即,我却是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让你这般挂怀,以至于要对我隐瞒,却对此人如此交心。” 白衣男子的声音虽然依旧是清冷如寒水,却好像带着几分落寞与赌气。呆滞地听完最后一句话,你对我隐瞒却对别人交心,这样甚至些微带着怨气的对比语气让翩跹终于意识到了西门吹雪面色阴沉的原因,翩跹不禁默默地在心中捶胸顿足,有些欲哭无泪,她怎么就没想到西门吹雪生气的真正原因呢? 先是不小心表现出医术上宫九胜过西门吹雪一筹,接着又在西门吹雪面前盛赞宫九深谋远虑,表现出对宫九言辞的信任。当着西门吹雪的面,表露出将原本应该对剑主毫无保留的信任分给了别人的事实,简直是在逼着西门吹雪吃醋啊。 望着西门吹雪拂袖而去的身影,翩跹捂住了脸,默默自我催眠,吃醋之类寻常的情绪,是绝对不会发生在剑神这样超凡脱俗的存在上的,剑神更不会因为自己没有把他放在第一位的位置而觉得不满委屈的。然而,她也知道,今日之后,有西门吹雪这样一个移动冷气制造机在,万梅山庄的冬天或许就要这么提前降临了。 87、欲擒故纵? 前所未有地,西门吹雪整整两天没有和翩跹说话,无论是用膳还是练剑,都是翩跹努力从西门吹雪的面无表情中寻找出他的意图,然后立刻巴巴地去做。而西门吹雪从未好转过的脸色,也让翩跹犹豫着没有凑上前去讨好。毕竟,宫九的事情的确太难解释了。 如果没有宫九的消息来源,翩跹很难说明自己是从什么途径得知一些事情的。但是即便把消息来源推到宫九身上,她依旧很难说明为什么自己会对一个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如此信任,甚至这种信任和关注已经让西门吹雪都觉得不满了。而这个神秘莫测的九公子又是为什么愿意告诉翩跹某些隐秘,如果仔细挖掘下去,这些都是问题。 在整个万梅山庄都被西门吹雪的低气压笼罩之时,翩跹依旧有心思去犹豫,去思考一个万全之策,别人却不会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八月初三,翩跹刚刚准备午休一会儿,顺便继续思考怎么和西门吹雪解释,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潜进了她的卧房。 黑影的动作很轻,也很敏捷,进屋时几乎一点动静也没有发出来,而房内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更是给了他没有被发现的自信。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他掀开床帷就要往里面看去,原本静静垂落在地上被黑影踩住的帐幔忽而翻卷而起,光滑的丝绸抽动间就要把站在上面的人给甩到床上。 猝不及防地被偷袭,黑影临危不乱,见后退难以挣脱干脆顺着力道发力直接斜斜窜进了帐幔,拉住床帷一荡就要翻身跃到床帷顶端然后借力俯冲而下,然而不巧的是,看似坚韧的床帏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牢固,嘶啦一声,在狭窄空间中无法再次借力的黑影跌落下来,被床上的被褥卷了个正着。 而在黑影还有空担心就这么砸下来会不会伤到应该躺在床上的翩跹的时候,翩跹已经扯下了所有可以遮挡视线的东西,俯身去看偷袭不成蚀把米被卷成蚕茧的人。一看之下,这人却是意外的年轻,眉清目秀,却不带一丝女气,翩跹审视的眼光扫过来,他也不回不避,镇定自若地坦然回望,好像之前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一般。 握住从袖中滑出的白玉小剑,紧紧贴在来人的动脉上,翩跹低声道,“是谁派你来的,你们有几个人?”虽然翩跹和来人刻意压制了声响,交手之际却不可能一丝动静都没有传出,万梅山庄一向守卫森严,到了现在都没有人来询问翩跹是否安全,可见事态之危急。 眨了眨眼睛,被绑着的人一双眸子倒是非常的灵动清澈,他稍微挣了一下,示意翩跹把短剑拿开些,这么压制着喉管他可没办法讲话。待到翩跹如他所愿之后,这人还伸展了一下身体,找到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才懒懒开口道,“我若是有同伙,现在还会被你这么绑着么。” “我问你是谁?!”非常不小心地让剑锋在他的喉间的皮肤上划出来一道浅浅的口子,翩跹的笑容甜蜜而危险。 “我?我说了名字你也未必知道,不过,万梅山庄的段总管你总是认识的吧。”抬了抬下巴,看到翩跹若有所思的神色,床上的年轻人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示意翩跹把束缚松开,他可不想一直被绑着。 被褥被割开,年轻人活动了一下筋骨,浑身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之后,他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翩跹招了招手,道,“跟我来。” 跟着年轻人一路穿花绕柳,路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翩跹再次肯定了此人和段总管脱不了关系,除了段老爷子还有谁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附近的人一起调走,而且还能算计好西门吹雪今天一定会去静室,只是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人到底是谁呢。 把翩跹带到段老爷子的面前,年轻人也没有退下的意思,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选中了窗边的软榻,当着一老一小的面就这么躺了上去,一边还挥了挥手道,“人给你带来了,没我的事儿了吧,那我睡了。” 而段总管也没有计较他的无礼,隔着几案和翩跹面对而坐,面容严肃地跟没看见窗边懒洋洋的那个人似的。既然到了这里,翩跹自然知道段总管找自己的原因,紫禁在即,西门吹雪若是不能静心,剑法必然会乱,而和叶孤城这样的高手决战,剑法若乱,必死无疑,段老爷子不可能看着西门吹雪去送死,自然会来找自己这个主因。 只是这样私密的事情,有外人在场,翩跹却是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停了又停,最后还是滑了出来,“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看了一眼窗边的人,她相信段总管知道她的意思。 微笑地捋了一捋胡子,段总管顺着翩跹的视线看去,鞋子都没有脱掉的某人抱着软榻上的薄衾正好翻了个身,他屈指敲了敲几案,待翩跹把视线转了回来之后方才微笑道,“皇甫是接了我的书信才从京城过来的,算起来也是一家人,不必见外。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和翩跹姑娘单独相处,看起来小姑娘还有些紧张呐。” “万梅山庄就是我的家,您待我们一直视若己出,翩跹又怎么会紧张呢。”没有再追究皇甫少年的问题,翩跹矜持地淡淡微笑道。一个“我们”立刻就把自己和西门吹雪划到了一处,又顺便捧了段总管一句,礼貌而不失分寸。 “年轻人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打算多管的,有些事情只有经历过了,才会知道其中的滋味。偶尔一些小矛盾不但无妨,更是好事。”略顿了一下,慨叹的语气忽而变得严厉起来,“但是也要看是什么时候,明明有正事当头,还拿捏着女儿家的小心思,这就是不应该了。看你也不是懵懂无知的主儿,该怎么办还需要我教你么。” 听起来,自己好像被当做故意让西门吹雪吃醋欲擒故纵的小女生了。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翩跹有些茫然,感情上欲擒故纵什么的好像只有那种关系情况下才会有的吧,什么时候自己和西门吹雪在别人眼中都是那种关系了呢?虽然他们的确好像是比那种关系更加亲密的关系,但是,怎么看西门吹雪也不像是有那种关系的类型啊,而且吃醋什么的,难道一定就和那种关系有关么? 而且……怎么听都像是段老爷子在试图让自己学着去讨好西门吹雪,虽然以前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是接在前面的意思后面怎么就那么让人觉得别扭呢。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翩跹无奈道,“不是我不知道要做什么,而是现下我的确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所以就算您不来找我,我也会来问您的。” “他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你又已经知道他是在吃醋,那还有什么不知道怎么做的?难道你还舍不得那个所谓的九公子不成。”不满翩跹迟钝的态度,段老爷子皱起了眉。虽然有萧忆和墨七相继带回来的情报,万梅山庄至今依旧没有摸清楚九公子的底细,而九公子和翩跹的关系也依旧扑朔迷离,让他难以完全放下心来。 “如果我说那个九公子和紫禁一战有关呢。”灼人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段总管,翩跹淡淡道。 “他和叶孤城都不是容易为外物所动之人,他们之间的事情又岂是外人能够插手的。”玩味地看着翩跹,段总管倒是有些好奇她可以说出一段什么样的故事来。 “叶城主自然光风霁月,南王府可就不一定了,南王府有意私下为叶城主造势,顺便借机做一些平常难以做到的事情,而九公子却有意帮助我们。”止住了段总管要说话的趋势,翩跹苦笑道,“这样的事情你我都知道没有必要告诉西门吹雪,我不能不为他考虑,却又做不到对他说谎,所以我一直迟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 88、远来客 “有什么好解释的,这种事情只会越解释越乱,而且你一个小姑娘不好好做你的大小姐等着嫁人,整天想着这些男人应该考虑的事情干什么。”眯着眼睛享受午后的阳光,皇甫逸嗤笑道。 淡然一笑,翩跹从容不迫道,“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的,我想公子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笑话,难道让西门吹雪来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么,那自己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咬了咬下唇,她心中暗想。 “有些事情,我不必做,你更不必做。能够置身事外,何必踏入泥淖之中呢。”斜斜倚在榻上,皇甫逸依旧是懒洋洋的语气,却带着一丝洞察世事的通透。 “不然。”这次摇头的却是段总管,他捋了捋因为保养得宜而自然飘逸的雪白长须,“此战定于紫禁之巅已是大大不妥,然诺不可轻许,既有前盟,不可轻背,以他的心性,叶城主若败亡,白云城之兴衰万梅山庄责无旁贷。” 伸手遥遥止住了皇甫逸没有说出口的话,段总管的目光有些渺远,“对他们来说,彼此已经不止是对手,更是知己,无论是谁落败,胜者必然会承担起对方未竟的责任,否则心境若不能圆满,迟早会死在这上面。他身后只有这一个孩子,万梅山庄赌不起,我更赌不起。” “所以你们不觉得现在最好的办法其实是我偷偷调兵把叶孤城给干掉么,这样打也打不起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后续的幺蛾子。”正盘算得好好的却被翩跹和段老爷子一起盯了过来,皇甫逸浑身一激灵,翻身坐了起来,叫嚷道,“喂,你们什么意思,就算只是挂着名头,好歹我也是个辅国将军,调私兵围杀一个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吧。” 翩跹的面色更古怪了,她上下了扫了两眼皇甫逸,基本是在用看白痴的眼神在看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宗室子弟,然后转过身来,对段老爷子正色道,“所以问题在于,怎么化解目前的僵局,同时又不会平白失去一个可靠的消息来源。” “也就是你怎么继续和那位九公子保持联络,但是又不会引起进一步的僵局?”默契地没有再用吃醋这个词,更没有理会皇甫逸出的馊主意,段总管总结道。 点了点头,翩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还有怎么进入紫禁城,再怎么说,那里也是皇城重地。”这个问题本来因为魏子云等人的下注变得不是问题,但是在现在的情况下,如果忽略了这个问题,反而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这回轮到段总管和皇甫逸一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翩跹了,顿了一会儿,皇甫逸幽幽道,“都说了我乃堂堂长公主之子,御赐辅国将军,好像还不至于连带人进紫禁城这点事情都做不了吧。当今天子虽有勤政之心,然自大行皇帝起,六部之事无需御旨亦可运转自如,所以……”他摊了摊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不怕被大内侍卫抓住说你谋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可是最接近直系的宗室血脉了。”翩跹嘴上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心底却在暗暗算计,皇帝帝身边的人居然会就那么被轻松调走,而魏子云等人也有胆子就这么放江湖人士入皇城,还擅离职守前去观战。原来,居然是因为帝势衰微,君臣不睦么,这其中……又有多少和宫九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不以为然地哂笑一声,皇甫逸压低了声音道,“要是在别的地方说那可是谋逆的大罪,不过在这里也没人会说出去,我就告诉你也无妨,就算当今皇帝薨了,先帝也还有一子在世,哪里轮得到藩王世子和我们这些人,所以你说南王有什么心思,那还真没什么用处。” 皱了皱眉,段总管呵斥道,“有的事情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口风一旦松了,迟早被人拿到把柄。” 无谓地笑了笑,皇甫逸悠然道,“外祖母名义上膝下无子,太平王又心有不甘,迟早瞒不下去的事情,有必要这么揪心么。” “等等……太平王,你是在说先帝嫡长子……”刚刚端到唇边的茶盏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溅起的钧瓷瓷片和黄绿色的茶水让皇甫逸心疼地跳了起来,从榻上起身扑过来珍而重之地捧起其中一块瓷片,怒视翩跹。 勉强支撑着身体站起来,翩跹抖抖巍巍地伸手指向拢着手里的钧瓷碎片欲哭无泪的皇甫逸,颤声道,“你开什么玩笑,先帝嫡长子怎么可能和太平王有什么关系?!” 开什么玩笑!别人不知道,翩跹还不知道太平王世子是谁吗,就算江湖朝堂云泥之远,然而翩跹轻易便可推断出本朝子嗣并不昌盛,先帝膝下只有当今圣上一子,所以当今圣上才会年幼便承继大统,而按照皇甫逸的说法,这正是连大内侍卫都会擅离职守的原因,即便是先帝也只有太平王和南王两个兄弟活了下来。 如果宫九居然是先帝嫡长子,怎么可能远避京城寄养在太平王名下,太平王又怎么会甘愿让并非亲子承继王爵?!还有,皇甫逸说的是,他是长公主的儿子,那么他口中的外祖母定然是当今太后无疑。太后真正的儿子被放逐到太平王名下,反而收养了别人的孩子,并且扶持了别人的孩子登基,这位太后娘娘难道也是疯了么? “够了!”段总管用力拍了一下厚重的黄梨木案几,沉闷的声响提醒了皇甫逸他提到的是多么隐秘的阴私之事。然而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面对翩跹震惊中还带着一丝了然的神情,段总管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五指缓缓蜷起,淡淡的杀意逐渐渗透了午后温暖的气息。 用手绢包起瓷片的皇甫逸忽然感觉一股寒气爬上了脊背,手一抖,刚刚包好的瓷片又散落下来,在地上溅开,好像也被凝重的气氛感染,没有再出现悦耳的迸裂声。 皇甫逸只是觉得有点冷,翩跹却可以清晰分辨出那弓弦般微微有些绷紧的身形和几乎微不可闻的骨节错动声意味着什么。没有一丝慌张,就像第一次在清颜房内见到南王世子的时候一样,她从容地拢了拢额边的碎发,清雅的微笑宛若空谷流泉,云淡风轻道,“恰好我认识的那位公子也自承是太平王世子呢。” 宫九当然没有自承过太平王世子的身份,他只是侧面展示了手下力量的隐蔽和庞大,从而暗示了翩跹自己身份不凡而已,这个不凡落在寻常人眼中也不过可能是江湖暗中势力的魁首,或者如叶孤城般被皇亲贵胄奉为上宾,如是而已。毕竟,未奉诏就擅离封地对藩王之子来说,可是杀头的大罪。 然而,宫九有没有说过,对皇甫逸和段总管来说重要吗?他们只是会通过翩跹的口得到这个消息然后去确认而已,皇甫逸虽然挂着将军的名头,却得太后宠爱,可以随意出入京城与江湖人士相交,提起天子也不过是一句说笑而已,段总管习惯性手握万梅山庄的情报网络,运筹帷幄之中,协西门吹雪为江湖除害。这两个人其实并没有太把皇室贵胄和所谓律法放在眼里,更不会觉得宫九此举是多么的令人诧异。 所以翩跹看似平淡地说了宫九的身份之后,段总管的杀意固然随之收敛,皇甫逸亦是恍然大悟地说了一句,“难怪要找上南王世子别苗头,原来是他的主意啊。” 了然地点了点头,段总管拈须微笑道,“既是如此,万梅山庄久不涉朝堂之事,亦可称耳目闭塞,不若……”既然太平王世子已经找上了翩跹甚至已经愿意坦诚自己的身份,说明对于他来说,翩跹已经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助力。万梅山庄既然已经被暗示了立场,也要看清楚了棋局才能成为弈棋之人而不是被人操纵的棋子,而想要看清棋局走向,皇甫逸无疑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慌忙摇了摇手,皇甫逸苦笑道,“不是我不愿意为您和外祖母分忧,而是有些事情一旦牵扯进去就是连绵不断的麻烦,而且家父一向性情耿直不阿,洁身自好,是断断不肯让我涉入这种事情的,就算当今天子失德,最多也只会清君侧罢了。毕竟,母亲可不会轻易下嫁给野心勃勃之辈。” 89、寒意 本朝皇室子嗣单薄,若是皇家子弟悉数身陨,长公主亦可沿袭旧例继承大统。为免驸马狼子野心,扶持公主上位最后取而代之,历代对于公主的婚配人选都是精挑细选,非丹心赤诚,刚直清正之辈不可入凤台。 而皇甫逸的父亲御史出身,更是其中翘楚,便是藩王宗室、太后亲弟,亦曾出言弹劾,毫不避讳,唯独对天子一腔热血,几乎到了盲目的地步,多方树敌之下,即便有公主庇护,也曾落到被权贵暗中追杀,险些丧命的境地。 为官如此,治家亦然,公主固然宠溺独子,带朋友进宫之类些许小事自然不会计较,但若是皇甫逸真的敢在当今圣上犹在的时候涉足废立大事,少不得会被驸马亲手打个半死,送到刑部大义灭亲。 “既是如此,之前偏劳翩跹姑娘了,此番入京,墨十一会随同庄主出行。安心随侍,准备与叶城主之战方是姑娘需要关注的大事,寻常小事就不必再费心劳神了。想必即便真的出了什么娄子,”似不经意般看了面现苦笑的皇甫逸一眼,段总管淡淡道,“自然也会有人相助。” 段总管此言一出,就是点明了已把宫九一事接手过去,翩跹若是不能抬出有力的理由,便再也没有机会光明正大地参与进去,从表面看来,无论怎么说都是有利无害的决定,西门吹雪固然不会再因为翩跹对别人的过于关注而产生不满,翩跹自己也不会因为和变态周旋而费尽心机,有皇甫逸从中内应,万梅山庄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滑腻的衣裳沁着细细密密的汗珠紧紧贴在身上,焦躁的情绪像是毒蛇一样侵蚀着翩跹的内心,让她不仅没有及时柔柔应下,反而皱起了眉头。没有任何坏处,搜索了每一丝可能性,翩跹依旧找不到一个理由提出反对意见,只是除了在这个计划中,她将把好不容易回到手中的主动权交出去,而这一点,对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 翩跹不担心自己的生死未来,但是她不能不担心西门吹雪和崔清颜,爱屋及乌,她不能不担心万梅山庄和叶孤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不介意承受痛苦,付出代价。但是无论会遭受什么,面对的一切和最后的结果,都是在她掌握之中的。如果万无一失的代价,是把现在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交托到别人手中,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西门吹雪可以淡淡一句话吩咐下去,然后丝毫不关心细节,只坦然自若地接受安排好的一切,但翩跹做不到。她曾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一个足够信任到可以交付出自己和别人的安危的人,她也曾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不用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算计每一步行动的轻松自然。 特殊的时机和身份让她在完成了长久以来的愿望之后短时间放下了自我禁锢的枷锁,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交给西门吹雪掌握,但是,那也只是西门吹雪而已,鲜血引起的共鸣,羁绊带来的依赖,从无败绩积累的信任,这些,都只存在在西门吹雪和翩跹之间。 幼年的阴影看似已被驱散,却依旧固执地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哪怕理智上知道段总管和皇甫逸比自己更适合安排好这一切,他们也的确比自己更适合去处理这一切,放下谋划自己和西门吹雪的未来,就可以轻松地变回最初跟随在西门吹雪身边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但是,她做不到。 翩跹的犹豫和纠结段总管和皇甫逸都看在眼里。拧起浓眉,皇甫逸不解道,“之前我就想问了,江湖之事尚且罢了,涉及朝堂,常人多避而远之,姑娘为何却对此事如此关注,莫不是之前有什么隐衷?” 这话也就皇甫逸能够这么明明白白地问出来,他本是客人,之后与翩跹也未必再有什么交集,即便言辞上尖锐了些,也不会带来什么误会。段总管既然今天特意把翩跹找来,便是已经准备完整地接纳翩跹作为万梅山庄真正的小姐甚至未来的庄主夫人,若是质疑的话从他口中问出,少不得要前功尽弃了。这个道理,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皇甫逸的意思很清楚,万梅山庄和其他江湖势力不同,如江南花家一般,真正的力量隐于海面之下。西门吹雪剑术超凡,却从来只杀该杀之人,杀人之后立刻离去,并不参与接下来的势力纷争。花七公子虽也名动江湖,但也很少像陆小凤一样作为主角高调出现。作为西门吹雪最看重的女子,翩跹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亲身涉险。 话说到这份上,也没有什么转圜甚至隐瞒的必要了,若是继续虚与委蛇下去,翩跹不仅达不到原本的目的,甚至段总管未必还会像之前一样,准备真正地在万梅山庄给翩跹一个小姐的名分。也只有西门吹雪才会觉得所有人都会那么自然而然地接受一个空降没有任何来历的主子还贴心以待,萧忆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这样送上门的好处,翩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拒之门外,然而她也的确需要一个借口,使得自己不会被排斥在万梅山庄的决策圈之外。 皇甫逸提醒得很好,西门吹雪固然是她最重要的软肋,也是她在万梅山庄安身立命的依靠,眼前的两个人无论在外面多么呼风唤雨,在这里也只是两个关心西门吹雪的人罢了。所以,翩跹没有再试图掩饰什么,而是坦然地表现出了自己最真实的情绪,道,“因为和他有关,所以我不放心。” 顿了一会儿,翩跹偏了偏头,淡笑道,“你们没有去过白云城,不会知道他们对彼此有多么重要,无论是太平王世子,还是南王世子,或者当今皇帝都不是我在乎的,但是叶城主在乎了,他就会在乎,所以我会在乎。” 好像卸下了什么包袱,又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之前没有发现的事情一般,翩跹笑得很淡,但是很开心,发自心底的愉悦就这么冒了出来,她越说越快,“没错,没有什么苦衷,也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觉得有的事情应该是我去做,仅此而已,所以哪怕他可能会吃醋,我还是会去做,哪怕不需要我这么做,我还是会去做,哪怕涉及朝堂,我还是会去做。” 窗外阳光照进室中,将翩跹原本有些苍白的肌肤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明亮的光线中,她微微仰起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骄傲。望着少女果决而调皮的模样,皇甫逸忽然想起了父亲曾经描述过的和母亲的第一次见面,当时的帝姬、现在的长公主打断了冗长的仪式,径自拨开重重珠帘走了出来,弯弓引箭,凌厉的羽箭擦过某个官宦子弟的耳畔,让他慌乱地躲到一边。 当原本只是奉旨前来的父亲鬼使神差地侧身伸手握住了那支羽箭时,凤台上的帝姬对着重重帘幔嫣然一笑,“这便是我要嫁的人。”那一回眸的笑靥是那么的耀眼,从此自命翰林清流,不屑与宗室弟子交游,不愿沾染世家酸腐之气的清高状元郎,放下了自己原本的执念,在那明艳的笑容里,一世沉沦。而眼下,明明知道少女的笑容并不是因为自己,皇甫逸却能感受到自己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滋长着。 “既然想好了,去做便是,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无需顾忌他人想法。”伴随着清冷如雪水般的声音,白衣乌发的男子缓缓走进房间,对屋内唯一的长者微微颔首道,“段叔辛苦了,只是我要做的事情还没有人能阻拦过,也不需要别人告诉我其中利害。” 幽灵般出现的西门吹雪此刻苍白如玉石的手按在剑鞘上,冷冷地看着无意间已经凝视了翩跹许久的皇甫逸,刺眼的阳光被窗棂墙壁挡住,而西门吹雪整个人都恰到好处地站在了阴影之中。没有一个剑客会让自己面对直射的阳光,除非他一心想死在对手剑下。 明明是理所当然的站位,却委实给了皇甫逸一阵惊吓。纵然是狸猫也没有这么轻巧的动作,可以没有一丝声响,不发出一点动静,在所有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而没有阳光直射的情况下,皇甫逸下意识去看的影子自然不会出现。饶是他没有失态地喊一声“鬼啊”,被西门吹雪冰冷的目光锁住之后,在暖阳下熏染出来的微红脸色也变得青白莫辨了。 90、信任 西门吹雪的忽然出现虽是情理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段总管惊诧的是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可以洞察出他繁复安排下的最终目的,翩跹担心的则是西门吹雪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两人各自垂首思索,落在皇甫逸眼中,翩跹倒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加上之前的惊吓,看向这个幽灵般出现的白衣男子的目光就更加不善了。 “阁下行事果真肆无忌惮,段先生以家父当年允诺为由要我带进紫禁城的人想必就是你了吧。”先发制人,皇甫逸抬了抬下巴,你纵然武功再好又如何,没有我的身份你依旧进不了紫禁城。 “我要去的地方,还没有人能拦得住。”看了皇甫逸一眼,西门吹雪浑然天成的傲气随着淡然的语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段总管的安排总是细致入微的,西门吹雪很少会关注拔剑之前的琐事,对他来说,皇甫逸不过是和伺候他拔剑前沐浴更衣的侍女一般,有人以不给你擦拭头发修剪指甲为由要挟,岂非笑话。 顺着西门吹雪的目光看到乌黑狭长的剑鞘上那只苍白有力的右手,皇甫逸心中一凛,之前被杀机锁住的寒意还没有散去,出门前长公主的叮嘱又浮现在心中,“此事固然是还你父亲当年欠下的救命之恩,却未必是别人占了便宜,江湖人若是无所顾忌……”好像想到了什么人,长公主幽幽道,“会做出什么,谁也不知道。” “但若是与叶城主交手之前,因为宵小无故消耗了气力,想必叶城主也会稍有遗憾的吧。”同情地看了一眼显然没有被人这么打击过的皇甫逸,翩跹没有直接劝说,但还是替皇甫逸打了个圆场。 段总管亦劝说道,“皇甫公子远道而来,何必谢绝人家的一片好意,你们年轻人折腾得起,我这把老骨头却是折腾不起了。”说罢,还应景地咳了两声。 皇甫逸的想法的确不在西门吹雪的考虑范围之内,叶孤城和段总管却不由得他不动容。与叶孤城一战乃是他生平最为重视的一次交手,自然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和缺憾。况且,看向段总管的目光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柔和,对于这个自父亲死后一直关照自己的老人,西门吹雪其实也不是不在乎的。 “既是如此,紫禁在即,我与翩跹分/身乏术,有劳段叔和这位皇甫公子了。”丢下一句听不出多少诚意的话,俯身抱起翩跹,西门吹雪径直走出门去。最近他越来越习惯直接打横抱起翩跹而不是牵着她走了,几次挣扎无效之下,翩跹也不再反抗,只是每次依偎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时,总有薄薄的红晕不由得爬上脸颊。 初秋的暖阳不复夏日的炙热,穿过被薄霜染红的枝叶映在翩跹的脸上,和少女不自觉现出的红晕并在一处,让人难以分出究竟。沿途的侍女早已习惯了自家庄主对小姐无微不至,乃至连多一步路都不舍得小姐走的宠溺,不禁各自掩嘴轻笑。墨七眼巴巴地蹲在树上往下看去,心里正自勾勒着一副翩跹也乖乖躺在自己怀里的图景,却冷不丁脑袋上又被敲了一个爆栗。墨七也不回头,只揉了揉痛处,嘟囔道,“我不过想想而已,你又知道了。” “想也不许想,别忘了青玖是因为什么被赶出去的。整天就知道东想西想,过些日子我要随庄主出门,没人看着你,可不许再趁机做出些不该做的事情来,否则我不在未必能护得住你。”墨十一负手站在墨七身后的树梢上,随着树枝的颤动起起伏伏,说出来的话却是严厉中带着几分暖意。 “你不在,小姐不在,我能有什么事情做。早听说京城商贸繁盛,天南地北的新奇物件无所不有,金发碧眼的海外异士亦且齐聚一处,难得庄主要往京城去了,偏生我又要被关在这里,明明段总管也没说不许你带人去。”灵巧的手指扣上最后一处机簧,一只活灵活现的机关云雀扑棱扑棱翅膀,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一路追随西门吹雪两人而去。 听得墨七略带委屈的话音,墨十一便也好似没有看到那只云雀似的,淡淡道,“此去凶险,便连庄主我亦不知能否全身而退,怎能看着你牵扯其中。若是能够回来,物件又怎会少了你的,至于奇人异事,难道你还信不过我的丹青之术?” 风起,一阵树枝扰动,沙沙的声响后,身后一直凝视着自己背影的目光已经消散在风里。原本放置机关云雀的底座被从侧边轻轻拂过,少女故作镇定的声音和男子清冷中略带宠溺的语调从底座的凹陷处中传来。微微一笑,墨七伸了个懒腰,躺倒下去,“十一啊十一,终究还是有你算不到的事情,若是九月之后还见不到你们回来,奈何桥边你可别忘了等我一等啊。” 一路抱着怀中的少女回到房中,直走到卧具已经被重新整理好了的床前,西门吹雪才将已从僵硬变得放松的温软娇躯轻轻放到了床上。或明或暗的光线下,苍白几近透明的修长手指在翩跹的脸颊上缓缓游移,指腹上常年练剑留下的薄茧一寸寸逡巡过凝脂般的细腻肌肤,引得翩跹明明心底不安仍依旧顺从着本性抬起头微蹭着男人的手指,亲密无间的动作对他们来说是那样理所当然,不带一丝狎昵。 良久,当好像时间也随着被帘幔隔绝的微风般停滞了的时候,西门吹雪幽深莫测的眸底终于不再只有翩跹一人的影子,而是瞥了一眼门外欲言又止的墨十一,方才无奈道,“段叔误会了,我没有拘着你的意思,你我之间,又岂是外人能够插足的,我之不喜,不过是你不愿信我罢了。” 一句“我没有”就要冲口而出,柔软的唇瓣却被覆住,翩跹耳畔的话语并不高声,却步步紧逼,“世人汲汲与我不过过眼云烟,西门吹雪毕生所求,唯剑道而已,一人一剑,有何不可说,有何不可做,却要如此沉吟,甚至宁可他人插手,也要对我相瞒。” 西门吹雪向来寡言少语,更多的时候他更愿意用掌中长剑说话,但是似乎如果他不直接说出来,面前的少女便会一直缩在自己的茧中不愿伸出触须。欲求道者,必先问道,道心存隙,迟早便是心魔。西门吹雪不知道为什么翩跹一直不能像自己信任她一样信任自己,往事不可追,何须多虑,但是既然你我已经离不开彼此,那么我便容不得你再存半点疑思。 一口气憋到了喉咙口,翩跹硬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想要反驳吧,对方说的也的确没错,从头到尾,翩跹最在意隐瞒的没有别人,正是西门吹雪,或许还要加上早就已是活死人一般的清颜。她可以当着叶孤城和南王世子的面侃侃而谈,毫不介意暴露自己的身手和消息渠道,对着宫九和叶宛华更是步步为营,全然不见纯真,便是在墨七面前,也曾轻描淡写地指点局势。 唯独一旦对着西门吹雪,翩跹便一定会变得如同她应该有的年纪那样,娇嗔无辜,不愿意露出一丝心机,表现出一点深沉,有些时候甚至做出些不该做出的幼稚之事来。便是心心念念都是替眼前这人谋划,也要做得不留一分痕迹才好,生怕被发现了自己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剑灵。 明明是最密不可分的人,反而是欺瞒最深的人,这等寻常痴男怨女情爱之念,换做陆小凤自会嬉皮笑脸视若寻常,西门吹雪这样心无杂念之人和翩跹这样九曲心思之人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这等想法上去。细细品味西门吹雪的质问之词,翩跹虽然说不出应该怎生反驳,可是要她解释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却更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91、破迷障 倒映着翩跹挣扎的神色,西门吹雪幽深的眸底如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无波,却有风暴在逐渐酝酿。左腕忽然一痛,翩跹低垂着的眼睫好似受惊的蝴蝶般振翅微扬,却恰好陷进了那两潭深水之中。男人压抑着的怒气和不满随着逐渐倾斜下来的挺拔身躯步步逼近,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之下,原本理所当然的距离让翩跹愣是大脑一片空白,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之下伸出去推拒的右手也被扣住压制在床沿。 直到翩跹已经呆滞地开始想为什么同样是薄唇,看到宫九她只觉得那人薄情寡义需要处处提防,而看到眼前的男人她却觉得赏心悦目的时候,西门吹雪终于停止了俯下身的动作,双手锁着翩跹的皓腕撑在两边,一字一顿,带着深沉的叹息,“为何不愿信我?” 明明依旧是清冷的声音,明明是带着寒霜的薄怒面容,然而伴随着耳边温热的吐息,却好像烛火一般把翩跹裸/露出来的肌肤尽数染上绯色。下意识扭动了一下身躯,却被男人炯炯的目光擒住,纤细的脖颈追随着西门吹雪的目光抬起,如同被什么蛊惑了一般,翩跹放弃了思考,喃喃道,“我没有,我,我不知道。” 话刚说出口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措,翩跹闭上了眼睛大义凛然地准备迎接男人积蓄已久的怒气,却不料听到了一声沉闷的低笑。原本被牢牢禁锢住的左手忽然得到了自由,立刻下意识地抬起,正好攀住了男人掩住笑意的衣袖,倒像是猫儿在撒娇一般。 “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你我本为一体,你若是不知,便应听我吩咐。既无不愿,亦无不可,那日后便不得故意瞒我,亦不得擅自陷入险境。否则,家法处置。”说到最后四个字时,西门吹雪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下的少女,如愿以偿地收获到了瑟缩和畏惧的神情,没有再继续紧逼下去,起身放下了翩跹床边的帷幔。 总觉得哪里不对的翩跹抱着怀里软软的被子翻滚了一圈,恰好看到飘渺的白色人影在带上门之前又往这里淡淡地瞥了一眼,刚要闭上眼睛装死,就听到轻飘飘的一句传来,“今日你自己好好想想,明日再随我练剑。” 从家法处置四个字里挣脱出来,思维终于开始回笼的少女坐起身来正要揉揉额角,忽然眼前又闪过了你我一体四字大杀器,刚刚接上的弦再次崩断,直挺挺地一头栽回了榻间。 一定是错觉吧,刚才一定是因为太过心虚幻听了吧,还有脸颊上忽然很烫什么的,一定是午后阳光太晒了导致的吧,翩跹闭上眼睛默默自我催眠。那些奇怪的词句才不可能是某个除了剑道什么都不知道,连人情世故都懒得去管的男人说的呢,虽然他好像也不是不会说花言巧语的样子…… 骗谁啊,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雀跃,他发现你被人带走的时候,你没有很开心吗?他挡在你面前说你的事就是他的事情的时候,你没有觉得心底有暖意流过吗?他一点点离你越来越近的时候,帷幔重重兼之男人的身影挡住了所有的光线,哪里来的阳光能晒红双颊?甚至听到家法处置的时候,那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字,也让眼角不由得酸涩了起来。 原来,已经不仅仅是依赖了吗?原来,已经不仅仅是习惯了吗?下意识地蜷起身子,翩跹淡淡苦笑,是什么时候不再把那个孤傲如梅的男子仅仅当作主人的呢,是被独孤一鹤那一剑的寒光刺痛不由自主地挣脱了控制的时候,让自己也失去了控制,还是在集市上青色的剑穗细细密密地拴住玉蝴蝶的时候,也拴住了颠沛流离的异世之蝶?抑或是在精致的画舫上,没有来由的因为那群根本没有被理会的脂粉别扭的时候,就已经动了某些心思了吧。 只不过,低垂下来的睫毛遮住了翩跹眼中复杂的神色,哪怕是下意识,也会告诉自己,那是不应该有的心思呢,否则又怎么会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会动绮思的呢,还是对那么一个不染凡尘,冰冷寂寞的男人。 午夜梦回,不是没有想过有一天亲手杀了仇人之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就这么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或许有一天,那个曾经最了解自己的男人会找上门来,也不过是一个人变成两个人而已。毕竟,当一个人已经通过深度催眠挖掘出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思绪的时候,只要还是人,就只会把这个人当做家人而不是情人了。 所以,这才是潜意识中一定要瞒住西门吹雪自己另外一面的原因吗?纤细的手指陷入松软的被褥中紧紧拧成一个结,青色的筋络从玉版纸一般的肌肤上浮现出来,好似干枯的墨汁泼上,映着被帷幔重重遮挡的些许微光下翩跹青白莫辨的面色,幽昧中带着淡淡的哀伤。 或许是失去得太早太多的缘故,翩跹对于已经拥有的总是分外珍惜,对于还没有得到的却时常心存疑虑,能在一切落幕之前似是而非地对某人许下承诺未必不是觉得难得能有一个相处多年彼此都觉得可以接受而且还一直是对方主动不愿意就此彻底失去的人,而西门吹雪显然不是一个会轻易动心的男人。 他不是不会笑,也不是不会调情,只是这些对他来说都不重要罢了。他可以有妻子,也可以有孩子,有朋友,只是陆小凤请他帮忙的时候,他也不过是觉得追杀陆小凤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为了叶孤城,儿女私情又何尝不是可以放弃的东西,有哪一个丈夫会不介意给自己的妻子添上红杏出墙的污名?就连看似处处让他让步的自己,凭借的恐怕也不过是剑灵的身份罢了。 没有人的时候,翩跹总是会想,那冰冷的目光下流淌着的柔和,到底投向的是自己还是那把自己曾经寄身着的乌鞘长剑,那一句句让她不由自主陷下去的深情话语,是对着虚无缥缈的剑道还是承载着更进一步的道路的自己。情感上,她可以飞蛾扑火般沉溺于美好的梦境,但是理智上,有哪一个女孩儿会觉得那样的男人会耽于儿女私情? 更何况,如果西门吹雪真的是一个为了爱情――姑且称之为爱情吧――可以放弃一生追求的男人,翩跹歪头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形,只觉得浑身发冷。不再那么超脱尘世繁华,把全部心神奉献给剑道的西门吹雪,也就不是当初让翩跹觉得契合,为之心动的男人了。 所以,就这样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翩跹小小伸了个懒腰,拢过被子重新安稳躺好。就算男人现在天天逼着自己回到剑里又怎么样呢,当初要不是心神沉浸在男人的剑意之中,未必会有现在的这份契合,而男人的每一次挥剑又何尝不是两个人之间的心意交融?庄生梦蝶,是邪非邪? 不管他在乎的是剑抑或是人,本质上都是我不是吗?想通了这一处关节,第二处屏障便顺其自然地薄弱了下去。一个自我到甚至有些任性妄为的男人,会在乎翩跹其实不是那么的纯白无瑕吗?显然不会。剑者,凶器也,在西门吹雪看来,最美的绝不是娇弱无依,入手即化的雪花,而是绽放在剑光下艳丽的血花。是非曲直,存乎一心,若是翩跹没有杀伐决断任凭一心的性子,才会让他觉得不适。 破开了缠绕心头许久的迷障,翩跹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而一墙之隔的房间里,顺着剑身缓缓滑动的丝帕忽然一滞,又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下去。 92、未来夫人 和以往不同,翩跹这一年过得分外充实。从花香袭人的小楼到奢靡勾魂的挽风阁,再到守备森严的王府,一个个她听说或没有听说过的人物轮番登场,也让她真正接触到了所谓的剧情。 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花家七童,失败的双面间谍金九龄,似曾相识却又从未谋面的偎寒公子,长袖善舞令人捉摸不透的萧忆,妖娆如罂粟般迷人的九公子,年少有为的未来佥都御史杜承晏,同时被前两者看重却是资深兄控的冰山少女姬飘摇,自然还少不了和传说中一样有趣的陆小凤。 千丝万缕的情感利益将这些人牵扯到了一起,编织成细细密密的命运大网,把江湖和朝堂笼罩其中,又通过陆小凤这样一个不安分的存在展现在世人面前。所以当蓉娘再次笑吟吟地拉翩跹去试中秋的祭服时,翩跹几乎没有想起原来她还有这样一个义务,脱口而出的竟然是,“今年那只小凤凰不是还没来偷酒吗?” 陆小凤当然没有来偷酒,此刻他还在遥远的秣陵。西门吹雪当然不会专门写一封信来提醒陆小凤他已经和叶孤城约定,将决战的日期延后一个月,地点也改在紫禁之巅,因为像陆小凤这样行踪不定的浪子本身就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找到的。此刻的陆小凤如果消息灵通点儿,怕是刚刚得到了消息,往京城赶路呢。 江南燕北,本来就有千里之遥,走陆路的话快马加鞭也要一个多月,即使取道水路少说也要十数日,之前辛辛苦苦赶到秣陵的各路人士少不得重新上路。而万梅山庄地处燕北,到京城不过数日路程,算上提前抵达的日子也不必急于一时。何况对万梅山庄来说,今年顶顶尖的大事并不只有一桩。 清爽的晨风拂过院落,一夜淅淅沥沥的细雨洗尽了盛夏的最后一丝燥热,恼人的鸣蝉也偃旗息鼓。透过半开的窗扉看去,一排人字形的黑点掠过碧空,毫无留恋地往南方飞去,再也没有回头。 一大早被蓉娘叫过来,翩跹其实是有点不情愿的,刚刚想通了自己的心思,失眠了一夜就等着第二天再次看到那一抹白衣,偏偏没等出门就被人拉了去,还是奉命而来,只好乖乖被牵着走。 试新衣并没有花费多久时间,绣娘的手艺自然是好的,翩跹又有所牵念,心思全然不放在这里。纵然这一年她的身量委实长得快了些,也没带来什么困难,女子原本就比男子发育得早些,蓉娘也不是没有看着小姑娘长成如花似玉的娇俏少女,自是早早地考虑到了各种情况提前备下了。 起初指挥着侍女一身身给翩跹更衣的时候,蓉娘偶尔还会有些恍惚,后来回过神来,亲自上阵,不一会儿工夫,就挑出了今夜的祭服和今年该留该弃的衣裳,尽数扔给带来的年轻绣娘收拾,然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终于换回了常服的翩跹正要躲在绣娘身后一起溜出去,冷不丁一条缎带轻柔地搭在了肩上,轻而不细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祭服也试好了,自然是做我该做的事情去。”停住了脚步,并没有回头,翩跹轻轻叹了一声。 “哦?却不知道姑娘觉得什么才是你最该做的事情。”江南女子温婉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责备。 “蓉娘何出此言?难道现在还有比准备和白云城主一战更重要的事情么?” “怎么,姑娘这么出去走了一遭还真把女人家的本分忘了不成?在外面怎么个呼风唤雨是一回事,回到家里相夫教子是另一回事,万梅山庄的未来庄主夫人可不是一个只会邀宠的小姑娘能做好的。”依旧是责备的语气,却隐约地透出几分爱怜和宠溺。 蓦然回首,翩跹锐利的眼神紧紧定在了蓉娘身上,声音轻薄飘渺得如同窗上还未换下的蝉翼纱,“恕翩跹疏忽,您方才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可否再重复一次?” 袅袅婷婷地走上前来,轻轻捏了下翩跹已经初显少女秀气的脸颊,蓉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素闻翩跹姑娘心思灵巧,现在又摆出这副一无所知的样子做什么。自打姑娘这次回来,闲散的人也驱走了,姓段的也见过了,姑娘难道还从未思量过此中深意不成?” 面对着蓉娘一副不相信的架势,翩跹低下头掩住了眸底划过的惊喜神色,心中暗忖,在昨夜之前,她还当真从来未作此想,如今连自己的心思不过是刚刚想通,还没来得及筹谋要不要把冰雪之巅的剑神融成潺潺的雪水,就有人提点说要教自己如何履行得手后的义务,这个跨度,怎么看都大了一点。 错认了翩跹垂首无言的姿态,蓉娘微微蹙起柳眉,语气已经不是一点半点的严厉,“难道姑娘心中另有所属,所以才会迟迟不愿接受庄主的一番心意?” 若是再思量下去,怕是眼前人就不再是这副对小辈宠溺的语气了吧。翩跹抬起头,粲然一笑,“怎么会呢,翩跹年幼,一切还望蓉娘指教了。”能够称呼段总管为“那个姓段的”,蓉娘在万梅山庄的地位显然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绣坊绣娘这么简单。而这样一个不知深浅的长辈能明明白白地站出来支持自己,甚至有意倾囊相授,对翩跹来说,无疑是瞌睡时的枕头,冬日里的温泉,来得再应景不过了。 后宅的事情,看似鸡毛蒜皮,波谲云诡之处不逊朝堂,的确不是只凭着一个人的宠爱就能摆平的,而是同样需要耳听四路,眼观八方,方能稳稳地震慑住一波又一波或年轻漂亮,或成熟魅惑的侍女,使之既能为我所用,又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同时和男人们明面上的友情利益纠葛不同,后宅的小姐夫人们也自有各自的圈子,如何从中牟利,亦是有一番学问。 万梅山庄固然无人敢于违逆西门吹雪的吩咐,但是作为未来的女主人来说,事事都需要应该把心思放在更广阔天地上的男人出面,无疑是她的失职。而如何从细微之处揣度好夫君的心思从而妥帖安排好一切,可不是墨十一的职责。 念及万梅山庄一直没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女人做主,却由得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打理内务,蓉娘不由挑起了眉梢,“明明是不知道从哪儿被捡回来的男人,外头的事情也就罢了,连家长里短也亲自打理,真不知道姓段的怎生想的,难得他居然有松口的意思,可不能再让他一手把持了。” 絮絮叨叨听蓉娘说了半天,翩跹终于大致理清了头绪。段总管是前任庄主某天带回来的伤患,先是留在客房将养,伤愈后就开始帮着前任庄主打理外务,而蓉娘是前任庄主夫人带来的陪嫁,自然看不得一个外人在姑爷面前越发长脸。夫人自生产之后,身子越发虚弱,老庄主忙着照顾夫人,就连内务也交给了段总管打理。及至前任庄主夫人病逝,老庄主更是郁郁寡欢,除了对西门吹雪亲自教导外其余事情一概不问,才会造成如今万梅山庄一人独大的局面。 现下翩跹既与西门吹雪亲厚,段总管又没有像之前一样隐隐压制翩跹的意思,蓉娘自然有心教导翩跹逐步收拢庄内事务,免得日后过门之后连内务也做不得主,闺房私密之地居然能被京城来的毛头小子放肆闯入,简直是女儿家的奇耻大辱。 93、人心亦可测 若要收拢内务,首先便要立威,如何立威,自然是抓住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故,在祭祀之后趁着所有人都正装以待之时恩威并施,而恰好今日便是八月十五。十五祭月,男人固然要尽数回避,女子却是无人不会参与的,想要收服人心,今夜便是良机。 去年翩跹第一次主祭时,蓉娘便已经从旁协助,此番既是有心教导翩跹,便把采买置办祭礼,负责祭祀布置,以及祭祀后家宴安排的人手尽数喊了过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事务移交给翩跹,又让管事们一一见礼,汇报情况。翩跹一面听着管事们一项项汇报开支,一边心不在焉地敲击着扶手,心中只觉好笑,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这些个事情倒有人提点重新学起了。 管事们见了新主子是个年方豆蔻的少女,之前又听说了这位小姐并无人教导过,心中原本都存了几分打算,见到翩跹心不在焉更是有意遮瞒。女子无才便是德,除了大家闺秀自幼便要学术数以便日后管家,学诗词书画以便结交同辈英才外,很多这个年龄的女子连字也不识得多少,更别说能分辨出欺瞒假报了。 及至最后一人结束了侃侃而谈的时候,只见那上座的素衣少女对身边的妇人吩咐了一句,便有侍奉在侧的侍女送上茶来,几人不禁暗暗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都在等着看似懵懂的未来庄主夫人给见面礼了,却冷不丁上面柔柔地传来一句,“不知几位在万梅山庄被供养了多久了?”还未等人回答,便紧接着就是更加轻柔的询问,“难不成是时日久了,耐不住秋风,连帐都算不清楚了?” “吃食除庄内自制外,共是十一样,一样三四碟不等,却不知道宋先生是怎么算出六十余份的总价?宋先生年纪大了些,算不清也就罢了,岳管事怎么也是这般?想必是劳累久了,才会出了这等缺漏吧。” 轻言慢语地一路说下来,翩跹竟是悉数点出账务错乱之处,无一不中,连做假账的手法也有意无意中透出了几分,惊得管事们只觉上面坐的不是个没有嬷嬷训导过的娇娇小姐,而是个浸淫商场多年欺上瞒下的油滑掌柜。他们却不知道翩跹也曾一手掌握过繁复的钱物往来,在百花楼的日子里又与陶芊芊交游,古今两次经验加起来无非就是那几分手段,又如何瞒得过她去。 初次理事,翩跹倒也没有准备太难为人的意思,不过是言笑晏晏地设了个套儿,可怜管事们除了一人知道叩首表示自己为小姐效力不辞辛苦外,剩下的却是都顺着翩跹的话头儿表示自己如何辛苦,直接被夺了差事发配去赋闲,令其手下顺位顶上。 待到事情安排停当,翩跹方才笑吟吟地看向蓉娘,“如此,蓉娘对翩跹可能放心了?”欣慰地点了点头,蓉娘亦是微微笑道,“想不到小姐在外面八面玲珑,在内务上也是举一反三。既是如此,我也不多留小姐在此了,只等小姐晚上大展身手便是。” 终于摆脱了蓉娘的谆谆教诲,翩跹伸了个懒腰,纵起轻功飞往梅林。梅林虽以梅为名,所纳却并非寒梅一种,夏有夏腊梅争相吐艳,秋日也并非没有枫染微霜。眼下刚刚入秋不久,青翠的枝叶却已被逐渐侵蚀,就连林中静静伫立着的唯一一抹雪白也被如血夕阳染上了金红霞辉。 衣袂破空之声传来,西门吹雪并不回头,负手淡淡道,“既是事毕,你可有话说?”形式奇古的狭长乌鞘依旧在背上被巧妙而实用的绳结守护着,显然剑的主人只是一直站在这里,并不曾拔剑出鞘过。 迎面被来了这么一句,翩跹有些怔忡,立时想起了昨日中午那一番旖旎,顿时羞得脸颊绯红,仍旧故作镇定道,“我既然来了,自然是想通了,只不过一些女儿家的秘密,想必你也不会想知道的。” “非是要你事事不可隐瞒。”连女儿家的私事都被翩跹拿出来当挡箭牌了,西门吹雪自然不好再多问,遂只开口道,“祭祀之事蓉娘已同我说过,今夜你径直去便是,若有庄内事务不解之处,蓉娘与段叔皆可询问,不必拘泥。” 这便是明明白白在交权了,翩跹咬了唇,小心翼翼地探问道,“你不觉得这些事情会分去我的精力?”昨日思前想后,翩跹不再排斥自己原本的身份,第一反应当然不会是幽怨人剑之别,而是考虑到紫禁之事将近,把心思分出去考虑内务,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务正业了。 转过身来,西门吹雪唇角带着三分笑意,“难道你会?”苍白如玉的手指握住剑柄,锵然一声,雪亮的剑光骤然闪耀在碧空下。足尖点地,翩跹应声跃起,精致的绣鞋踩在剑尖,粲然一笑,“定不负君所赐。”一朵剑花挽起,剑气激荡处,地上已然只余一袭素衣,一双绣鞋。 剑主杀戮,方才从琐事中脱出,翩跹原本就有郁气,此刻放松身心融入寒兵之中,只觉神清气爽,引动剑身嗡鸣如沧海龙吟。心意相通之间雪亮的长剑随着凌然的一袭白衣穿梭于枝叶之间,簌簌然如秋风扫叶,寒意森森,飘飘然如孤月横江,清冷亘远。剑光忽而迅如惊虹闪电,忽而凝如苍岩墨松,剑气挥洒之间动静相宜,偏生疾时招招式式依旧分明,缓时仍旧无人得窥全貌。 漫天飞舞的枝叶骤然止住了飘飞的舞姿,凛冽的剑光归于无形,接着缤纷的红叶和着青翠的同伴携手在空中编织出条条逶迤的锦缎,托着纯白的衣袂缓缓下落,却没有一分沾染上去,及至落地之时,湿润的林地间已是铺满了柔软的天然地毯,层层叠叠,煞是好看。 叶雨未尽,翩跹幻出身形,也不顾那搁置一边的绣鞋,纤巧的玉足踏在地上,双手叠在后颈仰面望天,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数日以来,无一有今日酣畅淋漓。” “你心中此时并无盘根错节,你我心意如一,自非前日可比。如此一战,方不负叶城主一番盛情。”收剑回鞘,西门吹雪坦然道。 说到盘根错节,翩跹皱了皱眉道,“那皇甫公子在此亦是滞留甚久,九月十五之期将至,京城想必到时候更是鱼龙混杂,不如早日动身,以免宵小所扰。”顿了一顿,又低声道,“京城繁华,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看到了。” 西门吹雪对皇甫逸并无好感,因为皇甫逸的某些言行甚至对此人颇有微词,兼之翩跹所言并非无理,遂颔首道,“今日事毕,明日便可启程。” 得到了西门吹雪的承诺,翩跹心中大定,对于有心人来说一月之期似短实长,而对于翩跹来说,足够她找到应该找的人做好她能做的事情了。 月色清明,水波潋滟,随着祭文在红烛上逐渐燃尽,同时收到蓉娘使过来的眼色,翩跹打量了一下围拢过来的侍女们,轻轻一笑,施施然坐在栏杆边早已摆好的荷叶交椅上,淡淡道,“奉命守在我和庄主寝居附近的都有谁?” 人群中传来的交谈声,一个年长的侍女昂然而出之后,便有四五个人陆续碎步出列,给翩跹见了礼,为首的侍女娇声道,“婢子们一向安分守己,却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昨日有一名男子闯入我室内,幸而为我制服。你们既然能够被派来伺候起居,想必并非耳聋目盲之辈,放纵外人擅闯内室,不知该当何罪?”嗤笑一声,翩跹厉声斥责道。 “来人并未惊扰到庄主,小姐您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婢子们何罪之有?就算有罪,也不是小姐您能论的。” 为首的侍女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在台面上说,比如之前皇甫逸得以潜进翩跹卧室一事是段总管有意纵容,只是寻辞争辩。 淡然一笑,翩跹击掌三下,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水阁间。墨十一朗声道,“侍女青依逞口舌之利,妄议尊上,疏于职守,屡教不改,当逐出万梅山庄,请小姐替庄主处置。 论起万梅山庄实际上最为人敬畏之人,不是不理庄内事务的庄主西门吹雪,也不是一般只隐于幕后的段总管,而是一向赏罚行令的墨十一。西门吹雪授意翩跹处置庄内事务,也把墨十一送了过来,而之前还敢和翩跹顶嘴的青依,此刻一张花容已经失去了血色,却连出言讨饶都不敢,只是俯首跪地,听候发落。 赞赏地看了墨十一一眼,翩跹悠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方才道,“既是屡教不改,该怎么样便怎么样吧。这次新送进来的都有谁?”眼见一排少女应声走出,翩跹刚要开口,耳边就传来凝成一线的传音,“桂花酒清甜易醉,庄主明日便要启程,小姐还是不要多饮的好。” 无奈地看了一眼墨十一,翩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心知若是自己执意不允,见过自己醉态的西门吹雪定然会知道此事。被禁酒的少女眼波一转,些微的不满尽数化作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压了下去。刚刚入庄不久的少女大多并无武学修为,如何经得起翩跹刻意的气势压制,多半双膝一软,径直跪倒,便是勉强能够支撑者也无不低眉垂首,莫敢仰视。 摩挲着桌上底层还有一点残酒的酒杯,翩跹侧头望向蓉娘,笑吟吟道,“蓉娘快别看月色了,倒是替翩跹出个主意啊,该走的人走了,该增补上来的也该补上来不是?” 蓉娘之前还有些不满墨十一的突然出现,见翩跹把挑人的事情吩咐给自己,便也不再介意,毕竟这才是真正的权力。目光扫过面前一排少女,用心挑了十来个人,分别安排给翩跹和西门吹雪伺候起居,也就退回了一边。 该立威的事情做完了,翩跹也不再为难人,让人把准备好的吃食酒水抬了上来,又摆放了投壶、花签、牙牌等玩闹物件,兼有置备好的金银锞子及若干各色小物件作为奖品,领着一堆半大不小的姑娘们笑闹起来。玩闹之间最容易滋生亲近之心,翩跹又知道在适当的时候输个几处,不仅收拢了人心,还当着墨十一的面得意地被灌下了几口酒,可谓是一举多得。 94、入京 看着桌边全神贯注地擦拭长剑,连自己坐到他身边也没有抬头回应的男人,翩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还用清茶漱了口以保证身上没有一丝酒气,但是怎么就忽略了墨十一这个无处不在的密探呢。刚刚答应了要坦诚相对,就被发现了擅自饮酒,也难怪西门吹雪要生气了。 室中悄寂无声,红红的烛泪顺着烛身缓缓流淌,聚积在烛台上,宛若点点梅瓣。静谧的夜色,晕黄的烛光,总是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开始还在托腮思考怎么解释的翩跹很快就被对方微微抿住的唇角吸引了注意力。都说男人最性感的时刻就是他认真做事的时候,练剑的时候因为要凝神于心神相合不能分心观察,眼下却没有那样的顾忌。 黑如夜色的长发并未束起,丝缎一般披散在雪白的长衫上,将原本冷峻的轮廓衬托得柔和些许。男人身周若有若无的剑气弥漫在室中,在旁人只觉凌厉冷锐,对于翩跹却惟觉亲切。抛开繁复的思绪,翩跹试着将自己柔软的纤手搭上了微冷的臂膀,感受到默许之后,头也轻轻靠了上去。雪白的丝帕顺着西门吹雪的手势一点点拂过剑身,就像有人在轻抚着自己的脊背一般,催人入眠。 灯花爆起,右肩一沉,西门吹雪随手把丝帕抛在桌上,还剑归鞘,顺势抱起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的翩跹,举步就要走向床榻。 屋内的阴影中传来一声尴尬的轻咳,明知道会让庄主不悦,墨十一还是硬着头皮进言道,“小姐如今既非年幼,又未过门,男女同处一室已是逾礼,岂能同床共枕?还请庄主送小姐回房。” 见西门吹雪毫无停步之意,墨十一连忙大喊,“庄主您可以不拘礼法,但是您也要为小姐设身处地地想想啊?” “嗯?”尽管只是一个单音,但是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还是停止在了拉开床幔的那一刻,墨十一擦了擦冷汗,趁着西门吹雪已经难得的迟疑一鼓作气说下去,“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并不是可以用剑解决的,比如人心,小姐将来如果要名正言顺地接管庄内事务,必须能够服众才行。想要使人信服,无非才德二字,小姐的才华自然不必多提,但是对于女子来说,德行更会带来好的名声。您固然可以禁止众人议论,但是一旦小姐被认为失德,就很难改变在众人中的形象,旁人的议论带来的纷扰,这不是上位者可以阻止的。所以为了小姐的未来,还请庄主送小姐回房休息。” “我与翩跹本为一体,他人妄言,与我二人何加?”眯了眯眼睛,西门吹雪不以为然道。 “小姐现下沉睡,人事不知,庄主又何必替小姐做主,若是小姐事后得知,也未必会开心啊。”顶着不知何时充斥了整个房间的凛冽气势,墨十一单膝跪地,努力抬起头大声道,“您和小姐再亲密,毕竟还是两个人啊!” 同样清冷如水的月色透过窗棂洒落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女孩幽幽地述说声似乎还在耳边,“我不仅仅是你的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不知压抑了多久的声音带着平日里不会出现的苦涩,全然看不到天真活泼的影子。西门吹雪低头看去,怀中的少女安详的睡容和醉酒后挑眉自嘲的神情重合在一起,嗓子里吐出的低沉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你说当如何?” 萦绕在周身的压力散去,墨十一卸下了浑身劲力,只觉衣衫已经湿透了半边,起身道,“若是庄主今夜不愿送小姐回去,不如连夜启程,尽快赶往京城,车马早已备好,小姐在车上一样可以休息。” 沉默良久,冷冷吐出一个“可”字,西门吹雪放下翩跹,劈手挥落帐幔,拂袖而去。墨十一倒步退出庭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正要去安排出行,冷不丁被人在肩上拍了一下,下意识就要反手擒拿,墨七幽幽地声音传来,“如果不是我晚上睡不着溜出来游荡,你就要不告而别了么?” 墨十一的确是之前就打好了主意要连夜离开。女眷饮用的酒里都掺了些许无伤身体的粉末,和着西门吹雪住处附近的花香便能催人入眠,水榭中的少女们不会涉足庄主所在的庭院,西门吹雪也不会和女眷共饮,所以,中招的只会有翩跹一个人。而墨十一无比肯定地是西门吹雪一定会下意识地留下沉睡的翩跹,也一定会顾忌到翩跹的名誉,这时候,还会有比连夜出行更好的选择吗? 墨十一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当墨七一脸失望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又怎么能够残忍地承认对方的猜测,一次隐瞒带来的是更多次的隐瞒,想要回避依依惜别时的伤感,就要承受被发现后的询问。不愿伤害墨七的感情他只有否认。好在墨十一的演技足够好,而他面前的人即便是在质问,也没有失去对他的信任,所以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庄主连夜吩咐前往京城。”就看到了墨七的眼睛又亮了起来,“我就知道小十一你不会偷偷跑掉的,呐,幸好你还没走,我刚找出来了这个。” 摆在面前的是一个镶着红珊瑚的精致银盒,叩开机关,深红色的绒布上玉清色的佛像手持两朵莲花,与墨十一平生所见皆不相同,形容端庄,却也不像是邪神。还没等墨十一主动询问,墨七就挠了挠头,主动交代道,“我之前不是被人关了一段时间么,逃出来的时候顺手救了一个外族的少女,后来和她分手的时候她说是家传护身的宝贝,酬谢我的救命之恩。” 散落的乌云渐渐聚集起来,遮住了圆月,阴影下的少年低着头翻转着递过来的小盒子,看不清神色。在墨七忍不住要嚷着你不要就算了准备把小盒子夺回了的时候,墨十一轻笑一声,反手把银盒收入怀中,“外族少女的礼物么,我收下了。” 千里之外的京城,同样有人难以入眠。两大剑客的决战对于每一次学武的人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诱惑,如果不是因为李燕北还在京城,杜桐轩或许也会和其他江湖人一样提前赶往紫金山,不过他现在开始庆幸这个决定了。坐在杜桐轩对面的人仔细修剪着自己的指甲,他的手指很灵活,也很柔软,甚至看不到茧子。 杜桐轩就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然而无论这些年怎么养尊处优,习武留下的老茧也依旧留在手上。而面前的年轻人无论是指节还是掌面不仅找不到一丝薄茧,看起来比杜桐轩更像个翰林学士。然而那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书生。没有一个书生有那人那么快的轻功,更没有一个书生有那么鬼魅的身手,能够在杜桐轩发动床头的机关前锁住他的要害。 年轻人带来的消息很简单,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已经决定易地而战,而他们可以保证叶孤城一定会赢,只要杜桐轩提供一点小小的配合,就可以结束和李燕北多年的对峙。条件听起来很诱惑,也很美好,如果年轻人修剪指甲的小刀之前没有轻柔地放在杜桐轩的动脉上的话,这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送上门的馅饼,然而天上不会掉馅饼,会掉的只有刀子。 95、拂衣 轻轻的叩门声传来,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伴着女子悄声的禀告,“城外白云观主派人送了帖子来。”杜桐轩嘴角微微一动,正要出言,冷不丁看到年轻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和指尖忽然停止转动的小刀,硬生生止住了要出口的话。 清疏的月色透过窗纱铺散开来,闭合的门扉挡住了月下摇曳的人影,月移影动,细长的影子缓缓靠近窗边,对坐的二人如木雕泥塑般全无动静,室内静寂得如同死地一般。迟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脚步声这才渐渐离去,等到传话的人已经彻底离开了院子,年轻人才悠悠道,“莲步轻移,不见珠玉之声,莺啼婉转,不逊流泉潺潺,杜学士当真好福气。” 抬了抬眉眼,杜桐轩卸下贯注双臂的气劲,将半杯冷茶一饮而尽,方才微笑道,“阁下若是看上了翠缕儿,杜某自会割爱。还请先生替杜某引荐一下,是哪位看上了杜某城南这小小基业,如何?”能够在对方身边安插一个棋子,杜桐轩求之不得,而能够为美色所动的人,总是要好掌控得多。 “学士何必多礼,在下奉命贴身护卫学士安危,以防宵小作祟,若是有什么事情,在下代劳便是,怎敢劳动学士移步?” 年轻人说得漫不经心,杜桐轩却是看着对方手里的小刀暗自皱眉,原本想套出对方来路,反而被对方拿住话头要一直监视在身边,私人空间的被侵占对于任何一方豪强来说,都是极大的侮辱。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手下的确没有人可以胜过这个年轻人,今日之势若是不答应下来,别人手一挥,只怕明日李燕北便可坐享其成。若不是李燕北提前已经在西门吹雪身上下了赌注,对方也未必会先来找自己。但是,真的要就这么答应么? “啊?”年轻人忽然惊叫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扔在桌上,打断了杜桐轩的思绪。杜桐轩拿起信封,信口的火漆整整齐齐地断开一个隐蔽的豁口,显然是年轻人扔出信时信手刀锋划过。抽出精致的信纸,目光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左下角,杜桐轩浑身一震,草草看完信中内容,起身正色道,“不知世子有何吩咐,还请拂衣公子示下。” 语气是恭谨甚至有些低调的,毕竟南王的野心和实力早已不是一个秘密,而白云城主叶孤城正是南王世子的座师。相比传言中西门吹雪身边神秘莫测几乎没有人见过的少女而言,能够搭上南王世子这条路,在紫禁之战背后的权力争夺中无疑暗中给自己加了沉重的筹码。然而杜桐轩心里却已经对这个年轻人又多提防了一层,先是营造杀局以性命相挟,在自己开始动摇的时候又及时以利诱之,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对人心把握之微妙令人咂舌。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想必西门庄主也不会愿意被人耍猴似的围观,三日之内万梅山庄的人定会入京,还请杜学士派人留意。至于王爷和世子的安排,明日见了顾观主自有分说。”好像觉得杜桐轩足够识趣,想要安一下他的心,年轻人抬头笑了一下,“只要看到可疑的马车我会亲自去探,小小失陪想必学士不会介意?” 能够摆脱无时不在的监视,抽空和手下的暗棋联络,杜桐轩固然松了一口气。年轻人见到杜桐轩虚假的微笑开始有了几分诚意,亦是暗中点头,虽然他的本意完全不是为了杜桐轩着想,而是为了亲自试探西门吹雪的剑气,但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使得合作更加稳固,又何乐而不为呢。 天道好还,拂衣险险避开那一缕无形剑气近乎狼狈地逃回在杜桐轩宅邸的临时住处,刚准备调息平息体内受激激荡的真气,忽然心头一动,侧眼看去,一人悠悠然踏进了庭院,负手打量了一下四周,看向房间的主人,“阁下轻功卓绝,若不是藉着外物,怕是此番就要让阁下轻易逃脱了。” “同样是不请自入,你我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五心朝天盘膝而坐,拂衣面色冷淡,心头却是一紧,他心知西门吹雪不会为了被人窥探这种小事而动怒,来人最多也就是门客之流,竟然能一路跟随却不被自己发现,现在自己又被西门吹雪剑气所伤,未必是来人对手。 “听说杜学士和城北的李燕北赌了六十万两,不知是否属实?为了别人的六十万两送了自己的性命,值得么”拂衣忙着借说话的功夫调息,墨十一也装作没看到,干脆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施施然道。 “若是西门吹雪亲自来此,自可取我性命,至于你……”说时迟那时快,拂衣勉强压制住内息,骤然起身,清啸一声,整个人如鹞子般飞扑而下,左手并指直取墨十一双眼,右手已然从腰间抖开一柄软剑,毒蛇般袭向墨十一前心。 柔韧的腰肢无骨般后仰,躲过拂衣的忽然袭击,卡在对方还未变招的点,墨十一足尖发力急速后退,一直扣在腰间的手忽然松开,“嗤嗤”的细微声响间,数十道毒针袭向拂衣面门,与此同时,不知何时粉色的雾气忽然弥漫了整个室内,遮住了两人的视线。待拂衣挥退毒针,要追出杜桐轩的宅邸时,古怪的笛声响起,终是拖住了他的脚步。 墨十一自然不会知道他的无意施为给了拂衣新的想法,从而给某些人的算计多了一分把握。想要试探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人很多,两位绝世高手之战吸引的不仅仅是想要借机观摩提升自我境界的人,更多的人只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为自己的权势添上一把柴火,只不过杜桐轩运气比较好请到了高手而已。而现下,在他的眼中,对方不仅没有能够成功探到虚实,反而暴露了幕后主人和目的,又能给万梅山庄带来什么威胁呢,不过是跳梁小丑中的一个罢了。 剑气激荡,翩跹自然不会再昏昏欲睡下去,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手腕却被擒住放了回去,仰头一看,却是置身马车之中,而颈下那一片柔韧紧致也并非是温香软枕,俨然便是某人的大腿,抚在发间的手指节分明,带着熟悉的薄茧。一抹红晕从两颊悄然升起,无意识地蹭了蹭,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一个怎样的姿势,翩跹便要挣扎着起来,这回倒也没有谁拦着她,只是起身后随行的侍女给披上了一袭薄毯,京城不比万梅山庄坐落于谷地,入秋后薄霜微染,便是无尽凉意。 掀开厚实的帘幔,隔着糊在窗上的软烟罗向外望去,幽巷深深,青瓦白墙,却不见如白云城海市般满目繁华,熙熙攘攘。接到翩跹略带疑惑的询问眼神,还未等西门吹雪开口,便有侍女言笑晏晏,想要讨好道,“庄主见小姐香梦沉酣怎会走那嘈杂之处,若是小姐想要见识京城繁华,待休整数日再去也不迟啊。” 侍女本意原是想要讨好翩跹和西门吹雪二人,却不料西门吹雪并不领情,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止住了侍女下面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风声乍起,却是墨十一闪身在车前,恭谨道,“窥探之人乃是杜桐轩手下,杜桐轩与李燕北在京城也算是平分秋色,近来二人更是以庄主与叶城主一战堵上了全部身家,李燕北与陆公子交好,赌注也是压在万梅山庄上,杜桐轩想必只是意图窥测而已。窥探那人为庄主剑气所激,未能接近便遁走,其后并无他人在侧,行程并无泄露之虞,庄主和小姐无须在意。” 帘幔间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却是翩跹薄怒道,“听说陆小凤也把叶城主当做自己的朋友,依你所言,李燕北此番下注倒是因为陆公子有意偏袒不成?纵然窥测那人并未得知我们将到之处,却已然知道入京之事,其后若非足不出户,定然有无穷后患。” 96、下厨 “咳咳。”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墨十一想了想,还是替陆小凤辩解道,“陆公子此刻恐怕还在赶往京城的路上,十一不过是揣测而已,小姐不必在意。陆公子虽然知交多了些,举止率性了些,但是作为朋友,行事还是有分寸的。” 翩跹莞尔一笑,自是明白了墨十一的意思,虽然二人对陆小凤都没有多少好感,但是质疑陆小凤未免有些质疑西门吹雪眼光的意思,当下也不再追究,只是伸了个懒腰道,“可惜我第一次来京城,连门也不能出。”动作懒懒地看不出几分精神,滴溜溜转的明亮眼睛却一直看着西门吹雪。 长臂一舒,把刚刚坐起来的小人儿拉回自己怀中,西门吹雪淡淡道,“若有闲暇,你自去便是。”墨十一亦是从旁笑道,“小姐久居闺中,与外人交游不多,兼之已非当日懵懂,只要稍加变装便可。” 翩跹一偏头,正好看到了墨十一带着三分狡黠的笑容,好像已经看穿了她的打算。翩跹顺势滑落在软垫上,享受着发间穿插着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挑眉轻笑。我有我的打算,你也有你的算计,反正都不会让西门吹雪知道,各凭本事便是。 庭院深深,曲折回环,四处院落被潺潺的流水隔开,春夏秋冬各有一番意趣。此时正值夏秋之交,红叶未落,碧蕊犹芳,即便是有人远来,这处别院却也没有人乔张做致,刻意逢迎,弄出个列队迎接的排场。但是一进房间,就能看到窗上糊着的蝉翼纱一尘不染,茶水适口,烧好的洗澡水亦是温度适中,清雅的合香雕成展翅欲飞的碧蝶栖在莲花中,处处氤氲着闺阁独有的精致。 哪怕见到翩跹走了进来,坐在外间的温婉少妇也只是抬头笑了笑道,“房中有银铃牵线,有事摇铃便是。”便继续低下头去,即使是说话的功夫,少妇手中的银针依旧飞速穿梭着。翩跹对女工只是初涉皮毛,也只能大致看出是一件中衣样式的东西,点头笑了笑,也不唤人进来,自行取了沤好的花露沐浴。 披上了无声无息就已经挂在一边的家常衣衫,没有繁复的纹饰,却胜在针脚细密,布料柔软贴身。走到外屋,翩跹还未来得及道谢,之前专注于针线活儿的少妇这回却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仔细打量了一下翩跹,方才笑道,“几次听人提到姑娘的名字,今个儿却是第一次见到,尺寸也是临时改了些,不知道姑娘穿着可有不适?” 少妇虽然口中问着,却早已看出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不妥帖,翩跹明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也笑吟吟道,“这衣服穿着倒是比外面买的好些,却不知道姐姐如何称呼,翩跹第一次来这处别院,还要请姐姐多多提点了。” 若是在万梅山庄或者白云城那样秩序森严的地方,翩跹自然要摆出一副当家主母的架势,这处别院看似闲散,也不见有多少人伺候,却无一处不妥帖,反而要处处精细,不能给人落下话柄。温婉妇人也不见惶恐,只是笑道,“小姐唤我闺名惜缘便是,这里都是些老家人,大家也没那么多规矩。后巷往来倒是偶尔会有些贵人,不过也多是鸿儒居多,若是真的怕冲撞了什么人,前院一直走出去便是合芳斋,侧门悄悄溜出去,早些回来也不会有人发觉。” 说到偷偷溜出去时候,少妇不知想到了什么,对翩跹眨了眨眼睛,自己先笑了起来,翩跹咂摸了一会儿,也回过神来,想必眼前这位也是常常偷偷趁着人多溜出去的主儿。身后一声咳嗽声传来,伴着实木拐杖驻在地上的沉闷响声,一个看似严肃实则满脸已经笑出菊花褶子的老人故作威严地训了一句,“别拿你那些个鬼点子教坏小姑娘。”转过身来对翩跹又是一副笑脸,“小姑娘果然长得俊俏,也难怪公子疼你得紧,除了刚开始那几年还需要拿揉面练轻重缓急,老头子可是十几年没见他进过膳房了。” 西门吹雪……膳房……翩跹恍惚地重复了一遍最后两个字,默默催眠自己一定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劈了下来,把自己劈晕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君子远庖厨,除了以此谋生的人,古代谁家男子会亲自下厨,何况是西门吹雪这样目下无尘的人。 然而老人的话无情地打破了翩跹的幻想,笑眯眯地摸了摸下颌,老人俯下身来,语气里带着几分劝诱,几分恶作剧般的顽皮,“这么难得的事情,小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要去吗?去看什么?去看西门吹雪怎么揉面做糕点吗?总有一种围观如果被发现了之后会被杀人灭口的感觉。而且要打破剑神除了剑法和医术以外生活无能的印象,翩跹还有点儿不甘。虽然很久以前已经被西门吹雪在荒岛上的生存能力惊讶到一次了,但是如果剑神的自我修养连这些翩跹自己都不会做的事情都包括进去了的话,对比起来自己似乎太不贤惠了点儿。 思维已经转到了怎么才能更好地做好贤内助,翩跹无意识地被老头儿引领着穿花拂柳,偶尔还会勾勒一下那双苍白如玉石的手沾满面粉,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不过等她真正站在膳房对面的屋子里窥视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 膳房很干净,原料分好了分量分别盛在或大或小的碗中,修长的手指稳健而迅疾,便是握住铜勺搅拌面糊的时候也毫无滞感,挥洒自如,左手按住铜盆一侧,雪白的面糊腾空而起,当空被一闪而过的白光切开,温顺地滑入铜盘上成圆形散开的凹孔中,剔透的花露,些微猪油和豆沙馅心次第浇落,没有用指尖去安抚匀称,只是勺背绕着铜盘走了一圈,便显得平整均匀,圆融如意。 及至糕点将熟之际,撒满被震碎白糖粉末的铜盖盖上铜盘,沉重的铜盘被轻易地翻转过来,带着焦糖的香气,雪白的花瓣衬托着金黄色的花蕊,小巧精致的梅花糕排列在铜盖上,清雅可人。 老人嘿嘿一笑,戳了戳翩跹悄声道:“这焦糖和馅料的放置可是极有讲究,市面上的梅花糕虽然占了个名头,可是遍体金黄,口味混搭,除了形状类似,哪有梅花清冷孤高的韵味,焦糖烘出花蕊色泽却不染上花瓣,馅料带着花露原生的幽香却不显得娇柔做作。这种境界我年轻一些还能做到,现在却是怎么也不可能如此恰到好处了。” 一法通则明心见性,万法自然而生。在一条路上走得足够远之后,对别的方面自然也能触类旁通,只不过西门吹雪通到了奇怪的地方,咳咳,虽然让人惊讶了些,却也不是不可接受的。按照老人的说法,做糕点的要诀,也不过眼明手快四字,而这些对剑客来说,真正不过是基本功罢了,虽然这基本功也有很多人一辈子练不好就是了。 看也看完了,翩跹挪动着脚步就想离开,难得西门吹雪如此有闲情逸致,她还是乖乖回去装作收到惊喜的样子比较好。才微微抬步,隔着一扇窗纱,原本一直没有转身的人好似刚刚发现有人在窥视,忽然毫无征兆地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低头躲过清冷目光的扫射,翩跹立刻停下脚步垂首装死,身边的老人倒是十分配合地走了过去。 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西门吹雪也没有再往这里看过来,偶尔看过去,翩跹可以感觉到至少他们的对话还算是轻松愉快的。屏住呼吸,一步步地绕过去,在脱离了视线范围之后,施展轻功狂奔,中途回房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慨叹了一下惜缘的贴心,便顺着惜缘指点的路线,带上从墨十一那儿摸来的轻薄面具,走出了合芳斋。 97、秀色可餐 合芳斋的字号很老,生意也很好,却不是京城最地道的小吃,清甜的细点固然可口,却更偏向于南方的烟雨水乡。最接京城地气,又方便实惠的自然是面食,尤其是馅饼周的馅饼。店面并不大,第一次来的人自然不知道,然而吃过一次的人三年也不会忘记。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意外。合芳斋近六成生意都是各府里每日里订下遣人送去,剩下四成才是散客,馅饼周做的却是门面生意,排队的人又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平日里倒也安生。近来却不同寻常,城南城北暗流涌动,大佬们自然轻易不会出手,下面的小鬼却从来没有消停过,便是一个馅饼谁先谁后的事情,也能抄起家伙来。 站在摊前的是个丰腴的妇人,手脚极其麻利,一手收钱一手递馅饼,见到摊前有人争执也不惊慌,把动手的两人要的馅饼在一边稳稳放好,照样招呼下一波客人。排在队伍里的一个青衣小厮却嘟起了嘴,轻轻拉身边人的衣角,“先生,今天已经见到第二次有人当街斗殴了,怎么也没人管管?” “疏菡莫恼,今日执勤的千户是镖局出身,受过城北那位的恩义,都督和带刀却收过城南那位三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他们现在装作看不见倒也罢了,你说他们如果带人来抓,到底抓哪一边的下狱好?”揉了揉小童的发髻,蓝衣文士也不怕有人听见,悠悠道。 “额……”疏菡皱起眉头咬了咬指尖,忽而踮起脚尖悄声道,“先生,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上书让皇上把那些都裁撤了啊?”文士还没有答话,后面却传来一声笑岔气了的咳嗽,见两人看去,翩跹偏头抹了一把脸,也不排队等馅饼了,走出人群,对文士微微屈身施礼,“杜大人,好久不见。” 翩跹出来转悠本来是想找欧阳情的,不过她这一身女子打扮自是进不了青楼。欧阳情是怡情院里的头牌,想要见她只有两种办法,花了大价钱或者等她自己走出来,很不巧,前一种只适合男人,真正的男人。不过既然是头牌,自然不是日日坐堂的,何况欧阳情现在这些日子可是忙得紧。不过没有找到欧阳情,却是无意遇到了杜承晏,也算是一个惊喜。 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娇俏可人的少女,杜承晏拱手为礼,目光带着几分疑惑,“姑娘可是认得杜某?” “佳人磨墨,公子风流,杜大人高升之际,可曾还记得在水一方的伊人?”没有当街挑明身份,翩跹却是点中了杜承晏的心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只不过杜宁沉浮宦海,自然也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微微一笑道,“姑娘言重了,只是在下委实不曾想起哪日见过姑娘,若有要事,还请姑娘明言。” 身边烟尘四起,双方呼朋引伴隐约将成斗殴之势,翩跹抿了抿唇,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再不回去梅花糕就要凉了,也不再卖关子,“杜大人仕途一路顺风,想必深知其中三昧,想要共效于飞,不妨从那凤凰身边入手,近日机缘颇多,想要这句机缘的人也不少,杜大人佳人在怀,权柄在手,岂不快哉。”言毕,也不顾杜承晏意欲探询的幽深眼神,趁乱便混入人群而去。 翩跹拔步往回赶,嘴角挂着几分狡黠的微笑,杜宁你纵然在岭南多年不曾为南王收买,然而你和某人心心念念了那么久却一直没有等到对方动心的人儿压上去,你心中的天秤总不会毫无动静吧,只要杜宁有一丝动摇,叶城主和清颜便多了一份生机。何况,那位冷冰冰的姬姑娘到底会花落谁家,对翩跹来说,还是有几分期待的,一个法子告诉了两个人,方才是公平竞争呐。 一路小跑着回到合芳斋,穿过涌动的人流,就看到惜缘倚在侧门边向她招手,见到翩跹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抿嘴微笑。心里咯噔一声,翩跹暗叫不好,连忙问道,“姐姐专程出来接我,莫不是我偷跑出门的事情被发现了?” “怎么?知道怕还这么急着溜出去玩儿。”惜缘纤指用力点了一下翩跹的额头,玉兰花瓣似的前庭便染上了些许花汁。翩跹一听这语气就知道有办法遮掩过去,便也做出一副小女儿娇憨状,拉着惜缘的手摇晃,逗得惜缘掌不住笑了起来,方才道,“少爷当真是疼你得紧,一会儿不见就来屋子里寻人,这会儿还在你屋里坐着呢,还好你记得回来,些许工夫,就当在花园里睡过去便是了,额前的花汁便是明证。” 翩跹一边应和着惜缘的话,一边暗自思量,今日敲打了杜宁,却没有找到欧阳情,那日忽然回庄,虽是和宫九定了盟约,然而之后的事情全然失控,也没有约好京城进面的方法,少不得还得出门几次,惜缘这理由固然好,然而可一不可二,惜缘看似温柔实则调皮,如果利用得好,倒是一块不错的挡箭牌。 把翩跹送到屋子门口,惜缘便转身离去,只留翩跹一个人面对合拢的门扉。踌躇了片刻,翩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西门吹雪正坐在桌边拭剑,雪白的中衣领口拢得并不紧。似乎刚刚又去沐浴过,乌黑如瀑的发丝松松披散着,顺着那一抹墨色往下看去,贴身的里衣素白色的光泽下,隐约可见锁骨优美的弧线。 幽深的黑眸细细注视着手中的长剑,和袖口绣着同种暗纹的丝绢一寸寸滑过寒光如水甚至有些刺目的剑身,轻柔的动作稳如磐石,就像他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冰冷的长剑倒映着剑客彷佛凝视着毕生挚爱般胶着的目光,微微激荡的剑气依旧凌厉,却不再刺骨逼人。 上好的玉石最初开采出来的时候,总是锋锐得轻易就能划破人的肌肤,然而只有打磨掉无谓的尖角,才能成就君子的温润。引而不发,动极转静,翩跹隐约觉得西门吹雪似乎又有突破,然而那种云烟般飘过的念头只是一瞬,便了无踪迹。 杯中的清茶依旧温热,朵朵梅花绽放在精致的瓷碟上,明知道这些端茶送水的事情并不是西门吹雪做的,故意推门重了些也没有收到男人任何反应,翩跹却觉得哪怕只是看着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整个人就能够沉静下来,无论是什么样的烦恼与纠结,都不那么重要了。 缓缓将雪亮的长剑归入乌黑狭长的剑鞘,拢了一下剑穗上莹润的玉蝶,西门吹雪方才抬头道,“去了何处?”明明语气平淡,没有丝毫质问审查的意味,却让翩跹心中一跳,拈起梅花糕的动作也顿了一下,糕点的碎屑从指间跌落下来,如霜似雪。 “闲来无事,只是随便走了走,京城繁华不逊于江南。”小口小口吃着梅花糕,翩跹终究还是没有做出一边尝着剑神大人难得的手艺一边说谎的事情,而且,她不想也没有必要隐瞒。 “京城想要找到我的人很多,找你的人也不会少,未时去,申时归,其余时辰留在庭院随我练剑。”定下放风时间,西门吹雪倒也没有追究翩跹的具体去向,只是见翩跹取用梅花糕的速度过快了一些,险些呛住,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慢条斯理地给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注上茶水,推了过去。 甜而不腻,软脆适中,丝毫不逊于陶掌柜给花满楼送去的特供,想必就算是万梅山庄倒闭,靠着这一手绝活儿西门吹雪也能养活自己。诡异走偏的思路代价来得极快,翩跹接连灌了两杯清茶才缓过气来。应了一声是,便眼巴巴地看着西门吹雪,天色已晚,馅饼也没吃到,现在是不是可以进膳了啊? 98、湘夫人 笃笃笃,沉闷而有规律的叩门声响起。三声之后,木制的门扉缓缓被推开,进门的男子一袭纯黑锦缎长袍,银色的发丝束在沉香木冠中,斜插着的发簪却是腾龙之状,从袖口伸出的苍白双手捧着与衣衫同色的膳盒,更显得毫无血色,脉络分明。 男子面上神色木然,如同戴了人皮面具一般全无表情,步伐极轻,走到桌边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摆放晚膳的动作又轻又快,恰好控制在不带出一丝残影的速度,既不会耽搁时间,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菜色很是清淡,一碗碧粳米粥,几碟素菜,胜在清甜可口,正合晚间食用。 放下晚膳男子微微躬身便侍立在西门吹雪身后,双脚不丁不八,自然而立,明明做的是仆役的事情,却自有一般高人气度,加之摆放晚膳时指节上露出的厚厚茧子,更是令人忍不住好奇。翩跹一边喝粥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看惜字如金的黑衣男子,除了开始还见过几筷子玉兰豆腐,其余的素菜碰也没碰过。 食不言寝不语,规矩虽然立过,翩跹在西门吹雪面前认真守过规矩的次数着实不多,然而这个男人沉默地站在西门吹雪背后的时候,却好像给了人一种无形的压力,连翩跹也不禁把棱角收了起来,学起了大家闺秀。她不说话,男子不说话,西门吹雪自是也不是多话的人,于是。一晌无言。 承受着翩跹看似漫不经心目光的男子在收拾好餐具和盘碟之后,微一躬身便转身离去,临到门前,忽然转过身来,枯朽如老木的面上忽然开出了一朵木槿花一般,忽然灵动起来,混浊的双眼绽出锐利的寒光,单手抚胸对翩跹深深弯下腰,低沉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笑意,“属下墨魂,见过小姐。”直起身来,恰好接住从空中坠落的膳盒,男子恢复成一副木然的神色,就此消失在门后。 墨魂,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翩跹似乎想到了什么,征询地看向西门吹雪,见对方点头,方才沉吟道,“能教出十一,小七这样的弟子,这位墨先生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只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代墨卫以墨十一为首,前任首领自然可以退隐山林。墨魂留在京城,不过是因为他妻子皆在此处。”闲闲地解释了前因后果,西门吹雪忽然凝视着翩跹,抿紧而显得坚毅的唇边牵起一丝笑意,“不过京城发生点什么,还是瞒不过他的。”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已经退隐江湖但是其实什么都知道的大boss么,难怪自己偷偷跑出去不仅没人管还有人指路,根本就是觉得自己掀不起什么风浪吧。扁了扁嘴,翩跹笑容沮丧,心中却粲然一笑,没有比被人轻视的时候更适合做点什么了。 晨起随着西门吹雪练剑,下午出门闲逛,晚上一边欣赏剑神大人的美色一边构思明日的计划,翩跹的日子倒也悠闲自在,直到她在走出一家离怡情院不远的珠宝店时被一柄象牙骨泥金折扇拦住去路,抬眸望去,却是熟人。 眼前人锦衣玉服,配饰繁复,一派豪门公子的做派,全然不见初遇时的清隽俊逸,便是手中折扇也从水墨天然换成了牡丹明艳,那些一掷千金的宾客哪怕站在他面前也不会认出这便是他们千方百计想要见一面的偎寒公子。而俗套的并不只是云偎寒现在的装束,挥扇拦下翩跹去路,开口便是“这位小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俨然一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恶形恶状,立时旁边就有“英雄”看不惯他的举动叫嚷起来。 没有理会旁边人的叫嚣和讨好,清澈如水的目光定定地望着翩跹,云偎寒缓慢地重复了一遍,“i hope you don''t mindasking, but haven''tmet somewhere before”[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冒昧,但是我们之前真的没有在哪里见过面吗?]皱了皱眉,翩跹不假思索地便脱口而出,“i don''t believe we''ve me''d likeget by. would you please make way”[我不觉得我们见过,能让个路么?] 话一出口翩跹便在心中暗恼,身体的本能在失去思维的主动抑制后无意识做出的回答明摆着是告诉云偎寒自己和他一样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更让翩跹恼怒地是对方明摆着是发现了自己的身份特定堵上门核实的。既然对方选择了这种交流方式,翩跹自然不会再给别人听去两人的对话,毫不客气地开口便道,‘i think you don''t mindchange a placecontinue our conversation,lead the way.’[我想你并不介意换个地方继续我们的谈话,带路。] 几乎在翩跹开口的一瞬间,云偎寒的面容立刻便缓和下来,看着翩跹的目光带着几分怀念,几分小心翼翼,如玉的两指轻轻点上翩跹的衣袖,恰到好处地按住翩跹缩入袖口攥住白玉小剑的手腕,笑容中带着几分苦涩,‘eveni lead the way,you won’t e with me.’[哪怕我带路,你也不会跟我走的。] 没错,翩跹打的就是一击必杀的注意,哪怕是在闹市也顾不得了,之前萍水相逢也就罢了,既然被人看穿了行藏还当面点出,无论出于何种考虑,都不能留下云偎寒的性命,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身手居然会就这么被人制住。 手腕动不了,能动的还有其他地方。霎那间,翩跹左足抬起,脚尖绷紧直奔男人最脆弱的地方而去,被男人另一只手拦住之后立时借力合身扑上,横出肘击,一个细胸巧翻云凭空右脚虚点向男人眉心,只要男人一发力便可顺势取向双眼。叹了一口气,云偎寒整个人好像没有骨头一样往后折去,避过了翩跹一切后手。然而他没有预料到的是,翩跹并没有再次出招,扬手便是一片暗器混着毒烟,趁着男人看不清眼前状况挥袍驱散烟雾挡住暗器的同时,脱身而出,闪身便箭一般地往后疾退,待云偎寒应付完至少三波连环发射的细如毫发的毒针后,翩跹早已滑入人群之中,不知踪影。 没有追上去,更没有恼怒,云偎寒从怀中扯出一方精致的丝帕把所有暗器收入丝帕中,仔细地打了一个结,温柔地看着丝帕的目光好像看着久违的爱人,缠绵而蚀骨。良久,他转身走入珠宝店旁边的一道暗巷,用冰冷的目光止住了爬上他肩头的无骨柔荑,深吸了一口气道,“恭喜湘夫人,你的任务完成了。” 浓密的灰白雾气无声无息地充满了小巷,似远似近的声音分不清男女老幼,“你终于想通了。” “告诉父亲,我只有一个条件,刚才那个女子,我要她做我的妻子。”没有理会忽然从肩头消失在雾气中的柔荑,云偎寒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周围诡异的环境影响,只是声音忽然也变得低沉而飘渺。 “湘君自会回报主人,只是少主想必不会再让我们失望了。”雾气中的轻笑少女般清脆如银铃,刚才显露出来的柔荑却灰白得如同千年腐朽后的骨粉,而云偎寒身后除了灰白色的雾气,只有一条淡淡的人影,似有似无,恍若鬼魅。 站在暗巷中,云偎寒一步步往前走去,他脚步所到地方,身后的雾气便如影随形地跟上,他停住脚步,雾气便也不再往前弥漫,而他再次举步之时,雾气又开始跟随着他。仿佛厌倦了这种跟随,云偎寒眯起凤眸往后冷冷扫了一眼,空灵的声音也和雾气中的声音一样,不再带有人世间的气息,“在我们这样的人之间,谎言没有存在意义,父亲践诺的那一刻,我自会回去。” “湘君这便回去静候佳音了。”悠远的声音从浓密的雾气中传来,及至最后一个字落下,灰白色的雾气便已经无影无踪,同时消失的还有雾气中自称湘君的人,青石板的路面和两边的白墙倏忽间显出身影,紫色的藤萝从墙头探出几朵花苞,鲜活水灵。而方才诡异的一切就像青石板上走过的人一样,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99、故人 纤白的手指无意识握住茶碗,留下明晰的指痕,无神的目光死死地盯住茶寮的一角,精致的鹅黄衣衫垂落在粗制的长凳上,缀着玉珠的绣履并在一处,小二挂着看不出原来颜色的方巾跑来跑去招呼客人的时候,总是忍不住看一眼这个在此坐了半晌,周身上下和这里破旧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女暗自嘀咕。 不是没有地痞流氓试图上前调戏,然而少女甚至无需出手,冰冷凛冽的眼神扫过,就让那些色厉内荏的大汉灰溜溜地付钱走人。不得不说,挣扎在底层的人都有一种生存的直觉,只要他们敢再多留一刻,被打断思绪的翩跹就会忍不住心头的烦躁,悍然出手杀人,在她这样的人眼里,生命固然值得尊重,但是绝不包括这些渣滓。 心擂如鼓,第一次见到云偎寒,翩跹只是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同乡,然而今天她才意识到这个同乡是一个多么致命的对手。能够仅凭音律就摄人心魂,收揽一大批裙下之臣的偎寒公子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张诱惑的皮下冷静自制到惊人程度的灵魂。 或许并不是敌人,但是最可怕的何尝是敌人? 换一个人,或许只会以为穿越者的身份被揭穿,但翩跹绝不会这么天真。无论是熟悉的口音,还是似曾相识的军人站姿,都足以说明云偎寒的身份,而那个人绝不可能在翩跹露出这么多破绽后还认不出她是谁。三年漫长的心理治疗过程足以让翩跹在催眠中被彻底洞悉,而医生和病人天然的不平等,使得翩跹在他面前几乎从未取得过主动。 只是,那个人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否则自己又怎么会听到了云这个姓氏还想不到cloudy诊所的主人?幼年的心理创伤曾经让翩跹日日夜夜受到噩梦的折磨,而使得她能够至少在表面上摆脱阴影的正是在cloudy诊所长达三年的心理治疗。曾经的催眠,暗示,诱导,随时都可能为医生的致命一击埋下伏笔。 强大的自制力控制着翩跹没有失去理智,习惯性的自我催眠使得她没有往最悲观的地方考虑,所以她还能坐在这里,努力思考为什么云偎寒会突然找到她,甚至不惜暴露自己来确认她的身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手中掌握着巨大的关系网,却从未听说过偎寒公子有过什么举动,除了一年一次的听雪宴口耳相传,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名字,看起来这个人没有任何野心,这也是翩跹之前没有刻意留意他的原因。即便是在遥远的记忆里,她也没有见过他干涉过业内的任何事务,包括她一手策划的叛乱,能够在黑暗中持久地将诊所经营下去,从未被收买和适当的缄默才能让别人安心地交出自己的生命以及,秘密。 颦起的眉峰蹙在一起,翩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萧忆没有说谎的话,听雪宴早在翩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悄然进行,而她死前至少半年内,还在诊所见过云偎寒, cloudy诊所夜晚从不接待病人,如果不是来到的时间线不同,那么其中必然有着诡异的秘密。但是,那究竟是什么呢? 润泽如玉的指节敲了敲摇摇摆摆的方桌,循着手指往上看去,是一截雪白的衣袖,银线勾勒出繁复的兰草暗纹,一丝不乱的发髻下是一张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面容,锐利如刀锋的目光俯视下来,冷冽而威严。 如果说现在能够让翩跹放下对云偎寒举动思索的人有三个,眼前的人恰好是其中之一。能够比你更了解自己的人固然可怕,足够理智到没有人能了解的疯子岂不是一样可怕。对翩跹来说,宫九就是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聪明,都理智的疯子。 四匹良驹拉着的马车静静地停在一边,天青色的帘幔被掀开一条小缝,透过缝隙,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这里,透着几分恨意。好像刚刚回过神来,翩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没有直接起身迎向宫九,视线绕过看起来比西门吹雪更像冰山的男人,向马车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看起来,沙曼姑娘现在似乎过得很好?” 银牙紧咬,沙曼昂起骄傲的脖颈,目光平平掠过翩跹头顶,吐出一句,“如果不是你,我会过得更好!”劈手就甩上了帘幔。 若有深意地看了翩跹一眼,宫九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块精致的丝帕,仔仔细细地把桌子和椅子擦了一遍,方才坐下来,薄唇轻启,“她说得没错。”如果不是翩跹友情给宫九提供了一个间接娶得佳人的方法,沙曼会很受宠,尤其在宫九彻底失去那个人之后。或许宫九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别人,所以他才会一掷千金,然而,在可能拥有本尊的时候,替身也不过仅仅只是替身而已。 翩跹不喜欢沙曼,她只是可怜她。如果不是翩跹,宫九会对沙曼很好,手把手地教沙曼武功,培养出沙曼冰冷骄傲的气质,给沙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把沙曼留在身边作为最亲近的禁脔。只要叶孤城陨落,只要白云城被围剿,只要那个一直追随兄长的少女以身殉城,宫九曾经想给另一个人但是给不了的,都会被送到沙曼面前。可惜有了翩跹的存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自江南一别,不想这么快就在京城见到了阁下。”扫了一眼已经被驱赶得差不多的茶寮中人,翩跹淡笑道。 “若不是姑娘留下的惊喜,我们会见得更早。”狭长的凤眸眯起,宫九嫌恶地看着茶碗中浑浊的茶水,轻一击掌,沙曼端着一套薄胎茶具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紧紧抿着唇,迅速走到一边,开始生火烧水。手法熟练而优美,就好像她本来就是一个普通的侍女一样。 下意识看了一眼宫九的领口,光滑如大理石的肌肤毫无痕迹,那一场疾风暴雨似的鞭打好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梦境。除非宫九主动暴露出心脏,没有人能取走这个男人的性命。默契地没有提翩跹在宫九禁锢下神秘的消失,翩跹摩挲了一下粗制劣造的茶碗,静静地看进宫九点墨般的双眸,“阁下之前的承诺,可还算数?” “那要看姑娘想要什么了。”淡然的语气下蕴藏着宫九对自己强大的自信。这是一个自负的男人,而他也的确有自负的资格。 “该死的人我不会介意他的死去,只是尘埃落定之后,能不死的人最好还活着,该活过来的人也应该活过来。”翩跹在意的人并不多,清颜和叶孤城正在其中,她不能阻止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宿命之战,至少,如果可以的话,宫九不应该成为他们的死因之一。 “两剑相击,终有一折,非此即彼,姑娘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宫九说的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也是南王和太平王。杀人的剑客若是不能杀人,便会为人所杀,叶孤城作为南王手中的王牌,没有足够的诱惑宫九为什么要停手? “一柄有裂痕的剑未必不能重塑,也未必不能借来杀人。人死灯灭,能少让一个人伤心总是好的。”白云城固然在和南王合作,一旦南王得逞,两边迟早会翻脸,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何况其中还牵扯了一个女人,一个宫九心仪的女人。 “生死有命,却不知姑娘有几分把握?”此言一出,宫九便是默认了不会插手叶孤城的生死,但既是交易,自然需要双方的诚意。 “无。阁下又有几分把握?”“亦无。”相视一笑,翩跹看了一眼天色,起身敛衽施礼。沸腾的水顶起壶盖,浮起朦胧的烟气,莲步轻移,沙曼斟了一杯茶,连着青釉的瓷碟一起托到宫九面前,却不防翩跹就手拿过恰恰七分满的茶水,仰头饮下,翻杯笑道,“希望我们都能心想事成。” 咬紧牙关,沙曼低下头掩住不豫之色,却正好让宫九从头上抽出发簪回手递给翩跹,霎时间面色又青白了几分,只听得宫九意味深长的声音,“带着这根发簪,自会有人来找姑娘叙话。” 望着翩跹的身影渐渐远去,沙曼终于忍不住出言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九哥要这么纵容她?!”抚摸在发间的手轻柔而温暖,沙曼却好像发间趴着一条毒蛇般绷紧了肌肉,耳畔的低语带着甜蜜而诱人的气息,却无比残酷,“做好你的本分,否则会有人让你明白的。”想起宫九那个妹妹的手段,沙曼浑身一抖,温顺地放松了身体,甚至用头蹭了蹭宫九停在发间的右手。 满意地看着豹子般矫健迷人的女人在手心化作了一只温驯的小猫,宫九却有几分怅然,随即化作坚定,他想要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乖乖送到他的手里。抱着沙曼上了马车,低声吩咐一声,四匹矫健的奔马径直向城外的白云观驶去。 100、风流 先遇狼后遇虎,接连而来的意外没有冲昏翩跹的头脑,反而让她更加冷静下来,即使已经天色将晚,也依旧谨慎地绕了几处圈子才从在合芳斋快要关门的时趁着最后一波人流挤了进去。 提着裙裾一路小跑回屋,果不其然,桌上继续摆着和前日不同的精致糕点,只是似乎又换了一套瓷碟。西门吹雪似乎刚刚完成每日必做的功课,雪亮的剑身正低声应和着还未离开多远的手指,清越而悠远的浅吟一下子就平息了翩跹独处时的不解和烦闷。佯作不知每天出门时西门吹雪都会亲自下厨的事实,从袖中递出一个有些油腻的纸包,笑吟吟道,“今天回来的时候可巧,热腾腾的馅饼刚好出炉,甜的咸的我都多要了一个,要不要尝尝?” 馅饼是翩跹绕道的时候顺手带回来的,一路拢在袖中,现下还冒着热气。只是毕竟和桌上精致的糕点不同,馅饼周的馅饼是很实在的东西,从不缺量少油,于是那透明的油印便透过纸包清清楚楚地印在了翩跹手上,也印在了西门吹雪锐利的眼眸里。 西门吹雪的洁癖和他的剑术一样有名,翩跹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然而她也知道,太注重一件事的时候,一些看起来不重要的细节就会被忽略掉。比如看着面前油腻腻的馅饼和手,西门吹雪一定会选择先把馅饼扔在一边,而不会先询问翩跹为什么会迟归。 之前用来拭剑的丝帕早已被弃置一边,现在在翩跹手心游离的雪白丝帕刚刚从西门吹雪怀中取出,还带着男人的体温,上好的丝绸薄若无物,隔着丝帕常年练剑积累下的薄茧清晰可感,修剪得宜的指甲划过,让本来就敏感的手心顿感丝丝麻痒,然而另一只握住翩跹手腕的手又是那样有力,无法挣脱。 望着还横放在桌边的乌鞘长剑,翩跹无意识地回想起来每天坐在这里看西门吹雪拭剑的情景,明明只要没有回到剑身中其实是不会有感觉的,明明丝帕只是停留在手心,然而此刻她却好像第一次被西门吹雪用那样专注的眼神凝视着,被丝帕一点点稳定而轻柔地抚过剑身一样,几乎整个人都要跟着战栗起来。 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很久,当已经沾上油污的丝帕被扔开时,翩跹才恍然抬起头,看到西门吹雪有些扬起的眉峰。她忽然意识到,她今天的小心思早已被识破了,只不过西门吹雪并不想寻根究底,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既提醒了她,又把事情揭了过去。 这个看起来冰冷无情的男人,总是能够在想不到的时候,对他已经认可了的人流露出独有的温柔。 暗叹了一口气,翩跹没有再去看那块和丝帕一样被忽视的馅饼,也不去想西门吹雪到底对她私下里做的事情知道了多少,她只要知道她不会辜负这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这个男人也不会辜负她,这就够了。而那个危险而熟悉的同乡,对此刻的翩跹来说,她不觉得自独孤一鹤后会有什么人是她和西门吹雪无法面对的,所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西门吹雪无声地安抚平复了翩跹的焦灼,宫九的再一次承诺平息了翩跹的忧虑,没有需要再试图接触的人,也出于不想遇到云偎寒的缘故,借着一次假装出门又偷偷跑到膳房偷窥的机会,翩跹恰到好处地巧遇了正在做糕点的西门吹雪,于是名正言顺地被取消了每日午后的出行,开始安心地宅在了合芳斋。 枫叶红时,收拢落叶燃起小小的火堆,用树枝搭起架子文火慢慢地煨热陈酒,即使没有蒸得比枫叶还红的大闸蟹,只是坐在树下对弈,也是一件悠然舒适的事情。当然,如果不是一直输棋就更好了。 领教过西门吹雪一往无前剑势的人或许很少想到在枰前西门吹雪的棋风不仅不算突进,甚至可以用稳健来形容,翩跹每一次试图挑起争端的时候,都会被不温不火地挡回去,看起来占了便宜赚了几目,实际上多数时候反而留下了破绽。一处破绽算不了什么,也无伤大局,但是一旦积累起来,到了后来便会被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至于全然被动,挨打到死。 看不过翩跹终日被西门吹雪在后半局杀得片甲不留,路过的墨魂好心提醒,越是一击必杀的人,越不会轻易出手。翩跹这才顿悟,正是因为西门吹雪练的是杀人的剑法,杀不了人,也不会给自己留后路,所以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就不会轻易出手给别人看到破绽,最先沉不住气的人,才是会输的那一个。 比如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累累白骨,比如……当年承受不住独孤一鹤刀剑双杀所有破绽都被补牢险些失手的西门吹雪。 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翩跹也不再急于翻盘,权当是在纵横十九格中陪西门吹雪拆招,虽然依旧没有赢过,却也不会像之前一样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只是到底是谁在陪谁,谁在磨练谁的心性,围观者心中各有一杆秤,都不会说出来。外面满城风雨,这里看起来倒有些像是世外桃源。 所有人都清楚,平静迟早会被打破的,只是打破的方式却不那么让人愉快。素底蓝花的纸笺被递到了翩跹手中,西门吹雪好似没有看到墨魂古怪的神色和举动,信手拈起四枚棋子放到了四角星位处,就停了手示意翩跹先行。修为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猜先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如果连对方手中握了多少棋子都猜不出,那么还是回去练练眼力再出来行走江湖吧。 笺上的内容对翩跹来说倒是很熟悉,无非是叶孤城在张家口施展出了那招天外飞仙居然中了唐天仪一把毒砂,如果说出这话的人不是公认不会说谎的老实和尚,估计都不会有人相信。轻描淡写地把素雅的纸笺一折,翩跹拈起一子按上天元,语气轻松地好像根本没看到纸上写了什么似的,“有人说叶城主被唐天仪逼着用出了天外飞仙还中了毒,京城内外下注的人现在怕是要上吊了。” 好像还怕西门吹雪不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似的,翩跹犹嫌不足地补了一句,“明明不关他们什么事,有些人非要颠来倒去地闹腾,生怕别人不跟着看热闹么?” 话说到这份上,哪怕传言中受伤的是叶孤城,在这闹中取静的小院里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了。西门吹雪固然不会恼怒到去把那些从中获利的人一个个拎出来杀鸡儆猴,却也不会在意他们的生死利益,何况话从翩跹口中过了一圈,任谁都会觉得是赌场中常用的伎俩,至于叶孤城真的连唐天仪都不如……咳,有人敢在西门吹雪面前这么说其实也挺厉害的。 加之墨魂一接到翩跹的眼色,立刻识趣地补充了一句“不管消息是否属实,属下都会派人去找叶城主的行踪”,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西门吹雪放在心上的呢,眼前这盘棋认真下完才是正经。 “杜学士,久仰久仰。”迎面走来的人穿着考究,举止斯文,连腰边的丝绦上都挂着块毫无瑕疵的白玉璧。杜承晏原本是来访友,见到此人也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本是当科状元,授翰林编修,叫起别人杜学士来真是分外别扭。 杜桐轩却没有心思和这位刚上任不久的御史大人套近乎,随意拱了拱手,道了一声杜大人,便劈手拎起一个在白云观门前洒扫的道童厉声问道,“顾青枫在哪儿?” 白云观与龙虎山齐名,号称道教南宗北宗,顾青枫身为白云观主,当朝的名公巨卿也有人拜在他门下,白云观寻常一个洒扫弟子怎么可能知道观主的所在。杜承晏看不下去道童吓得手足发凉的模样,终是有些不忍,开口道,“杜学士何必和区区一个小童计较,顾兄此刻想必还在内堂静修,岂是他区区一个童子能得知的。” 转过身来,杜桐轩面色竟是有几分狰狞,连道了三声好,忽然出手勒住了杜承晏的手腕,皮笑肉不笑道,“若是今日带我找到了顾青枫问个明白,我杜桐轩欠你一次,日后必偿!” 有些人脸上好像永远都带着微笑,顾青枫就是这种人,他本来就是个仪容修洁,风采翩翩的人,微笑使得他看来更温文而亲切。即便是有人刚刚闯进了他静修的内堂,也依旧没有抹去他面上的笑容。 三清面前的合香袅袅升起,带着安抚人心的味道,顾青枫似乎并不惊讶于忽然到来的客人,案几上的清茶温热,不多不少,正好三杯,主人家显然是早有准备了。三杯茶尽,顾青枫微笑道,“承晏,若是有输无赢的赌注,你肯不肯买?” 这话问的蹊跷,杜承晏恍惚了一下,随即坚定道,“那要看是什么赌了?”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顾青枫又看了一眼杜桐轩,“那么,杜学士,你会不会买?”杜桐轩面色青白莫辨,半晌,深深出了一口气,整个人都好像苍老了起来,“我不会。” 顾青枫的笑意又深了一层,“既是如此,为什么杜学士会觉得我会在明知叶孤城已经负伤的情况下接过赌注呢?顾某看起来很像一个消息不灵通的人么?”杜桐轩面色惨白,放下茶盏就要起身告辞,顾青枫却好像发了善心,悠悠凝音成线传了一句话过去,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杜桐轩原本委顿的背影忽然又挺直了。 送走了杜桐轩,顾青枫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忽然不那么温和了,他凝神看着这个无意结识偏生从来不肯接受他帮助的好友,淡淡道,“承晏你不该来。” “但是我已经来了,并且一时半会顾兄还莫要想把我送走。”潇洒地抚了抚衣袖,杜承晏行动处自有一番名士风流。 “你知道你来找我意味着什么么,或者说杜兄做好准备知道些什么了么?”静静看着杜承晏,顾青枫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痴傻,明明花了三年时间都没有笼络到的人自己送上门来了,现在要把杜承晏劝走的人还是他。 “我不打算知道顾兄你到底是谁,或者说你到底是谁的人,我只问你,叶孤城是不是受了伤?他是不是要和西门吹雪闯入宫禁,携带兵刃直上太和殿?”能够在如此年轻的年龄坐上四品御史之位,杜承晏的官腔不会比任何人差,然而他此刻言辞之辛辣明晰,简直就不像是一个官场里出来的人! “叶孤城没有受伤,他们决战的确在太和殿,还有呢,那位冷冰冰的姬姑娘,就这么让杜兄辗转反侧,连明哲保身都不顾了么?”顾青枫回答得很快也很利落,只是他的面色忽然沉了下来,甚至氤氲着几分怒气。 “哈哈哈哈哈哈……”杜承晏仰天长笑,拍案而起,伸手从案几下摸出一个小酒壶,对嘴就灌,连灌了几口,方才抹了抹唇边的酒液,微笑道,“顾兄知我久矣,知我深矣!得此知己,生亦何哀!” “我是在劝你止步!”一个箭步夺走杜承晏手中的酒壶,顾青枫无可奈何道。 任由手中的酒壶被夺走,杜承晏笑吟吟道,“顾兄既是如此深知我心,想必也该知道我会做什么。既然对大家都有好处,何必要拦我?” “欺上瞒下,明知不报,杜大人就不怕一朝前程尽毁?”顾青枫眉眼冷肃,恨不得把那壶酒从杜承晏头顶倒下去,让他淋个明白! “红颜远去,知己不存,仕途与我何加也!”前半句慷慨激昂,杜承晏后半句忽而又平和起来,只道了三个字,“你放心。”便长笑出门而去。只留顾青枫呆立当场,片刻亦是笑道,“名士风流,当如此尔。” 101、九月十三 春华楼。 被疏菡拉到春华楼的杜承晏看着慢慢走上楼的杜桐轩忽然觉得今天他退朝后没有及时回都察院真是一个愚蠢而明智的决定。愚蠢是因为他看见了坐在窗边满脸杀气的李燕北和传闻中永远和麻烦挂钩的两条小胡子;明智,是因为杜桐轩面上淡淡的微笑。 一个要输掉几乎全部身家的人当然不会有心思笑,就像昨天白云观里几近疯狂的杜桐轩,早已失去了他的风度。何况谁都知道,杜学土一向都是个极谨慎、极小心的人,这十年来,杜桐轩也从未离开过城南一步。杜桐轩既然敢来城北李燕北的地盘,说明他早已成竹在胸,而能够让杜桐轩如此信任的人和事,并不多。 比如,拂衣的轻功,比如,叶孤城的剑。 顾青枫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从来不会只在一处下注,而杜承晏恰好有这么一个聪明的朋友,虽然他的选择并不算明智。不过现在看起来,他还不会输得太惨。因为伴着奇异的花香,一个人踩着鲜花,慢慢地走了上来。 他的脸很白,既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一种白玉般晶莹泽润的颜色。他的眼睛并不是漆黑的,但却亮得可怕,就像是两颗寒星。他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顶檀香木座的珠冠,身上的衣服也洁白如雪。他走得很慢,走上来的时候,就像是君王走入了他的宫廷,又像是天上的飞仙,降临人间。或许有人之前并没有见过他,但是看到他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谁,白云城主,叶孤城,他竟然没有死! 杜承晏微微一笑,抬手饮尽了杯中碧绿的茶水,在桌上放了一锭碎银,慢慢起身转身往下走,春华楼并不算太高,楼上的风景从对面也未必看不到,只是,片刻之后,楼上的人想要下楼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杜承晏静静在对面看着,看着叶孤城和陆小凤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看着叶孤城一剑洞穿了唐天容的双肩慢慢微笑着走下楼,他没有试图走上前拦住叶孤城,因为这里很快就会有人来,而现在能拦住那些人的,似乎只有他。 京城平时并不算消停,七十二卫也很少真的亲自处理城内忽然出现的尸体,只是如果有人当街伤人,猖狂而去。若是再不出面,岂不是太过失责。十几骑来得很快,只不过还没有接近现场就不得不勒住了缰绳,带头的把总眼中染着疑惑但是还是下马拱手为礼,“下官来迟,杜大人可曾见到凶手去向。” 随意地抬了抬手,杜承晏面色如霜,不答反问,“当值期间流连花楼,该当何罪?”留意到把总骤然煞白的脸色,嗤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大人想必知道,走在夜路上,不该管的事,管多了,是会见鬼的。” 都察院监察百官,杜承晏此言一出,把总立刻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位大人只是不希望自己插手此事而不是有意参自己一本,连忙带着手下人陪着笑脸仓皇退去。望着远去的骑兵,杜承晏淡然一笑,揉了揉疏菡的头,带着几分歉然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事要先回都察院,明日定然会陪你逛完这条街。” 疏菡望着杜承晏的眸子清澈如水,抿了抿唇,轻声点头,“我相信大人。”杜承晏叹了口气,知道疏菡指的并不是明日逛街的事,可有些事情明知道是错的,也只能去做,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我真不想在这里看到你。”说话的女子面带笑意,左手拿着个小摇鼓逗弄着怀里的波斯猫,语声轻柔如春水,怀里原本顽劣的猫儿却好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趴在女子怀中一动不动,看起来无比乖巧。 “……是我没有照顾好清颜。”刚刚沐浴更衣过的白衣男子披散着如瀑的乌发,骄傲的头颅微微低垂下来,收敛了一身的凛冽剑意。 “你既然心里还惦记着清颜,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是不是要等连你也出了事,我这个做姐姐的才有资格知道发生了什么?!”倏地站起身,崔清秋看着面前两个熟悉而陌生的人,拍案怒道。 “崔姑姑您可别这么想,叶城主他对您也是一片心意,毕竟是杀头的事情,老奴这不也是没办法吗。何况,那个小子死都死了送出宫了,谁还会知道是咱们做的?您信不过老奴,难道还信不过叶城主不成?”尖利的声音有些刺耳,却不让人觉得反感,一个能够伺候当今圣上多年的太监讨好一个人起来总是比别人更有法子些。 一边出声劝慰,王安一边在心里嘀咕,撞到谁不好,偏偏撞到这位姑奶奶,别人看见吧,杀了也就杀了,这位姑奶奶不仅杀不得,还得好好供着哄着,谁让人家不仅是叶城主未婚妻的嫡亲姐姐,还是太后宫里的红人呢。 表面上疾言厉色,崔清秋心里却知道自己这是在迁怒,宫里最不缺的就是一桩桩无头命案,何况她只是无意撞见提了个醒儿。清颜的死虽然和妹夫有关,但是也委实怪不得他,王安行事向来周全,她也不需要插手太多。可恼的是阮阮明明早就知道了消息,偏生要装作没事人的样子,若不是今日无心发觉,岂不是又被蒙骗了过去。慕容隽啊慕容隽,你到底给阮阮下了什么蛊,到现在阮阮还要为了你欺骗于我,简直罪无可赦! 放缓了语气,崔清秋冷冷扫了一眼一副谄媚模样的王安,“斩草除根的事想必总管要比清秋清楚得多,王总管既然敢这么做,想必该安排的也安排好了,太后那边我自会遮掩。”最后复杂地看了一眼叶孤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清冷的宫殿立刻只剩下了两个人,王安诡秘地笑了笑,搓了搓手道,“王爷此刻怕是等急了,既然要演戏,这发冠也没必要束了,叶城主还是赶紧出宫吧。” 冷冷地扫了一眼王安,透过精致的窗棂,叶孤城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南书房,握住剑柄的右手一紧,又缓缓放松,吐出一口浊气,缓步走出了宫殿。今日叶孤城并非没有看见杜承晏,只是事到如今,这是他一个人的事,牵扯的人越少,他只会越安心。西门吹雪的剑可以只为问道和正义而出,而现在的叶孤城,只希望白云城能平安,重要的人能幸福,至于他自己的罪孽,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拂衣的心情很好,杀完人的之后他的心情一向很好,尤其是还有人等着他去杀的时候。他本不喜欢和人合作,更不喜欢把自己暴露在明面上,哪怕带着面具也不行。 只不过任何人的习惯都会有例外,而拂衣的例外就是叶孤城。如果不是因为叶孤城,他甚至懒得接南王府的单子。所以,他不喜欢陆小凤,尤其是陆小凤看起来明明不知道叶孤城在说什么,偏偏叶孤城却只肯和陆小凤说废话的时候。而他只能隐在杜桐轩身边,看着叶孤城就那么微笑地走了下去。 明明陆小凤一到京城就和李燕北厮混在了一起,而李燕北赌上全副身家压得却是叶孤城输!所以,当他吹响吹竹看着陆小凤愤怒地看着龟孙子大老爷的尸体时,心中甚至有几分快感,不仅仅是陆小凤再也查不到他的身份,更是一种隐秘的恶意:你的朋友欺骗了你,而你用自己的好奇心害死了他。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102、九月十三夜 陆小凤今天似乎总是运气不好,没有比他命更硬的人,所以死的只是他的朋友。比如他刚刚要问到线索,龟孙子大老爷就死了,而十三姨刚刚替欧阳情表达了对他的绵绵情意,欧阳情又倒下了,等他循着吹竹声追到废园时,他就看到了公孙大娘的尸体。 对此,拂衣乐见其成,要是陆小凤没有及时用灵犀一指夹住那条小可爱而是被鲜红的蛇信亲吻上喉咙的话,就最好不过了。可惜,对拂衣来说最美好的结局终究还是没有发生,而按照安排,一击不中,为了南王口中对叶孤城有利的计划他只能远遁。 听白云城的人说,在月白风清的夜晚,叶孤城喜欢仗剑而行,迎风施展着轻功,飞行在月下的海面。拂衣自忖轻功虽然不够光明正大倒也不算太差,加之想到陆小凤看到一个个人为他而死心情一定不会太好。他忽然就有了兴致,纵然他知道叶孤城现在在哪里也不妨碍他闭上眼睛凭着直觉想象自己在和叶孤城一起俯瞰京城,把臂同游。 如果不是忽然前方斜斜飞来一枚暗器的话,拂衣的心情会一直好下去。不幸的是,今晚心情不好的人,不止是陆小凤一个。 公孙兰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虽然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但是这并不妨碍她的风姿绰约。而对于一个善于利用下属的人来说,公孙兰足够聪明,武功也足够好,无论哪方面用起来都好极了。这样好看又好用的美人儿无疑不算太多,更恰巧地是公孙兰还有一个美丽的妹妹,欧阳情,时时刻刻都可以跟在陆小凤身边的欧阳情。 顾青枫其实很欣赏公孙兰这样的女人,不过不像金九龄,顾青枫一向清楚分寸,所以他对公孙兰只是欣赏。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自己欣赏的女人就那么死了总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顾青枫虽然是白云观的观主,但这不代表他在看到有人自空中略多而身上恰好带着公孙兰特有的幽香的时候不会不小心扔出点儿什么,比如一块砚台。 看着身边站着的人,顾青枫忽然有点儿心虚,白云观很少缺少什么东西,他本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很不幸的是他身边微带愠色的人平素并不考究,却是一个诗书传家的翰林学士。在一个书生想要研墨提笔的时候,把砚台丢了出去,无异于在唐天容打算出手的时候把他的暗器囊扔了出去,而更不巧的是白云观没有第二块龟山砚了。 悬在空中的手腕顿了一下缓缓放下,杜承晏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生气,抬头望了望几近浑圆的明月,就这么信手搁下了笔,看着欲言又止地顾青枫,似笑非笑,“顾兄不打算说点什么么?” 今日杜承晏来得很巧,近日来地又勤,而他本人不谙武功,更是不容易被人提防,所以一连来了两拨人,和顾青枫的密谈或多或少倒是给杜承晏听去了几分。虽然知道顾青枫和京城内外达官贵人都有来往,但是亲耳听到顾青枫在给陆小凤送情报顺便还提供场地勾搭太平王世子那是另外一回事儿。明知道他不打算明哲保身,还不说实话,怕是几年过去,顾青枫忘记当年发生过什么了呢。 面对太平王世子还能侃侃而谈的顾青枫忽然觉得有点冷,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却不知道杜兄想知道些什么?”有些事情,还是很刻骨铭心的,杜承晏此人看似温文尔雅,倜傥风流,但是一旦小心眼儿起来,咳咳,顾青枫不打算继续回忆下去了。 “我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顾兄不是很清楚么?”不答反问,杜承晏言笑晏晏地把问题又扔回给了顾青枫。 顾青枫默默看天,今天夜色很好,很适合做一些风花雪月的事情,比如喝酒,比如写诗,都很好不是吗?至于为什么太平王世子明知道叶孤城已经投靠了南王,还吩咐顾青枫有空找找京城有没有出现容貌有几分近似叶孤城的女子,难道不是因为太平王世子本身就有些阴晴不定吗? 眯了眯眼睛,杜承晏负手道,“顾兄不说,我来说便是。” “下午来的那人名为李燕北手下,其实是你安插的暗线。你明知道那匹皇城中的马从哪里来,但是你没有说真话。你告诉了他错误的信息,顺便还让他给李燕北带话说你有意替李燕北承担赌注让他离开京城,是因为你知道他会赢,是也不是?”而李燕北会赢,前提只有一个,叶孤城会输,但是叶孤城可以输,却不能死! “杜兄多虑了。”一旦说开来是这件事,顾青枫不再拘谨,“虽然名义上李燕北的产业转送的人是我,其实幕后另有其人。” “而这人便是太平王世子。”悠悠地接上半句,杜承晏墨瞳幽深,“太平王世子暗地里来到京城并不奇怪,他暗中通过你出面和南王世子斗法,这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一点,若是他当真对飘摇有心,为什么对兄妹的态度截然不同。”而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太平王世子会赢 因为只有你才会爱屋及乌而不是趁虚而入好么!顾青枫抚额,知道杜承晏迟早会绕回来,干巴巴道,“太平王世子与我有约时尝言及白云城之事,叶孤城与南王府结盟只是一人所为。”他知道杜承晏的意思,只是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也罢,说却是无益了。 杜承晏静默不语,顾青枫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太平王世子对飘摇的觊觎之心已然鲜明,然而情爱之念,并不会因为对手强大而有所削减,何况,明显那位和他安得并非同一份心思,也罢,正如那位偶遇的姑娘所言,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他的便交由飘摇自己来选择吧。 见杜承晏缄默不言,顾青枫叹了口气,也没有开口再劝。一个人无论再八面玲珑,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会让人情不自禁,飞蛾扑火,他顾青枫固然觉得姬飘摇并非是杜承晏的良配,但是相思入骨,已成执念,旁人总是劝不得的。 夜深入墨,水银似的清冷月光透过梧桐倾泻在庭院中,轻袍缓带的文士负手而立,遥望着巍峨庄严的紫禁城,他身边的道人青衣黄冠,敛去了平素总是挂着嘴边的淡淡微笑,抬手按住了文士的肩,无奈而温和。 103、九月十四 叩叩叩,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道小缝,守在门口打盹的太监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张望的目光落到敲门的三人身上,立刻就带上了几分谄媚。面容清癯的老人未等小太监跑进去,先塞了一张薄薄的银票,也不说话。 小太监鬼鬼祟祟地收起银票,掩上殿门,碎步转过拐角,悄声道,“魏大爷您来得可不是时候,阮娘娘昨日服侍陛下安歇,这时候陛下怕是还未起身呐,要不我拜托阮娘娘身边的采薇姑姑去替您看一眼?” 魏子云贵为大内第一高手,在这小太监面前丝毫看不出架子,顺手又是一个银锞子塞出去,低声道,“若是陛下还在安歇,还请公公替我请见昭仪娘娘。” 当魏子云带着大内另外两位高手求见的消息透过重重帷幔传进内室的时候,阮昭仪正在对着西洋进贡的水银镜梳妆,凝脂样的皓腕上一弯凝碧玉镯格外潋滟,简单的发髻间斜插着嵌珠点翠金坠,听见采薇小心翼翼递上来的话,双唇抿住朱红,婉然一笑,起身给还在沉睡的年轻帝君掩了掩被角,柔声道,“陛下昨日操劳过度,让魏子云去前厅候着,我随后就来。” 魏子云其实不太想见这位最近在后宫风头极盛的昭仪娘娘,古人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然而女人总要好糊弄些,宫禁内的事告知这位昭仪娘娘,一旦出了什么事情,陛下也未必舍得责问怀中佳人。 听得环佩叮当的声音逐渐靠近,魏子云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躬身行礼,待采薇走出纱帐回礼,才再次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道,“本朝以武立国,近日有绝世剑客欲借京城之地,切磋演武,此事响应者甚多,然禁城亦有法度,男子不得随意出入,臣魏子云身为大内侍卫总管,外不能拒草莽于禁城外,内不能与陛下娘娘分忧,特此前来请罪。” “江湖草莽,聚众喧然。”缓缓道出的八个字好似被阮昭仪在口中细细咀嚼过,将手中茶盏搁在身前几上,腕上镯子相击,叮叮作响,“魏总管,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你也无能为力?” “纵使禁军可拿下闯入之人,亦将惊动圣上,若是一发不可收拾,臣……死罪。”魏子云巧妙地停在了最引发遐思的位置。 “堵不如疏,聚众难敌,不如分而治之,魏总管,做到这个位置上,有些事情何必要亲自去做呢。”口中说得漫不经心,阮昭仪心中却是了然,敢在京城做这样的事情,想必便是泽佩那位关门弟子了,既是如此,又何妨推波助澜一番。 “那,还请娘娘向陛下通报此事,臣先告退了。”魏子云听这口风,似乎并无怪罪的意思,反而有意替他说些好话,唯恐继续待下去事情有变,匆匆找了个借口便先告辞。 见魏子云离去,采薇有些不满,“娘娘,魏子云明明就是不敢亲自告诉陛下显露他的无能,这样一来,倒变成您的事儿了。” 阮昭仪淡淡一笑,“魏子云今日既然敢来,自是因为他已经找过了清秋,知道我不会告诉陛下,而我不说,只要没出大事儿,他魏子云便不算失职,只是他没想到,清秋连我都要瞒着,告诉他的主意怕是只会害了他。” “那您会告诉陛下吗?”采薇怯怯问道。 “我一个后宫女子,遇到这种刀光剑影的事情,可不是被吓得半死,又怎么敢说呢。”阮昭仪笑语嫣然,“少不得要派人去看个究竟,陛下也只会觉得我心细谨慎,又怎会怪罪我呢?” 采薇带着消息回来的时候,阮昭仪已经服侍天子上朝归来,她虽然受宠,也没有到可以旁听朝政的地步,见采薇进来,闲闲逗弄鹦鹉的纤纤素手便向她招了招,示意采薇近前说话。采薇警惕地看了一下周围的侍女,见不相干的人悉数退下,方才悄声道,“婢子听见魏大爷说要拿波斯进贡来的变色缎作为身份凭证,让一个他们都信得过的人去分发带子,魏大爷还特定向崔姑姑讨了库房的钥匙。” “魏子云能做到这个位置上,果然聪明,然后呢?”阮昭仪想听的明显不是魏子云的反应。 “然后崔姑姑派人请了王总管过去,似乎有事要说,婢子不知怎地被王总管看见了,只好说了今天的事情,王总管……神色有些诡异。”采薇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她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自家主子和崔姑姑一向交好,近来却少有往来,王总管也和往常有些不同,这宫里怕是要出什么事儿了。 “那波斯来的缎子,陛下舍不得赏赐我们,太后宫中可是珍藏了好些,王安或许不过是见利动心,你先下去,容我好好想想。”阮昭仪秀眉紧蹙,同样服侍陛下多年,她从来就没搞清楚过王安到底图些什么,这次也是一样,难道清秋那位妹婿还需要王安把缎带送出去才能进宫不成,那魏子云又在担心些什么呢。 合芳斋。 或许是日子过得太悠闲了,翩跹午后睡醒之后一直都在发怔,总觉得忘记了什么,却又总是想不起来。懵懵懂懂地跟着西门吹雪从卧室走到林间,乖巧地配合西门吹雪练剑,然后沐浴更衣手谈一局,直到手中被塞了一本医书,西门吹雪开始拨弦,她才终于想起来忘记什么。 翩跹连忙丢下医书,推开西门吹雪面前的琴蹭到了男子怀中,舒舒服服地在带着淡淡梅香的白衣上打了个滚,等带着熟悉剑茧的手落在了肩上,才揪住西门吹雪的衣襟抬头道,“我午间好像梦见陆小凤出事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陆小凤的运气一向特别好。”安抚地按了按翩跹的肩膀,西门吹雪眼中带着几分暖意,一种只有想到久别重逢的朋友时,才会出现的暖意。 “但是一个人的好运气总会到头的。”翩跹在心中叹了口气,如果西门吹雪不打算出门,陆小凤要是真的被毒死怎么办? “你在担心他?” 西门吹雪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水,但是翩跹总觉得有几分莫名的味道,难道以前对陆小凤的印象不太好,现在忽然替陆小凤担心,让西门吹雪终于觉得不用夹在中间了,不至于吧?陆小凤的生死翩跹倒是没那么在乎,她在乎的是万一陆小凤死了,会不会横生枝节,让事情完全脱出控制。 于是完全没有想到西门吹雪只是对自己现在还有空担心陆小凤略有微词的翩跹大大方方地点头,“是呀,虽然我不喜欢他的花心,但是你的朋友不算太多,少掉一个我总是会担心的。” 微妙地被戳了萌点的西门剑神对翩跹的回答很满意,对透过两人之间隐隐约约的联系传递来的些微担心也很满意。顺手揉了揉翩跹柔软的发丝,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现在去找陆小凤也是个不错的主意。明日便是月圆之夜,陆小凤虽然平时是个大麻烦,但是在关键时刻,也是一个靠得住的朋友。 应承下一个人留下不会出事,翩跹笑眯眯地冲着西门吹雪的背影挥了挥小手绢,俏皮地对惜缘吐了吐舌头,一件黑底金边的披风裹住周身,一溜烟就从后门跑进了青石小巷。 104、九月十四【二】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105、九月十四【三】 在叶孤城和清颜的安排下,天天有惊喜,日日有新奇,西门吹雪和翩跹在白云城的日子过得飞快,欢乐的时间恍若白驹过隙,一转眼,明日就是离别。 最后一天,自然要玩点儿不同寻常的东西。 此时,四人正在海上泛舟,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不大的木船随波逐流。木船看似朴素,里面却自有乾坤,三支折叠起来的钓竿横躺在角落中,并着随意放置的四支木浆,会划船的只有两个人,正如可能会钓鱼的也只有三个人一样。舱内清水美酒并着干粮肉片一应俱全,以防几人运气不好,不能自给自足。又有瓶瓶罐罐,精致碗碟等厨具调料若干,若是钓上了鱼,现场便可炮制。 也不知是谁先提议的,“多劳者多食。”总之,最后达成的共识是一个时辰为限,比谁钓到的鱼最多,质量最好,若是有人钓到的鱼最少,就要负责将所有人的鱼切片,若是有人竟然一无所获,那么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去啃清水和干粮了。匕首和餐盘悠然地躺在小几上,随着水波慢慢晃动,静候着即将成为失败者的那个人。 为了公平起见,内力之类的加持或者干脆跳下水捉鱼都被列为犯规行为,连钓竿,钓线和鱼饵,也是军中取来的一应制式,全凭个人手气和手法,否则身边坐着当世两大剑术名家,清颜必然是不依的。 摆上一枚沙漏,脱去碍事的长衫,几人换上木屐,各自在船沿上的软垫坐定,叶孤城一手拴上鱼饵,轻轻一抖,银色的钓线在阳光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便径直往水底沉去,船头的清颜还没放线,眼尖看见这边钓线的趋势,立刻叫了起来。 “你们要是都用内力控制钓线,靠听声辨位的话,那还有什么好玩的呀,再让我看见作弊,可是要罚的。” 看见清颜弯成诡异弧度的嘴角,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睁开明亮而有神的眼睛扫过来的翩跹,两个名震江湖的男人在经历了这一对心有灵犀的伪母女多日的各种小手段之后,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们,哪怕是看似纯真无邪的翩跹,还有看似温文有礼的清颜,只要她们一起露出那副无辜的笑容的时候,一定会有人倒霉! 即使现在另一大魔头叶问大爷不在也是,因为……最容易中枪的叶孤鸿小朋友也不在了。虽然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不介意看见别人被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陆小凤的胡子什么的。但是现在,还是不要同时惹上这两位姑娘的好。 毕竟无论是叶孤城对清颜,还是西门吹雪对翩跹,都完全下不了重手,不是么? 老老实实地手腕扬起,叶孤城重新放下钓竿,示意清颜自己并没有仗着武学欺人。看到西门吹雪有样学样也没有开任何外挂,清颜这才拿起自己的钓竿,聚精会神地开始注意水中的浮漂。 如果一定要说有人比较吃亏,其实是西门吹雪,清颜幼时来过白云城,叶孤城更是在海边长大,纵然也没有亲自钓过几次鱼,至少也不是毫无经验,而塞外,那可不是一个适合钓鱼的地方。 所以,小半个时辰过去,叶孤城身边的桶中已经有四五条鱼在跳动,银色的鱼鳞和溅起的水花闪闪发光,折射出美丽的彩虹,清颜的桶中,也有几条小鱼在兀自摇曳,唯有西门吹雪依旧毫无斩获。清颜眼角得意地瞥过来,本想看小翩跹和大冰山焦急的样子,然而却只看到翩跹老神在在地肚皮朝上晒着日光浴,还有西门吹雪依旧冰冷倨傲的神态,全无半分焦躁不安,看上去不仅一丝要落败的架势也没有,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他胜券在握,不由得让人一点儿幸灾乐祸的心情都没有了。 一个时辰过得并不慢,尤其是当你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很快,就要接近尾声了,看着西门吹雪脚边依旧只有水波荡漾的木桶,清颜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看西门吹雪目无表情地片生鱼片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在所有人都以为西门吹雪即将客场失手时,钓线忽然一沉,弯折出一个明显的弧度,他手中一使力,一物不近不远地跃入船舱,却是一尾银色的尺长鱼儿,犹自活蹦乱跳。 或许是终于掌握了诀窍,俄而接二连三,几乎刚甩了竿不久,便有鱼儿上钩,被西门吹雪一一甩上船舱,瞬间已经隐隐赶上了清颜钓得的数目。 清颜微微焦急,妙目扫去,自己已经只领先西门吹雪一条的数量了,而且看这架势,马上便要被追平。叶孤城则是领先清颜两条,一时之间倒没有落败之虞。 眼看便只剩一炷香的时间,而西门吹雪又手腕一抖,又一条白色鱼儿被甩上了船;此时已经与清颜追平了。叶孤城那厢,也有一条同时入账。清颜不由真的着急起来,光洁的额头已经见了细细香汗。 等到最后一刻,西门吹雪倒是没有继续钓上鱼儿了,清颜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许便得个平局也好,到时西门吹雪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让她一个弱女子去拾掇鱼肉吧?想到此处不禁嘴角微微一挑,得了平局便也是自己赢,看来收拾食材的事情就要交给万梅山庄的庄主大人了呢。 叶孤城看了看沙漏,只剩最后浅浅的一线沙,便要告罄;刚想宣布时间到,冷不丁的西门吹雪手腕一翻,又是一条鱼儿被甩上了船;而清颜那边鱼线一紧,似乎也钓上了什么。 沙粒落尽,时间自然是到了。清颜收起鱼线,心想还好到了最后也是个平局,将竿上的那物甩到甲板,看都不看:“西门庄主,似乎是平局哟。于是……” 西门吹雪瞥了一眼过去,哂道,“崔小姐,莫不是眼花了?” 清颜定睛看去,玉面腾地红了,原来最后自己钓上的那物不是鱼儿,却是一团海藻。愿赌服输,本以为是平局的局面,没想到自己到底棋差一招,输给了这讨厌的西门吹雪。清颜想到此处,便有些忿忿不平:明明西门大庄主客场作战,之前还毫无钓鱼经验,怎的就赢了自己一筹? 清颜不是没想过西门吹雪用内力作弊,只是旁边还有个眼睛里不揉沙子的叶孤城在,西门吹雪又是不屑于作伪的性子,怎可能用如此下作的方法来欺瞒她一个弱女子?于是一脸没精打采地挑起薄如蝉翼的刀刃,去拾掇钓上来的鱼肉。 鱼生虽然古已有之,但若要做得精致入味,却需要一番功夫,清颜平日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耳熏目染,自然也不是寻常手艺。 鲷鱼肉白,鲆鱼肉甜,鲥鱼肉暗但鱼籽肥美,各有各做法,各有各的风味。 这是清颜可以招待的最后一餐,所以比平日里更是多用了几分心思。 刀尖把在海水中洗净的鲷鱼挑入空中,清颜手腕翻转间刀影闪动,薄如蝉翼的一片片白肉便整齐地堆砌在清釉梅云六出冷玉盘,用指尖沾上几撮食盐撒匀,雪白的鱼肉被巧妙地点缀在花枝中,寒梅傲雪的风骨呼之欲出,鱼刺则在切片时便已经自然地落在小几的另一侧堆好。鲆鱼刺少而鳞软,便剔去大骨,竖直切薄,浸在陈年好酒中酿醉,方撒上盐巴和七味粉装碟,鲥鱼肉、籽两吃,肉分大块,籽分小盏,腌制调味,撒上青芥。 纵然是翩跹前世并非没有出入过高档宴会,也再次折服于清颜的厨艺,感慨道,古人学武,是多么的万能啊! 次日,天刚蒙蒙亮,白云城外的码头上便已经有人影闪动,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是一个离别的日子,更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清颜为了免于失态,甚至没有来码头送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互道珍重后,海船上的风帆已经扬起,船只正要离港时,翩跹依依不舍地凝望着不远处的城池,迟迟不肯被抱入舱中。 缆绳已经解开,岸上忽然有喊声传来,“先别开船啊,等一等!”一道白色的影子迅速起落,在还没有收去的木板上一点,借力登上了船头,轻功全力奔驰之下额上也沁出细细的汗珠,手臂上栖着一只倨傲的鸟儿昂首四顾,这赶在船开前最后一刻上船的少年,正是叶孤鸿。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叶孤鸿挥袖擦了擦汗珠,道,“这是堂哥和堂嫂幼时驯化的隼,原本是他们传信之用,嫂子说,她这段时间都会留在白云城,所以命我把她手中的那只送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瓶,“这瓶中的香料是特制的,即便万里之遥,这隼,亦可寻香而去。” 西门吹雪接过小瓶,见叶孤鸿依旧没有离去的迹象,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却见叶孤鸿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脸忍痛不舍地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牌,塞入翩跹的手中,也不说话,转身就落荒而逃,耳根隐约有粉色逐渐蔓延,也不知是羞是恼。 被叶孤鸿突然闯入打断的船工继续着他们的工作,船只渐渐驶离港口,点点白帆在一望无际的蓝天碧海之间远去,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白云城已经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等待西门吹雪和翩跹的,将是一段新的旅程。 106、九月十五 欧阳情拂落衣衫上的点点落花,冷冷道,“我现在难道看起来很像对哪个男人有兴趣的样子?” 翩跹只是信口提一句,见欧阳情一边死鸭子嘴硬面上却隐隐透出红晕,不由慨叹,又是一个泥足深陷在陆小凤这个大坑里的女人。总有人觉得自己会运气好到正好撞上浪子回头,殊不知别人不好说,陆小凤就算收心也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消受得起的。情之一字,果然惑人。 翩跹一边摇头一边流露出的惋惜目光显然刺激到了欧阳情,她倏地站起身,“姑娘若是来看望我的病,小女子已经好多了,快要起风了,还是请回吧。” 慢条斯理地抽出发簪,翩跹淡淡地重复了一遍,“快要起风了啊”,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稚气而调皮的笑容,“既是如此,不如移步回房再叙叙姐妹情谊如何?” 姐妹情谊,大姐公孙兰死后,红鞋子姐妹再也吃不消来自上面或者外部的猜疑和清洗了,何况已是最后关头,欧阳情虽不忿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知轻重,纤纤素手伸出搭在了翩跹肩膀上,笑语嫣然,“还要有劳妹妹送我回房了。” 从欧阳情房中出来,已是傍晚,渐渐西沉的暮阳在回廊上烙下一处处晦暗的光斑,挣扎在枝叶的阴影中,不愿散去。翩跹忽然觉得有些疲乏,听说西门吹雪和陆小凤要出门了的时候,也没有再去探究的兴趣,不能改变的终究改变不了,而可以发生的变化她已经尽力了。 欧阳情出现在陆小凤身边,本就是算计好了的安排,而她自己也心甘情愿,聪明的女人不会拦着男人做事,而是让他觉得有你在身边他会做得更好,更何况熬过这一关,红鞋子就自由了,姐妹们都可以摆脱束缚,安安心心地嫁人过日子,只不过她从来没有想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又这么短暂。 所有算计在人死灯灭下忽然都变得那么空泛,而明日便是九月十五,而这最后一个紫禁之前的夜晚,在天梁坛的西门吹雪不会回来。 西门吹雪回到合芳斋的时候,翩跹已经彻底消失在人们面前,陆小凤不是没有疑问,但是看着全神贯注擦拭着长剑的男人,他还是摸了摸两撇小胡子选择了沉默。西门吹雪的剑本是神的剑,任何凡俗的感情在挥剑时都可能成为他的弱点,而在叶孤城这样的剑客面前,那便是致命的弱点。没有话别,没有纠缠,没有过多的留恋,这样很好。 夕阳西下,明月渐临,在最后一缕日光下,陆小凤在最后关头终于在司空摘星留下的包袱里找到了进入紫禁城的缎带,拂衣淡然自若地换上了白衣高冠,魏子云拈着重若泰山的令牌殷勤地将西门吹雪请到了内阁重地,王安依旧微笑伺候着年轻的皇帝用膳,阮昭仪殿内的炉上小火慢炖着补品,杜承晏整了整官服,准备入宫执夜,一切还尚未发生,而对翩跹来说,一切已经落幕。 肋下的伤口很痛,痛得恰到好处,多一分,拂衣便无法维持镇定抗衡西门吹雪扑面而来的凛冽剑气,少一分……便是那人愿意,自己也不能接受白云城主因受伤而更显苍白的面色居然是用铅粉糊上的吧。 太和殿顶,其实是可以远远看见南书房的,现在叶城主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吧。背着早已记下的台词,拂衣有些泛酸,心中钦慕之人第一次正眼瞧自己,就是给了自己肋下一剑,然后交代下来的全是如何应对西门吹雪和陆小凤才会不出破绽。而事实证明,眼下发生的和事先准备的全无二致,可见相知之深。 连西门吹雪会再次延迟一个月决战都算准了,这种默契简直令人发指!一直在努力飙气场的拂衣失去了对抗的目标,兼之酸气攻心,又是一口血喷出,落在别人眼中,却是十分应景,全然便是无力还手的模样。 戏演得也差不多了,哀叹了一声,拂衣看准了南书房的方向摆出踉跄的姿势准备滑落下去看看有什么杂兵可以替叶城主清理一下,却不料身后劲风袭来,仓促之间他本想避开,却又忽然想到重伤之下叶孤城似乎不应该这么灵活,心念翻覆之间,已经迟了一步,无数点追魂砂就这么打入了身体,还未起飞的白鸟瞬间落入污泥。 挣扎地看向南书房的方向,拂衣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活不久了,算算时辰,想必叶城主要做的事情也做完了呢。陆小凤还是这么吵啊,真该早点除掉这个祸害。 呐,你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完了,那么就让我任性一下好了,天边皎洁清冷的明月,又怎么可能因为一点尘埃陨落呢,带着叶孤城的神话不能终结在一个小人物手中的执念,拂衣用最后的力气扯下了人皮面具。虽然此刻正在南书房和皇帝对峙的叶孤城若是能够看到太和殿的这一幕,恐怕只会后悔当初对拂衣那一剑没有再捅深一些。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是那么不靠谱的,至少杜承晏听到动静气喘吁吁跑到南书房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未来大舅子破窗而出前那个隐秘的手势,和屋内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中其中一个回应的诡异微笑。 拦住了带着一队侍卫前来护驾的魏子云,杜承晏无力扶额,顺理成章地从要追杀谋逆之人的魏子云手中接过了暂时稳定南书房局势的任务--毕竟面对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皇帝身边还有一个都察院的御史虎视眈眈的时候,作为一个武官敢于指挥侍卫对任何一个动手都是需要莫大勇气的--指挥众人把南书房团团围住,然后从身边信手抽了一把剑,独自走了进去,撩起衣摆,再拜顿首,“臣杜宁护驾来迟,望陛下恕罪。” 看着镇定自若的小皇帝忽然双目圆睁努力想要拔出胸口的制式长剑最终还是无力倒下时,杜承晏不由闭目扭头,虽然之前和顾青枫摊牌时不是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甚至提前和翰林院同期的朋友特意换了值夜的时间,但是真正做出了谋逆之事,还是没那么容易接受的啊。 南王世子早已推开房门,招呼侍卫收殓尸体,一边许诺包括给杜承晏等人的封赏,只是听说阮昭仪特意派人送来补汤时,刻意没有理会。宫里的人手脚很快,南书房马上又变得清净起来,侍立在一边,听着南王世子一叠声的夸赞,杜承晏静静叹气,这样,也算是替飘摇的哥哥完成遗愿了吧…… “你还是留手了。”倚着花枝的翩跹全然脱去了之前的稚气,锦衣云鬓的少女精致的容貌已经彻底长开,光彩照人。 “叶城主的剑先偏了半寸,何况,不忍下手的人是你。”铁马金戈的琴音不断,西门吹雪并不抬头,淡淡道。 “都说白云城主不得不死,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只不过……”翩跹浅笑摇头。 “白云城主已逝,叶孤城却未必。”划下最后一个音符,西门吹雪唇角亦是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身体未冷,也并非毫无知觉,沉眠不醒倒是正好遮人耳目,只是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拨弄着指缝间的小球,翩跹眉心微蹙,那一剑本无留手余地,只不过叶城主生生让剑势先偏转半寸,她才在剑尖触及异物时借势停住。 饶是如此,剑气已然刺激到心脏,习武之人真气流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般情况,应激反应一应俱全,但是叶孤城至今没有清醒的前兆,呼吸亦是时有时无。打着扶灵的名头送叶孤城回白云城,眼下没有几日船便要靠岸,西门吹雪每日针灸、敷药、用真气调理依旧只是维持住现状,真真让人焦心。 剑锋触及的异物西门吹雪不可能全无觉察,事情尘埃落定,翩跹也没有继续瞒下去,连宫九的猜测一并托出,只声称是无意脱身时得知,除了给九公子又抹黑了几分外,倒没有激发剑神大人的醋意。 蛊术仅于西南流传,纵然博学如西门吹雪也从未听闻,计议之下传书慕容泽佩,得到的回音也是要当场验看叶孤城夫妇才能有所定夺,眼下不过是拖着时间罢了。 107、朝会 “敕:户部侍郎,周之地官小司徒也。掌天下田户之图,生齿之众,赋役货币之政令;以待国用,以质岁成。善其职者,多登大任。中兹选者,莫匪正人。佥都御使杜宁:国之材臣也。自登台阁,为人谠直。物论时望,敬而重之。历翰林院修撰,通判,同知、按察副使之职,各于其任,皆有可称。可户部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朝堂上众人交头接耳,密集的目光落在出列接旨谢恩的杜承晏身上,简直要把他绯色的朝服给烫出一个洞来,户部侍郎也就罢了,最后轻描淡写的一句兼东阁大学士却让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红了眼。 本朝以来早有阁臣必然出翰林一说,杜承晏少年蟾宫折桂,授翰林修撰,又勤勉进取,交友广泛,终有一日入阁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何况东阁也不是文渊阁,还兼着辅佐太子的责任。 但是!和那些熬着资历白发苍苍才进入文渊阁的人不同,杜承晏如今甚至未到而立之年,年纪轻轻就深得圣心,又从都察院调到了户部这样掌钱粮的肥差,前途和钱途都不可限量。 本朝有制,除都察院外御史可以天天上朝,六部给事中有事可以上朝外,能够上朝的也不过是六部尚书、侍郎,偶尔还会有十三省的布政使、监察使。这群已经成精了的官员一个个先是惊讶,很快便打起了自家女儿侄女的主意。 杜承晏还在翰林院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有人约他喝花酒倒是从不拒绝的,然而无论再娇柔可怜的美姬少年从来都不曾入怀,身边只有一个自幼跟着的书童,不仅未曾娶正妻,连妾室婢女都未置,也有同僚试探着送过十二三岁的美貌童子,一律被退了回来。 之前杜承晏不过是区区四品佥都御使,回京并没有领什么实缺,自然入不了这些人的眼,不过今日之后,想必京城的媒婆要踏破杜府的门槛了。接了旨杜承晏自然没有退回到殿外,户部侍郎忝为三品,总算不用在外头吹冷风了。然而殿外的寒风无需忧虑,心底的寒意却随着头顶年轻帝王侃侃而谈的词句丝丝滋生了出来。 封赏了杜承晏之后,南王世子篡位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责令兵部加重内城防御调度,第二件事便是是追究白云城谋逆之罪!御座上的年轻帝王言辞锐利,恩威并施,道是南王世子虽有谋逆之念,然先帝子嗣稀少,念在手足之情不再细究,南王膝下仅有一子,削藩令他入京休养便是,而白云城主叶孤城携利器进京,虽无弑君之实,已有谋反之念,当施以雷霆震怒,遣兵镇压白云城以昭天下。 南王名义上是被削藩囚禁,实际上有了一个成功蒙混的儿子不仅不会有性命之忧反而是安享晚年,而叶孤城,实际上暗示了杜承晏使得南王世子最终能够成功上位的叶孤城不仅用生命掩盖了这个秘密,甚至连身后都不能保全白云城。帝王心术固然不会信任任何人,但是如此举措岂能不叫人寒心! 还有飘摇……失去兄长之后又要面临大军压境,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放弃白云城独自逃生。杜承晏不是不知道心爱的女子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然而覆巢之下,焉得完卵,依照姬飘摇的性子,白云城破定然会血战到底,以身相殉。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和顾青枫彻夜饮酒时好友的劝说和犹疑,杜承晏心中长叹,南王世子终不是可以信任之人,虽然依旧不愿面对情敌,也只能和顾青枫身后那人有所交集了。而现在,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借着南王世子给出来的势,尽力为飘摇减少一些压力了。 仔细盘算了一遍京城中的贵胄和将领,杜承晏坦然出列,待前一位宋大人举荐完北方镇守边疆的孙将军后,方才拱手道,“臣以为,白云城弹丸之地,匪寇啸聚之所,不过数千人便可镇压安须大军压境,老将出马。臣进京后,多闻辅国将军皇甫逸剿匪有道,不若派此人带江南水军前往,以扬我国威,镇服四夷。” 文官轻贱武官,更看不起化外之民,杜承晏此言一出,不少人点头应和。何况他提出的领兵之人皇甫逸封辅国将军,乃是长公主之子,其父在朝中亦是刚正不阿,贤名远播,一时之间,倒是把调遣老将迅速平乱的议论压了下去。 宋大人本想再打压一下后辈,力挺调孙将军调兵前往,早有中意杜承晏的人出言讥讽,替他说话,“那白云城声名不显,想必不过是海外蛮夷,不值一提,如此畏缩,宋大人莫非年纪大了,需要好好休养了?” “何况孙将军乃是国之柱石,擅离北疆,若有异动,京城岌岌可危,难道要为了一个小小的白云城,让京城面临鞑子入京的危险吗?” 两条压死,再无人出言反驳,众人只道杜承晏初入文渊阁,借此立威,连负责此次出兵钱粮的事情一并推给了他,权作杜承晏在户部的第一次立功。杜承晏一面摆出大公无私的姿态接下任务,一面心中盘算,是粮食里多掺些霉变的呢,还是火器查验的时候让心腹参倒懂行的小吏,多混点受潮的呢。 杜承晏达到了目的笑容更加温和,众位国家栋梁和新任东阁大学士相处融洽,两边皆大欢喜。唯有第一次上朝,还不适应群臣讨论事务皇帝插不上嘴状态的南王世子,不仅前朝看似达到了目的却一点儿杀伐决断的快感都没有,退到后宫,又因为担心被前任身边过于亲近的嫔妃识破,连侍寝都只能找借口推脱,心中怎是一个郁闷了得! 不过南王世子再郁闷也比不过慕容隽,接到西门吹雪的传书提到喉咙口的心刚刚放下,谁知一口气还没彻底松下,杜承晏径直追到出海码头的书信又当头砸了个闷雷。自家徒弟自己知道,西门吹雪既然能够千里传书只为了叶孤城苏醒,显然依着他的性子,若是在叶孤城醒来之前白云城有什么三长两短,绝对不会置身事外。 慕容隽这辈子就收了两个徒弟,原先觉得慕容芷是女孩子不好教导,现在才发现西门吹雪麻烦起来那才是真?麻烦。随便去诗会,会因为有这么个徒弟被人拎着剑找上门来,然后两个人又没轻没重的要到紫禁城这样的地方决斗,连累自己不得不传书故友,以免真出什么事连个给徒弟收尸的人都没有。 好了,现在决斗也决斗完了,明明是亲手捅了人家心头一剑又要巴巴地把人救回来,那个白云城现在还是满朝皆知的叛逆!江湖中人自恃武力,怎么会明白大军压境之时,军阵缜密根本由不得一人纵横,何况白云城还是在海上,火枪火炮齐发,傻徒弟直接冲上去被轰死了怎么办?至于在后方排兵布阵,运筹帷幄……慕容隽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指望这种事情的好。 为师祖上的确做过起兵造反的事情,慕容家绵延至今为师年少之时也并非对此全无涉猎,但是这辈子自从遇到阮阮之后,为师真的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用上这些啊! 踏上甲板的时候,慕容隽虽然是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表情,放任西门吹雪一个人替那什么白云城主完成守护的责任最后被朝廷坑死这样的想法却从来没有在他的脑海里出现过。 自从柳枝边温婉可人的少女变成高高在上的昭仪娘娘之后,对慕容隽来说,西门吹雪已经是记忆中除了亲人外很少的柔软存在,纵使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拼尽全力就是,便是护不住,也不过天命而已。 至少,终无遗憾。 109、踌躇 这时候,便是翩跹看到叶宛华的时候,都不禁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人能够制住宫九那个变态了。当着未来丈母娘的面,他总不会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来,吧? 依旧是未亡人的打扮,叶宛华好像没有看到插在沙地中兀自微微颤抖的古剑,对西门吹雪屈身施礼,淡淡道,“有劳西门庄主特地前来,我替我那不成器的侄儿谢过了。小孩子们不懂事,还请庄主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时间在她的身上好像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婉转轻柔的声音好似根本不是在和一个杀死自己血亲的仇人说话,语出真诚,任是西门吹雪如何打量也看不出叶宛华面上有一丝恨意。 宫九袍袖一甩,凌空收回沙地上的古剑,躬身施礼,“小婿应约前来迎娶姬姑娘,此二人于姬姑娘有杀兄之仇,岳母大人何必这么客气?若有所唤,在下自当效力。” “世子多虑了,西门庄主成全成珏在先,保全他身体在后,于我白云城有恩无仇,未曾备下谢仪已经是失礼了,宛华惭愧。”叶宛华神情淡淡,静静地扫了宫九一眼,“婚约之事我既是应下了,便不会反悔。只是飘摇她刚死了兄长,论理当守孝一年,纵使战事紧急,可以从权,也不可能在此刻行三书六礼,既未行礼,便有亲疏之分,世子自重。” 宫九悠然起身,刀锋般的视线紧紧盯着叶宛华,良久不见叶宛华有丝毫松动的余地,方才冷冷道,“承夫人吉言,叶城主自当无恙,只不过一旦风云变幻,还请夫人莫要忘记前言,便是叶孤城活着,这世上也并非只有西门吹雪一人。” 西门吹雪闻言右手已然按住了剑柄,待要出言,却又缓缓卸下了力气,只因叶宛华已然敛容道,“白云城之事,向来轮不到别人插手,我既以先夫名义发誓,自无毁诺之道,若是小女有违前言,不用世子动手,待到白云城安定一日,我当自戕以慰!” “先夫名义,呵呵,夫人当真发得一手好誓,那我便在京城静候佳音了。”宫九露出一个毒蛇般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身形急速向后退去,待到最后一个字说完,已然消失在掀起的沙砾之中。 送走了变态瘟神,翩跹这才缓过气来,松开了握住西门吹雪的手,默默地往后站了一步,等着西门吹雪和叶宛华一言不合动手。 自紫禁一役知道真相之后,西门吹雪虽然没有对他们这些之前知道部分真相的人实施冷暴力,在确诊叶孤城还有救之后更是看似和平素没有什么两样。但是翩跹就是知道西门吹雪一直在生气,生别人的气,也生他自己的气。偏偏大家还都是为了他好,这股气根本发不出来,只能忍着,每日弹琴疏导,然后给叶孤城伤口换药的时候再次积蓄,长期以往,总不是个办法。 现在西门吹雪总算是看到叶宛华了,叶宛华又是一副彬彬有礼到了极致的态度,换做翩跹,换做任何一个男人或者陆小凤是肯定做不到对这样的叶宛华无礼的,不过反正之前他们也动过手嘛。现在好像也只有这个人,能够让西门吹雪稍微出口气了。 至于宫九……有那么一次交手就够了,翩跹真心希望西门吹雪这辈子,最好再也不要看到这个变态才好。 谁知叶宛华拢了拢荆钗下飘落的碎发,婉然开口,瞬间便湮灭了翩跹心中的希望,“小女子来得匆忙,手无寸铁,不能陪庄主尽兴,还请见谅。” 西门吹雪右手青筋迸起,暗自咬牙,翩跹站在他身后,甚至能听到脆响,心知西门吹雪此刻被叶宛华一句逼住,硬是不能对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出手,心中积郁可想而知,忍不住出言道,“夫人这么细密的心思,为何不能分出半点到叶城主身上?” “哦?小姑娘现在倒是长大了,可惜我家文辕现在无心情爱,否则倒是良配。”叶宛华挑了挑眉,“至于成珏,你们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质问我?他在外面认识的朋友,还是杀了他的凶手!” “我不计较他胸口那一剑,是因为我知道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所以我感谢你给他一个有尊严的死亡,这是你应得的敬意。但是,我只说一次,叶家的子弟,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怜悯,自己选的路,便要自己承担,容不得外人置喙,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是我的侄儿,我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如果可以,我只愿怜他爱他,甚至放纵他。但是他既然选择了承担这白云城中所有百姓和叶家子弟的性命,便由不得我如此,我叶宛华可以没有丈夫,没有女儿,没有侄子,白云城不能没有一个懂得承担的城主!” “你觉得我薄情寡义,对不起他这份承担,是也不是?”叶宛华冷冷一笑,“那是白云城主应得的!就像你现在站在这里义愤填膺地很想替他揍我一顿,还不是一剑西来,给了他致命的一剑,这也是叶孤城应得的!” 沉默。 漫长的沉默。 漫长到翩跹几乎以为西门吹雪已经被自己冰封起来,才听到他慢慢道,“西门吹雪欠了叶孤城一条命,自然会还,你欠他的这数十载,我会让你还。” “那我便拭目以待了。白云城战事紧急,庄主若是暂时想不到怎么让我还成珏这么些年,便还请退避吧。”叶宛华毫不动怒,屈身施礼。 “战事紧急,何意?”西门吹雪皱眉。 “意思就是这儿要打仗了,你最好现在就跟我回去,带着你那个不知道中了什么蛊的病人!”慕容隽毫无风度地狂奔下船,看着还站在沙滩上的西门吹雪大吼了一声,一跤跌坐在地上,就再也没有动弹的力气,只能横眉竖眼瞪着这个不省心的徒弟。 “这位是……不知阁下是从何得知我白云城之事?”叶宛华打量着一身书生打扮的慕容隽,语带迟疑。 被翩跹扶着站起来,慕容隽拍了拍后襟沾上的灰尘,微微一礼,“在下慕容隽,颇通医术,受小徒所托前来替叶城主疗伤,不知夫人是……” “小女子叶宛华,阁下所言之人是我侄儿,只是慕容公子是否知道我侄儿已为人伤到心脉,这般情形,也能施救?”纵使叶宛华再为冷静,听闻慕容隽所言亦是变了颜色,急急问道。 “按照在下接到传书中描述的症状,便还有施救的余地。”慕容隽不过是一介书生,此刻已经是极度疲惫,半靠在翩跹手臂上,“不过还请夫人答应我一件事。” 叶宛华颔首,“先生所求,若是无关白云城大局,我自当应承。” 慕容隽勉力抬起手指着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求夫人的,便是让在下这个惹是生非的徒儿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早点回他的万梅山庄成亲去!朝廷火炮,岂是区区刀剑当得了的。” “我并无留下西门庄主之意。” “我不会离开。”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慕容隽暗自叹气,看着固执得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徒弟,苦口婆心道,“战阵相交又不是单打独斗,你就算留下又能做什么呢,何况人家根本就没有要你留下来的意思,你又何苦自讨没趣?” 111、游走 “若是担心叶孤城的伤势,你一身医术皆为我所授,纵使近年来多有进境,我若是治不了的伤,你留下也无用处。若是担心战事紧张殃及叶孤城,军阵不比京城禁军,一旦结成阵势,非同等威势的军阵不可破。若是心中郁结,不妨乘船在这附近海域多转两圈,做点儿有用的事情,总比你站在海滩上当木桩子好!” 深吸了一口气,慕容隽无奈摇头,心知西门吹雪若是找不到一个出口泻出心中积郁怕是迟早肝气郁结,伤及内腑,得用汤药调理。偏偏不管医术学到什么程度,开得方子多么精妙,当年一旦药要用到自己身上,西门吹雪暗中修改药方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世上知道西门吹雪精通医毒之术的人,不会太多,知道西门吹雪做糕点的手艺远胜御膳房大厨的人不会超过两只手,而知道剑神几乎可以和剑法比拟的医术以及做糕点的手艺,曾经只是因为幼时对浓黑色苦味汤药的厌恶的而且现在还活着的,不会超过三个人。 医术绝顶,便可以用清甜的草药代替清苦的药材,就算不能替代,也可以在不改变药效的程度上尽可能使得药丸,药汤可口一些。至于糕点,在喝完汤药之后,没有比清爽宜人的精致糕点更能使人心情愉快了呢。 但是知道不代表纵容,慕容隽冷哼一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示意西门吹雪若是执意不听劝导,那么想留下来恢复药童生活的话,就别怪为师揭穿你篡改药方导致自己眉心已经显出征兆的事实了。至于当年不许做梅花糕的禁制对长大了的剑神定然无用什么的,不是还有一个垂危的叶孤城么? 西门吹雪固然不喜理会俗事纷争,但是并不代表他一旦用心去想,会不明白慕容隽最后一句话中的关窍。朝廷下令发兵白云城,正面军阵固然有军阵去挡,但是白云城所辖何止是飞仙岛一地,南海群岛在京城已然有海南派蠢蠢欲动,眼下叶孤城垂危,定然有宵小不安于室,而白云城面对大军迫近,定会收缩海防,自是无暇顾及。 暗沉如夜幕的眸中骤然亮起千万星斗,薄唇微抿,剑气如冰山雪化之际的刺骨寒泉席卷着锋芒毕现的碎玉残雪冲破西门吹雪自紫禁以来内蕴不显的丝丝沉郁,不忠不义,趁人之危,叛主求荣者,当杀无赦! 心意既定,西门吹雪自是不会多做停留,携着翩跹匆匆拜别慕容隽和叶宛华,足尖连点数下便已越过沙滩浅海掠上船舷。纵使如此,待翩跹在甲板上站稳时,西门吹雪还是看到了翩跹那种想要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 笑声还没出口,一接触到西门吹雪冷肃的目光,环顾了周围就要围上来的万梅山庄众人,翩跹立刻果决地扑到西门吹雪胸前,把头埋在男人厚实的胸膛里,这才在众人面前掩饰住闷闷发笑的事实。 直到被西门吹雪半抱半拖地拉近船舱,才一本正经地抬起头佯作淡定道,“慕容公子说了,是药三分毒,若是要清除背主小人什么的悉听君意,但是,消除心中郁气的方子慕容公子已经给我了,要是汤药里多加了点什么不该过量的东西,可别被我发现了。” 看着西门吹雪面上青红不定的神色,翩跹忍着笑扶着固定在舱中地上以防摇晃的高背雕花椅继续道,“服药期间,甜食亦伤身,所以,糕点什么的最近我们一起戒了吧。”话没说完,翩跹掩着嘴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眸色幽深,西门吹雪揽过笑得花枝乱颤地往后仰倒的少女,俯身淡淡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被迫维持住后仰的姿势,翩跹边笑边下意识去推拒已然迫近到极近处的甚至可以数清楚眼睫的男人,却不防原来推向西门吹雪胸口的手随着男人低头开口忽然按到了一处微冷柔软的所在。 未及说出口的话被堵住,西门吹雪面上的恼色却好似淡了些,就着翩跹伸出手指的动作抿住方才张开的薄唇,齿缝虽未合拢,舌尖已然抵上翩跹无意中探入的中指,右手拂过从指尖开始轻微发麻的少女背心几处穴位。 中指指尖是为中冲穴,中冲泄气散热,利喉舌,轻微刺激下提神醒脑,所以西门吹雪的本意其实只是止住翩跹一直没有停止的笑声,之后也不过是中冲散热过快防止伤身而已。但是被抿住指尖的翩跹显然已经忘记了看过的医书,飞霞漾起,明明拂过背心的微凉手指已经移开,指尖的温热已经消失,依旧腿脚软麻,站立不稳。 西门吹雪正欲收回的右手见状只得与原本揽住少女腰肢的左手在翩跹背后合拢,习惯性把翩跹打横抱起。直到被放在榻上,手腕被搭住,西门吹雪已然眉心微皱开始诊脉,翩跹才回过神来,凝心静气,气息尚未平稳,已听得西门吹雪平淡中带着一丝笑意的语气,“观你脉息,家师的方子怕是也要服上几副才是。” 翩跹心思繁杂,紫禁之后虽然因为叶孤城未死,清颜复而回转放松了些心绪,听闻朝廷派兵围剿白云城又不知转过多少算计,方才嬉笑羞涩间虽是放松了几分,慕容隽的方子倒也合用。 同样是游荡在海上,翩跹这边两人同饮一副汤药,藉着墨十一派人暗中打听清楚意图不轨的周边小岛,遇到零散的官兵抑或闻风打算投降的岛主就携手破敌,纵横捭阖间自是一番旖旎。而朝廷大军中枢所在的旗舰上,已然是烈火浇油之势。 历来朝廷出兵出征主帐里不外乎三拨人,文官抑或宦官监军,朝议上定下来的主将,以及本地常年统兵的地方将领。真正指挥底下士兵行动的是沿海卫海道副使梁钦,但是在旗舰上他也只有低头挨批的份。 如果仅仅是围剿海寇的这点儿小事,梁钦本来其实没必要亲自来的,但是这次的主将却由不得他不好好巴结,长公主的独子兼辅国将军,哪怕后者只是虚衔也让梁钦看到了升官发财的明路。 正好顶头上司最近刚纳了一个美人,见梁钦如此主动看了他两眼也就同意了由他节制驻军出海剿匪,如此良机,谁知道,先遣的舰队还没到那什么飞仙岛,背后就被人劫走了货船,固然朝廷派来监军的杜大人没有斥责,只是亲手检查了所有到达的火炮。但是皇甫小公子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梁钦心中也是窝了一把火。 干脆利落地刹住了直奔飞仙岛的势头,梁钦下令分兵数路,从沿海开始一个个拔除背后的钉子,抓到了就威逼利诱,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再在背后给捅刀子! 近年来,海军的确要比塞北的陆军疲软,多年没有战事,将官也不过是例行巡逻,但是哪怕是分兵之后,仗着人多势众,火器精良,终究不是区区一个小岛的江湖势力可以对抗的。 西门吹雪以杀止降,虽是控制住了一段时间的局势,甚至翩跹和墨十一还借用叶孤鸿暗中派人送来的海图,联手指挥,诱使小股贪功冒进的朝廷海军进入暗礁,打了个漂亮的伏击战。但是梁钦的拉网式搜索越来越密集,终究是被叶孤鸿亲自寻上门来,请西门吹雪入城固守,待到梁钦摸清楚在外游走的不过一艘海船,朝廷海船团团包围,到时候纵使剑法高绝,轻功曼妙,数十丈外火炮齐发,船也抵挡不过七八轮齐射。 然而叶孤鸿来地再快,终究是迟了半步。 112、海战 远处桅杆点点,极目望去,于波涛之上并不显眼,然而落入叶孤鸿眼中,少年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急迫,“周边那行进极快,时进时退的不是鹰船便是网梭,围住的那十来艘齐头并进的定是连环船无疑,庄主我们再不走,怕是就要和朝廷的水军前锋迎面碰上了。” 见西门吹雪还没有动身的意思,叶孤鸿急得跺脚,左边扯一下墨十一,右边扯一下翩跹,低声道,“海上不比岸上,岸上千军万马是一回事,海上船翻了那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啊。” “船翻了那便夺船。”西门吹雪淡淡地睨了一眼焦躁不安的叶孤鸿,缓缓拔剑出鞘,语带苛责,“敌之前不静气凝神,未有寸进先思避战,叶城主教你剑法之际,难道没有教过剑本凶器,没有剑毁人亡的觉悟,那便不要学剑了吧。” “我。”叶孤鸿面色涨红,深吸一口气,忽而也拔剑出鞘,年少的眉目间满是决然,“好!反正迟早也有一战,庄主尚且在此,叶孤鸿断然没有孤身退避的道理,能有幸与西门庄主联手,纵然战死,并无遗憾!” “心绪不静,剑法必乱。你还有八十息可以静心。” 闻言叶孤鸿点了点头,竟是平剑于膝,径直便在甲板上盘膝做了下来,武当本是内家正宗,他屏息内视,心神合一,不到二十息,再次起身时,已是气息沉稳,精光入目。 翩跹轻轻吐出一口气,从袖中漏出一柄精致的白玉小剑,反手握住,看了一眼眯起眼睛弯弓的墨十一,淡淡一笑,那便战罢,管他海上陆上,习惯了携手并肩作战的日子,什么小心翼翼,机关算计,怎么比得上这数日的快意潇洒。无论如何,总在你身边便是了。 五十息。 已经可以看到连环船前船的机关逐渐逼近,两头尖翘的鹰船上已经忍不住远远从两翼包抄而来,叶孤鸿眯眼止住墨十一搭上的七只箭,“再等十息,鹰船覆有茅竹,火箭虽然射程稍短,然一旦起火竹声脆裂,或可诱地连环船冒进。” “稍短?”墨十一哂笑,整个人如旱地拔葱跃起,几个起落便立于桅杆之上,长声笑道,“那便请叶小少爷看着吧。”屈膝弯弓,十余只火箭扇形往前射去,远远只听得惨叫传来,竟是悉数直破竹间铳眼,射中了掩藏在鹰船中的军士。 四十息。 鹰船虽仅有三四艘起火,但是为箭势阻断,终究慢了下来,网梭仗着船身窄小,数量众多,墨十一用得是劲弓,距离既远,所需气力便不是寻常弓箭可比,再快也只能勉强阻慢鹰船,断无余地再顾及这些蚂蚁。 无需吩咐,叶孤鸿带来的艨艟已经迎了上去,再过片刻,便是双方锋锐便是短兵相接。 三十息。 最近的网梭船已经靠到万梅山庄的海船周边,铁索缆绳扣住船身丁卯,便有不要命的军士开始扒着绳索往上攀爬,船上的水手伏在船舷上一个个往下剁下去,一时半刻暂无失守之虞,但是一个两个水军可以剁下去,一旦小船悉数围拢过来,便无法再这么轻松了,而连环船上的铁板也已经翻开,乌黑的铳眼亮出,沉默地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二十息。 连环船的前船已在百步之内,中间船上旌旗挥舞,火铳齐发,携着球形铁弹呼啸直扑包围圈内唯一一座海船,翩跹对西门吹雪甜甜一笑,身形展动,若虚若实,足尖点过散弹,只见得原本密集向海船射来的石弹或径直回转砸向来处,或互相碰撞坠入海中。 墨十一单手把握住桅杆,在缆绳上绕了两圈,便信手丢下长弓,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形制古怪的弩,黑衣紧身翻飞在避过往上飞来的火球间竟似暗夜蝶舞,稍微调校了一下准星,想起了临行前硬要把弩塞过来的墨七,低低一笑,“一直想着和我并肩好好打一场,现在你可算是如愿了。” 十息。 先前见翩跹掠出便欲行动的叶孤鸿,终于得到了西门吹雪的示意,武当正宗绵厚轻功虽无翩跹行动诡异,却胜在梯云纵掠得极高,纵使下方有普通水军想要用火铳射击,却终究高度不够反而伤到了自己人。 叶孤鸿取向本是连环船中间掌旗之人,然而那人身侧亦有人弯弓而立,弓弦所指正是西门吹雪的所在,叶孤鸿见状自是不会不知情识趣,索性左脚凭空虚踏了一下右脚脚面,整个人如滑过冰面般借势,转向最左边的连环船一剑斩向船上桅杆,,嗤啦一声,被破开一道缝隙的桅杆再也承受不住厚重的白帆,往下滑落。 叶孤鸿顺手料理掉还敢站在船上高处的水军,在帆面上再轻飘飘地一点,仗着梯云纵的高度,复又向下一艘船掠去。 连环船上挽弓而立的人终于看不下去叶孤鸿连斩数艘船帆,导致至少三分之一的连环船落在了后面无法藉着风势前进的趋势,移开了一直对准西门吹雪的弓箭,对着叶孤鸿的下一处落点便是一箭射去。 他的弓箭的确够沉,臂力也确实够好,取的位置更是微妙,然而他却忘记了一件事,在他看着西门吹雪的时候,西门吹雪也在看着他,而他一箭射出之时,便再也没有再次出箭的机会了。 一剑破空。 快得如漆黑夜空中骤然亮起的电芒,一闪而逝,连环船上的人松开弓弦的手指还停在之前的位置,还未回过神来,不带一丝烟火气的白衣人已然欺近到他身前,淡漠地吹落剑锋上一点鲜红,待到他捂住喉间血洞倒下时,只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便失去了知觉。 再无可期待之事,西门吹雪反手持剑行走在乱军之间,只若闲庭信步,一波又一波官军轮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扑将上来,又像被风吹过的麦子一样往回倒下,群鸦聒噪,安能撼岳? 空中被弓箭瞄准的叶孤鸿,右手持剑劈开又一顶桅杆,左手武当绝学金丝绵掌平平推出,瞬间化掌为指,五指如钩,力贯指尖,次第点出,正是空手入白刃七十二路擒拿手。待到箭势化无可划之际,被桅杆往回崩出的长剑后发而先至,点在长箭七分,细胸巧翻云接千斤坠,屈膝落地,还未起身剑光横扫,方才围拢上来的官兵已是被悉数腰斩。踏步向前,剑光如虹,叶孤鸿循着之前在空中记下的方位,硬是舞出一片剑光破开人流,缓慢而坚定地往西门吹雪之前的位置杀去。 西门吹雪既已出剑,翩跹自然不会再停留在网梭和鹰船上,不过一呼一吸间,已然轻灵踏过船只尸首,落在西门吹雪身侧,手指曲张,剑芒闪动,犹有心情转身笑道,“主将太弱了,又在想叶城主?” 替翩跹料理掉以为有机可乘的提着长枪窜出来的人,西门吹雪微微颔首,意兴阑珊,遥遥望见又有船只驶来,淡淡留下一句“玩得尽兴”,便逆着海风飘然起身。 翩跹无奈轻笑,看到凛冽的剑光闪动已然逼近明显更为高大的战船,柔若无骨地娇躯一拧,臂下夹住刺来的枪头发力,原本用来暗中偷袭的枪兵被尽数震开,长枪横扫一圈,破开人墙,翩跹已然揉身而上,于人群中翩然起舞。 113、入城 看清楚远处绞缠在一起的船只,放下遮挡阳光的左手,姬飘摇叹了口气,还好没有听信叶孤鸿临走前要把西门吹雪带回白云城的信誓旦旦,亲自带着舰队前来支援。否则一旦朝廷大军集结完毕,三桅炮船抵达,这群现在杀得欢快地人迟早会被千斤佛郎机火炮连人带船一起轰沉,粱钦可不会在乎船上还有多少朝廷官兵。 刚要侧头吩咐部将将福船的速度稍微放缓一些,以便寻找插入的最佳时机,姬飘摇目光一凝,见点点白浪间忽然有一道迅疾无匹地剑光径直往旗舰射来,心中一惊,忙中不乱,提膝撞飞了挡在身前正要禀报的水手,右手在腰间一抹一挑,悬在腰间看似精致装饰物的银管顶端利刃弹出,瞬间化作长戟扫开身侧的副将。 左手按上弩机,数十发细如牛毛的梅花针激射而出,右手戟身舞动织出一圈密不透风的防守圈子,姬飘摇扬声道,“西门庄主且住,莫要伤了自己人。” 银光骤敛,剑芒散去,立在船舷上的不是西门吹雪更是何人?姬飘摇无奈扶额,叶孤城现下还在白云城中修养,若不是仗着旗舰距离战局胶着所在尚远,逆风下海浪翻滚并不汹涌,自己又及时喊出对方名号的话,没有被火炮轰死,反而还莫名其妙被定然是不够尽兴的西门吹雪一剑穿喉,这种死法未免太憋屈了些。 看着船舷上白衣墨发神情寂寥的剑客,姬飘摇一边暗自咬牙一边横戟于胸,低头施礼,“多谢西门庄主出手相助,小女子替家兄谢过了。”言辞恭谨而温和,心中却把这笔账狠狠地记在叶孤鸿头上。 贵为下一任城主,非要孤身犯险去找西门吹雪也就算了,有本事你别给我惹麻烦啊!引动朝廷大军的注意力,逼着我亲自领兵援救,只好提前准备决战很好玩么? 想要逞孤勇杀个尽兴有本事你跟哥哥一样直接和人家联手啊,而不是放着西门吹雪这样的杀器到处乱跑啊!就差一点点,手下最信任的部将差一点就被战阵上玩得不开心的万梅山庄庄主顺手剁掉了,到时候你叶孤鸿倒是再花个三年五载给我培养出又听话又能打又懂得排兵布阵的人才啊! 要不是叶孤城只有一个堂弟,白云城这一代就剩下一个还算有点本事的男丁,叶宛华又明言哪怕叶孤城伤势痊愈也不会再把城主的担子压到叶孤城身上,姬飘摇真的有一种干脆放着不明大局、一腔热血的叶孤鸿力竭死在乱军的冲动。但是就算她现在再不满,也只能放出收兵的传信烟花,努力无视掉直接用目光就逼退了自家星星眼部下想要递上的铠甲,白衣翩翩,飘然若仙状思念着自家哥哥的西门吹雪,趁着粱钦还没集结好人马把那堆单人武力值爆表的家伙接回来。 真的有种让他们干脆被红衣大炮炸一次的冲动啊! 无论心中如何腹诽,该做的事情姬飘摇一样不会落下,令旗挥舞间,原本平铺成一条直线的船只迅速集结成阵,藉着风势如同一把尖刀,飞快地向已经失去阵型的朝廷水军中扎去。 挥剑劈开围上来的对手,叶孤鸿眯眼分辨了一下空中忽然炸开的绚烂火光,好似没有看到踩着同伴尸体扑上来的官兵,剑芒交织与身前飞身跃起,旁若无人地踩着数人头顶如履平地般行至翩跹面前,匆匆丢下一句,“该撤了”,也不看翩跹神情,拉着少女就掠向墨十一还坚守着的海船,撮唇长啸间陷在敌阵中的白云城众人齐齐随着啸声大喝,趁着敌人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亦是往回杀将出来。 再次回到船上,除了墨十一一个人守在船桅上未曾下来外,里里外外杀了个痛快的众人虽然气势未衰,衣衫却被鲜血浸染沉重了许多。望着周围铠甲威严的臣属,叶孤鸿努力压抑住再回去好好杀一场的悸动,披上甲胄掩住了如雪地红梅的外衫,沉声道,“能够回来的现在想必都也看到了,虽然我砍断了数根船帆,无法乘风而行,但是敌军将士血气犹在,定然会想到以自身动力驱使船只,若要脱离危境,这还远远不够。” “谨遵代城主吩咐。”白云城所属自无二话。接到叶孤鸿试探的眼神,翩跹才眨巴眨巴眼睛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客随主便,我和十一听你将令便是。” 叶孤鸿这才正色点头,道了一声多谢,倒也没有指使两人的意思,指挥着一干水手不但没有试图穿过朝廷水军编成的隔离带与姬飘摇率领的援军会合,七拐八绕却是藉着风势摆出一副狼狈奔逃的样子。朝廷的船只在后面缀着,之后是姬飘摇亲自率领的水军,你追我赶,看起来竟有几分儿戏情状。 叶孤鸿行船时快时慢,墨十一闲极无聊,干脆又攀上桅杆,抽冷子给后面的尾巴射上几箭,翩跹大致也明白叶孤鸿想要干什么,为叶孤鸿的勇气所感的之外,为后面支援的白云城众人默默点蜡,这一下若是成了自是大功,但是看着要接应的人以自身为诱饵,想必没人笑得出来吧。 成功把后面跟着的数百艘船引入暗礁之中,叶孤鸿这才指挥着水手施施然把自家轻便的船只开走,下面可就是看援军的本事了。姬飘摇心中固然又是一番火气,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远远避开暗礁火炮齐发,把朝廷的船只当做不知轻重的代城主出气,轰地叫一个痛快。 叶孤鸿望着连绵的火海,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这么打下去,会不会弹药消耗大了些啊。”说话间,却是已经沿着白云城海船让出的空隙逐渐靠上了主舰,见到杀气腾腾犹胜西门吹雪的妹妹,这才意识到方才杀得痛快落在姬飘摇眼中是多么的十恶不赦。 本来还想拉西门吹雪下水一起躺枪,见着妹妹一身孝服叶孤鸿赶紧回过神来,连忙抢先说话,“等这一轮彻底把对方全部打沉,梁钦估计也快到了,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吧。” 当着西门吹雪的面不愿多话,狠狠瞪了一眼叶孤鸿,姬飘摇打了个手势,旗语井然有序地传递下去,船只变后为前,继续维持着三角阵型缓缓退去,无论之前被伏击的人是谁,现在这一仗终究是胜了,至于某些人的擅作主张,回去之后有的是检讨要写。 再次回到白云城,总算西门吹雪和翩跹没有在海滩上被拦下来,从从容容进了城,嗯……如果刻意被姬飘摇用人墙挡住了视线不给翩跹任何查看布防的机会也算从容的话。 第一次来白云城就被叶问带到了真正的军事禁区的翩跹对这种行为无力也无心吐槽,因为她要去见一个人,一个她牵肠挂肚了很久却一直无能为力的人。 崔清颜,或者说现在应该叫叶夫人了,粗布麻衣,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全然不似初见时的娇嗔少女,如同江南明媚的一枝桃花。然而翩跹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已经不复年轻的女子,只因清颜眼中那一抹从未改变过的温柔。 乳燕投林般扑向清颜的怀中,翩跹无声地哽咽着,背上轻抚的力道温和而熟悉,哪怕深埋在清颜臂弯里她依旧能够描绘出对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无奈却又带着几分纵容的,但是翩跹一点儿也不想要这样的纵容,无论曾经做过多少努力,凶手就是凶手,作为捅进叶孤城心口的凶器,她有什么资格享受对方的纵容呢? 但是那温暖的臂弯又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令人不舍,耳边轻声地哼唱是那么的舒缓,那么的令人沉醉,不知不觉翩跹的哽咽变成了放声哭泣,又逐渐低微下来,最终化作了轻且淡的呼吸声。 怜爱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的翩跹,清颜低声吩咐了一声荷露,待荷露一脸不甘地去门外告知西门吹雪翩跹今日留下之后,轻轻笑了一声,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翩跹已经长成了这么漂亮的少女了呢。可是啊,为什么偏偏无论是你还是夫君,都心甘情愿地愿意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那样一个杀星呢? 如果……我认识的只是你,夫君认识的只是你,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个叫做西门吹雪的人,那该多好! 114、暗流 门被荷露轻轻掩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的清颜看着翩跹默默垂泪,门外的西门吹雪看着门板默默无言。刚刚被拎去教育了一顿身为代城主不可孤身犯险的叶孤鸿路过看着站在自家嫂子门口作雕塑状的偶像,陪着罚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挠头道,“不是飘摇和嫂子不明事理,但是毕竟兄长现在还昏迷着,女人执拗起来也只有女人劝得住,我们就先别管她们了。” 见西门吹雪还没有动身离开的意思,叶孤鸿决定祭出他心目中的杀手锏,“慕容前辈连日守在兄长床前,西门庄主不如先移步跟我过去看看?” 面如寒霜的西门吹雪终于如叶孤鸿所愿吐字了,虽然看似前言不搭后语,但是至少打破了周围冰冻三尺无人敢近的僵局。叶孤鸿连忙侧耳去听,却只听得四个字,“翩跹在哭。” 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叶孤鸿眨巴眨巴眼睛,摊手道,“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翩跹和嫂子算是久别重逢,而且之前又险些阴阳相隔,一时激动之后也就好了。”怕西门吹雪不信,叶孤鸿干脆利落地出卖了妹妹,“听说兄长还有救的时候,除了宛姑姑,别说飘摇和嫂子了,我都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左右打量了一下没人注意这里,叶孤鸿低声嘟囔,“宛姑姑总是这样,整天穿着素服,要不是动不动把人拉去训一顿,都快没有人气儿了。” 笃定地摇了摇头,西门吹雪蹙眉,“翩跹不是激动,她很难受。” “啊?”叶孤鸿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连忙捂嘴堵住惊呼,暗道不是吧,连女孩子为什么哭都知道,虽然已经打消了迎娶翩跹的绮念,叶孤鸿还是不禁暗自握拳,这么灵敏的直觉若是用在比试上,想必更是事半功倍,果然不愧是西门吹雪! 还没想好下面应该怎么劝说――一个非亲非故之人站在府中内眷门前无论如何也是于理不合的――叶孤鸿发现他已经不用去想什么理由了。随着刚刚拧起的眉心松开,西门吹雪已然淡淡往前踏了一步。 闻弦歌而知雅意,叶孤鸿立刻抓住机会疾步上前,识趣道,“慕容前辈命人整理出一间水榭,离这儿不远,我们这就过去。” 廊桥九曲,朱阁雕栏。残荷尽去,竹影摇曳。疏帘隔音远,水汽洗浮尘。端的是一片修生养性的世外桃源。 引着西门吹雪行至水榭门前,叶孤鸿叩了两声门,见无人回应便径直推开竹帘走了进去,边走边侧身解释,“慕容前辈不喜欢有人随侍,所以直接去找他就好。” 听到脚步声,慕容隽只当是白云城例行来人探视,并不回头,指间九根竹针飞快起落,带出翠色的残影,而身后进来的人也不动声色,静静站在一边,不言不动,待慕容隽收针起身,陡然听到一声师尊,险些把针囊失手摔在地上。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皱着眉把西门吹雪往外推,慕容隽边推边念叨,“快走快走,这没你什么事儿。” 推了几下发现没用,西门吹雪还是站在原地好好地一动没动,慕容隽拧着眉头几乎要滴出黑水来,干脆拿站在边上的叶孤鸿出气,“说好了我替你们救人,你们帮我把人弄走的呢,怎么还直接带过来了。” “呃,前辈你听我说。”叶孤鸿刚要解释朝廷大军即将合围,现在送也送不出去,留下反而安全一些。 西门吹雪已然出声道,“方才叶城主小指似有动弹。” 挑眉看了一眼西门吹雪,慕容隽估量了一会儿觉得这应该不是徒弟为了转移话题抛出的缓兵之计,转身拈出一根四寸紫针,掀开刚刚给叶孤城盖上的锦被,翻过身来连取数处穴位,趴伏在床上的白衣男子依旧毫无反应。 啧了一声,慕容隽似有几分不屑,“我这儿调理了这么久,也没把握说什么时候能把人弄醒,听见你的声音就有回应,又不是翩跹那丫头。” 叶孤鸿小声道,“那你还不让嫂子多过来几次。” 慕容隽的耳朵好得很,立时回道,“这里四面敞开不易感染适合叶城主养伤,可不适合你那位小嫂子整天过来吹风,本来清理余毒就伤身,要是染了风寒你来治?” 仿佛没有听到叶孤鸿和慕容隽的争执,定定地看着安然沉睡在榻上的叶孤城,西门吹雪淡淡道,“我会每日前来看望叶城主,还望师尊成全。” “要是我不同意你留下来呢?”慕容隽抱臂凉凉道。 “那么前线战事,我不会作壁上观。” 狠狠地瞪回去叶孤鸿还未出口的一个好字,慕容隽一副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的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劈手扔过来一张轻飘飘的纸,转身不看西门吹雪,“行啊,想留下可以,水阁内不能有烟火气,药熬好了再过来吧。” 目送着西门吹雪抄手接过薄薄一张纸,然后真的就准备直接出门抓药,叶孤鸿好不容易才合拢下巴,敬仰地看着负手望天的慕容隽,结舌道,“那个……前辈……煎药什么的要么还是我来吧,庄主他,咳咳。” 慕容隽上上下下扫了一遍已经换回一身白衣的叶孤鸿,半晌点头,“行啊,你愿意学着点儿练练眼力那赶紧去吧,现在过去应该药刚抓好,还来得及。” “啊,练眼力啊。”叶孤鸿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西门吹雪不适合做这样给人打下手的活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哦”了一声,也不管是在府内了,梯云纵跃到水榭顶上,眼睛捉住了形式狭长的剑鞘,踩着屋檐径直使出轻身功夫就溜达了过去。 摸着下巴绕着叶孤城躺着的床榻转了一圈,抬起叶孤城的小指细细观察了一下不见任何反应,慕容隽直起身子叹了一口气,“刚才真的有动?果然眼力也跟不上年轻人了啊。” 同样的话语被另一个人吐出时,却好像笼上了一层薄纱,连暗含的忧愁都消减了几分。阮昭仪裹着银白色狐裘半伏在榻上挑着灯花儿,笑吟吟地对正无奈地给她披上毯子的崔清秋道,“在这宫里呆久了,连灯花儿都只挑出了两朵,真是比不上新人了。” 崔清秋无奈叹气,“新人已经在殿外台阶上跪了一个时辰了,你还在生气?” “我跟她置什么气?不过是平白做给人看罢了。陛下半个月未曾留宿,连枝头的雀儿都叽叽喳喳叫起来了呢。”丢下镂空的银签子,阮昭仪柳眉微拢,“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当真一点儿的机会都没有?”崔清秋亦是叹息。 “一点儿都没有,要不是暗地里送过去两个宫女还算有消息回过来,我差点以为他不行了呢。”最后几个字无声地凭口形送出,阮昭仪半倚着榻背轻声道。 “你,”崔清秋欲言又止,从怀中抽出一封开了火漆的书信放在榻上转过身去,“你自己看吧。” 阮昭仪漫不经心地抽出信笺,染着凤仙花的指甲在雪白的丝绢上留下暗红的影子,还没看完就忍不住抬眼去看崔清秋,见对方无声点头,面色都苍白了几分,“你觉得有几分真假?” “十五那天的事情你我虽未再提,但是做了什么各自都清楚,加上近来陛下的确未曾召幸旧人,恐怕至少有七分是真。”崔清秋正色道。 “那么,你打算告诉太后娘娘?”宫里呆的时候久了,有些秘密阮昭仪不是不知道的。 “不。”崔清秋笑意清浅,“我会求太后娘娘带宫中女眷去城外祈福。。” 阮昭仪了然,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平王世子,名义上或者事实上都是太后的儿子,这两对母子间的事情还是让他们母子自己解决的好。 115、一剑之威 接到消息的梁钦终于赶到交战现场的时候,已经见不到一艘白云城的船只了,姬飘摇的行动十分果断,藉着叶孤鸿巧妙的诱敌深入之计,把朝廷大军的先锋彻底吃掉之后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收兵回城,眼下留给梁钦的只有水里抱着木板扑腾的数十个零散官兵,在平静的海面上打着旋儿,十分可怜。 一心建功的皇甫小将军一早穿戴好了连环锁子甲,就等着守点打围狠狠出一口气,结果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溃败的士兵被一个个系着绳索拉上来,垂头禀报几乎全军覆沉的经过。 开始皇甫逸还有心气抽两鞭子,等到梁钦听到主将居然被一个白衣人一剑穿心致死,怒发冲冠地要全军加速直奔白云城会战了,却又顾盼左右,拉着杜承晏诚恳道,“敌寇怕是正是打定主意要引我们深入,再行斩首计划,杜阁老千金之躯,岂能如此以身犯险。” 杜承晏落落大方地回礼,“皇甫将军贵为帝胄,仍不辞辛苦,亲身到此,下官不过萤火之光,若乱军中敌方真行刺杀之事,定当以身相殉。” 曾经或多或少参与紫禁城一战的两人对望之下,彼此都是心知肚明。虽然月圆之夜西门吹雪站在保驾从龙的一边,但是江湖水深,明知道白云城内有这么一个看到谁谁就得死的大杀器,还愚蠢地暴露出自己主将或者重要人物的身份,那可就不是一般的蠢了。 梁钦没有听出两人打什么哑谜,但是为官多年,梁钦看着两位上司的神色自是明白似乎现在立刻发兵挽回一局是个没有人赞成的主意。老谋深算的海道副使眨巴眨巴眼睛,恭敬地低头领命,鸣金收兵了。江湖水深不深,梁钦不知道,不过朝堂上的水,那可是深得很呐。 是夜,辅国将军和新任东阁大学士在甲板上谈了整整一夜的心。次日,以户部侍郎身份督军为名一直滞留在南海前线的杜承晏带着心腹连夜回京,对外放出的消息是,战事不利,请求增援。辅国将军皇甫逸一改先前身先士卒的英勇,先行回岸边给杜承晏饯行,此后只要出海,所到之处至少有三艘船只护卫。 梁钦百般打听方知事情真相,从此饮食起居甲不离身,西门吹雪剑神之名,从此在军中渐渐流传。 若是西门吹雪知道自己在沿海军中的赫赫威名不过是缘于随手杀了一个不知姓名的将领,甚至还因此延误了朝堂大军集结的时机,给白云城争取了更多的防守时间,大概,还是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吧。 杜承晏一来一回也算耽搁了数日,近在咫尺的慕容隽却毫不知情,也算是故友的一番体贴。不过躺在水阁的叶孤城对慕容隽可就没有半分体贴了。每天只要西门吹雪出现在附近,慕容隽就能够咬牙切齿地发现叶孤城有苏醒迹象,只要西门吹雪一回去,不管慕容隽使出浑身解数也无计可施。 还是翩跹终于腻够了清颜,跟西门吹雪一起过来的时候才发现了其中端倪,真正发挥作用的倒不是西门吹雪,而是西门吹雪随身携带的另一柄剑,叶孤城曾经从不离身的剑。只因月圆之夜一句剑不离身,便是翩跹也没有无缘无故去吃那个醋。 叶孤城所用之剑乃海外寒铁精英所制,陪伴主人度过了数十年寒来暑往,虽然没有化灵,与叶孤城未必没有心意相通。留下原本就属于叶孤城的剑来配合治疗,比起几乎不走出院门的清颜,却是一个切实有效的办法。慕容隽对此也颇为赞同,至少,对于一个大夫来说,这种解释听起来好听多了。 尽管翩跹提议前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但是西门吹雪从腰间摘下叶孤城的剑时看着翩跹的眼神还是带着几分微妙,微妙到了连叶孤鸿都忍不住为之侧目,看起来就像是,嗯,怎么说呢,自己堂兄似乎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点太过于存在于两人之间了,就跟……呸!叶孤鸿劈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下好了,叶孤鸿那清脆的一声和爆红的脸色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慕容隽接过剑差点儿就没拿稳,觑着捂着半边脸回过神的叶孤鸿幽幽道,“叶小公子这是觉得叶城主身边放把剑还不够,打算亲自晕倒了陪着?” “没,没有,我还有事,那个,最近朝廷一直没有消息,姑姑喊我去正厅议事,我先走了啊。”叶孤鸿下意识放下捂住脸的手,连连摇手后退,最后也不走廊桥正路了,直接使出八步赶蝉踩着水面跟逃命似的奔了出去。 “啧,要是我是他姑姑,也不放心把白云城交到这小子手上。”从翩跹手里接回差点失手摔了的长剑,慕容隽抬头招呼西门吹雪,“过来搭把手,把蓝田玉枕拿边上去,既然剑心通灵,干脆给枕着算了。” 沉默地走上前,西门吹雪手下微微用力抬起叶孤城的头颅,恰好把男人现下收拢起所有凛冽剑意的安详表情尽数收入眼帘,眸色越发深沉,待慕容隽调整好剑与人的位置,松开手的时候神色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柔和。 慕容隽仔细转了两圈,坐在叶孤城身边目光游离了一会儿,语带嫌弃地对西门吹雪挥挥手,“现在不用你在这儿呆着了,爱去正厅去正厅,爱去城墙去城墙,或者找人打一架去。你身上剑气再凌厉一点儿,别说你师父我了,这屋子怕是都要被压塌了。” 翩跹了然地轻笑,挽着西门吹雪的手悄声道,“既然叶姑姑在正厅,我带你去城外竹林看看吧,那里的棋子很不错,景致也很幽深。” 还没走两步,慕容隽的声音又传来了,“你自便就是,把翩跹小姑娘给我留下,总得有人给我打下手吧。不打算让叶城主早点儿醒了?” “呃。”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慕容隽就是不满西门吹雪在这档口非要留在白云城,眼下即将面临围城又没办法再找机会把西门吹雪送走,虽然也送不走就是了,所以使劲儿埋汰。偏偏这还是做师父的一片心意没法儿说哪里不对。 翩跹也只好歉然地放开了紧紧交握的手,踮起脚尖咬耳朵,“要么我待会儿溜出来吧。” “不必。”依旧是淡淡的听不出一点儿情绪的声音,西门吹雪本想伸手揉揉翩跹的发丝,见少女满头青丝被人细细打理成了繁复的发髻,悬在空中的手又停了下来,划了一个弧度背到身后,离开的背影竟有几分萧索。 等到再也看不到西门吹雪的背影,翩跹才叹了口气,“慕容师父你也有话要说?” 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翩跹坐下,慕容隽有些诧异,“怎么,之前已经有人找你谈过了?” “也没什么,清颜姐姐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些事情,产生了不少误会,嗯,这两天总给我提起江南还有关内的适龄俊彦。”双肘撑在腿上,翩跹托腮望天,神色怅然,“慕容师父你也觉得我们不合适么?” “咳,我之前一直以为你应该是我徒孙女儿,有点诧异罢了。”慕容隽被小姑娘看透了心思,老脸也有些发红,“毕竟,你还年轻,未必看得清楚自己的心里念着谁,但是西门他却是快到了该婚娶的时候了。” “芷儿回来也跟我提过,说你们行止过于亲密了些,但是我那时见叶孤城对你明明就是长辈的态度,于是也没想到这一节,谁知再看到的时候,你们看起来已经酝酿出不一般的情意了。” “年轻的时候,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喜欢上一个人,甚至觉得哪怕远隔千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相思都可以化为长相厮守的。何况,对一个从来不会把儿女情长放在第一位的男人,你真的做好了和他在一起的准备么?” “剑道,知己,医术,可能现在你觉得他心中是有你的,但是再过十年二十年呢,那些原本就比你重要的东西只会变得越来越重要,越来越执着,最终,压过被岁月消磨的情意。” 劝说的字句里带着深深的疲倦和叹息,慕容隽无声地捂住了脸,抹去了不知何时流出的两行清泪。阮阮啊阮阮,若是那年灯会,我们不曾相逢,不,哪怕知道今时今日,我也不会后悔。 116、密谋 嗯,从某种程度上慕容隽说得其实挺有道理的,只不过对于翩跹来说,慕容隽觉得最大的问题基本上都不是问题。翩跹从来就没指望西门吹雪会把儿女情长放在第一位,但是无论认识多少朋友,或者遇到多少漂亮的女孩子,西门吹雪绝对不会把剑道放在第二位。 所以……所谓随着岁月变迁,时间更迭,炙热的感情变得平淡乃至消失,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而且就算从世俗意义上来说,万梅山庄也不可能忽然再冒出来一个有竞争性的女人了,经过这么些年的经营,得到万梅山庄上下一致好评的翩跹有这个自信。 但是再怎么有信心也不能就这么说出来啊,毕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西门老庄主不在了,慕容隽就是最有资格对西门吹雪的终身做出决定的人。不管这个决定是不是最终能够产生效力,和长辈好好谈谈人生这么关键的时刻,绝对是要小心谨慎的。 首先针对慕容隽最先抛出的年龄问题,翩跹开始摸着石头过河,“男儿三十而立,先立业再成家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您也说了,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翩跹也不是小姑娘了,分得清什么是依恋,什么是欢喜。” “您说男人总会有比儿女情长更加重要的事情,但是这点我一直都是知道的呀。清颜姐姐说,立身于世,本就有很多很多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很多很多的责任要去承担,也正是如此,才会更想多了解他一些,更想为他做一些,更加的……欢喜。” “您说岁月会消磨情意,我却觉得情谊如水,越淡越真,非要弄得众人皆知,轰轰烈烈,反倒是显得心虚,不能长久。” 慕容隽觉得有些好笑,“难道你们现在不算是众人皆知?” 翩跹回答得理所当然,“不算啊,至少,清颜姐姐之前不知道,叶城主现在也未必知道,不过迟早都会知道的,所以也没什么啦。” “你说叶夫人也在替你介绍青年才俊,说来听听?”小姑娘倒是依旧一副伶牙俐齿,慕容隽决定向那位叶夫人取取经。 翩跹有些迟疑,忸怩了一会儿才开口,带着几分小心,“清颜姐姐她不是江湖中人,对江湖中的某些事情不太了解,原本就有些误会,加上叶城主他现在又昏迷着,所以……” “所以她宁可你找一个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然后跟着夫君领受诰命,免得颠簸在血雨腥风里打打杀杀,不能安宁。”慕容隽摇头叹息,对崔清颜的用心倒是心有戚戚。 他也希望徒弟可以安安稳稳跟着自己研习医术,而不是没事儿到处跑去行侠仗义,印证剑道,动不动就和人命关天,谋反篡位之类的事情牵连在一起。只可惜,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 “但是怎么可能嘛,我知道您和清颜姐姐都是一片好心,但是喜欢就是喜欢,而不是只为了找个合适的男人嫁了就可以。清颜姐姐现在也不也是留在这里一封封地往外写信,虽然……几乎没有回音。” “世态炎凉,人心冷暖,本就是常情,叶夫人委实有心。”慕容隽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最后装作漫不经心提了一句,“那位叶小公子虽然行事不算周全,但是也算是有心。” “噗。”翩跹忍不住笑出声来,“叶孤鸿他,我只觉得他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呢。” 慕容隽自己思量了一下,也觉得叶孤鸿的心性委实太多于冲动了些,他虽然有心为西门吹雪着想,但是绝对不会把翩跹往坑里推。况且再在这里多话下去,翩跹小姑娘也不会改变心思,倒是那个越来越不听话的徒弟再见不到人要找上门来了。 也罢也罢。慕容隽叹息着摇了摇头,“既然你们都想好了,年轻人的事,我也管不着了。快去吧,再不去怕是要等急喽。” 娇俏地吐了吐舌头,翩跹笑吟吟地施礼道别,“我们心意相通,他才不会焦急呢。”隐蔽地用袖口擦了擦手心的冷汗,翩跹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长辈们这一关,除了还没有醒的叶孤城,都算是顺利过去了呢。 崔清颜寄出去的信倒也不是没有任何回音,至少,有一个人原本想要回信的,只不过信鸽被人不小心亲手炖了汤送到门前,崔清秋也只能当着阮阮的面一勺一勺地把汤喝干净。 见连汤带肉被消灭得干干净净,阮昭仪这才又绽放出如花笑靥,“我就知道,我的手艺清秋是最喜欢不过的了。” “白云观乃是清修之地,下次还是不要如此张扬的好。”淡淡点了一句,崔清秋意在双关。 “张扬?姐姐以为这只鸽子是哪里来的。”阮昭仪拨弄着瓷盏,冷笑道,“今天我侍奉陛下听观里的顾道长讲经,陛下借了个由头提前走了,然后那个叫顾青枫的道士就让人把这只鸽子的尸首呈了上来,说是给我补补身子。简直是荒唐!” “顾青枫可不是一般的道士,他是这里的观主。道教有南北两宗,南宗的宗师是龙虎山的张真人,北宗的宗师可就是他了。” “那也是太过无礼了,要是被那群小蹄子知道了,保不准背后就要嚼舌根。” “由得她们去,那些私底下的闲言碎语,你不停便是了。”轻言慢语地安慰着阮阮,崔清秋却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心上一惊,轻蹙着眉,犹疑道,“太后娘娘每次出城祈福,都是到这白云观,莫非这其中也有几分缘故?” “且不说那道士无礼,姐姐侍奉太后娘娘,可曾见到之前传信宫中的那人,那信可是给那人回的?” “那倒不是,之前也与你说过,我有个妹妹远嫁到了白云城,本来以为救不了了,偏生妹婿出了事儿她又大好了,而现在白云城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我不过是去信宽慰几句罢了。” 崔清秋目光有几分游离,八月十五那一夜发生的事情虽然后来两人都没有重提,但是并不代表就这么揭了过去。说到底,她还是有几分歉疚的,虽然最后死的是自己妹婿而不是阮阮那个前情人的徒弟。 “你那妹妹啊,还真没什么好担心的,眼下那人只要见着了太后娘娘,两厢一合计,我再出面证实,到时候新帝登基,哪里还会记着对白云城斩草除根,拉拢怕是还来不及呢。”拢了拢金色步摇垂下的珍珠,阮昭仪这才放下心来,笑吟吟道。 崔清秋亦是轻笑,“所以啊,也就这么些日子了,等到那时候,我跟太后娘娘请辞,你我一起到这白云观清修,从此也就不必想那么多了。” “如此说来,还真是让人迫不及待呢。只是这白云观……”想到顾青枫温文亲切却又意味深长的笑意,阮阮总觉得有些不安。 崔清秋微微一笑,“若是我不曾猜错,这白云观怕是也是那人留下的手脚,否则顾观主又怎么会轻举妄动,显然是想要提醒你我什么。与其远走高飞被那人猜忌,倒不如就此如他所愿留在这个他可以放心的地方。” “所以你我在此揣度的功夫,恐怕太后娘娘已经见到人了呢。”阮昭仪掩唇轻笑,“这时候还是不要冒昧去打扰的好。”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都是了然,索性拿出了上次还没绣完的雪色丝绡,你一针我一线地绣了起来。 117、事毕 仔仔细细地再检查了一遍朝廷那堆火炮是不是基本都哑了,杜承晏带着书童慢悠悠地坐船回到京城,刚下了码头,还没来得及入城,就被守在城门口的小道士堵住了。 挽着道髻的青衣小道童看到杜承晏就扑上来拽住衣角,哭丧着脸可怜巴巴地道,“杜大人您这可算是回来了,再不回来,观主就要把我给骂死了!” “诶诶诶,别哭,别哭。”杜承晏连声道,“我这就去见你们观主,哎呀别哭了,我现在就去。”这才算是把已经被小道童涂了满襟的衣襟扯回来,身边的菡茗捂着嘴直笑。 小道童立刻破涕为笑,“我就知道杜大人是个好人。”拍了拍手,立刻就有轿夫抬了两顶青纱小轿过来,五大三粗的轿夫见到道童放下轿杆,恭谨地打了个千儿,然后就跟木头桩子似的站在一边。 杜承晏掀起帘子,这才意味深长地对笑不出来的菡茗道,“别光顾着笑,看看人家的小厮,回去多学着点儿。”随后躬身坐进轿子。 小道童又是一击掌,抬着杜承晏的四个轿夫好像被牵着的木偶似的,立刻迈起大步就往前奔。他转过身来,对着菡茗灿烂一笑,“我们一起坐一顶轿子,好不好?” 菡茗双手环胸,扭过头,轻轻哼了一声,“先生才不会喜欢你呢。”嘴上说得硬朗,见小道童钻进来偏小的那顶轿子,生怕轿子就那么走了,赶紧一溜烟儿也钻了进去。 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在城外转了两圈,在白云观不远处的银杏林停了下来。前些日子的一场骤雨,打落了枝头盈盈的金色小扇,层层叠叠坠在松软的泥土里,堆砌成金黄色的地毯,清新的水汽扑面而来,漫步其中,如日出之际置身云间。 小道童打起轿帘,杜承晏起身道,“顾兄急着找我,莫非京中这些时日又有事发生?”刚抬起头,就被眼前的顾青枫晃花了眼。 道教以紫色为尊,顾青枫身为北派宗师,自然当得起一身最庄重的紫色天仙洞衣,上面金线和银线交织,勾勒出极为精致的郁罗萧台、日月星辰、八卦、宝塔、龙凤、仙鹤、麒麟等道教吉祥图案。头戴五岳真形冠,杏色慧剑绦缕,足踏云履,手持银色拂尘,身后背着两口雌雄宝剑,端的是一方有道高人。 只不过落在杜承晏眼中只觉得万分诡异,又不是大型斋醮科仪,穿这么正式干什么?顾青枫平素虽然注重仪容,但是也不至于连到野外见个朋友,都要这么端庄肃穆吧? 顾青枫苦笑摇头,“杜兄多有不知,京中近来的确无事,只不过,很快便要出事了。还请杜兄随我移步更衣,要见杜兄的另有其人。” 更衣,更什么衣,杜承晏看着摆在面前的全套朝服配饰冠带,简直被顾青枫弄蒙了,木愣愣地看着顾青枫,“你先给我交个底吧,这到底是要见什么人啊?” 顾青枫笑得无可奈何,“还请杜兄尽量穿戴整齐,待会儿见了便知。” 零零碎碎收拾停当,顾青枫打发走了所有随从,亲自引着杜承晏推开了内堂的门,穿过一层檀香珠帘,眼前是至少三重的纱帐,隐约能够闻到湘妃竹淡雅的气息,内里至少还有一层竹帘。需要用这么多重帘子来遮挡,帘子里的女眷是什么样的地位,无需多想便已了然。 只听顾青枫恭恭敬敬地对着纱帐道,“奉太后懿旨,东阁学士杜承晏带到。”杜承晏默默顿首再拜,果真……是见到便知啊。只不过对于外臣,这个惊喜是不是太大了点儿,简直让人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太后的声音轻缓而稳重,说出来的话却让杜承晏原本就提在半截子的心窜到了嗓子眼儿,“起来吧,孤和阮昭仪召杜大人来,是有些事儿想问问杜大人。” 除了太后,帘幔之后居然还有嫔妃,杜承晏几乎已经明白太后想要问什么了,说出口来的却是,“臣忝居户部侍郎,身处外廷,全不知内廷之事,还请太后娘娘降罪。” “哦?杜大人这可是过谦了,臣妾久居深宫,却也知道杜大人救驾有功,乃是一等一的勇士呢。”帘子后的声音如黄莺出谷,霜染寒泉,婉转中带着几分寒意,想来定然便是那位传闻中宠冠后宫的阮昭仪了。 “救驾有功?”只听太后嗤笑了一声,“杜大人,当真是救驾有功,还是为人胁迫,你可要想清楚了。” 杜承晏维持着深深埋下头的姿势,算是明白顾青枫那句话的意思了。太后和那位昭仪娘娘显然是发现了什么,打算把现在上面坐着的南王世子拉下马,如果承认是为人胁迫,就算是站到这一边儿来,要是继续装作八月十五是救驾,怕是今天就走不出这门了。 顾青枫叹了口气,看着好友跪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无声地退了下去,这种时候根本没有他插话的份,他能做的也只是再请一个人过来,或许能够帮杜承晏下定决心。 随着门再一次被推开,男子低沉森冷的声音传来,“杜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杜承晏愕然抬头,看到了一张轮廓优美如雕刻般的脸,刀锋般的目光正盯在他脸上,如同在看地上的蝼蚁。那人俯下身子,在杜承晏耳边嘶嘶吐字,带着几分恶意,“怎么,见到本宫,连话也不会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并不眼熟,但是那冷酷而自负的语气却足以让杜承晏想起他是谁,若不是身为文职手无缚鸡之力,他早就想干掉这个飘摇身边时不时出现的变态了。 顾青枫无力扶额,他怎么就忘记了杜承晏在女人的事情上一向拎不清楚呢,无奈只得顶着自家主子危险的眼神开口道,“杜大人慎言,当今圣上遇刺一事,正是太平王世子暗中查访,传信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此番请杜大人来此,便是为了查明真相,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顾青枫说话的功夫,宫九也已经端端正正地施了个礼,“臣叩见太后娘娘,昭仪娘娘。” 阮昭仪代表内宫,杜承晏代表前朝,太平王世子作为余下唯一的藩王,太后娘娘果真抓得一手好牌。只是,杜承晏忍不住开口辩驳,“先帝唯有一子,已为南王世子所刺,便是藩王也不过两家,如今太后娘娘要追究南王世子谋逆之罪,另立新君,就不怕天下大乱。” 太后仿佛根本没有听见杜承晏在说什么,颤颤巍巍道,“儿啊,娘都几十年没看到你了,快过来,让娘看看,你长成什么样子了。” 杜承晏固然如遭雷劈,但是看到身边跪着的宫九同样也是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顿时就觉得也不算太难接受了。紧紧抿着嘴唇看着面容扭曲的男人步履艰难地穿过层层帘幔,然后影影绰绰地被太后娘娘按倒在膝盖上,杜承晏终于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既然宫九就是太平王世子,那么他登基之后自然不会放任朝廷水军继续围剿白云城,所以飘摇也就不会有什么危险,而姬飘摇出身并非官宦之家,宫九想要拉拢众臣,少不得要纳朝中重臣之家所出的女子为妃,又怎么可能奉其为皇后母仪天下? 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加上能够看到旷日已久的情敌崩坏掉那张冰块脸,实在是痛快啊痛快! 协助南王世子弑君之时,他不曾想到对方竟然会发兵白云城,这次站出来替太平王世子作证,杜承晏同样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官拜二品,功成名就,与永失所爱,佳期难相逢,究竟哪一种更加深入骨髓? “帝本先帝子,时奸妃专宠,阴遣侍女欲杀之,幸所遣者素怀忠义,暗藏帝于太平王府,易以他儿回报,帝遂得免于难。及帝长,智勇有大略,时南王世子以己貌与哀帝似,以死士杀哀帝而瓜代,帝侦知之,遂举义帜,诛南王父子,群臣上表劝进,三让乃受,即皇帝位。 帝识后姬氏于少年微时,举义诛逆,后多有赞划之功,故帝即位亦不忘故剑,至于鹣鲽之情,终始不易,此亦可傲视昔人也。” 金乌易逝,岁月如梭。这两场震惊江湖与朝野的动乱,记载在史书上不过寥寥数行区区百字。然而身处其中的人,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表面的浮华,只要还能够留住生命中最重要的那片光芒,便是岁月静好。而那些在滚滚波涛中故去的往事,再也不会回来。 118、纳采 锣鼓声声,笑语吟吟。 很吵。他本不喜欢这样喧闹的环境,心下却隐隐觉得有几分欢喜。就像他其实更偏好白衣高冠,却一直难以忘记那一抹被人捧到面前的金红色,和红色盖头下姣好的少女容颜。可惜,无论如何也再也看不到了啊。 那一剑穿心是那么的冰冷刺骨,比见到清颜病倒时更冷,却无比坦然而轻松。之前一直束缚着白云城主的一切也随着逐渐流逝的气力远去,能够死在西门吹雪剑下,无疑已经是叶孤城这一生最好的结局。 不需要再承担自幼便压下的宿命,不需要再面对沉湎在睡梦中的清颜越发苍白的容颜,不需要再担忧妹妹日后的婚事。作为城主,作为夫君,作为兄长,安排好了的一切,想必再也不需要去操心了。 耳边是谁在絮絮叨叨,扰人清净,榻上的剑客无意识地皱起了眉,原本空落的手心忽而被塞了什么,一直没有动静的手指逐次握紧,循着连绵不绝的念叨声掀起雪亮的剑芒,剑光清冽,剑气森寒,恍然如梦。 慕容隽拍了拍身上的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开了架在脖子上的那柄寒铁长剑,站起身来悻悻地道,“我花了这么久把你救醒,可不是为了领教你的天外飞仙的。” 缓缓坐起的男人冷冷看了他一眼,点漆墨发随着起身的动作披散下来,虽无高冠之凌厉孤绝,更添三分风流洒脱,神色淡淡,缓声道,“阁下是何人,因何救我?” 慕容隽一愣,见叶孤城的确对他毫无印象,未免有些郁闷,好不容易把人救醒,险些受了一剑姑且不说,还要被人怀疑有什么动机,实在是令人不快,于是回答起来,也毫无兴致。 “山野草民,自然入不得叶城主的眼,至于为何救你,不过是应人所托。” “如此,多谢先生。”叶孤城颔首起身,收剑归鞘,环顾周遭,景致似曾相识,应是白云城内某处改造,如此说来……成亲的乃是飘摇。婚仪于此,杜宁虽然是个文官,却也值得托付,甚好。 一句“不必谢我”噎在喉咙里,慕容隽也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负手望着已经只剩下一池碧水的荷塘,轻描淡写地刺了一句,“听说天子之气有驱病治邪之效,叶城主这句感谢不如留给你的妹夫。” 已经走出水阁的白衣男子骤然转身,袍袖浮动间惊起朵朵白浪,一字一顿道,“你说什么?” 慕容隽丝毫不惧扑面而来的凛冽剑气,微哂道,“也对,现在应该叫你叶国舅才是。现在去前厅,大概还来得及接制书。” 清越的剑鸣尚未远去,电掣般的白影已经消失在岸边。慕容隽跌坐回已经空无一人的榻上,承晏啊承晏,作为朋友,我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不知道新帝是有意还是无意,来往于白云城和京城间操办婚礼的人,正是杜承晏。 今日乃是朝廷使臣到达白云城的第二天,昨日守宫令已于后氏家大门外右侧设置一处供使者临时歇息的帷帐。待今日清晨,由叶孤鸿作为后氏家傧相迎接使者到正堂宣读皇帝委派使臣向后氏主人请婚的制书,是为三书六礼中的纳采仪。 正堂前以叶宛华为首,身后是一干白云城小辈,面向北方遥遥跪下,待杜承晏宣读完毕,难得换下素色衣衫的女子盈盈起身,双手接过明黄色的圣旨,反手搁在了正堂前的香案上,对杜承晏颔首微笑,“叶氏非以诗书传家,小女的答表未必合今上心意,有劳杜公子了。” 杜承晏心中叹气,能够洞察人心到如此地步,也不枉这个孀居归宁的女子能够一手把握白云城数十载,名为增补答表,实则给自己和飘摇一个见面的机会,碾去两人心中可能存在的最后一丝情谊,便是如此,还能让自己为此觉得感激。一石三鸟,心机深沉,非常人所能企及。 他方要敛衣为礼,却听到有人在正堂门口淡淡道,“杜大人,好久不见。”声轻而微哑,缓而生寒,杜承晏愕然回首,却见来人雪衣墨发,反手持剑,徐徐而来,凝在杜承晏身上的目光简直快要结了冰。 杜承晏低头避过叶孤城的视线,苦笑道,“叶城主。” 叶宛华长袖拂出,流云般挡在叶孤城面前,言辞语气却是极为温婉,“你刚醒来,还需休养,文辕,扶你兄长回去。” 叶孤城神色淡淡,身前三尺锦缎寸寸断裂,彷佛没有听到叶宛华的暗示,缓步走到衣冠楚楚,锦带华袍的杜承晏面前,沉声道,“可还记得应下我的事?” “蒙城主不弃,杜宁自不敢忘。” “此番,又是为何?” “在下……无能为力。”婚事是叶氏和太平王世子订下的,他也的确无能无力。 “飘摇呢?” 叶宛华轻笑一声,接口道,“她自然是在闺中等着凤仪天下,我的女儿可从来都不会不知轻重。” 轻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叹息,叶孤城冷冷道,“我的妹妹,从来不在乎这些浮华。” 叶宛华以手遮面,笑得甚至有些颤抖起来,指缝间闪动着水光,“可是她在乎你啊。何况莫要忘记了,那可是我的女儿。” 信手抹去点点泪痕,叶宛华敛容道,“别担心了,以她的性子,说不上不甘,更不会吃亏,若是你当真不满,待到正式迎亲之日好好考校一番也就是了。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都知道分寸,所以,别担心了。” 叶孤城怫然道,“白云城有我在一日,便无需再有人做此违心之举。” 叶孤鸿挠了挠头,“之前你晕了那么久,师父已经答应我留在白云城不回武当了,所以,那个,现在的白云城主,好像是我啊。”开始的声音细小犹如蚊蝇,后来越来越大,说到最后叶孤鸿下意识地挺起胸来,“而且,我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反正,反正以后不需要你牺牲自己了,我们都商量好了!” “胡闹!”叶孤城眉心蹙起,拂袖道,“这便是你们商量的结果?” 躲在叶宛华身后,叶孤鸿梗着脖子嚷道,“我们一点儿都不违心行事,也不会一个人跑出去把自己弄得半死,差点儿醒不过来。而且,现在我是城主,我说了算。” 叶宛华含笑点头,“没错,我本以为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好苗子,文辕他虽然冲动了些,木讷了些,倒也并非一无是处。” “以一人一剑,护一族一城,你做得已经够多了。白云城主已逝,是时候让叶孤城卸下这副担子了。”拨开了叶孤城身后的长剑,叶宛华拥抱住僵硬的男人,轻柔的声音带着几分催人入睡的旋律,纤纤细指悄无声息地点住要穴,微微发力,玉山倾倒。 把已经再次沉入黑甜乡的叶孤城递到还在呆呆站着的叶孤鸿手中,吩咐了一句,“找你嫂子去。”叶宛华拢袖掐指一算,看向杜承晏含着些微歉意,“接下来的事情,还请杜大人移步水阁,慕容公子和小女都在。” 杜承晏开始觉得头疼,他有一种莫名的不祥预感,那天顾青枫邀他去白云观的时候,也是这副讳莫如深且带着几分歉意的神色。一件事遇到一次也就算了,遇到两次也就忍了,还要再来第三次么? 天意从来高难问,果然当初,我就不该入京! 119、第三次谋反 白云城地居海外,气候温和,鲜少落雪,荷塘里的残枝败叶被仔细清理过之后,只留一汪碧水,映衬着九曲朱桥,玲珑水阁,宛如初夏。而京城,怕是已经落雪了。 杜承晏遥遥看见慕容隽负手立在水阁中,不由怀念起了入京前的那场饯别宴席,彼时虽有波折,仍旧算得上是风平浪静,而今短短数月之内,自己连升三级,入阁拜相,就连一直沉湎于诗酒医术的慕容兄也卷入到这番波谲云诡之中,当真是世事如棋。 水阁中唯一一张软榻早已被收拾干净,翠色圆桌上错落放着几个雨过天青的瓷杯,馥郁芬芳的酒香从同等材质的壶中飘出,沁人心脾。原本应该在闺中待嫁的少女换下了利落的劲装,宫装云髻,袅袅婷婷踏波款款而来,浪花调皮地亲吻她粉色的衣裾,娇美可人。 美人近前盈盈一拜,持壶一一给杯中斟满橙黄清亮的酒液,双手捧到来客面前,慕容隽尚且能够回礼接过,杜承晏却早已失了神,他从未见过姬飘摇做如此温柔小意的姿态,却又不失英气,一时间几乎以为这些日子的遭遇,不过是一场梦境。 捧着酒杯的纤纤素手收了回去,姬飘摇自己一饮而尽,清冷的声音如珠溅玉,“杜大人不愿赏脸,小女子只好先干为敬了。” 杜承晏犹如被一坛冰雪从头淋下,方要拿过酒壶亲手斟一杯赔罪,却被姬飘摇灵巧地旋身避开,提着酒壶低眉垂首侍立在叶宛华身后,探出的手只得讪讪地收了回来。 杜承晏陷在桃花阵中无力挣脱,慕容隽听得却是目瞪口呆,若不是亲眼见到叶孤城重伤垂危,他险些以为这数月以来所有事情都是这个女子信手布下的棋子,直到计划真正浮出水面的这一刻。 太平王世子能够以铲除逆贼的理由荣登大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他已经是皇家最近并且最合适的一支血脉了,所以哪怕他并没有亲自揭穿南王世子的真面目,只要太后出面,群臣也没办法提出第三个选择来。帝胄衰微,便是其中还有隐秘,南王父子伏诛之后,也就剩下太平王一脉还存活在世上了。 所以叶宛华提出的方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新任帝君迎娶皇后之后,姬飘摇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怀上孩子,慕容隽会作为娘家的一部分进入太医院专门为此调理两人身体。而一旦姬飘摇怀上孩子之后,慕容隽便可以安胎为由,用分开的药材和熏香逐步引发帝君的隐疾,直到其彻底疯癫。 而一旦帝君无法正式上朝,杜承晏身为内阁新贵,自可带领群臣上表,请皇后垂帘听政,内阁中现在不过只有三位大臣,另外两位家中都有一位待嫁的妙龄少女,杜承晏若是愿意,内阁大权唾手可得。 如此里应外合,不到短短一年,便可由叶氏女独掌天下,太后虽然心机深沉,然而毕竟年老,再经历一次丧子之痛,又能再活多久?更何况,太后再疼爱早年失去的孩子,怕是也不会接受自己的孩子居然是一个受虐狂吧! 所以呢,叶宛华温婉笑道,“杜公子若是真的对小女有意,不妨再等上几年,虽然不能明媒正娶飘摇进门,到时候朝野内外彻底平定,皇长子定然会拜阁下为帝师,如此宫禁有如虚设,不也是一桩好事。” 慕容隽冷声道,“叶夫人此举有伤天和,就不怕在下就此宣扬出去。” 叶宛华拨弄着滴酒不剩的杯子,笑声轻盈如水面微风,“慕容公子说笑了。前些日子,白云城里接连飞出了两只白鸽,宛华虽然愚钝,也明白什么是成人之美。若不是公子并非汉人,怕是早就跻身于太医院,名动内廷了。” 倾身深深看向慕容隽,叶宛华一字一顿道,“公子才高八斗,却因为血统不能跻身庙堂,甚至连心慕之人都终年不得相见,最后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投身天子怀抱,难道希望这般悲剧再度重演,难道不会有丝毫愤懑?” 慕容隽苦笑颔首,“夫人当真是手段通天,慧眼如炬,泽佩无处容身。” “公子过奖了,未亡人不敢当,只不过是互利互惠罢了,谈不上什么手段,公子不肯,难道我还能把公子硬绑进宫中不成?事成之日,公子愿意留在太医院也罢,特地开恩科广招天下人才也罢,到时候绝不会亏待公子。” 狡黠一笑,叶宛华亲手斟满了三杯酒,柔声道,“水酒淡薄,聊以助兴,先祝两位公子心想事成了。” 杜承晏恍恍惚惚地一饮而尽,慕容隽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也浅浅抿了一口。叶宛华满意地点了点头,飘然离席,裣衽为礼,“我那侄儿怕是也快醒了,这便告辞,飘摇,记得照看好客人。” 粉衣少女垂手推开,淡声道,“我明白的。”躬身恭送叶宛华离开。这才直起身子,对慕容隽施礼道,“多谢先生救了家兄。” 慕容隽屈指敲了敲玉制的桌面,纳闷道,“叶夫人是怎么教的,怎么你们一个一个都赶着被她利用,不难过?” 姬飘摇移步坐下,就着壶口灌了一口酒,笑得几分不屑,“父亲叛逃是母亲毕生之痛,母亲愿意留下我这个孩子,本就是为了把我培养成白云城的一柄利剑,兄长心怀子民,我却是天性使然,有什么好难过的?” 神游物外的杜承晏立时开口辩驳,“我待你一片赤诚,从未视你为棋子。”姬飘摇冷冷打断,“你会带我私奔?会放弃你的大好前程?至少九公子他现在贵为天子,仍旧愿意迎我为后,你算是真心,他又算是什么?” 锐利的目光转向慕容隽,姬飘摇续道,“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真心,事到临头,也不过是畏畏缩缩,不敢反抗,那么别人又凭什么为了你们枯守数年,不离不弃?” “杜公子,到时候你掌外廷大权,尽管可以要挟于我,抑或水磨工夫博得我的真心。而慕容公子,你要的一切,我都会替你办到,除了真情实意,非是外人所能控制,到时候你的那位阮昭仪愿不愿意跟你走,尚未可知。” 杜承晏哑声道,“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要挟于你。” 姬飘摇闻言也不过轻轻一笑,云淡风轻道,“拭目以待。” 叶宛华踏入室内的时候,翩跹和清颜都在,见到这位白云城幕后的智囊前来探望,都让出了叶孤城床前的位置,起身迎接。叶宛华摆了摆手,低声道,“他醒了?” 清颜蹙眉颔首,拉着叶宛华的袖子就要把人带进去,轻声道,“夫君醒了一会儿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是我总觉得他心里有些话不愿意说出来。” 叶宛华了然点头,“你先多陪他一会儿,这么多年担子忽然放下了是会有些不适应的。”又对翩跹道,“你多劝劝他,我就不进去了。”转身就要离开。 翩跹连忙追上叶宛华,连声道,“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宛华失笑,“怎么,你不是期待很久了么?” 翩跹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辩驳,只能由得叶宛华就此离去,回转床前,却见叶孤城淡然一笑,清雅如莲,“我已无事,倒是你和西门的事情,不妨说来我听听。” 120、雨中漫步 如果世上有后悔药,翩跹现在一定会默默地往嘴里塞一颗。她是真没想到叶孤城的行动力居然这么强,前一天还刚刚醒来哄着自己一问一答交代清楚了,今天就让清颜姐姐一大早上门拖住自己,然后径直到隔壁把西门吹雪约走了。 细雨绵绵,带着海风特有的气息轻击着两把白绸伞,远远望去,朦朦胧胧的烟雨中,并肩而行的两个人格外养眼。便是一直对这桩事不太看好的清颜,望着同样颀长挺拔,茂如修竹的背影,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男子,的确不比自己的夫君要差。 见翩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崔清颜掩嘴轻笑,旁边早有侍女奉上了朱红色的漆盘,她取过茶具,一一在案上排放开来,和着雨声潺潺,语调愈发地婉转轻柔,“你呀,还是年纪轻了些,正是该多磨磨性子的时候,这么沉不住气,日后过了门,可怎么过啊。” 水是清颜身子骨还好的时候和翩跹一起采了雨水当天的雨水,埋到瓮里沉淀了这么些年,去干净了无根水的轻浮,清冽澄澈,煮开了第二道的时候,室内便有了若有若无的一丝淡香,鹅黄色的叶芽儿舒展开来,分外可人。 翩跹心里和茶叶一般起伏不定,面上却只是抿着嘴笑,偷眼看着愈发浓密的雨丝,那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任是谁都看得分明。 崔清颜也不恼,二道之后的茶水尽数倾了,仍旧吩咐人原样把东西准备一份上来,薄薄的雾气里笑得气定神闲,“这烹茶也不过是十二道工序,比你们学一套剑法简单多了,你依样画葫芦做一遍给我看,我就陪你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可好?” 见翩跹起身跪到案前,崔清颜干脆亲自去室内取了一具琴来,就着远处从未停息过的涛声和眼前随风散落的细雨信手拨弦,曲调回环舒缓,时不时引导翩跹手法的轻重,翩跹便是再焦急的性子也叫她磨平了。 泼墨似的天色逐渐暗沉了起来,扑面而来的雨帘细密而无穷无尽,这般雨势滂沱,别说是助兴了,若是换了两个人,此刻早已是衣衫湿透,狼狈而归了。偏生现在走在雨中的人,不仅周身干爽,连素色的鞋面也未曾染上污泥,闲庭信步,气质卓然,闷不出声。 西门吹雪不想说话。他已经听叶孤城说了一次又一次的情非得已,光风霁月的决战还因此被放了一次水,再听一次,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做出让叶孤城无法原谅的事情。叶孤城也不想说话,一直视若己出的小姑娘忽然就说有了心上人,心上人还是自己的朋友,这种复杂的心情,根本无从道来。 但是终究两个人不可能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再走上一会儿,可就要出城了。前面恰好是一座竹亭,六角玲珑,无碑无匾无联,叶孤城先行一步收了伞,就着用内力烘干的石凳坐下,见西门吹雪面色不豫,索性直接把事情说开,“此间事了,我待携清颜出海,可要同来?” 西门吹雪淡淡看了叶孤城一眼,白绸伞收拢起来搁在一边,在对面坐下,眸中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前尘难追,得失寸心,就此看破,海阔天空,的确很适合你。” “白云城主平生所愿不过以一人一剑,护住一人一城,而今白云城主已死于西门你手下,白云城再无可忧虑之处,叶孤城孑然一人,又有何处不是海阔天空。” 亭子里还歪着一只竹筒,淅淅沥沥的雨水流进竹筒,声音越发高亢了起来,叶孤城伸手把逐渐要倒下的竹筒扶了回去,淡淡笑道,“你呢,我和清颜等送走舍妹便拟离开此处,游历四方,你们打算怎么办?” 西门吹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叶孤城语中的你们是什么意思,待叶孤城严肃地又问了一句,“你和翩跹,日后打算怎么办?”才意识到叶孤城暗含的深意。虽有几分惊讶,回答得却无比坦然,“执手经年,何须忧虑。” 叶孤城眉心微蹙,冷声道,“我知你从未深思情爱之念,然而翩跹她已经到了这般年纪,再过两年,便是该许人家了。” 西门吹雪不假思索,立时道,“何须许人,我自会迎娶。”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了,叶孤城是没想到西门吹雪这般一直心性坚定之人居然无声无息竟然就许了终身,原本扶住的竹筒骤然翻转过来,泻下了层层飞瀑。 西门吹雪微微一愣,已是回过神来,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一字一顿,竟是分外的清晰,“彼此心许,琴瑟相和,有何不可?” 他之前的确没有想过婚娶之事,但是话既出口,便也觉得本就应当如此,故而落在别人眼中,的确是日久情深,脱口而出。 叶孤城眸中便也多了些微笑意,言辞间带上了几分戏谑,“翩跹视清颜为长姊,常言道,长姊如母,日后翩跹出嫁,这里便是她的娘家了,如此说来,西门你还得唤我一声,岳父。” 西门吹雪好似想起什么,淡淡笑道,“有一件事,我却是瞒了你许久了,现下你既是醒了,倒不妨说与你听。” 叶孤城只当他打算避开辈分一事,解开了竹筒上的线绳,正准备收些雨水回去给清颜烹茶,还没听完,手里的竹筒就又倒了,这回没有绳子拴着,连着筒里的水一起掉在地上,裂成几块,眼见是不能用了。 抖落袖口沾上的水珠,叶孤城微微苦笑,“剑灵一事,昔年虽有听闻,亲眼得见,当真是……”他素来少言而敏锐,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这样说来,先前的调笑倒是落了下乘。 西门吹雪悠然负手看着蒙蒙雾气间显得有几分手忙脚乱的男子,好心提点,“这件事,还是莫要让尊夫人知道了。” 笑着叹了口气,叶孤城拾起斜倚在一边的白绸伞,颔首缓步走入烟雨之中,“自然。”停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对并肩而行的男子道,“初见之际,便知道西门你向来淡泊世俗,时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今日所见所闻,当算得上其中极致了。” 西门吹雪笑而不语,念及远处漫天飘舞的帘幕后翘首以盼的翩跹,心中却是有几分头疼。翩跹的性子什么都好,唯独一条从未更改,无论收到怎样的许诺,怎样的纵容,都总也无法就此松懈下来,永远悄悄盘算着什么。 叶孤城言中提及出海归来,当亲手为翩跹操办婚事,但是翩跹先前特地为了人身自由一个人跑出去了那么久,要真正订下婚事,怕是还需要些时日了。西门吹雪是真的不明白,翩跹到底在顾虑些什么,担忧些什么,只不过,这些细水流长的事情,慢慢来也就是了。 接过翩跹双手捧过来恰恰七分的茶水,崔清颜浅浅抿了一口,望向朦胧中越发清晰的两道身影,侧头对翩跹淡淡一笑,“你看,有些时候,你并不需要那么主动地去做些什么。” 拍了拍手,崔清颜吩咐侍女查看一下房内准备的热水,亲手温上了一壶热酒,待到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沐浴更衣之后,清冽的酒液温热而不烫口,正好用来暖暖身子。闲闲地指点翩跹折腾几个别致可口的小菜,崔清颜笑意清浅,“这样的狂风骤雨间,只要你陪伴在他身边,等他回来,便已经足够了。” 121、虞美人 单是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四仪就折腾了整整一个月,叶孤城平生只有一个妹妹,日后又不能再踏入京城,自然对这场婚礼十分看重,虽然未曾插手,但也是不可能提前离去的。 慕容隽倒是跟着杜承晏回京之后没有再回来,留下话说是要去寻找故人,西门吹雪原本打算和翩跹一直等到册后完毕,送别叶孤城夫妇出海游历,然后径直回返白云城,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送别的人反而成了被送别的人。 西门吹雪的确有不得不立刻离开的理由,再不动身,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就会少掉一个,还是最为有趣的一个。更何况,陆小凤这回惹上的麻烦也的确很合乎西门吹雪的胃口。 孤松,寒梅,青竹,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小天龙洞里的岁寒三友,三个传说中的老怪物,三个用剑而且听说剑法还很不错的人。自紫禁一战突破之后,西门吹雪再也没有遇到过用剑的高手,他很想去会会这三个人,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哈拉苏很冷,尤其是在寒冬腊月,滔滔江水早已凝结成平滑如镜的冰河,呵一口气,都能滴水成冰。风雪交加的天气,对于出门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考验。 翩跹不怕冷,西门吹雪也不怕冷,扑面的冷风未曾侵入他们身边三寸,就会被无形的剑气推开,唯一能够带来的困扰,只有不知何时蒸腾起来的雾气。 西门吹雪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本身固然无所畏惧,但是现在他已经有了弱点,所以也识得了担忧的滋味。一反常态地,出战之前,西门吹雪把翩跹安排在了客栈,留下了墨七照料。 墨七平素在翩跹的事情上再靠谱不过,甚至对翩跹的敬爱已经超过了对西门吹雪的敬重,把翩跹留给这样一个人照料无疑是让人放心的。更何况,剑主和剑灵之间的心灵相通,足以确认翩跹的安危。 见到西门吹雪的时候,陆小凤笑得很开心,他已经不需要再逃,相反他甚至有闲情调戏一下将他团团围住的岁寒三友。见到西门吹雪出手,他笑得更开心。如果你也有一个以剑之精义为毕生追求的人,你就会明白,能够看到自己的朋友突破人剑合一的境界,化他人手中之剑为己剑,踏入传说中的无剑之境,是一件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这种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了他看到玉罗刹。 无声无息的浓雾中忽然出现了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看到这个人的这一刻,孤松矫夭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只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仿佛只是看到这个人本身,就足以令他死去。雾未散,人也没有走。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对陆小凤并没有恶意,还给陆小凤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一个西方魔教的教主是怎么利用自己的诈死和一个明面上的假儿子为自己真正的孩子继任铺路的故事,而陆小凤恰好就是他手中的那柄利刃。对于一个听话的人,玉罗刹向来是不吝于夸奖的。 陆小凤在摇头,也在叹息。他忽然发现要做西方罗刹教的教主固然不容易,要将自己的儿子教养成人也很不容易。假如一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是西方罗刹教未来的教主,又没有父母的管教,他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玉罗刹笑得很得意,“我的儿子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不是我的儿子了。” 陆小凤不懂。他自然是不会懂的,因为他并不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世上知道这个秘密,只有两个人,过了今夜,或许会变成三个,但是这第三个,绝不会是陆小凤。 陆小凤苦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玉罗刹道:“因为我信任你。”他说得很慢,又绝对不会让人觉得拖沓,如果不是情形过于诡异,和他谈话本会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迷雾中,那双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讥诮的笑意。“就因为我们既不是仇敌,也不是朋友,所以我才信任你。” 陆小凤已明白。有些朋友往往远比仇敌更可怕。只不过他虽然也有过这痛苦的经验,却从来也没有对朋友失去过信心。陆小凤就是陆小凤。不是西方魔教的教主,也不是白云城的主人,更对这偌大的天下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他也永远不需要担心那些本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玉罗刹的目光仿佛已穿过了迷雾,看透了他的心,忽又笑道:“你虽然不是罗刹教的教主,可是我知道你已很了解我,就等于我虽然不是陆小凤,也已经很了解你。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一个失职多年的父亲,无疑是无法拒绝他的儿子任何合理要求的。” 陆小凤不能不承认。他虽然还是看不清这个人的脸,可是在他们之间却无疑已有种别人永远无法明白的了解和尊敬。一种互相的尊敬。他知道玉罗刹思虑之周密,眼光之深远,都是他自己永远做不到的。 玉罗刹仿佛又触及了他的思想,慢慢的接着道:“我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只因为我发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玉罗刹道:“你是我这一生中所遇见过最可怕的人,你能做的事,有很多都是我做不到的,所以我这次来,本想杀了你。” 陆小凤道:“现在呢?” 玉罗刹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陆小凤道:“你问。” 玉罗刹道:“现在我们既非朋友,也非仇敌,以后呢?” 陆小凤道:“但愿以后也一样。” 玉罗刹道:“你真的希望如此?” 陆小凤道:“真的。” 玉罗刹道:“可是要保持这种关系并不容易。” 陆小凤道:“我知道。” 玉罗刹道:“你不后悔?”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玉罗刹道:“你说。” 陆小凤道:“我这一生中,也曾遇见过很多可怕的人,也没有一个比你更可怕的!” 玉罗刹笑了,他开始笑的时候,人还在雾里,等到陆小凤听到他笑声时,却已看不见他的人了。在这迷梦般的迷雾里,遇见了这么样一个迷雾般的人,又看着他迷梦般消失。陆小凤忽然觉得连自己都已迷失在雾里。 然而等他回去找到西门吹雪的时候,雾气终于散去,陆小凤终于明白,为什么玉罗刹会和他说那么多话,也终于知道了玉罗刹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的陆小凤立下那么一个互不侵犯的条约。 他开始后悔,后悔为什么非要请西门吹雪过来帮忙,后悔为什么要答应玉罗刹。他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就像世上也从来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见到过西门吹雪会变得那么的可怕,那么的狰狞。 留在客栈的翩跹不见了,自保能力可以与司空摘星一比的墨七也不见了,整个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把形式古拙的剑鞘,和一把断成三截的长剑,静静地躺在地上,无声无息。 门框上,翩跹从不离身的白玉小剑钉着一封淡雅的素笺,字迹娟秀而优雅,“闻君有剑灵相伴,借天地之灵气而化形,少主不胜心向往之。特来奉命迎娶。” 署名,虞美人。 122、自由 翩跹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又经历了一次穿越,在她已经定下心来接受这个世界,在她已经经历了太多波折终于可以安心过日子的时候。她看到了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熟悉装饰。 这是一间非常正常的卧室,木质的门上圆形的把手附加插销,柔软的方形大床,朴实无华的床头柜,不知道填充了什么动物绒毛的被子上压着数个靠枕和抱枕,绣着维尼和kitty。 床边的矮几上搁着一盏金属外壳的台灯,翩跹尝试性地扭了一下圆形突出应该是开关的东西,灯罩平平移开,立刻就有柔和清亮的光透过灯罩,迷离而梦幻。墙壁上燃烧着儿臂粗细的红烛,便是没有床头灯,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靠窗的一边,倾斜了一定角度办公桌旁是简洁而舒适的高背椅,桌上除了和床头灯一样的台灯一样,简易的竹制书架上整齐得堆叠着书籍。或许,唯一还称得上熟悉的,也只有床边的旋转式衣架上的仿古衣饰了。 穿上了简直像是量身定做的衣服,翩跹拉开了三重窗帘,透明的玻璃窗外巍巍雪山连绵不绝,呼啸的山风卷起终年不化的积雪,扑向一尘不染的天空,勾勒出朵朵洁白的云朵。遥遥望去,能够看到在群山簇拥之下,还有一片碧色的湖泊。 翩跹本来想打开窗户看一看近处有些什么,玻璃窗却是封死的,紧紧陷在厚实的墙壁中,透过玻璃窗的夹层,甚至可以观察到墙壁不是用砖瓦堆砌成的。无论如何,得尽快离开这里,回到万梅山庄,抑或是哈拉苏。 带着十二分的好奇,翩跹扭开了门上的把手。 门外是另一间房屋,坐在桌前看书的黑袍人听到了这里的响动,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起身做了一个邀舞的姿势,“美丽的小公主,你终于回到我的身边了。” 赫然便是挽风阁千金难求一曲的公子,云偎寒。 戒备地后退一步,翩跹手中已经握住了尖锐的发簪,冷冷道,“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云偎寒摊开手,示意翩跹自己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倚在桌边单手抚胸,“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够回到你本应该属于的那个世界,很可惜的是,你回不去了,所以只能我亲自来找你。” “至于我是谁?”云偎寒俏皮地用食指点了点嘴唇,潇洒地做了一个一百八十度转身滑步,丝滑低沉犹如天鹅绒的声音在翩跹耳边响起,“最熟悉了解你的人,心理医生克劳迪,挽风阁的头牌公子,云偎寒,或者说西方魔教的下一任主人,玉偎寒,这三个名字,你更喜欢哪一个?” “你要做什么?”翩跹下意识反手就要切向云偎寒的颈项,手腕在空中便被擒住,云偎寒顺势退后一步,灵巧地发力,于是翩跹被迫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往后仰倒时又被云偎寒拦腰接住,非常优雅地定格造型。 云偎寒神秘一笑,温热地呼吸停驻在翩跹的耳垂上,低声道,“我的小公主,你刚刚重塑了身体,还是不要做这么剧烈的运动了。” “重塑?你又对我做了什么”腕脉被捏住的翩跹浑身酸软,明亮而愤怒的眼神死死盯着云偎寒,几乎要喷出火来。 松开翩跹顺势在后腰托了一计帮助少女站稳,云偎寒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淡金色的液体,掌心蒸腾起淡淡雾气,然后对着杯子张开手,三枚冰块稳稳落下,在高脚杯中发出清越的鸣响。 如法炮制了另一酒,云偎寒屈指一弹,高脚杯打着旋儿翻转了两圈正好被翩跹接住。对着面色凝重,满腹疑云的少女,云偎寒举杯致意,“cheers,为我们的重逢,以及,我们的未来。” 翩跹轻微晃动酒杯,杯中的葡糖酒经过恰到好处的旋转,的确是在最适宜品酒的阶段,浅浅抿了一口,浓郁的特殊香气和充满口腔的甜味,正是翩跹最喜欢的贵腐甜酒。 云偎寒端着酒杯,低沉地笑声犹如魔鬼的诱惑,“你看,在这里,除了我,还有谁能够这么了解你的喜欢,为你准备好熟悉而精致的生活,我的金丝雀,我的小公主,只有留着我身边,才是你最美好的归宿。” “你的身体,是我派人去南海取了父亲当年寻找到的灵泉重新塑造的,纯洁无暇,抹去了无谓之人留下额印记,你的心灵干净而澄澈,没有人可以通过你曾经所依附的探究你的心绪。” “我花了整整十年,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你,引导着你,等你长大,然后牵着你的手走进婚姻的殿堂,再也不回到这个腐朽而落后的时代。可是你是那么的不听话,擅自离开了我,擅自呆在别人身边,甚至避开我。” “不得不说,我把你教导的很好,新的保护者的确强大而无可挑剔,所以我只能为了你听从父亲的要求,接过他所谓的担子,只为了重新让你回到我的身边,重新让你变成我一手打造的新娘。” “你看我们是多么的般配,多么的契合,忘记之前那段琐碎的记忆吧,忘记那些无谓的人吧,留在我的身边,陪伴我度过漫长的岁月,这便是你早已注定的归宿。” 单膝跪在翩跹面前,云偎寒深情地吻上翩跹的柔荑,凝视着翩跹的眼神专注而狂热,如同传说中的骑士,抬头看着他发誓要守护的女主人,又像是童话里走出的王子,虔诚地许下终身誓约。 翩跹受惊地想要抽出手,然而她并没有成功,云偎寒握住她的姿态太过于强硬,熟悉的语调熏着她昏昏欲睡,熟悉的目光催着她下意识就要点头,然而最后一丝清明克制着她努力去思考偎寒到底说了些什么。 越来越迷蒙的眸子随着翩跹手心骤然产生的疼痛变得清醒,云偎寒叹了口气,扳开了翩跹手中紧紧攥住以至于插入掌心的簪子,语带忧伤,“果然是在外面被别人骗了啊,这十年来,你还是第一次面对我的凝视可以清醒过来呢。” 翩跹深吸了口气,这就是她曾经无比依赖云偎寒,却又无比害怕他的原因。这个男人从来都不会强制你去做什么,只会静静地看着你,替你解决一切惊恐,噩梦,焦虑,然后你就会心甘情愿地为他办事,甚至为了他眼中无比美丽而深邃的星空,放弃自己的生命。 如果经历了生死之间的下一刻,翩跹看到的不是西门吹雪,而是这双熟悉的令人无法拒绝的眸子,或许她真的会点头答应云偎寒的任何要求,跟从在他身边,成为他最为亲密的人,嫁给他,陪伴他,直到全身心的放弃自我。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长达十年的催眠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彻底崩溃,而最为幸运的是,在我最为懵懂,最为脆弱的时候,遇到的不是玩弄人心的魔鬼,而是一个表面冰冷,内心却无比温柔的男人,纵容,怜爱,同生共死,心灵相通,至死不渝。 再次睁开眼睛,翩跹由衷地笑出了声,她怜悯地看着云偎寒,淡淡道,“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翩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翩跹,而你也不再是能够控制我思绪的提线人。我有我的朋友,有我的爱人,有无私爱着我的亲人,这些都是我愿意用一生去追求的幸福。” “过去的事情再也不会变成现在,现在的我,没有惊惧,没有噩梦,没有不能面对的事情,更不需要别人来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所以,你期待的新娘已经死了,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变回那个你期待的金丝雀。” “我自由了。” 123、雾都? “自由?”起身退开,云偎寒无谓地摊了摊手,“你觉得你还有离开的可能?你期待的,你依仗的,你不愿意放弃的,都将远离你,而你最好期盼他们不会找到这里来,毕竟我还不想再求父亲一次,求父亲赐予他们毁灭。” “再伟大的剑客,也不过是人,无论是西门吹雪,还是叶孤城,他们的剑法再高超,只要不突破那扇门,便永远无法抵抗神魔之力。如果他走过去了,断情绝爱,剑外无物,已经和那柄剑没有任何关系的你,又怎么值得他放下眼前的皑皑高峰,不远万里来救呢。” 烛影跳跃,黑袍男子身后晃动的巨大阴影鬼魅般投射下来,妖冶而邪恶,就像云偎寒低沉悦耳的声音,无孔不入地侵蚀着任何一处可能的脆弱所在。 翩跹坚定地摇了摇头,注视着云偎寒,轻声道,“我相信西门吹雪,也相信我自己,这种信任,这种没有任何杂质的信任,你是不会懂的。” “懂与不懂又何妨?重要的是,无论我放弃了多少,现在你在我的身边。等到我完整地融合到这个世界之后,便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到时候你就会明白,金丝雀飞得再远,也依旧会回到这个笼子。” “顺便说一句,如果你想逃的话,也可以试一试,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也很期待再次见到蝶衣小姐神出鬼没的身手。”仿佛还嫌不够,云偎寒从抽屉里拿出一条银色的鞭子扔给了翩跹。 环胸思考了一下,云偎寒干脆地拉开了自己房间的门,侧身回头对翩跹微微一笑,“我差点忘记了,蝶衣小姐向来是需要一个助手的,恰好你那个暗卫也被带回来了呢。” 门被关上了,翩跹松了一口气,一身冷汗地跌坐在地毯上,抱住膝盖深深埋下头,不去看房间内的装饰。云偎寒最擅长的固然是声音,然而翩跹打死都不会相信屋内的摆设没有思维投射和精神暗示,回环在脑海中的反复回音还没有散去,绝对绝对不能看周围的东西! 门再次被推开了,的声音,是长裙擦过地毯,翩跹从指缝间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幽深而清澈的眸子,蹲下身来平视着翩跹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同样只穿了一件黑袍的女人。 她的睫毛很长,眨眼间如同百灵鸟在愉快地歌唱;她的声音很美,柔和婉转仿佛空山新雨飘入竹林;她的动作很优雅,哪怕是蹲下来这样的事情,也好像是最为尊贵的公主。 世上有两种女人是无法拒绝的,翩跹面前的恰好是连女人都难以拒绝的那一种,尤其她带来的还是一个好消息。 “主人让湘君来看看少主挑了一个怎样的姑娘,并给姑娘送上见面礼。”自称湘君的女人拨开了翩跹挡在眼前的双手,温柔地拉起了警惕的少女,长及脚踝的乌发如瀑般倾泻下来,衬着她□□的双足越发可人。 “有劳玉教主挂怀了,翩跹不敢当。”手腕被紧紧钳制住,翩跹低下头尽量避开湘君的视线,耳尖却是微微红了几分,西方魔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连侍女说话都带着催眠术,难怪云偎寒会那么变态! 湘君笑意清浅,点头赞同道,“我也觉得少主虽然比不上主人,但是也绝对不应该在姑娘身上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她拍了拍手,屋内的熏香无风自起,弥漫起淡淡的烟气,雾气越来越浓密,又越来越淡,待到雾气彻底散去。翩跹面前就多了一个大活人,一个被卸了四肢关节,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墨七。 “很漂亮的魔术。”翩跹看着自己的脚尖,淡淡道。 “区区障眼法,自然是入不得翩跹姑娘的眼。”湘君挥袖遮住自己的面容,轻巧地转身,一身华服委顿在地,飘渺的雾气间,只听得越来越远的悦耳女声,“祝姑娘早日得偿心愿。” 叹了口气,把墨七身上的关节一个个合回去,翩跹不知道该说这些人什么好,强大而优雅,自负而谨慎,连门都打不开,难道从窗子飞出去吗?以及,她其实挺想见见传说中的玉教主的,这种养儿子的方法,还有这种侍女丢下衣服消失的态度,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墨七活动了一下筋骨站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戳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又戳了一下翩跹的胳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震惊道,“原来那群魂淡不是骗我啊。” 然后就开始哭诉,“当时真是吓死我了,忽然就起雾了,然后就看见小姐在雾气里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个影子了,庄主的剑莫名其妙就出鞘了,当空断开,我本来想冲进去的,结果刚碰到雾气就晕过去了。” “那群魂淡把我关在地牢里,不给吃的,不给喝的,虽然好像也不怎么饿就是了,能看到的地方全是或浓或淡的雾气,说是小姐醒了就放我出去陪嫁?”墨七立刻严肃了起来,“小姐你不会真的要嫁给别人吧?” 被惊吓到的墨七急得团团转,“这里的路诡异得要死,还动不动就雾起雾散路就不见了,人也是动不动就消失。我每天醒来的时候都要确定一下自己的胳膊腿什么的还在,这么吓人的地方,小姐你千万别一时想不开啊。” “我看起来很像想留在这里的样子吗?”翩跹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墨七的脑袋。云偎寒这点做得倒还是不错,再从小长大一次,便是西门吹雪养得无压力,翩跹自己也要受不了了。 “唔,反正这里的人是这么说的,说什么他们少主认识小姐比庄主早多了,青梅竹马,情谊深厚,我才不信呢。小姐明明是我看着长大的!” “咳咳。”翩跹扭过头去不去看一脸蠢样的墨七,“有的话不能乱说啊,至少回去之后不能乱说,不然小心小十一不帮你收拾烂摊子。” 墨七嘿嘿一笑,对于翩跹的说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们可是好兄弟,十一他最多坑我两个月不许我找他玩儿,才不会真的不管我呢。” “你们说够了没有?”云偎寒冷冷看着这一对旁若无人的主仆,寒声道。 翩跹把还想继续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墨七拉到身后,淡淡道,“是我们失礼了,见谅。” 墨七耸耸肩,躲在翩跹身后,悄悄比划着鄙视的手势,云偎寒也只作没有看见此人,黑袍下的手指微颤,立刻就听到了墨七一声惨叫。翩跹连忙转身查看,只见墨七手指完全不受控制地开始反关节扭曲,中指和食指缠绕在一起,再拧一分,骨头就断了。 云偎寒悠悠地叹了口气,“为什么总是有人这么不听话呢?”无奈地看着怒气勃发的翩跹举起手,打了个响指,“既然父亲坚持要给你们提供充裕的时间和空间,我会把我的东西带走。不过我好心提醒一句,别太相信你身边的人,毕竟,刚才你也看到了。” 墨七之前还纠结在一起的两根手指随着响指声在空中慢慢消失,已经恢复成直立的样子,明显是云偎寒动的手脚,却又不像是有傀儡线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地牢里的雾气?翩跹暗自在心中吐槽,什么西方魔教啊,干脆叫雾都算了! 124、高塔 门终于被带起,墨七愉悦地穿着一身刚从地牢里滚了一圈的衣服扑到了云偎寒的床上,用力蹭了蹭,抱着枕头嘟囔,“好久没睡到这么软的床了,果然少主的待遇和阶下囚就是不一样。” 翩跹站在桌边,试着拉开了玻璃窗,猛烈的山风呼啸着扑了进来,刮在脸上生疼,一路卷起衣服书籍若干。墨七顺手抄过一本,翻了两页,抬头顶着风声喊道,“这书上怎么没字,全是鬼画符啊。” “砰”的一声,翩跹关上窗子,蹙眉转身,从墨七手里拿过书一看,果然不是简体中文,她倒是勉勉强强还能看懂,大概是周边小国零散的编年史,最后还附上了简要的地理志。 顺手把书放在一边,翩跹叹了口气,对墨七道,“你学过徒手攀岩么?这间屋子建在山巅高塔之上,你身上的机关我估计也被搜得差不多了,或许直接翻窗出去还安全些。” “攀岩?”墨七无辜地挠了挠头发,“小姐的意思是直接从山壁上爬下去么?其实除了比较明显的东西被搜走了以外,还是有点儿留下来的。”挠头的手拿下来时,一条黑亮的圆筒出现在墨七的手中,从两短倒钩处用力拉开,便是一条韧性极好的长索。 翩跹凝视着墨七一点点儿把绳索拉长,蹙眉道,“这条能拉多长?”随即又摇了摇头,这么小的圆筒就算里面空间利用得极好,能拉出十几米已是不容易。果然,墨七的答复不出所料,翩跹倒也不灰心,扫视了一下房间,随手拿过一条及膝长裙撕了开来。 墨七眨巴眨巴眼睛,趴在床上无比好奇,“我也要撕么?” 翩跹点头,指了指墨七身边的被子和床单,“你撕这些,如果有工具的更好,看我的手法撕成长条然后绞起来每一尺打一个结,云偎寒既然留下了这些东西,不用白不用,对了,留两条完整的床单,我留着有用。” 既然想要把公主囚禁在高塔,那么便如你所愿好了。王子不能攀着长发上来,难道我还不能攀着床单下去么? 两个人一起动手动作极快,不到下一餐的功夫,已经结成了长长的布制绳索,用力拉了一下,翩跹把一端系在了焊在地上的灯柱上,另一端扔到墨七手中,“用你的倒钩钩窗台,试试能不能承受住力道?顺便看看下面有没有人看守。” 墨七纵身跃下,俯瞰了一下地形,慢慢地松开倒钩,然后一跃而上,对翩跹点了点头,“一个人的力道没有问题,两个人的话再绞一圈大概应该也行,我看了下面也有窗台可以借力,一直落下去应该是一个宫殿的穹顶,看守什么的倒是没看见。” 活动了一下手腕,翩跹指挥墨七把室内所有看起来像是金属物品的东西全部切割出锋利的尖角,顺手挑了一把手感最好的别在腰间,见墨七愣在一边,不由笑道,“想不到手生了这么些年,还有捡回来的时候,怎么,很奇怪么?” “没没没。”墨七连忙摇手,“小姐当然很聪明,但是以后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我来保护小姐吧。” 真是熟悉的台词啊,可惜毕竟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翩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还是有几分怀念过往的,只不过想到还有人在等着她回去,这点对刺激的热爱很快就消退下去。 确认了倒钩钩住了两个人的腰部,翩跹灵巧地跳出窗户,狸猫一般顺着放下的绳索滑落下去,路过无人的窗台,足尖用力点过墙壁,荡开一段,对上面的墨七比了个手势,正好避开了窗内的视线。 之前开窗的时候翩跹早就注意到这里房间和墙壁的格式,见墨七有样学样往下荡开,翩跹放开了双手,只用双腿的力量夹住绳索往下滑去,指尖已是拈着粗糙切开的尖锐薄片,待到有守卫出现在眼中的一刻,两道黑色的厉光无声飞出,一招封喉。 墨七的眼力很好,下面虽然不是宫殿,其实也差不了许多。虽然和高塔紧紧挨着,飞檐翘起,总还是有几分空隙,只要提前注意好角度,正好可以藏身。只不过这点小伎俩,估计是瞒不过云偎寒的,不过这也在计划之中。招呼墨七躲进来,翩跹回想着先前下滑时看到的场景,等待着守卫开始调度的那一刻。 不知道西方魔教御下用的是什么手段,抑或守卫其实根本就不是人,翩跹耐心地等了一个时辰,也没有听到任何守卫过来或者离开的声音。在这样有序的环境下,想要乱中逃出几乎是毫无可能。 果然不愧是他的手腕,翩跹试探着又杀了一个人,依旧不见任何反应。这样把下属的性命不放在眼里,继续维持着有机可乘的气氛,但是翩跹非常确定,只要自己离开现在的位置,对当前视线外的目标下手,立刻就会陷入重围。 眼下,不过是对方懒得出手罢了。而己方无水无粮,迟早会自行走出去,最多损失十个以内的普通守卫,云偎寒打得一手好算盘!咬碎银牙,翩跹示意墨七缓慢往外移动,两面包抄,再不出手,恐怕就再也没有出手的机会了! 绕到宫殿正面,一干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的守卫中间,静静地站着一个女人,见翩跹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嫣然一笑,“虞姬奉教主之命,等两位很久了。还请两位移步,觐见教主。” 墨七立时把翩跹拉到身后,对虞姬冷声道,“你个妖女,害了小姐一次还不够,你还想怎么样!”一面对翩跹道,“千万不要看她的眼睛,那天雾气散去之后就是她走进来看了我一眼,我就晕过去了,然后醒来之后就在地牢了。 虞姬素手拨弄着箜篌,眼角带着丝丝媚意,柔柔地看向墨七,酥软的声音和着箜篌似有似无的鸣响幽幽飘来,“公子怎么可以这样冤枉虞姬,虞姬不过是一片好意,成全少主和翩跹姑娘的天赐良缘。” 虞姬本就是媚骨天成,举手投足都勾人心魄。起初言及冤枉时,眼圈带红,肩膀抽动,几乎要落下泪来,惹人爱怜,及至第二句,抱住箜篌身子微微前倾,眸中全是诚挚的婉转柔情,丝丝缕缕缠绕成目光的茧子,简直就像是把一颗心捧了出来。 墨七这次学了乖,紧紧挡在翩跹面前,闭上眼睛不去看虞姬。然而眼睛可以闭上,耳朵可以堵起来,人却不能一直屏住呼吸。虞姬腰肢轻摆间,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翩跹不是不明白,香气中定然有催眠宁神的成分,然而手边没有能够过滤的材料,更没有解毒的配方,面对站在上风口的虞姬却也无能为力。而虞姬的手段显然并不只是这么点而已,不然玉罗刹也不可能放任她一个人前来拦截。心随念转,翩跹拨开已经有几分昏沉的墨七,对虞姬朗声道,“我随你去便是,把墨七放了。” 素手掩唇,虞姬笑声轻柔婉转,如同江南雨丝中飘落的朵朵淡粉鹅黄,“虞姬只是区区一个侍妾,少夫人有什么心愿,少主和教主自然会成全,又何必与小女子为难?” 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扑通一声,墨七直接栽了下去,翩跹自虞姬出现便已敛气屏息,此刻勉强倒是还能站稳,淡然一笑,“晕倒的人就不必去了吧。” 虞姬身形极快,在翩跹开口的下一刻,便把有些站立不稳的少女揽到怀中,晕沉的颅脑靠到了一个柔软的地方,浑身下意识便松懈了几分,纤指点住要穴,虞姬飞身掠过盘旋而上的台阶,轻盈如飞鸟,迅捷如利箭,便是抱着一个人,优雅迷人的身姿犹自丝毫不损。 能够侍奉玉罗刹多年,且历经多次叛乱毫发无损,这样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只是以色事人之徒? 125、罗刹 鼻前被放了一个小瓶,刺鼻的气味一闪而逝,翩跹支起身子,往殿内唯一的玉座上看去,层层叠叠的蝉翼纱隔着水晶帘无风自舞,每一层边都跪着一个周身只裹一层薄纱的妙龄少女,浅声吟唱着神秘的字句。隔着无数层帐幔看去,隐约可见刚才还魅惑万千的虞姬温柔小意地伏在一个男子的膝头,含着一颗不知什么果子想要吐哺过去。 随着翩跹站起来身来,玉座上男子推开膝头的侍婢,仿佛神明自九天之上传下来的圣音般飘渺而威严,“走上前来,让我看看他给自己挑了一个什么样的妻子。” 方才被迷香放倒的身子还有几分酸软,跪在最外侧的两个侍女立刻上前,一人扶住翩跹一边手臂,近乎挟持着她往帘幔深处走去,随着逐层深入,勾魂夺魄的香气愈发浓密,少女的妆容也越发妖娆,走到第五层,少女不过是于眼角刺了一只冰蓝色的蝴蝶,走过第七层,透明的薄纱下已经隐约可见雪背上一直延伸到密处的曼陀罗。 弥漫在馥郁的香气中,这些精致的刺绣似乎也带着几分魔力,诱惑着路过的人停驻的视线,更不必说少女投过来的眼神,纯洁无辜,如同祭台上的羔羊,等待着来者的采撷。 然而离御座越近,色调忽而又变得清雅起来,蝉翼纱上勾勒着自塞北到江南的景致,跪着的少女也从高鼻深目的胡女,变成江南水乡中走出的小家碧玉,盈盈水目间仿佛还带着没有褪去的烟雨,等翩跹终于走过最后一层帷幔,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西方魔教之主。 他身边的两个侍女翩跹早已见过,湘君清雅澄澈如空山雨后,竹影下初绽的莲花,虞姬柔媚销魂如烛影迷蒙,心尖上永恒的朱砂。一如谪仙人,坠入凡间,一如指尖花,俯首可得。这样的女子已是世间难寻的绝色,任何一个便能令中原武林为之倾倒,然而即便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绝色,此刻也不能让人移开凝注在玉罗刹身上的一分视线。 他坐得并不端正,服饰也非是十分华贵,单手托着下巴看向翩跹的眼神甚至还带着几分慵懒。然而只要看到他第一眼,就会下意识地俯下身去,不去承接只属于神魔的眸光,只要接近到他身边,就会下意识地放下俗世间的滔天权势,只为看到他一丝最微不足道的赞许。 神魔之力,何至于斯! 下意识低下头避开迎面而来的赫赫威势,翩跹失声叫道,“你不可能是他的父亲!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哦?”轻笑了一声,玉罗刹的声音好像来自极远处,响彻在翩跹耳畔,“看来你对本座的孩子还有几分误解,本座给你三次机会,告知本座你的困惑,或许本座可以给你一个答案。” 搀扶着翩跹的侍女无声褪去,这里的香气幽深淡雅,翩跹的力气也恢复了几分,侧身坐在柔软的雪白地毯上,单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吐字,“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个本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并且还将继续生活下去?” “西方魔教的教主原本就有超乎你想象的能力,在真正坐上这个位子之前,本座也曾觉得世间种种,庸俗而无奈,恰好本座也有这样的能力,于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地方,本座有了一个孩子。” 提起曾经的故事,玉罗刹语中也多了几分暖意,“云儿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本座破例给了她的孩子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让他可以自由往来,这种能力只能属于一个人,所以本座就再也不能回到彼岸的世界,更不巧的是,他为了保住你的性命,拴住了你的命魂,然后跟随你一起回到这里。” “本座居然有这么一个痴情的独子,实在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情,作为让他放弃彼岸的筹码,居然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而且还和别人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未免也太过无趣了些。所以你最好证明你有这样的价值,否则,呵。” 最后一声带着怒意的冷笑如九天雷霆直直劈在翩跹脑海,回旋涤荡,暴风般碾压着她奋力凝起的思绪,搅得她头痛欲裂。右手无意识握住了腰间的银鞭,灵蛇般卷出,扯碎了蝉翼纱上曲水间横着的石桥,在幼嫩的羊羔皮制成的毯子上生生拉出一道印痕。 终于回过神来,翩跹发现周边已是一片狼藉,最内侧的两个跪着侍奉的少女身上脸上都有着充血的鞭痕,两层薄纱彻底变成了碎片,而所有人都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一般,继续无声无息地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甚至面上已经渗出血的少女,也没有动弹半分。 一身冷汗,翩跹仰起头,努力伸出两根手指,“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你会答应偎寒这么做,既然你并不希望我成为未来的教主夫人。” “啧。本座何尝愿意看到你,只不过他非要拿接任之事要挟,否则就留在江南水乡里弹弹琴,唱唱歌,再也不肯回来,本座的独子就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本座为什么不答应,更何况,西方魔教从来就不会有教主夫人这种,”斟酌了一下言辞,玉罗刹淡淡道,“这种碍事而且危险的女人。天道恒常,神魔不灭,能够与本座比肩的,能够与未来的教主比肩的,只有我们自己,而你们不过是蝼蚁罢了。” “可你的儿子,偏偏就记挂着我这样的蝼蚁,偏偏还就不如我们这样的蝼蚁,非要你巧取豪夺,才能把我掳到这里,而且即便如此,我还是不喜欢他,我还是有我心爱的人,而他迟早会到这里,带我回去。” “本座也很期待那一天的来临,只不过,你们也太不争气了些,回去吧,本座等着你想好之后,来问本座最后一个问题。”似乎失去了继续回答下去的兴致,玉罗刹挥了挥手,散落在地的帘幔卷成一个漩涡般的风眼,裹挟着翩跹一路穿过重重帐幔,摔到了她原本醒来的位置,训练有素的少女立刻一人一边,抬起已经被裹成粽子的翩跹,往外走去。 柔若无骨的腰肢贴上玉罗刹的身体,虞姬幽幽道,“主人真的要放她走,少主若是知道,会伤心的。” “一时伤心,总比一世伤心要好得多,何况,很快他就会明白,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很快他就会没有心了。”抚摸着膝上的如瀑青丝,玉罗刹淡声道,“让准备祭祀的人动作再快一些,若是西门吹雪实在太让本座失望,本座也不得不让寒儿提早接触到一些事了。” 随着玉罗刹吩咐的声音落下,穹顶上交织的烛影晃动了一下,一抹黑影离开了同伴,往外掠去,直到殿外才化作人形,无视殿外立刻跪下的守卫,往更高处的山巅稳步走去。 江南,挽风阁。 这座著名的销金窟已经关门很多天了,然而其中坐着的客人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发显赫了起来,先是幕后真正的主人西门吹雪,之后是因为兄长远行一时联系不上所以前来的白云城城主,当今国舅叶孤鸿,随之而来的是武当名宿木道人,还有在这里已经待了很久的陆小凤和花满楼。 除了这些广为人知的名字之后,还有一本账簿,一本令人胆战心惊的账簿,还有一堆名义上已经死去的人,一堆本该早已死在西门吹雪剑下的人。如果不是叶孤鸿出面解释了他们当年或多或少的真相,这些人原本只能躲在烂泥里死去,然而没有人不想正大光明地活下去,所以他们终究是走到了台前,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西门吹雪的剑才不会立刻指向他们的咽喉,而是垂下听叶孤鸿给他们分辨当年的错对纠纷,也只有当着这么些个武林名宿的面,当着当年追杀者的剑锋,这些个曾经的江湖少侠侠女们才有机会重新得到审判,而真正死有余辜的人,叶孤鸿自会代为执法。 毕竟现在,叶孤鸿才是幽灵山庄的主人,而他已经想这么做很久了,正如幽灵们也想回到阳光下很久了。即便可能会在阳光下融化,他们也期待着,能够见到阳光的那一天。 126、光明 巍巍雪山,莽莽昆仑,天青如海,水清如雾,罕有人至。 摇摇晃晃的铃声悠然自远方响起,蹲在哈拉湖边的小姑娘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拎起搁在岸边的鱼篓一溜烟地跑回了家,然后又旋风般地跑了出来,刚好迎面遇到了一个数十人的驼队。 小姑娘也不怕生,伸出双手就拦在了最前面的白衣人马前,声音清脆如银铃:“你们是不是从中原来的呀,从来没有见过穿成你们这样的人呢?” 白衣人没有说话,驱使着马就打算绕过去,小姑娘却不依不饶地想要去拉马的缰绳,手才刚刚伸出去,就眼前一花,然后就发现自己被扔到了半空中,手舞足蹈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却到处也抓不到。只听得耳边一个温润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的责备:“不过是个孩子,庄主何必与她见怪。” 小姑娘扁扁嘴,也不哭闹,反而调整好坐在马上的姿势,仰头看向身后微笑着的公子:“是绫儿自己没用,不怪别人的。对了,公子你们要不要向导,绫儿很聪明的,只要你们不去那棱格勒,哪里绫儿都可以带你们去。” “哪里都可以?”留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驱马靠过来一步,挑眉看向素绫,“那你知不知道昆仑山大光明境在哪儿?” “啊,公子你们原来也是神仙啊,阿娘还在的时候昆仑里的使者路过过这里,绫儿那时候还小,险些就要被使者带回去了呢,可惜阿娘不肯,说那是神仙才能去的地方,不然绫儿也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神仙?”为首的白衣公子冷冷道,“妖魔鬼怪罢了。” “咦?”素绫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是妖魔不是神仙啊,你也有漂亮的妻子被抢走了么,听说山里除了神仙以外,是有妖魔的呢,专门抢漂亮的女孩子回去,不过那可不是大光明境里的人。” “大光明境啊,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呢,如果没有神的旨意,擅自闯进那棱格勒的话,就会被从天而降的神罚劈中,天雷之下,死无全尸,不过如果你们是神仙的话,大概就不怕了。” “嗯,如果你们愿意带绫儿去的话,绫儿就告诉你们那棱格勒在哪儿!”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姑娘笑得有几分狡猾,跟着神仙走的话,应该就不会被雷劈死了吧。 “姑娘若是愿意领路,我等自然不会留下姑娘一个人。”宫髻丽服的女子盈盈一笑,柔柔看向素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便是神仙也舍不得的。” “真的?”素绫靠在身后的公子怀里,见为首的白衣公子点了头,这才伸出手指向了右后方,“那你们可走错路了呢,那棱格勒虽然是在前面,不过你们要是打算进去的话,至少前面还要翻过三座雪山,从后面绕的话,就基本全是平地了,现在回去的话,还来得及在海子扎营。” “小姑娘年纪不大,懂得倒是不少。”宫装少妇挽了挽发丝,对素绫身后的男子道,“花公子可否将这个小姑娘暂时寄在我这里,青青谢过了。” 素绫身后的人正是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花满楼,说话的女子却是本应死去的淮南大侠的女儿柳青青,她当年勉强捡了一条命来,对男人失望殆尽,花满楼却是一个例外。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很难对花满楼有什么恶感,故而柳青青本以为话说出口,便是十拿九稳了。 冷不丁忽有寒气袭上了柳青青的后颈,她浑身一颤,立刻乖巧地退了回去。身边的少年嘲笑道:“也就你还敢往前面靠了,忘记差点怎么死的了么?” 柳青青悻悻道:“你不是开始还觉得西门吹雪剑法又好,长得又合你胃口,找替身的时候也非要替身用完你那套回风舞柳剑。” 顾飞云淡淡道:“你莫要忘记,我虽然喜欢男人,可也并非不能碰女人的。” 他们这里小声说话,也不过是仗着西门吹雪急着找人,根本不屑于与他们计较,所以才胆子大了些,不然险死还生的人怎么也不敢再自寻死路一次。有一点大家都是赞同的,此行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西门吹雪身边的那个女孩儿带回来,不然哪怕叶孤鸿本人在这里,也保不住他们的性命。 再次抬起头时,素绫已经坐到了西门吹雪马上,半大的女孩子侧身坐在西门吹雪身后,发丝随风飘舞,好似根本感受不到西门吹雪身上的冷气一般,神情充满向往:“能够让公子你不远万里从中原来到这里的姐姐,一定是很重要很喜欢的人吧。” “她很好。”破天荒地带上了几分笑意,西门吹雪望向远处的雪山,淡淡道,“对我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了。” 陆小凤摸了摸两撇小胡子,对花满楼道:“还记得我们打得那个赌么?我说西门吹雪这辈子大概也就和他的剑过日子了,你还不肯相信。” 花满楼静静微笑,摇了摇头:“不,赌输了的人是你,剑虽已重铸,西门庄主仍旧来到这里,为的已经不是剑,而是人。” 陆小凤懒懒地松开了缰绳,任由马儿自己跟上了同伴,笑道:“为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定会很幸福。” “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安定下来?”花满楼也学陆小凤往后放松了身体,侧身道。 天清云淡,和煦的天光无遮无挡地铺散下来,让人昏昏欲睡,陆小凤伸了个懒腰:“不知道啊,反正我大不了回去找你好了,你总不会把我关在门外的。” 花满楼点头道:“无论陆兄何时来访,满楼自当倒履相迎。” “那么我干嘛非要找个麻烦的女孩子啊,你看看西门,为了一个女人都紧张成什么样了。” 花满楼没有回答,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好,他已经沉浸在半睡半醒的黑甜乡里,或许,他只是不想回答罢了。 三天后,那棱格勒山口。 冰雪皑皑的山峦巍峨多姿,湖泊清澈见底、微波荡漾,陆小凤看着眼前的景致,忍不住开口问素绫:“你确定这里是到大光明境的入口?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会死人的地方啊。” 素绫歪着头按住嘴唇:“嘘,不要惊动了神仙,上次扎西家阿叔追着牛羊进去的时候,绫儿亲眼看见他被一道从天而降的雷电劈死了呢,等绫儿喊人过来的时候,连尸体都见不到了,人的,牛羊的,都没有。” 西门吹雪淡淡道:“是人是鬼,进去就知道了。”他一袭白衣在这碧水蓝天间显得格外飘然出尘,素绫也认真道:“哥哥是神仙,肯定不会有事的。” 山谷之后便是雪山,马儿被就地放在了谷地内探路。或许真的有什么在庇佑着这一群闯进来的外乡人,也或许是神明过于忙碌,无暇顾及这里,一直走到谷地中心都没有出事。 当晚忽然下起了大雨,西门吹雪独自一人呆在帐篷里闭目调息,柳青青带着素绫早早安歇了,所以骤然出现的人影并没有被人立刻发觉。来人如同鬼魅般身影若隐若现,左手握住一个小锤,右手拿着一个两端尖尖的东西,飘在空中双手正要相击,冷不丁身后传来一个友好的声音,“仁兄手里拿的是什么?”然后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手从他身后探了出来,拿过了他手里的东西敲打了一下。 一道闪亮的电光划过夜空,刚才还若隐若现的人影立刻变得清晰了起来,又迅速地黯淡下去,一句话还未说出,已经变成了一段焦炭,随之而来的是连绵不绝的电光,陆小凤连连使出最快的身法,在电光间努力腾挪,最后翻身时还是不小心被挂到了一点余波。 刚才的动静实在太大,且不说沉闷的雷声,单是雪亮的闪电就无比耀眼。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素绫最先笑出了声:“陆公子,你的头发和胡子怎么了啊?” 127、祭典 暴雨倾盆而下,空中时不时闪过凌厉的电光,照亮了漫漫长夜,陆小凤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脸上,低头就看到了满手的黑色,原本是胡子的地方光洁如新,眉毛和头发虽然没有彻底消失,雨水冲刷之下也短了半截,煞是可爱。 便是一直挂念着翩跹的西门吹雪也不由看着被雨水洗礼过的陆小凤微微一笑,他这一笑如同雨夜里的一盏灯,立刻引动了所有人的笑声。顾飞云先是长笑出声,然而随着众人的笑声响彻云霄,几乎可以盖过雨声时,却无声地流下了泪水。多少年来躲在幽灵山庄不见天日甚至连人都不是的日子,近些天来看到西门吹雪就不敢靠近的日子,若不是今夜之事,这些积蓄已久的情绪恐怕也无法如此自如地释放出来。 陆小凤七手八脚拿衣服把头脸抹干净了,用力拍了一下立在一边动不了了的焦炭君,待要说话,手底忽然一空,笔直立着的人如同散沙般向下融化,雨水冲刷间不过片刻就化入了泥土,看不出丝毫痕迹,只有一对小锤昭示着这里还有过一个人。 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烟消云散,陆小凤固然心有余悸,围观的人也渐渐停止了笑声,又是一道雪亮的电环劈下,素绫尖声叫道:“往旁边散开,快点啊!这里是被神灵诅咒的人埋骨之地,留在这里也会被降罚的。” 何须再多言,便是西门吹雪也依言后退了几步,别人更是四下散开,神灵降怒是一回事,但是那对引来雷电的东西可是一清二楚,犯不着为此丢了性命。反倒是正面看到了来人动作的陆小凤摸了摸已经光滑如新的下巴,沉思道:“莫非之前死在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消失的?难怪连骨头也不剩了。” “天威难测,引天地之力阻拦冒犯之人,西方魔教做得漂亮啊。”陆小凤拉了一下花满楼,“你说我们要不要干脆把这对东西带上,说不定再走下去还有用处。” 花满楼板着脸摇了摇头,“这般诡异之物,我是不愿意碰的,若是你真的喜欢这种剃掉胡子的办法,等回去的时候再带上也不迟。” “奴家倒是觉得陆公子现在看起来比之前要俊俏些了,小顾说是不是?”柳青青见西门吹雪转身进了帐篷,说话也没有了顾忌,轻笑道。 “的确,不错。”顾飞云细细打量了一番衣服湿透了的陆小凤,尤其在腰臀处停了片刻,意味深长道,“只不过我向来不喜欢碰有主的男人,你若是喜欢不妨试试。” “作死,奴家可没那么不长眼睛。”风情万种地伸了个懒腰,柳青青点了点素绫的鼻子,“走吧,跟姐姐回去养养神,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柳青青先行告退后,空地上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陆小凤和花满楼,叉腰看着天边一道道闪耀的电光,陆小凤有些郁闷:“我看起来很像是有主的人?” 花满楼淡淡道:“顾小公子和柳姑娘的帐篷都在附近,陆兄若是介意,不妨亲自去解释。” 想起顾飞云肆无忌惮的眼神,陆小凤打了个寒战:“还是算了吧,明天还要赶路,我们趁着天没亮回去睡会儿吧。” 花满楼微微颔首:“还要先换上干净衣服才是。” 雨停得很快,第二天上路的时候,除了草尖还闪动着盈盈水光,已经看不出昨天这里有过暴雨的痕迹,自然也看不出这里有过一个死人。沿着河流顺流而上,夜夜在平坦空旷的地方扎营,倒也平安无事,行了数日,原本窄小的支流终于开阔起来,迎面出现的是碧蓝色的湖泊,映照着蓝天白云,犹如琥珀般优雅迷人。 在湖泊边安顿下来,素绫遥遥指向远处山巅的巍峨宫殿:“大光明境就是那里了,用黄金和冰雪堆砌的神殿里,住着天神的使者,降下神灵的旨意,他的话语就是神灵的指示,他的目光慈悲而威严,没有人能够直视,他的胸怀宽广如雪山,却能准确地审判每一个亵渎神灵的恶徒。” “阿娘说了,大光明境是神灵的使者居住的地方,绫儿不能随便进去的,但是绫儿想去见阿娘。”扁着嘴,素绫眼圈都红了,“阿娘跟着神使走了,阿爹是汉人,绫儿一个人管不住牛羊,守不住牧场,绫儿想阿娘,你们都是神仙,一定会帮绫儿的对不对,绫儿不要你们的钱,就偷偷看阿娘一眼,不会被发现的。” 所有人都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西门吹雪找回翩跹,为此幽灵山庄所有人都愿意冒着风险换回站到阳光下的机会,但是这里面可不包括帮一个小女孩找回妈妈,翩跹固然是被掳走的,但是留下的帖子明显指向了大光明境里的某个人,这和大海捞针地找一个数年前消失的女人可不一样。 陆小凤看向西门吹雪,除了西门吹雪之外,这里没有人有资格做出决定,陆小凤不能,花满楼也不能,同情素绫是一回事,连累翩跹和西门吹雪不能重逢是另一回事。西门吹雪并没有犹豫,淡淡道:“踏破大光明境之后,有区别吗?” 踏破大光明境的话的确没有区别,但是一个矗立在西域百年未曾被撼动分毫的教派,又那么容易被踏破吗?陆小凤没有反驳,只是干笑了一声:“谨慎起见,在找到翩跹姑娘前,还是不要惊动教兵的好。” 西域政教合一,一旦明面上打着要毁教的旗号,莫说大光明境的教兵,周边小国一样会一哄而上,作为向圣教显示忠心的礼物,陆小凤的顾虑不无理由。按照素绫的描述,所有人都换了一身纯白色的衣衫,西门吹雪向来只着白衣,自是无需更换,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一直走到了大光明境的山下,也没有遇到拦路的人,顺利得让人简直难以想象。 拦路的人没有,赶路的人却有一堆,在这里的都是武林人士,只要稍一留神,便能听到路人间的窃窃私语,说来说去,无非是大光明境即将举办的盛大祭典,还有终于要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下一任教主。跟着听了半晌,只字没有翩跹的消息,陆小凤忍不住开口问西门吹雪:“我们是等祭典还是先到处找找?” 西门吹雪摇头:“无需多事,明日祭典自见分晓。” 外面祭典忙得热火朝天,高塔上却是一片寂静,墨七懒洋洋地歪在一边不知道折腾些什么,翩跹拿着本久别重逢的童话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把推门进来的云偎寒当做了空气。听说了翩跹上次的遭遇,云偎寒心中有愧,也不着恼,只是在门口淡淡说了一句,“明日祭典父亲让你正装参与,我不希望需要对你下咒。” 翩跹冷笑了一声,随手把书放在一边,坐直身子觑了云偎寒一眼:“当了下一任教主果然与众不同,下个暗示也要用咒语,累不累?” “为了你,又怎么会累?”云偎寒抚胸微笑,神情却带着几分伤感,“明日之后,怕是我们再也回不了过去,不打算对我说些什么?”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时至今日你即便收手,我们也没法再做朋友,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那么我就不打扰了。明天见吧,希望你不会失望。”云偎寒轻巧地带上门离去,只留下翩跹愣愣地看了一眼房门,喃喃道,“莫非……他真的来了。” 128、同归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花红柳绿,正堪好眠。”素绫恋恋不舍地在柔软丝滑的被子里打了第三个滚儿,伸了个懒腰,裹着被子游荡到门口,眯着眼睛对着门外使劲儿拍门的墨七念道,“仙女姐姐说过现在是最适合睡觉的时节了,师叔你就饶了我吧。” 墨七板着脸,努力无视素绫嘟着嘴裹着比人还高的被子撒娇的模样:“平常你练功让我帮你应付小十一就算了,今天必须给我起床,立刻马上洗漱,让人侍候你换正装,然后去正堂。” “什么事儿?”纳闷地看着这个平素除了陪自己玩儿就是被自己玩儿的师叔,素绫暗自嘀咕,“要是真的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是师父来喊我,师叔你不会是在骗人吧!” 墨七跺脚:“小祖宗,你倒是回去换衣服啊,小十一没来是因为他早就候在门口了,你到底还想不想拜师了啊,错过这回,下一次再要请到师父他出京谁知道是什么时候?” “咦,师祖怎么来了?”素绫小脑筋转得极快,立时意识到了什么,跳起来揪住墨七的衣襟,“是不是仙女姐姐和神仙姐姐回来了,我这就回去更衣,你等着。” 就这么被孤零零留下的墨七撇了撇嘴,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对门内显然一片兵荒马乱的场面吼道:“我再说一遍,是庄主和小姐,不是神仙哥哥和仙女姐姐!”吼完了墨七自己也是一笑,能够从神魔之力手下夺回被尊为圣女的翩跹小姐,好像素绫这么称呼也不是没有道理呢。 提起数月前大光明境发生的那场争端,在中原大地上如同落入滚锅的水,翻不起一点波澜,在西域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举凡人群聚集之处,便会有人议论当日的盛景:自中原而来的剑客,白衣墨发,如同从天而降般落在祭坛中央,拔剑从被奉为神明的大光明境主人口中赢取了一个同真正的神明之子公平决战的机会,三战三胜,更是惹动了圣女的芳心,赢走了百年来最美丽的一朵昆仑花。 谈论剑客的少女和豪客固然不在少数,更加让人顶礼膜拜的却是大光明境主人比连绵不绝的昆仑山脉更加宽广的胸怀,以及他风神毓秀风流洒脱的独子,不但没有动用教兵拦截下这个敢于挑战神明之子的异教徒,反而慷慨地派教兵和侍女护送圣女的陪嫁直至那棱格勒。 大光明境经此一役,不仅威名无损,反而更得人心了许多,先前担忧不愿送女儿入圣教的人也积极了许多。要知道对他们来说,圣女走了,再是痴心不过的少主才更加需要自家温柔善良的女孩子们安慰呢。除了失去了一个本就不属于西域的圣女,和本来就是云偎寒给翩跹准备的物件,西方魔教简直是做了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不过其中那对父子间发生了什么,谁也没兴趣知道,顾飞云等人成功站回了阳光下,就已经给了当年某些伪君子狠狠一刀;墨七给墨十一带回了一个聪明伶俐而且深得翩跹欢心,甚至连西门吹雪偶尔也会对其微笑的小徒弟;久别重逢的翩跹和西门吹雪甩开了玉罗刹派人护送的车队,只留下一封书信就了无踪影,显然是要好好享受从西南到东北几乎横贯整个疆域的二人时光。没过两天,陆小凤和花满楼同样仿照了西门吹雪的先例,留书远去。 拉着素绫香软的小手,墨七十分满足地想:“除了庄主一怒之下,剑道更加精进外,好像……也就是我吃的苦头最多了吧。不过,以后很长时间里都能有一个娇俏可爱的徒弟,也不算太吃亏呢。” 迎到山庄门口,走下马车的不是西门吹雪和翩跹又是何人,墨七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冷面站在墨魂身边的墨十一,终究还是放弃了对惜缘怀里的翩跹的觊觎目光,死死拉住了还在手心里的素绫,直到翩跹蹭完了惜缘,和蓉娘叙了会儿闲话,依旧舍不得推素绫上前。 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逗得惜缘都笑出了声:“夫君呐,你看这小姑娘明明就和小七比较投缘,干嘛不干脆给他当徒弟算了,反正他们两个谁的徒弟不都一样?” 素绫看了一眼墨十一,又看了一眼墨七,脆生生地反驳道,“绫儿的师父是仙女姐姐定的,仙女姐姐说了是师父的就是师父,是师叔的就是师叔。” 翩跹轻咳了两声,压抑住笑意,正色道:“绫儿乖,这件事呢,我也不过是提个建议,哪怕是你神仙哥哥也不能就这么插手做决断,所以啊你现在求求你师祖的话,说不定还能在奉茶前换个师父的。” 西门吹雪没有说话,落在翩跹身上的眼神却立刻让素绫明白了他的意思,墨七的手她自然是挣不开的,墨十一垂首站在墨魂身边也看不出神色,倒是墨魂见妻子起意,淡淡点头道,“第一次荣升师祖,又是这么好的日子,惜缘急着回来,我也没带什么见面礼,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不过分的我都可以应下。” “唔。”仰头想了想,没有依着众人的意思提及拜谁为师的事情,素绫提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要求,“小一一这个名字太难听了,绫儿以后还叫绫儿好不好?” 墨十一闻言立刻要撩衣跪下,却被墨魂抬手拖住,枯木般的面孔上也多了几分笑意:“你可知道我门下,什么样的人才能更换编号,为自己取名?” 素绫回答得很快,“只要打败上任首领就可以退隐,到时候要么继承上任的名号,要么自己给自己取一个喜欢的名字,绫儿早就记住了。” “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在你十八岁之前,只要能够打过你师父或者你任何一个师叔,我就允许你十八岁也可以保留你自己的名字,如何?” “只要打败就可以?”素绫立刻伸出没有被墨七握住的手,勾起小指,“我们拉钩,师祖不许反悔哟。” 没有理会小孩子家家的伎俩,墨魂示意墨十一把这一大一小一对活宝带下去,这才对西门吹雪道:“少爷既然已经回来了,打算何时成亲?” 西门吹雪悠然一笑,挽住了翩跹的手,笑意清浅如清荷坠露:“自然是要等叶城主自海外归来,挑一个最好的日子。两情相悦,又何必急于一时?” 穿越了时空,征服了天堑,情到浓处,天涯亦是咫尺,区区数日,又有何妨。望着相视而笑的两人,墨魂终于真正绽开了笑容,那枯朽如古木的面容也瞬间灵动了起来:“少爷已得情之三味,是我多心了。” 西门吹雪淡淡觑了他一眼,猛然出手把翩跹抱起,缓步踏进了万梅山庄的正门,低头亲了亲翩跹的眉心:“我们回家了。” 翩跹含笑点头,柔声道:“嗯,我们回家了。” 无论曾经横亘在我们中间有过多少艰难险阻,无论有多少人和事试图给我们制造隔阂,我的心早已停在了你的心里,你的道亦是源于我的存在,抛却一切浮华,忘记过去的沧桑,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而现在,我们回家了。 129、凤仪天下 一指宽的竹篾抽下,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感,咸湿的海风吹过,效果比在伤口处泼上了盐水更加明显,像是在被蚂蚁啃食血肉。努力地站直身体,在半人高的木桩上灵活地跳动,以期避过随时出现的竹篾,年幼的女孩儿死死咬紧嘴唇,免得发出惊呼,影响到晨起练剑的兄长。 竹篾的速度越来越快,女孩儿的体力却随着时间不断流失,终于无法再维持住身法,从木桩上摔了下去,即便是在坠落的时候,她抿紧的嘴角也没有松开。一袭白练卷住她的腰肢,凭借着突如其来的助力,稳稳落到地面,甚至都没有看一旁素衣女子的脸色,就乖巧地走进了房间,趴到了实木桌子上。 刚才还挥舞着竹篾的素衣女子用镊子夹开血肉间的布料,然后给女孩儿敷上清凉的药膏,药膏见效很快,本来就不深的伤口不过一刻钟时间就收口,换上了雪缎的中衣后,连浅浅的疤痕都看不出来了。 牵着女孩儿的手,素衣女子穿过回廊,对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微笑,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幼的侄子,还有清河崔氏的小女孩儿,都能得到素衣女子的嘉许,唯有她牵着的女孩儿是个例外,从习武开始,女孩儿就用血的教训记住了一句话,“你是叶氏的利剑,也是你兄长的利剑。” 而剑,是不需要有感情和自我的。 耳边是宫女低声的呼唤,清雅的荷香随着晨风传来,姬飘摇睁开眼睛,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小楼和竹林,而是精致如同画卷的宫室,跪在床前的侍女把银盘高举过头顶,低声禀告着:“娘娘,该起身了,还有两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对,我现在是太后了啊。”姬飘摇容色淡淡,安静地等待宫女服侍自己洗漱更衣,用无可挑剔的莲步走到侧殿,唤醒刚刚才三岁的儿子,亲手给他换上天子的冕服,抱着这个现在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孩子,坐进了御辇。 前些年她还会每天去看一眼宫九,随着那个骄傲如九天凤凰的男子愈发消瘦而疯狂,和两年来海外贸易带来的越来越丰满的国库和水涨船高的俸禄,叶氏女子的威仪深深地镌刻在每一个大臣的心中,就连朝臣也逐渐进言希望太后不要再以身犯险,接近太上皇了。 然而只有姬飘摇自己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还是会点倒身边的侍女,静静地站在殿外,注视着自己的丈夫跌跌撞撞地扑下床饮下一杯杯青色的酒液,长歌当哭,然后又一次被力大的宫女放置回床上。 那酒是慕容隽研制出来的配方,可以有效缓解宫九对自虐的需要,效果非常好。一个骄傲如宫九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容忍每个月都要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暴露出最为丑陋的一面,所以当他的皇后一次又一次地递过青色的酒液时,他总是微笑地喝下,然后搂住毕生的挚爱,缱绻缠绵,直到药性发作的那一天。 罂粟,酒液里真正有效的成分,也是真正导致宫九发疯的成分,这种足以让宫九在最深沉的痛苦中清醒过来的细小颗粒掺入特制的酒液,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这个强大的男人,直到他逐渐消瘦,逐渐无法控制好内力,逐渐把政务移交给姬飘摇,然后被突兀地断去来源,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是一个怎样的疯子,在朝会之上发疯的帝王。 有着最年轻的阁臣杜承晏的支持,弟弟又是刚打完胜仗回国的年轻将军,姬飘摇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号令天下的权威,用她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的孩子。太后临朝称制并非没有先例,何况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政变之后,皇家已经没有直系血脉了,太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多么可笑啊,只不过是一杯酒就轻易夺走了天下无双的权位,只要再过几年,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封叶孤鸿为摄政王,共理朝政,然后把孩子交给弟弟抚养,离开的时候还可以顺便带走杜承晏的势力,母亲的算计从未有过缺漏,无论是对兄长,对她自己,还是对她唯一的女儿。 姬飘摇冷冷地笑着,扶了扶鬓角的金花,怀里的孩子仿佛也感觉到了什么,低低地哭了起来。昨天的酒里她已经加了十倍的药量,人非草木,哪怕以利剑之名立身,也一样是会有感情的,而现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太后临朝称制第三年,太上皇薨,又三年,太后因悲痛过度,与世长辞。有朝廷的水师将领曾经在海上的迷雾间看见与太后形容相似之人挽着一袭红衣的男子踏浪而行,或许,那并不只是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