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国色》 第一章 你好,洗澡啊 更新时间:2014-02-28 啪―― 好重的一巴掌,卫央自己抽自己的。 他就想不通了,这怎么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事儿就接二连三的呢,二十七年来整天担惊受怕生怕别人发现身上的秘密也就算了,堕落成可耻的宅男也算了,可是,干嘛穿越这种事情也要摊到自己头上? “说好的穿越者都是没爹没娘对自己生活不满的先例呢?”蹲在树下,卫央欲哭无泪,估摸着也就三五分钟之前,他穿越了,这种反科学的事情可能对别人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事情,可他自己不乐意啊。 早知道那坑爹的训练空间是为穿越做准备的,打死他也不会当宝贝放在身边,还每天准时无误地屁颠屁颠钻进去学武艺。 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四五岁的样子吧,突然有一颗珠子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命中,那珠子看着挺好看的,卫央索性找了丝线带在脖子上,一带就是二十多年。自从带上珠子的第一天起,卫央的生活就没敢大意过。拎菜刀上街都要被围观,像他这种社会不安定因素要被发现…… 那颗被卫央取名叫训练空间的珠子很有违科学,竟然凭空开辟出一个虚拟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卫央每天可以花费现实时间五六分钟进去学习武艺,而在空间里,现实时间一分钟差不多就是一天。这样算来,他在里面学习武艺的时间将近一百年,多亏这颗珠子除了对身体素质的影响特别大之外,对人的心理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慢慢的卫央也就习惯了自己生命里发生这么离奇的事情了。 可谁他妈能料到这该死的珠子竟然是现代社会数百年之后,全世界的科学精英们呕心沥血才造成的不可复制的唯一一个通过往特定时空输送穿越者来改变世界格局、解决后世世界战争的物品。 珠子有三次培训穿越者的机会,培训完成之后,和珠子配套的时空机器自然会传送受训者穿越到同一时空不同时间段去,卫央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他已经是第三个受训者了,也就是说,在他前面已经有两个穿越者来到了他现在位于的这个时空中,根据卫央的判断,他们已经改变了历史的可能性比较大。 在卫央穿越的时候,因为珠子有烙印好的记忆,它只知道自己必须在培训好卫央之后就必须将他穿越过去,能量不够,珠子自动启动自爆,灰飞烟灭之后,卫央穿越了,珠子消失了,唯一留给卫央的只有这二十多年来培训了上百年的成果。 咕噜―― 忽然肚子闹起了造反,卫央叹了口气,已经穿越了,无论是珠子的表现还是穿越文里看到的穿越先辈们,基本上没有回去的可能了,还能怎么办?只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站起身来,卫央目光落在靠着树放着的两件兵器,这是他从此以后对后世的唯一的两件念想了。 一条黑幽幽乌沉沉的二十节方节钢鞭,这鞭好生沉重,应有十四五斤。从头至尾长有四尺,刃约三尺,教鞭格隔开鞭柄,鞭尾凝成三寸长短尖刺,鞭梢又是稍短些的尖刺。握柄在手,力到腕悬,那钢鞭竟颤颤巍巍轻轻抖动,鞭梢破空轻鸣。 这不是卫央擅长的兵器,是一个爱好武术的土豪朋友花了将近十万块钱用了三年多时间请工厂打造的,不敢拿回家就在他那放着。 另外一件,寒光粼粼寒潭一般,这却亮出一柄无鞘短剑。细看时,哪里是短剑,分明一截枪头,这枪头造得甚长,连刃带库添上圆箍不下两尺,若非在中端巧妙处美人腰般婉约收束而两头渐渐绽开,浑然是个双血槽八面汉剑。宽处愈寸的枪头,刃已开了,后头两端勾起倒刺,若不连杆,便是个短剑。这枪头本是不知名的钢材铸就,如今瞧去似深潭冷水,外头犹如裹着一层寒光,月下寒冰般。 长枪是卫央熟悉的,在珠子里使用了上百年时间的兵器,也是珠子送给他的唯一一件可以携带到现实社会的东西。长枪原本还有将近三米长的枪杆,现在也不知哪里去了。 拿起两件兵器,卫央不由想起珠子在自爆前印刻给他的信息。 三次穿越的机会,头一个是我们国家的人,他在珠子里接受了上百年时间的政治和政治斗争的培训然后穿越了,第二个是偷了珠子的我们的东海恶邻,他们把经济培训给用掉了,可惜没学全。到了卫央,珠子只剩下武艺培训没用掉,自然而然就把武艺培训的机会强加在了卫央身上。 当然,虽然有上百年的时间,珠子也不可能造就一个十八般武器都精通的怪物。根据卫央的骨骼和体型,珠子里自带的智能系统选择了清代枪法大家、古代枪法集大成者吴殳作为卫央的教师,枪法略有所成之后,又开辟了箭法教授和拳法教授,到最后选择了刀法。当然,无论是什么武艺,那都是经过现代科学和古代武艺完美融合后的产物,尤其对力量的运用上达到了巅峰。 在空间里,珠子每天都会创造出要卫央尽全力才会击败的古代军阵让卫央去拼命。根子珠子遗留的信息,卫央的身体原本是不会有现在这么好的,但珠子培训的时候已经渐渐改变过了。 细细回想了一遍珠子消失前留下的信息,卫央心里忖道:“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吃饱肚子,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既然珠子最后紧急培训了唐刀刀法,想必现在的时代是唐代,就是不知道那位不知道应该算前辈还是晚辈的第一个穿越者把这个时空改造成什么样了,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两件事,第一是找到人烟吃饱肚子,第二件事,了解这个时空,尤其小鬼子也穿越了一个人过来,世界格局得弄清楚。” 现在他身处的是一处大山,卫央已经检查过了,以他伪宅的眼光来看,这里应该是黄河以北的地方,植被很茂盛,在这个时代也不知道是西北还是中原。不过从陡峭连绵的山势和隐约可见山下的川地情况,很可能这里是西北。 这里在后世是他老家,卫央倒稍微多了些安宁。 肚子又咕哝了一声,卫央只好爬上树先找了点野果充饥,幸亏现在是秋季还有果子在枝头挂着,要不然,纵然他浑身有千钧的力气,饿得头晕眼花的情况下,随便一头野兽也能要了他的命。毕竟现在是古代,野兽那可是遍地走的,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他还听到有低沉的咆哮声呢。 由于这具身体每天都特别需要能量,一点点野果也勉强只是让卫央恢复了一点力气。想后世的时候,他一个还能赚点钱的伪宅男一分钱存款都没有,可不就是为了供应这肚子不挨饿么。 摇摇头,将负面情绪都丢在脑后,卫央趴在树梢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偏移到了西边的日头辨别了方向,一手提钢鞭一手持枪头小步往东而下。 行不片刻,果然遇到了一群野鹿,那野鹿很怕人,见卫央从草丛钻出来,撒丫子一阵狂奔,眨眼间没了影踪。 卫央苦笑,虽然在空间里他也算杀人盈野了,可那毕竟是虚拟的,现实生活中他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给他一头鹿他也不忍心杀。 不过,这群野鹿给了卫央一个很让他精神振奋的信息,这山下有人,至少这山里是有猎人出没的。要不然,野鹿不可能这么怕人。 又往山下走了一会儿,一条足迹可循的小径出现在面前,路上还有荆条上缠着粗布,应该是来人留下的,卫央精神更好,快步沿着小路往山下走去。 这就不怪卫央了,他一个伪宅,肚子里虽然有不少网络时代轰炸的信息,可实际上对野外生活基本上属于无知,理论顶什么用?这山里的路,一般都不会很短,越往深山里,小路越是显眼,快出山的时候反而不会那么明显。 走走停停,小径时隐时现,卫央最后发现自己竟然走错方向了。原本是往东走的,现在居然跟着太阳的方向,也就是向西走了。 探头往前面看了看,卫央决定将错就错,要是一直这么走走停停,天黑恐怕也下不了山。 这一将错就错,还真就错对了,走了不有盏茶功夫,直直已经下了山,正见远处地平线下有炊烟升起,又饥又渴的卫央正想快步奔去,耳边却传来淙淙的流水声,卫央大喜,但心中还记着野外生存视频里贝爷教过的经验,这虽然到了山下了,可上头就是深山老林,鬼知道什么魑魅魍魉牛鬼蛇神会下来在河边喝水呢,当时打起精神持着钢鞭慢步往前靠,走了几十步,堪堪在山脚下,一泓清泉咕嘟嘟地水沫冒得喜人。 左右看看没有野兽,泉边也没有足迹,卫央放下心来,将钢鞭背在背上,一手依然握着枪头,这枪头贴身搏斗可以当短剑用。 蹲下身,贪婪地灌了一肚子水,卫央站起来心满意足舒服地叹了口气,一只手掬水洗了把脸,仰头看看天色,判断应该是三点多四点钟的样子,抓了一把落叶撒进泉眼中嘿嘿一笑,拔步沿着泉水形成的青溪往山下而来。 拐了个弯,眼看着越过一处树林就能出山,卫央却听见一声马嘶,四下张望没找到,心想:“看来有人来游山玩水啊,也是,这还没到深秋,山里景色很美,绿的绿黄的黄,这古代人不就讲究个登高赋诗么,好兴致!” 既然这里有人,那就得先去找找,据说古代也有严格的户籍制度,有没有身份证还不知道,但万一去借宿干啥的人家要看身份证怎么办?还是在山里找人问问好,至少在山里大可以信口胡说八道。 这样想着,卫央便往四处看,不远处,青溪坠落形成一个小瀑布,瀑布上溪流并不急湍,下面冲成一个三五丈见方的池子,池子边上净石可爱,一方石头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堆衣物,以卫央的视觉很轻松地辨别出那是一套汉服,这个他很认识,贴吧里混了好几年了呢。 细细一看,那是袍衫样式,心里想道:“古代女人不都讲究足不出户么,荒郊野岭的,应该没那么大胆的女子跑出来洗澡,听马嘶应该只有一匹,这说明跑到这里洗澡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更不可能是女人了――肯定是豪放的爷们,过去先问问。” 他本来就是个不拘细节的人,又没想过先远远喊一声,三蹦两跳从石头上跃了过去,往放衣服的石头下面一看没人,又跳了两个石头,从石头后面飘出几丝乌黑亮丽的发丝,心中一乐,这大老爷们还躲人怎么的? 于是趴在石头上,伸长脖子探头往石头后面看,嘴里笑嘻嘻叫道:“喂,老兄,我都看见你了,快出――呃――” 石头后面倏然站起一个人来,体肤雪白身形妙曼,双手捂着胸口,湿漉漉的及腰长发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双惊恐欲死的乌黑双眸和半边羞红欲滴的粉颊――该死,这他妈不是个爷们,是个女郎! 卫央说话的时候心想自己是西北人,用西北话说不定人家能听懂,那女郎显然听懂了,怔怔躲闪着目光呆了一呆,突然蹲下身去。 可能是躲藏呢,没什么,没什么,我躲开还不行么。 卫央连忙往后要退,心里却在暗暗回味,这女郎那一矮身,娇俏的胸脯登时春光乍泄,丰盈的秀臀一翘,水波微漾,一圈微微的涟漪冲将出去。 可怜他一个伪宅,二十七年没碰过一个女人,平时都是岛国的老师们隔着屏幕传授的一点经验,这乍一见春光,脑子嗡的一下,后退落足不稳,哗啦一下一头倒栽进了水池里。 与此同时,那女郎蹲在水里一扬手,一块石子砰一下砸在卫央方才立足的石头上,那女郎又急又快低声叱道:“郎君自重,你,你快退后,啊,你快走。” 没砸到人,那女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登徒子落水,就在她身边张牙舞爪,羞愤登时变成了愤怒,哧溜一下钻到了石头背后,却不放心这人是否会趁机作恶,探出半边俏脸盯着从水里钻出的卫央,一只手钻了一块石头,心想他若作恶,我便,便用这尖利的石头刺死自己。 卫央从水里爬起来正看见这女郎俏脸,倒是个美女,跟网上盛传的校花差不多,羞怒交加的样子却不是那些不知节操更无论矜持的女人能模仿出来的。 他也知道自己无心做了错事,挠挠头,干笑两声,赔着笑张嘴脱口而出一句话:“那个,你好,洗澡啊?” 第二章 柴荣 更新时间:2014-03-01 那女郎也说着一口的西北话,卫央能听懂,大抵和西安方言相类似,但又不同,很是悦耳,这女郎嗓音清丽,虽是在羞怒中呵斥,却也糯糯的,要将人的心都软化了一样。 他没敢毫无顾忌盯着人家女郎看,目光就定在她的脸颊眼睛上,举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女郎见他还算老实,目光干净没有猥亵的意思,心下稍安,又压低声音道:“郎君误入此处,我,我也不见怪,你快离开,莫教人瞧见了。” 卫央举着手往后退了两步,弯腰从水里捡起兵器,讪笑着点头:“好,好,那个,你别激动啊,咱们这是误会,误会,你千万别想不开。你放心,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跟别人说,没有人知道,你不用……” “快走!”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女郎登时薄怒,不大但细长的双眸里雾气蒸腾,将手里的尖利石头丢了出来,落在卫央身前三五尺之外,低声叱道。 卫央干咳一声,转过身背对着女郎爬上石头,正要走,忽然想起这可不是最好的问问题的机会么,于是一个急转身,那女郎恰巧从石头后面钻出来直奔石上衣物而去,刚到半路又见这人转过身,啊的一声惊叫,要回头再回石头后面已经来不及了,这溪水清浅,可让卫央一眼看了个明白。 “这才是美女啊,虽然还达不到传说中祸国殃民的级别!”卫央心下赞叹,不等女郎呵斥已将头扭到了一边,干咳一声道,“那个,你们这应该称呼你娘子,对吧?” 女郎将头埋在长发里,嘤嘤的眼瞧着就要哭泣,卫央这么一问,她微不可查点了一下头。 好吧,娘子,美娘子! 卫央心中叫了几声,这样的便宜,占一次可就别再向往下一次了。 “好吧,这位娘子,你放心,我不看你,更不会欺负你,就向你请教几个问题,很简单,得到答案我便离开。”不等那女郎答应,卫央一口气问道,“现在,唔,这里是什么地方?最近官府,哦,朝廷对流民有什么特别的新的措施吗?还有,我想找个地方找个活挣吃饭钱,应该怎么办?” 等了半天,那女郎才抬起头来,她原本心中一片悲愤,只想着等这人走后找个地方大哭出来,但等了半天,这人竟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忍不住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了这人两眼,转瞬想起自己的羞态,低吟一声又垂下头去。 卫央心中奇怪,他本来还想问现在是什么时代呢,一想这问题有点脑残,索性换了个问法。 池边静悄悄的,女郎满心思都是乱,卫央又等着回答生怕错过一个有用的字,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那女郎方轻轻道:“这里是渭州北郊,朝廷,”从发丝隙间又瞄了卫央一眼,女郎心中奇怪,这人身形高大足有六尺[注1],面容还算耐看,看样子不过弱冠的年纪,不过,他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心中想着口中说道,“朝廷待流民的政策自然是不变的,以往怎样,如今也还怎样。至于别的,我,我今次方是头次远行,那是不知的,不敢瞒哄郎君。” 越觉这短发人的奇怪,女郎心中的羞愤便稍稍减退了些,从发隙里看到卫央得到答案之后怔怔半天没说话,良久方长长叹了口气垂下头去,莫名竟有一股萧瑟的意兴阑珊。 “你还有事么?”日头渐渐靠西,溪水已经很明显清凉了许多,女郎不耐寒打了个激灵,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 卫央甩甩头,从这女郎口中他彻底肯定了自己穿越的事实,再也无法想象假象欺骗自己了,家里苦了半辈子的父母,即将嫁人的妹妹,刚上研究生的弟弟,以后再也见不到了,由不住他悲从中来,被这女郎一问,茫然扭头瞧了她一眼,这才回想起来自己在这人家女孩子没法上岸穿衣服。 “没事,没事。”喉咙里有点堵得慌,卫央消沉地摇摇头,“谢谢你啊,那我走了,那个,以后出门,记着要带人,一个女孩子家你也敢在荒郊野岭洗澡,遇到野兽怎么办?这都入秋了,很容易感冒。” 女郎呆了一下,她很敏感地把握到卫央突然之间情绪低落的事实,看他的样子好是可怜,心头怜悯方起,马上想起自己被他看光了身子的事情,羞愤又起,又被他规劝似的话撞了一下心,竟再生不起恼怒的心情,不由自主垂下头,蚊呐般道:“多谢郎君,我,我记着了。” 卫央长长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嘻嘻一笑:“那么再见啦,我找地方干活挣钱去喽!”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一个蕴含爆炸般愤怒的声音:“走?哪里走?” 女郎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视线,卫央背对着那边,流水声和心事也严重干扰了他的听觉,闻声女郎抬头,看清来人时候又急又慌,竟忘了往石头后面躲藏,嘤的一声哭出声来。 卫央忙回头一瞧,来的是个身形比自己只略略矮些,俊朗面庞下三缕黑须飘飘,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横刀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满面怒容双目喷火似的,看仇人一样瞪着卫央,卫央担心要不是再过来一点就会看到女郎水中的妙曼体态,他肯定会扑过来一刀解决了自己。 难为他这会儿还记得身后水里有个女郎,回头冲她笑道:“喂,这位娘子,他站的地方只能看到你的头发,连脸都基本上看不到,你别担心。” 又回头冲那男子道:“大哥,麻烦你再往后点,水里这位娘子脸薄,你可不能看他。你再过来,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啊。” 那男子气结,将横刀横在胸口,这是很标准的持刀杀人的姿态,冷笑嘿然道:“好,好小子,胆子不小,脸皮很厚,你过来,老夫必定杀了你!” “你当我傻啊,过来给你杀?”卫央撇撇嘴,扬着手里的钢鞭道,“大哥,你年龄也不小了,打得过我么?” 那男子怒火更旺,狠狠瞪了卫央一眼,冲水里和声道:“宁儿,你不要怕,我定杀了这登徒子给你看。” “呀?”卫央一愣,好像这俩人认识啊,心中不由八卦,“这女郎生的很美,皮肤营养能做的这么好,肯定是大户人家出身,这老兄穿着丝质的衣服,看样子也是个土豪,莫非这女郎是他小妾么?哎呀,那可真麻烦了!” 宁儿在水中低声啜泣,听到这男子安慰方停歇了一下,叹息般道:“父亲,这位,这位郎君也是无心的,你千万莫要难为他,让他去罢。” 哦,是父女啊! 卫央心里舒服了许多。 宁儿爹怒道:“这小子瞧光了你的身子,怎能让他就这么走了?你放心,我定为你讨个公道!”而后后退一步横刀指着卫央怒喝道,“小子,还不过来!” 卫央连忙摇头,笑话,这要是个陌生人,过去他敢动手揍他就是了,可刚才刚看光了人家女儿,再跟这老兄动手就不合适了,过去就得挨揍,他可没受虐倾向。 “你想怎样?”宁儿爹一见卫央摇头,立刻就想扑上来,毕竟还是没扑上来,只好在嘴上使更大的力气。 卫央左右看看,往宁儿爹身后一指:“你退后,再退后,宁儿也说过了……” “宁儿能是你称呼的?”宁儿爹有暴走的倾向,但总感觉有点色厉内荏。 卫央耸耸肩:“好吧,你女儿,你女儿也说过了,我是无心的,这是个误会,你让开路我滚蛋,然后咱们各走各的道互不相欠好吧?” “休想!”宁儿爹怒道,池中宁儿也抬起了头。 卫央可不管别人怎么着,自顾说道:“你们如果不放心,我可以给你们写保证书,今天看到的,我不会跟任何人讲,慢慢自己也就都忘了,咱们都不吃亏,这样的话……” “我杀了你!”宁儿爹一声怒吼,竟把横刀当标枪奋力投掷过来,可自己没往前走半步。 这老兄,怎么这么听不进去话呢,恼羞成怒可不好。 卫央很轻松地将横刀让过刀锋捏着刀柄纳为己有,笑嘻嘻道:“老兄,别忘了后面还有你女儿呢,万一我躲开了,这刀子可不认得你女儿,伤着了她你就忍心?” 宁儿低低地惊呼一声,连忙钻到石头后面躲着去了,她爹脸色倒好看了点,相信卫央的这个举动让他的暴怒稍微收敛了些,理智也恢复了些。 不过,卫央方才那利索干净的让刀捉刀身手,宁儿爹心中升起惊艳的感觉,火气稍退,放眼打量卫央,有点黑的一张脸,不好看,但也不算难看,寻常就是了。身高六尺有余,长腿豹躯手臂较常人修长许多,下肢甚长虽只站着也恍惚感觉到可怖的弹力,那手掌彷佛浸着千百层上好清油的绸缎,十指欣长关节处老茧早消了,若不着意这小子的身形,很难将他和极不寻常的高手联系在一起。 “罢了,便宜这小子了!”心中哀叹一声,宁儿爹心平气和对卫央说道,“老夫看你也是个好汉,必然不肯行下作腌臜之事,误窥我儿,当是不期而遇。” 卫央喜道:“这么说,你信了?” 宁儿爹脸色又一变,薄怒一闪而过,点点头:“事已至此,只好信了。”话锋一转,道,“然则,毕竟事关女儿家清白贞节,你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卫央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笑话,不走还等什么?要被讹诈了怎么办?要被你稳住叫官府来抓怎么办? 正摇头中,肚子咕噜噜一阵闹腾,卫央好不尴尬,伸手挠挠头,有点对自己是吃货恨其不争。 池中的宁儿听着岸上的对话,渐渐雪白的身躯彷佛敷上粉红的胭脂一般,脸颊烧得通红,低着头躲在石头后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却在发隙后面偷偷又细细打量了卫央好几次,眼眶中布满雾水,既委屈又有点哀怨,认命似的咬着薄厚适当的唇,羞愤倒成了自哀。 宁儿她爹听到卫央肚子造反,原本渐渐又黑沉下去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好笑的神情,眼珠一转习惯性地抬手在三缕黑须上一捻,微微笑着摇摇头道:“小子,我方才听见你问宁儿的问题了,可是流民么?纵然你有路引凭文,一旦进了渭州城教官府得知你流民身份,盘查起来恐怕免不了有一番麻烦。纵然你艺高人大胆大可天下流浪去,可到了那时候,以你的身手,朝廷只怕要当作江洋大盗抑或党项契丹的奸细,彼时画影图形天下追捕,看你到哪里去?” 卫央顿时踟蹰,他是跟风写过几年穿越历史文的,怎能没听说过在这可恶的旧社会就是这么没道理,要真被画影图形当成大盗或者奸细,那这辈子可就没地方躲去了。 “当然,你也可以径投党项契丹,或者远遁西域,以你身手,必定能得重用。但到了那时候,你这叛国奸贼的名誉,万世那也清洗不得了,放着好好的唐人不做,偏要认贼作父辱没祖宗,使万代后世唾骂厌弃,你愿意么?”看到卫央的踟蹰,宁儿爹眼中山过得逞的笑容,继续渲染道。 卫央打了个激灵,他可绝不会去做汉奸,死也不做。 “如若你乖乖去我府上,至少一顿饱餐有了着落。”恫吓威胁完了,宁儿爹自然换上了利诱,“你若担心我柴家赖上了你,那也是杞人忧天。我柴氏一门,断不会做那等死乞白赖的事情。何况,”这老兄露出鄙夷神色,“你这样的登徒子,若非事关宁儿清白,当我柴荣好稀罕你么?” 柴荣? 哎,等等,刚才他老兄说现在有个党项,契丹也出来了,那么这个柴荣和那个周世宗柴荣就应该差不多是一个时代的,他会不会就是那个柴荣? 想到这里,卫央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位柴荣,他觉着如果真是同一个时代恐怕差不多。这个柴荣虽然是文人打扮,但刚才掷刀地腕力很有点造诣,他没打算伤人,也顾忌自己女儿在后面,所以根本就没用多大力气。 名人啊,名人! “哎哟,柴大官人,柴大哥,失敬失敬,那快走吧,饿死了快。”柴荣在历史上的口碑是很不错的,正好肚子也饿得慌,又被这柴荣一通恫吓利诱,卫央心想反正见招拆招,先去吃饱肚子再说,于是立马变换了态度,笑容可掬捧着横刀走到柴荣身边递给他,还细心地在刀刃上用袖子擦了擦,赔着笑连连催促道。 柴荣愕然,这是个什么人啊都是。 心里有一点担忧,这人身手既好,脸皮又厚,自己那点小主意,该不会降不住他吧? 转头池水那边瞧了瞧,柴荣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走一步算一步吧,造孽啊! 注1:一尺30cm-31cm,按唐宋尺寸。 第三章 进门先要户口本 更新时间:2014-03-01 “还站在这里作甚么?”柴荣转身往林外走,走不两步听不到后面动静,转头一看卫央挠着头站着没动,忍不住动气怒道。 卫央嘿嘿一笑,跟在柴荣后面往外走,没忍住回头一瞧,宁儿从石头后面探出俏脸往这边看,见他回头,一下子低下头去。 这女郎,好容易害羞啊! 转念间,卫央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这柴荣就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柴荣,他女儿最后是许配给杨六郎了啊,这现在还没出嫁自己就给看光了,这算不算占民族英雄便宜? 这个问题太深奥,卫央最大的优点就是太深奥的问题就不去管它,反正看都看了,总不能真当没看过吧? 要让她看回来,那倒还可以。 “不过,不愧是柴郡主啊,这皮肤,啧,整天用高档化妆品涂抹的明星也不过如此了吧。”心中又浮现出那惊鸿一瞥时候宁儿胸前沟股间美妙的风光,卫央觉着鼻子有点痒痒的,妈的,不会是要流鼻血了吧? 用手指在鼻子上狠狠揉了几下,这么没出息,真给穿越者丢脸! 努力不去想那旖旎的风光,可他就是个宅男,二十七年除了在屏幕上无私地奉献过正大光明的目光,什么时候真正见到过出水芙蓉般的女郎身子?这心里越是想着不要去想,眼前那妙曼的体型就越是清晰。 无奈之下,卫央只好和柴荣说话,借机分散注意力:“那什么,柴大哥,你家就在这啊?” 柴荣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怎地恁没大没小,看你年纪,与宁儿差不离,比之我大儿尚小些,莫非山里的野风吹糊涂心智了么?” 啥玩意? 卫央大惊失色,回头就跑,柴荣一把逮住:“小子,占便宜还没个够了不成?作甚么去?” “我,我回去找清水瞅瞅尊荣,这不对劲啊!”卫央也没想干什么,无辜地垂着眉睁大眼睛道。 柴荣哼道:“进了渭州城,自然有上等明晰的镜子――方才在水边那久,你竟不曾自照么?” 卫央心道,我又不是自恋狂,难道每天起床还要先照照镜子看变帅了没有? 用手在下巴上摸了摸,胡茬子果然没了。 难不成这穿越一回,还真年轻了?看柴荣的年纪,再根据宁儿的大概年龄推断,他大儿子应该也就是二十郎当,这比他儿子还小,越活越回去了? “算了,人家林晚荣穿越回去别人说他十八岁还有点老了呢,没事,没事,反正按空间里算这都一百岁了,尽管对生理心理都没多大影响,能年轻几岁,这还逮着青春的尾巴了呢。”卫央只好自己心里安慰自己道。 出了林去,外面树下栓着三匹马,都是十分雄骏的骏马,一匹洁白如雪稍稍矮小一些的牝马,悠然自得地啃着树皮,这应该是宁儿的坐骑,没看出来这小娘子居然还会骑马。 另外两匹,一匹黑如浓墨,全身没有一丝杂毛,鞍鞯精美装饰着银饰,差不离就是柴荣的坐骑。另外一匹颜色昏暗了些,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宝马,不远处站着个着铁甲的大汉,腰悬横刃手持铁槊,面色威武雄壮了得。 见柴荣出来,那大汉望见手持钢鞭的卫央,犹豫了一下迎上来问:“使君,女郎她……” 柴荣又瞪了东张西望看着骏马放不开眼的卫央一眼,哼道:“宁儿无事,只是这登徒子……” 一听登徒子,卫央登时急了:“喂,柴大官人,柴大哥,说话可要摸着良心,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是无意的,你闺女也证明我是清白的,你怎么还不认账啊?” 眼光却在那大汉身上转了一圈,能把自己女儿遇到的糗事说给听的人,那肯定是柴荣的心腹,也对女郎很熟知。 那大汉闻言,目光如刀在卫央脸上转了一个来回,卫央猜测他很想和自己干一架,不过最终还是没干成,人家当爹的都消气了,你还想怎么着? “好钢鞭!”最后,大汉的目光落在卫央手里的钢鞭上――枪头已经被他藏在衣服里面了,钢鞭被巧取豪夺了还能忍受,那枪头可不能被别人得手,“好身手。”大汉又道。 卫央笑吟吟拱拱手:“这位大哥你好,我叫卫央,卫青的卫,长乐未央的央,你免贵姓什么啊?” 大汉一愣,我免贵姓甚么? 柴荣皱皱眉:“周泰,你不要与他饶舌,这登徒子口齿油滑,伶俐得紧,当心着了他的道。哼,这登徒子。” 哎,过分了吧,叫一次两次就算了,三番五次的,不要把我的尊老爱幼好品格当开无敌啊! 卫央目光不善冲着柴荣龇牙咧嘴,柴荣懒得理会他,反正现在算是暂时捏在自己手里了,等到了自己的地盘看怎么收拾他! 虽然这不能改变最大的便宜终要被他占去,可趁着还没占之前先修理修理他,这才是如今已经心凉齿冷的柴荣看来简直是应该得不能再应该的事情了。 不过,这位周泰兄…… 东吴有个打不死的小强就叫周泰,这仁兄是不是模仿秀出身的啊? 看卫央眼中笑嘻嘻的,周泰闷哼一声转过头去,看来使君说的没错了,这人贼的很,须当心着点。 不过,女郎居然被他占了便宜,这个账周泰决心一定要找机会跟卫央算一算的。 没多久,穿着男子袍衫,秀足上蹬着一双高腰皂靴,头发绾成男子发式的宁儿低着头从里面出来了,荒郊野外的,她当然不可能精心打扮,这年头也没有香水,清风般香风扑鼻而来,卫央心道,这应该就是体香了,长这么大,他这算是头一次真正闻到女子的体香,一时间又有点小激动。 “咳,”他鼻子翕动,柴荣当时就知道这小子的猥亵心思,看样子还想拔刀火并,卫央连忙扯开话头,“你看,你家女儿穿着男装出来洗澡,大老远我也没看到她人,还以为是大老爷们呢,这不想问路么,要是她远远看到我往过走招呼一声……” 当的一声,卫央钢鞭格挡住柴荣劈头盖脸打过来的横刀,接下来的话没敢再出口。 宁儿本不敢抬头看人,但卫央这话说的太气人了,于是勇敢地用美眸瞪着卫央,那周泰就更不必说了,刀子都拔出一大截来。 “好吧,好吧,我错了,我道歉,我有罪,我该死。”卫央垂下钢鞭往后跳了一步表示自己不会有过头的举动,另一只手抬起来在脸上轻轻拍了几下,赔着笑连声道。 他这样子,又将宁儿引得轻笑,这半晌来,她也想得清楚了,清白身子被这登徒子看了个光,哪里还能再嫁他人?只好便宜了这个昏头昏脑的小贼了。她是个读书的女郎,自知命运再也无法改变,又不想往后用别样的心思去看待这小贼,心中便想着要多看待他的好。在她这十几年生命里,能见的男子无非父辈寥寥几人,兄弟室内几个,这些虽也有戏谑时候,但总来不及这小贼的随性,正是这随性,宁儿心中一阵慌乱,若真他是这样,往后的日子,至少不那么无趣了。 柴荣算是看明白了,这登徒子的脸皮远比他所料想的厚的多,总不能让自家女郎…… 翻身上马,柴荣戟指卫央喝道:“终是你这可恶的小子占了便宜,我罚你步行到渭州城外驿舍,来得迟了,我便,便告知渭州府你流民身份,哼!” 话说得很重,可他知道自家女郎的性子,那是定要被这登徒子纠缠着不让疾驰的,这样一来,柴荣哪里能放心,驰马往南奔了百丈,勒马缓缓而行。 周泰警告似看了卫央一眼,上马跟了上去。 被卫央挡着路,宁儿又不好绕过他上马,眼看着这小贼走到白马跟前从地上拽了一根草笑嘻嘻打招呼:“喂,好马儿,乖马儿,跟你商量个事情,你看我又累又饿的,要不你辛苦辛苦,驮着两个人?不远,你看前头走几步就到了……” 白马认主哪里肯理会他,卫央讨了个没趣,将草丢在白马鼻子上嘟囔道:“小气吧啦!”回头看到宁儿羞红而好笑的脸眸,张口就给自己找借口,“好吧,我就这么一说,圣人曰过,男女不可共乘一骑,所谓失节是小,饿死事大,那什么,我还是走着吧。” 宁儿气结,这甚么话? 合着似乎是你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不可共乘一骑,方才池水中碰到……碰到那羞人处时候你怎的想不到圣人教诲? 卫央讪讪的,百无聊赖挥舞着钢鞭往柴荣两人远去的方向走去,走了几十步,后面蹄声滴答,羞容方毕,男装掩不住秀丽端庄的女郎跟了上来。 侧身让白马错过先走,卫央瞅瞅马屁股前头好大一片空间,惋惜地咂咂嘴:“这么大啊。” 宁儿一头差点从马背上倒栽下来,这恶人,这恶人他眼睛往哪里瞧呢?方才池水中被他碰过的翘臀莫名一阵酥麻,牢牢踩在马镫里的双足也没了骨头般,奇异的热流从足心直往后背窜去。 眼眶里雾蒙蒙的,宁儿想要纵马远离这个可恶的小贼,可不知怎么的,连催马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那白马也没了往日的机灵,溜溜达达的居然跟卫央并肩,远远看去,彷佛卫央牵着马驮着宁儿似的。 卫央也不解,不过他很清楚自己可没那么大的魅力让人家这么美的女郎愿意陪着自己走路,看到女郎低垂着头抿着嘴唇,夕阳染红了俏脸的模样,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 女郎眼眸流转,微微往另一边偏过了头,这恶人,他要瞧到甚么时候去? “对了,你爹名字我知道了,柴大官人嘛。还有那个凶巴巴的跟班,跟东吴的时候那个打不死的周泰同名同姓,等咱们熟了你得告诉我这家伙是不是有模仿名人的癖好。那么,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卫央,你应该都听到了。”走了半晌觉着沉闷,尤其在沉闷的时候卫央太容易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弟弟妹妹,急忙找了个话题仰着脸笑嘻嘻问道。 谁会跟你熟了……女郎偷眼扫了过来,心里蓦地一跳,这人并不好看,但也不难看,这样仰着脖子露着一口整洁的白牙,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倒影着斜阳,有一种让人心疼的说不出的落寞。 “不说啊?那我可就乱猜了啊!”卫央挥舞着钢鞭抽着路边的野草,自己玩的不亦乐乎,嘴里也不忘调戏女郎。 宁儿心里刚刚软了些,又被这人的动作惹气了,他怎么能这样?难道不知道父亲的心思么,这样作弄人…… “柴宁?” 等半天没听到女郎承认,卫央又猜:“柴小宁?” 女郎一赌气,扭过头看另一边的野草去了。 卫央抽抽鼻子,还不对啊:“那就叫柴宁儿?” 立马又犯贱:“嗯?这个名字很耳熟啊,柴宁儿,宁儿,唔,韩宁儿?啊,也不对,是韩林儿。” 这名字很胭脂气,宁儿心中一紧,情不自禁问道:“韩林儿是谁?” 卫央没觉察到她语气里的韵味,耸耸肩又抽断一根野草:“韩林儿啊,这就是个悲剧,他爹干过革――那个大事,可惜英年早逝,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继承了他爹的财产。可没想到跟他爹一起做生意的一个家伙,叫朱元璋,小名朱重八,最后谋夺了韩林儿家里的所有财产,又把这韩林儿给绑上石头沉到江里给淹死了,你说悲剧不悲剧?” 宁儿不置评判,以为是卫央家乡的地主老财之间的事情,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卫郎须谨记了,我闺名唤作熙宁。” “哦,哦,熙宁,柴熙宁,很好听的名字。”卫央嘴里念叨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想了想又强调了一句,“跟我这名字差不多一样好听了,缘分啊!” 原来杨六郎的老婆叫柴熙宁啊,后世那些编剧都什么水平,愣是把这么好听的名字给改成如意啊如玉什么的,还是古人有水平啊! 柴熙宁这次倒没怎么生气,眼角轻轻一瞥,再不说半个字了。 她也算看出来了,这恶人虽然表面上坏得很,其实也只是口花花而已,最基本的称呼他都不懂。 想想刚才这家伙居然管父亲叫柴大哥,柴熙宁有点想发笑,这家伙,难道他平时都不照镜子么,这么年轻的一张脸,怎么好张口管父亲那样年纪的男子叫大哥呢! 心中想着,马背和缓地起伏颠簸,柴熙宁渐渐唇角梨涡浅浅,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夕阳挂在了西边的树梢上的时候,终于看到高大蜿蜒山间如长蛇的渭州城墙了,卫央牵着白马缰绳站在远处看了好一会儿,心中油然赞叹:“原来咱家乡曾经这么阔过啊!” 看看城外柳树林掩映中成排的屋舍,猜想柴荣所说的驿舍应该就在这里,想想马上能吃饱肚子,卫央一声欢呼加快了脚步扯着白马往前冲去。 柴熙宁目光柔柔的,她骑术很好,自然不惧这点速度,只是这人饿死鬼投胎似的,让她心情很想不错。 下了侧路,宽阔的郊外,柴荣和周泰立马前头在等着。 “你们太客气了,我自己进去就行,何必这么晚了还站在外面等着。”放开缰绳任由柴熙宁催马先进了驿舍,卫央搓着手腼腆地说道,“这都到了,那就快进去吧,饿死了都。” 柴荣冷笑道:“你不知自作多情四个字怎么书写么?似你这样的登徒子,某焉能降尊纡贵门外等候?” 卫央脸一垮,虽然我知道你肯定没这个意思,但总不至于说得这么明显吧? 柴荣伸手出来:“拿来!” 卫央一愣:“什么?” 柴荣喝道:“要进驿舍,自须随身籍册,你无有路引凭文那也罢了,莫非籍册也没有?” 卫央干咳一声:“这个,真没有。” 科学的户籍制度不是近代才出现么,怎么――哦,忘了忘了,此前就有个人穿越过来了,这人是被培养成政治人才的,户籍这么重要的问题他肯定得解决。 可这一解决好是好,卫央为难了,这让咱去哪弄这什么随身籍册去? 看来,混口饭吃是真不容易啊! 第四章 刺柴 更新时间:2014-03-01 那周泰称呼柴荣为使君,卫央自然牢记在心,这人如今已不是那个有名的周世宗了,但这样的英雄人物纵然不能称王制霸,历史的尘沙却掩不住他们灿烂的光华。纵然这个世界已被穿越者改变过了,但这古老的称呼,作为曾经的伪写手来说,卫央很是熟悉。 倘若这人做不到一州刺史的级别,这使君是千万不能当做称呼的,周泰既是他心腹,自然不愿给柴荣招惹麻烦,而柴荣理所当然生受这一声使君,可见他本人的确是一方诸侯的。 能为一方诸侯,难不成真的没有那什么随身籍册便不能带一两个人住进驿舍?卫央才不信他的邪。 再说了,自己刚来这世界才多久啊,半天,半天时间,你让我到哪搞身份证去?要是有身份证,我还用得着跑你这来混饭吃? 柴荣听他说连随身籍册也没有,登时目光狐疑,沉吟了一下才说:“那么,你自哪里来?祖籍何处可知道否?” 这一路上,卫央联系各位穿越前辈的经验早编好一套说辞,闻声道:“我在这世上唯有一个自幼养育着的师父,其余一概不知,可谓是不知魏晋。几年前,短命鬼师父走了,我就一个人在山里混日子,前些天吧,山里来了几个古里古怪的人,好不凶狠,说不过,又打不过,索性跑呗,跑啊跑就跑这来了,对这个世道一无所知。“ 心里一边想,前世种种,都已成了过眼云烟,在这个世上他无亲无故的,凭空编造一个师父,算是那个已经消逝了的空间珠子吧,这样的话,把那个本就没有的师父给咒死,那也没什么,是吧?至于别的,那就是胡说八道了,他就不信这世道好成天下没有一两个恶人了。有恶人,那便古里古怪,黑锅还是他们来背的好。 柴荣听罢,瞧不出信还是不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沉吟一下才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你情虽可悯,朝廷法度须不可违逆。暂且你便随在我府下,受周校尉看管,待某回到原州之后,托人再代你办理户籍凭文可好?” 说完又加了一句:“你这口音,极似渭州人,想来你那师尊也差不离祖籍这里。以朝廷法度,你既未作奸犯科,又非罪人之后,户籍当落在长安府,这却更改不得。此事尚需时日,不可匆忙。” 卫央自无不允,还没等道谢,就听柴荣轻描淡写地又问道:“你所处之山,那是哪里?有甚么名字么?” 这算是旁敲侧击么? 卫央心口胡诌:“不知道啊,要么辛苦辛苦朝廷,派点人手沿着这里的山一直往东找找看?山很大,树林特别多,哦,还有,鸟不少,一年四季气候变化很明显。” 柴荣微笑着摇摇头,显然不可能为了一个明显是唐人模样的少年人大费周折去详查来历:“那倒不必,只是往后莫可有违法度作奸犯科,方入籍者,需三年考较,期间有功于朝廷社稷者方可提前得到赏赐,拿到凭文路引。到了原州,眼下正是与党项契丹交战之际,你若能立功,按功劳大小多寡也可提前入籍长安。” 卫央一一记在心里,暗道:“上阵杀敌?那还是算了,我虽然还算有点小本领,可千军万马当中,鬼知道老天注定要谁死?老老实实赖在你这个诸侯身边,三年过后拿到身份证,只要舍得出力气,总能有饭吃,咱这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行了。运气好的话再能讨那么三五个七八个老婆,生上十三个十五个娃,这可就给神仙过的日子也不换了。” 他眼珠骨碌碌乱转,柴荣是什么人,早将他那点小心思看个清清楚楚,却不生气,反正来日方长,何况这小子满嘴的乱说,谁知道他说的哪个字真哪个字假,没办法去详查的情况下,那就只有留在身边长期观察。 至于他想开溜,柴荣并不担心,自信只要时日长了,定能捏住这油滑的登徒子的脚痛。 一想起登徒子三个字,柴荣怒从心来,好好的女儿就被这小子糟蹋了,还得便宜他抬举着好好做人为国出力,这到哪说理去? 柴荣并未想过用柴熙宁来捆住卫央,这小子有甚么好,值得那么好的女郎去收心?但照眼下的情势来看,尽管自己不曾有这个想法,事实上却会达到这样的效果,不由心头来气,重重从鼻孔里喷出一个哼,翻身下马大步自己先进了驿舍去。 卫央目瞪口呆,指着柴荣的背影冲周泰嘎巴嘴,他这到底什么意思?是事到临头又不想让我进去混口饭吃了,还是让我自己不必客气就像回自己家一样随意? 据卫央猜测,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人家是诸侯,工作多了去了,哪有时间跟自己这么个无名小卒打交道?不都说么,客随主便,这主人这么随意了,身为客人不随意,那岂不是对不住人家一片好意? 周泰牵着两匹马,走到门口将缰绳递给驿卒教好生喂养着,自先一脚跨进驿舍的大门,回头见卫央探头探脑犹豫着似乎不想进门的样子,哼道:“怎地,难不成要大开驿舍大门,使礼仪班钟鼓韵乐来请阁下进门不成?” 卫央大喜,看来这不是到了家门口却不管自己死活了,三步并作两脚跳进门去,歪着脑袋嚷嚷:“老周大哥,你这人虽然爱攀附古人名人了些,但这热情好客却不是作假,我……” 一个我还没说完,戛然似被捏住脖子的鸡鸭,原来这驿馆并不大,前后三进堂,大堂口外至驿舍门口,原是驿卒们居住之地。卫央早过了大堂,到了二堂口,这二堂院落里十数个精壮军卒正自忙碌,这且罢了,关键是堂口站着几个男子,有年轻的有大叔级别的,一个个面色不善盯着他瞧,一手按着腰间刀柄,恶狠狠的挡住了去路。 柴荣背着手站在堂口内,不喜不怒的样子不知道在冲谁。 这是干嘛?刚把客人请进门就要算旧账,还是柴大官人出去找女儿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卫央拧着眉头想了想,他认为前者的可能不太大,柴大官人怎么的也是一方诸侯,节操起码还是有点的,要算账那也得在秋后,刚进门就想仗着人多势众欺负自己,估计他还做不出来,毕竟这里不是他家,也不在他地盘上。 “哦,了解,了解。”自作聪明的卫央看看院子里有石桌石凳,走过去在西头的石凳上坐下,脑瓜子一点一点地道,“你们处理你们的事情,不用管我,有充饥的能给点就行。唔,尽量多点,饿了。” 他这么一来,倒把虎视眈眈的众人搞的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均想:“这人怎地这样没脸皮,好歹也瞧不出来?” 一时间这二堂里倒安静了,三堂内娇啼俏嗔的说话声分外明显,别的没听见,卫央只听到柴熙宁温语在劝慰着谁,想必是她母亲? 这是人家家事,很尊重别人隐私的卫央连忙闭上了耳朵。 这等在别人地头上竟旁若无人的样子,休说别人,柴荣也未想到,眼看周泰挽起袖口要过去替卫央他师父教导教导他怎样做客,竟叹了口气摆摆头:“周泰,莫要造次――宗训,代为父好生招待这位,这位卫大郎,教馆丞多奉些食物,习武之人非你那身量可比。” 说完和周泰进了三堂,周泰怒道:“使君何必处处让这小子造次?好生教训他一番,看他安分不安分!” 柴荣苦笑着看地面,下了堂口石阶方叹息着道:“你莫非没有瞧出来么,这登徒……这小子浑然是个口齿伶俐死活不肯吃亏的聪明人,他这样胡搅蛮缠,如若真与他为难,旁的且不提,往后宁儿那里,必要多受为难。” 周泰一愣,讶道:“使君莫非……不过无意里的尴尬,怎能当真?” 柴荣停下脚步,转过头正色道:“怎知尴尬便不是天意?宁儿心思缜密,纵然好逑的君子不会绝了,然则数年后,数十年后,心中必定待今日之事念念不忘,定觉有违圣人教诲妇人贞节,天长地久,一旦成了心病,怎生是好?” 回头瞧了一眼眼巴巴等着饭菜上桌的卫央,柴荣低声又道:“何况宁儿清白已被这小子撞破,某岂是掩耳盗铃假作无事,将宁儿嫁与旁的清白君子的无耻之徒?明知天大便宜教这小子占了,那也满腹的苦,说不出。” 周泰本怒容满面,闻言细细想了想,忽然失笑戏谑道:“使君,你这口吻,岂非泰山公待上门郎子的?” 柴荣愕然,继而气道:“不如此,又怎样?本是来渭州求佛进香,哪知竟有这一遭!” 周泰犹豫再三不知怎样劝慰,只好道:“使君不必忧虑,大娘子定然无碍。渭州寺观求香总是应验的,想必渐渐将养,必定康复如昔。”继而掉转话头,“不瞒使君,我看这卫央,只怕一身武艺不在某之下,体型虽不庞大,敏巧无人能比。你看他模样,那一柄枪头,定是使军中大枪的,这样人物调教得当,为国家出力时候,匹马单枪只怕威势非某所能料想,当是好男儿一个,假以时日,也不当辱没了女郎。如今贼子犯边,公主入秋时有将令发来命教招募军卒以待抗击。以我看来,自今秋之后,这天下恐怕烽烟又起,这样的好汉,当留在原州军中效力。” 柴荣点点头:“不错,我以直刀掷他,其敏捷迅速,平生仅见。”想想惋惜道,“可惜久在山野疏于教导,瞧见眼珠子滴溜溜转的奸猾模样,某不由着恼来气。” 周泰哈哈大笑,两人并肩往偏房里去了。 当诸侯就是好啊,这一声吩咐下去还没怎么等,食物很快就送了上来。当然,人家当诸侯吃顿饭自然不会这么简单,按着柴荣的吩咐,加大量的食物――十多个馒头,哦,他们这叫炊饼,一盆肉,一份绿葱葱的蔬菜,还有一瓮酒。 卫央喜形于色,这顿饭,算是可以吃饱了。 陪着他在一边坐着的是个已经戴冠的青年,面容清秀与柴荣有七八分相似,身量却单薄得多,文质彬彬的样子,看得出来他对卫央颇有些不待见,神色里诸多倨傲,毕竟是个读书的人,尚能按捺得住,只是并不说话。 卫央哪里顾及到他,风卷残云般,片刻间石桌上只剩下空荡荡的碗筷,将这青年瞧得目瞪口呆,这该是怎样的人,方有这样的食量?他也见多了军中的壮士,然则没有一个能及得上这卫央的。 “那个,卫兄再要些么?” 卫央拍拍肚皮笑哈哈道:“多谢多谢,饱了。” 那酒他却只抿了一点,这物价倘若上瘾了,对习武之人损害甚大,不可贪嘴。 自有人来收拾残局,卫央抹抹嘴瞧着这青年,问道:“真对不住啊,一天没吃饭,见了饭菜忘乎所以了。你是柴大官人公子吧?实在是久仰啊。” 青年面色稍愠,这人果然是个信口开河的,从未见过,而自己不过一介书生尚未有功名,他更非柴家亲近之人,哪里会知道自己? “在下柴宗训,见过卫兄。” 卫央这下可完全肯定此柴荣便是那有名的周世宗了,他曾写过一本穿越北宋初年的穿越文,这柴宗训手中丢失了江山,怎能避过了他? 周恭帝嘛,这下可对上了。 可是他记着这柴宗训是柴荣第四子,怎地如今成了长子?莫非上一个穿越者改造了这个世界,进而将许多人的命运都改变了? 心中有了肯定,卫央便觉有些亲切,毕竟这也算是在这个世界里稍稍有些听闻过的人物。 这柴宗训既然成不了周恭帝,以他原本性子,长大成人后成这样个倨傲的书呆子,那也不足为奇了。 “这个,柴兄啊,你们不在渭州安家吗?”想想柴荣贵为一方诸侯,却在渭州住在驿舍,想必是外地诸侯了,不知来渭州干嘛,于是问道,“怎地住在驿舍?” 柴宗训淡笑道:“父亲身为原州刺史,实理原州政务,自然家舍安在原州了。因家母身体不爽,因此来原州进香求福,明日歇息一日,后日便要启程回原州去了。”他似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说,沉吟一下问卫央,“舍妹方才回来,在下见她神清气爽心情却不甚好,卫兄知道原委么?” 卫央惊奇地睁大眼睛:“啊?这我怎么会知道?这女孩子嘛,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是吧?你懂得。” 柴宗训无语,他是成了家的人,已经了人事,怎能不知卫央的意思。 卫央并非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的人,这柴宗训更非善言辞的人,对坐半晌,周泰出来在二堂内安排了偏间给卫央暂居,柴宗训心忧母亲病体,又见妹子神情恍惚时常愣神,哪里猜想不到事起卫央,于是告辞进了三堂了去。 这驿舍里房间自然不比卫央在电视里看过的那样华美,但在卫央瞧来,这里虽简单,却古朴的很,心中好奇,转着圈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困意上浮,一头躺在床上,他不是认床的人,很快陷入香梦中。 睡梦中卫央正胡乱猜测历史上柴荣那位大名鼎鼎的符皇后――如今的刺史夫人到底漂亮成什么样子,忽然觉得身子一阵一阵发热,人也渐渐清醒了过来,往脸上一摸,火热火热的,这不会感冒了吧? 连忙爬起来,没有预想中感冒的应有反应,却见窗格外面通红一片,脚步声嘈杂到处有人在嚷:“这里,水缸里的水不够,来这里抬。” 细听片刻,卫央一轱辘翻身跳下床,这要还判断不出起火,哦不,应该是走水了,那他这颗脑袋可就白长了。 这里是驿舍,起不起火跟他没多大关系,但关键问题是火势太大的话,再不跑可能会变成烤肉――在这一点上卫央可不含糊。 一脚踹开门冲出去站在院子一看,三堂里火势冲天,已经从最后面熊熊地趁着风势席卷过来了,也不知道后面是什么所在,这火势这么快就这么大,更不知道这帮驿卒们是干什么吃的,都没早点发现? 他也不想想,自己都睡得死猪似的,哪有资格批评别人。 往手里一看,钢鞭枪头都在,这里他又不熟,帮忙都插不上手,只好干站在院子里看着,往来的驿卒们这时候哪管得了他是谁,有人扯住喝道:“快救火,愣着作甚么?” 甩手丢开这人,卫央打眼往三堂里面看,怪了,这么大的火,应该有一阵子了,柴荣一家子怎么没跑出来?难不成…… 突然之间,卫央想起不虐不开心的穿越文里经常提到的一个词:刺杀! 当时打起精神,不为别的,这柴荣虽然不是自己的粗大腿,可眼下这是唯一能管自己吃饭的金主,这可不容有失。心中琢磨了一下,卫央四处扫了一圈,发现那火势中火光已经老了的地带并不太大,而且在驿舍外面,尽管还不能百分百肯定,但他强烈地感觉这就是一次刺杀。 正在此时,二堂外面又着起火来,这一次卫央看清楚了,这火是从外面烧起的,这就说明这场大火并不是失火,这是有人人为在放火。这件院落是柴荣居住的,偏偏在这里点火,那来意还用得着说么? 这时候,柴荣一家才从容不迫地从三堂里面的偏房中走了出来,柴荣衣衫整齐,手里提着出鞘的直刀,半点也没有慌乱的样子,站在光亮的地方喝道:“有歹人作祟,都莫要惊慌,仔细有人偷袭!” 渭州城方向马蹄声清晰可闻,那是守城部队看到火讯,知道这驿舍中住着一个朝廷大员,连忙紧急夤夜打开城门来救援了。 卫央暗暗凝神戒备,如果真有人要刺杀柴荣,这会儿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柴荣站的地方,火光将那里照的白昼一般光明,只要暗处一支羽箭就可得手。 可马蹄声越来越近,耳听着就在门外了,任然没有任何异兆,卫央眉头一皱,莫非柴荣戒备错了,自己也感觉错了,这就是一场虚惊? 第五章 当头一砖 更新时间:2014-03-02 柴荣身为一方诸侯,行走自然有的是护翼随从,不可能只有周泰一人。 这人自身身手不错,也或是遭受刺杀多了有了经验,持刀立在明处纹丝不动,身边只站着一个周泰,他一家老小则在另一边,十多个军卒结盾牌围在中间。 柴荣瞧见卫央站在那里甚么也不做,招招手叫道:“卫央,卫央,你来这里。” 周泰一皱眉,这卫央来历神秘不清不楚,方进了驿舍夜里便起大火,谁敢料定他是个不为恶的?然则柴荣既开口了,周泰也拒绝不得,警惕双手持刀紧紧盯着。 卫央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柴荣身边或许是最不安全的,但如今别人都在忙就他闲着,这很让他显得突兀。何况,这周泰待自己警戒的很,料他也是疑心或许与莫须有的刺客有瓜葛,在这柴荣身边,也算受他制约吧。 柴荣道:“不过是些许蟊贼而已,多年来了许多次,不干卫央关系,莫多疑。”这话是对周泰说的,而后又对卫央道,“倘若刺客近身,我这背后交由你,怎样?” 不怎样! 卫央摆摆头:“我可没那么大本事,万一出了意外,这罪责可就大了。我是客人,你们应该保护我才是,求大腿抱抱,来!” 他这样无赖,柴荣并不以为意,这人奸猾的紧,原想他是决计不肯掺和进来的,还真不情愿掺和进来,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忽听渭州城那边传来响亮的鼓声,鼓声甚急,夜里显得十分突兀。 卫央吃了一惊,心说晨钟暮鼓,这都黎明了,暮鼓也说不过去啊,听说古代打仗经常用鼓声传达命令,莫非有敌袭,渭州城通过鼓声召唤将士了? 转眼瞧柴荣等人毫无惊色,只是狐疑压在他眉宇,凑近一听,柴荣低声自问自语:“怎地这么迟缓,至此方警讯?” 卫央大惊,忙问:“真是敌袭么?那这大火还提前让咱们醒过来了呢。” 柴荣失笑:“你这厮,这是望火楼令渭州火隅来北城救火的指令,干敌袭甚么干系?” 火隅? 卫央眨眨眼睛,他记着古代很早,似乎从汉代就有了消防队,原来叫火隅啊,看来,这老祖宗的智慧真不是盖的,在人家生活的那个年代里,需要什么人家早就想到了,只不过没有后世那么有科技含量而已。 柴荣怀疑而鄙弃地瞧着卫央撇嘴:“你这厮,张口满嘴的大白话,原想该是有些修养的,如今竟连火隅也不知,真是,真是不学无术了。” 卫央心里话,那是你不知道而已,二十年学龄,拥有重点大学本科毕业证和学位证,你有么? 嘴上不屑道:“你是当官的,对官衙自然熟悉的很,我没事知道这玩意儿做什么?哼,知道火隅好厉害么?我还知道二炮部队呢,你知道么?” 柴荣哑口无言,难忍好奇问道:“二炮部队,那是甚么部队?从未听说过。” 卫央翻个白眼,你要听说过的话,估计早成周世宗了,还用得着被我们穿越者改造了命运?嘴上心口胡诌:“二炮,二炮么,这是我自己想的一种特殊部队,哦,是用来实行战略打击和战略威胁的,差不多跟尚方宝剑一个意思。那个……”说到这,卫央瞅着柴荣有点糊涂但喜形于色的那张老帅哥脸,恨不得直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那什么,柴大官人,我是信口胡说的,你别在意啊,其实,你的学问是特别好的,真的。”卫央脸上满是真诚,特别诚恳地看着柴荣说道。 柴荣大怒,抬手想一巴掌抽过来,估计觉着自己打不过人家年富力强的,悻悻垂下了手,骂道:“没出息的小子,大唐稀罕你这除了吃只有油嘴滑舌的小子么!” 卫央大以为然,小鸡啄米似点头:“不错,不错,咱大唐多大啊,人才多多啊,哪能差我这种除了吃就是吃的废柴呢,所以,享乐没正行这种没出息的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吧,建功立业什么的,让它去成就更伟大的人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让柴荣生气,可卫央偏偏神色郑重,一副不以为耻的样子,颇有当纨绔的潜质。 柴荣一甩手往外走去:“不错,我大唐人口已愈万万,少谁也还是大唐。自明日起,某帐下不出力者,无食供奉。” 卫央掰着手指一算大吃一惊,他记着大唐人口最多的时候也就八百来万户,三四千万口的样子,怎地竟过万万了?一想便明白了,这个时代没有五代十国,少了太多的战乱,国人的繁衍能力相当不俗,这一亿多点的人口,说实话还真不多。 拔步追了上去,却被周泰挡住了,周泰神态不忿,看着卫央手里的钢鞭叹道:“可惜,这么好一把鞭,所得非人啊。” 这可就让卫央不乐意听了,谁非人?谁非人? 正要与周泰好生讲一讲成功的事业不分门类,周泰哪愿意和他这种人辩论,再说柴荣出去迎来援的人手了,他还得随身保护着。 横刀挡住卫央,周泰指了指脚下,意图很明显,就差画个圈让卫央在里面呆着。 卫央悻悻抽抽鼻子,好吧,这次就先饶过你了,下次别让我逮着机会。 火势已经不能再扩大了,在驿舍官吏的指挥下,驿卒们井井有条地组织起有效的救火小队,虽不能消灭大火,却有效止住了火势的蔓延。 围在不远处的柴家上下将卫央和柴荣刚才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大公子柴宗训皱着眉头心想,这人怎地这般不堪,想想饭后父亲与母亲那番对话,原来妹子的清白竟教这惫懒的人撞破了去,只好抬举他渐渐成就些业绩,不由让柴宗训来气。 自家妹子典雅端庄,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学问不在自己这个兄长之下,怎能委身这没志气的小子? 毕竟他是个君子,秉承圣人教训,这不满的话说不出来。 一旁拽着母亲刘氏的柴荣次子柴熙和十五六岁年纪,身形雄壮个头竟超乃兄,闻声撇嘴对尚不足三尺,蜷缩在母亲怀里偷看的幼子柴熙让劝诫道:“三弟,你可莫学这人,惫懒狡猾,胸无大志。” “不得无礼!”刘氏温声叱道。 卫央淡淡一笑,他又不为别人活着,别人说他什么,也少不了他一两肉。这嘴长在别人脸上,连着别人的心,难不成还能堵塞他人悠悠之口么? 刘氏向卫央点点头致歉:“卫大郎见谅,小儿无礼,莫与他计较。” 卫央原本十分敬重那位符皇后,连忙叉手道:“夫人言重了,我亦非斤斤计较之人,不必在意。令公子快言快语,反倒教人舒坦些。” 刘氏不动如山,生生受了他这一礼,和色道:“不需多礼,柴刘氏无品妇人,更非诰命,这夫人二字可不敢当。” 柴刘氏?难道不应该是柴符氏么? 卫央觉着有点凌乱,这个柴荣就是那个柴荣,可他好像跟符皇后没有关系。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没续弦,这夫人肯定就是他的原配刘氏了,那么,符皇后怎么办? 想想忽觉可笑,且不说这历史早被改了面目,就算没改变,人家符皇后怎么办,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这可真是看三国流泪,替古人担心了。 看看母慈子孝的一家人,卫央心想这样也挺好,回头又想起自己,一时悲从中来。 几个军卒从外面走了进来,见是自己人,护卫着柴荣家人的扈从们放下心来,带头的军卒走到盾牌阵外拱手道:“方才来的时候,我们碰见形迹可疑的人,因为赶着来救人灭火没能抓住,柴使君已吩咐咱们严加盘查。然歹人行事歹毒,恐怕情急之下会危及各位安全,奉使君令,请各位随我们先去别的地方安歇。” 扈从们甚是迟疑,刘氏道:“那就有劳各位将士了,柴武,你们快去郎君身边照看着,这里有渭州各位将士就足够了。” 柴家领头的扈从便下令解开盾牌阵,忽听卫央喝道:“他们是刺客,小心!” 那盾牌阵一挪开了一丝缝隙,来人中领头那人眼角刚闪过喜色,就听卫央这一声大喝,不及回头看这是什么人,那人觑见柴家扈从失神中竟没有听这一声叫喊,拔出握在手里的刀厉声喝道:“弟兄们,柴荣贼子害的咱们家破人亡,先杀他家人,再杀这狗贼!” 这一伙歹徒,足有十多人,正合军制里一什人手,三个握着横刀,三个持长枪,其余四个腰里挂着箭囊,背上背着长弓,听见那领头的喝声,竟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出鞘不顾生死往盾牌阵那缝隙中扑了进去。 那领头的喝声又急又快,嘈杂中音量很大,好歹让柴家扈从明白这果然是一群歹人,慌忙要合上盾牌接阵,却以被四个持短刀的扑了进来。 一时间,盾牌此起彼伏,里面惨叫连连,扑火的驿卒们大吃一惊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驿舍矮墙上又出现十多个黑乎乎的影子,短衣薄靴,口中叼着刀剑扑了下来,他们却不往盾牌阵中杀去,只管往救火的驿卒群中追杀,没喘息的工夫,院子里乱成一团,先头那随军前来的歹徒已有一半丧生在精锐的柴家扈从手里,可他们一点不在乎,舍生忘死也杀死了两个持盾牌的柴家扈从。 那一伙后来的歹人目的很明显,他们知道柴荣的扈从精锐的很,单凭他们二十来个人很难彻底突破盾牌阵劫持柴荣的家人,因此将本就混乱无比的驿舍再往乱了搅,就是为了让慌不择路的驿卒们到处乱撞冲破柴家扈从的盾牌阵。 卫央挪动脚步,在人群里一边躲避这群歹人的刀子,一面往盾牌阵中看去。 这群歹徒能力有限,据说古代对弓弩的管制很是严格,要不然,这么近的距离只要有一二十把手弩,眨眼的工夫就能让柴家大小一个都活不成。 让他吃惊的是,柴熙宁看起来文文静静的,这会儿也捡起了一把剑毫不退让地挡在她母亲身前。那个雄壮的柴熙让一手握着盾牌,一手握着一把刀,状若疯虎般竟代替了战死的一个扈从挡在了最前面。盾牌挡住歹徒的短刀,他却从下面横刀往上一提,锋利的刀刃从那歹徒裆部将那人撕裂成两半,就这一瞬间的时间,他已杀了两人。 到底是柴荣的种啊,真凶狠。 只是那柴宗训的表现有点差强人意,虽然睁大双目不退后,小脸却惨白惨白的,多半腿肚子还在打颤,被刘氏死死地护在身后。 这半晌的响动,很远的地方也听得见,门外距此不远的柴荣焉能没听到。拽住从里面跌出来的驿卒一问,竟然是渭州守军袭击自己的亲眷,顿时大怒,刷一刀横在三百多援军的将领脖子上怒喝道:“刺客竟是你渭州军!” 那将领也呆了,骇然摆着手连连道:“使君息怒,这,这定是歹徒夹杂在我军里,来时路上趁黑混进来的。快先救人,若这贼子们与渭州军果真有干系,某愿引颈就戮,绝无二话。” 柴荣也知道渭州军乃守卫长安的精锐,上下俱是忠君爱国的将士,这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连忙收刀再三致歉,又令周泰收起刀子。 那将领摇着手道:“使君为我大唐栋梁,贼子图谋不轨,某焉能不顾大局?快先救人,这贼子,今夜一个也休想逃走!” 忙进院来,形势正危急中,柴荣眼见次子已受刀伤,愤怒一声大喝大步冲了过去,周泰又盯了渭州那将领一眼,跃身也冲了过去。 那将领火光里细细打量一番,惊怒喝道:“好贼子,果然不是好人,将外头围起来,休教一个歹人走脱,某定将他挫骨扬灰!” 卫央心道,你能不能不这么废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发狠,发狠有用的话,这二十几个,哦,现在剩下不到十个歹人早被你吓死了。 刚才也是灵光一闪,这些歹徒穿着跟他一瞥之下看到的大唐军卒没有两样,可脚上的靴子根本不是骑兵战靴,那是轻快便利的寻常行脚靴子,想起神探狄仁杰里胖胖与元芳相遇的那一幕,于是脱口叫了出来。 那歹人们没想到图谋快要得逞的时候被卫央一口叫破,也没想到自己这一次高估了己方的实力,更没想到柴荣会这么快明白这件事跟渭州军没关系,接二连三的没想到,自然导致了任务失败。 那追着驿卒们杀的歹人眼见脱身不得,有个奋力杀死挡路的一个驿卒飞快叫道:“大郎,青山常在柴不空,你快走,来日方长。” 那一什歹人中带头的面容倒也算得上清秀,只是阴鸷的很,卫央很不喜欢这种人,这种人就算本身受过天大的委屈对社会不满,但必定迁怒他人累及无辜那就不是个事了。 那人也看到如今的情势十分险峻,再不走的话,那就一定走不了了,看了一眼最后一个还在疯狂地向盾牌阵中冲的手下,瞥见通往矮墙的血路已被杀开,竟什么也没说飞身就往那边冲去,沿路有被官军杀死的兄弟,他也当没看见似的。 卫央一愣,说好的生离死别呢?这还等着看剧情的,你让我这做好准备的看客情何以堪? 那人飞身跃上墙头,外面估计人手不足还没有将路封起来,这给了他作死的时间。 在这人看来,今夜刺杀柴荣失败的进程很顺利很完美,要不是那个该死的短发小子那一声叫,这会儿他就可以欣赏柴荣悲痛欲绝的表情了,方才没有看清楚这小子的脸面,回头狠狠往穿着古怪的卫央瞪眼瞧了过去。 卫央挠挠头,这啥意思,丧家之犬还敢瞪我? 哦,记起来了,刚才是咱那一声喊坏了他的好事,这,这小子不会想记着咱以后报仇吧? 对这种死士卫央很忌惮,这个念头一起,顿时跳脚起来,眼见解释不通,立马从地上捡起一块分量沉重的物事,觑准回头就要往矮墙外跳的那人后脑勺狠狠砸了过去,嘴里骂道:“你这么不讲义气,你兄弟知道吗?” 那物事带着呜呜的风声,不偏不倚正中那人后脑勺,碰的一声那人落下墙头,渭州那将领连忙爬上墙头往外一瞧,回过头来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卫央,柴荣喝问道:“又教元祥这伪魏余孽逃掉了么?” 那将领神色复杂摇着头道:“这次可算逮住这伪魏余孽了,这位,这位小兄弟准头十分厉害,那一青砖正中这厮后脑,满脸是血昏厥过去了。” 卫央愕然,低头一看,这青砖铺成的院子里,自己脚下果然一个凹点,刚才竟顺手使出了江湖中早已失传的板砖神功? 对满院子愕然讶然的目光,卫央报以耸肩摊手:“没办法,我放羊的出身,丢东西一砸一个准。” 前世他邻居有个打过朝战的老爷子,都八十多岁了,那身子骨叫一个硬朗,和卫央很对脾气,教了他一手投手榴弹的绝招,卫央也学得快,到最后随手甩出去一个东西,百米之内说砸人脑袋绝不会落到肚子上,把老爷子惊得直叹他堪比迫击炮。 这才三五丈的距离,小儿科嘛! 不过好悬,幸亏没把钢鞭砸出去,要不然可就杀人了。 第六章 我是清白的 更新时间:2014-03-02 这年头,除了街头混混打架急眼了用砖头,谁还会用这玩意儿丢着砸人啊。 渭州那将领满心不解,这短发的小子不是驿舍中人,那就是柴荣的什么人了,柴荣威名赫赫,麾下的军将也好,扈从也罢,一个个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子,用青砖的可没听过,这家伙是谁? 从墙头看到那元祥的惨状,将领嘴里都有点发凉,挨砖头就算了,还后脑勺挨,这要换自己落上这么一下,估计这辈子就别再想做正常人了。 柴荣讶异了一下,看妻子儿女都没事,心中稍安,不过看到自己的扈从死了四五个,又是愤怒又难过,黯然让人收殓了尸体下令抚慰家人,亲眼看着家眷被送到另一个院落中,郑重向卫央拱了拱手:“这次,多谢你了。” 惊魂初定的刘氏对他述说过大概,家将柴武心有余悸去请罪的时候也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并再三声称,这次若非卫央,他就算战死恐怕也不能挽回柴荣家眷惨遭横祸的下场。 由是柴荣心中油然感叹,这卫央别的且不说,单就那一声喊救了自己妻子儿女一件事,足够他柴荣厚厚报答人家了。至于将人家从郊外带了回来,又给了一顿饭吃,这在柴荣看来根本不算什么。 不过,卫央撞破了柴熙宁清白的事情,这柴荣可绝对不会轻易想通。 卫央摆摆手:“可别,我是个有古人之风的真君子,滴水之恩那是肯定要涌泉相报的,”转眼就是一副奸商的嘴脸,笑嘻嘻对柴荣道,“我一句话救了你老婆孩子家将扈从大群,数一数也有十多个了吧?十多个人,我要说换你一段时间伙食供应和白天山里那件尴尬事,咱们就算扯平了,你同不同意?” 他也觉着很无奈,那件事原本属于能不提就不提的那种类型,可关键是这件事在这个时候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自己不提,柴荣就能忘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再讹他几天伙食,顺便把这件事给了了,多好。 柴荣本是感激这厮的,但这句话一出口,立马变了脸色,拂袖叱道:“想得美,不行!” 卫央悻悻然往安排给自己的屋里走,嘴里嘟嘟囔囔:“还当大官呢,怎么这么没肚量,怎么这么斤斤计较……” 他也知道柴荣不答应自己的条件,自己现在也只能跟着人家走,谁让自己黑户呢。 心有余悸的周泰擦去刀上滴滴答答的血迹,还刀入鞘惊魂未定道:“这还真多亏这小子了,要没那一声叫喊,后果不敢想。” 柴荣长长地喘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道:“是啊,这可真是天意,要不是今天宁儿情绪不爽独自外出,要不是将这小子带了回来,今夜只怕要成为柴荣终生难忘的惨痛印记了。”回头想起卫央竟然拿这个恩情想让自己忘了他把好好个清白闺女给看光了的事情,气又不打一处来,跺脚道,“但你也瞧见了,这小子,这小子惫懒至此,当真气人!” 周泰笑道:“我看这卫大郎心性倒是不坏,定然不是契丹抑或党项奸细。” 柴荣点点头:“这点无疑了,如若他是奸细,今夜只消助贼杀我,原州渭州不日便会落在李彝殷手里,再重要的奸细,那也不及这两处要塞要紧。” “是极。”周泰从精瘦勇悍的柴武手里接过水囊痛饮一起,抬起手擦擦嘴跟着道,“俗话说穷文富武,这卫大郎一身武艺了得,倘若是与那伙反贼有关的探子,哪里供养得起?这人性子善谑顽皮无赖,颈子里却有骨气,若不然,他也不会挟恩与使君贸易。” 惊魂未定,心忧刘氏受此惊扰或会加重病情,因是柴荣并未曾虑及此处,周泰这样一说,稍稍一想明白了周泰的意思,微微拧眉看着周泰,商议般确认道:“你是说,这样一来,这小子也并非伪燕及伪汉的奸细?” 周泰不屑道:“宁肯借得一丝时机不食门客奉养的人物,石延煦刘鋹之流焉能使之?以伪燕汉朝廷,这样的人物只怕纵然天生来有,那也合该取之宫闱博取上下一笑耳,使之来做奸细,断无可能。” 柴荣深以为然,负手在院落里走了几个来回,热切叹道:“我大唐幅员广阔,合该万国来朝。如今北伐契丹,有伪燕作祟,水师欲伐高丽倭国,伪汉作祟。周泰,倘若公主征伐燕云,诏讨南海,我愿求为前锋,纵然战死异乡,身为大唐老卒,死也瞑目。” 周泰大笑,道:“使君既为先锋,周泰便做马前卒,战死也不恨!” 想想又笑道:“只是以使君才能品德,先锋恐怕不可得。我瞧着二郎勇猛,早晚必成大将,使君当求一路主将,使尊婿为前锋,二郎作大将,旦夕破南北小儿,使万国来朝!” 柴荣失笑,往内堂里走去,摇着手边走边说:“二郎年幼,长成也需十年,至于婿么,哼,那小子惫懒可气,怎配得上熙宁?得婿如此,某少活三十年。” 周泰想了想,神神秘秘低声道:“使君公私分明,卫大郎终究甚么来路,那是朝廷侦知的,须不当过分关怀。只是这样人物,当此战云密布之时,倘若不用,大是可惜,当使投军中,不可教堕入商贾俗夫行列。” 柴荣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深以为然道:“不错,这厮奸猾,开口闭口都要索人便宜,倘若不加管教,或真堕入商贾之流。” 周泰趁机溜缝:“那可就太过可惜了。” 柴荣无奈道:“他自己不情愿入伍,奈何?” 周泰诡笑道:“不难,使君不若如此,定可使他就范。” 当即附耳咕哝三言两语,柴荣听罢瞥了周泰一眼,意味深长道:“周校尉为国举才,大有古风啊。” 周泰讪讪一笑,盯着柴荣丝毫不让。 柴荣叹息一声挥挥手:“罢了,某也不是因公废私的小人,这卫央倘若果真能为国家出力,些许不爽快,作罢便是了。” 周泰眉开眼笑:“那是,彼时尊婿有为,使君也面目有光,一门三将,便是女郎与卫大郎山间那一番尴尬,也成了美谈,岂不美哉?!” 两人相视大笑,甚是痛快,临入门时,柴荣盯了已熄灯的卫央屋间,低声嘟囔了一句:“贼小子,瞧你这番哪里跑!” 卫央眯在床上,耳根子热的很,心中很是不忿,他就知道这会儿这柴荣肯定在背后说自己坏话呢,不外乎就是无耻惫懒的那些老话,他还能有点新意么? 知恩不报,这还名人呢,名人啊,你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名声好吗?! 一夜长吁短叹,昏沉沉又睡了个二笼觉,许是穿越还产生了副作用,次日日上三竿十分,卫央才被外面的说话声惊动醒来。 站在窗前一瞧,秋日温凉的日光中,柴荣亲自出门将一个着深绯色圆领横襕袍衫,腰束十一銙金带,带上钩银鱼袋,头戴软翅幞头,脚蹬长靿靴,一边挽着直刀的人执手迎进门来。 那人意态潇洒丰神俊逸,三十来岁模样,颌下生三缕清须,看样子与柴荣十分相熟,自在笑道:“劳累柴兄受罪,某之过也,有心负荆请罪,只怕落个惺惺作态的骂名,无奈之下只好两手空空来访,又劳柴兄出门迎接,好是过意不去。家眷可无碍么?” 柴荣笑骂道:“把你这厮,徒徒担甚么忧愁,某焉肯与你过意不去?只是这里狭小,只好在院里招待你了。” 那人笑嘻嘻道:“柴兄荣任副大都护之前,也在渭州府做了数年的主,此间一人一物莫不熟悉,若要寻个广阔处,那自不难。高风亮节,某这却领教了。” 卫央细细看他着装,章服精致美观,这人本有七分的潇洒俊朗,着装又增三分颜色,心中叹服:“有章服之美是为华,美哉大唐!” 又听柴荣坐定了使人取茶,一边戏谑道:“渭州本为一郡,因党项做大,因此升格中州,一州刺史,官至四品,听你这口吻甚不足,莫非某让出这副大都护,方能一显你所长不成?” 那人不以为忤,瞪大眼睛反驳道:“原州也不过一中州耳,治得渭州,怎见得便治不得原州?只是某不知兵事,这原州刺史迁得,副大都护却万万生受不得。”而后责道,“兄为上官,勾连一方重镇,牵涉朝廷安危,何至于因小事而废公事,倘若此番教伪魏余孽刺杀得手,彼时呼延大将军痛失臂膀,朝廷折却大将,京西尽陷胡儿之手,公奈天下何?” 这话越说越急,柴荣不敢招架。 卫央站在窗下心中暗暗鼓劲:“好样的,使劲骂,骂死这个小气吧啦的柴大官人,我看好你哦!” 夹枪带棒一番骂完,那人略略喘了口气,柴荣忙奉上茶,辩解道:“某岂不知好意?然则某俯不能躬耕,仰无法纺织,唯有一身绵力,略略尽忠朝廷,朝廷恩重,赐以良田美舍,许有扈从防卫,柴荣常思已占尽便利,怎敢更求奢侈?此番进香渭州只为一己之私,劳役动卒,岂非与贪赃枉法之徒无异?”而后歉然道,“柴荣一身安危,本不足挂齿,昨夜烧坏驿舍,死伤壮士,这都是国家所有,为我一人折损这许多,实在是,实在是不能心安。” 那人正色道:“这话说得过重了些,大丈夫厚爱家眷何错之有?为国家操劳忙碌,莫非便该抛家弃子不成?你为上官,又统属渭州军务,本不该直面刺你,这番却由不得我了,倘若过后公主知晓,怕也要诏令谴责。” 卫央看得好不稀奇,这渭州刺史四品官员,看柴荣今日服紫袍挂玉带,少说也是三品大员,这才是一方诸侯,这小小刺史竟当面训斥,虽说看样子应是朋友,但若在后世,再好的私人关系,你一个市长去当面冲省委书记骂娘试试? 时人有四海胸怀! 柴荣叹了口气,只得站起来郑重一揖:“柴荣错了,公金玉良言,铭记在心。” “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章服之美是为华,礼仪章服代表和容纳的美,这就是华夏。”卫央突然眼睛有点朦胧,看看身上穿着的标着外文铭牌的衣服,一时难以取舍,矛盾之极。 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不敢相信别人,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想躲在这个世界的暗处打量这个世界,可他走进的不只是历史,这里有活生生的人,有魂牵梦萦的魂,这里是祖先们流过血流过汗的地方,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做? 心情郁结,卫央狠狠地将自己扔到了床上,砸出一声巨响。 院里柴荣听见,往这里望了一眼。 渭州刺史奇道:“这里是谁?竟厌恶我等喧哗,造出这样的动静来抗止,可谓奇人一个了。” 柴荣无奈道:“甚么奇人,荤张小子一个。” 刺史了然,笑道:“原来是飞砖拿贼的壮士,这脾性确大了些。我听说这人自幼流浪四方,得蒙异人传授,能使钢鞭大枪,怎地,柴兄见猎心喜,欲荐在呼延大将军麾下为国效力?” 柴荣点点头道:“正有此意,只是这人惫懒的很,恐怕很难如意。你是不曾见,这厮开口闭口便宜得失,分明一个好汉坯子,偏生作出世俗模样,恼人的很哪。” 那刺史摇着头笑眯眯地说:“难为世间竟有使柴兄不得如愿的人物,不如这样,你将这人留在渭州,左右我闲暇不少,费些心思好生规劝教养,待成人再送还大都督府下效力如何?” 柴荣鄙夷地哼道:“休想,前番自原州借去的三百老卒,你打算何时还我?来时呼延老将军有嘱咐,好歹将人要回去。”站起来往门外看了看,“怎地,你今日来此,竟没有带他们同来?也罢,启程时候,我教周泰亲自来取就是了。” 刺史揉揉鼻子,扯起诗词歌赋罔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这所谓借人一说早有前科,圈子里的名声是彻底臭名远扬了。 晌午过后,卫央懒洋洋囫囵吃了些饭菜,看柴荣随同那渭州刺史一同出门,想是为昨夜里驿舍失火和刺杀事件奔波,周泰也不见踪影,那院里柴宗训踱着方步朗诵子曰诗云,柴熙和吊着胳膊扯着柴武要学刀法,咿咿呀呀的柴熙让自得其乐,就连娇俏的柴熙宁也在院里闪现过一回。 睡地头疼,又不愿出去被柴宗训鄙视,卫央百般无聊,索性扎起马步在屋里打拳,日落时分,外头有驿卒送来晚饭,刚吃完,柴荣带着周泰和一帮匪徒闯了进来,柴荣一指卫央:“捆起来!” 卫央好不委屈,连忙叫道:“等等,且慢,别急——我又没杀人放火,捆我干嘛?” 柴荣冷笑道:“不曾杀人放火便不该捆你?你与伪魏拓跋氏余孽有甚么瓜葛,当某不知么?藏身潜伏,所图为何?片刻两厢对证,看你还敢怎样狡辩!” 这一伙土匪摩拳擦掌闯进来的动静很大,惊动内堂里的众人,柴熙让跑过来趴在门口一看,撒丫子回去禀报:“那个只会丢青砖的小子是拓跋余孽,父亲和周大叔要捆了他杀头。” 刘氏大吃一惊,往柴熙宁瞧了一眼,柴熙宁呆了一呆,摇摇头脱口道:“二郎不要乱说,他,他怎会是拓跋余孽?!” 柴熙和笑嘻嘻道:“怎会不是?这样好,待捆了这小子,我将他那钢鞭取来,回到原州问呼延伯伯换他家的大枪,看他换是不换。哼,周大叔说那钢鞭无双无对,呼延伯伯定会求着我来换的。” 柴熙宁心乱如麻,刘氏劝道:“许是那伪魏余孽心恨卫央擒了他,因此心怀仇恨造谣诬陷,汝父智慧,必定不会教他蒙骗了,不必担忧。” 想想又说:“假使果真是伪魏余孽,那也值不得我儿珍惜,权当恶犬撕咬一口而已罢了。” 柴熙宁听得仔细,细细一沉吟,讶然道:“那伪魏余孽怎知卫,卫央是没有户籍的人?” 柴熙和嘟囔道:“这不更说明他们是一伙的么?” 柴熙宁眼波流转,细细想明白此中的原委,心神大定微微摇首,抚摸柴熙和后背轻轻笑道:“二郎,非我所有者,横财勿取,千金莫心移,休说卫央他不是伪魏奸细,纵然是了,父亲一贯公私分明,那兵器绝世的好,他怎肯为你隐匿私藏?你这样想,那可错了。” 一旁柴宗训大是赞同,沉着脸批评道:“正是,此言大善,圣人教诲,却不比那凶器好千百倍?二郎,明日手书三篇学经,你若敷衍,我定将你的心思告诉父亲去。” 柴熙和一下子垮下脸来,那笔可比刀枪重多了,这圣人没事写那么多经典作甚么,难道就不考虑这对不好学的人来说是多么大的折磨么。 那厢里卫央闻言叫出撞天价的冤枉:“天地良心啊,我和那王八蛋半文钱关系都没有,估计是被我一板砖撂倒了心怀缘分才栽赃陷害,柴大官人,你这么聪明个人,怎么会被这点小伎俩骗了?” 柴荣喝道:“大凡进了衙门的罪犯,哪个会轻易招认罪行?拉出去,诸般刑罚都施在你身上,某看你招是不招!” 这可不行,卫央神色郑重肃容道:“柴大官人,你这样不好,这是刑讯逼供,简直跟草菅人命没区别了知道不?你要文明执法,尤其对我这样清清白白的人来说。” 柴荣不愿与他扯皮,手一挥喝令周泰动手:“某不知你清白,却知供词指认。” 周泰沉着脸添了一句:“当然,除非疑犯能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什么道理?还要自己给自己找证据? 卫央也顾不得跟古人讲法律了,连忙道:“莫忙,莫忙,如果你们真的公平正义,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那我有一个提议。” 柴荣眼中笑意一闪而过,冷着脸让军卒们先不要动手:“讲!” 卫央弹弹衣襟:“带我去,我来审讯那王八蛋,绝对让他讲真话,他妈怎么生他的都老老实实讲出来!” 管你甚么伪魏余孽还是拓跋后人,这都把自己往泥潭里扯了,看来,是亮点真本事的时候了。 记忆里有个满清十大酷刑,挨个用在这群王八蛋身上,就不信他不说实话,一定得让他承认是出于报复自己那一板砖才这么冤枉人的。 柴荣犹豫了一下才点头:“也罢,那便走罢。” 卫央信心十足,虽然这是他第一次把理论运用在实践中,但怒火万丈的他也顾不得想理论和实践之间的距离了,贞节啊,人家柴熙宁都知道贞节的重要性,咱怎么能不知道珍惜呢,以后还要在这片混呢! 第七章 蛇鼠一窝 更新时间:2014-03-03 柴熙和是个坐不住的人,偷听得卫央竟入彀中,回头往藏在门口的柴熙宁摇摇手示意果然如她所料,低着头快步跟了上去,扯着扈从挡着柴荣目光。 周泰瞧见,微微一笑也不说破,他本喜爱这孩子,性子开阔不屑阴谋伎俩,为人颇有柴荣豪迈,如今怎能叫破他好事。 出了门,门口数十骏马,柴荣目视卫央,卫央会意点点头,扯住一匹白色公马缰绳认蹬上马,端得利落无比,那周泰高声喝彩:“好身手!” 心中却讶异,这小子说深山里长大,深山中哪里来骏马骑乘?这利落上马便显端倪,军中精锐骑卒,那是远远不如他的,周泰自问也比不上。 卫央淡然道:“我这一身武艺有个底子,便是扎实马步,曾随家师浪迹天涯时候,也曾骑过骏马,因此熟悉而已。” 周泰哪里肯相信,却看他双腿笔直如檩子,常年马背上的人,哪个能这样? 卫央心中是知道的,在那空间里,自幼便整日马背上讨活命,一旦下马,他必定以绳索捆住双腿使之不至弯曲,渐渐骨骼定型之后也不忘这一点,哪里会成罗圈腿。 然毕竟这是现实里第一次骑马,驾着这白马在地上稍稍热身,熟悉的感觉传遍全身,他知道这已经足够了,别说纵马奔腾,此刻教他上阵杀敌,怕比北方马背上游牧民族从小在马背生活的好汉子也要熟稔的多。在那空间里上百年的马背厮杀,身子骨头也都随着现实年龄和空间时间的强烈差距而形成比任何人都牢固的肌肉骨骼记忆,卫央早将战马与自身看地透彻,至如今,他只在马上得一个稳,人与马化作一体,这等返璞归真的身手,除非周泰这样好手,初学如马术表演者那是不能入法眼的。 柴荣暗暗点头,这小子生性惫懒,但凡教他创业,除非情急中逼迫出来,果然事关清白,看他郑重模样,此行当有所收获。 回头瞥见躲躲闪闪拐了一匹马藏在柴武身后的柴熙和,柴荣微微摇摇头,这孩子生性鲁莽,不爱断文识字,以后是要吃亏的。 瞧瞧卫央,又瞅瞅柴熙和,柴荣心中喟叹,自己的孩子只见武夫悍勇,却不知上将者纵然勇冠三军,所以为上将,却有善将人心的最要紧原因。 “或许让二郎随着这小子多学些无赖,那才是好?”催马缓缓行进中,柴荣心中突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吓了他一个激灵。 不敢想象家中又出一个看见那张脸就让自己生气的无赖,自己将会过怎样的日子。 咦,怎么会想到“又出一个”? 柴荣有点迷糊。 上了官道,距城门口尚有些路程,远远瞧见城楼,要走怕不得半日工夫? 周泰率先挥鞭,引动众骑渐渐奔腾起来,这战马铁蹄如鼓槌,大地如牛皮鼓,白烟如豪光里,片刻工夫冲到了城门外,周泰一路细致观察,卫央并不像寻常骑士将身贴在马背上,恍如将飞的春燕,那座下战马浑似觉察不到背上负重,愈发奔腾地欢快,勒缰时候,口鼻里轻轻喘着热气,四蹄不住刨在地上,状极不满。 卫央拍拍白马脖颈笑道:“伙计,要讲究风度,你这么帅,跑那么急干嘛?前面又没漂亮的母马。” 周泰与守城军卒通报过,一行慢行入城,上了护城壕桥头,卫央回首西望,那夕阳哆嗦嗦在蒿草丛头颤抖,这秋日的夕阳,与那黄土地深深交映在一起,果然这是个金乌坠地山河如血的壮观瑰丽。 可惜,这么好的风景下,自己却要去看流血了。 深吸一口气,卫央遽然疾驰,追着前头众人往城南冲了过去。 渭州大牢正在南门内,那伪魏余孽元祥一众被渭州衙门接手过来之后便分别关押在州府大牢内,这歹人一伙事关重大,即使朝廷也三令五申捉拿归案,渭州府怎敢大意,竟取半个折冲府六百锐士旦夕看守。 马到大牢门口,南牢牢门上狴犴眦目,两厢各又有一头,踏足身入牢内,使役牢子静悄悄两旁站立,外头气息尚清新些,愈往内,阴气愈重,火把扑朔暗光,幽幽一条路直通里头,渐渐见有桎梏镣铐,又渐渐见有囚床锒铛,忽然路往地下一拐,惨叫声阵阵入耳,栅内各色人犯不多,也足有上百个,衣衫褴褛有的浑身伤痕血迹,年老年幼的缩在角落里不住呻吟,年壮的见有紫袍大官到来,扑在栅上乱摇双手,有的大呼冤枉,有的自知难逃一死,放声指着众人大骂,恶臭的吐沫纷纷往这边纷扬而来。 当时惹恼了狱卒,铁链皮鞭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又一声声的惨叫痛呼,柴荣视而不见加快脚步,卫央左右环顾,微微摆着头心中想道:“冤案错案必然有,但大部恐怕确有罪过的,无论在哪里,这法度律例,那是千万违反不得的。铁打的汉子,在这活地狱里也熬不过这如狼似虎狱卒们一番侮辱折磨――汉朝周勃位高权重,在这牢狱里也须贿赂牢子方得活命,常人奈何?!” 矮身穿过手臂粗般栅门,台阶数十级蜿蜒更往下延伸,卫央心道,恐怕这下面便是传说中的死牢了。 一路他见牢外锐士刀出鞘箭上弦虎视眈眈,牢内一路行来,三五步便分布两名锐士,下了台阶,又见上百锐士持刀肃然凝立,都是神情剽悍的壮士。 绯袍挂铁甲的渭州刺史正在里头,望见众人到来,自里头命教让开道路,迎出来叹道:“那厮倒是个汉子,诸般惩罚都上了身,依旧执旧词不肯改口。” 柴荣与他见过了礼,摆手示意卫央过去:“事关你的清白,用不用心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这歹徒事关重大,刑部明日怕就要来提人,因此你只有一夜的工夫。”回头又交待说,“我们就在外面等候,日升不见元祥改口,只好将你捆绑起来送往刑部大牢了。” 卫央面色肃穆,这次他可真用心了,止住柴荣等人道:“使君宁耐片刻,不需一夜足矣――另外,将狱中大小官吏尽皆驱逐出去,我不想让他们看到。” 渭州刺史笑道:“卫大郎好气魄,好信心。不过,怎样的手段,竟不让牢子狱卒们看看?你放心,多厉害的手段,他们都是见识过的。” 卫央冷冷道:“使君敢打保证你渭州这牢狱里就没有被冤枉的罪犯么?你敢肯定所有的罪犯都应该活受罪么?哼,这牢子狱卒长年累月在这样阴暗的环境中过活,性子必定大部阴鸷狠毒,我这手段若教他们学去,用在罪大恶极之人身上那且罢了,如若用来欺压善良讹诈钱财,致使多人屈打成招,你这高高在上的刺史能及时制止么?” 渭州刺史愕然,面色微红摇摇头:“这是不能保证的,也罢,只是留我等在这里等候,又有甚么用处?” 卫央活动了一下手腕亮出白生生的牙齿:“没什么用,就是让你们帮我做个见证而已。” 踏步往火光照出一大片亮堂的囚床上一看,被自己一砖头把后脑勺给开了瓢的那小子不就正在眼前么,咬牙切齿的,却阴测测地笑着,笑地好不开心,直让人头皮发麻。 卫央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那人嘿嘿一笑,张开嘴任由涔涔鲜血从嘴角往下滴,清晰无比地叫道:“让你快走,你偏不肯死心,也被柴荣这狗贼逮进来了罢?也好,好得很哪,咱们兄弟一场,再过个把月合该一同上路,来生定然还与你做兄弟。” “是吗?”卫央手指轻轻在重重压在这元祥胸口的铁板上一点,摇摇头回头对渭州刺史道,“使君这样审讯太不人道了,犯人也是人啊,我一直在讲要文明执法,唉,看来我思想的精髓还是没能那么深入人心啊。” 说罢向周泰招招手:“周大哥,麻烦你来搭把手,这么重的铁板,这么柔弱的身子骨,那可怎么受得了。” 周泰看看柴荣,柴荣和渭州刺史对视一眼对周泰点点头。 卸下铁板镣铐,周泰退后,卫央拍拍元祥肩膀:“好吧,兄弟,你受委屈了,我们来晚了,来,快站起来活动活动,坐久了太伤腰,男人的腰可宝贝的很哪。” 元祥怡然不惧,翻身就要站起来,可这囚床设置的特别残忍,四肢被牢牢固定了一天早青紫一片,浑身血液不能通畅不说,那压着胸膛的铁板和锁着肋骨的铁爪巧妙地将他身体困住到力气都没法恢复的地步,这猛然想站起来,哪里能如愿,稍稍一挺腰,又重重落到了囚床上。 卫央摇着头叹息道:“真可怜啊,还没吃饭吧?” 回头又让周泰帮忙:“周大哥……” 周泰会意,转身就要走,卫央叫住他吩咐道:“不急,不急,这样,麻烦你和牢里的守卫弟兄们商量一下,把昨晚上抓到的歹徒兄弟们都带过来罢,我请他们吃饭。” 众人一时愕然,柴熙和好奇地盯着这元祥看了半天,又眨眨眼瞧着卫央,他怎么看怎么觉着这个家伙不怀好意呢。 柴荣盯着卫央瞧了半天,和渭州刺史低声商量了一下,最后一挥手示意周泰照办。 卫央笑吟吟又说:“另外,饭菜一定要精致,有鸡肉没?用鸡肉熬点油下锅炒少量的白米饭,然后再准备好菜好肉,一定要最好的。对了,炒饭的时候,别放盐,这些兄弟们受了重伤,可怜啊,对盐恐怕都已经过敏了。” 周泰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办,转身出去了。 卫央走回元祥身边,扶着囚床蹲在旁边,打量着元祥桀骜冷笑的脸惋惜地道:“好兄弟,你这又是何必呢,我刚来这你就和我过不去,打扰好梦就算了,回头又拉我陪葬,你啊,应该对我说一声对不起,然后承认自己错了。” 元祥冷笑一声,无辜道:“卫兄弟,你在说甚么,我怎么不明白啊?莫非你怕死么?啊,那可不行,咱们好兄弟,生死那都是要在一起的。” 卫央又一声叹息,站起来摇着头道:“何必呢,你看我对你多好,明知你胡说八道想害我,还这么精心地给你准备丰盛的饭菜,你太不够意思了。”说完眨着眼睛啊的一声,“你不会怕我杀你灭口,在饭菜你给你下毒不敢吃吧?” 又饿又困,元祥自然不拒绝先吃饱肚子,笑道:“是啊,我知道你事到临头出卖了我和弟兄们,虽然还是为了继续完成我先祖的遗愿,可毕竟心里定是过意不去的,这顿饭,那可多谢你了。” 卫央笑着摇摇手表示:“你太客气了,真的太客气了。” 说完再不理元祥,转身往四下一看,不满道:“这也太寒酸了,连一张椅子都没有,有话要坐着好好说,有戏也要坐着好好看嘛。两位使君,是不是来点歇脚的椅子啊?我不累,这你们都上了年纪的大叔一辈的人了,久站伤肾啊,人到中年肾本来就衰弱,再不顾惜那是要出大问题的,找小妾都会被嫌弃。” 柴荣尴尬地转过头表示我不认识这个人,渭州刺史干咳两声,他是个风流人物,被卫央这一口说破尴尬事,彷佛真被人撞破了似的。 不多久,有锐士从外面搬进足够多的凳子,又合力抬进一张桌子放在元祥面前。 而后周泰带着三个遍体鳞伤的昨夜被抓住的歹徒走了进来,拿目光询问卫央怎么办,卫央在椅子上已经休息了一会儿,笑吟吟走过去搀扶着元祥上了凳子坐下,吩咐周泰:“请这几位兄弟入席吧,饭菜准备好了没有?” 周泰手一挥,后面有一列锐士提着食盒过来,桌子上打开,金黄金黄的炒饭散发出油脂的香味。 卫央很周到地替四个人将碗筷都布好,又亲自替三人打好四大碗冒着尖的炒饭,和声劝道:“吃吧,吃吧,过了这个村,以后再想吃这么多的东西可就难了。” 那三人见了元祥情绪十分激动,却不知这官府到底怎么个意思,拿目光请示元祥,元祥奋勇力气抄起筷子就往嘴里扒拉饭,这一看,也好,临死也做个吃饱肚子的。 风卷残云一般,眨眼工夫炒饭没了,卫央又让上肉菜,大鱼大肉十分丰盛。 四个人明知必死无疑,倒也有气节,果真吃了个肚胀腰圆,末了放下碗筷,满足地连打了几个饱嗝,元祥挑衅地看着卫央,他知道接下来就到真正的肉戏了。 卫央让周泰收了碗筷,笑嘻嘻拍着手道:“看来都吃饱了,吃撑了,是吧?接下来,你们自己也知道该做什么了罢?” 元祥轻蔑一笑,转过头去了。 卫央也不生气,对周泰道:“接下来就要借助周大哥手段了。” 周泰一愣:“我?” 卫央笑容可掬点点头:“对啊,周大哥你知道我是个善良的人,是个心软的人,是个对社会有益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是个还没成年的人,接下来的活动可能会对我造成不必要的阴影,这对我以后的发育都是有负面影响的。” 众人不约而同暗啐一口,不要脸到这种程度,无耻两个字已经远远不能描述了。 卫央脸一翻:“怎么,你们不觉着我说的对么?” 周泰连忙打断:“好,好,你说,要用甚么刑具?” 卫央一本正经竖起食指摇摇晃晃道:“不,不不,周大哥,你还是没能领会我的精神内涵,我是个善良的人,那么歹毒阴狠的刑具怎么是我这样阳光的人能用的呢?你去带人抓点耗子,不用多,三五十只就够了,然后再抓四条蛇。耗子的话,身上的毛拔掉,但不能把耗子兄弄死,蛇的话,毒牙拔掉,一定要拔掉。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抓到足够的来,不然,我就诬陷你伙同歹徒诬陷我。” 噗的一口,渭州刺史口水没吞下,呛地剧烈咳嗽起来。 卫央不满地瞪了这老帅哥一眼,他看出来了,这个时代的人没有电视剧上演的那种屁民见了官老爷就要下跪请安自称奴才的规矩,只要不越过底线就行了。 挠着头的周泰磨磨蹭蹭往外走,听地稀奇的柴熙和摩拳擦掌跟了上去:“周大叔,我跟你去,我们一定要办到,瞧他要用甚么手段,免得你也被他拉进漩涡去了。” 要说这周泰办事还真利索,深夜时分,居然严格按照卫央的要求抓到了足够的耗子和蛇,卫央迷迷瞪瞪从椅子上抬起头来,点察了一下又让周泰去准备四个不大不小的箱子。 周泰问:“怎样个不大不小?” 卫央走过去比划了一下元祥四人的身高,点着头道:“刚好够他们蹲进去,然后能关上盖子的那种。” 周泰似乎有些明白了,但心里很怀疑这手段能不能凑效,念着被卫央威胁如果办不到就要诬陷他,只好一步步照办。 最后,卫央让人过去按住元祥四人,义正辞严喝道:“兄弟们,不是你们太无能,实在是柴大官人太狡猾了,都还要继续扛着吗?最后再提醒一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否则,否则别怪这位周大哥心狠手辣!” 柴荣和渭州刺史面面相觑,这有这么说话的么? 周泰看样子早习惯了卫央的无耻,默不作声摁着元祥不让挣扎。 元祥大声笑道:“卫央,你以为作个叛徒就可以无所不能了么?有种尽管来,皱一下眉元祥便不是好汉子,便不是拓跋氏好儿孙!” 卫央撇撇嘴:“好吧,看来只好如你所愿了。周大哥,等下你要小心,别被这小子吐出来的胆汁弄脏了你衣服,你那衣服很值钱。” 走过去打开一个箱子,随手一点点中一人,即令锐士将这人脱光了丢进箱子里,而后转身闭上眼睛,一时间死牢里落针可闻。片刻卫央遽然张目,喝道:“放十只耗子进去,过盏茶工夫再丢一条蛇进去。” 嘴上说着,卫央心里微微一叹,对不住了,本来和你们无冤无仇,可谁让你们诬陷我来着,只好这亏让你们吃了。 那人惊恐地一声大叫,元祥大声问道:“好兄弟,你怎样了?” 那人遍体如筛糠,哆哆嗦嗦道:“大郎,那,那耗子到处乱窜,啊,好痒,好痒,啊……耗子,耗子咬到,咬到那里了……” 众人骇然,不由自主想到如若自己设身处地在那箱子里,纵然是个好汉又能怎样? 周泰脸色微变,摁着元祥的手竟颤抖起来。 不片刻,记着卫央吩咐的锐士将拔掉毒牙的蛇又丢进箱子里,这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周泰很敏锐地觉察到元祥的体温在变冷,伤口上撒盐也没能让这人哆嗦一下的身体竟在颤抖。 “再放一人进去,照葫芦画瓢。”卫央背对着这边,这时候转过身来,却双手蒙着眼睛。 第八章 让我当你小舅子吧 更新时间:2014-03-03 第三个人被投进蛇鼠之后,元祥再也忍受不住,厉声喝道:“卫央,你,你这是甚么刑罚,不怕有损天德么?” 卫央自始至终双手蒙着眼睛,闻声笑嘻嘻道:“有损天德么?不会吧?我这可是自卫反击啊,要罚也该罚你,先丢下自己兄弟逃跑,又污蔑我这么纯洁的阳光的人,现在又看着自己兄弟生不如死置之不顾,这个,应该比有损天德还严重吧?至于这个游戏的名字么,叫蛇鼠一窝,好兄弟,你说这个名字起地好不好听,有没有水平啊?” 元祥惊怒交加,破口大骂不迭。 柴熙和悄悄挪到卫央身边,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服低声问道:“喂,你为何蒙着眼睛?” 卫央从手指缝里看到这勇猛的很让他有印象的小孩,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别告诉别人,其实,我也很怕看到这样的场面。” 柴熙和讶然,自从第一个人被丢进箱子之后他就觉着,这个卫央不但脸皮厚,而且还心很黑,可他现在怎么说?居然敢说自己害怕看到这么,这么让人的确不敢一直看的场面? 心中奇怪,柴熙和手指一指卫央蒙着眼睛的手:“胡说,那你为何又张开手指从一开始就看着?” 卫央忍不住弹了这小子一个脑瓜崩,这么大声干嘛,让你爹看到我胆小吗?这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和柴荣耍光棍演滚刀肉? 看柴熙和眼睛一眨一眨的,活脱脱是个跳脱的少年,与他那个清高的兄长绝对不一样,心下生出些些亲近,低声又凑过去道:“别说出去,其实,我这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玩蛇鼠一窝的游戏。” 柴熙和眨巴眨巴眼睛,眼珠子骨碌碌转动,不知打起了甚么主意。 正在这时,肚子吃地圆鼓鼓的歹徒脑补够自己看不到的黑暗中蛇和耗子和自己做的亲密动作,有一个登时忍不住嗷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地污秽,犹如连锁反应一般,其余两个本苦苦支撑着,同伴这么一带,脱口也大口大口呕吐起来,最后吐的肚子空了,绿色的胆汁都被吐了出来。 元祥肚子是最不舒服的,他食量最大,可刚吃完就被固定住动都动不得,哪里能有足够的活动去消化吸收一肚子的东西?这边一吐,他肚子里那鸡油残留的油腻和恶心顿时一拥而上,脑子里一片空白,鼻涕眼泪一起流,也大口大口吐了一地。 可怜这四个人本来就没了力气,教牢子狱卒们折磨了一天,好不容易吃点饭,本想补充点体力继续和官府硬抗,谁料这会儿肚内乾坤倒转江河倒流,一股脑将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不算,还连带着又流逝了更多的体力,别说有人看着,就算没有人,他们想走出这死牢都难如登天。 卫央捂着鼻子一只手在眼前摇,实在忍不住这里的气味了,回头就往外走,一边对周泰吩咐道:“周大哥,回头你把这个诬陷我的家伙也丢进去,如果谁受不了先开口证明我是清白的,那就拉出来让他们洗洗澡――哦,是沐浴一下。如果都不招,你就按照这个顺序,用我进来之前教给你的绝招再让他们玩那个游戏,还不招,那我只好用压箱底的绝招了,唔,也是最好玩的一个。” 周泰茫然,进来之前你何曾对我教过绝招? 但他很快明白过来,这是卫央在跟元祥等人玩空城计,好办法啊,这小子都快崩溃了,等下只要将他塞进箱子里,再三番五次提醒还有更好玩的游戏在等着他,就不信他不招。 至于招甚么,周泰心里清楚。 卫央离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拦着他,都上了台阶了,柴荣才让两个扈从带着柴熙和陪同卫央一起回去。 卫央顿时扭过头来,指着柴荣跳脚骂道:“好啊,柴大官人,你果然在玩我,我还纳闷呢,这王八蛋是怎么知道我名字来历的,原来是你在暗通歹徒啊。你这么狡猾拉我下水,你老婆孩子知道吗?” 柴荣干咳一声心叫失误,这小子哪里是真受不了了要走,他这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一看要走都没人拦,就知道没有人会相信自己和歹徒有关系,也证实了他猜想的自己让人把他的名字和大概来历透露给歹徒,从而逼他亮出点真本事的事实。 居高临下喷完了口水,卫央无限惋惜地对目光怪异站在眼前仰视着他的柴熙和告诫道:“兄弟,千万记住了,身为名人就要珍惜自己的名声,将来长大了千万别学你爹,节操啊,节操碎了一地啊。” “卫央,你等等!”吐槽完要出门的时候,元祥艰难抬起头直起腰喊住了卫央,瞪着眼睛恨声道,“我会承认我是诬陷你的,不错,我并不认识你,你这样的无名小卒,我也不屑结交。只不过怀恨你投掷暗器使我身陷囹圄,你,你是与我无干的。” 卫央耸耸肩:“贱!一开始就这么承认,哪会受这个苦!不过我不会跟你生气,我本身就是个无名小卒嘛,又不想作鼎鼎大名的名人――名人啊,都是节操碎了一地的那种,比如柴大官人。” 感情他还对柴荣坑他入局的事情耿耿于怀呢。 “不过,从今往后你可就再也不能安心作你的无名小卒了,卫央,你等着,元祥就算死了,也绝不会放过你。”元祥大口喘息着稳定了一下情绪,盯着卫央厉声道。 卫央一下抱住了双臂作害怕状:“哎呀,怕死我了――柴大官人,有人威胁我,威胁良民,身为朝廷官员,你管不管?” “是么?”元祥蓦然狞笑起来,剧烈咳嗽着,却死死地盯着卫央,“想你这样的鹰犬走狗,心狠手辣双手血债累累,自然早忘了报应是甚么。但死人你不怕,大活人你也不怕么?你这鹰犬走狗,玉清院绝不会让你好过,早晚,早晚你也下地狱来,某等着你!” 啥? 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被人称为鹰犬呢,卫央大是稀奇,忍不住又回身瞧了赠给自己这么高大光荣外号的元祥,毕竟心里有些叹息,就问了他一句:“你叫元祥是吧?我问你,你只自以为替天行道,可昨晚上在驿舍里被你和你的弟兄杀死的那些驿卒兄弟跟你有深仇大恨么?他们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么?” 他知道像元祥这类人,其实早已比偏执狂还偏执狂,死到临头自己的这些话他决计不会在心里想那么一想,连声问完也不等元祥回答,大步离开了这个让他很不舒服的地方。 出门时候,卫央耳边总响起元祥所说的那个“玉清院”,那是元祥这些人的老巢吧?自己对这个组织一无所知,看来,以后还真会有麻烦了。 “那谁,你知道这个玉清院是什么组织不?”坐在马上往城外走,卫央觉着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回头问一路老盯着他背影看的柴熙和。 柴熙和稍稍茫然,转瞬眼珠一转,笑嘻嘻凑过来讨好般道:“姐夫,你小舅子我叫柴熙和,我……” 卫央差点没从马上掉下去,骇然打断柴熙和的讨好:“等等,等等,你先别忙,你叫我什么?” “姐夫啊。”柴熙和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我阿姐被你看光了,你不作我姐夫还想怎么样?” 卫央一时头疼无比,不过他很好奇,柴熙宁被自己看光光的事情柴荣夫妇应该会互相通气,柴熙宁这么跳脱,又是在这个时代,他们肯定不会跟儿子讲。至于柴熙宁,这么羞人的事情她也定不会跟自己弟弟说,这小子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他问,柴熙宁得意洋洋主动交代:“前夜父亲神神秘秘的,让我好不稀奇,后来母亲又很郑重地将阿姐叫了过去,我便在门外偷听,你偷看了她的事情,我可都听到了。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而且够黑够狠,我喜欢,所以,我允许你作我姐夫啦。” 卫央勒马改正道:“不是偷看,真的,绝不是偷看。” 柴熙宁挤眉弄眼:“对对对,不是偷看,是光明正大地看。” 卫央气结,转身策马不理会这小子了。 不过,他心里倒有点异样的矛盾,一面是柴熙宁秀美雪白的胴体,一面却本能地拒绝这个世界所有的太过的接近。 一时间,卫央茫然。 没从卫央这淘到好本领,柴熙宁哪里会满意,跟上去笑嘻嘻道:“我就说吧,你肯定是早有预谋的,对不对?姐夫,你慢点,我还没跟你说正事呢。” 卫央无奈又勒马,举起双手求饶:“小祖宗,你饶了我行不行?我真是无意的,你诬陷我不要紧,宁儿可是你姐姐,事关清白,求你饶过她,好不好吧?” 柴熙和脸色一变,郑重挡在去路上,见扈从们远远跟着听不到两人谈话,放心地道:“你放心,我绝对是好心的,你只要帮我一个忙,别说让我帮你打听阿姐的动静,探听她的爱好,就算,就算将来去了原州有人欺负你,你只要报二少爷我的名字,我绝对出面给你摆平。” 卫央点点头:“好啊――别忙着感谢,你先帮我去劝慰劝慰你阿姐,看能不能让她忘掉前天不愉快的那一幕,然后,作哥哥的绝对有求必应,你要我帮什么忙我就帮什么忙,怎样?” 柴熙和瞪大眼睛一脸凶狠:“好吧,看来你是逼我使绝招了。” 卫央奇道:“你有什么绝招?” 柴熙和冷笑道:“我这就回去告诉母亲和阿姐,就说你觊觎她很久了,买通了我作为内应。少爷我还小,一时糊涂出于好处就把阿姐给卖了,到了渭州邀你在清风亭见面,将阿姐自个儿去北山沐浴的行踪告诉了你,你兽性大发跑去想把生米做成熟饭,虽然未遂,却将阿姐牢牢地绑在你身边了。” 卫央瞠目结舌,这他妈绝不是柴荣的种,威胁人还威胁地这么光棍的人,满世界除了他自己就数这小子了。 柴熙和洋洋得意:“怎样?元祥那混蛋诬陷你,你大可以借父亲的势让他开口说实话,但你有办法让二少爷证明你是清白的么?你应当知道,阿姐是父亲母亲的心头肉,他们是相信你蓄谋已久呢,还是相信你蓄谋已久呢?” 卫央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道:“你这个诬陷不会成立,我自己都不相信。” “没要你相信啊,父亲和母亲信了便好,阿姐信了便好,哦,想讨阿姐当老婆的那些个人信了就好。”柴熙和一点都不担心,满不在乎地道,“况且,你大可不承认,我只管说一句话给他们,就说若非蓄谋已久买通了我这个不懂事的内鬼,你怎样那么巧,正在阿姐沐浴的时候出现在渭州北山了?” 说罢又冷笑道:“你这口音,决计不是渭州人,当我那么好哄么?” 卫央半晌无语,被一个小屁孩给拿住了,真给穿越者丢人哪! “那你到底要怎样?”无奈之下,卫央只好打先稳住这小子的念头。 柴熙和学着他方才的动作,竖起食指摇摇晃晃着,一边摇着头道:“你这人,周大叔说武艺很不错,阿姐善良易被人欺负,有你这么个郎君,定然平安。而且你这人很不要脸,为了自己的事情甚么不要脸办法都能想出来解决,这样,阿姐既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又不至教人欺负。慢慢等你与阿姐有了小娃娃,你定会发现我阿姐有多么好,自然愈发离不开她。这样一来,既成全了阿姐的清白,又拴住了你这不要脸的人不至于出去祸害别家漂亮小娘,我更可以就近学你怎样做一个不要脸的人,一石三鸟,多好。” 卫央冷汗淋漓,这货究竟是谁家孩子?丢出来放风怎么也不派个人跟着! 翻了个白眼,卫央道:“放着你父亲和兄长不去学,也不想着做个正人君子,既然知道我这么不要脸,还学这做什么?” 柴熙和满脸不屑:“没事学他们作甚么?整天劳心劳力,说个话也要担心有违圣人教诲,那活着有甚么意思?总之,学他们,累。” 卫央低着头:“教你这样不要脸的学生,累。” 柴熙和哈哈大笑,拍手道:“看来,我的无耻颇得你的真传了,是也不是?你这样的无耻,既能自己活地潇洒,又能教身边的人开心,还能时常出其不意解决旁人无法解决的麻烦,姐夫,你不当我姐夫,那可真屈才了!” 卫央绕过这混蛋,催马急促往城外冲去,风中丢给柴熙和一句话:“要学会不要脸,那可天长日久去了,这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髓,你是学不来的。” 听他这话,颇以自己的无耻为荣。 柴熙和一呆,跟着催马跟了上去,大声笑道:“尽管我知道这是你又不要脸的推托,但我喜欢,姐夫哪里逃,你跑不掉啦!” 卫央一路心想这柴熙和,这小子绝非真要学那点不要脸的精神,看他的家庭就知道,这小子平时是很被长辈收拾的很惨的,可能也没什么朋友,他要找无耻的借口跟在自己身边,一面应是瞧出来自己不愿在柴家多呆,时刻想单甩的念头而想束缚住自己,这是为了他姐姐柴熙宁。而另一方面,估计是瞧着好玩,脾性有点对上了,不想再那么无聊而已。 快马回到驿舍,门尚未关闭,盘查严格了许多,见是柴荣家二郎,守卫的又叫了柴家扈从出来,两厢对照才放人进门。 三堂内灯烛明亮,柴宗训在阶下走来走去,见卫央带着二弟回来,往后一看没见着柴荣,忙问:“卫兄,你们怎地……” 卫央摆摆手:“没事,那伙歹徒从实招了,顺带着也证实了小弟的清白。哦,这是你家二少爷,还给你了。” 正堂内闻声立在门口静听的柴熙宁轻轻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柴熙和冲柴宗训挥挥手:“大兄你快去禀报母亲,就说……” “就说甚么?可是父亲有甚么嘱咐教你带回来么?”柴宗训看到这个平时便无法无天的弟弟一脸便秘的模样,也没往坏处想。 柴熙和瞪着卫央,脸上笑嘻嘻的,张着嘴无声比划出“你这个姐夫当还是不当”,卫央气势汹汹和他对视,一副宁可接受诬陷也不受威胁的凛然正气样子。 最终还是卫央道行高,柴熙和只得暂且认输,只不过进正堂之前挥舞着拳头冲卫央作威胁状,嘴上却很有礼貌地告辞:“夜了,卫大哥,承蒙你一路照顾,明日我再来好好感谢你,你可不能拒绝我的好意哦,免得让人说我爹爹家教不好。” 他将好好感谢四个字咬地非常重,明显重点不在感谢上。 卫央嘿嘿冷笑,冲着柴熙和竖起一根中指。 柴熙和茫然,不懂这甚么意思,但这不要脸的人做出来的动作,又是冲着自己,那自然是不怀好意了,当时也学着竖起中指,脸上的表情都跟卫央一模一样。 卫央心中一惊,糟了,这小子的无耻已经得到我的六分神韵,长此以往,前途堪忧啊! 见卫央怏怏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柴熙和眼珠咕噜咕噜转动,脸上嘿嘿地笑,心里道:“想跑?哪来那么便宜,不就是耍无赖么,看咱们谁狠得过谁!” 进门之后,柴熙宁奇怪问道:“二郎,你与,与卫大郎比的甚么动作?” 柴熙和接过湿巾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信口胡说道:“哦,是卫大哥教我的,他说这个动作很是有深意。”说到这儿,柴熙和鬼鬼祟祟左右没看到母亲和长兄,压低声音冲柴熙宁勾勾手,“阿姐,你想知道卫大哥这个动作表示甚么么?” “呸,谁好稀罕知道么。”柴熙宁满面红云啐了一口,“这人很,很……” “很不要脸是不是?”柴熙宁捏着嗓子缩着脖子怪笑道,“哎唷,你可真了解卫大哥,不过,他方才那动作却着实严肃认真的很哪。” 见他满面严肃竖起中指往指尖上吹了口气,有点肃然起敬的架势,柴熙宁故作不在意道:“无非作怪而已,能有甚么意蕴,你不说,我也不稀罕知道的。” 柴熙和蹑手蹑脚走到弯身在水盆里清洗湿巾的柴熙宁身后,突然低声怪笑道:“阿姐你可记住了,卫大哥这动作是在说,柴二郎啊,柴二郎,等我作了你姐夫,姐夫出一根手指也可以将你碾成土灰灰,你给我当心着些。” 柴熙宁啊的一声,脸红直通修长美好的脖颈,恐怕衣下锁骨也红了,眼看着柴熙和贼笑着跑进偏室内去了,呆呆地半天也没回过劲来,心中乱糟糟的,又是羞涩又有点恼,不知终究是甚么味道。 第九章 呼杨 更新时间:2014-03-04 三日之后,柴荣下令启程回归原州,这是利索的一家人,不片刻,整整齐齐收拾好随身物事,刘氏与柴熙宁带了柴熙让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不甚大,城中卫央也曾见过商贾之家运作菜蔬的车子,与这也差不多了。 看那马车旧痕遍布,卫央知道柴荣并非作给别人看。 柴宗训与柴熙和自有温良的马匹,难为柴荣竟将那白马买了赠予卫央,自然他不会好颜色相待,卫央却觉出这人实则是个热心肠。 出了驿舍,往东北方走不片刻,路旁一行众人,有将领也有文官,渭州刺史立在头一个。 押车的柴荣跳下车去,与刺史执手郑重拜别,道:“兄为一州首脑,值此深秋时节,胡儿贼子愈有侵犯意图,渭州乃长安门户,万万不可大意,必当事事想在贼子前头,莫负天子重托,使黎民横遭祸端。” 那刺史淡淡一笑,拍拍腰中宝剑道:“身许国事,自无旦夕耽搁的道理。兄在原州,乃抗击胡儿前线,又有反贼虎视深山,如身悬万丈深渊,往后不可因小失大,教贼子们有可趁之机。某来渭州之前便存了死志,倘若事不能行,当遣尽黎民,焚烧库存,横剑自刎绝不教贼辱我。” 柴荣目有晶莹泪水,于众人深深一揖,一言不发上了大路往东而去。 卫央听得仔细,心情激荡想道:“有这样好汉子的大唐,那才是大唐。这渭州刺史,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这人既没有强壮的体魄,又位高权重,竟不惜以身许国,当真是,当真是个英雄。” 跟在他后面的柴熙和久久不语,走地回头瞧不见送行人时候,忽然闷闷问卫央:“卫大哥,你说,秦大叔这样的连胡儿贼子都不曾杀过几个的人,他竟一心为报效国家不惜一死,这样的人,终究是甚么支撑着连生死都看淡了?” 柴宗训瞥了卫央一眼,这人这两日整天和二郎钻在一起,二郎本是胆大心细的人,能得他的青眼,这人确有过人的本事,当时侧耳倾听,要听这惯会胡说八道的人要讲甚么歪道理。 卫央深深吸了口气,回首西望,半晌伸手拍拍柴熙和的肩膀郑重道:“虽然秦使君这样的人勇武不比军中锐士,但他们的心和锐士一般,均是大唐的好男儿,国家危难,正是这样的人,他们才撑起了大唐繁衍数百年。好男子颈子里都有一股热血,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社稷,半为美人,这样的人,与柴使君一般都是值得尊敬的英雄好汉,你大些自然会明白的。” 柴熙和摇摇头,坚定地道:“卫大哥,我眼下就是明白的,因为我也与他们一样,倘若胡儿贼子犯边侵国,虽然我年纪不大,但也有为国家战死沙场的心。” “好样的!”卫央笑着鼓励道。 柴熙和睁大眼睛,亮晶晶地瞧着卫央:“卫大哥,你教我那一招刀法很是了得,昨日周大叔猝不及防险些被我一刀砍中了,你这样的有本事的人,难道不想也成为英雄好汉么?为国家出力,生也痛快,死也酣畅,是不是?” 卫央呆了呆,轻轻摇头,落寞道:“二郎,你不知,我和你们是不同的。” 柴熙和不解地摇摇头嘟囔道:“有甚么不同?你深爱大唐,俱与我一样,身是唐人,也与我一样,为国家出力,为甚么又与我不同了呢?好男儿,有所为,倘若总想着甚么都不为,只看着别人作为,那,那很是让人瞧不起的。” 柴荣在前头听见,他感觉出卫央寥落心情不是假的,奇怪回头瞧了他一眼,微微思量,对周泰道:“前头绕道,自千军坟过。” 周泰忙道:“使君,那样恐怕要迟一日路程,这是……” 柴荣不容拒绝:“就这样安排下去罢,千军坟,三千将士,某理应祭扫他们去了。” 周泰恍然大悟,眼眶有些发红,咬咬牙道:“是,弟兄们在那里寂寞得很,也该瞧瞧他们去了。” 正午时分,一行百余人到了一处坟场,半山坡郁郁葱葱草木葱茏,草木掩映中,数千隆起的坟骨堆亮堂堂地随着蒿草在秋阳下萧瑟。 柴荣远远跳下马,换上紫袍金甲,命取美酒肉干,亲自双手捧着和周泰走了过去,站在山坡下静静往山坡上眺望了半晌,竟矮身半蹲在地上,周泰推金山倒玉柱跪在地上,自后面瞧不见他的面容,却见肩膀抖动,像是在哭。 卫央奇怪的很,转头一看,扈从们肃然凝立纹丝不动,状极凝重,就连刘氏也在柴熙宁搀扶下下了车子站在路边。 回头一看,柴熙和眼眶红如滴血,高大的身体竟然在颤抖,死死地握着刀柄,满脸都是泪水。 “这坟场……” 柴宗训回过头看了卫央一眼,沉声道:“卫兄不知,这里葬着咱们大唐三千壮士――长和三十三年,反贼勾结党项作乱,原州危急,渭州险破,渭州刺史刘汝宁公战死以报国,原州荡寇将军陈礼率三千骑军破围救急,兵行这小崤山谷口,为贼围困,三千壮士奋力死战,仅过半冲出六万贼军围困,后又趁夜袭击了契丹贼军辎重粮草迫使贼军退军。然为截断贼与党项军联络,陈礼将军与八百骑军转战原州渭州之间,终寡不敌众,于这小崤山处与三万贼军死战纠缠,待战后,全军阵亡,都葬在这里。” 卫央一愣忙问:“眼下是哪一年?” 柴宗训奇怪道:“如今长和三十七年,你竟不知?” 不愿在这解释不通的事情上纠缠,卫央往那半山坡拜了一拜,道:“这是我们的英雄,我应该拜他们一拜。” 柴宗训点点头,这人虽然没正行了些,果然腔子里是有热血的。 看这荒凉的山坡,卫央不难知道,别说后世,就算在如今,天下知晓陈礼记得陈礼一军三千将士悲壮奋勇的人有几个?这样的结局,想必他们都是知晓的,明知这样还不惜战死,还有那位原渭州刺史刘汝宁,他们都是为了什么呢? 保家卫国,口号喊地震天响,可扪心自问,卫央自己都知道对这样的口号麻木了,别人又何尝不是?就算没有麻木,家国天下的道理,懂得的能有几人? 大概他们的觉悟比较高吧,常人是难及的。 卫央只能这样给自己解释。 那边祭拜毕了,柴荣与周泰回来,队伍继续上路。 走了半天,卫央闷闷的一句话也没说,柴荣暗暗点头,看来这番教育是起了作用的。 可这想法刚起,就听那贱人和一众扈从缠着聊起大天来。 柴荣气结,回头去看,卫央双目亮晶晶的分外剔透,这是个戒心很重的年轻人,轻易不肯让人看透他在想什么,柴荣犹豫了一下没继续追究。 卫央正跟那面目黝黑眼神飘忽显得很是油滑的扈从扯淡,那人低声告诉他自己亲手斩下过多少个胡儿贼子的脑袋,卫央就说看你老兄这模样,恐怕是跟在真的勇士后面偷的脑袋。那人也不生气,绘声绘色地讲当时自己是怎样做的,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是怎样个状态。 卫央指着他对柴熙和道:“看,我就说老刘肯定吹牛你还总信他的邪,刚上战场吐成傻鸟的人,居然还敢砍别人脑袋,你真信?” 又有几个扈从加了进来,一边批判老刘吹牛,一边又说卫央不信可以自己上战场去试试,卫央撇撇嘴:“各位大哥,别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好不好?小弟我现在连户籍都没有,还算是黑人一个呢,这要上了战场被别人当胡儿贼人砍了脑袋,你们说我冤不冤?” 完了又发誓赌咒地说:“等咱有了大唐户口本,三五天就上战场去,砍多少脑袋那是野蛮人干的事儿,咱文明人,就玩文明的游戏――这样,我把党项头目抓来,咱讹诈点值钱的物事,我请你们去最好的酒肆。再不行,抓几个党项娘们给你们唱小曲,怎么样?” 众人哈哈大笑,老刘笑道:“还说我吹牛,党项头目哪是那么好抓的?他们有个规矩,头领被抓,如果部下不能解救回来,那是要全部腰斩的。所以说啊,你杀他们一个头领可能还容易点,要抓一个回来,那难的很。” 卫央啧啧称奇:“这么野蛮?那多好啊,咱上了战场,反正都是生死看老天心情的事情,索性就专门抓他们头领,抓一个千夫长,他们自己就杀一千个自己人。抓一个万夫长,那可厉害了,一万户的寡妇啊,几位大哥没纳小妾吧?这把你们放到党项去,那简直就是狼入羊群――哦不,是香饽饽啊,只要你肾好,啧啧,这幸福到天边去了。” 柴宗训见他们越说越过分,快马到前头去了,柴熙和傻呵呵地跟着起哄,很是热闹。 众人嘻嘻哈哈地笑,取笑卫央道:“既然卫大郎这么能耐,哥哥我们就等着你抓个党项头领来瞻仰。到时候以你这样的功劳,天子定然赏赐大将军万户侯,那党项的娘们,哥哥们也就笑纳了。” 卫央挠挠头,这么一说你还真当真啊,这群禽兽。 正走着,忽听山梁上树林背后有一道嘹亮清丽的年轻女子放声歌唱,歌声道:“这么大的山哟,这么深的壕,我的那个他哟,那么浅的心思还猜不到。” 语调有点耳熟,细细听了片刻,卫央心道,这不是后世家乡的山歌么,跟信天游有点相似,但也有秦腔的味道。 连忙冲老刘等人挤眉弄眼:“各位大哥们,你听人家姑娘都这么浅显直白地要跟你们对歌了,一个个刚才那么如饥似渴,如今怎么不声响了?你们不上,我可对了啊。” 柴熙和拉扯了一下卫央,悄声道:“卫大哥,人家在寻自己的意中人对歌呢,你忙甚么?” 卫央侧耳听了半晌,没听到那个猜不到妹子心思的狼对起歌,心里一急,忙对柴熙和道:“兄弟,你还小,不懂这个,对歌嘛,谁对上妹子就归谁――不信,听哥哥给你对个试试。” 说来就来,卫央干咳两声清清嗓子,歪歪斜斜蹲在马背上高声唱道:“蓝蓝的天空高高的山梁,山梁上的妹妹想情郎。阿哥的半壶酒端给妹妹尝,阿妹的小脸蛋红彤彤地烫――哎红彤彤地烫。” 他不抽烟不喝酒,嗓子保护地非常好,这一嗓子亮出来,声音清亮悠远,还真有点后世草原歌手的味道。 车里柴熙宁耳听外头卫央和一众扈从吹牛,梨涡浅浅温柔地笑,只听卫央无事生非要唱歌,不禁竖起了耳朵,这一嗓子对歌,羞地她粉颊火烧,轻声啐道:“这人,这人惯会胡闹。” 刘氏眨眨眼笑吟吟谑道:“我倒听着这卫大郎是个性情中人,这曲调倒好听地紧呢。” 柴熙宁微微挑起车帘往外看,嗤一声笑成一团,原来卫央在马背上唱歌还嫌不过瘾,竟双脚踩着马镫直挺挺站了起来,随着歌声一扭一扭晃着腰,身体一摆一摆的双手一左一右摇动满脸陶醉状态,摇头晃脑的很是喜人。 他还真敢唱啊――那扈从们面面相觑,柴熙和扯着卫央衣角嚷道:“卫大哥,我虽然知道你很不要脸,但光天化日的调戏人家阿姐,这样高深的不要脸我还是头次见到,你快教我,这样不要脸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干吧。” 这边拉拉扯扯的,那山梁上却忽然出现一道亮丽的身影,方才那歌唱女郎脆声泼辣骂道:“哪个登徒子路过?你过来,我尝尝你的半壶酒。” 很快自旁边树后也转出个牧羊青年,摩拳擦掌高声叫道:“是极,哪个登徒子?阿兰你莫怕,我去打他。” 卫央骇然,连忙缩起脑袋,义正词严指着老刘斥责道:“老刘,你都老大不小了,这种调戏女郎的事情怎能还做?看,把人家的幽会给破坏了吧?” 老刘满头大汗,我他妈甚么都没做好吧?不对,老子从来没干过这种缺德事好吧? 柴熙和冲卫央竖起大拇指,坏事自己干,臭名别人背,果然够无耻! 卫央轻叹:“柴小二啊柴小二,你还是太年轻,太简单。栽赃陷害这种事情,怎能只图暂时的呢,不从根子上把老刘大哥害惨,那就不叫栽赃陷害,明白了吧?唉,高手寂寞,找个传人都这么难,看来,你要走的路还长的很哪!” 车内柴熙宁捂着嘴咯咯地笑出声来,这小贼,真有趣的很呢。 转过山脚瞧不见那幽会的小男女了,老刘狞笑着往卫央逼来,喝道:“卫大郎这栽赃嫁祸的手段可高明的很哪,来,你再替我唱两句试试?” 卫央往柴荣身边一躲,回头做着鬼脸挤眉弄眼道:“突然感觉不会再唱了,要听小曲,你借我钱我请你去长安教坊司,点头牌的姐儿来唱都没问题。” 周泰大笑,这卫大郎真是个妙人,请别人去逛窑子还得先把钱借给他,要把钱借你再让你请客去逛窑子,干嘛不自己掏钱去? 柴荣刷一马鞭掠过卫央耳朵抽了过去,疾言厉色喝道:“小小年纪不知自爱,整日浪迹在那地方能有甚么大出息?如若是这样,这辈子你也休想得到户籍。” 这可是头等大事,卫央不敢怠慢,举着手苦笑道:“柴大官人,你也忒敏感了些。别说咱没钱去,就算真有钱,那地方都是苦命的女子,我可没那个心思去和别人一样糟践她们。” 柴荣一阵失神,深深看着卫央赞道:“看来,你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很好。” 卫央等了半天,愕然反问道:“这就算鼓励了?完了?” “那你还要甚么?” 卫央想了想掰着手指道:“比如说,我很看好你啦,你要继续戒骄戒躁保持革命本色,总之,这样的总结既能表达你的期望,又能从根本上对我的表现予以肯定和赞扬,这个是少不了的。” 柴荣脸一黑,恨地直想抽自己一嘴巴,没事夸他干甚么,这根本就是个贱坯子,惯会蹬鼻子上脸的那种人。 后头笑作一团,老刘解气道:“该,这卫大郎就合该多吃些蹩,省得老来欺负老实人。” 卫央一听,连忙拐马又回去,你老大我有求于他不敢过于得罪,收拾你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一路吵吵闹闹,竟不觉脚程就这样过去,远远望见原州城的时候,柴荣还有点不太相信这么快,问周泰道:“怎地这一回竟觉三两日路程眨眼便到了?” 周泰瞥了逗着柴熙和绕着众人纵马撒欢跑的卫央一眼,心里话,有这么个活宝,我这也还没觉察到怎么走路呢就到了,你老人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又不想不看到准女婿的好,难不成我就是个专门给你溜缝的? 柴荣被周泰奇怪的目光看地尴尬,摸摸鼻尖转过脸去。 原州城并不比渭州高大多少,渭州三面环山,城池依山而建愈见雄壮,平原上的原州便显得不是那么分外引人瞩目,但原州乃是临边重镇,城头之上人影憧憧,防卫比渭州上了不知多少档次。 进了城,众人直奔刺史府而来,到了门口卫央抬头一看,这刺史府虽然开阔雄伟,但后世见多了富丽堂皇的衙门,卫央竟觉着有些寒酸。渭州刺史府都比这里高档的多,不过渭州刺史府门口的卫士可没这里这么多,也没这么剽悍。 守卫接过缰绳,牵着马车往侧门而去,顶着铠甲迎出门来的将领道:“使君何以迟归,呼延大将军担心沿途有贼子作祟,已在府上多时,晚些怕要撒出精骑去寻找了。” 柴荣讶道:“大将军到了?快带我去见――同来的还有谁?” 将领道:“朝廷和公主府均有使者到了,公主使左千牛卫杨大将军押运辎重粮草,也已在府上多时。” 柴荣喜道:“杨大将军也到了?”方进门来,刘氏带着柴氏兄妹往后院而去,卫央没得安排不知去处,只好跟在周泰后面同脚步匆匆的柴荣往刺史府二堂而入。路上觉着自己仗着钢鞭彷佛讨债的,想了想顺手扯了根布条绑在背上。 一面心中却奇道:“呼延大将军?该不会是呼延赞吧?杨大将军,那是谁?柴荣这么高兴,应该是个牛人啊。” 一只脚刚踏进二堂口,里头大步迎出两个金甲的老将,左边那个面目黝黑体型雄壮至极,恍如一座小山扑面而来。右边那个面色金黄,面容威武精神矍铄。两员老将均白须飘飘,让卫央情不自禁想起后世电视剧里穿着盔甲的于承惠老爷子。 “这是谁啊?”卫央偷偷问满眼景仰脊背都挺直许多的周泰。 周泰白了他一眼,但还是解释了一下:“黑面老将,便是咱们原州大都护呼延赞老将军。” 还真是呼延赞啊,又一个名人。 周泰顿了顿又道:“这位老将,你不该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刀令公杨大将军。” 金刀令公? 卫央心里一声欢呼,小伙伴们快来看啊,呼家将,杨家将,活的,就在这里啊! 第十章 柴门 更新时间:2014-03-04 像卫央这种生在西部农村的八零后,从小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一台收录机就是家里最奢侈的东西了,小时候刘兰芳先生单田芳先生那可是一家人的最爱,呼家将,杨家将,呼杨合兵,呼延赞落草,这样的评书那是听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 这样的童年,对卫央的影响特别深远,以至于到成年之后明知历史不是那样的,他还是觉着评书里讲的那就是历史。提起呼家将,他第一个必然想起“赤心保大宋,碧血杀契丹”和“出门忘家为国,临阵忘死为主”的刺青。提起杨家将,则必然是金沙滩惊天地泣鬼神的碧血青天,是一门忠烈天波府,也是十二寡妇征西。 评书中这些有血有肉的民族气节特别强烈的英雄人物,卫央时常心驰神往,从没想过在自己身上竟能发生这么离奇的事情,以至于今天居然能够见到这些传说中的人物。 咂咂嘴,卫央有点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扑过去抱着大腿求签名? 呃――好拉低品味! 察觉到卫央奇怪的目光,呼延赞和杨业瞥了他一眼,对他奇异的打扮也不见怪,以为是柴荣新招收的扈从,杨业苍劲的脸庞上如释重负露出一点微笑,呼延赞扯着柴荣上下打量了一遍,声如洪钟道:“可算回来了,怎地,路上有贼子作祟么?怎地耽误了一日路程?” 柴荣拜谢道:“连累两位老将军担忧,这是我的罪过。在渭州曾遭伪魏余孽刺杀,所幸没甚么大碍,一路倒顺畅的很,只是拐了个道,祭拜了下陈礼将军和三千虎贲兄弟。” 呼延赞神色一黯,摇摇头叹道:“可怜那么多好小子了,若非今年契丹党项都有点反常,我是定要去陪他们说说话的,这么久了,点卯还时常喊到他们。” 杨业宽慰道:“壮士难免阵上亡,数年之后,免不了咱们也去会他们,倒不必着急。”随后一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的一个铁甲小将,“这是小儿延玉,你们倒是初次见面,多蒙天子恩厚,赐千牛备身,随在公主府行事。” 柴荣点点头:“好,延玉也得天子厚见了,大唐又多一员战将。”而后惊喜问道,“公主终于开府了么?这却没有风声啊。” 呼延赞笑道:“早该开府了,公主殿下允文允武,身为天策上将,早也该开府,这一番武也占了,文也占了,看那人他们怎样区处。陛下这一次决心很是坚决,听说朝臣们依旧一半赞同一半反对,硬是压着决议了,好,好,天佑大唐!” 卫央心下奇怪,他们说的很清楚,是公主当了天策上将,现在又专门开了公主办理国事的衙门,这可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女子也能权倾天下了?这把太子置于何地? 不过,看呼延赞三人真心实意唏嘘不已,这位公主定是有过人之处的,这历史还真是乱了。 瞥眼瞧着那站在杨业后面面容俊朗身形挺拔的青年,卫央忍不住冲他招招手。 呼延赞和杨业一愣,这孩子好大胆,身为扈从竟在柴荣面前这样肆无忌惮。 柴荣回头瞧了一眼卫央,无奈摇摇头,这小子有要闹哪样? 他也懒得管了,延请两个老将进二堂说话,对那延玉道:“这是卫央,延玉与他年纪相仿,自去见了。”犹豫了一下,柴荣没当面提醒不要被卫央给卖了之类的话,和皱起眉对他这种态度很惊奇的呼杨二将进了堂去。 那延玉犹豫着走到卫央身前,两人身高相仿,延玉拱手道:“卫兄。” 周泰走了开去,大有一脸不忍见延玉被卫央忽悠的神情。 卫央笑嘻嘻拱拱手道:“哦,你好你好,那什么,你是老令公的大公子吧?这就对了,你比我年长,不嫌弃的话叫我卫兄弟便是,我叫你杨大哥,行不行?” 杨延玉心想你都说了,我还怎么反对,又点了点头。 卫央扯着他到了一边低声问:“好,好兄弟不许欺骗朋友,杨大哥你告诉我,你兄弟几个?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杨延昭?” 杨延玉讶道:“卫兄弟也知道舍弟么?不错,那是我二弟,卫兄弟从哪里知道的?” 卫央一阵错愕,不是杨六郎么,怎么成杨二郎了? 说好的镇守三关口的杨六郎呢?说好的柴郡主他老公呢? 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柴宗训都能成老大,凭什么杨延昭就不能成杨二郎? 卫央满面严肃,对杨延玉道:“杨大哥,我有一件好事要告诉你,是关于你弟弟杨延昭的。” 杨延玉好不奇怪,这人知道二弟就算了,怎地好像还对他这么熟悉? “好,卫兄弟你说。” 卫央双手一拍:“我发现一个女郎,唔,美女,和你弟弟八字特别合,简直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他们不在一起,老天不答应,人民不答应,历史不答应,关键的问题是,我不答应,”一脸严肃,卫央郑重其事地说,“我想给你二弟做媒,你看怎么样?” 杨延玉愕然不能相对,半晌吃吃艾艾道:“这个,这个,卫兄弟,你的好意,我代二郎受了,可是,可是二郎早已成婚了啊。” 卫央大怒:“什么?成婚了?老婆是谁你告诉我,谁敢这么大胆,竟然提前把杨延昭这棵大白菜给拱了?你跟我说实话,我必须为杨延昭讨个公道!” 杨延玉哪里能理解卫央突然这么激动的原因,但这人状若疯虎四肢抽搐,咬牙切齿好似跟弟妹娘家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一般,这可不行,这人武艺绝不在自己之下,他若行凶,那岂不是大大不妙么。 不等劝解,柴荣匆匆从二堂出来,高声叫道:“周泰,周泰,快让大娘带着后眷出来,另设香案迎接圣旨――柴武,快备香汤。” 杨延玉有点不敢和卫央多说话,忙趁机说了一句“快准备迎接圣旨”,一溜烟钻进屋里去了。 卫央一阵无力,杨延昭都没跟柴郡主在一起了,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杨延昭有老婆了,柴郡主怎么办? 忽然之间,卫央想道:“柴郡主成了柴熙宁,这是好事,但说好的杨六郎不归她了,这是不是有得有失?这个世界柴郡主没了,柴熙宁是真真切切的才,难道这就是蝴蝶的翅膀?” 眼前又出现那张宜喜宜嗔羞怯的清丽面容,卫央忙摇摇头,没敢继续往更深处想,只是想道:“那现在柴熙宁怎么办?该给她找个谁去?” 真正的钦差是个宫人,看不出年纪,约莫有五六十岁的样子,身材魁梧半点也没有影视剧中不阴不阳的那种概念,中气十足沉默寡言。 卫央既非柴家人,授奖又没他的份,远远站着干看。 明黄的圣旨写地很通俗浅白,总结起来主要意思就三点,其一勉励柴荣继续为国家努力,把狼子野心蠢蠢欲动的党项人给赶回姥姥家去。其二则是不小的封赏,柴刘氏持家有方,妇德显著,加钜鹿夫人,赐良医诊治病情。其三柴荣长子柴宗训原有功名在身,因通直郎判台院侍御史,次子柴熙和少有勇略,赐致果都尉,随行原州。幼子柴熙让,赐勋武骑尉。赐柴熙宁宫绢百匹,钱万贯,宫锦绣裙一领。 柴荣叩拜之后长跪不起,坚辞道:“请使者回归长安,代柴荣坚辞陛下,次子虽有勇力,于国家并无半分功劳,寸功未立,不敢受散官衔。幼子尚不知礼仪家国,寸功未有,赏赐厚重,不敢生受。” 至于其余封赏他不敢再推辞,一并只好生受了。 那宫人无奈道:“这是陛下严令副大都护必须生受的,咱身不敢违逆,副大都护休要为难咱身,可好?” 柴荣道:“不是为难上差,请代柴荣,坚辞于陛下。” 那宫人只好先让他起来:“坚辞咱身自会带回,副大都护请起。” 柴荣又道:“请上差一定央陛下收回成命,某方起来。” 三两番推脱,柴荣绝不肯让两个儿子坐享恩萌,那宫人只得依他,却正色道:“去年柴宗训已取得功名,副大都护生将取了,如今陛下有诏,即令战事一毕,侍御史便须入京听差,副大都护不可阻拦迁延。” 柴荣叹道:“小儿狂悖,侍御史权掌国家喉舌,如何能胜任得来?陛下待柴氏一门恩情深厚,贱内病体不爽,竟遣国医探看,此柴荣罪也。” 说罢起身,往东跪倒扣头如捣蒜,泣不成声道:“柴荣不过一介武夫,得蒙陛下简拔于军伍之中,时常恐惧有负陛下重托,旦夕惕析。陛下恩厚,虽古人圣君推食解衣不过如此,唯以不才之身,死报天子隆恩,当以明志。” 卫央好不惊奇,柴荣这并非表演弄虚,如今的大唐天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竟教这等枭雄人物也感激涕零,好好个大男人哭成这样? 待柴荣又起身,那宫人微微笑道:“另有公主诏令……”见柴荣又要匍匐尘埃,忙忙阻止道,“来时公主吩咐,不必大礼,这却是给令嫒的。” 柴荣皱皱眉,柴熙宁忙上前,那宫人教人取过上好的一领宫装,待柴熙宁双手接了方道:“公主说,副大都护家有贤女,颇得贤夫妇真传,本该请到公主府任内务詹事一职,又恐钜鹿夫人想念,因此作罢。这一领锦装,乃是少府为公主裁缝的时候,公主亲令裁剪的,赠予令嫒,以示心意。” 柴熙宁脸颊红润,轻轻谢过了恩,那宫人便告辞道:“事既已办妥,陛下这几日体态不爽,咱身合该早些赶回长安侍奉,大都护,大将军,副大都护,咱身就此告辞了。” 柴荣慌忙问安,又请宫人稍等,当面叫过柴宗训教道:“我儿既为陛下拔擢,国家大事须荒废不得,你便就此随上差回京,不必在原州休养。我儿当谨记,国事无小事,为人当有大节,侍御史乃要职,法条律令,公事私情,须当一一以国事为先,不可荒废。” 缓了缓又以手抚摩柴宗训头发,深情地道:“儿不必作小儿女姿态,好男儿大丈夫,不能躬耕田野自食其力,勉强有三分才能,便该报效国家,以此对得住黎民百姓劳苦奉养。就此去了京师,不比在为父身前,为人处事不可急,不可慢,忠心侍公事,诚心待友朋,谨记了么?” 柴宗训双目流泪,跪在地上连拜三拜,道:“儿谨记父亲教诲,不敢有一时违逆。” 又拜别刘氏,刘氏自然不舍,却也通情达理,教诲道:“我儿此去,谨记尔父教诲,上不负国家君王,下莫辱柴门清名,就此去罢。” 柴宗训依依不舍,泪满衣襟。 那宫人叹息着,只好将这柴宗训带往长安去了。 此时已到掌灯时候,柴荣往后院去劝慰刘氏,片刻换了常服出来陪同呼杨二将,教周泰叫来卫央,酒席间向呼延赞托付道:“他便是卫央,一身好武艺,偏生惫懒至极,因自幼长在深山,不通礼仪,不知年月,祖籍只好落在京兆府,我想将他托付给大都护,请大都护严加管教教导成才,请大都护千万不要拒绝。” 刚回来柴荣就将这一番去渭州所遇详细说过了,对卫央呼杨自然有印记,呼延赞大声道:“不难,不难,是个好男儿,那就该为国家出力,难不成这样一个好汉坯子,还要堕落在商贾农夫里去不成?有一分力气,便要担当一份要紧,你莫担忧,但有老夫在,管教他成才。” 言毕瞪着卫央突然厉色喝道:“卫央,你先撞破熙宁孩子的清白,看在这孩子的面上,老夫饶过你三百军棍,明日起你便在军中听差,一个不好,军法无情,可明白么?” 卫央笑嘻嘻道:“明白明白,那什么,呼延老将军你别急,不是说没户籍的不能入伍么,我还是等自己黑户取消了再来听你吩咐,要打要杀到那时候再来行不?” 呼延赞喝道:“军令如山,你当老夫作儿戏么?明日早起,点卯不到,老夫便命左右满城搜捕,捕到又是三百军棍,来与不来,你自主张。” 卫央执拗摆头:“那可不行,你们想啊,如今战事将起,万一有人知道我连户籍都没有就被你老将军丢进军中,皇帝当然理解你老人家是见咱实在是个人才非得抓过去当差,可别人不这么看啊,这样一来,败坏了你老人家一世英名是小,扯起皮来耽误个军国大事,那可就不得了了。” 一边说,卫央察言观色从呼延赞三人脸上看到了犹豫,心下一喜趁热打铁道:“当然,咱是个人才,您老三位这么抬举,咱也不能不把自己当盘菜不是?只要手续齐活,您老不用派人来请,我自个儿找您门上去,成不?” 呼延赞忍不住骂道:“果然是个厚脸皮的小子!” 卫央撇撇嘴,没话说了就知道骂人,一点都不亲切和蔼。 杨业看看柴荣不虞脸色,又瞧瞧呼延赞,提议道:“左右押运辎重到这里,老夫在原州也当有些时候,我看卫大郎与小儿甚是投契,不如即日便让他随小儿一起,既能早些熟知军中规矩,又可不至使好料子荒废,终于堕落成浪子,如何?” 呼延赞和柴荣双手一拍,柴荣大喜道:“那就有劳延玉了,柴荣谢过大将军。” 卫央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这个条件看来得答应了,回头看看对他心有余悸摆着一张苦瓜脸的杨延玉,嘿嘿一笑不怀好意道:“小杨将军,杨大哥,那可真就有劳你了啊,还请多多赐教才行。” 杨延玉浑身难受,只好勉强挤出点笑容:“好说,好说。” 呼延赞三人都是久经边事的老将,如今聚在一起定有大事要说,安排好卫央之后,呼延赞命周泰引他和杨延玉去校场军营住宿,将这两人给赶了出去。 不想钻进个柴熙和,死皮赖脸央求道:“呼延伯伯,杨伯伯,爹,卫大哥不在,大兄也走了,这里好生没趣,不如将我放出去,由我和杨家大哥看着卫大哥,他定逃不掉我阿姐的手掌心,成不?” 柴荣大怒,他正想着今后好生管教这小子呢,这还往火里自己投来了,呼杨都不是外人,当着面将柴熙和一通训斥,骂了个狗血淋头赶了出来,柴熙和站在门外眼珠子乱转,明显很不甘心今后要被往大哥那个方向调教的命运。 第十一章 结交 更新时间:2014-03-05 天明睁眼,卫央翻身起时,陡然想起这里已非自己在那个时空租住的狗窝,连忙用被子裹住光溜溜只穿着一条平角内裤的身体,四下里一打量没看到自己的衣服,这才想起昨夜来了自己住在了军营校场中的营房,衣服脏的不成样子了,被杨延玉丢出去说让人给洗一洗。 “咳,有人没有?”这里是军营,可卫央昨晚进来的时候就看过了,没多少人,都被送到险要地带去了,于是扯着喉咙喊了一嗓子。 门外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卫央禁不住吐槽,别的穿越者一睁眼不是娇俏的小丫鬟就是漂亮的美女伺候,自己这混到什么地步了都,真给穿越者丢人啊。 进来的正是昨晚安排他和杨延玉住房的军卒,大手大脚嗓门亮堂堂的,是个粗汉子。 军卒进门站在门口也不关门,高着嗓门道:“卫大郎醒了?你要甚么?” 卫央揭开被子露出上半身:“衣服啊大哥,没衣服,你想让我裸奔么?” 那军卒搓搓手为难道:“这个怕很为难啊,你的衣服昨夜已被刺史府来人取走了,新衣服还没做好,要不,你给我钱我出门给你买一套先凑合一下?” 卫央本能地觉着不对劲,衣服虽然脏了点,但也就是丢进水里泡一下的事情,刺史府没事惦记着自己的脏衣服干嘛?这会不会是个阴谋? 双手一摊:“我也没钱啊,一文钱都没有,要不你先帮我垫着?放心,回头找呼延大将军借到钱很快还你,好不?” 军汉摇摇头:“我也没钱。” 卫央怒道:“那你的饷银哪去了?” 军汉翻了个白眼:“前些天被兄弟们算计,只好请他们去了一趟窑子,若非军营中吃饭不要钱,饿也饿死我了早都。” 这没出息的,卫央捶着床头叫道:“去,把杨延玉给我找来,我问他借钱。” “不用找了。”门口洒进来的那道阳光被堵住,山一样的呼延赞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笑吟吟的杨延玉和两个扈从,一个扈从手中捧着月白粗布衣裤,说白了就是没经过上色最次的粗布做成的衣裤,另一个捧着一个木盘,木盘里亮闪闪的一身暗淡无光的旧铠甲,上头还放着一顶兜鏊。 呼延赞沉着脸一挥手,两个扈从将衣裤铁甲放在床头退出门去。 卫央瞅瞅新衣服,又瞅瞅呼延赞,眨眨眼睛道:“这个,不会是让我穿这套衣服吧?” 呼延赞哼道:“那你还想要怎样的?蟒袍金甲么?” 开玩笑,那是我能穿的么,你老人家才穿上,我哪敢跟你老人家比。 纠结地拿起衣裤,卫央放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为难道:“老将军,这都入秋了,铁甲太凉,我怕生病,要不,你好人做到底帮我弄一件外套,哦,袍衫,袍衫,成不?” 呼延赞冷笑道:“老夫也没钱——就这衣甲,不穿便在被窝里躺着罢。” 卫央一赌气,穿上内衬跳下床来,仰着脸好像有多光荣似的,大步跟着呼延赞出了门去,杨延玉惊奇地注视着他,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穿着内衬就敢在军营校场里跑,还跑得这么趾高气扬,这么些年这人是怎么活过来的? 呼延赞回头瞥了一眼,没有再就卫央的穿着发表意见,反而伸手要他寸步不离握在手里的钢鞭:“你这钢鞭,举世无双,比老夫家传的单鞭也远有过之,你拿来我看看。” 卫央将枪头塞进衣襟,用袖子擦了下钢鞭递给呼延赞,提前打前站道:“这钢鞭……” 呼延赞气结,挥舞了一下钢鞭赞一声好兵器,瞪着卫央恨不得迎头给他来那么一下:“你当老夫贪你家传的宝贝么,你这钢鞭虽也好,却比不过你那枪头。” 卫央心说那肯定的,枪头可是那个能够储物的空间送给自己的或许是超文明时代的产物,精钢打造的钢鞭那能比得上么。 心中又觉着自己有点小人之心,连忙又说:“这钢鞭我不善使,穿越,哦,下山之后没钱吃饭,还想着找个当铺当点钱花来着,听说呼延家传鞭法盖世无双,如果老将军喜欢,这钢鞭送给你老人家也无妨。” 呼延赞看看卫央,又伸出另一只手在鞭梢轻轻弹了一下,沉吟一下叫过扈从:“去把老夫单鞭取来,再取一口家铸的上好钢刀。” 不片刻,那扈从飞快回来,手中一条九节方节钢鞭,比卫央这柄短了些,黑幽幽沉甸甸的,双鞭握在手里,呼延赞左手旧鞭右手新鞭,教两个扈从捧住上好一口弯刀,手起鞭落,那钢鞭重重砸在刀刃上,弯刀咔嚓断裂两截,钢鞭上只一点小小的白印子,杨延玉也脱口喝彩:“果真好鞭!” 卫央连忙道:“那是,必须好鞭,什么虎鞭牛鞭,都比不了我这钢鞭……是吧?老将军,你开个价,多少无所谓,够我出去潇洒三五十年就可以了。” 呼延赞厉声叱道:“混小子,恁的没出息——” 抬起钢鞭细细观看,呼延赞道:“这一柄钢鞭,万金也不换,你就这样脱手,莫不怕祖宗责怪?” 卫央挥挥手:“责怪什么?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又不关祖宗屁事。啊,万金不换,这个,这个,”卫央搓着手,腼腆地道,“老将军你太客气了,不用万金,千金我也不嫌弃。” 呼延赞哼地一声,睨着卫央冷笑道:“熙宁孩子,也是万金不换的宝物,你这混小子撞破了她的清白,这又该索赔多少?” 卫央目瞪口呆,这呼延赞可是千古名人啊,怎么居然也这么不要脸?就算柴熙宁要索赔,那也是柴荣这个当爹的事情,关你屁事?再说了,昨夜有点发春,满脑子都是柴熙宁妙曼雪白的胴体,闹的自己半夜没睡着,这精神损失费我又找谁讨去? 呼延赞沉吟片刻,毫不客气地将卫央的钢鞭收为己有,道:“卫大郎,我看你是使枪的好手,只是光有枪头是不行的。这样,你这钢鞭暂且放在老夫这里,老夫也不贪你的祖传宝贝,呼延一门,虽有鞭法传世,枪法也不是假的,对大枪颇有些心得积蓄,我用一杆供在家中不舍使用的枪杆,换你这钢鞭三年用,如何?” 卫央皱皱眉,杨延玉以为他不愿意,忙搭腔道:“卫兄弟,呼延伯伯家藏枪杆本就珍贵,有一杆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根的合木枪杆,平时咱们想看一看也不得呢。倘若你要装铁杆,那也有,分量足够。” 卫央摇摇头:“不是这个,我这枪法,并非寻常枪法,单要有劲道的枪杆才行,老将军珍藏的枪杆好是好,如若生受了却不合用,岂非耽误旁人寻找枪杆?” 呼延赞讶道:“却是怎样个不寻常法?” 卫央道:“须有劲道,不轻不重,丈内长短。” 呼延赞笑道:“天赐留给你的,呼杨两家枪法,实为槊法,柄须坚硬,那杆子有些软了。老夫曾使十马背行,扯不断,又使相向挤压,稍稍弯曲如新月,心中喜爱不舍折为两截连成双槊,因此一直留着。” 卫央大喜,拜谢道:“那便有劳老将军早些取来,这几日舞不得大枪,只怕手已生了。这钢鞭能成为老将军的兵器,那是它的福气,人不都说么,这宝剑落在侠客手中才会绽放原应有的光芒,说实话吧,放在我手里,再遇到那天元祥刺杀柴使君的人,指不定顺手丢出去砸人还丢了呢,是吧?” 呼延赞黑乎乎的脸膛上浮现出笑容,点点头又摇摇头:“老夫知道你这混小子心里怎样想的,也是,小小年纪,在这世上一无亲眷二无友朋,戒心重些也无妨。这钢鞭老夫便厚颜受了,只是你这心思大可不必。老夫虽不知你为何高看老夫,情愿以这宝物换个照看,但大可不必,以你混小子的本领,入伍杀敌保家卫国,那时不说今日钢鞭换枪杆的情分,纵是平白无故,老夫也定照拂你周全。” 不愧是老将啊,谁说呼延赞傻乎乎的?能在历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人物,哪一个都不是寻常人物,这等人情世故,这大老黑的仔细不下阿谀奉承的奸邪之徒。只是但凡这类英雄,多是正直慷慨的性子,许多事他们心中明白,自己却做不出来,这便是人格。 “你虽抗拒入伍,老夫看是有心结未消,慢些想通透就是了。”将两柄钢鞭细心地收入鞭囊,呼延赞背着手示意杨延玉和卫央跟上,在宽阔的校场里慢慢地踱步,一边说道,“你当老夫会强迫你入伍杀贼么?真有报国的心,八分力气也能使十分出来。心结未解,十分力气的好汉,也堕落成寻常汉子。受你大礼,那枪杆倘若适合你使,那便天生是你的,老夫岂能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自投军镇边以来,算算至今四十年去矣,杨业老了,老夫也老了,柴荣长政务逊军务,大唐江山,终究是延玉与你卫央的,你们要记着,那些个阿谀奉承之徒,纵然能得片刻权势,于这国家没有好处。好男子伟丈夫,正该为这大好的江山有些作为,万不可学那些腌臜泼才,心中生出怨愤贪婪的念头。” 杨延玉正容道:“伯伯教诲的是,父亲时常教导我们家国天下,忠君报国,片刻也不敢忘记。” 卫央长长地呼吸着,他是深爱这片山河的,敬重也乐意以这些英雄人物为自己的榜样的,可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全心全意将自己融入到这个时空来。这里好是好,没有那么多的繁华,这里的人却有那个时代没有的精神,可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 呼延赞停下脚步,郑重告诫二人:“延玉是早有耳闻,老夫却要警告你卫央,千万不要与那一众诸侯王们牵连在一起,一则与这等满嘴的忠君爱国一肚子鸡鸣狗盗之徒混在一起,将来必有杀身之祸。二则这些个人尚未成事便已是国家祸端,倘若你平添他一份力气,这祸端便又重一分,明白么?” 卫央耸耸肩:“放着皇帝不去拜,我干嘛要拜诸侯王?我是不知道如今的皇帝是个怎样的皇帝,但柴使君真心实意敬服成那样,老将军和杨老将军不惜以身家性命保卫他,想来还是不错的,有个不错的皇帝,我自己活的也舒服些,那我干嘛还要去拜诸侯王?” 呼延赞赞许道:“你这混小子,果然是个极明事理的孩子,柴荣说你飞扬跳脱,资质却在你们这一辈人众人之上,看来是不错的。这很好,老夫那几个孩儿,勇略是有,却不及你的聪明。延玉这些孩儿沉稳内敛,许多时候有委屈也不与人说出口来,也唯有你这混小子,死占便宜不吃亏,又有志气,很好,很好。” 卫央不满道:“你老人家要直接说咱脸皮厚还有点小聪明,咱也不敢跟你老人家翻脸不是?何必这么拐着弯的骂人,你这样不好,要改正。” 呼延赞大笑,杨延玉心中惊奇,在他们这一辈小字辈的心中,呼杨都是性子古怪肃然凛然的人,从不见他们在小字辈面前这样开怀,卫央这厮究竟有甚么魅力,竟能让老将放声大笑? 呼延赞瞥了杨延玉一眼,微微摇摇头,提点道:“延玉,老夫说你们都差卫央些资质,你恐怕心里是不服的。我问你,自昨日来,你在卫央手中可讨得便宜么?卫央善谑跳脱,你心里有片刻觉着这人甚是生厌么?” 杨延玉细细一想,还真没有。讨便宜的话,那算了,这人太没法定性。讨厌这人?杨延玉只觉着这家伙很奇怪,和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不同,却绝不讨厌,反而有些亲近的感觉,不明所以。 呼延赞笑道:“那便是了,若说肆无忌惮胆大包天,你们没一个及得上他的。又说谨慎仔细,你虽为兄长,那也远远不及他。遑论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你们更不及他。” 卫央急了,跳脚嚷道:“喂,大叔,有你这么当面刺激人的么?小心我跟你急啊。” 呼延赞哼道:“难不成你卫大郎竟知道老夫在挖苦你?” 卫央腼腆道:“哦,原来你老人家是在赞扬我啊,太客气了,真是太客气了。”转眼又道,“不过,我就这么点优点,以后就凭这些吃饭呢,你老人家一口给我说出去,这往后还让我怎么混?” 呼延赞失笑,正要跟他扯皮,校场外马蹄声急骤,一骑直入如飞,眨眼到了面前,黑马黑人,生得跟呼延赞一样的黑,急吼吼的一条小将飞身跳下马来,大声叫道:“爹,爹,不好了,会王那老家伙来了,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快到刺史府了,要不要带人打出原州城去?” “会王?”呼延赞神色一下子冷了下来,倒把冲到嘴边的呵斥忘了,问道,“他来作甚?” 那小将忿然道:“这老家伙能为甚么事?哦,听说皇帝让他当原州巡边事使了,大张旗鼓好像没当过官似的,我远远看见旌旗飘绽好不威风,大哥已派人去刺史府禀报了。” 这小将前言不搭后语,意思大概传达明确了倒。 卫央目光在呼延赞和这小将脸上来回转悠,心想,这小将要说不是呼延赞的种,那也没人信啊,是呼延丕显还是呼延丕兴? 小将瞧见卫央目光笑嘻嘻的,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问道:“爹,杨家大哥,这小子是谁?衣甲不整傻乎乎的,怎么还不拉出去打军棍?要不,我来执刑可好?” 呼延赞斥道:“胡说,这是卫央,柴家的女婿,也是你一个好兄弟。” 杨延玉笑道:“三弟,数年不见,你这脾性还是这样。”又对卫央介绍道,“这是呼延伯伯家三郎,呼延必求,往后咱们可要多加亲近才是。” 卫央笑嘻嘻地握着呼延必求的手笑道:“我说还能有谁长地这么神似老将军,原来是三哥啊,三哥你好。” 呼延必求脱口道:“你笑地好贱,不过,既然是好兄弟,那就不打屁股了,你快跟我一道出去,咱们兄弟齐心,把会王那老家伙打出原州城去。” 卫央跃跃欲试:“好啊好啊,三哥你放心,小弟决计对你言听计从,你说打会王那老东西屁股,我绝不打他脸,快走,别让那老家伙听到风声被三哥的威名吓到望风而逃,那我们弟兄说好揍他却没揍到,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呼延必求大喜,一竖大拇指:“果然是好兄弟,你放心,往后在这原州城,如果有人敢欺负你就报三哥名字,如果不听,打了再说,天塌下来三哥也给你顶着。” 卫央憋着笑,你是三哥,你永远都是三哥。 呼延必求见他目光古怪在自己脑门上转悠,不解道:“怎么了?是我这兜鏊漂亮么?这兜鏊便是从雍王家的小王头上摘来的,下次见了他,我给你压阵,你去再给自己摘一个来戴着玩。” 卫央哈哈笑道:“三哥豪气,小弟佩服。不过,我有个建议,这兜鏊吧,那是那个什么王的儿子戴出来卖弄风骚的,配不上三哥这样豪气干云的英雄好汉,如果三哥用白巾子裹头,小弟倒觉着和三哥的形象特别符合。” 呼延必求大笑,喜道:“好兄弟,还是你有眼光,前些日子三哥去巡逻,跑远了些,正撞见这会王家的小子在农田里作践,一怒之下抢了他的银甲,看着十分合身,就想自己先用了,回头竟被人笑话脸黑不匹配那银甲银盔。哼,三哥跟你说,这黑白分明才好看,要是一身白没点黑衬托,白光光的,那才叫丑得不能见人。” 卫央神色肃然,大有一副见到知己的欢喜:“三哥高见,你简直说的对的不能再对了,黑白分明,这黑才能更衬托出白,小白脸穿银甲,那岂不是一面袋子白面么?当自己是白面炊饼么?”说着翘起大拇指,“我原以为我这样的认为是错的,今天见到三哥才发现,这真是英雄知英雄,英雄重英雄啊。” 呼延必求十分欢喜,张罗着要给卫央见面礼:“果然是好兄弟——先不忙拾掇会王那厮,你等等,作哥哥的第一次见你就十分高兴,那是一定要备些见面礼的。” 退后左右一打量,见卫央居然穿着内衬就被带出来晃悠,摇头道:“这伺候的小子也太不经心了,兄弟你这样的身板,怎能不配好铠甲?你等着,那银甲银盔我看够了也腻了,左右和你非常匹配,好兄弟穿了,也就是哥哥穿了,我送你。” 不等卫央婉拒,呼延必求一溜烟直奔营房而去。 杨延玉笑吟吟目视摆出一张苦瓜脸的卫央,有意亲近笑道:“这次可是你自己找上必求的,看你怎样拒绝。” 呼延赞大笑着重重在卫央肩膀上狠狠拍了几下,欢畅大声道:“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就是你卫大郎啊,好,必求总算误打误撞做了一桩好事。” 不片刻,献宝似捧着闪亮的铠甲站在卫央面前的呼延必求眼睛一闪一闪看着卫央,接连催促道:“快去换上,让我和杨家大哥好生看看。” 第十二章 会王 更新时间:2014-03-05 顶盔掼甲,闪亮亮的亮光晃得卫央眼睛疼,他自己都能感受到这么穿戴是多么骚包,别人看起来那还能好? “三哥,咱能不能换一身?红的好啊,我喜欢红色的。”卫央别别扭扭跟着呼延赞往刺史府走,已经有会王扈从过来召唤过了,呼延赞身为大都护,不能不去见巡边事使,一路上卫央缠着呼延必求嘟嘟囔囔。 呼延必求瞪大眼睛:“那怎么成?兄弟你一表人才,杨家大哥方才也说骑白马,要换一身的红,多不匹配?你放心,我瞧着你这幅打扮实在,实在晃眼地很,不必换了。” 杨延玉笑道:“不错,这亮银甲不是凡品,雕琢精细轻便美观,寻常铁甲可比不上。” 卫央苦着脸道:“好看是好看,可这要往乱军里一丢,敌人哪还能不追着我砍啊。太晃眼了,你们知道我是个低调的人,咱们回头换了吧。” 呼延必求笑嘻嘻的:“那是往后的事了,今日你是三哥带去撑场子打会王那老家伙脸的,打扮地漂亮些,三哥面上有光。这人靠衣装马靠鞍,你这样一打扮,登时把水平提高上去了。” 杨延玉也劝道:“卫兄弟,大丈夫功名自在马上取,这铠甲已经穿上了,你可千万不要想着脱下来,咱们最瞧不起的便是逃兵了。” 呼延必求又作死道:“是啊是啊,柴家妹子你别看她文文弱弱的,骨气那是十分的刚强,她若听说你居然当了逃兵,这辈子你也休想见她的面了。你听三哥的,好好在军中效力,有三哥罩着你,保管以后名震四方,不枉柴家妹子待你的一场好。” 卫央眼看刺史府就在前头,情知要换这衣甲也不是时候,咬牙切齿道:“说得容易,我想马上有一切,那能真就马上有一切么?” 呼延必求大点其头:“还是你说话有水平,马上有一切,只要上了马背,那就定会有一切。你放心,三五遭厮杀下来,以你的潇洒人品,放在长安教坊司里去,那头牌的姐儿奉陪你一晚怕也是不会要钱的。” 呼延赞大怒,回首喝道:“你这孽障,平白教导甚么歪道理?再敢胡说,老夫打断你的腿!” 呼延必求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下子缩起了脑袋。 卫央眼珠一转,看来以后要收拾这呼延必求,还得落在他老子头上。 早上的刺史府,许也是柴荣一家回来了,莫名多了些人气,只是门口的禁卫面色均很不好看,踏进门去,两行锦缎战衣红如江火、铠甲明亮如湛湛晴天的锐士直挺挺站着,卫央也学了点知识,从这些锐士的缨结看,竟然一个个都是队正百将级别的老卒。 杨延玉低声道:“这些都是天子禁卫,并不属会王,平常受辖于天策上将,也便是平阳公主麾下了,卫兄弟可莫要当他们作诸侯王爪牙。” 卫央凝神去看,这锐士们腰圆膀粗神色剽悍,脚步钉在地上一般,实在是精锐里的精锐,当是真的百战老卒。 面对这样的锐士,呼延必求也心服口服,叹道:“兄弟你可别小看他们,平阳公主麾下三万锐士,一个个都是边关百战老卒,谁手里没有十几颗胡人首级,哪个浑身不有三五十处旧伤?前年公主远征大漠,三万锐士硬撼西域十六国联军,陌刀阵杀得天昏地暗,胡儿敬畏胆寒不敢直面,赠‘狮虎’美名,当真是,当真是了不起的好汉子。” 卫央肃然起敬,昨晚杨延玉说过,这世界除了大唐之外,燕云地带是石敬瑭的假子石重贵当皇帝的燕国,南方还有个苟延残喘的后汉,占据的地方不小,大概是后世的两广云贵地区。北方自然是世仇契丹,西北正是尚未立国的党项,党项和契丹又资助着流窜在北方的四十万余人的起义军残部,而在大漠以西,由于中原王朝有一段时间差点分崩离析,原来的小诸侯国们纷纷重新立国,合起来大军怕不下百万,硬撼十六国联军,那也该面对数十万人马,若不舍生忘死,哪里能得狮虎美誉?! 呼延赞哼道:“天策军确有过人之处,我原州军也不差,放着眼前的好不看,你看天策军不错,那便能过去当差么?” 呼延必求缩起脑袋,嘴里嘟囔道:“我也就这么一说,爹你不也经常赞叹人家么。” 卫央耸耸肩,都是大老爷们,都是当军吃粮的,呼延赞自然不愿在这群高傲又有助纣为虐嫌疑的家伙面前落了面子。 来到刺史府二堂门外,呼延赞和守在门口的中年将领寒暄了几句,那将军蜡黄一张威严的面孔,满面都是风霜雕刻的苦,鲜红的衣袍褐红色被血迹染地暗红的锁子甲,手掌剑柄一刻也不远离。 “怎地你站在这里?”呼延赞问那将军,这是正四品上的壮武将军,又是公主府出身,到原州来那就是自己人,柴荣怎的让他在门外站着? 那将军眼眸中刹那闪过一丝阴霾,淡淡道:“这次出京,只是护卫会王殿下来的,与他别无交情,陪他作甚么!” 呼延赞很是欣慰,拍拍这将军手背轻声道:“卞荣啊,回头叫上杨大将军与柴荣,咱们给你接风洗尘,长安不比边镇,难为你了。” 那卞荣眼眶蓦然红了,喉头滚动半晌带着啜泣道:“大都护,我,我也很想念你们,想念边镇的弟兄,过些时候,我定……” “胡闹!”呼延赞也动了情,却黑下脸低喝道,“如今公主开府,各地虎视眈眈,一个不慎大唐危险,你身负重任,此番贸然离京已是大错,怎可因自己的心思耽误大事?你不应该不知道,就算我们这些人全数战死在沙场,只要公主无恙,大唐便好,你肩上的重担,实在比在边疆领兵作战要紧的多,记住了么?” 卞荣抬起手背擦擦眼睛,郑重点头道:“大都护放心,有末将在,便有千军万马来,公主也不会有事。” 卫央惊奇至极,这位平阳公主可太出乎他的预料了。武则天当了皇帝,后人骂了多少年?一个公主能领兵不少见,唐初的平阳公主李三娘那么大的名声,娘子关千古流芳,可领兵又手握大权还能得这些老兵这么尊重,宁肯舍了命不要也要保护她,这样的例子可绝无仅有了。 进门的时候,那卞荣奇怪地瞧了卫央一眼,嘴角一翘露出玩味的笑容。 卫央自然没看见,卞荣却扯住了呼延必求低声笑道:“这一身铠甲,可是你从会王子身上扒下来的那件?怎地今日不自己穿着来,教这人穿戴了?” 呼延必求笑嘻嘻道:“哎呀,你这离开原州这些年自然不知道,这个卫兄弟人品武艺都不错,杨延玉说至少在他之上,咱这不是怕被这些个诸侯王爷们拉拢去么,先给他凑点热闹。” 卞荣笑着摇摇头,临了道:“好歹换个靴子才好,那一身穿戴,着实有些太晃眼。” 呼延必求一拍额头:“怎地把这个忘了……不难,过些日子考较他武艺再换不迟。” 卞荣哼道:“他便是卫央么?来时路上,我们撞到了押送元祥那厮往长安去的杨破奴,这厮忒地没有城府,会王怎样问,他竟怎样一五一十地讲,那会王此番来,本是要夺军权的,这卫央既无户籍,又不曾建功,少不得片刻为难。” 呼延必求冷笑不止:“怎么,想要打架么?” 卞荣道:“那只怕是不敢的,只是此番会王前来,随从扈从中有几个高手,倭国来的,高丽来的,也有几个江湖里的亡命徒,卫央得大都护柴使君这般高看,定有过人之处,那厮怎肯眼睁睁看着公主府又添一条战将?趁机恐怕要发难,你要警告那卫央,片刻厮杀起来,切莫手下留情,万一不敌……” 呼延必求甚是踟蹰:“不好,这老家伙当真奸猾地紧――卫兄弟的武艺,爹爹也只听柴使君说过,周泰道是在他之上,却不曾亲眼见过,这人虽油滑,骨气硬的很,要他求饶,那千难万难。” 卞荣眼中杀机一闪,低声道:“倘若真如此,你往轻兵营寻两个信得过的好手,两三日后一旦李成廷下手夺权,一不做二不休……” 呼延必求点头答允:“好,这老家伙若真敢下手,他休想走出原州城,只是要劳累卞大哥受多担待了。你先等着,我去与卫兄弟交代一下,这人不错,不能平白让李成廷伤着了。” 话音未落,便听里头一声怒喝:“好大胆,竟敢来我军中做奸,左右还不推出去斩了?” 呼延必求拔腿便往里走,心中想纵然撕破脸皮,他不过一个后辈晚生,死缠烂打也不可教这李成廷奸谋得逞。 原来卫央随着呼延赞入了二堂,正见堂上高坐一个身量欣长气质威严的锦衣老者,一身四爪龙袍,头戴黑冠,面白有须。当时心想,这便是传说中的大反派会王了。 这会王身后站着一排壮汉,看穿戴有的并非中原人,竟有个让卫央血往头上撞的鬼子,标准的和服打扮,怀抱一柄武士刀,头上扎了个难看的发髻,神色倨傲放肆地打量着二堂内布置。这鬼子身边那个,竹竿似的瘦,腰里别了两根棍子,腰下挽着一柄带鞘的刀,趁着呼延赞不情不愿拱手与会王见礼的时候,杨延玉告诉他那腰插双棍的是会王贴身扈从,高丽人。 身为愤青,卫央比那倭人更放肆,他大模大样拜也不拜,挺起腰杆盯着那两人,目光在两人脖子上来回打转,别说这两个,柴荣也心中诧异之极,卫央应与倭人和高丽人并无深仇大恨,但看他肃杀的目光,真似恨不得扑过去将那两个暴打一顿。 “罢了,大都护劳苦功高,年龄也到这里了,请落座。”那会王也在冷笑,生受了呼延赞一拜之后方假惺惺抬了下手,旋即将凌厉的目光投到卫央身上,“你就是卫央?” 卫央一愣,这才将神思放在这注定来做大反派的会王身上。 “我就是卫央,你有事?”对呼延赞这样受尊敬的人尚且没正行,何况前世卫央再怎么说也没卑躬屈膝过,听这会王口气不善心知是来寻衅滋事的,哪里还会对他客气,扬起头目视着他道。 会王面有怒色,强行压下之后竟轻笑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盅慢吞吞道:“好无礼的小子,你这铠甲兜鏊,可知是哪里来的么?” 卫央皱皱眉,回头一看呼延必求还没进来,就说:“我听说是呼延三哥从一个废柴身上扒下来的,怎么,这废柴你也认识?” 会王深深看了柴荣和呼延赞一眼,转面问柴荣:“这无礼的粗鄙小子是你从渭州带回来的?” 柴荣情知这李成廷盯上了卫央,心中一想一咬牙道:“不错,卫央与小女情义投契,一身好武艺也算是个于国家有益的人才,因此带回原州,安排在军中效力。” 会王连连冷笑,神色狰狞道:“我说呢,原来是你柴荣私自安排的――你莫非不知大唐军规,形迹可疑的人不可入军,身无户籍的人不可入军么?皇帝以你为忠臣,因此托付边疆政事,如此徇私情枉军法,如何服众?” 柴荣正要反驳,但突然醒悟,这李成廷怎知卫央并无户籍?一时心中盘算破绽,没有立刻接口。 呼延赞沉声道:“会王眼里,谁都可疑么?卫大郎武艺高强,乃是我大唐好儿郎,无非办理手续而已,何必这样迂腐看待?眼下大战将起,倘若事事都如会王,这一战本大都护还能怎样去打?莫如你会王自来便了。” 李成廷脸上显出痛惜的神色,连连摇头叹道:“看来,这原州军果真堕落地不成样子了,素来铁面无私的大都护也为徇私枉法开先例,战力可想而知,小王原本对大都护十分信任,眼下看来,此番巡察,这军中才是重中之重,定要细察才是。” 卫央心头火起,这货是来做卖国贼勾当的吧? 大战将启,任何小小的耽误都可能导致战事的失利,这王八蛋口口声声细察,那岂不是当年反围剿的时候搞肃反么。 心中一横大声道:“大都护,使君,我有一言,请代上书皇帝!” 呼延赞一惊,柴荣稍稍放下心来,这小子一贯胡搅蛮缠,他敢石破天惊这么一嗓子喊,那定是心里有对付这李成廷的主张了,忙抢先道:“卫央,不可放肆,你能有甚么天大的事情,竟敢叫嚣上书天子?” 卫央眨眨眼,手指一指会王:“请上书天子,若要国泰民安,先斩这人狗头!” 噗的一声,呼延赞一口含在嘴里闷闷的茶喷了出来,他说甚么?要让皇帝把他叔叔给杀了? 一拍大腿,呼延赞脱口道:“好――好啊,你小子大胆,信口胡说也不怕闪了舌头?你快滚出去,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被卫央一句镇愣了半天的会王回过神来,呼地一下从座椅上站起来厉声喝道:“好大胆,竟敢来我军中做奸,左右还不推出去斩了?”想想又不解恨,拔出剑要亲自来火并卫央。 这混蛋说话太可气了,我有甚么错,竟错到不杀天下就不太平的地步了? 这种被呼延赞和柴荣看重的人,定然有过人之处,柴荣不惜下嫁女儿拉拢他,一旦让这样的人物做大,对头又多了一份帮力,这对自己的大事是个阻碍。 至于别的,甚么也都是比不上自己的大事的。 第十三章 好一顿暴打 更新时间:2014-03-06 李成廷大怒之下拔剑亲来火并,卫央轻轻一让,冷笑道:“会王陛下,你老这身子骨,这年纪,怎地还这么心急,也不怕吃不到果子反被毒死?” 会王一愣,忙喝道:“你不要胡说,甚么会王陛下,小王,小王定不会饶过你!” 呼延赞和柴荣也一头冷汗,忙改正道:“卫央,你快出去,不要胡说。” “我哪里在胡说?”卫央哼道,“这人只是个王,你们也看到了,动不动就拔刀子杀人,这样的行径,与当皇帝有甚么区别?就算是皇帝,杀个人也不能随便一说就可以定罪吧?我看这会王不称他陛下是不行的,也不对,我看应该称之为太上皇陛下才行。” 正此时,门外一声怒吼,顶盔掼甲的杨业手持金刀闯了进来,厉声喝道:“谁在这里僭越?会王殿下,你要在原州登基称帝么?” 卫央心中赞叹,口中高喝道:“老将军威武,你快一刀砍了这会王,他虽然现在还不敢登基称帝,但心里已经把自己当太上皇了――不信?那为啥刚才我山呼陛下你居然默认?” 杨业睁目喝道:“老将刚到门外,正要拜见巡边事使,就听有人称呼僭越,大都护,柴荣,你两个也是忠臣,为何在此任凭小人僭越,敢是要从贼么?” 呼延赞和柴荣满嘴的苦说不出,还不是卫央这混蛋满嘴的胡说八道胡搅蛮缠么。 待李成廷再三赌咒发誓自己是个忠臣孝子,就差写效忠书,杨业这才满腔怒火消了下去,掌着金刀大马金刀一坐,他也不说话,明显就是来看场子的。 呼延必求心惊胆颤,他只道是自己一时图痛快让卫央穿着打李成廷脸的铠甲来给李成廷添堵,又从卞荣口中得知李成廷已知晓卫央是个黑户,一心要来夺权的图谋,忙忙要进来耍混已来不及,没奈何时,杨业持刀闯了进来,这才把气轻轻松了出来。 再不敢拿刀子要杀人的李成廷回到上位上坐下,看着卫央严肃正经的那张脸就来气,心中一转有了计较,左右只要将这有可能会成为对手帮手的人杀了就是了,于是温言道:“卫央,小王也并非忠言逆耳的人,你既要上书天子请斩诸侯王,那么你来说,小王为你亲书如何?” 卫央摇摇头:“我信不过你,大家都看到了,这刚才你还好像跟我有杀父夺妻掐死你儿子的生死大仇一样,我又不识字,说出来的话被你这种口不从心的人笔尖子稍微那么一拐偏了意思,那怎么行?” 柴荣心中焦急,这会王所谓卫央上书请斩诸侯王一句话,就将卫央一下子推到了皇室的对立面,这对他的将来是很不好的。 不等柴荣提醒,卫央又暴怒瞪眼:“看我?还看我?你还不承认你心里想的一套手里做的又是一套?我刚才说的那么清楚,请皇帝一刀杀了你这个刚愎自用屁事不懂阴谋篡权的奸王,何曾说过要把所有的诸侯王都杀了?”眼珠一转笑嘻嘻又飚出一句让李成廷坐不住的话,“哦,我明白了,你这人好奸诈啊,自己想把所有的诸侯王都杀了,然后自己轻轻松松当接班人,却不敢自己把这个阳谋说出来,现在看我好欺负,就想利用我是不是?” 众人目瞪口呆,杨业也微微摇着头,这小子,果真是个胡搅蛮缠的手段天下独一份的。 卫央缩了下脑袋往后推了一步,吞了口口水满脸义正辞严:“我告诉你,我,我可是没那么容易被你收买的。你还看?威胁还是哀求?我这人不受威胁――哦,求我不要把你的心意说出来?好吧,我不说了。” 外头卞荣裂了下嘴,他有点明白呼延赞和柴荣为甚么会这么护着这个毛头小子了。 这个人,你对他稍微好一点,他就会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刚才李成廷拿捏着打击了呼延赞和柴荣一番,回头就被他安上图谋篡逆的罪名,这狠啊,无论如何,李成廷今晚都别想睡好觉了,他得上书给皇帝自辩,这对呼延赞和柴荣,对原州即将到来的战事是非常有利的。 呼延必求和杨延玉面面相觑,这他妈还不说了,你把甚么都说完了好不好? 两人不约而同往离卫央远的地方退了点,这小子太诛心了,一不小心就被他罗织上天大的罪名,还是离他远点安全。 呼延必求心里发憷,他蒙了卫央一回,这心眼非常小的家伙回头会不会找他算账? 卫央还没算完,喷完会王又瞪着眼中凶光闪闪的倭人和高丽人喷了起来:“看你爹啊,这是我们大唐人自己的事情,你瞪毛瞪,再瞪,信不信我伙同我兄弟一伙削死你?拿个刀子就敢充高手,我告诉你,前几天有个在我面前冒充高手的,给我一板砖撂倒,现在还没恢复呢。” 那两人竟能听懂卫央的话,勃然大怒从李成廷后头站了出来,那倭人用熟练的大唐官话道:“你嘴皮子很厉害,但不知道武艺怎么样,我,以大倭圣祖的名义发誓,一定要杀死你!” 卫央扭头就抄刀子,左右没看见,一伸手从杨业手中取过金刀,回头冲杨延玉和呼延必求道:“杨大哥,三哥,你们听见没,这王八蛋说要弄死我,咱们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们快抄刀子,咱们合伙先弄死他再说。” 一边说着,金刀劈头盖脸往倭人剁去,嘴里骂骂咧咧:“王八蛋,在我们地盘上还敢这么嚣张,你再赌咒发誓试试?” 那一刀势大力沉,倭人两个连忙要闪,突然想起自己的雇主就在后面,这要把雇主给砍了,去哪拿佣金去?连忙各持兵器迎空挡住,当的一声,那金刀本就厚重,卫央看起来没用力,实则力达千钧,那两人措手不及吃了个暗亏,又不敢闪避,硬生生使兵器扛住了刀势,终究扛不住上头的力道,咔嚓一声跪了下去,刀锋却正到李成廷鼻梁,李成廷呀的一声尖叫,心胆俱都裂了。 杨业霍然站起身来,他是个绝世的高手,虽在马下,在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这样轻松地从他手中夺去金刀,这卫央,武艺绝不止柴荣所说的不错。 更教杨业惊奇的是,卫央并非全凭力气,对力道的运用,这人的理解甚至在他之上,这样的人才,别说让他入军,就算给个冲锋陷阵的大将那也值了。 在座诸人,冷汗涔涔而下,那一刀要再深些,这会儿的会王就成两半了。 卫央轻轻拖手收刀,冷笑道:“就这点手段,也敢冒充高手?会王是吧?我这个人性子鲁莽,也不会说话,有了委屈也自己默默地吞进肚子里去了,你也是看得到的。” 门外慌忙奔进来的卞荣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闻言暗暗骂道:“你敢再无耻点不?这他妈要还算不会说话,满朝文武都自己找粪池子自杀去算了。” 只听卫央又道:“但你把我逼急了,老实人也会有匹夫之怒,你好好说话,我也跟你讲道理,你再敢胡搅蛮缠,反正你也知道我是个黑户,索性一刀灭了你,远遁天涯海角,回头还得四海传扬,老子本来要投军为大唐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的,是你这老东西一照面就要把老子推出去斩首,虽经大都护他们的维护没掉脑袋,但这从军的道路被你堵塞了,总之,不但让你老小子人头落地,还得把你搞臭搞坏搞成全天下唾弃还不算,还要被史书写成嫉贤妒能卑鄙无耻被老子一刀吓到失禁的懦夫,你要不信,从今儿起咱们可以试试看。” 他这样无法无天对一个诸侯王威胁恫吓,在这尊卑上下非常森严的时代简直太惊世骇俗了,就算呼延赞等人对李成廷恨的昼夜诅咒他死,那也不敢提着刀这么折辱人家,因此连忙上来抱住卫央往后拖,卞荣顺手把金刀还给了杨业。 卫央不休不饶还跳着脚挑衅开嘲讽:“要不要赌一把,你他妈给句话行不行?” 李成廷失魂落魄,下意识地摇头。 卫央向抱着他往后拖的呼延赞道:“老爷子,我是直男,不好断背山那一口,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呼延赞确认他没发疯,这才松开来手。 卫央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仰着下巴问李成廷:“会王,你这人既无耻又小人,我非常信不过你,万一这一回头你不承认这一切都是由于你的卑鄙无耻造成的,我倒没甚么,天涯海角流浪就是了,可大都护他们还得为国家出力,你给我写个字据,我说你写,就写今天的小小误会是你造成的,过后就可以当顽笑一笑而过,写了这个,咱们再好好讲道理。” 会王惊魂初定又勃然大怒:“休想,小王是为太宗皇帝子孙,这般威胁逼迫……” 卫央又去抄刀子:“妈的,还嘴硬,你也配当太宗皇帝的子孙?信不信我立马翻脸砍你?” 又一阵鸡飞狗跳,会王情知在这狭小的堂内他最强力的手下不给力,只好拿眼睛去看卞荣,卞荣为难,被呼延赞拖住的卫央又跳脚往前蹦:“看什么看?自己做的事情都不敢承担,就这还太宗子孙,还想当太上皇,我他妈先砍了你信不信?” 会王失色,只好取了笔墨,咬牙切齿写下几行字,又签上自己的名字递过来。 卫央一看,指了指李成廷腰间:“没带你王爷大印吗?签字画押,印章齐全,贩夫走卒都懂这个道理,你老小子玩我是不是?” 情知在这军州自己死了也白死,呼延赞和柴荣最多无非官降一级,替天子办了大好事的他们还能人头落地不成?没奈何,会王只好又取了印章拓上,卫央这才心满意足,收起条子往袖子里一塞:“好了,现在咱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讲道理了,请坐。不要总是一副我欺负你的样子,我是非常讲道理的斯文人,说话办事出了名的和气――你他妈坐还是不坐?” 坐定之后,卫央道:“这才好嘛,和和气气的,你当你的王爷,大都护他们守卫他们的大唐,我等我的户籍落实,多么和谐有序的一幕!那谁,我听说这些个诸侯王一出行,戏班子好厨子都要带着,带画工没?找个画工来,咱们今天这开创文明谈判局面的历史性时刻,必须要流芳千古才行。” 实际上,这会王也是个比较有才能的人,自然不会出行巡边还带画工,卫央心中遗憾,只好把流芳后世的念头给打消。 虽为卫央折了威风,这片刻李成廷也算想明白了,这卫央或许真敢把他弄死,但当着呼延赞这些人的面,自己一时还死不了。既然如此,到底是皇室出身,勾心斗角炉火纯青,李成廷先发制人,对柴荣道:“贵婿肆无忌……那个胆大了些,想必随军有大都护军律照护,料无太大差池,小王也是担心被乱臣贼子趁了空虚。既然有大都护作保,相信卫央的根底是出不了差错的,只是若无过人之处,难免大都护与使君名声为人破坏了,这却要拿个章程。” 卫央喝道:“谁会在意我这么个小人物?是不是你还想着蓄意找茬?” 杨延玉忙将他摁住,卫央偏过头眨眨眼:“我又不是跳跳糖,杨大哥,你也太敏感了。” 众人嘴里发干,你这惹事精在这谁敢不小心翼翼,鬼知道接下来你会做甚么! 李成廷软化,呼延赞诸人自然喜悦,柴荣看了一眼再不敢出去在外头站着的卞荣,沉吟了一下提议道:“本是打算待户籍落实之后再将卫央编入大都护麾下效力,但战事将起,有一个人,便多一份力气,如今会王殿下也觉有过人之处的,暂且不必管那么多的规矩,也好,大都护拿个章法,这却不可徇私了。” 呼延赞抢在李成廷否认柴荣故意将他的话误解之前道:“军中效力,自是能耐为先,寻常年月里尚有好汉投军,如今边事将起,自然免不了备好考较弓马的科目,只消……” 李成廷一声长笑,摇摇手道:“既然大都护如此说,小王倒有个想法。小王府中有一条好汉,弓马娴熟有大将之才,正要托付在大都护帐下为国效命,不如这样,这卫央武艺精熟,便教他与我这扈从比较,若是小王这扈从技高一筹,他本是王府典卫统领,正经的正六品上将官,大都护当典一军,使之有报效国家之地。” 说罢往后面一人叫道:“去教马全义带铠甲取兵器,片刻在校场等候。” 说罢笑道:“这马全义乃幽州蓟县人,自幼学剑,骑射精当,投小王以来,多有精干才能表现,抬举做了王府典卫统领,在长安薄有名声,善使枣阳槊,能开硬弓,小王便托付给大都护了。” 杨业浓眉一掀,心道竟将这人也舍得送出来,看来这些个诸侯王这一次要弄点大响动出来了。 呼延赞久不闻李成廷继续说,不禁问道:“既然是会王抬举,想必这马全义也是个忠君爱国的人,这样弓马娴熟的人能来原州从军,我自无拒绝的道理。然而若要考较,军中自有规矩,不曾听说两将相较的先例。倘若有个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恐非国家之福,会王考虑过没有?” 李成廷冷冷道:“既然要从军,那就须先有战死的准备,小小的考较也过不去的话,怎能是为人才?”眼瞥卫央,在他心中,有那马全义出马,卫央自无全身而退的道理。 柴荣急道:“卫央尚且一白身,马全义乃是朝廷六品将官,怎能相较?” 李成廷心中大定,他当呼延赞和柴荣是深知卫央武艺的,见他们如此推托,心想怕是担心这挨千刀的混蛋被马全义一枪搠死,当时愈发坚持:“那也没甚么要紧,小王是为巡边事使,身负天子重托,也有选拔人才的资格。”想想又加了个不由呼延赞不动心的条件,“倘若这卫央能侥幸胜得马全义一招半式,小王做主,抬举个下县县尉,那也算有了进身了。” 呼延赞与柴荣正要推拒,忽听杨业道:“县尉便不必了,那马全义老将听说过,算得上一条好汉,猛将的质地,倘若卫央取胜,这样的人才怎能与刀笔吏为伍,为民政琐碎羁绊为国出力的道路?如果胜了,老将愿作保,回京之后自公主府讨下诏令,典卫央为军中百将。” 完了问卫央:“卫大郎意下如何?” 眼下的情势,已经由不得卫央不努力了。呼延赞等人想要探一探自己的武艺底子,这会王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不管怎么想不通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敌视,可事已至此,谁想让自己死,那必须先让他活不成,这一场比武,托辞不得了。 索性很光棍地道:“比武便比武,会王的恩赐,我也瞧不上眼,免得给你这种人增添举贤敬才的好名声,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么,刚才还说要上书请皇帝斩了你这种嫉贤妒能的小人的人头,转眼拿了你的好处,我这还怎么混?” 李成廷怒不可遏,想想这人绝非马全义的对手,片刻便是个死人了,值甚么与他计较,冷笑着便不再和他饶舌。 卫央道:“只不过,我这武艺还不到家,万一一会儿失手杀了你会王的好基友,你这种人翻脸不认账,咱们还是先写保证比较好。” 李成廷哼道:“写便写,倘若你被马全义杀了……” 卫央哈哈一笑:“那就看你会王殿下手段如何,我贱命一条,可自己珍惜的很,想杀我的人,绝不会活到我后头,那就这样吧。” 两边写好生死契约,卞荣做了公证也签了名,李成廷成竹在胸站起来就往外走:“今日天高云淡,正合比斗,小王先行一步在校场等候。” 卫央点点头:“嗯,不错,你先走,你全家都先走。” 李成廷脸色一黑,甩甩袖子一溜烟出了门去。 而后柴荣才责备卫央:“你方才也太莽撞了,好歹会王是天子亲叔,皇家的脸面也要维护着些。回头等这种人在皇帝面前造谣诬陷,便是他不亲自说,使人传扬开,往后怎办才好?” 卫央笑着摇摇头:“这种人,办大事而惜身,色厉内荏,比之袁绍也不如,为照顾自己的脸面,不至于在其他诸侯王面前失去做大的尊严,我敢肯定一出门他就会让他的扈从守口如瓶把今天的事情忘掉,急忙掩饰还来不及呢,这种丢人的事情,传出去对他的图谋有巨大影响的事情,你以为这老儿傻么,他会自己说出去?” 细细一想,呼延赞笑道:“不错,也是咱们疏忽了,若真有这魄力以自己为棋子,李成廷能从魏王迁为会王么?”对卫央赞道,“好小子,本以为你是个有些小聪明,有点勇力的混小子,原来察言观色比我这个糟老头都厉害,好,好得很!” 卫央轻轻一笑,摇着手道:“过奖过奖,聪明过人的智慧,这是天生爹妈给的,你们羡慕也没用,别夸奖,夸我我也不会承认,我可是谦虚的人。” 呼延赞大笑,杨业眯起眼睛看看卫央,又看看杨延玉,微微点了点头。 呼延必求心中有愧,拽住卫央道:“好兄弟,将这老小子翻过来翻过去一顿痛揍,不愧是三哥的好兄弟。你放心,下次这老儿再找茬,你看着,三哥动手替你出头。” 卫央踢了他一脚笑骂:“滚犊子,我还说这么好的铠甲怎么舍得送给我,原来是要傻小子睡凉炕替你顶包啊。”抬起脚道,“要是真的从灵魂深处为今天坑害兄弟而觉着应该忏悔,赶紧帮我找一双合脚的靴子,这个马全义不是等闲之辈,李成廷肯定会把最好的战马借给他使用,我没有趁手的大枪,那匹白马也算不上太好,再不仔细点,等会儿可是要丢脸的。” 杨延玉忙道:“我有马槊精骑,虽不算顶好的,但也千里难挑一,走,我带你先去熟悉一下。” 卫央扯住他笑道:“不过打架而已,那么郑重其事干嘛?对李成廷这老儿,要打脸就要用最重的耳光,我就用军中使用的寻常大枪,骑我那最帅的烧包白马打败这老儿最得意的手下,那可不啻又揍了这老儿一顿。这就比如打老虎,苍龙打了老虎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一个人打死一头老虎,那就是英雄。杨大哥,你要阻拦我当英雄么?” 呼延赞担心道:“有把握么?” 卫央想了想郑重道:“不知道,万一打不过,逃命还是可以的。” 太祖爷说过,战略上要蔑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这一点卫央作的不错。 第十四章 投契 更新时间:2014-03-06 在等呼延必求去找靴子的过程中,卫央带着疑惑请教柴荣:“李成廷这老儿,我和他无冤无仇,怎么一见面就想要我的命?难不成他儿子是我做了错事的结果?” 柴荣忙喝道:“胡说,你这样可是对皇室的大不敬,往后这样的话千万莫要讲了,心里想也不要想。”而后才说,“你与必求情义相投,必求将这万金难得的亮银甲送了给你,在这种人看来,那定是我等费尽心思拉拢你的表现。这会王你可不能小觑了他,心思之缜密,纵横朝堂十数年而不败足以可见。能得大都护法眼的人物,他怎能不知果真是人才?” 卫央哈哈大笑:“看来是真有点本事,不过,咱本来就是人才,这老儿还要看别人的表现才敢下结论,道行可比你们三位低了不止一筹。” 柴荣瞪了他一眼继续说:“这里自大都护以下,咱们都是拥护公主,抑或出身公主府的人,看好的人,自然也是拥护公主的,你也瞧得出来,这一伙诸侯王乃是公主的死对头,他们怎能容忍我们还没死绝,便已培养出又一伙拥护公主的力量来?自渭州来时路上,你也听说了陈礼的事情,这陈礼本也是咱们很看好的人物,忠心耿耿誓死不肯与那一伙同流合污,三千锐士战死沙场,少不了后头有这伙人使刀子,因此那一伙还损失了不弱的帮手。如今你羽翼尚未丰满,他自然想着要将你先行掐死在襁褓之中。” 卫央大恨:“这老儿也太歹毒了点,我又没说一定要给别人效死力,”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三人,“如果我现在跑出去说,我没有拥护过什么公主,你们说他们还会不会想方设法想弄死我?” 呼延赞大怒,问杨业要金刀:“别拦着我,我先劈了这混小子。” “开玩笑,开玩笑。”卫央连忙讪讪地致歉,愁眉苦脸道,“您老三位对我不错,最起码能容忍我这么胡闹,差点把个王爷给砍死你们也没想着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为难,我哪能那么没心没肺不知好歹。” 说罢唉声叹气地对杨延玉吐槽:“杨大哥,你说我这跟谁说理去,被人绑架了还为绑匪说好话,天底下我这种好人在哪找?你要把这一点牢牢地记住,认认真真地揣摩学习。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想做点坏事,千万不要先说出口,血淋淋的经验教训啊。” 柴荣笑了笑,忽听堂后有窸窣动静,正见一角衣衫从后面露了出来,怒喝道:“二郎,你在后头作甚么?” 后面钻出笑嘻嘻的柴熙和,冲卫央翘起大拇指,满眼都是崇拜——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砍一个王爷,这胆子有多大可不是他能想象得到的。事后还百般对一个手握重权的王爷那么威胁,这太让柴熙和喜欢了。 按照柴熙和的想法,这种人不当自己姐夫,那还能有天理么,放出去祸害了别人怎么办。 “爹,一会儿卫大哥去跟那谁比武,我也要去看。”柴熙和道。 柴荣哼道:“不行。” 柴熙和眼珠一转:“不去不行啊,我不去,阿姐便要去。” 柴荣面子放不下来,勃然大怒拍案喝道:“不准,谁也不许擅自去!” 柴熙和咧咧嘴,硬着头皮道:“恐怕不行啊爹,阿姐和卫大哥都没机会互相了解,难不成你想让他们跟那些糊里糊涂过日子的平常人一样,直到洞房了之后才互相去对脾气?这样一来,这么好的机会那就不能错过了。可阿姐亲自出面,李成廷那老儿肯定会乱说话,这不好,所以吧,我去关注着情况,随时给阿姐通风报信,也显得咱们家有矜持对不对?” 卫央一脑门黑线,我是个腼腆的人,终身大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那是不好意思亲自开口表态的——你们倒是让我发表一下当事人的意见成不成? 柴荣脸色越来越黑,杨业忙劝道:“让二郎跟着去瞧瞧也好,你纵使不让他去,莫非能将他锁起来不成?总要想方设法去的,那时擅闯校场,可真是要治罪的。” 柴荣只好点头答允,警告道:“去也罢,但不可招摇惹事,看完即刻回家,不许趁机溜出去晃荡,记住了么?” 柴熙和大喜,点头如小鸡啄米,又笑嘻嘻感谢杨业:“杨大伯,还是你说话管用,你放心,孩儿将来从军,定不会来你麾下给你添乱。” 众人怅然,有一个卫央造孽就够烦的了,这又一个孽障正在长成,这可怎么办才好! 可愁死人了! 呼延必求抱着一双黑腰白底的靴子冲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与他一般儿黑一般儿壮的小将,最后跟着个虎头虎脑十一二岁的孩童,手中竟拎着一根竹鞭,进门清亮的嗓门大声嚷嚷:“爹,谁欺负你,你跟孩儿说,孩儿跟哥哥们抄他家去!” 呼延赞头痛无比,虎着脸喝道:“小孩儿家家的,你能帮甚么忙?!必兴,必改,你们怎么来了?四郎不是在府中做学业么,怎地也跟着来了?” 个头矮些最壮实的那个忙道:“是这样,孩儿刚回到军里,三郎就急咻咻地来孩儿军中取枪,二郎正也在那里,得知李成廷那厮来寻衅,便来要添个帮手——四郎又将先生打了,母亲不在,只好送来请爹爹管教。” 把老师给打了?还又? 卫央惊奇无比,对小孩招招手:“你叫呼延四郎是不是?来,我问你,你那先生拢共教了你几个时辰?走的时候,是被抬着走的还是趴着走的?我跟你讲,打人要往屁股上打,肉厚打不死。” 呼延必求掐住他往后拖:“你别带坏四郎——快些穿好衣甲,教那老儿久等,不知又要怎样编排你的不好。” 卫央忙跟着走,走到半路一拍脑门:“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这老儿定顺路将我的户籍申请书给拦下了,刚才没让他亲自给我写上一封。” 柴荣头大无比:“我自知晓,片刻命柴武亲自走一趟京兆府便是了,你快些换上靴子,这就去校场了。” 耳根子暂时得到了清静,柴荣苦笑一声道:“这往后的日子,我看片刻也别想得宁静了。” 呼延赞也头疼的很,叹息道:“别看这混小子现在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心里实在还是抗拒入伍的,不知往后又闹出甚么发作不得的事,防不胜防,烦不胜烦!” 两人倒苦水还没几句,后面传来卫央和呼延必求吵吵闹闹的声音,只听卫央赞道:“三哥,不是我夸你,你眼光实在再好也没有了,这铠甲,这靴子,简直是贴身极了,好眼光,我相信你这个能做裁缝的厨子肯定能成为好将军!” 呼延必求道:“那是,那是,不过你还没告诉我屁股上那块红红的布是作甚么用的,那岂不是委屈最要紧的地方么?” 两人边走边扯从后面转了出来,卫央双手在空中竖直地画了条波浪,连忙啐了一口又平行着地面画了一遍,挑着眉笑吟吟道:“弹力内裤,给你贴心的呵护——三哥,这你就不懂了,俗话说想大就大,想小就小,想大师兄那棍子,用时大可捅破天,不用时小能藏在耳朵里,你是没见过,兄弟我正往他那个方向发展,回头我再给你介绍这内裤的妙处,保管你试过一次终身受益。” 这两人说地含糊,可这屋里除了呼延四郎不知男女之事,旁人哪还不懂? 柴荣实在不忍心在这里继续丢人,逃也似地大步出了门去。 柴熙和看看卫央的打扮,亮闪闪的实在好看的很,竖起大拇指赞道:“姐夫,这身铠甲虽然风骚了些,却和你着实匹配的很哪。”左右看看又添了一句,“只是你脸黑了些,放心,回头我问阿姐要些脂粉拿给你,三五天后,保准比杨豫那小娘皮的胸脯还白。” 卫央赏了他一个爆栗,边往外走边低声问:“杨豫是谁?你相好么?” 柴熙和翻了个白眼:“不要跟我问这么尴尬的话好不好?我可是个比你还腼腆的人!那杨豫么,哼,少爷本来想和她多吃几盅酒的,可这小娘皮贱地很,居然说少爷粗鲁不堪,偏生爱跟那帮读书的鬼混,教刘小三那小子哄进门当小妾了。” 卫央大是欣慰:“看来,你的不要脸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经比昨日高明许多了,大有前途,我看好你,要努力。” 柴熙和不肯罢休,骂骂咧咧道:“提起这个我就生气,刘小三那厮,前些年跟着少爷混的时候,少爷又不是没见过他那玩意儿,牛耕过的地里一插,捅不出半寸深的坑,这小娘皮,你们看着罢,活守寡的滋味够她三五十年念着少爷的好的。” 卫央一个寒颤,妈的,没想到这货都破了处了,你让咱这两世处男情何以堪? 杨延玉和呼延兄弟笑岔了气,年龄最大的呼延必兴拍着柴熙和的脑门道:“大名鼎鼎的柴二郎竟被横刀夺爱了,你不用丧气,过些日子哥哥带你再去回兴院,那杨豫无非胸脯白了些,论风情还不及圆圆呢,保管你很快忘了心口的伤疤。” 卫央一看,这都是一群轻易不外露的禽兽,心里无限怨愤自己还靠五姑娘过日子,连忙低声严肃地斥责道:“呼延大哥,你别带坏小孩子——你告诉我,去回兴院是不是你请客?” 呼延必兴挤挤眼睛:“怎地,卫兄弟也想去见识见识?咱们可要讲好了,万一事后被柴家妹子追究起来,咱们可不兴出卖兄弟的。” 卫央还没点头,柴熙和大声叫道:“爹,你快管管,姐夫要去回兴院,说好要呼延大兄出钱。” “什么回兴院?”卫央不慌不忙左顾右盼,“呼延大哥,你方才说那个杨豫跟人跑了?那怎么行?二郎这么挂念她,她怎能这么负心薄幸?什么圆圆方方的,那在二郎心里能比得上杨豫姑娘么,你放心,回头你帮他出气,我定跟着你去,好兄弟说话算话。”转头问懵懵懂懂的呼延四郎,“四郎,你说哥哥说的对不对?咱男人出来混,第一就是要讲义气,是吧?” 四郎哪里知道这群禽兽刚才在说甚么,傻乎乎地点头,还确认了一句:“你说得对。” 没领教过卫央无耻的呼延必兴瞠目结舌。 柴熙和迎着自家老子杀人的目光,羞愧地将头埋进胸膛里去了。 不愧是姐夫啊,这道行,看来,要学的果然还有很多哪! 卫央得意洋洋,不防柴熙和突然凑到他耳边贼兮兮说了一句:“其实,你定知道我阿姐比那杨豫白多了,是不是?那小娘皮手和脖子可没阿姐那么白。” 眼前立马浮现柴熙宁白生生的…… 卫央连忙摇摇头,鼻血快流下来了。 “咳,我跟你姐姐是清白的,你不要那么想。” 柴熙和撇撇嘴:“看来,你果然是知道白的,至于清么,水那么清,自然更白了。” 别人不知道他们打甚么禅机,但看卫央下意识舔了下嘴唇的动作,差不多也猜了个七八分,只是不知道这姐夫小舅子居然在说柴熙宁。 卫央心中赞叹,柴熙和这小子,再有一段时日恐怕无耻程度要超过他了,这可大大的不妙。 不过,柴熙宁可是真白啊,展览柜台里羊脂玉一般。 吞了口口水,卫央甩甩头翻身上马,马上就要交手厮杀了,这关头可不能再胡思乱想。 伸手接过呼延必求递来的大枪,卫央掂量了一下摇摇头又送了回去:“待会儿厮杀,那马全义定不留后手,这枪来之不易,被他损坏了不值,一会儿到了校场,三哥你帮我找一杆丈长的寻常大枪便是,稍稍有些劲道也行。” 呼延必兴道:“方才应该拖后几日的,去长安取枪杆的快马,如今怕已出原州境内了,没有趁手的兵器,那要吃不少的亏。” 卫央冷冷一笑:“吃亏?呼延大哥,我这人吃酒吃肉吃豆腐,偏偏就不肯吃亏,那老儿想给我个亏吃,也不怕折断他的手指头?” 柴熙和叫道:“姐夫,你只管打他,想让咱们吃亏,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 卫央点点头:“那肯定的——喂,你别乱叫啊,我是个腼腆的人,害羞了等一下手打滑怎么办?” 柴熙和嗤之以鼻:“用你的话说,拉倒吧,指望你害羞脸红,我这辈子怕是看不到了。啥时候你真腼腆了,麻烦让我孙子清明节告知我一声。另外我认真严肃地问你一句,敢不这么不要脸么?” 呼延必兴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白马屁股上:“快走,磨磨蹭蹭难不成让爹爹他们等着咱们么?不过,卫兄弟,你这人虽然脸皮厚了些,为人却爽快地紧,你放心,拼着内人一顿打,这回兴院哥哥定请你赏脸去一遭,便是柴家妹子不痛快,那也顾不得了。” 柴熙和一晃一晃点着头:“不错,不错,呼延大兄说的对,好兄弟要同甘苦共患难,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顶要紧的就是,去回兴院定要一起去,没一起喝过花酒,那是有缺憾的兄弟一场。” 呼延必改爆笑道:“咱们去就行了,柴二郎就不必了——你那物事戳进老牛耕过的地里最多捅个一寸的坑,岂不是让兄弟们为难么。” 卫央奇道:“二哥,你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只是我有点迷糊,怎地这小子最多捅一寸的坑,咱们便为难了?” 呼延必改神色郑重,瞄着柴熙和的裤裆苦苦忍着笑道:“还不为难么,柴二郎怎么也是咱们兄弟,不给他安排个姐儿过意不去,安排个罢,又觉着对不住姐儿,左右为难,怎么取舍?” 卫央脸色肃然,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赞同道:“还是二哥肯为兄弟考虑,不过这也不要紧,好兄弟有难,咱们作哥哥的不能袖手旁观,我有个主张,到时替他央上等的匠人做一个指头加长的手套,要用时让他戴在手上,长度足够,硬度足够,虽然差些感觉,但也聊胜于短,是不是?” 众人哈哈大笑,柴熙和尖叫一声:“呼延大郎,我杀了你!”纵马扑了上去,当时策马快奔,片刻间工夫,早到了军营外头,校场上围了数千将士,密密麻麻地正等着。 杨延玉厉色一闪怒道:“这老儿好毒的心肠,他莫非想断了卫兄弟的道路么!” 卫央细细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道:“杨大哥,你怎知却不是我断了这老儿在咱们这里要伸进来的一只手?” 杨延玉点点头,告诫卫央道:“卫兄弟,你说的好,咱们定要斩断他这手。” 呼延必兴跳下马扯住白马缰绳,悄悄递给卫央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兄弟,这是咱们军中的袖弩,你藏在袖口内,万一打不过,别管他好看不好看,先射死那个马全义再说。至于结果,你便说军阵之上只看生死,咱们兄弟帮你起哄,绝不教这老儿阴谋得逞。” 还没接手,呼延必求又塞过来一包灰土:“还有这个,你也带着,万一打不过,甚么手段都给他使上。你也不要顾面子,战场上没甚么光彩不光彩,打赢了,活下来,那才最光彩。” 卫央心下暖烘烘的,陡然豪气顿生,收好暗器大笑道:“各位哥哥的好意,小弟实在是感激的很。不过,毕竟不是生死搏杀,这些也用不着。” 杨延玉待再劝,卫央哼道:“你们当这老儿打什么主意?他怎能不知纵然杀了我,他那手下在原州恐怕一日也活不过去,身入军中岂非自投虎口?既如此,这老儿也要以自己的手下一命换我一命,这样的人,能有甚么死士手下?明知胜必死,活着或许还好,那马全义傻么?放心,小弟武艺或许不好,但这嘴皮子可没对手,定然无碍。” 呼延必兴几个见劝不得,又觉着卫央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劝。 柴熙和满目杀气恶狠狠道:“姐夫,你只管放手去打,那马全义若真是个死士,我偷偷跑到那老儿身边,一把刀子架在他脖子上,看他敢不敢跟我赌!” 卫央拍拍柴熙和的肩膀,接过门口锐士递过来的一杆长枪,轻轻抬起听了一下力,纵马喝道:“好,那咱们弟兄一伙,便会会这心比天高的会王殿下!” 第十五章 拐带 更新时间:2014-03-07 马銮铃响处,卫央直奔校场之内,呼延必兴几人往点将台旁拐去,台上呼延赞高居最上,下首右有杨业与李成廷对坐,柴荣又在李成廷下首,前头帅案上高悬出鞘长剑,那是天子宝剑,用来制约三军。 卫央驰入校场,外头虽有数千将士观战,这场地却还很广阔,四个足球场般大,纵马驰不一圈,人群分开,自会王扈从里驰出一员大将,视之,铁甲掩红袄,兜鏊顶红樱,胯下乌骓马,掌中枣阳槊,粗眉大眼三四十年纪,身形雄壮至极,平地里一团黑雾腾空而出,这是幽州良将,蓟县壮士,怒睁双目气势汹汹。 呼延赞命擂鼓,那军鼓非寻常大鼓,一槌下去震天动地地响,八面牛皮大鼓齐声敲响,校场似也在颤抖。 众军肃然,一通鼓声后,呼延赞长身而起,往天子剑拜了一拜,厉声喝道:“今有投军壮士马全义,幽州好汉,原会王府典卫统领,愿与大唐壮士卫央枪槊相较,胜者会王典举原州军百将,刀枪无眼,生死有命,须立生死契约,可有质疑?” 听得百将二字,马全义眼中狂热,扭头瞧瞧卫央,目光复杂顿了一顿,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卫央心中道,看来这马全义果然是个明白人,也非是那李成廷的心腹,这李成廷想要利用他的命,他便心中有了反抗之意。 于是,卫央也向马全义点了点头,道:“马壮士,幸会。” 马全义呆了一下,挤出一点笑容深吸一口气,笑容又真诚了一些:“幸会。” 两厢互签了生死契约,呼延赞再不多话,命旗官下令开始斗将。 斗将,脱胎于考武举时的单打独斗项目,但血腥惊险远远超过单打独斗,乃是模仿敌我两将狭路相逢以生死为赌约进行搏杀的考较比斗,虽不至于只能容许一人活下来那么残酷,但通常都不会两人握手言和下场,总要有一个丧命或者重伤。 卫央手中大枪,乃是标准的大唐骑军长枪,丈长的枪杆,可破甲的梭子枪头,红樱如血,抖开来斗大一团花,杆子稍有些弹性,这是卫央使枪最能高超于旁人的地方。 对内力这种东西,卫央本当不存在,总认为说的太玄乎。但接触到吴殳所说的内力之后他才恍然大悟,所谓内力,一半是一个人的潜力,一半是对潜力的运用。没有小说中所说的飞天遁地那么玄妙,其实这内力就是暗劲,也称内劲。 内劲的运用,一直到北宋末期岳飞才系统地整理并推广开来,卫央习得天下枪法,运用高明处全在这内劲一途,所谓听力,便是为了让人、枪、力三者完美结合。经过超文明时代的精密计算,卫央尤其在枪法上对内劲的理解和运用,在他所生活的两个世界,合起来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透彻。 枪柄稍微细了些,鼓声之后,卫央一手掌着枪杆根部,浑身放松,那枪竟听话地宛如有一根丝线在枪头挂着,水平地横在卫央手中。别人自然看不到也听不到卫央正将一丝力气缠绕般听在枪上,长枪外表看起来纹丝不动,实际上这一丝力量早将大枪分隔成数千数万个小结块,每个结块之间彷佛剧烈地颤抖,抖动渐渐汇聚,便形成了枪上的力量。 正是这巧妙的听力,卫央不用自己使太大的力气,大枪便乖乖地不用什么外力就安安静静横在空中,等待着刺出饮血的那一刻。 这大枪并不好,枪杆上硬结很多,材质也不好,远远达不到卫央在空间里使枪如神,马踩千军如无物的程度,只好将就着用罢。 这一凝神听力,马全义当先头一个收起轻视的心。原本李成廷让他在校场上杀死面前这人的时候,马全义便知道自己被李成廷当成棋子抛弃了,心想这人既然有呼延赞这样的大都护做后台,杀死他自己焉能活命?下场之前就打定主意卖些人情给这人,最终能落个平手的结局,想必那呼延赞也会瞧出来喊破斗将,这样一来,脱身于会王府有望,还能落个不小的人情,以自己一身武艺,出人头地也有了希望。 可卫央这一驻马抬枪,马全义立时知道自己错了。 对面这人,枪法不知怎样,但自己这马槊恐怕讨不了几分好,忙将大意压下,缓缓催动坐骑走动了几步,调整好最好的状态,这才一声怒吼霹雳般提槊往对面冲去。 卫央轻轻一笑,耳边有风声吹着日光拂过,恍惚就在那空间里,对面千军万马杀将过来,这样熟悉到麻木的感觉,他不用调整就已经有了。 于是,卫央拨转马头,竟在马全义距离自己还有十几丈之外的时候,背对着马全义往后逃跑了。 李成廷哈哈大笑,下头的几员小将又急又怒,心中均道:“还没有交手你跑甚么,倒是和他碰一碰也好啊!” 柴荣虽也有勇力,毕竟并不擅长斗将厮杀,见卫央拍马就跑,心中的忧虑又化成了不满,身后周泰见状低声道:“使君勿忧,卫大郎此战,哪怕不胜,也必不输。” “逃跑也能不胜不败?”柴荣深深疑惑了。 校场内卫央如脑后生眼,虽在前面策马逃逸,但实际上白马甚至还没有发力,那马全义人马靠近一尺,卫央心中便算计一声。 马全义也甚警惕,他知道杨家枪法里有神鬼难逃的撒手锏回马枪,卫央虽未倒拖大枪,但战马已经奔腾起来,他依旧单手掌着大枪,那大枪竟动也不动一下,枪头红樱宛如凝结在枪头上一般,这哪里是避敌锋芒的样子? 他座下乌骓马雄骏千金不换,卫央那白马虽也不错,却不是上品的宝马良驹,走不多远,马全义已追了上来,小心翼翼计算好距离,探出马槊往卫央肋下刺去。 这一刺,卫央心中赞叹,果然这是个武艺非凡的壮士。迅如霹雳,偏偏稍稍抬手或下压便能挡住自己的大枪,不过,若是使出那神鬼难逃的回马枪,他这点本领还是难逃一死的。 敬这人聪明,人才也难得,卫央并不存有杀心,就在槊锋快要贴上自己肋下的时候,低声轻叱一声,手中大枪竟快到让人恍惚似看到消失了一般,倏然竟从前头回到了身后,轻轻在槊杆上一拨,响声也没有,那马槊便被枪杆上的弹力震开,马全义这一槊走了空。 李成廷大大叹息一声直叫可惜,呼延赞与杨业却差点站了起来。 他们是高手中的高手,猛将中的猛将,武艺眼力均非常人所能想到,卫央那回手一枪,看起来风轻云淡,实则惊世骇俗,马全义是个少有的马槊高手,他的槊又快又狠,却在往前探出不有半尺的不及眨眼工夫内,卫央那长枪已掉转了个头,这是怎样的武艺?那大枪好像就是卫央的手臂,能与他心意相通,这其中的力量运用,恐怕巧妙地不可想象了。 此刻没有人能比马全义更后怕,他本想马槊搭上卫央肋下,卖个人情教他知晓自己的手段便静等下场,岂料那槊锋眼见只走了三寸,一蓬牡丹花盛开般红樱竟从槊锋绽放开来,那大枪悄无声贴着槊杆反刺上来,而自己这一招已被震开,走了个空。 骇然之下马全义忙要撤槊,一扯之下竟那马槊没能自大枪上撤出,若有若无的一股力道沿着槊杆直传上来,恍如蟒蛇般,纠缠着自己不能从卫央手中远离,更不必说逃脱。 轻轻一叹,马全义便要撒手认输,他不觉着冤,这卫央枪法古怪到了极点,一身武艺恐怕呼延赞杨业下场也捉摸不到,能输在这样的大枪之下,马全义心服口服。 岂料只听一声轻笑,卫央竟撤回了紧贴马槊轻轻颤动的大枪,趁着自己往后撤槊的力道,将那马槊轻轻递一般送回自己手中。 马全义不解,卫央竟回过头来向他笑着摇了摇头,用仅他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快速道:“马大哥,相信你也想明白了,李成廷那老儿想要用你我的鲜血铺垫他的不归路,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要跟他一条道走到黑么?” 不及答话,两人已在校场里转马走了半个圈,正对着了点将台,马全义恍惚间看到李成廷已经站了起来,手舞足蹈不知在叫喊着甚么。不用知道,马全义心中明白这是这厮催促自己快些杀了卫央。 方才那惊心动魄一枪,李成廷怎能瞧得出来?那倭人与那高丽人更不知究竟,其余扈从,不是拍马溜须的,便是阿谀奉承的,马全义始终不曾瞧得起这些所谓高手过,以他们的眼力,恐怕还以为方才自己犹豫着让了卫央一槊呢。 一声疾叱,对危险有本能的反应的马全义抬手将马槊在胸前一横,正挡住了绵软无力的大枪,那枪头定在自己胸前不足半寸处,又飞快收了回去。 马全义讶然看向卫央,两人已背对着了点将台,只听他低声道:“既然是斗将,那也该有些样子,不要让那些老兵油子小瞧了咱们的本事,你来我往,打他个三五百合,饿死那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完了握手言和,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么?” 原本这样的话,马全义是千万听不得的。我用尽全力和你斗将,你倒抱着玩玩的心态对付,这是在侮辱人还是怎么的? 可他是聪明人,非常聪明的人,对这样的人,方才那一枪足以让他知道自己和眼前这人的差距了,明显人家在卖自己面子,语气中隐约还有交好的意思。想想这人与呼延大都护那么熟,又据说是原州刺史的女婿,若能得到他的交好,一会儿与李成廷那厮撕破脸皮之后,在这原州岂不是有个照应的人? 一念至此,马全义一身热血都在沸腾。他这一生的愿望并非只有飞黄腾达,能率领一支人马冲阵杀敌,让那些平时瞧不起自己的人传颂自己的英雄名号,这才是他最希望做到的事情。 也正因为这个心愿,马全义在会王府虽已有了些根基,可他还是愿意来军中效力。大丈夫横刀立马封狼居胥,那才是大丈夫。 柴熙和眼尖,忙问杨延玉:“杨大哥,你说我姐夫他还跟那人咕哝甚么呢?打得过就一枪刺死他,打不过……倒是没看到打不过的迹象啊。” 杨延玉心不在焉,他隐约也瞧出了方才那惊世的一枪,正咀嚼着,被柴熙和这么一叫,愣了一下才道:“不知,不过卫兄弟游刃有余,倒是这马全义似乎被他说了甚么动了心,快看,这人使出了十分的本领,果然是个好手!” 柴熙和才懒得管马全义是不是好手,想了半天纳闷道:“姐夫能说甚么,让这人也动了心?”很快眼睛一亮,连忙请教杨延玉,“杨大哥,你说他是不是许诺说,只要你乖乖被我打下马,一会儿就带这人去回兴院嫖去?” 杨延玉愕然,继而失笑,呼延必兴扯了扯他,罕见地露出凝重的神色道:“妹夫,我怎么觉着,这卫兄弟的枪法十分了得,你快看看,是不是真的?” 忽听头顶一声轻哼,接着传来杨业的声音:“好生看着,卫大郎这枪法堪称天下无双,恐怕这马全义已心中认输了。” 马全义主动认输?在斗将刚开始就认输? 听到杨业话的人都愣住了,呼延赞心怀大定,哈哈一笑又轻轻摇摇头,骂了声混小子,走回自己的上位坐下去了。 李成廷闻声冷笑不止,这马全义他是了解的,这人既珍惜自己的身手,又这么好的一个遂愿入军的大好机会,别说他不会认输给这毛头小子,就算真的认输,没有杀死他,他便会千方百计杀死你,对马全义,李成廷自认比任何人都了解。 单说那马全义,卫央两句话将这人的豪迈也调了起来,眼见卫央游刃有余,自认马上厮杀自己绝非这人对手,胡搅蛮缠反教人家小瞧了自己,当时展开马槊,大开大合用尽力气,使尽了平生的得意,只是那大枪彷佛一头顽皮的泼猴,总在招数最得意之前将他挡住,这是人家的本领,马全义也不生气,却浑身上下不舒服。 又一槊去,卫央这番却没有贴着槊杆纠缠,稍稍收臂震动大枪,枪头与那槊锋重重砸在一起,交手数十回合来,这一下竟是数千人听到的第一声金铁交鸣,那马槊极其名贵,乃是马全义心爱至极的武器,卫央那大枪寻常的很,哪里能受得住那碰撞之下的千钧力道,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李成廷大喜,又一次跳起来喝道:“好,快杀了他!” 于此同时,柴荣厉声喝道:“停手,换过大枪再斗!” 马全义倏然勒马,回过头目视李成廷,陡然大笑,竟将手中马槊奋力一掷,直入校场平滑的泥土有一尺,马全义大声叫道:“好枪法,好力气,我输了!” 李成廷大怒,急切叫道:“马全义,你敢不听指使么?你这贼徒,果然是托付不得重任的幽云贼儿。” 马全义大怒,拨马厉声叫道:“大丈夫输便输了,自甫一交手某便输了,有甚么不好担当的?你这奸王,为一己之私不惜挑唆起好汉子自相残杀,某以曾为你典卫统领之身为耻,为你教导数十精锐扈从,报你这些时日来酒肉相待,咱们就此别过!” 一边卫央策马过来,见马全义要下马将那乌骓还给李成廷,连忙阻止道:“马大哥,你这样的好汉子才匹配得上这样的宝马良驹,冲阵杀敌,正是这宝马的天命,如此宝物,怎能堕落在像那老儿一样的奸徒手中?你要把这战马还给他,我便不叫你马大哥,反而要叫你马大傻了。” 马全义犹豫了一下,拍拍乌骓鬃毛,点点头道:“那我听卫兄弟的,这样的好马儿,自该冲阵杀敌为国奔驰。” 卫央笑道:“这就对了。” 李成廷耳听马全义竟敢背叛于他,抄起刀子想要下来火并,呼延赞一声大笑道:“好,这马全义也是一条好汉,倒要多谢会王舍爱,马全义,我录你在选锋营,暂且委为百将,你可愿意?” 马全义大喜,翻身落马拜谢道:“即便士卒某也愿意,谢大都护抬举,情愿以死报国!” 呼延赞又要给卫央许愿,卫央轻蔑道:“我本无籍之人,会王殿下竟徇私枉法封官许愿置朝廷法度于不顾,我们是上阵杀敌的好汉,不是在这样的奸佞面前舞刀弄枪一番就要平步青云的无耻之徒,会王的好意,我心领了,至于当甚么县尉甚么统领,那还是算了,大丈夫功名马上取,不劳你老人家关心。” 想想又道:“我宁愿在原州军当一辈子的士卒,也不稀罕你的正六品大统领。这么多的好汉子浴血沙场尚且没有晋升,给你会王表演一下就当那么大的官儿,如果是那样,我卫央深深地为自己竟不能和大唐所有的锐士们问心无愧地面对面而羞愧死。” 李成廷一口气没背过去,可他敢当着这么多的面说他没说过那样的话么,他要敢翻旧账,说不定这从来就不要脸的人会把他的旧账翻成甚么样。 呼延赞等人相视而笑,卫央这话分明是在卖所有将士的面子,不听围观的数千将士那一声震动校场的“彩”么! 马全义心愿得偿,跳上马背从马鞍上悬的弓囊箭壶中掣出弓箭来,满成晚月扬声笑道:“卫兄弟,你那枪法当得起举世无双,可方才我若使弓箭,你也未必躲得开!” 说罢松手出箭,嗖的一声,百五十步之外,西南角一处营房顶上长出的小枝被这一箭射断,晃晃悠悠落下屋顶来。 满场将士一阵欢呼,方才这人不知怎么的竟自动认输,并不曾显露出真本事来,这一箭却了得,将士们瞧不出枪法怎样的好,这箭法却是实打实的了不起,登时心中都想:“原来这人果然是有本事的,如此箭法当为百将,咱们须心服口服!” 卫央腼腆地笑了笑,从袖口取出手弩,又取出那包灰土,看了看又塞进袖内,摇着头道:“马大哥,你还是太年轻,太简单了,你看,当时咱们距离那么近,你的箭能比我快么――啊呸,不对,我的手弩灰土包能比你慢么――啊呸,又不对,他妈的,跟你这种实在人说了几句话,我这话都不会说了。” 马全义后背一凉,听卫央颠三倒四说完又哈哈大笑,道:“卫兄弟,你实在是个有意思的人,虽然也很,很……” “很有未雨绸缪的谨慎仔细,你直接表扬我,我不会骄傲的。”卫央笑嘻嘻道。 马全义竖起大拇指:“但你无耻的光明正大,对朋友也义气的紧,马全义很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卫央摇着头叹息:“你们这些人啊,真是实在,我拐带了你你还这么对我表示赞许,唉,这人就不能太优秀了,太优秀了,这马屁实在多了点,我是个腼腆的人,受之有愧啊。” 马全义失笑道:“我倒宁愿你这拐带多一些,早一些,不过,你这腼腆,实在是,实在是藏地太深了,恕我眼拙,没瞧出来。” 卫央哈哈大笑:“看吧,就说你太简单你还不信,能被你们瞧出的腼腆,那还能是腼腆么。内秀,内秀明白不?来吧,再赞扬我几句,我不会计较的。” 正扯皮,忽听点将台上李成廷高声喝道:“好,好得很,卫央,你既然已经承认连户籍也没有,倘若你是真正的守律法的人,那就应当以律法处置,至于户籍落实之后怎样安排,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是不是?” 这老儿又玩甚么猫腻? 卫央想了想乐呵呵道:“怎么,会王嫌自己拉拢到的衙门牢狱太安分,要请我去给你松松土么?这个可以有,来,快给我上镣铐,我跟你去你家混个脸熟。” 马全义忍俊不禁,甚么时候衙门的牢狱成了会王家了? 点将台上诸人作色,阻拦已来不及,只听李成廷疯狂一阵大笑,一指呼延赞道:“大都护,既然这卫央弓马娴熟,又有大都护大将军作保不是奸细,那么,以大唐律例,户籍落实之前便该送往轻兵营,你还不下令,莫非要小王快马参奏你一本么?” 轻兵营?那是什么地方? 卫央纳闷间,失色的马全义连声道:“卫兄弟,千万去不得轻兵营,那是九死一生的地方!” 第十六章 轻兵营 更新时间:2014-03-07 九死一生的轻兵营? 卫央有点踟蹰,就问马全义:“马大哥,这轻兵营在什么地方?在这老儿的手里捏着么?” 马全义摇摇头,正色道:“卫兄弟,这轻兵营自是在原州的,我听说原州的轻兵营就在灵源县,你无论如何都要推脱掉去轻兵营的军令。你不要不相信,关于这轻兵营我只听过一句话,叫甚么轻兵死士,死不还家。你想想,死士一般的军卒,那能有几个活命下来的?” 卫央犹豫着不知到底怎么回事,那李成廷拂袖便走:“也罢,既然大都护蓄意维护,小王身负重责,自然要向朝廷禀报,自今日起,大都护还请自觉,原州一应军事,都交由巡边事使幕府着手,请大都护与小王一道上奏折自辩罢。” 这原州军务倘若由那什么幕府接手,且不说会不会搞乱军务,单就如今正忙着与党项大战,这事儿如果耽误了,那定是兵败如山哀鸿遍野的场景,卫央虽然没伟大到会为了别人舍弃自己的地步,但在这种事情上,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他都不愿意看到。 想想这轻兵营就在原州,也是大都护府节制下的军营,卫央疾声喝道:“且慢――” 李成廷带着得逞的笑停下脚步:“哦?你想明白了么?” “你当我跟你一样无耻么,这轻兵营,咱去!”卫央冷哼道,“另外提醒会王殿下,在原州这些日子里,您老可千万要吃好喝好睡好,关键是要把自己藏好,指不定远处飞来一颗石子,不巧就让你老人家一命呜呼了呢。” 李成廷摆手而笑:“多劳费心,还是早些去你的轻兵营呆着吧,记着,一日户籍不得落实,便不可一日离营,否则,耽误了军国大事,那是都要算在大都护一人头上的。” 卫央道:“比觉悟,咱肯定在你之上――不过,以我这马大哥的人品,他用心教导出来的人,必然一个个都是好汉子,你这等奸王恐怕睡觉都得十个八个人护着,可千万当心哪,万一一觉睡醒脑袋没了,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马全义神色不虞,李成廷面色一变,卫央又道:“当然,那样也好,到时我定会替你多烧点纸钱,多个人送钱,你也多些贿赂鬼卒的本钱,少受许多苦楚,要每天都念三遍记着我的好,记着了吧?” 反正这个时代似乎是经过前期穿越者改变的,只要不诅咒皇帝,别人也拿自己没办法,这会王虽然恨不得立刻杀了自己,但毕竟还是没能杀得了,多损他几句那也是好的。 急匆匆的会王卫队走后,呼延赞走下点将台来,想安慰卫央几句,话到嘴边不知怎么说。 卫央一笑道:“老爷子,左右还是在你手下当差,难不成轻兵营辎重营有区别吗?再说了,你老人家不是一直想着怎么把我给塞进军伍里来么,这不如愿了?” 呼延赞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兜鏊上,骂道:“混小子,就知道惹事。那轻兵营虽也在老夫手里捏着,但战事不知明日起还是后日起,你那户籍,有这李成廷从中作梗,三五月怕也难下来,三五月中,一旦贼军来侵,轻兵营便是第一个迎战的,如若……” 卫央拍拍白马:“那也没事,有我这小白龙在,就算到最后弟兄们都报销了,我也还是能逃出来……啊,你老人家怎么不提醒就打人,这点要改啊,不好。” 呼延赞收回巴掌,哼道:“你知道个甚?” 卫央讶然:“轻兵营没有骑军吗?” 杨业忧色重重,摇着头道:“自然是有的,卫央,你可知这轻兵营都是甚么人组成的么?” 卫央想当然地道:“恐怕就是我这种黑户,要么重一点就是死刑犯?或者犯了军规的老兵油子?” 杨业道:“都有。这轻兵营,寻常都是一镇军中最有战力的,营中无论将士,家眷都被集中在一个地方过日子,全靠营中之人赏钱过活,因此每逢作战,这些个心有家眷的死士必定奋勇争先以一当十,每战必斩首而归,朝廷以首级多寡赐赏钱,并无饷银。” 卫央听地直咧嘴,太凶残了这。用家人当威胁,又有只要带回敌人的人头就可以得到赏钱给家人添置生活的诱惑,被逼到绝路上的人还能有什么法子呢?!这样的军卒,战斗力自然高的可怕。 “那么,轻兵营的死亡率也不低吧?”卫央问道。 柴荣叹道:“何止不低,十去一回,好些一伍中有一人回,通常都是逢战必千户恸哭,轻兵家眷营缟素如遮天,因此说去轻兵营十死九生也是轻的,再好的本领,那也挡不住千百个敌手哪。” 呼延赞道:“混小子你这些天不要惹事,老夫先安排你在轻兵营火头军中藏身,总要想方设法战前离开那里才是。” 柴熙和替卫央问道:“不能早些将户籍落实下来么?” 柴荣叹道:“若无这些人作梗,一月之内定能落实。就算柴武亲往长安去,这厮一心一意要置卫央死地,恐怕来时便安排人手回去通报帮手了,那一伙势力滔天的大,要压着一人户籍,多的是借口,恐怕千难万难。” 卫央也道:“不错,如今平阳公主开府,恐怕皇帝顶的压力大都来于这些个皇亲国戚,这时候这些人巴不得为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户籍惊动皇帝,好让他们插手将来的战事呢。这些人既无节操又不顾大局,倘若战事被他们插足进来,原州将生灵涂炭。” 沉默了半晌,卫央咬咬牙道:“这轻兵营,我去,我虽然惜命,但如果因为我自己的事情连累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我这辈子活着也会整夜做恶梦。至于以后,那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这老王八真狠――不对,应该是跟着他的那个很不引人瞩目的书生狠,这小子是谁?” 柴荣点头赞道:“看来,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人叫做焦南逢,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对五花八门的事情接触的也多,很得雍王信赖。此番李成廷来巡边事竟借来了此人,在府中这人正在安排幕府驻扎,因此你没有见到,后来得知李成廷寻衅教你一通威胁恫吓,这才来到了校场上。” 一边不敢说话的马全义也接了句嘴:“使君高见,这人便是焦南逢,我听会王府一位当差的兄弟说,这焦南逢甫到王府,便怂恿李成廷杀了末将,末将也不知哪里得罪他了。” 卫央哼道:“你忠君爱国,在这些乱臣贼子眼里自然该杀,这还不明白么?” 马全义一个寒颤,没敢往深了继续想。 呼延赞道:“不错,在这些乱臣贼子眼里,咱们忠君爱国的,那都该死。卫央,你不要怕,咱们不必怕他。” 卫央翻了个白眼:“谁看到我怕了?我这是在想,上了战场砍敌人脑袋回来能换赏钱,我要抓一群契丹党项的娘们回来,是不是能给自己留两个――啊,这么暴力不好,要改!” 这次抽他巴掌的是柴荣,抽完又想抽,估计那兜鏊太硬硌着手了,终于没再来第二下。 呼延赞温声道:“你这孩子有仁义的心,这很好。以你的本领,只要大战不起,在那轻兵营里过三五月,旁人想必也是坑害不到你的,老夫所担忧的,在于那轻兵营太过混杂,又是个只看利益所得的地方,你这孩子本就惫懒,如若教那里的人带地更惫懒,那却如何是好。” 卫央本想反驳,却见两个老将一个刺史忧虑是真切的,心里恼道:“我抵制力有那么差么,这把咱当成什么这都是。” 生怕又挨一巴掌,这句话没说出来。 为防夜长梦多,卫央将亮银甲收在行囊里,又裹上那枪头塞进怀里,想想再无它物,便自校场营房里出来,门口便拴着白马,见见天色黄昏,低喝一声,战马一声嘶鸣奋开四蹄,眨眼出了大门,与他熟识的竟都在门外等候。 卫央忙落马,笑嘻嘻道:“我说,大家这是做什么?欢送吗?来来来,仪程拿来,每人一千贯足量大钱,多了不要,少了也不要。” 众人哪里有他的好心情,杨业教杨延玉将马鞍上大枪带来,挂在白马上道:“轻兵营一切用度都须自备,这战马、鞍鞯、铠甲兵器齐了,大枪虽不甚好,也能用些时候。待枪杆取来,教你回来自取便是。” 柴荣叹了口气,往不远处帘子落下的马车瞧了瞧,自自家马鞍上取一块布囊挂在白马鞍上,再三叮嘱道:“轻兵营不比这里,千万多个心眼,有甚么需用度要,早晚教人带回话来,多用心,少惹事。” 看来,咱这惹事精的名声已经被他们公认了,卫央也叹了口气,多少有点鼻子发酸。 呼延赞结下腰间横刀递给卫央:“这柄钢刀,自铸造出来老夫也用过两次,锋利的很,你也带着,随时多个短刃防身。如若有奸贼作祟,将此刀斩了他。” 好气魄,还是这老人家给力,卫央笑嘻嘻接过来挂在腰上。 看看再没人送礼了,卫央就看着周泰:“周大哥,你要送我什么?暖被的女郎么?这个好,我就笑纳了,快领出来我看看。” 周泰对他的没心没肺十分痛恨,白了一眼道:“不见我也带着马么,若不带你去,你知道在哪里点卯么?” 卫央抓着他的手使劲摇:“还是周大哥疼人,周大嫂太有福气了,那快走,这天都快黑了,耽误不得。” 周泰哼地一声,心道要不是女郎央求,鬼才乐意陪你去点卯。 上了马,卫央揉了揉眼睛冲众人拱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啊,走喽!” 不是不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卫央担心过一会儿这里风大,把沙子吹进自己眼睛里。 妈的,这人品咋就混的这么好呢,这一出门这个送那个送,送的老子都有点把这里当家了。 一路出北门,往西北小道一拐,快马驰骋不消片刻,早已没了影踪。 门外有马车一辆,车帘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双微微眯着的眼睛往西北方望了很久。 “校尉,这人能得呼延赞杨业那么看重,又是柴荣的女婿,你又何必……”蜷缩在车上的车夫不解低声道。 车内人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多嘴,你懂甚么!走罢,回去了。” 那车夫怏怏掉转车头,进了城门,车内才又传出一句警告般的提醒:“咱们身为天子鹰犬,那就应有鹰犬的心肠,你明白了么?” 车夫应道:“属下谨记了。”想想问道,“那,马全义留下的那些人怎么办?” 车内没有回答,车夫已经知道了答案,怜悯地甩了一下马鞭。 马车摇曳着,渐渐与地上的黑影融为一体,看不到一丝的痕迹。 那两人走不半路里,路边有一处小镇,镇头挑着灯,入门便是高悬酒旗的客店,周泰笑道:“这里已近灵源县,你这夜半去可不好,咱们在这里暂且歇一晚,明日晌午时候再去,正好你养足精神,那些个作奸犯科的,惯会欺软怕硬,有力气,才好应付这些人,在轻兵营里立足。” 卫央讶道:“啊呀,没看出来,周大哥你也能笑地好奸诈――反正你是老江湖,听你的。” 敲门时候,卫央又道:“不过,周大哥,咱们可得讲好了啊,这住店钱……” 周泰无奈道:“好,我付,我付,卫央,你能不能好好讲话?怎么好好的话在你口里说出来,总教人这么着恼?” 卫央凛然道:“实在不好意思啊周大哥,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一贯是个硬骨头,哪会说拍马溜须的话。再说了,我这么腼腆,套近乎的话,说出来自己肉麻,听着也肉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说者无耻,听者无礼,对吧?” 周泰立马闭嘴,他决定,但凡以后跟卫央接触,尽量用最短的字回答他的问题,别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讲,要没这个觉悟,定教这厮早晚气死。 睡眼朦胧的店家胡乱开了屋子,卫央犹豫着问:“周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得巴结着你,替你去打洗脚水?我听说那些差役押送犯人的路上都是这么做的,这个规矩从你这破不破?” 周泰立马自己拎着木盆出了门,从现在开始,做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打水,上路,面朝卫央,不死也伤。 翌日,卫央起的颇早,周泰见他实在不是个领自己人情的人,只好上路,过小镇走不盏茶工夫,远远见南方隐约有城池,卫央讶道:“军营还真在县城里啊?” 周泰也不说话,拨马拐上往北去的小路,说是小路,实际上只是草地上人为踏出来的道路,弯弯曲曲的直通北方。 卫央明白了,心中也道这才应该。那轻兵营里不是罪犯便是逃兵,这些人放在县城里,走出一个便是祸端,荒郊野外只要看管得当,不怕闹出乱子。 自山脚下过,方出山口,前头一座大营,营纛红底白字与别处大纛一样,只是这大纛小了些,迎风呼啦啦地扯,将轻兵两个颜体大字扯地别别扭扭的。 马到门前,周泰教卫央在这里等候,自先下马入了营去。 卫央放眼打量,这营寨竟只靠着木栅维护,四方各有一门,占地不过三五十亩,别无校场点将台,三五个巡逻的士卒,穿着杂乱,有黑有红,手中多是弯刀,可奇怪的是,这营里的士卒,竟都穿绸披缎,比长安来的钦差卫队穿的还阔气。 门口斜靠着木栅懒洋洋晒太阳的两个士卒眯着眼睛瞧了瞧卫央,漠不关怀又偏过头去,整个军营沉静地跟没有人似的,偶尔一两声马嘶,三五个自低矮营房里出来晃悠的身影,方显出一丝的人气来。 不过片刻,周泰自内而出,对卫央道:“你自管去见孙四海,这是轻兵营军头,但凡差斥,有他安排。”想了想扯着卫央往远处走了些,严正警告道,“这孙四海为人怪异难以捉摸,本是千牛卫,因醉酒冲撞了圣驾被发落至此,当轻兵营军头已有十数年,轻兵营素来服他,你可莫要与他冲突。另外,据传这孙四海为人刻薄,有贪墨讹诈的传言,只是在轻兵营人望甚高,一直没有换他,你明白了么?” 卫央拍拍马背上的钱袋子:“明白,明白,就是见面要贿赂嘛。牢头都是这么干的,我听人说过。你放心,对这种人咱还是有点办法的。” 周泰深深看了他两眼,翻身上马疾驰而归。 卫央牵着白马走到营门口,冲两个看门士卒拱拱手笑嘻嘻道:“两位大哥,怎么称呼啊?” 两人没理他,卫央哪会尴尬,脸色一整肃然道:“麻烦两位通报一下,咱是来报到的。” 左边那个疤脸汉子才哼地一声讥讽道:“来报到的?恁大的架子,莫非要军头摆开阵势,咱们三五千人夹道欢迎你不成?” 卫央挠挠头:“这位大哥说笑了,那么,我自己进去了?” 那两个歪过头再不说话。 试探着往里头走了两步,还没人管,卫央放下心来,左右看看,发现最中间的营房最是高大,寻个拴马木桩拴住白马,将包裹大枪拎在手中,大步往那里而去。 到了门口,门大开着,探头往里面一瞧,一个人也没有。 怪了,难不成身为军头不在最好的地方办公? 卫央又挠头,正想扯开嗓子喊,身后一人闷哼道:“你这厮,鬼鬼祟祟看甚么?敢是个偷儿出身的么?” 连忙回头一看,后面的营房门口站着个干巴巴瘦瘪瘪的老头儿,矮小精悍满嘴的酒气,歪歪地戴着兜鏊,黑沉沉的锁子甲没合拢,勉强从胸口的缨结能判断出这是个中级军官。 跟着呼延必求卫央也学了点常识,知道大唐军官的军衔是看胸口的缨结的,据说原本很杂乱,是武宗皇帝年间吴王改制的时候才统一的。一般而言,正六品上以下的校尉军官以黑色缨结作为标识,除非特殊情况比如朝廷恩赐,均为黑色十六结到一结,缨结越多官职越大。从四品上以下的都尉和偏将,一般都是蓝色缨结,八结到一结。从二品到正四品下,红色缨结,五结到一结。 至于正二品到正一品的将军,领军的只有那么两三个,那是国字号的上将,缨结自然是最尊贵的紫色,缨结也和别的不同。 当时呼延必求举了个例子,比如说已经开府的平阳公主,她既是天策上将,又受封总领天下六百折冲府、长安禁军十六卫,官拜上将军,胸前紫色缨结编成了一团花,尊贵无比。 眼前这老头,缨结是黑色的,多达十六结,也就是说,这人是校尉里头最高级的那种。 轻兵营作为偏营,自然不会是都尉或者将军坐镇,唯一的黑色十六结校尉,除了军头孙四海还能有谁! 这里被人渲染成活地狱,卫央不敢怠慢连忙放下包裹大枪叉手道:“孙军头,卫央前来应卯。” 那孙四海醉眼朦胧瞧了卫央一阵子,彷佛才恍然想起似的摆摆手:“哦,哦,你是卫央啊,某似乎方才听来的差役说过。你想到那里当差啊?” 卫央判断不准这人究竟是真醉了还是试探,便道:“全凭校尉吩咐差遣。” 孙四海挠挠乱糟糟的胡须,打了个酒嗝道:“那你就在亲随队听差好了。” 卫央一个激灵,他再傻也知道这亲随队恐怕一定就是这孙四海的心腹,也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初来乍到,现在只想着柴荣能想办法早点把身份证给办下来好回去混日子,这要被轻兵营的这些人盯上,那日子还能好过么。 于是连忙推辞:“那个,报告校尉,亲随队身负护卫校尉周全重任,在下恐怕难以胜任这样的要职,以在下的才能……” 孙四海把手一拍拦住了卫央的话头:“好,好,有志气。我就说怎么好像有个人刚才唠叨过说你是个人才,想起来了,是刺史府的周泰,哎呀,喝多了有点记不起来――那这样,既然你勇气可嘉,就去地字号寅火率当差好了。” 路上周泰说过,这轻兵营不属正规作战军,编制与折冲府等同,却直接受大都护府和刺史府统领,长安十六卫并不遥领这一军人马。原州军轻兵营在长和三十四年春,也就是前年春天整编的时候,总计有将士八千三百余人,按上等折冲府算,合约七府之众。又因为这轻兵营不能算入正规军,也就是按照民兵或者预备役的规格算,上下军官官降一级,以校尉节制,名为假都尉,又称军头。下设六府,以副尉代行果毅都尉职权,六个次副尉统领六府军卒。 这几年来边境时有战事,原州轻兵营多番出战死伤大半,如今全营只有三千人左右,除了军头孙四海纹丝不动还当着他的假都尉,七个副尉次副尉死了一大半,至今只剩下三个在,朝廷也没有再添加人手进来。 在这三府军卒中,第一府第二府为天字号步军府,军卒都是步兵,以天干中的丁字为号。第三府便是地支寅号马军府八百余人,分为三团,也就是三率,一率寅火率合三百人,二率寅午率三率寅巳率合五百人。 这寅火率,是马军中第一率,可能都是老卒。 卫央心下一沉,自己本想要求去火头军,可这孙四海竟装酒醉把自己丢到了最要命的马军中去,他想干什么?难道,这人实际上是跟那些诸侯王往一个尿壶里尿尿的? 孙四海瞥了卫央一眼,又道:“这寅火率前些天才又接收了数十罪犯逃卒,你虽有勇力,却初来乍到,还是在寅火率多学些军规才好。” 而后瞪起眼睛森然喝道:“怎么,你不愿意么?” 卫央知道这大唐军法森严,一个不好人家身为军头砍了你那也是白砍,他是个知道厉害的人,连忙点头:“不不,我愿意,我这就找寅火率去应卯。” 孙四海冷笑一声:“不忙,不忙。”伸出手挡在卫央面前,“拿来!” 卫央愕然:“什么?” 第十七章 奇怪的寅火率 更新时间:2014-03-08 两世为人,卫央对一样东西的看重始终没有改变,那就是钱。 没钱吃不饱饭,没钱活不下去,没钱更支撑不起他对能量的需求。 当然,只要能吃饱肚子,在这个世界里无牵无挂的,卫央不是贪婪的人,钱多了他还不舒服。 这孙四海伸手要东西,卫央本能觉着他是在要钱,连忙捂住钱袋子,警惕地瞪着孙四海,里面那点钱还是柴荣给的,更是他这段日子的生活费,难不成刚到轻兵营,马上又找柴荣说你原来送的被孙四海拿走了,再给我一点? 有点想远离柴家的卫央且不说不愿回头再欠人家的恩情,就他自己来说,伸手拿一次已经够脸红的了,一个大男人,难道真要吃白饭? 孙四海刷的一声从背后拽出一根马鞭,劈头抽在卫央眼前,抽破空气发出剧烈的一声响,只听孙四海冷笑道:“狗崽子,孝敬某的大钱,少不得战后自掠取首级里克扣,眼下你忙甚么?将你铠甲拿来!” 卫央明白了,周泰说的这孙四海有克扣的名声,原来是落在军卒获得的敌人首级上,有敌人脑袋,那就有钱。 不过,他要自己的铠甲干嘛?那是呼延必求送的,虽然卫央觉着太骚包,可内心挺喜欢的。再说那可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拿出去至少得换一麻袋大钱恐怕还亏了。 孙四海打眼望了一圈,低声怒道:“狗崽子,这是军营,不比在外头自由自在,身为轻兵营军卒,胆敢穿亮银甲,不怕教巡边事使砍头么?拿来,待你作了率帅校尉,某自然还你。”又添了一句,“连累大都护,你也甘愿么?” 卫央这就有点迷糊了,这人好像还有点热心肠的样子,可是,周泰千万警告不要和这人有瓜葛,该信谁? 想了想反正只是一件铠甲,就算被这孙四海贪墨了也没什么,便将装铠甲的包裹递了过去,孙四海看也不看随手往身后房子里一丢,挥了挥手马鞭:“寅火率正在营外东北角处操训,你自己去罢。” 卫央有点惊讶,把这些祸害往郊外一丢,就不怕有一两个逃跑? 带着这个疑惑,卫央直奔北门,出北门上马往西疾驰不有片刻,前头一方开阔地带灰尘蔽天马蹄乱溅,果然有数百人正在操训。 卫央跳下马,远远牵着走了过去,问站在一边抱臂观看的老卒:“我是来应卯的,率正何在?” 那几个老卒面面相觑,有个道:“昨日送来的百人,不是说那是今年最后的一批么,怎地今日又塞来一个?” 于是冲蜷在斜坡上懒洋洋晒太阳的一个胖子叫道:“于胖子,军头又送了个送死的来,找你应卯,快些着。” 原来那胖子是率正,卫央轻轻皱眉心中起了嘀咕,按说这里是死士营,能当上率正的,必然那是在死人堆里一圈一圈打滚出来的,这于胖子脚步虚浮神色市侩,他怎能当率正统帅这三百人? 于胖子艰难地爬起来拍拍屁股,肥大的身体带着松垮垮的铠甲一阵颤抖,笑容和蔼走过来向卫央拱拱手:“兄弟怎么称呼?在下于康达,承蒙兄弟们抬举,暂代这寅火率率正一职,其实吧,甚么率正不率正的,都是兄弟,有事商量着来嘛。” 卫央不知这人底细,看他笑嘻嘻的模样,心中想起优秀穿越者林晚荣林三的名言,叫男人笑嘻嘻,不是好东西,看来心里得防着点这个人。 便正容拱手:“我叫卫央,见过率正。” “假率正,假率正。”于康达笑道,“兄弟好名字啊,卫青的卫,宛在水中央的央,好,听名字就知道兄弟不是寻常人。”说罢凑近了些,笑容可掬莫名带着点怂恿道,“卫兄弟,我看你俊逸硬朗,一瞧就知道是好汉中的好汉,壮士里的壮士,眉宇开阔有富贵之气,为以后计,兄弟想推荐你作咱们寅火率的率正,真真的率正,怎么样?” 见卫央一副怀疑的眼神,于康达连声保证:“兄弟你但管放心,我于胖子一不收你贿赂,二不要你花钱,只要你点头,我敢保证,这率正位子就是你的。” 卫央小心观察,这于胖子一番话,周围几个老卒尽皆冷笑着抱臂旁观,他们看于胖子的眼神非常古怪,有忌惮,也有恭维,还有一些不屑,很是复杂。而这些人看着自己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嫉妒不满的情绪,反而漠不关心的样子,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这寅火率有古怪,非常古怪。于胖子是聪明人,知道以他的本领实在难以肩负起统领一率三百人的重任,但他似乎又不想让那几个老卒来充当率正,这里面恐怕矛盾深得很,水也不浅哪。 打定主意先不掺和到这些阴鸷的老卒之间的矛盾中去,卫央笑笑婉拒道:“谢过率正的青眼有加,只是卫央既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又自忖不是统帅别人的人才,只好辜负率正的好意了。那个,请率正安排,是否加入到操训中去?” 于康达不禁深深失望,意兴阑珊摆摆手:“那好吧,就不勉强了。”而后精神一振又道,“当然,如若卫兄弟想通了,只管来找于某,不论何时,只要卫兄弟想当这率正,于某必定全力相助,请卫兄弟不要怀疑于某的诚意。” 卫央一笑了之,冲几个老卒点点头便要过去,有个老卒忽然道:“等等,卫央,你善使刀么?我看你这直刀很宝贵啊。” 这是呼延赞送的,这老人家出手的东西,那能差么。 以为这老卒起了贪心,卫央解下刀来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假意道:“这位大哥好眼力,这是临出门时长辈家正好有宝刀铸成,见我喜爱便送了一柄为用,既然大哥喜欢,拿去把玩几天也好。” 那老卒摇摇手笑道:“原来是长者赐,卫兄弟不必多心,宝刀虽好,我却没有能把玩的命。你是初来,不知咱们这里的规矩,咱们寅火率,那是轻兵营最能打,每战获得赏赐最多的率,前次上阵,军卒们丧生大半,如今新来的这一批新手,咱们也不知有甚么能耐,因此每一人都要先露一手让咱们这些开开眼界,这也好分派队、伍,是不是?我看你步伐沉稳,显然是个高手,偏生虎口不见老茧,心中奇怪才有此一问。” 卫央心道原来这样,他也不想被这些老卒看扁整日欺负,往四周看了看,那说话老卒自袖内摸出一把大钱,约有五六个,摊开手道:“临阵厮杀,像咱们轻兵营的士卒,讲究的就是一个快。你刀快,便能在敌人杀了你之前杀了他,便能在别人抢了你的获得之前割下敌人的人头,我洒这一把大钱,你以宝刀砍它,咱们来试试。” 话还没说完,这老卒一扬手,哗啦啦大钱飞扬在空中。 卫央倏然拔刀,转瞬还鞘,几个老卒围拢视之,地上大钱尽裂为两半,各自惊讶,那洒钱老卒喝彩道:“这刀法,咱们率中第一个,没人比得了你。” 卫央拱拱手:“不敢当,刀法虽快,可小弟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人,若论临阵厮杀,那还是各位大哥手段高明,在战场上,这经验可比刀法往往更起作用。” 老卒们见他武艺高超为人又不张扬,心中忌惮的同时,脸上都有了些笑容。 那于胖子心疼地从地上捡起碎裂的大钱,放在手心瞧了好一会儿才跳脚骂道:“程初端,你这败家的贼鸟,老子辛辛苦苦赚些钱不难么?好歹这也是大钱,恁地糟践,下次买卖,你休想多得一个大钱!” 程初端笑道:“卫兄弟,你别多怪,这厮就是个财主出身,逃避国税被官府查到,因此抄家送在咱们轻兵营来,平时弟兄们有所收获,全赖他在上司面前多争些大钱养家。” 卫央赞道:“那可真是咱们的财神爷了,这率正当得!” 于康达立马作色,狠狠瞪了程初端一眼,又看看卫央腰间的直刀,嗫嚅着没敢说甚么怪话。 卫央心中明了,这几个老卒是一起的,别看他们彼此敌视,有于胖子这个财神爷在,他们便有共同的利益在,如果有人想欺负他们其中的一个,其他人定会各施手段彼此接应。 难怪这于胖子能当上率正,原来有他的能耐在。这些轻兵舍命上阵杀敌,为的不就是那点赏钱拿给家里养家糊口么,于胖子有这个本领,自然隐隐为众人之首了。 于康达犹豫了一下问程初端:“你看怎样安排卫兄弟?” 程初端眯起眼睛想了半天,搓搓手道:“卫兄弟这样的能人,自然不能与那些人们一处计较,咱们率三百人,共需三个百将,你于胖子情不情愿,这率正都是你的,大战之前,恐怕得有些时日方有正式的率正下来,或者将你这假率正变成真的。以下三个百将,咱们兄弟那是当仁不让了,让也让不得出去。”遂对卫央解释道,“百将以上,须军头报大都护府应允方可任命。” 于胖子眼前一亮:“那么,就以卫兄弟为第一队队正如何?” 程初端点点头:“正是这个打算。队正一职,率内便可做主,老爹定不会反对。这新兵上百,正堪两队,以我看来,弟兄们也没那心情教导他们,不如第一队队正正经给了卫兄弟,第二队也请他代为队正,这样一来,以卫兄弟的武艺,战前必然能使这百人有战力,总也不至于拖了其他诸队的后腿。” 卫央没打算在轻兵营里多呆,连忙推辞道:“各位大哥,小弟初来乍到,别说当队正别人不服,自己也心里惴惴不安,恐怕这却胜任不得了。” 于胖子笑容可掬,踮起脚尖伸出白白胖胖的手在卫央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道:“卫兄弟,你这可不仁义了,咱们往后就是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做哥哥的如今能耐有限,莫非兄弟不情愿帮哥哥们分担些着?” 左右一瞧,几个老卒均面色阴沉下来,卫央心想尽管在这里只呆几天,但跟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闹翻的话,别说好日子,以这些人的手段,恐怕落不得好也是轻的,只好为难点头答允:“那么,小弟便应下了,只是咱们须先讲好了,倘若我本领不济,诸位大哥可得帮着周寰着些。” 于胖子脸色一冷,哼道:“至于老卒们,这你不必担心,教他们来当队正火长,一个个十分不情愿,你卫兄弟有的是本领,也情愿当这两个队正,他们如果还要聒噪,于某有的是手段。然则这些新兵里,也有不知趣的油滑老卒,甚么都无所谓罪犯,这可得看你卫兄弟的能耐了,咱们须帮不得半点忙。” 程初端也道:“不错,咱们上阵,那是十死无生的活,倘若身为队正竟不能威慑这些个人,先番一顿乱箭,咱们也没命活着了。” 这边商议定了,于康达站在高处高声叫道:“好了,好了,暂且歇息一下,你们都过来,咱们有几句话,须先讲清楚了。” 奔腾的战马和落马被践踏地痛苦哀嚎的杂音渐渐低了下来,在四周监督的十几个骂骂咧咧的老卒鞭策下,人群艰难地集合在了一起,不时响起一两声痛苦的声音。 于康达将下面乱糟糟大部鼻青脸肿的上百人细细扫了两眼,他笑容可亲,可估计先番这百人已见过了他的笑里藏刀,登时疼痛的死死忍着,左顾右盼的也肃然站直了身体。 “这就好嘛,你们听我们的话,我们自然也不难为你们,都是苦命人,何必自相闹起来?”于康达背着手点着下巴道,“这见面也有些时候了,我见过你们,你们也见过了我,这往后,那就是一口锅里吃饭的生死兄弟。既然是兄弟,我不为难你们,你们也不能为难我,好吧?” 下面没人敢吭声,于康达又摇了摇头:“当然,人嘛,吃千家饭五谷粮,长成千奇百怪那也不足为奇,有人想逃跑,这个我是不管的。” 下面私语声大作,不料程初端拔刀厉声喝道:“咱们不管,可上头管,朝廷管。眼下你们已分好了队,分好了伍,伍长火长都定好了,今日你们两队队正也到了,就是这位卫央兄弟,他是有本领的人。这样,咱们就算上下齐全了,一伍之中,有一人逃走,伍长斩首,一伍皆斩。一火之中一人逃走,火长剜掉一只眼睛,另一伍砍掉一只手足。一队之中一人逃走,队正受鞭刑,三百军棍,生死不论,其余人等受百五军棍,死活不管。到了咱们百,百将无非出些钱财,这些钱财,自然不能咱们出,有的是手段寻见你家老小,咱们只管看损失,你家眷死活,咱们不管。” 这也就是说,但凡有一人逃跑,至少五个人得陪着送死,十个人得陪着残疾,五十个人陪着挨揍,少说也得有二三十人送命。 这连坐的军法,着实最小限度地将这些军卒困在这里。有一人想逃跑,至少四个人看着,人多力量大。何况能被送到轻兵营的逃卒和罪犯,那都是有家室的人,除了极个别丧心病狂的,相信没有人会为自己一个人赔上一家人。 卫央听的头皮发麻,他虽千军万马里也闯过,可现实中连鸡都没杀过,现在被架上两个队正的职位,万一出点问题那可真就倒了血霉了。 现在他也明白了孙四海为什么在手下跑到外面操练,自己却还喝地酩酊大醉,人家根本就不担心,有连坐法在那看着呢。 于康达又笑吟吟道:“当然,这样的事情,我相信咱们率不会发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值不当为自己一条贱命赔上妻儿老小。往后你们会了解我于康达,你们只管放心,但凡是你们砍下的敌军人头,我一文赏钱也不会克扣,纵是你们战死,这些钱也会足量送到你家小手里,这既是咱们轻兵营的老规矩,又是我于某人的信誉。” 威胁利诱之后,又经过这么久的调教,下面的军卒们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于康达拍拍手道:“罢了,这卫兄弟身为你们两队队正,往后的操训,也就有了着落,自此时起,咱们就不再跟着你们枉做恶人了,战场上见!” 他竟干脆,带着十几个老卒一转眼上马回了营区,将卫央一个人丢在斜坡上面对着下面上百双神色各异的眼睛。 踟蹰了一下,这于康达等人明显是将这烂摊子丢给了自己。 卫央有些不明白,无论在哪里,有个官当最起码能多不少的方便,可无论于康达程初端等人说的,还是那些老卒的表现,他们竟不情愿来当这不算小管着五十人的队正,这是寅火率的古怪,还是轻兵营上下都这么古怪? 百人之众,说实话还没上大学时候一个班的人数多,卫央自然不怵这点场面,也知道面前这些人什么货色都有,初次见面有不服不忿的还没跳出来,他也不会去挑那个头,翻身上马道:“今日操训,也都累着了,就此结束,各自上马回营歇息着吧。” 该说的于康达和程初端都说清楚了,卫央也没想过要立下马威给别人看,那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军卒们也没想到这新上任的队正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均愣了片刻,卫央第二次下令带回,这才磨磨蹭蹭哀嚎着谩骂着爬上马背,慢吞吞地往营区开去。 卫央在最后面压阵,快速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他之外正好一百人,心中暗暗担忧,在这个古怪的营区里,他该怎样面对生活?最重要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里? 这些都是未知数,古怪的孙四海,古怪的寅火率,莫测的前景,深深的思念,卫央觉着自己快要崩溃了。 第十八章 驭下 更新时间:2014-03-08 这古代的兵该怎么练?古代的死士兵又该怎么练? 背沙包?走正步?排队列?要么来五公里越野? 卫央头大无比,这些措施,他在校场住了一晚,都看到过了。 校场里的军卒,不管骑军步军,早时起身,便是将屋内墙角的青砖搬出外面,而后操练军阵,最后捉对拼杀,能用的操训手段人家早就用上了,难不成你当古代招了兵之后一人发一根木棍就让上战场? 回来的路上卫央找了个比较老实的新兵问过,他们最晚到达轻兵营的人都已经有三天了,在这三天里,每天都有那些老卒过来监督着操练,过程很简单,骑在马背上找人砍,木头棍子虽然砍人可能砍不死,可这一百新兵没有铠甲就穿着单衣,棍子打在身上那也疼啊。 一天五个时辰的马背操训,这力量和敏捷也练了,拼杀也练了,你还能让他们练什么?正宗的枪法?凶狠的刀法? 卫央看过那人的表演,刀法简洁明了,来来去去只有一招,就是砍,横着砍,竖着砍,弯腰砍,据说是老卒们第一天就传给新兵的刀法,很多老卒也只会这一招刀法,至于别的,那是不教的,也教不出来。 临阵厮杀,有这么一招,会砍人就够了,学的多,反而会误事,尤其没上过战场的新兵。 这是老卒说的。 被卫央叫去说话的其实也不算新兵,他是今年开春就到轻兵营的,原来是个正经的军卒,刚参军就犯了军法被丢进轻兵营来了。 详细问过之后,卫央挥手让那人先去,心中也记住了这个为人颇是机灵的火长,他叫窦老大,原先是个农夫,老大不小没讨上老婆,跑到军中来拼功名,家里还有老爹老娘,还有个弟弟。 回到军营,卫央还不知道该去哪休息,又叫过窦老大一问,窦老大连忙道:“依轻兵营惯例,一火为一舍,五火结一队,二队结一屯。屯长,哦,就是百将,有单独的军舍,至于队正,原是两人一舍,如今卫队正身兼二职,自然独享一舍,就在咱们屯的最中间那舍便是了。” 卫央扫了一眼,军卒们疲惫不堪有交好的彼此搀扶着往军舍里走去,当然也有几个人,应该是被战马踩踏了,从马背上掉下来动都动不了,也没有人去帮一把。 俱都入舍之后,卫央看到果然在最中间有一间稍微宽大些的屋子没有人进去,手指着问窦老大:“是那一间么?” 窦老大主动过来牵马坠蹬,赔着笑脸道:“是那一舍,队正只管歇息,小人去喂马添草料,有要温水的时候,队正喊小人一声就是了。” 卫央摇摇手道:“有手有脚的,你也辛苦一天了,早些回去歇息,我看看这几个人。” 窦老大欲言又止,卫央奇道:“怎么,这几个眼见着受了伤,动也动不得么?这是谁家的规矩?” 窦老大叹息道:“队正好心,咱们当差的钦服地紧。这几个人,都是犯了差池自外头来的判军,队正请看,最是白净年少的那个,他姓徐,名字却不知,前日才来,倒也骑得了劣马,只可惜恶了老卒们,操训时候百般寻衅,终教战马践踏了胸口,今日又教那些欺软怕硬的重重打了一顿,恐怕管也没气了。” 卫央皱皱眉,走过去低头一看,果然是个白净清秀的少年,面目上看十四五岁年纪,胸口塌了下去,嘴角血沫子都干涸了,气若游丝魂游天外,再有个片刻恐怕果真活不成了。 心中犹豫,卫央毕竟是个人,教窦老大去找几个老实的军卒来,将这五六个人抬进了自己那军舍,这俗话说久病成良医,他在那空间里不知险些死过多少次,渐渐竟也有些医术上的见地,细细一看,唯独这白净少年最是严重。 其余几人伤势其实并不那么严重,居然有个浑身一丝伤痕也没有,睁着眼睛口口声声说是自己重伤了快要活不成了。 对这种人,卫央自然绝不客气,喝令窦老大取来绳索捆了,命教:“抬出去捆在军舍外头,没有我的军令,谁也不许给他吃喝,什么时候这伤好了,什么时候放他下来。” 那人本是个街头泼皮,惯会滚刀肉,一见卫央竟比那老卒们难缠,立时跳起来求饶,卫央置之不理,那人又大声谩骂起来,卫央摇了摇头,走过去捏住他两腮轻轻十指发力,咔嚓一声,那人腮帮子竟教他卸了,只是说不得话,也并不疼痛。 待处理了这人,其余几个本有些伤的也惴惴不安,卫央走过去安慰道:“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借机整人,率正说得很好,你好,同时也别给我添堵,我们就都好。我也不会无聊到找你们的麻烦,咱们大家都轻松,对吧?现在你们受了伤,我看了一下都不是很重,休养一两天就会恢复,都回军舍去吧。” 打发走这几个道行弱了些的滚刀肉,卫央将注意力集中在那小徐身上,探手在胸口一摸,又撬开口齿瞧了瞧,心中知道这人再不救治怕是活不了几天了。 让窦老大等人脱下这小徐的外衣露出细皮嫩肉的胸膛,皮肤一片青紫,胸骨已经折了。 窦老大叹息道:“这小徐也是个苦命人,听说父母去的早,只有个阿姐供应着读书,不知竟犯了甚么错,被官府送到这送死……啊,是轻兵营。可惜了,没得救了。” 卫央细细查看片刻,伸出一手在那小徐肋下重重掐了一把,借着仅凭意识活着的小徐昏迷中伴随着抽搐重重地吸一口气,卫央出手如电往塌下去的胸骨外侧一拍,轻轻一声响,将那胸骨又拍回了原位上去。 这小子骨头倒硬得很,被马蹄踩了一下居然大体没有断裂,这一接上,只要有一口气在,内腑的血沫子是不会再往外吐了,知晓再找个医生好生调养一番,很快又可以活蹦乱跳起来。 那窦老大等人看地稀奇,渐渐竟听到这小徐又有了清晰可闻的呼吸,惊喜恭维道:“队正果然了得,这小徐有救了。等他醒来,定要教好生感激队正才是。” 卫央止住恭维道:“眼下只是不至让他内腑伤情更严重些,要想彻底救活,还得找高明的医生……郎中……哦,医师瞧瞧才行。你们知道营里有医师么?” 其中一个精细的汉子道:“听说别的营里自然有医师的,咱们轻兵营,轻兵营怎么会有医师,那是不能的。” 窦老大也道:“不错,寻常军府,一府配有医师一人,咱们是轻兵营,不是逃卒便是罪犯,贱命一条,哪里会有医师。”想想又道,“平日里有钱的轻兵营军卒,身体不爽利只会在前头镇上寻医馆号脉抓药,像小人这样没钱的,就算在战场上受了伤,也只好僵卧等死好了。” 卫央俯身看看呼吸渐渐清晰起来的小徐,这小子很像前世的弟弟,白净,文弱,还有点固执。 心中一暖,卫央接过窦老大递过来的湿巾擦擦手,走过去将巾子搭在木架上,看看天色已不早,便让这几人都先回去:“这小徐就放在我这里吧,你们也辛苦了,回去早些歇息。待明日我去问孙校尉准个出门的假,好歹要请个医师来瞧瞧才行。这么小的年纪,恐怕也不见得真有天大的过错,死了可惜。” 临出门突然想起窦老大精细伶俐的做派,叫住问道:“你上过战阵,杀过人么?” 窦老大眼神躲躲闪闪,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初春倒是上过一次,就,就得了一个党项贼的人头。” 卫央稍稍一想便明白这是怕自己往后会贪墨他的赏钱,便正色道:“你现在回去,给这一屯的人都讲清楚,我……我有的是手段,不需要用别人的功劳去换自己的赏钱,这一点务必请大家都记好了。另外,你们这些不算新兵的新兵,手头许也有几个大钱,都省省罢,不必往我这里偷偷放什么物事,花销不掉,尽量设法送回家里便是。”本想说很快就会走,想想这话说不得,于是很快又换了口风。 窦老大感激不尽,虽然不一定是真心,可毕竟明面上这是自己当队正以来第一个凑过来的人,卫央不打算对他敲打提醒什么。 而后点上油灯,卫央这才打量起自己临时的“办公室”。空间不大,十四五平的样子,里面两张有点后世味道的木板床,一张矮小的桌子,这里应该叫几,没有较高些的案。几上有一个很久没用过的水壶状陶罐,旁边摞着一叠黑碗。木板床里头贴着墙钉着简单的兵器架子,可挂刀剑,能横放长枪。 拎起墙脚的大一些的陶罐子,卫央记着营内挖有水井,出去沿着军舍找到,没有人来打水,清洗好罐子灌了满满一罐水刚回军舍,外头吵吵闹闹,不一会儿窦老大又来了。 “怎么了,有人哗变么?”卫央用黑碗盛了一点水慢慢给小徐往嘴里灌,头也不回道。 窦老大连忙道:“不是,是甲队和乙队打起来了。” 卫央喂水的手轻轻一停,竟笑了起来:“好嘛,热闹点好。” 这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自己当了队正他们打起来,不管由于什么原因,试探甚至示威的因素定然是有的。 读过写过那么多富含阴谋诡计争权夺利的书,卫央也不是斗争白痴,俗话说得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是什么?刀光剑影?在卫央看来,斗争就是江湖,有斗争的地方,那就是江湖,但不仅仅是江湖。 窦老大一愣,本以为这年轻的队正会勃然大怒,或者慌忙要去向军头汇报请求弹压,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四平八稳一动不动,还有点希望那些人这样闹的意思。 卫央不想管这些事,可他不得不管。就算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现在可还是两队的队正呢。不让这些兵痞罪犯消停点,今天他们能用打架给自己下马威,明天说不定就会哗变闹事。 待那小徐嘴唇湿润了些,卫央才放下手里的黑碗站起来:“老窦,你找个信得过的人来替我看着点小徐,谁要闯进我的军舍,只管杀了他。” 窦老大打了个寒颤,连忙钻出门叫了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床边死死地看着。 卫央将大枪挂在兵器架上,哗啦一声将直刀拔出一半,看了看又还回鞘里,握在手中大步往外便走:“闲得无聊,咱们去看看这些精力旺盛的好汉,正好有件事要宣布一下,老窦你也跟着听听。” 窦老大连忙弯腰塌背地跟上,心里直打鼓,这个队正不好糊弄啊,自己恭维了那么久,好话说了那么多,他根本就没有信任自己的意思。 刚出门,周围连着的二十间军舍外头立马鸦雀无声。这一圈军舍原本要供一率居住,如今八千余人只剩三千人,得知再没有人手送来之后,孙四海大手一挥,先给弟兄们改善了住房环境。 卫央左右看了看,看起来是真打架,有十多个已经头破血流,都是桀骜不驯的人物,分成两拨怒目对视着,大有一言不合继续动手的架势。 “哟,这半天了还没打死一个两个?”军卒们都没回军舍里去,卫央索性靠着门抱刀坐在了门槛上,抬抬下巴道,“打啊,不用理会我,我支持你们打,继续打,往大了打,往死了打。” 虽说他这队正根本不算官,甚至连官身都没有,可这就好比牢狱中的牢头儿,大家都是犯人,可人家是狱卒那边吃得开的人,你不听话,那就是反抗狱卒,结果会有好果子吃么。 等了半晌还没动手,卫央皱皱眉,掉转刀柄敲着门槛道:“怎么还不动手?哦,忘了你们都是骑军,骑军打架怎么可以没有战马呢,老窦,去,问军头请示一下,寅火率甲队乙队今晚申请通宵操训可不可。” 窦老大刚一犹豫,剧痛自肚子上传来,卫央歪着头眯起眼睛森森道:“怎么,这耳朵是看的么?” 摸不准卫央的性子,窦老大哪知道这是个连人都没杀过的色厉内荏之徒,只怕这厮一刀上来撩了自己的耳朵,撒开脚丫子一阵飞奔,不片刻又飞奔而回,气喘吁吁大声道:“报队正,军头有令,可随意。” 卫央站了起来,点着头走到一个鼻青脸肿的家伙面前,用刀鞘抬起他下巴笑嘻嘻道:“瞧这造型打的,太巧妙了。我问你,你们的战马是哪里来的?” 那人心存畏惧,慌忙道:“队正容禀,咱们的马匹都是从老卒手中赊租来的,到时手里有了余钱,每月三十文大钱足量还钱。” 卫央笑着点点头:“哦,我就说哪里来的战马,原来是去做人家的佃户去了。” 他这人翻脸极快,刚才还笑嘻嘻的,一转眼怒容满面,重重一刀抽在那人背上,那人猝不及防,又没有厚衣服抵挡,疼地嗷一声叫,来不及反应,眼前重重的都是黑影,接着肚子剧痛,趴在地上吐地人事不省。 “打架嘛,不下狠手,没有存着杀人的心,那还打什么架?活该被人欺负!”卫央拄着刀环顾四方高声喝道,“既然大家伙精力都这么旺盛,本队正决定,今晚加个游戏,游戏的名字就叫通宵大作战,我不管你们是甲队的还是乙队的,总之只要有矛盾,哪怕是你亲爹你也可以打,趁着黑放手打,往死了打,打死再赔命就是了,左右你们都是亡命之徒,要命做什么?” 又让窦老大去找人手:“去,告诉赊租马匹给寅火率甲队乙队的老卒,今晚或许会死不少人,人死之后,马匹归甲队乙队所有,我又没跟他们立字据签字画押,有本事找佃户家眷去。倘若他们识相不愿一匹马的钱没了,立马过来自己照看着些。有一个不到,那马匹便不作数,归我甲队乙队了。” 顿时群情哗然,他这样做,明情是要逼迫那些老卒们来监视着甲队乙队今夜的大群架。那些老卒白日里也懒得出门一趟,大晚上从被窝里拽出来,能没点脾气么,这些人心黑手毒,或许会顾忌着马匹的钱不敢下死手,但下黑手废一两个人恐怕太过容易了。 卫央哼道:“怎地,谁想要造反么?我这一把刀至今尚未饮血,杀敌之前先砍几个人头来试刀,好得很。你们也不用觉着我只是说说,像你们这样的人,要么是可耻的逃卒,要么是罪大恶极该杀的囚犯,死一个,拍手称快之人便多一群,来,不怕死的过来夺刀。” 他身形高大杀气腾腾,又是两队队正,更是百人之中唯一有兵器的,毕竟这里是军营,纵有胆大包天的也不敢强出这个风头,一时都安静了下来。 窦老大去而复返,后头跟着手持刀枪盾牌怒冲冲而来的三十多个老卒,见面怒喝道:“卫央,你敢赖账?” 卫央陡然暴起,啪的一声,领头那老卒竟教他一脚踹起,半空中疼得闭了气,皮囊似坠落地上,就此昏了过去。 那三十余人不料卫央竟见面就动手,慌忙抢过来火并,步战中卫央最不惧的便是这样乱糟糟的混战,一手持刀,劈手又揪住一人寸内距离出拳,一拳正中那人肚皮,傍晚时吃了一肚子的饭菜倒泻喷涌而出,手中一空,盾牌已为卫央夺了。 有双枪刺来,卫央就势盾牌下坠落地拦住,砰砰两声,竟放翻两人,击碎一块盾牌,人已钻进老卒群中,一面盾牌护住四周,出刀如闪电,专拣人小腿狠敲,那里乃是鼻梁以外最疼痛的地方,哎唷哎唷一阵乱叫,三十余人竟无一人站在地上。 丢掉盾牌,卫央抱刀冷笑道:“这样的本领,也配称王称霸?” 有老卒不肯服输高声叫道:“卫央,你敢打人?咱们可算记住你了……” 刷的一声,直刀出鞘,亮白的一丝光华过那人脖颈,肩头披帛落地,卫央失笑道:“你可别吓唬我,我这人不经吓,手一抖说不准会切下你鼻子耳朵或者别的什么――打你算什么,好歹我是队正,你不过士卒一名而已,是么?忤逆上司,按大唐军法杀了也是白杀,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你还得落上个袭击上司的罪名,或许再抄一次家也会有,咱们打这个赌,行么?” 那人连忙摇头,笑话,他一个活死人,赚钱干甚么?不就是为了能给家眷多拢些过日子的,这俗话说官官相护,这人既然是军营里最得罪不得的于财神点的队正,又一身兼两队,恐怕这里头自有猫腻,他杀了自己,那于财神能将他怎样?这个赌,那是千万打不得的。 卫央大怒,喝道:“你他妈玩我?气势汹汹地来找茬,到头连个赌都不打,那你来做什么?看热闹吗?” 那人连忙摇头又点头:“卫队正,卫队正,千万不必动气,咱们只是听说寅火率有新手闹事,恐怕卫队正以军法给处置了,赊租马匹的钱收不回来,因此赶来劝和,就是这样,对,就是这样。” 卫央收起直刀作恍然大悟状:“哦,原来我误会你们了。看吧,好好说,有什么是说不通的呢?我一直强调我是个斯文人,你也不否认这一点是吧?既然事关各位大哥的生意,那我也不好太过苛求了,这样,这两天呢,甲队乙队十二个时辰均不得下马歇息,小弟一个人照看不过来,那么……” 那人连忙点头,咬牙切齿道:“卫队正哪里话,这些个狗崽子,咱们是再了解不过的,惫懒无赖奸猾无耻,卫队正是做大事的人,怎能为这样的狗崽子耽搁了大好时光,如果卫队正信得过,咱们愿替你操训这帮狗崽子,别说两天两夜,就算再多些时候,那也无妨。” 卫央这才罢休,拉起这人还弯腰替他拍打身上的土,笑容可亲道:“看来果然是小弟误会了,实在对不住啊,那这些混蛋就托付给各位大哥了。” 他选这人下手,就是看出这人在这三十多个老卒里很有些威望,方才击溃这些老卒的时候,有好几个人围在这人周围,后来见不能抵挡破口大骂的也是这人,如今看来,这果然是个小头头了。 那人挤着笑脸忙忙退后,等卫央钻进了自己的军舍,从地上捡起长枪劈头盖脸往新兵人群里一顿乱打,口中骂道:“放着你们这帮贼痞,不见你们队正有令,要通宵操训么?站着等甚么?” 乱哄哄的又一阵嘈杂,卫央又从军舍里出来,那老卒们见识了他的厉害,连忙停手赔着笑问道:“卫队正还有甚么提点么?” 卫央压压手:“有各位大哥照看着,我自然放心的很。方才说有一件要紧事要宣布,差点忘了,麻烦各位大哥稍等片刻。”而后向众新兵笑道,“不用担心,我是个斯文人,你们人多势众的,我也没奈何。只是上任队正,总要有个队正的样子。这样,我看你们这个不服那个不忿,这原先点好的伍长火长,到这里便不作得数了,今夜开始,两天两夜足够你们亮出自己的能耐了。如果你能尽可能多地打倒别人,你便是伍长火长,队正也不是不可以。甲队的可以去乙队当伍长火长甚至队正,乙队也可以到甲队,总之,只要你有能耐,一切皆有可能。” 顿了顿又道:“当然,这么多人,总还是有那么几个视伍长火长乃至我这个队正犹如粪土的,这骨气好,硬气的很,在下是佩服的很哪。可这么久了,两片嘴唇都有打架的时候,谁还能没几个看不过眼的仇人?很好,从现在开始到我宣布操训结束,你们可以找仇人下黑手,怎么打解恨你只管怎么打,打死人我来扛。” 说完之后,不顾恐惧地四散的一众新兵,卫央冲站起来听地目瞪口呆的老卒们拱拱手笑道:“人生地不熟的,这还困了,小弟就早些歇息了,各位大哥,这些人就交给你们了啊。” 老卒们虽然也见多了生死,自己也看淡了生死,可从没见过居然怂恿自己的手下互相下黑手的队正,他们坏事做过,人也杀过,基本上什么也都看透了,这人情世故也通透的很,哪里还想不到两天之后这些新兵会被卫央玩成什么样子,一时心头惴惴。 这些人不怕死,不怕惹事,可放任这么久,早养成了欺软怕硬的为人,卫央片刻间放翻了他们三十余人,这样的人不是他们能招惹得起的,威压之下,卫央的吩咐自然要一一照办。 自马厩里放出百匹战马,老卒们挥动兵器一通乱打,押着这群让他们深恶痛绝的新兵到了白日操训的地方,这一夜,那是不用想着好过了。 新兵们自也叫苦连天,绝了逃跑心思的他们本想着给卫央一个下马威,可如今被卫央挑拨起各自的矛盾,又有三十多个老卒看着,不知从谁开始,惨叫声迅速响彻了荒郊。 次日起身,看看那小徐呼吸又粗重了一分,卫央心中喜悦,穿好呼延必求匆忙买来的袍衫,看看天色尚早,便想先去郊外看看成果再回头请个假去小镇请医师,不料于胖子等人笑容可亲寻了过来,进门夸赞道:“卫兄弟,好手段,咱们军头也高兴的很哪。” 卫央不知这几人来意,忙请各自坐了,那于康达沉吟着道:“卫兄弟,咱们这次来是要跟你商量三件事情,后者关系重大,前一个却是兄弟抬抬手就能过去的事情,还请兄弟卖做哥哥的一个脸面。” 程初端附和道:“不错,卫兄弟,只消这次你抬抬手,往后但凡有用得着咱们老卒的,别的不好说,寅火率上下绝无二话。” 第十九章 小镇神獒 更新时间:2014-03-09 这几人大清早就跑来找自己,卫央心中大略明了所为何来,轻笑道:“几位大哥的财路,小弟自是不能断送的,只是……” 于康达忙道:“兄弟只管放心,那百匹战马,我做个主送给兄弟作见面礼,也不值当几个大钱。只要兄弟面子上不教咱们这些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难堪,便是买卖所得钱财,每有一批,便送兄弟五贯,如何?” 卫央心道果然,这轻兵营都是提着脑袋换赏钱的,也都自知活不成的人,每有所获,必然给家眷一大半,所余一些自用。只是毕竟这里是轻兵营,寻常士卒恐怕难以出门,因此这于康达伙同势大的一批老卒作中人掮客从中赚取中人费用,那赊租新兵的战马自然也属货物。 当下笑道:“于大哥爽快,小弟哪能不知好歹。只是这规矩须坏不得,如若坏了规矩,倘若日后小弟手头有些好物事,有人请于大哥从中做个人情,小弟再是不舍那也得白送。赊租战马的钱,只请于大哥从中做下人情,缓些时日送上便好。这中掮的钱,小弟生受不得。” 昨夜里那三十余老卒前来施威风,于康达等人能没从中怂恿?他这些人平生哪里见过卫央闪电霹雳般轻松放翻三十余人的手段,心中自然惴惴不安,夜里商议了一下,情知以这卫央心智,早晚得知此中龌龊,因此大清早舍着肉痛来破财免灾。 如今卫央不愿受他们钱财,于康达不知是真是假,又再三加价到了八贯,见卫央着实不肯消受这才作罢。但他们都是人精,瞧得出来卫央是要以这赊租战马的钱初步掌握甲队乙队,死活不肯收那百匹劣马总计十五贯的大钱。 卫央正推拒,那程初端不满道:“卫兄弟,你一身的本领,咱们巴结那也是应该的,也算祝贺你荣任甲队乙队队正的礼当,你这样推辞,莫非瞧不起咱们这些人么?倘若你不肯生受,咱们只好在轻兵营里宣称你卫兄弟为人实在义气,将甲队乙队的坐骑赊租钱包揽了过去,那些狗崽子们恐怕又要花费你许多力气规整了。” 卫央只好收下这厚礼,再三感谢道:“既然程大哥把话说到这地步,小弟再推拒就显得有些没义气了。那我就多谢众位大哥,待回头,定要请几位大哥赏脸,也请赊租战马的大哥同去,小弟做东,咱们喝一顿酒,如何?” 于康达笑道:“这才是好兄弟,你放心,自管有你的事务就去忙,这些狗崽子实在不成器,不听兄弟你的管教,那就是让咱们兄弟不高兴,以兄弟你的本领操训他们实在屈才的很,这轻兵营里好歹咱们也算地头蛇,叫几个没事的兄弟过来帮衬就好。” 程初端向于康达使了个眼色,又暗暗指了下生死不知的小徐,于康达话锋一转道:“另外还有两件事,一件是军头请兄弟你去一趟,想必你也要去找他。另一件事,那可事关重大的很,兄弟,你要去找医师来给这小兄弟瞧伤,方圆百里也只有小镇上的年医师有这手段了。作哥哥的求你处就在这里。” 卫央奇怪道:“怎地竟要于大哥说出求这样的话来?你只管说,小弟担着就是了。” 程初端道:“是这么的,这年医师颇是古怪,咱们平时多有求他的时候,不少见这人有形迹可疑的地方,军头说过这人许是达官贵人甚至王府皇宫里偷跑出来的,卫兄弟你为人仔细周密的很,一旦看出这人端地,可千万不能讲出去。” 同来的也道:“正是,咱们贱命一条,好歹战场上打了几番滚,这贼老天也不收了去,自己顾惜的很。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七灾八难?倘若叫破这年医师的来历,无论教官府捉去或是逃走,往后咱们兄弟寻谁瞧病去?你说是不是?” 卫央恍然,笑道:“这年医师既非小弟仇人,又不曾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更干系着咱们的小命,有这人在左近,兴许咱们还能多活个十年八年,小弟何必枉做恶人,断送自己的性命?各位大哥只管放心,但凡这年医师并不要小弟的命,小弟也不去招惹他。” 于康达把手一拍,塞过来两贯大钱:“果然是好兄弟,说话也比咱们这些人在理——兄弟你不必推辞,这不是咱们凑的钱,这位小兄弟重伤,那也有监看老卒的过失,这两贯钱兄弟拿着请那年医师,却是赔偿这小兄弟的,不干兄弟的事情。” 说罢站起身告辞,走到门外又转回身来,笑容可掬一个个都道:“卫兄弟留步,记得快去见军头老爹,咱们找人操训那些狗崽子去,定会不折不扣地教他们领完卫兄弟的罚。” 这群老兵油子,要不是人在屋檐下,卫央是真不愿和这些人打交道。这是一群活死人,面子上笑出一团花,心里的恶毒腌臜不知积攒了多少,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一个不慎那便是死也不瞑目的事情。 带上直刀出门一看,被自己卸掉腮帮子的那滚刀肉半死不活挂在军舍外头木桩子上,耷拉着脑袋半晌喘出一口气,又呼入一口气。 这还没熬够,卫央举步牵过白马正要走,两个老卒奔了过来,远远拱手笑道:“卫兄弟,咱们听说你要出门去,营里贼偷儿可不少,舍中没个照看的不行,这是自告奋勇来了。” 卫央稍稍一想也笑道:“那就有劳两位大哥了,回头出去喝酒,两位大哥可得赏脸才行。” 那两个笑道:“也是为卫兄弟的酒来的。”又看看那半死不活还玩滚刀肉的无赖,一个哼道,“这人也教给咱们,这样的货色,时常都能见到几个,对付这样的人,没得辱没了兄弟的手。” 走不几步,那两个老卒脱掉外衫拎了冷水,兜头往那人头上浇下,谩骂不绝。 到了军头舍里,孙四海今日还没喝酒,意识清醒的很,正捏着一份官文在看,见卫央进来,指了指前头低矮的座椅:“你坐,正要找你。今日要出营去么?” 卫央忙站起来,得到孙四海压手示意之后才又坐下,道:“是,那个小徐实在伤情重的很,虽然骨头并未破碎,却已经挤压到了内腑,需要请医师来瞧瞧。” 孙四海不以为意:“那是你的事情,我叫你来,只为两件事。其一,于康达程初端等人推举你为寅火率甲字百百将,我已准了,行文已送大都护府处待准,三五日才会下来。这三五日里,你便是甲字百假百将,相信你也瞧明白了,这轻兵营不比别处,尽你的手段,我只要战时甲字百能上阵杀敌,你知了么?” 卫央本想婉拒,他是来混日子的,当个队正都已经很排斥了,这当百将怎么能行?可这孙四海根本是通知自己的样子,不容拒绝,只好点头应承下来。 他很清楚自己的这个百将是跑不了的,大都护府专门办理这类事情是七品甚至八品的功曹从事一类小官,根本没机会将小小的百将申请情况一件件都向大都护禀报,这也就是说这道程序是很快就会下来的。 孙四海盯了卫央片刻,又道:“再一个事关你出门,你要记着,咱们轻兵营出门去的人,寻常军卒不敢招惹,明知自这里出来的都是活死人。但明知咱么是轻兵营军卒还会寻衅的,那便是无畏咱们的少许人,这些麻烦,不要招惹回这里来,可记着了么?” 卫央心道,我是去请医师,又不是出去晃悠,哪会那么巧就碰见寻衅滋事的人? 也便应了下来,孙四海取了通行令牌丢给卫央,自座椅上起来,又从军案下拽出一件皮甲:“既然是百将,那就该有百将的样子,这是通用的百将皮甲,你先将就着用上。往后获得了铁甲再换下也不迟,这是军中的规矩,不可荒废了。” 捡起一看,果然是百将皮甲。这百将往上便是率正,已有校尉职衔,因此百将素有兵头将尾的美誉,多是百战老卒或者骁勇猛士担任,胸前无缨结,可穿铠甲,臂上以红黑相间的铁牌作为标志。 “虽是轻兵营,但也是军营,出入不可荒废军容,你去找个地方换上,自便去了。”孙四海到处找,看样子是在找酒瓮,随手将没事了的卫央打发了出去。 转在僻静处披上皮甲系好绦带,卫央有点不习惯,但忌惮这孙四海为人,只好勉强忍着,将直刀挂在腰间,上马一溜烟出了门直奔往东而去。 一路上他一直在琢磨这个孙四海,这人的古怪,绝对比于康达那些人的古怪要强烈的多。于康达称呼他为老爹,显然对这个军头是很尊敬的,可一个受人尊敬的军头,又怎么会有刻薄的名声传在外面?另外,据周泰说孙四海是从长安禁军中发配下来的,十数年来一直雷打不动地呆在轻兵营军头的位置上,这说明他离开禁军并不真的只是因为违反了军规冲撞了圣驾,那么,一个在轻兵营当了十数年军头的原禁军锐士,是谁在盯着他不放?又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而是让他一直这么不死不活地活着?或者说,这个人能在轻兵营军头这个充满危险的位置上屹立不倒,还有更多的不为人知的原因? 这些问题卫央不希望知道,但一天没离开轻兵营,他就必须想办法知道这些为什么。没有人会安心地待在充满诡异的地方,更没有人会相信身处诡异之地是安全的。不知道周围环境里有哪些不安全因素,这比知道了危险却没能力排除更危险,稀里糊涂的死去,这不是卫央能接受的结局。 不是他太敏感,轻兵营本来就是个充满死亡和诡异的地方,他只是想活着。 一路想着,很快到了小镇,镇里很安静,偶有鸡犬交鸣,虽已进了秋季,日头依旧毒辣的很,挑起窗棂的小买卖人家里,人们懒洋洋地靠着窗台慵懒地往白光光的路上看,于是显得更无聊。 拨马走了一个来回,这里唯有一家平康医馆,卫央跳下马,顺便还脑补了一下知识,官方开的医院这时候叫医署,比如说太医署,也称太医院,而私人开的才叫馆。他很为自己的知识渊博而自豪,得意吹了一下口哨,却闻到从医馆紧闭的门缝里传出的混合着肉菜和白面的香味。 “该不会正赶上人家吃饭吧?”抬头看看天色,这时当是辰巳交结的时刻,心想打扰人家吃饭也不好,于是坐在门口准备等一下,转眼看到医馆旁边的拴马木桩上竟拴着两匹高头大马,这骏马可不是他的小白龙可比的,堪堪与柴荣那坐骑相当,比呼延赞的乌云盖雪宝马次一点。 一匹青白相间青骢马,一匹额有满月遍体通黄的黄骠,茶碗似的蹄,尖刀般双耳,悠悠然踢踏着各自四蹄闲散迈步,那两匹夯货竟轻蔑似地瞄了白马一眼,不约而同打出响鼻掉转过身子去。 卫央大怒,拍拍白马的脸道:“兄弟,你不用灰心,这俩货丑地那么拉仇恨,哪能跟你比?你瞧瞧,你这通体雪白,一看就是纯种的白马王子。这俩算嘛玩意?你青白相间就算了,大不了算是杂交成功,可那货脑袋上顶个月牙算毛?人包青天有月牙是包大人,它长个月牙算黄青天吗?你放心,你绝对比他们帅多了。” 这张嘴还真能拉仇恨,那两匹骏马都受不了,距离那么远尥起了蹶子,一个劲在那扑腾。 卫央耳朵灵敏,听到医馆里门背后有人没忍住嗤一下笑出声来。 这就有点让他不高兴了,咱来求医,对吧?你吃饭归吃饭,好歹把门打开啊,合着我进门就会吃你们家饭不成? 拴住白马,卫央抬起手就往门上拍,啪啪地响,一边拍一边喊:“年医师在家不?上门求医的来了,开下门,不吃你们家饭!” 里面有人回道:“今日身体不适,医馆打烊,你到州府去瞧病罢。” 卫央倒退两步听了听,不对劲啊,这说话的人嗓音很老,应该是年医师没错,可强作平静的语气里总有那么一点颤抖,好像在办事一样。 真不愧是当医师的,大上午还在办事,真强! 卫央贼笑两声,等了一会儿又拍门:“喂,年医师,办完事了没?没完我可喊了啊,所谓救人是大,造人事小,一大把年纪了,悠着点的好。” 里面传来一声轻微的恼怒的厉哼,那年医师恼道:“老夫身体不适,说了不出诊,你快走,再赖着老夫要找土兵来了!” 土兵就是村里的治安兵,一般都是退伍的军卒担任,相当于派出所民警。 卫央好不恼怒,中气这么足还敢说身体不适,你让我滚蛋就滚蛋? 那小徐卫央十分对眼缘,主要还是觉着气质太像弟弟,情知拖一天危险就多一分,如今都来了,哪能空着手回去,当时叫道:“你就喊吧,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这话怎么那么猥琐? 卫央赶忙又换了一种口吻,笑嘻嘻道:“年医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老就别腼腆了,又不是女郎,怎地还请不出来了?千呼万唤不出来,小弟可就发脾气了啊。” 那年医师立时厉声喝道:“说了不出诊,死也不出诊,快滚,到州府晚些,死了休怪老夫没有提醒。” 卫央大怒,抬起脚往那不厚的大门上用力一踹,灰尘扑簌簌乱溅,却从灰尘中一道红光一闪,劲风扑面而来,卫央只瞄到一张血盆大口狠狠往脖子上咬来,不及看清楚那是什么,又一脚踹了过去,扑腾一声巨响,那红影被他踹飞丈许远,一闪身又扑了过来。 这孽畜又快又狠,卫央直刀还挂在马鞍上,回身去取已来不及,觑准那红影又起一脚,红影竟半道上陡然下沉,血盆大口望定卫央脚脖子咬了下去。 卫央这才看清楚,这红影竟是一头狮子,鬃毛如钢针,足有牛犊那么大,怕不有两百斤重量,以现代重量算足有两百斤,四肢如烧红的铁柱,钢爪铜尾威风凛凛。 这里哪来的狮子? 不及细想,卫央猛然收脚,扑过去重重一拳砸在那狮子脖颈之上,他这一拳何止千百斤力气,那狮子惊天动地一声嘶吼想要扑身再咬,被卫央摁住脖子掐倒在了地上。 一只手举拳,卫央正想武松打虎算什么,咱这赤手空拳还弄死一头狮子呢,却有恶感自后背往脑后闪来,双耳恶风相对扑来,骇然就地倒滚出丈外举目细看,这他妈哪里是狮子,这是藏獒! 被自己一拳砸倒的那头火红如赤碳,至此卫央才信了这世上真有火红的异兽,阳光下毛发抖动,呲牙翕鼻鬼面一般。最左边那头金黄一团,面目也丑陋的厉害,微微蹲在门口,大小重量不在最右边那火红的獒犬之下。这是传说中的鬼面獒,还真他妈存在! 最是奇特的,乃是中间那头,雪白得刺目,它并不像两个同伴低沉咆哮着震动屋瓦,它微微晃动着脑袋,头始终正对着卫央,身子却在地上轻轻地走动,彷佛剔开凤目森然杀意随着青龙偃月刀笼罩住了颜良文丑的关公,这是最善于偷袭、最有把握一击毙敌的绝世猛将,就连卫央恍惚间都觉着,没有人能躲过它宛如关公偃月刀般的那致命一扑。这神獒优雅而冷静的脸部被长长的鬃毛盖住了上半部分,发丝中透出一双睿智而疯狂的、忠诚而狡诈的、驯服而桀骜乃至温情又残忍的黑色铃铛般眼睛。 不,那眼睛深深地藏在鬃毛之下,能看到的只有两抹冷幽幽的光芒。 卫央脊椎骨上一阵发凉,这绝对是藏獒,往上看到过,曾经去首都专程祭拜太祖爷的时候,在郊区玩的时候看到过这凶兽。只是这三头更有神威,身高没有下三尺的。 在卫央看来,这藏獒乃是世界上最难以对付的凶兽,没有什么能让它屈服,更没有什么能让它后退,一旦和这种凶兽打出火花,要么杀死它,要么被它杀死,没有第二种选择。 三头通体一色别无半分杂色的神獒堵住了门口,牛犊般的身躯,神威凛凛的双眼,还有那桀骜不驯死也不惧的威严,一时将白马骇地腿都软了,嘶鸣也不敢有一声栽倒在地上,身下潺潺吓出马尿来。 卫央暗骂没出息,自己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这种神獒有一头就已经很难对付了,何况一下子出现三头?能拥有这样神威如岳的神獒,主人会是简单的人物? 猛然之间,卫央想起出门之前于康达等人说过的话,这年医师来头诡异的很,或许是王公贵族甚至皇宫里偷跑出来的人,刚才自己敲门这人带着微微的颤抖,足以说明当时屋里有人,有让他恐惧的要死的人。 再联系那两头神骏的骏马,卫央突然想扭头就跑,他知道自己摊上大事了。 可把脊背让给三头虎视眈眈,不,比虎视眈眈还狠的神獒,卫央自忖没有不负伤的可能。他可以清楚人体的构造,马匹的构造,可哪知道藏獒的构造? 这年代又没有狂犬疫苗,被这凶兽咬破点皮都是会死人的,哪能大意! 何况那白马虽然没出息了些,但一直很乖巧,卫央很喜欢,已经将这家伙当成了自己的一个伙伴,丢下伙伴逃跑,这种事他干不出来。 正在这时,屋内响起一声听声音就性感至极的娇唤:“月神,回来。” 雪白神獒眨了下眼睛瞥了卫央一眼,掉头往屋里走去,金色神獒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只有那火红神獒一动不动,它被卫央那一拳砸出了火气,自然不肯后退。 那性感的声音不悦地又叫了声:“赤菟?” 卫央噗地一口气喷了出来,赤兔不是马么,怎么这又轮到藏獒当了? 让他惊讶的一幕发生了,那月神回转过身来,抬起前爪重重往那赤菟身上一拍,陡然百虎下山般一声咆哮,镇里的村民也吓地直往外窜,屋顶受不住那声,地动似的一阵颤抖。赤菟悻悻翕了翕鼻翼,转过身跟着月神往里面去了。 这一声嘶吼咆哮,卫央才明白那女声所谓赤菟的菟并非兔子的兔,而是草字头的菟。在古人眼里,菟就是老虎。红色的老虎……这个,可真有想象力! 踟蹰了一下,卫央不知现在该跑还是该进去。 所幸里头那性感至极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外面那人,你进来罢。” 没等卫央进去,里头先走出个穿火红色直裾的男子,那直裾上刺绣着飞凤流云,精美得不可直视,腰间系一条宽带,挂着一柄直刀。这人目光锋利,针一样刺了卫央一眼,转过身牵起那匹黄骠马往远处走了,想是找村正安抚民众去了。 这是精美直裾是官衙制服,必定不会错。 想了想,卫央决定先进去看看,心中叹道,自己这耽于安乐的惫懒还是害了自己一次。如果将他放在刚穿越那天,没被柴荣等人抬举之前,就算里头是菩萨在叫他也不会进去。 这才有了点存在感,他不舍得丢掉。 第二十章 绑架威胁打屁股 更新时间:2014-03-09 三头神獒蹲在墙角,占据了不小的屋子里许多的空间,只有那赤菟在狠狠盯着他瞧,月神微微闭着眼睛很是自在。想想方才这神獒一声嘶吼,两匹神骏的宝马也乱踢腾不止,卫央明白这月神才是三神獒里的小头头。 撇撇嘴鄙视了这骄傲的凶兽一顿,卫央往右侧瞧去。 标准的医馆,地上有一张被带翻的矮椅,药柜子贴着墙壁挺着,下首的地上站着个矮矮胖胖的老头,垂着头瞧不见脸面,从打扮上看,该是那年医师无疑。 打量完这人,卫央又瞧正对着他的那声音性感至极的女郎。 这也是个制服打扮的,火红的直裾,腰间竟束了镶玉的带子,身量极高,恐怕比他也矮不到半头,面容秀丽,宛如莹莹满月,却冷地要命,大小适宜的杏子般眼眸里绝无半分能瞧出来的色彩,一手提着红色鱼皮鞘的长剑冷冷看着自己。 “你好,那个,打扰了啊。”卫央挠挠头,这女郎绝对是个惹不起的,连忙放下手打了个招呼。 那女郎注视着卫央的手臂,又在直刀上扫了一眼,目光最终落在手臂上的百将标识上,淡淡道:“你是哪一府的百将?怎地到这里来寻医问诊?” 她这口气完全不是询问的架势,彷佛她这样问,别人便该老老实实回答她。 卫央听出了这女郎语气里的狐疑与警惕,心想自己确是来得鲁莽,便道:“这个,我在轻兵营当差,有个兄弟受了重伤内腑可能有点需要医师去瞧瞧。要不,你继续,就当我没来过?” 那女郎了然,警惕之色又重了许多,往门外瞧了一眼,剑鞘指着矮椅道:“恐怕少不了要问询你些事宜,事关重大,你又是轻兵营的出身,先在这里待着,不得允可不许离开。” 卫央心里顿时升起不悦,你来头再大,那也不管我毛事,就算这年医师是钦犯,我跟他又没关系,让我待着干嘛?再说,这女郎总是一副别人欠了她所以就该一切听她话的姿态,卫央很不舒服。 “那有话就问吧,问完了我早些回营里去。”反正是她让坐着的,卫央毫不客气挑了最下首的椅子坐了进去,将直刀放在几上自顾倒水喝。 女郎皱皱眉,眼眸里闪过一丝阴霾,恼怒形于色,哼道:“轻兵营的百将,也该是老卒了,莫非不知上官安排推辞不得么?轻兵营军卒本就有前科,倘若……” 卫央怒道:“你说够了没?轻兵营轻兵营,轻兵营得罪你了还是吃你家饭没给钱了?轻兵营将士再有不是,再罪该万死,至少把命送在了战场上,你们这些当官的是不是觉着一个人犯过错误,这辈子就再不能做人了是吧?” 自来到这个世界,卫央总觉着自己莫名地多出一分戾气,这戾气越来越难以压制,如今进了轻兵营焦躁更甚,这女郎再三提起轻兵营这三个字,卫央就觉着自己在受侮辱。小时候,父母教导他的时候就总拿高墙里头吃盒饭的亲戚给他举例,卫央从小心里就对这样的事情有点膈应,他只想清清白白做个人,再普通也做个清白的人。 那女郎疾叱喝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么?轻兵营军卒是甚么人,你自然心中清楚的很,你是在对朝廷表达不满么?” 卫央提起直刀站起来往外就走,跟这种人没办法交流。 女郎娇叱一声,喝道:“你站住,离开了这里,你便,便罪加一等。我疑你有通贼之嫌,胆敢离开,杀无赦决不轻饶!” 卫央暴躁回头喝道:“你这人从小脑萎缩吧?我只是来求医的,结果被你这么一通乱扣帽子,是不是马上就再来个造反谋逆的罪名?” “你胡说!”那女郎锵地拔出剑来,秋水寒潭般剑锋直指卫央,眼眸竟朦胧彷佛蒙上晨雾,嗓音颤抖着道,“我,我甚么时候诬陷过你?我……” “你什么你?”卫央小心翼翼看了弓起腰背作势欲扑的三头凶兽,缓缓挪动着脚步靠在墙壁上,瞪着眼睛怒道,“看你这德性,刚当上官出来办案吧?还委屈了是吧?跑腿办案就要有跑腿办案的能力,把一头猪放在你那位子上,可能比你都做的好。” 女郎紧咬着嘴唇一剑劈来,来势又快又狠,卫央吃了一惊,这娘们下手挺狠啊,剑法高明的很,连忙连刀带鞘架住长剑,香风扑鼻,原来那女郎手心一震,长剑再也不能落下分毫,心中恼极,合身紧紧地贴了上来,靠近时又轻轻一跃,要用身体的力量将那距离卫央脖子不到半寸的剑刃往下再压一些。 卫央只觉身上贴住一具温软如水包般的娇柔,一迷糊竟忘了处境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口气才钻进鼻子,脸一黑心里啐了一声:“真尼玛猥琐!不过,什么时候咱这么猥琐了?” 两人近在咫尺,那女郎投怀送抱一般,鼻尖甚至差点碰在一起,他这么猥琐的一口吸气,那女郎自然感觉地清清楚楚,眼眶一红,竟有几分小女儿家的羞愤,放手丢开长剑,很是秀美却微微粗糙的双手抓住卫央肩甲锁住他上半身,屈膝狠狠一个膝撞,她又没计算过,却清晰无比地直奔卫央命根子而来。 卫央倒吸一口冷气,这娘们果然是个狠人,她力量不弱,寻常的壮汉怕也不及,膝撞又是最有力的禁招,这一下要落实了他恐怕只能去皇宫里当小卫子或者小央子了。 连忙使脱铐拳中一招后靠胯闪开那凶狠一撞,待第二撞来时,小幅度使个罗汉倒撞钟,轻轻一跳往下一沉,正坐在女郎堪堪撞起与地面平行的大腿上。 那女郎一呆,这无耻的人竟钻进自己的怀里,不用跳出去看她也能想得到如今的情势,这人,这人竟坐在自己的腿上,双肘压住自己的双臂形成了僵持,彷佛深深的拥抱一般。 “你,你放手,你下去!”女郎低声疾叱。 卫央当然没想过两人现在成一种什么样的姿势僵持在墙壁上,眼前这娇俏一张桃花脸再不复方才气势汹汹高高在上的模样,眼眶微微泛红,翘挺的鼻子因为喘息不均匀一张一翕,不敢对着自己的眼睛看,慌乱地往左右乱闪。 心中得意,嘴上便犯了贱:“好啊,可是,我是先放手呢,还是先下去?是你先动的手,主动权也在你手里,你说怎么办?” 女郎瞥见瞠目结舌的年医师,更是一慌也没细细辨别卫央怎么说的话,使劲摇了几下手臂没挣脱开来,想起自己放下腿其实也可以解除现在的尴尬局面,可卫央哪敢放她脱离束缚,只好用一只腿别着,这要再来第三下膝撞,再现这么别扭的姿势可得多难为情啊。 感觉到她紧绷的弹力惊人的大腿稍稍卸力,卫央连忙别住过去,叫道:“别急,别急,咱们先说好,你先动的手,我完全是自卫反击,你点头答应我不再胡搅蛮缠,我这才能放你离开。” 女郎使劲挣扎了一下,卫央的手臂双腿如牛筋般,动也动弹不得一下,别过脸轻轻才点了点头。 卫央心下存着警惕,慢慢放开了别再她双腿间的那只腿,刚卸力,果然这说话不算话的女郎立刻又一个膝撞。 “幸亏哥们练过!”卫央笑嘻嘻道,那只刚松开的腿立刻又别了进去,这一下别地很深,完全贴在了女郎的肚腹上,柔软温热的感觉一下从大腿传到了脑门。 低头一看,卫央吓了一跳,这姿势吧,我们好像在哪见过。转念想起来了,德艺双馨的艺术家们不是经常用这种高难度动作传播艺术么,一个背靠墙,一个支腿当横梁,齐得隆东呛…… 一想自己现在背靠着墙,卫央脸色一白高声尖叫,这姿势不对啊。 那女郎倒被他这彷佛被侵犯了的尖叫吓了一愣,虽然她还不知这人脑子里竟在比较攻受和受攻的问题,可那叫声里彷佛是他被侵犯才具有的味道不由让女郎怒从中来,别的部位没法打他,想也不想拼着双臂被折断狠狠往前一扑,卫央下意识地松手也没察觉到,红润娇贵的一张小嘴狠狠地咬在被她一手扯下肩甲露出只有一层粗布隔着的肩膀上。 卫央肩头一疼,生怕这女郎又做什么让自己难以接受的动作,双臂又重新收紧箍住她的双臂,十指死死扣在她的细腰上,虽然规规矩矩没想起乱摸,又隔着那身不知是绸子还是缎子的制服,可那细细的腰肢和劲道的腰肌贴着手掌,怎么的也让他可耻地呼吸一紧。 紧接着,彷佛从更惊地说不出话来的年医师瞳孔里看到如今更加攻守易势的姿态,卫央面上一阵苍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第一次拥抱,第一次被女人咬,这都没什么,可老子竟是被动的一方,这让人情何以堪?有什么面目去见柴熙和那孙子?” 咦?关柴熙和屁事? 哦,那王八蛋早把事儿办了,用的还是正常男人的姿势,妈的! 年医师忽然一个激灵,感觉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物事,骇然捂住眼睛一溜烟窜进后面去,连差点吓死他的三头凶兽就斜挡在路上也顾不得了。 一时间,这里别无第三人。 卫央语气颤抖着支支吾吾道:“那个,咱们能不能换下方位?这太可耻了,我才是男人!” 被这一下惊地半晌再没动静的女郎凶狠地瞪了别扭地扭着脖子看着她的卫央一眼,一张口脱离咬地死死的卫央肩膀,又往他脖子上咬了下去。 这混蛋,皮肉怎么这么劲,咬都咬不进去! 卫央连忙扭头躲闪,开玩笑,那一口白闪闪亮晶晶的牙齿,肯定是从小吃豆子吃出来的,好看又锋利,要咬破喉咙,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了。 “喂,你再胡搅蛮缠我可不客气了啊!”卫央急道。 女郎气怒交加,羞愤全然代替了理智,一声不吭又咬了过去,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三个大帮手,停下撕咬娇叱一声:“月神,赤菟,锦蛟,咬他!” 没下令之前,三头凶兽虽然已经在巡视领域一样绕着卫央和女郎外围走半圈,可始终没有过来帮忙,女郎这一声令下,牢记着被卫央一拳砸倒这耻辱的赤菟悄无声息先扑了过来,照着卫央从女郎双腿间别出去的那只腿一口咬了下去。 卫央骇然,连忙一收腿,那女郎冷笑一声,不知是没想到还是下意识地,竟双腿一合缠在卫央那条腿上,登时将卫央整整一条腿和领半条小腿空出了门,那赤菟第二口又咬了过来。 这女郎绝对是个凶残到死的角,卫央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算她是皇帝的女儿,现在也该首先顾着自己不被狗咬才是要紧。 一手往上将女郎彻底摁在自己怀里,利用两人紧贴在一起毫无缝隙的身体困住了她的双手双臂,另一只手重重在那丰盈的翘臀上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飞起一脚迫使赤菟后退的同时喝道:“恶婆娘我警告你,再不把你这恶犬弄走,我可真不客气了啊!” 那一巴掌下去,女郎低低的一声喘息似低叫,双眸中雾蒙蒙的一片泫然欲泣,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双手探出去掐卫央脖子,卫央只好往后一靠,女郎双臂空了出来,心中方叫要糟,却这女郎好像忘了自己一身的武艺,双臂绕着卫央的脖子将他的额头抵在自己脖颈以下胸膛稍往上,卫央鼻端正对她虽制服紧缚却依然挺翘丰硕的胸脯上,软软的这一碰,卫央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一口热气喷在那团美人峰之上。 如今虽已入秋,天气却很热,那女郎外头只有那直裾制服,热气穿过缝隙热乎乎地漾在峰谷之间,这一下更比方才翘臀上那一巴掌难忍,她止不住地一声娇吟,本要狠狠咬在卫央脖子上的小嘴顿时没了力气,轻轻的落下,卫央一身寒毛都倒竖起来,那女郎口中又一口热气,刺激地卫央脑子里有片刻的混沌。 习武至今,他的身体在面对危险的时候早比脑子转得快,这迷糊的刹那,看准时机窜过来往他大腿一口咬下的月神忽觉眼前两瓣红光挡住了目标,这红光很是熟悉,只好又连忙后退。 原来卫央刚离开女郎翘臀的那只手在身体预感到危险的刹那,骨肉记忆早让这只手下意识地握住女郎的细腰往下一拽,他力气可比女郎大的多,女郎猛然一坠,翘臀挡住了那月神的血盆大口,滚烫而无力的双腿垂了下来紧贴着卫央,就此挡住了神獒所有下口的空间。 被这变故惊醒的卫央气怒交加,想也不想又一巴掌拍了下去,啪啪几声,女郎开头又呻吟了几下,后来竟没了声息。 卫央边拍边骂:“你这恶女人,让你胡搅蛮缠,让你欺负老实人,让你叫狗咬人,让你……喂,不是吧?我这么委屈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那女郎双臂软软地绕着他的脖子,双手就挂在脑后,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竟将俏脸埋在自己肩窝里,没了铁甲掩护,粗布哪能抵挡湿润的潮热,卫央愣了一下,稍稍歪着头预防着这女郎的第四次下口,一面轻轻掰着她的脸一看,女郎居然在嘤嘤地流泪。 紧闭的眼眸,长长的睫毛,那泪水并不是顺着眼角落下,更不是从眼窝涌出,可能是粗布吸水能力太好,她脸蛋上一滴眼泪都没有,细嫩的眼皮上却湿漉漉的,这眨眼的工夫,眼睛已红肿起来。 女郎轻轻闭着眼眸,微微颤抖了下眼睑,一滴泪自睫毛落下,落在两人还贴在一起的胸前,一半飞快钻进了她的火红色制服,一半钻进了卫央的铠甲。 “你快杀了我。”女郎道。 卫央使劲摇头,当然他不会说我不会杀人,随便找了个借口:“你来头太大,就算毁尸灭迹那也会被人给找出来,这活危险性太大,我不干。” 女郎又将头扎进卫央肩窝,狠狠擦去了眼睛上的泪痕,再抬起头,眼眸已睁开了,神色冰冷目光只剩一片夜空般黑亮而璀璨的深邃宁静。她伸出右手,冰冷而粗糙的手指指肚缓缓地、轻轻地抚过卫央的脸庞,她轻轻道:“那我定会杀了你。” 卫央奇道:“然后你也自杀?” 女郎没有丝毫惊讶的样子,点点头,迟疑了一下偏过头将半侧脸靠在卫央胸膛,卫央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回味这诡异的感觉,女郎已离开了他的胸膛,往后退了半步,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道:“你竟是个异常聪明的人,能知道我的心意。你放心,杜丹鸾不会言而无信,你,你定要记着我的名字。” 卫央这就奇了,问道:“为什么?” 杜丹鸾脸上微微地显出温柔的微笑,眼眸一瞬不眨地瞧着卫央,淡漠道:“我虽然恨你,但你毕竟是,是让我心乱了的男人,我不该心乱,所以再不能活着了。而你,你这欺负我的人,我也是要带着去的,今天你欺负我的事情,也该有了结的。” 卫央小心翼翼防着杜丹鸾,想想好像自己真的刚才冲动冒犯了人家,讪讪道:“那个,其实吧,这不是谁欺负谁的问题,是吧?” 杜丹鸾清清冷冷地看着他,卫央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这女人显然是下了死决心了,说什么她都不会听。 瞥眼往门口地方一瞧,心里正算着怎样从三头神獒的血盆大口下安然无恙扑出去,杜丹鸾叹息般道:“你不用枉费精力了,你看这是甚么?” 卫央正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举起双手:“我坦白,我有罪,我检讨――你快把这玩意儿放下,太危险,伤着你怎么办?!” 那杜丹鸾不知从哪里竟摸出了一把精巧的精钢铸手弩,绿莹莹冷森森的三支上弦短箭幽幽地瞄准了他没有任何遮挡的头部。 杜丹鸾深深地看了看卫央,手指往悬刀上轻轻落下。 “等等,我还没告诉你我姓甚名谁,这不公平!”这么近的距离,卫央就算是青翼蝠王转世那也没法逃脱这连弩,连忙脱口叫道,“作为老婆你竟然不知道我名字,作为男人我不服!” 第二十一章 一命换一命 更新时间:2014-03-10 听得这不要脸的话,杜丹鸾即使心存死志,胸口也禁不住一热,眼眸扑闪了一下,轻轻摇摇头:“你说甚么也是没用的,不用企图逃走。” 卫央心一横将目光从那手弩上挪开,看着杜丹鸾的眼睛,心中默念了三遍我是奥斯卡最佳男演员,挤出伤情的神色慢慢放下手主动蹲下身去,靠着墙壁将咽喉对准那三支见血封喉的短箭道:“好吧,你这狠心肠的红凤凰,你快下手,我绝不躲避,我如果躲避,你生的儿子就是我孙子他爹,亲的;你孙子的爹就我儿子,也是亲的。来吧,蹂躏我吧,黄泉路上我会托梦给我儿子你孙子他爹,一定要把我名字告诉给你,咱们就作那苦命的同命鸳鸯,下辈子你再去三生石上看我的名字,我会留给你的。” 杜丹鸾知道这人既不要脸又狡猾,武艺还在自己之上,因此对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特别在意,可她哪想到这人会这么不要脸,颠三倒四不是儿子就孙子,一时有点脑乱,飞快皱了下眉。 “说完了么?”没从这不要脸的话里听出有用的信息,杜丹鸾便置之不理,又问道。 卫央摇着头:“还没,有两件事我得托付你。这个年医师不知医术怎样,不过事已至此,是好是坏我也看不到了,你一定要押着他去一趟轻兵营,有个可怜的孩子还在等着他救命呢。” 不等杜丹鸾说话,卫央脸色不善地提高了音量:“我知道,在你这种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人心里,咱们这些贼配军贱坯子那是贱命一条,死活有什么要紧的?但是,那孩子那么小,家里还有爹妈,还有兄弟姐妹,你想想,十三四岁的年纪,他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的本事你大概也了解的差不多了,像我这种死不足惜的人都不忍心看到那孩子死去,你想想看,他得惨到什么程度去?我怀疑这孩子被丢进轻兵营是有原因的,当然,什么原因我也不可能知道了,你一定要晚自杀几天,帮这孩子讨个公道,九泉之下,你男人我也会每天感激你十八遍的。” 自动过滤了那些不要脸的话,杜丹鸾想了想点点头:“好,你放心,倘若那人果真是被人栽赃陷害的,我定帮你为他讨回公道。” 卫央随意地拱拱手:“咱俩一家人,我也就不正经地感谢你了。这第二件事,你一定要去一趟原州刺史府,柴荣柴大官人知道吧?他有个女儿,叫柴熙宁,麻烦你千万转告她,那次我真的是无意的,绝对没有像被奸人诬陷的那样,请她一定要想通。” 这莫须有的奸人,自然逃不脱柴熙和那曾经以此来威胁过自己的贱人,好绰号! 说到这里,卫央故意停顿了一下,杜丹鸾果然上当,追问道:“想通甚么?” “没什么,我一个将死之人,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然不会骗她。这么聪明的女郎,定然能想得通。”卫央语气萧索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当然,如果真的想不通,连她自己也情愿相信是我卫央坏了……定要为我守寡,那也大可不必。” 杜丹鸾眉梢微微一跳,迟疑了一下没说话。 卫央暗暗想道,我自己都入戏了,这红凤凰难道是铁石心肠? 于是更加萧索地又道:“倘若你不急着来见你男人我,那就麻烦多陪陪这苦命的女郎,你定要告诫她忘掉我这个传说中的登徒子,将来找个好人家另嫁,你告诉她,只要自己过地快活,别人的什么看法,那也不过是耳旁风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说罢严肃而郑重地托付道:“你可千万要把这件事办好,这女郎说不好听点就是个死心眼,如果因为我这种人耽误一辈子,这世上多一个活守寡的美人,少一个将来或许会成长为一大群国家栋梁的孩子的娘亲,更有可能造成大唐少一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女子榜样,唉,因为我一个人就产生这么大这么严重的后果,太可惜了。” 杜丹鸾显然是知道柴熙宁的,慢慢眉间的怀疑淡了,这人能将一个并不经常出门的女郎了解成这样,那定是真有瓜葛的。想想柴熙宁这个杜丹鸾自己其实并不陌生的女郎,她觉着自己有点犹豫了。 紧扣着悬刀的手指不自觉轻轻松动了一些。 卫央心头大喜,表面上却做出丝毫没有察觉的表情,一咬牙心道拼了,紧紧地闭上眼睛扬起脖子作视死如归的模样,大义凛然道:“来吧,我罪该万死,我罪有应得,你快下手,尽量快点,最好不要让我感觉到痛苦,不要让我在临死的时候挣扎着还能想起等待救命的那孩子,想起红颜命薄的柴熙宁,让你那毒箭洞穿我的喉咙吧!” 等了半天没动静,卫央缓缓睁开眼一看,杜丹鸾早已收起了手弩,不知什么时候捡起的长剑也已还鞘,另一只手提着归鞘的直刀,神色恍惚侧对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个,怎么还不动手?”卫央后背一身冷汗涔涔而下,心头如释重负,脸上却作茫然状问道。 杜丹鸾冷冷一笑看着他的眼睛道:“你这狡猾奸诈的人,你当我真的不知你的打算么?” 卫央眨眨眼:“什么打算?我没什么打算啊,这都跟砧上鱼肉一样了,还能有什么打算?” 杜丹鸾不置可否,倒着将直刀递了过来:“你先起来罢,左右总有水落石出的那天。你若所言非虚,那柴氏女郎我也听说过,很是难得,你既与她有婚约,怎能弃她而去?这位女郎虽性情温顺,性子却也激烈的很,为你这奸猾的人害苦她一生,那很不好。” 卫央爬起来拍拍屁股接过直刀:“你太客气了,这刀你其实可以先保管着,我是不太在意你和我有什么分别的。”嘴上这样说,他却很快将直刀系在了腰带上。 杜丹鸾横了他一眼,粉颊有些苍白,点点头道:“你所说这两件事,你自己可以更好地办成,但你欺负我的事情,那也不能就此罢了。倘若你但凡有一丝的好,就不要对任何人提及今天你我之间的事情。你放心,年得贵不会对任何人说,哪怕他或许可以长命百岁。” 卫央心下一颤,正色道:“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你这么漂亮,又这么年轻,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不为父母着想,那也要为自己现在担负的重任着想。你想啊,你这么有能力,刚上任都会把事情办地很糟糕,要是轻易把手里的事情让别的不如你的人来办,犯错还好说,要是造成不能挽回的损失那怎么办?你不要怀疑我的诚意,我除了,除了给见不到面的父母祈福会这么虔诚,再就没有了。” “我自小就不知道爹爹妈妈是谁。”杜丹鸾神色一黯,目光刹那柔和了许多瞧着卫央,“你也是么?” 卫央低下头去,走到几前坐下,靠着靠背摇了摇头:“差不多吧,反正……别提这个了好吗?难受的很。” 杜丹鸾抿了抿嘴唇,后堂里转出了三个低着头穿着火红色制服的男子,手里端着三个铜盆,盆里装了满满的足有拳头大小的十数个丸子,走到杜丹鸾不远处,不敢瞄卫央一眼,一人低声道:“将军,獒食已备好凉却。” “放下,都进去,看好年得贵。”杜丹鸾摆摆手,待三人退下之后亲手将铜盆放在三头神獒跟前,神色无比的温柔,轻轻在三头神獒鬃毛里摩挲着,柔声道,“往后我不在了,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公主顽皮,她是大将军,一贯的军规严整,误了吃食时辰,那是决计不肯再给你们备的。她待你们也很好,不必三五日见不到我便到处找寻,都记住了么?” 卫央莫名地鼻端一酸,叹了口气。 杜丹鸾头也不回哼道:“你这奸猾的人,莫名其妙叹甚么气?难道你真的愿被我杀死么?” “咱别总杀啊杀的,好不好?”卫央摇着头道,“你记着,你要真为今天这点屁事自杀,那可不仅是愚蠢,而且是对这三兄弟的不负责任,更是对我的不负责任。” 杜丹鸾一下站了起来,粉颊微微有些红,怒道:“你乱说甚么!谁,谁对谁不负责任?” “好好好,是我对你不负责任,这样好了吧?”卫央连忙举起双手。 杜丹鸾轻啐一口,掉过头不理他,耳朵却听着这胡说八道的人又要乱说甚么。 卫央啧啧啧地对三头神獒叫唤了半天,这凶兽傲地厉害,理都不理他,只好又道:“你想啊,我这么记性好的人,对你这么漂亮的女郎,那必然要记住一辈子的。就因为今天发生了这么点……好吧,换个说法,就因为面对美人咱定性太差犯了错误,你就跑出去找个地方闹自杀还成功了,咱这个头等的罪人,这辈子那还能心安么?一天有十一个时辰想着你念着你觉着对不住你,这让我老婆怎么想?这对她也不公平不是?” 杜丹鸾背对着他,轻轻地哼了一声。卫央说完,过了半晌她又哼地一声。 这什么意思? 再要胡搅蛮缠让她把自杀的念头丢掉,却听杜丹鸾道:“你这奸猾的人,心底倒还有些好。”不等卫央沾沾自喜,她又道,“只是你的好意,我不能也不必领。你有你不该死的理由,我也有我不得不死的缘由。” 卫央费尽口舌还没说服她,不由恼怒道:“你不是说我是你男人么,你这么闹,你男人知道不?” 杜丹鸾收起铜盆走到几前站住,居高临下俯视着卫央,卫央只好再次举手投降:“总之,千言万语一句话,你不要闹了行不行?” 面对着他的依旧是冰冷而固执的眼眸,卫央眼珠一转正要想办法让这女郎重新恨起自己追杀起来,突然给了自己一个嘴巴:“真贱,哪有自己找死的人?” 他这突然自己抽起自己,倒让杜丹鸾愣了一下,这女郎极其聪明,很快明白了卫央的心思,禁不住细细端详了一遍这可恶的人,浓眉大眼还算端正,可那双手,那双可恶的手…… 翘臀上好似还残留着那奇异的感觉,杜丹鸾差点没忍住呻吟出声来。转瞬间她收起了自己的情绪,走到门口往灵源县城方向眺望,自己却知道,第二次微微乱了的心再难平静下来了。 不知不觉的,卫央站在了她身边,歪着脑袋问道:“你是将军,那就不可能是衙门的人,也没听过那帮孽障说起过原州有这么有个性的女将军,那你是朝廷的人吧?这次来原州,还有别的任务?” 杜丹鸾陡然回头,黑漆漆的眼眸盯着卫央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看到他脖子上竟还留着自己细细的齿痕,连忙偏过头去:“不错,倘若只是拿一个年得贵,三五个内卫府内卫便足够了,何必,何必带上月神它们!” 卫央笑嘻嘻道:“我就说嘛,来,反正闲着没事,咱就当聊天,说说看?” 说完又抽了自己一嘴巴,连忙背着手往里头走:“我又犯错误了,你忙,我面壁去。” 杜丹鸾突然有点想笑,只是眼睑扑朔了一下,叫住了卫央道:“左右你已掺和到这起事故里来了,告诉你也无妨。你若不听,那也没甚么,正好我有闲暇想想怎样交付了军令便自杀……” “好吧,我突然对这件事特别有兴趣!”卫央快步回到杜丹鸾身边,闷闷地拍了两下脑门,这给闹的,被人欺负了还得哄着她,好人做到这份儿上,天下到哪去找第二个去? 就在方才那句话出口的同时,杜丹鸾蓦然有点头晕,有一股炽热的血从胸膛提到了头上,军鼓重击似的,胸膛里砰砰砰地剧烈跳动了几下。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蕴,这种二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让她一刹那间很想找个地方躺下去,哪怕再也起不来。 明明只是要与他说些话,可为甚么竟用自己的死来威胁他? “你,你真的很在意我的死吗?”杜丹鸾皱起了眉头,很重。 卫央干咳两声,看得出来这个女郎在感情上根本是一片混沌,她似乎什么都不懂,有一种别样的清纯――会抄刀子杀人,又会不经意卖萌,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身边就没一个谈过恋爱的人?不是女人都有那么几个闺蜜么? “你为甚么又不承认了?”杜丹鸾不解地追问道。 卫央伸手在鼻尖上擦了擦,乱转着眼珠子道:“啊,那什么,你听,有马蹄声,是不是你手下?他们又去抓人了?” 杜丹鸾彷佛生气地哼了一声,脱口道:“你这奸猾的人,果然是个奸猾的人。明明心里想的就是那样,为甚么不敢承认?方才明明怕死却装作大义凛然的样子,明明很在意我的生死,现下又不肯承认,哼,你这奸猾的人。” 卫央觉着满头都是脚汗,连忙点着头举目往远处望,一边道:“是啊是啊,我太在意你的生死了,这下是光明正大承认了吧?咱换个话题,你看看,来的是不是你手下?他们去抓什么人了?” 这人极善变,又奸猾的厉害,杜丹鸾实在不知道他究竟什么心思,心中奇怪地有些沮丧失望,往远处望了一眼道:“是内卫府的卫士,此番出京并非为捉拿年得贵,若非途径这里瞧着字体甚是眼熟,我也不知这年得贵竟还活着,还在这里行医。” 而后问卫央:“倘若一个原本在坤舆院判事的人,被胡人重金收买之后裹着战事坤舆图逃出了长安藏身在这里,他会藏到哪里去?” 坤舆院?那是做什么的? 不过,坤舆图这个卫央知道,中学历史书上学过,记得是地图的意思。这么说,坤舆院就是地图印刷厂了?想想古代的测绘手段,卫央有些明白了。 落后的测绘技术,必然导致测绘工作的低效和艰难。而测绘出来的地图必然珍贵的厉害,牵涉到战争地图,放到科技发达的现代那也是要特别保密的东西,更别说在这时候。 原来是为抓偷了军事地图想卖给党项或者契丹人的叛徒,卫央很义愤填膺地道:“这王八蛋该抓,干什么不好偏要当叛徒,抓住一定不要轻饶了他,我这人正义感特别强烈,你一定要听像我这样的正义感强烈的人的建议。” 杜丹鸾受不得他这种让自己特别想和他说话的口气,狠狠地瞪了一眼过去道:“让你说如果你是那人,会躲在这里甚么地方,你惯会乱说。” 卫央又惊又奇:“才这么点接触,你竟然把我的优点看地这么透彻?”转瞬脸一黑,他才反应过来,合着在杜丹鸾心里,自己就跟那叛徒划等号的人? “不知道,我老实又本分,哪会去做那种事情,你问错人了。” 杜丹鸾看着他,卫央气鼓鼓瞪着眼睛四处乱瞧,半晌杜丹鸾竟笑了起来,不再是那种不知道该怎样笑的笑,很甜美很自然的,即使只是转瞬即逝的一刹那,却在卫央心里烙刻下再也不能抹去的印记。 “那人很是狡诈,知道倘若一路逃窜,在野外定逃不脱月神它们的追击,于是在抵达灵源县城之后便藏匿了起来。”杜丹鸾侧过身看着卫央道,“我们往四处追寻了好几日也没有发现,而长安乃至整个京西的胡人密探在各处都已布置出了那人逃窜的假象,我断定他定藏身在灵源县城等待逃走的时机。一份坤舆图不过薄薄几页,要想转交出去很是容易,胡人密探如若等待不及闯进城去与这人接头,咱们的锐士不知要徒徒丧失几多,你真有法子将这人找出来,我,我便应允押送年得贵去轻兵营一趟,好不好?” 在她心里,眼前这人既狡诈又奸猾,又是军中老卒,这样躲藏的法子自然要比通常都是做抄家灭户勾当的内卫府卫士丰富的多。 远处奔腾而来的骑士越来越明显,只有七八个人,不用瞧杜丹鸾眼眸中的失望卫央也知这是无功而返的入城搜查者。 内卫府,应该就是锦衣卫一类的机构了,抓捕一个盗走军事地图的叛徒,自然不会只出动三五十个人,如果已将那人抓住了,定会成群结队严加看管地一路慢行过来,怎么会就这么几个人,跑这么快回来报信? “能肯定那王八蛋就在灵源县城?”想了想,就算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卫央也得帮这个忙,于是问道。 杜丹鸾稍稍露出喜悦的神情,点头道:“不会错了,定然就在这里。你若不信,抓住了这人,只消教月神它们闻到你一次,你跑出万里之外它们也能很快追踪到你。”顿了顿确认道,“那么,你应允了吗?” 卫央看着她的眼睛笑吟吟道:“这个嘛,好像有点办法了,不过,你对我就这么有信心?” 杜丹鸾轻啐一口,谁对你有信心,只是你这奸猾的模样奸诈的心思比那人还要可恶,贼性相通,这才是其中的道理。 卫央轻咳一声整理一下衣甲,慢条斯理地道:“既然你这么信任我,那我也决不能辜负了你,是不是?这个,如果那小子真的就在灵源县城里,我定能帮你捉他出来,不过我有条件。” 杜丹鸾气恼地转过头去:“你真是,真是奸猾,甚么条件?” 卫央竖起一根手指:“特别简单,一命换一命。” 杜丹鸾放心地道:“我已说过了,只要你能捉到这人,年得贵自可去得轻兵营瞧伤。” “不不不,你想多了。”卫央一本正经地摆头,“我说的一命换一命,是以这小子的死换你的活命。” 杜丹鸾愕然,卫央哼道:“至于请年医师去瞧伤,那是必然肯定的事情,他不去我绑架他去,你拦着我连你一起绑架了去。” 眼看那七八骑越来越近,卫央欺近杜丹鸾身子低声笑道:“杜将军,你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便当着你这么多手下的面,和你再重演一次方才的情景那怎样?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哦!” 杜丹鸾脸颊通红,连忙伸出双手要推开他,却被他捉住手腕紧紧地箍住,慢慢地将身体压了过来。 “我答允你了,你,你快松手。”杜丹鸾背靠在门框上退无可退,这里又是神獒看不到的地方,这惯会欺负人的人越来越近,一条腿已抵开她的双腿,不知怎的,心里暖暖的,鼻子却酸酸的,抬起头来轻声道,“在他们面前,我只有可怜的尊严了,你,你不要作践我,好不好?” 卫央呆了呆,轻轻放开她的手腕,在粗糙的指肚上轻轻一捏,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放心,今后谁欺负你,你站在我后面去。” 第二十二章 鸡叫地不正常 更新时间:2014-03-10 这表白真矬! 卫央一句话脱口而出,杜丹鸾还没理解是什么韵味,他自己先暗暗啐了一口。 没经验的人啊,这冲动的表白就是没水平,你看人家林晚荣,那表白的连一头猪都能迅速明白并且感动地稀里哗啦,道行还是太浅了,得继续修炼! 并非他自己花痴,这杜丹鸾与柴熙宁是不同的。像柴熙宁那样的女郎,那是水墨画里苍松劲柏葱茏处撑纸伞飘渺不可及的画中人,虽只与她打过一次交道,卫央总觉着这女郎是属于历史的,悠远而美极。杜丹鸾却不同,她虽也是这个时代里的人,可有血有肉,有冷漠也开始学着有温情,情绪变化很是骤烈。 这就譬如画中的仙子与人间的美人,仙子自然最好,却飘渺而不可及。美人虽在人间,骨肉丰满就是邻家的女郎,触手可及,那么容易亲近。 只是他的心思杜丹鸾并不懂,茫然道:“除了你这奸猾的人,谁欺负我呢?” 卫央直叫受不了,你还能这么卖萌,你以前知道吗? “再说,似乎你还只是个百将,又在轻兵营中,战事一起,谁能保证你就能不战死在我前头呢?”抿抿嘴唇,杜丹鸾又道。 卫央这才想起来,这还是个将军呢,跟人家一比,自己就彻底是个穷人了。 “也是,你告诉我你当的什么将军?是不是能穿紫袍的那种?”卫央也不在乎,反正吃软饭他也不拒绝,当时笑嘻嘻问道,“求抱大腿,求包养,冰天雪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翻滚裸奔求收留!” 杜丹鸾白了他一眼,丝丝的风情撩地卫央心头痒痒的,杜丹鸾道:“胡说的甚么,内卫府大将军也才从三品的,我么,只是四品的官职,哪里能穿紫袍呢。” 卫央眼睛亮晶晶的,满脸鼓励的神情:“不怕不怕,你还年轻,争取努力三五年当上正一品的大官,到时候你包养我,放心,我不会害羞的,虽然我是个腼腆的人。” 杜丹鸾眨眨眼:“要我养外宅么?” 卫央脸色一滞,顿时不满意了:“喂,好歹留点情面好不好?虽然这都是一个意思,但为什么不能用好点的词语呢?你这不好,你要改正知道不?再说了,你还敢有别的内宅?” 杜丹鸾眼角细细的,轻轻笑了起来。 她很美,只是如今才有真正的笑容,飞马驰来的那七八骑已看呆了,卫央怒道:“看毛看?再看,我去衙门里状告你们心怀叵测以下犯上知道不?” 有一招绝学,天下女郎均会无师自通直达炉火纯青地步。 伸出手,从别人看不见的角度捏住男人腰里的肉,反方向一转,再正方向三百六十度一转,松手,还要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 卫央咧咧嘴,心里有点小激动,这是在一起的前奏么? 那七八骑先被杜将军的笑脸看呆了一下,又被卫央龇牙咧嘴跳着脚往远处蹦惊了一下,直到上司问起收获,才连忙低下头汇报道:“那厮贼滑的紧,咱们费尽心思搜遍了灵源的犄角旮旯还是没能找到,将军恕罪。” 杜丹鸾淡淡道:“恕甚么罪?不能捕捉此人,我便先自尽,你们也逃不了内卫府的规矩处置,先这样罢,前头带路,我,我和他一起去瞧瞧,再找一次看看月神它们能否找出来。” 那几人惊奇地瞧着卫央,这是个百将它们自然瞧得出来,莫非是原州军里的能人?也不像啊,那便该是杜将军的朋友了,只是杜将军甚么时候在这里有这样一个朋友? 卫央冲几人拱拱手:“各位大哥你们好啊,别瞎猜啊,我跟你们将军是很清白的朋友,比清水还清白的那种,因为咱天生就是来对付坏人的,所以来帮帮忙而已,真的,你们千万不要乱想。” 杜丹鸾没明白这人的恶心用意,可那几人哪会不明白,尽管心里诧异,面上一团和笑俱都拱手,挤眉弄眼道:“哦,原来是将军的朋友,兄弟你在哪里当差啊?瞧着眼生的紧哪。” 卫央叹道:“别提了,这倒霉的,前两天碰到个超级脑残,就那个会王你们认识不?这老儿嚣张的很,小弟一时气愤抢了杨业大将军的刀差点活劈了这厮,结果嘛,你们懂得,呼延大都护一个恼怒,小弟就被踢到轻兵营去了。哦,小弟免贵姓卫,守卫的卫,单名一个央字,轻兵营的于康达于大哥称赞说有句甚么著名的俗语叫宛在水中央的那个央。几位大哥,这名字怎么样?有水平不?” 那几人纷纷称赞:“实在是有水平的很,这名字,和卫兄弟十分搭配,不愧是咱们将军的朋友。” “没了?”等了半天没再听到新鲜称赞的卫央很是不满。 那几人面面相觑,均摇头道:“卫兄弟,咱们都是粗人,只是心里觉着这名字实在是好的厉害,可嘴里不知该怎样称赞了。” 卫央身躯一抖,作大马金刀状:“很简单啊,我这虎躯一震,你们就该纳头便拜,然后强烈要求咱们斩鸡头找桃园结拜才行啊!” 这世上还真有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的人啊? 那几人登时凌乱了,偷眼看杜将军轻轻地笑着,心想果然是“不同寻常”的好朋友,多少年都见不到一点笑容的杜将军居然这么开心,眼看卫央十分认真等着三跪九磕的架势,别别扭扭地都要按着他的话做。 卫央忙迎头拦住,笑话,这可是锦衣卫,得罪这些人还能有好果子吃? “各位大哥,小弟这是在说笑你们还看不出来?”说到这卫央一下子严肃起来,指责道,“不是我说你们,叛徒还在县城里逍遥快活,你们却在这唧唧歪歪地磨蹭,一般我这种高手出山,那都是需要昂贵的出场费的,可别耽误我宝贵的精力,快走快走,逮住那家伙你们再想怎么感谢我就行。” 几人一头冷汗,是你要唧唧歪歪好不好?这人怎么能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翻脸就把自己的过错诬陷给别人? “等等。”杜丹鸾忽然道,“刘文礼,你持我军牌带年得贵去一趟轻兵营,一则替人瞧瞧伤,二则在孙校尉那里请他准卫央一日假,便说,便说内卫府办案,邀他作为帮手。” 那个叫刘文礼的奇怪的看了卫央一眼,甚么时候轻兵营能出这种人了? 他是清楚杜丹鸾为人的,这女郎性情十分倔强,满心思都是忠君报国,本身武艺也高强的很,寻常男儿自不必说,满朝里那么多的青年才俊她瞧也不瞧一眼,这卫央能与她过往甚是亲密,可见这不要脸的人是有真本事的。 只不过,轻兵营九死一生,瞧他能独自出入营门,那定是没有甚么大罪过的人,既然如此,有杜丹鸾这样的内卫府将军撑腰,怎地能被发配到轻兵营去?而且这人胆敢抢杨业的刀砍会王,呼延赞竟还维护着他只送到了孙四海那里,明情这是一种暂时的保护,这人野路子那可是相当的宽广了。 有这样的想法,刘文礼自然不敢怠慢,心中也明了了六七分,看来这人是误打误撞来找年得贵去轻兵营瞧病的,不知怎地竟被杜将军抓了来帮忙。 尽管如此,刘文礼依旧不敢迟疑,忙又点了一人,押送着年得贵取了军牌往轻兵营疾驰而去。 “有把握找到那人么?”给三头神獒套上铁铸的爪套,杜丹鸾迟疑了一下问卫央。 卫央挠挠头反问道:“我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呢,不敢打包票啊。县城里面是怎样个布置,这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地形,还有你刚才说过的那些蠢蠢欲动要来接应这小子的那些密探现在都在哪里,你先告诉我这些。” 杜丹鸾教人取过一张灵源县坤舆图,卫央展开一看吃了一惊,这地图,几乎相当于后世的水平了,县城里的房屋建设标注地清清楚楚,灵源县境内的一山一河甚至于官道旁边的小酒肆都画了上去,只不过山谷平川都只是文字标注,大略标上了山的高度。 卫央想了想蹲在地上,用手指画了个大圈包围小圈的图,将等高线缩减了一下介绍道:“这个叫等高线,是专门为标注地形的一种方法。比如说这座小驻军山吧,你们看图上连山脊都画地清清楚楚,可就是不知道山有多高,山势哪里平缓哪里险要。按照这个等高线方法来画,画出山的形状,一面山坡是陡峭还是平缓就一目了然了。如果一座山有三百丈的高度,咱们用三十个环环相套的圆圈代替空洞的文字,也就是实际十丈高度就用两个大小不一内小外大的圆圈来表示。” 杜丹鸾看了一会儿,一拍手道:“果然是个好法子,这样绘制的图子,对行军作战很是有利,知晓往图上一瞧,山谷平原一目了然。”又蹙眉道,“只不过……” “只不过这样绘制出来的图子看的人恐怕很难懂是吧?”卫央一笑摆摆手,“一个要百战百胜的将军,看坤舆图是最基本的修养。再说这又不难,别看这些圆圈眼晕,你看,最里面的这个点表示山的主峰最高点,也就是说,越小的圆表示越高的高度,看起来越紧密的两个圆之间,山坡越是陡峭。而能看懂这样的坤舆图的将领,那必然也认识字,只要在坤舆图上标注上代号,比如这座山是甲山,那座山是乙山,然后在图纸的背后用文字再标清楚这甲山代表什么山,乙山代表什么山,这不就结了?然后还有两个问题,就是这样的图子没能精确标上所示地方的大小,还有要在坤舆图的使用上规定严格的统一制度。” 杜丹鸾这就完全明白了,轻笑时,眼眸形成了月牙儿,一瞬不眨地看着卫央道:“你真是聪明的人,那么,你也能解决这个问题了是么?” 卫央仰仰下巴:“那必须的,我告诉你,论读书写字咱不如人,这种关乎军国大事的大本领,不是咱自吹自擂,这世上还真没个能让咱谦虚一把的人。” 杜丹鸾嗔道:“刚夸你便忘形了,你快说,怎样标注所示地方大小的问题?” 卫央眨眨眼有点不满:“好不容易让你知道知道咱多优秀,不带你这么不耐烦的,我告诉你说啊,你再不夸我两句,我尥蹶子不管啦。” 毕竟这真是大事,哪能因为得不到夸奖就尥蹶子呢。再说了,杜丹鸾那双卖萌似的眼眸盯着你看半天,你能受得了那是你本事。 “听着啊,咱们就拿灵源县来举例。这灵源县有多大,朝廷可能有点模糊,可原州州府应该清楚吧?灵源县令应该有这类资料吧?如果不知道,那就是失职,换掉,换个对国土看待地跟自家小妾一样重要的官员来。”又被白了一眼,卫央摸摸鼻尖道,“有了大概大小尺寸,再丈量长短那就容易多了,看这图子的样式,应该也有底子在,这样一来,全军下发有关的新坤舆图使用方法,严格统一图子规格,岂不是问题全部解决了么。” 归来过去其实就两个意思,第一是标准化,这个标准化不仅包括绘制地图,还包括用地图的人看地图的方式方法。而第二个问题就是大略测量大唐的国土面积,在卫央看来,严格的数据并不影响那些想象力充分发达的艺术家们对美好的赞颂。 李太白不都写过么,明明庐山瀑布就那么点高度,他愣是能发挥想象出自九天而来的三千尺落差,但凡能想象的人,那是不会被科学的数据拘束住的。 千里国土无定疆,唐时明月有丈量;早年若制山河地,何必四海哭陈汤! 正是在大方面的模糊定义,使得后世那些屑小对我们的国土步步觊觎,如果历史文献里有自汉唐以来的准确国土数据,哪里来的那么多有争议地区? 何况,对国土测量并不是捆缚远征将士的脚步,寇可往,我亦可往,汉骑所至,兵锋到处,凡有龙旗飘扬的地方,那就是国疆。 而且卫央认为,由故土观念比家国观念更强烈的农人组成的大军,有一眼就可以看遍全国、在坤舆图上能很容易找到自己家乡的便利,军人的思想教育更容易跟得上,更能激起军人保家卫国的忧患意识。纵然身在边疆,可坤舆图上一看眼前的敌人距离自己的家乡竟然那么近,心中自然会有所思。有所思,必然会激励更浓重的保卫意识。 强汉盛唐的荣光已经在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贪图安逸和纵情享乐,一个失去了主宰自己命运的民族是可悲的民族,一支没有开疆拓土虎狼之心的军队,也永远成不了打不垮拖不烂钢浇铁铸般移动的长城一样的军队。 地图虽小,作用并不止于所知的那么一点,卫央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杜丹鸾将这一番话仔细地记下,拍拍月神的鬃毛道:“这必有大用场,待回到长安,我向坤舆院请功,定然,定然让你心意满足。” 卫央摆摆手:“要是升官就算了,发财就不错。什么金子银子,多帮我要点,你可别这么看我,穷啊,吃饭都是问题呢。” 杜丹鸾横了他一眼翻身上马:“正事要紧,你既有法子,那就快去灵源县城,别让这人偷空又跑了。这人狡猾机灵,倘若与接应的人碰头,再找可就难上加难。” 卫央倒不着急:“放心吧,这种为了钱才当叛徒的人,胆子小,谨慎的跟老鼠似的,没跑出国境之前,他定不会将图子交给买主。手里有了钱再把自己藏起来,那样他才会将惹祸上身的坤舆图交给买家。” 杜丹鸾奇道:“你怎知道?” 卫央心道,要换我我也这么做,嘴上道:“这小子既然能从长安逃出来,却没有逃地太远追不上,这就说明你们是及时发现这人有问题的。而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一路逃到这里,这就说明这个人真是个狡诈奸猾满肚子为自己打算的家伙,你不是说过么,一份图纸几家求,给了一家另一家不满意,相反也一样,我们不会把坤舆图给党项人看,党项人自然也不会拿到手让契丹人看,于是乎,不满足的那一方肯定会找这叛徒千方百计搞图,而这样一来,这叛徒就既得罪了党项,又被咱们大唐追杀,他就算有九条命,那也很可能丢掉啊。” 杜丹鸾道:“不错,这人从来思虑谨慎面面俱到,素有七窍玲珑的绰号,最是会惜身。” 卫央坐在马背上摊手:“这就结了,没决定跑到契丹还是党项将自己安全藏起来之前,反正你们暂时又抓不到他,他为什么要着急将图纸出手?现在他可是还在大唐境内,一旦图纸出手,买家会为了他这么个可能还有用处的人拼死力争保护着?所以说,这份坤舆图就是这个人的分量最重的保命护符,图纸在他手里,不管是契丹还是党项密探,都得拼尽全力帮他逃命,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急着出手呢?” 杜丹鸾连连点头,那几个属下也心悦诚服,赞道:“果然如此,这断定定然不错了。” 卫央轻轻摇头:“不过也不一定,人在慌乱的时候,尤其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得出来。最聪明的人也会办糊涂事,再谨慎的人也会冒险赌一把,只希望你们没把他逼到这份上吧。” 几人面面相觑,合着咱们尽力办案还办错了? “说说这个人的生活习惯吧,比如说爱钱是一方面,还有在坤舆院待的好好的,为什么就为了那点可能掉脑袋的钱偷图纸?是在外面养外宅,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要么这个人的家人被有心人盯上了,为了老婆孩子才铤而走险?”卫央分析着问道,“如果是被人用老婆孩子要挟着当叛徒,那么,守卫坤舆院的军队也应该负有责任,而从县城里找出这个人,我们又多了一份把握。” 杜丹鸾叹道:“你这样一问,内卫府确是急躁的很了。这一路咱们只想着抓住这人拿回图纸,却没想过究竟,更没有想过这里面的关联。” 这就是急功近利了,还没搞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就兴师动众地抓人,难怪到现在你们还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碰运气,那小子没逃离大唐,已经算是万幸了。 卫央腹诽了一句,带听不带听地一路听着那叛徒的境况,不多时到被军卒严密把守起来的县城门口,蓦然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杜丹鸾疑道:“早上出城时候还没有这股香气,哪里来的?” 卫央抽抽鼻子,进了城四下一看,县城不大,人也不是特别多,各类设施倒齐全的很,见他一路只顾着看房屋建设,杜丹鸾提醒道:“灵源本是贸易很灵通的地方,若非这些年党项时常来犯,这里也不会少大半的人内迁了。不过县城之内并无空屋,县令早已说明了。” 跟在后面的手下连忙又添了一句:“将军去后,咱们又让县尉引着土兵挨个搜查了一遍,确无空屋,也没有见那人的踪影。” “等等。”卫央突然低声叫道,“这么小的县城,怎么会有窑子?” 大道一边竟是个高挂红灯的青楼,门楼甚高装裱地光鲜亮丽,和灰突突的县城整体分外不符。在这青楼不远处是一家裁缝铺,裁缝铺对面又是一家门面很大的胭脂铺,那胭脂的味道,似乎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 杜丹鸾面色不喜转过头去。 手下道:“卫兄弟不知,这灵源虽小,却住了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市坊里百姓传说这人生意通达四海,财富能倾国倾城,这位张财主喜爱安静,便将家安在了这里。又是个风流人物,因此前些年这书院便成立了,里头的姐儿,容貌才能不比教坊司的低,听说前些时候竟想请音律黄紫棠大家,专为这位张财主与这书院的风流事迹谱一段曲子。”他对那黄紫棠很是景仰,很快又加了一句,“当然,黄大家那么高洁的品性,怎会为这样的财主谱曲?想是作罢了。” 卫央眯起了眼睛:“这么说,有这位富甲一方的张财主罩着,这窑子咱们也查不得了?” 那手下笑道:“那自无可能,咱们内卫府要搜查,王府也进得去,譬如自家后院里走动一般。不过一个小小的财主,他生出十个胆子也不敢拦着咱们。何况这位张财主虽与这书院千丝万缕地脱不开干系,可明面上他和这里是没有瓜葛的。” 卫央向杜丹鸾招招手示意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话,杜丹鸾狐疑地盯着他瞧了半天,忿忿带着三头神獒往县衙那边驰去了。 待她走后,卫央跳下马来,抬头仰望着那书院高大的门楼,突然问道:“各位大哥,你们知道鸡是怎么叫的么?” 剩下三个愕然,这是甚么问题? 当头的便扯着嗓子学了几声鸡叫,卫央哈哈大笑:“这位大哥……” “我叫刘重,卫兄弟你叫我名字就是了。”那人连忙道。 刘重?留种? 卫央翘起大拇指:“刘大哥,你这名字和你的气质太般配了,好名字,差点赶上我了!” 刘重讪讪地笑着,不知道这人究竟甚么意思。 卫央嘿嘿笑道:“不过,方才你那几声鸡叫太纯洁了,一般这鸡啊,叫声都很有特色,每只鸡的叫声都不同。通常来说呢,叫声都由一个字重叠组成,比如说嗯嗯,啊啊,哦哦,哦――这样!” 刘重三人一头大汗,鬼知道你所谓的鸡是这个鸡啊! 卫央嘿然冷笑,提着直刀大跨步便往书院里走,刘重连忙拦住,鬼鬼祟祟道:“卫兄弟,杜将军这刚离开你就……这不大好吧?回头将军问起来,兄弟们实在没法张口啊!” 卫央怒道:“滚蛋,就你这人思想龌龊――我只是进去找人探讨一下这三个字的间隔和发音问题,这是学术研究,你想哪去了?我可告诉你们啊,我是个腼腆的人,是个正经的人,不要把你们龌龊的人格强加到我的灵魂之中。” 三人顿时沉默了,嫖还能说出这么大的道理,这人还要不要脸了? 不知是想起杜丹鸾刚走还是真是个腼腆的人,卫央收住了脚步正色道:“三位大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月神它们到了这地方就反常地狂躁起来了?” 刘重细细一想还真是,摇摇头道:“卫兄弟的心思果然缜密,咱们佩服的很。不过,这三头神獒最见不得的就是这胭脂味道,你看,这今日的风向是自那边吹过来,这里的香气,定是那胭脂铺里传过来的味道。再说咱们已经在这里重点盘查过了,那小子其实风流的很,这种地方,咱们怎可能错过?” 卫央歪歪脑袋:“谁告诉你们我是带你们进去抓人的?” 刘重等人又一愣,不进去抓人,那你进去干嘛? 卫央哈哈一笑:“我听说这里的鸡叫地很不正常,想进去考察考察增长一下见识,不行么?快走,没你们这三头老虎,我可狐假虎威不起来。” 第二十三章 江湖人士的最怕 更新时间:2014-03-11 进了这书院,卫央大模大样张口叫道:“有人没有?来客人了,端茶倒水的赶紧上,好吃的好喝的好看的尽量上,刘重大哥有的是钱啊!” 刘重情不自禁摸了下钱袋,连忙道:“卫兄弟,怎地不是你请客……那个进来瞧一瞧么?” 卫央一拍额头:“哦,刚才忘了。你放心,你先帮我垫付上,回头我找你们将军借来钱再付你嫖资。放心,保管不少你一文大钱。” 三人连忙推手:“那还是老刘来请,放心,这点钱咱们还是有的。” 让杜丹鸾掏钱?人家可能有某种很正常的关系,可这卫兄弟满口胡说八道一贯吃了好处把恶名推给别人的做派,这要让他说是自己三人请他进来嫖,开玩笑,内卫府规矩可不是说着玩的。 卫央认真地道:“真的,我这人一贯出了名的讲义气,咱们初次见面,怎能让刘大哥破费?还是我来,这点钱相信小杜将军还是有的,不会亏你们。” 刘重就差跪下求了,眼泪汪汪道:“兄弟,兄弟,这次就让咱们来,下次,下次一定承你的情面,成不?” 卫央很奇怪:“还没见过哭着喊着要掏钱请客的,我可没逼你们啊。对了,下次,嗯,下次的话,回头我先跟你们小杜将军讲好是你们仨约了我说好的,她只管借我钱就行,好,就这样安排。” 三人死的心都有了,连忙闭上了嘴,心里打定了主意,待会儿不管这卫兄弟怎么荒唐,咱们撂下钱就跑,下次绝不见他――至少绝不背着杜将军见他! 大马金刀往堂中正椅上一坐,卫央拍着桌子叫道:“来人了,都没看见没听见吗?快出来,再不出来内卫府拆你院墙啦!” 刘重忙拦住道:“卫兄弟,卫兄弟,你这样搞不成啊,这会坏了咱们的名声。” “内卫府还有名声?”卫央太稀奇了,连忙不耻下问道,“那是不是你们平时执法抓人都要在犯人门前跪下,说我求你快出来,快跟我走?到了你们地盘上,好吃好喝的供着,眼巴巴等人家开口?哎呀,这待遇太好了,刘大哥,您老三位辛苦辛苦,回头我犯点啥罪过,你们负责把我求到你们内卫府去吧,这在里头待三月,出来还不得白白胖胖花生仁一样?” 刘重急地一头汗,这卫兄弟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吓死人哪。你当内卫府是甚么?那是只听皇帝诏令的暴力机关,平时干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大事,也就你这种把不要脸当家常便饭的人才觉着待遇好,你要瞧见内卫府大牢里哭着喊着求痛快死的那些罪犯,估计……估计你这人也嘻嘻哈哈没个正形。 后头迎出了老鸨,和传说中下巴上一块黑痣手里摇着香帕见人就贴上来喊“哟,大爷你来了”决计不同,客气中带着热情,却为难地道:“您四位来地不巧,咱们书院尚未开张,掌灯时分姑娘们才开门,这实在不凑巧的很。” 卫央一拍桌子:“好大胆,哪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然后眼睛亮晶晶瞧着刘重三人,“三位大哥,接下来是不是我可以怒火万丈地让你们砸桌子放火了?我记着地主老财家的纨绔都是这么干的!” 刘重忙道:“卫兄弟,咱们都是斯文人,你这样不是来嫖――那个考察的做派,要不,咱们帮你做主可好?” 卫央喜道:“好啊好啊,你们快安排,记着,这考察要重点看心情,你们要不给我安排最好的姑娘伺候……那个来问话,回头我就在你们小杜将军面前告你们黑状,说你们虐待我。” 刘重只好道:“那是,那是,最好的……最要紧的考察,自然要卫兄弟亲自来了,咱们是正经人,不会做那等对不住卫兄弟的勾当。” 卫央这才放下心来,将直刀横架在手边的几上,很不在意地道:“那我来负责考察这里的姑娘们,三位大哥只好辛苦辛苦,负责把叫地很不正常的那鸡窝里的黄鼠狼给抓出来!” 还真是来闹事的? 刘重三人面面相觑,他们是一起办差许多年的搭档,彼此只消一个眼神便能知道心意,见此连忙正容道:“兄弟高看咱们了,这顶要紧的事情,自然要你亲自来才行。咱们笨手笨脚只会乱事,前番来不空手而返么!” 那老鸨耳听得不对劲,连忙冲卫央道:“这位将军,咱们是正经的书院,这几位前番也来查过好几番,那是定没有甚么形迹可疑之人藏在这里的。” 卫央眼一翻:“谁说我来你这里找人?我听见这里有不正常的鸡叫,担心姑娘们的安全,这才进来抓黄鼠狼,跟形迹可疑的人有什么干系?” 老鸨神色一紧,卫央正色又道:“另外,你这称呼不对劲啊。难道你没看到我这一身铠甲是百将级别的么?你这是要我羞愧难当自绝在你这书院里头吗?你这里是书院,可不是别处,想来一个个都是学问很身后的斯文人,怎地说话这么没见识?你是故意的吗?” 刘重三人也神色肃然,卫央这人他们虽不熟识,但这人是将军的,将军的那个好朋友,又被她请来抓捕那叛徒,想必手段确有过人之处,他既突然翻脸,想必发觉了甚么原本自己这些人不曾发觉的破绽,那可得小心周密些着,如若下令,纵然杀人放火,也须冲进去抓人了。 这没事找事的人,说实话老鸨还从未见过。但她知道眼前这是一伙什么人,那是非天子诏令不听,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心狠手毒之人,休说书院背后只是个土财主,纵是王孙贵族,那能大得过皇帝老子? 因此卫央借机寻衅,这老鸨绝不与他对着顶牛,化作绕指柔好话奉承不绝。 刘重三人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卫央寻衅,他们三个便仔细盯着老鸨的眼睛看,依旧如上次般平静,满口只是不住地道歉。 “莫非这卫兄弟也错了?”三人不禁起了疑心。 卫央装模作样拿捏够了,这才笑嘻嘻问刘重:“刘大哥,这关于鸡叫的问题,看来咱们是得勉强人家一回提前开张了。不过走了一路,肚子饿啊,要不,咱们先填饱肚子再来霸王硬上弓?” 刘重心事重重,狐疑地又瞧了卫央一眼,便要开口让这老鸨准备酒菜。 卫央扫了那老鸨一眼,摆着手笑道:“不忙不忙,我这人吃饭有个毛病,胭脂味儿不能太重,每顿饭无鱼不欢,这是个问题。” 老鸨忙道:“贵人要吃鱼,那也有――既是贵人临幸,那也只好奴奴来作这个恶人――不如奴奴先去教人准备鱼肉美酒,再教姑娘们先打扮起来可好?” 刘重三人面面相觑,卫兄弟还真要不干正经事? 卫央笑道:“好,好,有劳。这样,我说一道菜你记下,南方有一种鱼叫带鱼,这种鱼有一种吃法,把鱼先晒成鱼干然后用滚油炸,酥脆酥脆贼好吃。我得先看看你这里的带鱼正宗不正宗,你先让后厨拿上来几条我看看。” 老鸨面色一紧,为难道:“不是怠慢客人,这带鱼干,咱们这里是真没有。” 卫央不相信:“这么出名的鱼怎么可以没有?哎呀,这问题大了,没带鱼,吃饭不香啊。这样,刘大哥,麻烦你出去找找,看集市上有没有卖的,有的话,买三五十斤回来。唔,这里的味道也有点重,用咸鱼熏一下也好。” 刘重盯着老鸨看,卫央把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这老鸨依旧无动于衷的样子,心头一阵阴霾,他认为,这一次是卫央判断错了。 如果有足够量的咸鱼,这里的胭脂味道肯定会被冲淡,只要味道不那么重,月神它们的嗅觉就不会出现问题。到了这种地步,这老鸨还这么镇定,相信她很清楚再假装下去的后果,因此,刘重三人判断那叛徒是没有藏在这里的。 “卫兄弟,要不今天就先算了吧。”犹豫了一下,觉着还是应该以大事为重,刘重开口劝道。 卫央心中已有了主张,刘重这么一劝,他便显出犹豫的神色,那几人心下稍安,忙又纷纷劝道:“是啊,卫兄弟,咱们可不是说笑,如若这一次差事没有办妥当,那咱们这些人可真的只好自刎谢罪了。” “那也好吧,不过得记着啊,你们欠我一顿酒饭,这可不能给我忘了。”抓起直刀,卫央慢吞吞抬脚往外头走,一边嘴上不满道。 刘重几人大为松气,连忙许愿发誓:“那容易,左右咱们还要在这里多呆些日子,管教他这里备好那甚么带鱼干,回头便请你来就是了。” 出了门,卫央回头又深深瞧了那书院一眼,走远了刘重才试探着道:“怎么,卫兄弟依旧觉着这书院有古怪?” 卫央眯起了眼睛,轻轻一笑反问道:“三位大哥,难道你们没有发现这老鸨很不正常么?” 三人面面相觑,都道:“倒是真没有发觉,卫兄弟问话的时候,咱们很是仔细地观察着老鸨的情绪,并不曾发觉有甚么不对劲啊。” 卫央哼道:“正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对劲。原本进去之前,我也不确定这书院有问题,但现在看来,这鸡窝可能和那叛徒没有关系,但在别的方面定然有很大的问题。”想想郑重叮嘱道,“我的意见是,最好还是让内卫府的弟兄们辛苦辛苦,日夜都在这书院外头死死地盯着,哪怕是化妆易容进出的人,也必须要搞清楚他们的真面目。” 刘重挠着头很是不解:“这,这怎么讲?咱们可真糊涂了!” 卫央叹道:“内卫府那是什么?那是杀了人只需要找个理由的机构,这种机构,别说一个小小的青楼,就算是王府衙门的人见了,两股战战恐怕都是轻的,可这老鸨……” 三人恍然大悟,刘重扭头就要往回走,恨恨骂道:“直娘贼,若非卫兄弟你精细,咱们可真要被骗过了。不错,一个妓院的老鸨,两次见了咱们都这般镇定,若非刻意操训过,哪里能这样?” 卫央一把拽住:“做什么去?这青楼恐怕另有隐秘的地方,咱们就算把这里夷为平地,也不见得就能找到那犄角旮旯。” 三人不甘道:“那,那只好就这样静候着?” 卫央自有计较,待拐到偏僻处刘重叫来几个内卫吩咐下去时刻监视好书院之后才成竹在胸道:“现在这打草惊蛇的勾当咱们也做了,这青楼用处可大的很,但凡有一点可能,那幕后指使就不会轻易将这产业给放弃了,那叛徒若果真在这里,一两日之内定会离开这里,接下来,咱们要做的就是守株待兔了。走,你们小杜将军那边的排查也该差不多了,是时候离开县城了。” 刘重惊道:“离开?这如何使得?” 卫央比他更惊奇:“不离开县城,那叛徒怎么抓?这县城说小也不小,在这里面难道你们能掘地三尺?教你们个道理,干什么事情吧,最主要的都是要扬长避短,把对我们有利的方面搞的多多的,大大的,把对敌人有利的方面搞的小小的,少少的,这才是斗争的王道,明白了吧?” 那三人将信将疑,但也没有最好的办法可想,只好陪着卫央找到了县衙,直奔面色不豫按剑在大堂上来回踱步的杜丹鸾,堂下弯着腰陪站着的县令眼巴巴地直看着这一行不放,恐怕吃够了杜丹鸾的苦头,早想着尽早将那叛徒抓捕归案,他这县太爷也好将这群勾魂的无常送出地界去。 “怎样?”见了四人不及招呼,杜丹鸾拧眉问道。 卫央向那县令拱了拱手,笑嘻嘻道:“哎呀,你们这边那么多人都没收获,我们这点四个人能有什么好消息带回来?那什么,有吃的没?午膳还没用过,饿死了快。” 他这人一贯没正行,但杜丹鸾脸上却有了喜色,虽然刚刚接触,可她已经很了解卫央这厮了,看他的模样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三个属下狐疑而有了一丝希望,还有点凶狠毒辣的神色,这还怎能不判断出这四个人有了点收获了? 大抵是病急乱投医,杜丹鸾既有了这个认知,索性也不着急了,教那县令备些水菜,看着卫央胡吃海喝填饱了肚子,又瞧了瞧神思不属坐立不安的几个属下,微微蹙眉,又瞧了瞧卫央,终尔轻轻摇了摇头。 卫央正在菜盘子里寻找肉丝,头也不抬哼道:“别想拉我下水啊,前番被那个甚么元祥说成鹰犬就够憋屈的了,这要真成了狗腿子,我可指不准要给你闹点什么乱子出来呢。” 杜丹鸾丢了个白眼没说话,倒是坐不住的刘重见这里没有灵源县的人,急不可耐问道:“卫兄弟,这吃也吃饱了,喝也喝好了,接下来咱们当怎样行事?” 他这是在给杜丹鸾递话呢,卫央既有了章法,以他和杜丹鸾的“清白”关系,眼下只好由杜丹鸾出面问了。 卫央抬起袖子擦擦嘴,遗憾地看着菜盘子咂咂嘴才反问道:“你们说,这江湖人最怕的是什么?” 第二十四章 红袖添香夜抓人 更新时间:2014-03-11 杜丹鸾拿眼觑着刘重,她待这些人是最知根知底的。年得贵医馆中,杜丹鸾便觉着对付那叛徒一伙当须是有江湖里经验丰富的人手,因此将正统军伍出身的刘文礼派遣了出去。 如今卫央说起这话,她心中有一时的欣喜,脸颊微微有些热,又睇卫央一眼,心中道:“原来跟我想在一起去了!” 刘重再三犹豫,目光闪烁偷偷瞧了杜丹鸾好几眼,讷讷道:“卫兄弟,这个,某投身内卫也有许多日子了,这江湖中人么,那可实在遗忘的差不多了……” 卫央失笑道:“老刘大哥,你不厚道啊,我又不是要追问你祖宗十八代看你是不是根正苗红,你这是把我往歪路上引呢,还是把我往歪路上引?” 刘重哪敢承这样的话,忙站起来再三要辩解,杜丹鸾哼道:“让你说,你直说就是了。” 卫央笑道:“好啦,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想到这里了,也就这么说,你们越说我怎么越觉着是在曲解我的意图呢。” 刘重这才想了想道:“实不相瞒,这江湖中人,寻常都是鸡鸣狗盗上不得台面的人物,本身便喜好在偏狭阴暗的地带做事,只是这样的人,但凡能有大钱使唤引诱,那便甚么也顾不得了,杀头也不怕,至于最怕甚么,那却说不来,一人有一人的行事样子。” 而后又不解道:“卫兄弟,怎地,怎地问起这个了?” 杜丹鸾本想斥责按吩咐行事便可不必多问,但念起卫央似乎不喜这样,这才转了口风解释了一句:“坤舆图虽要紧的很,但眼下党项契丹合谋,有反贼做应,三家一齐聚集侵略大唐,怎生打好入秋这数年一遇的大战才是最头等的大事。这里是呼延大都护治下,柴使君也是通熟战事的行家,倘若为这小小的一副坤舆图,教他们两位察觉了三家兵事布置的端地,那才是得不偿失。” 刘重等人恍然大悟,心中均想:“看来,这卫央能得将军亲厚,那是有真的本事的。” 卫央很是惊奇地瞅了瞅杜丹鸾,这女郎并非位高权重智商刚刚及格的肉食者,她虽只是内卫府的统领将军,但对这边疆战事却瞧的很是清晰,这着实是个聪慧的女郎。 她所说不差,呼延赞与党项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西北边疆被他固守地这样牢靠,只要对手不是一群猪,那能在战事将起的时候不小心翼翼么!战事为大,那坤舆图不过锦上添花的物件,党项也好,契丹也罢,怎肯为这物件而乱了军伍阵脚被呼延赞瞧出他们排兵布阵的端地? 这样一来,那坤舆图一事,自然要落在如大唐内卫府这样的机构手中,但这样的差事,既在呼延赞固守的战区内,又牵涉到大唐内卫府,合契丹党项罗布在这边的所有密探斥候恐怕人手也不足。这样一来,平日里供养的那些走狗们自然到了出力的时候了。 这是狼巢虎穴中行事的营生,难不成除了江湖中人,他们还能指使别的? 不过杜丹鸾也有不解之处,待卫央,她有不知的便问并无顾忌,遂问道:“以我之长,击彼之短,这我是知道的,但你所问的江湖中人最怕,当是这个群体的通概心态,那是甚么?” 卫央还没来得及说话,刘重双手一拍恍然大悟:“不错,卫兄弟心思仔细,咱们可真没想到这个了。”当时向杜丹鸾解释道,“这江湖中的人物,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可但凡十个人便有恐惧,比如君子怕小人,小人怕衙门。这江湖中人,行事如鼠,最擅长的便是三更半夜暗地里行事,反过来说,他们其实最怕的也还是黑夜。” 杜丹鸾便问:“那么,今夜趁机行事么?” 卫央打了个呵欠摇摇手:“困了,那什么,你们先商量着,我找个地方眯一觉先。” 无论杜丹鸾还是刘重,那都是心思缜密做事深得快准狠要诀的人物,自己起好了这个头,剩下的只消他们商量着便能做的比自己带着猜测安排的好的多。 不擅长的,那还是让人家行家来。 杜丹鸾踟蹰一下,让刘重唤来可靠的下属先行商议,亲自带着卫央在衙舍中寻一处僻静地带先行安歇,一众属下好不惊奇,甚么时候小杜将军这样小女人过? 回头想想方才卫央在时这小杜将军的反常,刘重这些都是人精,哪还能不知其中的究竟,彼此哑然失笑,心下都道:“看来,这往后的日子,怎么的也比以前好过多了。” 不过他们也很是纳闷,这小杜将军从未听说过对哪家少年郎有好感,也从未听说她在这战区里还有个交好的好朋友,这莫不是这次来这灵源县,那两人才勾搭上的? 不过这可都是他们不敢去打探的事情,如若教杜丹鸾知道,刘重等人自觉身受内卫府家法也没甚么好可怕的了。 卫央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与杜丹鸾有那么一丢丢的亲密接触之后,他竟觉着自己好像心安了很多――嗯,这是通病,男人的通病。 不去想那么多的卫央哈哈一笑,倒下一会儿的工夫去见了周公。 入夜掌灯时候,有内卫来唤醒卫央,卫央往外瞅瞅没见杜丹鸾,随口就问:“你们小杜将军呢?还在忙活?” 那内卫神情严肃,踟蹰了一下才说:“杜将军也方将将起身,发付已早都安排下去,只等抓捕。” 卫央一愣:“那叫我干嘛?看内卫抓人?我可告诉你们啊,我是个胆小的人,最见不得流血死人,这不好,你们不能把我这个无辜的人连累进来,我这出去还要混呢。” 那人也不生气,只说是杜将军的吩咐,卫央不情不愿只好擦了把脸,走半路又要吃的,可惜人家早就安排好了。 县衙内一切如常,外堂安排了值守的都是内卫,杜丹鸾已备好简单汤饭等候,满座只她一人。 卫央奇道:“你不跟着去瞧着?哎呀,其实吧,不用特意陪我,真的,我这人出了名的好伺候,吃过饭,有觉睡,那就很好了。” 杜丹鸾竟些微地翻了下白眼,说不出的娇俏,眼见卫央坐下就抄筷子,眼珠一转道:“是啊,我是专门等你的,快些吃饱喝足了咱们正好上路。” 卫央一愣:“上路?去哪?我告诉你啊,我可不乐意离开这里,要回长安,那没我事情。” 杜丹鸾也奇了:“谁说要回长安?那叛徒还没抓住,内卫是定不能空手而归的。” 卫央比她更惊奇:“那你叫我来干嘛?吃饭?吃完饭我继续睡觉?这不合理……哦哦,明白了,咱俩这事情吧,太突然,我是个腼腆的人,这一下子还有点,咳,有点不太适应,还是你心细,考虑的周全,是得多晒晒月亮,谈谈情说说爱啥的,那快,这是大事,吃完饭赶紧的出去找没人角落去。” 杜丹鸾颊红如潮,啐道:“你这人,你这人还很,很不要脸,哼,当我好稀奇你么,左右那坤舆图牵涉甚大,想必果然与那叛徒撞面之后,交手的都是那歹毒凶恶至极的人,你也不必关怀我是生是死了,自管吃饱喝足睡觉去。” 卫央撇嘴,可他偏就吃这一套,只好举手投降:“好吧,说不过你。那啥,怎么安排的?” 杜丹鸾没仔细解释,但告诉了卫央两人要去哪里:“与你所料一样,咱们在东门外等他出现。唔,别处也有安排。” 这倒不出卫央所料,杜丹鸾能坐上内卫府统领将军的位子,怎么的也有她的能力在里面。 以己度人想来,现如今抓捕那叛徒的内卫最怕的便是那人逃出了大唐进入党项契丹境内,西门北门之外必然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盘查自也严谨的很。可若那叛徒能出东门,拐头回到了长安,以长安之大,百万人口不算,每日里南来北往的有多少?倘若要逃,夹杂在这些人里面,天涯海角大有可去之处了。而若不愿潜逃,就此认命将那坤舆图交给党项抑或契丹,三五个人往长安城里一藏,恐怕那真是大海捞针再也找不到人了。 由此,卫央认定这杜丹鸾决计是个聪明至极的女郎。 “那也是,不聪明,咱能看得上么。”不管人家对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真切态度,卫央心里先心满意足叹了口气。 他现在就很好奇,这小杜将军在那书院里是怎样安排的。 不等问,杜丹鸾带着不悦道:“我听刘重说你很是流连那书院,想着寻些大钱在里头专程吃个甚么带鱼去,是不是?” 卫央恼道:“这个老刘,怎么能这么乱传话呢,我带他们去是出于考察的目的,至于甚么带鱼甲鱼,这老刘这么聪明个人,难道还听不出来我是蓄意寻衅的么。你可别乱想啊,我拼着名誉不要往窑子里钻,可不都是为了你么,哎呀,我这委屈受大发了我,好好个世道,哪是我说理的地方呢!” 杜丹鸾不喜不怒,神色淡漠半晌才轻轻哼地一声道:“是么,倒没瞧出你竟是个君子。” 卫央没接话,杜丹鸾又愤愤不平哼了一声:“看来,我是委屈你了,哼。” 不给卫央辩解的机会,杜丹鸾起身捉刀道:“那么走罢,东门外山林茂密,那是个躲藏行迹的好地带,天黑鸟归林,可别因飞鸟坏了拿贼大事。” 这次却不走前门,县衙后头自有小门接应,内外都已为内卫把守,杜丹鸾也不带第三人,翻身上了马背,三头神獒自在后头跟着,绳索也不用,瞧地卫央眼热。 愁云惨淡了夕阳,眼见又是个落雨的时候,飞驰出城来,见把守城门的依旧还是灵源县土兵,卫央心下大定,找茬要与杜丹鸾说话,却不知刹那间心事重重的杜丹鸾怎的了,他说半路,竟连一句也不回。渐渐往东走不有十来里的脚程,果然有绵延山群,尽都教林木覆盖着,枯叶已落地萧索了,依旧还是可以藏身。 自隐约有迹的小径上拐入山中,沿途不时见有内卫打扮盘查严谨,想必其余三门之外恐怕更比这里仔细。 落下马背,早有接应的内卫迎了过来,欲言又止的瞧着卫央,卫央有自知之明,耸耸肩将白马留在当道上,转身跳上一枝分杈远远离了开来。这里并不靠近官道,却这里的飞鸟并不怕人,卫央不知道理。 转眼间杜丹鸾轻轻叫道:“卫央,你过来。” 卫央笑嘻嘻跳了过去道:“这一路可把我憋死了,好歹说话了啊你,这就好,来,咱再多找个话头说几句,反正也不急着去,是吧?” 杜丹鸾神色冷厉警告般道:“片刻见了人,你不要乱说话,记着么?” 卫央瞪大眼睛表示奇怪:“难道是你顶头上司到了?不要紧,你放心,咱就指着这张嘴活着呢,这以后咱进了一道门,那就是一家人,怎么的我也该给你争口气不是?放心,放心,我侃死他,保准往后不给你穿小鞋!” 杜丹鸾蓦然怒道:“我让你不要乱说,你只记着便好,哪来这么多怪话?” 来的是谁? 卫央面子上一贯是个惫懒的货色,心里却仔细的很,本来这事儿就跟他没多大关系,要不是撞上了杜丹鸾,纵然皇帝老子亲自到了,也不见得他好稀罕跑过来凑热闹。 和杜丹鸾没正行,其实不过是他自己犯贱。 被杜丹鸾一通教训,登时老实了,鼓着嘴吧瞪着眼睛嘴里呜呜呜的,杜丹鸾好气又好笑,哼道:“这么作怪给谁瞧?我让你过会儿见了人不可乱说,又没,没让你现在便不说了,你,你这坏人,一贯是这么听话的么?” 卫央笑嘻嘻道:“那肯定不是啊,若是旁人啊,那肯定他让我抓狗我偏去撵鸡,让我往东我偏要去西,我是腼腆的人,外人面前哪能胡说八道呢。” 杜丹鸾抿了抿嘴唇,本想捣他两拳,终尔又想起一事来,扭头往深林里走,淡淡道:“在柴熙宁面前,你也一贯是这么老老实实的么?” 怎么提起柴熙宁…… 哦,明白了! 不过,这个话题还真不好往细了说,卫央一时没了脾气,人家杜丹鸾又不理他,只好没精打采跟在后面怏怏地往里头走。 杜丹鸾悄然赧然,她不是不理智的人,只是那话儿到了嘴边,再三按捺终于脱口便说了出来,世间那么多宁愿见她这样着恼的男子,可她自己不愿意,又有什么法子呢! 走不片刻,前头凛凛地立着数十条大汉,看装束都是公门里人,皂靴直刀,红黑相间的直裾公服,杜丹鸾提醒道:“这是京兆府里的快手,你可记着了。” 卫央哦了一声,心里却很奇怪。 这京兆府里的快手之说,应该就是所谓的长安捕快中专门抓捕穷凶极恶的罪犯的那种了,就算这些快手们实在剽悍了些完全不像捕快的样子,可长安是京师,是王都,怎么也能说得过去,他所奇怪的是,杜丹鸾这提醒却似乎别有韵味。 她是要自己明白什么呢,还是让自己不明白什么呢? 细细咀嚼了一番,卫央觉着杜丹鸾说那两句话的口气分明是强制自己接受“这伙人就是京兆府快手”的事实,这就有猫腻了。 想想杜丹鸾是为内卫府将军,这些个快手们竟能得她这样郑重的提醒暗示,那来头定然大的很。卫央登时打消了探查仔细清楚的念头,他不过一个轻兵死士营里的百将,将来说不准还要真在那里呆下去,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来自京兆府,是不是真的就是京兆府的快手,这跟他又有什么干系? 但紧接着,卫央的好奇心就不能那么轻易按捺下去了,因为带队在这里等杜丹鸾的又是个女郎。 这个女郎,她并未穿直裾公服,黑夜里也分辨不清是黑是蓝还是紫色的男装,遮掩着妙曼不在杜丹鸾之下的妙体,身量竟不在杜丹鸾之下,面色雍容是个少见的美人,腮边淡淡漾有梨涡,年纪实在猜测不得准确,怕也有二十三四的样子。 这女郎若论容貌,其实不见得就在卫央所见柴熙宁与杜丹鸾之上,柴熙宁胜在秀丽绝伦,杜丹鸾性感果断,而这女郎,卫央竟第一眼便找不到怎样形容她的词汇。 这个女郎甚为杜丹鸾尊敬,她向杜丹鸾摇了摇手微微地笑着,很是熟稔地道:“凤凰你可不能责备内卫们,这番来凌源,本也不是敦促你们的,正巧赶上了而已。” 这女郎身侧伴着个清丽的小一些的小女郎,眉目如画却着常人服饰,怀中掌着一柄连鞘的刀,那刀柄金灿灿的并非黄铜铸就,刃阔修长,仔细瞧去竟是冲霄凤凰的模样。 但听她笑吟吟道:“杜姊姊,咱们不期而遇呢,倘若抓着那叛徒之后,你那功劳薄上可该记我一笔才行呢。” 这小女郎声音懦懦的,却甚清脆,出谷黄莺也似,与那身量高挑的女郎彷佛编钟奏雅乐般感觉绝然不同,但这小小的女郎一开口,竟也有一种很清显的荣贵大度的开阔。 杜丹鸾不知怎地,并未见礼,向那高挑女郎笑了笑,伸手在那小小女郎脸颊上轻轻掐一把,轻笑道:“自不敢忘了咱们劳苦功高的你呢,不过,你们怎地也到了凌源?莫非……” 说到这里,杜丹鸾回头向盯着那冲霄凤凰刀仔细看的卫央示意先去一旁等着。 卫央无心掺和在这些人里头,便道:“那你一会儿自己仔细着点,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可别什么事都自己去犯险――我有点困,先眯一会儿,有搞不定的喊我,你知道,我对付那种叛徒啊什么的最拿手了。” 杜丹鸾耳热如火烧,跺脚嗔道:“你这人,一贯没个正行,忘了方才叮嘱过的么?你快去,我,我自然知道的。” 高挑女郎目中笑意点点,温声道:“这位百将是谁?凤凰,这是你请来的好帮手么?” 卫央干咳一声道:“那个,你好,你们好啊,我叫卫央,那什么,你们先商量着啊,我先蹲一边去了。” “那倒不必,卫百将得呼延大都护青眼,那必是才能显著忠君爱国的壮士,没甚么听不得的。”高挑女郎笑吟吟地道,“何况,卫百将刀伏会王,枪慑马全义,青年一代里素有名望的杨延玉也与他称兄道弟,这样的壮士,又能有甚么不放心的呢?”随后又半是戏谑半带正式地对杜丹鸾道,“更不必说,这位卫百将还是咱们内卫府小杜将军的好朋友,那自更为可信了,是么?” 卫央心下一惊,这一两天内发生的事情,除了呼延赞等有数的几个人,恐怕还没几个能将自己这么一个小人物说地这样仔细,这女郎是谁? 面子上却一片嬉笑,不以为意地摇摇手指笑道:“过奖过奖,实在是过奖,我是个低调的人,这些事情嘛,没必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这对我一贯斯文内秀的形象不太好。内秀,关键是要内秀,是吧?那什么,你……” 杜丹鸾忙忙乱乱地责道:“这是京兆府快手李捕头,你,你不要乱说。” 卫央啊的一声:“哎哟,失敬失敬,那什么,我家教很严,那就先这样了,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先困觉去了啊。” 那位李捕头瞧着卫央往深林里窜去的背影半晌不说话,杜丹鸾心头惴惴,忽听那掌刀少女娇憨低笑道:“大都护与柴使君都说这位卫大郎善谑荒诞,果然不假哩!” “乱说!”高挑女郎叱道,转头问杜丹鸾,“巡边事使将这位卫大郎使去了轻兵营,你们怎么遇到了?” 她与杜丹鸾差不离是闺蜜关系,旁人能想到杜丹鸾早有卫央这样一个所谓的好朋友,这女郎却决计是不肯相信的。 杜丹鸾忸怩地将大概叙述一遍,虽略过了只有两人才可心知肚明的那段教人又羞又恼的尴尬,这李姓女郎看她模样也猜出个七八分来。 不待说仔细,卫央又从背后转了出来,讪讪地凑近了才挠着头道:“还有一件事,路上也没机会跟你说,我猜测啊,那叛徒说不准要到大白天才能抓住,这个,晚上的话吧,最好还是找个柴火堆歇息着为好。” 杜丹鸾一时气恼:“你怎地路上不说?” 卫央十分无辜:“我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你不回一句,我也没法子啊。” “你这个坏人!”杜丹鸾出手如电,欣长的手指灵巧地钻入皮甲之内,贴着内衬掐住了卫央后腰上皮肉,左一圈三百六十度,右一圈三百六十度,而后抽手,这就在眨眼间完成。 如果用这时候杜丹鸾出手的迅捷来品判天下高手,没有人能比得上她。 卫央咧着嘴往远处逃,心里直发狠:“现在人多,你男人给你这个面子,等将来没人的时候,看咱怎么收拾你,还翻了天了给!” 李姓女郎忍俊不禁,眸如弯月般笑道:“我也正要与你说起这安排呢,卫百将所料不错,那叛徒已成惊弓之鸟,经内卫在那书院里通宵一闹,恐怕就算他不在那里,也知晓这灵源县是待不下去的了。然而这人能一路在内卫追拿之下自长安逃到了这里,可见平日与江湖中人甚有些交往的,这一番出卖大唐一路远遁,都是江湖中人的行事风范。如今灵源县杀机四伏,西北两面又是通往敌国的必经之路,那叛徒怎敢贸然前往?深夜里出入城门,并不比白昼便宜,反而更显叵测,日升之后,才是正经做事的时候。” 卫央十分惊叹,这大唐的俊杰实在是多了些,杜丹鸾果敢仔细不必说了,这李姓女郎的聪慧,绝不在杜丹鸾之下。而且看这女郎闲庭信步的潇洒,成竹在胸的从容,她必然早在自己和杜丹鸾到来之前便想到了这个问题并早做好了安排。 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郎! 卫央心神大定,打了个呵欠头也不回往深林里走,嘴里碎碎念道:“早知道你们都安排好了,这大老远的我还起来做什么。唉,人家读书人是红袖添香闻桂魄,我这命苦啊,红袖添香夜抓人,差距啊,巨大的差距!” 李姓女郎蓦然沉下修眉,一手一握上了那冲霄凤凰刀柄。 杜丹鸾情急之下叫道:“不可,他,他一贯是这样的人。” 第二十五章 守屯令 更新时间:2014-03-12 那口冲霄凤凰刀,绝非凶焰滔滔的凶刃,但那口刀一旦出鞘,则必然人头滚滚见血才还鞘。 不为别的,只是那口刀唤作龙雀。 遍观大唐,唯一人执掌龙雀,号令百府十六卫的是这口刀,威震四海的是这口刀,镇压庙堂的,还是这口刀。 龙雀出鞘,或许杀不得诸侯王,但杀得卫央。 素手方握上刀柄,山林里夜风拂过,簌簌有声作,那京兆府来的数十快手立时作色,黑夜里,黑幽幽的瞳孔冷森森地盯在了卫央背影上。 杜丹鸾一声惊叫尚未落音,心中又惊又恼直恨道:“这人,胡说八道也不分个场合地点,这人面前,那是胡说八道的么!早知她到了,定不连累这坏人来这里!” 卫央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瞧着那小小少女怀中的龙雀,看了又看微微摇了摇头,竟笑出了声来。 刀尚未出鞘,杜丹鸾将手压在那李姓女郎手背上,哀求似往她摇了摇头,嗫嚅着没有说出话来。 卫央顿了顿指了指那龙雀:“这口刀,该有百年的时光了吧?可惜了,杀的人还不够多。” 这话别说杜丹鸾心惊胆颤,那李姓女郎也好奇地正眼将卫央认真扫了一遍,终于将素手自刀柄上拿下,冷清清地彷佛在微笑:“哦?” 卫央摊摊手:“该杀的人还没杀完,岂不是杀的人还不够多么。” 女郎静静地深吸一口气,缓步往卫央那边走了几步,笑吟吟的,这一次笑意倒真切了些:“你又要抛出你那请诛诸侯王的话儿来么?” 卫央耸肩:“你认为呢?在我瞧来,你这刀虽名贵,却远非老令公手里那金刀有力量,可惜了,那么好的刀也抵不住手软,很可惜了。” 倒不是他猜出了这掌刀之人的来历,他不信这女郎是什么京兆府的快手捕头,但也不信这人来头能大过天去,只是这女郎所能代表的力量那可小不了,不见杜丹鸾连话也不好明着说了么。 提起杨业,那女郎怔了片刻,目视卫央半晌轻轻才说道:“那么,你笃定这口刀不会出鞘么?” 卫央哈哈笑道:“我不过轻兵营一个死士百将,还是没影的百将,如若我这样的小人物也能劳动这样的宝刀专程来出鞘一次,天下早太平的跟你家后院一样了。” 那女郎无言以对,忽听半晌悄无声息的月神一阵轻叫,众人视之,桀骜的它竟一反常态冲卫央走了几步,回头森冷盯着手握刀柄的一众快手扫了一圈,踢踏着步伐,又是恍如关公剔开丹凤眼倒拖偃月刀的姿态。 卫央笑嘻嘻冲月神拱拱手:“谢啦,老兄,看来,我这内秀还是隐藏的不够深,你老兄都知道跑出来替我打抱不平了。好了,这样一来,我也就不好意思跟你清算你吓得我家小白龙失禁的旧账了,改天请你吃肉,介绍你们俩兄弟认识认识。” 那月神鼻孔里喷出不屑,甩甩头钻到一边林中去了。 待卫央爬上枯树去了,女郎惊奇不已问杜丹鸾:“凤凰,这月神与他很亲近么?这可稀罕的很,你我之外,它还亲近过第三人么?” 杜丹鸾也又惊又喜,摇着头微微羞赧道:“没有啊,方见面的时候,他,他还与赤菟以命相搏来着,这半日来也没有亲近过啊。” “那可真是稀奇了。”女郎蹙着眉,瞬间将这疑惑放在了一边,谓杜丹鸾道,“待天明拿了那叛徒,内卫也不急着回归长安,那伙人这些日子不安分的很了,战事将起,原州战事,尚需内卫剔除那些个乱臣贼子,你陪着我吧,几日之后一齐回去。” 杜丹鸾心头没来由地烦乱,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么,要去柴使君府上么?” 女郎真切切笑吟吟地谑道:“那是自然啊,怎么,小杜将军不愿见柴使君呢,还是不愿见柴家大娘子呢?” 不过两三日的事情,柴荣府上一应事物,这女郎俱都掌握在心里了。 一夜无话,翌日天明,秋露深重未歇,早有快马驰来,远远叫道:“那贼子已教咱们捉住了,方出西门,头一个就是他。” 众皆讶然,那小小少女不满道:“这人怎地这样没出息,这么轻易便拿住他了?” 内卫众卒面上均很不好看,杜丹鸾倒不曾说什么,那李姓女郎责道:“这样的话,轻易不要说出来,内卫府费尽周折方拿住这贼子,怎地在里心里这样轻易了?” 那少女颇是机灵,连忙轻轻在自己腮上拍了几下,脆声道:“哎呀,又说错话了,咱们昨夜里才来,我自然觉着好是不难了,倒忘了杜姊姊你们的辛苦,待回了长安,我请杜姊姊吃酒赔罪可好?” 卫央趴在树上,两条腿耷拉着晃来晃去,眉眼不开嘟囔道:“其实,原州也有上好的酒席啊,小姑娘,能不能在原州请客?” 少女笑道:“那也好啊,只是因吃酒耽误个军务,呼延伯伯一贯军法森严,卫家郎君,你情愿看我教呼延伯伯五十一百地打军棍么?” 卫央瞧着少女初绽的身躯,嘴上说着遗憾,心里却想道:“你这样的小小美少女,打军棍自然是没什么看头的。唔,其实也是很有看头的,翘挺的地方一棍子下去,那颤巍巍的——哎呀不好,这么猥琐的想法,柴熙和那种猥琐的人才应该有,莫非咱被他带坏了?这可不好的很啊!” 他目光滴溜溜地转,一刹那间面色苍白彷佛做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教人发现,那小少女奇道:“呼延伯伯说你这人不但胆大,而且很厚脸皮,你想起甚么来了,怕成这样?” 想什么那能跟你说么,万一说出来惹地你家小杜姐姐大发雌威又冲过来掐人,那不好。 “哈哈,哈哈,”打了个哈哈,卫央摸摸肚子眯着眼睛瞅了瞅照样,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跳下树来,“不早了,既然人都已经抓住了,是不是我可以回轻兵营了?” 少女奇道:“呼延伯伯说你才到轻兵营便惹了乱子,这才出门一日便惦记着回去,莫非你与呼延伯伯他们说的不同,竟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人么?” 卫央叹道:“什么担当不但当的,小姑娘你也看得到,我这么内秀的人,这么腼腆的人,这才出来一次就被你家小杜姐姐请来做了这么大的事情,万一在外头再溜达溜达,三五日名扬天下了怎么办?我要的是内秀,是默默无闻地奉献,至于其他,你是看得出来的,我这个人不求名不逐利,那是万万不愿看到的。” 少女皱起了鼻子,拉着嘴角作寒颤状,钻到杜丹鸾身后冲卫央作起了鬼脸。 卫央心情出奇的好,将直刀斜斜挂在腰上,窜出深林扯着白马缰绳洗涮去了。 李姓女郎柔和地笑,这照样自云中探出曦光,折射在她脸庞,那一双梨涡也生动了起来。她并未着紫衫,宝蓝的翻领对襟长袍,外头有甲胄压过的痕迹,并无横襕。她果然是个身量高挑的女郎,并不刻意地挺直腰背,有风过时,窈窕如杨柳软梢,目光柔和而坚毅,举手投足间自有她自己的雍容大度。 女郎笑谓杜丹鸾:“这一遭来凌源,你是带着怒气来的,现如今那贼子也抓着了,心境好许多了么?” 杜丹鸾皱皱嘴,踢了一脚足下的树枝没有说话。 半晌女郎轻叹道:“凤凰,你与我年岁无差,那些个前尘往事么,该丢弃掉的,是时候丢弃掉啦,长此以往,那怎么要得?那些个贵胄公侯家出身的你不肯青眼,现如今……” 杜丹鸾突然打断她的话,睨着眼眸道:“你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个,怎地倒替我考虑起来了?敢是私自出京,教大都护好一通说教,如今来拿我寻开心么?” 女郎风轻云淡摇摇头道:“我与你是不同的,倘若我是你,待此番战事了了,正经寻个知冷知热的人,哪怕展眉快活三五日,那也是了不起的福气呢。” 杜丹鸾略有些不自在,口不对心地道:“有甚么不同的?我看那周翰林待你是深情的好,虽说,虽说这人无趣了些,人倒是真真的好。若我是你……” 女郎哑然失笑,指了指取露水给白马洗涮的卫央道:“大名鼎鼎的小杜将军也有着紧的人了,你当这如意郎是个宝,那柴家大娘子看也认定了这人,但以你度我,那可就差了。”说着,一边摇着头道,“大都护说这人武艺出奇的好,想来那是不错的,险险伤了会王,也算个胆大包天的人物,只是,只是这样的人物,你当谁都像你这样,好生稀罕么?要我看哪,这不是我来寻你开心,倒是你吃那柴家娘子的一腔火,都落在我这里了才是。” 掌刀少女讶道:“杜姊姊,你真看上这登徒子了么?我可听说……” 后头的话,她可不敢再说出来了。 杜丹鸾眼眸蓦然一红,轻轻叹道:“过去的那些事物,许有总要过去的时候,他么,他这个坏人,坏了柴熙宁的清白那也算了,他,他……” 他什么,杜丹鸾也说不出来。 女郎笑了笑不再多说,转口道:“柴荣是个人物,这卫大郎虽在渭州飞砖救他一家老小于伪魏余孽刀口之下,但这人若没些能耐,想必也饶不住柴荣那般的看好。在原州时,我曾诏卞荣来问,这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前因后果,凡此种种也都讲明了了,有会王作梗,如若命大,三五年后堪成陈礼那样的人物,倒也不差,配得起内卫府统领将军。另,内卫不要多追查这人过往,他说那样,那便是了。” 杜丹鸾惊道:“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女郎轻轻哼地一声,伸出冰玉雕琢般手捧住一缕惨淡阳光,适中的眼眸轻轻一阖又蓦然张开,和声道,“大唐自高祖开创至今,偌大的河山,安禄山之流未曾颠覆,黄巢之流也都尘归了尘,土归了土,任他是谁,若想经意作乱,那也成就不了甚么事。有那心力,倒不如,哼……” 杜丹鸾自然知晓女郎心中所想,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那小小少女笑道:“杜姊姊,你已是将军,这位卫百将么,你可要教他多加努力才是。他这百将,也还是昨日大都护府放下去的军牌典令哩。” 心中一愕,杜丹鸾扫了蹲着收拢露水洗脸的卫央一眼,心中不由不快活,想道:“原来这百将也还是暂代的,他竟不肯说给我听,那柴熙宁定是知晓的,她定然知晓。” 转念又想道:“莫非他不愿为我所知么?这坏人虽心肠坏的很,但他既能与会王交恶,又有呼延赞一众老将青眼,想来一纸文凭路引,如若本心不愿去那轻兵营,怎地也能留在平安地带,由此看来,倒是个有骨气的人。假若为我所知,他心中不会快活——这也有些道理。” 想到了这里,杜丹鸾暂且压下询问的念头,此间事既已了结,内卫自无在这里盘桓的道理,当时约起人手往西而来。 卫央策马跟在后头,快到灵源县东门时候,前头刘重等人果然解数人而来,细看杜丹鸾脸色,可知那几人定是叛徒一伙无疑了。 心中便想:“想必这叛徒嘴里更有些机密,不知这灵源县里又有什么人要遭殃了。” 对这种事情,卫央一点也没想过要给杜丹鸾讲什么大道理。他前世今生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叛徒,对这样的人,无论出发点是什么,卫央或许会怜悯,但绝不会认为情有可原。 刘重见了这边来人,骇然跳下马背,却被杜丹鸾喝止住,问起时,好不自在的刘重含混不清地左右上下说了一气,好歹意思算是弄明白了。 就在这半天工夫里,内卫早将那叛徒仔细检查了好几番,果然是本人无疑。 至于在这倒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叛徒口中拷问出了什么,刘重并未明说。 杜丹鸾拿眼眸询问女郎,女郎想了想道:“盘问查询,这是内卫的职责,这人干系重大,想必还有些瓜葛尚未清理出来,先将这几个解到大都护府再行盘问不迟。” 左右依她发付,杜丹鸾回头瞧着卫央竟有些不舍,抬起手在耳畔轻轻一拂,两人拐马到了路边,杜丹鸾踟蹰着问:“你,你要回刺史府去么?” 卫央奇道:“刺史府又不是我家,怎么能用回这个字?再说了,我现在是轻兵营的死士,没事回原州,岂不是让李成廷那王八蛋找茬么?”细细一看杜丹鸾神色,心跳竟有点加快,缩着脑袋从旁边看着她的面颊笑嘻嘻问道,“舍不得我走么?” “你,你胡说。”杜丹鸾一怔,将眼光放在了一边,片刻闷闷道,“过几日我便要回长安去了,我听说战事将起,你,你要仔细才是。” 卫央笑了笑,拍拍马鞍道:“这我知道,不过轻兵营是什么性质你也清楚,有些事情吧,由不得咱们挑挑拣拣的。你放心,打不过人我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轻轻叹了口气,杜丹鸾移开眼光不自在地道:“那,那我回去之后想想办法,户籍的事情,虽有那些人作梗,但也不是没有法子呢。” “你可别。”卫央正色道,“如果真有好的法子,我还会去轻兵营么,那些个诸侯王现在恐怕就盼着因为一点小事把手伸到眼前的战事里来呢。咱虽然没呼延老将军那样的觉悟,可尽量别给大事添麻烦的道理还是懂的。再说了,内卫虽然听起来恐怖的很,其实不过就是皇帝的爪牙,万一你跟那些个一肚子零碎的诸侯王硬碰硬对上,吃点亏怎么办?我又不在你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那可不行,你可不能让我在跟敌人拼命的时候还不安心。” 杜丹鸾这次却没有脸红,瞧着卫央半晌,慢慢伸出手来将他歪歪斜斜的兜鏊扶正,紧紧地盯着又瞧了好一阵子,走马靠近过来,从马鞍后解下一块布囊挂在白马之上,咬着嘴唇伸出手在卫央手腕上一圈,很快又收了回去,说道:“这里有些大钱,不甚多,你在轻兵营里多有花销,那是些,是些与你不同的人,孙四海此人……你尊着他些,其余吃饭穿衣,莫亏着自己,记得么?” 卫央笑呵呵扯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摩挲,道:“放心,放心,我这人啥都吃,就不吃亏。” 心里却在想,这孙四海果然是有些隐秘的,内卫府统领将军,应该算是能接触到一些秘辛的人了,听杜丹鸾这口气,明显让卫央不要和孙四海别苗头,这可奇怪了。 不过,再大的奇怪卫央也没想过去探究,能被内卫府将军这么认真嘱咐的人,鬼知道后面跟着什么鬼怪呢,盘查那干什么?引鬼上身? 杜丹鸾扯了两下没拿开手,只好任他轻薄着,再三犹豫还是问了出来:“你说那柴女郎她,她也不曾来瞧过你么?” 卫央挠挠头,这问题怎么回答? 干咳一声,卫央认真地道:“你小名叫凤凰么?我也这么叫你,好不好?凤凰,我跟柴熙宁吧,其实就一误会,过些时候也就慢慢过去了,想不起来了,你可别多想啊。” 杜丹鸾怫然作色,抽出手转马就走,不悦道:“你当谁都好稀罕你么,柴氏女郎有哪里不好,教你这恶人都瞧遍了……你若真是这样的人,那也好,端教我瞧不上你。” 自此,杜丹鸾再不肯给卫央一点好脸色瞧,卫央可就奇怪了,明明她自己一提起柴熙宁就不痛快,干嘛这会儿又“说句公道话”了? 女人啊,古今中外,但凡有性格的女人,都是不容易摸透的存在。 正午时分,内卫府来人数百俱都集结完毕,卫央也知到了告辞的时候。 杜丹鸾走了过来,依旧不给他好脸色看,却将他凌乱的甲鳞整齐了,柔柔地说道:“你要安心杀敌报效国家,我,你定要回来。” 卫央眨眨眼,跳上马背大声道:“我定会回来的,不过,你说话也不用拐着弯地说。” 杜丹鸾颊如霞染,轻轻啐了一口,她本是要说我等你回来,话到嘴边换了样子。 一路走来,卫央总感觉有点不满意,停下马想了很久才骂了一句:“妈的,谁说距离产生美?”想想又觉着不对,暗自思量,“难道咱真就是个俗人?” 还真没说错,那李姓女郎就在背后将卫央评了个“俗人”的判。 不及杜丹鸾反驳,方得快马来报的女郎又提了一句:“巡边事使签下守屯令了,大都护府已令晓三军,此刻怕也到了轻兵营呢。” 杜丹鸾勃然作色,那小小少女在一边哀叹道:“这人可真是个惹事精哩,杜姊姊,我这里还有几卷兵院的教习册子,要么,你快些送他去罢?” 那女郎也眸光凌厉,脱口哼道:“又起陈礼故事么?”转瞬惊疑自语般又道,“这人有甚么本领,都以为能成陈礼?” 第二十六章 徐涣 更新时间:2014-03-12 旁人怎么算计自己,卫央并不能知道,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好像有点麻烦了。 最近这几天,每晚睡觉总能迷迷糊糊又看到柴熙宁妙曼的身子,这里又没有快播让他消火,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麻烦五姑娘,只好就这么扛着,可这一扛才几天,卫央竟觉着讨柴熙宁当老婆是个不错的主意。 反正现在也没占民族英雄便宜的忌讳,这么好一美娘子,这都看光光了,要以后柴熙宁真嫁了别人,卫央不免为难地想自己要不要脑补一下那什么什么……比如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是吧? 这不好,一想起这个,尽管能自动过滤掉某个雄性,可卫央还是觉着不舒服。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独乐乐就是独乐乐,最好不要众乐乐,那么好一女郎,要是香闺里玩拉拉还有点意思,这要闯进去一别的男人,卫央怎么想怎么不舒服。 独占,嗯,还是独占好,这才是王道! 可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还没找到和柴熙宁发生点什么的感觉,杜丹鸾出现了,并且这个女郎又被他给惦记上了,这怎么选择? “难道老子还在等柴熙宁来跟咱表白?”卫央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蹲在路边仔细一想,怎么都觉着有道理。 跟柴熙和帮二货在一起才混了多久啊,怎么这么闷骚了呢! 卫央想不通,索性咬牙切齿恨恨道:“别逼我,逼急了小心给你来个那什么,反正现在也不是那个时代了,是吧?” 转头想起柴荣拎着刀找自己拼命的情景,又想起杜丹鸾提着刀杀上门来的样子,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有点冷了,该加衣服啦! 磨磨蹭蹭回到轻兵营,两队人马还没有回来,侧耳细细一听,远处声音倒真切的很,往军舍那边走,两个老卒赤着双臂还在跟那滚刀肉较劲。 那俩老卒见卫央回来,停下手里的活笑容可掬拱手道:“卫队正回来啦,这一番咱们轻兵营可合该都来多谢卫队正才是。” 卫央拱手笑道:“两位大哥说的话,小弟这不明白啊,怎地我一出门,咱们轻兵营就合该全体来谢?” 老卒将湿漉漉的手在闪亮亮的绸缎衣衫上擦了把,走近了笑道:“如今贼人有侵略的意图,自卫队正出门后,大都护府与巡边事使均有军令下来,这眼见是大战的开头,弟兄们窝地久了,难免有不适的人,想要出门寻年医师瞧瞧,只怕军头那里也是不准的,这年医师被卫队正请了来营里,岂非免去了许多弟兄的不便,这却不是合该都来谢一谢么?” 卫央恍然,进了自己那屋一瞧,刘文礼两人一左一右挟着年得贵坐在里头,床上那小徐已经醒了过来,靠着被褥半躺着,听到外头声音挣扎着要坐起来。 卫央将小徐摁着肩膀示意躺着,冲刘文礼两人拱手笑道:“麻烦两位大哥跑这一趟,小弟这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只好红嘴白牙感谢了。” 刘文礼忙还礼,道:“卫百将客气了,咱们跑这点路程算甚么,这位徐兄弟无碍,咱们也算没有白跑一趟。”想想问道,“敢问卫百将,那叛徒拿住了么?” “捉住了,捉住了,已经验明正身,现在被你们杜将军带到大都护府去了。”卫央仔细看了看年得贵,这人如今已没昨日那么惧怕了,只是情绪不大好,沉着脸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他也能理解这年得贵的情绪,便请刘文礼两人坐下,将抓捕叛徒的过程简略叙述了一遍。 刘文礼喜道:“拿住这厮就好,总算咱们没有白跑一趟――卫百将来时,咱们杜将军可有军令带来么?” 没有杜丹鸾的军令,又知道内卫现在到了原州大都护府,刘文礼两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见日已西斜,带了明显一副听天由命样子的年得贵出轻兵营往原州疾驰而去。 卫央回头往军舍里走,半路上撞见拎着马鞭作散步状的孙四海,孙四海叫住了他,上下打量了半天意味深长地说出了一句话来:“卫百将好能耐哪,竟能使内卫府统领将军使人传话,是福是祸,这可得看清楚才是。” 这话什么意思? 这孙四海阴阳怪气的,却不像讽刺的样子。 卫央闹了个满心疑窦,不待他解释,孙四海一甩马鞭道:“回来的正好,你的百将不用假了,片刻聚将走个过场,另外轻兵营吃穿用度均是自备,虽有火头军,果蔬酒肉都是自家送过去备帐才好齐备的,这一点你可莫要忘了。” 卫央本来还奇怪呢,轻兵营没有饷银,自己来之后吃的两顿饭好像都是窦老大送进来的,他没说,自己也就没来得及细问,没想到孙四海会亲自来通知自己去火头军交钱去。 想想觉着自己这次应该主动点,试探着请示道:“是,回头我就给火头军把钱送过去,不知军头有没有闲暇,不如晚间我自行备下酒菜……” “果然不是流血流汗挣来的,花着便不知心疼哪。”孙四海冷冷拒绝了卫央请客的请示,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讽刺道,“来时有刺史赠钱,出门一趟又不少获得了罢?” 卫央不敢辩驳,心里古怪到了极点。这孙四海这番话虽刺耳,却是正经的责备甚至劝告,可周泰说这人刻薄,这又是怎么说的? 孙四海手指来往的锦衣士卒对卫央道:“你看这些人一个个绫罗绸缎似乎不恤钱财么?哼,到了轻兵营,那都是将死之人,相信你卫央也深知这一点。可你不知的是,这里的人,一文钱也恨不能掰成两半来使,倘若你能见了轻兵家眷营,你便才能懂得咱们这样的人果然是可很可怜至极的了。” 训斥完了卫央,孙四海神色缓和了一些,深深瞧了一眼卫央示意他回军舍去:“这个年得贵是个医术高妙的人物,某也不知你在内卫处打探得到没有,放眼大唐,比这人能的或许有,不多,那徐涣能得这人全力诊治,想是他的福分,你先瞧瞧他去。片刻擂鼓聚将,不得慢延推迟,不然军法无情,记着么?” 忙忙应了是,回到军舍时候,徐涣才正经要爬起来谢过活命的恩情,卫央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能在这破地方相遇,咱也算有缘分是不是?可千万别酸不拉几地要谢我,好好养好身子,将来能清清白白地回家让家里人安心,这才是正事。” 徐涣点点头,却还是发声感谢,这人年岁甚小,正是变声的时候,一张嘴,脸上先浮现出一团羞红。 卫央笑呵呵倒了一碗水放在徐涣手边,搓搓手找了块巾子擦脸,一边道:“你这个小孩很有意思啊,一个大男人家这么容易脸红,喂,你该不会是易钗而弁的小娘子吧?我可告诉你啊,我这是火眼金睛,花木兰要搁我手下早被我看出破绽来了。” 徐涣赧然却急切地驳道:“队正可不能这么说,我自己犯的事,那自是男子汉大丈夫一力承担,哪里有让别人顶罪的道理?杀人的是我,蓄意的也是我,不信队正可去长安曲池坊打问……” 卫央摆摆手止住瞪着眼睛跟自己理论的徐涣:“开个玩笑啦,你可别激动,再动一动,小心一命呜呼了白废我找年医师来。”说罢好奇问道,“你家在长安么?曲池坊,那在哪里?” 徐涣也瞪大了眼睛:“队正竟没去过长安么?曲池坊,曲池坊当然在南城,因靠着曲池得名。”想想又垂下头去,不自然地道,“以队正的本领,往后登台拜将,自要住的是崇仁坊那样的地带,曲池坊么,虽靠着曲池,毕竟冷清的很哩。” 卫央一脑袋凌乱,他又不是百度,还能自动搜寻出唐代长安城到底长什么样子。 不过这徐涣的话里倒有些可用的讯息,曲池坊应该是一般人住的地方,至于这崇仁坊么,恐怕就是达官贵人的住宅区了。 这当然是徐涣恭维的话,按说一个百将将来当大将军的可能也不是没有,可你一轻兵营的百将,能活下来就已经算不错了,还想当将军? 于是卫央一本正经晃着脑袋道:“崇仁坊么,想来那是比较嘈杂的地方,我这个人喜好清静,越清静越舒服。小徐啊,回头等你回家,有空我来找你玩啊。” 徐涣有点想笑,眼眉闪了闪却说出一句实话:“只怕我能侥幸活下来,队正也不愿去我家里做客的。我,我只与一个阿姐勉强度日,坊里中都是贫苦的家境,浊酒怕也请你吃不起。” 卫央一愣,原来这小子竟成了孤儿,他倒没问缘由,安慰道:“那你自该更加好生活下去了,你阿姐还没出嫁吧?供养你这小子这些年,你该好生报答才是。我听说你刚来轻兵营就惹上了这里头的老卒,看你并不是个冲动的性子,想是自暴自弃一心求死,难道这样能对得住等你回去的亲人么?” 徐涣眼睛里才有了些温润的孺慕情才,笑呵呵道:“队正说的是,我心下也懊悔的很。我阿姐,那是自然等我回家的,只是,只是我怕她心情急切,做出不好的事情来。” 一个女人家,能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徐涣摇摇头,忧心忡忡叹了口气,想了想憋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来:“我阿姐既未曾着过绿衣,又那样生地极美,这些年最是怕我出甚么岔错,如今果然出了,因此……” 卫央了然,正色问道:“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杀了什么人,是失手杀的还是蓄意杀的?如果真有非杀人才能解决问题的理由,过些时候待战事罢了,我寻军头求个人情,带你回家瞧一瞧也是好的,小小年纪整日这么惦念,那可不好得很。” 徐涣一时眼里爆出热切的神彩,音调也正常了许多,连声道:“阿姐待我好,我自要待阿姐好,那恶贼,那恶贼要做那坏事,买通了里正武侯百般手段都使将过来,不杀他,他便要得逞,这样的恶霸贼痞,杀他有甚么过错?” 卫央笑道:“那自没有差错了,男子汉大丈夫,待自己百般好的都不能守护好,那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你跟我说,那厮前科可深么?” 徐涣哼道:“自然不浅,坊里中咱们这样贫苦的人家,但凡有甚么好的物件儿,或管是人是物,他家总要千方百计收拢了去。队正不信,可在坊里盘问,哼,杜丈丈一家三口一夜之间溺死在污沟里,四邻五社谁不知便是这家的恶行?那时我便想杀了他,说一百遍,我就是蓄意要杀他的。” 小小的年纪,此番话说来,徐涣满脸都是凶狠,仰着脸盯着卫央又确认般问道:“队正,你说这样的人,杀他合该不合该?” 此时鼓声已起,三通鼓后孙四海聚将,卫央并不着急,但也不敢怠慢,整束甲胄准备往军帐里去,迎着徐涣不自信地目光道:“我这里给不了你答案,但凡你心安了,那便是不错了。军头聚将,你这几日先在这里歇着,将养好之后,才是区处之时。你年岁并不大,虽有一腔凶狠仇恨,想来歹毒本性那是没有多少的。” 虽没有从卫央这里得到确认答案,徐涣心情好了一些。这轻兵营是个什么地方他自己心里十分清楚,在这里本当没有好人,不想这新来的队正竟将他自鬼门里拽了出来,想想两人素不相识,自刘文礼口中也探出卫央乃是无籍的人,由是认定这人便是个好人。 加之方才那一番不是训斥的训斥,徐涣心中竟觉当面乃是自家姊姊在教训他,便在卫央悬刀出门时候,半侧着身躯郑重感激道:“队正,你是个好人,我……” 卫央瞪了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咱是天大的好人,这个道理除了那个李成廷不愿意承认,还谁不承认?别拍马屁,我这人是个每日三省吾身的人,这些个阿谀奉承说再多也没用。” 徐涣呵呵地笑了,待卫央走后,外头折腾那滚刀肉的两个老卒进军舍来取木桶打水,一个冲鼓着眼睛瞪他的徐涣笑道:“小子,你可真遇到好人了,这卫百将与你素昧平生,竟能劳动内卫请年得贵来替你诊治,往后多砍个党项人头,合该在平康坊里请人家吃酒。” 这老卒是个聒噪的人,与他那阴狠的同伴不同,但自己甫入轻兵营就被老卒险险害死,徐涣待这些个老卒均不愿好言好语招待。 只是这老卒口中的讯息,徐涣却容不得错过,心头懊悔道:“原来是百将,啊呀,也不知这人心里念着这口误没有。他既与内卫里的人也交好,想必不出许多时候自能离开这阴暗的活地狱,如若借他的势,倘若护得阿姐周全,那好的很,纵然死了,也不惦念许多了。” 心中有了念想算计,徐涣趁机与这老卒多说了几句,沉吟着旁敲侧击道:“咱们百将也是新来的,于你们并没有甚么统属干系,怎的你们这样尊着他?” 那老卒嘿嘿冷笑,哼道:“小子,咱们都是明知必死的人,多活一天就算再快活也没有了的事情,既然要多活着哪怕一天,那自然不愿徒徒受罪。你这一屯的百将,嘿嘿,咱们这些个轻兵营的老卒,那可瞧不明白的很哪。” 见徐涣不明白,那老卒索性坐在了一边,大口灌了一碗水才道:“这位卫百将,以一敌百的本事高明的很,整饬旁人,算得上心狠手毒,你这小子,这两日算是得了福气,平白躺在军舍里休养,哪知道你那些个同伴如今凄惨到了甚么地步!但这位卫百将与你素不相识,偏偏待你顺心,将死的人也救活了回来,这可与心狠手毒截然不同哪。听说过内卫府么?” 徐涣一呆,连忙点头。 老卒往门外瞧了一眼低声才道:“那位刘校尉,出身内卫有品有阶,干么亲自带着年得贵为你这小子往轻兵营里走一遭?可见这卫百将与内卫府里的将军干系不浅,这样的干系,尚要在轻兵营这活地狱里来,可不又教人愈发瞧不明白了么?” 徐涣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他好像听明白了这老卒的意思。 迎着徐涣疑问的目光,老卒叹了口气在他肩上拍了拍站起来:“你那点小心思,千万收起来的好。你是没有去过战场,恐怕不过一月半月也要见识到了。自那尸山血海里活着回来,你才能知自己活着,那也就是甚么都在着了的道理。卫百将既有城府,又有身手,你若老老实实不动你那些小心思,多乖觉着些不定多一条不窄的活路。小子,记着我这老卒的话,某家孩儿与你不差年月,若不然,瞧着你死了,某也不肯动一丝的怜悯。” 徐涣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目光呆呆的,那老卒出门许久了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他这时候才觉着,原来这轻兵营是个活地狱,但未必这活地狱里的每一个人都是鬼卒暗使。前思后想自身这些日子来的经历,生死线上混沌的这一个来回,徐涣突然觉着自己好像有点了解这轻兵营里的人了。 可他依然没有理解,总觉着无论卫央还是这老卒,彷佛都有甚么要自他这里得到的隐藏。 那老卒若要有所得,徐涣倒能想得到。这活地狱里,谁拳头大谁便是道理,卫央既为百将,又有轻易吃罪不起的能耐,尽管这里都是活死人,可谁愿果真死了?他无非也与自己算计一样,想要多个活命的道路,那么卫央呢? 这个在老卒口中既神秘又瞧不明白的百将,如若他要在自己这里得到,那会是甚么? 徐涣骤然翻身而起,撕裂般的疼痛也恍若不觉,他想逃离这里。 有一种最不愿想到的猜测,渐渐蔓延在徐涣心中。 四下瞧了一圈,偷偷将大枪往自己这边放了些,徐涣蜷缩成了一团。 外头那滚刀肉早已没了叫声,寒意渐渐深重,有雨将来。 第二十七章 开拔 更新时间:2014-03-13 孙四海的军舍虽是轻兵营里最高大的,但里头的布置也没好到哪里去。 武宗皇帝年间,吴王改革制度,以《永徽律疏》为本而被四面八方。其中,军律改制最为明显。原本大唐是没有设立实质性统领天下兵马的机构的,吴王改制之后,步军、骑军及水军统归三军司军台辖制。长和三十年,也就是当今天子继位的第三十个年头,又重设天策府统领天下步骑水三军,三军司军台胁从。 长和三十三年,平阳公主奉诏制《军律》,定将、尉、校三级三十品等级,凡统军将领,正四品下以上者可行军设堂,持节立牙门旗坐白虎,谓白虎节堂。凡正六品上以下统军者,无论尉校都可自行设帐。 因此,孙四海的军舍,也可谓军帐。 帐内甚是宽大,早备好几案酒水,足足有五十之多。 上位处军案早撤了,换上的方几上也不见惊虎胆,袅袅冒着热气的汤羹堪堪安放整齐,孙四海捏着眉心依着靠背扶手低案坐着,见进来一人,扫眼便瞧一会儿,目光焦躁不知怎么了。 卫央进门打眼一扫,来人已有不少,靠近孙四海坐的,那是甲胄上标识明确的率正,远处散坐的,大都才是自己这样的百将。 见卫央进门,孙四海蓦然目光一凝,眉心突突地跳了好几下,耳听于康达笑嘻嘻地上来说话,这才把心思转到了旁处。 四处一找,无论率正抑或百将,都愿往孙四海近处坐些,好的位置早已教他们占了,正中卫央心意,索性在偏僻角落里落座,方坐定,又进来几人,有个面容俊朗的青年率正带着,与众人嬉笑一番自寻落座不提。 至此,孙四海支起了腰板,于康达等人忙回到了自家案几后,却并不坐下,立着如候军令一般。 卫央也忙站了起来,他身量在这人群里并不十分扎眼,唐人丰姿俊容,身量如他者大有人在,这军帐里便有七八个不差。 孙四海一压手,提起了眼前的酒碗大声道:“大都护府,巡边事使处均有疾令传来,党项聚兵已差不离完成,契丹轻骑也到了边境,就连那伙蛾贼也纠集人手到了南下途中,战事就在眼前。” 下面没有人说话,卫央将这进帐来的前后细细想了个通透,心中知道,这孙四海刻薄不知是真是假,轻兵营里这人名望极重,深得这些个死士军卒的拥护那是不假了。 又听孙四海道:“咱们轻兵营的规矩,想你们这伙兔崽子都是明知的,在这里我不必啰嗦。咱们都是死过几次几十次的人了,事不可为也要为,谁让咱们是轻兵死士来着?来,盛饮这碗酒,战后能在这里聚起的人,怕也留不到一半了,天大地大,饮这一碗最大!” 卫央细看,连同孙四海在内,没有一个人对这番话逆耳的,那面容俊秀的青年哈哈一笑,扬起脖子一口气喝干了碗里的酒,又哈哈一笑,道:“军头说的是,咱们活了这么些日子,那也赚地多了,合该明日死,哪须今日愁?盛饮,盛饮,饮罢无非摘人首级,要么教人摘了首级,怕有甚么可想的?!” 帐中轰然,连那于康达也一口气饮干了碗里的酒,孙四海把手一压:“都坐了,咱们这轻兵营比不得别处,所谓擂鼓聚将,也不过是定下送死的日子,管不了那么许多。” 卫央心砰砰地骤烈跳动起来,他清醒地知道,这一次不比在那空间里,死亡,抑或活着,就在不远处静静地候着自己。 略一犹豫,手中的酒便停在了嘴边,一边的百将早饮干了一瓮白酒,扭头瞧着卫央大笑道:“卫兄弟,怎地不盛饮?以你的本事,必能回来痛饮庆功酒,担忧甚么?” 孙四海在上头拍拍手,帐中喧闹一时静下,孙四海道:“险险忘了,卫央,申报大都护府的百将已批文下来了,依军律,往后你的假籍便落在轻兵营,百将鱼符明日方可制成,你不要忘了自来取。” 而后对众人道:“他是卫央,寅火率甲屯百将,都听过了没有?听过便好,不必假惺惺地正经见了,盛饮,盛饮!” 这是一群活死人,恐怕连孙四海自己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大活人,他们的狂欢,是对惧怕和死亡的抗拒,也是发泄,卫央不能。 他畏惧死亡,尤其不知是生是死的时候,这种畏惧更加浓烈。 碗中的白酒酸涩如青梅,啧一口,那味道让卫央越发灵性,可心里却越发混沌了。 来轻兵营的时候,卫央就知道自己迟早要面对生和死,也知道这个时候不会太远,可是,如果知道就能磨平一切的话,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 孙四海已微醺了,正是酒酣耳热的时候,这酒食是他自家花费的钱,只却没有出在他的腰包里。见着三三两两的率正百将皆来与自己对饮了,唯独卫央在那边无动于衷,扫目去瞧,微微沉吟片刻,不知想起了甚么,干瘪的嘴往上一撇,彷佛是轻笑,也似乎在犹豫,于康达心思剔透,但也猜不到这军头此刻心里在想着甚么。 军帐里的气氛并不热烈,撕心裂肺的对饮,渐渐有了谩骂,他们在骂什么,卫央没有那个心思去聆听,他只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开去了。 于是,卫央想到了逃走。 在这个有血有肉的世道里,他并不想杀人,抑或自己并不愿亲手杀人,自然,也更不愿被人杀了。 而那未知的战场,想想便惨淡的景象,让卫央对自己有一种强烈的不自信。 虽说穿越之前他时常抱怨英雄无用武之地,可在那样一个自由度十分宽阔的时代里,他也有这一身的本领,曾见成就了什么功业来着?难道在这个时代里,一个穿越者果真能呼风唤雨指挽狂澜? 有一身的本领又怎样?壮士难免阵中亡,那不是没有道理的老话。古往今来,数不清的英雄好汉亡命疆场,天意无常,不会因为你是个英雄好汉就让你躲过一支支的暗箭明枪,倘若就死,又如何? 卫央不想死,他还没活够。 尤其这死亡率极高,为了敌人的人头或许会在战场那样的环境中人变成野兽的轻兵营,卫央内心深处是没有活下来的把握的。 实际上,卫央仰慕汉唐,徜徉的时候有一万个理由鼓舞自己去为了这一两个字去拼命,可事到临头的时候,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抑或不愿想起任何一个让自己为了这个陌生时代,让自己完全没有认同感的时代去拼命的理由。 他的血是热的,可找不到洒在这个时空的借口。 于是,卫央便不想去拼命,不愿去拼命。 他想到了离开,哪怕用逃这个可耻的行动。 如若杜丹鸾有难,卫央情愿也会毫不犹豫去拼搏,那是因为杜丹鸾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个情愿亲近的人,是活生生的能站在自己眼前,伸手可以触碰到的存在。 那么,这个说起来有千万个美好的形容词来形容的大唐,在自己的心里又有什么切实的存在感呢? 饮罢碗中白酒,卫央给了自己一个充足而不愿对任何人说起的理由:“逃,有多远逃多远,等将来在这里找到存在感了,再为这个时代付出也不迟。” 想想扫了一圈东倒西歪如待死牛羊的众人,卫央又悄然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这些人本就该死,他们能够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犯罪并来到这里,即便战死,那也是一种赎罪,我可他们是不同的。清清白白的人,怎么能够和这些个用这样的死法来赎罪的人死在一起呢?不能,我和他们是不同的!” 想到这里,卫央心中一阵轻松,越发想道:“是的,和他们决计是不同的。这些人是被逼着,带着对大唐的怨愤去战斗的,以战斗的方式结束他们的生命,那也是洗刷他们的罪孽和耻辱,我清清白白的,就算要战死,那也要像壮士一样,不能和他们同列!” 一念至此,卫央满心都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想方设法活下去。现如今不能被这些人瞧出来自己的想法,那么,只要有一线机会,那就要一定离开这里。 轻轻呼出一口气,摇摇头将眨眼间涌上脑门的诸多正大光明的如同教科书上所述的高大全理由尽数抛出了脑海,卫央紧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这群清醒的糊涂人,终究都醉了,孙四海倒没有醉倒,教亲随们将倒地的数十人尽都送回了各自军舍,整顿军帐自案下摸出一页巡边事使告令,郁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来。 “归家眷营的钱帛布匹都置办齐了么?”猛然想起一事,孙四海为亲随队正。 队正没有饮酒,灵智清楚,自袖中取出一页纸来,上头详细罗列了置办布匹数目,下头又列了钱目,孙四海就灯细细瞧了个来回,方就此安下心来:“这一番的弟兄,比上一番少大半,这半年来积攒,一家分的也能不少些。你详细看好,不可走漏一个,寅火率甲屯都是新卒,教家眷营的孙正盘查仔细,莫少人家度日的资费。” 队正早就轻车驾熟,伺候着孙四海平躺歇了,一边应道:“军头只管放心,只那个卫央不知怎样区待,别的没有漏掉的。” 孙四海眯着眼睛想了半天,闷闷地挥挥手:“这厮有的是送金送银的,后日他屯开拔,自也用不到甚么钱帛,分给他人便好,不必自去寻他打问。” 卫央这一时也睡不着,这两队的人马已尽数归营,窦老大亲自点查无一走脱,一个个精神甚是萎靡,甫归营便找寻自家位置早早歇息着去了,而门外蒙蒙的雨,渐渐重了起来,染着泥土枯草的味道自缝隙里透将而入,滴滴答答的屋檐下水滴,更教人莫名地烦躁。 要想避开这一次的战事,身为轻兵营一卒,恐怕机会微乎其微,除非自私逃走,以自己便利,要逃走也不难。只是倘若这一番逃走了,在这大唐时代里恐怕再也难有正经清白做人的机会,而自己心中也将横下一道不能越过的坎。 若要正经避开,又不会影响往后的生活,卫央觉着,自己就只有一条路可走,那便是带着甲屯,以轻兵营寅火率甲屯百将的身份公然避开这战事。 想方设法带着甲屯绕过死亡,何尝这甲屯不是他卫央避开战事的最好帮衬? “待雨停了,定要回原州一趟,只是这籍口应该想什么办法?”双手抱着后脑勺,卫央长长叹出一口气。 不想死,还不想被人鄙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两全其美的办法哪会那么容易想出来! 翌日一早,一夜未眠的卫央跳下地,烦躁地来回走了几十个圈,不顾警惕的徐涣怎样看,往外看看细雨依旧在蒙蒙地下着,想起昨日孙四海交待今日去军帐里取鱼符的事情,披上甲胄想了想没带直刀,走到屋檐下又犹豫了一下,大步往军帐而来。 军帐中升起了小火炉,黑红黑红的,火苗上陶罐中米粥熬地正浓,孙四海靠着低案,一碟腌菜几个炊饼,几尽扫清了昨日残留的酒气。 将案上鱼符丢给卫央,令在一旁的文吏打扮者自先去了,孙四海又让卫央先坐,道:“这一次战事颇是怪诞,三路敌寇行迹隐藏地很好,至今斥候也没有发觉端地。大都护府预测,这是一上来就决战的姿态,因此要收拢军阵,将主战场测在原州西,渭州西北一线。” 卫央有点摸不着头脑,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那也是这些个当将军当都尉的人群策群力想方法的事情,跟咱一个小小的百将掰扯这些干嘛? 孙四海又扯起另一个话头:“在你立功之前,朝廷是不会将你户籍定下来的。既入轻兵营,在离开这里之前,像你这样的户籍自就发落在这里,方才军吏你也见了,已给你备好,不必担忧。” 卫央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再三感谢。 孙四海走到小火炉边,持铜勺在陶罐里搅拌,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鉴于边事多变,人手吃紧,轻兵营人马也被大都护府延纳在守备军之中。寅火率是为骑军,又是新卒,你既已履任甲屯百将,自该引甲屯驻守一处去,或也能避开正面厮杀。” 卫央心头一喜,犹豫了一下假意推脱道:“甲屯都是新卒,一来放任外出恐怕不妥,二则军律也都不熟知,恐怕难当大任,不如……” 孙四海哼道:“你当是教你等去消受的么?这一次也只有骑军方延纳在守备军当中。你的两队百人,应去接替马家坡子镇的选锋营子子丁屯,那里距此百里之外,虽不富庶,人口不少,临战之时,那些个鸡鸣狗盗之徒且不必说,敌寇的斥候密探多不胜数,你这百人恐怕为难的也在那里,急着甚么推脱?你先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就要开拔,这是军令!” 卫央按下欢喜,心里只想着再难还能比得上在战场搏命么?站起来告辞了孙四海,抖擞精神回到了自家军舍之中。 他哪里能知道,孙四海用罢早饭,飞马便教亲随往大都护府报去急讯,那马家坡子是甚么区所卫央不知,孙四海能不知? 只不过卫央的心思,孙四海这就把握住了,他并非对卫央有临阵逃脱的心思有甚么看不好的,反而略略安心了许多。 这卫央甫到原州,便险些劈死了会王李成廷,又将李成廷门下良将拐带到了原州军中,这样的人,不且胆大,更教孙四海为难的是,这人看起来没个正形,内心里的城府却不浅。如今露出恐惧怕死的胆怯,这倒正常了些。 只不过,那马家坡子镇么,待这卫央去了,刀子架上了脖颈,看他还要气甚么临阵脱逃的心思! 孙四海摸了摸胸口的黑色缨结,精瘦的脸上时而意动,忽而又摇头,踟蹰着难定主见。 见到卫央不复去时沉闷而脚步轻快面有喜色,已能自己侧身起来的徐涣讶道:“百将何喜之有?莫非要离开轻兵营么?” 心下不安,在一夜里思虑中,徐涣总觉卫央待他并没有甚么恶意,更且如今唯有这百将身边方是一处周全。倘若没有卫央庇护,这轻兵营里的,那老卒便不必说了,单单甲屯中的,那逃卒罪犯哪一个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方才外头响动,徐涣探头瞧过,正是甲屯中两队士卒,一个个一身泥水未涸,精神十分不济,没有一个不遍体鳞伤的,却一个个面色凶狠,彼此仇视的厉害,这样的一群人,若无卫央这样的人佑护,他一个读书的少年,能得甚么便宜? 卫央见他已能起身,抓起直刀取一块粗布擦拭,坐在一边笑呵呵道:“你这小子,皮肉白净,骨头倒硬实的很。胸口都被马蹄踩坏了,这才休养两天便能行动,真不知你也是什么食物养活大的。”点上油灯将刀刃在火上烤,又道,“也算是要离开轻兵营了,怎么,你不愿意么?” 徐涣一愣,又大喜,不顾疼痛爬起来喜道:“是朝廷有恩赦了么?那,何时离开?” 卫央也一愣,继而失笑道:“你还真觉着彻底离开轻兵营了?朝廷再有恩赦,那也轮不到咱们头上。我说的离开,是这个屯去外头顶替正规军驻守一个镇子,马家坡子镇,知道么?” 马家坡子镇?那是甚么地方? 徐涣犯事之前,寸步也未出长安,哪里能知晓马家坡子是甚么地方。 难免心中失望,怏怏地又躺了回去,嘟囔道:“我只当有恩赦下来,原宥了咱们这些人哩,那马家坡子么,想也离此不远。”想想惊讶道,“百将能出入轻兵营那是本领,只不过咱们这样的轻兵,一旦放了出去,就不怕趁机逃脱么?” 卫央笑道:“你敢么?你要逃走,找你阿姐麻烦的可不仅仅只是欺男霸女的恶霸了,这么大一个朝廷,有的是办法让你重新回来,到时候反而更受罪。” 这一提醒,徐涣立马想起入轻兵营的规矩,一时间泄气无比,他可不敢想象自己作了逃卒,家里那只有一个阿姐会怎样。 不管徐涣,卫央将那黑沉沉的鱼符翻来覆去瞧了好一会儿,这便是大唐军人的军官证了,上头阴刻“原州大都护府制百将”几个字,尚有暗红色的痕迹残留在上面,想来这鱼符也能作印信使罢。 次日,雨停了,天还阴着,地字营马军除却一伍,其余皆有分派,卫央这一屯代驻的马家坡子还算比较近,寅火率中老卒组成的乙屯丙屯还要跑到国境线那里去,由于康达等人分引着,各自早已开拔多时了。 卫央心有疑惑,甲屯尽是新卒,自己这百将也是个新手,孙四海怎不教个老卒来配合着?监看也好,引导也罢,总不至于就这么开拔吧? 亲来送行的孙四海瞧出了他的疑虑,将向导引见之后谓卫央道:“有人提议分派几个老卒甚或百将之类来监看你这一屯,我给拒绝了。是个人才,那便要有作为,既为百将,这一屯虽都是新卒,走脱一个,你也逃不脱干系,敢不尽心尽力么?你当这率正百将好当么?这几日于康达多番教唆,合力来推举想教你作这寅火率的率正,你要不出意外,百日驻守之后,这寅火率的假率正也是你的了。” 不及卫央惊忙,孙四海又恶狠狠道:“凡百将,都有履职,到了马家坡子,这一卷军律仔细研读,该你这百将做的,旦夕不可迟延,一个做不好,军法无情!好,这便上路去休!” 接过军吏递来的卷册,卫央心头茫然,他只是不解这做官也怎地在这轻兵营里这样不受待见了?难不成于康达这一伙老卒别有算计? 孙四海去送出营的另一拨骑军,那随从的军吏吞吞吐吐提醒卫央:“卫百将须记着了,到了马家坡子,那里有的是土兵来配合,马家坡子镇人口甚不少,有一队土兵,到了地头先要纳入手中暂管,该怎样行事,还望卫百将仔细斟酌,别出心裁甚不好。” 第二十八章 马家坡子 更新时间:2014-03-13 孙四海的话卫央听明白了,这是把自己架上这个位置,用自己的顾虑和百将的职责约束自己,或者强迫自己想方设法作好这个百将。 可这军吏的话,怎么听卫央怎么觉着话里有话。 军吏目光灼灼盯着卫央看,明情再不肯多说半句话专等回答的架势,卫央也知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拱手道:“多谢提点,卫央记着了。” 这屯都是鼻青眼肿破败不堪的新卒,行列出营门,孙四海并不像待别的队伍一样说几句话,只瞅了瞅卫央,手一挥背过身去。 一路上左思右想不辨清浊,卫央索性不去理会,左右到了那马家坡子,到时那里只有甲屯这百人驻军,寻那里的土兵队正问个清楚便是了。 遂问那向导:“依这样的脚程,多时可抵马家坡子?” 向导是个灵源的土兵,也就是地方官组织起来,由县城驻军统管的民兵,想是这些年来与轻兵营打的交道不少,待这一屯新卒也不惧怕,见卫央问,土兵算也不算张口就答:“卫百将是怕赶天黑到不得马家坡子么?这倒不必,依这样的脚程,日入黄昏时定能到达,只是沿途少有风静处,饮食只好在马背上了。” 卫央算了算,这时候的日入,也就是酉时,酉时末黄昏初,怎么也到夜里了,恐怕不甚便利。 又问向导:“你早先到过马家坡子镇么?倘若快马奔走,晡时能到么?” 这向导明情也是个利索的人,闻声喜道:“卫百将要赶路,那自然好,这已入秋,天老爷谁能料得准?早些到了,不定少受风雨凄苦――倘若要赶路,这也百人之多,不必经由大路,我知有一条小径,战马可行,直奔马家坡子去,离此也不过三五十里路程。” “有劳带路,自小径上去。”知道到了马家坡子人生地不熟定还有许多周折要做,卫央往路边山林里有小径蜿蜒而上处瞧了片刻断然决令,又教跟从在左右的窦老大传令下去,“吩咐下去,自小径直奔马家坡子,一路不可迟延。” 窦老大迟疑着道:“唯恐走脱些人,咱们屯既不曾选出队正,连伍长火长也没有,少看管,不定便要出纰漏。” 卫央哼道:“虽说新的火长伍长并未选出,原先军头定的不是还都记着么。你只管吩咐下去,走脱一人,依原有队伍,军法从事,就地斩首绝不拖延。” 窦老大心头惴惴,拨马往前后传令去了。 寸步不离的徐涣心生忐忑,缩着脖子不敢说一个字。 那土兵也知这寅火率甲屯的旧事,听得卫央这样反复,心中不禁纳罕,这岂非教这百人的屯内讧不绝么? 他可不愿多事,卫央既是百将,那便依他吩咐就是了。 卫央甫到营中,这百人便吃了他偌大一个苦头,虽说现在没有老卒供应给他折磨自己了,可这人武艺之高,心地之黑,又是正经任命的百将,谁敢再寻霉头找不自在?一声令下,窦老大跟着向导在最前引路,后头逶迤一个个都跟了上去。 六人之中,前后各有一个伍长盯着。十一人之中,又有两个火长盯着,说是骑军,除却座下一匹赊欠的战马,手中兵器也不见有一把,遑论甲胄。窦老大持卫央大枪在前头押路,卫央自提直刀末位断后,疾走半日,困倦者甚多,没一个人敢叫起苦来。 那滚刀肉休整两夜一日,也已成了乖乖的人物,软硬卫央都不吃,这些人能耐何? 这小径自比不上官道好走,沿途多有落马者,及出又一处山群,那向导手指前头笑道:“卫百将,咱们到了,前面就是马家坡子――你看那低矮些的山群包裹的,里头就是了。” 这里正上了官道,远远瞧去,官道深入那山中,山外又有白光光的蛇一样的往三方通去。那马家坡子为群山包裹瞧不见,这环境卫央先喜了一喜。 一路来,卫央心有所思,或许是多番提及的那位武宗皇帝年间的吴王改制所致,这原州大都护治下的交通很是便利,原州以西的官道虽比不上原州渭州这等重镇的道路以灰色如水泥般泥土覆盖,好歹宽阔的很。泥土路基上铺着沙石,细雨方过,青奄奄地煞是喜人。 回头望去,已天高云淡,些微的日头光熙自薄云后直射下来,枯萎的植被也泛出生命的最后光色,有枝头未落的野果,教树梢枝条舞弄着,偶尔落下敲在行人肩上,发出湿漉漉的响动。 看天色,应是晡时之末,卫央也觉饥肠辘辘,挥手道:“快马加鞭,到了营地再行歇息――进去的时候,不可喧哗,不可搅扰镇民,有故意破坏的,军法伺候!” 向导笑道:“某每番带路来此,进驻之前都见过上官训话,卫百将这是最简明的。” 卫央冷冷道:“咱们都是轻兵死士,倘若说教有用的话,这甲屯还能有这么多人么?老窦,你传话下去,我这人规矩不多,但存意违反我的规矩,不论是谁,只好用军律来跟他讲话了。”转头问向导,“咱们的兵器甲胄该去哪里取来?” 向导缩着脖子有点不适应,闻声答道:“一般军伍,开拔之前自有辎重营将所需点查送来,以前的轻兵营也有暂代正规军守备的先例,那时轻兵营的饮食穿戴用度自然自备,像兵器之类,到了马家坡子自有原本守备这里的子丁屯军卒安排。” 卫央这就明白了,原来那子丁屯会留下交结的人,这就好。要不然,所说甲屯是来守备的,可身为军卒手里没有兵器,万一发生点意外情况,难不成抄起扁担去拼命? 军到山前,山内飞马驰出一骑,马背上骑士只是个老卒,近前了勒马问道:“是轻兵营来暂代驻守的么?某是选锋营子丁屯留守待交结的,百将是谁?” 一时甲屯轰然,这人态度并不十分傲慢,但甲屯百人,那都是老兵油子与各色罪犯,一贯何尝教人这样无礼过?那徐涣也面有怒色,拿眼瞪着卫央。 卫央不去理会聒噪起来的百人队伍,走马往那来人拱拱手也不下马,道:“我是卫央,烦请带路。不过,此时马家坡子镇里,巡逻望哨的是谁?” 那人见卫央腰间直刀贵重,方略微收起不甚亲近的生硬,拱手回礼道:“卫百将放心,镇里有土兵三十余人,我屯马百将走时已严令吩咐过,今日一早至此,这三十余人奔走巡哨也够了。请随我来,驻地就在镇内。” 话是这样说着,那人先递过自己的腰牌,卫央也丢过去鱼符,两厢对证验看了,那人方勒马转向,山坳处十来个土兵往山内消失了去。 “这人倒有些见地。”卫央心中赞了一句,想起这人口称马百将,遂问道,“你们马百将,可是马全义马大哥么?” 那人惊道:“卫百将识得我们百将么?不错,我们百将大名是叫马全义,前几日方到,一杆马槊使地十分了得。” 卫央笑道:“这还来晚了,要早来半天,马大哥该请我吃酒才行。你回去见了他,便说卫央又惦上了他的一碗酒,回头战事毕了,定要寻他门上去讨才好。” 那人显然待马全义很是敬佩,一时间笑脸相迎,笑道:“原来卫百将与马百将竟是故人,晚上回令见了我们百将,定将卫百将的话带到,请随我来!” 卫央回头盯着鼓噪不止的百人,嘿嘿一笑对窦老大道:“老窦,我看你是个识字断句的,咱们屯没有军吏,这往后每日回递军报的勾当,你便担当起来。屯中镇中往后文告书写都由你来,待驻扎定了,你先写个军告贴出去,咱们这一伙弟兄精力太过旺盛,看来这两日的操训还不够,自今夜起,我亲自来带着弟兄们操训,定要像个样子才行。” 窦老大大喜,他虽是农夫出身,大兄却在村学里教书,平常无事之时习得几篇文章。不过这人也是个惫懒至极的,若不然,那能方入伍就想着当逃兵被发配到这轻兵营里来么。 这甲屯的军吏一职,正是窦老大日思夜盼的职位。虽说上了战场,军吏也须提刀拼命去,可平日里好歹仗着卫央亲厚能比旁人少受些罪过不是? 不过窦老大心里有一个不解,偷瞥徐涣,心中暗道:“这小子是个读书人,军吏一职合该是他才对,怎地落到了我头上?” 不料策马已行的卫央又丢下了一句话来:“军告贴好,你也好生歇息着,甲屯都是新卒,操练不可缺少,凡一百零一人,不可有一人以任何籍口逃脱操训,一个不到,一个受罚。如若有人要以身试罚,那也由得了他,老窦,这一条你也仔细写在军告了,记着么?” 心中哀叹,窦老大也只好恭敬依从。 卫央对这窦老大瞧的很清楚,这人既有个大兄,为甚么又被人称为窦老大乃至渐渐成了名称?恐怕这人的懒惰油滑,他家人也十分厌恶的。驾驭这样的人,恐怕不比驾驭徐涣这样人小心思重的人简单多少。 念及这里,卫央又瞥了垂着眉眼目光在窦老大身上打转的徐涣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少年虽心思颇重,毕竟年轻,不必窦老大这样的老兵油子,恐怕他还没猜到自己让窦老大当军吏,而将很多人意料中的以他徐涣为军吏的真正理由。 卫央也想过像各种各样穿越者前辈那样训练士卒掌握住甲屯这样一支可以算是能够掌握的力量,仔细算过之后,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力量,而卫央自己实际上也不愿意掌握这么一支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的小小的力量。 别的不说,大唐正规军一个折冲府的战备力量,后面必定就要配备超过一个折冲府兵力的辎重营做后勤保障,轻兵营是没有这个待遇的。没有后勤保障的部队,而且还是这么弱小的部队,更是这样一群形形色色的罪犯组成的部队,那不是空口白牙说想掌握就能掌握的。 可他最起码这时候又是甲屯的百将,照现在的情势看,战事结束之前自己这个百将还不会被卸掉,为了小命着想,卫央必须让甲屯最起码能在自己当百将的这段日子里听从自己的智慧,这就决定他必须让这些个人对自己敬畏起来,甚至惧怕起来。 他现在没想着让这帮人顺从甚至听从自己,也没有那个手腕去让他们顺从听从,那么,那就只好让他们服从。服从,简单而直接,这就已经够了。 窦老大是个老油子,这样的人当军吏,为了他的那点好处必然要千方百计维护他军吏的小小地位,从而必然会千方百计维护卫央这个百将的地位,以窦老大为首的那一伙老兵油子整饬整个甲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窦老大知道利害得失,知道取舍,更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果不其然,窦老大将卫央第一道军令传下之后,队伍中立刻又聒噪起来,这些人不敢直面卫央,于是暂且将那两日来的恩怨抛在脑后,很快形成一撮一撮的小团体,缠着窦老大耍起了滚刀肉。 窦老大不情愿当卫央的帮手整治这些人,可事已至此,卫央已立在最高处冷眼瞧着他,是赏他还是罚他都在一念之间,想想利害,窦老大决定靠着卫央,毕竟人家是大都护府典令的百将。 当时丢个眼色,与他交好的十来个老兵油子钻了出来,不用窦老大指使,人群里一番挑拨离间,又仗着人多势众有依靠威胁利诱,很快化解了匆忙组成的几个小团体,人心散了,谁还敢反对窦老大当军吏,谁还敢反对军吏传下的军令? 马入山中,聒噪的人群顿时没有了声响,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动了悠然安静的镇子,新雨之后滚一身泥水的孩童纷纷围在道边看稀奇,有知晓这一屯是轻兵营死士的爷娘急忙出来拽着往屋里躲,路边闲走说话的人也三三两两分了开来,拿眼觑着这群连兵器也没有的守备军,年老的窃窃私语,年轻的渐渐大声嬉笑起来。 卫央细看那留待交结老卒的情绪,对此他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站在镇民那边看热闹的心态,心中想道:“看来,这时代的军民关系,唔,是人家正规军和镇民的军民关系是比较好的,这倒是个有趣的时代。”转瞬又起了个挠头的问题,“轻兵营替换子丁屯代守这马家坡子镇,想必大部分镇民是还不清楚的,这些都是边民,如果让他们知道甲屯是轻兵营的新卒,说白了就是一群还没经过教化的罪犯组成的军人来守备他们的家乡,军民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想躲过战场搏命,既然到了这马家坡子镇,卫央就觉着那就只有在驻守的过程中让大都护府放心地让甲屯继续驻守下去,这样既达到了目的,而且自己也不用想别的办法,甚至用逃走来解决问题。 这马家坡子镇,所处正在群山环绕中一方平地处,四面环山,只有东南两面官道汇聚在镇中,要出北往西,只好自镇外山下路上过去。这平地不小,自西向东为一条浅浅小溪拉出狭长的方形,方圆不下千丈,两岸屋舍连绵,怕得有数百户之多,更有驿舍镇所商铺集市,最繁茂处竟有几所食坊,外头依着三五家酒肆,不远处茶坊的博士懒懒地靠着门铺木桩扑扇着汗巾。 留守待交结那人笑道:“卫百将请看,这马家坡子镇原本是没有这么多食坊酒肆的,前些年这里驻扎的也只是一队军卒,后来修成了驻地,这才有一屯人马驻守进来。咱们子丁屯自前年驻守进来之后,这些个行商的贩卖的才得了便宜,那几家食坊,大多还是自原州渭州来的小商贩挣足了大钱才架起的哩。” 哄杂声里,马到驻地营前,营门松垮垮地关着,里头歪歪斜斜站着几个土兵值守,瞧见人马到来,连忙挪开鹿角柴门,迎面向这边笑嘻嘻地拱手招呼过了,他们也不走,站着又瞧起甲屯这伙人的热闹。 这驻地并不宽大,四方形的靠山坐着,处在聚集繁茂处的正北面,营地后再没有人居住,只有茂密的植被和最高处高高的哨楼。驻地外面被栅栏围着,四面洒着十二座军舍,军舍与山之间盖起了简单的马厩,那子丁屯也是马军,走时留下了成堆的草料,想必交结的时候卫央还需要点查画押。 身为百将,卫央自然有自己的军舍,就在十二所大军舍的最当中,旁边一左一右两座低矮些的,那是备给两个队正的屋子。 百将军舍门前有高高的旗杆,甲屯也没有自己的旗帜大纛,这只好让它光棍地朝天竖着,那留守的看天色不早,待窦老大过来牵着白马往马厩里去了,便向卫央提出了告辞:“卫百将既然已经到了,某也算完成了职责,应该在人定之前赶回营地去,不如这就先点查物资度用,咱们交结了可好?” 卫央向栓了马主动在旗杆下站成十行的新卒们挥挥手:“老窦瞧着分好军舍,先行拾掇好铺盖炕头,待我点查好之后,再行分配即日起的巡哨安排。徐涣你来跟着,老窦有得忙,你来助我对照点查数目。” 老窦忙问:“那,徐涣的行伍安排在何处?” 卫央想了想问徐涣:“你想去哪一伍?” 徐涣没有犹豫,径直道:“如果百将允许,我情愿跟着百将,请百将放心,伺候人的活计我都会。” 卫央笑道:“我有手有脚的,要你伺候什么?这样,老窦你看着给安排,不必有什么忌讳,回头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徐涣脸色微微一变,他不明白卫央这是什么意思。 窦老大也吃不准卫央到底怎样看待徐涣,为难地挠起了脑勺。 卫央可没想过要特意怎样照顾徐涣,徐涣戒心很重,虽然杀人事出有因,但自己还没真正了解这小子,放在身边做什么?更何况,卫央还没有和一个男人同住一屋的习惯,尤其最近心思比较多,可能会说梦话的时候。 第二十九章 咄咄怪事 更新时间:2014-03-14 马厩旁边便是库房,宽大的空间里,严格规划着安放的器械架之上,兵器甲胄枪槊耀眼刀剑整洁,地上铺着桐油浸透的毛毡,马具弓弩层层叠叠罗列码在一起。 卫央抽一口刀来瞧,刀刃已经开了,锋利非凡,又绰起一杆大枪,枪杆都是浸泡过熟油之后上头裹了数层熟漆的上好细木裁成。 墙脚捆着七八柄长刀,刀刃过五尺,柄长三尺,双面开了刃,掂起来很有些分量。 顿时惊喜问道:“这是陌刀么?” 那留守之人笑道:“卫百将好眼力,正是陌刀。只不过咱们子丁屯是骑军,这陌刀也从未用过,只好藏在这兵器库里了。”见卫央十分喜爱,这人奇道,“卫百将善使陌刀么?”上下打量卫央身形,恍如螳螂般身躯,这人也是个好手,颔首赞道,“以卫百将这样的体态,若使陌刀,当是好手!” 卫央轻轻放下陌刀摇头笑道:“不敢觍受善使这样的赞誉,我只听说过我朝玄宗年间有一位极善使陌刀的李嗣业将军,因此好奇而已。” 那人笑道:“武威郡王的陌刀,自是使地极好。当今也有几位使陌刀的好手,咱们原州原有个猛将卞荣便是。盛名更在之上的,那是天策府平阳公主麾下‘狮虎’卫步军陌刀‘山罴营’统领将军李承崇,发于卒伍,挥‘山罴营’西征之时,打地西域诸国不敢直面的便是他。金刀令公杨大将军也曾使过陌刀,不过杨令公是马背上的猛将,这陌刀反而施展不开,因此天子铸金刀赐给了他。” 瞩目陌刀,畅想当年李嗣业率领陌刀阵所向披靡,所谓“当者人马俱裂”的雄姿,卫央好不神往。 那人又道:“原本陌刀柄比刃长,后来工部设兵工部改良精钢之后,刀刃分量大为减轻,因此换成了这样。公主西征之时,山罴营那一战才是这新式陌刀的头一次亮相。” 说起平阳公主,这老卒十分景仰,站立地笔直,面上满是崇敬,大有卫央敢出言不逊便抄刀子干他的架势。 改天找时间得见见这个女人,可怪了啊,从边镇老将到寻常老卒,口口声声提起的不是太子,也不是皇子,偏偏是一个公主,这上哪说理去? 心中腹诽,卫央又掂量了一下陌刀分量,柄刃合有十余斤不过二十斤,抡圆了劈下去,还真得人马俱裂才行。 回头又看马具,三百余马具有重甲马铠,也有皮质的高桥马鞍,虽已旧了,擦拭地干净明亮,只有在里层的毛孔中残留着惨淡的血腥气味。 细细点查完毕,又在库册上查验了一遍,卫央奇道:“马家坡子只驻扎一个屯,这军库里的库藏,怎么远远超过一个中率的所需?岂不是浪费么?” 那人傲然哼道:“怎会浪费?天下最强盛的,自然是咱们大唐。大唐如今有大军百万,骑军,骑军将近二十万,以军律规定的一卒应有战马两匹、轻重甲具各一、马具各一、长短兵器各一及一人一弓一伍一弩的军规,堪堪这里刚好,怎会超过了?当咱们是蛾贼胡虏么,弓刀也置不齐全!” 卫央大大赞叹道:“了不起,这样的后勤,哦,那个辎重供应,要我是那些个反贼胡虏,趁早举手投降得了,这还怎么打?明摆着欺负人么?!” 那人哈哈大笑,很是得意,转瞬又沮丧道:“话虽如此,却不能这么大意。那蛾贼么,自不足为虑。党项契丹的狗贼,马背上还是有些战力的。”而后气鼓鼓哼道,“不过倘若这些个打不过就跑的狗贼敢硬碰硬来决战,别说一国来犯,就算天下诸国合兵一处,咱们又何惧之有?!” 这才是大唐人应有的情怀,想想那个时空里同时代的北宋,卫央也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转头往三十架弩上瞧去。 毕竟是骑军,这努也不会太大太笨重了,约莫六七斤的样子,三弦并在一处扩大张力,弦刀只须手指便可控制。弩上箭匣里,乌沉沉的破风箭已装上了,数一数足有十二支之多。 一一在库册及文书上画押,又翻开另一边仓库,这里便是用度物事了,粮米千斤,剩肉百斤,却不见饮食用具。这不用卫央问,大唐的军人碗筷都是朝廷制备给个人的,只不过他发愁的是轻兵营显然不在此列,今晚吃饭怎么办?难道趴锅边抄家伙抢? 那不成一群猪了么! 那人也明白卫央为甚么发愁,嘿嘿一笑引着又将毛毡之类遮盖屋顶雨雪天气遮挡马厩的物事点查完毕,再一一对照查验清楚之后,他也不在此地久留,马厩里扯出自己的战马,叫一声告辞,飞驰出门往东去了。 丢下关于饭碗的纠结,卫央出门教徐涣锁上库门,钻进旁边军舍里一瞧,一时火从心窝里扑腾腾地往上翻,心中埋怨道:“这子丁屯的人也忒勤快了,都要走了,把军舍打扫地这么干净干嘛?这让咱这下马威怎么使?” 军舍里干干净净的,火炕还很温热,炕上铺的草席水洗地明亮,泥灰地也清扫的连一粒泥沙也没有。倒是甲屯的人一脚泥水,在地上踩出了一片片乱七八糟的图章。 出门四下里一看,卫央腹诽地更厉害了。屋子里打扫干净也就算了,院子里连一片树叶子都找不到,这卫生大扫除还怎么进行? 没有了活干,这些新卒们便按照窦老大打乱原有行伍编制重新安排的伍火各自找准了位置,想着卫央曾说自即日起他要亲自操训,忙忙地睡起了大觉。 徐涣被分在了甲队,窦老大不敢真的将他丢在一边不管,正好甲队与他交好的几个那两火中有个位置,私下里找同伴交待之后,将徐涣塞了进去。 两个队正的军舍里没有人,卫央在门口探头瞧了一眼没有进去,钻进属于自己的军舍里一看,与轻兵营中别无不同,只是几案器械架子看起来老旧了些,也规整了些,那是辎重营配备给正规军百将的物事。 另有马全义留下的几样小物事,计有碗筷一副,粗略的方圆百里图子一张,上头只标注了官道及寥寥几个县城,大略也堪能入目。再有就只是灯油已干的油灯一盏,拭刀粗布一块,洗漱陶盆一个,还有个小小的木匣子,制作不甚精美,让卫央欣喜的是,这小匣子里装的淡蓝色粉末竟是牙膏——应该叫牙粉,作用正是刷牙的。 有牙粉,那就必然有牙刷,想想穿越以来这几天自己竟一直用手指蘸青盐刷牙,卫央登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动手将诸般物事依照自己的喜好摆放整齐,卫央出门将守在对面军舍门口等待召唤的窦老大交了过来,至少得想办法让这一百个人有吃饭的家伙事吧?! 窦老大本就是个机灵人,眼见别的军卒都躺上了热炕呼呼大睡,情知卫央必然要在军规上寻些麻烦,早将自己交好的十数个老卒分别遣往外头,有几个上山去暂且值守哨楼,有几个陪同向导去寻土兵头子——也就是乡将,剩下几个,都空着手在驻地门口把门去了。 卫央赞道:“不错,到底是军伍出身的老卒,这样的安排很好。甲屯有老窦你们这些人在,我到底省了不少的事情。” 老窦忙逊谢:“不敢当百将的夸赞,咱们也就是照猫画虎,记着曾在正规军营里瞧的扎营这样的安排,到底没有坏了百将的规矩,咱们就算安心了。” 卫央笑道:“这事情做的好,能坏了我什么规矩?闲话少说,我问你,来时你们记着带碗筷没有?” 窦老大心虚地低下头,犹豫了半天才讷讷道:“用惯了自己的碗筷,我也就顺手带上了,有几个见样学样也都随身带着,大部却没有。” 他对甚么都不懂的新卒使坏,卫央也不点破,点点头道:“那看来晚上只好用手抓着吃饭了,你辛苦辛苦,出去找一找商铺,记着咱们还少什么物事,都详细记下来,明日快马回报军头的时候,须询问到怎样安排。” 窦老大没有动,提醒道:“咱们这样的轻兵,但凡所需用度那都是自己设法集钱去买的,除非军械器物,军头也不问管,恐怕……” 卫央奇道:“那依你之见,这事情怎么解决?好歹以后都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总不能你用碗筷,旁人每日都用手抓不是?这要传出去,我这个百将要被这里的人耻笑的,这个耻辱你们能替我背么?” 窦老大哪里敢拍胸脯,只好出谋划策:“依照惯例,但凡从外头发配到咱们轻兵营的,不但要是心有挂牵之人,还该是有人挂牵之人。寻常只要入营几日,新卒家眷便会想方设法购得用度物事送上门来,或是钱,或是物,总归没有死活不管的先例。” 卫央恍然大悟,他还纳闷那些老卒将用性命从战场上捉来的战马赊给新卒使唤莫非就不怕新卒战死不能偿还,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新卒家眷送来钱物,哪怕不多,归拢起来总够盘剥出一匹烈马的赊钱了。 窦老大偷偷抬眼瞄了瞄卫央,又道:“如今咱们屯暂代守备这马家坡子镇,恐怕那些个新卒们的家眷送来的物事都归落在营里,以前也没有新卒与家眷最后一面不曾见便上战场的先例,却不知军头会不会遣人将物事送来?以我之见,这快报中此事还是要提一提的。” 想想这轻兵营还真是,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是军人,当官的也都有官职,可连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想办法去买,甚至让一个家庭明知这个人大半还是会死却依旧想方设法把钱给送进来供那些个老卒们盘剥,这是哪门子当军的? 卫央记得好像以前的府兵制还是什么来着,其实也就是这么搞的。花木兰从军,不就是“南市买骏马,北市买鞍鞯”地凑装备上战场么。 倒不知该说被送进轻兵营来的人是幸运能多活几天甚至活下来呢,还是该说这群倒霉蛋不幸地从一个人沦落成一个送死的战事奴隶的份上。 卫央可没有自己也沦落至此的觉悟,一没犯法二没犯罪,他觉着自己就是一来打酱油的,打完酱油,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 正要让窦老大出门去办交代给他的事情,守门的来报告:“白马坡自镇乡将请见百将,人已到了门外。” 察言观色发现这老卒面色欣喜,卫央便问:“这乡将是来送酒肉的罢?” 那人一愕,喜滋滋道:“百将明见,正是来送酒肉的,说是犒劳咱们初来乍到。” 窦老大闷哼一声,卫央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那老卒不很理解,有人来送礼,怎地还让你们不快活了? 这乡将带着酒肉上门,绝不是出于什么亲近的目的。是为乡将,身负一镇日常事宜,也是这镇里有头面的人物,自不会不知这甲屯乃是轻兵营出来的。安营之初便带人来送酒肉,明情是来刺探态度的,也算是对甲屯上下的试探。 好酒好肉管给你,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甲屯吃人嘴短,这日后为恶白马坡自镇的行径,合该收敛些罢? 卫央问那老卒:“这乡将恐怕不是一人来的吧?是不是还有乡老绅士陪着?” 老卒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点头:“是极,都是这白马坡自镇有名望的,不是耄耋老者,便是本地乡绅,足有数十人,说是镇里的头脸人物都到齐了。” 果然,酒肉封嘴,乡老绅士们纠集起来示威,这乡将是个人物哪。 想想吧,如果酒足饭饱之后趁着酒兴卫央答允了不祸害镇民,过后一旦出了差错,这些个乡老绅士大可以寻上刺史府甚至大都护府去,以轻兵营在大唐的名声,就算战力强盛,那能饶得过这些个乡老绅士的口舌讨伐么?到时数罪并罚,甲屯就此灰飞烟灭,可不正是制约他卫央的枷锁么。 生气归生气,卫央却不觉着人家做的不对,迎着窦老大和老卒的请示般目光,卫央道:“先不要急着出去拒绝,老窦,我说你写,先把军告给我贴出去。字要写得显眼,句子要通俗易懂,快!” 不片刻,窦老大与那老卒捧着鲜墨未涸的军告来到营门口,打开营门之后,窦老大止住了要引众进门的乡将,将那纸军告高高地挂在了营门口,一团笑容团团作揖高声叫道:“各位乡老绅士见谅,咱们卫百将有军令在此,甲屯初到白马坡子镇,寸功未有,也不比原先的子丁屯声名显赫,承受各位酒肉款待,那是十分过意不去的。因此,这美酒肥肉,还请各位各自带回去好生处置,咱们既然好歹也是当军的,那自有军律约制,埋锅造饭便好。” 四十许披着旧皮甲的乡将忙叫道:“就算是客人上门,咱们身为主人也该酒肉奉着,本地偏僻并不富庶,咱们一番心意只能将这些物事表达,还请不要推辞,一定收下。” 窦老大笑容可亲,却一点也不为这乡将的话所动,指着那军告笑道:“原本这么厚重的心意,咱们卫百将是要亲自出来辞谢的,唯恐又伤了乡老绅士们的心意,只好由某来代劳——诸位请看,这是咱们甲屯自守备白马坡子镇之日起,大唐军律之外须遵守的军规,凡甲屯将士无论是谁,犯军律者,军法从事;犯此三条禁令者,那是杀无赦的罪行,还请各位不要为难咱们,心意咱们收下,这物事却不敢生受,请了,请了!” 众目瞧去,那一卷旧布上书写地明白,无故取民财物者,损伤百姓侮辱妇人女子者,不遵军规不勤于军事者,不必请示轻兵营校尉,皆以大唐军律为纲处斩。处置但有百姓不服,可自往大都护府申诉,有阻挠破坏者,有一伍斩一伍,有一队斩一队,无论申驳。 四句话,将这些人的担忧尽都囊括在了里面,这窦老大书写的造诣并不好,但书写之时心中怒火腾腾,力透布背的几行字端得杀气腾腾,众人瞧地清楚,这位卫百将不是说着玩。 一时倒将这些个成了精的乡老绅士臊红了脸,那乡将不尴不尬地挤着笑脸道:“军律咱们自然是知道的,没有别的用意,只是往后都要依靠甲屯将士守备咱们镇了,好生心里过意不去,还请代转卫百将,咱们着实是没有别的用意。” 窦老大笑呵呵坚辞犒劳:“咱们百将说了,心意满满的咱们都领了,这酒肉物事,那是千万不敢生受,一个生受一个斩,也请各位体谅着咱们的难处。可好?” 事已至此,那人们明白坚持也没有了用处,有持着荆杖的乡老摇着头,心思沉沉地先行去了,衣着鲜亮的乡绅们也随着去了,机灵的便恭维着赞道:“这一屯的将士规矩严厉,那是咱们白马坡子镇的福分,比之子丁屯的将士们,我看也不差他了。” 人都散了,窦老大偏不先说卫央召乡将进去见面询问,笑嘻嘻地立在营门瞧着那乡将,将这乡将瞧地好不自在,只好没话找话说:“这也好,这也好,只是心里过意不去。咱们这一屯新来,想也有琐碎处的不便,有合该赵某出力的,还请见告,咱们能办到的,定不推辞。” 窦老大心中钦服卫央远见,双手一拍笑道:“这么一说,还真有个为难的请求,乡将千万不可推辞,这个忙要没有乡将来帮,咱们这晚上饮食也只好含混着凑合了。” 乡将眼角一跳,警惕着赔笑道:“能办到的,那自然绝不推辞,请见教。” 窦老大咧着嘴假作为难的样子,他越是这样一副话到嘴边开口难的架势,那乡将越是不安,生恐这些配军提出甚么过分的要求,暗暗懊悔道:“早知这些个配军不是好架势,看来那许多的酒肉,竟是不合他们的贪婪这才用所谓军令来推拒的。”转眼向留在身边的乡老绅士几人打眼色,乡将拿定主意,只要这位卫百将要求过分,他便怂恿这些个乡老绅士们撕下他的军告,连夜奔赴原州刺史府去告状去。 “乡将不必为难,其实不过一个小小的请求,以乡将的能耐,无非举手之劳而已。”欣赏够了这乡将等人的焦灼不安,窦老大这才正容说起正题,“咱们甲屯大都是新卒,不知规矩,来时走的匆忙,碗筷锅灶也忘记带了,还请乡将出力,帮咱们先借几口锅,百人的碗筷,仅此而已。” 乡将毫不掩饰地大口喘息,连连应承:“这个不难,不难,定不会耽误大军晚膳时辰。” 窦老大笑道:“那就多劳乡将辛苦了,暂且咱们手里也没有钱财,只好红口白牙先借用着,烦请乡将到时说清楚,某打下欠条,扯驻时原物归还,倘有破损,照价赔偿才可拿回欠条,定不能使镇人吃亏。” 乡将当场发付留下的乡绅去办理,窦老大又道:“某就在这里候着,乡将劳苦之后,还请去见一见咱们卫百将,这镇里镇外的兵防情况还要劳烦你来指教来着。” 这自然是客气的话了,再怎么是轻兵死士,好歹卫央是大都护府典令的百将,乡将是懂规矩的人,哪能让人家候着他,随道:“不敢耽误卫百将久候,不如某遣人办理铁锅碗筷事宜,这便去见卫百将如何?” 窦老大令开营门,伸手虚请道:“最好,乡将且请!” 不出片刻,白马坡子镇传遍了,嘴碎的见人就笑问:“知道么,新来守备的这甲屯奇怪的紧,好好送去的酒肉不要,借那点铁锅碗筷也写了欠条,稀罕得很哪。” 重新聚集起来的乡绅乡老们研究这甲屯直至掌灯人定时候,依旧闹不明白这个轻兵营出身的卫百将到底是怎样想的:“轻兵营能不有花销的地方?一屯新卒,偏行止堪比子丁屯,送上门的酒肉不要,借用锅碗瓢盆也打欠条,岂非咄咄怪事么?” 镇中驿舍内,掌灯时方来入住的两人,那灵活瘦小的汉子问精壮的同伴:“可真是咄咄怪事,这厮要做甚么名堂?你怎么看?” 那精壮蓄须者写好了一纸报文塞入竹筒递给瘦小汉子:“你我若能瞧明白,大老远自巡边事使行辕来此作甚?莫要大意,将这快报急送焦先生,行事但凭会王殿下吩咐,不必探究,休得误了大事。” 那同伴一面接了竹筒,嘟囔着道:“不过一个轻兵百将,值得甚么这样大动干戈,好好的回兴院,岂不比这穷山僻壤舒坦么!焦先生也是,甚么陈礼之故事,这般的郑重叮嘱……” 一边骂着,这人自小窗跃出驿舍,苍茫夜色里往原州方向奔去。 第三十章 云在青天水在瓶 更新时间:2014-03-14 卫央正在军厨里对着一串红彤彤的物什惆怅,一愣一愣的。 如果没有记错,也没有看错的话,眼前这一串红彤彤的物什应该叫做辣椒,很辣的那种朝天椒,可关键的问题是,这时候再怎么算也还到不了辣椒传入我国的明朝时代,这玩意儿哪来的? 难不成是美洲有人已经航行到亚洲了? 仔细一想,卫央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他问不少人打听过这个时代,别说美洲人跑到亚洲,就算是小鬼子要来一趟大唐路上就得死不少人呢。隆鼻深目的洋人,就连杨延玉都没听说过,哪来的美洲人? 这么说来,这物什是自己之前那个穿越者带过来发扬光大的? 想想卫央觉着这个可能性才是最高的,那珠子只允许带一样东西,比如他的枪头。而那位穿越者只被培养成政治人才的,难不成他要带马列毛邓过来? 正巧,窦老大安排过来充当今天的火头军的五个人钻了进来,原本的缮丝袍被凌乱地铰成短衫的那个见卫央拎着一串辣椒发呆,笑着凑过来招呼道:“百将也喜食这辣椒么?” 卫央忙将心思放下,拽着这人打问道:“你见过这物什?什么时候咱大唐有这辣椒的?” 那人笑道:“不瞒百将,某原是个做买卖的,有一宗生意正是这辣椒,自关中及巴蜀收到形态各异辣味不同的各色辣椒贩卖到各地去,待这物什,倒有些知晓——武宗皇帝年间,吴王宴请天子,之后这辣椒才渐渐为世人所知道。据记载,这是吴王游学期间无意中在深山老林里采到的物什,一尝大为厚爱,后来开府建牙之后,王府中开辟出一方良田,这辣椒才慢慢流出王府,成为食坊富贵人家经常食用的玩意。” 卫央哈哈一笑,心中能肯定那吴王定是穿越者无疑了。没想到死板的政治人才居然还是个老饕,而且是个辣椒的死忠老饕,不由心里有些感同身受。 他本就是个无辣不欢的人,这些天还想着怎么找辣椒的替代品呢。 至于甚么无意中发现,这是扯淡的借口。 这玩意儿现在应该还在美洲大陆上当观赏品呢吧,深山老林里你去随便给我找个辣椒树出来看看? 将辣椒递给这人,卫央拍拍他的肩膀赞道:“看来咱们是同道中人了,你看看有豆油没有,有的话把这辣椒碾碎了,滚烫的熟油一泼,那味道,真叫个香哪——还有那什么,这辣椒籽……” 那人眉开眼笑,连声道:“百将放心,我懂,我懂,仔细将这辣椒籽保存好,待来年开春,咱们自己还能种植,实在是好得很。” 看来,现在这辣椒种植还并不广泛,这人也说了,先当今辣椒还属于富贵人家和高档饭店的专用品呢,普通人家还吃不到。 “不过,这一串辣椒,怕不要足量的三五贯大钱,不定是子丁屯不经心落在这里的,咱们就这样用了,万一回头……”那人又忧心道。 卫央哪管那么多:“你只管做好就是,倘若人家回头来讨,就说清理军厨的时候不小心丢进锅里给煮了,无非赔他三五贯大钱,无妨。”到了嘴边的辣椒,卫央哪会允许就这么溜走,看见窦老大打开么营门引着几人进来,卫央发付这军卒只管去拾掇,转身钻进了自己的军舍。 大概是往后吃饭有了味道,卫央心情出奇的好,窦老大带着那乡将及几个乡绅乡老在门外请见的时候,还听到军舍里卫央在哼着小调。 卫央心情好,窦老大就知道自己的日子好过,不过他也见识过卫央翻脸的速度,愈发小心翼翼立在门外报道:“百将,马家坡子镇乡将及乡老乡绅请见。” 待允许,窦老大揭起粗布帘子侧身虚请:“各位请!” 这里的军舍环境远非轻兵营中能比,迎着营门开着舍门,对着门又开了巨大的窗子,窗棂支了起来,妖异的晚霞将光亮自西窗外丢将进来,染得进门几人脸庞紫红紫红的。 卫央自低案后转了出来,向忙忙揖手作礼的客人回礼,指着端正安放在两边的落地座椅笑道:“本该是我前去拜访各位的,这不刚来没多久,安营的事情一大堆,方才还想着明日再去拜见,倒是劳烦各位跑一趟了。” 乡将坐端正身躯,将对卫央年轻的讶异暂且按下,笑道:“往后镇里防卫都赖大军费心,大军又刚到,诸多事宜尚待确榷,咱们自该先来拜访百将才是。” 寒暄过后,卫央正色道:“咱们是初来乍到,又是尚未受完轻兵营军律教训的新卒,有许多本该放松的禁忌,看起来或许也会伤到各位及全镇镇民的面子,在这一点上,还请各位体谅咱们的难处。” 目光在几人脸上扫了片刻,卫央又道:“轻兵营里的老卒且不必说,咱们这些新卒,大都是有罪之身,又没有受完教化,一旦一处有松懈,或许就要出大问题。出了问题,镇民们受损是一方面,我身为百将,恐怕也逃脱不了干系,弟兄们免不了也要遭罪。从今天起,用更严苛的军法规范行止,这也是为了咱们大家都好。赵乡将,你说是也不是?” 赵乡将附和着点头,小心观察着卫央的脸色连声道:“是是,卫百将考虑的是。咱们只顾着招待,却没这么长远周全的计较,是咱们疏忽了。” 卫央笑道:“怎么能算赵乡将疏忽呢,拳拳之心,殷殷之意,我卫某是感受得到的,也甚是感激的。老话说先小人后君子,我这个人一向行事也是这样,咱们初次接触,为了在甲屯守备期间咱们军民关系能够融洽地发展持续下去,婉拒贵地镇民的一片好心,这也是无奈之举,还请赵乡将及各位乡老乡绅们回去之后替卫某向镇民们传达清楚其中的意思。” 镇中几人这才安心,那赵乡将道:“卫百将放心,既然大军能计较地这么长远,咱们合该理解卫百将的心意才是。只是我听说大军走的匆忙,锅碗瓢盆也没有带上,我愿赠碗筷一百副,锅灶五套,聊表咱们的心意,还请卫百将不要推拒,那欠条么,也就不用打了。” 卫央瞧了瞧窦老大,窦老大会意笑道:“咱们甲屯只是暂代子丁屯手背马家坡子镇,过些时日子丁屯回来,咱们还是要回轻兵营去的。营中自有饮食用具,新置办便不必了,倘若此次赵乡将定要赠送,那到了走时,咱们又只好将这些用度物具又回赠给赵乡将,岂不又是一番不必的折损么?” 赵乡将几人觉着也是,有乡老便问卫央:“既如此,那也只好照卫百将的发付置办了,这些个用具,大军临走时咱们帮衬着,借用谁家的归还谁家。只是大军既守备在此,咱们好歹大小不能做些帮衬,这好比邻家新到了住户咱们却没有过去道喜,心里好生不自在哪。” 卫央笑道:“日久见人心,何必急于一时?贵地这么看重咱们,咱们也只有尽心守备镇民周全聊表谢意而已。还请诸位乡老乡绅多费些心,但凡咱们在这里守备,行止有与本镇及镇民习性风俗有冲突处,只管径来交涉,可不能因为咱们不知,反而把做错的当无妨才是。” 这也算是军民交底谈心,卫央保证甲屯守备马家坡子镇期间不扰民,马家坡子镇保证不给这伙罪犯挑刺,虽然这个保证还需要时间来检验可行性,毕竟有了这个口头协约,卫央至少不用为琐碎民事烦恼,镇民——最关键的是在镇里有名望的这些个乡绅乡老不必担心这群罪犯突然跑出来打家劫舍祸害镇子。 赵乡将坐着不动,那乡老乡绅们知道守备百将的职责不仅只是守备军事,还有过问缉捕巡逻甚至处置零碎的民事纠争的权力,他定要与赵乡将闻讯问询这类事宜,便怀着带着以观后效的忐忑的心满意足籍口起身告辞。 这些个乡老乡绅,可不仅仅在镇里有名望。比如这几个耄耋乡老,年过七旬的这几人到了刺史府也有安放在公堂下的一把椅子伺候,赵乡将虽是官面上马家坡子镇的一号人物,其实更多的时候他也在看这些乡老乡绅的脸色行事。 卫央将这些人亲自送出了营门,回到军舍之后单独面对赵乡将,这百将的架子也就可以端起来了。 赵乡将知道规矩,卫央示意他坐,直待卫央自己落座之后又再请坐,这才微微弓着腰在原位上坐了。 问起守备百将的职责,赵某并不觉着意外。 大唐军律规定,长安十六卫是不作驻守用的,就算是折冲府的边军,像原州大都护府麾下的上等中等折冲府也不用作守备,若非马家坡子镇地位要紧,呼延赞也不会将选锋营这等原州军头等骑军拿来守备,而就算是选锋营,马全义因为新到并无战功,战事也并未开始,他这子丁屯也只能算作选锋营中的后备部队。 原州有下等折冲府三个,二百人为一个守备队,驻守在地理位置更加险要的地方。譬如出马家坡子镇往北百里之外,那便是二百人的折冲府部队在常驻,每年轮换三次。 如若问起头等主力部队的百将,恐怕守备百将职责是甚么他也说不上来,何况这轻兵营甲屯本是新卒组成,百将也是个新手。 赵某自怀中取出一卷半新的册子,窦老大忙过来取过双手递放在卫央案头。 打开细看,卫央心中了然。 守备百将,看起来只是个军事性质的职位,实际上临时赋予的权力非常大,按照后世的眼光看来,这相当于一个警备区司令兼本镇镇长。除了财税权不可能给,刑审问案必须要报原州刺史府,其余无论军事民事,守备百将必须统管。 当然,如果守备区是一个县,那么,这个县的县令也只是二把手协助守备校尉治理民事,实际上的一把手还是守备校尉。这种情况,册子上列地十分明确,只在战区比如长安以西、原州大都护府统管的甘凉道、陇南道,负责防御燕国的沧州大都护府统管的河南道、河东道一部,与后汉临边的江南东、西道,黔中道及剑南道四道南部,只有在这些地区才会设守备区,全国绝大部分地方的行政还是以文官为主的治理方式。 看罢职责,卫央问赵某:“赵乡将,你也知道甲屯是个完全由新卒组成的百人屯,我这个百将也是临时赶上架的。这册子上写地十分详细,但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读明白的事情,不如你大略给我介绍一下,子丁屯的历任守备百将,他们主要都抓什么问题?” 赵某心中一凛,他以为卫央这是在试探他。 哪里还敢大意,老老实实道:“日常的行权很简单,其一自是守备本镇及官道周全,包括巡逻望哨、接洽烽火台及突有敌袭前方不及察觉之时守备百将须遣快马往报大都护府。其二便是民事,通常只是邻里间有纠纷,守备百将当及时制止乃至裁决。这第三么,说起来也算要紧的,只不过这是行伍里百将的职责,便是操训军卒。” 想了想,赵某决定尽量说详细,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粗糙的图子,待卫央看后笑着道:“最后一事,便是雨季时候巡查水渠,检视水利,但有不务农田荒废土地者、隐瞒人口户籍侵占地方者,轻的可自行解决,重一些便要报知刺史府,请司农曹遣人下来处决。” 这一幅图子上,道路之类甚是粗糙,水渠农田却标注地十分清晰。 一一记在心里,卫央问赵某:“既牵涉到户籍人口,想必镇里也有镇民底案,是不是?” 赵某点点头:“不错,镇中有长,如今为赵某兼任,这底案平时并不留在守备营内,都锁在镇署事舍里,今日天色不早,某不敢带来,百将若要查看,平明某引土兵们搬来就是,只是事前事后须两方查验清楚,教镇中文事记录在册并签署画押。不是赵某刻意为难,这是朝廷的法度规矩,还请百将体谅。” 卫央这便明白了,事关人口户籍,那是这农耕时代最大的事情,朝廷不可能让当军的来全权掌管,但这些个治理乡镇的乡将,大都出于乡绅家庭,让这些人掌管,而流动性很强、朝廷控制地很严格的守备部队负责监督,再加上上头的县、州、道三级机构层层把关,要出大问题的可能性还真降低了不少。 老祖宗都是明白人啊! 心中油然赞叹一声,卫央正色道:“我是个新手,凡事不知,因此问地多了些,倒不是为难赵乡将。朝廷的法度,这是好的,咱们须当遵守不可违犯。” 赵某心下安定,多瞧了卫央两眼,心里十分惊讶。 这个轻兵营的百将虽古板了些,只要顺着大的规矩来,他却是个好伺候的。这样知礼知数的人,怎会是个罪犯? 想到这儿,赵某便好心提醒了一句:“卫百将莫怪赵某多嘴,看百将似乎待巡逻望哨一事颇不经心,这可不行。这一次契丹党项贼子与那些个蛾贼们沆瀣一气意图南下吞没咱们一大片的土地,其前哨斥候自不必说,百将定有的是法子不教那厮们窥探马家坡子镇的图谋得逞,但那密探,或本身就是咱们唐人,辱没祖宗背叛先祖,甘心地成了贼人胡虏的走狗,这些个人,才是巡逻望哨的要紧——卫百将请想,倘若只是寻常的抓盗缉贼,县里有快手,咱们镇里也有土兵,怎会烦劳大军?” 卫央一惊,情知自己大意了,正甲敛容避开正座冲赵某深深一揖,拜谢道:“多谢赵乡将提醒,是卫某大意了。” 赵某大是满意,连忙避开不受这一礼,摇着手道:“身为乡将,本身也有帮衬守备百将拾遗补缺的职责,请卫百将不必这样。” 就在这眨眼间,卫央心中定下了守备马家坡子镇期间的行事方法,操训新卒用窦老大这些人,和赵某这些个本地乡绅打交道要借着自己百将的身份,而反过来,也要借用这些个本地乡绅的力量整饬甲屯新卒们。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好如今这个身份应该做好的事情,这并非逃避战场,却最有可能逃避战场。 当上了这个守备百将,哪怕只是暂代守备两三月,那也容不得出一点问题。卫央知道自己没有和稀泥当老好人装糊涂的本事,无论面对什么状况,大事上欺上瞒下的本领他平生没有,那就只有把事情本身做好,真正履行好这百将的职责。 如此,即便可能没有用,但人能心安。 至于自己的目的是逃离战场,卫央只有刹那间的一阵不快活,转眼丢在了一边。 库舍里取油掌上了油灯,闻到晚膳的味道,卫央留下赵乡将,又教窦老大挑了几人来作陪,赵某也不着急离开,此时距人定净街之时还早,他也有心多与这甲屯多些了解,卫央既是古板治军的人,能多一分亲近,赵某想来也多些人情。 早在卫央送乡老乡绅们出营门之时,窦老大便安排人手接来了锅碗瓢盆,这时取来亲手写好的欠条,卫央将鱼符蘸着红泥盖上图章,一边取行囊数出两贯大钱递给窦老大:“有借怎能无抵押,我看外头来送锅碗的三三两两都是各家户的人,你将这两贯钱依所出物什多寡贵贱拿给人家。” 止住赵某急切间起身的推拒,卫央见着来送物什的人抱着碗筷立在营门外踮着脚往内瞧,想想又吩咐窦老大:“使得力的人把住军库大门,开营门请镇民们都进来,我看库舍里米肉不少,足够咱们一两月用,今日借用人家家什,定要平添许多不便,合该招呼一顿便饭。” 窦老大好是犹豫,咬牙拼着受卫央一刀鞘的疼劝道:“不是我多嘴,这库舍里的米肉,那都是子丁屯留下的,倘若咱们不告而用了恐怕不好,宁能烂在那里,百将也少看那些选锋营锐士的耻笑嘴脸,苦熬三五日,新卒们家眷定送钱物来,到时咱们凑些大钱,再请便饭不迟。” 赵某想想也道:“正是,不如这样,赵某忝为地主,这一顿便饭,由某来出钱,大军一贯清苦,这便作算了,如何?” 卫央笑道:“天下哪有这道理,你们放心,子丁屯留下的物什,本就凑给咱们这些日子用度的,用意在于教咱们吃人嘴短莫损坏营中设施。这米肉咱们受得,倘若不用,反教人家笑话,说咱们既为配军还强撑脸面。老窦你只管去了,不必多虑。” 没挨揍,窦老大反而觉着有些不舒服,心中啐骂自己犯贱,心知卫央坚决,弯着腰走了出去。 来送借用物事的镇民这倒稀奇了,又不知真假,倒也胆大,窦老大延请,他们有老的有小的,探头探脑竟都进了门来,热腾腾的馎饦厚粥第一口吞下肚子,有大胆的与同样不明所以的新卒们多说了两句话,冷清营中渐渐热烈起来。 人定之前,赵某引镇民们告辞了甲屯将士往外走去,渐渐远了,还能听到纷纷的议论声。 卫央背着手站在营门口,平静而温和,借着他情绪好,窦老大凑趣恭维道:“百将这一顿便饭,镇子里已有归心的架势了,往后的守备日子,我瞧来定平顺的紧。” 半晌寂静,卫央微微侧着脸,带着笑意问道:“是么?那么,老窦,你呢?你们呢?” 窦老大一时语塞,徐涣低着头面色忽而阴沉忽而开阔,不时偷眼往卫央脸上打量。 黑漆漆的守备营,勉强镇街上幽幽暗暗的灯光稍稍透来些光明,满营百人,自卫央之下没有钻进军舍里去的,许是卫央不动,他们自不敢动。 许也有别的别样情绪左右着。 谁知道呢…… 第三十一章 面冷心热的人 更新时间:2014-03-15 阿嚏—— “哎哟,我这阿阿阿嚏——”一大清早,日头还没从山岗上跳升上来,窦老大睁开眼睛轻手轻脚抚平衣衫上的褶皱跳下火炕,回头看看窝在草席上蜷缩着正睡得香的一众新卒,黑眼窝扬了扬正要抬开门出去,冷不防连着几个喷嚏,将要脱口而出的絮叨也堵了回去。 这人在卫央面前小心仔细,实际上本是个青皮混子,素来嗓门亮堂,这连着的喷嚏,登时将火炕上流连暖度的一火新卒们惊了醒来。 徐涣朦朦胧胧地,一咕噜爬起来瞧着尴尬赔笑的窦老大,转眼瞧明白没有甚么不妙发生,悻悻埋头又窝进双臂间去了。 “窦大哥,你这是去作甚?”这一火,除了徐涣其余都是与窦老大甚交好的新卒,窦老大蹑手蹑脚地要出门,有人便爬在炕头打着哈欠问。 这人便是那贩辣椒的生意人。 窦老大一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是火炕上没有被褥的缘由——毕竟已入秋,大半夜里墙角缝隙中钻进的风甚寒,入骨时一身血肉都凝涩了似。 清清嗓门,窦老大压压手:“弟兄们都好生歇着,某去瞧百将起身没有。昨日百将道是即日起要亲自操训,咱们可不能大意错过了头天的应到。” 那几人彼此瞧瞧,连忙也爬了起来:“窦大哥是军吏,自该去请见百将等待军令,咱们也不能享受着,拾掇利索定要第一个抢到集结的号令。” 窦老大笑了笑,反而劝道:“都自在歇着罢,今日恐怕不会操训了,日头起来之后,我若尚未回来,你们不要偷懒,打清水将地上这脚印痕迹清理干净,马厩里将战马洗涮了去。” 那做生意的讶道:“窦大哥得了百将甚么示意么?咱们可不要标新立异,教别的火瞧咱们的热闹。” 窦老大面色一沉,压低声音厉声道:“你懂甚么?哼,咱们这位百将是个人物,处事十分的有城府,以他之能,想必弟兄们都是清楚的,硬对咱们落不到一点好处,多要顺着他,从着他,往后更要敬着服着他,不可敷衍搪塞,不要看咱们现如今是来守备的,战事一起,若无头等的必要,咱们这样的活死人,那是一定要上战场去哩。莫论去与不去,卫百将是个有本事的人,咱们能跟着他,不定能多活几个下来,哪个弟兄不信,自管自去便是了,只是死到临头莫怪某今日没有挽留。” 几人连忙笑着一起道:“这是哪里的话,咱们自然听窦大哥的,怎会不知好歹?窦大哥你放心,你在哪里,弟兄们就跟在那里,别的咱们管不到,莫非连自己也管不到么?” 窦老大这才稍稍平下气来,又扎了扎腰带手指点了点最是油滑的那辣椒贩子:“别的弟兄我自然放心,你这厮最是滑头,我却不敢十分放宽由着你。” 其余几人笑道:“这个容易,咱们做甚么都中间挟着王孙这厮,管教他逃也不能,只好听着窦大哥的话。” 王孙苦着一张脸,唉声叹气赌咒发誓般道:“窦大哥你还不知我么,虽说原先也算是个走南闯北的,如今背了时到了轻兵营里,若没有窦大哥及弟兄们,王孙算甚么物什?猪狗也不如,任人宰割的而已。再说,我瞧这卫百将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若不然,他怎肯为咱们这些活死人出钱欠下那些个乡绅的情分?何况这卫百将的本事,那些个老卒也敬重地很,跟着这样的上司,总好过孤魂野鬼一般不是?” 面冷心热么? 窦老大却不这样以为,他总觉着这卫百将看似平和安静,心里却有极重的心思,至于是不是面冷心热,现在还不得而知。 那王孙见他不信自己的眼光,登时起了作赌的习性,卷起袖筒蹲在炕头道:“窦大哥,各位弟兄,王某因赌钱亏了家业,亏了祖产,将自己也亏进了这活死人营,但这眼光却是不差的,好歹也算见识过许多人物不是?你们要是不信,咱们来作个赌,我看啊,待家眷送钱物来,这卫百将还得亏他的钱请百户人口吃饭,你们信不信?” 窦老大本要出门,闻言又退了回来,觑着王孙沉吟着没有说话。 徐涣也坐了起来,瞪着眼睛瞧着王孙,又瞧着其他几人,心里飞快盘算起得失。 王孙被一火人盯着瞧,登时胆怯,吞着口水缩起了脖子,依旧不改赌徒的本性,红起眼珠子伸出双手:“王某那屋里头的,想方设法也会弄足三五贯钱送来,我便以这三五贯为本,赌本人所言非虚,如何?” 三五贯大钱,放在外头也是不大笔花销,这王孙一开头,登时有不信的与他对起赌来,窦老大成了精的人,偷眼将众人神情一一看在眼里,瞧到眉梢一扬喜形于色有决意之情流露的徐涣一眼,心中蓦然一跳,将自己的倾向先压了下去。 窸窸窣窣地,徐涣自贴身小衣下取出一块银质的如意牌,放在手里掂了掂,一咬牙扬眉将这银牌啪地拍在草席上,狠声道:“小弟家无余财,纵然,纵然阿姐千方百计借着送进来的钱,那也千万不会收下,总要央她带回去还了人家。这银牌,乃是几年前我阿姐将几年用度积攒下来,问慈恩寺的僧庐高手铸成的,我以银牌为质,愿赌王大哥为赢家。” 窦老大吃了一惊,抢步拍开王孙向那银牌伸过去的手,狠狠瞪了这见钱眼开的人好一阵子,将那银牌塞回了徐涣的手中,劝道:“小徐兄弟,你本是个读书之人,这作赌的勾当,还是不要参与的为好。” 徐涣怔了一怔,决然又将银牌拍在了炕上,咬起牙道:“窦大哥,多谢你了。只是身入轻兵营,我便知活着的希望已甚小了。命都要没了,休说银质的如意牌,便是玉质的功德如意牌,那又能果真佑护平安不死么?” 众人皆叹了口气,只听徐涣又道:“以这银牌,倘若那神佛果真有灵通,护佑咱们能得一个好心的百将,即便是没了,又有何妨?”回头问那王孙,“王大哥,这银牌暂且寄押在你手里么?我自小得阿杰教诲,这作赌的规矩可不懂的很。” 王孙面色阴晴不定,半晌长长地喘了口气,站起来跳下炕,拿起银牌瞧了好一阵子,就在窦老大正要喝止的时候,他竟走到徐涣那边,郑重地将银牌又塞回了他手里,帮着重新系上丝线放进小衣之中,这才又叹了口气,正色道:“小徐,你虽然跟着旁人称呼王某一声王大哥,你这年纪,也就只是王某孩儿的岁数。你家境不好,爱惜你那姊姊,想在咱们这里赚些钱贴补给她,这样的心,那好的好。” 被王孙说破了心事,徐涣啊的一声,臊得一张脸通红通红,不敢对着众人的目光,咬着嘴低下头去。 王孙惨然一笑,冲古怪而警惕地盯着他的窦老大轻轻摇了摇头:“窦大哥,你放心,小弟除了被捕进囹圄之时教训自家孩儿,再没有眼下这样正经说心窝子里话的时候了。王某虽是个小生意人,但也知这作赌从来没有赢家的大道理,从今往后,王某算计谁,也不会算计到咱们弟兄头上来,一般的苦命人,若咱们自己到如今还不知交心,那可真是,真是死了也是个糊涂之人了。” 窦老大背上一阵一阵地见了汗,轻轻吁出一口气,遍看鸦雀无声教徐涣与王孙勾起伤心之情垂下头去的众人,不知怎的喉头一阵颤抖,咬着牙将腮外肌肉紧紧绷起,狠狠点头道:“不错,大道理咱们不懂,这些个道理,那可是一定要知道的。咱们既要作赌,那也算是个好的盼头,心里记着这次的赌便好了,不必甚么质押。” 王孙抽抽鼻子,为难他人到中年的年纪,红着眼眶想要笑,却怎么也笑不出畅快,彷佛教人捏着脖子般嘎嘎地带着些些的欢悦道:“窦大哥,咱们既然都挑明了心事,你也不必忧心着咱们这十来个弟兄勾心斗角心都不齐,你快去伺候着百将,顺带也探察着这人是不是果真像咱们期盼的那样。你放心,那一火的弟兄,咱们这便去叫醒,均都按着你的发付,一样也不差地遵行,你舍着脸子替咱们挣个好活的由头,咱们也不能干等着不是?!” 徐涣跳下炕来,赤着脚也道:“我也去。” 窦老大心中一热,自当了逃卒以来,如今虽也还在屋檐之下,甚么时候心里竟这样热切过?虽说这轻兵营的都是死士,可就算是那些个百战的老卒,谁愿真的死了?但凡有一丝的盼头,那都千方百计地寻着一条路。 心里有了盼,日子便充满了期待,做事再难,也觉着那都值了。 这两人出了军舍门,营中静悄悄的,黎明时候遣出去门口四周望哨的四人依旧站着,朝阳打在他们身上,窦老大都觉着今日的早晨已有了温暖的热度。 “走,都忙起来罢。”轻轻拍了下吸溜着红彤彤鼻尖的徐涣,窦老大掩不住喜意地轻声道。 徐涣狠狠点着头,紧跟着窦老大往卫央军舍而来。 这但凡是个人,都有从众的心理。纵然活下去的盼头都寄在别人身上,可一人的时候,这盼头总有这样那样担忧实现不了的顾虑,一旦人多起来,这盼头都明了了,希望虽依旧小得渺茫,可莫名其妙的,这人的心里总觉着大了无数倍。 “活着,真好!”想了想窦老大心里又加了一句,“能忙着,真好!” 两人轻手轻脚揭开帘子透出缝隙往内一瞧,一时吃了一惊。 在他们想来,卫央即便已起身了,恐怕如今也还在懒洋洋地闲坐,不想缝隙里见到的,竟是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一幕。 舍中细线悬着一枚铜钱,窗缝里的晨风溢进来,那大钱晃晃悠悠地飘荡,方孔之中又悬着一刃枪尖,枪尖最尖锐处透穿方孔一指宽的长度。那大钱无论怎样恍惚地飘荡,想要碰到孔中几乎要贴上的枪刃那是千难万难。 大枪正掌在卫央手中,卫央扎着大马步,一手空着抬起与肩平,另外单手掌着枪柄最末端,看卫央风轻云淡恍若空手的轻松,直似他手中那三五斤的大枪并不存在。若不凑近了瞧,恐怕没有人会不以为那枪尖是套在方孔中,卫央在另一端只是支起了一个支点而已。 那大钱飘荡晃动,卫央的马步也在变换位置,走马灯似却杂乱无章地不时在地上走动,然而那劲道的纵然是窦老大与徐涣这样的寻常人物都能感受到马步上下蕴藏着随时都能爆发的劲道的千钧力量,那是怎么也做不了假的。 叮的一声,不及两人发觉,那大钱以消失在了军舍之中,来不及眨眼,卫央已收起大枪立在了几案之后。在窦老大两人想来,彷佛从一开始卫央就势站在那里的,而并非方才他还在掌大枪追逐那风中飘荡的大钱。 抬眼往军舍顶梁上一瞧,窦老大及徐涣都瞧到细微垂下的那跟丝线,想来是卫央收枪同时,那枪刃轻轻一荡便将大钱送上了房梁。 这等枪术,实在是窦老大两人平生未曾见过的。前次卫央已直刀盾牌转眼间击倒数十老卒,那一幕瞧起来远比这自处子般的静刹那霹雳般一动惊心的多,但窦老大好歹是军伍里有过见识的,他情知,方才那才是这位百将的真武艺。 “都起来了?”将大枪搁在枪架上,卫央向从帘缝里探进小半个脑袋的两人招招手,“进来吧,还都挺早。” 他有点不满足,这大枪也不错,毕竟是杨延玉赠送的,但这大枪说是枪,实际算是槊,韧性还达不到卫央的要求,但也聊胜于无,若不然,就算风再大些,那大钱晃动地再剧烈些,他也比现在还轻松许多。 曾经那一杆大枪,卫央将一张纸贴在一案豆腐之上贴着墙立起木板,长枪破空刺去,豆腐碎成了沫,白纸毫发无伤。将白纸蒙在合抱方拢的木桩之上,大枪发力拍在其上,取下白纸,白纸毫发无损,而那木桩已碎裂了。 这是力道的运用,不唯要有炉火纯青的造诣,还须有发力的最佳媒介。 走进军舍扎着手站着的窦老大两人赔着笑脸弯下腰,窦老大道:“搅扰了百将的好兴致,这实在不应该的很,下一次我们一定注意。” “注意什么。”卫央站在案后扭着腰,指着两边的座子示意两人坐下,一边笑道,“没什么好忌讳的,该来就来,我一个小小的百将还那么多规矩,那不是没皮没脸么。”转瞬笑吟吟又道,“我看你们俩精气神比前几日都好的多,怎么,有什么好事么?或者家眷要来探看了?” 徐涣自不敢在这里将方才众人那一番的说话道出,但他又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便向窦老大瞧,窦老大老神自在笑着说道:“只不过暂且离开了轻兵营,不知怎么的心里舒坦多了,咱们也并没有先发觉,倒是百将这一提醒,果然心绪与往日不同哩。” 咂咂嘴,窦老大又道:“倘若家眷来探望,那也是军头安置,百将先知晓的,咱们怎会提前得知,那是没有的事情。” 卫央心头纳闷,细细瞧了瞧窦老大,又瞧了瞧徐涣,这两人的精气神变化可能和离开轻兵营有关系,但那决计不是主要原因,他是个六觉十分敏感的人,怎会瞧不出这点来? 人家不愿说,强问也没有用,何况卫央并非对这样的私人事情很好奇的人,当时不再多问,扭开关节坐下饮了一碗凉开水,想要提起今日的行事安排,却听外头有轻巧的脚步声,讶然起身撩起门帘一瞧,原来是十数个军卒笑脸迎着朝阳,寻着了抹布木桶打了水进进出出拾掇起军舍里昨日留下的脚印泥痕。 有三五个快步迎向营门口望哨的,那边也甚惊讶,这几人与那几个不知嘀嘀咕咕说了甚么,总归终究还是还了防。 窦老大两人细看卫央的反应,见他面上一喜浮出笑容来微微颔首,各自心中喜悦,看来,这位百将并非要刻意找弟兄们的脚痛,但凡勤快些的人,他还是很待见的。 “你俩跟我来。”头也不回,卫央向窦老大两人招招手示意跟上,在两人不解的猜测中,自军库里卫央教把守的取了十来杆大枪,又取了同数的带鞘刀,一起拎着出来。 窦老大心头大喜,发放兵器,这便是卫央待得了自己提醒,抑或自己醒悟过来而勤快起来的这十数人的信任。 卫央自取了刀枪往门口那边而去,徐涣忙要帮着,窦老大背地里拽了他一把。 徐涣极其聪慧,窦老大这一拽,用意他立时明白。 这是卫央收拢军心的行事,旁人怎能插手?纵然卫央教他两人跟上,那也是千万不能跟上去的。 窦老大有拉帮结派的心思,但要看在谁面前。卫央身为百将,在他面前还守着拉帮结派的心思,那岂非与本意背道而驰么! 新换来把门的新卒惊讶无比,那两日里老卒们强迫着教训他们学会的反应下意识地抓住了卫央一一分发过来的刀枪,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究竟。 卫央伸手将这几人绾法的木簪正端了,退后两步瞧了瞧,满意地道:“这才是守备军卒的样子,我还不知咱们这些人能不能尽披甲胄,回头读通了军律,倘若能准,晌午时候记着领取皮甲来,不可错过了。” 轻兵营里的老卒,也不知是不耐甲胄还是想着活一天穿一天绸缎,左右这几日卫央只见到于康达这样的百将率正披甲戴盔过,士卒并为见到。今日新卒们有一番新的气象,虽如今日的朝阳般为云层隔着,毕竟见到了光明,他自知赏罚须得当济时的道理,这些日子来罚也罚过了,是时候与这些个死士们走近些了。 几人怔了片刻,才有个机灵的挺直腰身大声道:“谢百将,定不会错过时辰。” 这一声,旁的几个才应着附和叫出声来。 卫央摆摆手,又招手教惊讶在一旁提着木桶呆站着的其余人集结过来,将刀枪一一发放在他们手里,挥挥手说了句“各司其职”,将这些忙碌的新卒赶回了大开了舍门的两间军舍之中。 “这百将,果然是个面冷心热的。”刀枪在这些人手里,譬如稻草在溺水之人的眼前,好歹也是保命的器械,那王孙在舍中怔了半晌,抱着大枪坐在炕头吸溜着鼻子心中想道。 “老窦,你记一下自昨日到来到今日的大小事宜,务必要记清楚,列成条目装成军札,晌午你随我去访本镇镇署舍及乡将赵某。”回到军舍,卫央吩咐窦老大,“如今战事将起,咱们既然来守备这里,该做的那就必须做好,不可大意。这巡逻追缉之时,赵某是为乡将,咱们初来,他当知本镇土兵该劳苦些,但如今胡虏蛾贼的密探斥候想必较往日更多,咱们也要开动起来,不能疏忽怠慢。” 腰间也挂上一柄直刀的窦老大精神奕奕,立马应声,又问:“书写完毕,该选谁送这军札到营里去?” 卫央笑道:“自然是要麻烦土兵了,咱们怎会不得军令私自外出?!” 窦老大恍然大悟。 徐涣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卫央让他跟着窦老大:“一人计短,你两个都是能识文断字的人,这是咱们屯第一道军札,不可疏忽了,你两个去合议着写罢。” 至于其他人的器械甚么时候发放,卫央并没有说。 他在等窦老大这两火人手头有了器械带来的效果。 不出卫央所料,日上三竿之时,满营百人尽都起身,其余人愕然发觉竟有十数人一早的工夫手中有了兵器,不觉心中都想:“虽说都是去送死的,这些人有兵器在手,怎的也多了一条活命的胜算,凭甚他们能有,咱们独独不受待见?” 要寻卫央质问,这些人哪里敢?只好堵住了王孙这些佩带了刀枪满营晃荡,争着要作把守营门的两火人,倒不敢气势汹汹,左右只问他们凭甚可带刀枪。 王孙笑嘻嘻引着众人在明亮干净的军舍里一走,又带去马厩里瞧着洗涮地油光水量见主人到来打这响鼻凑过来显亲热的战马,甚么也不必说,这些人当时哑了火。 腹诽的自然有,但绝大部分的军卒,或出于不平的情绪,或为了多个活命的道路,一时挤在一起商议半晌,一窝蜂般抢着木桶抹布,纷纷又往马厩里涌来。 一般的都是配军,他这些人能做,别人缺手少腿了么?无非勤快些就是了。 卫央看在眼里,心头却未必喜悦。 效果尚不明显,他还需镇民们来添把柴。 不过,自己的设想得到了初步的验证,毕竟是后世里一介寻常草民,卫央心中难免略有些自矜,背地里笑道:“还是红色思想管用啊,伟大太祖说的再好也没有了,这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无论别的人出于什么考虑,但凡榜样能激发起来的人,那就是有救的人,是有荣辱之心的人,也是可以团结的人——虽然这做法山大王了些,可红色思想也说了,不管白猫黑猫,能逮老鼠那就是好猫,看来,咱也勉强算是得其中三昧真髓了!” 这几天心情总有些郁结,难得一时放松,想到得意处,卫央忍不住轻声唱起了国粹:“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转念一想,卫央顿时脸黑。 啊呸,这他妈是反动派的唱调。 “要不,唱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犹豫了半天,卫央只能想到一出《红灯记》来赶场,“可是,这也不应景啊,咱也没抄刀子造反的想法嘛!” 第三十二章 贼踪 更新时间:2014-03-15 不管是《红灯记》还是《沙家浜》,卫央也只是一时的得意,他知道这些个由罪犯突然变成军卒的人,那就没有一个是轻易受人制约的。人要成长,那就得经历事情,这些个人有家有业的,那都是在生活里有滋味的人,骤然从自由人,从平民掉落到了罪犯的地步,心里能不思量? 就算是在前世,一个人锒铛入狱之后,再出来要重新做人那也千万的难,何况这时代? 大起大落,堪称人生最大转折点的这一时候,卫央自忖这些个心里还有惦记,但凡有一点好好能活下去的希望,那便定要有所思。 想要收拢这些人的心,那可比与普通人打交道要难的多。所幸他并不着急,也正是在这样要紧的人生转折点上,说不定许多事情反而会好办地多。 想起了《沙家浜》,卫央突然跟着想起两个人来。 “那个李姓的女郎,跟电视剧《沙家浜》里阿庆嫂好相像哪。”细细一想,大约能找出许多相似点,左右无事,权当是解闷,卫央计较半晌,被自外头进来的窦老大叫了醒来。 接过军札一瞧,卫央折起收在袖筒中,挂上直刀引着窦老大往外走,是该去找赵乡将了。 这马家坡子镇并不大,但也不小,镇署事舍在哪里两人并不清楚,日近中天,光彩甚好,镇民们三三两两都聚集在大门前说话,见得守备营门开了,指指点点都往这边里瞧来。 窦老大习惯性地缩着脖子,卫央哼道:“总这样鬼鬼祟祟地给谁瞧?轻兵营那也是大唐军中一营,轻兵营军卒也是大唐锐士,莫不是自己心中有鬼,不愿挺直了腰杆子为人么?” 卫央并非刻薄计较的人,倘若他只是一个闲人,旁人怎样行止,那也与他无干。如今身为甲屯百将,虽心中抗拒这轻兵营的百将,毕竟也知这已是既定的事实,索性敞开了胸怀,他并不觉自己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这样昂首阔步的行姿,反而比前世的时候顺心地多。 窦老大笑了笑,他也想挺着胸脯昂着头颅,可总不自觉地躲避着别人探究的目光,这已是一个习性,三五天那是改变不了的。 “是,百将说的是。”窦老大点着头,彷佛数着脚下的泥坷垃般,依旧不肯停止胸膛,口中道,“咱们也想挺着腰杆子做人,活得像个人,谁不想啊。” 卫央回过头瞧了一眼,握着刀柄放慢了脚步,意有所指地问道:“我看你自己这样也不习惯,往常在家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罢?” 窦老大一阵沉默,半晌才说:“可不是么,当时在家里,我上头有个兄长,也成了家分出去外头过活,不算十分破败的家境,勉强供得起我一人在外头胡混,渐渐也就成了青皮无赖,后来爷娘瞧着长此以往不是正事,正逢征兵,索性到了大都护麾下效力。” 这本是好事,只是这窦老大原先好吃懒做成了性,到了军伍里,整日三操五训他哪里受得住那苦头,便约了几个相熟的青皮,趁夜想要逃走,那几人不知好歹教巡哨的就地射杀,窦老大虽是个青皮,却是个伶俐的人,见势不妙连忙束手就缚,这才到了轻兵营里来。 这段往事,原先窦老大曾提起过,不及今日说的详细。 卫央很理解这窦老大的曾经行事,他也不想着宁肯作逃卒也不愿送死么。只是身为百将也有两三日了,渐渐淡了那逃走的心思,如今心中只想着做好这百将职责,好歹躲避开必死的战事罢了。 “人这一生,说短也长,哪能不犯些错误,改正了便好。”又走了几步,卫央扫眼瞧着这镇子里的屋舍尽都一样,分辨不出哪里是镇署事舍,前头有几个老者依柳闲谈,停下脚步向窦老大劝了一句。 窦老大笑着摇了摇头,说出一句这数十年半生的最大所悟:“百将说的自是,但有些错误倘若犯了,那便一辈子也不得翻身。如今这般田地,大部那是自作自受,勉强求个活路,也就知足了。” 这人果真伶俐,卫央停步,他便知要做甚么,快步去向几个老者请教,有人手指溪畔背对这里的一圈院子:“大军去那里就是了,镇署事舍,赵乡将昨夜便宿在那里。” 越短短的小桥,拐过路口,那署事舍的门敞开着,赵乡将穿戴地整齐朝着门口坐着,身边立着几个土兵,门口也能听见是在发付事端。 见卫央亲来,赵某忙迎将出门,延请入舍时候,卫央笑道:“暂且不忙,这里有要紧的一桩事,要多劳乡将费心。” 便将军札递了过去,赵乡将明情轻车驾熟,教人取封泥封好了竹筒盖子,又贴了封印加上他乡将的牌章,有早候着的土兵飞身上马,到走了赵某才道:“卫百将放心,此时出发,掌灯时候便能回,不至误事。昨晚回来,某选人整好了户籍名册,咱们这就去查看么?” 卫央摆摆手在院中坐下笑道:“有赵百将尽心公事,我自无不放心处。今日过来,一则认个门路,往后免不了有公事往来走动,倘若咱们守备两三月竟不知署事舍在哪里,那可是疏忽怠慢了。这二来么,倘若赵乡将无事,敢请教我查验人口,我看守备律上守备百将职责明确的很,可不是不放心赵乡将。” 赵某请着窦老大也坐了,搓搓手笑道:“这是自然,咱们这署事舍,说有许多职责,实则倘若邻里有纠纷,良田有荒废,那才能动得一动,寻常只好天明了等天黑,天黑后熬天明。今日无事,倒是这几日我看每逢正午方到膳食时候,那几家食坊酒肆里有不少外来人,比往常多不少,片刻正好巡查问档,说实话,有大军到来,我这乡将查问这些个外来人也心安的很哪。” 他这倒不是说客套话,如今战事将起,倘若那些个外来人里果然有敌国密探斥候,这土兵乡将毕竟人少式微,比不得甲屯人多势众。一旦查明那人里有密探斥候,赵某拿是不拿? 他要拿,拼不过人家,恐怕还得送命。如若不拿,那是玩忽职守,大唐国法可不容他。 说到这里,赵某也不尴尬,坦然承认他的难处:“因此上说,我可不敢承卫百将的请教之说。只不过咱们世代都居在这里,镇子上的人口习性,咱们熟悉的很,大军查验在前,咱们在后头拾遗补缺,这才是好的。” 歇脚到了渐渐晌午时候,赵某挑三五个土兵,又教镇里的文吏持纸笔跟在后头,自陪着卫央与窦老大直奔临溪挨着的几家食坊而来。 马家坡子镇并不十分富庶,又非客流大地,这食坊生意能红火到哪里去!第一家食坊里进去,满堂十来张桌椅只两三个在座的,看样子那是一路人,与赵某十分相熟,见面笑着都打招呼,食坊主人拿眼觑着卫央与窦老大。 换防来守备的这一屯竟是轻兵营的出身,此事全镇上下人人尽知,昨夜里卫央招呼着所借碗筷的人家一顿便饭,一大早镇里也都传遍了,这些个做生意的,心眼总比别的短了许多,譬如这主人家,内心只便觉着这样的配军上门,那是没有好事的。 虽是相熟之人,当着卫央的面,赵某还是要求这几人将随身文凭拿来点看了,卫央不曾见过这随身文凭是怎样个样子,窦老大却见过,将那几页文凭细细瞧罢,低声对卫央道:“这文凭是不假的。” 文凭真假卫央瞧不出来,但他善察言观色,这几个同行的双肩不平,而他们本就是随身带着行囊作货郎性质营生的人,那自然差不了。 三五家食坊查遍,又在酒肆里转了一圈,出门赵某问道:“咱们先去驿舍点查,还是详查全镇镇民为要?” 卫央问窦老大:“依你之见,先看哪里?” 窦老大踟蹰着道:“镇民世居这里,详查也不必急于一时。何况赵百将谨慎仔细,又是镇里公推有名望的,这详查全数镇民么,以我之见不必急于一时。倒是驿舍之中的人,早上来了,晌午便走。掌灯时候来了,平明便走,甚不易一个个瞧个分明,那该先去看了,提防果真有奸细密探,歇息过晌午之后起身走脱。” 说完又加了一句:“自然,这般思虑也有不周的地方,终究要先点看驿舍还是详查镇民,都看百将定夺。” 赵某将窦老大稀奇地打量了几个上下,本想这甲屯里卫央难辨厉害也就罢了,不料这缩手缩脚总像个跟班的配军竟也有这样的分寸能耐,这可真出乎赵某意料了。 想想往后他这乡将最多的恐怕便是与这军吏往来,赵某心中留了个惊醒,这一屯的配军,也不知是尚不及受训成为死士士卒,抑或本身那轻兵营里的都是这样与常人无异的,不管怎样,待这一屯人物,往来交情可须谨慎着周旋了。 卫央的本意,本也是查验那驿舍便是了。至于镇中镇民,这都是世居此处的人,白马坡子镇便是他们的家,以盛传中契丹党项人的凶狠残忍,那些个蛾贼过处鸡犬不留的恶行,但凡是个正常的人,谁愿助纣为虐祸害自己的家?这赵某行事谨慎仔细,也颇爱惜他这乡将的位子,大唐律法虽不严酷,但论到处罚叛徒,只看那一列一行的酷刑便知了。因此有赵某这人在,倘若出动甲屯能捉到的奸细,他自能捉到,不如这便委了给他,反教镇民自在一些。 毕竟这甲屯是轻兵营的出身,倘若换做由罪犯配军组成的军卒进入自己家中查验,卫央也不甚待见。以己度人,那便作罢。 当下笑道:“老窦说的好,换防咱们来守备,那便是大头力量该放在军事一方,查验文凭这类事情,大半还是要劳烦赵乡将才是。这全镇的镇民怎样点查检看,我看咱们守备军也就不必一一过问了,明日起,老窦你须与我四面去探看地形设置望哨巡逻,还须分配人手,诸多事宜脱也脱不开身。这每日里检看过问文凭的事宜,那就只好劳烦赵乡将。” 赵某心下大定,他并不怕又奸细密探混进镇子来。这马家坡子镇之所以要紧,就在于只要勒住这里,三五百人马便可制约原州开往北地前线的辎重部队,党项要东进也好,契丹要南下也罢,便是那些蛾贼要占据京西抗拒大唐,那也必定能想到这马家坡子镇的要紧,怎会不遣密探奸细前来?往年连番征战,赵某也见识地多了,检看文凭的职责,不消上司责令,他这个乡将也全力以赴往最好了做。 这是他赵某的家,哪能有连自己的家舍都不着紧的? 最怕的,本便是这甲屯籍检看户籍文凭祸害镇民,如今卫央将这一最怕托付给了他赵某,赵某哪里能不知人家早瞧出了自己的担忧,只好连声保证:“没甚么劳烦不劳烦的,这是咱世居之处,无论胡虏蛾贼到了,那必定祸害地不成样子,为咱们自己计,赵某也定全力以赴。” 至于驿舍,赵某便不敢打保证了。 这驿舍并非传递军情的,马家坡子镇地理要紧,不可不有一军驻守,又这里是往四方去的交通要道,本镇有镇民许多,因此将本该一县一处的驿舍在这里也立了一处。驿舍的驿丞驿将,都是正经官府的告身,乡将哪里能有权抗衡? 百将便不同了,虽那驿丞驿将的告身与百将本身持平,但这里是军州,百将身为守备,倘若驿舍强势不肯饶门检看,一刀杀了他,那也只是寻常事。 驿舍与几家食坊并不相隔甚远,靠着溪畔,建起了颇为不小的院落,设前后二堂,拢共十三四所住舍,其中执事者驿丞驿将之外,另有驿卒四五人,在本镇聘的帮闲打杂七八人。 驿门敞开着,进门便是廊下设的饮食桌椅十多张,大半已有人坐了,三三两两凑着说话打发等待,也有几家饭菜已布上,这里二十余人见外头进来悬刀者,讶然往这边瞧来。 不见驿中执事的,赵某教驿卒后头去叫,站在门口团团一揖笑着道:“劳烦各位,请取出随身文凭,如今战事将起,咱们不得不防着那些个胡虏蛾贼,但有不方便处,烦请各位见谅。” 至于其他的话,赵某不肯说了。 窦老大见卫央皱着眉四下里打望,忙也循着目光所落之处细看,不见有反常处,低声问道:“百将敢是有甚么发觉么?我这便回去叫人来围了这里。” 卫央摇摇手:“没事,好好看着赵乡将的行事,往后每日三次检看驿舍,这可就是你的活计了。” 他自然感觉到了反常,可那只是自己一种隐约的感觉,怎能对窦老大说? 甫进门之时,卫央眉心陡然鼓胀地跳了几下,敏锐的感官让卫央察觉到有人在打量自己,那是一种甚为探究的打量。 李成廷这王八蛋,这么快就把监视的送上门来了? 第三十三章 朔风彤云 更新时间:2014-03-16 自出轻兵营以来,卫央总有一个疑惑挥之不去。这一次的换防调动,将轻兵营的骑军大数调往马家坡子镇这等仅次于边关重镇的要塞守备,这到底是大都护府的主张,还是巡边事使行辕的主张? 在卫央判断,巡边事使行辕力主这次换防的可能性比较大。 呼延赞是忠君爱国的老将,用兵那是十分的稳当,轻兵营战力确有可观之处,但这里的老卒充满了不稳定性,将这样的军卒放在要地,若有一丝的差池,那便是弥补也难的境地,这一点,相信不惟呼延赞深知,柴荣也了然。 而卫央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若论冲锋陷阵,呼延赞或许相信他是个好手,但这率一屯百人守备一地,怎样安置巡哨,怎样排查奸细,并不曾见识过,呼延赞焉能信任? 这马家坡子镇周边方圆数十里之内并无重兵接应,一旦这里出事,敌军使一个千人队把守住这里,送往前线的辎重用度那便要绕好大一个弯子,倘若边关重镇是头等的要地,这马家坡子镇怎么也能算此等的,这等要紧地带,大都护府不能不知其重要性。 因此,大都护府不可能只为了检看卫央本领便这样行事,大约只有李成廷那样的人物,才想方设法置战事于不顾了。 可转念想起其余骑军都去换防守备,卫央又不敢确定这是李成廷的一己之私。 他现在就想知道,往常以轻兵营换防守备的地带是在哪里,这一次战事与往常有什么不同,最要紧的是,轻兵营其他骑军这一次都守备去了哪里。 终究心中偏向着李成廷在其中捣鬼的猜测,呼延赞说地很清楚,自己承蒙抬举为老将们及柴荣所赏识,他们许是出于人情考虑,待自己的本领倒不是十分相信,终归没有眼见为实,换做卫央,他也这样的心态。而李成廷这样的诸侯王,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满心都是排斥异己,当年陈礼之故事,那些个诸侯王折损的利益不小,如今眼看着自己尚未成长起来,轻轻地掐灭在这大战当中,这样的事情,这些个人是做得出来的。 这两日难得安宁,卫央将这样的猜测稍微方放在心下,哪料甫进驿舍大门,有尖利的目光直刺而来,那并非探究的目光,虽未亲眼所见,其中讶异而信心十足的不怀好意,躲也躲不过卫央的敏感。 “是时候找个机会回一趟原州了。”一面瞧着赵某点查随身文凭的诸般套路,卫央心中想道。 赵某突然停下了不慢的脚步,这一桌是与满座客商行旅截然不同的一个路数。 客商行旅哪一个不是一身劳碌满面风尘?当座这人白净面皮,颌下生三缕柳絮,相貌堂堂文气十足,手边压着一柄长剑,一手擎酒盅浅斟慢饮,意态潇洒满座无一人可比他。 这样鹤立鸡群的人物,应该说不太可能是密探奸细,窦老大也觉搅扰人家的雅致情趣并不好,瞥了卫央一眼,倒没敢说话。 赵某并不像待别的旅客般,工工整整先施礼了,笑容满面道:“搅扰先生雅兴,好是过意不去,然王事多赖勤操,还请先生取随身文凭,咱们该走一走这过场。” 那人目不斜视,放下酒盅立起来微微也还了一礼,直视着赵某,自袖笼内取文凭一手递来,一边笑吟吟道:“乡将职责所在,自然理解,请自随意。” 而后才扫了一眼卫央与窦老大,微笑着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 按说这样的人,望之如沐春风,心中该有好感才是,不见窦老大情不自禁错开身低下头去了么。 卫央却觉着有些别扭,这人的目光并不锐利,安静而平和,堂堂正正的一个人。说不来为什么,卫央只是觉着别扭,他不敢肯定这人便是方才白驹过隙般盯了自己一眼的那人,但他能确定,这个人如今内心里绝不像他表面上流露的这般颜色。 “先生是读书之人,自原籍来么?战事将起,先生一人一剑轻身东来,恐怕不甚妥当,还请早些归去为好。”检罢文凭,并无异样之处,赵某双手递还过去,笑容可亲劝道。 那人将目光又转回了赵某这里,直视着他的眼睛不以为然道:“乡将过虑了,以大唐之繁盛,御天下而有余,区区胡虏蛾贼何足道哉?某学书三十年,值此知天命之时,方觉纸上得来何其之浅,游学四方,余年来所遇凶险也不计其数,贼虏既不能长驱而入,在这里游学,无非碰到些魑魅魍魉而已。”转瞬面色一变,不悦道,“怎么,乡将疑我身是奸细密探么?” 赵某摇摇手笑道:“先生想多了,以先生的人品才学,那些个胡虏蛾贼中怎能出这样的人物?便是今日当面有人说先生是奸细密探,某也不信。唯好心耳,不必多虑。” 那人方和缓颜色,笑道:“那倒要多谢乡将好词夸耀了,实在是不敢当的很。某是河北人氏,这口音乡将也听得出来,是么?” 他这便是明明地送客口吻了。 赵某不以为意,拱拱手四方一瞧已没有不曾检看之人,转身目视卫央,卫央点点头,一行几人正要走出离去,外头马蹄声作,一骑来到驿舍门前,门口驿卒接应缰绳,笑着道:“买到马匹了么?怎地只这一匹?你家先生乘了,却不要跑断你的腿?” 马上跳下黑瘦的汉子,短衣皂靴,与那驿卒说笑毕了,转头直奔里头而来,劈面撞见卫央,这汉子吃了一惊,警惕瞪了一眼,越过众人往后头瞧来。 那先生在后头不悦地叱道:“你这黑厮,教你去灵源买两匹劣马代步,莫不是给你的大钱不足么,怎敢只买了一匹回来?” 黑汉愕了一愕,转瞬换上笑脸赔着笑道:“大郎息怒,并不是集市上没有马匹,也不是舍不得花钱,左右郎君不善快走,我也不喜这物什,生恐坐不稳跌倒下来磕坏面皮。与其这样,倒不如步行,郎君乘坐,我来牵马,这也好得很。” 那先生笑骂道:“把你这黑厮,生就个伶牙俐齿,一张黑面皮,跌破了有甚么打紧?!” 这才向转过身来的赵某道:“这是本家小厮,并无文凭在身,倘若乡将要查验,只管叫去便是,左右在这里也要将养些日子,并不着急。” 赵某不定主见,卫央抬手在他肩头按住道:“那就不必了,先生将养要紧,只是本镇道路颇窄,贵仆纵马怕有不妥,往后不可如此行事。” 那先生正容责了黑汉几句,待见卫央一行扬长而去,和缓面色方绷地一紧,狠狠瞪了那黑汉几眼,酒也无心吃了,拂袖转向自家驿舍而去。 那黑汉好是不忿,嘀咕嘟哝骂道:“放着你这厮才是仆,贼厮鸟,破败汉,早晚拿你吃气。” 瞧见座客们往他望来,黑汉大怒,又不好发作,一甩背转手也往自家屋舍去了。 座客们议论纷纷,都道:“这仆厮好不趾高气扬,一个仆人,恁地大架子,倒是这先生好脾性,倘若换做规矩大的主家,一顿好打怎也免不了了。” 各自嗟讶,纷纷又都去了。 出门走不远,赵某闷闷道:“卫百将怎瞧这主仆两个?” 卫央笑道:“这主人倒是个好脾气的,仆人放肆了些,有趣的两人而已。” 赵某偏过头瞧了好一阵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镇署事舍门口两边道别,赵某忙着点查镇民,卫央与窦老大往守备军营慢步摇着走,走到半路满腹心事的窦老大忍不住问道:“百将觉着那主仆两个有问题么?” 卫央向两边探究地打量两人的镇民微笑摇手招呼,不动声色反问道:“老窦觉着有问题么?哪里有古怪?” 窦老大一呆,他哪里觉着有问题,但方才卫央与赵某的古怪对话,不得不教他心里起疑,本想试探出卫央的看法,却被卫央反问了回来。 到了营门外,卫央才喟叹似道:“老窦,你没有发觉这个赵乡将是个人物么?” “赵某?”窦老大又一呆,不解地瞧着卫央,怎地说起这人来了? 卫央解下直刀提在手里,拍拍窦老大肩膀笑道:“老窦啊,想想你老家的里正坊长,对比这赵某,想必你也能觉出这人确是个人物――这里正坊长,都是人物哪。” 说罢,卫央扬长直往军舍里去,丢下挠头不已的窦老大,他到底想不出卫央的话要落在哪里。是夸赞那赵某么?莫非是他也疑心那主仆两人么? 左思右想,窦老大不得其味,愁眉苦脸在军舍里卧了半晌,忽觉舍内有人时,已日头偏西了。 午休起时,卫央听到外头窦老大军舍里有不小声的争吵,似乎是窦老大等人在与其余伍火的争论,正想过去看看,掀起帘子,却见徐涣怔怔地站在门外。 “小徐?”门帘掀起,徐涣忙要逃窜,卫央抢步扯住他衣领拽了进来,“找我有事?” 徐涣咧着嘴露出尴尬的笑容,点了点头,想想又摇了摇头。 卫央笑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去睡觉,守在门口算怎么回事?你这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没事我就要以打扰本百将午休的罪名叫人拉出去揍你了啊。” 徐涣挠挠头,移着脚步凑到几案前,等卫央坐定了,横心双手撑在案上,弯下身又不放心地回头往门口瞧了瞧,转头低声支吾着道:“那,我,这个,我想……” “想请假回去看你姐姐吧?”卫央一笑,继而摇头道,“这个恐怕不行,不说请假外出须军头亲自批准,你家是长安的,距这里这么远,把你放出去出点问题怎么办?路上被人劫色了怎么办?” 徐涣些微黝黑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伸手挠头道:“不是,不是,轻兵营的规矩我自然懂,我……我想,那个,这个不好说。” 卫央失笑道:“这几天黑了,怎地面皮还这么薄?我可跟你说啊,你这样不行,你要学那些老兵油子知道不?轻兵营讲的就是手黑脸皮厚,要不然,你这以后还怎么混?” 徐涣想念家人,这很好理解,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年,骤然离开朝夕相处的姐姐,来到这不知道哪天就要没命的轻兵营,想念恐惧各种感情交杂汇聚,他有这个心思倒正常的很。 不过,就算再理解,跟说的一样,卫央可不敢给他准这个假,这个年纪的少年,心思是最难掌握的,他说不会出问题,万一出门一见外头的自由,那心事可是一时半会能变无数次的。 恐怕他是担心自己不准假不说,还会对他严加看管吧。 不等卫央劝解,徐涣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腰板,仰着下巴盯着头顶的房梁看,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我想问百将借点钱。” 卫央愕然,这么作难,就是为了借钱? “好说,多少我这里还有点。”转念一想卫央便明白了,这几日按规矩是轻兵营士卒家眷来探望的日期,这徐涣家境并不十分好,只有一个姐姐在勉强度日,他这是想先借点钱,想办法到时候塞给他姐姐,这是好事,卫央自然要支持,起身自炕头拽过行囊转头问脖子也红了的徐涣,“要多少?” 徐涣此时直觉着自己要找个角落里将脸塞进去,长这么大,甚么时候他开口问人借过钱?身为读书人,尽管家境窘迫,从来他也没为钱的事情问人开过口,这次可算破了规矩了,自己脸上难堪是一面,徐涣心中有点发紧,倘若被阿姐知晓他竟在轻兵营里开口问人借钱,恐怕那又是一番煎熬了。 昨日里卫央出钱请镇民一顿便饭,徐涣心中只是隐约记住了卫央手里有钱的事情,后来作赌被王孙诸人止住,那不好的行径徐涣本心也不愿参与,可方才听窦老大等人说这两日便是亲眷来探望的日子,想想以阿姐待自己的了解,她定知道倘若送钱来自己定会千方百计又偷偷塞给她带回去,索性那是定要买好物什送来的,这样一来,那物什自然不能又偷偷塞回去,思来想去只好鼓足勇气来问卫央借钱。 进门之前,徐涣只想着纵然卫央能借,怕也不多,至此犹豫片刻,眼睛不敢看卫央,低声道:“百将手头宽松的话,那,那多些也好。” 卫央失笑,这个小孩挺有趣,借钱是比较为难的事情,可能把一个人为难到这种羞地没脸见人的地步,那可少之又少。 将杜丹鸾送的那行囊拿到几案上摊开,哗啦啦一大堆大钱流落出来,别说闻声低头来看的徐涣,卫央也大吃一惊。 这行囊沉甸甸的怕不得十来斤,本想着铜钱沉重,那也不会有多少,这一看,一串一串的足足有百贯之多,合起来不下十万钱。 土豪啊,这红凤凰才是真正的土豪,一出手就十万钱。 卫央黑脸一沉,情不自禁腹诽道:“这算是包养的节奏么?这女土豪,当面的时候应该问一问她到底工资多少,外快多少,出手这么阔绰,该不会是当官这么些年总共积攒下来的吧?” 这倒没想错,杜丹鸾是为四品内卫府统领将军,朝廷俸禄便不少了,一年到头总得有数十数万钱,加上赏赐,零零总总也不少。这女郎又是个不善花销的人,这十万钱还是暂且问人借的,若不然,一个走到处吃喝不愁的内卫统领将军,随身带这么多钱数着玩么? 暗暗惭愧了一下,卫央喜上眉梢,两世为人,这次总算是有钱人了。 至于这钱是怎么来的,反正没偷没抢,想往后咱得挣钱养着这女郎,那就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花谁的钱不是花,是吧? 一拍额头,又想起昨夜探手在柴荣送的行囊里感触到冰凉凉沉甸甸的物什,卫央忙又取来摊开在几案上,顿时目瞪口呆。 柴荣送的钱,自然没对钱没概念的杜丹鸾送的多,但也有数万之多,关键是这行囊里装着的不仅仅只有钱,还有金锞子三枚,两套崭新的手缝内外衣裳――衣裳自然是柴熙宁亲手做的,短短几日制成两套衣裳,这可不仅仅只是心灵手巧,得费多少功夫啊。 一时卫央有些发呆,他还想着这几天回一趟原州呢,回去之后是见柴熙宁还是不见? 徐涣瞅着一案的大钱,吞了口口水,又瞅瞅发呆的卫央,心中不禁奇怪道:“难道这人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么?这两份大钱,必定是人送他的,谁人出手这么阔绰?” “咳,小徐,你自己拿,需要多少拿多少。”掐着额头,卫央颇有些苦恼,“这两件包袱皮你给我留着就行。” “啊?”徐涣挠起了头,听这意思,自己拿完也可以? 掐着手指算了算,徐涣小心翼翼捡起三贯大钱往怀里揣,卫央瞧见,忙又抓了两贯,想想又找了块旧布,拢共包了十贯钱进去塞给徐涣:“我有点凌乱,你拿这么点明显不够,你姐姐一个女孩子家,吃喝是少点,但在轻兵家眷营那种地方恐怕免不了有什么想不到的意外情况,这些你都拿着。” 徐涣眼眶一红,任由卫央将小包裹塞进他手里,低声哽咽道:“卫大哥,你是个好人。” 卫央撇撇嘴:“我还是个糊涂人呢,手里放着十几万钱竟然不知道,你说糊涂不糊涂?那什么,你先找个地方把钱藏好,这两天想想办法怎么说服你姐姐带回去,我找个地方想一想先,凌乱了。” 徐涣哪里能想到藏钱的地方,索性将那包裹又放在几案上:“虽说窦大哥他们不至于为这些钱起歹意,可我终归心里不踏实,不如暂且先都寄放在卫大哥你这里,用时我来问你拿?” 这么快就换了称呼,卫央觉着很满意,随意道:“那也行,你看放哪合适自己放去,用的时候你自己进来拿,有时候我不在,你还能蹲在外头等着不成?那得要误事。” 徐涣喜道:“啊,卫大哥要回轻兵营么?” 卫央摆摆头:“要回一趟原州,这两个女郎啊,我得问清楚她们到底都藏了多少私房钱,这得知道,可不能趁我不在乱花了。” 徐涣愕然,心里直起嘀咕,两个女郎?这位可真够糊涂的。 卫央当然不会为了这些钱才专程要回一趟原州,正经事要求他必须回去一次,想必呼延赞与柴荣也忙里偷闲等着自己回去吧。 定下次日往原州回去一趟,顺路在轻兵营里先请个假,谁知黄昏时分孙四海竟带着卫队亲自到了马家坡子镇,迎着忙迎出营门的卫央,孙四海一指手边站着的黑甲汉子:“这是周快,往后在你屯中为队正,你来安置。” 北地朔风卷来,层层叠叠的彤云自北天里往南压下,万马奔腾似的,天将雨了。 第三十四章 国色 更新时间:2014-03-16 周快,姓周名快,身量雄伟面生虬髯,一张方面几为钢髯扎满,豹头环眼势如雷霆,微微弓着腰沉默着,孙四海说起时,方抬眼扫过卫央额头,拱手暴喝似道:“周快见过卫百将。” 卫央笑道:“周大哥来得正好,我一个新手,怎么布防派遣人手都不懂,你一来我就轻松多了。” 这周快是个猛将,凭卫央的直觉,倘若两人交手,这人比马全义也难缠的很。 他这样说,周快眼中闪过讶色,手按刀柄再不说话了。 这是个仔细的人! 卫央所觉并非只看这周快的身量,最引人注目的,其实是他腰中悬着的刀。 那刀并非直刀,也非土兵所用的回手刀,刀鞘黑沉沉的,染着暗红的颜色,刀柄并无刀穗,瞧来便觉触目惊心。一柄刀走起来,讲究的自是势大力沉,但这单刀并非长柄刀,那是近身搏杀的器械,偏生周快的这刀,长地出奇,须有四尺开外,柄长一尺有余。而那藏在刀鞘里的刀刃,最窄处也有半尺,收束在黑幽幽泛红的刀盘之中。 这刀有些抗战大刀的味道,只比抗战大刀长的多,也宽的多。 见卫央并无不悦之色,孙四海教周快:“长阙,往后你便在这甲屯里做事,行事再不可鲁莽仓促,记着么?” 周快面上怒色一闪,狠声道:“某自省得。” 孙四海待周快的颜色不以为忤,转面吩咐卫央:“卫央,长阙本是左威卫左营骑军统领校尉,因罪配军轻兵营,你是新手,凡有布防处不明白的,要多问他请教,明白么?” 这话说的含混,左威卫是什么?那是长安十六卫里头等的主力部队,卫央听说凡有平阳公主亲征,这左威卫不是前锋便是中军护卫军,在这样的主力部队当骑军统领校尉的人,放在别的地方那就是宝贝,要没有不一般的罪过,轻兵营能得到他? 忙应下,卫央请孙四海入军舍歇息,孙四海摇着手翻身上马:“马家坡子镇算要紧地带,却比不上于康达他们驻守的防城,我放心不下,正好夤夜过去瞧瞧,不必进去了。”回马走时,又回头盯着卫央道,“卫央,你要记住,千万不可荒废公事。” “这是自然,军头放心。”卫央又扯住孙四海马头,“另有一时,我明日想回一趟原州,望军头准假。” 孙四海不满道:“战事将起,大都护也忙的很,没事老往原州跑甚么?” 卫央笑道:“倒不是无事生非,早先大都护答允送我一条好枪杆,这几日也该自长安取到了,大战将起,我可不敢大意,没有趁手的兵器,总是心里安稳不下来。” 孙四海恍然:“这倒是了,以你的武艺,该有趁手的大枪――也好,明日一早你将防务交付长阙看着,要快去快回,我看这战事也就在最近几天了。” 送走孙四海,窦老大早收拾好了右边的队正军舍,卫央亲自陪着周快进去看了,这周快既然是曾经当过校尉的人,那便有他的军帐,这队正军舍虽也是一人一间,恐怕难比校尉的大帐。 问起要补贴的,周快拱手道:“劳百将费心,这很好了,不必再有补贴。”又对窦老大道,“你是军吏么?战马饲料是甚么?” 窦老大惧怕这人满身的杀气,忙低着头答道:“是原先子丁屯留下的饲料,有苜蓿豆荚之类,也有麦麸。” 周快那乌骓马雄骏高大,乃是战马里的极品,难为他爱惜。 卫央道:“战马饲料无非也就这些,倘若周大哥有特殊的要求,明日教老窦遣人出去找寻就是了,如果找不到,那只好周大哥你想别的办法,只要出人出力,咱们倒也不怕。” 周快摇摇头:“那倒不必,但凡冲阵杀敌的骏马,骨骼要好,也要有精肉,某那乌骓有汗血的残血,有苜蓿本也就够了。不必劳烦军吏,明日某自去镇上买些豆料,一日一两斤足矣。” 卫央这可学了一手,眼看周快一身风尘,情知他还要按照自己的喜好略做布置,带着窦老大先出了门,回到自己军舍里想了想,卫央问窦老大:“老窦,一般能给自己取字的人,就你所知都有哪些?” 窦老大显然早有考虑,不假思索道:“一般的读书人都会在成年之时由家老取字,那些个书香门第尤是这样,哪怕书读地再不好,这字还是要取的。另外就是那些个达官贵人了,比如王公贵族,那都是有名有字的。” 卫央心下记住,想想又问:“朝廷里有字的文武百官多不多?” 这就难为老窦了,想了半天才说:“倒是没听说这个,不过民间称呼这些文臣武将,比如大都护在长安时,百姓称呼他呼延大将军,杨大将军便是老令公,少有听到像沧州符大都护这样称呼冠侯公的,想来各有一半罢。” 这样看来,这周快字长阙,要么就是出身在书香门第的人,要么还可能会是那些个或文或武的高门大户的人物。 这样的人,怎地孙四海竟送到甲屯来了? 卫央有点头疼,周快的到来能让他在常务军事上省心不少,但这种来头说不清的人物被配到轻兵营,背后少不了有各种各样的纠纷争斗,小小的甲屯折腾不起啊。 “你先去吧,对了,原本这队正火长就该选出来,如今周队正既已到了,那就顺便把另一个也确定下来,这件事老窦你考虑出几个人选。”想起甲屯到现在还没将各级职管定下,卫央又吩咐窦老大。 窦老大原本就没动脚步,卫央一说,他也提了一嘴:“正是,百将不提,我也正要说。前几日连着两天,两天那个操训,如今满营士卒虽已暂且将那两日里恩怨放下,总归没有伍长火长之类看着,恐怕日子久了又要生出事端。原本咱们屯的伍长火长只是于率正随手点的,做不得数,今日周队正既然已经到了,那也该好生安排此事。” 卫央笑问道:“晌午那会,我听你们在争吵,是关于这件事么?” 窦老大倒了水送上去,沉吟了一下才说:“倒不是为这个,这伍长火长怎样定,一是看本领,不能服众的,撑上去也扶不起来。这二来么,百将尚未定夺,咱们怎么敢私自讨论,那是千万不能的,待百将,咱们屯的人可都敬服的很。” 这勉强算是恭维的话里头掺合着窦老大自己的意见,卫央听得出来。 自当了军吏,窦老大在这百人当中怎么也算是个人物,以这人的油滑和借到的自己这百将乃至轻兵营的势,那些个新卒们自然渐渐要向他靠拢着些,窦老大是知分寸的人,如今新卒们渐渐都往他靠近,他一个军吏哪敢夺了百将的威风,心下自然窃喜,正经的安排却要拿来教自己定夺。 这个军吏,果然没有选错,徐涣虽聪明也单纯些,这样的考虑他可做不到。 “很好,你这个军吏,看来我没有选错。”手指敲鼓般点着案面,卫央想了一会儿才说道,“这样吧,明天我要去一趟原州,可能得后天晌午才能赶回来。你先考虑出几个人选,也请周队正考虑着,待我回来之后,咱们再商量着定夺。” 窦老大点头应下,吞吞吐吐地又说:“承蒙百将信赖,我定尽心竭力。另有一事,晌午那会儿新卒们公推了几人来找我,希望能得百将应允得到器械,这个……我也不知该怎样拒绝,要么明日我带人先去山里找些木柴,咱们先操训起来?” 卫央过了好一阵子才答复道:“不必了,咱们来到这马家坡子镇,原本这镇民便看咱们不起的很,怎能在器械上又惹笑话?你找几个本分的人暂且代起伍长火长的职责,自明日起,每日操训时候,军库里去支刀枪,弓弩可不能乱动――那是咱们动不得的物什。” 窦老大会意,脸上露出了笑容:“百将考虑的极是,操训值守时候,将刀枪器械发到他们手里,完毕之后再行收回,这也能教他等多在正事上花心思。百将放心,每日器械点查,值守安排,那都绝不敢出差错。” 他是明白人,当上了军吏,自然也珍惜的很,由这个老兵油子来安排人员值守再好不过。 得了卫央答允发放器械,窦老大心情颇好,喜滋滋地出了门去,人都有私心,有交好的也有瞧不上眼的,今夜到明日还有整整一夜,窦老大自然要论亲疏争得自己的好处。 窦老大刚走,周正又钻进门来,腰里的宽刀并未带着。 “周大哥,快坐。”卫央绕过几案,先倒了一碗水放在低案上,就在旁边坐下。 周快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沉默着在下手坐了,看是渴了,一口气灌完一碗水,这才试探着问道:“我看这里地势很是要紧,而满营都是新卒,晚间布防巡哨怎样安排,百将有定夺么?可不能教胡虏蛾贼钻了空子。” 卫央叹道:“我正为这个烦恼呢,周大哥,你是沙场宿将,对这布防定然熟悉的很,怎样安排人手,这可要全靠你了。” 周快知道他明日便要去原州,闻言也不惊讶,抬了抬眼欲言又止。 甲屯满营都是新卒不说,还都是罪犯配军,明岗好说,三五个互相监督着也不怕他有逃走的,可暗哨怎么办?两个人一处,倘若那两个不管不顾一心想要逃走,每岗三四个时辰足够他们跑出马家坡子镇了。 只要逃出镇里,土兵便无法搜寻,屯里只好报请轻兵营,轻兵营再报知刺史府,一来二去三五日过去,这逃卒恐怕早没影了。 “怎么,周大哥又顾虑么?”卫央能明白周快的担忧,但他想看看这原大唐头等主力部队校尉的本领,便作好奇色问道。 周快心中自忖,来时路上孙四海对他说过,这甲屯的百将是个野路子很宽广,武艺十分了得的家伙,据说直刀出鞘还鞘劈碎数个大钱也只眨眼间工夫,兼且这人虽年轻的很,心思非面上表现的那样短浅,更与内卫府将军级的人物有干系,这样的人,再是个军事新手,难道也想不到那些个不保险的新卒放出去作暗哨是多么的危险? 难道这人也在试探自己? 想想孙四海的叮嘱,周快认定卫央假作不知,他虽身陷配军罪犯地步,本心却是个极重国事的人,大战在即,哪里有闲暇与卫央试探来试探去? 索性径直挑明了说道:“百将当也知,这些新卒尚未教化,虽然轻兵营的军规森严,他们连大唐军律恐怕也不尽知,怎会想到那么许多?白日里值守营门那也罢了,都在眼皮子底下走动,如若晚间放出去作巡哨暗哨,走脱一个便是不小的麻烦,这却怎样区处?” 周快既挑明了说,卫央也不藏着掖着,挪着座椅凑近了些,掐着眉心道:“不瞒周大哥,我也在烦恼这个问题。你也瞧到了,这大营内百人,数来数去也就老窦这个军吏是个明白规矩的人,其余的,大部都不敢信任,因此我才想出分批发放器械的主意。” 周快脸上肌肉动了动,似乎这就是他笑过了,道:“路上我听军头说,在轻兵营时候,百将使老卒们操训这一屯新卒甚得敬畏,想必百将的军令他们是不敢违逆的……” 卫央登时大为不满:“我说周大哥,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痛快?我是真心实意跟你商量办法的,你这推来拒去的尽跟我玩弯弯绕,你这么不痛快,这以后咱们还能不能好好地在一起玩耍了?你不厚道啊,你这样不行,要学我,做厚道人。” 周快没料到这人翻脸这么快,却被他这胡搅蛮缠的指责闹地一时嗔目结舌,世上怎么能有这么不讲理的人?按照你的话,你这么胡搅蛮缠倒打一耙,这以后还能不能一起快乐地共事了? 卫央哼道:“我知道,你周大哥是正规军主力部队的校尉,咱们这小小的甲屯,自然没那么大的舞台让你发挥全部的聪明才智。可我这个新手拿出全部的热情向你请教,你怎么还能跟李成廷那些人一样扭扭捏捏不肯赐教呢?” 周快索性闭上了嘴,等卫央说完他再说也不迟,这人太胡搅蛮缠,没法跟他正经说事。 卫央说完,看周快不说话了才笑嘻嘻道:“这才对嘛,咱们齐心协力才能办好大事,虽说我是百将吧,这是稀里糊涂给架上来的,要真严格说来,我连个老卒都不如。所以吧,什么百将啊队正的,关上门都是兄弟,咱们商量着来,是不是?” 周快只好又挤出一个笑容,点着头口称是,心里一边腹诽,又惊又奇想道:“这可真奇了怪了,自那事发后,难得全心全意投放到一人一物上来,这个百将,唔,是个有趣的人。” 卫央哈哈一笑:“这才对嘛,周大哥,你知道我这个人闲杂事比较多,又不擅长用语言来表达心意,明后两日,咱们屯可就交给你了啊。有事情你就找老窦问,这个人虽然油滑些,但懂规矩眼光还算长远。如果老窦也没法帮上忙,你看能动刀子解决的那就动刀子,不用忌讳那么多。” 眼看这人一副早早睡觉明天回原州的姿势,周快忙赶紧将自己的问题提出来:“那也好,我全力以赴。这个,我听说在此之前满屯连伍长火长都没有,这个暂且待你回来再定夺,另一个队正该怎样选?每日操训怎样进行?” 卫央哪懂这些,至于另一个队正选谁,他倒没什么想法,索性都丢给了周快:“这些事情吧,周大哥你当过校尉,想来经验那是十分地丰富,你看着办,我到了原州先找人要几本兵书军律看,等看明白了再跟你的布置对照着验证看学的对不对,成不成?” 周快将信将疑,一个新卒不知军阵布防这倒能说得过去,可关键的是他从卫央那笑嘻嘻的脸上根本看不到这人完全不会的迹象,想想最终大事还是要卫央自己决定,而自己这个队正也不过提供个意见,这才点着头应承下卫央的托付。 “这多好,我听说那些个山大王办事都是跟手下弟兄商量着来的,周大哥,咱以后也就照这个规矩来,你有想不通的要跟我说,我有不会的也来找你问,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啊。”三言两语说定了此事,卫央毫不客气地送客,“明日我还要早起,周大哥你也一路辛苦,那赶紧都回去歇息着吧,慢走不送啊。” 回到军舍里的周快觉着自己更加看不透这个百将了,他到底是故作姿态试探着检看自己呢,还是本身就是这样一个豁达的人?纵然在军中,争权夺利为蝇头小利也寸步不让的将士这些年来他也见的多了,真正心胸豁达的人物那也不少,可这卫央嬉皮笑脸的,正经事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就那么不安稳? “来日方长,只消勤于王事,恁有甚么了不起的?”静坐半夜不得要领,周快苦恼地摇摇头,熄灭油灯仰面朝天往火炕上一倒,半天却还是睡不着,这段日子来从主力部队的骑军校尉跌落到轻兵营的一个队正,那亲眼所见发生了的,自己私自猜测到的,一幕幕都在眼前往过卷,心烦意乱一股滔天的怒火并着无处发泄的恨气喷涌到胸口,热炕上翻了个身,闷闷地骂道,“直娘贼,猪狗男女,早晚必杀之!” 天一亮,趁着彤云尚未聚成雨水落下,卫央收拾定当,往悄无声息的周快军舍瞧了两眼,出门来送的窦老大低声道:“百将只管放心,我定照看好上下。” 他当卫央不放心新来的这周快呢。 卫央也不辩解,翻身上马往镇外飞驰而去,路越走越亮,厚厚的彤云遮蔽了光亮,那官道上却彷佛刚下过一场雨被晴天倒影出光彩,白光光的远望也不见边际。 越近原州,卫央越是轻松,他也颇奇怪这种感觉,原州并非在这时代里他的家,可他总觉着只有在原州才可以不去考虑那么多事情,不用管自己身外的那些陌生人。原州有呼延必求这些能在一起吹牛的同龄人,有柴熙和这个什么不要脸的话说出来他都能给你同样不要脸地驳回来的小朋友,也有能尽量维护自己的一众大人物,离开了原州,那就什么都只能靠他自己了。 “难道根子上咱就是个懒人?”晌午过后,天色愈发阴沉,远远望见原州城时,卫央错马让开道路,有大队的人马不断地开往西边北边两处,那里是即将成为战场的地带,将自己亲近原州的心理分析了一番,眉心突突一阵跳,脸一黑情不自禁总觉了这么一个模模糊糊的原因。 瞧着或稚嫩或老成的一个个老卒自眼前经过,望见郊外牵着马三三两两的与家人执手分别的将士,卫央叹了口气,由不住想起一折戏文里花木兰那句“劝爹爹放宽心村头站稳”的唱调,倒不是十分应景,只是想起了,那也就是了。 “哟,卫兄弟,你可终于回来了?”就在这时,行伍里有人奔了过来,离着很远大声地笑道。 细细一看,可不就是呼延必改么,和上次见的不同,这一次呼延必改顶盔掼甲,浑然是个率正的打扮,腰中一壶箭,马背上驮着一条黑沉沉的马槊。 “二哥,你这是去哪?出远门么?”记着呼延必改是从军了的,卫央稀奇地问道。 呼延必改拍拍马鞍笑道:“自然是赴前线去了,你回来取枪杆么?昨日晌午就到了,本想着到了前线再去你那马家坡子镇叫你回来取,不想你竟先自己跑回来了。” “二哥也在马家坡子附近么?”卫央又惊又喜问道。 呼延必改点头道:“是啊,你去了马家坡子镇,咱们第二天就知道了。卫兄弟,你记着回去之后踩好路子,咱们兄弟可得彼此照应着,不管他胡虏蛾贼还是居心叵测的歹人,定教他们不敢将咱们怎么样。” 卫央心里热乎乎的,自己一个小人物,难为这么多人都惦记着,连忙使劲在呼延必改胸膛捣了两拳:“二哥放心,别的咱办不到,这踩路子的活可没说的。要不,你等会儿再追上去,找个地方咱哥俩吃顿酒再说?” “那可不行!”呼延必改摇着手策马就走,“行军打仗可含糊不得,你也知道刀兵一动那就是尸山血海的事情,万万大意不得――你快回去,杨家大哥和大兄都在府中,柴使君也过来找父亲商议军事,正好都见见他们,这一仗打起来,没个三两月完不了,那可得好些日子咱们见不着他们了。” 走远了想起一事,呼延必改又奔了回来:“卫兄弟,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出门时候兄弟几个知道咱们在前头日子难熬,凑了几千钱我都教人带着,等你回到了马家坡子镇,我这边也驻扎稳定了,回头我亲自给你送来。” 说完不等卫央说话,呼延必改转马早跑没了影踪。 又一拨将士开出城门来往正北赴去,卫央难得正经地叹息了一句:“大唐雍容华美,色姿百态,恐怕那姹紫嫣红的颜色里,少不了敌我上下的鲜血哪。” 第三十五章 原来如此 更新时间:2014-03-17 说实话,卫央现在有点怕面对柴熙宁。 大抵他自己心中也觉着不自在,刚来到这个时代便撞破了人家清清白白的身子,倘若没有那茭白无暇的娇躯时常在眼前闪过,他倒可以厚着脸皮面对这女郎,关键的问题是,卫央自己也不知到底待这女郎是怎样个态度,存在感极具却似乎甚是飘渺。 而今又有个杜丹鸾横在心中,有时卫央自己也想,难不成这是偷情男人的心态? 站在城门口想了很久,卫央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居然有偷情男人的心态。 “这么正经的一张脸,放哪那都是一道招牌,怎么可能有那种心态,唔,想多了!”拍拍脸,卫央低头又拍拍白马的脖颈,笑嘻嘻道,“这都到了,那就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战事将起,有的是借口不去刺史府,呼延二哥不说了么,柴大官人就在大都护府,好得很,免过一场尴尬。” 至于以后,那是以后的事情了,想那么长远干嘛! 催马进了原州,果然一派战前的气氛。原渭二州乃是久战之地,兵锋动处,百姓便知大战在即,他们却并不慌张,大阴天里还有心情街头上该干嘛干嘛,至少时近黄昏,那青楼书院里红灯已升了起来,醉醺醺的各色人物进出其中,大军开拔出城,三三两两都靠在门坊上指指点点。 但毕竟比不得前番卫央所见的安宁,人心里惶然,面上自会表现出来,你看那脚步匆匆的,交头接耳的,也有激昂文字的,行止中总有一股不坚信的味道。 唐人是自信的,那是因为大唐是强盛的。唐人又是不自信的,譬如这些街头买醉的,行色匆匆的,他们不能知道如今的大军能不能像原来那样值得信任。没有了大唐朝廷,唐人或许也还是唐人,但那是离落人。 卫央放马在长街上缓行,瞧着人们的神色行止,他自己又禁不住迷茫了。 难道就这样缩头缩脑地苟活下去?为什么时常又有一股不情愿的气息总在心头晃荡? 信马由缰到了校场,迎门撞出个柴熙和,背着马槊无精打采的,借着些微光辉一眼瞧见在门口下马的卫央,登时一声欢呼高声叫道:“姐夫,你怎地回来了?” 守门士卒一时齐齐俱往卫央瞧来,卫央一个趔趄,连忙道:“别乱喊,不小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稳当,随便拽个人就喊姐夫,对得起你姐姐么?” 柴熙和笑容满面,丢掉马槊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瞥见士卒们往这边看着窃窃私语,怒道:“看甚么?没见过姐夫训斥小舅子么?再看,再看我诬告你们这两天不好好操训,整日只想着回兴院的红姑娘们。” 守卫们明显并不怕他,吃吃地一个个笑着,将目光都移开了。 卫央奇道:“柴二啊柴二,几天没见,你小子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啊,自学成才了?可以出师了?” 柴熙和揪着马缰绳哼哼唧唧道:“跟姐夫你还差得远哪,姐夫,不是我说你,你这往外头一躲,潇洒倒是潇洒了,可你小舅子我这日子过的惨啊。呼延家几位哥哥有正经活计,杨大哥也有军令下来在身,就剩下我一个人,每日也不知做甚么,哼,上次爹听说我常去回兴院,回头便一顿好打,若非阿姐求情,你再也休想见到你小舅子也就是我了。” 卫央哈哈大笑,拍着柴熙和的肩膀道:“柴二啊柴二,这就是报应,报应知道不?”说罢冷笑着掐着柴熙和脖子恶狠狠道,“你以为这些就完了吗?我问你,这些天来,你耳根子有没有时常无缘无故地热起来?那是我在背地里诅咒你,知道不?” “疼啊,姐夫你别这么凶残行不?”柴熙和嗷地一声叫,转瞬跳开站在远处,揉着脖子嘟囔道,“这些天被摧残地够多的了,你就不能看在好歹我还是你小舅子的面上对我好点么。” 卫央听他果真是受摧残地厉害,不由奇道:“我说柴二,这原州城没了我,还能有人把你拾掇到这种地步,这可奇怪了啊,说说看,那是谁?我就不信你竟能被家规家法收拾的这么凄惨。” 柴熙和满面惆怅,靠着白马无限感叹地道:“我还真没说假话,再说这原州城里,除了你老丈杆子我爹,还能有谁拾掇我?”想想又一脸凶狠加了一句,“还有谁敢拾掇我?” 卫央早对这货的口无遮拦习惯了,闻言嘿嘿地笑,笑地柴熙和好不自在,连忙换了个话题:“话说,姐夫你着急慌忙连夜赶回来干嘛?是想我阿姐了么?”说到这里,柴熙和眼睛一亮,连忙凑过来攀着卫央的肩膀,勾肩搭背将他往刺史府拽,“姐夫,咱们认识这么久,就这件事你办地稳当,你放心,待会儿你去了阿姐闺房,想干嘛干嘛去,我帮你望风……啊呸,不对,是帮你们放哨……啊呸,又他妈不对,姐夫,几天不见你,我这嘴巴都变笨了。” 卫央一头黑线,这哪是柴熙宁的弟弟,哪居然帮外人坑自己姐姐的? 转念一想,柴熙和这货虽然二了一些,其实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他这么着急地流露出催促自己和柴熙宁生米煮成熟饭固然有这小子看中咱是个人才的原因,但一定还有其它的因素。 掐住柴熙和将他拽回原地,卫央正色道:“你老实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别找借口,你骗不过我,要再欺骗我,这以后咱们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知道不?” 柴熙和撇撇嘴:“谁要跟你做朋友,你做我姐夫不好么?哼,你离开这几日自然不知,阿姐也心烦的很,那李佸算甚么人物,他也想讨阿姐作老婆,偏生爹也不警告那厮不准来府中走动,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李佸?那是谁? 柴熙和悻悻瞥了卫央一眼,百无聊赖揪着马鞍上的牛皮,嘟嘟囔囔说起这李佸来:“这个人么,他老子你见过,险险还刀劈了人家,难道你也忘了么?” 李成廷的儿子? “哦,了解了解,是小会王殿下嘛。” 柴熙和瞪大了眼睛,对卫央的无知十分鄙视:“姐夫,你这是希望人家父子反目成仇早点抄刀子火并呢,还是挑拨离间让李佸这厮一刀砍了李成廷那老儿的脑袋?” 卫央也奇怪了:“你这栽赃嫁祸的手段,怎么居然比我还没根据了?” 柴熙和挠着头急地直在地上转圈子,瞧着卫央实在不是装无辜,这才解释道:“姐夫,我看你右手的中指关节,那是常年读书写字的人才有的啊,这些年你的书都读到哪去啦?你真不知李成廷不死,这李佸便不能成为会王么?” 卫央竖起中指对着柴熙和瞄了半天,柴熙和也没好气反瞄了回来。 “我么,像我这么有才的人,读书写字那么简单的事情,那肯定是做地出类拔萃的了,只是我这个人很内秀,这一点你是很清楚的。”对柴熙和作呕吐状视而不见,卫央笑嘻嘻道,“说正事,我这正不耻下问着呢,你别打扰我难得的好兴致。” 柴熙和跳上马背蹲着,懒洋洋地道:“咱大唐自吴王改制之后,诸侯王但凡有儿子,无论嫡出还是庶出,在诸侯王死之前,任何人都不能再得任何品秩。在此之前若想得到恩荫,那只好要么读书考进士,要么上战场杀敌当将军,别无它路。这李佸虽然是会王府的嫡长子,可他在眼下还只是个白身,姐夫,你要当着人家的面叫人家小会王殿下,我估计不管打得过打不过,那爷父俩必定要抄刀子跟你拼命,真的。” 卫央油然赞叹:“这可不就是汉代的推恩令么,这招狠啊。咱大唐是富庶,但也不能白养一群闲人,对不对?” 柴熙和才懒得管这些:“左右我只知道是这么回事,似乎其中还有甚么详细的难懂的道理,跟咱们无干,管它作甚——姐夫,你正经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这是不是不学无术?” 卫央心情颇好,柴熙和见他回来也甚欢喜,两人蹲在校场门外对喷了一阵子,又捎带着对李佸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行径进行了诸如“做梦”此类的吐槽。当然,这一类的吐槽主要是柴熙和在口水满天飞地喷,卫央蹲在一边听。 “对了,姐夫,你是先去呼延伯伯那里,还是先回咱家,待明日一早再去见人?”心情颇佳,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候,柴熙和揉着干瘪的肚子问卫央。 这破孩子,都这么大了讲话还颠三倒四的。去大都护府就是去,到你家就是回?这要传扬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吃上门饭的赘婿呢。 “这次回来,主要是问一问呼延老爷子,把我那个屯换防到马家坡子镇守备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城门口的时候遇见呼延二哥,说是枪杆取来了,我也得赶紧把趁手器械搞定。”知道他不走,柴熙和是定然不会走的,卫央踟蹰着说道。 柴熙和有点不满:“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阿姐那么好的女郎,你果真瞧不上眼么?倘若是那样,你明说也就是了,何必躲躲闪闪,好不让人不痛快。” 卫央拍拍柴熙和的后背:“破孩子,赶紧回家去吧,我跟你姐姐的事情,我会亲自跟她去说。你知道,我这人是个极其腼腆的人,生怕的就是自作多情了,待明日我过来……” 柴熙和双手一拍,跳下马就往刺史府跑:“了解,了解,姐夫你赶紧去,放心,回头我就跟阿姐说你在等她找你把话说清楚。还有啊,你若要见阿姐,最好今晚便回来,明日的话么,内卫府的杜家姊姊说好与阿姐出门耍子去哩。” 杜丹鸾去找柴熙宁了? 卫央脚一软差点又栽倒,怎么回事,这俩女郎怎么搞一起去了? “这破孩子,你倒是告诉我大都护府怎么走再去不迟嘛。”冲柴熙和兴高采烈的背影比了个中指,卫央嘟囔了一句,只好回头去找校场门口值守的士卒问路。 看样子,无论今晚还是明早,这刺史府那是非去不可了,卫央摸摸耳朵,怎么有点热,是不是有人在背后骂咱?那定是李成廷那老王八了,咱人缘这么好,除了那王八蛋还能有谁? 下意识地,卫央将但凡不好的事情都往李成廷身上推,至于那什么李佸,说实话他还真没放在眼里。身为王室贵胄,无论从文还是从武,都比普通人拥有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这样的条件居然到现在还是个白身,就等着自己老子挂掉当诸侯王,那能有什么出息? 现在卫央不解的就是柴荣对李佸缠上柴熙宁的态度,柴荣是平阳公主这一边的要人,他和那些个诸侯王原本就势同水火,就算那李佸再是个人物,他也定不会允许女儿和这人有甚么情意,那么,他竟对李佸一天三次往府上跑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难不成是在逼咱就范么? “柴大官人啊,你不厚道!”觉着大约跟自己所料相差无几,卫央咬着后槽牙发狠道,“小心把咱逼上梁山,真把你女儿给拐带到手了,到时候让你后悔都来不及!” 转念一想,他有点明白柴荣的用意了。 怎么说这人也是个封疆大吏,朝廷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自己一个小人物撞破了人家女儿的清白不说,居然现在还想着开溜——可别说自己的想法柴荣瞧不出来——这能让人家柴大官人心里快活么。 柴熙宁是个美人,难得一见的美人,卫央又不是有残缺的人,怎能不爱美人?只是柴熙宁虽美,在他心中却只是美而已,至于印象,除了,咳,除了白生生的娇躯,那就是空灵而隐约的雅致,不比待杜丹鸾那样的真真切切的喜爱。 美人虽美,倘若只是个树桩子,只是一幅画,那就连最基本的人都算不得了,就算讨回家去,冷冰冰的有什么趣味? 摇摇头,将这桩心事先放下,卫央知道自己这次回来要做的事情不少,大战在即,现在可不是分神的时候,先搞清楚甲屯换防到马家坡子镇到底是怎么回事,对自己太有威胁的李成廷那伙人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已经开始扮演怎样的角色,这才是头等大事。 先活下来,那才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大都护府自比不得校场之宽阔广大,呼延赞并非奢侈之人,就在校场后面,刺史府正门那条街道上开辟着。以我族的风俗习惯,也只有这些官衙以及高官贵族宅院大门才可以朝着正街开,倘若小门小户的,那都是想着里坊之内开了门户,背对着正街的。 府门敞开着,门口严整站着两排甲士,两个通天鼓下面,器械架子上立着两排大戟,拱卫着一面杏黄的牙旗——那是天子赐上将开府所用,寻常王公贵族府门口也不敢这样安排。 “有劳通禀一声,就说卫央回来了。”将白马栓在拴马桩上,卫央向值守甲士拱手笑嘻嘻道。 甲士上下打量了一遍,客客气气地教他等着,一人进门去报,不片刻,飞奔出呼延必求来,这次倒没有顶盔掼甲,一身紧张的黑色衣裳,最便于上马厮杀。倒是这二货头上的装饰,卫央一见之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呼延必求不明所以,以为是卫央难得回来激动坏了,也大笑着迎了下来,得意洋洋地道:“兄弟,上次你说的实在对极了,回头哥哥便央大嫂扎了这黑巾子包在头上,你看怎样?” 不怎样,你一好好的唐人不做,非得整阿三的头型干嘛? “果然实在好极了,三哥,你可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翘起大拇指好好地夸赞了一番,卫央问起了正事,“刚才碰见柴二那小子,据说李成廷家的小儿也到原州了?他来干嘛?” 呼延必求心情出奇的好,抬手端正了头上的顶巾,拽着卫央就往里面走:“进去说话,这回都回来了,站门口让人笑话么,爹正和柴世叔念起你来着。这些天大嫂很是不闲,待有闲暇,你放心,哥哥替你央她再扎个顶巾,好兄弟有福同享。” 卫央连忙摇手:“三哥,三哥,这就算了,你这气质跟这巾子十分相匹配,我就不行了。有闲暇你倒是多带着柴熙和那小子,省得憋出毛病来。” “好兄弟,难为处处想着咱们,这你放心,一场雨后,哥哥便有了空闲,没事就去找柴二守着柴家妹子,定不教你吃亏。”呼延必求煞是认真,脚下走地生风,“门口碰见二哥没?他也去了你那边守备,不过是临战必然第一拨杀出去的那种,有空你与他多走走,彼此照应着,量他谁也不敢拿咱们兄弟怎样。倒是你这回来也不早说,咱们酒饭都吃到中途了,快走,趁着还热乎,你得多敬你老丈杆子两杯酒吃,吃他个头晕眼花,答允你不许李佸那厮再进出刺史府。” 这人说话不利索,颠三倒四的,但真心实意的关怀却明显露了出来。 卫央吸吸鼻子,大力拍了几下呼延必求的胳膊:“三哥,你这人虽然说话没头没脑了些跟我一样,待人好的心却是真的,这倒也与我一致。” 呼延必求哈哈大笑:“那定当要一致,若不然,咱们肯做好兄弟么?”突然想起一件事,呼延必求停下脚步,脸色郑重回过头来问卫央,“兄弟,我听说你在灵源县的时候,跟内卫府的小杜将军有了交情?你老实跟我说,有没有掺和到内卫府那档子事情里头去?” 卫央奇道:“三哥,我看这内卫府也很是护卫那什么平阳公主啊,难道咱们不该和他们走近些么?” 呼延必求哼道:“走近自然是要走近的,这两日爹和柴世叔说起此事,我顺带耳听了两声,咱们怕的就是你不明情由,被对头拐带到路边去了。这小杜将军人是很好的,但这内卫府么,哼,也就这缉捕司还不错,哦,也就是小杜将军的麾下这一拨。其余的么,哼,哼,可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原来这负责天子事的内卫府也不是铁板一块啊,卫央正色道:“三哥,这你放心,谁是咱们的朋友,谁是咱们的敌人,这一点我分的很清楚。和这内卫府有交情,也只在小杜将军一人身上,我管他旁人是谁!” “好,以兄弟你不吃亏专占便宜的手段,有这句话咱们就安心了。”说罢呼延必求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忍着笑好奇问道,“倒是哥哥很好奇啊,你跟这小杜将军……咳,似乎有些勾搭啊。还有,在灵源的时候,除了这小杜将军,你又好惹谁家女郎了?” 卫央撞天价叫冤:“三哥,虽然咱们是好兄弟,但你不能空口无凭冤枉人啊,说的我狂蜂浪蝶似的。至于女郎么,倒也见过两个,哼,有个穿宝蓝衣服的,据说是京兆府捕头的李姓女郎,差点一见面就拔刀要跟小弟火并,我还纳闷来着,莫非更年期提前到了么。” “可不能胡说。”呼延必求连忙打断卫央的话,往周围瞧了两眼才拽着往内堂里头走,明情是不敢再听他胡说八道。 卫央心道:“那女郎果然是个来头甚不小的人物,莫非她才是内卫府真正主事的?” 连过三堂,这才到了内堂里,转过照壁迎面竟是簇簇攘攘的花草坪,修剪地错落有致,宽阔有数亩的地里石山流水好不自在。 这定不是呼延赞自己弄的,这大老粗可没这闲情雅致。 呼延必求卖弄道:“这是大嫂做主修的花园子,比不上那些个王公贵族家里的奢侈,胜在安静,你瞧着怎样?” 卫央连连赞叹:“不是小弟恭维,这实在是雅致的很哪。我就纳闷了,大哥那不正经的人,怎就这么有福气讨了心境这么雅致的老婆,老天不公啊!” 呼延必求嘿嘿地笑:“我也很不解的很哪,不过兄弟你也不必不忿大哥他,待你娶了柴家妹子过门,那也是个雅致的女郎,你可要好生珍惜。若不然,咱们弟兄合起来打你。” 这扯远了,卫央摆摆手:“日月长在,何必把人急坏?三哥,眼下战事要紧,等过了这道门咱们再说这事不迟。三哥,有件事你知道不,把我们轻兵营的人调去换防守备,说白了就是把小弟这个全是新卒的甲屯调去马家坡子镇守备,这是大都护的意思,还是李成廷那老儿在其中搞鬼?” “你不问我也要跟你说的。”站在内堂门外,这都能闻到酒饭香味了,卫央摸着肚子,呼延必求拉住他无比正经地解释道,“你知道爹那人一贯是公事大于私情的行事风格,倘若说为咱们弟兄几个人便徇私情在战事里动手脚,那决计不能。当时你刚到了轻兵营,听说一去便当了百将,他自然高兴的很,当时想着将你召回来仔细问过用兵的本领,而后照才能布置用处。就在第二日,李成廷那老儿到了咱们这里,正逢边事急报到来,这一次契丹党项与那帮蛾贼纠集的兵力,那可比咱们的人手多的多,这李成廷便说力量要集中在最要紧的地带使,当时提议换防,正中爹的考虑。” 卫央点点头:“不错,虽然不知这老儿心里到底什么打算,但面对比咱们多的多的敌人,集中力量各个击破那才是最稳当的用兵。” 呼延必求又说:“着啊,当时爹和柴世叔一想,估摸着这老儿的用意还在兄弟你身上,便问这厮要以甚么人手替代换防,这老儿果然提起了轻兵营。” 两人在门外嘀嘀咕咕说了半天,里头呼延赞自然听见了,走到门口将对话听个清楚,这时跨出门来宏声道:“卫央小子,去见过熙宁孩子没有?” 柴荣就跟在后面,面色微红不忿地先瞪了卫央两眼。 “那什么,这不正事要紧么,回头就找去。”卫央拱拱手,冲柴荣反瞪了两眼回去。 一边的周泰忍不住笑起来,他就知道柴荣的用意定然瞒不过卫央这个人,这对翁婿,可有意思的很哪。 “当时会王提议以轻兵营替代换防,老夫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其中有诈。”见卫央说回头就去找柴熙宁,呼延赞暂且信了他,招手让众人都进门,大声说道,“只是后来这会王提出轻兵营的不稳定性,你那甲屯又都是新卒,便提议将你放在换防地带中最安全的马家坡子镇,老夫虽依旧不解,却也点头允了。” 柴荣不甘地冲卫央拉了一阵子黑脸,这时候才中肯地说了一句话:“以轻兵营的作战利用,守备马家坡子镇倒是果真安全至极了。” “都坐,必求,你去取些新的饭食来。”在下手安排了座位,呼延赞教呼延必求去取饭食,呼延必求哪里肯错过这么好的听热闹机会,随手让外头的甲士去办,自己纹丝不动坐着,呼延赞倒没有呵斥,等卫央先饮了一盅热酒才说,“战事将起,大事颇多,这几日也没有正经想过这李成廷用意在哪里,你也不要担忧,倘若要用到你那一屯将士,没有老夫军令,巡边事使行辕也无权调动。” 柴荣这时才说:“以我之见,恐怕这又是焦南逢的诡计,卫央斗将胜了马全义,弓马娴熟那自是有望取得户籍之后正经清白升迁将校的资质了,在大都护眼下,巡边事使行辕要想公然陷害恐怕不易,索性将卫央困在安全地带,得不到军功,升迁自然无望,以这厮惫懒,哼,恐怕自己也不求上进的很,长此以往,再好的资质也终要湮没在安逸之中。” 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卫央觉着柴荣所料不差。 至于这两位话里话外的激将之法,他可不去上当。 笑嘻嘻地接过饭食先往嘴里塞,至于呼延赞和柴荣期盼的冲冠一怒拍案而起,你当我傻么,好好的平安日子不过,主动请缨上战场送死去? 呼延赞和柴荣相顾摇头叹息,这小子,的确被那焦南逢看透了,就是个惫懒的滑头! 第三十六章 新雨深秋 更新时间:2014-03-17 这时代饮食讲的有食不语,但也讲究觥筹交错,如今边事纷杂,呼延赞与柴荣自然无心歌舞升平,借着一顿便饭,也算是休闲放松放松,些微的酒自然免不了,自掌灯时起到如今,酒至半酣,饭也用足,若非等卫央进来,早安排人手将饭食撤下了。 呼延必求所说剩菜剩饭自然是假的,别的不说,卫央大老远跑回来一趟,这里都是边关宿将,哪里能不知身在战场周围,万事都有可能在瞬乎间发生,兴许这一顿饭,那就是诀别的饭了。这样,怎还能不弄点新鲜的招待一下? 卫央喉咙里有点堵塞,他好吃辣的事情,曾在校场的时候便提过,只是当时并不知这时代已有了辣椒,杨延玉还跟他说过用茱萸做饭的事情,想必那是个不好这一口的,因此也没想起辣椒这物什。这一顿饭菜并不十分丰盛,里头却加了辣椒沫子,看别人面前案上没有这物什,卫央哪里想不到这是自己进门之前呼延赞让人加的。 能不能对咱不要这么好,长此以往,难道让咱感动地自告奋勇上战场去么? 那太可怕了,咱是个理智的人,这样可不行。 呼延赞笑呵呵的,眯着眼睛抓着长长的胡须一顿撸——呃,这是卫央恶意猜测的,人家这叫风度,风度很重要! 这是个成了精的老将,什么事情都看地明白,只是不肯说而已。 “三哥,这酒还是少喝为好,有汤没有?来一瓮,渴死了快——一回来先碰着二哥,又被柴熙和这小子抓着一顿吐槽,渴死我了。”风卷残云吞没了半案的饭菜,四五个炊饼下了肚子,卫央舒服地往座椅上一靠摸着肚子毫不客气地问呼延必求提要求。 呼延必求笑道:“要多少都有——我说你慢点,没人抢你饭碗,还有,你能不吃着饭还吐槽么?对了,吐槽是啥意思?” 卫央瞥了柴荣一眼,哼道:“打个比方说,有个当老子的某些事情做地不厚道,这当儿子的就在背后找咱兄弟诉苦,顺带着对某老子的某些言行表示委婉的批判,这就是吐槽。” 呼延不求忍着笑让人去盛一瓮清汤,不忘吩咐:“多加些老醋辣椒!” 柴荣干咳一声,端起茶盅心里吐槽去了。 呼延赞觉着很满意,这是个成了精的老将,什么事他都看得清楚,心里很明白。对看人这一行,这老将有他的智慧。卫央这样进门好像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偏生就让人觉着舒坦。 想起某日一个名叫李佸的年轻人来府上做客吃饭的样子,呼延赞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想吐槽这个词挺有趣,哈哈一笑也腹诽着吐槽了几句。 下头呼延必求和卫央面面相觑,这老人家又想起什么事情了,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自个儿在那乐,难道是咱兄弟做错啥事情了? “卫央,那马家坡子镇距此百里之外,以你小子的狡猾,定然不会以探看熙宁孩儿的籍口回来,说罢,甚么缘由?只是觉着轻兵营换防不对劲么?”卫央吃饱喝足懒洋洋靠在座椅上打呵欠,呼延赞欠着身问道。 卫央不由挠头,龇牙咧嘴露出红口白牙:“呵呵呵。” 呼延赞不解,柴荣看样子是把喝叱卫央当享受了,怒道:“好生回话,做甚么古怪?” 卫央摊摊手:“想找的籍口都被封死了,我也就只能呵呵呵了啊。哦,还有枪杆的事情,再就没了。” 呼延赞笑道:“柴荣你莫非还瞧不出来么,这小子明情就是故意教咱们着气的,你若跟他较真,那可就输了。”罢了又谑笑着说,“不过,这毛脚女婿确是个教老丈人见着便烦心的,我教你个法子,只管不理他,熙宁孩儿那样的好,你当这小子心里不想么?他自想着,自然会千方百计寻上门去。” 柴荣黑着脸撇嘴表示不屑:“宁儿自然好的很,这厮当咱们好稀罕他么,哼哼,敢自寻上门,定乱棍打将出去!” 卫央翻个白眼,就算你乱棍再多,能抵得上柴熙和那么一个内鬼么。幸亏咱是个正人君子,若不然,给你来个暗夜之狼什么的,看你上哪哭去。 不过,被他们这么一说,卫央顿时觉着自己还是太腼腆了。 人家当家长的都这么热情地把女儿往自己怀里送,咱再腼腆,那还怎么当君子?所谓君子者,那定是有饭就吃,有钱就花,有美人就要受的,心里爱极,嘴上却推拒的很,那岂不是伪君子么? 仔细想,卫央觉着自己应该做君子,千万不能当伪君子,所以这杜丹鸾也好,柴熙宁也罢,只要能拿下,那就定然要拿下。若不然,等人家嫁人之后天天嘴里念叨着睡梦里那什么着,对不住人家不说,自己还难受……是吧? 当时眉开眼笑,冲柴荣使劲摇手:“话说,明儿我去找柴熙宁,您老这乱棍就免了吧。你们都知道我是个正经的人,没有正经事儿,那能随便去找女郎聊天么。” 柴荣还没表示反对,卫央脸色一正又对呼延必求道:“三哥,看来明天还须你帮忙才行。那么要紧的事情没跟这女郎面对面地讲,我这心里吧,那就时常跟猫儿挠似的,这不是个事儿。” 呼延必求吃了一惊,双手摇着道:“兄弟,你是个正经人,这个,三哥也不是胡作非为的。倘若你要翻墙头踹后门,那是咱们决计万万不敢胁从的。”而后眉眼里都是猥琐,凑近了卫央低声道,“不过,好兄弟有需要,三哥一贯是出了名的义气,对朋友两肋插刀那也是要帮忙的。倘若你要找梯子挖地洞,三哥定为你准备齐活,这你放心。” 卫央大起知己之感,笑吟吟忙道:“三哥,还是你办法多,我怎么就没想到翻墙头挖地洞直奔闺房去的妙招呢。你放心,倘若真有需要,比如说柴大官人不允许咱进门之类的,我定来找你拿主意想办法,咱们兄弟齐心协力,加上有柴熙和这小子作内应,那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呼延必求瞧瞧脸色更黑的柴荣,憋着笑故作严肃摇摇头:“哎呀,这也不好,倘若人家将柴家妹子禁足不许出来见你,那可怎么才好?” 卫央一挽袖子:“这还不简单?知道王老虎抢亲的戏码不?不知道?三哥,你还是需要加强学习,你看我,天文地理虽然知道的比诸葛武侯少那么一点,但这江湖里的手段,那可是熟稔的很哪,回头我教你,等你找好三嫂之后,倘若你老丈人跟某些人一样横加阻拦不顾人情天伦,那咱们就有一千个一万个法子应对他一百个阻挠,对不对?” 这实在不是柴荣能继续听下去的事情,听着这俩货越说越没节操,连忙大声咳嗽。 “咦?生病了?”卫央惊奇地瞅着柴荣,而后恍然挥挥手,“没事没事,你听着了也没事。我跟三哥都是君子,子曰君子说话旁人听了也没事,又说君子说话另外的君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听,哦,三哥,咱们继续,刚才说到哪了?” 呼延赞笑道:“好啦,自古翁婿是天敌,怎地你柴荣身为军州刺史,天下有名的智者,连卫央小子故意招惹你也瞧不出来?” 劝罢这边,呼延赞正色对卫央道:“卫央,你那百人虽在守备镇中,然战事一起,京西之地,无分内外皆是战区,人不论老幼都为战卒,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保不准战事将在哪里发生。你这一身好武艺,那是战场上可杀敌可保命的本领,甲屯新卒,操训地怎样了?” 卫央叹了口气:“实不相瞒,要说怎样斗将交手,我倒还勉强能算个好手。但这行军打仗排兵布阵,那可是一窍不通。至于操训士卒,那更是两眼一抹黑。我问您老二位打问个人,左武卫左营有个骑军校尉叫周快,我看这人是一把好手,马背上本领绝不在马全义之下,这人您二位听说过么?可信么?” “周快?”呼延赞与柴荣面面相觑,“你怎知这人?怎么,他到你甲屯作甚?” 卫央比他们还惊讶:“难为您二位还不知道这倒霉蛋犯了事儿被判到轻兵营当队正了?昨日黄昏时分,孙四海才将这人送到我那里,说是教他当队正。我想此人本是一等一的正规军里当校尉,那自然待排兵布阵战卒运用十分有见地,倘若这人可信,我欲用之以操训新卒。倘若这人是李成廷那老儿排遣来的,那便是个定要拔除的钉子!” 柴荣沉吟了片刻,拿眼睛去看呼延赞,呼延赞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摆摆手:“柴荣你且说罢,这人,这人怎能被判到轻兵营里?” 呼延必求抓耳挠腮道:“周快,周快,怎地这名字这么耳熟?” 柴荣道:“这个周快,字长阙,河东人,勇武绝伦,在长安十六卫中大名鼎鼎,一贯逢战悍不畏死,自老卒累迁到一营校尉也不过短短两年。此人并非诸侯王爪牙,但也并非公主府的人,立场含混的很。” 突然,卫央想起了孙四海,说不来为什么,只是突然就想到了这个人。隐约卫央觉着,这孙四海和周快非常相熟,似乎有同样的来处。 “卫央,这个周快你既要用他,也不可防他,记着了么?”柴荣神色郑重无比,双手交叠着犹豫半晌,正声叮嘱卫央道。 卫央点点头默然记下,他暂且还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柴荣能这么说,就说明这个人最起码是个大局为重的人物。 “周快是为弋阳侯女婿,行事也算小心,怎会犯事被判到轻兵营去?”这时候呼延赞才疑惑着自言自语道。 呼延必求低声提醒卫央:“弋阳侯赵垚,乃是天下昭穆皇后娘家侄子,生有两子七女,下嫁给这周快的,正是三女。天子情深意重,自昭穆皇后薨后,二十余年来不曾纳嫔妃,待弋阳侯一门十分厚爱,弋阳侯长子赵翼,便是三军司军台副将,咱们大唐最年轻的将军。” 卫央吃惊道:“这样的丈家,周快怎会因事被判配军到轻兵营?” 呼延赞沉声道:“好了,这件事都不要再过多地去追问,皇室里的事情,不必咱们多嘴。卫央,这周快既然到了你手下当差,仔细着些便是了,操训这样的事情,大可交付给他,只是你身为百将,这甲屯上下可须紧抓在自己手里,知么?” 看来,呼延赞是猜到点什么了,但不敢确定。柴荣也若有所思,与呼延赞彼此对视,微微又都摇了摇头。 “将你大枪头给必求,明日你过来自取大枪便是。”夜色已深了,被周快一人带起烦心事的呼延赞顿觉困倦,茶盅里茶水已凉,这里又都没有外人,送客的说法他也不用委婉,直统统地道。 卫央自随身行囊里取枪头递给呼延必求,呼延必求笑道:“你放心,明日起来,这枪头枪杆便连成了。我这就去教人熬起沾浆,平明灌注,有一两个时辰就好了。” 这个道理卫央自然知道,不过,这黏合枪头和枪杆的沾浆他可不清楚用什么做成,于是请教呼延必求,呼延必求笑道:“说白了不值一提,无非就是鱼鳞黏胶之类,我也不甚懂,只要造出的大枪好用,管那么多作甚?!” 送出门来,天色竟通明了许多,天空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呼延必求少见地露出想念神色,低声咕哝道:“今夜落雨,定然路上泥泞难行,也不知二哥走到哪里了,倘若这样的天气里遇袭,那可凶险的很。” 卫央笑道:“路是难走了些,要说遇袭那不太可能。三哥你知道小弟是个什么人,马家坡子镇那么点地方,虽小却是安身之处,这卧榻之侧,我能不仔细勘察清楚么,放心,敌军还不可能有敢突袭数千锐士的大军混进来。” 呼延必求点了点头,等柴荣和卫央要走的时候,突然用力抓了一把卫央的手臂,涩声道:“兄弟,明日起三哥有要紧的人物要作扈从去,你走时估计也见不到,你要记着,定要活着好好地回来,记着么?” 卫央没说话,伸手在呼延必求肩膀上狠狠一握,转身跳上马背跟着柴荣往刺史府去了。 在此之前,卫央倒是觉着自己不好去刺史府宿夜,吃饭的时候呼延赞递话,柴荣也默认或者说是顺着心意默许卫央跟着他回刺史府,回到这原州城,见到了可以让自己放松的人,卫央心中原本不愿承认的可能怎么躲也躲不开这场战事的结果被呼延赞委婉地说明,那些个原本为难的事情,倒一下子有些豁然开朗。 争取躲开战事,想方设法也要活着,目前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倘若万一…… 有些事情,躲避不是办法,该尽早面对的,那就得尽早去面对,和柴熙宁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卫央应该自己去解决,谁都没有错,他撞破柴熙宁清白的身子,那不是两个人有意的事情,只是凑巧。世上有太多凑巧的事情,发生了,那就再不是凑巧,该解决的,只能去解决。 回刺史府的路上,柴荣心里也在想事情。女儿是爹娘的小棉袄,何况柴熙宁那么好的女儿,十数年来,柴熙宁在自己夫妇身边每日里出现已成为了习惯,一想到现如今这么好的女儿已到了心里惦记另外一个人的年纪,柴荣心情怎能好? 他心中是明白的,卫央和女儿那桩尴尬的撞破,谁也没有错,可事情都已经发生,又有甚么法子呢?女儿长大了,总归是要嫁人的。卫央这个人是荒唐了些,但这个人能让柴荣放心,这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感觉。 柴荣明白,卫央这次回来,下一次,说不定就再没有下一次了。这个人并不是个真正的登徒子,他不会想不明白战场上没有甚么一定的事情,更没有已定的事情,这桩事他是定要说个明白的。 “卫央,好男儿有所为,那就定要为。”马到刺史府门口,柴荣仰起脸接了一脖子冰冷的雨丝,轻叹一口气对卫央想说点道理,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卫央咧咧嘴,无奈地无声一笑,又摇了摇头才说:“我知道,躲也躲不过去。没回来之前,心里还多少有点侥幸,说实话,这几天我也千方百计想办法躲开战事,可这一回来,不用考虑别的那么多的杂事,心里一空,一个道理就明白了。战争,并不是我想躲过就可以躲过的。” 柴荣沉默了片刻,往门内甩了下袖子:“能明白也好,要记着,活着回来,记着么?” “我记着了。”笑了笑,卫央跟了上去。 刺史府内堂那是安排刺史家眷居住的,卫央自然不能住进去。就在二堂东院里,早有人安排好了应宿各类物事,卫央问起打来热水请他沐浴的杂役,杂役老实答道:“小郎回来之后,说起卫大郎要在府中过夜,娘子便亲身出来安排了一应物什,倘若有欠缺的,卫大郎教咱们去置办就是了。” 原来是柴熙宁亲自安排的,这小娘子,难不成今晚又让咱梦见她么。 躺在沐浴盆中,卫央舒服地闭着眼睛直哼哼,连忙将不安分的地带藏在清水之下,不由又烦恼道:“明天见了这女郎,该怎么跟她对话呢?难道直白地告诉她,你的确很美,可除了睡梦里那些破事和白生生的身子,咱就再没多深刻的印象?会不会被插眼封喉踢小弟直接送宫里去?” 这个问题,直到第二日天亮,和周公商量了一夜的卫央也还没有找到答案。 爬起来钻出被窝,窗缝里钻进湿润的泥土花草芬芳,卫央精神一振,忙要推开窗户的时候,外头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含羞带怯的清丽女声轻轻问道:“卫郎起身了么?我,早膳到了,父亲教我来请你过去。” 是柴熙宁,这声音卫央自然熟记在心呢。 第三十七章 岳丈在上 更新时间:2014-03-18 早间的雨,已不是昨夜那样细蒙蒙地悠闲安静的样子,淅淅沥沥的,雨点却大的很,自屋内往外看,天与地之间的那不是雨,似乎称之为雨幕才更合适些。屋檐哗哗地往下窜水,一指长的水滴彼此接踵往下直落,无风,门前又隔一道珠帘似。地上积水已深重了,青奄奄的草坪里银两一片,水波攒动着草叶儿,往外头荡漾着,往远处荡漾着,眨眼稍纵即逝的小小的涟漪,自草根发,又自草根逝,倘若院中斜斜地支起一撑纸伞,怕便是光影斑驳中陆离出一幅颇有意蕴的深秋早雨画卷? 虽无风,甚冷,清丽的少女绾着发簪,两只细嫩的素手交错着叠在腹前,嫩嫩的食指又交错着轻轻地在衫上画着圆圈。 这次少女穿的是束带过胸的素底粉色碎花襦裙,青花瓷般颜色上袄,胸口束一勒带子,在胸口扎成简单的一朵花,两条长长的带端垂下过膝,末端已微微染了水色。 许是羞涩,也怕多有清冷,少女垂着眼睑,身子轻轻在颤抖。 卫央双手把在门上,上下打量着为水色增亮的柴熙宁,心中赞叹:“真是个美人啊,寻常的衣服穿在身上,那就比别人穿着要好看的多。” 杜丹鸾惯穿制服,身躯剔透有致,面容线条稍显突出了些,最是性感,纵然时常有那制服隔着,一望之下便觉那一身肌肤下藏不住的温热美腻。这柴熙宁不同,她是清丽的,虽也没有春日那般妩媚的撩人,但这清淡闲致的雅量,望之而出。 蓓蕾般的胸脯小了些,依旧勇敢地抬出了头,卫央打量了一下,又往裙幅盖住的地方瞄了一眼,想想当时初见时候少女坐在马背上那两条比之杜丹鸾各擅胜场的长腿,咂咂嘴有点遗憾嘀咕道:“可惜了。” 他的意思自然是可惜这次看不到了,柴熙宁却没想到这个,只觉这人目光热热的,将秀足上蹬着的早为雨水打湿的绣鞋也刺穿了似,足心里渐渐腾起温温的热,足踝有点发软。 瞧出少女的不自在,卫央摸摸鼻尖侧身让开门,心里自解道:“心里无码,眼里有码。骑兵步兵,瞧地眼花。”口中道,“那什么,外头冷,进来先,我穿上外衣咱再一起过去——咳,我不认识路,别乱想啊。” 柴熙宁微粉的面颊一时如火烧,短袄盖不着的鹅颈处,连着精巧的下巴一起红了。 “好。”这里又没有给卫央准备换洗的衣裳,现在他又穿着中衣,看也看了,再进去等等想也没甚么了不起,心下对自己先鼓舞了一番,柴熙宁低下头低吟般呢喃一个字,小心而飞快地从卫央身旁挤进了门,背对着乱糟糟地丢着衣裳的床铺,目光落在床铺对面挂着油纸伞的墙壁上。 卫央暗笑,这是你家,这装模作样看风景骗谁啊? 于是起了捉狭心思,卫央轻手轻脚走去床铺上坐着,手里抓着衣裳窸窸窣窣一阵抖,很快又停了下来,笑嘻嘻等着柴熙宁回头。 半晌没听到身后有动静,蓦然想起初见时在那溪水中的窘态,柴熙宁不自禁想要将被他瞧光的雪股藏在身后去,凭着直觉,她知道那坏人恐怕正在满脸不正经地笑打量着自己,喉咙里一哽,轻声问道:“卫郎收拾妥当了么?” 卫央笑道:“妥了,妥了。” 柴熙宁连忙转身,却见这坏人果然笑嘻嘻地坐在床头,却哪里穿上了衣裳,自己亲手缝给他的外衫就在膝头搭着,身上还是那件外头买来穿了好几天的中衣。 “你,你可恶,专学着来骗人么?”柴熙宁小嘴一扁,眼眸里登时雾蒙蒙的,她又不会疾言厉色地叱责别人,这样的话在她说来,已甚难能可贵了。 卫央连忙三两下穿好外衫:“误会,这是误会。你问好了没,我以为你在问抖衣服好了没,这不顺口这么一说么。走,快走,一晚上没吃,肚子不乐意了。” 他这是躲着自己么?这一副不愿在自己出现处久留的样子,难道自己的蒲柳之姿,他果然是瞧不上的么? 想想自己这些天来的辗转反侧,满心意都想着的是他的好,那可恶的不正经也已觉着那是有趣,大清早舍着脸面上门想要与他说几句话,他竟这样不肯珍惜么? 越想越觉着委屈,柴熙宁细密的贝齿咬着下唇,眼眶里已不是雾蒙蒙的了,眼见着即将倾盆大雨般泪水落下,又是心酸,又是羞臊,忍不住先哽咽出声来。 卫央吓了一跳,这大清早的,孤男寡女,关键还在人家家里,这柴熙宁这么一哭,以柴荣对自己的偏见,那还不得以为自己在这么短时间里把他女儿给非礼了呢。 能不能出得去这道门还好说,关键的问题是,这要让别人以为自己非礼一美人居然就在这么短时间里完成,那往后还怎么出去混?还能不能和呼延兄弟一伙快乐地一起玩耍了? “桥豆麻袋,桥豆麻袋。”连忙冲柴熙宁挤眉弄眼打手势,卫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讪讪道,“开个玩笑嘛,咱们这么久没见,这不激动难忍,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打招呼。这个,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也是个腼腆的人,只好想出这么个法子,对吧?” 柴熙宁将信将疑打量了卫央好一会儿,终于没从他脸上发现诸如“我在说谎”或者“捉弄你”的味道,这才放心地止住了眼泪,好奇道:“卫郎也会说倭语么?” 倭语? 哦,了然了然。 卫央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沉思很一阵子才略显羞涩地道:“略懂,略懂,不多,也就那几句日常用的。”至于自己略懂的那几个词,嗯,咱心知肚明就行了。他更好奇柴熙宁居然也懂这个,当然,这么好的姑娘懂的定然和他懂的不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似乎还知道些东亚局势的人,卫央哪肯放过,眨着眼奇道,“你也学过些日……这个倭语么?谁教你的?” “略懂?”想想那蹩脚的桥豆麻袋,柴熙宁眼中露出微微好笑的神彩,脸蛋浮现出一抹红晕,先夸赞了一句,“卫郎真是个谦逊的人。” “啊哈,啊哈哈。”卫央打个哈哈,这女郎明显是想亲近一点,这话里的折扣水分他怎能听不出来,急忙道,“我一直都是个谦虚谨慎的人,这一点别人不知,宁儿你还能不了解么。那什么,这个倭国,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倭语在咱们大唐很流行么?” 他竟肯叫自己的闺名呢,柴熙宁心头一甜,目光流转间,来自少女天性里的妩媚便流露了出来,瞧地卫央呼吸一紧。 这么好的女郎,那是千方百计也不能让别人得了便宜的! “这倭国原本也只是个不起眼的海上岛国,武宗皇帝时,吴王曾设辽东海防所、登州海防所及江宁海防卫三处,一则负责海上国防之事,二来便是监视倭国海事动向。”抿抿嘴唇,柴熙宁和缓说道,“吴王薨后,倭国内乱起来,南北各都乱战,十数年方完成一统。而后,倭王遣使来唐,递国书称臣于大唐。后来这倭王死了,倭国又起内乱,南部贵族不满倭国王庭岁岁纳贡年年称臣,遂以战船十余艘突袭辽东,为我军所破,后又远征倭国,可惜海上遇到了风暴,水师半途而归。至此,新任的倭王平定倭国内乱,又遣使者入唐,补起数年进贡的物品,献作乱者及逆渠首级。” 卫央大叫可惜:“真是海上风暴么?太可惜了,去了多少人?好几千哪?这要登录的话,哼,灭了这撮尔小国才好。”见柴熙宁错愕地瞧着他,连忙在床铺上拍了拍,“来,吃饭还早,不如咱们谈点正事,快坐下,累着了怎么办。” 柴熙宁犹豫了一下,又深深瞧了卫央一眼,轻缓地走过去在床头坐了,见卫央也要在旁边坐下,脸颊又红,不知是恼的还是羞的,拿眼光指着不远处的座椅,意思很明确,男女应该拉开适当的距离,你,去蹲那边去! “哦,激动了,激动了。”卫央举手投降,灰溜溜按照柴熙宁的指示坐到了座椅上,谄笑道,“你请,继续说,继续说,就当是给小朋友讲故事了。” 柴熙宁笑意殷殷,双手叠在大腿上,余光扫见卫央瞪大眼睛瞧着双手,又急又羞低声嗔道:“卫郎,你,你自重。” 这一趺坐下,后头跟秀足压在一起的翘臀是瞧不见成什么样子了,但那襦裙贴身一铺,修长丰腴的大腿顿时现出形来,入目便足够美妙了,倘若入手,更不知何等的妙曼。 卫央有点受不了了,果然啊,搔首弄姿的引诱虽然厉害,可这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妩媚,那才是致命的温柔哪! 听说历史上有个叫大玉儿的美人在跟敌国的一个叫洪承畴的将领就这么对坐一晚上之后,那将领第二天就投降了,却不知那大玉儿是这样坐在老洪的对面呢,还是…… 第一声娇嗔没能让卫央醒过神来,柴熙宁面红耳赤,连第二声嗔怪的勇气也没了,对面这恶人目光呆滞面带笑容,似乎想到了什么特别,那个特别有趣的事情。 “卫郎,你不要听后来的故事了么?”低下头收拾了好半天情绪,柴熙宁没敢抬眼光轻声叫道。 “啊?哦,哦,我自重,咳,自重,那个,宁儿你继续,我听着呢。”慌忙吸了口水,生怕刚才一是走神想到的历史画面被柴熙宁瞧破,卫央赔着笑手忙脚乱递过去一盅水,小瘪三见着女神般的谄媚着道。 “坏人!”柴熙宁咬着嘴角的唇,鼻翼上被窗外白亮的雨光一耀,越发剔透的诱人。 这又娇又媚的一声坏人,卫央直觉到自己的心神都要融化了,脑海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情不自禁应了一声:“哎,我在这呢。” “啊,你,你怎能应声……”柴熙宁一头扎进乱糟糟的被窝里去,埋着头脸觉着自己永远也不敢出门去见人了。 她自然不能懂得自己那一声坏人,在卫央心里顿时化成闺房里的新婚小两口低声浅语蜜里调油,什么鸳鸯交颈,什么巫山雨云,那都比不得这恍如新婚次日依偎说化蝶,浅唱“捏一个你,塑一个我,一个妹妹一个哥哥”的浓了春酒的早晨。 这女郎面皮极薄,却是个善作鸵鸟的,卫央本沉醉在无尽的徜徉之中,倒被她这又急又快的几个字惊醒,一瞧被子盖不住的妙曼娇躯横在眼前,微微颤抖着,偏生教人觉着那凹凸有致的都是温热,登时一道韩流自腮旁起,激灵灵地钻入牙齿,沿着起起伏伏的牙齿,蜿蜒起伏地飞快地往顶门上冲去。 “咳,啊,哈,那个,是不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点少儿不宜啊?那,那要不咱先去吃饭去?”虽是个处,可哪还能不懂这时候女郎的羞涩从哪里来,卫央抓着头发挠了几挠,几天没洗头,昨晚洗澡又没洗发水,有点痒。 好半晌,柴熙宁才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突然想起这还带着体温的被絮是这坏人住过的,立时鼓足勇气瞪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哪里有疾言厉色的样子,倒是卫央又被撩地心里一阵一阵荡漾。 “秋天已经来了,那个叫春的季节还会远么。”无限惆怅地摇了摇头,卫央叹息道。 柴熙宁噗地轻笑出声来,这个坏人,好好地说话不好么,偏他作怪,甚么辞到了他的嘴里,总要,总要教人不敢听才作罢。 “卫郎谨记了,倭人里有心向大唐仰慕我中华煌煌文明的赤子,但也有那些个待咱们的国怀觊觎的永不死之心的屑小。”卫央支起了窗棂,湿润的院子形成了细细的风,卷进来拍着柴熙宁的脸颊,渐渐恢复了白嫩的原样,柴熙宁目光倏然一沉,她自不会有冷厉的颜色,但这一番话却说的斩钉截铁,“以卫郎的才能,将来必要去往长安受召面见天子于丹陛之间,到时所见倭人,高丽人,西域诸国人,甚至契丹胡虏,恐怕会多不胜数。待这些人里最不该不防的,以我之见便是那些倭人了。” 卫央自然知道小鬼子信不过,可柴熙宁为什么也这么说? “怎么说呢,我也知道这些个小鬼子那是决计信不过的,跟那些个高丽人没两样。”组织了一下措辞,卫央正经坐到柴熙宁旁边,正色道,“可我感觉你能给我的理由好像跟我不放心这些个屑小的原因不同,宁儿,你能告诉我么?” 柴熙宁这次倒没让卫央去坐到座椅里去,但她自己过去坐了。 卫央又摸摸鼻尖,皱皱眉伸手在后脑勺上使劲抓了好几下。 柴熙宁不能察觉地惭愧自责了一下,微微点头记住了一件事,偏过眼眸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幕,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卫郎,我也给不出你甚么明了的理由,待这些年来与年俱增来唐的倭人,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些人前来学习是不假,但不安好心恐怕也是真的。” 卫央没说话,小鬼子最值得人佩服的就是那股狠劲,他们有什么且不说,一旦发现自己没什么,那是千方百计哪怕牺牲什么也要学会学去的。想来一统倭国的那个小鬼子,按照时间推算该是第二个穿越过来的,小小岛国,在这个时代无论出现怎样绝世的天才,要想追上中华千百年发展产生的文明那决计不可能,所以,这很有自知之明的倭王便定下学习大唐,模仿大唐,追上大唐,最后超越中华文明的策略。 若不然,柴熙宁一个长年累月在原州生活的女郎,倘若倭国遣唐使没有多到世人皆知的地步,她怎么会知道,而且将这些个小鬼子的狼子野心瞧地这么明白? “至于怎样个包藏祸心,怎样个不安好心,我也说不来到底,只是有这种感觉。倘若那倭国真如上书上所说,愿世代为大唐藩篱守卫东海,它要盐铁能想得通,要布匹也能想得通,甚至它要各类书籍典册也能想得通,可它甚么都要,甚么都要学,甚么也都要学明白,学精通,纵然那倭王安乐中世代过下去,待它整个国家文明追上甚至超越中华上邦,那份心思谁能保证便不活跃呢?”柴熙宁说完,回过头来看着卫央的眼睛,求证似地急促问道,“卫郎,你以为我这样想,是在杞人忧天么?” 卫央早听的睁大了眼睛,闻言重重地翘起大拇指:“宁儿,我这才知道你真是个蕙质兰心也不足以描述的女郎,大唐没有请你去当国策制定者,那太可惜了。你知道么,刚才你分析的时候虽然很犹豫,但一个字一个字都点在我心里,宁儿,你真是个聪明的不得了的女郎!” 柴熙宁又惊又喜,从座椅上一下站了起来,往前踏了一大步睁着眼睛确认似喜道:“真的么?卫郎也是这样认为的么?” 卫央心里直叹服,他是后来的人,通过历史自然太容易得出也有了穿越者的小鬼子要做什么,哪怕没有遣唐使,以他们的民族秉性那些事情也是要去做的。可柴熙宁不同,她是个出门也甚少的女郎,只通过恐怕太多的肉食者都忽略了的小问题便得出倭人胆儿肥的结论,这实在是卫央之前根本没有想到的。 “这么好的女郎,不管用什么方法,总归是不能落在别人手里的。就算,就算抢回家每天打三顿,也不可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了别的男人的娃他娘!”双眼亮晶晶地看着柴熙宁,将柴熙宁看地浑身不自在了,卫央心中定下主张,抓起柴熙宁的手就往外跑,“走,宁儿,带我去见你爹。” “啊?”使劲没抽回手,柴熙宁忙要借着拿纸伞的借口拽出来,门外一条人影堵住了去路。 抬头一看,却不是柴荣么。 看他靴子上沾水的高度,可以断定这柴大官人蹲在门外偷听不小会儿了。 “要找我么?甚么事情?”背着手挡着路,冒着火的眼睛落在卫央死不肯松开的抓着柴熙宁小手的爪子,柴荣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哼,提醒似闷声喝道。 卫央是松开柴熙宁的手了,但见他整理了一下衣裳,双手又在脸上抹了一把,推金山倒玉柱冲柴荣拜了下去:“岳丈在上,小婿拜见!” 柴荣立足不稳,一个踉跄跌下门槛去。 第三十八章 偷得半日闲 更新时间:2014-03-18 一个岳丈在上,柴荣原本怒火万丈的凶恶尽被从脚心里冲上来的一股气堵在咽喉,情急之下要脱口呵斥,却那一口气作怪似的,蓦然化成一口水呛在脖子里,眼前一黑,柴荣心里直道:“休矣,休矣,这竖子,这竖子,定不教他如意!” 又气又怒,气怒交加,柴荣一口气还没回过来,脚下一打滑,差点又栽进泥水里去,只觉手臂被人一拽,正好借住了这一股里,他也是个上过战场杀过人的,身手很是灵敏,一跃身便跳进了屋里,浑身发抖颤巍巍要找卫央拼命。 奇怪,方才还在眼前呢,一眨眼工夫去哪了? 莫不是逃跑了? 柴荣勃然大怒,卫央贸然一口岳丈在上,他这心里气是气,但这些天早就想通了一个道理,自家女郎看样子是要真便宜这厮了,这岳丈么,那也当得! 就算卫央心喜女郎蕙质兰心之下不及多想就来求亲,那也罢了,这厮是个不通礼数的,连大唐官秩都不清楚,指望他知道那些繁琐的仪程?柴荣早有这个觉悟! 可你一开口求了亲,立马转身就跑,再怎么没担当也不能到这种地步啊! “啊,这个,柴大官人,你可要站好啊,别在自己家摔了跟头。”怒火万丈便要召周泰带人捉拿,却听那一听就让自己血往脑门上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低头一看,抓着自己胳膊将自己……抡进屋里来的那只手,可不就是卫央的么? 至于为甚么要用抡而不用拽,柴大官人哪会考虑这两个字之间巨大的差距! “竖子,竖子,你这竖子,你跑甚么?”柴荣眼睛一扫在屋子里没找到刀剑,也顾不得自己和卫央在武力值方面的差距,转过身来劈头盖脸一顿王八拳就往卫央鼻梁上冲去。 可怜这么一个有风度有理智的大官人,一时之间倒还没忘了当年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时候通常用的黑招。 卫央跳开,绕着屋子满地跑,一面叫着解释道:“你先听我解释,没这么招待上门客人的,你是名人,要注意涵养——你还真打?喂,宁儿,再不管你爹,我可真要下黑手了啊,插眼封喉踢小弟那可是我的成名绝技——宁儿?宁儿?” 一听到女儿的名字,柴荣满腔的怒火才渐渐消散了下去,他最知道自己这女儿的秉性,生来面子薄,倘若今日卫央请人上门来求亲,她心里喜悦,最多面子上过不去躲着不见人,可这竖子当面叫破,这让她薄薄的面子往哪里放? 深知自家女郎的节气,柴荣慌忙满屋子一招,只见卫央占便宜似的掐着女郎的腰,一手圈着她肩头,低着头极其凑近面容摇晃着叫:“喂,喂,醒醒啊,你可别吓人——” 柴荣也慌了,连忙往外冲要喊人,便听女郎幽幽嗔道:“卫郎自重,你,你快放手啊。” 没事? 停下脚步,柴荣三步并作两脚冲过去要从卫央手里抢人,哪料卫央比他还横,一侧身肩膀顶开柴荣,半饱半扶着女郎往床铺那边走,嘴里还骂骂咧咧:“怎么这么没眼力,再说这男女授受不亲,好歹一名人,怎么比我还不注意影响呢。” 刚刚宴火的柴荣立时又三神暴跳,好悬没气出个一佛涅槃二佛升天,忍了好几忍,要不是这竖子抱着自家女郎万一摔着不好,他定会冲过去掐着这竖子的脖子,一边往死了掐一边声嘶力竭地喝问:“这到底是谁不注意影响?是谁?” 不过,要是知道卫央这会儿心里的感叹,柴荣定不会考虑那么多,失去理智般冲过去不管天塌下来要谁扛,先掐死那竖子再说! “天可怜见哪,两世为人,除了上一次在那么刺激的氛围中抱红凤凰,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抱着女郎呢,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没出息啊?”被他一句岳丈在上骇地气血翻腾的女郎小猫一样蜷缩在臂弯里,怯怯地紧闭着眼眸,襦裙微微凌乱,忽闪着亮出美丽的锁骨,那片的颜色,也与脸颊脖颈一样红地通透了,来自天地最钟灵毓秀处的体香,原本不会怎么浓烈,很是淡雅,如今被翻滚的气血一激,卫央顿觉满口腔都是淡香,心神激荡差点泪流满脸。 将闭上眼睛瑟瑟发抖的女郎放在床铺,想了想拉开被褥替她盖住,卫央心道,都是自己刚才一时激动犯的错,看来,是该去面对柴大官人那张黑脸的时候了。 回头一看,屋里没了柴荣的影子。 卫央不禁奇怪,低声自语道:“奇了怪了,刚才还要掐死我的架势,怎么一转眼就这么放心地走了?不怕咱一个忍不住,这就干柴烈火了么?” 肋下一疼,低头一看,眼眸依旧死死闭着的女郎准确无比地伸出手,细嫩的手指刹那间化作了铁钳,揪着自己肋下的皮肉,左一圈,右一圈,原来是闺房必杀技啊,又一个无师自通的高手! 悻悻撇撇嘴,瞪着眼睛瞧着女郎飞快缩回手将自己埋进锦被之中,卫央咬牙切齿低下头去,重重往女郎脖颈里呵出一口热气,嘿嘿一笑附在耳畔低声道:“让你再装睡,等着,我这就找老丈人杆子提亲去,回头咱俩找个没人找到的地方,继续刚才的话题,不兴偷偷跑了,知道不?” 女郎将身子又一蜷,卫央拍拍手哈哈一乐,背着手往门外去了。 倒不是他真要提亲什么的,心里这不刚想完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将女郎抓在手里柴荣这就出现了么,原本想找他谈正事,哪知一放松就被女郎的风情腐蚀了精明,一张口倒把自己的打算给叫了出来。 不过,这会儿再找柴荣解释恐怕是不行的。那既是自己口不对心,也是对女郎的辱没,话既然已经出口了,管它是真是假,先蹚蹚水也不错,免得将来事情成了再开口太过急促。 “还有个因为小杜将军将会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咱都不怕,还能怕这点小事不成?”出了门,卫央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撑起伞到了二堂内,柴荣沉着脸坐在座椅上正等着他。 干咳两声,卫央凑了过去:“那个,我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柴荣抬起眼帘,面色十分不善,大有一言不合就火并的架势:“哦?甚么要紧的事情,莫非是契丹党项大军攻打马家坡子镇被你掐算到了么?” 你还行不行了,柴大官人? 就算咱刚才一不小心把狼子野心……那个真心话给抖搂出来了,可你这么讽刺地又说怪话又阴阳怪气,你给谁看?信不信拐了你女儿咱私奔出去,一两年带一群外孙回来祸害你? 狠狠地腹诽了一阵,卫央把脸一抹,索性在柴荣对面先坐下,大摇其头道:“错了,错了,要真是契丹人党项人杀到门前,我还会眼巴巴地跑回去送死?你当我傻么!我要说的是,忘了跟你打招呼了,柴大官人,早啊!” 柴荣恨不得抓起手边的物什劈面冲那张没皮的脸砸过去。 一本正经打完招呼,卫央左顾右盼着问:“我听说,那个我闻到早膳的味道了,柴大官人你偷吃完了吗?就没留点给客人吗?” 柴荣深深吸了口气,又吐了口气,呼吸再三,将滚滚的心头恼火压了下去,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卫央好一阵子,突然竟笑了起来。 “坏了,我把柴荣给气疯了,这会不会被后人唾骂?”卫央一惊,警惕地坐直了腰板。 柴荣笑过了,又出声地急促笑了一阵子,微微摇着头从手边拿起茶盅,再次瞧了卫央一会儿,低头啜一口清茶,舒服地伸直了双腿,毫无风度地在座椅上摊开双腿靠坐下去。 什么情况? 卫央有点傻眼,这柴大官人既不是疯了,又没有怒火万丈,这还让咱这滚刀肉怎么玩?一点配合的自觉都没有,这柴大官人还怎么在历史上留下鼎鼎大名的? 从暴怒到风轻云淡,柴荣自有他的道理。 那么好的女儿这眼看着就要被那竖子得手了,作为当爹的,柴荣心情自然好不起来。可女儿长大了,那就必定要嫁人,这是亘古不变的事情,譬如生老病死,谁真见有神仙长生不老过? 原本柴荣不痛快的是卫央隐约竟有躲着这门亲事的架势,他躲了倒没甚么,可自家那女郎自清白被撞破,满心思都是怎样看待这竖子的好,眼见是个认准了死理的人,能有甚么法子去改变? 如今卫央那脱口而出的一句岳丈小婿,柴荣当时确是懵了,但不至于怒火滔天,只到了后来卫央占便宜似对女郎又搂又抱,想想在此之前这厮还欲拒还迎来着,柴荣自然免不了想找茬教训这竖子一顿。 至于现在风平浪静,那是柴荣瞧透了现如今卫央的心思了。 柴熙宁原本在卫央心里只是一个美貌的女郎,也只是仅此而已,他并不知柴熙宁的好。而如今柴熙宁与他就倭国倭人的一番对话,既显出她的聪慧,又一下子一个字一句话都说在了卫央这个后来人的心里,与他待那国那族的看法竟心心相印般叠在了一起。 卫央并非有残缺的人,他也喜美人,如今明白柴熙宁并非花瓶女郎,实在是个蕙质兰心的与美貌并不相悖的智慧的女郎,无论是睡梦里的厮见,还是心中仅有的那株只看待美人的好感瞬间发芽,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那也在情理之中。 要怪也只能怪他说话没经过大脑,更要怪回到了这原州,他内心的警惕和戒备便松懈到了最低点。若不然,便是与外头的人玩笑戏谑,卫央也不会不经过头脑,哪里会出现这样的尴尬? 当然,这些原委柴荣并不清楚,他只瞧出了卫央待自家的女郎终究起了心意,而这厮跑来这里找自己胡搅蛮缠,却并不是这厮没话说了。他还有要紧的事情与自己说,只不过眼下正尴尬的紧,只好籍胡搅蛮缠试探自己喜怒如何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柴荣陡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自己对卫央的不满,并不是这竖子终究要成柴门的女婿,只是这厮自事发之后竟敢躲着自家女郎。 这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柴荣很想知道自己为甚么会下意识地将这厮情愿当女婿看待? “那个,柴大官人,你,你真没病吧?”卫央缩着脖子往前凑了凑,小心翼翼打量着柴荣,做出只要柴荣举手抬足他便溜之大吉的姿态,“要有病就要早治,真的,我不歧视病人。” 柴荣心平气和一口一口啜着已温凉了的茶水,笑吟吟从茶盅上沿瞧着卫央,就是不肯说一句话。 卫央也不高兴了,你从门缝里看人吧,那也罢了,有眼不识荆山玉的人多了去了,那没什么。可我在你面前既忐忑又卖力地套近乎,你倒看耍猴一样这么个姿态,当我年轻好欺负是吧? 索性他也不管柴荣了,抓起茶盅灌了一口水,噙在嘴里扬起脖子咕嘟嘟地一阵漱口,走到门口往外头噗一口吐完,大声叫道:“有人没有?来个人啊,饿死了快,有吃的但凡都拿上来哪!” 这种没皮没脸的上门客,刺史府还真是头一次遇到。 后堂里因下雨没有出门操训的柴荣扈从们正赌钱作耍,闻声面面相觑,老刘冲头领柴武叫道:“听这声音,可不正是卫央么,莫非使君不招待他早膳?” 柴武压压手:“都噤声,不见后宅里都没人跑出去照应么,这小子油滑地紧,我方才见女郎过去,又见使君也过去了,想是惹恼了女郎,使君寻他晦气了,莫教他寻着咱们!” 众人齐赞,到底是扈从头领,想问题就是深远! 站门口喊了半晌没人理,卫央愕然转过头看柴荣,很明显这柴大官人是吃饱了肚子才来偷听自己和柴熙宁的,你这么奸诈,你女儿知道不? 想起柴熙宁,卫央嘿嘿一阵冷笑,笑地柴荣不由毛骨悚然,厉声道:“你这竖子,笑甚么?战事将起,府中别无余粮,你先忍着一顿,晌午一发多吃些。” 卫央转身就往外走,柴荣忙叫:“作甚么怪去?” 卫央拿起纸伞回过头耸耸肩:“没法子啊,我没吃饭倒还可以忍到晌午会,宁儿可不行,我得带她出去找个食坊先填饱肚子。放心,不会花多少钱,相信宁儿还是肯借我点的。” 柴荣一刹那沉默了,这可真没法子讹着这竖子了! “罢了,战事虽紧,但一顿早膳还是有的。”不敢肯定卫央的人品,谁知他带着女郎出了门会出甚么事情,柴荣捏着双鬓止住了卫央的举动。 最可恨的是,这厮一个大丈夫,竟会说出让柴熙宁先替他付钱的话来。 柴荣就不明白了,出发之前,府中拿给他用的那几万钱,难不成这竖子整日流水价花销不成么,怎地这么快就没了? “怎么,带去的钱用没了么?”虽然恼火,柴荣还是决定倘若正途上用光了,该再支些的那还要支,一面命人去府厨取饭食,一面问对面坐回去的卫央。 卫央摇摇头:“还多啊,就到了镇里之后,借用镇民的锅碗瓢盆,我先替屯里出了几贯钱垫着。” 柴荣立时警惕起来:“那所余的哪里去了?” 卫央一拍额头:“哦,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说,宁儿现在还尚未出阁,为了我们以后的好日子,从现在开始该节省的那就要节省,你是当官的,俸禄高啊,我们可就不一样了。”自动过滤掉杜丹鸾俸禄也不少的事实,卫央又道,“再说了,瞧把你小气的,宁儿再能花你几串大钱了?要我是你啊,现在自家女郎想要什么给买什么,想怎么花钱怎么花。” 说完想想又痛心疾首感慨着强调了一句:“还能花多久了啊,唉!” 柴荣低下了头去,他总算明白了周泰为甚会一见卫央回来立马申请到外头查问公案去,这个人哪,天生就是个教人不得清闲的。 想起自己家中似乎也出了一个日渐露出这种苗头的竖子,柴荣眼皮一跳,心中总觉着那竖子今日又要闹出甚么事端,正想着,去府厨里取饭食的杂役忐忐忑忑地空手出来,后头跟着缩头缩脑的柴熙和。 “爹,我来请罚了。”没等情知不妙的柴荣喝问,柴熙和直统统往地上一跪,颇是光棍地抬着头道,“方才去府厨找吃的,不当心碰翻了灶火,也就是说,尚未用早膳的人,恐怕要饿肚子了。” 柴荣哪还能不明白这内鬼在实施他“给谈情说爱的男女创造条件”的计划,被卫央那石破天惊般一句话闹腾地再没兴致大动肝火,灵机一动索性挥挥手:“卫央,你——你带他们姐弟去外头食坊罢,回来之后,到二堂里等我。” 柴熙和差点一声欢呼,卫央瞧着这愣头青的目光也柔和的很。看得出来,他们兄妹姐弟的关系的确很好,柴熙和待宁儿这个姐姐,那是竭尽全力地用心哪。 第三十九章 荒郊抛尸案 更新时间:2014-03-19 三撑油纸伞,哗的一声在刺史府门口绽开,柴熙和雀跃着从台阶上往下一跳,噗的一声,溅起一大滩水花。他是高兴坏了,自入秋以来,每日能一起嬉闹的兄长辈同龄人都有了正经事情去做,跟着卫央厮混了几天,发觉如卫央那样嬉笑怒骂都在脸上的日子,那才是快活日子,偏生家教与诸多的规矩并不能教他随心所欲地那样有样学样。 最要紧的是,卫央去了轻兵营,他也没了玩伴,身周的人与物,都不能教他自在地想怎样便怎样了。 这倒不是柴熙和本性是个纨绔,在卫央所见的这时代的名人里,无论呼杨还是柴荣,家教都十分优秀。呼延一门,精忠报国满门上下都是杀敌的心愿,杨延玉自更不必说,如今的时代虽还是大唐,自吴王改制以来,百多年的积攒沉淀,富庶繁华远超卫央所知的两宋,柴荣纵然是个枭雄的本性,如今也成为了忠君爱国的一方诸侯。待子女的家教,那也十分了得。 不见柴熙和小小年纪,持一刀在手竟能力杀贼寇不眨眼么。这人虽然爱胡混了些,倘若教他做那欺男霸女欺行霸市的勾当,那是万万不能。别的不说,原州乃至京西诸路中,柴熙和的出身,怎的也能在纨绔里占据前排,可见他有恣意妄为的时候么? 自卫央去了轻兵营,柴熙和整日无所事事只好读书,他又是个不好读书的人,这些天来,委实难受坏了。更何况,去渭州上香一趟,所遇事情都在柴熙和眼里,这个年纪的人,怎能不有所思? 柴熙宁唇角含着微微的笑容,一手撑纸伞,一手轻轻提着裙角,想起方才这……这两个坏蛋在屋外嘀咕的那些话,又忍不住绽出更深的笑容来。 “姐夫,去哪家食坊?”在雨水地里跺着脚表达快活的柴熙和冲卫央大声问。 府门前值守的卫士愕然相顾,不是前些天使君还不情不愿的么,怎地这一趟回来,亲事都定了? 柴熙宁嗔道:“二郎,你不要乱说。” 卫央转着伞追上柴熙和掐着脖子摇,笑嘻嘻道:“对对,柴小二你不要乱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传出去你让我们怎么见人?你要低调,懂不?” 柴熙和哈哈大笑:“到底是一家人,这便合伙来拾掇我了?姐夫,我跟你说,你这样不好,这老话说的好啊,小舅子那就是姐夫的内鬼,甚么时候你都不能丢下内鬼,若不然,往后自有血淋淋的教训待着你,信不信?” “信,信,我信。”卫央连连点头,遂问柴熙和,“柴小二,我有一事不明啊。” 柴熙宁本想垂下头,余光瞥见待她很好的卫士们笑嘻嘻隐晦冲她拱手作恭喜状,面上羞怯,心中却喜悦的很,轻轻长长地吸了口气,迎着前头那两个坏蛋高高地扬起了鹅颈。 柴熙和讶道:“你竟还有不解的事情?唔,这我可得拿捏一下。”一振衣摆,作智者状摆摆手表示准备妥当,“说来听听?” 卫央忍着笑和小心翼翼生恐稍有闪失教人笑话地步下台阶的柴熙宁站在一起,用纸伞碰碰柴熙宁的伞扇,柴熙宁往伞扇触处一瞧,垂目又瞧瞧卫央的脸,觉着这四周也没有人在意到这小小的亲昵,便伸出手去,接住自触处落下的一滴雨水,捧在手心里,柔柔地漾出笑脸来。 “你这么懂规矩,怎地当时千方百计要和那位杨豫多吃一盅酒的时候,竟不想着先收买好她身边的内鬼?”卫央笑道。 柴熙和一窒,不敢看柴熙宁狐疑而警告的目光,悻悻然抽着鼻子道:“那,那怎能一样,姐夫,你这人好不厚道,好好的提这人作甚么。” 卫央嬉笑道:“哎呀,提到柴小二的伤心事了么?那个叫刘小三还是张小三的,你也不惦念着人家……咳,是么?” 柴熙宁红着脸也将伞扇去碰碰卫央,轻声道:“卫郎,你们在说甚么?二郎他,他胡作非为了么?” 将柴熙和连使眼色打手势的情急视而不见,卫央引着柴熙宁在积水稍浅的脚下寻干涸处挑着走,一边道:“胡作非为么,那倒不至于。只是你们家待这小子看管严苛了些,你瞧,呼延三哥他们有正经事情要做,我也去了轻兵营,周围也没有个玩伴,将这小子憋成什么样子了!想必这些日子使君为国事操劳,管教这小子的重担都在你身上,这可不好。” 柴熙和跟在后面听的一愣一愣的,怎么听着这节奏不是合伙欺负人啊。 柴熙宁点点头:“卫郎说的不错,母亲身体欠佳,大战之前,父亲也无心管教二郎,我看他每日无事只知在外头胡闹,便央呼延伯伯将他送进军伍里去。卫郎觉着这样不好么?” 伸手牵住柴熙宁衣袖过了一处水滩,柴熙宁抬眼瞥了卫央一眼,却没有嗔他轻薄。 “这个想法自然是好的,不过过犹不及的道理,宁儿你这么聪明,想必我不说你也明白。”停下脚步看着柴熙宁的妙目,卫央正色劝道,“像二郎这样年纪的孩子,如今正是贪玩爱热闹的时候。好男儿当为国为民,这是亘古不变的大道理。如今咱们大唐万事俱备,正待一统四海万国来朝,这样的好时代,好男儿自应奋戈整甲,马上击狂奴,台阁草国书,但你想想,如呼杨两位老将军,如你父亲这样的一方诸侯,他们小时候过的是怎样的活计?” 柴熙宁一怔,跟着卫央走了半晌,直到卫央叫一声“到了”的时候,才缓了口气轻轻道:“卫郎的看法,真比宁儿高明多了。呼延伯伯虽是边将家境出身,青年时候也还只是好争匹夫之勇的游侠儿。杨大伯也是这样,中年从军,之前不过市坊里的武侯。父亲,父亲他也常说若非幼时浪迹江湖,也断无今日成就的话。这样想来,确是待二郎严苛了些,他本性是个贪玩爱热闹的人,固执书房之中,心思也不在这里,反而曲折了天性。” 柴熙和大喜,不迭点头道:“阿姐说的再对也没有了,瞧着那一架一架的书,忍不住我便想放火烧掉算了。那些个忠君报国的道理,不用圣人云贤者曰,我宁不知么?” 卫央笑道:“着啊,比如一斤肉要二十个大钱,购得十斤那便是两百。这个道理,目不识丁的乡野匹夫愚夫愚妇也懂得,咱们又不是要成孔孟那样的大圣人,难不成非要追究为什么一便是一,两个一便是二的缘由么?倘若在你大兄面前,这样的话自然说不得,二郎这样的惫懒人,你教他学那些做什么?” 柴熙和手掌拍的震天响,兴高采烈高声叫道:“姐夫,还是你厚道,这样的道理,别人说恐怕阿姐听也听不进去。你放心,不管往后怎样,我定给你当小舅子,好兄弟不骗人!” 卫央踹过去一脚笑骂道:“关你鸟事,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柴熙宁耳珠也微红,犹豫一下低声道:“卫郎,莫要教坏二郎。” 卫央奇道:“我怎地教坏他了?” 柴熙宁轻笑一声,借着进食坊门槛的便利低声道:“粗。” 粗?什么粗? 卫央一时发怔,忍不住低头往腰下瞧了两眼,真粗么?那长度呢? 柴熙和竖起中指:“姐夫,偏你龌龊!” 转瞬凑近了低声笑道:“美人当前,你敢文明一点么?不过,你迫切的心思,我深深懂得,要不这样,你快些下手,洞房之后,唔,是吧?” 卫央大怒,掐着柴熙和脖子往里面走:“你这种不正经的人,专起这种龌龊的心思,当我跟你一样么。最要紧的是,宁儿可是你姐姐,有你这种想方设法坑姐的人么?枉我方才还替你说情,你就这样报答我么?” 柴熙和连忙求饶:“大庭广众之下,给你小舅子留点面子行不?咱俩是一伙的啊!” 想想衙内的面子还是要给留着的,最要紧的是小舅子不能得罪太深了,放开手,卫央瞅瞅柴熙宁已挑了干净的座头坐了,低声问柴熙和:“柴小二,你老实告诉我,宁儿心里是怎样想的?” 虽然这时代讲究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且看样子柴熙宁也认命了,可卫央总觉着不舒服,倘若柴熙宁心中没有那样想,那又有什么意思? 柴熙和揉着脖子咕哝道:“你这么聪明一个人,难道竟瞧不出来么?阿姐若是不愿与你好,她能允我这样胡说八道么?看在咱俩关系不错的交情上,我再勉强告诉你个秘密,阿姐在人前自称闺名的,也就只有你了。”说到这里,柴熙和露出嫌弃的神色鄙夷道,“我就想不通了,这么好的美人,怎地竟要落到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手里。不要脸也就算了,连小舅子也不知恭维献媚,实在是,实在是天下没这样的道理!” 这么说,这美人倒有眼光的很,懂得发现咱身上的闪光点? 卫央喜滋滋跑了过去,敲着案头大声叫道:“店家,店家,捡好的,但凡有尽管都上,有的是钱!” 窗外雨渐渐小了,渐渐停了,柴熙宁食姿静雅,面带笑容瞧着卫央与柴熙和胡闹折腾,心情十分的美妙,原本不甚瞧得惯的这样的行径,竟也成了难得的风景。 食罢结算,卫央摸出几十个大钱丢在桌上,趾高气扬叫一声“不用找了”,在店家愕然中,带着失笑的柴熙宁姐弟俩出了门来。这纸伞是不必展开了,三人想想无处可去便要往大都护府而来,城西方向陡然乐声大起,雨停闲不住的居民蜂拥往那边跑去瞧热闹。 柴熙和挠挠头:“今日有使节到原州么?怎不听说过?” 柴熙宁也不知,卫央懒得跑路:“管他是谁,与咱们无干。走,不知大枪装好没有,咱们去瞧瞧。” 半路撞见匆匆忙忙的杨延玉,不及分说招呼一声就走,柴熙和哪里肯放过,一把拽住问起时,杨延玉哼道:“是西域三国遣来的使节,如今大战方起,这些个撮尔小国恐怕来意不善,咱们方才也才得知这厮们直奔原州来了。” 柴熙和奇道:“大雨天路过原州暂歇一两日,这倒能想得通。只是我爹怎也不知?怎地是你去迎接?” 杨延玉黑着脸很是不忿:“谁愿迎他?方才巡边事使行辕使人来告知,咱们这才知道。哼,说是甚么雨路泥泞仪形不整唯恐失态,去见李成廷便不失态了么?又是这些个诸侯王搞鬼。” 说到这里,杨延玉郑重提醒卫央:“卫兄弟,你如今守备马家坡子镇,这一路使节团是自你那处过来的,我看这三国使团与这些个诸侯王定有勾结,你回去之后可要当心,须仔细盘查镇中留宿的外地人,咱们可不能教这些个人坑了。” 卫央皱皱眉,点点头应下:“我记着了,杨大哥,那你快些去瞧瞧,不过也不必着气,他籍口不愿见咱们,咱们还不稀罕见他呢。你想想,这使团定然人多眼杂,倘若到了大都护府抑或刺史府,咱们能一天到晚盯着他每一个人么?军国大事,一旦为这些人瞧见什么传递出去,那才叫吃大亏呢。” 杨延玉仔细一想呵呵笑道:“行,还是你想得多。那我也不必着急去见了,你们自刺史府过来么?那大枪今日早上便装好了,你快去拿了,一会儿还要赶回守备处。对了,到了地方,记着与二郎多些走动,有甚么难决的事情,定要飞马回来咱们一起合计,可不能恁地客气见外。” 卫央一拍杨延玉战马:“这是自然,你还是早些过去瞧瞧李成廷那老儿在打什么坏主意,战后你若还没有回长安,我与二哥回来咱们好生吃酒去。不过,那什么回兴院就不必了,咳,要做正经人。” 杨延玉哈哈大笑,这卫兄弟,一说话就要吓死人。正经人?就看他最不正经了! 顺眼瞧见可人的柴熙宁跟在身边,杨延玉翻身上马,冲卫央翘起大拇指叫道:“卫兄弟,待大战完了,我看咱们吃酒的地方也不必挑拣,待你花烛之夜过后,咱们找上门来自备酒肉热闹它三五天最好。” 柴熙宁嗔道:“杨大哥,你也学着乱说话了。” 待杨延玉走远,卫央道:“咱们快些走,听杨大哥的说辞,已有地方开始了战事,想必大战就在这三五日爆发,马家坡子镇扼守辎重运送道路,不可不谨慎从事,出一点问题,那可真要被李成廷那王八蛋逮着咱尾巴了。” 柴熙宁心生不舍,深深看着卫央,终尔叹道:“卫郎殷勤公事,此去道路泥泞,须一路小心。咱们大军的辎重运送,现如今走的是另一条道路,那边的只算是备用,此番蛾贼胡虏合兵来犯,若果真要作决战,那条路恐怕多受袭扰使我军辎重只好全数压在如今所用这道上来,而后才好断粮道困前线大军,守备处凶险,怕比往常更甚,你,你可要当心。” 柴熙和听着沉闷,连忙谑笑道:“阿姐还没有出阁,便为姐夫这样的计较了,要我说,这又不是生离死别,还有我这样一个添堵的在旁边,你们能不能不要这样暧昧了?” 柴熙宁出乎预料地没有责备柴熙和,直视着卫央轻轻道:“卫郎,闻金鼓奋戈杀敌,哪怕是马革裹尸,那是好男儿的宿命。只是,只是你要记着,宁儿在原州城里,旦夕等着你回来,此去一防敌寇,二防那些人的背后黑手,仔细小心,恐怕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你可千万不能大意。” 卫央毫不避讳柴熙和就在身边,伸出手在女郎冰凉的手指上轻轻一握,杨延玉一句战事已起,他心中便已明知生死莫测的战场就在眼前,什么杜丹鸾柴熙宁,彼此心里喜爱,那便全力争取,至于别的,想也是没用。 大都护府中,呼延赞并不在这里,早去了校场点兵,卫央意外地见到了呼延赞的夫人,评书中老阴五女之一的金头马氏,马秀英马太君。 亲眼所见,这位马太君并非评书中所说那样的一头金发,也不有特别奇异的地方,只是个精神矍铄面容苍劲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可不得了,虽没有评书中所述那样有呼风唤雨的能力,但也是马背上的女将,能使大刀,可弯强弓,卫央三人进门时候,正带着幼子呼延必显在武场外散步。 这呼延必显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拜见过马氏之后,卫央忍不住招手掐腰抱在怀里,笑嘻嘻问道:“上次见你时候,你刚把老师给揍了,最近有没有又揍人?我跟你说过,揍人要揍屁股,试过没?” 呼延必显黑漆漆的眼珠子叽里咕噜转了一会儿,偷瞥到老娘正和柴熙宁说话,将嘴巴凑过来趴在卫央耳朵上道:“卫大哥,还是你的法子管用,前两天爹又找个了先生给我,这先生忒也不成器,被我一顿打屁股,居然连滚带爬哭着跑了,这次没打出伤来,娘也没有骂我。” 卫央眉开眼笑:“那肯定的,我跟你说,像你这种情况,打人是有讲究的。” 呼延必显虽小,却是个上趟的,连忙问:“那我可得请教卫大哥了,怎样个讲究法?” 想想“曾经”流传深远的无敌大军出勤手册,卫央低声道:“脸上不见伤,身上不见血,周围不见人,最好连环踹,整套动作要一气呵成行云流水一样,记着了么?” 呼延必显撇撇嘴:“卫大哥,我还当你要教甚么高深的法子呢,你说的,正是我一般出手的讲究。我跟你说,除了你所说的这样,还要做好善后,倘若有人瞧见了,那人若与爹和娘十分相熟,那便要诱之以利不教他说出去。若是与爹和娘说不上话的么,哼,那就软硬兼施。至于软硬都不吃的,这才是重点,你告诉我,对付这样的人该用甚么手段?” 柴熙和爆笑,掐着呼延必显的脸蛋道:“你是在说我么?我这个人你知道,一贯是个硬骨头,要办我这样的人,你是没有法子的,请教姐夫也没用。” 呼延必显疑惑地瞅瞅卫央,摇摇头显然对什么姐夫小舅子不感兴趣,冲柴熙和比了个中指,瞧地卫央眼晕。 “柴二哥,也就是你这种不要脸的人才稍微那么难办了些,你放心,等我长大些,你就有对手了,定不会让你寂寞多久的。”呼延必显哼道。 卫央笑地前仰后合,这三家关系的确好的出奇,比如那比中指的动作,若不是柴熙和天天往这边跑,谁会教给呼延必显? 马氏和柴熙宁说了一会儿话,早将女郎的心思探个一清二楚,见卫央与两个小的十分投契,想想呼延赞回家来也提及过这后生,再看他在家中一点也不见生,心中便喜欢,招手道:“卫央,熙宁孩子可好的很,你可不能坏咱们的规矩。你跟我来,那大枪早就装好,你瞧瞧顺手不顺手。” 卫央眉开眼笑:“那是,不过,老太太您也忒不讲理了,好歹您这警告也该等我一本正经地赌咒发誓了再继续下一个话题才行,我看戏文里都是这么着的。” 马氏笑道:“你这小子,不是出了名的不依成规办事么,我听许多人都说,与你讲话定不能循规蹈矩,若不然,一百个一千个人也抵不过你的一张嘴。” 卫央脸一黑,这都被人看透了,以后还怎么混? 内堂里器械架上横着一杆丈长的大枪,枪头正是卫央自己的,牢牢的与枪杆连为一体,以柔软的白色鬃毛制成枪缨,下端又装了枪鐏,长有一尺,与枪头一色。 整杆大枪通体雪白,卫央持在手中微微一抖,前段腕口粗细,末端鹅卵径圆般大枪微微颤抖,力到处,随心所欲。 真堪一杆合心的大枪! 发力一检看,卫央心中大喜,这大枪,与自己这些年来所使的那一杆也无差别了。 马氏点头赞道:“这大枪软硬随心,看你也满意的很。这样的大枪,可为矛,可作枪,也能当长棍,正是上阵杀敌的好材料!” 稍稍耽搁半晌,在大都护府又用过了一餐,卫央带战马收拾上路,出大都护府,想了想卫央觉着自己应该去像柴熙宁的母亲辞别。 柴熙宁又喜又羞,这次可不能再与卫央一起回去了,扭头提着裙角飞快钻入府中去了。 卫央摸摸鼻尖对柴熙和道:“害什么羞嘛,你看我都不害羞,这宁儿也真是,一起回去多好,万一咱俩都不记着路走错门拜错人可怎么办?” 柴熙和一头汗,你不要脸我知道,说这种话也在意料之中,可你这借口也太荒唐了吧?走错门?合着这么些年我是一直被人带着才能找到家门不成? 柴刘氏坐在内堂里纹丝不动,生受了卫央一拜,又叮嘱了一番家常的话,这便让柴熙和送卫央出门。 这次便与往常不同了,柴刘氏分明只有这时起才将卫央当自家的小儿辈看待,若不然,休说承他一拜,便是辞别也只隔着门户三言两语打发了而已。 出城时,又有一拨军开赴前线,老卒们轻松地走在路上,不时与伙伴窃窃私语,新卒浑身不安到处找人说话,战云骤然停结在了京西诸路的上空。 打马往西而走,路上少有山水冲毁处,卫央心下赞道:“能在偏僻的西北将道路修到这种程度,大唐不万国来朝,那没天理了就!” 赞叹还没结束,前头道路被封住了,竟是衙门里的捕快一类,路边站着瞧热闹的行人不多,一个个还在接受捕快们的盘查。 卫央纵马而来,有捕快警惕地持器械挡住去路,不及卫央取军牌查验,便有人拽住缰绳喝令下马,卫央看天色不早,不愿在这里耽搁,但也无法与这些大雨天后出来执差的理论,一边将军牌递过去,顺口问道:“前头怎么了?” 领头的快手抬着眼打量着卫央,不耐道:“死人了,你甚么时候过这里处的?” 卫央一愣,这是审讯还是怎么的? 这里荒郊野外的,除了必须从这里走的人,谁乐意到这里来?这种地方,发生凶杀案那倒也能理解,可你总不能逮着个人就怀疑是凶手吧? 那快手不见卫央回答,看明白那军牌只是轻兵营的百将,伸手抓住卫央胳膊道:“看你行色匆匆,一个轻兵营的百将能有甚么要紧事大雨天里往州城跑?说,你是怎样伙同同伙行凶,又是怎样将尸体抛在山洪中毁尸灭迹的?” 第四十章 蹊跷土兵 更新时间:2014-03-19 一匹并不十分雄骏的战马,一杆一眼瞧去便知价值不菲的大枪,加上轻兵营百将的军牌,在这些捕快眼里卫央自然便算不上得罪不得的人物了。 这大雨方过,道路难行,自家里好好的待不住教上司撵出来听差,谁能心中痛快?左右不过是轻兵营里的老卒,倘若能定罪在他身上,且不说另有收获,单就那一杆大枪,怎的也能捞回今日听差的辛苦钱了。 至于凶杀是不是卫央做的,谁会在意? 只要先破解了这荒野抛尸案,一个轻兵营里的百将,本就是罪行累累的惯犯,公门里定的是他犯罪,谁敢不认? 那快手抓着卫央,一面令人收拾战马大枪,将铁链往卫央颈上套来。 卫央怒起,忍着往一边一让,冷冷道:“我自此路过便是凶手,你这等理论,是谁教会的?公堂问案定罪,怕也轮不到你这样的人物做主罢?” 快手没得手,他也不着急,满不在乎教捕快们围将过来,拍拍干瘪的肚子道:“咱们说是谁有罪,那还能错了么?你这样轻兵营里的人,本性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惯贼配军,说你又行凶杀人,那也说得过去。至于究竟是不是你杀了人抛的尸体,公堂里自有明府诊断,你来啰嗦甚么?敢是要抗拒国法么?” 这样子,分明是相眼拿个较为妥帖的人顶差,他等好赶回去吃饱肚子,这样的意思明确地表达出来,那便是这厮们拿定纵然拿错也无妨的主张了。 不愿与这些人起冲突,自也不愿教这些人拿捏了,卫央隔开牵马取枪的捕快,想想倘若转身就走那定落入这快手彀中,反教他振振有词大可籍口潜逃以王法拿了自己,便道:“你们想早点回家吃饭,这倒能理解,不过一件命案就这样随便抓个人顶差,恐怕免不了有你们的苦头吃。前头带路,我来瞧那死者怎样个被抛尸法,这里有军务在身,恐怕耽搁大事,你等也吃罪不起。” 他不上钩,那快手倒一时无法决断了,原本想着这人既是个配军,持枪坐马甚有与这命案瓜葛的嫌疑,将试言诈他,一旦要跑,那便大可籍口拿下,不料这人瞧出了他的用意不肯上钩,这却作难了。 明目张胆诬陷栽赃,若这人果真有军务在身,休说他一个快手,便是县令刺史,那也担当不起。 当下将铁链交由捕快拿着,这快手命人押后,自带卫央挤开人群往道路外一跳,上到土山斜坡处手指山洪冲击成的水渠:“要看便看,这就是了。” 卫央却没先看水渠里怎样个死尸,目光落在了被几名捕快挟持般看着的绿衣少女身上。 这少女竟是个熟人,便是那李姓女郎随身跟着的那掌刀少女,只是今日换了一袭绿衣,明媚无比。想是教这些捕快当嫌犯看待,少女明眸中甚是焦灼,十分不耐地在原地跺脚。 “怎地是你?”这边人来,少女往这厢里一瞧,看是卫央,吃了一惊脱口叫道。 这一叫不要紧,那一众捕快立时拔刀围住卫央,快手往一边一闪,冷笑道:“我说这厮长的面恶,果然与这凶案脱不了干系。” 卫央往水壕里瞧了一眼,果然一具死尸面朝地上扑着,瞧不清脸面,穿着却是土兵打扮,脖颈处露出的皮肉已肿胀了,草叶水沫沾在皮肉上,瞧着便使人恶心。 “你怎么在这里?”那女郎来头甚大,这少女既是她跟随,那也算是个人物,看她衣角湿淋淋的样子,想是冒雨外出的,这倒无奇,可她怎会卷入这没头没脑的荒郊抛尸案中来? 少女眼珠一转,手指卫央冲那快手叫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路过这里的时候,隐约看到有人骑着一匹白马从山上下来,原本没想到,一看到他就清晰起来了,定然是他在山上杀了人,将尸体丢进山洪中慌慌张张往外跑的,你们快拿住他,我有事,先行走了。” 快手嘿嘿一笑,伸手拦住少女的去路,抬手想往那滑嫩的小脸上擦去,少女厌恶地一闪身,瞪着眼喝道:“你好大胆,放着凶犯不抓,信不信教你见不着明早的日头?” 那快手点着头又往过凑,呲牙笑道:“不管我胆大不胆大,明早的日头么,那定是瞧不到了,周小娘子,你也是嫌犯,既然指认了这凶犯,那也要到明府那里去见了才是。你放心,咱们弟兄可少见像你这样的小娘,定会护着你清白。” 少女啐道:“呸,你这种满肚子鸡鸣狗蛋的奴婢,算甚么玩艺,想吃黄口刀么?” 这时代,骂人的词汇也甚丰富。倘若面对一个男子骂他妇人奴婢,那便是最大的作践,快手在乡里也是个横行的人物,哪能受这侮辱,扬手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这快手是个腌臜,他一众下属能好到哪里去? 几个围着卫央的站着看热闹,其余几个舍下那死尸不管,绕到少女后头挡住了去路,闪开这一巴掌的少女退无可退,终究是个少女,愤恨地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眼眶里渐渐起了泪痕,眼看那快手越来越近,急怒交加冲卫央跺脚道:“喂,你就这样袖手旁观么?他们欺负了我,你也要受连累,莫非你不知么?” 卫央靠着马抱臂耸肩:“没法子啊,我是你亲口指证的凶犯,虽然有心想救你脱离虎口,可我若一动,再教你们合伙说有逃窜的意图那可怎么办?” 少女气道:“你怎地这么小气,我,我不过一句顽笑的话,你怎能当真?” 卫央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在开玩笑,可这些大爷是当了真的啊。你不看这是一群除了鱼肉乡里调戏美人别的什么都不会的废物么!” 后头恶风扑脑,却在卫央脑后尺寸处停下了。 雪亮的直刀,刀刃已刺破喉头的肌肤,只消稍稍往前递进半分力气,那连鞘砸来的捕快便活不成。 掌着刀柄,卫央回过头冷冷道:“想逼我杀了你们么?” 趁着这时机,少女飞起一脚重重踹在那快手裆部,嗷的一声叫,弯下腰的快手又教少女抓住头发往前一拽,一支尖利的发簪自手指缝里突将出来,深深刺入这人面目半寸之厚。 顾忌着这些腌臜们人多势众,少女一击得手飞快往一边一跳,站到卫央身边来了。 卫央倏然收刀,笑吟吟地看着少女鼓掌道:“这下好了,袭击衙役捕快的罪名也轮不到我这个配军罪犯担当了。我若是你啊,现在马上便逃离这里,找到哭诉的对象,带些人手回来将这些个腌臜泼才扒皮抽筋才能泄心头之恨。” 少女一呆,啊的一声叫,扑过来抓起卫央手腕,尖利的牙齿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她来头不小,卫央是知道的。这人狡诈至极,竟自己不愿想方设法将这些恶贼摆平,却教自己打伤捕快,而后只好寻门路将这些人除掉,这果然是个坏人! 卫央一翻腕,张开户口捏住少女的小嘴往起一抬,森然道:“小姑娘,做人应该厚道,你自己不是凶手,面对这些恶棍只想着脱身那也无妨,但你不想想,倘若被你随手一指的清白人落在这些恶棍手中,那又是怎样个下场?你说,这些个恶棍自然该杀,像你这样的心肠歹毒的女子,又该怎样去改变呢?” 少女腮骨被锁,疼倒是不疼,酥酥麻麻的好不自在,又被这人说成心如蛇蝎的人,心中一阵委屈,却又觉着自己不该胡乱指认,扑簌簌两股泪水顺着脸蛋落了下来。 卫央不为所动,低喝道:“知道自己错了么?” 少女只好点头,心里不知怎样腹诽诅咒,却看得出来这恶人不像杜丹鸾所说的是那么个好人,人在屋檐下,暂且惹不得。 卫央这才松开手,又拍拍少女留着手印的脸蛋:“还算有知耻之心,及时调教,你还有的救。回去之后,记着千万不可放弃吃药治疗。” “你是个坏人,大坏人!”双手捧着脸蛋揉顺了血流的少女泪眼朦胧瞧着卫央,突然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卫央喝道:“不许哭!再哭将你丢给这帮恶棍,看你怎么逃脱!” “啊?”少女低呼一声,小脸蛋上还带着泪痕,可怜巴巴仰起头瞪着卫央,“你,你是说有办法逃,不对,是有法子证明咱们果然不是凶手么?” “又哭又笑,好好个美少女,就这么被你自己糟蹋了。”近在眼前的少女面庞十分精致,稍具规模的一股子天成姣美,这一哭一笑间惊鸿一瞥,卫央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翘挺荧白的鼻梁上一刮,“咱们又没有杀人,凭什么凶手是咱们?” 少女破涕为笑,双手抱住卫央胳膊一晃一晃地摇:“卫百将,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好的。” 这算什么话? 卫央又刮了下少女的鼻梁:“你也真是,大雨天跑出来做什么?这荒郊野外的,一个小女孩儿家出点问题就小不了。对了,被这帮恶棍戏弄,你就没想过找你小杜姐姐么?她可威风呢,只要你对她一哭诉,这些恶棍算什么人物,回头打杀了也只要编织个罪名便可以了。” 少女皱着琼鼻哼哼道:“那,那可不行,这次公……那个公事很多,所以我才自个儿跑出来办差,怎能给杜姊姊添麻烦去?”吸了下鼻子,小少女大眼睛里转着狡黠的神彩,凑近乎道,“卫大哥,我听杜姊姊说你很有法子,甚么都能想法子出来解决,是不是?你露一手给我瞧瞧,待见了她,我定为你美言几句,好不好?” “不好!”卫央哪会上她的当,摇着头道,“你不给我添堵就谢天谢地了,我问你,你为我美言几句这种鬼话,你自己相信不?” 小少女做个鬼脸,唇缝里一吐粉嫩的香舌:“卫大哥,你好没义气,咱们再怎么讲也是熟人,我都唤你卫大哥了,你还能忍心丢下我一个人跑掉么?” 捂着脸好容易爬起来的快手厉声叫道:“他们必是凶手,拿住了他两个,莫教跑掉了!” 谁都不是蠢货,卫央方才眨眼间出刀的武艺,是个人哪会瞧不出这是个危险的家伙,你被人破了相倒还有命在,咱们上?丢了命你能还么? 只是若不作势装腔那也不好,索性虚张声势,十来个捕快握着刀捏着棍围着卫央两人,一声一声喊莫教跑了凶犯,却没一个人敢真来拿人的。 下头仰着脖子踮着脚瞧热闹的看客一见这里见了血,一声叫四散刹那间逃地无影无踪。 少女哼道:“一群好瞧热闹没担当的,果然合该只堪作贩夫走卒用!” 卫央笑道:“你这可是迁怒于人了,再说,若不是这些恶棍瞧上我这大枪值钱拦住去路,恐怕我也是这些个看客里的一人。好啦,咱们来教教这些穿着公服人皮的恶棍怎样栽赃陷害一个清白的人。” 少女欢呼一声,苦巴巴皱着小脸道:“卫大哥,我叫周嘉敏,你可不能喂喂地叫我。” 卫央大大点头:“周嘉敏啊,这么好听的名字,只要听一遍那便永远忘不掉的,怎会记不得?”转瞬谑笑道,“不过,似乎我从未以喂这样不明不白的称呼来叫你,倒是方才你明明知道是我,偏偏还叫我喂,小姑娘,你没义气了哦。” 周嘉敏鼓鼓嘴巴,跟着卫央往水渠那边死尸旁走,无辜道:“上次你可没今日这么快活,喜形于色的,我也不敢确定就是你啊。”说罢又抱起卫央胳膊,她颇胆小不敢瞧那被水浸泡地鼓胀起来的死尸,又不想公然露怯,便又摇着卫央的胳膊,放重鼻音问道,“卫大哥,你说我那名字好听么?” 卫央觉着那土兵打扮的死尸很是古怪,正想着似乎在哪里见过,闻言顺口道:“自然好听的很啊。” 周嘉敏自不满足,曼声又追问:“可是,是我的名字好听呢,还是我好看?哼,听你的意思,是我匹配不上我的名字么?” 卫央心口一酥,一股寒意冲上后颈,扫眼一瞥,大吃一惊。 这周嘉敏年岁并不大,正是豆蔻般年华,明媚娇蛮那倒也罢了,可方才那曼声的一句话,分明有一种教人骨头也酥了的媚惑。 仔细打量,小少女并没有刻意做作的媚态,甚是自然地就这样说了,这样嗔了,这样纠缠了,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 她的稍纵即逝的媚态,全不仰仗刻画描摹,更不会作狐媚之态,邻家少女般就这样天真烂漫地一句话一个回眸,便将人的灵魂都要深陷进去了。 “卫大哥,你怎么了?”没等到卫央的回答,周嘉敏连忙放手,在自己脸蛋上拍了拍没发现异状,又低头瞧瞧穿着,那也没有甚么奇特的地方,不解地扬起小脸,茫然清丽地问道。 卫央摇摇头,将方才的一时感触当是幻觉,瞧见少女头上的发簪斜了,一指轻轻拨端正,想想还是很认真地叮嘱了一声:“往后出门,可不敢再是一个人了,知道么?” 周嘉敏又啊的一声,再要追问时,卫央已蹲下身去看那死尸,稍稍一想明白了他的用意。 这样绝代的美貌,虽尚未彻底长成,可无论相熟的人抑或初见的人,但凡是个正常的,谁不被她时常晃花眼瞧失神?这样的少女,孤身出门自然危险不少,并非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是自己招惹不得的。 “哦。”低低似浅吟般,少女自喉咙里滑出一个字来。 彷佛天外魔域里的妖姬呻吟,这少女一个稍稍拉长了余音的字,竟恍惚是春闺里牙床上少妇情到浓时的浅吟低唱,纵是那面目破损了的快手,抵挡不住这魔音似的声音,脚下一软坠落在了泥水中。 少女厌恶地回过头去,将一众捕快们的丑态瞧在眼中,很自然的,她手指一指当地,低声喝道:“都在这里乖觉站着,内卫办案,不劳你们动手!” 一时间,捕快们倒吸一口凉气,冰凉的绝望自脚心蔓延而起。这少女是内卫府人? 那快手却大声叫道:“你果然是内卫么?” 周嘉敏不明所以,以为镇住了这些恶棍,拍拍手正要得意洋洋借势收拾这些人一顿,陡然卫央长身而起,出鞘的利刃般盯住了那快手:“你是奉李成廷的吩咐来算计我么?” “不,不是。”快手一慌,骇然往后倒退。 周嘉敏距离卫央最近,这刹那间彷佛森冷的刀锋临身般恐惧,冲地她立足不稳连忙拽住卫央手臂抱在怀里堪堪站稳,疾声问道:“卫大哥,你怎么了?” 卫央盯着那快手,半晌才拍拍周嘉敏手背轻轻道:“没事,没事。” 周嘉敏再三观察,没见卫央再有甚么举动,空出一只手拍拍含苞待放的胸脯,嘟着嘴咕哝着嗔道:“那你可真是,吓人呢,坏人。” 再回头,那死尸已被卫央翻过身来,污秽满面的尸体,被水浸泡地鼓胀如一个脓包,有大片地方已被水中杂物划破,清亮亮的往外流着浅绿色的水,那不是血,是脓水。 小姑娘哪见过这样恶心的场面,一转身躲在了卫央身后颤声道:“卫大哥,你快把他翻过身去,你又不认识他,瞧他脸面作甚么?” 卫央转过身又盯着一众捕快,瞧了半晌哼道:“各位,我倒怀疑这具死尸是你们奉命做成,专在这里等候咱们路过好栽赃陷害图谋不轨的,说不得,你们各位还得随我去守备营一趟!” “甚么?”周嘉敏一呆,转身瞪着面面相觑的捕快们喝道,“好啊,算着到咱们头上来啦?公人行凶,栽赃陷害,最轻的也要充军流放,你们好大的狗胆哪。” 那快手怒喝道:“卫央,你纵是说破天,这人也是你杀的。想将咱们断送在你轻兵营里么?你不要走,咱们去明府处说个清白!” 卫央嘿然冷笑,至此他能完全肯定至少这快手是知道自己的。至于是不是在用这死尸栽赃陷害,暂且还瞧不出来。 “敏儿,你还记着这些人是以甚么籍口将你扣在这里的么?”卫央问周嘉敏。 周嘉敏小脸一红,这还是第一次一个亲属之外的男子叫她的闺名呢。 点点头,周嘉敏奇道:“卫大哥,你怀疑他们在坑害咱们么?我自此路过,他们竟连内卫传文消息也敢扣留,我还当真是一心为破案呢,原来是想栽赃陷害。哦,对了,我曾对他们说过我在急送内卫消息来着。” 卫央道:“早料到你以内卫身份狐假虎威来着,不听方才那厮还确认么?” 快手喝令下属快马飞报当地县府,卫央哼道:“不必了,这死尸乃是我军守备营当地土兵,以大唐军律规定,此事须守备之军不能决时方可报大都护府或刺史府,各位,风水轮流转,该我请你们去守备营一趟了,一个敢跑,那便是意图逃窜,当场格杀也不必承担责任,你们想赌你们的腿快还是我的刀快么?” 周嘉敏惊奇地忍着恶心多看了死尸两眼,欢呼道:“卫大哥,我就知你定有法子,你等等我哦,我将消息送到杜姊姊那里之后,跟你去瞧瞧怎样破这凶杀栽赃的命案。” 卫央按住她肩头笑道:“不必啦,你那消息,已有人来取了。何况,既然这凶犯指认你也是有嫌疑的,倘若在我手里教你跑了,这些人以我偏袒疑犯的籍口又生波折,那可怎么是好?” 原州方向有一骑飞奔而来,而山坡高处,也自山那边奔出十来个人影,当先一人远远拱手笑道:“卫兄弟,咱们又见面啦。” 不是刘重几人又是谁? 周嘉敏呆了一呆,怔怔道:“我真傻,卫大哥,你早知杜姊姊定不放心我来办差,因此教人辍跟在后头,是不是?” 卫央拍拍她的小脸:“可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待回头我再给你讲。”而后又瞅了瞅那死尸,笑嘻嘻地道,“马家坡子镇的土兵着公服横尸百里之外的荒野,此中必有蹊跷,敏儿,你怎么看?” 第四十一章 疑窦丛生 更新时间:2014-03-20 小少女眸光呆呆的,怔怔站了半晌,陡然呜哇地一声,想必是卫央就在身边很是顺手,扯住他肩膀扑过去嚎啕大哭起来。 卫央一愣,远远过来的刘重等人也面面相觑。 这卫兄弟虽说不正经了些,可也不能不正经到这种地步吧? 小杜将军就在原州,他竟敢光天化日的与这小周小娘子纠葛不清。你瞧那模样,啊哟,抱地好是一个紧哪! 刘重连忙停下脚步,轰小鸡般背对着卫央这边喝令手下:“还看,再看没命了就。都转过身,转过身,咱们须等卫兄弟办完事再过去——此事可不能对将军提起,都记着么?” 这行人里,上次与卫央去灵源县的其余两个都在,知晓这卫兄弟是个甚么人物,闻言笑嘻嘻都道:“刘头儿你放心,咱们甚么也没瞧见,便是往后将军问起来,咱们也只说小周小娘子伤心无比,卫兄弟是出于好心,甚是纯洁地抱着这小娘子在安抚,却与那事儿无干。” 刘重笑骂道:“不怕死你便这样说,我是一概不知的。啊,你们看这空山新雨之后,风景多么的美妙,不好啊,咱们贪看风景误了正事,那也是要受罚的。” 便有人笑道:“那却不怕了,小周小娘子有卫兄弟这样的高手护着,单那些个捕快差役能伤到她分毫?看咱们的风景罢了,管那么多作甚?” 刘重心里哀叹,这卫兄弟是个聪明的不得了的人,那一伙恶棍拦住小周小娘子要为恶时,咱们便想着要出来处置,谁教咱们眼尖又犯了懒,远远瞧见这卫兄弟优哉游哉往来走,顾忌着这小娘子的秉性一时没能显身,倘若这卫兄弟揪着咱们的过错不放,再讹诈咱们出钱请他去回兴院那怎办才好? 卫央也一时手忙脚乱,小姑娘哭地十分伤心,推开不好,不推开也不行,这可怎办才行? “那什么,敏儿,我觉着吧,你是想的多了些,未必在别人眼里,你就是你所想的自己啊。”没被雨水打湿,倒被小姑娘的泪水弄的胳膊湿漉漉的,卫央只好伸出手在小姑娘后背上轻轻拍着,一边想办法安慰道。 小姑娘一下子从卫央胳膊上抬起头,泪眼朦胧一抽一抽地哽咽着确认:“卫央哥哥,你可不能骗我,你们,你们真的这样认为的么?” 卫央无比正经地大点其头:“必须是这样认为的,我发誓!” 小姑娘想了想,却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又是怎么了? 不用卫央问,小姑娘抽抽搭搭地道:“卫央哥哥,你是安慰我的,我心里知道。可是,可是你们都不是这样认为的。姐姐端庄温静,凡事都有主张,办事也稳妥,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她,我不会办事,做甚么都不好,你们都嘴上说着我也很好,可是,可是在你们心里,我是比不上姐姐的,我知道。” 说着,小姑娘又嚎啕大哭。 还有个姐姐? 小姑娘哽咽着道:“自离开蜀地到了长安,我直顾着胡闹贪玩,姐姐能去国子监教学,凡事能独当一面,你们都待我不放心,因此才一直都带在身边的,对不对?卫央哥哥,你们都在哄我是不是?” 卫央吁出一口气,他觉着,这小姑娘看她年纪出生地,恐怕差不离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小周后了。据说这位小周后容姿亮丽,小心思却不甚广大,小时惯爱拿自己与姐姐大周后比,倘若果真是她,那可真见到大活人了。 不过,来到这个时代也这么久了,卫央早将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记载差不多忘在了脑后,小周后是怎样一个女子,那与他无干,眼前这小姑娘不管是不是她,如今都与甚么小周后没有了干系,她便是周嘉敏,稍有些自卑的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而已。 卷起袖管将小姑娘脸颊上扑簌簌还在往下落的泪珠子擦掉,卫央咂咂嘴为难地道:“这个,我也没见过你姐姐,她是怎样个女郎,那不好说的紧。只不过,我看敏儿你天真烂漫,有甚么心思都挂在脸上,这好得很啊。你就是你,干别人甚么要紧?若你神似你姐姐,旁人见了都会说,啊,这小姑娘真是她姐姐的妹妹,反而将你的秀丽活泼忘在一边,这样你乐意么?” 周嘉敏一怔,想了想摇摇头:“那可不行,我便是我,哼,卫央哥哥,还是你会讲话,我喜欢听你讲话。” 卫央哈哈一笑:“那肯定,我这个人出了名的实话实说,又天生一对惯于发现美的眼睛,你放心,我这个人讲话办事出了名的公道公正,不会骗你。” “哼,还说会讲话,甚么我姐姐的妹妹,你又没见过姐姐,怎知她不好?”想想这头一次跑出来办事,虽然自己觉着冒着雨在外头跑很是尽心尽力,可就算有内卫的名头,竟连几个小小的恶棍都摆平不了,看来真是自己的能力有问题,怨不得别人,如今又得了卫央的安慰,心想这样的不稳当,可不正是自己别于姐姐的地方么,顿时心情大好,泪痕未干又挂上了明媚的笑脸,小姑娘回过头便嗔怪卫央,“你可不许说姐姐的不好,她,她好的很,只是你不知罢了。” 卫央松了口气,这小姑娘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实在是个难摆平的人物,如今大雨转晴,看来是不用煞费苦心想方设法宽慰她了。 “又哭又笑,小狗撒尿。”指着周嘉敏的小花脸,卫央笑嘻嘻道。 周嘉敏抓起卫央的袖子往脸上乱擦了几下,扭头望见背对着这边斜视山景的一众内卫,低头瞧见卫央湿淋淋的衣袖,小脸一红跺着脚嗔道:“卫央哥哥,你要想法子教他们不取笑我,你快想法子,我不管啦。” 卫央连忙移开目光,如果眼前是个大美人那倒罢了,豆腐谁吃不是吃对不?可这小姑娘青春靓丽,放在前世也就是个高中生,虽说已不是萝莉,这是个美少女,可他总觉着怪怪的。 “那个,刘大哥,你们听见没,可不许取笑咱们敏儿,不然人家可不依,知道不?”东来的那骑已到了坡前,这是个凶狠的大汉,一落马便拔出刀恶狠狠瞪着一众捕快脖子瞧,卫央不去管他,冲虽背对着这边却竖起耳朵偷听的内卫们笑道。 刘重等人忙转过身,摇着手一个个都道:“卫兄弟放心,咱们甚么也没瞧见,甚么也没听到。” 更有人叫道:“啊,这不是卫兄弟呢,你甚么时候到这里的?” 卫央哈哈大笑,招手道:“小弟刚到不久,各位大哥虎步龙行,眨眼的工夫从山那边冲到了这里,可真是快如奔马,这脚程天下无双哪,小弟佩服。” 刘重尴尬地重咳一声,握着刀柄往这边下来,一边道:“卫兄弟谬赞了,这个,听卫兄弟的意思,这死尸你竟认识么?” 卫央缓缓收起笑容,扫一圈骇于那骑来人的威势丢掉器械的一众捕快,点点头慢吞吞地道:“是啊,这是我守备的那个镇的土兵,不知怎地死在了这里,小弟又被指认成凶手,各位大哥,你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刘重等人哪里知道,他们一路跟着周嘉敏,亲眼看着她冒雨也快活地自当地县城中取了消息往原州赶回,人到这里时便有那死尸停在水渠之中了。 瞧了眼跟着卫央站的周嘉敏,刘重正色道:“周小娘子好心,见到这死尸之后还拦着行人教报案来着,报案的尚未出发,这些个捕快们便到了,不由分说诬陷周小娘子是凶手,还将她的坐骑抢了先一步送到县衙中去。卫兄弟,你看这土兵是被谋杀的么?” 卫央哼道:“谋杀么,自然是了,只不过,这谋杀是无意还是有意,那倒须待侦查了。刘大哥,原本这样的命案,说来也不必我定要问个青红皂白,但你们也听见了,这里头好生蹊跷似有隐情,说不得,小弟只好行一行这守备百将的权限,将这一干横行霸道的差役老爷们审他一审,你们要跟着去么?” 刘重冲大步过来的那骑来人摇摇手,想了想道:“既然卫兄弟说其中干系重大,这些个腌臜泼才也一口咬定周小娘子是凶犯,说不得,咱们是要跟着你去守备营里一趟了。” 卫央回头冲那提着直刀凶神恶煞的内卫道:“劳烦这位大哥将敏儿的消息带回去,烦请转告你家上司,此间事发蹊跷,只好将一干人等都带到守备营里去了。” 那大汉倒认得卫央,闻声犹豫片刻,刀还鞘中道:“既然卫百将坚持,那便公事公办。周小娘子的消息倒不着急送回,某奉命护卫她周全,自当随卫百将同往守备营去了。” 周嘉敏很怕这人,自他来后便躲在卫央身后,此时探出头来鼓着嘴哼道:“胡大叔,你不好,难道我这样辛苦取回的消息那样不值得珍视么,我不要理你啦。” 这胡大叔显是很喜爱小姑娘,目光柔和咧开嘴笑笑。 卫央在小姑娘琼鼻上掐了一把哼道:“不看胡大哥为你这鬼机灵一路跑地这么着急么,小没良心的,换作是我啊,先抓过来打你一顿再说。” 周嘉敏做个鬼脸吐舌头:“知道啦,当我那般没心没肺么,哼,你也不好,嘴上说没当我不懂事,一开口便露馅了,我也不要理你啦。” 那胡大叔与刘重相顾而瞠目结舌,这小娘子出了名的娇蛮,怎的这卫兄弟与她才见了两次她便言听计从到这种地步? 不知想起了甚么,刘重连忙摇头,瞧着卫央的目光颇有点不自在,挤出些笑容指着站在一旁的捕快们:“卫兄弟,这些个腌臜泼才,全要带去守备营么?这便动身么?” 卫央转身又去仔细检查那死尸,口中道:“不着急,刘大哥,你难道没有发现,这里还少个要紧的人没有到么?” 还少人没到? 胡大叔看看天色,催促了一句道:“卫百将,咱们走夜路那倒没甚么,只是周小娘子……” 卫央头也不回,用一根树枝拨动着死尸周围的浮草杂物:“不用着急,不会等多久的。再说,敏儿的坐骑没有还回来,咱们怎样上路?都像这些个恶棍一般两条腿追着四条腿跑路么?” 刘重等人嘶地吸了一口气,卫兄弟这是要玩大的啊,可他怎么不将这案子移交给咱们内卫,到底打的甚么主意? 仔细验罢死尸,借着这片刻卫央想到了许多这命案里的问题,脸色越来越阴沉,回过头深深瞧着捂着脸双腿打颤,已被一众捕快远远离开显得形单影只的快手,向刘重提了个请求:“刘大哥,如果方便的话,麻烦你调个人手去一趟刺史府,或者大都护府也好,拿我的军牌去借一份这边的详细图子,越详细越好。” 刘重不问他要来做什么,接过军牌递给手边内卫,那内卫飞身跳上胡大叔的骏马,一溜烟直奔原州又回去了。 周嘉敏寸步不离卫央,他查看尸体,自己虽然不敢看,却只是转过脸去,这时候好奇地问道:“卫央哥哥,你要图子做什么?还有哦,你等甚么人,等他做什么?” 卫央微微一笑,丢掉树枝往四周转着圈冲远处眺望了一会儿,周嘉敏问第二遍的时候才道:“很快你就明白了,你这么聪明,只要见到了来人,也就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他赞自己聪明,这倒是小姑娘很爱听的,只是她也知道自己的本领,这人想事情竟能与那位心心相印一般,自己怎么能猜得出来? 可若是猜不出来,小姑娘颇觉不好,很对不住他夸赞的,皱着小脸想了想,冲刘重亮出一口细密洁白的贝齿。 刘重以手扶额,这卫兄弟真能找事儿,他在想甚么,咱们怎能猜得到?本想偷个懒,谁知偷出这么大麻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哪! “想,都给我好好地想。”刘重低声对下属们发狠,“倘若应付不了周小娘子,回头又教她连番作弄,那可不妙的紧!” 内卫们面色一紧,想到了某些不开心的往事,心下均道:“早知留在这里要出这等事情,方才就该抢了军牌自去取图子,果然这懒是偷不得的,报应立时到啦!” “来了。”不过盏茶功夫,四处眺望的卫央笑道。 众人举目往坡下瞧去,南边官道上,十数个人影不紧不慢地正往这边摇来,渐渐近了,众人瞧的清楚却又心头迷惑,刘重与胡大叔不约而同低声疑道:“那不是南县令吴亢么?” 转瞬瞧见卫央冰冷的笑容,众人都明白了,原来他在等的,正是这南县令吴亢。 “他来作甚?” “怎不见县尉跟随?” 前一声是刘重问的,后面那是胡大叔。 卫央转头向见着救星般忘却了盖住脸上伤口的快手一笑,笑地那人一个哆嗦,只听卫央低声道:“南县县尉倘若在不属本地管辖的守备营区域抓人乃至行凶,按律可格杀勿论,对么?” “你,你怎知的?”快手见了鬼似惊叫出声,骇然又往远处倒退了十数步之远。 卫央深深闭上了眼睛,这所谓凶案,现如今还不知是瞄准周嘉敏还是瞄准他的,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凶案想要连累拖带起的影响,却不是那些人早早布置好的。眼下卫央心中只有一个疑问,这些人匆忙布置出的这样一个竟连道具根底都没有详查的局,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 卫央自问还没重要到一回原州就值得那些或许明了或许不明了的人物这样匆忙地布置出这样一个凶案来拖延回归脚程的地步,从死尸的受损程度和被浸泡的时间来看,很显然只要有个经验丰富的仵作便能判定周嘉敏并非凶手,而再去原州城里稍作询问便可判定自己也非凶手的命案,如今的各种表象都已说明从这快手到那些或知或不知的人物都是有备而来的。如果他们的目标是自己,以大都护府和刺史府的势力,想要一两天内判定自己无罪轻而易举。如果这些人的目标是周嘉敏,那么,这样一个小姑娘本身恐怕难有值得这些人下这样大的苦心去陷害的价值,他们的目标会是什么呢? 除了小姑娘所能代表的内卫,还有那位神秘的李姓女郎,卫央想不到还有别的。 既然他们的目标是大都护府或者刺史府,许也是内卫和那李姓女郎,拖延一两日的时间,他们想得到什么结果? 再仔细想想这些人,或者说这个快手在明知周嘉敏是以内卫身份外出公干的情况下依然还要困住她在这里,而且还在专门等着自己自这里路过回马家坡子镇去,卫央断定,这些人的目标并非一石二鸟。 也就是说,在这些人看来,以自己和周嘉敏为下手对象,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都护府和刺史府,以及内卫和那位李姓女郎代表的某个力量的共同利益。 想想大都护府和刺史府的维护点,卫央若有所悟。 一切矛头,都直指向天策上将平阳公主。 不是卫央多想,目前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以命案来困着自己和周嘉敏,这并非是这些个捕快们真的无法破案而随意抓两个替罪羊回去交差,若是那样,自己并未通报姓名,军牌上也没有刻着自己的名字,那快手与自己素昧平生,他怎能一口叫出自己便是卫央? 这人只是个小人物,恐怕他还只是知道要对付自己这样一个名叫卫央的轻兵营百将,因此,卫央宁可忍着飞马赶回守备营阻止对手掐断这土兵死亡真相的线索,也要在这里等姗姗来迟的那位南县令吴亢。 至于马家坡子镇那边阻止线索被破坏的希望,卫央寄托在了窦老大和周快身上。 对侦破命案,卫央有一定的把握,至少证明他和周嘉敏是所谓的凶手是诬陷,那还是可以做到的。阻止线索被掐断,只是卫央想要有意外的收获。 守备营外头的镇民,需要看到由罪犯组成的守备屯的能力,卫央需要马家坡子镇的镇民在心里接纳甲屯,尤其在战事已起的这个时候。 这个自信,是卫央前世为生活所迫到当地一个影视剧基地跟着拍摄了两部刑侦电视剧的副作用赋予的。 丢开这个问题,现在最需要解决的事情,正是搞清楚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李成廷到底要做什么。 甚至往更深了说,这些个诸侯王们想在这场大战中做什么。 有实力也敢于将阴谋往深受军方拥护的平阳公主身上实施的,除了诸侯王卫央想不到其他人。 突然,卫央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虽说还没听到当今的天子要交班的传闻,可一个公主拥有偌大的威名,那些个将来可能会接班的皇子们难道就没有别的心思?诸君太子就能容忍一个公主的威名盖过自己? 除了诸侯王,这些个皇子乃至太子,会不会才是这次暗战的另一方? 卫央心如寒潭,难道要掺和到所谓的九龙夺嫡的故事里去么? 诸侯王,皇子,太子,皇权,一时间,分明已经理出些头绪的卫央又茫然了。 第四十二章 风来 更新时间:2014-03-20 并非卫央不曾想过套问相熟的人,将这繁盛而古怪的大唐探出根底。一介配军,倘若贸然问人朝廷大事王公贵胄,且不说教旁人怎样看,万一一个不慎掺和到那档子事儿里头,找谁求脱身之计? 唯今所知道的,只有那位大名鼎鼎战功赫赫的平阳公主,这女郎甚为军方推崇,前有太平公主故事,谁能料定此时便不会出个李隆基?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些个满肚子阴谋伎俩的高位者,卫央觉着还是不要去探究为好。 南县令吴亢,字惠如,岭南人氏,长和二十七年进士,铨录为吏部吏部司令史,后迁考功司主事,不久迁南县令,正儿八经的正七品上官身。 刘重低声对卫央大略将这吴亢来历讲了,卫央道:“老刘大哥,这些事情我不感兴趣,我就想知道这个吴县令是跟谁走的。” 刘重一笑,哼道:“一个三十名之外的进士,数年天气能自不入流的令史转为正经的一县之令,除了主掌吏部的雍王看重,他还能有甚么门路?” 果然是这些个诸侯王的人,卫央点点头再不说话。 刘重等人奇怪的很,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就是个懒惰捕快栽赃陷害想拿些好处的勾当,方才这卫兄弟便一副把事儿往大了闹的架势,如今更扯到远在长安的雍王身上,他想作甚么? 吴亢生就一副好架子,白净面皮三缕柳须,身材欣长面容可亲,着圆领长衫,约有三十来岁年纪,近了些扫眼一圈,站在大道一边拱手执礼道:“原来是内卫府接手命案,倒是我来地不巧了。” 瞧着那快手,这吴亢喝道:“敢不是你等不尽心,教凶犯挣脱逃走了么?如此本领,怎可为一县快手?”遂指左右,“将这无用的一干人等拿了,回衙论功过赏罚。” 刘重皱眉道:“吴县令,似乎这凶案并未结束,你将这一干人等撤走,是何用意?” 吴亢讶道:“不是内卫接手了么?想必那是要紧的大案,留这一干蠢材添乱么?” 刘重目视卫央,这吴亢不管知道不知道卫央这么一号人,这样的做派,已将这卫兄弟分明无视了。 想来也是,这吴亢那是正经的进士出身,现如今一方县令,读书人里出人头地了的,卫央不过一介配军,只是个轻兵营的百将,吴亢何必要对他假以辞色? 卫央不喜不怒,靠着战马抱着直刀松松垮垮地站着,方才他的一番猜测,再准确那也只是猜测,固执于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测,那只会让接下来的判断出现南辕北辙的差错。 吴亢想了想露出恍然的神色:“莫非各位也是路过这里正巧瞧见的么?这也无妨,待我将人犯带回县衙,问明了行凶因果,倘若各位有心再过问,我教人将问案录呈来可好?” 刘重犹豫着看看卫央,这人是个定下决心要将事情往大了闹的,眼看这吴亢恐怕八成也是个装糊涂的,这样两个人,倘若他们心知肚明今日的对手是谁,眼下谁也不肯在对手面前失了先机,倘若自己现在将这凶案提到正中,这吴亢恐怕又有说辞了。 这些个读书的人,不见得心思便长远到了哪里去。但读书读到做官,做数年官的地步,这样的读书人,那还是读书人么? 想到这里,刘重心头一阵阴霾,倘若卫央算计好了要在这里等着内卫出面,虽说自己这边也有不仗义的地方,可这样精于算计的人,刘重心里难免要起不小的嘀咕,往后那是定不会真心与他交往了。 不想睁大眼睛瞧着这吴亢张嘴胡说八道的周嘉敏忍不住怒道:“你这官儿好没道理,你当谁是凶犯?” 胡大叔抱刀喝道:“倘若有凶犯自寻路人报官,却要吴县令请来咱们瞧瞧。” 吴亢自大道教人搀扶着跳了上来,扫了一眼那死尸,只是皱了皱眉并不曾有甚么意外神色,招手教身后跟着的个老叟走了出来,手指着道:“原本内卫办差,一路劳民伤财那也是寻常事情,但在我南城境内,无论皇亲国戚内卫外府,但有犯罪的,那定要按罪论刑定不轻饶。凶犯周嘉敏,你便是叫来天大的帮手,这里有人证在场,莫非当本县是那徇情枉法的人么?” 小姑娘气地跳脚,眼眶里两包泪,也不知该怎样骂这睁眼说瞎话的县令,词到嘴边终只能变成三个字:“你胡说,你胡说。” 吴亢冷笑一声,挥手喝令捕快们拿人:“但凡罪犯,无论怎样个穷凶极恶的,到了公堂上不信你不认罪,拿下,敢有反抗的,一并锁了!” “吴县令是吧?”卫央拍拍手,按住眼见要暴走的小姑娘肩膀走到那死尸一边,向吴亢拱拱手,又冲那人证老叟一笑,“你亲眼所见这土兵是我家敏儿纵马撞死的么?” 吴亢眼角喜色一闪,和蔼对那老叟道:“老丈,你不要怕,见过甚么,只管说便是了,有本县为你做主,不必害怕。” 老叟形容枯槁,满身的泥浆疲劳,怯懦地瞥一眼怒视着他的周嘉敏,吞了口口水在几个捕快的挟持下往前走了两步,低着眼光不敢看人,含含糊糊地道:“老汉倒不曾见着撞死人那凶手的模样,只是年轻时候在县里喂过几年马,倒记着正是这青骢很是少见,这才断定此等骏马的主人差不离就是凶手了。” 周嘉敏哼道:“你可真是个明白的人哩,我见你一身泥水十分可怜,因此给你钱请你去县衙里报官,哼,当时却没察觉,你竟是个奸猾的人。说甚么,这死尸出门在外,家中老小怕不在翘首等待,原来是看我好哄,将我这个有些大钱的人安抚在这里,回头你便伙同这些个恶棍狗官图财害命么?” 胡大叔厉声喝道:“诬陷旁人者,罪加一等,你这老儿,想见识咱们内卫的手段么?” 吴亢又是一笑,淡淡道:“内卫好威风的架子,天下王法,莫不是都为你内卫定的么?” 刘重等人大怒,不待发作被卫央叫住,卫央点了点那吴亢对一众内卫笑道:“各位大哥难道还没看出来,人家就在这等着你们么?” 胡大叔一呆,小姑娘见他肯出面十分高兴,又抱住了胳膊奇道:“卫央哥哥,你这话甚么用意?我听不明白哩。” 卫央转向讶异地上下打量着他的吴亢,一抬手笑道:“你先不要着急,我来问这老丈几个问题,你放心,这些问题都是你来时路上教给他的。” 吴亢面上怒色一闪,拂袖背过身去:“既然凶犯不服,那也当有自辩的空闲,你自问就是了。” 卫央随意拱拱手:“那可多谢你通情达理了,这位老丈,我来问你,你甚么时候瞧见我家敏儿纵马撞死这土兵的?” 老叟垂着头不教人瞧出他的目光神色,慢吞吞地恍如咽喉中塞了一颗枣子似,含混地道:“正在今日早间,老汉是南县放羊的,雨天也不敢耽搁。约莫该是日头上山那会子,老汉赶着羊在那头山林里往这边来,瞧见路上一匹青骢马撞飞了个人,当时唯恐被灭口,急忙往这边跑,到了山头,又瞧到绿衣的这小娘子拖着那死尸,自山头水里丢将下去了。” “吴县令,与你所知一致么?”卫央笑了笑,冲那老叟摇摇头,又问吴亢。 吴亢转过身来,瞧着那老叟片刻,又瞧了瞧随身带来的几个心腹,一咬牙重重点头,反问道:“怎么,你觉着不是真的么?” 卫央不置可否,反而向脸上鲜血还在往外冒的快手招招手:“你过来,你这个办差多年的老手,应该能瞧得出这老丈是不是说谎,是么?” 那快手死活不肯过来,一手捂着脸一面向吴亢靠过去,嘴里叫道:“自然没有错了,只不过这里头恐怕少了些,以我之见,你这贼配军,与这婆娘定是一伙的,这婆娘力气不足,若非有你这样的人帮衬,她怎能毁尸灭迹?”而后向吴亢嚎丧似叫道,“明府哪,这两个凶犯来头之大,气焰之嚣张,想明府亲眼所见,那是不假了,死到临头还在巧言解辩,可恨那婆娘,咱们尽心竭力防着她逃走,却被这婆娘妖颜迷惑,险险丢了性命,这般失职,也请明府重重地责罚哪。” 吴亢觉着事情不对劲,这卫央狡诈多变,说是与陈礼那样的君子般将领甚不同,这人十分的难对付,据说惯会的最是面上一套,心中一套,手里又是一套。看他如今一脸正经的样子,也不知是瞧出了这凶案里的本质,还是装腔作势色厉内荏。 索性吴亢话留一半,教县衙里差役们不可乱动,走过去看看那死尸,皱皱眉蹲下身又瞧了瞧,转过头时候,卫央将他拨在一边,踢起一条树枝拿在手中,向那老叟点了点:“你过来,让我告诉你应该怎样诬陷别人。” 老叟一抖,往后退了半步,摇了摇头,又向那吴亢偷瞥几眼,又摇了摇头。 “吴县令,你要听听我一个配军教你怎么破案么?”卫央一笑,又向吴亢点了点树枝。 吴亢略一犹豫,他倒显出虚心的豁达,笑道:“既然这位百将愿教,本县也愿听一听,请讲。” 卫央绕着那尸体踱步,慢慢道:“首先,我定会在接到报案之后下令仵作到场,再令办案经验丰富的快马班头将这片地方尽最大可能保护起来,尤其在冲下尸体的这条山洪上游。如果这死尸真是被杀死之后要毁尸灭迹的,那么,植被覆盖这样好的山林里,那就定会有足迹之类的证据留下。” 吴亢点点头又摇摇头,哼道:“已有人证在此,何必劳动那般辛苦,枉费财力人力?你可知,搜索这一片山林,须县衙出多少的人手钱财么?” 卫央淡淡道:“由此可见,你是做不了父母官的,最多不过一酷吏。” 吴亢大怒,刘重等人心下也是一突。这些个文官,你若说他贪污受贿,那还倒也罢了,如若当着他的面大骂酷吏,那便似指着天子骂昏君。天子当面,不过一顿廷杖而已,他还须顾忌着天子的威严。可寻常文臣,一句酷吏出口,纵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也要寻你血溅三尺,定不能生受。 “不用一副抄刀子干架的姿势,我敢打赌你在找刀子的那一刻心里就已经后悔没大度地一笑了之了。”卫央甩甩手,拽过一个捕快自他身上撕了一块布裹在手上,轻轻将那死尸搬到空地上,摆弄着脖颈左右一看,站起来再次道,“一桩命案,怎么也算你一县的大事,不仅关系着死者本人,更有其一家老小,教你等随手一指作为凶犯的清白路人,关乎之广,已非凶案本身可能承。” 吴亢一愣,没想到卫央口齿竟能这么清晰。 “吴县令是为一县之长,有代天子牧万民之责、为圣贤教苍生之任,圣天子岂不盼天下无冤案?先贤每一饭一粥也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倘若不能有此公心,你吴亢有何面目言必称一县之令,行必为人尊明府?”卫央转到吴亢身边,目光只在他脖颈上打转,声色俱厉喝道。 吴亢无言以对,张张嘴又闭住了。 卫央哼道:“如若你只是个读书的,劳民伤财的话那倒也说得,然身为县令,遇凶案不使仵作验看尸身,不问死者来历,不循案件根由,如此县令,一味只贪便利,你这样的人,究竟是以甚么法子一步步过吏部铨选,判部司官吏功过,堂而皇之任为一县堂官的?” 吴亢犹豫再三,放下身段躬身道:“阁下所言甚是,是某想当然了。” 卫央哈哈一笑,鄙夷道:“事到如今,阁下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以退为进想用书生气将险险构成的大错一笔勾销,你这样的官员,还会是读书人么?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说的是公道话,能如你一样觍颜无耻临了想抛弃棋子全身而退么?你这酷吏,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肯召县中仵作来验看死尸,我猜你定会以先回县衙再夺公事的籍口,依旧想将我与敏儿带将回去,是不是?” 吴亢终于面红耳赤,面前这人十分不是个可常理推断的家伙,他将话都说到了这般地步,该怎样反驳? 周嘉敏喜地双手直拍,笑道:“卫央哥哥,你说的再好也没有了,这酷吏,这酷吏属下那样荤张,明知我是为内卫办差也敢起那等龌龊的心思,可知平时欺行霸市欺男霸女到甚么地步。卫央哥哥,你学问真好,这番话,我可是说不出来的。” 卫央哼道:“你只告诉那快手一人你的身份,旁人又不知,怎会是明知?哼,学问么,我可差得很,骂人的话还要甚么学问?我看啊,若论考经纶写文章,我可比不上这位吴县令。” “这样的人,笔下能书千言,胸中何得一策?于国于家无利,办事便成酷吏。”周嘉敏嗤之以鼻,又抱住了卫央的胳膊,小脸笑成了一团花,“那,现在咱们可以离开了么?我想看你将这些恶棍拉上公堂打板子,若是人手不足么,我也可以代劳哩。” “敏儿,你这个认识可到位的很哪。须知这真正的读书人,那是立志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一等一的好男子,出将入相,家国天下万民一一在心的人物,这些个学圣贤学不成,反而成了四不像的人物,哼哼,我也就只能呵呵呵了。”想起历史上小周后痴迷姐夫的那摊子烂事,不管在这个时空里周氏姐妹和李煜有没有交往干系,有没有李煜这个人,卫央觉着都要提前打个预防针给这小姑娘。 周嘉敏喃喃地将那几句话念了几遍,怔怔点点头,她是个活泼的少女,暂且不是甚解,只须心中记下了,转眼将心思又放在卫央所说的破案上:“卫央哥哥,那你快升堂问案,那定好玩的紧。” 苦无计策可解目前困窘的吴亢一听,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直言问下属,看看卫央一个轻兵营百将竟能在许多个内卫校尉环伺下闲庭信步,心中一惊,暗自猜测着问道:“阁下也是内卫中人么?倘若内卫要接手这凶杀案,那也好……” “谁说内卫要接手?”卫央奇道。 吴亢比他更惊奇:“若非内卫接手,这里是南县地界,怎好……啊,这,这土兵……” 刘重等人遽然拔刀,这吴亢,果然是知道卫央的。 叫破秘密的吴亢只稍稍呆了那么一呆,立时闭口再不肯说半个字了。 半晌不见卫央再有动静,周嘉敏又奇道:“卫央哥哥,你还在等甚么?专等这里的图子到来么?” 卫央心中有喜有忧,瞥了一眼低着头想方设法的吴亢,笑了笑道:“风起了,咱们不必着急,等等也好。” 别说小姑娘,刘重一伙也大惑不解,这卫兄弟到底要做甚么天大的事? 第四十三章 快刀强留客 更新时间:2014-03-22 大雨刚过去,马家坡子镇来了一泼人口,有穿着得体的,也有不修边幅的,几个不曾走过远路的,自半路里便气喘吁吁,到得镇外,领头的甲士方一个“到了”出口,呼啦啦席地坐倒一大片。 两个领头的甲士,那是轻兵营孙四海的亲随,看镇口无人把守,一个哼道:“这群惫懒厮,连个把门的莫非都不知派遣么,军头自此过时,也不整饬一番。” 另一个笑道:“走这半日路,你这厮定心里不顺畅,处处找人家的别扭。却不忘了那卫央的厉害么?军头去前头时定路过这里,他也不见说甚么,你饶甚么舌?当心那人发作起来,教你吃一顿好打。” 那个悻悻然,倒没再多说,转过头看看乌泱泱一片上百个人口,忍不住愁道:“这么多人,这镇子里驿舍能住几个?眼看着日头也到偏西时辰,咱们今晚怕是要在这守备营里过活一夜了。” 同伴倒是个好脾性,劝道:“咱们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活人,甚么苦吃不得?但凡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就是好的。三两年天气,你怎娇气到恁地地步?” 那人伸指弹去绸衣上泥巴:“只怕玷污这一身穿着,上次回家眷营时方置办的,一年到头穿一遭恐怕便没了下一次,没地玷污了,岂不糟践!” 又瞧瞧湿地里不顾干净的百人,这两个商议道:“这么多人进镇子,不惊动镇署舍不可能,倘若惊动,这人心一贯好瞧热闹,恐怕那位卫百将面子上不好看,咱们又要落不好,不如你去里头通报一声?” 计较已定,不及两人分出一个进镇子去,里头钻出三个持枪的新卒,依着镇头大槐树站着喝道:“是谁?要进镇子么?” 不出声还好,这一喝叱,那百人里顿时有人一声高呼,分明有老妪壮汉,也还有个少妇,纷纷儿弟他爹一顿乱叫,那两个老卒相顾而笑,想当初甫入轻兵营,他们的家眷来探看时,也是这样的乱糟糟局面。 三个新卒有些发懵,好歹分辨出来人是家眷,扫眼一瞧,哪里还不知这些人来意? 生死关上走一遭,亲人见面难免涕泪交零,但他们这三家亲眷相见,其余众人本这一路走地没了力气,心想但凡能坐下那便定不站起来,只见了这三家相见,忍不住思念都嘈杂起来。 这些人来时,家眷营管教说过探看的规矩,到了轻兵营又被教了一番规矩,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虽心中急躁,谁也不敢冲过镇头那大槐树去。 两个老卒笑道:“一场大雨倒添了件好事,今日恐怕不能教你们回家眷营去了,入夜问卫百将求个安排便在这里住下,明日只消赶天黑回去便是,有的是说话场合,不要乱了规矩,也教你等弟兄儿父在这里教人越发低看了。” 左右劝住,那三个持枪的忙擦了嘴脸,过来请这两个老卒也进去。 那两个笑道:“到了门口,哪有不进去的道理。只是咱们这些人,一般的百姓也瞧不起,上百人乱糟糟一拥而入,恐怕又教他们低看。你们使人去通报卫百将,待他来安排接见事宜,不可乱来。” 那三个十分为难,道:“咱们百将去了原州说是有要事,恐怕要等天黑才能回来,这可为难了。” 老卒们也没想到有这种情况,只好又问:“那么,你们百将走的时候吩咐教谁照看守备营?只需是个老成的谨慎人便好,也不必这等小事也麻烦卫百将。” 新卒喜道:“那也好,咱们百将走的时候,教军吏窦老大与新来的周队正监营,劳烦稍候,咱们这就进去请示。” 说罢分出一人飞奔而入,不多时,脚步绊着泥水噼里啪啦蹚出一个人影,脸上已教泥水污了,浑似个泥猴般,扑出来冲惊讶的两个老卒一龇牙,放眼在人群里先自找起来。 这是个半大的孩子,腰里别着一把刀,找了半晌不见要找的人,想起如今的尊荣,连忙撩起袖口往脸上一顿乱抹,终于露出清秀的面庞,正是徐涣。 至此,人群里方有颤栗盖不住清媚的女子之声,那是个面容灰败,雨水又糊涂了灰败颜色露出水嫩的一道一道亮白色肌肤的女子。这女子发簪斜了,却除却些许发丝沾在脸上,粘在脖颈上,猛然站起时,原本严整的秀发倏然挣脱发簪匹练似地直直坠下。 “是二郎么?”顾不得遮掩痕迹,那女子挤开原本挤在一起的妇人女子往前挪了一步,踟蹰着又挪了一步,抬起手往前一探,又缩了回去。 徐涣擦干净脸,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淌,却笑嘻嘻地吸溜着鼻子道:“阿姐,我是二郎啊,我很好哩,你怎地都不识得我了么?” 两个老卒黯然一叹,转过脸往远处走了几十步,那脾性温和些的低声道:“真可怜了,这么小的年纪,恐怕这一见,往后是说不定的很了。” 焦躁的那个沉默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出味道地笑了笑,用脚拨弄着路上积水中的泥巴。 那女子一手擦着徐涣脸蛋上一道一道的颜色,一只手捂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流泪,徐涣原本笑嘻嘻的,渐渐低下头去,渐渐停止了流泪,他想说点甚么,做点甚么,可惜的是,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做不出来。 这一时,百多人竟都安静了下来,剩下两个持枪的新卒呆呆地张大了嘴,手指着对面吃吃艾艾说不出话来。 老卒吃了一惊连忙回头,登时一口冷气倒吸回去,也不知该说个什么字了。 徐涣沉默半晌,蓦然脸色通红,生涩地用另一只还算干净的袖口在女子脸上轻轻擦了几下,一时露出一张娇娆无比的俏脸。眉间含春水,唇上点红菱,五官倘若任有一样生在别的女郎面上那便是媚惑人间的极致,这女子却尽都占了,画工细描般生在那一张脸上,竟不曾让人觉着突兀,反而似理所应当就应这样。 只看这女子的面,彷佛一株孤松生在万丈悬崖顶上,鹰愁其高,猿叹其险,休说寻常人等,纵是个美貌的女郎在她面前,心下也只能生出怨愤的心。唯这一个女子活活地现在人前,红尘里的人方不自信人间竟有这样的倾国倾城般绝伦。 只是这女子容貌生的美极,人间难寻第二个,身材却颇显臃肿,棱角分明的粗布衣衫,分不出是男装女装,将她罩地村野路边深井边上的木桶似的。整体看去,浑似个木柜子上挂着美人图,不由教人泄气。 “好好个美人,将自己糟践到这地步算甚么?”焦躁的那老卒眼毒,一眼瞧出这女子衣衫里只怕衬了不少的零碎,惊艳半晌不解问同伴。 同伴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想了想呵呵一笑,摇摇头道:“你当家眷营里的都会老老实实么?若不如此,这样的美人那便又是妲己杨妃那般的祸水。”转瞬又微微以佩服的口吻道,“不过这女子虽是个天生的美人,沦落至此也还没有堕落姿态,倒不知是不是在待价而沽。” 焦躁那老卒很是不忿,嗤笑道:“我看你这倒是多想了,这样的美人,怎会那样自甘堕落?便是妲己杨妃,那也是,唔,这个却不好说了。左右我倒宁信这是个真美人,若不然,这小子这样年轻,只要没有谋反,以这美人的容貌,哪里找不到个开脱的权贵?” 旁人怎样议论纷纷,徐涣并不管他,将衣袖擦干净这阿姐的面貌,初见时的激动也都过去,于是退了半步打量着女子,不满地道:“阿姐,好好的人,你作弄成这样作甚?可是家里没钱使了么?待你走时,我这里有几贯你要拿着,买几件时鲜的衣物,可不能委屈了咱们自己。” 不及女子说话,镇内有马蹄声飞奔而出,徐涣慌忙检查上下,一时没找到本别在腰里的刀,脸色都白了,到处寻找,终在泥淖里找到之后,飞快往镇内一瞧没看到人来,手忙脚乱将那刀擦干净提在手里,正经地回到槐树之下站直了不敢再乱动半分。 两马一前一后一黑一青眨眼间到了大槐树下,众人目视抬头那个雄壮的虬髯大汉,心中莫不惴惴,都暗自心道:“逢着这样个凶神恶煞的上官,家里头人在这里能落甚么好下场?咱们可须好生赔话!” 这里头也有家境殷实的,暗自摸着肩头上的褡裢,这是凑给身在轻兵营许来年便再也见不到的家里人使的,轻兵营老卒都称这一笔钱为上路的,不是给人花,那是给活死人使的。 带路来的两个老卒甚有眼力,见来人便知谁是谁,待那两个甩鞍下马,迎着拱手叫道:“周队正,窦军吏,咱们奉命引新卒家眷来探看,人颇不少,恐怕贸然进镇难免有不好看的。听说甲屯的卫百将去了原州,这里是你两位监营,怎样安排还请示下。” 众人恍然,原来不是那位百将,不过眼看这周队正的模样,又是个队正,知晓轻兵营规矩的心下都期盼:“可不能是这位周队正作上司,这人定不是个好说话的。” 又瞧那窦军吏,这倒一派和蔼从容的样子,对比之下不由使人先觉着他要好一些。 周快扫眼瞧过人群,目光终落在两个新卒的手上。那两人见了家眷十分欢喜,将大枪丢在了地上任由泥水浸泡,被周快这么一瞧,激灵灵地登时连着几个寒颤,慌忙扑过去捡起器械抱在怀里囫囵擦了,两股战战立在路边头也不敢抬。 这便使众探看的越发笃定,这队正才不是个好招惹的。 尤是那两个新卒家眷,心中越发比别人更为笃定。自家的人是个甚么德行,没有人能比自己更加熟知,那样的人都教这人拾掇地气也不敢吭头也不敢抬,他们都是轻兵营死士,可见这位周队正恐怕早先也不是个善茬。 “窦军吏,将这两个记着,待百将回来之后,看该怎样责罚。”当着亲眷的面,周快好歹没有发作,瞧了一眼腿肚子颤栗未定的徐涣,目光扫过那绝美女子的时候不但没有惊艳的神色,反而厌恶地眼角一缩,爆出陡然的杀意。 窦老大不必动笔,那两人便被他记在心里。周快既说要等卫央回来再作处置,那便甚么都能依他。纵然卫央并无教他监视这周快的意思,但窦老大觉着,他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哪怕做错了,也不能不做。 “看样子晚上是赶不回去了,这食宿怎样安排?”窦老大知道周快对这类的事情恐怕是没有丝毫主张的,但想起这人在卫央走后这一天里的折腾,他决定为难为难周快。 周快果然束手无策,沉吟了一下反过来请教窦老大:“轻兵营并无军饷,甲屯又都是新卒,家眷远来探看,总也不能不行招待。窦军吏,你想倘若百将在时,他该怎样安排?” 窦老大哪里能猜到卫央会怎么办,张口胡诌道:“咱们百将是个心善的人,借用镇民锅碗瓢盆都要给人家钱,这大老远这么多人来探望新卒,恐怕他在这里是要自取钱下来安排。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如今营里由周队正做主,这就看你的安排了。” 周快黑幽幽的脸一热,伸手在甲胄内一掏没取出一个铜子,尴尬地迈过脸道:“这倒是了,我军舍里还有几贯大钱,回头你来拿去安排便是。”而后方正容问窦老大,“你在轻兵营也有半年多了,可知若是新卒放在外头守备,家眷来探看时候,守备营里能进得去么?” 窦老大一呆,周快不问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能不能出入守备营那是军律的规定,也看守备百将的权责,如今卫央不在,他怎能知道该不该将这百人放入守备营里去?不放的话,周快那里几贯钱恐怕在镇里是不够这么多人住进驿舍的,他这个安排具体事宜的军吏怎么办?自己纵是想补贴些进去,那也无能为力,这半年多来,他老窦何时有过几个大钱傍身了?如若要放,触犯军规这周快恐怕有的是说辞推脱责任,身为军吏,他老窦的托辞在哪里?况且放亲眷进去,一旦一些个新卒,哪怕只有那么一两个,深夜时候千方百计带家人逃脱了轻兵营直奔党项甚或契丹而去,谁吃罪得起? “不如先将人带进去都在营地里等着,左右百将今日定会回来,待他回来之后再听处置,如何?”想半天窦老大只能提出这么个折中的安排。 周快按着刀柄也直挠头,他本是头等骑军里的骁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琐碎何曾碰到过?窦老大这样提议,他也只好应允,再三道:“只好权且这样安排,窦军吏,回头你也不能忘了去驿舍里问好价钱,若不然,这百多人晚间怎么过夜?另外,亲人团聚,这是喜事,想必谁也不愿受扰,晚间怎样安排值守,你也想想咱们先拿个主张,不能干等着百将回来。” 对这个考虑窦老大实实在在能听得进去,卫央身为百将,又能在孙四海那里讨来不小的面子随意出入轻兵营,更有内卫府那样的朋友,恐怕他是用不到家眷来探看的。至于别人的家眷来了该怎样安排,就算他能有一千个法子来安排,可身为卫央点起的军吏,如若不能将这样的份内的琐事都安排停当,以窦老大自问,恐怕他这个军吏是当不了多久了。 想要将这些琐事办地使卫央满意,如今便离不开周快的支持,有周快托付以事情,办妥之后显出他窦老大的本事是小,教卫央待他这个军吏满意,不认为只是出于手头无人可用在在筷子里头拔旗杆才暂且委任的,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窦老大算是瞧出点味道来了,卫央上上下下这样跑动折腾,说不准甲屯调防马家坡子镇也是他的能耐,既如此,岂非不愿上了战场在这番大战里送命了?这人既有能耐办到这样的事情,难说渐渐脱离轻兵营至少远离战场便没了可能。只有紧跟着这个有本事的人,窦老大认为才能最大可能地也随着远离去送死。 彼此各怀着心思,将一众探亲的都接进了营地里,周快亲持器械在军库之类要地左近巡逻,眼瞧着人家一个个便是明日上战场送死去,今日也有亲眷可来探看,想想自己,由不住怒火高涨,罢了意兴萧索,靠着军库的门有一丢没一丢打盹,恍如一头假寐的饿虎。 不知不觉间,天空微微斜下的光熙已教军舍挡出了惨淡的长长的影子,一动不动蹲守着军库的周快被窦老大与陌生人的脚步声惊醒。 抬头一瞧,来人身穿皮甲,经由窦老大短暂介绍,知是本镇乡将赵某。 “可是驿舍不肯帮忙么?”窦老大满面怒色,赵某也浑身在发抖,周快抱着刀站起来问,一边往自己军舍里走,他随身倒是带了几贯大钱,这里的驿舍只一处是官营,只要不劳烦那一处,别的能使钱的,那便只好使钱。 “倒不是,南县来了一伙人,领头的连个县尉都不是,明火执仗要拿本镇的人。”赵某跟着周快走,一边飞快说道。 “南县?”周快讶然,“这里并非南县地界,他来拿的甚么人?可有刺史府公文么?” 窦老大哼道:“甚么公文,连个县尉都没有,一群捕快哪来的公文?咱们是轻兵营配军不假,可赵乡将身为本镇乡将,也教这些泼才一顿好生训斥。” 周快立时警惕起来,他来甲屯时候孙四海便说过这个新卒屯的奇怪。卫央自是这奇怪之人里的第一个,这人想要千方百计躲开战事,而自己那窝心的遭遇又不能再使自己如往常一样畅快地上战场死且不惧,如今卫央率这甲屯想要远离这一次的九死一生,周快也想在这甲屯里守着庇佑躲开一些个人的背后冷箭,因此将这马家坡子镇周快也看地十分有重量。 如今有不相干的县中捕快竟来这里拿人,就算是所拿之人犯了天大的干系,没有刺史府公文,守备营也不能任由恣意妄为。 想起自己的往事,周快问窦老大与赵某:“以二位想来,此事当如何处置?” 赵某喝道:“以某心思,乱棍打出去便是了。如今本镇为守备营守备,便堪作是镇署舍的上司,因此前来请示。” “这一伙人如今分出一拨就在营门外。”窦老大却提起另一件事情,抬头看着周快的黑脸平静地说道,“昨夜里周队正令咱们一伍弟兄值守镇头口子到晌午时候才换,那一伙杀才说这一伍弟兄里有与南县一桩官司甚多瓜葛的,要将这一伍弟兄全数带回去。” 周快勃然大怒,拄着刀嘿然冷笑:“再是轻兵死士,咱们也还是大唐的锐士,上阵杀敌哪个也少不了。这样找上门来欺辱深重,以某往日时行事,先拿起来打杀他的威风,详问端地再看分辨,老窦,你是随百将有些时候的人,若百将在,如此该当如何?” 窦老大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拿起来先问个明白再说!” 话一出口,窦老大立马后悔,这周快明情是在试他,他是卫央不在时唯一可作监营将的队正,主意只消他来拿便是,既主意已定,何必又问自己? 周快粗犷的黑脸上闪过一点笑容,提刀在手令窦老大:“那好得很,老窦,你去点二十个信得过的弟兄,将这伙杀才先留下,待百将回来,倘若咱们有做错的,某自独来承担问责!” 窦老大不受他的激,点头应下令,又问:“这伙泼才反抗起来,咱们能强留么?” 周快环眼下肌肉一抽,森森的阔刀拔出半截,冷冷道:“有客上门,怎能不等主人归来便草草告辞?天不留客,咱们强留!他敢不留,这里是守备营,譬如军州一般,不在南县汛地,以窥探军备罪名一刀杀了,又能奈咱们何?!” 赵某火上浇油般又怂恿了一句:“不错,这里并不属南县管辖,他敢趾高气扬私离汛地来抓人,咱们凭甚不能强留?事后上头要是问起,镇署舍与周队正一道受讯去。” 第四十四章 隐隐的不安 更新时间:2014-03-22 倒不是没有来探看窦老大的,他在家是,既是个浪子又不务正业,尽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后来彷佛回头浪子般从军,家里有老父母倒欢喜的很,本打算入秋家里粮食入仓后来探亲,不料窦老大几成逃卒传回了家里,当场将老父气个半死,赌咒发誓再不愿见这孽子一面。 只是窦老大虽有老大称号,实际上是窦房里的幺儿,父母疼爱幺儿,古今都是一般。开春时候窦老大上过一次战场,与党项铁骑骤然相逢,也是那一仗将甲屯打了个精光,窦老大能骑劣马,又在战场上抢到了两颗党项人首级,这才被于康达勉强将他那一伙人弄到光架子的甲屯里来当差。那两颗首级,窦老大换得了几贯大钱,许是战场里见识过了生死,这窦老大竟幡然悔悟,他不学那些个老卒穿绫罗绸缎折腾,好好地将几贯钱大都寄回了家中,因家在京兆府辖下,每月里一封家书倒回得及时,这一次闻到生死味道的窦老爹一咬牙,带着老妻置办了些钱财来,老两口心里都明白,恐怕这真是来送行的了。 只是到了这里,窦老爹老两口险险教初一见面的窦老大吓到咬破了舌尖。原来那个浮华轻薄的游手浪子不见了,这稳重沉默的军吏,敢是幺儿么? 惦着要多瞧瞧才肯信,窦老爹老两口随了窦老大安排的弟兄发付在自家军舍里歇脚,一面隔着窗棂往外头看,与浑家亲亲热热说了一会子话的王孙凑了过来,笑嘻嘻道:“窦大哥如今可了不起,咱们百将甚是看重他,教当了咱们屯的军吏,你二老也瞧地分明,这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事,可真跑的勤快的很哪。” 窦老爹曾是大唐锐士,如今在县里也是个有名望的人,曾斩获胡虏近二十级,赶退役回家那会儿,这老爹据说还曾放声大哭,只因所获少了一二级,错过了天子观兵的荣耀。至今人到老了,仔细琢磨起往日的金戈铁马,如今身在这军营之中,昏花老眼中一时有笑,一时悲伤,额角一道寸长指宽的青紫疤痕,蜈蚣般攀在那里。 听王孙如此说,窦老爹亮出仅存门牙的嘴巴笑道:“军吏者,行将校公文的笔吏,这孽障浪荡半生,如今倒真找到活计,早知这样利索地能办差,咱们这心也就放下了。” 老妻只是流着泪绞着腿脚半依在炕头,再利索又能怎样,这活死人营一旦上了战阵,便是率帅也多有损伤,何况一屯里小小的军吏? 王孙是伶俐人,哪能不知这老妪的心中所想,往浑家使个眼色,那浑家便凑过来,都是来这里探亲的人,也谈不上甚么高低贵贱,一时话说到了一起。 与窦老爹到了门口,没人注重处王孙低声问道:“老爹敢有甚么疑虑么?” 窦老爹认得这王孙,曾是三辅之地到处跑,也曾到过家乡的贩子,闻言不避讳他,直问道:“我看这甲屯虽都是新卒,来头形形色色,军规却有些严整的意思,我问你,你们这里的百将原是军中做过甚么干系的么?” 王孙笑道:“这可问准人了,只不过不瞒老爹,咱们这屯的百将,说起来不怕嗤笑,恐怕窦大哥随他做了这些日子的事,待这人底细也不甚清楚。老爹曾是咱们大唐的锐士,自然一眼瞧出军规稍稍开了个头那是不难的事情,这是那位周队正整饬的,咱们百将去了原州,今晚怕才能回来。” 窦老爹点点头:“我瞧着这周队正是个人物,一身老卒的形状,你们一伙弟兄可要瞧明白,有些不宜为的事情,多不要为的好。” 王孙哈哈一笑:“老爹是担心咱们这位百将压不住这周队正么?那可错了,别的不说,这周队正冲锋陷阵的本领,怕是比不得卫百将。初来时,咱们受那些个老卒盘剥,三五十个死人堆里滚出几十个来回的老卒哪,教这卫百将一人一刀杀个落花流水,以咱们看来,恐怕持大枪到了马背,这人才是个十全的好手。” 窦老爹眼神一凝,斟酌半晌才哼道:“你们能懂甚么,但凡这样的猛将,上了战场那便是冲锋陷阵的人物,当年咱们在选锋营里的时候,右营并无一个可堪当猛将的将校,偏生咱们右营的战绩最好,逢战必胜,我是怕这百将带你们到了战阵里忘却百将职责,将一屯人马都陷进去。” 王孙不置可否,窦老爹话里的潜意思很明显,就是暗示他提醒窦老大这个军吏记着规劝卫央注意战阵与军心,如今甲屯有周快这个骑军好手,卫央早便整顿了人心,有甚么好担忧的?事已至此,该做的都已做了,如果苍天注定教咱们死,上了战场,怎样也还是一个死。 徐涣并未与他那姊姊进军舍里去,女子随行带了两块包裹,一块牢牢系在肩头,另一个待还营便打开塞给了徐涣,里头几样精巧的点心,油葱葱的油饼,还有几块木盒里自家做的咸菜,徐涣将衣襟上擦擦双手,饿虎般扑着便往嘴里丢。 女子站在屋檐下静静瞧着,她的眼眸并不如墨般漆黑,瞳孔与常人没有甚么两样,都是棕黑的颜色,瞧着比一团漆黑重了百倍的柔和。只是这女子的眼眸总有一流桃花涧水般的光,她纵不情愿,也总有媚惑的娇娆。 “慢些,慢些。”徐涣呛着了,女子将肩上那包袱往上头拽一拽,一只手拍着他的背嗔道,这半晌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眼眸里又蕴满了泪。 教女子奇怪的是,无论甚么点心,徐涣只小心地捏一小块丢进嘴里,剩下的丝毫不动。 “是不好吃么?”看着徐涣将包袱扎起小心放在窗台上,女子蹙眉问道。 她担心自己这些天心绪不好,做出来的吃食不够味道。 徐涣嘴里塞满吃食笑呵呵地摇头,吞下之后才指了指最中间那军舍:“卫大哥人很好,他,他待我很好,我留些给他。” 险险将差点送命的事情说出,徐涣背后吓出一层汗。 女子轻轻在徐涣头顶上摩挲,摇摇头将哽咽的喉头换好腔调强笑道:“说的甚么话,人家能瞧得上咱们这粗糙的吃食么,你能念着人家的恩情这很好,只是不要留那么多。倘若人家不要,到明日就坏了。” 徐涣往军舍瞧了瞧,想想上万大钱在里头放着,心里先放下了些,抿抿嘴正要说话,周快与窦老大带着赵某自军库那厢转出,连忙伸手擦掉嘴上点心残渣,后背离开靠着的墙壁。 窦老大一眼瞧见徐涣,招招手叫道:“小徐,你且先来,将你们那两火的人手叫来,周队正点到了。” “喏!”徐涣不敢怠慢,冲女子使个眼色,钻到两间军舍里点足二十人,自也随着周快三人往营门外而去。 这一番变动,自惊动了执手说话的众人,连忙都往空地上聚集,不知这昨日方教咱们见识了手段的周队正要作甚么。 只说那死尸水渠边上,卫央等来了往原州取图子的快马,接来打开一瞧,那快马内卫喘着气道:“大都护不及过问,柴使君先听了咱们的要求,大略问明了梗概,教农曹取了开春才新订的图子送来。” 这内卫欲言又止的样子,卫央一猜便知他要说甚么,看着图子笑道:“辛苦这位大哥,快休息休息,别累坏了闪了腰,至于这件凶案么,各位在内卫府办大事的大哥们都卷进来了,还要卷进刺史府才甘心?不必回去报告了,柴大官人聪明绝顶,不见咱们回去求援,当然会知道该怎么办。” 吴亢轻轻哼的一声,卫央斜眼瞧着他一拍脑勺:“啊哟,差点忘了咱们的吴大县令也还算原州刺史的麾下呢。我这记性,这才想着这死者是咱守备区里的百姓,回头就把县令和刺史的关系给忘了。” 刘重拦住话头,看样子是生怕卫央要激怒吴亢然后动手揍人,扯开图子让卫央先看:“卫兄弟,咱们办正事要紧,这个,咱们也知道马家坡子镇不在南县治下,这件事待你大展神威把命案先破了,然后咱们再计较,你看行不行?” 卫央咂咂嘴摇着头:“不知不觉这就成名人了,我说老刘大哥,没事你一内卫,那就是真正的朝廷鹰犬啊,你老惦记着我那块地,我这心里头可不踏实的很哪。” 刘重笑道:“卫兄弟忒地记仇哪,元祥那厮只不过奉承了兄弟一句,莫非你要记他一世么?这个,恐怕不妥的很。” 卫央目光落在清晰地标注着所处这座山上山洪水渠乃至深林中树木种类的巴掌大一块地方上,信口胡说八道道:“老刘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倘若是个美人么,那定要一辈子都惦记着,这元祥一老爷们,我又不好那龙阳之癖,惦记他做什么?”不待哑然失笑的刘重打趣,卫央向吴亢招了招手,“吴大县令,麻烦你也来看一看,正所谓君子做事是可以给可能不君子的人瞧的,你既说咱们是凶犯,那咱们也要让你这酷吏见识见识甚么是文明执法文明断案。” 吴亢怔了一下,随后彷佛忘掉了方才的不快,脸上浮现出从容的笑容,双手拢在长袖里踱步过来,至于被内卫们虎视眈眈盯着自觉地缩到一边的属下,那是不必理会了。 刘重未免好奇,就问卫央:“卫兄弟,你说甚么君子不君子这句话,我怎么没听过?” 卫央撇撇嘴:“君子坦蛋蛋,小人藏鸡鸡,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过么?我就好奇纳闷了,你们内卫整天接触的不是大臣就是儒士,这些人打嘴仗难道就没说过这两句话么?” 内卫们哄然大笑,这是些只有在特定时候才凶狠残忍的人,至于与卫央一道说话,这人既是小杜将军的那甚么好朋友,也不是个酸人,该笑就笑该骂就骂,那就对了。 当然,千万莫教他抓着你的脚痛,要不然那是定要肉疼的。 这是刘重校尉的亲身体验,不管是真是假,总归听他的没错,尤其在事关小杜将军……的朋友的事情上。 在图子上,卫央指着山洪冲积成的天然水渠,掐头去尾在发现死尸的地方点点,有人折下一根小细棍扎在上面,又随着卫央手指往上一直延伸到山头,刘重笑道:“也不必细细找了,咱们方才勘察地仔细,这死尸,就在山顶上第一方槐树下那洪水拐道处被丢下的。若是卫兄弟要亲眼见了才放心,只要往上直走不远便到了。” 不等卫央说话,南县方向奔来一骑,竟是个幕僚打扮的半老男子,落马闪了个趔趄,着急慌忙高叫道:“明公,明公,错啦,错啦。” 卫央微微眯眼,这吴亢及一班捕快们好不怪异,虽然自己已断定了此命案必破,但想想这吴亢等人自自己出现之后至此的所有表现,他心中那隐隐的不安越来越甚,这幕僚打扮的人到来,那不安便越发浓烈了。 可这种不安又不能说出来,更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卫央怅然长叹,环顾左右摇头叹道:“左不见元芳,右不见曾泰,念凶案之悠悠,有隐隐的不安啊!” 内卫们面面相觑,这卫兄弟又在发甚么疯? 吴亢垂着手站在一边动也不动,那幕僚连爬带滚上了山坡来他才慢悠悠地叱道:“临大事而不乱,有甚么要紧的事情,连分寸也不要么?” 幕僚弓着腰立在不远处,扫见内卫打扮的这些人,目光一缩脸色陡然难看的紧,又拿眼光来示意吴亢,踟蹰着道:“明公,此事关乎……不如请明公移步,咱们到别处说可好么?” 吴亢又拿眼看卫央,卫央一瞪眼:“我又不是甚么王,你瞧我做什么?哦,你这人也很奸诈啊,眼看着自己要丢面子么,想让我犯了僭越之罪,而后陪你一起挨板子么?” 众人纷纷低下头去,卫兄弟,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这学识差了些,说话也没学问的很。这僭越两个字,那是寻常人能承受得起的么?只有违制的罪行那才能定上僭越的罪名,你一百将,他一县令,这都才哪到哪嘛。 吴亢风轻云淡地一拂衣袖,看来是已看透了这油嘴滑舌没学问的人,扬声喝道:“有甚么话,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地说,这般作怪,当某是那等作奸犯科之徒么?” 一个作奸犯科,蝎子一样蛰地那幕僚跳了起来,丧下脸叫苦连天:“明公错啦,错啦,这些个泼才办事恁不用心,凶犯不曾拿着,又诓明公来此。我回县衙时明公已离开,问起回去报差的泼才,细细考问这死尸模样,问地急了,也问出了模样来,寻仵作一问,恐怕明公此番要拿错人不说,还须牵连到这凶案里头――明公你看那死尸,浮肿至此的模样,水里怎的也该浸泡三五个时辰,这报案的老叟信口胡说,哪里是他所谓早间时候?” 吴亢一愣,脸色拉下阴沉来,回头不自信地细细瞧了瞧那死尸,茫然道:“错了么?这怎么却错了么?” 第四十五章 先生何以教我(上) 更新时间:2014-03-23 吴亢错了么? 卫央并不这样认为,目下瞧来,自这幕僚一口道破凶案关键,吴亢确是错了。轻信报官老叟之言,下属又不问情由戏弄了内卫,如此之错,除非满面羞愧掩面遁走,似乎别无第二个选择。 可这简单的凶案到了这一地步,卫央的心里反而不自在的很。说不出到底怎么了,只是一种说不出的担忧,似乎这件事甚至连开始还都算不上。 追究原因,根子就在诸侯王这三个字上。 料想刘重是不会欺骗自己的,这吴亢出身既在什么雍王府下,他能与一丘之貉的会王没有瓜葛?这人的下属,那一泼捕快一瞧见自己便分明那快手认了出来,明火执仗地将自己往这凶案里拽,而后吴亢一来,又明知冲着自己来的,莫非他们就只是为了将自己拘在这凶案里,在这山坡下停留一时片刻的脚步? 事情,远远不会只有这么简单。 卫央所谓心中有一股隐隐的不安,这并不全是说笑。 然事已至此,卫央能做的只有步步为营静观其变,正如目下的境况,这死尸本是马家坡子镇的土兵,马家坡子镇既是守备营权下所辖,即便这土兵跑到天涯海角,但凡是卫央遇见了,那便由他来全权处置,倘若处置不妥,身为地方官自可以往大都护府乃至朝廷里申报批评,但若要阻拦守备百将将死尸带走,将这凶案接下来,那可真真是违规了,朝廷里有党羽,自然也会有反对派,唇枪舌剑,活活能将一个人弹劾致死,吴亢年轻有为,他怎会冒这个险? 将马家坡子镇内的请示细细在心中过了一遍,卫央抱臂靠着白马立着,微微凝起目光,在那破是精明的幕僚与这吴亢脸庞上上下打量。 他心中在想,这两人这般或真或假的表演,纵然是真的,倘若自己是吴亢,如今该怎生是好?如若这本便是假的,两人只是前后到来给自己瞧这样一出滑稽的戏,那么,这两人,乃至正在原州任巡边事使的会王李成廷该怎样计划下一步的行程?这些人的目的,又在何处? 最让卫央不能想明白的是,那焦南逢如今在想什么?他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卫央可以肯定,无论这凶案是不是至此结束,这些人定有长远的图谋,而这个图谋以及整个计划,定是出自于焦南逢的手。 猛然,卫央想起这吴亢与一众捕快知道自己的途径,焦南逢乃是诸侯王座上客,吴亢想必与他有结交之处,可这快手一个小人物,怎会得焦南逢准他知晓自己与李成廷的一番冲突? 吴亢在原州内有不少的眼线! 一念至此,卫央立时打起了精神,他并不怕焦南逢在李成廷那里定下什么图谋自己的阴谋诡计,但凡他有所求,只消自己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不过一个马家坡子镇那么大点的地方,他定会露出马脚来亮在自己眼前。可焦南逢先在上头定下图谋,将执行权交由吴亢乃至他也瞧不上眼的这快手之流执行,这倒是个不小的麻烦了。 既要苦苦寻找那些人们的图谋,又要与这些个跑腿的办事的勾心斗角,卫央自忖他既无灵通的消息,又没有得力的人手,更没有接触到大大小小事宜的权力,分身乏术之下,哪能照料地过来? 卫央本便不当自己是个人物,前世里也不过一个整天为了吃饱肚子而什么苦都能吃的小人物,纵然穿越了,能比这个时代的人多出多少见识? 可如今看来,这李成廷一方诸侯王竟还要想方设法将自己这个小人物往死了整,想想柴荣呼延赞都唏嘘不已的那位陈礼将军,卫央总是心头凛然。正所谓,能瞧明白旁人的人很多,但能瞧明白自己的,问世间能有几人?或许,有些事情附在自己身上,别人反倒瞧明白了而已。 卫央不知究竟那是什么,但直到如今,无论如何他都没法子躲过去这或许是李成廷那些个诸侯王所图大事里附带着整死自己的算计,卫央觉着,很多事情上自己可以装聋作哑,但事关自己的性命,那还是小心谨慎为好。 周嘉敏瞧着吴亢很是眼晕,拐到卫央身边悄悄问道:“卫央哥哥,这些人方才那般趾高气扬,内卫也不放在眼里,怎地,既然自己错了,哪怕是口不应心的道歉也不敢么?” 卫央一呆,摇了摇头将长远的想法先放在脑后,耸耸肩轻松笑道:“人家都是大人物,哪会为了一点小错误给咱们这种小人物道歉?不信你瞧着,我看这吴大县令当先有两个选择,要么黑着脸拂袖而去,要么嘛,嘿嘿,恐怕要跟着咱们去守备营里,瞧着一旦咱们破这凶案里有什么不如他意的,又会跳出来叫嚣咱们错了。” 周嘉敏不解道:“那又有甚么用?咱们纵然错了,也只是在咱们破案时候失误,与他这不相干的甚么干系?”想想又摇摇头,“卫央哥哥,一方县令私离汛地,那要追究起来可是不小的麻烦,我看哪,这吴大县令么,恐怕没那等魄力勇气。” 卫央笑道:“这魄力勇气自然没有,但若有一线机会能证明自己并非错了,哪怕别人的错于自己的错两不相干,那也能对比不是?至于私离汛地,这些个当官的手段可多的很哪,有的是大把的借口,什么请病假啦,请事假啦,要么索性装病声称要找山清水秀的地方去疗养,是吧?” 周嘉敏格格地笑道:“甚么找山清水秀的地方去疗养,但凡有点富贵派头的,恐怕找山清水秀的地方整地圈宅私藏公家钱财才是真的,我可没见过病怏怏的真到了不得不休养地步的官儿。” 刘重听他们说地越来越不像话,捂着嘴干咳几声以作提醒,卫央奇道:“老刘大哥,你要打我们脸也不必这么及时罢?我瞧着你也是个当官的,这刚说当官的怎么着你便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在针对你呢。” 周嘉敏撇撇嘴,对刘重等人方才没有及时跳出来解决那一伙恶棍依旧耿耿于怀,她是个烂漫的少女,不惯有甚么藏在心里,呛声哼道:“刘大叔自然是当官的,怎地也是四平八稳的校尉,将将再上一步那便是都尉偏将,将来要作将军的,卫央哥哥,你又没学问了,这怎能只算是个当官的?” 刘重心内叫苦连天,皱着脸苦巴巴冲卫央拱手作揖,意思请他在这小姑娘面前美言几句,卫央奇道:“我说老刘大哥,你这是怎么的?敏儿一个小姑娘家,你莫非很怕她么?那什么,敏儿你告诉我,你当的什么官儿?大不大?俸禄多不多?有没有外快每个月?” 周嘉敏笑地前仰后合,将对刘重等人的不快丢在了脑后,掐着卫央胳膊一抱道:“卫央哥哥,看你这财迷的模样,真不愧是杜姊姊的朋友,你是不知道的,杜姊姊待钱财也瞧地很重,年月里朝廷发放的俸禄,天子赏赐的物价儿,但凡是钱财,她定会细细地折存起来,你要学她么?” 卫央挠挠头,原来跟咱是一类人啊,不由道:“敏儿,你这么想可就错了,你看啊,这俸禄赏赐,那都是人家小杜将军以辛苦的工作付出换来的,是吧?你要学小杜将军,一分一文的钱都要攒,积少成多,将来才不会担心饿肚子――你想想啊,万一有甚么天灾人祸,比如说什么诸侯王造反啊,诸侯王的爪牙在长安作乱啊,国库之类被这些人占据之后,俸禄哪里来?上次哪里来?要吃饱肚子,那还不得去市上买啊?家里有粮,人心不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周嘉敏抽抽小嘴,有点不知该怎样反驳卫央。 一众内卫听地直咧嘴,这卫兄弟啊,果然不张嘴说话还好,那模样还算个周正的正经人,这一说话,吓死别人不说,到处招惹仇恨的很哪! 不信,你看吴亢立着斗鸡眼似地瞪着他瞧么,若不是这人勉强只能算壮实,而卫央又是个传说里凶狠狡诈逮着时机就揍人的惹事精,恐怕这吴大县令早抢一把刀扑过来找他理论了。 吴亢厉声道:“卫百将,如今你也是有正经出身的人了,讲话怎能这般目无王法?像你这样的人,能得国家宽宥发付在轻兵营里为国效力本便该感恩戴德称颂不止,怎可肆意诋毁国家勋略意图在战事要紧之时造成内讧?你若是军中大将,我当参你一本,少说也要请大都护整饬军心,将你这样的人物剔除出去才是。” 卫央手指吴亢对周嘉敏笑道:“敏儿你瞧见没,说中这些人的疼处了,这火冒三丈的。我有一事不解啊,你说这国家勋略是怎么来的?阿猫阿狗只要生的好,一生下来就是诸侯王,那就定是国家勋略了,这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周嘉敏嗔道:“那岂非都是你招惹的,卫央哥哥,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爱胡说八道了些。我看哪,倘若你能有一晌半会不说这些个怪话,人家定能对你感恩戴德的很哩。” 这小姑娘正经说话还好,这样小手乱捣眉目里都是欢快的模样,实在不是卫央这种自诩正经的人能受得了的,一时口中干燥,连忙干咳一声偏过头不看面对小姑娘俏脸,悻悻道:“人生来一张嘴,除了吃饭便是讲话。如果连话都不能正经地说,要这一张嘴做什么使?光吃饭么?那岂非与那些个枉为国家勋略的诸侯王没有区别?” 这三句话不离诸侯王,了解他的刘重几个还好,小姑娘脆声失笑,又嗔道:“卫央哥哥,你口口声声与人家诸侯王过不去,莫非你自己倘若生在王室中是为贵胄,你能如佛祖那样舍却富贵荣华么?这我倒没瞧出来,要我看啊,你定会一转头便在你的立场上说人家别的人了。” 这小姑娘,才认识这么一半天,咱们对咱就了解地这么透彻呢。 不待卫央再胡说八道,周嘉敏道:“闹剧也闹罢了,该做正经事啦。卫央哥哥,这人……这死尸真是你守备营里的么?那可怎么办?要找人将他抬回你那里去才好区处么?” 吴亢与那幕僚一霎时将头脸转向了卫央,卫央收敛笑脸沉吟着道:“军律上说的很明白,无论我愿不愿意,既然这人是马家坡子镇的土兵,如今横尸外头,我这个守备百将理当问询缘由,我若不问,恐怕又生事端。” 说到这里,卫央冲吴亢歉意道:“实在不好意思啊吴大县令,说实话,这种事情我实在不愿意管,可职责所在,不得不从你嘴里抢活干了。” 吴亢冷哼一声,拂袖道:“既然这人是你守备营辖下的,这自是你权责所在,何必假惺惺地说这些话。” 周嘉敏轻笑道:“卫央哥哥,说好做正经事哩,你又招惹别人去啦。” 我不招惹人,人家就不来招惹我么?再说,这哪里是咱招惹人,明明人家打上门来,活脱脱要欺负咱这没靠山没背景的草根,小姑娘,你立场有问题哪! 腹诽之后,卫央又道:“何况,身为马家坡子镇土兵,如今胡虏贼寇尚未打上门来,这土兵冒雨夤夜出镇,定是为将每日快报报送孙军头处,如果是这样,为何他的尸体出现在距轻兵营以东数十里外的山野之中?如今边事已起,大都护府与刺史府均都令谕传下,身为土兵无事不得私自离开防地,看他这样子,必定不是离开轻兵营之后又回镇里去令了乡将及镇署舍公文再折头回来的,更没有理由自孙军头那里得到公文往州城跑来,这其中恐怕少不了许多干系。” 周嘉敏双手一拍,莹莹如玉的小手放在嘴唇外轻轻搓着,想了想赞道:“卫央哥哥,还是你想的长远,不错,咱们大唐的土兵,临战时行事规定甚为严格,尤是将为战地的马家坡子镇里的土兵,没有你这个守备百将的签署公文,他怎能轻易跑到这里来?” 卫央不再多说,问刘重道:“老刘大哥,说不得,这一干人等都要拿回守备营里去,敏儿也是发觉死尸的当先几人之一,虽已脱离干系,按律却不得不随从胁着破案,你们是回你们小杜将军那里去帮忙,还是跟着小弟一块去守备营里见识见识咱们这群配军的新生活?” 配军有个鸟的新生活! 刘重撇撇嘴,瞧瞧站了一圈的捕快们笑道:“按说小周小娘子在卫兄弟处自然不会少了好招待,以卫兄弟的本领,那也不会出甚么岔子,咱们纵然眼下便告辞,那也说得过去。只是咱们眼下若走了,卫兄弟一人能押解这么多嫌犯么?这尸体难不成要卫兄弟亲自背着?当然,如果卫兄弟执意要咱们请便,拼着回去受杜将军规矩一顿好打,那咱们也不敢打扰兄弟你的好事。” 卫央跳脚骂道:“老刘大哥,你这个人出了名的正经,怎地这会儿露出了真面目?小弟有个鸟的好事,既然各位大哥这么坐不住,那看来小弟再假惺惺就不好了。各位大哥,咱们抬上尸体,兵发马家坡子镇啊!” 一种内卫相顾失笑,倒是他摩拳擦掌的姿态,很受小姑娘周嘉敏的拥戴,一声欢呼抢下坡去便要取牵在随吴亢到来的捕快手中的那匹青骢马,咕咕哝哝地嘟着小嘴绕着骏马转了一圈,这才扯着缰绳仰着小脸冲卫央招手:“卫央哥哥,你这人办事好不利索,快些动身罢,再晚些只好在路上过夜啦。” “吴县令,咱们谁也不瞧得上谁,想必你我彼此都心知肚明。”内卫们不必动手,只要一个眼色瞧过去,先一拨拦住周嘉敏和卫央的捕快们便乖乖地主动分出两人来将死尸挪到破下,又有几人在上头折了些树枝扎成架子,卫央翻身上马俯视着吴亢肃然说道,“但无论这土兵犯了什么律令法条,如今已死了,那便是一条命,我这人将性命瞧地十分沉重,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因此,这土兵因什么而死,真正的身死之地又在哪里,还要贵县全力侦查,咱们分头办案,如何?” 吴亢犹豫了一下,与那幕僚彼此使个眼色,而后也一振衣衫道:“如此甚好,卫百将侦查这人为何私离军镇,某亲引剩余衙役捕快们追查死因,既有卫百将推理在前,又有内卫各位校尉们人证在后,想必很快便能得知此人死于何处,为甚么人以甚么手段残杀,待事明之后,某自会向刺史府说明缘由,彼时使人代理南县民事,某亲上马家坡子镇与卫百将说话。” 要亲自上马家坡子镇么?卫央想不出居心叵测之外的别的原因。 事已至此,他倒不怕这些人找上门来,便点头应允:“看来吴县令倒是个颇识得大理的官员,咱们就此别过,我在守备营恭候贵县一众精英人才的大驾,山高水长,咱后会有期。” 吴亢哈哈一笑:“卫百将好走,后会有期!” 前头几个内卫押着路,卫央与刘重走在后头,周嘉敏与那胡大叔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子话,两人又从前头钻了回来。 刘重不再复方才的旁观冷静,一路瞄了卫央好几番,终于没忍住凑过来低声道:“卫兄弟,这事情不对劲啊,你发觉没有?” 卫央盯着前头步伐轻快的捕快们看,闻声头也不回道:“愿闻其详。” 第四十六章 先生何以教我(下) 更新时间:2014-03-24 刘重哼道:“你瞧这些个捕快,哪个是县衙里横行霸道惯了的老爷?这样轻快的脚步,方才他还假装,如今忍不住显出来了。卫兄弟,我本当你骑马赶着这些人快走是整饬他们,眼下瞧来,你心里恐怕早有了主张,是不是?” 卫央点点头:“不错,我虽不知别处的捕快是怎样个不好,但在原州,大都护与刺史都是治下甚严的人物,南县是为州城拱卫,这吴亢再有心不为咱们出力,那也不敢将属下中放进这样的人来办差。当初这只不过是猜测,如今看来,恐怕差不离是最坏的打算了。” 刘重低声问他:“那么,以你之见,这些人他想作甚么?要不要咱们将这些人的底细……” 卫央摆摆手:“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就算要查,也不该是我们去忙活。” 刘重奇道:“这是为何?” 卫央皱着眉纠结了一会儿,摊摊手道:“我也说不出来的古怪,只是觉着,到了镇里之后恐怕还会有让咱们吃惊的事情在发生,或者等着咱们到了才发生呢。” 这话说来,别说刘重不信,谁也都不信。 周嘉敏撇着嘴道:“哪来这么多古怪的想法,要我看,很多事情反而没有预想的那么艰难,只不过咱们自家将事情想的难了,反倒给人家添了许多助力。好比是两军对垒,原本两方势均力敌,可有一方先自家乱了阵脚,那岂不是帮了人家天大的忙么。卫央哥哥,这凶案至此已差不离破了,我看哪,你这样多想多算,不定反而坠入了人家的彀中。” 一时众人都沉默了一下,卫央的情况他自己知道,刘重这些风雨里闯了半生的人物也清楚。人家若真是找上门来寻衅,以如今的局势看,少说也是一大拨的人马,卫央看似后头也有不小的助力,可呼延赞与柴荣满心思都在已起的大战之中,刘重几人知晓的杜丹鸾,那也有更要紧的事情在手头里,也便是说,在马家坡子镇那一块乃至方圆百十里内外,卫央只好由他一个人与那群人周旋,这样的境况,不想多些怎生得了? 不过,刘重倒觉着小姑娘的话说的颇有些见地,也劝卫央:“卫兄弟,小周娘子说的也是,眼下瞧来,除却这古怪的南县捕快一群,别的你甚么也不得知,想恁多的,确为自己烦恼。” 卫央笑道:“我倒不是烦恼,只是觉着奇怪,这样大动干戈的,定不是只为了收拾我这样一个小人物而来,那些人定有长远的打算,我倒是在想,倘若我将他们的图谋掐死在小小的马家坡子镇,你们说往后后人史书里写起来,是不是该为我浓墨重笔地写上那么几十页大纸才好?” 刘重辨别不出这人是在说笑还是压着心思故作轻快,周嘉敏拍手笑道:“这就是了,卫央哥哥,你这样想那可好得很,若是挫败了那些个心怀叵测的图谋,史书上那是定要重重地记一笔的。” 罢了又在马镫上站直了身子,偏过去伸手拍拍卫央的肩膀,很有义气地道:“天大的事情,你也不要担忧,有甚么要办的事情,我来帮你!” 想想觉着要办两个字颇不能显出义气,小姑娘拍拍胸口又忙添着说了句:“但凡难办的事情,我也帮你出主意,咱们一人计短,三计成谋,不怕他甚么居心叵测的意图。” 卫央也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好吧,我承认你是个讲义气的,那咱们可说好了啊,但凡有难办的事情,我来找你想法子你可不许推托。” 周嘉敏大是欢喜,满口不迭道:“卫央哥哥,我这人你往后便会熟悉了,待朋友那是出了名的热情,定不会想法子推托。”说完眼眸滴溜溜地一转,扮鬼脸嬉笑道,“卫央哥哥,你看我这讲话的模样眼熟么?” 卫央大吃一惊,这不好啊,这么漂亮一小姑娘,怎么能跟着柴熙和那厮学呢。 刘重哈哈大笑,越众催马快走,大声呵斥道:“为害乡里的时候,怎不这般慢吞吞的?都快些赶路,慢走了耽误时辰教咱们夜宿空地里,看你教你这帮泼才吃一顿好打,那也是轻的。” 捕快打扮的十数个人,与那作伪证的老叟怒不敢言,只好加快脚步匆匆循着前头的内卫们往前奔去。 卫央所料没错,马家坡子镇里,果然有不小的麻烦在等着他。 天色微微显出黄昏的样子,有轻装两人,一个车夫,另一个甚为悠闲地依着车厢立在镇口内槐树林外,轻松写意地打量着镇内的守备军事。 那车夫几番欲言又止,教那依着车厢的读书人打扮者瞧在眼里,远远瞧见外头逶迤而来卫央一行时,回过头淡淡笑着道:“你这厮,有甚么话要说么?” 车夫缩了下脖子,不满地道:“咱们本便有为虎作伥的嫌疑,我听说这卫央睚眦必报胆大妄为,你却不怕他将咱们害在这荒郊野外里去么?以你的名声,便是这卫央将咱们杀了,恐怕大都护府那边也只会敷衍搪塞,决计不肯仔细查问,反而背地里要拍手称快,欢天喜地地不成样子。” 那先生呵呵一笑,将双手拢进袖内又靠在了车厢上,半晌才道:“不然咱们来小赌一番,我偏信这卫央将咱们待如上宾,你将甚么来压注?” 车夫犹豫半晌一咬牙:“罢了,这次又信你一番,不过咱们可要说好,如若这卫央翻脸要杀人,我是抽空子定先逃走,却不必管你。” 先生笑吟吟的:“你自走你的,倘若你能走脱,我也不怪你,那些人也不会怪你,放心便是。” 车夫咽喉里荷荷作声,甩长鞭啪的一声炸响,翻出怪眼道:“我倒想一走了之,你这厮,本是个与我平级的,如今不但要护你周全,生出那些事端,也须跑前跑后为你安排,莫非我天生为你这厮劳碌的命么?你坐车,我赶车。你算计人,我帮你挨着骂名。到如今刀子出鞘,还须我为你遮掩。哼,我倒愿望这卫央是个急躁的人,一刀将你杀了,来世里教你这厮替我赶车遮挡。” 骂完又觉不痛快,恨恨又骂了一句:“他奶奶的!” 先生笑着附和:“不错,不错。” 车夫奇道:“又甚么不错?我骂我的,你闲插甚么口舌?惹恼了我,一鞭子打你下车去,我看哪,上头欢喜不欢喜,这卫央定然欢喜的很。” 先生也奇道:“你他奶奶的,我自然说你这他奶奶的不错,你他奶奶的又饶我夸甚么口舌?他奶奶的!” 车夫颠来倒去算不来终究是谁他奶奶的,又一挥长鞭,抱着鞭杆儿跳上马车,往车辕上一蹲不说话了。 这先生双手抱在腹下,将纤细若女子的一双手拢在袖中,眯着眼光往来路上瞧,心中十分好奇,心想:“这卫央既能被许有陈礼之能,看他一番嬉闹李成廷,心思倒缜密的很,只不知在这里见了我,他是装作不识,抑或请我入守备营里看住?” 心中这般想着,先生细长的眼阖成一条缝隙,想起好玩的事情,嘿嘿地自先乐了。 车夫又翻个怪眼,这厮的心多变的很,虽是十数年的老伙伴,他也时时料不到这厮在想甚么。只是如今这厮自得其乐的情绪,这却不是作假的。 眼见那一行越来越近,车夫悄然按了下怀中的两柄弯刀,拉下蓑笠盖住身子,又将斗笠套上头,掩住了蓦然凌厉的双目。 这一路来,卫央倒也想开了。老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虽然并没人家认为的那么优秀,不过好歹也总算是个人才,对头越重视,那就说明你的价值越高,这倒是一件好事,着急红脸的干什么? 正所谓,和谐社会,讲究淡定。不但对自己人要淡定,对这些个对头更要淡定,淡定不仅仅是一种修养,更重要的是……不淡定你也解决不了问题嘛! 不过,在这一路数十里脚程上,内卫们可算领教了卫央整人的手段。 别的不说,倘若是内卫们押着犯人上路,想要整治这些人的时候那定是一路纵马狂奔,看谁跟不上就一顿鞭子。卫央不,他雷声大雨点小地喝令这些个所谓捕快们抬着死尸先快跑起来,跑三五十步立马又找借口让慢点走――把坐骑跑坏了这就是最重要的,用的最频繁的一个借口――这些个两条腿跑路的捕快们刚停下喘了口气,卫央又喝令加快步伐,可有几个刚要下意识地跑,他那枪杆便抽了过去,很是一副为别人着想的嘴脸:“路还长,着什么急?跑坏了人,我这还怎么向你们上司交代?没命令谁跑抽谁!” 就这样,忽而快,忽而又慢,忽而又不快不慢,别说这些两条腿跑路的,内卫们也觉这一路走着累得够呛,终于瞧见马家坡子镇外的石碑时候,不论捕快们还是内卫,均都歇了一口气。 倒是小姑娘周嘉敏正玩地不亦乐乎,听说目的地已到了,大是不乐地道:“怎么才这么点脚程,我还当入夜能到便已最快哩。” 卫央笑道:“没玩够?那好办,明天早间起来之后,左右这老刘大哥他们是专程照护你的,你请他们帮忙押着这些恶棍再到镇外来来回回跑步,那也无妨。” 周嘉敏自恨不得将最恶毒的法子都使在这些个恶棍身上,只可惜她本性并不恶毒,哪里能有甚么好法子想出来?卫央这样一说,小姑娘瞧瞧一众内卫,大点其头道:“卫央哥哥,还是你有法子,这样很好。咱们有的是坐骑,这些个恶人,合该好生整饬他们才是。”转眼伸着手指压在唇角,颇有些赧然地道,“只不过,人家答允你要帮忙破案来着,只顾着自个儿玩耍,那岂不是言而无信么。” 卫央笑道:“怎会是言而无信?我看这些恶棍可生气的很哪,可身为守备百将,要侦破这土兵为何冒雨夤夜往外跑,又要查获这人是怎么死在外头的,也没有工夫拾掇这些恶棍,你能代我整治整治他们,那可算帮了我大忙啦。” “是这样么?”周嘉敏确认般,闪亮亮的双眸瞧着卫央,显出意动却要踟蹰的神态。 卫央连忙转头,小姑娘还小,她的豆腐可吃不得,太有罪恶感,口中胡说八道着哄她:“当然是这样,我这人说话办事出了名的靠谱,不信你问老刘大哥。” 刘重失笑道:“卫兄弟,我记着你以前说你说话办事出了名的公道,怎不记得你说靠谱?哦,这靠谱何解?便是公道不撒谎么?” “老刘大哥,你这人哪都好,就是这理解能力差了点。”卫央扭着腰笑嘻嘻道,“本来,咱们是可以很好地一起玩耍的。” 周嘉敏抓着马鞍脆声大笑,她并不遮掩着,笑不露齿的淑女,那跟她自然没有太大的关系。该哭她便嚎啕大哭,小脸变成花猫也不在乎。想笑便笑,一对儿小虎牙拱卫般自唇角亮出,反而与白亮的细细密密的贝齿映成烂漫的美。 刘重挠挠头,转过头想找胡大叔说话,却听胡大叔沉声道:“那不是焦南逢么,他怎地跑到了这里来了?” 刘重吃了一惊,忙凝目往前瞧去,果然那大槐树下,依着路边石碑靠着往这边瞧的,不是焦南逢又是谁? 一时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冒出这样一个荒唐而可信的念头:“这厮莫不是来找死的么?” 正是这人,卫央才自大都护府与刺史府的座上客成了今日轻兵营里的死士百将,以刘重对卫央的了解,到了他的地盘上,这焦南逢自个儿送上门来还能不等同于找死? 周嘉敏顺着三人目光瞧见了焦南逢,好奇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拽着卫央袖子问:“卫央哥哥,这人是谁?是你朋友么?来找你么?” 胡大叔马背上挺直了背,挡在周嘉敏前面,回过头冲刘重使了个眼色,刘重会意点点头,将手按上了刀柄。 这人太大名鼎鼎了,那些个诸侯王,但凡要做甚么事情,大小都离不开他的脑子。这个人,一肚子的阴谋诡计,一肚子的坏水,纵然他出门闲走,碰见了也须打起十分的精神提防着他,这些年来,内卫尤是杜丹鸾这边的内卫们,吃这人的亏明里暗里太多了。 “他来作甚么?”刘重对焦南逢的痛恨毫不掩饰,但对这人的手段也很是佩服,心中矛盾之极,俱都化作凛凛的杀机,手背上青筋隐隐,握着刀柄的有千斤力气的手在微微颤抖,低声自语般哼道。 内卫折在这人算计之下的人可不少,这笔账刘重很是记得。 却听卫央竟笑了起来,抖着缰绳笑容可掬道:“刘大哥,胡大哥,我倒佩服起这人来了,你们有没有佩服过他?” 刘重冷哼一声,他心中佩服这人,但要他承认那可难的很。 胡大叔深吸一口气,眼皮飞快阖下,又飞快抬起,哑声荷荷作笑,蓦然道:“如果这人在咱们面前是一具尸体,我倒会真佩服他几句。” 言下之意,只消这人活着,那便决计不会佩服于他。纵然佩服,那也不会说出来。 卫央慨然长叹:“把人活到这份儿上,那也算是奇事一件了。” 说完不顾内卫们的不解,卫央拨马冲到镇口,勒缰如见了老友般,很是亲热地招呼道:“这不是焦先生么,曾远远有幸见过一面,敢是来我镇地游山玩水的么?驿舍没地方住了罢?不如请到我那地方,别的没有,热炕头却管够。” 久候半晌的焦南逢淡然一笑,摇着头道:“卫百将何必假惺惺地作一团和气模样?阁下性好安逸,焦某将阁下一手送入轻兵营,阁下心中能不恨么?阁下既为大都护看重,必是要为焦某对手出力的,以焦某自忖,将我放在阁下的地步,恐怕心中也恨不能一刀杀了对方才解恨。既然咱们都待彼此心知肚明,想必焦某到阁下地头所图,你也能知大概,如此惺惺作态,哪里是敢请奏诛诸侯王的壮士?岂非教焦某也心中小看?” 后头众人大怒,周嘉敏叱道:“你这个人好没道理,卫央哥哥好心问候于你,纵然彼此是死敌,这样的行事,不怕折辱了你这人的风度修养么?” 晚曦之下,焦南逢长袍大袖潇洒如寻仙者,不明情由之下一见便教人心生好感,果真是个有风度修养的人。 卫央冲焦南逢一竖大拇指,赞道:“够痛快,我喜欢!” 不待别人反应过来,卫央跳下马拔出刀陡然翻脸,破口骂道:“他妈的,你老小子把老子坑到这地步,现在还敢找上门来,不信我敢削你是不?”回头冲目瞪口呆的刘重等人叫道,“各位大哥,麻烦你们把这群恶棍帮我押进守备营里去,还有这个王八蛋焦南逢的车夫,我看那也是个一肚子坏水的跟某些人沆瀣一气的走狗,你们帮我押着他,敢反抗就削,出了事我担着。” 焦南逢吃他一顿破口大骂也噎了一下,见卫央安排布置,奇道:“将事宜都发付旁人,阁下作甚么去?” 卫央仰天一阵大笑,又冷下脸喝道:“我做什么?我这镇里有很多种菜送到县城里去卖的,每有菜地,必有粪池,我么,送阁下到粪水池里洗个澡,不行么?” 说着,卫央将大枪带在马背,左臂下夹住直刀,空出右手抓小鸡似揪住焦南逢的领子,发力一带,将焦南逢举过了头顶,焦南逢一介文人,游学天下时候也不曾如李太白般仗剑杀人,稍稍有些力气,教卫央这么一高举登时筋酥骨软,只觉着一身骨架子都散了,连忙叫道:“卫百将且慢,焦某比不得阁下手能裂虎,还请手下留情哪。” 卫央立马满面笑容,将焦南逢轻轻放下,细心地还帮他整理好了衣领,笑容可亲道:“那么,焦先生觉着我这两种待客之道,哪个更应该用在先生身上呢?” 焦南逢喘着气道:“还是虚情假意着更好些,心里知晓着就好,却不必这样,这个这样急剧地表现出来。” 卫央又翘起大拇指,不住口赞道:“不是我夸你,焦先生啊,你真是个再聪明就赶上我的人了,这选择,啧啧,世上还能有除了我比你更明智的人么?” 那车夫咧开嘴,无声地笑眯了眼睛。 焦南逢理正被卫央揪出褶皱的衣裳,无奈地摇头苦笑道:“卫百将的夸赞,实在是高明的很,既捧了自己,又损了焦某,这个,看来咱们对卫百将是有不知之处的。” 卫央笑道:“因此焦先生亲自上门来讨教,我这要不好好招待,传出去落个不热情好客的名声,这以后还怎么在大唐混?虽说咱只是个轻兵营的百将,但眼下看来好歹还是这马家坡子镇的守备百将,应尽地主之谊,焦先生里边请!” 一边说,卫央热情地把住焦南逢的手臂,表面上一团和气地往镇中而来。 焦南逢对一个守备百将竟将这么多捕快抓来毫不惊奇,应该说,他对卫央为甚么以及怎会将这些人带回来毫不惊奇,他既敢公然出现在这里,那便是不会掩饰他有图谋的来意了。 “先生此来,住宿可安排妥当了么?”卫央问道。 焦南逢信步而行,双手又缩回了衣袖,闻声冲卫央随意拱拱手:“倒要多劳卫百将费心,如果只是站远了端详着揣摩卫百将,既是对阁下的不尊重,又如隔靴搔痒收获不得端地,焦某也是有出身的幕僚,守备营可住得。” 卫央为难道:“不瞒焦先生,实话跟你说啊,这守备营里安排个热炕头简单的很,只不过焦先生也是知道的,无论我屯里的一百弟兄还是内卫府这些大哥们,那都是要出力才会有住宿安排的,焦先生只一个就近考察咱的籍口,如果我硬给焦先生这么个吃闲饭放死骆驼的人也安排下食宿,恐怕人心不服啊。你知道,这带队伍最怕人心散了,人心散了,队伍没了规矩,这队伍就不好带了啊!” 焦南逢偏过头,彷佛要洞察般上下打量着卫央,微笑道:“我知阁下用意何在,只是……” “这边方向不对,咱们先去菜地看看,能顺手买点时鲜蔬菜,回去教人做好了给焦先生接风也好。”这正到了上守备营那厢的道路,卫央仗着身高,伸出手将焦南逢脖颈往臂弯里一带,扯着便往岔路上走,口中客气地道,“为了防止焦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吃了饭跑野外拉肚子却说咱们给你下毒,咱最好从一开始就让你一直盯着自己的吃食是怎样做出来的,走,先去那边。” 刘重等人哑然失笑,这分明是变着法的威胁焦南逢,一时均觉解气。 焦南逢连连苦笑:“好,卫百将先放手,要焦某出甚么力,只管道来可好?这般威逼利诱,阁下实在难以教人心服啊。” “要你心服干嘛?你能听我的话夤夜带刀子去别了李成廷那王八蛋?”卫央很是不屑,觉着焦南逢在侮辱他的智商,“闲话少说,有个忙,焦先生是帮还是不帮?” 焦南逢叹道:“人在屋檐下,强项也低头啊,请阁下直言,焦某义不容辞。” “义不容辞啊?”卫央摩挲着下巴,点点头上下打量着焦南逢好一会儿,倒退一步深深一揖下去,恳切地字斟句酌着道,“那么,为何我镇土兵夤夜冒雨私自外出而又横死他乡,土兵死后那么巧南县令吴某及一众所谓捕快将卫某与敏儿当成凶手,且人证至今对亲眼目睹凶案始末如他所说供认不讳,又阁下亲来马家坡子镇,诸侯王目光聚集小小守备营?如此一问,请先生教我!” 一口气也不管断句顺不顺将这番话问出,卫央目光亮晶晶地瞧着眉心皱成个疙瘩的焦南逢,颇有些三顾茅庐时候刘皇叔的真诚。 第四十七章 数罗汉 更新时间:2014-03-25 自开天辟地以来,如卫央这般不讲理的人或许有,但谁曾见过? 他一手把着刀柄,却面上一团笑容,分明只是胁迫的口吻,偏生谁也不敢保证他只是说说而已。 焦南逢曾想过,倘若当时刀劈李成廷的时候一时收手不及,结果会怎样?李成廷固然想活着,焦南逢又何尝不是?来时他自觉将卫央心思大略已摸透了,可直到了现如今,焦南逢心中才知这人的善变绝非自己能想象的那么简单。 既敢刀伏李成廷,如今凭甚么粪池子里丢不得焦南逢? 左右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只消留着他命在,以两人的恩怨,卫央伤着他又能如何?已是轻兵营的死士了,还有甚么好可怕的?退无可退,便不必再退。 踟蹰良久,焦南逢语焉不详道:“不如请卫百将容我一时片刻如何?左右我说的你定不会全信……” “谁说我不会全信?”卫央奇怪地反问道,“以焦先生大才,处理这等区区的凶杀案,再组织一番措辞将你的计划合盘托出,这很难么?” 焦南逢语塞不知怎样回答,卫央笑呵呵地道:“想当年刘皇叔三顾茅庐,诸葛孔明三分天下谈笑间信手挥洒,那是何等的风采?以焦先生的人才,恐怕自比诸葛孔明那是不敢的,如果今日我问你请教甚么三分天下五分天下的大道理,你敢说却一时半会说不出,这我倒相信。可这凶案之不难,以焦先生的大才岂非手到擒来的事情?至于其它的么,都是焦先生亲自设计的,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道来再简单不过,你敢说忘却了,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么?” 焦南逢怫然哼道:“果真我说甚么你便信甚么么?” “为什么不信?”卫央回头就招呼刘重,“老刘大哥,麻烦你记一下,今日,我,卫央,守备营百将,将凶案及一干人等冒充衙门差役的或可能谋逆案全权交由焦先生查办,但有结果,那都是焦先生亲自断的,须与咱们无干。” 焦南逢瞠目结舌,他纵有翻云覆雨的手段,那也料不到卫央竟这样无赖,不,应该说这实在是再聪明也没有的法子。 正要连忙拦住,卫央又道:“另外,敏儿这么聪明,那定然是能书善画的,到了守备营,你来执笔写一张告示贴出去,我怎样说到时你怎样写。哎呀,你们可不知道,我们这些个轻兵死士那都是舞刀弄枪的粗人,哪懂得写字断句,有个军吏,这厮号称我屯最有学问的,写的那字,好比捉了一群鸡鸭在纸上乱踩过似的,这次可找准人了。” 周嘉敏喜道:“也还有我的事儿么?卫央哥哥,那我可义不容辞啦。” 卫央笑嘻嘻道:“这可是真的义不容辞,与焦先生口不对心的义不容辞是两回事。敏儿,还是你说话办事让我放心。” “不过,卫央哥哥,人家都讲究无利不起早,我尚是个疑犯哩,帮你舞文弄墨,说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不好听。”得了活儿做,小姑娘欢喜无比,眼眸滴溜溜地转了转,笑嘻嘻地问卫央讨好处起来,“我听说卫央哥哥一贯的做事不吃亏,我若帮你这样的忙,你又给我甚么好处?” 卫央想了想竖起一个巴掌:“给你五文钱?” 周嘉敏撇嘴不屑:“要钱作甚么?我又没花销的地方,不如这样,卫央哥哥,你须答允我三五件,唔,三五十件好事,一时半会我也想不起来,你先答允我再说。” 卫央掰着手指算了算,惊地叫道:“三五十件?哎呀,这个有些难办哪,你知道,我这人一贯是正经事太多缠着身的,不如这样,你把那个十去掉,三五件就可以考虑考虑,怎么样?” 周嘉敏见样学样,也掰着手指算了算,眉开眼笑道:“那可这样说定啦,三五件,唔,就三五件,你是正经人,可不兴作抵赖的不正经事儿。” 刘重几人看着卫央就这样将个小姑娘哄地开开心心快活的很,再看小姑娘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低笑着心中都想,也不知这两人是谁占了谁的便宜,只是小姑娘快活的很,那又能说甚么?便是那胡大叔也露出久违的笑容,转眼瞥一眼车子上弓着腰蹲着的车夫,脸上扯出戒备的神态。 “焦先生,这边请,别走错路了,天一黑镇里没灯火,你可得提防出门不小心一脚踩空掉粪池里去。”卫央扯着白马在前头引路,丝毫没有做主人的觉悟,至于上门的客人,只好内卫们好生招呼着往前赶了。 这一泼人好不奇怪,上门做客的都是捕快之类,却教鲜衣怒马的当军的押着,晚膳过后立在门口说话的镇民们纷纷跟着瞧热闹,有胆大的跟在后头喊着问卫央:“卫百将,怎地这些官儿们也犯了事,教咱们守备营来断案么?” 卫央使劲点头,翘着大拇指赞道:“您老眼尖,一眼瞧出这些个是犯了事儿的,不错啊,咱们明日就要在镇里升堂断案,由这位聪明无比的焦先生断决,到时候都要来看热闹啊,这热闹可不是寻常就能遇上的。” 焦南逢目光闪烁,卫央在猜测他的来意,他又何尝不是在猜测卫央迫他的用意。只是卫央能邀镇民来将他放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却不是焦南逢曾想到的了。 以焦南逢行事,无论对付甚么人物,要么以大势,便是诸侯王与钱权的力量盖日乌云般重重压将下来,要么剥丝抽茧在细微处渗入人手败坏对手格局,那都是权贵者惯用的手段伎俩,朝廷里纵有民事大案发生,也都是旁的那些个熟稔制度法则的官员接手,以民众为底与人交手,这并非焦南逢所长。 “到了。”卫央叫了一声,又挠头讶道,“这是怎么了,守备营里这样安静?” 若在往日,此时正是黄昏时候,新卒们三三两两都在空地里闲散,毕竟这些个新卒们并非久战之师,军律法度都陌生的很,卫央情知那森严的规矩在甲屯,在马家坡子镇这等地方着实施展不得,也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今日却奇怪的很,营门口三五个持械把守的心不在焉,见他回来忙忙地躲着脸面不敢直看也似,营内静悄悄一片,只是屋头上晚归的群鸟扑棱棱地起落,若不然,活似个没人的所在一般。 “莫非有人逃走?”焦南逢捻着柳须,余光瞥着卫央心中猜测。 卫央背转着身,借着教那些个捕快们聚拢的机会,深深往西北方山里望了一眼,目光一缩,想了想将一个想法压了下去。 “人都好么?”教把门的士卒打开营门,卫央将缰绳递给闻声忙迎出来的窦老大问道。 窦老大迟疑了一下,摇着头支吾道:“人都好,也没有了不起的事情发生,只不过,只不过,周队正与我抓捕了一伙,那个一伙私离职所的大胆捕快,正是自称南县的一伙,至今拘押在闲库之中,只等百将回来处置。” “哦?又是南县的一伙捕快?”卫央瞄了一眼移目四处打量守备营的焦南逢,又瞥了一眼到了守备营反而自若起来竟都面带冷笑的一伙捕快,对后头兴高采烈跟着出来的徐涣道,“小徐,将这一干人等也处置到那闲库里去。” 徐涣忙引着内卫们往后头转,而后周快才提着阔刀自军舍中迎出,径直问道:“这些个自称南县的捕快来镇中捉人,偏一无他县书具,二无本县文凭,更无刺史府法曹令,行事十分嚣张,险险与土兵们动起手来,我与窦军吏当时将那一干数人尽数拿下,怎样处置,还要百将自断。” 卫央哼道:“都先拘着,明日焦先生问案,自有他来做主。如今大战已起,胡虏贼寇倘若破前线阵地,顷刻便到镇外,咱们的力气,还须大都放在守备军事之上。” 周快竟认得这焦南逢,没好气以刀柄在肋上敲了下毫不客气地道:“焦南逢焦先生,咱们竟能有今日劳动你的大驾,可真有劳你了。不知焦先生既无公干又值此边事起时,竟脱离王府到了咱们镇里,莫非是来游山玩水耍子的么?” “周大哥与焦先生是旧识?”伸手延请两人入百将军舍,卫央撩着帘子回头问道。 周快淡淡道:“谈不上旧识,以焦先生的为人,恐怕咱们是不稀罕与这样的人结交的。只有过那么几次,远远看到过这张脸,因此记着了。” 焦南逢走到主位下右首坐处,长袖拢着左手,右手盖着袖口放在胸下腹前,立着等卫央伸手请坐时,这才与周快拱拱手先坐下,而后笑道:“长阙兄,不意竟在这里见到,几日前听说长阙兄因贪墨军饷又延误军机被发配至轻兵营,怎地到了这里?” 而后又恍然笑道:“原来如此,想是卫百将新为营头军首,难免操训守备之时有力所不及的地方,这孙四海倒想地周详,以两位的本领,合力和守备本镇周全,那是定然无差哪。” 提起这事,周快神色陡然狰狞,手握刀柄杀机四溢,一双环目暴凸,张口厉声喝一声胡说,又不知想到了哪里,杀机更浓,却低下了头去,死死地握住了手,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贪墨军饷? 卫央觉着不太可能,周快是主力部队的头等猛将,这件事在原州之时便已得到了明证,这样一个校尉,纵然他要贪墨,以大唐的军制,那也只好在辎重营方下手。而一旦在辎重方面下手,事关朝廷掌控军力,十六卫里稍有风吹草动,以呼延赞等人拥护的程度瞧,那位平阳公主能不发觉?倘若发觉周快贪墨,那定会在辎重方揪出与他合伙的蠹虫,如此一来,怎会只有一个周快出了事情被送到轻兵营里来? 倒是延误军事,这倒说得过去。军事上瞬息万变,正值此战事已起的紧张时候,后方又有那些诸侯王玩弄手段,一个校尉要出点问题再简单也不过了。 不过,这贪墨军饷而引起延误军机,这就难以说得通了。一旦这周快真的贪墨军饷,引发一连串的人事变动乃至军事变故,国法无情,军法更是无情,怎会念他是个人才,便轻轻地罚往轻兵营里来当队正? 这既非呼延赞这样的老将的行事原则,又非手握重兵镇守国家的平阳公主能做出的事情。 而卫央心中惊讶的是,以焦南逢的狡诈,他不会想不到倘若将周快因何事被发配轻兵营的根源说出,自己便能猜出这里头定有文章。既如此,周快深恨焦南逢,自然待那些个诸侯王誓如仇寇,而倘若自己能辨别出这周快非贪墨军饷延误军机之后,两人齐心合力不定这甲屯能成大事,这怎合这些人的利益? 莫非这焦南逢意图要自己好奇之下,帮这周快洗清身上的耻辱么? 假使如此,卫央觉着便能说得通为何焦南逢会这样做了。 一个主力部队的校尉能被定成贪墨军饷延误军机的罪名,无论真假其中牵涉的方方面面,千头万绪也不为过,如若要查,哪怕想问个明白,恐怕也须牵涉进去太多的精力。 “焦先生倒待我这样的小人物也了解的很。”卫央一笑,示意进来倒了水的徐涣回去歇息,轻轻笑道,“费心了,请饮水。” 焦南逢一点儿也不惊讶,啜一口水反瞧着卫央笑道:“卫百将聪明精灵,前途无量啊。” 卫央摇摇头:“可别这么说,焦先生,倘若你能告诉我你们这么费心费力地折腾,又是千方百计将一些身份不明的人化装成捕快送到马家坡子镇,你这样的人物竟也亲自到了这里,那么,你们所图为何,那我倒会很好奇。至于别的,暂且没那么多精力去想啊。” 焦南逢笑道:“以卫百将的聪明,难道还能不知这样明知故问毫无用处?咱们也不必来来去去兜圈子,你若有这等闲心,倒好生琢磨咱们的用意,岂不比这样的探问好过许多?” 正当此时,这话不投机自然难及维持下去,窦老大栓好战马袖着走踆了进来,拿眼瞧着周快,又瞧瞧卫央,张张嘴欲言又止。 周快闷声道:“还有一事,新卒们的家眷过来探看,因雨路上误了脚程,今夜只能宿在镇中,该怎样安排,还请百将示下。” 卫央恍然,怪说是这营里这样奇怪,新卒们见自己回来之后,连个过来招呼的都没有,见到的几个十分欢喜却忐忑不安,原来根子在这里。 “那,你们是怎样考虑的?”遂问周快与窦老大。 窦老大向周快点点头,周快道:“本镇的赵乡将帮着咱们在驿舍里讲好了价钱,上百人倒能有一半的住进去。咱们计议了一下,老人们都安排在几家驿舍里,至于宿金,待以后咱们有了钱再还他们。至于另外的,赵乡将说有法子,眼看着也快来了,却不知是甚么。” 门外赵乡将人未到声先来:“卫百将归来了么?又多些人,恐怕那里也安排不下啦。” 徐涣陪着进来,立在门口想听他们说话,焦南逢多瞧了这少年几眼,见卫央待这孩子十分不错,自己是为客人,倒也不好教他出去,将目光又移到了卫央身上。 卫央向赵乡将拱拱手笑道:“劳烦赵乡将,夜里还要跑到这里来。上百人的一夜宿处,虽然不好意思,但也还得嘱托给你了,我们可都人生地不熟啊。” 赵某摆摆手:“渐渐也就熟了,咱们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爽快。”卫央请他先坐,对徐涣凑过来自来熟地倒水并不阻止,“怎样安排,请乡将直言。但有要用钱用人的时候,咱们倒也有些。” 赵乡将笑道:“驿舍里宿金自然是要的,倒也不多,另一处,说来颇有些不能出口,这个,恐怕不是很好。” 窦老大道:“只消有个住处,差些也无妨,能遮风挡雨也便够了。” “也罢,事情总要有个解法。”赵某搓搓手,“出镇往西北不到三五里脚程,那里有一处寺庙,佛堂甚不少,只消能去那里,别说三五十人,三五百人也够的很了。” 窦老大双手一拍:“不错,不错,红袄寺有罗汉堂一座,有正寺一座,另有大小佛堂不下十三五处,寺里的僧人也不过六七个,多的是遮风挡雨的地方。” 周快也道:“真有这寺,那倒是个好去处。老迈的宿在驿舍,其余的咱们都移去这红袄寺中,另有这些个疑犯,那也都该移到那里去,这些人放在守备营里自然周全,但,但恐怕有不妥之处,毕竟军库里有的是器械,失却一样,咱们可就吃罪不起了。” 话自不错,刀枪之类失了倒还好,倘若弓弩之类失却一样,那便是刺史府衙门也要当成头等的要案来办了。小小的甲屯,吃罪不起自然不假。 “卫大哥,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那红袄寺?”时已不早,众人说动便动,镇中能宿过夜的只有那么几个地方,窦老大与周快想是早得赵某提醒,心中大略知晓恐怕非这红袄寺是非去不可了,早早已将人分出老弱青壮者,窦老大出门带人,徐涣凑到卫央身边笑嘻嘻地道。 卫央奇道:“你去作甚么去?” 徐涣忸怩半晌,瞥见旁边没有别人,这才低声道:“我听赵乡将说,这红袄寺里的铁线娘娘很是灵验,若有人求平安,一一数过罗汉殿里的罗汉,铁线娘娘定能保佑信客周全。过些时候,恐怕咱们就该上战场去了,万一,万一回不来,也好留个念想给阿姐。” 求神问安的事情,卫央自然不会阻拦,只是他很奇怪,这寺庙里一般供奉的不是佛便是菩萨,再不济也该是金刚,这又是红袄又是铁线,那是甚么神仙? 第四十八章 红袄案 更新时间:2014-03-26 “你姐姐来看你了么?”问起这铁线娘娘的红袄寺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这位红袄铁线娘娘又是何方神圣,徐涣一概不知,他只是听窦老大和周快与这赵某说起红袄寺求安十分灵验,至于供奉的是谁,什么来头,那是问也没问的,出了军舍来,卫央回过头问道。 在徐涣的满面红光中,十个人都能瞧出来他是欢快无比的,除了相依为命的姐姐来探望,还能有什么教他这样高兴。 “是哩,带了许多好吃食。”一拍脑门,徐涣忙往军舍里跑,自拱大枪的架子上取下包裹,犹豫了一下取出来递给卫央,“卫大哥,这都是我阿姐亲手做的,你一路劳顿,不如尝尝垫下肚皮子?” 卫央喜道:“那可不好意思了啊,快拿来拿来,这是我的了,没你的份了啊。” 三两口吞下一块点心,却并不是甜的,分明软软黏黏的是点心,偏生有烙饼里的那种酥脆,卫央赞道:“从这点心就能瞧得出来,你姐姐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小子,你运气不错,摊上这么好一姐姐。” 徐涣嘿嘿地笑,想想又道:“卫大哥,你在长安有熟识的人么?唔,就像你在大都护府和刺史府的那样。” 卫央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确有点后门,贪着点心的可口迅速都塞进了嘴里,拽着徐涣道:“小子,识相点,这么好吃的吃食,你可不能留太多独吞,但凡有,都拿来。不然小心给你小鞋穿!” 徐涣欢喜无限,察觉卫央是真喜欢这点心,这才腼腆地道:“倒是真的没了,这点心是阿姐最拿手的,只是有一样不好,放过连三天定然要坏。这次来,阿姐带多了衣物之类,这类点心,也只一点,大都留给你了。” 卫央怀疑地看着徐涣,再三威逼利诱确认这小子的确没有再私藏这才放过他,心满意足又无限可惜地叹道:“可惜咱们这没物什,若不然,我定想方设法将你姐姐多留一天半天,请她做下三五十斤这样的点心才肯放人。” 而后正色道:“你的用意我知道,这样,长远的咱们暂且找不到,我帮你问问敏儿,这小丫头路子也很广,一会儿我来介绍她们认识,以这小丫头的秉性,没事定会找你姐姐玩耍去。” 徐涣奇道:“她是谁?很有门路么?” 卫央向请示要不要去牵马的窦老大摇摇手,丢下一句让徐涣兴奋不已的话:“她管内卫府的统领将军叫姐姐,你说没有门路么?” 百余人里,有近半的都是老人,这一路有赵乡将引着,窦老大勤快,早探好往红袄寺的道路,这一路自由他带领。 刘重等内卫自也不会在守备营里过夜,何况这数十个捕快也要人手看管。 至于守备营里的值守,周快自留着。 徐涣钻入人群,不片刻引着那明丽女子过来,笑着介绍道:“阿姐,这是卫大哥,待我十分照顾。” 卫央直觉眼前一亮,自来到这个世上,他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了,柴熙宁本便是个极出色的,杜丹鸾自也不差,便是那李姓女郎,气质独特无人能在她之上,而周嘉敏花蕾初绽亮丽绝伦,只一个美人胚子便胜却无算的美人。 但若论眼下的美貌绝伦,唯独只有这徐娘子才是头一份。 二十许的年纪,模子里培出又精工打磨出的鹅蛋脸,大小尺寸犹如一丝一毫都计量好才以一黑一白的晶莹剔透的上好美玉雕成双瞳,雕成双仁,精密地镶嵌在了一起的双眸,细细的长而婉约的柳眉上,光洁如水中滑石的额头上并无乱发散络下来,彷佛化作一溪桃花般春水约约地洗出了与那一张鹅蛋脸十分匹配的琼鼻,唇上不点膏色便已明媚了这夜色。 天下有绝美十分,这徐娘子独占了六分,所余四分,她才让给了芸芸的天下众人。 他这瞧人,并不是偷偷地窥,也非贪婪地望,徐娘子蓦然俏脸微红,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护住了目光,施了个女子的礼,轻轻启唇道:“卫百将请好,谢谢待徐涣的照料。” 卫央将徐涣些微的不满视而不见,反而赞道:“我说你小子怎么生的跟花木兰似的,原来这是有根子啊。说实话,天生长这么美的女郎,我这可算是头一次见着。” 徐涣一时间竟都生不出气来,脱口道:“卫大哥,你这么冒犯,我怎地连气都生不出来?咱们可要说好啊,你,你可不能监守自盗!” 卫央哈哈一笑,徐娘子飞眸嗔道:“偏你话多。” “没事没事,美色当前,我若假装不在意,那岂不是没趣的很了么。”卫央道,“不过,你这身打扮可不行,天虽冷了,可也还不用穿这么厚的衣物。脸上擦点锅底灰,稍微出点汗全洗干净了,那岂不是遮掩不住美人本色么?” 徐涣笑嘻嘻道:“卫大哥,你眼光可真毒。” 虽然徐娘子面上的汗渍都清洗干净了,粉颈下也擦地干干净净,可那臃肿的身材,卫央怎会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出营门,周嘉敏果然到处转腻了跑回来寻卫央说话,见了徐娘子之后,小姑娘呆了一呆,又瞧瞧徐涣:“这是你阿姐么?没瞧出来,你这样的还能有这么美的姐姐。” 徐涣一愣,挠挠头望着卫央很是不解,自己生的很难看么? 周嘉敏走过来挽起徐娘子的手臂,抽着鼻尖儿哼道:“好好的这么美的姐姐,这样糟践自己做甚么哩?敢是有人见了想图谋不轨么?” 三人跟在大队后头往镇外走,这四人跟在后头,卫央道:“敏儿真聪明的紧哪,本来我还想给你解释来着,现在看来,什么那都瞒不过你这小脑瓜子,怎么,你要做好事?” 周嘉敏拍拍胸口:“那是自然,我跟你说,这种事情,我是定要管上一管的,若不然,难免对不住卫央哥哥你答允我的那三五件好事儿,是不是的?” 内卫们心中偷笑,这娇蛮的小姑娘,可终于有个能拿住她的人了。 不有半个时辰,窦老大带路自小径处一行众人到了寺院门口,那寺门紧紧闭着,外头却打扫地落叶也不见有,倒是门外不远处积水潭里绿水浑浊,不像是寺中僧人勤快常拂扫的样子。 前头让开一条路,卫央站在石阶上极目远眺,这寺建地十分有讲究,背靠一字长蛇似绵延群山,左右两厢如手臂般又是两条山脉蜿蜒着往远处伸展,最前头开出了口子,恍如人的怀抱。 至此卫央才瞧清楚,原来镇中那小溪,原来只是一条大河的分杈,那大河在庙外山口地带穿越而过,深夜里不见星月,倒那河水清凌凌的,倒映出一道明亮的光彩。 难怪这马家坡子镇乃是兵家必争中的要地,选锋营也遣使一屯甲士看守。这镇子口朝东,其余三面均为群山环绕,自这庙外往东瞧去,除非绕道自东头镇口进镇,若不然,悬崖峭壁便阻挡了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大军。 看来那图子上描地不错,这马家坡子镇果真是个一屯甲士守住东头镇口,譬如扎住口袋的口子,那真是细作密探也进不得里头来了。 打量停当,卫央抬头瞧那寺上的艳红字体,果然叫做红袄寺,那字体甚是妩媚,卫央这种学问不好的人也瞧出来这不是出在男子笔下的字体。 窦老大上头去打门,里头半晌才有知客僧答应,站在里头问明了来意,又片刻,脚步匆匆寺门吱呀一声打开,里头迎出四五个光头的僧人来。 不必卫央解释,窦老大自将所图又说了一遍,灰布百衲衣的僧人们并不欣然地应允众人入门,卫央好生打量了一番这几个僧人,心中不禁奇怪道:“大唐富庶繁华远超两宋,凡投军壮年,供养足以养育家人,这几个怎么这么年轻都出来当了和尚?” 不是卫央惊讶,这寺古怪,僧人们也古怪。供奉女子的寺庙并非没有,有年轻僧人的寺庙也很多,可这自住持到知客僧都这般年轻,莫非这些都是懒散不肯下力气熬命活的人? 这个念头在卫央心中一闪而过,一只脚踏进门,顿时将这想法便打散了。 寺中院落里,一尘不染恐怕不能,但与外头一样,连一片枯叶也寻不着,于是卫央打着笑脸问那住持:“住持大师,这寺庙好大啊,就你们几个人么?” 年轻的住持犹豫了一下才答:“百将所见,便是全寺僧人了。” 卫央笑着点点头,又问:“大师们还没用膳么?若是那样,咱们可打扰了。” 主持想了想才露出一点笑容,合着手前头引路,一边道:“边关寺庙,又值战事起,纳子们虽侍奉佛子,这修行还是不足,依旧舍不得这皮囊一副,唯恐夤夜里有打上门来的,因此方才知客报说有群客求宿,正在纳子们晚课之时,来地迟了,百将见罪。” 卫央心下一突,这僧人可真聪明的很哪,自己想问的正是为甚么这么晚了寺中僧人还未歇息,但问的时候换了个说法,这僧人竟能这么快听出,这是懒惰的剃度了熬日子的人? “这里第一进便是罗汉堂,但有客人要拜的,自管请便,纳子们晚课未毕,不便多陪了。” 入庙门来,迎面偏左首那是食舍,舍后种有蔬菜之类,有自屋角后往这厢来探头的,黑夜里点点火把只照出方寸的光明,那黄绿的喜人也清晰的很。在食舍对面,大片空地上杂乱地堆着怕得有数千斤的柴木泥灰,住持解释说:“再有旬月,就是铁线娘娘诞辰,本寺承蒙百姓厚爱,香火的善钱倒积攒了些,只等诞辰过后,本寺将要大修,届时还望百将莅临。” 卫央笑道:“这种盛况,能不错过那就不能错过,到时如果没有胡虏贼寇来犯,定来添一炷香火的钱,哦,专业点来讲应该是布施吧?” 住持含笑道:“那就恭候百将大驾了,彼时纳子遣人来请就是了。” 那是修山门的材料,卫央大略扫一眼,心中已记住了,暗自不禁又奇怪道:“原州也有佛堂庙宇,我看那山门都是木头搭建,少有用这应该是那位穿越者吴王搞出的准水泥浪费钱的,这红袄寺藏身山中,香客纵然有,布施能得多少?这样铺张浪费,实在是奇怪的很。” 手中一冷,柔软滑嫩的一只小手塞了进来,扭头一看,竟是面色苍白火光里唇色都有些发紫的周嘉敏。 小姑娘连着几个激灵,紧紧地靠过来附耳低声道:“卫央哥哥,这寺庙好不古怪,直让人没来由地打寒颤。” 这周嘉敏的家境该是不错,张口果然吐气如兰,这样的冷夜里,卫央耳上被那一口感觉似也带着香甜的喘气一吹,一身的毛孔俱都炸裂了开来。 徐娘子也缩手缩脚,不再有方才路上那样的随性严谨,睁着一双妙曼眼眸四下里看,紧紧抿住发白的嘴唇。 女人的感觉一向很强烈,难道这红袄寺真的有古怪? “老窦,你这样轻手轻脚的,竟是个信徒?”转头瞧见跟在身后面色肃穆脚步轻缓无比的窦老大,卫央想想笑了一声问道。 每个人都在沉默着走路,所谓逢夜宁宿新坟不入古庙,卫央自己不怕,旁人却怕的厉害,或许是内卫的职责及见识使这些内卫们心中本来充满了随时不祥的根子,刘重等人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卫央这一笑一开口,突然之间的,窦老大等人自知背心里已出了一层细汗。 窦老大看看低头慢走将卫央的说话恍如未闻的僧人们,快步赶上来低声惶恐道:“百将,这铁线娘娘一贯灵验的很,据镇中老人说,这位神灵最不喜入夜里有人来搅扰她,咱们,咱们还是小心着为好,好歹宿过这一夜。” 卫央笑道:“老窦用心了,你这个军吏我可算挑对人啦。你还听说了什么?” 一边自出了守备营便沉默着的焦南逢突然开口说道:“卫百将,你听说过寺庙入夜有万鬼来拜的传说么?” 卫央自然听说过,当年还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们经常跟他们这些版大孩子讲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鬼故事。这寺庙入夜万鬼来拜的故事,那自然听了一遍又一遍,心中已扎根了。 据说但凡寺庙,白日里那是世间凡人来拜的,所谓香火鼎盛,说的就是凡人的进贡。而一旦到了夜里,这寺庙中的神灵便要召唤万鬼发放夜行的通行证,倘若是在寺庙中供奉的神灵寿诞那几日,每到夜里,万鬼不但要来领通行证,还要为神灵的寿诞做准备,比如修缮佛堂,比如伺弄食堂。 而在这阴气最重的夜里,人鬼一旦相逢在庙中,正如大白天里鬼魂见着了顶着日头的人,人便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或许睡梦里便灵魂跟着那些鬼怪们走了。 “噤声!”前头走着的住持陡然停下脚步回头低声而尖利地喝道。 冷不防这样一下,后头紧跟的窦老大啊的一声惊呼,手中掌着的火把险险掉落在地上,焦南逢也呼的一声喘出气来,更不必说紧贴着彼此慰藉的两个女郎,卫央只觉到两只手中均滑入嫩滑冰冷如冰玉的两只手,一只已熟悉了,娇小玲珑宛如软玉般的那是周嘉敏,另一只却陌生的很,手指修长而柔软,手掌心往手指延伸处还有稍稍生硬的感觉,中指食指指肚处彷佛被细线勒过一般,一圈一圈的有三五道僵硬的痕迹。 那是徐娘子,她惊恐之下也顾不得甚么了,左右不见徐涣,也只卫央才算于她是个熟人,但她毕竟年长,一贯也矜持惯了,只下意识将手来抓住个扶撑,并不像毫不避嫌的小姑娘般差点跳上卫央的后背。 焦南逢余光扫着卫央,本当这人又要胡说八道几句缓和恐怖,岂料周嘉敏只抓着他的手也并不觉这便够了,连忙又绕到身后,将身躯贴着卫央,自他侧手探出头来愤怒而不敢直视地瞪着那住持的耳朵。卫央另一只手牵着徐娘子,偏过头笑了笑,转面过来瞧着那住持,似乎像是在笑,却森然道:“大师,寺中神鬼尚未现身,倒是你这装神弄鬼的才作怪吓人,你不知这里有不少女客么?” 住持咧咧嘴,他不是在笑,彷佛是在吃甚么的样子,喉咙里格格地响,呕着嗓音道:“既入寺中,那便都是香客信徒,有甚么男女的差别?百将且住了,三进内不容群众闯入,但凡当军的要在里头借宿过夜那倒无妨,其余的,只好都安排在这正寺中过夜了。” 三进之内,那是僧人们做课的地方,想是正值寺庙中大修,多有些细软之类的,这住持担忧这些轻兵营的配军扰乱,那倒也能说得过去。 “里头也不许我们进去么?”火把下周嘉敏光洁的小脸上,原本察觉不见的细细密密的茸毛也开了孔,她可怕这二进正寺的很,连忙问道。 卫央道:“无妨,老刘大哥,麻烦你请几位大哥在三进内轮流守着后头,这正寺里连大殿在内三间大屋,也足够安置这么多人了,至于咱们两个么,恐怕要守夜才行。” 刘重明白卫央的安排用意何在,遂将那一干饥肠辘辘的捕快们押在了偏殿之中,分男女将来探亲的亲眷们安排在正殿与下偏殿之中,又教几个干练的下属随那住持往三进内去了。至于那位胡大叔,他只要紧周嘉敏的周全,抱着刀在下偏殿门外远处寻避风地方蜷缩了去。 “你不去么?”焦南逢袖着手站在一边问。 卫央摇摇头,转头向周徐两个女郎道:“深夜露重雾湿,只好委屈你俩在下偏殿里歇着了,早些安歇,一夜很快就会过去。” 周嘉敏缩着鹅颈忐忑道:“那,那万一有甚么脏……甚么咱们不曾见过的来了,该怎样才好?” 卫央握住刀柄,漠然道:“我与老刘大哥就在这里守着,夜间有在这外头走动的,纵然百鬼夜行,将这一柄刀也足够斩尽许多头颅了。” 焦南逢似讥讽地拊掌笑道:“卫百将好杀气,鬼神也能斩得么?” 卫央哈哈一笑,道:“我这刀并不是带着吓唬人的,世间能斩佞人,阴曹里如何斩不得鬼神?焦先生,你也要留着守夜么?” 焦南逢反而你问他:“我若离开你视野所及,你能安心么?” 卫央笑一竖大拇指道:“聪明,跟你这种聪明的对手打交道,实在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情。” 安排定了,徐涣跟了过来,听卫央要守夜,看看与周嘉敏站在一起的徐娘子,踟蹰片刻道:“卫大哥,我与你一起守夜。” 美如徐娘子这样的女子,徐涣不担忧受人侵害自无可能。 周嘉敏十分不情愿,虽也有十来个女子妇人与她做伴,但这红袄寺实在古怪的很,连带着她顿觉这里的大部分人也古怪,处处寻找籍口不肯下偏殿里去。 卫央好说歹说,再三保证自己便在门外,好歹才将这小姑娘哄进了里头,回身一瞧,这里只剩下四个人了。 徐涣要守着徐娘子,那定不肯自去安歇了。卫央不歇息,窦老大怎会那样不长眼?刘重安排好人手,在寺外前后左右都布置了人手,如今也只剩下他这一个校尉。 至于焦南逢,他若敢离开,卫央恐怕不会安心。倒是这人如今安之若素的样子,卫央又觉古怪,他似乎在等待甚么好玩的事情发生。 “老窦,你与小徐在这里守着,若有事故,先发声作讯。”出一进门,也便是老山门,卫央教持械的窦老大与徐涣在门口守夜。 手中有刀,徐涣胆子倒不小,毫不犹豫点头应下。 “那咱们去哪?”刘重奇道。 不待卫央解释,焦南逢笑道:“这红袄寺藏在山坳之中,倘若往一边高处去守着,寺内但有丝毫动静,咱们一能看的清楚,二来山里幽静,听也听的分明。” 刘重恍然,便随两人攀着陡峭山崖到了崖腰下处,寻个避风的地带,将枯木树叶堆成个草窝,各自靠着山壁静悄悄一夜过去。 天边浓云渐散,有带着灰暗的光熙自山后跳出,洒在一夜无事宁静得山风过树梢,那树梢缝隙里的丝丝作响也听得清楚的山坳里,有磬木之声,红袄寺中僧人们已早课了。 一夜未眠的三人不约而同一起跳将起来,又各自伸个懒腰,刘重笑道:“这一夜可真难熬,不过我倒习惯了,只要无事,辛苦一些那也无妨。” 卫央也放下心来,这红袄寺再是古怪,只消不在自己身上出事情,往后有的是时候探查清晰,往寺中瞧了一会儿道:“胡大哥那样的高手,别人恐怕也不能算计到致使警讯也发不出来的地步,他既然不曾发警讯,看来是没有什么状况了。” 又自崖上攀援而下,方落地,陡然寺中一阵嘈杂的尖叫,竟是那些妇人女子,眨眼间只听胡大哥厉声喝道:“都不准乱动,各司其职!” 卫央骇然,刘重面色一紧,脱口道:“怎地,怎地竟出事了?不能啊,这,这在咱们的眼下出事,莫非果然是搅扰了铁线娘娘的神灵,降下罪来了么?” 一道风般,胡大哥已冲到了三人面前,面皮发白眼眶干涩,晦声道:“偏殿里的嫌犯,尽都死了!” 刘重手中掌不住刀,当啷掉落在地上,卫央厉声问道:“怎么死的?家眷们有损伤么?” 加快脚步往寺中疾奔,胡大哥大口大口吞着口水,骇意未散惊魂不定地大略说道:“家眷们看是无人受损,这,这些嫌犯怎样死的咱们不知,只是,只是……” 已进了一进山门,劈头撞上失魂落魄软脚虾般往出撞的窦老大,卫央劈手揪住领口喝道:“仓皇什么?去,将屯里点三十人来,再请赵乡将过来――小徐,你陪着他!” 徐涣虽也脸白的厉害,毕竟比窦老大要好的多,闻声忙拽出战马,扶着窦老大上了马背绝尘而去。 二进内早乱成了一团,亲眷们为胡大哥所慑都在院中站着,周嘉敏与徐娘子互相依偎,脸色白如细雪,见卫央回来,小姑娘纵身扑将过来,显是吓地重了,一个字也说不完整,只是蜷缩着狠狠地喘息。 教胡大哥来照顾着一众亲眷,卫央深深往昨夜里未来得及进去瞧一瞧的供奉着那铁线娘娘的正殿瞧了一瞬间的工夫,按住刀柄踏进了偏殿的门。 和衣躺在殿内四角的捕快们,整整齐齐的都一动不动,彷佛都尚未睡醒一般,只是气息已绝了。 纵然卫央绝不信这是鬼神作祟,面对此场景也心中一阵一阵发冷。 这许多个捕快,有的面带微笑似在做美梦,有的蜷着身子佝着腰,也有的尚呲着牙似是在打呼噜,也有的将手伸进衣内,春梦正浓一般。 正是这安详如熟睡的姿态,卫央心中一片冰凉,站起来,一一自这些活着时候是恶棍的捕快们脸上看过去,看远了,又跨过尸体走近些再看,彷佛他要将这些活着可恶的恶棍们的面容都一一记在心里。 整个红袄寺中静谧地吓人,就在这偏殿之中,供奉着天王与金刚的佛龛上,一抹刺眼的血一样颜色的红袄,肚腹处被撕破了,丝丝线线的蛛网一般,正静静地被人使过之后胡乱丢在地上的抹布一般散乱地丢在上头。 外头的说话声又起了,看过了东头最后一具尸体,卫央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突然一个趔趄,腿肚子也在颤抖的刘重急忙要去搀扶,却见卫央倏然转身,苍白而带了愤怒的晕红的一张脸正冲着焦南逢,焦南逢恍若无事,双手依旧拢在袖中,丝毫不让地与卫央对视着。 “好毒的人。”半晌,卫央缓缓的,重重的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转过脸去,似乎再多看这焦南逢一眼都不愿,慢吞吞地咬着牙根般一个字一个字道,“好狠的心。” 第四十九章 来得好快 更新时间:2014-03-27 “你明白甚么了么?”似乎将满殿的尸体并不放在心上,焦南逢依着殿门,若有若无地、时隐时现地有一点微笑,彷佛他并不吃惊这数十个捕快打扮的会死。 卫央没有与他说话,绕过尸体走到佛龛前,将刀在那刺眼的红袄上挑了下,下面什么也没有,在光亮如镜的佛龛上什么痕迹也没有,干而且明亮。 “这红袄,似乎不是时下该穿的吧?”扭过头,卫央问自瞧见这红袄便两股战战的刘重。 刘重看也不必看,张口就道:“自不是时下该穿的,这红袄,这红袄那是铁线娘娘穿的,那是百年之前的样式。卫兄弟,你看这红袄质地,也是百年之前的了,自吴王改制之后,这质地的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百年之前的衣物?”卫央一惊,忙将刀收了回来。 刘重凝重道:“卫兄弟,你也不必这样小心,这铁线娘娘的红袄,虽经百年之久,那也不会这样轻易挑破了。” 伸出手,正触在那红袄之上,果然顺滑如新绸,冰冷而顺滑,冷却凝固了的血一般。 手指在红袄上滑过,滋啦啦地闪出一溜的紫电来,刘重越发心惊胆颤,忙将卫央拖着往后退了几步,卫央一手震开,又提起红袄放在鼻下轻轻一嗅,除了陈腐没有别的味道。只是这陈腐也淡淡的,若说是陈腐,倒不如说是长期在用什么防蟑防腐的药物在储存着。 刘重站在后头话都有点说不完整,原本还好点,卫央这样大不敬地竟敢将铁线娘娘的红袄又摸又闻,果不其然,那紫电闪了出来。这便是警告啊! 对刘重的劝阻卫央嗤之以鼻,大冷天里摩擦起电的道理他再理科残疾也懂得,只不过这红袄的质地不知是怎样的,竟能冒出这么大的大白天也清晰可见的电花。 “现在怎么办?”见实在劝不住卫央,刘重只好想办法让他离开这里,卫央的手指每在那红袄上划一次,刘重便觉着自己的心凉一次。 卫央提刀往门外走,哼道:“数十条人命,死的又还不知是些什么人到底,这案子便是正值战事之时,在刺史府下也是头等的要事,拖也拖不住。” 刘重很以为然,两人并肩走出了门,刘重道:“那,我使人去州里报知去?” 卫央手指一圈,将寺中众人全都囊括在内,神色阴沉着摇了摇头:“去报刺史府的人,咱们都不可,都等镇中乡将到来再说。” 数十人诡异地死亡,谁是凶手?和这些人距离最近的正是他们这些人,倘若真报官,这些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嫌犯,自内卫到来探亲的百人,乃至整个马家坡子镇里所有人。 不片刻,周快飞马赶来,所带正是王孙那二十余人,而后赵乡将带着一群衣甲不整的土兵快步而来,吩咐一伙将这红袄寺前后把住,周快问卫央:“百将怎样打算?” 卫央向那赵某道:“遣快马报刺史府,要快,直奔刺史府,轻兵营便不必去了。” 赵某见了这么多死人,他竟没有别样的表现,只是若有所思,卫央看在眼里,以为这人又要算是什么铁线娘娘降责,只消吩咐他做好事情便行。 又有随后赶来的土兵,赵某发付快马一人出镇去报,而后拽着卫央到了一边,低声道:“卫百将,私自去往州城,而后又奇异死掉的那个土兵,到底是怎么回事?” 卫央摇摇手:“连着发生凶案,先是镇中土兵,而后又有这么多身份神秘的所谓捕快,赵乡将,你想想看,这样的连环凶案,既有本镇的人,也有在本镇死亡的人,这里面能没有关联?如此之大的连环凶案,不过一两日,赵乡将啊,咱们当真迷糊的很哪。” 赵某笑了笑,别有所指道:“这些神秘的所谓捕快,那不是铁线娘娘降责么,想是这些人行止掩藏鬼鬼祟祟,铁线娘娘便将他们收了去。” 卫央不与他辩驳,回到二进内,教仔细的周老大安排着将这里的人手都安排到避风处坐着,又教徐涣再回守备营命人做起午膳一起送来,至此,卫央才想在这铁线寺里将那大大小小的佛殿瞧瞧。 这寺中僧人果然古怪,全都出来在二进内空地上被看着,竟一个个都是壮年青年,偏大些的也不过三十来岁,面色阴郁待来寺中的借宿之客很是不忿。 想想也是,这些人到了红袄寺中不过一夜,寺中便发了这数十人的凶案,纵然是铁线娘娘降罪,但这寺中死了人,即将便是铁线娘娘寿诞之日,影响了香客们到来,那可不好的很。 卫央将这些僧人面目一个个打量过去,僧人们又不忿地回瞪着卫央。 卫央笑道:“各位大师,都别这么看我,这里死了人,既然不是咱们做的,那除了你们这些伺候铁线娘娘的,还能有谁最为嫌疑?就看刺史府来人怎样断案了,如若由我来断,你们是逃不了干系的。” 住持高喧一声佛号,垂眉教僧人们打坐做课,自与卫央道:“百将说的也是,只是纳子们除了做课打坐,不要说杀人,纵是蝼蚁,那也不忍伤害,想必任谁来断案,必然也不至冤枉了纳子们。” 卫央笑笑,掉头往罗汉堂里而来。 罗汉堂,供奉的自然是罗汉,大大小小错落着,站的,坐的,谦的,怒的,也有高高在上的,自有垂眉低下的,迎门分列两厢,地上青砖早教脚步踩地锃亮。 跟在后头的周嘉敏奇道:“罗汉堂,怎地有这么多的罗汉?他们拥挤在一处,也不嫌天热了生汉么?” 心情不佳的卫央也笑了起来,周嘉敏喜道:“卫央哥哥,你还是这样好看些,好好的人,整天拉着脸像甚么样子?天大的事情,咱们总能解决了它,愁眉苦脸的,我也不喜欢看见。” 这小姑娘,倒精灵聪明的很,卫央索性问她:“那你告诉我,这罗汉堂里这多的罗汉是作甚么的?大冬天里往一块挤一挤暖和么?” 周嘉敏格格一笑,道:“你在难为我么?这我可知道,听说啊,进了这罗汉堂,自左足先入,一个个挨着进香,似乎有个甚么规矩,香停之后还是甚么说头,总归是要看凶吉的。” 卫央也哈哈大笑,这小姑娘,一知半解到这地步还洋洋得意地卖弄,可真有趣的很。 又转偏殿,里头又有各类菩萨佛子,一一看过,都清扫地明亮干净,便是菩萨座下的角落也找不见一点的灰尘。 周嘉敏与徐娘子挽着手,看到这里先赞道:“卫央哥哥,我看这寺虽怪,这些僧人倒勤快的很。徐姐姐,你说是不是?” 徐娘子在卫央面前总有些脸红,昨夜里惊骇之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这可还是徐娘子成年之后第一次与陌生男子碰触呢。 周嘉敏这样问,徐娘子便点点头,拢了下秀发道:“是呢,铁线娘娘深得百姓敬爱,在京西诸道里多有红袄寺,但凡有不得解决的事情,那定都来寺中上香求愿,这一处红袄寺虽在山中,恐怕是出原州西来路上第一家,香客定不会少,能将寺中清扫地这般干净,可见这些僧人们确是勤快的人。” 卫央待这些僧人不十分待见,如今又有怀疑他等是凶手的语气口吻,深知红袄寺在百姓心底里人望的的徐娘子便旁敲侧击地提醒卫央,而自己心中也不愿相信这红袄寺里侍奉铁线娘娘的僧人竟是连杀数十人的凶手。 岂料她两人的这番话,教卫央心中一动,红袄寺的香客不少? 想起这个,卫央疾步往门外冲了几步,猛然又刹住,直教周嘉敏两人稀奇。 “不能太着急,不着急。”卫央微微摇头,将急切的心思暂且按下,抢在周嘉敏脆声发问之前拍拍额头笑道,“刚刚想起一件挺要紧的事情,一转眼给忘了,走,咱们去看看这位铁线娘娘生地什么模样。” 徐娘子犹豫了一下,徐徐道:“卫百将,这样亵渎的话儿,你,你可不要多说了。这样,这样不好。” 卫央边走边笑道:“好,好,听你的。那什么,听你这口气,对这位铁线娘娘可熟知的很哪,这是哪位菩萨?我却不知,你说给我听听?” 周嘉敏抿着唇便笑,道:“卫央哥哥,你这倒也算照人下菜碟儿哩。待那焦先生,一本正经抑或狰狞相待,我看啊,这都不如你这样好好地讲话真诚。客气是客气了,不过咱们是好朋友,甚么客套规矩,那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想想又问徐娘子,“徐姐姐,哦?” 徐娘子心头一跳,暗自道:“他待大郎很好,那自是朋友,如此一来么,咱们倒也能算好朋友。” 便点了点头。 周嘉敏奇道:“是就是了,干甚么想这样久哩?徐姐姐,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不甚痛快,你瞧,”说着,也不顾及就在佛寺中,丢开徐娘子的手跳上卫央的背,趴在上头回过头来笑嘻嘻道,“你瞧我这样多随意,卫央哥哥也不着气,这才是好朋友嘛,卫央哥哥,哦?” 卫央心中只觉着这小姑娘是个青春靓丽的小姑娘,但这一次小姑娘趴地紧了,挨背有软软的胴体贴着,隔着不甚厚重的秋衣,那软软的似乎要破衣紧紧贴在一处的感觉,实在教人心跳不得不快上那么两三下。 “哦。”吸溜两下鼻子,卫央耳根子有点热,又被小姑娘以下巴在头上点着催问答案,想了想也用一个字来回答她的问题。 心满意足的周嘉敏这才跳下,又与徐娘子牵着手挽在一起,笑靥如花道:“瞧见了罢?卫央哥哥这人,你若跟他正儿八经的,他自己不喜不说,而且那也做不得好朋友。” 卫央连忙走快了脚步,这小姑娘,跟人家才认识不过半天,怎能热情到这份儿上,听她这口气,明显还有鼓励徐娘子也跳上来试试感觉的意思。 这可怎么成,卫央心里忽然有点痒痒,情不自禁想道:“倘若这美貌无双的徐娘子也要上来试试,咱是允许她呢,还是允许她呢?” 一转眼到了上偏殿,出门时候卫央又奇怪道:“虽有名山之上三教并立,但这红袄寺既是寺院,怎会有道家的四大天王守偏殿?这位铁线娘娘莫非佛道通吃不成?” 徐娘子微微笑道:“那倒不是,铁线娘娘本便是既非佛又非道的女子,她怎会与佛道沾上干系?待你到了正殿,自然便瞧明白了。” 卫央忍不住好奇道:“那快走,对了,那这铁线娘娘,到底是甚么人物?” 徐娘子景仰而钦佩地正色道:“铁线娘娘本是我朝穆宗皇帝的长公主,少时便与吴王邂逅,自此不能忘怀。彼时吴王早已娶亲,夫妻情分深重,一生便都辜负了这公主,后来吴王晏驾,公主便在吴王战死的这京西路上以精湛医术行医四方,一生未曾成婚,成全了吴王,也成全了她自己。这些事迹,待战事结束之后,卫百将自寻典籍查问便知。” 跟那个疑似穿越者吴王还有关? 这就让卫央不满了,这还穿越者呢,好好一个女郎你说辜负就辜负一辈子了,这算怎么回事? 不由哼了一声,抬眼已到了正殿大门之外。 想了想,卫央心中一叹,一改姿态整理了一下甲胄,又将刀要靠在门柱上放下,徐娘子柔声道:“这倒不必呢,铁线娘娘景仰高祖皇帝时候的长公主,吴王挥军西征之时,她便是军中偏将,能掌杀人之刀,也能执救人之术,那是好生了不起的奇女子。” 这样的女郎,又是公主,能为了一个男子终生不嫁,死后也陪在这一路撒过两人的血汗的地方,诚然可敬可佩。 迈步进了并不高深的门槛,空荡荡的大殿内,两侧既无画壁也无侍奉童子,只有一位面目端庄眉目中都是安静恬淡的祥和女郎塑在上头。 这女郎看塑像,其实倒不是怎么极美,也不知这塑像的雕者是谁,唯独将这铁线娘娘的眼眸刻地十分传神,狭长的丹凤眼并不凌厉,唇角上的两晕梨涡,更将目光点地分外柔和。她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彷佛看到了苍生人间的快乐和哀伤,心中生叹,便都显在那眸子里。 想想徐娘子既说朝廷待这位长公主竟都能记在典籍里流传天下,想必图像也该有,这塑像,当是真切的。 徐娘子双手合十,虔诚地低声祷告,周嘉敏也似为这塑像一双眸子感染,学着徐娘子合手作了三个揖,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期盼的愿望。 这铁线娘娘坐在马背上,战马很是温顺,想是她才下了战场,红的袄,绿的战裙,面有倦色,幽幽的瞳孔往一边稍稍偏移了些,柔和中带着眷恋,彷佛在看下边的甚么。 而那马的缰绳也只有一半,卷着却往前伸着,前头定有牵马之人。 徐娘子轻轻道:“这塑像只截了画卷《归途残霞》的一部,长公主方下战地,为她牵马的,正是吴王。到了这时,吴王双鬓已生了霜发,本值长子战死,老妻病重,国家发了战事,因此上阵,此一去,便是三十年,再也没有回来,如今坟茔就在凉州。而此图发生之时,吴王也不过三十六岁,兴宗皇帝效太宗文皇帝故事重整凌烟阁,吴王三朝重臣,自然名列首位,其下便是长公主。” 虽然敬重这些古人,卫央忍不住还是八卦了一句:“那,这长公主与这吴王怎么就没终成眷属?这里头,是不是少不了悍妇之类的?” 徐娘子竟敢冲他狠狠地剜一眼过来,哼道:“你不要胡说,吴王妃秉性端正,雅量至今传颂四海,怎会有,有你那样说的?吴王天纵奇才,束发则取得功名,弱冠而为状元郎,一生坎坷陆离,困于奸邪之时,王妃不离不弃执手相依,吴王曾说,心里能装得下第二个人,但这后宅里,一个王妃便足够了。想王执权柄号令天下,个中的权力纷争恐怕非咱们能预料得到。长公主冰清玉洁,王妃端庄娴雅,她们自然不会生出龌龊,可谁敢担保旁人不想方设法生出事端?一人执大纛朔风而迎便艰难至极,熬干了王一生心血,倘若再有事端,那可怎样区处?” 周嘉敏恍然,钦佩道:“吴王这人我也听姊姊说过不少次,那定是了不起的人物,这位吴王妃与这长公主深明大义,情知旁人作祟那不是她两个能区处的,疼惜吴王劳苦,索性便不强求那名分气节。这倒好不教人佩服,不知她们的聪慧,这样的心胸情怀,咱们可真做不来。” 想想又轻轻道:“不过,倘若是我,心中喜欢一个男子狠了,管它甚么旁的,只要能守在一起,那甚么名分气节,我也是不会管的,有甚么用处?天大的闲言碎语阻挠纷争,那也抵不过两个彼此爱极的人要守在一起。” 卫央深以为然:“敏儿,咱俩可真想到一起去了。这个吴王甚么都好,就是想的太多了些。心中喜爱一个女郎,天塌下来那也要讨回家,每天打八顿,那也好过丢在旁的男人手里,想想就不舒服,哼!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作我们好好的,管那洪水滔天!” 周嘉敏拽着卫央按着他冲铁线娘娘鞠躬:“卫央哥哥,你快拜拜,我想公主倘若听到你这番话,那心里定喜欢的狠哩。”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一人未到先笑,声音颇是熟悉,她道:“敏儿,谁说了甚么话,到了我……我们耳里便好得很?” 人影憧憧,三五十人将二进佛院里守地严实,依旧宝蓝长衫,亲手掌着那龙雀刀的李姓女郎转了进来,卫央惊奇迎了过去:“你怎地也来啦?看这一身灰一身土的,累不累?” 女郎身边杜丹鸾红热过耳,忙将刀鞘抵住卫央胸膛,又羞又嗔道:“你这人,又来胡闹。” 见到了杜丹鸾,卫央心中大为松弛,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管不得那么多先抱住杜丹鸾狠狠啃了一口过去,杜丹鸾羞骇欲死,又不舍使要命的招式来打他,只好死死地闭上了眼睛,管不了看不到的甚么了。 冲吃惊地瞧着他的蓝衣女郎拱拱手,卫央正要说将凶案交给她的京兆府来的人手,骤然忽听东山之外马蹄声如雷,眨眼之前尚在数里之外,转瞬便到了寺外,一人高声叫道:“巡边事使行辕卫队查案,闲人闪开――来啊,将红袄寺堵了,不可走脱一个去!” 蓝衣女郎身手在周嘉敏脸颊上轻轻拍了拍,与闻声转过脸顾不得害羞的杜丹鸾相顾而轻笑,不约而同同声笑道:“来得好快!” 卫央立即闭上了嘴,看来,接手的人有了,不用他这个小小的百将再费心了。 第五十章 失械案 更新时间:2014-03-28 红袄寺晨时方起凶案,次日不到晌午巡边事使行辕便能得知?莫非有能掐会算的不成? 扫眼瞥过依旧袖手依柱的焦南逢,卫央心中起疑,纵然焦南逢使快马去报,便在凶案发生之时立马动身,如今也怕只堪赶到州府,怎能来的这样快? 如此只有一个解释,那便是这凶案乃是巡边事使行辕一手策划的。 “焦先生,最好你们提前编好籍口,若不然,我定杀你!”卫央盯着焦南逢轻轻道。 焦南逢呵呵一笑,摆摆手道:“卫百将一贯没头没脑,这话说地教焦某十分不解哪。敢问咱们有甚么得罪卫百将的地方,将这种话也敢公然说来?”而后神色一整,肃然道,“倘若我将你这话拿去告官,你说以焦某的出身,咱们是谁才会受官府盘查?” 卫央不与他分说,向使眼色教他莫要多嘴的杜丹鸾摇摇手,却听那李姓女郎道:“卫百将想要溜之大吉么?这里是你守备营辖界,如此凶案不当是你这个守备百将来查么?” 卫央一愣,这又是内卫又是京兆府捕快的,咱一个小小的轻兵营百将来查案? “这个,不好吧?”卫央犹豫着指指焦南逢,“倘若这厮要告我僭越,那可怎么办?” 听他将僭越两个字乱用,女郎绽颜而笑,不待她说话,周嘉敏跳出来拉偏架,攀着女郎手臂摇着,嘴里道:“这个人很坏,卫央哥哥可没说错他。哼,你们不知道,刚见面的时候,这人十分嚣张,若非卫央哥哥机敏,我看啊,这里都是他的地盘了,这才算是僭越,对不对?” 女郎失笑道:“敏儿甚么时候竟学会拉偏架啦?你倒是说说,以这位焦先生的身份地位,如今又担系着巡边事使行辕记室的身份,怎地便不能反客为主将守备营作他地盘啦?” 杜丹鸾看看周嘉敏,又狐疑地瞧着卫央,无声地问:“怎地一时半会没有见,你将小姑娘都哄地这样偏向着你了?” 卫央一头汗,跟柴熙宁那啥那啥,估计这事儿杜丹鸾早都知道了,只不过念着人家柴熙宁是先入为主,所以这才不好说怪话,可这周嘉敏那可是没认识几天哪,这被逮了个现行,估计事后有得盘问了。 心中又道:“这小姑娘,要不要含蓄一点啊,这么搞,咱很被动嘛!” 悻悻地转过头去,借着与那女郎询问的时机错开杜丹鸾狐疑的目光,卫央道:“按你这样说,要我来断这没头没脑的案子那倒也是我的本分,只不过我一个小小的百将,如今这里又是内卫又是巡边事使行辕里的人,一个比一个来头大,我说话人家不听怎么办?难道要我带着我那一百号弟兄们来查案?” 说到这里,卫央往后退了点,靠着门以一种极不信任的眼神瞅着女郎,作随时要跑的姿势:“我可跟你说啊,你要这么压榨我的劳动力的话,我二话不说立马带弟兄们跑路去,随便占个山头,那也能过上好日子!” 杜丹鸾顾不得追究小姑娘偏袒卫央的事情,连忙道:“卫央,你快不要乱说,甚么话都能说么?” 女郎笑道:“倒没瞧出来,卫百将颇得他人爱护呢。” 卫央耸耸肩:“魅力大,没办法。” “你果真能断这没头的凶案么?”外头砸门声越来越大,女郎皱皱眉甚是不悦,一手在刀柄上轻轻摩挲,直视卫央确认道,“你若能决心断这命案,别的人手自然难说,然京兆府我带来的三百捕快两百快马快手,内卫在这里的百人尽听你安排,如何?” “内卫跟京兆府似乎没都大公务上的往来吧?”卫央犯了嘀咕,“你能保证所有人都如臂使地听我指使?” 女郎想了想,指指他手里的直刀:“有敢不从者,你先斩,先以军法从事了再说。至于承担,你只消破此凶案,料无干系。” 卫央欣喜地拱拱手,随后转身一指焦南逢,向后来的立在二进内的京兆府捕快们喝道:“来啊,将这厮拉出去,要么砍脑袋,要么凌辱了他!” 精壮远超边军老卒的捕快们面面相觑,要砍人脑袋很容易,可焦南逢这人,那是不能轻易拉出去砍的。至于凌辱…… 卫央回过头来,向女郎摊摊手:“看吧,我就说没人会听咱这种小人物的。我看不如请焦先生来断案,这人既有名望,又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以毒攻毒,我觉着很好。” 焦南逢笑容可亲,向卫央拱拱手表示感谢:“承蒙卫百将抬举,恐怕焦某是有心无力哪,这内卫们,捕快们,也有你的甲屯,能听焦某吩咐么?” 卫央胸脯啪啪地拍的作响:“焦先生你放心,我这人一贯说话算话,你来办案,有需用的时候只管招呼一声。别的不敢保证,咱们甲屯这上下一百零一号人,没有一个会违抗你的命令。当然,你不能教咱们去送死,若是那样,咱们须先砍了你的鸟头。” 焦南逢哼道:“办大事岂能束手束脚,卫百将不能以己度人,难免有失公允。” “谁和你讲公允?你和我讲公允了么?”卫央奇道,“你这厮方到我地盘上,指手画脚跟你是主人似的,方才又拿官秩地位压我,那时候怎地不想公允?我跟你说,对你这种犯贱的人,我这种办法回击还算客气的,也就是这几年脾气不怎么暴躁了,要搁以前,管你是谁,先抓出去教人凌辱一百遍再说!” 焦南逢面上也瞧不出生气的样子,但窘迫是鲜见的。自从事以来,何曾见过不讲道理胡搅蛮缠如卫央的?当时干巴巴地干笑两声,袖手又立在墙脚去了。 山门已为外来巡边事使行辕的人砸破,那女郎不耐卫央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以不容拒绝的口吻道:“那便以焦先生为主,卫央你来协助他,这里的命案,还有你镇土兵私离本地葬送再外地的命案,你两个一并都来处置,如何?” 焦南逢意甚踟蹰,女郎手按刀柄淡淡道:“先生要以身试这龙雀是否锋利么?” 立时焦南逢作色,深深弓下腰去,忙应道:“喏!” “不喏,不喏!”卫央双手乱摇,“有焦先生就够了,我这种既没身份又没地位的,岂不是给他添乱么。再说,如今战事已起,我还要与老周大哥商量布防的事情,耽误不得。” 女郎略以沉吟,将素手拿下刀柄,自退一步道:“我朝自吴王改制以前,素有监军的制度,我便命你为监事,焦先生引巡边事使行辕遣来的人手,卫央引本部人马并内卫、京兆府捕快一部,彼此商议着办案,明白了么?” 不明白,凭什么我一个小人物钻进大斗争里去? 这话没说出口,因为不仅杜丹鸾连连使眼色示意不可违逆,纵是周嘉敏也站在女郎身后频丢目光教他不要再得寸进尺。 这女郎,来头恐怕真的不会小到哪里去,莫不是公主府的甚么要紧人物? 要么便该是太子东宫里的要紧人物! 巡边事使行辕来人已入二进之内,转眼便在面前,女郎又瞧了卫央一眼,与杜丹鸾并着周嘉敏转过铁线娘娘塑像之侧的布幔到里头去了。 周嘉敏并未忘了新交的朋友,牵着徐娘子的手,将徐娘子也拽去了后头。 杜丹鸾蓦然这才想起,似乎这美貌地不成样子的女子,也是原与卫央这厮在一起的。 “哼,仔细办事!”钻入布幔之前,杜丹鸾使一招左三圈右三圈,踮起脚尖在卫央耳畔哼着警告了一次,一顿又提醒道,“千万仔细些,莫要大意。” 这就是痛并快乐着?卫央龇牙咧嘴有点难以享受。 “卫百将,请!”焦南逢伸手作谦逊状。 卫央忙也伸手,比焦南逢更谦逊地道:“焦先生海内名士,诸侯王爪牙,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焦先生理应先请!” 布幔内仔细打量徐娘子的女郎嗤的一声轻笑,妙目扫过侧耳凝神倾听外头动静的杜丹鸾,又瞧瞧踮着脚尖自布幔内往外瞧的周嘉敏,又轻轻一叹,素手按住周嘉敏的肩头示意莫要发出响动。 焦南逢欣然将卫央强加给他的头衔一并领了,笑意满满地往前跨出一步:“难得卫百将这般讲道理,焦某便不客气了。” 卫央笑道:“那必须的,焦先生都半截身子进了土的人了,我一小年轻,跟你争甚么意气?请请请,我就站你后面,你放心,只要你不做腌臜事,脑袋便决计不会掉下来。纵然要掉,你也不必担心自己不知道,我会让你的眼睛在闭上之前瞧到你光秃秃的脖子,我以铁线娘娘的名誉发誓!” 焦南逢心中一突,别人都好说,可这卫央,他纵有一肚子的谋略,在这人面前总不敢自信。他真是这样说说而已么? 焦南逢可不敢拿自己的脑袋打赌。 出的门来,刀出鞘杀气腾腾闯将进来的一伙四五十甲士登时愣住了,慌忙将刀又还回鞘中。 领头的百将打扮者忙叉手躬身:“焦先生怎地在此?敢是贼人挟持你来的么?” 焦南逢拂袖喝道:“红袄寺也是尔等可强闯的么?不在行辕护卫会王周全,身为扈从私自外出,该当何罪?” 百将傻眼,愣了一愣才道:“焦先生几日不在行辕自然不知,原有一伙扈从,听闻其教师马全义投军作个锐士,纷纷自行辕逃离要去找他,这一无会王点准,二无大都护府征令,按罪自该捉回来依律处置,咱们循迹一路追到了这里,不意撞见先生,却不是私自外出。” 焦南逢恍然,偏头向卫央笑道:“看来,凶案死者们的身份确认无疑了,竟是会王扈从,却不知怎地逃到了这里——卫百将是将他等拿来的,敢问当时这些都在哪里藏匿?” 卫央抱着刀以下巴指指焦南逢,焦南逢不解:“何意?” “在你家发现的。”卫央信口胡说。 焦南逢愕然,倒是那巡边事使行辕的百将厉声喝道:“你这厮,焦先生面前也敢胡说八道,你是谁?哪个营的百将?” 卫央笑道:“你老可真贵人多忘事啊,真不认识我?不知道我是谁?焦先生,你告诉他,李成廷那老儿千方百计要弄死的人就是我。” 不待那一片甲士拔刀,焦南逢哼道:“怎么,都要作乱么?” 这人在诸侯王里大名鼎鼎,恐怕这些个会王扈从也受他算计不少,慑着焦南逢的手段,百将骇然飞起一脚踹翻身边刀子已出鞘的下属,垂下头不敢辩驳,只是道:“先生容查,在先生面前,咱们怎敢妄为,都听焦先生示下。” 卫央不满道:“喂,我说你们平日做的都是挖百家坟踹寡妇门的恶霸么?焦先生,你瞧瞧你这些手下,动辄便以刀枪威胁别人,这里除了你们,还有我甲屯锐士的家眷,你是在考察我们的刀是不是比你们快么?” 焦南逢不悦道:“卫百将,这也未免有些过罢?同为百将,你便不能客客气气地说话么?” 卫央嘿嘿一笑,摇着一根手指道:“错了,错了,在战争中,我的确也是个百将,但焦先生未免太善忘了,方才你已答允我为监事,那就是监军一级的人物,说起来比你也还高了那么一点点。你说,倘若这里是战场,我是监军你是将军,你的下属对我这个小监军很不尊重,对我的人不尊重,那么我该不该找双小鞋给他们穿?” 那百将听罢,不屑道:“监事?谁给你的这头衔?莫不是要作反么?焦先生面前,这等把戏恐怕没用的很哪,咱们倒是要见见肆意僭越制度的贼人,好胆吃了熊心么?” 待他说完,便听刀风凌厉,一注飚天的血,自这百将断了脑袋的脖颈里喷出,焦南逢猝不及防,那血落下溅了一身,头脸上到处都是,骇然双腿一软,登登连退数步靠在了门柱之上。 回看卫央,他早瞧见寒芒闪处京兆府捕快里有人拔刀,飞快转过脸背对着门外,将一闪殿门挡住了喷往自己身上的鲜血。 至此,咕嘟的一声,那百将好大的人头才落到了地上,嘴巴尚在一张一合,眼睛睁着,兀自露出嗤笑讥讽的情态。 “自作孽,不可活。”摇摇头,卫央头也不回叹了声,又笑着赞了句,“胡大哥,好快的刀!” 动手杀人者,正是自女郎来后便归于捕快群中的胡大哥。 此时的胡大哥,刀早还归鞘中,他些些微微地佝着腰,眼睛也没眨一下,淡淡道:“出言不逊,该杀。” 而后才深深瞧一眼卫央,沉声道:“卫百将,我不如你。” 刀光临那百将脖颈之时,卫央尚在他面前尺寸处,血溅刀敛,人竟已到了门口,胡大哥瞧的很清楚,方才那随手合门的转腕,分明是极高明的马背上转枪的精妙,胡大哥自问他做不来。 “焦先生,这一刀你记住了么?”随女郎来的这一伙捕快里,胡大哥并非领头的,那是个三十许四十不到的瘦长壮年汉子,他的手指在腰间剑柄上不快不慢地敲着,笑吟吟的利刃般目光刺在焦南逢的眼睛里笑道。 “这位大哥,别吓唬焦先生啦,吓坏了人家,连环的凶案可怎么破?”自有人飞快将大殿口的尸体血迹清理干净,卫央转将出来往那人拱手笑道。 那人友好地点点头表示打过招呼,又盯着焦南逢,第二次确认般问道:“焦先生,记住了么?” 焦南逢抬起袖子擦去满脸的血迹,露出蜡黄的一张脸,颤声大口呼吸了几口气,沉默了一下才抬起头,似笑般向那人微微颔首:“很好,很好。” 有句话叫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队捕快并无会王扈从般飞扬跋扈,倘若不注重他们的精壮彪悍,一个个都沉默着如石头般立在那里毫无存在感,但这些人出手便斩首,这等杀人眼不眨的狠毒,休说作威作福的会王扈从们,纵是焦南逢,他也似初见般。 往常算计旁人,焦南逢自忖无非不过布下谋划,哪怕要杀千万人,在他心里也不过只是一计一策而已,当面杀人,竟恐怖至此,这却非焦南逢所能早料到的。 因此他这两个很好,倒有感谢这人教他真的识得生死的味道,至于另外的用意,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周快自到了红袄寺后,略只布置下了寺前寺后的人手,方回来便见了那蓝衣女郎,当时吃了一惊,生恐为她见到似钻到角落里去缩着了。 卫央向他招招手:“周大哥,咱们也不能闲着,这样,你先回守备营安抚弟兄们,我看家眷们一日两日恐怕也回不去,如何重新安排食宿,也须你费心。我舍里有些钱,你教小徐取了给你,但有用处,不要吝啬。” 周快巴不得离开这里,闻声忙忙应诺,飞快便要走时,忽听焦南逢冷冷道:“恐怕卫百将也须回你的守备营去了。” 众人一愣,那会王扈从们这才哗啦啦一声尽数围拢到焦南逢身边,看是在保护他,却也不知终究是谁护着谁。 东南向有快马奔来,卫央皱皱眉,难道又是焦南逢乃至那些个诸侯王们在守备营里要有甚么勾当干系要发? 猛然,卫央神色一紧,吩咐周快:“周大哥,你立即赶回守备营,打开军库仔细点查器械,多一件也要追查,少了更须追查,快!我随后便到!” 焦南逢眼下皮肉一跳,哈哈一笑道:“恐怕迟了,卫百将,还是亲自回去瞧一瞧的好。” 要断凶案,必要出在这焦南逢身上,卫央深深一想便知这取舍间的道理,不待他踟蹰,门外闯进王孙,面色苍白大声叫道:“百将,军库失窃,甲具弓弩全不见了,咱们早上发放之时尚在,晌午点查回收,里头便都不翼而飞了!” 卫央压在心中的怒火终于升腾而起,这二十余年来深埋在胸口的杀意潮水般拍上大脑,他终于明白,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是没有法子教他们去做好人的,总有那么一些事情,不杀人是无法解决的。 荒野抛尸案,红袄案,如今再跟上一个军械失踪案,似乎很清晰却又模糊的很的对手们,他们到底目的在哪里? 是为即将爆发的大决战么? 第五十一章 图穷 更新时间:2014-03-29 荒野抛尸案,卫央虽有百将守备之责,纵然破不了案,他也不必担负什么重责。至于红袄案,那也不必有天大的干系。但惟独这失械一案,身为百将,卫央自知倘若不能侦破,恐怕真的要大祸临头了。 若只是失却刀枪剑戟,那倒也不至于人头落地,但这弓弩乃是最要紧的器械,大唐弓弩甲于天下,便是契丹党项,那也千方百计想要得一副来复制,总是不能如愿,如今军库里十数副放在那里,都在他卫央手中失却,这等罪过,那可真的大过寻常凶案了。 盯着焦南逢瞧了不小一会儿,卫央猜测恐怕这是这些个人设下的调虎离山之计,只他不解之处在于,将自己自盘查两起命案里调开,岂非将所有压力都担在焦南逢一人身上?倘若焦南逢破不得这两起案件,那又该怎样区处? 卫央自忖要紧实际上并非眼见那样的重,这些个诸侯王这一次装神弄鬼地这里一刀那里一枪,所图哪里只会是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在焦南逢的话里不难听出,实则自己只是个捎带脚要料理解决的目的而已。 而焦南逢这等要紧的人物赶来马家坡子镇,看自己多番撩拨于他竟能忍气吞声下去,哪怕自己故意露出颇多的破绽给他,竟也不急着行事,可知其人所负的重担,那些个诸侯王,尤是会王李成廷的所图,哪里会这样的浅? 如今自焦南逢身边将自己调开,会不会是要焦南逢利用两件命案做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想到这里,卫央哈哈一笑,挺起肚子又哈哈一笑,自己不过一个小人物,轻兵营里的百将而已,焦南逢要图什么,那些个诸侯王要做什么大事,跟自己有什么干系?无非提防着不教他捎带脚将自己收拾了,那便最好。 当然,要跟这些个诸侯王手里讨一条命活,卫央自知纵他是个铁打的汉,浑身也熬不出几颗钉,怎能跟这些个只手遮天的诸侯王对立?眼瞧着这内卫与自称京兆府捕头的女郎似乎与巡边事使行辕颇有龌龊处,说不得,这个力量须用上了。 想及此处,卫央又哈哈一笑,他这三笑,倒将王孙等人骇住了,以为闻知百将得知军械丢失,这是得了失心疯,凛然顾不得掩藏行迹的周快快步过来,伸手便要拽卫央说话。 布幔后女郎见得周快,秀眉一扬低声讶道:“周快?他怎地到了轻兵营?” 杜丹鸾低声道:“内卫快马传来讯息,道是这周校尉贪墨了军饷,又延误了军机,教三军司军台发配到原州来当差,枢密令直点要将他送到轻兵营,连大都护府也不曾过问起。” “司军台?”女郎露出思索的神态,依旧不解道,“赵府不曾过问么?” 杜丹鸾心知这赵府便是弋阳侯府,而现弋阳侯长子赵翼,便是三军司军台副将,最要紧的是,这周快正是赵翼的三妹夫。 女郎是知道周快的,若说此人贪功冒进误中埋伏那倒是意料中的事情,可若说此人贪墨军饷,那恐怕大唐朝廷内外上上下下大小文武百官拉出去全砍了也轮不到周快。至于延误军机,那更是荒谬。 这样的人,明情所谓贪墨一事定有龌龊,弋阳侯怎不过问? 沉吟片刻,女郎哼地一声个,过了半晌才道:“回去之后,教弋阳侯府内的人手,将此事好生盘查一番,不可大意。” 杜丹鸾目视那龙雀刀,心中知道,战事一毕,恐怕长安又要人头滚滚了。 周嘉敏听到弋阳侯三个字,小嘴一瞥不屑道:“赵家那些人么,哼,我可不喜欢的很。但凡有一点的好,也不至教姐姐躲到了国子监里作酸人去。” 女郎手指在小姑娘鼻头上一勾笑道:“偏你会打抱不平,这番战事了结回了长安,你这烦心事儿可要放下一大半了。” 周嘉敏一喜,想想又摇摇头,鼓着嘴道:“那可说不准,你要拾掇你舅家,那也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待回去之前,我找卫央哥哥问个法子,他这人,唔,狡猾的紧,听说险险将李成廷给活劈了也无事,这样的法子好,简单直接,最是解决那些讨厌人的好法子。” 女郎余光扫过杜丹鸾,一笑再没说话。 卫央拍掉周快的手,又踢了一脚忙不迭过来叫魂的王孙,瞧着焦南逢哈哈笑道:“焦先生,好法子。看来,我这个小百将要将精力都投在军械失踪之事上,这破两起命案么,那可都看你的了。” 又问赵乡将:“那外地的老头儿,说是亲眼目睹抛尸一案前后的证人,你可须瞧好他了,莫要教人灭口――另外,将这土兵家眷尽送到守备营来,我可不放心这些个灭口惯了的真凶手!” “大胆!”围着焦南逢,巡边事使行辕的扈从大概觉着有了依靠,卫央明目张胆地将李成廷当成了幕后指使,一时抢出两人一左一右往卫央肩头抓来。 众人只瞧到这两人弓成了熟虾的扈从人事不省仰面朝天躺在了地面上,卫央怎样出脚踹的,纵是胡大哥那样的高手也只隐约瞧到一抹灰影,那一伙捕快们大吃一惊,只听卫央拍拍手笑道:“这什么世道,阿猫阿狗也敢乱伸手了。难不成刚才我说这些年脾气好的许多,这些没长耳朵的还当真了不成?” 周快一呆,卫央喝道:“回守备营,扎下鹿角木柴,但有肆意冲击者,不问情由一律格杀――老周大哥,这件事由你来办,如何?你放心,但凡有干系要背,我绝不会将你卖出去。” 周快苦着脸笑笑,拍拍刀鞘道:“百将放心,战事当前,军律周某熟的很。”又瞪了焦南逢一眼,意有所指地道,“冲击守备营,休说一个小小的诸侯王记室,纵然天子亲来,无军令也须在辕门之外等候军令才是。至于甚么诸侯王么,哼,周某认得,这刀却不认得。刀认得,大唐的军法律令也不认得。” “好,这才是名震长安十六卫的周长阙,你办事,我放心。”卫央一甩衣摆,冲焦南逢拱拱手大步往门外而去。 刘重等内卫不知何去何从,幸亏里头出来了周嘉敏,小姑娘明眸皓齿站在殿前,手中持一方虎符脆声道:“有军令,内卫既许守备屯协助办案,不可疏忽。” 又冲回过头来的卫央晃一晃手里的虎符,眨着眼睛笑嘻嘻道:“卫央哥哥,这军令还有发付给你守备营的差事,你接是不接?” “接了怎样?有奖励么?”卫央也笑嘻嘻地道,“不接会不会有危险?比如说抓起来拔掉裤子打军棍?” 小姑娘啐了一口,将虎符往怀里一收,背着手仰着小脑瓜子哼道:“接是不接,卫央哥哥你这么聪明,定然心里很清楚,非要我说那样伤感情的话作甚么?哦,对了,军令你既接了,这里便你是全权掌事儿的,有不听你号令的,只管杀了那也无妨。” “杀了人你替我负责?”卫央翻个白眼,“对这些个上位者我可不信任的很。” 周嘉敏好是忧愁,一颠一颠地踱了几个有模有样的方步,叹息道:“卫央哥哥,这件事儿我可不敢拍胸脯担给你保证,总之,总之你瞧着办,你这样聪明,定不会出差错,是不是?” 周快生怕卫央与这小姑娘揪扯起来没完没了,连忙抢在卫央前头叉手道:“敢问是甚么军令?咱们甲屯自会尽心尽力地那个办好,绝不敢疏忽大意。” 卫央大是不满,反过来教周快:“老周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忒实在了点,连是什么军令都不问就敢打包票,这可不好,当心给人卖了你还帮人家数钱玩。还有,你最起码应该问清楚事情办好之后给咱们什么好处,这是关键,没好处,咱们弟兄傻么,就这么急着替人卖命?” 周快的脸色都没了人样子,生怕卫央又说甚么造孽的话,连拉带扯将他拽出了红袄寺,后头刘重等原有的内卫也跟了出来,到最后,胡大哥跟在徐娘子后头也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跟着卫央到守备营里去了。 直到这里,卫央才从周快手里挣脱开,不满道:“老周大哥,你也真是的,咱们连发军令的是谁都不知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有内卫让出一匹马给卫央,上马驰离红袄寺前,周快才松一口气,含含混混地道:“百将想的长远,那是咱们屯的福气。只是,这虎符下的军令,那是怎样也不敢推却的,不然便是一死也难赎咱们的罪责。” “难道连发令的是谁都问不得么?”卫央一听,这周快明显对他黑幽幽的铁令十分熟知,拐着弯地于是打探,“若是皇帝老子的命令那倒罢了,我就怕是那些个这王那王甚至东宫里下来瞎折腾的,一个不慎,咱们小小的一百号人,那可是连死都不知道人家要给咱们定在什么时候。” 周快哪肯上当,任凭卫央怎样问,他就是不肯说,只在卫央提起东宫二字的时候飞快瞧了卫央两眼。 便教王孙会合内卫些人手与轻兵家眷们齐回守备营,一路卫央率众快马加鞭,喘息的工夫马到门前,两厢会合之后,卫央四下一找没见徐涣,心知这小子定是陪着徐娘子随后才来,便命窦老大:“老窦,这营内营外,无论弟兄们还是家眷,想必你是熟悉了的,我与周大哥去瞧到底怎样失却了军械,你来安抚人心,须教一个个都不可乱动,更不可想着趁机逃脱。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在这时谁若要讨,这柄刀只好出鞘先杀咱们自己人了。” 窦老大忙保证:“喏!百将放心,查案咱们不是行家,只好在后头保障百将与周队正不至教咱们自己人乱了心思,但有一人要逃,咱们也合力先将他拿下!” 周快想想补充了一句:“另外,老窦你记着,在看好咱们背后的同时,不可忘记与镇署事舍打好交道,贼既能悄无声息杀数十人于顷刻之间,又在咱们眼皮底下窃弓弩器械,本领自高强不是寻常所能料想,若无本镇百姓作帮手,单凭咱们可不行。” 窦老大拿眼睛去看卫央,卫央点点头:“不错,周大哥说的是,不过,周大哥,人家都说红袄寺里数十人奇异死亡那是铁线娘娘做的好事,你不信么?” 刘重也道:“可不是么,若非神灵现世,谁有那本领在咱们眼底下将这许多人悄无声息杀了?” 周快厉声道:“周某身为锐士,平生杀人无算,血流盈池人头累累,怎不见有神灵降罪?村野匹夫所谓鬼神之说,何足为信?所谓杀人,都是人为,纵然世间有鬼,与这些泼才无冤无仇,怎地只杀他等不寻咱们的干系?” 而后顿了顿又哼道:“不过一两日,竟连发三起凶案,件件都有人为痕迹,岂鬼神所为哉?倘若真是鬼神现世,其刀枪不入来去无影踪,要弓弩何用?遑论红袄寺里,那红袄鲜明如富贵人家贮存许久不曾利用而已,与鬼神有甚么干系?” 卫央笑道:“还是周大哥有见底,老窦,你记着,这世间最恐怕的不是鬼吓人,更非鬼杀人,人吓人,人杀人,乃至人吃人,那才是最恐惧的。所谓鬼神,无非许多事情暂且得不到解释而已。” 周快赞道:“百将斯言诚然是也,不错,就是这样的说法。” 老窦忍不住笑道:“周队正,你这一文又白,可把咱们这些大老粗弄糊涂了。” 周快脸色倏然一变,狰狞而杀机隐隐,满脸的皮肉都往一处聚集,内心里似有天人交战,半晌才闷闷道:“好了,老窦你去办事便是,咱们快些忙着正事要紧,休教窃了军械的贼逃走了。” 说完才觉悟这口吻不对,待要致歉时,卫央道:“周大哥,你也算了解我这个人了,要说上马杀敌,说句不客气的话,恐怕你不是我对手。但若说排兵布阵之类,那你才是行家。虽你是队正,但在你这行家安排处置才对的事情上,你就是权威。” 周快心生感激,嘴上却骂道:“甚么权威,无非收了人好处替别人说好话的无耻之徒,咱们是宿命在沙场的好男儿,跟那些无耻之徒串在一起,没地辱没了好男子。” 卫央笑道:“不错,不错,这话有见识,一针见血,老窦你去忙你的,另外,我看前头战事已浓烈起来,想必过不了许多咱们便要直面敌人,如今两个队正还缺一个,你便暂且兼上罢,回头将火长伍长人员确定了,咱们先将职事的定准再说。” 窦老大一喜,转身便走了。 往军库里走,周快谓卫央道:“百将眼光毒的很哪,这老窦人是油滑刁钻了些,倒是个真能办事的。实话说,我便觉着这另一个队正,当是这老窦才行。” 卫央叹道:“周大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老窦这个人,当军吏还成,当队正,他离我想的还有很长的距离。战事方起,咱们看似是闲着没事,但我在原州回去了一趟,大都护府与刺史府今日比昨日忙碌,明日比今日忙碌,我看这一次的战事恐怕真要扩大到咱们无法预料的地步,说不定哪一天人手不足,咱们这甲屯也该上前线杀敌去。到那时,咱们一百个弟兄需要的可不是能笼络人会处置日常小事的老窦,而是要咱们这样能在敌军围困万千重里杀出血路带弟兄们活着回来的猛将哪。” 周快脚步一迟疑,落后了卫央两三步时,方加快两步赶上,犹豫着问:“百将,你瞧我周某是个会贪墨军饷的人么?” 卫央不答,反而回头反问周快:“那么,周大哥你先回答我个问题,你要那么多钱作甚么?” 周快一呆,继而哼道:“是啊,我要钱来作甚么?这个道理,咱们都懂,可彼人不知。周某冲锋杀敌,千军万马当中,矢石交攻之际,纵然明知必死,那也绝不皱一下眉头,可这贪墨军饷一说,明情许多好朋友,他们竟也信了。” 卫央笑道:“这世上的人,每逢你得意之时,纵然你是错的,那也错的好。倘若一心想要做事却教人反说错了,只消这个说法广泛出去,嘿嘿,那可说不好的很哪。仗义每多屠狗辈,那些个精英人物,大多的村野匹夫,嘿嘿,天性如此。” 说话间到了军库门口,一火新卒刀出鞘扎在前前后后,守卫地严严实实。 推开军库厚重包铁木门,里头整整齐齐的刀枪都依旧码在原处,果然只是毡布之上的强弩硬弓尽不见了,垛在另一边的羽箭却一枝也不少。 卫央教今日值守的新卒来问,与王孙所说一致,是为晌午时候失了弓弩,问及早起操训时,周快道:“早时操训,我自来点械发付,弓弩一具也不少,诚然是操训时候,归仓之前丢失的。” 抬头打量屋顶,梁未斜檩不偏,甩一根绳索攀上去瞧,干干净净的房梁上,两三日来不曾清扫已蒙着一层油腻腻的水渍,没有新痕布在上头。 “翻开毡布!”卫央令道。 周快神色一动:“百将是说,贼自地下而来?” 卫央点点头:“既然有贼,既非咱们屯中内鬼,又非梁上君子,不是地下来的,我想不到还会是哪里。” 那毡布在地上铺地很厚,一层揭开,又有下一层,周快思索了片刻点头称道:“不错,倘若是咱们屯中兄弟作案,弓弩那般大的物什,休说十多具,一两具那也拿不出去。梁上水渍老旧并无新痕,若非地下来人,无它。” 待掀起第七层毡布之后,动手的新卒如释重负大声道:“百将,周队正,果然这里有门道。” 这一处毡布掩盖的地面,有水缸口大小的一方空地,地上青砖缝隙甚大,将刀刃刺入一挑,一页青石砖应声掉起,露出下头一块霉味甚重的木板。 木板之上有铁环一柄,周快抢过去发力一拽,木板应声而起,露出黑洞洞的一个地下通道来。 众人喜不自胜,卫央心中却奇怪至极,这样的秘密通道,按说上头放有弓弩这等重器已显不周详至极,如今咱们虽然似乎已抓住了军械失踪案的尾巴,可他总觉着,与其说这秘密通道是被他们发现的,不如说是有人刻意要教他找到的。 这种感觉,终究是真是假? 第五十二章 谁是推手 更新时间:2014-03-30 那方木板盖子之上,除了铁环把手之外另有一个甚圆润的长方圆孔,圆孔必是新挖不久,断口处木质比木盖表面新鲜的多。 这又是做什么用的? 见了秘洞,纵然找不回弓弩,甲屯新来这里才几日,这失械的罪责也可逃脱了,因此周快喜意一闪,毕竟他是血火之中打滚出来的人物,也转瞬觉察到了狐疑之处,低声问卫央:“怎地这样快便给咱们找到端地了?” 卫央没隐瞒自己的感觉,道:“不错,我也觉着事情很是蹊跷。按说这军械失踪,保不齐咱们兄弟一伙便要上断头台,纵然咱们值不得人家三番五次调着到处跑,但你看这密道,不是逃命之时,谁肯轻易亮出来给人看见?” 周快拍拍刀鞘,接过一支点进来的火把往密道里跳,哼道:“管他甚么用意,先下去瞧瞧再说,若能找到丢失的弓弩,至少咱们不必担恁大的干系。” 卫央凝神戒备着,嘱咐道:“小心行事,若有意外,周大哥你先喊一声,咱们一拥而上总比你单打独斗要好的多。” 周快心下一暖,阔刀出鞘戒备着跳下了秘洞之中。 这秘洞并不甚高,周快跳将下去,也是他身材高大,足有一头上露在外头。 周快低声道:“不甚广大,按石阶往下走不知会怎样。” 紧走一步,渐渐没入了身躯,果然这秘洞是渐渐往下延伸的。 卫央伸手要火把,外头钻进一人,乃是王孙,抢了一支火把笑道:“我先下去瞧瞧。” 卫央又叮嘱一句,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有喘息的工夫,王孙大声叫道:“百将快来瞧,贼将弓弩尚未拿走,都在这里了。” 不片刻,王孙猫着腰窜将出来,卫央看他气不喘面不红,立时教人把住这洞口,亲自跳将下去,王孙又跟在后头,前后十余人走不有三五百步,直直的寻常一人高的秘洞,就在眼前拐了一个弧度甚大的弯子,前头光亮,正是手持火把的周快。 卫央到来,周快侧着身将前头一让,口中道:“都在这里了。” 这秘洞为方形,四壁都夯了黄土,外头表着一层青砖,拐弯前后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宽度。自军库下到这里,狭窄仅能容两人并肩而过,拐过这弯子,便是三四人并肩而行可不嫌拥挤的宽道。 青石砖地面上,横着斜着丢着十数具弓弩,弦未紧,箭未着,看是慌乱中匆忙丢下的。 让开空间教王孙带人将弓弩搬回军库,卫央与周快不必说便心中明白,各持利刃戒备着往前搜索,周快在前,脚步挪地很慢。 后头卫央心中疑惑更甚,暗忖道:“王孙并非勇武之人,体力只堪比一个壮汉,下到这秘洞之中片刻,出来之后没有头晕眼花的表现,那就说明这秘洞在前头是有开口,而此时纵然这开口已堵上,恐怕也为时不远。倘若贼意正在军械上,按时间来算,他们怎至于匆忙慌乱中将拼着秘洞被发现也要搞到手的弓弩丢掉逃跑?” 而很明显的一个不能理解的地方在于,如果偷军械的人是都自秘洞逃走的,他们要盖上那木板盖子容易,可那些毡布又怎样平整地重新铺回地面上? 这个疑问,又走出甚远,须有六七里之外卫央便得到了答案。 轻轻当的一声,周快踩到了一支铁钩子,钩子甚小,食指粗,四指长,后头系着细绳子,只消将绳子先自那木盖圆孔中垂下来,贼在进洞之前将钩子勾住卷成桶状的毡布,人入洞中之后轻轻一拽,那毡布自然会自动卷开来盖住木盖,而后将这铁钩转个方向,那方孔自可容它被收回来。 突然,两支火把猛然如后头有人大口吹气似,火头倏然往前方突去。 直刀出鞘,铮的一声清响,卫央斩断了被周快抓在手里的铁钩上连着的细绳子,那绳子甚长,一刀斩断,那头猛然往前一甩,前头远远的传来轻轻地一声轻咦。 周快一惊,若非卫央,他那一只手恐怕已被这锋利的铁钩勾出皮肉来了。 前头有人,几乎那一声轻咦的同时,愈来愈远的脚步声颇为杂乱,周快低声道:“前头两贼,咱们快追。” 飞身追出约有三四百步,又是一处拐弯,果然两道人影堪堪才转了过去,周快大喝一声飞身扑出,一手护刀靠着手肘,一只手往后头那人背心里抓去。 而就在这拐弯处,再走三五步之外,上头果然一个秘洞出口,出口甚大,明亮中斑驳的树影山影也落了进来,而在那影子之上,更有两个守株待兔的持刀之人在等着。 嗤喇的一声,周快抓住了那人的背心,那人奋力一挣,衣料撑不住相向的发力,那人挣脱了拽拉,而周快落地时手中多了一块巴掌大的碎步。 “好狗贼!”扬肘眼前一挡,正挡住了那贼子同伴回头来劈的一刀,口中疾叱,周快不得又往后倒退半步,原来那教他抓破背心的贼,又反身狠狠一刀劈来。 卫央往一边一让,将这两人让给了周快,那两贼大吃一惊,原来就在这一让之间,卫央已转到了两人身后,伸出刀鞘,飞快正点在一人腰眼之上,那人白眼一翻,咣当手中刀先掉落了,而后人才软在地上。 破了背心的骇然靠住墙壁,周快久战不下,面子上过意不去,登时奋起神威,双手持刀当头狠狠劈下,那刀风呜咽,倘若中了便是石山九江水恐怕也须断开,那贼怎敢大意,心中慌乱,眼珠子转着警惕卫央手中刀,双手举刀咬牙切齿来挡。 周快的刀有多重,不曾抵挡过的恐怕不止,这贼身躯瘦弱,虽也有一把子的力气,可怎抵周快这阔刀,刀刃交锋处,那贼刀子已教劈为了两截,那阔刀毫发未损,切断了那贼的头发,贴着头皮正正悬在那里。 那秘洞口子早已开了,外头更有守株待兔之人,周快怎会在这里纠缠,刀鞘一转啪砸在那贼鬓上,那贼一声不吭,咕嘟地翻倒在地上。 早等着周快的卫央不发一言,伸出手指往上指了指,周快会意,将刀又贴在了手肘后,悄然往前挪了两步,待卫央在对面站足稳当之后,猛然往外一跳,贴着洞口倏然转身,他身材高大,这背靠着墙壁稍稍一纵,半个身子便到了出口之上,那阔刀高出地面三寸处横扫千军,洞口守的两人骇然惊叫,慌忙往后倒撤出三五步去。 卫央飞身一扑,灰蒙蒙的光影落在了身上,而后周快落地又一跳,两人都跳出那秘洞,站在了洞口之外。 对面贼子只有两个,空阔地上,周快走刀如风,转眼间伤一人生擒一人,回头却见卫央蹲在洞口细察,提着那两贼往秘洞内一丢,周快奇道:“怎地了?” 卫央示意他瞧地上,周快点头道:“这杂乱的脚印,少说也须有十数多人,咱们逮住了四个,另外几个,想是逃走了罢?百将觉有不周之处么?” 细看之后,周快笑道:“恐怕百将多想了,这贼既窃械教咱们发觉,他等敢都在这里等着教咱们尽数抓了?想必余者的都逃掉了罢――只须咱们将这四个撬开了嘴,不信不能将这贼窝连根拔起。” “连根拔起?”卫央呵呵一笑,摇着头道,“若是咱们一个小小的甲屯能吃罪得起的人物,这样的秘洞,那贼众敢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挖掘这样规模的出来?周大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虽说咱们这些人终究上战场不可避免,但若能错过一桩事儿,那便是我必然要竭尽全力去做的事情。” 周快很是理解,怅然道:“倘若是在以前,百将这样说我是听不进去的。但眼下听来,尽都听到心里去了。这样也好,那,这四个贼,咱们交给原州刺史府么?” 恐怕这件事原州刺史府也管不得这样的案件了,弓弩丢失,那是刑部也须当头等大事,与三军司军台联合查办的案件,可谓通天的大事,这样的规矩,卫央在军律一类书册上都瞧见过,自然熟知。 周快自然不会不知这些,只是他这人原是个满心都只有杀敌的猛将,这等糟心的事情,纵有天大的教诲,哪里肯记在心里。 “有内卫在这里,更有京兆府的捕快,刺史府恐怕也要让路,总归只要咱们找到了丢失的弓弩,交了这差事,也就罢了。”站起来,卫央拍拍手往远处看,顺嘴说了一句话,而后皱起眉头,他在想倘若那贼众们真是来盗窃弓弩要用的,那么,他们的用处在哪里。而如果这些人的目的并非弓弩,只是让甲屯发觉这秘洞,那又怎样? 说来可笑,可卫央心中却十分相信自己的判断里,贼人盗窃弓弩以为用的考虑尚不及他等要教自己发觉这秘洞的用意明显的很。 抑或者,贼众有两重的打算,若窃弓弩得手便行弓弩所能达之事,而弓弩若不得手,便作教自己知晓这秘洞的用法? “不然,我点起三五十人循着足迹出去找找?”见卫央实在放不下这凌乱的印记,已听到了秘洞里王孙带着人一路大呼小叫追了过来,周快试探着请示道。 卫央哼道:“自这里追出去,那就是官道了,官道之上,这几日来押运粮草的辎重营,开府前线的行伍,一日能不有三五千?怎能追上!” 周快讶然,四处一瞧,一拍后脑道:“忒地可恨,原来这里正是镇东口,看来,这马家坡子镇左近的地理形势都在百将心里了,战起之秋,咱们甲屯只消在这镇中守着,必然无碍。” “无碍?”卫央一笑,“这样一个旦夕可进三五千人的秘洞就在咱们心窝子里横着,咱们能无碍?这样鸡鸣狗盗教咱们才知晓这秘洞之人,会是好心好意提醒咱们提防遭敌偷袭么?周大哥,我看你是心思太多了,若不然,以周大哥你的精明才能,怎会不察这样的端倪?” 周快心中一乱,不知该怎样说话。 王孙在秘洞里叫道:“啊呀,这贼也教百将拿住了,快将他们捆起来。”而后快步往这边跑,放开了嗓子叫道,“百将在外头么?咱们来援啦!” 卫央瞥一眼周快,探头到秘洞口笑骂道:“你这厮,大老远的叫嚣什么?先将人拿了,再出几人过来,堵住这洞口,指不定将来还有大用。” 王孙忙跳将出来,转眼惊道:“这岂非镇东口之外么,自这里下去,往西转个弯子就到了东口大槐树下,咱们值守之时,曾来这里解手过,待这里可熟得很哪。” 这洞口,正在崖下乱树丛中,四周都是大树,郁郁葱葱的,王孙引卫央两人往外跳着走,出不有三五百步,果然到了山下,山外便是官道。自这里往西走,下一道斜坡,又拐过斜坡处的弯道,前头便到马家坡子镇镇口了。 往高处朝西瞧去,镇口的大槐树与石碑清清楚楚,果然这里正是马家坡子镇口不远处了。 卫央忖道:“看这秘洞的年代,少说也须有三五载,选在这里开始动工,只消大白天不教人瞧见,自无人只消竟有个秘洞直通守备营底下。” 这官道距那秘洞之口甚近,行人却不愿跨过树丛来瞧,正是这官道与洞口的乱树丛中,竟是一处宽不及百丈长却数不尽尽头的乱坟滩,年代已久远了,大多的乱树,那是自坟茔堆起之后才新生的。 乱坟滩里,出那洞口往东再行不过三五百步,一处早已坍塌的庙宇,庙中一尊怒目金刚的像卧在树丛盘根群里,泥土掩盖了面目,在那塑像之后,有人起居带发的新痕,看是少也有十数个人在此盘桓过许多时候。 周快翻看半晌,嘿然哼道:“好贼胆,果然是蓄谋已久的,自这新痕来看,这是昨夜里留下的,非只那四五个人而已。” 王孙恨道:“若非这些贼,咱们怎会提心吊胆这半日?不过,若非这一伙贼,咱们也不能知道心窝子里竟有这样个密道,可谓祸福相依,咱们须请这伙贼吃一顿好的才行。” 周快意甚踟蹰,他自然不甘心只抓住了这四个贼便罢休,可若依着他的性子,追查出了这四贼的同伙,那又有何用? 卫央说的不错,能在守备军营下挖掘出这样的一条秘洞,那须是怎样的胆子,怎样的能耐才会办成?如果此番这些人是不经意将这秘洞泄露给甲屯知晓的,其背后的势力,那能是一个小小的甲屯,一个轻兵营的百将,一个已失势的校尉,能与那样的人物抗衡? 倘若那些人果真如卫央所虑,这是刻意将这秘洞泄露给甲屯而图谋大事的,这样的秘洞都泄露了出来,可知所图之事该有多么的要紧?这老话说,敢图大事者,必有大势,以人家的势,甲屯更抗衡不起,坏了人家所图的大事,岂非更招灭顶之灾? 他在权衡,卫央何尝不是在权衡。 以卫央的性子,纵然别人所图非己,但事关到了自己,他怎能真的只靠别人? 而在这马家坡子镇里,卫央自知除非这并未全然握在自己手里的甲屯,他没有甚么在别人手中讨得活路的本钱。而这周快,既是原头等主力军中的校尉,又是上马能当万人敌的猛将,他须知晓这人眼下终究是个什么性子。 这人本性勇猛,据他竟不知失却弓弩乃刑部与三军司军台方可联手侦破的事迹来看,这也是个不拘细节的人。 这样的人,按说得知所处的甲屯已为卷入大事之中,那定是要决意追查到底的,可他如今踟蹰着连话也不说,那么,定是他被发配来轻兵营的理由,才是教他这样的人畏畏缩缩的不敢承担大事的缘由。 心中有事,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那是必然不会重新承担起来的,既如此,卫央便打定了主意,许多的事情,目前还是不要主动插手进去的好。 回到秘洞口,将砖石堵住了里头,又教王孙带人在外头仔细清理了痕迹自官道上返回守备营,卫央与周快引人在秘洞里往回走,走不半路,将刀在墙壁上敲出的响动果然发出空洞的响声,果然这秘洞里另有偏转处。 砸开石壁,这是自外头往守备营来处的第一处拐弯地带,方破开,众人嘶的一声,周快惊叫出声来。 亮在众人眼前的,非万贯大钱,更非甚么恐怖之极的画面,破开的石壁只三四寸的方圆,而可见的里头,空间却足有三五十丈的大小,满当当的,里头装满的都是羽箭,捆成了一束一束,打眼一扫,便足有三五十万枝。 “砸通!”这处的青石砖壁,只有一层以泥水黏合着青砖砌起来的墙,卫央下令将那破洞往大了再砸些,周快掉转刀使力一顿乱捅,待跨将进去瞧,卫央又手指其余三面墙壁再令砸通。 这却不必他多说,秘洞里又发暗室,而外头并无门户的样子,可知这一处暗室定是更有相通之处的,果然,又在正冲破开的那边敲出空洞的响声,周快奋力一刀,又亮出一间藏有三五十万足量羽箭的暗室。 再往里凿却不通了,拐往右手,却又接连凿出十数间暗室,连同先发的三间,总计竟有十五间暗室,起羽箭三百余万枝,弯刀三五万柄,而精钢造就的陌刀,竟也有三五万之多。 周快黑脸已显出仓皇的白,低声喃喃自问:“这,这是谁要作甚么?这样多的器械,装配十数万大军也有余,这,这定是逆贼行为,好生该死!” 卫央却在找寻这暗室的密门又在哪里,自第一时发起的暗室到此,并不见有门户在何处,这密室里又没有死尸,必是有人藏好这些器械之后,自别处逃将出去的。 找寻不到密门,卫央不能甘心。 却在此时,秘洞上头有把手新卒呼啦啦地叫道:“你们是谁?来这里做甚么?” 刹那间,洞口探进几张好生面熟的面孔,有人哼道:“卫央,你在这里作甚么?” 这人不是周泰,又是谁? 卫央喜道:“刺史府的人来了么?快来快来,这足够装备十数万大军的窝藏军械一案,可就全交给你们啦。” 话音未落,后头又有人笑道:“卫央哥哥,我们果然没猜错,你好惫懒哩!” 这独特的称呼,除了周嘉敏这小姑娘,卫央可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尚未答话,又听杜丹鸾喝道:“此等要案,须刑部会同三军司军台共同查破,暂且内卫该管,你们可以离开了。” 便看蓝影翩跹,蓝衣女郎站在了卫央头顶,眸光冰冷地往卫央手边的暗室瞧来。 看她的神情,守备营地下竟藏着这样一个窝藏凶心的军库,她是早先便知道的。 卫央一转身,挡住了蓝衣女郎往暗室中瞧的目光,扬起脖子毫不退让地对上了她冷冷的眸光,手已按在了刀柄之上,眯上了眼睛,片刻又点点头,和声道:“能告诉我,将我们这群活死人往这个地步推,到底是为甚么么?” 蓝衣女郎一愕,一时之间竟明白了卫央质问的意思,他竟将那些捕快,乃至那个本镇土兵横死的账都算到了她头上来。 将龙雀交由周嘉敏掌着,女郎轻轻下了石阶,卫央挡着路,她却不在意,侧身自身边过去,负手站在第一处暗室口处瞧了两眼,头也不回吩咐道:“内卫把守这里,先将这些羽箭器械起上平地,都堆在守备营内,待点查过后,再都送往原州大都护府去。” 她这口吻,显然是谁在这里修筑了密室秘洞储藏器械尽都心知,言下之意在起出这些器械的一月半月里,储藏器械图谋不轨的大案,自也可一手破了。 卫央却不满她将自己的问话听而不闻的态度,再次和声问道:“究竟你是什么打算,我很想知道。” 背靠石壁的周快拽了卫央一把,卫央拍掉了周快的手,目光盯着霍然转身的女郎,丝毫也不妥协。 女郎偏过目光,淡淡道:“对你说,有用么?” 卫央的刀已拔出半截,他很想知道答案。 第五十三章 一声锣响,大戏开场 更新时间:2014-03-31 卫央并不想与这来头颇不小的女郎起冲突,人家是什么身份,自己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摆地很清楚。 别说人人平等的话,如果人人真能平等,卫央不至于一身的本领却畏畏缩缩地两世里也不敢敞开胸怀,他自己并非胆怯懦弱的人。 如今步步紧逼着所求的,只不过是卫央不想稀里糊涂送死。 倘若这连环大案的推手只是诸侯王,卫央自知别无选择唯有奋起拼杀,哪怕到了最后不得不持刀杀人,那也是形势所迫。然而,如果这一切都是这女郎一手安排的,她要图什么?在她的布置里,自己以及甲屯这百号人又将扮演怎样的角色,结局定在了哪里,卫央必须搞清楚。 见卫央拔刀,秘洞之外已接手了布防位置的内卫与那所谓的京兆府捕快们齐作色,纵然刘重这些与卫央相熟的人,也将刀掣将出来,森森寒光笼罩在卫央头顶。 杜丹鸾骇然,周嘉敏急着忙要跳将下来劝止这眼见的冲突,蓝衣女郎眸光落在卫央的手上,瞧了瞧,突然轻笑起来,饶有兴致地道:“没瞧出来,你这样胆大包天的人竟也有怕的时候。” 卫央哼道:“将刀子架在你脖子上,你自己怕不怕?人天性怕死,枯叶落地前尚有风中盘旋几个来回的留恋,何况是人?” 女郎摇摇手,内卫与捕快们踟蹰着将器械都收了回去,她转身迈步进了那第一间的暗室,四下转了一圈才转回来对卫央道:“荒野抛尸案,红袄案,军械失踪案,如今又有这样一个惊天的窝藏军械案,你有甚么想法么?” 卫央直言不讳:“最大的想法就是,我就不该来马家坡子镇。” 对他的直言不讳女郎报以莞尔,轻笑道:“有些事情,你想躲也躲不开,这样,既然已经撞上了,不如劳烦你动些心思,将这窝藏军械的案也一并接过手去,倘若破了,你这看地十分要紧的甲屯,无论曾有甚么了不起的罪过,那也一并都赦免了,如何?” “不如何。”卫央将刀还鞘,嗤笑道,“我一个小小的轻兵营百将,兵才过百,将不过周大哥一人,别说这等要案那是通天了的大咱们没那本领破解,就算能破解,你当我傻么?不破这破案子,说不准咱们还能多活几天撑到契丹党项打来的那天,若是破了,哼哼,牵扯到大人物的话,谁能保证你不来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活儿太危险,不干。” 女郎赞道:“早知你这人定不肯出力,也罢,那么,咱们查办这大案,你当率甲屯守备好本镇的周全,若有意外,那可全都是你的责任了。” 卫央掐着手指算了算,失口惊道:“你这人好奸诈啊,还说也罢,回头又将咱们扯到这案子里头来了。” 女郎微微含愠,招手教捕快们下到秘洞里点查军械具体数量,凤眸瞄在卫央眼睛上,颇不悦地道:“那你有甚么高见,倒不如说来听听?” “真要听我的高见?”卫央自女郎点头动作中得到了肯定,立马双手一拍,满含鼓励怂恿地劝道,“咱们这些人,那不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就是临阵脱逃的逃兵,私造窝藏这么多军械,咱们已经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此时非同小可,此中定有蹊跷,对不对?既然这样,咱们这些人还是不要进来把水往更浑的地步搅,我看你盛气凌人的样子……啊不,那个颐指气使的气质,嗯,重点是气质,形容词无非助兴而已,你不要在意——咱们说到哪了?” 女郎由不住心里来气,这人的本领,倒是有那么几分,只是怕事到畏缩的地步,这便本教她不喜,如今油嘴滑舌地瞧着便教人着恼,更添女郎的窝心。 “周大哥,我刚说到哪了?”卫央眨眨眼睛,回头冲靠着石壁低着头站着的周快问。 周快一呆,他倒是记着这胆大包天的百将说到了哪里,可关键的问题是,这人说的那话,他可没胆子再重复出来。 “卫央哥哥,咱们还是出去说话的好,这里太狭小,教人都喘不过气来了。”生怕一个不慎卫央又说出甚么吓死人的话,小姑娘跳下来抱住卫央胳膊便往外拽,一边嘟嘟囔囔地,就不给卫央再开口的机会,“昨日转了一圈,竟没发现你这里有这样大,你快带我出去玩。” 好不容易将卫央打发走,别说旁人,那女郎也觉自己大为松了一口气,有卫央这人在,指不定甚么时候在他满口胡说八道中教他夹杂的话给绕进去。 “周校尉,此战之后,你回一趟司军台。”周快想跟着溜掉,女郎明情认得他,也记得他,神情倏然冰冷说道。 周快张张嘴,不知该说甚么好,但他是深知这女郎为人的,说话从来说一不二,闷闷地只好拱手弓腰,应了一声喏,而后疾步追上了卫央与周嘉敏,三人并肩往外头去了。 杜丹鸾再三犹豫,瞧着被连拽带拉的卫央背影轻轻叹了口气,收拾心思下了石阶来到蓝衣女郎身边,往已打开的暗室里看了看,犹豫着不知该怎样提起话头。 女郎待她倒亲昵的很,见状取笑道:“你倒是这一番真的上心了,不必担忧,这卫央天生是个这样的人,我倒不至与他过意不去。倒是我看敏儿待这人十分交心,她可是个心里喜欢便要握在手里的人,再过三两年,这性子恐怕更要清晰,你该在意她才是。” 杜丹鸾眼眶一红,恨恨道:“这个坏人,到处招惹旁人。柴熙宁那倒罢了,敏儿,敏儿她还这样小,也不知这坏人使了甚么法子,眼见是亲亲热热地凑在一起去了。” 女郎不以为然,有旁人指挥着点查器械,她与杜丹鸾相携出了秘洞,竟也不问另一处出口,更不遣人去看,就着杜丹鸾的心思道:“我倒瞧这卫央待你颇是真心的好,你不信么?若不照看你的面子,我看哪,这人方才定会做出甚么意料不到的事情来。这个人哪,有些本领,胆子却恁地小,比不得一个轻剑的文人。” 杜丹鸾登时不乐意,小幅度地撇撇嘴:“倒是周翰林白净文秀的很,这坏人不懂规矩又胆大包天,只顾着惜爱自己的,哪里比得上人家心怀天下才富五车。” “心怀天下么?”再番提及周翰林这三个字,女郎神色动也不动,只将心怀天下四个字品味了一番,淡淡道,“一介志大才疏心性浮躁之人,恐怕天下是甚么也不知,又谈何心怀天下?” 稍稍一顿,女郎委婉劝勉道:“你也不要妄自菲薄,其实若说人物,我看这卫央只一番话便将甚么翰林状元都比了下去。” 说到这里,女郎面浮轻柔的微笑,凤眸清亮明丽,轻声念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连着念了两遍,女郎轻轻叹着道,“这样的见识,当今世上的大儒谁能说得出来?敏儿转述这话的时候,我是不信是这人能讲出来的,但眼下看来,确是这人的心得体悟不假。” 杜丹鸾可不管甚么天地圣贤,只是这话既是卫央说的,又得这女郎这样赞叹,她心中可快活的很,懵然不解反问道:“这话说的很好么?读书做事,无非勤奋踏实而已,说这样多的话,无非教唆人家学着他而已,抵得甚么用处?” 女郎白了杜丹鸾一眼,笑道:“我看这卫央,待你倒是真心的。似你这样的,也才与他的行事相类,你们才是一路上的人。” 这话怎么讲? 杜丹鸾茫然,她倒也读得不少书,大道理也识得七八分,只是若教她说出一套一套的来,那却做不到。卫央能说出教蓝衣女郎也赞叹不已的话,这自是她内心十分欢喜的事情。只是他讲出的话,自己却并不明白,这又教杜丹鸾心中忐忑,她可知道柴荣家的女郎那是一等一的才女,想必卫央说的,人家能懂。 “大道理讲得,行事却自细微处着手,再小的事情,那也是眼下所处地位上最要紧的头等大事,所谓脚踏实地,正是这样的人。”女郎心情颇佳,很理所当然地与杜丹鸾钻进卫央的军舍,趺坐在座上之后,女郎将横在墙壁的大枪多瞧了几眼,口中慢慢地道,“卫央如今身为百将,他虽有逃避战场之心,但也并非一心只有逃走,而是带着他这一屯人手尽数脱离必死的战场。如此说来,这倒算得个行事尽责的人。” 杜丹鸾这算是明白了,原来在女郎眼中,卫央千方百计脱离开这窝藏军械的大案以致不惜拔刀威胁,又明显地想要逃离战场,竟是为他这一屯的百人打算。想想也是,若只卫央一人,恐怕以这坏人的秉性,他早找上自己,想出一千个一百个的逃命的法子来。 心下喜悦,杜丹鸾恍如卸下肩头上的千斤重担似,脸颊上红晕点点,眉目中水般的柔情,心中想道:“是了,纵然他不求封侯拜将,但的确是个有担当的男子,原本总有些过不去的心思,如今看来,原来根源都在这里。” 又想:“这样的男子,那才是我杜丹鸾的郎君,他很好,非是贪生怕死之人。”转瞬心中又觉一涩,“他那样的人,没正形是真的,但未必要堕落到口无遮拦的地步,这样整日嘻嘻哈哈的,也不知心里有多不快活。” 一念及此,杜丹鸾骤然心撞如翻山越岭,她既心里有了一个人,又渐渐打消了以往的那些念头,渐渐也将诸多往事的影响不知不觉中遣散,自己心中觉着卫央不快活,满心思便都只想着与他说说话儿,陪他少些烦恼的时候。 只是可恨这时候并不如人愿,手中的这桩大案,又要牵连到蓝衣女郎的设计,情知一月半月里脱不开身,只好又这样想:“若是这样,敏儿活泼可人,陪他多些欢笑,那也好得很。” 至于更多的,她想不起来。 她一番心中的计较,尽都现在了脸上,蓝衣女郎哪里还能猜不破,没来由的,自家心里竟先泛起苦涩的味道,连忙甩甩头将这心思丢在脑后,女郎道:“凤凰,周快此人,想必你是知道的,这样的人怎会贪墨军饷延误军机?我看定有人在背后作梗,这人虽也是周氏一门的,却与他那翰林堂弟颇是不同,如今明情受屈喊冤竟不肯声张,恐怕与内眷脱不了干系,此是尴尬至极的事情,这样的猛将,怎能教人知晓其中龌龊?” 杜丹鸾尚未自自家心绪中脱身,下意识道:“以前倒听说过这样的风声言语,多与那些个年轻俊才们有干系,内卫也并非追究清白人根底之处,倒不曾多问。” 女郎捻起水碗半晌,幽然吐口哼道:“侯门深似海,这样的猛将也难免坠入其中的肮脏龌龊中,哼,当年吴王的这句话,诚然不错。” “啊?吴王?”杜丹鸾一惊,忙辩解道,“吴王忠纯坚韧,那是大唐的楷模,再说晏驾这么些年月了,怎会与这案子有干系?” 女郎失笑,教满朝上下闻名色变的内卫府统领将军,如今也教这小儿女的一缕情丝缠住了,这个卫央,这算是害人匪浅么? 杜丹鸾羞了个俏脸飞红,讪讪地将手捉着水碗转动,她倒是个真将军,很快将心思调整到正事上来,转眼道:“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并各转运局今日定都会得到此处窝藏大量军械的消息,咱们是否也该知会大都护府,教大军往这里开拔了?” 女郎沉吟片刻,一笑道:“这马家坡子镇确是个必争之地,千人把手,万人难破,若非咱们抢在前头闯将进来,待那人先占了此处,恐怕那才是不小的后患。如今我手握数千甲士,又在原州境内,纵然那人果真作了叛贼引贼众困住这里,岂非镇外空地处,便是一处大好的歼敌场地么?” “可是,万一出些意外,那可怎么办?”杜丹鸾甚不放心女郎定好的计划,按她想来,只消握住了这里起出的证据,那人还能翻了天去? 女郎笑道:“秦失其鹿,而天下诸侯共逐之,如今我为此鹿,若不能多几个诸侯来逐,岂非大失颜面么?你放心好了,有这十数万大军堪用的器械,又有数千甲士在侧,无碍。” 杜丹鸾只好依从,心中却道:“以身未饵,这样的勇气胆略固然可嘉,可内鬼外敌联起手来,这里又不曾事先与原州大军说好,到时只怕大鱼上了钩,咱们的钓线却承不住那样的力量。” 她知道女郎想将干扰她所图大计的盘踞在京西这里的一路忧患一网打尽连根拔起,顺带着再将许多盘桓在外头静观其变的蠹虫都清理干净,可她只有一个人在苦撑大局,这一番,是她心急了。 想想夏时这女郎那句斩钉截铁的“燕汉疲弱,党项未成,契丹内乱,必当趁此良机握中华合天下”的断言,杜丹鸾明知再怎样劝她也听不进去,在这里又怎会扫她的兴! 被小姑娘拽着在外头晃悠了一圈,还没来得及问交给焦南逢那两件案子进行地怎样,小姑娘面红耳赤又叫口渴,只好又回军舍,半路里卫央忽觉不对劲,纵然这十数万的军械要搬运出来点查完毕总须些时日,可也不必在守备营之侧又起营地建造营房吧?看这工地里忙忙碌碌的人影,卫央怎么都觉着这是有预谋的要常住沙家浜的节奏。 问起周嘉敏,小姑娘正口渴,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使劲拽着卫央往回走,不耐道:“卫央哥哥你真多管闲事,那是自原州调来的辎重营一部,说是要为暂驻这里的人马安置食宿,又不要你拿钱,瞧它作甚么?” “这事儿得找红凤凰问个明白,反客为主也不能到这份儿上。”卫央不满道。 这可好,又教小姑娘忘了口渴好生盘问了一通他是如何与杜丹鸾认识的,这个问题,方才小姑娘想起来便追问了好些次,卫央据实回答,小姑娘颇是不满。 按周嘉敏的想法,杜丹鸾这样顶好的女郎,怎会只因为被卫央欺负了便心里有了他,以她之见,最好是千军万马里卫央单枪匹马将杜丹鸾给解救了出来,那样才符合她心中向往的美好。 卫央只好又编些说得过去的故事来哄,小姑娘听着倒挺欢喜,回头便不满了,又说卫央塞责她,好是教人无可奈何。 吵吵闹闹拉拉扯扯到了军舍,卫央一钻进去便更觉不妙,这才这么一会儿工夫,军舍怎地大变了模样,原本简单利落的安置,如今竟变成了颇有些脂粉气息与军将气质的打扮,看那蓝衣女郎理所当然高踞首位的模样,这明显是常驻沙家浜了嘛! 门户上已表了宝蓝色的布幔,百日里是拉起的,想必到了晚间必然落下。原本低矮的案几,下头垫上了青砖,上头蒙了宝蓝色的幔,而原本横大枪的架子上,也多了也那柄龙雀,大枪却并未拿下。 “这是闹哪样?鸠占鹊巢?”卫央手指着自幔帐后出来顺手又合上缝隙挡住卫央的目光与后头一张木榻接触的女郎,“没这么玩的啊,你让我晚上睡大街去?” 女郎本理直气壮的心理一时间没鼓舞她说出理直气壮的理由,张口话转了方向:“只是暂住几日,你的一应用度,日用的自带走,其余的,那也不必担忧,我会分毫不动。” 走过去伸手在厚而密的压案幔上滑过,这分明是上好的绸缎,心中不无恶意地腹诽一句土豪,卫央摊摊手:“这又不是我家,给你用也无妨,可关键问题是,你住这,我去哪?” 被连问两声,女郎想想方才那热炕头上这人穿过的零散丢在那里的衣裳,羞恼道:“不见有辎重营正修造营地么,你带甲屯去那里便是。”想想暗觉惭愧,怎地教在这人面前露怯,立时又挺起茁壮的胸脯,瞋目哼道,“怎么,不须你用一钱便白得一处营舍,你还还这样斤斤计较么?” 卫央险险没背过气去,指着女郎话也说不出来了。 占便宜能光棍到这地步,你家大人是怎么教你的平时? 能将这人气成这样,女郎心中愉悦,又见卫央气呼呼地倒水要喝分明将这里当成了他的主场不容侵犯,明眸轻睐,一时心生一策,喜形于色忍不住得意现在面上,趁着他转身时机想也不想便捧起那本要教他拿走的水碗,抿着唇眯着眼眸轻啜一口。 见此,卫央越发吃惊,手指水碗道:“不经我同意,你怎么可以用我的碗喝水?这还是我前两日才在镇上买的呢,就自己用过两次——算了算了,出门在外你也不易,这水碗送你了,不过,麻烦你想个办法,今晚我们这一屯人可怎么过?” 女郎低呼一声,如捧蛇蝎般一甩手将一碗水洒在了案幔上,扫眼一瞧这舍里都是卫央的用具,情急之下不及思索,抬起手腕将袖口在唇上使劲狠狠地擦了好几下。 深深呼吸,女郎将羞恼暂且按下,知晓眼前这人惯会的就是你给梯子他便上树,管不得面颊上余温尚烧,正色待要说安排时,有快马一拨疾驰来到营门之外,这一拨数人尚未下马,又一拨快马驰到营前,女郎眸光蓦然冰凉,外头钻进杜丹鸾,扯了一把被女郎的一连贯动作瞧呆了的周嘉敏,急促道:“该来的,如今都已来了。” 卫央挠挠头,大戏要开场,咱是个看客,是不是先找个地方把自己躲起来再说? 第五十四章 看客也挺好 更新时间:2014-04-02 ps:昨日请假一天,今日起每日恢复两更万字,求收藏,求红票。 ―――――――――――――――――――――――――――― 此番来者,便都是卫央不认得的了。 先一拨来的,抢在前头进了镇子,有捕快打扮的,也有甲胄在身的,这是刑部与三军司军台联合而来查办窝藏军械大案的人员,这拨人颇为识趣,到来之后并未自内卫手中尽数接过案子,作出一副协助的模样。这是刑部和三军司军台专选的人员组成的联合署事司,要放在后世,那就是规格不低的专案组。 这些是杜丹鸾这一系的,抑或说白了是平阳公主那一系的。 蓝衣女郎并未见召这数十快马,由杜丹鸾出面统领了,将个守备营困苦把地严严实实,便是那底下暗室里起获的军械,这些人也不要别人插手,两人为一伙自己劳作起来。 卫央撇撇嘴,还怕咱们拿你这破物件儿怎么的?能乐得偷闲,卫央自己欢喜还来不及,怎肯一头扎进这漩涡里去? 只是他心中疑窦更深,三军司军台,应当等同于他所熟知的军方纪律方面的机构了,说不准还能和军方总部沾上点关系,大抵总部是在长安。而那刑部,是为三省六部之一,自然是设在长安京师里。 长安距此有多远?卫央不好说,但大略他还是能想得到这一时半会案发之后到眼下也才这么些时候,这专案组性质的联合署事司怎么消息灵通也定不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接到消息而后赶到这里,这是早有准备的一次行动。 至于自己亲手找到这秘洞暗室,卫央有自知之明,但这同时,又有一个不解冒上心头。 看样子,这秘洞是与这联合署事司方面的,至少与他们有瓜葛的人故意引自己找到的,所图何事,这卫央倒不怎样在心,至于为什么既然这秘洞暗室是守备营发现,而这联合署事司又甘愿暴露早知此事却又这么快近乎就守在镇外等待的心思及行动,卫央更不愿去多想。 心中想了,那便要刨根问底,卫央目前没有掺和到未知事件当中的觉悟。 大战已经爆发,前线正血流成河,指不定明日早起敌寇便已兵临城下,哪里来的那心思去考虑这些? 倒是杜丹鸾躲躲闪闪的,想是她甚明了这里头的龌龊,又不好对卫央明说。 有她这样的态度,卫央更是心下大定,盘算着找个机会,定要将这可恶的红凤凰好生拾掇一顿。至于怎么拾掇,卫央暂时还没拿定主意。 要不,感觉上次在那翘臀上拍的几巴掌挺舒服的,就用这法子? 杜丹鸾面红如血,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跟卫央这不知脸皮是何物的人细细计较,扭着细腰逃也似钻进了另一间不曾住进人的队正军舍之中。 蓝衣女郎占了卫央的军舍,杜丹鸾自然理所当然与周嘉敏占了下头好些的屋舍,至于周快,这没出息的,还没等人家哄他,乐颠颠地拎着自己的小包袱钻出了守备营的大门,眼见几日风餐露宿他是先给自己预订好了位子。 那一间里,不知甚么时候,自甚么地方冒出来的一个糟老头住了进去。那老头腰身已甚佝偻,穿着灰扑扑的绸衣,怀中总是抱着一柄直刀,老实憨厚的样子。 看他应是这蓝衣女郎的真正的护卫,自出现以后,不曾说过一个字。 想想又要过几日风餐露宿的日子,卫央心怀不忿冲被鸠占鹊巢了的军舍腹诽了几句,一旁凑来赵乡将,笑呵呵道:“这新的营地怕不有三五日方能完工交付,不如百将先去咱们镇署舍暂住几日?本也与军舍里安置无差了。” 这倒是个好去处,总比在外头过夜强许多,卫央稍稍意动,转眼摇摇头,且不说小小的署舍里能住几人,上百的新卒若不能安置妥当,他这个百将心中也过意不去,更何况,新卒们家眷来探望,不定这便是今世里最后一番相聚,人家本便心思沉重,倘若自己这个百将不能看护士卒们食宿,怎肯将他家里的交付在自己手中去拼命? 上了战场,除非是特殊的地理条件、特别的幻境情况,卫央自然知道单枪匹马总比不上身边有哪怕一百个帮手,要想这百人屯可为他所用,那便要让人家稍稍有跟着你或可活命的盼头。 与士卒同甘共苦的觉悟卫央是没有,但这样做了,总比不这样做要好的多。 遂问赵乡将:“这数百上千的各色办事的,恐怕哪怕外头再有去处那也不会就去,这小小的守备营,怎样安置这许多人夜宿那须不干咱们的事情。但这几日里,咱们甲屯上下并探望的家眷,又怎样安置?镇中另有别的好去处么?” 赵乡将笑着翘起大拇指恭维道:“百将仁义!”随后沉吟片刻,又瞧瞧过来的周快,正色道,“如果只是百将与周队正,窦军吏几位,咱们再小的地方那也定要为几位安排住处。但甲屯百人尽都安置,那恐怕为难的很哪,不是咱们小器,着实没法子哪。” 卫央自然理解他的难处,笑道:“劳赵乡将多费心啦,卫某代弟兄们感谢。” 周快踟蹰着提议道:“这窝藏军械的大案,那着实容不得咱们胡乱伸手。暂且离开这里,那也是咱们的福分。依我之见,不如咱们将弟兄们都安置在镇口,那里有的是木头石块,对付起些架子,凑合三五月也无妨。” 卫央笑道:“不错,周大哥你可与小弟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周大哥你有甚么考虑只管直言,咱们弟兄之间,何必遮遮掩掩的,这般不痛快?” 周快笑道:“百将既然考虑周全了,说不说那也一样,无妨,无妨。” 战事已起,马家坡子镇便在战线前沿,谁可料定贼兵便不会杀来?倘若贼来,定自东来,将军扎在镇口之处,自可防贼来突袭。 至于这二来么,周快恐怕猜到卫央的心思也不敢说。 窝藏军械,那得是多大的罪?杀头也不为过! 如此大案,便发在马家坡子镇里,纵然与甲屯并无干系,然而,不知其中大略原委,卫央总不能心安,作为唯一可出入镇内外的通路,甲屯扎住这麻袋口子,便是终于不能得知其中详细,那也能约莫瞧出个大概来。 至于这心思会不会被那女郎瞧出来,卫央可没半点隐瞒的信心,他也没想过要隐瞒这女郎,隐瞒她有何用? 赵乡将可不管这么多,但他能猜到兵驻镇口自可更保本镇周全,但那一件窝藏军械的案子,能有多久方破?纵不得一时片刻破掉,内卫与那些来头不小的人物在这里能驻几许时日?归根结底,马家坡子镇无论战时周全抑或平日照拂,总得出在甲屯这百人身上。想这一干配军入驻以来,待本镇公事该用心的人家颇是用心,该当放任他这乡将的,人家也并不过问,能与这百人的屯交好,不惟是本镇的福分,那也是他这只想着平平安安将乡将做到头的私人的本分。 既如此,自长远看来,如今将人家赶到镇口驻扎,他这本地乡绅的若不能尽心,往后怎样见面? 正要出口力劝卫央与周快不必往镇口去餐风饮露,猛然赵乡将恍然,人家是百将,是队正,正如自己这乡将要做得下去便须土兵拥戴本镇乡绅许可,他们这必将上阵杀敌的,自然也要许多帮手。这帮手,便是整个甲屯的新卒。 卫央虽不见他显露身手,但看那一条大枪与新卒们敬畏的行径,不难得知能教这些罪犯配军们不敢躁动的人物。而这周快,赵乡将见识过他整饬新卒们的手段,刀法凌厉狠辣,端得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们,能甘愿作轻兵上战场送死去? 既为百将,当率百军;既是队正,当冲敌阵。 若无好帮手,那须花费多少的精力?指不定活也活不下去。 而手下这百人,岂非眼下最好的对手? 赵百将本也当过军,如今本镇里作了个人物,诸多的事儿也想得明白,所谓与士卒同甘共苦那并非古时名将们故作姿态。以己心度人心,以己不愿度人不愿,由此军心尽在手握,而百战百胜。 若要阻拦卫央与周快,赵乡将哪里还能想不到怕是等同于断人财路之举,这样的事情,那可不是他这个有所求的人能做的。 转念心中有了定计,赵乡将心中暗忖:“前有大军厮杀,后有斥候岗哨,倘若贼军果能奔袭到此,凭甲屯百人如何能挡?如此镇守东口,无非不过人家的思虑而已,当不能阻拦。只是这样的好时机若不能掌握在手,天也难容!” 当时拱手肃容道:“卫百将,周队正,我有个想法,两位容且听一听?” 卫央笑道:“赵乡将但说无妨,咱们可是算一口锅里吃饭的,不必见外。” 赵乡将心中一喜,哈哈一笑道:“大军要驻在东口,保境安民这是咱们当军的本分。但是为地主,咱们也不能不有表示,这样,此地尽有木柴石头,咱们也待这地理熟知的很,不如我来请些能作泥瓦的镇民,大军搬运重物担挑河水,由咱们来安置起暂居的架子,如何?” 这个提议正中卫央心怀,甲屯虽很可能上战场去,然如今就驻在马家坡子镇,他也设法要在一段时候里常驻马家坡子镇,若不能与本镇居民相善,谈何常驻避战? 周快诧异地多瞧了这赵乡将两眼,原来没瞧出,这人竟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 他曾听窦老大讲起过,卫央有一句话说的正是这赵乡将,道是此人诚然是个人物,原本周快十分不信,如今瞧来,这人么,虽不算甚么了不起的人物,但确是个人物。 这等体察人心的勾当,周快原本不屑为之,然身遭大事之后,突然之间他觉着体察到人心并非甚么见不到人的事情,更非体察了人心便必然会下作龌龊,许多时候,体察了人心,反而是一件好事。 “如果以前能多用些心……”周快攥起了拳。 赵乡将喜滋滋地往镇中去找人手,卫央转过头问周快:“周大哥,后来来的这拨人,你知道他们么?” 周快皱皱眉,微含着狐疑道:“这个自然知晓,乃是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的人,带头的正是诸路转运局局正、京西转运局局正赵典空。” 军械转运局?卫央只记得有个布政转运,盐铁转运,这军械转运是个什么存在? 于是忙问:“周大哥,这军械转运局是个什么存在?还有,听你这说的仔细,还有个甚么诸路转运局,这是干什么的?” 周快想了想道:“咱们大唐的军方,自都是天子的大军,然军事繁杂,天子自不必事事躬亲过问,因此统天下三军者,本有三军司军台,主掌军中规矩并监督各折冲府乃至民事州县里的土兵。最精锐的,如三大都护府统帅的原州军、符大都护统帅的沧州军之类,那都既受三军司军台统帅,却尽数归在天策府公主统帅。另有长安十六卫,各钦勋军,这都只独归天策府统管。” 见卫央心急,周快笑道:“百将莫急,咱们而后要说的便是这军械转运局一类了。大唐军制,天下诸军,均不得私铸器械,一旦私铸,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而大唐诸军无论水路骑军,自甲胄器械艨艟战船到粮草钱米,那都要长安的直属天子亲掌的军械局铸造,而后由诸路转运局及转运局运送至各军中,各军再发付辎重营押送各大小军伍之中。” 卫央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个存在,养军那就是往江海里丢钱,若无军械局,我看无论多强盛的大军,三五日无米无械那也得乱散掉了,这个法子好。” 想初唐盛唐乃至晚唐的节度使,卫央对这以后勤来控制三军的法子很是赞赏。当然,如今正逢大唐的又一次盛世的黎明,倘若不在这样的时候,卫央会不会认为这法子好使,那可就说不准的很了。 周快笑道:“这自然很好,有了这个法子,呼延大都护、符大都护才能不必理会那些个言官文人的聒噪,步步紧逼将咱们的疆土又蚕食回来。” 又恭敬地往东拱拱手,周快道:“当然,世有良将贤臣,自也要生逢明主才是。当今天子仁厚慈爱,若非天子,纵有万千的贤臣良将,那也无用。” 卫央笑道:“这我自然知晓,不过,周大哥你还没说完呢,快说说,咱们大唐这军制还有什么别的我不知的,一并说来听听。” 周快奇道:“百将也不说你不知甚么,我怎好跟你将你不知甚么?” 卫央瞠目结舌,继而与周快相视大笑,笑声引来了周嘉敏,小姑娘奇道:“你两个怎地了?捡到了许多钱么?这般快活,快说来我也听听。” 这小姑娘,才这么大点就知道走路捡钱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卫央又大笑,教小姑娘扯住袖子嗔道:“卫央哥哥,我不依你啦,好快活的事儿也不教我听到,尽只管笑话我。” 卫央奇道:“我怎样笑话你了?” 这没头没脑的,卫央可不敢让小姑娘强加上笑话她的罪名。 周嘉敏蹙眉想了想,习惯性地将手指点在面颊上,黑漆漆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好几圈,笑嘻嘻地道:“哎呀,我好大的忘性哩,卫央哥哥,我忽然想不起来你为何笑话我了。算啦,不跟你一般见识呢。” 这小姑娘,倒打一耙的手段倒丰富的很,卫央伸手在她鼻梁上刮了一下,岔开话题问她:“不去陪着别人,怎地到这里来啦?” 周嘉敏小脸一垮,不忿哼道:“那个赵典空好生可恶,仗着,哼,仗着他有些关系,将咱们并不放在心里,与这样的人,我可生不出作陪的心思。我看啊,杜姐姐也好不耐见这人,若非,若非……” 说到此处,小姑娘十分为难,卫央心头一突,待这至今一件也未侦破的野外抛尸案、红袄案及这杀头也不为过的私藏军械恐怕顶要判成谋逆的案,他十分想知道这里头到底有甚么门道,但现在不行,也不该由小姑娘的口中得知。 若是小姑娘能告诉她,杜丹鸾能隐瞒着?至今杜丹鸾对他一个字也不曾提及,那必然是干系重大的事情,小姑娘倘若祸从口出,一旦有丁点儿的差错,卫央宁愿他自己到最后甚么也不清楚,甚么也没弄明白。 “在这里,恐怕你们这上千的人少也须一月半月的住罢?”赵乡将带着一伙数十上百的精当汉子远远过来了,卫央瞧见便哄小姑娘,“敏儿这么漂亮,平日衣食住行,尤其在这住上那是定然要讲究精细的,至少也该宿处是自己喜欢的才是,你布置好了么?” 小姑娘摇摇头,难得叹了口气,颇是惆怅地看着卫央,亮晶晶的眼眸一闪一闪,可怜巴巴地道:“在家里的时候,一切衣食行宿吃喝穿戴,那都是姐姐亲手布置的,卫央哥哥,你帮我好不好?” 卫央忍不住伸手挠头,看得出来小姑娘原本是没独宿的意思的,难不成杜丹鸾还能拒绝这么烂漫一小姑娘跟她宿在一处?都是这张嘴啊,忍不住又犯贱了! 不忍满心期盼的小姑娘失望,想想卫央郑重应道:“敏儿找咱当帮手,咱自然是欣然要来的。这样,咱们这军舍呢,自修成以来,惯是大老爷们宿的,满屋子定都是汗味儿。这样,敏儿你先寻几个人,将你那舍里先清扫干净,回头我忙完这边的事儿,立时便来帮你出主意,好不好?” 周嘉敏伸出了小手指,一时笑靥如花:“卫央哥哥,你可答允我啦――这个可不能算在你早先答允我的那三五件事儿里头,是不是哩?” 卫央一时叫苦连天:“敏儿你怎么可以这样聪明,还让不让别人活啦?我刚想到趁机赖你的账来着!” 小姑娘扬起高傲的小脸蛋,背着手一蹦一跳小鹿般窜到远处去了,明情就怕这坏人突然生出甚么法子饶她一次允诺哩。 周快哑然失笑,这两个人啊,一个成了精,一个天性烂漫,到底是谁吃住了谁,那可说不准的很哪! 不过,回头瞧见自秘洞里起出的羽箭里,第一捆已被内卫们抬出到了空地上,一贯忙碌的他十分不习惯这样作闲人,叹息一声低声自语道:“真做了看客啦!” 卫央一笑,作看客,也没什么不好。 第五十五章 安得净土为大王 更新时间:2014-04-03 ps:无力吐槽了,电脑连着出问题,一怒之下给砸了,这几天本说好两更万字,看来老狼要食言了。现在在网吧,接点零活先凑点钱淘个二手电脑,到时候再加更还债吧,这几天保持五千字不断更了只能,请大家见谅。另外,一天三四个收藏,十来个红票……真的很难看,求大家收藏一下,有票的支持支持。最后,感谢渭南同学的捧场,感谢,电脑凑回来,老狼不敢说爆发,如常万字更新,本书不会进宫,至少每月写那点字还有点稿费过活,能保障老狼每天几斤馒头,这就没别的能打扰咱码字了。最后,祝大家读书愉快! ―――――――――――――――――――――――――――――――――――――――――――――――――――――――――――――――――――――――――――― “卫央真是这样说的?”蓝衣女郎搁下手中的笔管,自案后盯着局促地站在方进门不过半步内的周快,蹙眉瞧不出喜怒确认般问道。 这是起获十数万军械之日起的第十二个日头的早间,女郎方用罢送来的早膳擦干净嘴,周快明情不情不愿却不得不来的样子,进门之前看才是横下一条心,脸庞宛如被青砖拍过一般,颇又卫央那人的胡搅蛮缠也理直气壮的德行。 周快是来给蓝衣女郎传达卫央的决定的。 自军械渐渐被起获出来,在马家坡子镇内闲转悠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司军台与刑部的专案组也就罢了,可那个叫赵典空的京西诸军械转运局司正也在第一日来了之后便腆着脸不走了,这还不算,这些将新建给甲屯新卒们的新营地也教这些来头各异的上千号人给鸠占鹊巢了,卫央一看不是个事儿,索性决定强行收费,谁也不准拖欠。 “去,告诉在咱们这里借宿的大小人等,无论内卫还是专案组,自今日起,本百将决定按人头开始收取宿金,一人每日五十个大钱,概不赊欠,不按时缴清的,本屯将依照大唐律法予以合理的惩戒。”周快眼观鼻鼻观心地又重复了一遍卫央的原话,就站在那里,明情是在等女郎掏钱了。 女郎好不稀奇,这周快到底受了卫央的甚么威胁,竟敢在自己面前来耍滚刀肉? 卫央脸皮极厚,这自然是个人都知道,他能生出收宿金的想法,女郎丝毫不觉着奇怪,可周快这样的知晓自己的来头的,他能做出耍滚刀肉的举动,这可奇怪的紧哪! 理所当然地,女郎将周快在这么十来天的工夫里变化这么大的理由尽都归结在卫央头上,不过她也明白,纵然卫央知道自己会这样想,那他也不会在乎。 因为女郎看得出来,到处都需要花钱的地方,全凭卫央一人支撑着他也熬不过来了。 想想目前的局面,女郎轻轻哼道:“这狡诈的人,偏爱在这样的时候伸手,端得可恶!” 周快一个字也没多说,他的事情,以这女郎的手段这些天来恐怕早查出根底了,在这女郎面前,周快本便十分局促,何况现如今?能少说自己的话,那便少说。能少说一个字,那便更须少说,只消要到了钱,回去卫央面前交了差事,周快便觉好歹他这个队正没有白当。 这半月来,周快倒也渐渐在甲屯里融入了自己队正的身份,毕竟他是正规军里当校尉的出身,卫央将操训的担子交付给了他,旦夕相处下来,周快这个队正在新卒们心中有了分量,他心中自也记住了这百十来号人,虽不至打成一片,甲屯好歹有了些当军的模样,在周快这样的人心里,这里自然也成了他站稳脚的地方。 别的不说,窦老大待周快这队正是心服口服,许也是得了卫央的暗示,三五日这窦老大便买些酒肉来寻周快图一醉,他倒甚么也不盘问,只是寻周快饮酒,周快心情郁结,哪里能耐得住窦老大三番五次的劝,十数日下来,竟也与窦老大成为了有许多话便可当面讲的朋友。窦老大这人精明,盘算倒算是个好人才,卫央将数万钱交他教新卒们家眷在马家坡子镇时开度都由他负责,窦老大一丝不苟,将原本甚为头疼的这事也打理地井井有条。然他毕竟是个甫入军伍便当了逃卒的人,待这操训一途,那可远远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了,索性这窦老大将他那一队人马也尽数发付在周快手下,周快来者不拒,两人相处甚为融洽。 周快心中知道,若无卫央点头,窦老大敢这样做事? 这年轻的百将,着实是个周快瞧不明白的人。然他也不是个糊涂之人,在这小小的甲屯里,上下不过百人,甚么争权夺利,在这里那都是可笑之事,这样的事,卫央不屑为,周快自也不肯为,窦老大渐渐身边聚拢了一批人手,那也不愿为,索性上上下下一团和睦。 这样的军伍里,一身的本领那也大有可为。 由是周快两厢相较,心也渐渐落在甲屯之中。 与其回去在原先的军伍里与人争斗,瞧这个的脸,吃那个的气,大丈夫好男儿身为配军,到处也是一样杀敌为国,想这些年来,荣耀自家个儿也受多了,艰难困苦也吃够了,既如此,何不在这难得能教人心安的地方就此下去? 战事已起,好男儿为国上阵,功名都在马背之上,但有这一身在,何必忧愁旦夕生死? “索要钱物,乃为何事?”犹豫了一下,暗忖这甲屯本是轻兵营出身的,看那家眷们,大都没有来头的常人,携来送别家人的,无非也都是衣物之类,如今马家坡子镇渐渐成了是非之地,不远日后便是大战之地,甲屯身为守备将士,少不得染血沙场,这宿金么,那倒也要得,只是她须知晓卫央要钱来作甚么。 莫不是要行那事么? 女郎心有所感,只是不能肯定。 周快摇了摇头:“这却不知了,百将只命周某来此讨要宿金,至于其余,那却不曾告知。” 女郎便问:“卫央去了何处?” 周快犹豫了又犹豫方答道:“某来时,百将引王孙等众竟寻红袄寺中焦南逢去了,怕也是为这宿金的事情。” 女郎哑然失笑,这人倒是个不偏不倚的人,暗算这卫央为人,她心下登时便知,恐怕这一番焦南逢又须吃一个暗亏了。 点点头,女郎唤来恭立案后的周嘉敏贪玩不在便又由后来的本便为她掌刀地俏丽少女,命教:“来时不曾随身携恁多的钱财,传诏天策府卫队,司军台及刑部联合署事司,”沉吟片刻,女郎又加了一句,“另有转运局来者,本地百将征发宿金,上下均不得拖欠,按人头足数缴纳不可懈怠。” 侍卫少女应一声将龙雀置在案头抬足要走,女郎又道:“掌着龙雀,只须将诏令示下,不必多言。若有不忿者,将龙雀只管斩了!” 这一个斩出口,周快打了个寒颤,他是知晓上头那一摊子事儿的,怎会不知这女郎以守备甲屯起出器械,而后方由天策府卫队接手这滔天大案的目的?恐怕这一个斩出口,若真有不从诏令者,这随她身畔十数年的侍卫少女果真一刀便会斩下去。 待那少女出了门,周快踟蹰了片刻,抬起眼飞快瞥一眼女郎,支吾着道:“末将以为,此处尚不是歼敌的好时机,应以大局为重,上将军当坐镇大都护府才好。” 女郎轻轻一笑,飞快那笑意敛下了鹅蛋俏颜,手拈笔管轻轻转动,眸光流转在周快一张黑脸上扫过,又绽出笑容,道:“我只当冲锋陷阵杀敌千万的周快竟能为彼一个浪荡妇人败尽心胸,如今瞧来,这个担忧倒是不必的,我欲以你为天策府勋卫马队都尉,你意如何?” 周快一呆,这样一个好汉竟眼眶通红,哽咽着低下头去,拜道:“末将谢殿下美意,某虽不才,却也知好男儿当杀敌为国的道理,这样的固执,那是甚么也不能改变的。至于如今,请恕末将无礼,在末将看来,甲屯已是末将心里的安身之处,只好不能承殿下好意了。” “知你也是这样的人。”女郎欣然并无不悦之色,放下笔管自案后转出,她在这帐中只这样负手转着,周快刹那间不自觉地弓下了腰,这并非他一个轻兵营队正在一个上将面前的理解,周快自知,纵他有千军易辟的本领,纵有开疆拓土的能耐,在这女郎当面,在她的功绩面前,虽他是好男儿伟丈夫,也只好这样来表示他的敬仰。女郎半步一步地缓缓走动,缓缓说道,“周快,我问你,你在这甲屯也时已不少,待这卫央,你觉真如呼延老将军他等所称那样的好?” 周快茫然又了然,想想据实答说:“殿下知末将为人,这琢磨人的本领,三十余年来半分也未有长进。卫百将武艺不必说,末将虽自矜身手,倘若惹恼了他性命相较,恐怕三五合后,横尸马前的定是百将。” 女郎哼道:“这我也知,这人的武艺本领,也就比他那张嘴稍稍弱那么一些些。此人治军如何?韬略几何?” “不怕殿下见笑,末将只觉着甚是神秘,也颇怪异。”听女郎这样说,周快也忍不住笑了,“说这治军,末将总觉卫百将心里定已有了计较,然这些时日来,甲屯所有操训都由末将应手,卫百将只管在劳动操训之余,随意点几个人手与镇民们往来说笑,有前些日里秋播,听闻镇口处帮闲的镇民们说起有孤寡老弱的家门,他便点了合屯人手过去帮衬,倒教镇里真真将咱们这一帮子配军当个人正眼瞧了。因此末将总觉这由末将应手操训,并非卫百将心无章程,平日瞧来,该是严厉时候,合屯上下谁敢不两股战战?大多时候,却是上下都作一体般的,渐渐屯中有仗势欺人的,也责令老窦使人拖将下去,军棍伺候,不论亲疏。” 女郎眸含赞同,颔首道:“与民善,这守备百将他倒当得起,至于平常时候你这一屯别无上下混在一处,我看这是这人的真性情。至于别的,恩威并用,颇有些味道。” 周快忙将意思转到女郎真正关切到的:“治军不见端地,想必卫百将心有章程却并未有定法,往后自会见得。至于布阵军事,按说以眼下所能见卫百将行事,若非一身本领般以一当百千军万马不可抵挡,那便该如他平日所示人那样没个正形,可末将总觉并非如此。” 女郎所要知的,正是周快未知的,周快说不出,她自也不能猜知。 “也罢,大战将来,欲查本性也不在这一时。”手指在双鬓下按了一按,女郎回身摆手教周快自便,“如此你先便去了,安心在这里做事,哼,猛将如周快,百战使敌畏惧胆寒如闻猛虎,千方百计杀你不得,国家岂能自毁之?你之事,倘若哪一日心胸放开豁然明朗,自来天策府寻我,我意以为陷阵之将,谁敢下作阻挠?” 周快深深拜别,出门来心神激荡,只有一股气冲荡着胸膛,似心中一声呐喊欲要冲出喉咙:“我本清白老卒,为国家出力,奸佞小人谗毁,毕竟头上三尺处便是青天!国家知我恩我如此,以死报效也不避,何必那斤斤的龌龊小事,竟自引来敢阻挡怒马长槊,使好汉子堕落心怀?” 深深一口气,大口吸,纵然窜进咽喉,窜进肺腑,窜进滚烫的血脉里,那冰冷也不减半分,刺地周快后脑处钢针般发倏然立起,这一身的血,破体而出般! 周快只有一个念头,取那长槊,纵那烈马,在这千山重叠中纵横驰骋它三千里的路程。 “周队正,你屯所征宿金,尽在这里了。”拼命将一腔沸腾化作的两行热泪压在胸口,周快将目放在引十数捕快打扮的天策府卫士合力抬来的数个只装了小半的袋子上,那掌刀少女手指道。 “多劳姑娘费心。”周快冲她拱拱手,他一身有千斤的力气,如今血在沸腾,哪里将这区区数十斤上百斤的大钱分量放在心上,凑在两个袋子里,将往臂膀上一搭,大步流星快愈奔马般出了守备营大门去。 那少女回了舍中,将周快畅快细细告了女郎一遍,女郎微笑道:“我早知如这等的英雄好汉,区区一个浪荡无形有眼无珠的妇人,那岂能挡住他满心的豪迈?” 转眼想起半日不见周嘉敏,遂问少女:“阿蛮,你见敏儿在哪里去了?莫非又寻卫央去了么?” 少女阿蛮掩着小嘴笑道:“敏儿自到了这里,整日价不在殿下身畔,难怪殿下念想哩――她自去寻卫百将去了,听说今日镇口守备工事告完,卫百将要请镇民们吃酒,这样的热闹事儿敏儿那样爱热闹的怎肯错过?” “原来讨钱竟为这个?”女郎失笑,手中的笔锋顿了一顿,轻笑一声摇摇头,“罢了,这人惯会出人意料,随他去便是。” 阿蛮笑道:“也不知焦先生那边,这时候煎熬成甚么样子哩。焦先生智谋出群,城府深重,也只在卫百将面前方百谋无用,千算都教这卫百将胡搅蛮缠打乱了盘算,甚么也没有用。” 女郎手中的笔锋又停了一下,隽秀的面容显出些纯粹的笑容,唇角梨涡浅浅,正待说话,外头脚步声起,自是杜丹鸾来寻她了。 只是这番杜丹鸾进门来,带来的并非教女郎欣喜的事儿,抑或说,此番杜丹鸾带来的人,那是能教女郎心生不耐的人。 来人面如冠玉风神俊秀,大袖飘飘白衣如仙,风尘仆仆反倒在他身上平添了几分除尘的味道,进门深深一揖扬声拜道:“周丰来迟一步,所幸未曾错过要事,殿下恕罪。” 周丰,字长都,河北人氏,籍金陵,长和二十九年,天子开恩科,金銮殿里点三元,周丰人才出众文章华美,当殿六篇佳作压余众,天子遂点当科第一,名为状元,号称鳌头。而后,编修院中效用三年期满,选左拾遗。长和三十四年秋,擢翰林学士院学士。 此人才华出众,中鳌榜上第一名那时,也不过弱冠年纪,至此方二十六七岁,官居五品显贵闻达,天下传言,天子颇有以此人为天策府长史之意。 如今,他到了马家坡子镇,来意如何? 阿蛮没有料错,此时的焦南逢愁眉不展束手无策,卫央来到红袄寺,正与快马自东来的一人说话的焦南逢便知恐怕祸事到头,不出眨眼工夫,卫央一伸手两个字“给钱”,便验证了焦南逢的预料。 卫央要钱,且以“宿金”的名头,焦南逢确无二话可说,只是他清贫惯了,一身的内外衣物也穿一年又凑合一月,哪里有随手掷千万钱的慷慨?当时央卫央饶半日时辰待他筹措,卫央也大方,抱刀在大殿门口一坐:“如此也好,便饶先生半日,我在这里候着,先生请便。” 焦南逢没奈何,哪里敢教卫央在这里久候,倘若揪住幔后那人等,岂非坏了大事? 当时教巡边事使行辕数十人聚拢,强令无论金银帛钱,但凡有的只管拿来,一时凑足了五千钱,卫央使袋子都装着,教王孙肩头搭了,冲焦南逢拱拱手出门翻身上马,不忘招呼一声:“这些许的钱,恐怕熬不到先生一行破了连环的杀人凶案结束,过几日,待先生再凑一些,我使人来取,不可迁延。” 焦南逢气结,这还不够?咱们整日里吃的喝的都是自己掏钱,纵在红袄寺里安身,那也与你守备营无丝毫干系,当时不满道:“卫百将岂不知饕餮么?此举与此兽何异?” 卫央笑道:“对对对,你就把我当饕餮好了。废话不多,这钱你给是不给?给就在这先住着,不给立马滚蛋,惹急了咱们这些配军,不问规矩不知长短,一把火烧了你这存身之地,瞧你还不得风餐露宿去?” 焦南逢只愿这人就此滚蛋,再也不与他见面,摆着手连声道:“但凡凑齐,一并教人送到卫百将处,如何?快走,快走,咱们这里照应不得大军。” 卫央大笑,回程路上王孙掂着肩头上的钱袋子笑道:“百将这法子好,想必周队正此时也讨到足量宿金了,我瞧镇里米粮店铺,自此恐怕三五日也不必开张哩。” 卫央喝道:“你这厮,又起什么贪心了不是?回去之后给我传令下去,谁敢用这法子勒索镇民,不必军棍伺候,一刀砍了丢出去,省得败坏我的名声。” 你有屁的名声,敲诈勒索的都是大人物,这圈子里的名声还能不臭名远扬? 虽在平日与卫央怎样说笑也无妨,但在军规上,不见有几个兄弟至今走路还在一瘸一拐么,甲屯里那可谁也不敢犯卫央的军规,本生了三只手凭此吃饭的,如今也规规矩矩甚么乱子也不敢做,王孙怎会轻易去触这个霉头? 快马回到了镇口,数十来帮着将宿处并着工事完工的本镇壮汉早已告辞而去,窦老大生恐挨军棍,叫苦连天道:“不是咱们不尽心,这些日子来,多凭百将教导,咱们与镇里的上下老少十分相善,只是人家听闻百将设法凑钱要请一顿酒吃,某也千万好说庄稼地里事已毕,不如吃酒驱这一秋的乏,奈何一个个归心似箭似的,拦也拦不住。” 卫央笑骂道:“甚么归心似箭,你当是咱们这样的人么?去,看周队正归来没有,将钱在镇中换酒肉米粮回来,问赵乡将多借锅碗,请各自家眷并镇中人等无论男女老少,一齐都在这露天地里聚它一餐――你只管请乡老们,将咱们的打算说来,自有这些德高望重的乡老出面,不怕再推辞。” 话音未落,周快大笑而归,将两个钱袋子往窦老大脚下一丢,笑道:“幸不辱命,数万钱都在这里。” “辛苦辛苦,”卫央笑道,“咱们先去瞧瞧这预备来抵挡突袭贼军的工事有哪里尚待完善的,不能贼到镇前,咱们尚在睡梦当中。” 镇口早变了样子,自大槐树以西,平缓坡地也挖出了深深浅浅的陷坑,坑后三道深足六尺宽足一丈的坑壕,里头刺满削尖深埋在里头的尖刺,坑壕之后方是低矮的架子,斜斜地布在陡坡上,最前头左右各有一间望所,望所之后不有几步便是三间略大些的军舍,那是卫央三人的。 身先士卒,卒必肯为死战,这个道理卫央还是懂的。再说就这百人之屯,再往后躲,倘若敌军真来,能躲在哪里去? 在这三间之后,方是新卒们的舍,一火一舍,舍后便是马厩。 果不其然,卫央只这样的将自家先置在敌前的所为,新卒们心安的很,有百将队正如此,咱们还有甚么好能说的? 只是有一样不好,这陷坑壕沟截断了镇民们出入的道路。 卫央命人将新就地丈八长丈宽许的木板,以仿水井上轱辘的木滑轮将长索吊着缓缓放下,一颠一颠地在上头走了个来回,笑道:“周大哥,你说我这个法子好不好?” “自然不错,方便咱们出入,待夜里便吊起,敌来收起抑或索性焚烧,恐怕来他千人也须半日方能填平这些坑壕。”周快很是钦服。 卫央竖起右手食指一摇一摇:“不不不,周大哥你还没彻底了解我的想法――你看啊,这吊桥般的木板控制在咱们手中,而咱们又是守备军,任何人等不得随意冲撞,是吧?既如此,谁要进来谁要出去,那可不得全听咱们的?” 周快一呆,隐隐觉着有点不妙,这家伙又想作甚么?用来威胁别人么? “现如今镇中这么多的金主儿,每日出出进进的也有那么一些,如今宿金算是缴了,可这过路费……是吧?”卫央满是向往地搓着手,而后双手画出好大一个圈,“一月半月,这么多有钱人足够咱们宰几番了,这算不算是自力更生创收入?周大哥,我觉着我有做生意的天赋,你怎么看?” 周快背转过身去,还道这百将搞出这样的防御工事是满心为御敌,早知他竟打这主意,周快自觉他决不至于这些日子来挖土伐木那样的卖力! 又听卫央心满意足地立在粗糙吊桥下指手画脚叹道:“山大王有台词怎样说来着?此山是我寨,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打此处过,啊呀呀,留下买路财!” 脚步一软,新卒们轰然笑倒一片。 卫央喝道:“笑甚么?有甚么好笑的?记住我的教唆,往后但有有钱人要进出,先伸手把过路费给我要来,多寡你等自己瞧着掂量――若有胆敢不给的,记住,有一个打一个,要进的打出去,要出的打回去,若不然,咱们只管杀,不管埋!” 周快飞身往镇内去了,说是协窦老大购买物事,实则恐怕受不住卫央这等山大王口吻才是真。 不过晌午时候,难得老天好意,发付日头出来懒洋洋照着崭新的工事,之后一片空地里新卒们有力气的抬水埋锅,有手艺的只管帮衬着家眷里女眷们淘米洗菜,难得这里有了笑声。 不多久,乡绅乡老们带头,满镇上千口老少男女尽都来了,赵乡将牵头埋怨道:“都是一处过活的,咱们尚望大军护佑周全,何必糟践这许多钱财,生生吃一番酒?” 便请有名望的都在壕沟边上寻木料石块坐了,卫央与他等说话,忽见徐娘子素手调羹,偶有俯身时,浑圆的翘臀微微一闪,去掉了厚重的笨拙重重衣物,尽将妙曼身姿摇曳出来,连忙将目光移开。 倒是小姑娘周嘉敏前前后后背着手四处捣乱,她生性烂漫,也无人肯与她计较,只是念着这小姑娘到了哪里那里便鸡飞狗跳,谁也不敢教她果真动手上阵,只好四处走走又回到徐娘子身边,叽喳地说着自己的话,日头下越发明媚俏丽,洋溢欢快的小脸,瞧地卫央心中十分满足。 与甲屯这些日子来交往,这虽都是些有劣迹的配军,镇民们却发觉,原来却过那些过往,他等也与常人一般,遂也往来中多了些随意。 有乡老遂问卫央求助:“这些时日也久了,咱们看红袄寺教官府中人看着,眼见铁线娘娘的寿诞怕也办不成,这怎能行?卫百将若能在官差们面前告咱们的心意,哪怕饶一进两进处教咱们去烧个香,那也算为铁线娘娘添了些许香火人气,这也十分好。” 卫央沉吟片刻,没有照白都应下来。 他如今倒真颇为感谢那女郎将他自红袄案里摘除出来,若不然,那案要破,定要将红袄寺翻了底朝天,镇民们信奉铁线娘娘,如此一来虽不至口出怨言乃至持械对抗,然甲屯与镇民们能得此时渐多的往来?这非他所愿。 只是卫央并不觉女郎乃出好意教他如此,她所图者,定尚有自家并非瞧见之处。 要么,今日夤夜探她军营去? 一得一失,得以诚心换取,失必有缘由,卫央自觉如今所失却的,那自非日渐远离与甲屯,与自身必然相干的未知的连环大案所出后果而无它。不能知其然,自不必提知所以然。 不知,虽暂且可免不少的麻烦,然到来这马家坡子镇里的几拨人等,哪一个不是神秘不可测的?纵身为这密如落网之大事里的一卒一子,卫央也不愿浑浑噩噩中就这样情愿抑或不情愿,直接抑或简介地为人出力,终尔死到临头也不自知。 他总觉着将到来的事,再大也与荒野抛尸案、红袄案乃至窝藏军械案息息相关,既躲也躲不开,何必自作鸵鸟掩耳盗铃将自家先以自家编制的阻塞挡在耳上? 卫央隐隐能感受到愈来愈强烈的血火的味道,这血火既有战地里的,也有在这小小的马家坡子镇内部的,照直了说,便是围绕在这定密切相关的连环数案中始终贯穿的脉络上的尔虞我诈。试想,甲屯如何这样巧成为了不必这样快便往战地里送死的轻兵?他这个百将,如何又归来路上恰逢那抛尸一案?而那死者,又竟是镇中土兵?红袄案,又怎会那样明目张胆地在自己眼下似乎要教自己瞧出甚么端倪地发生?而那明情是自己作了铁锹而非握铁锹之人的起获军械案,到底这上千精锐磨磨蹭蹭地迁延至今不肯尽数起毕押运回原州去破案,去抓获图谋不轨的窝藏主谋,竟却要在这马家坡子镇里虚度时光? 而这一切,似乎已经连成了一条线,这线最上处系有淬毒的利刃,利刃要刺往谁的心脏? 甲屯,抑或只他卫央自己,要斩断这一条线,还是在这条线上添一把力气? 无论动与不动,卫央心中都明白,作为这马家坡子镇里手握力量的各势力中的其中一股,他都不可避免地要被这一条线卷将进去。 不知此线,安知所往?不知所往,怎可动或不动? 卫央做得猎犬,然他宁可选择连一个旁观者也不作,但这由不得自家。由不得自家,那便总须添油加柴,不知其纹理,卫央不愿为猎犬。无论这迷雾般大事里谁为猎人,卫央也不愿为猎犬。 为大唐,卫央自觉猎犬做得,鹰犬也无妨,情愿也好,被逼也罢,他不怨人。大唐这样的大,总要有为这千万里河山去流血的人,这样的人又那样的多,他一人投入置身其内,又有何妨? 但这迷踪的背后,真是所为大唐么? 一叶障目,那便不见泰山,看山景者不知庐山面目那且罢了,若是身为山中客,竟连足下悬崖坎坷也不瞧个明白,那怎能成? 夕阳又教浓云遮挡住了,北来的风里,似渐渐已杂了雪花,更杂了血与火的腥味儿,顶上铠甲,又将直刀握在手中,卫央往北深深叹了口气,夤夜探营,必能知些许事端,此一去的决心,已然定了。 大枪立在身旁,手指贴上森冷的锋刃,千军万马九死一生里闯出一股直觉的卫央微微轻叹,他愈来愈明白,这大枪到了这时代,总要刺出的,利刃饮血,终究会是谁的? 第五十六章 贼配军 更新时间:2014-04-04 “老周大哥你等等,且慢,别急!”靠着石块木料,留恋着这一日的最后一抹暖阳,卫央打断周快与窦老大的说话,“你说晌午时分有人自咱们这路上进镇了?” 闲来无事,反教人想起那糟心的事儿,周快便扯窦老大说闲话,提及晌午时候飞马奔入镇中那一泼来人,却教眯着眼睛养神的卫央听个正着。 该不是真念着收过路费罢?休说大唐,自开天辟地以来,能做此行径者,土匪马贼而外不作它想,咱们虽是轻兵死士,但这也是大唐的军卒好不好? 踟蹰着,周快心想卫央躲在这马家坡子镇里宁肯到这镇口处委屈也不愿往战场里去,如今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遂道:“正是,这一路人并不多,三五十个,大都是文人,领头的那个,便是名扬天下的大才子,如今的翰林学士,”许是想起了甚么,周快将这大才子三个字不觉中咬地很重,“他叫周丰。” 卫央连忙找人:“给我找找,晌午那会子是谁在值守?怕是我去红袄寺时候的事,是不是?把那会子值守的给我抓出来,拖出去往死了揍!妈的,穷到这地步了,怎样利用有限的资源捞好处都不懂,甲屯不要这样的傻鸟!” 这人还真打定主意要当山大王了不成? 眼见着那许多的军械起出来之后,定是要押运回原州的,难不成,到时候你竟也敢把着路不放收人家的过路费? 顺口这样一提,不必卫央回复,只看他蠢蠢欲动的意动周快便知答案,没奈何只好劝道:“百将哪,这镇并非咱们屯的山寨,怎能问人讨过路费?若教人往大都护府里一递信,你教大都护惩治咱们是不惩治?” 这就差直言说你就别给呼延大都护添堵了。 卫央不以为意,振振有词道:“不是咱们太贪婪,实在是不给过路费的不懂规矩。这里不是咱们的山寨,但这是咱们守备的地方,那就是咱们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你没听过?” 说完,卫央尚觉不够明白,笑吟吟地又伸出双手平平推出,屈掌成虎爪式,左右如握倒扣玉碗轻轻一合,右手一抖,只见他眉开眼笑状极猥琐,先虚空捏了一捏,又抓了一抓,挑眉口中笑道:“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用在咱们既守备本镇又生路子赚钱的事情上,那自然也有用的很。周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不知道钱难挣!咱们这么多兄弟,凑一起怕也凑不出几百个大子儿,不想方设法挣钱,难不成真要等家里再番送花销来?” 投身在轻兵营里,自力更生更须抢敌人头补贴家用的道理,这周快自然甚知,只他怎样也不能想到将生钱的手段用在唐人自己身上。何况,如今的甲屯休说战力,上了沙场能活着回来的人恐怕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根指头弯一弯的事情,卫央这样生事,一旦教人在上头告发,将甲屯送往沙场里去,那怎能行? 周快可不曾想过,他能率的军卒竟只为活命才上战场。在周快瞧来,再有两三年,甲屯军卒方可堪一战,此时由着卫央这惹事精生出事端,断送了这许多人手在这个时候,周快绝不愿见到。 “可是,一旦将咱们此时便发付沙场,以咱们尽是新卒的人手,恐怕平白断送弟兄们性命,反而是为不好。”想想新卒们提及卫央,背后都说他是个心善的人,周快试言劝道。 卫央冷笑一声,以下巴指了指镇内嘿然道:“周大哥,莫非你还没瞧出来么,咱们这一百号弟兄,明情是或一人甚或数人丢在这里作用的,至今尚未利用上,人家怎肯将咱们就这样发付出去?轻兵营逢战必为首战之师不假,可这半月来前线恐怕都要决战了罢?军头他们开赴前线,大略经战数遭那必不会假,既如此,依照用轻兵的规矩惯例,纵将咱们送上去,轻兵营不出战,莫非还会唯点咱们甲屯出战不成?” 周快与窦老大相视愕然,继而便恍然,窦老大道:“不错,不错,轻兵营首战方用,绝境里决战方用,此外不可动用,这是咱们的规矩。前头打了这么久,咱们面前往前线去的辎重营也不见有几个,那定是轻兵营开赴去了东北头,至今必定已过首战,再要用,那只是预备的而已,将咱们眼下才发付上去,岂非便宜咱们守在后头捡人头么?!” 只是两人不能明白卫央终究要说甚么道理,甲屯纵然至此已不大可能送上沙场,可此战必,未必便天下安定了,惹恼了上头,下番战事里那也躲不过去,譬如欠债,躲得了这一遭,下一遭怎生是好? 卫央哼道:“两位都不是糊涂人,难道还想不到咱们这小小的马家坡子镇如今聚拢这般多的人手,这般多的代表不同势力的人手,他们所图大事那还能少?事情越大,便越是容不得出些些的哪怕细微的问题,咱们甲屯既有百人,又又快马,说句自大话,更有我这大枪与周大哥你那阔刀,莫非有心人便不想着将咱们这一股力量握在手中么?” 周快蓦然心惊肉跳,他有点不敢听卫央继续说下去。 镇内聚拢的这些人,彼此都是甚么来头,甚至都有甚么意图,卫央不知,他周快能不知?最可能握甲屯而使之的,除非那蓝衣女郎更有谁? 卫央如此大不敬地直言不讳,在周快听来实在不该的很。却他也知卫央这人,谨慎是谨慎细微的很,但也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物,纵他知晓那女郎的来头身份,这大不敬的话恐怕他也不会只藏在心里。 卫央又道:“富贵人家有了忙,自会使钱雇短工,咱们甲屯如今就是这短工,这些个大富大贵心怀叵测的势力不仅要使咱们出力气,至今鸠占鹊巢得寸进尺,眼看着占完了便宜,这工钱咱们是不必想了,那还不得咱们自己想个法子将工钱赚回来?” 说到这里,卫央笑了起来,晃晃悠悠地一蹦一蹦,不忘给周快与窦老大宽心:“要我看啊,真正要教咱们出力气,咱们也拒绝不得的人,人家也不在意该付咱们的那点工钱。只是那点小钱人家平素不放在心里,咱们不提,人家也想不起来,若不然,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么,敢明火执仗地教周大哥你亲去讨宿金?” 周快了然,旋即奇道:“那,这过路费一说?” 卫央不以为意:“咱们这明情是在帮着占据了咱们的狗窝不说,还磨磨蹭蹭将一众属下的磨洋工视而不见的那蓝衣女郎,当她瞧不明白么?要我看,恐怕这心高气傲又自矜身份的女郎口中会说咱们穷疯了,心里纵不感激咱们,也该不先跳出来找咱们的不好,指不准有不长眼的敢寻咱们不是,倒在她手里先过不去。” 窦老大喟然长叹,难怪人家能当百将,能随随便便出入大都护府,这样体察人心的细致,诚然合该人家有那样的受待。 周快拽一根枯草咬在牙缝里,抱着刀靠着石块眯起眼,傍晚的山风扑在他黑幽幽的脸上,扬起发,打碎了眼里的忧色。 这个百将,许他甚么尚都不明知,然能知的,都教他揣摩知明了,这样的人,怎会那样容易地教人当刀子使了? “这样的人物,想必殿下是甚欣赏的。能得如此一人,强似千百个只知作锦绣文章的酸汉,以殿下久在此处并不严把关口使消息北泄的行事,恐怕敌袭本镇,不过一月半月里的事情了,彼时怒马大枪显出好一番威风,那才真正能使殿下将大都护的青眼都信了罢?”心中这样想着,周快黑脸之上浮出不自查的微笑,渐渐黑暗的天色里,有风愈劲,周快迎着深深吸了一口,问卫央,“工事宿处已妥当,往后咱们该当如何?” 叉着腿蹲在地上的卫央啃着一截草根,精力都似放在那一截草根上,顺口道:“明日起,周大哥你继续操训弟兄们,我看哪,这战事咱们躲不过去的,总要对敌才是,没几分本领,那能活着回家?至于今夜么,老窦你照料好宿处,安排岗哨不可大意,至于周大哥,咱俩去守备营里走一遭,身为守备军,咱们岂能连查岗问哨的责任都不承担?” 去里头查岗问哨? 周快有点不理解卫央的心思,现如今的守备营处,明岗暗哨的安排恐怕比镇口此处高明的多,这一点想必卫央十分明白,那么,惯会借机滋事的这位百将,今夜又要去寻查岗问哨的由头做甚么勾当? “跟着这样一个惹事的百将,实在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周快总算彻底有了这样一个觉悟,只比窦老大晚了那么一段工夫。 窦老大踟蹰道:“要去里头查岗问哨,恐怕当有个好的理由。若不然,这些内卫便凶恶至极,教他等反而将咱们当作擅闯的治罪了,那可不妙。” 卫央很是称赞窦老大的上趟,这才相处了没多久,这老窦的行事是越来越有自己的风格了,看来,下一步得好好影响一下周快,一口锅里吃饭的,遇着事儿不往一块想,那怎么能成? 老神自在地笑道:“理由么,放心,放心。” 有一骑自镇内而出,竟是周泰――他虽也姓周,可和周快周丰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问题卫央倒早早便问过。 快马驰到镇口,见地上满满都是陷坑沟壕,周泰一拍后脑,这肯定是卫央的安排,若是周快,恐怕这位轻骑出身的人能想到的都是以攻对攻,只不过,周快可清楚卫央为人的很,若说安置这陷坑是为他多活一会儿,那倒不假,但现如今甲屯驻守镇口,就着这地理之便卫央要不捞点好处补贴前来探亲至今未归的甲屯新卒家眷,那就不是卫央了。 不必寻卫央,周快接着自道路两边高处舍中转出的新卒,也不下马丢过去半串大钱,那望哨的新卒几个一愣,继而眉开眼笑,已颇有卫央的架势,带头的伍长喝道:“快方吊桥,这样上趟子的人,那可怠慢不得。” 打眼一瞧,可不正是王孙么! 王孙站在高处冲周泰拱手笑道:“周校尉安好,这是要夤夜回州城去么?咱们这就给你放路,须不敢耽搁脚程。” 吊桥? 瞅瞅吱吱呀呀自壕沟上放下的同行木板,周泰苦笑摇摇头,他就知道,将人家好好的守备营占了,卫央要不千方百计闹点好处到手,那怎么可以? 至于这里人手多了,敌军袭来之时又多添几许帮手,这笔账想必卫央决计不会去算,以这人的嘴脸,恐怕多半又要在事后无耻地反问一句“谁邀你来帮手的么”了之。 只不过,恐怕这镇里这些天来的安宁自此便要打破了。 “周丰?”跳马出镇,周快回首望镇中冲天而起的灯火,不屑往地上吐了口吐沫嘿然冷笑,“歪读孔孟,斜批道德的志大才疏者,这番不慎,怕教卫央这厮将你前途功名都折在这镇子里也不定,何等人物,敢生吞天之心?!” 夜风扑在前胸,周泰打了个喷嚏,他自然想不到卫央竟在背后夸他。 王孙献宝似将周泰奉上的“过路费”寻卫央缴来,卫央掂着手中的大钱,冲愕然不能坚信眼前所见的周快与窦老大笑道:“我就说这聪明人见到咱们的阵仗就知该怎样行事才好,这周泰大哥真是个聪明人哪,只是咱想着要拿个不服的刺头儿来祭旗来着,他这么识相,这刺头儿甚么时候才能逮得到?” 窦老大几人心中均道:“若是人人都如这周泰那倒罢了,倘若真跳出个刺头儿,那些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待着谁才好下手祭旗?” 屯中用度支配,皆归窦老大管理,这人仔细谨慎,虽怕死,却不是个贪财的,卫央将钱财托他代管,一来不必逢事都须自理,二来如今有一口饭吃,卫央待自身的钱财多寡倒没了概念,屯中新卒,家境多有困苦者,窦老大办事妥当,发付教他照需勾些家用物什,待归时教家眷们带上,卫央心中倒多些轻快。 一众新卒虽都是配军,相处这些时日以来,见都是与自家一般无二的活生生的生灵,旦夕便要提人家沙场里去,虽这非卫央之罪,毕竟都在他手中听用,恐怕一战归来,半数尽都要折了,些许钱财,勉强换个半分心安。 由是无论自家所存那数万大钱,抑或支开这壕沟日后所得,卫央只一过目,便都丢在窦老大手中。窦老大自知好歹,卫央花了钱,他必在家眷们面前说好话,家眷们也知身为轻兵无可奈何,一面感激卫央心善,又教自家的人好生奉他的令也便是了。 见卫央将钱丢在窦老大手里,周快束一束腰带便去提马:“这便去查岗么?” “这么早去了,达不到必要的效果。”卫央摇头道,“先睡一觉,至少人定之后咱们再快马冲将进去,直奔目的最好。” 效果? 还不都是你这惯爱惹事的人想寻衅要钱! 不止周快,窦老大与王孙心中也这样腹诽。 只是窦老大与王孙不比周快那等身手,情知一旦进了沙场,活着回来恐怕便是奢望,能依着卫央的胆大与面子多讨些钱财教家人带了回去,那自好得很。 王孙当时摩拳擦掌,将腰中刀拍地啪啪响:“百将放心,但有不从咱们的,只管百将一声号令,休管良善,咱们一齐打将进去,看他服是不服!” 窦老大安排果然妥当,与他相熟的,大都在周快队中听差,王孙是为他的旧交,自然在周快手里作头等的听用人物。 满屯上下,也只徐涣一个,眼见卫央待这孩子甚是照应,索性窦老大与周快商议,便教徐涣跟在卫央身边听用,两队里都不教他接应听用。 若非如此,这些日子来,徐涣能在操训之余,大多时候都陪在徐娘子身边?不过到如今徐涣颇有些怏怏不乐,小姑娘周嘉敏亲爱徐娘子美人难得性情坚韧,丢开为蓝衣女郎掌刀的差事,每日不来寻卫央玩耍,便寻徐娘子说话,她是个烂漫的人,可顾不得徐涣乐意不乐意,徐娘子也责徐涣身为士卒不在营中听用,三番五次将他责了回来。 不止一次地,徐涣在卫央面前颇抱怨周嘉敏霸道,她也有姊姊,将别人的霸占了算是甚么道理? 卫央懒得管他,闲话实在多些,便教周快独训这小子,三五日一番整治,徐涣本是个读书的,纵有些力气,能得多少?单独的操训下来,身心俱疲,哪里再有心思抱怨?正如今,舍中头一个倒下入梦的便是他了。 此是闲话,只说王孙一番忠心表罢,周快笑骂道:“你这厮最是好将奉承的话,咱们又不是去抓贼打盗,哪里来那等凶恶?不可生这样的心思,寻衅大可不必,一旦……” “老王还真没说错,今夜我就是去寻衅滋事的。”卫央哈哈一笑打断周快的训责,“人家都是甚么身份,咱们甚么身份?不自主去寻衅,端等人家寻上门来么?周大哥,今日那甚么状元翰林带了一泼人进镇,保护费交过没有?宿金交过没有?过路费交过没有?” 卫央决意如此,自是劝不回来的,索性跟着他,看能闹出甚么结果来,只是周快疑道:“这宿金好说,勉强也收得有名堂,过路费,这个,百将也有道理,只是这保护费怎样讲?” 王孙拊掌笑道:“保护费,这个名目取的好,周队正且想,宿在咱们镇里,此处只一个出入之口,咱们昼夜不分地把住这里,岂非保护了这群外来的人么?他凭甚么教咱们护着?既要教咱们护着,那合该缴费,若不缴费,也容易,出去,镇外宿着去,有公务往来,白日里咱们折价收他过路费,那也合算的很。” 周快与窦老大面面相觑,只看卫央一副“你小子深得我心”的样子便知这王孙果然说到他心里去了。倘若如此,每日三五个往来,这过路费岂非大大的一笔折在咱们手里了么? 想想本在里头起获军械的都已收过了宿金,人家若不出去,这过路费想必有心得寸进尺地试探从而得出终究要在这样那样的事情里将甲屯摆在甚么位子上的卫央不会强行去征,那么,今夜的目的,竟是这周丰一行么? 休说窦老大,这下可连周快也不解的很了。周丰乃是士林里的青年才俊,卫央虽有本领,但终归如今才做到百将头上,两人平日怎会有纠葛?既无纠葛,怎地卫央竟要在深夜里去寻周丰的不快? “不用多想,我只是想知道在那位穿蓝衣提刀子的女郎谋算当中,事情究竟进展到哪一步了!”卫央蜷缩着抱起双臂背靠冰冷的石块摆了个舒坦的姿势躺了下去,斟酌着慢慢解释道,“周大哥你说过,这位状元公是既在原州无差遣,又与发生在一系列案子绝无瓜葛的人,那么,他来这里,多半便是自愿了。以那位女郎的行事来看,连起获军械这样的大案也不过只是她所谋划大事里的一个铺垫而已,那么,其图有多重要?那样重要的企图,任意有一桩许会破坏进展的缘由掺和进来那都是许会致功亏一篑的恶劣事情,这位状元公甘作狂蜂浪蝶好逑君子,心自然不错,但若放在大事上,想必这位决断的女郎心中不喜的很。” 周快甚知那女郎为人,卫央如此缓缓剖来,他不断点头,到这里忍不住赞道:“百将慧眼,你这一番见解,可将那位剖地见七分心性了,了不起。” 卫央没有如窦老大与王孙预料的那样自周快这里追问女郎的来头,竟也没有如往常般将这夸赞的话笑嘻嘻地没正形地胡说八道全盘接下,反而愈见严正,轻轻道:“既如此,倘若咱们胡搅蛮缠将那状元公给斥在镇外,而这女郎并无不悦反而隐隐帮衬咱们这样的胡闹,那么,她所图大事,恐怕已近尾声,正事儿早压在本镇上空了。纵然并非如此,以周大哥所言,这位状元公丰神俊秀人才了得,若这女郎心中但凡有他,想一介文人,这里又是虎狼环伺之地,为他些微的好,也该设计将他诓离这里才是。” 周快呸地一声,愤然而鄙夷地哼道:“这可就料错了,状元么,嘿嘿,嘿嘿……” 卫央心中稍有了些明了,笑呵呵地拍拍大地闭上了眼睛:“好了,不管到底这里头有甚么缱绻缠绵爱恨情仇,那都与咱们这些贼配军无干,咱们只须明了这女郎所图大事,至此到底进入了主题没有。只愿这女郎虽有以身为鹿诱敌来犯的自信,行事却小心仔细的很,若不然,她若不动声色宁肯将这狂蜂浪蝶留在身边以示麻痹之意也不愿咱们这些贼配军脏了上层人的嘴脸,那咱们不但今夜要做无用功,恐怕反而会惹祸上身。总归,既定了夜查的行事,便都先歇息着罢,老窦,人定时分,唤我与周大哥起身。” 王孙心怀凛然亲去值守了,一时这精明的生意人心里也翻江倒海般转起来。 本当卫央无非胆大心善之人,如今瞧来,传言里这人能得大都护青睐,天下闻名的柴使君将以女嫁他,人家果然是又本事的。那等除揣摩一个甫见不有几日的女郎心思本领,明说来王孙也觉糊涂的很,能想到那里,有该是何等的仔细? 进了沙场,生死由命,已为配军,哪里有可随而必不死的上司?有这样的百将,到底是咱们这些个人得了侥幸!做好咱们手头的事情,那也甘心情愿。 念起卫央那番话里平平淡淡的贼配军三个字,王孙禁不住鼻头一酸,一身本领如百将,那也沦落到了这个份儿上,咱们还有甚么好说的呢? 不止王孙,周快与窦老大心也不宁的很,卫央平日里没个正形,这些时日来,似乎与甲屯有干系的难事他也有法子解决,自探看家眷们的食宿,又到分明已将甲屯卷入的三宗大案,如今看来,更有高处那些人深远宏大的谋算,能解决的他都甚是写意地随手化解了,不能解决的,也明明白白地心里有底,可那不自觉中微有些自嘲意味的贼配军三个字,只是个人,哪里听不出这里头的怨气与暴戾? 这样的人,纵要上阵杀敌,也不该以贼配军的身份,这股戾气前些日里便有,今日愈发严重了,难道,他嗅到了不一般的味道? 抑或是说,甲屯怎样也绕不开的阴云,卫央心中已感觉到那临头的紧风密云了? 侧卧在石堆里,目光投在横在卫央身边的那大枪,周快蓦然也升腾起将这世道也一刀斩碎的暴戾来,凶焰自胸膛燃上双目,心中狰狞地又骂道:“猪狗男女,杀之不足熄恨!” 第五十七章 才子可当一钱否? 更新时间:2014-04-05 守备营内灯火通明,空地处燃火把十数,后来秋风劲如朔,又自原州取气死风灯百盏,如今也都一并燃了。内卫与那一伙天策府的卫士,悠然自在地慢吞吞自秘洞暗室里一件一件起获器械,不见一丝的急忙。 军舍中掌灯又有八盏,这里已愈发显出女子的妩媚,或蓝或紫的布幔,坠着明光中晶莹剔透比之晨间见晨曦也不让其色的玉饰,有果子状的大如小儿攥拳,也有利刃状的长足盈尺,若无案头上横的那龙雀,明情只是个贵人女郎的香闺。 原先的火炕,早教布幔遮挡在不见人处了,窗户开着,布幔为夜风吹起,掀开一张卧榻,便在火炕之前,木质甚难辨,只见光色厚重,上头盖有锦被丝褥,甚是华贵。 为夜风所乘,舍内不甚温暖,凉丝丝的近乎于冷,阿蛮立在幔后靠着墙壁,有一丢没一丢地打呵欠。这也是个明媚的少女,怕与周嘉敏年岁无差,人定之时正困,若在平日,纵这舍里灯火不绝,也早是她寻妥当处入眠了。 “呵——”阿蛮将小手掩着唇轻轻打了个呵欠,丢一眼往幔外轻瞥,嘴唇一弯低声哼道,“当我是阿眉么,甚么状元郎翰林士,深夜了竟不知告辞教主人歇息,这般没眼色,生甚么贪天的心?” 幔外舍中,女郎手按眉心难掩困倦之色,案头上阿蛮已整齐的条陈折章又教她百无聊赖地摊开,虽上头早教她朱笔一件件都批了阅示,这也拿来遮挡不耐。 案前蒙了座垫的胡凳上,风姿俊秀的周丰满面笑容精神奕奕随意地坐着,女郎每日批阅的条陈,哪次不到深夜?由是纵然阿蛮已数番委婉地送客,周丰也不甚在意。 长途劳顿,周丰固然疲倦的很,但如今也顾不得那许多了,这小小的镇子早成必战之地,他自忖身是何等清闲贵重的前途无量之人,冒险敢来这里相陪,必然许多本晦明不定的事情,那也该说出口了。 若这番心思不可公之于人,周丰自念他也不能这般容易,乃至天子默许甚至鼓励他跑来这里。 阿蛮又打了个呵欠,这次便声大了许多,分明十分不耐周丰还在这里坐着。 女郎放下手头条陈,抬凤眸直视周丰,缓声道:“周翰林更有要事要表么?若无事,于途多又劳顿,如今边事已起战事焦灼,是为兵部遣来战区的幕府首要,该养精神以备为大都护出谋划策才是。” 难为她心中不耐,一番话却不露火气,只是这送客的意思却明确了。 周丰堆出满面的笑容,连声道:“不妨事,不妨事,早年游学之时尚年青,如今比不得那时,但这些脚程,那也不过三两日转瞬即到,何况心有所向,自不觉着疲惫,你自照应你的,我只相陪,不会搅扰。” 阿蛮忍不住自后头转出来,嗤声道:“周翰林,你也是个读过许多书的人,莫非不知男女之嫌?夜深了,你精神头旺盛,自寻别人说话也好,走马外头寻风景吟诗作歌也罢,这样不教旁人歇息,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岂非君子所为?” 周丰微微转眼,神色便冷了下来,淡淡道:“一介侍婢,此处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合该向阿眉多多学些才是。” 阿蛮一呆,这周丰虽待她与另一个侍女阿眉分别不同,但也从未敢这样在女郎面前将他作个人物,如今这是怎地了,谁给他吃下这豹子胆? 不待阿蛮翻脸,女郎不悦道:“阿蛮再是个侍婢,也是我府中人,周翰林越俎代庖,意欲为我府做主不成?”想想又淡淡道,“既阿眉这样好,待归长安,我将她成全于你,那也是美事一桩,如何?” 女郎疾言厉色,周丰出奇地也不怕她,成竹在胸般摆着手笑道:“今日阿眉是侍婢,往后自也还是侍婢,这样抬举她,倒教人笑话殿下待下人太过亲厚,以致仆大欺主。只是这侍婢尊卑不分,我只教她知些道理而已。” 若在平日,阿蛮纵当面刺他,周丰也不过一笑置之,如今这般将心意昭然的做法,阿蛮自然只是气不过,女郎心中却一动,行事如周丰者,敢有今日之举,除却底气足了,别无其余的缘由。 此必与朝中有关,能予周丰这般底气的,非天子不作第二人想,这人是个明智的人,他自不会与那些个诸侯王搅在一处,那么,离京这数月来,朝中有了甚么变故,竟致此人得天子首肯,敢将这心思昭然示于人前? 龙雀出鞘,斩得将士,虽杀不得这些个文人士子,但龙雀之怒,周丰这等人怎敢承担? 一念至此,女郎心中怒气陡然遏住,她竟面有微笑,压压手教阿蛮转过幔后去,深深瞧着周丰,轻轻道:“阿蛮仆大欺主我倒未见出,倒是周翰林颇有臣大欺君之嫌,你以为如何?” 周丰骇然,方才那番言语,不过他暂且得了默许来试探女郎的,这臣大欺君四个字,那可真真是诛心之言了,若他再敢咄咄逼人,就此龙雀出鞘将他杀了,那也无碍。 慌忙避开胡凳,周丰深深弓下腰,不敢再有一言。 女郎哂然,心中忽有些异样,暗暗想道:“这样的人物,十足的小人心态,比之卫央那人,也远远不如也?” 陡然俏靥深重,红霞悄然铺上两腮,女郎忙暗啐:“莫名念起那惫懒人作甚么,胸无大志自甘堕落,只好与敏儿厮混说笑而已,但凡有些才能,也都没落了。这周丰虽不是个人物,但也强似他,这般比较,却不妥的很了。” 周丰竟见女郎面含微笑,彷佛与生俱来的那骇怕愈甚,稍稍抬头方见她面容,急忙又低下头去,若非他终究还算有点骨气情操,怕早匍匐在当地了。 “罢了。”周丰气焰教压了,女郎心中一叹,待这人她暂且也无法在眼前清除掉,只好将他能压着,那也就够了,至于往后……女郎又微微一叹,待将来,她甚有些不自信,将要她来做的,那是亘古只有一人的业绩,且那人如今已成了灰烬,那么自己呢? 教周丰暂且起来,女郎便要发付他出去安歇,却听镇口快马如雷骤然奔腾而入,周快扬声喝道:“夜查,镇民不必惊慌,各自在家中休要乱走!” 夜查? 女郎轻轻蹙眉,按说这卫央是个与民善的人,若非果真抓住了奸细密探的端倪,他定不会这样行扰民之举,可这镇中怀有异心的人,那倒有那么几个,这些也不该是卫央能知的,那么,他便是为密探奸细而来,可这密探奸细果真要入了本镇,怎能逃得过她的眼目? “坏了!”想起这奸细密探之事,女郎心中一惊,忙教阿蛮,“去,将凤凰请来。” 阿蛮狠狠剜了周丰一眼,举步正要出门,又听卫央厉声喝道:“我乃守备百将,夤夜查岗问哨,此乃本分,谁敢不从,军法从事!” 锵的一声,想是周快拔刀,从着喝道:“周快刀虽不利,军法却堪作磨刀石,有不从军令者,一刀杀之!” 那声并非直奔守备营而来,女郎走到门口,满院内卫及天策府卫士惊疑不定,多有持械往军舍这厢拢来护卫的,杜丹鸾衣甲端正,也自一侧舍中大步而出,惊疑地往外头望了片刻,又偏过头向女郎投来询问的目光。 女郎自知她什么样的请问,摇了摇头,教一众人手各司其职,有呼延赞那样的人物作保,女郎待卫央非恶人深信不疑,他自不会在这时候聚兵起乱心,那么,他夤夜盘查镇民,竟为何事而来? 扫眼瞥过周丰,想想周快杀气腾腾的那一声喝,女郎不耐之中又添厌恶,突然这样想道:“莫不是这卫央要拿这人开刀,为他下属出气么?那,那他也太胡闹了些。” 虽心中有胡闹这两个字浮出,但女郎心中本竟喜悦的很,倘若果真来意如此,那么,少不得她便清闲在一边冷眼旁观了。她敢料定,以周丰这人秉性,他若在卫央手中吃苦,定会回头以自己的名义来压人,她倒要看看,倘若如此,卫央又如何从事? 传言里这人无法无天,乃是个胆大妄为的人物,呼延赞何等英雄,竟能将这卫央一见之下当子侄之辈看待,倘若他只是个恣意妄为的人,那倒要教女郎小瞧了。 侧耳听地明白,所谓夤夜查岗的,只有卫央与周快两人,内卫与卫士们这才安心,于是起获军械的自去了,于是轮换正此当安歇的也自回舍去了,倒是新立那营地里,一泼人立在舍后黑暗之中,耳听两匹快马愈去愈远,终于在某一处停下了脚步,有一人忽而出声道:“这守备的配军,合该也是一处帮手,听说这守备百将甚是爱财,明日将携来金锞子理出一大份,俱都送过去,便说,”沉吟一下,那人道,“便说守备军起获心怀叵测之人私藏的这许多兵甲,无形中为咱们转运局帮了好大一把手,是为转运局正,我日后自当好生感谢他。” 正是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局正赵典空。其人素来貌不惊人,那也是放在长安城那等俊才如过江之鲫的地带,在这原州,他也是排的上号的风流人物,不过四十的年纪,长脸白面,颌下并未生须,穿戴着铁甲兜鏊,腰间那柄铁剑,自来到马家坡子镇后从未离过他的身。 身后有人劝道:“无非区区一百贼配军,何必放在眼里?想必都是吓破胆的而已,纵要买他的心,大半的金锞子,那也忒地多了,不怕吓坏那群配军么?” 赵典空并无不悦,反而笑着道:“我自知不过一群贼配军而已,那金锞子么,说不得是咱们拿命换来的,怎肯教这些个无福的人享用?且安心,待咱们大事成了,休说区区那百粒金锞子,纵再多些,那也足量都有。” 想想压低声音,赵典空哼道:“欲以这些贼配军为杀人的刀,怎能不给与人家好处?倘若事成,咱们自有这些配军当在前头,万一事不谐,那咱们也能全身而退。孰是孰非,孰大孰小,各位都是明智的人,怎能分解不得?” 左右遂齐口称赞:“局正明见,那便将金锞子都暂且放在这些贼配军处,过后咱们自去拿便是。” 赵典空连口称是,心中却冷笑连连,暗道:“把你这群不知死活的,如此大事,些许钱物也不舍,能成甚么勾当?!” 至于送出的那钱财,赵典空从未想过要收回,若无那质地十分好的金锞子,谁来为他赵某人肩负谋逆的名声?至于叛逃别处…… 赵典空心中哂然,天下之大,何处更比身在大唐能教他过舒坦日子? 冷眼将雀跃兴奋的帮随们一一点将过去,赵典空心中向往,暗暗想道:“大事成后,天下乱作一团,你打我,我伐你,大唐朝廷上下两泼教大事引发的争斗的杀成个血流成河,哪会有心思天涯海角追寻小小赵典空是真死假活还是真活假死,如此一来,肥差是失了,天下多一个改头换面的富家翁,岂不乐哉?!” 想到得意处,赵典空哈哈一笑,背着手钻入自家舍中去了。 镇中卫央与周快飞马镇中走一遭,镇中居民,那都由心细的赵乡将每日仔细盘问查询过了,何必又来生事?只在驿舍处,卫央令周快叫门,将几处驿舍中居住不去的人等尽皆又细细记了一遍,若真有奸细密探,定在这些当中。 只在又逢初来时所见那中年主仆两人时候,卫央忍不住笑道:“两位可真算的上心大之人哪,战火将在此处点燃,身为军卒咱们也想寻个去处避开这里才好,两位竟敢一宿旬月,可谓奇事一件。” 那瘦小的汉子冷笑着便要抢白,教那先生先接过了口去,冲卫央拱拱手笑道:“书生也有报国的志气才能,谁谓咱们不能仗剑杀敌?卫百将未免将咱们小觑了些。” 周快疑惑地挠挠头,那瘦小的汉子,他总觉曾在哪里见过,一时只是想不起来。 待这先生所谓杀敌报国的话,卫央不置可否,摆摆手不必仔细瞧看他两个随身的文凭,转身出门去带马飞身而上,周快奇道:“这两个明情是有鬼祟的,怎地不严加讯问?” “这两人定非奸细,不过咱们大唐居心叵测的那些门下走狗而已。”持大枪在手,卫央淡淡道。 “门下走狗?”周快又挠挠头,忽而一拍额头,“想起来了,这岂非会王府上的行走么,曾在长安多番见那黑厮招惹是非,原来是他!” 便想起焦南逢那厮,这人是为诸侯王座上客,如今也已在这镇中有许多时候了,怎会没三五个帮手明里暗里守着? 想到这些个诸侯王,周快忍不住便串想起那些个王侯朱门,所谓恨屋及乌,原本待这些个人物不喜,如今更添恨意,他颇知许多秘事,当时哈哈一笑,又嘿嘿冷笑,随在卫央马后,这番却直奔守备营处而来了。 周快尚寻思以怎样的籍口入守备营处查问,马到营前,正有卫士迎头不及喝问,卫央喝道:“守备军查岗问哨,打开营门!” 卫士教噎了一口,只好问他:“那却要咱们通禀一声才是,敢问所查何事?” 卫央笑道:“战事将起,这里却灯火通明,岂非有予敌之嫌?是为守备百将,必要查问缘由,此是职责所在,快去通禀。” 不说卫士们,便是周快早在心中待卫央胡搅蛮缠有了见识,如今也忍不住一身汗,这位百将,分明早已心中防备着他时时的出人意料,但这样的查问籍口…… 这实在是天下最没有道理的道理了! 卫士们怎能不知卫央这人,这厮既有呼延赞柴荣那样的靠山,又与内卫府的小杜将军甚有瓜葛,他要入营请见,纵在夤夜,谁敢真拦他?只是你这籍口,教咱们通报的怎样开口? 便卫士们苦笑,当头的低声道:“卫兄弟,你莫难为咱们当差的,好歹寻个好籍口也好哪,这却教咱们如何通报?” 卫央笑着拱拱手,道:“不必这样作难,只管寻你们当家的,管说外头有个不讲理的打上门来了,怎样区处,须与各位大哥无干。” 当家的? 他不张口说这话还好,这样一说,卫士们又一身的汗,你纵不知里头是谁做主,但明情咱们是大唐的锐士,怎能与那山大王般,竟成了当家的与喽啰的干系? 内头里不去不是,去也不甘心的周丰听得外头来人,灵机一动忙道:“我去看这胆大妄为的来人是谁,不知这里须不与他小小百将干系!” 女郎微微一哂,也不阻拦这人迎将而出,后头本怒气沛心的阿蛮眉眼一开,失笑低声道:“焦先生在这卫百将面前也勉强不得半分的好,我倒要瞧瞧,这周大才子今日要落怎样个不好。” 一边钻出睡眼朦胧的周嘉敏,揉着眼眸不满道:“这周大翰林深夜里的做甚么造孽的勾当,不教人安歇了么?” 与阿蛮一处嘀咕片言,小姑娘登时一声欢呼:“卫央哥哥到了么?那可好,快走,快走,这周翰林顶讨厌的一个人,定要教卫央哥哥好生拾掇他一顿才行。” 与女郎立在舍口的杜丹鸾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恶人,将好好的敏儿也勾带到甚么地方去了。” 女郎困倦的身心教这夜风一拂,竟出奇地清醒,她心中颇有些好奇,待这年少得志天下闻名的周翰林,胆大包天的卫央倒要怎样区处? 心中这样想,女郎面上突然笑了起来。 只听营门口处周丰哼道:“你是此处守备百将么?来此何干?” “也?这又是那亩地里冒出的一头蒜?”只听卫央奇道,“这里做主的,我怎记着并非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家伙?老周大哥,你说这人来头诡异,甚有心怀叵测的样子,咱们是不是先将他抓起来,一顿皮鞭伺候着问个明白?” 又听周快沉闷地哼一声,没有说话。 有卫士彼此介绍道:“卫兄弟,不可无礼,这位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如今的翰林学士,你快下马来见。” “才子?”卫央奇怪道,“看这人模人样的,原来这就是才子啊。这位大哥你告诉我,才子是甚么值钱的物件儿,一斤几文钱?” 周嘉敏与阿蛮嗤的一声笑,不听那边的周丰有甚么说辞,卫央话音一转肃然喝道:“找的就是你这才子,晌午马过镇口,缴过路费了没有?少说废话,拿钱来!” 顿了顿,又问:“这里附近有当铺么?将这大才子捉去,可当一文否?” 第五十八章 贼将入彀中矣 更新时间:2014-04-06 苍凉的夜里,风吹过风灯,哔哔剥剥的灯芯子晃也不晃地低吟着自己的心情,蓦然,北方夜空里彷佛有巨象蛮牛咆哮着拖车而过,那车极破旧,声甚呕哑,却传到了四野,教衰草哀树也听地明明白白。 那是古老而苍凉的号角,先是一道,又是一道。先是一声,很快地,那号角声呜咽着勾起足数的同伴,不片刻,震动了天地原野的战鼓声撕破天边的阴霾,便在百里之外,守备营处的土地也在颤抖,那颤抖愈来愈急剧,愈来愈猛烈,终尔炸裂了一般,千百道颤抖汇聚在了一处,一股力量似要自地下钻出,林木飒飒,枯叶自地上,自路边,自沟壕里,自任一处暂且存身待腐朽的地方跃起,风中发出重重的哀叹,轰然又重落回了地面。 只地面上的泥土,早教那冲天的震荡了起来,待枯叶再番落下时,便教泥土重重覆盖住了,再也翻跃不得。 卫央遽然眼望北方,在那里,有一位朋友,有千万的大唐锐士,想必此时他们已冲在了进击的路上了吧? 女郎与杜丹鸾不约而同走出舍,往北方黑沉沉的天空望去,杜丹鸾沉声道:“必是大都护军令既下,大军越长城与契丹作决战起来了。” “决战恐怕谈不上。”女郎呼吸有刹那的不稳,“契丹主力尚在暗处徘徊,这样大规模的夜袭,当是逼迫契丹主力尽出,只不知此策会不会凑效。” 火光里,女郎双眉紧紧蹙起,忧心忡忡又道:“这一番不比往常,契丹,党项,蛾贼,更有西域诸国这些个墙头草,但京西一路兵力,恐怕一战不能定此地数年安稳。” 想想惋惜地摇摇头,深深地叹道:“只可惜,遍寻大唐,竟无一个霍去病。卫青难找,霍骠姚更难得,若有一将可引骑军数万,越大漠草原切断胡虏后路,抑甚直取契丹黄金帐,区区诸国,一战可定之。” 杜丹鸾笑道:“咱们大唐,有卫青之才的将领可不少,你这有汉武之志的上位者已有了,何愁无地可寻霍骠姚?耐心等候便是了,中华辉煌如今,人才如过江之鲫,怎会连也偏军之将也养育不出?” 女郎微微一笑,并未对杜丹鸾这番话有甚么承担不起的样子,抱臂依舍门点着头道:“不错,若论用兵之道,报国之心,无论呼延赞符彦卿,乃至将出为将的杨业,合力总也抵得上卫青的才能。大唐经两百余年沉沦,至今已又逢盛世前夜里的契机,封狼具胥的骠骑将军自会应势而生,只是,当今天下诸国正逢内忧外患,诚是一统天下的良机,大唐,可等不起啊。” 说到这里,女郎低哼道:“若非有人作梗,将陈礼留在今时,怎知便不能成骠骑之才?国家大事,尽都坏在这些鼠辈手中。” 踟蹰了片刻,杜丹鸾余光瞥着女郎,试探般道:“陛下定也早料及此,怎不知这样的道理?却不知,不知……” 她要说甚么,女郎自然清楚的很,无非天子处处忍让诸侯王坏军国大事的那些事情。 “陛下欲得仁,绝有唐以来皇室三十年一操戈内讧之弊,能容咱们刀兵频动已属不易,怎肯因四海而坏这样的头等大事?”女郎又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不知这摇头是待甚么的不赞同,却将天子的心思明说出来。 杜丹鸾也跟着叹了口气,这样的为千百年后人计的谋略,那自然是了不起的,只是委屈了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那是男儿的最好归宿,只可惜,太多的好男儿未曾倒在异族胡虏的弯刀下,却都葬送在了自己人的争权夺利之中,为了一个仁的谥号,值当如此么? 但她并不认为女郎将天子的心思都说中了,当今天子确是个圣明的人,三十余年来,谁真钻到了他的心腹中去过?虽是父女,恐怕女郎的心思天子尽知,而天子的心思,女郎未必把握到了。 女郎只是天子的女郎,天子却并非只是女郎的父亲,他还是天子,自古以来,天子的心思谁真能通盘掌握到?圣天子的心思,那就更难以尽数掌握了。 恐怕只消圣天子龙体康安,有朝一日女郎果真能驾驭到他的真正的心意了,这天下方会真的换个主人。 至于那些个诸侯王么,杜丹鸾撇撇嘴,身为内卫将军,她可不会如常人般只认定天子欲得一仁便将这些人为所欲为,至于所谓根绝皇室操戈内讧,那真是圣天子的最终目的? 是为常人家里,但有子息繁衍甚多者,为那些许的家产骨肉相残者,千百年来谁见断过?常人家尚如此,何况皇室乎?这样的道理,圣天子怎会不知?以圣天子的圣明,他怎会有这样不明智的明知不可为也不能为的想念? 圣明如太宗文皇帝也难免有承乾太子与魏王之故事,以文皇帝为榜样的圣天子怎会如此不明智?他到底打着甚么心思,女郎不知,杜丹鸾自也不知,天下恐怕也无人能知,如此,天子方为圣天子。 教那号角战鼓之声暂且隔断了争端的卫央与周丰此刻方又争吵起来,当然,周丰是大才子,是讲道理的人,这胡搅蛮缠的么,自只能是卫央了。 听闻卫央竟敢来讨过路费,周丰双手拢入袖中,卫央不曾去过长安,自不知这是时下流行的“吴王拢”,最是这些清高的人藐视旁人的架子。 周丰呵呵地笑道:“原来是守备百将,听闻轻兵营绝无军饷发放,想必你日月难熬的很,这生法设方讹取些钱财,这倒也在理。” 骤闻号角金鼓,卫央猛然一身血都在沸腾,这是熟悉的调子,往常每逢这声起,便是他纵烈马持大枪奋勇闯阵之时,好久不曾听到,便好久不曾气血都在翻腾啦。 周丰一言,将他情思都收了回来,紧促喘了几口气,卫央回顾周快笑道:“难为这竟是个知道理的,只是一知半解颇是狭隘,他问人拿吃拿穿天经地义,教他拿些给咱们,这便是讹诈了。我看啊,这所谓才子翰林,也不过是个自以为是心胸偏狭的寻常人,都是那些个惯捧臭脚的马屁精将这种人惯坏了。” 赶在马前绕着白马转的周嘉敏嗤的一声笑将起来,她觉着,卫央这话说的实在是再对也没有了。 阿蛮目视脸色一沉终于浮出薄怒的周丰,笑意盈盈看起了好戏。 这种自以为是的臭文人,合该教卫央这种胆大包天眼光歹毒口舌刻薄的人好生教训才是。 理所当然地,阿蛮视卫央更亲切一些,这人穿着甚不讲究,有那么大的靠山,许多个要紧的人处处维护他,难为却待咱们这些伺候人的没有架子,方才还不忘冲自己拱手打招呼来着,这可不比周丰这种狗眼长在额头上的人叫人亲切许多么。 光明里周丰面色血红耳根也赤了,强压着大怒淡淡道:“名声之类,周某并不在意,所谓才子,无非同僚行当们抬举,那也是非常过誉的。”而后冷笑一声哼道,“只是你这等配军,也有待周某指手画脚的资格么?若非维护这里的贵人,似你等之类,周某平素话也懒对一句。” “不错,不错,有点传统才子的嘴脸。”卫央不甚在意他的刻薄,大笑一声道,“不过,这大路不平人人踩,我这个人吧,并非是个随便找个阿猫阿狗就会寻衅滋事的人,你是真翰林也好,假才子也罢,跟我并无一文钱的干系,来,过路费,足份的一人一贯大钱拿来,你作你的臭老九,我自当我的贼配军,互不相干。” 周丰一笑,别说来的匆忙不曾带有许多钱,纵是有,他怎肯给卫央这等配军? 当时道:“周某身无长物,你等强讹于我,我也不愿与你一般见识,这所谓过路费么,更闻所未闻,请自便了,休误你自家前程。”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这种配军,不过沙场里求活的下作之人,我身为大才子,是为翰林士,你有胆来讹诈我,我却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你要就此灰溜溜滚蛋那还好,不然,上头给你丢个小鞋下来,咱们可就要走着瞧了。 舍门外杜丹鸾不悦道:“真是个自高自大的人,小小一个翰林士,比三省尚书架子还大。” 女郎笑道:“虽只是个翰林士,但也是人上之人呢,你这偏颇,可真袒护卫央多了些。” 杜丹鸾怫然不悦:“我自然偏袒多了些,这周翰林么,那是将来定要尚天下为驸马的,卫郎不过配军一个,怎能与你们相比?只是这等目无余子的人,我并不瞧在眼里,你是上位者,咱们再是不忿,也只好拿这些没趣的话讨你不喜了。” “目无余子?”女郎嘿然冷笑,转瞬哼道,“周丰这目无余子,不过假作的外强中干而已,倒是这卫央,我倒瞧着他才是真的目无余子,将天下众人都俯着瞧哩。” 卫央目中无人? 杜丹鸾一皱眉,她可没觉着。别的不说,待他真心好的人,卫央便恨不能掏心掏肺地待人家更好,他怎会是个目无余子的人? “不信么?”女郎将目光往隐藏于黑暗中的转运局那泼人宿处瞧了片刻,轻轻道,“凤凰,咱们来作个赌,最多三五日,你这卫郎又要发一笔横财,到时你便知这人才是如何的目无余子将天下无论高下的人物,无论善恶的事情都不在眼中含的姿态了,如何?” 杜丹鸾飞快摇头,轻轻道:“他这恶人,生来便是个欺负人的,有甚么法子?只是我并不信他是目中无人之人,决计不信。” “傻妹子哟。”女郎伸出手指在杜丹鸾脸蛋上掐了一把,笑吟吟摇头道,“我说这目无余子,可并非贬低你这卫郎,这人虽谨慎仔细的很,但生来天性是个胆魄无人能比的家伙,你瞧着罢,待他作了一营统领,那会将这天下的局搅成甚么个样子。” 门口处卫央已教周嘉敏连拽带拖揪下马背,小姑娘喜滋滋往马背上一坐,俯视着不耐外头风寒眼见便要转身离去的周丰,笑嘻嘻道:“卫央哥哥,我道是你懒得下马说话,原来坐在马背上,待这些个才子翰林便如云端俯视蝼蚁,好不惬意呢。” 她也是个胆子大的,又冲闻听此言再也忍不住恼怒霍然转回头的周丰招招手道:“来,你再近些,那样才更好玩哩。” 周丰喝道:“果然是没家教少人管的野婢,你也敢捉弄周某?” 周嘉敏小脸一跨,尖声骂道:“你又算甚么物什?纵要当驸马,也该自先瞧瞧尊荣,似你这样死皮赖脸的蛤蟆,也敢生觊觎这样泼天富贵的心?” 这一句诛心的话,利剑般戳在周丰的心上,慌忙左右瞧看,一边大步过来要拽周嘉敏下马,口中骂道:“难教养的贱婢――” 一句话没骂完,啪的一声,卫央扬起一巴掌正重重抽在周丰嘴巴上,立竿见影似,周丰呜地一声叫,抬手便要捂着嘴巴,四周的人却瞧地清楚,卫央那一巴掌下手歹毒,已抽掉了周丰上下四颗门牙,殷红的血,沾在了精心描画过的红唇上。 周嘉敏一呆,她也不曾想到卫央竟敢真打这年轻有为的周丰,一时欢喜无比,抽抽搭搭地却哭了起来,哽咽着指着周丰,跳下马抱着卫央一臂哭诉道:“卫央哥哥,他骂我有爹娘养没爹娘教管,这人坏极了,你定要帮我打他,我可只有你一个啦。” 这哭音里的一番话,当真是又娇又媚,说不出的可怜动人,休说一众男子,便是闻声往来赶的女郎与杜丹鸾也一身茸毛都直往起竖,卫央忙哄了两句又说:“这话说的,怎地便只有我一个了,太容易让人误会,要记着再不能这样讲话。” 小姑娘登时破涕为笑,舞着小拳头在卫央肩窝子里捣了几下,嗔道:“卫央哥哥,你这人甚么都好,只是该正经的时候不正经,这个好让人生气哩。” 卫士们心里话,教你生气你还贴那么紧,多好的小姑娘啊,怎么就跟这不正经的这样亲密呢,好好一棵待放的花蕾,恐怕眼见着这是要教这不正经的人摘了。 却不知,长安里仰慕这小周娘子芳名的少年郎,待这卫央到了那里之后,这又是怎样一个好热闹处。 卫士们可瞧的很明白,周丰这样的大才子在这卫兄弟面前也吃不到好处,可见这人实在是个胆大不吃甚么臭规矩的人物,指望长安里那些个只知走马遛狗的少年教他吃亏? 天塌下来恐怕也见不到这样了! 将小姑娘自怎样看怎样似占便宜的卫央那边拽过来,女郎冷冷道:“周翰林,枉你倒是个饱读史书的,怎地这等刻薄的话也能出口?” 至于周丰掉了门牙说不清话,女郎似乎无意识地遗忘了。 卫央记着小姑娘的那番话,仔细又上下打量这女郎,将她似真真高人一等的那等气质记在心里,大略待她身份已有了见识。 周丰吃这一掌,又教女郎这样不客气地指责,怒如狂潮尽都涌上心头,一时间,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劈手掐过内卫腰间直刀,却并不出鞘,指着卫央厉声叫道:“贼配军,安敢如此!定杀你!” 卫央讥笑道:“大才子,大翰林,先找人把门牙补上再发狠可好?似你这样的尊荣,恐怕杀不死我,倒笑死我了。” 而后脸色一整,回头冲瞠目结舌的周快道:“周大哥,发号令教弟兄们冲过来,这厮一行妄闯战区守备重地,何当该杀!只念他一片痴情着实可悯,暂饶他一命。只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将这一行甚么狗屁才子,给老子乱棍打出守备地去!” 由那一掌,任谁也只这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周丰怒气尚未发,闷气又自心头来,惶然喝道:“贼配军,你胆敢?” “我不敢?”卫央冷笑,“敏儿烂漫可爱,身为男儿,不说认识,便素昧平生,那也合该千方百计教这样的小姑娘忘却阴影才是。枉你纠纠一个男子身,心比针眼小,打你还算轻的!哼,将你这等心胸狭隘狗眼瞧人的狗屁才子,别说打出去,打断你三条腿,我是守备百将,安你个通敌谋逆的罪名,左右到时你已成了废人,除了那些个诸侯王,谁会为你假惺惺地讨个公道?倒要看,是你教老子弄得身败名裂死也遗臭万年,还是你能发动你的靠山将老子到底弄死?” 他方才还笑嘻嘻的,转眼一掌抽掉了周丰门牙,这番明目张胆的栽赃祸害也随口道来,可见识过这人翻脸不认人本领的众人,谁敢保证他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周嘉敏眉开眼笑,又挣脱女郎,跳过来贴着卫央站着,亮晶晶眼眸边里泪痕尚湿重,轻吐兰气却心满意足道:“卫央哥哥待我是最好的,纵这样的栽赃陷害有些卑鄙,但卑鄙地正大光明,休说周大翰林这样的伪君子,纵是那些真小人,那也比不过咱们了。” 众人心中又叹:“这才相处多久,好好的小姑娘,张口便已满是卫央讽刺的口吻了。” 卫央手指在小姑娘光洁翘挺的琼鼻上轻轻一刮,柔声道:“好,敏儿义气的很,也将这些真小人伪君子都比了下去,咱们便合手,看这些个大才子大翰林们耐咱们如何!” 周丰心慌意乱,先将挨揍受辱的事情放在一边,大声喝道:“你这样栽赃陷害,难道周某便怕了么?我奉命来此公干,你一小小百将焉能知其中干系?” “拿来!”卫央一伸手,手指点在了周丰胸膛,周丰吃他一巴掌心有余悸,生恐又挨一掌,见他伸手,情不自禁横起直刀当在脸前,人也随之往后倒退了几步。 众人心中笑,却不知女郎待这人到底如何,不敢表现出来。 周嘉敏哪里管得了那许多,与阿蛮一起脆声大笑,小姑娘哼道:“这样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的胆怯之人,也能承边事幕府要职?不知又多少个英雄好汉,正因这种无耻胆怯之徒的没本领染血沙场,以我之见,这便是国贼,卫央哥哥,你说是不是?” 卫央不语,只将手摊开在周丰眼前,周丰喝问:“要甚么?要公文干系么?你小小配军百将……” 啪―― 女郎也吃了一惊,她虽认定这卫央胆大包天,但方才周嘉敏那番话,与卫央那古怪而明确了然的目光,她怎能不知这人心中恐怕早大略猜到了她的身份,如此,这人还敢当面又抽周丰一巴掌,这人果真是个真的目无余子的人! “卫央,不得无礼!”女郎示意卫士中两个挡在两人之间,终于开口阻拦了一下。 这短短几个字,顿时将周丰似见了亲人般,热泪盈眶哽咽着要拔刀往前冲,一边口齿不清叫道:“好贼配军,欺人至此,我与你势不两立!” 卫央一转身,大枪在了手中,满面肃杀冷冷道:“很好,面对守备百将盘查竟敢拔刀相对,这可不是要造反的节奏么?两位大哥,你们别为难,人家不领你们的情,你们让开,看他敢过来不敢!” 女郎只能再番相拦,问卫央:“卫央,你到底意欲何为?” 周嘉敏见卫央手背已染了血,想想自袖中取一张薄软的方巾纸,卫央惊奇地多瞧了两眼,这岂非后世随处可见的卫生纸么,只是比不得那样的高科技,雏形却总见了。 “很简单。”在手上擦了擦,卫央将那片纸团成一团,准准地正丢在周丰脸上,笑吟吟地听起大枪,“周大才子,周大翰林如今有两个选择,要么交钱抑或滚蛋,要么,来和我单挑。” 和你单挑? 女郎一时无语,这样的无耻手段也能使出? 卫央本领莫测高低,但恐怕是不世出的高手,这一点杨业早已确认过,他老人家的眼光怎会错了? 至于周丰么,他倒也能握刀击剑,可教他与卫央对阵斗将,恐怕分明只是送死了。 至此,周丰同伴也早到了这里,见周丰胆寒,却要顾着面子不敢直言花钱买周全,只好同伴们挨个凑出十数贯大钱交由周快,卫央方准许这一行在镇内住了。 事毕,卫央也得了自己想要证明的事情,翻身上马欲往镇口去,走不两步又回过头来,周丰一众骇然倒退,却听卫央笑道:“念你们这群人里还有聪明的,周大才子,教你个乖,要追女郎,该强硬时,丢了命也须强硬。不该强硬时,你便该将委屈尽数泄露出来,宁可当孙子,只要能激发女郎的一腔母爱,你也便不虚此行了。” 女郎面目晕红,呸地啐了一口,盯着哈哈大笑远去的卫央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人,他怎能这样的……随性? 入更时,与杜丹鸾夜半无眠对坐的女郎听到舍外有毕剥敲门声,长身而起轻轻笑道:“凤凰,贼将入我彀中矣,你那卫郎,倒不失为个好帮手,你可要看紧了他,不能教那些人用了。” 杜丹鸾淡淡一笑,道:“这恶人,甚么恶事他也做得,只这叛徒卖国的行径,那是死也不肯的。” 女郎深深瞧了杜丹鸾一会儿,门外那苍头低声求见时,她方轻轻道:“这是自然,只是,这样的人物,恐怕我也用他不起啊。” 第五十九章 收了笔孝敬,而已 更新时间:2014-04-07 卫央敢下黑手揍周丰,那是因他待大唐战时的条令已读懂了。在平日,自然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一旦到了战区,就算寻常守备警戒期间,那也是守备之将一言决事,而这个条令,同样适用于守备百将,哪怕这个百将是轻兵营出来的,只要守备一地,那便有权决断本地之事。 马家坡子镇自是战区,甲屯虽被安置在镇口,可守备的名义并未去掉,也就是说,甲屯有守备本镇的军令,却没有放弃守备的军令,只消没有这个军令,纵然天子来了,在这里一切还都要听卫央的。 如此,休说周丰无非清闲翰林,纵他是三省尚书,六部大员,若是无权就地免去甲屯守备权的官员,无论大小倘若触犯战区律法,打一顿还算轻的,若真遇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守备将,拉出去一刀砍了那也白砍——当然,战后那可有得清算了。 这周丰按说该是个知这军法的,可他千万不该的便是将轻兵营今日当作昨日瞧了。天下人捧着他这大才子,自然渐渐养成高人一等的架子,来到原州,大都护府也待他有几分高看,如此人物,怎会将轻兵营里的贼配军当人看? 许他本事也是有的,可卫央蓄意来挑衅,众人面前顿觉失了架子跌了身份的周丰更不曾想过敢有待死的配军竟敢揍自己,至于将周嘉敏的伤心事提及,原是这小姑娘三番五次坏他好事,卫央真勾起他心中天雷地火,一时口不择言再要收回已来不及了。 而周丰来到原州自有诏令派遣,到马家坡子镇却并无军令,卫央要查问他文凭,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家又不怕他秋后算账,一个不给一顿揍,又有甚么了不起的? 卫央的用意,没几个人能真正瞧出来,便是挨了揍与同伴们一起咬牙切齿发恨的周丰也不曾想过,蓝衣女郎心中却明白的很。 这人,狡诈至极,小小一个百将竟敢千方百计探究自己的大事,难不成他真不怕龙雀出鞘么? 蓦然,女郎这样想:“假如龙雀临头,这人恐怕绝不会束手就擒——莫非他敢横剑反抗?” 这是个女郎从未想过的问题,如卫央者,也是女郎从未遇见过的人,天下谁敢躲避她手中龙雀刀?更不必说提剑反抗,那简直是谁也无法想的事情。 只不过,女郎能全然肯定,倘若刀锋下的是卫央,这人是绝对会反抗的,不仅如此,恐怕他会夺了龙雀,回头来先将持刀杀他的人先了结了。 也只这样的人,才胆大包天到连天子近臣、士林宠儿的周丰也敢打破面皮,只为几贯过路费,也为敏儿那样的小姑娘。也只这样的人,老辣如会王,才会在他手里初见便失尽颜面。 这个人,你须给他活路,纵然待他不好,也不该将他不作人看待,倒是个有趣的人。 以常人想来,身入轻兵营,沙场里求活命怕也不得,甚么尊严,要来何用?倒是这人,他是定要活的,又不肯教人折了他的尊严风骨,为此目的不惜嬉笑怒骂都显在脸上…… “难道这是个极善假作的人?”一念至此,女郎自支起的舍窗往天外瞧去,越发阴沉的天色,卷着血火的冰冷,恐怕初雪将至,如女郎的心绪。 她不惧那些个满心思魑魅魍魉的人,这世上这样的大,纵多一个那样的卫央又何妨?只若卫央真是个城府深沉如海,将自己装扮成不通世故的人,那么,她只觉着太过可惜了。 这世上甚么样子的人都很多,有趣的人却未免少的很了,难为有一个甚有趣的,如若竟是个伪装出来的,果真可惜了。 自周丰被揍了一顿,至今也有七八日时光,马家坡子镇里越发安宁,女郎自知她在等甚么,自也知晓居心叵测的在等甚么,左右都是无事,眼见着周嘉敏每日起身便去寻卫央玩耍,又见徐娘子确是美艳天下恐无双的,渐渐琢磨起卫央这人。 她这琢磨倒不要紧,将杜丹鸾急在心里,再三拿言语垫她,每逢女郎说到卫央出众时候,她竟悻悻地忙忙地寻到处的理由来打压,女郎聪慧无比,怎不知这闺蜜小心意,先时一笑作罢,渐渐越发无事,索性撩拨着逗她,倒也自在。 这一日,女郎逗着杜丹鸾,吃吃地笑她情真意切焦急,那苍头侍卫门外低声道:“焦南逢有密讯传来,殿下见是不见?” 杜丹鸾略知了其中概略,闻此也不惊讶,与女郎相视,不约而同飞快都道:“要来了!” 女郎目光落在那龙雀刀柄处,饱满的凤眸剔出凌厉的神光,不答那苍头反与杜丹鸾语道:“凤凰,你说这刀果真是杀的人少了么,一个个飞蛾扑火般,敢是不信龙雀锋利?” 杜丹鸾淡淡哼道:“我听卫郎说过,人若一无所有,那倒大凡都安宁的很,苦日子里有十之一二的好,待那苦楚也甘之如饴,一旦有些盼头,心里野草便不可遏制地生将出来,人性如此,有甚么法子?贪心如野草,割一茬,便又发一茬,只好将刀不断割下去,恐怕永世也不得见消除之日了。” 卫央倒并非这样感慨过,杜丹鸾每日里公务不见得有许多,只她是矜持的女郎,怎肯如小姑娘周嘉敏般无事便寻卫央?却看周嘉敏整日与卫央玩闹,又有个美艳无比盖世的美的徐娘子,心中终究不肯甘心,三五日也寻个时候来与卫央说话。 说起这战事,卫央便感叹头如韭,割了一茬又一茬却不见战争有果然消弭的那日,杜丹鸾倒会举一反三。 不闻女郎有号令,苍头侍卫自知该怎样处置,悄然无声转出了守备营,纵有心人关注着他,也不知这神鬼莫测其能的苍头老人甚么时候会出现,又甚么时候会失踪,索性只看他一个人,便都不甚放在心上了——只这苍头老人若出镇去,那便须多加注意。 由是,正在女郎与杜丹鸾说话时候,有两人出镇去,镇口求见卫央。 正与周快讲论兵事的卫央得新卒告,一皱眉与周快道:“这不是转运局的人么,来寻咱们作甚?” 周快想了想摇摇头:“京西一路转运局,都在这赵典空手中。此人,哼,此人出身弋阳侯府,行事颇低调,却在咱们这些老卒心口之中并不收待见,其人阴沉诡诈,极善算计。” 那便是果然来拉拢甲屯了! 卫央笑道:“我说这些人定不会放任咱们这一百好兄弟不用,现报来了——去,看看这些人带礼当没有。” 窦老大自要亲自去看,闻声停住脚步问:“带了如何,不带又怎样?” 卫央哈哈一笑,双臂抱起在舍中走了几个来回:“带了礼当便请进来,没有带的话,我看恐怕少不了许以事后利益蒙蔽咱们,那便不必听了。这些个眼睛长在后脑勺上的大人物,咱们不必伺候,乱棍打回镇内去。” 窦老大心领神会,引卒出舍往坡下来,不有几步路,果然见一条壮汉,肩上搭着布褡裢,沉甸甸怕不有十来斤分量,倒这壮汉只是个陪同的,想是背着手在前头打量镇道两旁山势的那人,那才是个做主的。 那人非武非文,看底子便知是个做官的出身,远远见窦老大引人迎下,眼皮子悄然一跳暗叫侥幸,未语面上先浮出七分笑来。 窦老大甚不喜这人,只凭他这一张笑脸,心中笃定这才是个笑面虎。 舍中周快不无担忧地提醒卫央:“我看这转运局的一路来,那是绝无善意的,咱们与这些个人搅和在一起恐怕不妥,不如我来出面,看他有甚么心思?” “能有甚么心思,若带了礼当,那便是来贿赂。”卫央笑道,“若不带礼当么,那这赵典空怕只是周丰那厮一流,不足为虑。周大哥,你的担忧我是知道的,你怕胜券在握的那位蓝衣女郎待咱们秋后算账,对不对?” 周快点点头,他怎不知倘若龙雀出鞘笼罩下来,休说小小一个甲屯,偌大京西大军,恐怕寻不出第二个敢直缨其锋芒的。 不过,眼前这位百将可是个异类,这人聪明至极,也狡诈至极,这小小的镇子里诸路人物,他怎不知恐怕都是要落成女郎彀中猎物的那些腌臜?既如此,他怎不知趋利避害? 周快所虑的,只是卫央倘若一个把握不准女郎的心思,那才是左右为难的事情。 说话间,窦老大将来人延请入舍来,那为官者进舍一声长笑,负手不及笑罢将说辞出口,卫央一声大笑,手指来人与周快笑道:“周大哥,看见没,所谓说客就是这幅德行,我敢肯定,他第一句定要这样说,‘卫百将,汝危甚矣’。倘若我肯配合,那定要大怒教弟兄们一拥而上推出去砍头,而后这厮便又一声笑,摇着头深深叹息说,‘不知死期将至,吾有良策,可惜你这一屯弟兄的性命哪,都要折在你这刚愎自用的百将手里了’。” 周快苦笑,就算人家要这样说,你这都说完了,教人家怎生是好? 那为官的果然呆了一呆,不自然地降了气势。 卫央往正位上一坐,按刀柄哼道:“这些虚幻缥缈的话,我替你先说了,直奔主题罢,无非是以财帛动我心,以言辞弱我势,这些小把戏也不必用了,痛快些,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沉默了一刹那,那人哈哈一笑,示意身后壮汉将肩头褡裢双手奉上,目视立在卫央身畔周快,又瞧着卫央道:“卫百将恐怕并未尽知咱们的来意,不妨屏退左右,我有密言相劝,但听且听了如何?” 卫央笑道:“既要用我一屯上下,教咱们都听听又如何?你怕泄密么?不妨先说来听听。” 那人似早有料定来此便会得此相待,双手拢在袖里,示意那壮汉将案头褡裢解开,只听叮叮当当一阵阵的脆响,门户尽开的舍中顿有金光闪烁,那十来斤的分量,原来尽都是金锞子,整整齐齐大小如裁量着一个模子里出似。 壮汉伸手抓起一捧金锞,高高扬起,松手时,叮当的声又响起。 周快也曾见过不小的世面,见此十来斤的金锞禁不住心中闷哼一声,颇有些骇然之意暗忖:“好大的手笔,这赵典空既知死罪难逃,竟敢明目张胆这样贿赂守备军,可知此间战事不远矣!” 这些个该死的贼,周快手掌心里都是力气,若能一刀斩这等狗头,那该是何等痛快惬意的事情! 卫央拍拍俯视着舍中几人满面得意的壮汉手臂,教窦老大:“老窦,收起来!” 收起来? 窦老大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将褡裢打个叉捆住收在了一边。 周快吃惊地瞪着卫央,这贿赂怎能收?这可真是掉脑袋的行径了! 何况,卫央虽荒诞,可这人骨子里不是与那些个贼一路子的人,怎地竟收了这明情的贿金? 那为官的也微微一愣,继而拊掌笑道:“卫百将果然是个聪明人,那么,咱们不辱使命,这便告辞了,事成之后,更有倍于此些许钱财的赠送,好忙,不必相送。” 卫央将刀柄敲两下案,又惊又奇叫道:“慢来,慢来,话都不说明白,这便要去哪里?” 那人回头一揖,呵呵笑道:“卫百将心知肚明,何必说地那么直白?” “心知肚明?”卫央恍然,站起来搓着手笑道,“可真客气了,客气了,不值当这许多,那么,不送慢走,咱们该商议怎样个分赃法,请便,但有更多的,不用时都可送来这里,咱们绝不嫌多。” 那人与壮汉心满意足,彼此相视着轻笑,一并出了舍,直下坡头往镇内去了。 “百将,这……”周快手指窦老大又解开褡裢将满案都堆满的金锞子,十分不悦地劝道,“这钱财虽是身外之物,不有却不成,只是,且不说这钱拿来十分亏心,倘若将咱们性命也担上,恐怕不值的很哪。” “担上性命?”卫央奇道,“这怎会担上性命?人家觉悟比别的人高,将这许多的过路费宿金又补送过来,这怎会与性命担上干系?” “过路费?宿金?”周快与窦老大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早想过这位百将的不要脸,可这样明目张胆将人家要邀甲屯图大事的好处当作了甲屯定下的费用,这人怎能不要脸到这样的地步? 尽管在周快看来,那些个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的鼠辈已是天下最无耻之人了,可卫央这般行径,由不住周快要为那些个无耻之徒抱不平。 “不是过路费不是宿金,干嘛要送咱们这么多钱?”卫央睁着眼说瞎话的嘴脸,窦老大嘴角连连抽搐,周快索性叹着气再不加劝了,只听卫央满是把握到根源的口吻大声推断道,“周大哥,老窦,老王,你们自己说,若不是这些人见咱们守备辛苦,又没有军饷,这才眼巴巴地将这么多钱送来慰问,你们还能想到第二个理由么?” 他都这样认定了,明情是吃了好处又赖账的做法,舍中他人又能说甚么呢? 周快暗地里止不住叹息,忖道:“这些金锞子定来路不正,恐怕便是那些军械倒卖所得里的一部,此间事了,以律法算,当时所获,都归国库所有,这卫央既以宿金过路费名义赖下这许多金钱,若他果真不得军律处置,这笔钱自不能记在里头了,只是这般行径,虽说教那些鼠辈吃个暗亏着实解气,却非正人所为,留在这样一个百将麾下,是福是祸?” 这些日子来,周快瞧地分明了,有卫央这样一个百将率着,甲屯百人又未经军法操训,长此以往恐怕小小的一个屯,那是能够作出翻天胆的行事来。倘若这行事使在对阵杀敌时候,周快自乐见其成,只倘若随了卫央,眼见他一天天愈发胆大包天甚么都不放在眼里,整个甲屯尽成无法无天的那军,又该怎样? 须知,卫央原是白身便险险刀劈了会王,又为百将,将正经的翰林院士好一顿掌掴,往后冒犯的,又会是甚么人物?明眼可见,这厮心中已断定蓝衣女郎身份了,却依旧在她眼皮底下这般肆无忌惮地受贿赖账,这该是怎样的胆子,方撑得起这样一个人? “红袄寺那厢进展如何?”教窦老大将褡裢又收起严加看守,卫央正色问王孙。 王孙收住惊容忙答:“徐涣每日率人往后头去看,这几日动静与往常不同,进进出出多有不知自何处来的人物,想是已有进展了。” 卫央唔的一声,心下想道:“大战将起,原本这里便多有瓜葛,轻兵营家眷,既又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又极容易教人当质把着胁迫轻兵士卒行不轨之事,那女郎行事最是精细,惯是个将甚么都掌握在手心里方安心的人,怎肯分明能将这因素除掉而无动于衷?焦南逢诡异,却非这女郎的势大,恐怕家眷们归去之时,正在这一两日。” 往舍外天空瞧瞧,此地已是落雪时候,要安轻兵将士的心,那便该将家眷安稳送回家去,看这天色,三五日定有降雪,因此卫央愈发断定,离别正在这一两日了。 窦老大将褡裢往周全地去存,王孙跟在了后头,舍中只周快欲言又止,卫央收起嘴脸叹了口气,请周快先坐下,交心底与他说道:“周大哥,你莫当咱们甚么都敢不放在心里,想必你也有所感,弟兄们与家眷分别正在这一两日里。此一别,恐怕战火燃及此处,多有弟兄与家眷从此天人永隔,是为百将,你说,我上不能消咱们的身份,下不能保证一个个弟兄都在沙场里活下来,若再不能费尽心机弄些钱财教家眷们归去之时随身带着,敌来时,你教我怎忍心引活生生的弟兄们往沙场里去送死?” 周快恍然大悟,忙站起来深深拜道:“这是咱们误会百将了,唉,身入轻兵营,那便是注定了沙场里争死活的事情,百将好心,咱们着实感激的很,可回头若有心人将此事算计起来,咱们又该当如何?” 卫央掐着眉心,恼火地自也不知到了那一步时候,自己又该怎样区处。 无言对坐时,王孙又快步冲将进来,面色难看低声喘着气道:“百将,那穿蓝衣的女郎,引着上百的内卫杀奔咱们这里来了,拦也不敢拦,如何是好?” 他是机灵人,卫央行事并非贪财的人,王孙怎能瞧不出来?眼看着天色将变,明知与家眷或许永诀正在这里,那一大笔的金钱么,王孙能肯定定是要赠给家眷们的。而这收贿金这样多的罪名,一旦上头问算起来,那便都要落在卫央一人身上。 至此,王孙方算得上真将心也留在了甲屯里。 周快面色大变,张口要劝卫央躲起来,只是这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卫央缓缓地,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按刀端坐正位,神色平静笑道:“来的都是客,哪有一样客两样待的道理,请入进来罢。” “不必!”脚步袅袅,怀抱龙雀的阿蛮与忧心忡忡的周嘉敏一左一右拱着女郎,后头杜丹鸾亲引刘重等内卫一齐涌入舍中来,女郎人尚在外头,淡然盖不住怒声的音已传进来。 周快慌忙避在一旁,卫央端坐不动,那女郎直入舍中,负手抿着眼睑直逼卫央双眼,俯视着喝问道:“卫百将,这般大模大样地待着,可无要事要公于人众么?” 卫央神色不变,笑容可亲摇着头道:“没有,绝对没有,我们小小的一群配军,能有甚么要紧事麻烦别人?没有,绝对没有。” 取护心镜掩住白衫的周丰冷笑不止,立在人后不顾走风漏气的口齿,冷笑喝道:“是么?那碎花的褡裢里,装的又是甚么?” 卫央将这人素不在眼里放,听他问,动也不动只盯着女郎的双眸,过了片刻,女郎抿着唇稍稍转过了眸光,侧着身哼道:“碎花的褡裢么,敢问卫百将,里头装的是甚么绝密地不可使我等知的讯息么?” “哦,你是问那个啊。”卫央拍拍手,风轻云淡轻笑道,“不过是别人的些许孝敬。” “孝敬?”女郎霍然侧身,又正对着卫央逼视着,白皙的俏靥上都是讥诮的冰冷。 “不错,孝敬。”卫央靠着椅背,舒服地打了个呵欠,“十斤金锞子的孝敬,唔,而已。” 女郎眼眸里的笑意一闪而过,来时她便与杜丹鸾说过,这狡诈的人定不会束手就擒,更不会狡言抵赖,看来,这番却捉住他的心思了呢。 第六十章 枯秋残照平安卷 更新时间:2014-04-08 大唐律有定,凡官吏者,受五金即罪,有司必问究。 也就是说,但凡有官身者,只要收受五金的贿赂,相关部门便可以涉入问责定罪了。这所谓五金,可千万不要以为是五两金子,大唐如今通用的还是铜钱,也就是当今天子登基第二年定制式发行全国的长和通宝,金银当然也有,不过很少,只在国与国的贸易当中,抑或上头赏赐下面的时候方见。至于绢布之类,市场上也可作硬通货用。 因此,五金之说,既非五两金子,也非五两金子的价值,而是金银铜铁以及与金属全无干系的盐这五类物什。 当然,逢年过节的时候,亲戚朋友上门带礼当也包含在这里头——送礼送金银倒情有可原,可你曾见过持一堆铁或一麻袋盐上门送礼的? 实际上,这五金那是大唐朝廷掌控严格的国家重器。金银铜自不必说,那是任何朝代都极贵重的国家主要命脉,而盐铁之类,只看朝廷里一州一路均设盐运使、盐铁转运使这类与一州刺史几平级的衙门便知重要性。 当然,这看起来大而化之的“受五金即罪”绝非一言概之,普通老百姓只要知道官老爷私受这五金也要坐大牢那就够了,在朝廷里,若有官员犯此类禁律,那还须有司根据受贿多寡,罪行的性质来具体定罪。 卫央今日受十来斤金,若按大唐律定罪,恐怕真是剁成肉泥也不足以赎衍其罪。须知足金之贵重,纵然天子赐近臣一次也最多不过百粒,也就是半斤左右,十多斤换在外头,怎么的也该值有十数万钱。 受贿十多万,放在现代……当然,古人清高有节操,受一金那也是玷污人品的行为,跟目下不同……是吧? 何况,卫央不过小小一个百将,在周丰看来,无论怎样的理由,这个桀骜不驯竟连龙雀也敢直缨其锋,那还能不死? 若不是念着这个,周丰双颊方消肿,口齿尚在走风漏气,他这等注重仪表的大人物,怎会随来轻兵军舍里? 由是见卫央轻淡淡地一句孝敬便将私受重金的行事遮掩过去,周丰冷笑一声喝道:“果然是大胆的配军,死不悔改的轻兵,须知以大唐律来算,受十金便是死罪,还敢欺言狡辩,当龙雀不甚锋利么?” 卫央轻蔑一笑,摇摇手道:“小子,当了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那个人再说,这里是军镇,还轮不到你这种泼才指手画脚。” 不待周丰怒叱,卫央解下佩刀丢给周快,厉声道:“周丰是吧?我这人有个习惯,深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心得,你这泼才,卫某如今既已得罪,那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你再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卫某是为守备百将,寻个由头将你小子抓进深山里,你信不信随便找个由头先宰了你?” 这人险险刀劈会王,这事儿原州虽尚未传开,会王手下守口如瓶,怎奈大嘴巴的人实在多了些,早传到了周丰耳中,如今卫央声色俱厉,以他惯来的无法无天,又拿眼瞥见蓝衣女郎似无不虞的神采,周丰不敢将性命来赌,憋住一口气只好干站在了那里。 卫央教周快:“谁若再咆哮军堂,你不杀他,我便杀你,知令么?” 周快凛然,窦老大多番提过这百将的反复无常,如今事急,难保他不动真的,将刀持在掌中,立在案后将眼目盯住了周丰上下,本掩藏的杀机咕嘟嘟地突将出来。 吃周快杀机威逼,周丰情不自禁忙又倒退了两步,背靠在舍门柱处,再也动弹不得。 这等人物,也配脏我的刀? 卫央长身而起,将正位让给那女郎,自立在一旁问她:“有将令来么?” 女郎蹙眉,却移步去了正位之上,并不坐着,自阿蛮手中取龙雀支在案上,瞪着卫央哼道:“将令么,却有,只是为守备百将私受贿金,此事不毕,将令便不可下达。” 不就是拿了点钱么,卫央很是不忿,鼓着眼睛也哼哼唧唧地磨叨:“圣人曾经曰过,正经人拿人钱,那能教贿么,所谓失身是小,没钱事儿大,咱们这不穷么,何况,过路费宿金本也没定地忒高,人家觉悟高,生要补贴咱们十来斤金锞子,咱们焉能袖手不受?古人云面子都是人给的,人家上门来给脸,咱小小的守备屯,能不双手兜着?” 这人惯爱胡说八道,甚么圣人曰古人云,全是他满口的胡搅蛮缠,只是这人竟将行贿之金作了过路费看,却不知教那人们得知,更作何感想。 想想这人无赖嘴脸面待那些个居心叵测的人,女郎嘴角一个抽搐,来时她便笃定这厮定千方百计不肯承认那是贿金,果然如此。 “好高的过路费,好贵的宿金。”女郎眼角一闪,笑吟吟瞥了大是松口气的杜丹鸾与周嘉敏,觉那位上卫央的体温已消了,这才一拂衣摆往后坐定,轻飘飘将这十来斤的金锞子之事就此带过,显是默认了卫央不要脸地吞下那一大笔金钱的行径,语含讥讽地撇撇嘴丢下这样一句,见卫央面不改色,心中奇怪这人怎能生这样的大胆,正色提起了正事,“红袄寺里凶案已有端倪初现,可断定非甲屯新卒家眷干系,此是战地,又冬雪将至,不可久留。” 卫央面色微动,心中叹道:“世间最苦的,生离死别便是一例,这一遭别离,恐怕大都天人永隔,只人家都还有家眷送别,纵然死了,这世间也有个惦念的,我却在哪里生的根,落的蒂?” 想想这里,忍不住悲从中来,掉转脸向立在舍外大气也不敢喘的窦老大道:“将金锞子都分了,一家均拿一份,待明日天明随差上路。” 窦老大猜到他收这金锞子是要做此用,但没想到他竟一个也不留尽都要分发,呆了一下便教卫央怒喝:“怎地听不清么?” 这刹那间的情绪,这舍里都是精灵剔透的人,怎能听不出来? 小姑娘走到卫央身边,伸出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想想又踮起脚在卫央钢针似短发上抚摩着,口中柔柔地哄小孩似道:“卫央哥哥不恼,我我没了爹爹妈妈,我先走时,你来送我,你走时,我来送你,咱们也好好的。” 这小姑娘嗓音清脆,春谷里方初飞的莺儿般,只这话教卫央脸一黑,又不舍纠正她的语病,只好抽抽鼻子,将手在情绪也低落的小姑娘发上拍拍笑道:“好,你回长安时,我定亲自送你。” 女郎垂下眼帘,没有将要脱口出的话问出来,倒是杜丹鸾心中气恼,恨恨地挖一眼过去。这恶人,敏儿小小年纪,勾引她作甚么,莫非这贪心的人偏好豆蔻颜色么。 没等到女郎阻止,周快往窦老大打个眼色,窦老大拽着目光来回在舍中众人身上瞧热闹的王孙拽出了这里,怎样分发安置,那都是他一个人的职责,卫央从不过问,尚是个要紧的事情。 “恐怕等不得到明日了,今日时辰尚早,早早将家眷们送回轻兵营,孙校尉并未往前线去,教他早些安置妥当,将家眷营里一应事物解决妥当,轻兵营,”顿了顿,女郎抬起眼光才道,“轻兵营折损不少,恐怕又不足三千人之数了,而后决战地里,少不得要作,作偏师之用。” 既入轻兵营,那便是死士,放在哪里都是一般的炮灰,卫央淡淡应了一声,女郎又道:“此处人手不足,分不得正经差使送家眷回去,卫央,你将防务交发周快,自去一趟罢。” 卫央一怔,诧异地瞧着女郎,这分明是将他打发离开这里的令,莫非自己碍着了人家甚么事情么? 他目光怪异,女郎当时猜到他的想法,也不辩解,只又加了一句:“入夜能到轻兵营便是脚程甚快了,明日恐便降雪,雪停时候,你定要归来,将不在军,如何为将?最多两三日,不可延慢。” “好。”应了令,卫央便要出舍去,女郎站起来叫住了他,“世间最苦的,恐怕便是这生离死别了,你当即刻动身,敦促新卒们快与家眷分别,千万莫可出乱,去时不必来镇内应令。” 心情不好,谁乐意去见你们这群大人物! 卫央腹诽不止,将这一行来去匆匆似乎只是来串门的送下坡去,窦老大早教人往镇内取家眷们此处来别,朔风卷起枯草,隐隐已有湿意扑面而来,伸手抓住风头,卫央扬起脖子接了一罐冷风,又叹了口气,摇摇头甚么也没说,自入军舍去了。 窦老大张张嘴,教周快拽了一把,见周快神色也怏怏又凄厉,窦老大似觉到了这两人的心思,待周快大步回了自家军舍,也长叹一声低声骂道:“狗娘养的世道,何必煎熬咱们至此!” 不半晌,屯中新卒尽知离别正在今日,一时间,本便无心整理军心的窦老大遏制不住喧嚣,又片刻,家眷自镇内成行自负干瘪的行囊赴来镇口,不知教谁嚎啕一声大哭,引发合营数百人齐哭,有女声嘤嘤,有老妪呕呕,青年的呼兄唤弟殷殷嘱托,年老的不肯哭,却无言语来教叱,只好狠狠地重重地巴掌落在自家孩儿面上,背上,一声“早知此,何必当时”的骂出口,哪里忍得住活生生的眼前活死人,一时间,教这萧瑟的肃杀冰冷引发两行泪。 这漫山的哭音,将那朔风也扑地倒卷了往北回去,镇内悄然凝神静听这厢动静的千百人一时也没了声响,有年长的心善乡老,拄油溜溜的手杖立在路口,摇着头,叹息着,与老伙伴们甚么也说不出来,终尔,有跺跺脚的将手杖往地上一杵,低声喝骂一声“生生的造孽”,回家掩了门扉,闷闷地热炕上躺了,口齿无味,半晌一声叹息,又都重归了宁静。 王孙只家里婆娘来送,这倒是个事到临头悔悟得起的,仔细嘱托了照料孩儿,照拂爹娘,而后叮嘱说:“若我死了,休要为难,将某爹娘但有照应便好,自寻汉子,着落个好下场——只某孩儿,若敢改却祖姓,地下某不佑你!” 那婆娘也有几分姿色,本是生意家门出来的,眼下只是哭,能说甚么话出来? 王孙知自家婆娘秉性,狠狠将硬邦邦的甲胄往脸上擦一把,怀中取半捧金锞子塞给婆娘:“这是咱们百将拼了命不要为咱们讨来的活命钱,你都拿着,休要为难过活。” 话毕,王孙奔上东坡头,往东磕头如捣蒜,嘶声叫一声:“爹啊,老娘,再也见不得面也!” 一口气堵住心田,白眼一翻,将活生生个人疼地翻了过去。 慌地那婆娘抢上坡来,又是掐人中又摇晃,好将他摇醒了,各自分别的也都醒了。 天色已不早,分别正在此时。 在红袄寺那厢监视焦南逢一行的徐涣得了令早奔将回来,这样的读书人,纵心里爱地要死,那也不肯轻易表明出来,如今顾不得那许多,埋首徐娘子怀里哭成了泪人,徐娘子倒不见哀切,并非她不知此一别的凶险,能有的泪,都教徐涣流尽了。 劝慰了徐涣,将那半捧的金锞子收下,徐娘子道:“你家百将仁义,咱们无物可报,且去拜他一拜,也算得一份情义。” 家眷们纷纷响应,窦老大那老爹很是赞同,大手将满面的涕泪抹去,环顾左右大声道:“徐家娘子此言最好,咱们这一些个孽障,身在轻兵行列,那也大凡都是应得的果,只毕竟骨肉情难割断,能得这样一个上司,合是咱们的造化,合该拜人家一拜,权作将这些个孽障,都托付给人家了。” 卫央心中难受的紧,将甲胄紧了又紧,又将刀枪擦了又擦,只肯不愿教自己闲着,倘若无事,满心都是乱,又将行囊整束干净置在挂钩之上,手足无措中,忽听外头沙穰穰的哭声尽都没了,一怔不知竟是怎样光景,忙出舍门,欲要察看。 却见舍前,尽是新卒上下,老少男女数百人静静地,都在风里迎面立着,见他出舍来,当头窦老大老爹矮下身去,竟拜在冰冷地上。 卫央骇然,慌忙往一边闪避,哗啦啦的,满山头的人,竟都拜了下去。 左厢闯出周快,双目通红肿胀,见漫山乌泱泱的人,黑漆漆的青壮年男女发,苍浩老年的头,一齐都抵在地上。 卫央喝道:“老窦,王孙,快将老少都教起来,这是作甚么!” 窦老大拜在地上,扬起面目时,泪流满面,劝道:“百将为咱们这些不值当的活死人,将那等罪责都能担的,如何当不得咱们拜一拜?” 周快叹息着,在一边劝道:“百将,卫兄弟,你,你便让他们拜一拜罢。天爷爷,何苦为难咱们至此……” 卫央心神激荡,正衣冠凝立在舍门口,迎着这拜,拱手肃容还了三礼,那窦老大的老爹站起身来,双膝裤腿上都是土,他也不拍打,扭头便往山下走,嘶哑着嗓子叫道:“都走,都走,莫挡国家大事,好男儿为国战死也合该,这一身污名,能得壮士刀剑洗一洗,好得很,好得很!” 一人起,一人走,便十人起,百人起,尽转下了坡去。 卫央带马立在坡头,喝令道:“你等远处家乡拜也拜了,如何不曾拜别来送的?” 百人匍匐坡上,又都拜了三拜,教周快收束军心,卫央打马飞身下坡,一路疾行。走有半晌,风更大了,吹地皮甲下衣衫鼓荡,猎猎作响不能已。 一齐回首西望,马家坡子镇已失在巍巍群山之中,有风过耳,宛如泣着殷勤的叮嘱,终究都化作了两行泪,闷回了心口之中。 往投小路,那北风似催促般卷着脚程,一路行来,数十里似都只不过喘息间可越的山头,本定是入夜方到的轻兵营,掌灯时候已在了眼前,营内静悄悄的,门口迎着风立的岗哨脸颊已教这风刮破,红彤彤的,血孜孜的,那风又卷起脑后的发,莫名有一种悲壮。 营头辕门高杆上,血淋淋地挂着一颗人头,面目已教风吹地模糊了,不知是谁。 “军头在么?”下马将缰绳交给岗哨,卫央问道。 老卒道:“过两日弟兄们便都回来了,军头正在舍中静坐饮酒,卫百将自去见便是。今日晌午,快马已来报知家眷们将在此处过夜,舍都已安置妥当,卫百将安心。” 已有零碎的雪片飘落,卫央伸手接住一片,又问来引家眷的老卒:“舍中可有炭火?饮食妥当么?” 老卒笑了笑,只教卫央去见孙四海:“别处咱们不知,只咱们轻兵营的家眷,倘若来探看,食宿不比在家里差,只管安心。” 怎会如此? 心中存了疑惑,卫央径往孙四海军舍来,门口并无卫士把守,极重的酒气自门帘后窜出,卫央皱皱眉,正要高声请见,舍后转出孙四海亲卫队正,卫央记着他叫孙九。 孙九低声道:“军头心绪甚不好,卫百将莫邀他多饮。” 点头应下,轻手轻脚一只脚方入舍中,便听孙四海醉醺醺地嘶哑着喉咙问道:“来的是卫央么?” 舍内掌着孤零零的一盏灯,灯下孙四海衣甲不整斜倚在案前,怀中揽一瓮老酒,胸前淋过大雨似,干瘦的老头儿伸着手往脑后案上去拈煮豆,却怎么也够不到,见卫央见礼,只好将那手又收回来,摇了摇示意他坐,开口便问:“敢盛饮么?” 孙九方打眼色,孙四海怒喝道:“好生啰嗦,出去,出去,敢搅扰吃酒,下次打断你的腿!” 孙九只好束手退出门去,卫央犹豫了下,过去搬起一瓮酒,口中啜下一大气。 孙四海哈哈一笑,又呵呵一笑,卫央细看,通红的双眼里泪痕未干。 “军头莫非因辕门那人头……”想想,卫央试探着问。 孙四海抬眼瞥了他,又灌了一口酒,忽然一挣跳了起来,双手高举那酒瓮狠狠往地上砸去,砰的一声,碎屑四溅,孙四海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又老泪纵横,直视卫央醉醺醺地问:“卫央,你知那人头是谁的么?” 卫央摇摇头,他只模糊瞧着不是当初在这舍里饮酒别离的率正百将中任一个,却难辨终究是谁。 孙四海又坐了下来,一身力气似都失了,夺过卫央酒瓮狠狠又灌一大口,喷着酒气,怒目睁在卫央眼前尺寸处,厉声道:“轻兵家眷营校尉,我一母同胞。” 孙四海的亲兄弟? 卫央吃了一惊,不及问缘由,孙四海厉声道:“讹轻兵,辱妇人,勾连国贼,虽是我一母同胞,正在今日清早,我亲手送他上了路,便用这柄刀!” 目光落在横在案头的那柄出鞘的直刀上,卫央一时凛然。 酒劲甚厚,孙四海抵不住骨子里泛起的困倦,怔怔地立了片刻,委顿般又瘫坐回了地面。 “三日之后,收起首级,凶肆里去选一口棺木,营口就埋了罢。”孙九又钻将进来,孙四海低着头似睡着了,卫央要走时,却听他嘟囔了几个字,没听清,这吩咐却明了的很。 干枯的手,使千斤的力气,孙四海拽住了卫央,另一只手在脸上自上往下狠狠一搓,抹去了污秽,孙四海瞪着眼大声笑道:“好小子,好胆子,好,那一顿老拳,揍地好痛快,明日不必着急冒雪回守备地去,有一处地方,但凡咱们轻兵营的老卒莫不能不知,正好带你去见了。这轻兵营的将来,哈,卫央哪……” 话未说完,孙四海一歪脖子,就这样委在地上,鼾声打地震天响,他竟睡着了。 这半日来,卫央身心俱疲,他隐隐觉着,自己就要在这大地上落地生根,终尔发芽了,孙九送他往军舍去的路上,卫央便问他:“明日军头可是要去家眷营么?” 孙九点点头:“如今家眷营已没了校尉,原本军头听说马家坡子镇里那一档子事情,心想要将你送去权为代管待上头安排,这番看来,”深深瞧了卫央一眼,孙九摇摇头道,“恐怕这差事要另寻他人了。” 卫央方问为何,孙九又瞧了瞧他,往舍外一让道:“如卫百将这般人物,怎能堕落在后方?待马家坡子镇里诸事停当,咱们轻兵营诸率都回来了,恐怕这寅火率率正一职,定非卫百将莫属。” 于康达这些人在前头出了事情?要么…… “战死了?”一身的毛孔俱都张了开来,卫央瑟声问他。 孙九不肯再多言,嘱咐卫央好生安歇着明日起身往家眷营去,心事重重照料酒醉的孙四海去了。 五更时,舍内炭火已熄,浅眠的卫央起身推窗往外一瞧,好大的雪! 飘飘洒洒的,似撕破了棉被,漫天里都是飞絮,灰蒙蒙的天,苍茫茫的地,风已止了,寒冷浸体,甲胄入手寒冷如冰,辕门上高悬的人头,教那寒风冰雪凝成了土坷垃般一块。 这一场雪,恐怕两三日须停歇不得了。 第六十一章 壮士当此谁厚颜 更新时间:2014-04-09 孙四海并非安然眠中过的这长夜,雪正紧时,当是天亮,他袖着手仰首站在那辕门之下,任雪盖了面目,盖了身躯,终尔盖住了情思。 将铁甲红氅盖住了身躯,盖住了战马,只孙九一个牵马坠蹬的,回过身来,卫央早在身后凝立良久,孙四海唱戏一口气,宿醉的疲惫竟未在他身上瞧见,沉声道:“卫央,你这胆子包天的大,然你须记着,既为大唐锐士,当保家卫国,讹贵族,蔑世道,那是风骨,只这欺辱苦命人的,非我孙四海心狠手辣,若有法子,那是见一个办一个绝不轻饶,你可记住了!” 卫央披两肩的雪花,淡淡道:“卫央生来是个不服天管教的,杀人越货许也做得这勾当,只仗势欺人,天不教我,地不教我,爹娘不教我,若逢着,这等贼那也一刀一个好不快活,学他作甚!” 孙九大急,这却非在孙四海伤口上撒盐么。 岂料孙四海竟大笑,飞身上马不见他老迈筋骨,飞马出营门来,头也不回道:“你卫央说这话,我信。好,要的就是这样的好汉子,你道为何教你往家眷营一行?” 卫央自不知,静候孙四海自说自话。 孙四海哼道:“旁人待轻兵营如蛇蝎,你卫央虽不愿来此,但既来此,却不见有甚么另眼看的,故而我看这轻兵营脱胎换骨都在你身上。此一战,我有预感,怕是要战死在这大地上,彼时你为率正,我当荐你权掌轻兵一营,这乱糟糟的身后事,我便交给你了。” 卫央忙要推辞,孙四海喝暴喝道:“当初你也不愿入轻兵营,扭扭捏捏如今也不成了百将,将那贿金也敢当劳什子过路费收纳为麾下用,焉知作不得轻兵营校尉?如你这样的年纪,建功立业正在今夕,于康达之流无担当之身,郑子恩等辈虽有泼天的胆,谨慎仔细不及你,狡诈更不及,你若连区区轻兵营也担待不起,哼,呼延赞杨业慧眼便是瞎了!” 孙九听他说地惊心,在一旁插嘴道:“老爹,何苦说这样的话?” 孙四海大笑:“孙四海三十年前便该死了,苟延残喘至今已是厚颜。这六十年来,某生也生够了,死也看淡了,有甚么瞧不开的?只这轻兵营,若不能交付个有为的人,死不心甘!”言罢喝问卫央,“天地父母生你纠纠好身躯,莫非暗藏妇人的小心,将死壮士的托付也不敢接待么?马家坡子镇处战事毕,我便以你为前锋直取边城,敢应否?” 卫央思忖再三,任那冷风往胸膛里灌,天地茫然,他也茫然。 忽听孙四海又道:“你看大唐如何?” 大唐? “我不知。”大唐雄烈,那都只在史书里载着,虽现如今身已在这壮阔时代里,卫央并不能清楚地将一两个词,一两句话来概括这大唐到底是个甚么样子。 “那么,你待大唐如何?”孙四海追问。 卫央毫不犹豫脱口叫道:“汉唐故地,承载祖宗业绩,譬如草木之根。” 孙四海点头笑道:“那么,你合该往长安去瞧一瞧,你许是不知的,既入轻兵营,有那些个人在,恐怕若不能奋戈破他美梦,你终身也出不得去了。哼,陈礼之故事,你当只是那样悲壮慷慨而已么?若你向往长安锦绣,待孙四海洒血疆场,这轻兵营,你便来权,如何?” 卫央是聪明人,孙四海自然很清楚,若不然,他怎会看似冒失地刀劈会王,掌掴周丰?若将这利害教他知晓,这样的人,天生是掌三军威震边关的,轻兵营虽名声上不好听,然这一众老卒,一个个死人堆里千百回闯出来的,有一千,用的好便可当万军使,卫央怎肯错过? 在孙四海看来,卫央这样的一身本领的,天生不能安心去作田舍翁,若无晋身之资,这样的人怎能活下去,怎能担当起大任?如今平阳公主欲一天下收四海,轻兵营是为百战之师,如何只能当死士来使?当今世道,正是一身本领的年轻人取功名好时机,轻兵营落在这人身上,那自无差了。 果然,话既及此,卫央便踟蹰着应道:“军头也不必抱必死之心来报国,以我之见,只好人在着,便甚么都在,我愿为军头前锋,变成虽险,但明刀明抢,正是好男儿的归宿,强似与那些腌臜泼才满心勾心斗角之徒敷衍日子。” 有这个答复,孙四海便满意了。 虽他能触及的许多人都说这卫央为骑军大将之资恐怕远在当初陈礼之上,但毕竟孙四海不曾见识他的真本领,纵要将这轻兵营托付在他身上,那也有保留的多寡。 雪光衬天色大亮之时,三骑卷到原州南郊,风雪里雄浑的原州城模糊地瞧不清真切,只一个黑色的巨大轮廓显在天地间,便在这雄城之下,开辟有一处方圆在风雪里瞧不清的营地——说是营地,不过周围圈起栅栏,四面布有栅门的空地,将一方山,一方平地都卷在里头。 院门外瑟瑟缩缩地蜷着十来个岗位,马蹄在雪地里不能远远听到,及到门前,自草席挡住三面,捧出燃着火炭的漏风席棚里钻出岗哨,有瘸腿的,有瞎眼的,有双臂或单或尽都没了的,更有凄惨的半张面孔也失了,孙四海远远跳将下马,张开双臂大声笑道:“老兄弟们,大冷天的,咱来瞧你们啦。” 老卒们见来的是他,一个个依着栅木袖手放下浑身的提防,一个个都笑着嚷出几个字一句话,与孙四海一一也都把着肩膀用尽一身力气般拍打着见过了。 为这形容可怖的老卒们所慑,卫央远远跳下马来与孙九并肩站着,孙九轻轻道:“这都是咱们轻兵营的老卒,有身遭百战的,也有甫上阵便重伤回来的,如今都在家眷营当差,年月由老爹照料。” 卫央怎能还不明白孙四海刻薄之名哪里得来,想必待士卒战死之后依旧留在家眷营的人家,他也是尽心照料的。这样的人,轻兵营上下知他,唤他一声老爹,至于外头那些风传,值甚么去理? 如此人物,配得起大丈夫! 上马能击狂胡,下马可草军书的,那自是大丈夫。然这世道里,生扛着顶风的大旗往前走,再有的苦难诋毁都含在心里的,如何当不起大丈夫? 卫央陡然明白了为何轻兵营上下的老卒们敬爱孙四海愿唤他老爹,轻兵营里,死了的,活着的,能得照拂的,都在他羽翼之下,这样的人,岂非这样偌大的家里为爹作夫的么? 猛然想起孙四海教他去长安的话,卫央目驰神往,心中油然想道:“长安,长安,何得面目,来拜华夏古都尊前?” 情不自禁地,卫央心头一股脑涌起的都是千百年的史书也念念不忘的那长安,雄烈乎?壮美乎?真切的长安,又该是怎样的模样? 只这长安城头汉唐的旗帜里,总少不了如陈礼,如孙四海,如那位渭州的原刺史刘汝宁这样人物的血肉。 “久闻大唐举国无论天子农夫皆有开疆拓土之雄心,盛唐一别至今百余年,雄唐的风采,还在否?”迎着风,卫央轻轻地问。 久违的眩晕般激荡,田野里高歌的女高音颤音般冲在卫央胸膛里,战马打个响鼻,扑腾着四蹄是欲得翅而飞么? 孙四海与老卒们尽见了之后,回头冲卫央招招手:“卫央,你过来。” 卫央再番整甲肃容,将战马教孙九带着,大步过去,双手自腹下抬到胸前,又伸出在眼前,手心里攥住刀柄,将腰弓下额头抵在拇指尖上,喉咙里哽咽着,一个字也不说,只这样拜将下去。 老卒们吃了一惊,这是正经的大唐军礼,卫央使来自不会熟稔,却是他肺腑中,血脉中喷涌的真诚来见,只有在战罢归来伤痛未了血迹未涸的百战锐士们当面,大唐的将士方这样地行礼相见。 孙四海背过身去,他知道,只在这样的真老卒面前,卫央这才恭敬如此。 老卒们已受了这一礼,蓦然,生死血火里也已走过的老卒们眼眶也红了,咱们的身躯已献给大唐了,咱们的鲜血也流在沙场了,可甚么时候,曾有甚么时候,有人这样认可过咱们的功绩? 大唐的壮士,死不为惧,只是壮士的血流干了,这浑身的屈辱,甚么时候才到洗刷干净的那一天? 老卒们不及大礼回拜,轰然站直了身子,把刀叉手厉声叫道:“百将有礼!” 孙九暗暗叹道:“这家眷营,于康达来过,郑子恩来过。这老卒们,于康达见过,郑子恩见过,谁有这卫百将的理解他们?老爹眼毒,这个人,是个值得托付大事的!” 想到这里,孙九黯然泪下,孙四海的心病,这三十年来哪一日不折磨着他?故太子之事,若非这轻兵营已成了孙四海命里的一部,他恐怕早已熬不过这些年了。 切齿的恨,一时自心窝里翻将出来,孙九自知,但凡解劝的话,都不能解开孙四海心中的结,只这世间知老卒的有卫央,知孙四海的,能有谁? 孙四海瞥一眼孙九,摆手笑道:“罢了,卫央负大任,正守备马家坡子镇,那里是个要地,恐怕这两日便是沙场,带他来此,只是教老兄弟们见过了他,走,里头看看去。” 老卒们深深将卫央记在心里,将大门掩了,岗位上不留一人,尽陪着孙四海往营内深处而来,路上有老卒道:“又有家眷要来,于是尽都知道战事又起,山坡后头,今日正是奠活死人的时候,远远见了就是。” 又有问的:“前日你将老二唤过去,怎生处置了?” “以军律处置了,人头尚在辕门高悬。”孙四海淡淡道。 老卒们大吃一惊,他们深知孙家一门,孙四海尚有子嗣在长安,可他那一母同胞的兄弟,半生孤苦无依连个婆娘也没有,虽渐渐这些年来有行事不轨之处,但那也是轻兵营里的老兄弟,怎地竟就杀了? 孙四海冷冷道:“老兄弟们都知晓,我这一生最恨的便是那些诸侯王,最不能容的便是触犯军规,最见不得的便是仗势欺人,这三条禁令尽都犯了,不杀不足平愤——此事就此罢休,不可再提厚葬一类之事,若不然,休怪不念数十年兄弟情谊!” 一时凛然,路上沉默着往前走,卫央打目观看,入营内来,并非是寻常军营布置,竟与马家坡子镇内一般,有长长短短的道,道旁有人家,看屋檐都是许多年的建设。也有道旁对着路开设的铺子,小小的酒肆,小小的布社,不过是自家院后凿出一道门开设的。 细细一数,一路来所见家院不下万座,这分明乃是一处人口过万的下等县,难怪设校尉节在轻兵营之下。 想是孙四海千方百计揽些钱财,毕竟这里有上万的人口,总要有买卖的勾当,补贴着新来的家眷们先在这里过活个一两年,而后便能自力更生了。纵是如此,算算数十年的坚持,那须多少钱补贴进去才够? 已教轻兵营的污名压地有些佝偻的孙四海,他也累了,定然心中累了,若不然,怎能有宁战死也不愿再负担的解脱? 雪愈发大了,陡然,北方似有金戈撞击之声传来,孙四海只停了一停,便又快步往坡脚下赶去了。 不及上坡来,蓦然有风雪里卷着烧纸的味道扑鼻而来,又顷刻,风雪里似鬼泣嘤嘤的哭泣杀入耳中。 正堪上坡,雪雾弥漫中,卫央失色,只见前头坡下,起起伏伏都是坟骨堆,白的雪盖着坟头,黑的坟前那是烧纸与祭拜的人众,万人是多了些,但恐怕也不远,若说马家坡子镇口处的离别那是沙穰穰地教人撕心裂肺的疼,那么,这坡下便是使人毛骨悚然的惧。 不是惧死,纵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战场里,卫央不见得怕了甚么,他所惧者,乃是蓦然想起旦夕相处的人,今日尚活生生的在眼前,明日却都化作这万人坟山上的一个土谷堆。 原来,尽管自家心中始终不曾将这大唐的河山作自家的生根地,却这大唐里的人,已渐渐自发黄的纸页里走将出来,走在面前,走进心里去了。 若在初来这时代的那天教他在这里走一遭,恐怕卫央不见得心神震荡如此,可如今…… 端庄易生羞态的柴熙宁,公心为先凡有心意都在一瞥一嗔间的杜丹鸾,烂漫跳脱的周嘉敏,她们都是唐人,可走近卫央的身边。 窦老大,王孙,徐涣,周快,这些哪怕曾是罪犯的,也都是唐人,可他们成为了自己的伙伴。 心留在了大唐,纵如今教卫央离去,他这心,也早将一缕情思牵在了这大唐的热土冷风里,栓在这大唐风华绝代的人物身上。 轻轻地叹息一声,消散在了风雪之中。 笑了笑,卫央昂起了头,他已是唐人,大唐的人,活生生的大唐的人。 所有的辉煌,都在身边。所有的惨淡,都成了风烟。 将这八尺的身子,已在大唐撞出了一微波澜,这里不是梦中故土,卫央自知,他也非是梦中模糊的人。 思念隔绝了时空,倘若在这世上只眷顾着再不能见的人而将真切的这里都失却了,那怎能成? 风雪稍弱时,卫央离开了轻兵营,这一次,孙四海亲自在营口送他。 将皮甲换下,孙四海教他换上那银色的铠甲,亲自又将兜鏊盖在卫央头上,解下自己的大氅锁在卫央肩头,摇摇头道:“你该回原州去看一看的。” “有匹马大枪,死不了。”卫央拱拱手,催马拐上回程的路。 雪已盖住了道路,步行也不敢往小径去投,此一去,只能在大道上。 孙四海目望卫央一人一马教风雪卷没了影踪,回过头教孙九:“片刻于康达回归,教他自去家眷营,战后若得心,自这校尉归他做,若一个不好,高杆上不少一颗人头的地方。” 大略是日暮时候,卫央马到镇前,却眼前的一幕教他闭上了眼睛。 早料定战事已发,可亲眼见了,那不是料想的能比。 镇口大槐树依旧在,只是树下支起的已非甲屯的前哨,自卫央马蹄下到槐树之下,这是一大片开阔空地,方圆不下万丈,三面山夹着,如今已布下土黄的军帐,点查营舍不下千数,须有足量的五千人马,已将这里团团围住了。 愈往镇口,这营舍便愈密实,土黄的营寨,土黄的甲士,凝固了似土黄的旗帜上,斗大地书着粗体一个黑色的“魏”,不知是这一路军马的主将姓,抑或是卫央曾听过的伪魏号。 战事已停了,镇口土坡尚在唐军手中,甲屯挖出的陷坑沟壕,最前头的已教填平,土黄的人,蝼蚁般前前后后忙碌着将道路往里头推进,但有雪停时候,定是这一路军攻击之时。 这马家坡子镇只这里一处进出的口,雪地里卫央也不敢自陡峭山崖处往下滑落,蓦然灵机一动,想起直通内外的那秘洞,忙牵战马往拐坡后一寻,只零落的脚印在雪地里隐约地自那洞口处通过,竟无人发现这一处。 卫央眼望那魏旗大营冷笑一声,又冷笑一声,那是想起了镇中各路人等。 这秘洞,果然外头无人知晓么? 将战马藏在那倒佛之后,将枯木树叶暂且搭个架子埋住行踪,一路倒退着将雪掩住脚步痕迹,卫央持枪别开挡着的那石纵身往里头一跃,回头掩盖了洞口,小心翼翼往里头重重地踏步而行,行不数百步,前头有刘文礼的声音喝问道:“来的是卫兄弟么?” “正是小弟。”答一言,倏然前头火把亮起,数百弯弓搭箭的甲士后头,钻出来的却非刘文礼么? “上头知卫兄弟定会自此回来,因此教咱们听到脚步故意深重的便先问一声,果然是你。”刘文礼脸面已教流矢破了皮,血已凝了,他笑着道。 看这甲士们手中的弓弩,原本窝藏在这里的恐怕不够,那些是崭新的,而这数百甲士手中却是显旧些的,看来,各方果然是早有准备充足的,只不知这些器械是怎样运入的。 卫央直问主题:“战况如何?” 刘文礼嘿然笑道:“伪魏余孽,想在咱们手中讨便宜么?卫兄弟安心,甲屯虽有伤亡,不过数人,折损的大都是卫队的弟兄,足有两百。” 卫央面上不见笑容,无论战死的是谁,那都是大唐的锐士哪。 往后挤,这小小的秘洞地下竟藏有过千的甲士,前排五百弓弩,后头便是持横刀卫士,再后头是持丈长大枪的枪卒,上头已拆开了四壁只留下承重柱子的原守备军库地又守着数百持刀的锐士。 “先去见上头么?”刘文礼职在秘洞处,卫央虽讶他身为内卫竟会统军上阵但也没有问,大略猜想乃是披内卫皮的正规将校,将卫央送上地面,刘文礼问他。 战事就在眼前,下一波攻防喘息中就会发生,卫央怎肯去打扰人家,摇摇手问:“甲屯如今在何处守备?” 刘文礼神色一黯,在卫央肩上拍了拍:“这一番,镇民折损了许多,战后怕是至少得有三五十家失声痛哭,甲屯的都是新卒,周快约束着与土兵一起伐木造棺,都在后方。” 不待卫央追问,刘文礼恨恨道:“这些狗贼,作乱不得便在镇里行起凶来,若非周快正在镇内,早教尽逃脱出去与拓跋斛那厮会合了去。” “赵典空?”卫央心道果然是这厮的事犯了。 不想刘文礼却摇了摇头,郑重低声嘱咐道:“卫兄弟,这话心里知便是了,休要出去说,赵局正正与上头在一处,作乱的是突然自镇中冒出来的,为首的并非转运局中人,三五十人,冲过陷坑只剩三五个,如今都成拓跋斛那厮的座上客了。另有去外头红袄寺为铁线娘娘上香的十来个女郎妇人,都教拓跋斛掳了去,唉,纵然能解救回来……咱们苦劝,只是强要去,奈何。” 图已穷,匕尚未显么? 卫央闷哼一声,提大枪出守备营往镇内去,地上脚印凌乱,方有过去的,大雪又将痕迹都盖住了,果然于路上便撞见甲屯里新卒,几个扛着圆木有往镇口去的,有往镇内去的。 教他等自便,卫央寻火势方扑下的家户里进门,这一家他曾来过,主家是个憨厚的男子,妻不甚美,却甚贤惠,侍奉公婆教养儿女,见人只是一笑,将家业操持地和和美美,如今屋舍大都烧毁了,院内有杂乱的脚步声。 进门去,入眼便是凄零的正屋下一方木板,板上月白的粗布盖住了一具尸身,已擦拭干净的面容,不正是这里的主人家?! 这人家的左邻右舍,老的站在屋下教人布置灵堂,年轻的进出奔走,只一对老叟老妇,那是这主家的高堂,靠着门扉张着大腿就那样坐着,昏花的老眼里,呆呆的,甚么神彩也没有,他们活着,心已死了。想当初见时,牙齿也掉落地没有几颗的老夫妻两人携孙带女好不满足,只如今,一场兵火,孙尚在,儿却没了。 忽有小小的胖乎乎的一只手拽住了卫央的大氅,又拽着卫央的战裙下摆,是个两三岁双颊通红的扎了通天辫的女童,她正是甚么都懵懂无知的时候,只看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却一个个都不愿理会自己,卫央来过几次,待孩童十分可亲,女童见是他,又见穿戴地好看,格格地笑着顺着大腿往上爬。 “他们都不理人家,要玩。”女童趴在卫央怀里,她不爱这甲的冰冷,用手一触便不肯再碰,抱住卫央脖颈嘟着肉嘟嘟的小嘴委委屈屈地诉道。 眼眶再也止不住热泪,卫央死死地将女童抱在怀里,虽这里无一人指责他这穿甲胄的守备百将,可他双颊热辣辣地疼,有一股火烧上胸膛,烧上脸膛,烧上双耳,烧地卫央无地自容。 为战士,不能开疆拓土,不能保境安民,丈夫安能觍颜立于这天地之间? 年岁大些的男童怯怯地靠着墙根立在门背后,大眼骨碌碌地四下瞧着,颇是好奇怎地这许多人来了家里。 “你娘呢?”那火越烧越旺,卫央觉自己决不能抑制,怎样也不能抑制,唯有手中那大枪,腰间那钢刀,他方觉着太冰冷了,太需要将鲜血去淬热,低头将女童放在地上,卫央弯下腰蹲下身,强笑着在肉嘟嘟地脸颊上轻轻拍了拍,乃问男童。 男童摇摇头,口齿不清地说:“娘去上香,尚未回来,你要寻她么?” 又一个落入敌手的,又是一个! 卫央将两个孩童圈在怀抱里,左右亲吻着冰凉的脸颊,身后有人来了,那是周快。 “周大哥,方才你见这里谁的战马最是雄骏?”站起身,卫央将两个孩童送还了三魂七魄失了大半的老夫妻怀中,将两人以子孙为重的话劝回了唯一尚存的舍里,卫央猩红的眸盯着周快问。 “自是雁门雪!”周快顺口答出,蓦然吃惊地拦住大步往外走的卫央,“卫百将,卫兄弟,你,你要作甚么去?” 卫央神色狰狞,从未有朝一日如眼下这般狰狞,手指堂内尸体厉声道:“周大哥,是为大唐锐士,是为守备百将,怎能眼见小小的孩童新丧了父,又明日失了母?你让开!” 周快苦劝不住,教卫央拨开倒地,只见他双眼滴泪如泉涌,厉声叫道:“不能斩寇解民难于翻覆之间,卫央羞为男儿!” 以卫央身手,周快自忖阻拦不住,一溜烟直奔女郎军舍,舍门口教里头撞出的周丰张臂拦住,不待周丰喝叱,周快飞起一脚将那舍门也踹翻了,里头不知甚么时候来的十数个顶盔掼甲将校不及拔刀,正发付军令的女郎笑道:“又是卫央归来闯祸了么?” 周快不及禀报,前头马厩里扑扑地跌出好十来个人来,起落间那苍头侍卫一柄刀教冲天似一枪击破,只听马夫叫道:“快拦住他,这厮敢抢雁门雪!” “不好,他要匹马闯阵!”女郎提刀赶出门来,又教吃了大亏又要飞身扑出去阻拦的苍头侍卫停手。 便听一声狮吼虎啸般马嘶,一匹通体雪白长过丈半高大丈外的骏马腾空飞出,鞍鞯上俯坐已甩脱大氅的卫央,泼喇喇地直奔镇口去了。 “点将整军,跟上!”女郎一跺脚匆忙里带一匹劣马随从而去。 杜丹鸾早飞马奔出要加阻拦,怎奈那雁门雪雄骏天下无双,顷刻间,眼前横出了陷坑沟壕,以及茫然抬头往快马将瞧来的相隔不足十丈的敌我将士。 第六十二章 单骑卷 平川 更新时间:2014-04-09 雪已不是最紧处,风却停了。 一马卷到坑前,全神戒备的唐军将士见是自家阵中出来的,当又是如前一拨作乱而逃地,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吼,大枪森森直往人马之上戳来。 却有有见识的,见那白马雄骏,当知是属谁人,骇然喝止住了军卒,只这眨眼间的顷刻,奔腾起挟万钧力量撞来的骏马之上,嫌那腰中刀碰碰磕磕碍事,卫央索性解开揽刀结将那刀往地上一丢,右手里大枪已听起力来,直直地往前伸着,只等饮血那一刻。 “雁门雪,雁门雪,休误我!”攥着缰绳的左手在马颈上拍拍,卫央轻声祷道。 马有灵性,马背上的那是无双的猛将,骑术当真独一无二,只这千百步,教这通灵的马儿癫狂般振起奋勇,践踏起雪泥,眼见分明方出,又已在百尺之后,觉出背上恍若无物,眼前便是倒刺起木刺的壕沟,马儿又一声震天的嘶吼,四蹄腾空,便在千百双瞩目下,那轻轻的一跃,丈远的地,已在了蹄下。 方落地,眼前又是陷坑,雁门雪蓦然张大双眼,尖刀似双耳一剪,海碗般四蹄又一腾,恍如身下的风托它,彷佛这大地早止不住它要飞腾的雄姿,宛似肋下竟也生了双翅,又一跃,便又过一坑壕。 三番越过挡路的阻碍,大枪触上了生命,轻轻地噗的一声,马前一蓬艳若血蔷薇的团花簇开,尚未躲避,那血花已落在了马后,而又一蓬团花,又落身后。 这马雄骏至此,如神在助它飞跃险山峻岭,休说这伪魏的将士瞧地失神,便是随后快马一鞭飞赶而来的女郎一众也瞠目结舌。 “加紧填平沟壑,杀出去!”女郎将方才的计较都丢在脑后断然下令。 “可……”将校们不及阻拦,只因龙雀已出鞘。 女郎高高昂起鹅颈,厉声道:“贼来乃杀便是,李微澜就站在这里,十年来欲杀我者,过江之鲫,能达者,几人耳?” 要填平这沟壑,哪里这急切间来得及? 随后飞马赶来的周快只往坡下一瞧,白马银甲过处,敌倒如刈麦,眨眼之中,那马,那人,滴血不染,腾过了壕沟,腾过了陷坑,锋利的离弦的箭似,早已一头扎入镇口槐树下那连营之中。 敌营里军却如退潮,谁曾料这一人一马天降的神威般竟能撞过陷坑,撞过先头百数军,一路直撞入军前来? 手中已杀多少人,卫央并不曾记,也不知,他眼中只眼前那连营,营中的贼,贼里的本镇女子。 “怕是不及了。”周快喟然长叹,目驰神往。 众人瞧地分明,坡下的那一人一马,至今奔速已不比方才那样快,雪地里,这雪正下着,只看那雁门雪欢快地挪动四蹄,哪怕再狭小的空间里也足够它腾挪冲击,那一柄大枪,团团地将人马都裹在天地也挡不住锋芒的枪影之中,任刀锋剑雨,要伤千万休要想——只消能挡得住这进击的马,那肃杀的人,这游龙怒凤似的枪,那已天下最难的事情了。 虽如今人马已慢了,但那人马似最高明的画师,比那雪更白更亮的轮廓里,寒枪收发尽瞧不见的,只有人马远远都过去之后,自人颈子里喷涌出的艳红的血雾在森冷的这黄昏时的雪地里,涂出横七竖八的尸,抹出七零八落的痕。 “猛将一怒,千军易辟,此人有关张之能!”蓝衣女郎心中油然升起这样一句话,只是她怏怏的,这雁门雪自随她以来,何曾这样如癫狂般奋勇过?而自家安排好接应的人手,他竟不能容有一人插手在这黄昏时的战里,难道他真能凭一己之力,甚么都在冷眼之下? 陡然只听那马上的将暴喝如雷:“拓跋斛,小儿,敢来挡我怒马大枪么?” 拓跋斛者,伪魏猛将,但有战,必为先锋,身量宏长能骑烈马,正提长槊教麾下簇拥着往外头倒退,闻声怒叫道:“不怕死的唐童,有胆便来!” 要的正是他这正主儿冒头,卫央大枪摆动,只将枪锋擦过拦路者脖颈,那大枪看是四平八稳地快如风出,实则一杆枪上下一寸处,半寸处,毫厘间都在颤动,带动枪刃刹那间能点出满天星,一点下去,便是一条性命。 杀脱匆忙间的围困,雁门雪觉到缰上号令,会意掉头往人群密集处扎去——蹄踩千军如无物,眼前虽有千百众,有护得上下的大枪在,再多千万人,又何妨! 马快枪沉,眨眼间杀到拓跋斛眼前,那枪更快了十分,护着人马枪影重重尚未散尽,恍如牡丹从中一蝶翩跹飞出,寒意浸体而来,猛将如拓跋斛,方知枪已临头。 当的一声,这拓跋斛也算百战的猛将,下意识将槊横在咽喉处,却挡不住那轻轻的一刺,槊杆咯吱吱地似要炸裂,直觉一座山迎头砸下,长槊挡不住那力气往后一震,砸在拓跋斛咽喉之上,噗地一口血雾,可怜一员猛将,喉骨已教自家的槊杆砸碎了。 此处疼未歇,大腿根上剧痛袭来,只在这恍惚间,拓跋斛又中一枪,眼前这将,非千军能挡! 半死的拓跋斛好歹知晓好歹,他杀人多了,自不肯教人杀了,留有半条命,总比死了好的多,当时拨马便逃,教这顷刻间霹雳般的杀破了胆的魏军怎敢再挡?当时只这拓跋斛亲随拼死来添枪下的亡魂,余者好的往远远处躲避,丧胆的掉头便跑,马前谁敢当一合? 卫央一身滴血未染,眼瞧这拓跋斛竟要逃跑,单手掌枪遍地起千百条游龙般,纷纷近身者刈麦似地倒,一手揪住缰绳,只管枪锋罩着拓跋斛后心里乱刺,厉声叫道:“小儿一合不敌便怎就要逃?还我唐人命来!” 只那亲随们要拼死挡路,当时翻身上马的愈来愈众,若教团团围住,总不能如愿取拓跋斛首级。 此时的卫央,手下已杀百人,这虽是现实里第一次杀人,他却竟不觉着有甚么难受,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当时奋起神威,盘马将右臂也贴上了枪柄,枪刃自地上带起落雪淤泥,倏然间,观战的只看到方才那舞动的白雪般灵动已不见了,只力达千钧的挑,只一个挑,将贼自马背高高挑起,高高坠落,隔着这许多的远,又有沙场里人喊马嘶,却也入耳分明是骨骼摔碎的声音。 这一手,曾有人赠美名唤作霸王单手十八挑,终究是否卫央不曾问过,他只是将这拦路的蝼蚁都扫尽,将那死死地盯上的贼人头削下,至于别的,管甚么那许多? 纷纷扬扬的,雪一面往地上落,人又教往天空抛,这番挑,却非见人便是,只试图上马背的,俱都一个逃不掉。 眼见着拓跋斛远远逃开了,又闻身畔亲随呜呜地吹起牛角,这一伙皮甲也不见尽有的乌合之众哪里肯生死拼之心?纷纷于是都往两厢躲开。 又盯住那逃走的背心,卫央伸出舌,将溅上唇的血珠舔去,又呸地吐出带血的口水,拍马待要赶过去时,忽见三两个顶将校铠甲者自乱阵里奔出,抢骏马往拓跋斛去追。 又有双手倒束在背后的女子,又惊又喜顾不得遍地的死人往这厢直奔来,那是大唐的女子! 盘马带住空地,无一人敢来撩他,圈马将这女子妇人挡在后头,点手一数,卫央问:“都逃出来了么?” 有答话的四处一寻,心有余悸道:“都在此!” “甚好!”唇教风雪打地干了,卫央又舔了舔。 好歹这杀神停下了马,那乌合之众顿得逃命的间隙,又不敢上马拔腿纷纷往西逃去。 卫央咧咧嘴,他觉着自己在笑,这该杀的贼,来时如匪似寇,凶残蛮横谁也挡不住,如今造孽毕了便想逃么? “甘心为走狗者,也想走么?”大枪又起,雁门雪好雄骏,只轻轻一带缰绳,它便知晓又该奋发奔腾,踢踏起一地雪泥,那大枪枪锋指处,便是目的,只起落之间,已赶上了掉头不敢东顾的魏军,又是马后一蓬血花盛开。 他这怒喝,魏军寻常士卒们自听在耳中,耳畔马蹄如鼓点,自知一心逃走怕是难如愿,骇然往雪地里一匍,手指前头尖声叫道:“自里头逃出的,正是那三个——” 生恐不够招卫央愤怒,忙又添一句:“镇中女人,咱们也未碰过,那三个说是明日阵前百般凌辱好教镇中人知不从咱们的好下场!” “多谢!”急促话音方落,脖颈处冰凉,这世间,便又少却一人。卫央收枪又刺,口中道,“是为拓跋氏人,便该在故地安心繁衍,既来犯,当知死!” 又逢一人,那个高声叫道:“我是唐人,非胡儿——” 不教他叫毕,枪锋已刺透了胸膛,卫央又喝:“是为汉唐儿郎,卖身投敌更该杀!” 那三个好歹自镇内逃窜出的只听身后那杀神声音愈来愈近,有个欲出其不意,方转身时,胸前枪锋透出,带出这人胸骨连着心肺,一张一鼓地挂在那断骨处兀自不肯停歇。 转眼间,第二人又死,至此,那第一个方重重坠下马背,马蹄踩爆了心肺,黄的红的,一股脑都归在白的里,将左近个土黄皮甲的魏将瞧见,马背上端不住身子,口角里绿莹莹的胆汁溢出,原来竟教骇死了! 女第三人不敢回头,大声高叫道:“且容一命,小人愿将赵典空图谋之事托出,但求活命——” “不劳!”那枪透穿了这人背心,自小腹下出,至此,那人音方绝,耳内方闻卫央森冷的拒绝。 往前看,拓跋斛只在眼前,而自西山后,滚滚地一彪军马杀来,高起魏字大旗,又有“高”字大旗随后紧跟,看那擎旗的,穿戴各有不同,拓跋斛快马加一鞭,救星只在百丈之外。 回头处,这乌合之众们无一人敢回头挟那立在沟壕外无依无靠的女子妇人,卫央重重喘一口气,催马枪锋直引拓跋斛后心:“杀!” 镇口处,闻讯赶来的甲屯新卒们一身的血都在沸腾,心中均道:“这样的壮士,为咱们百将着实是咱们得天爷爷垂怜了!” 眼见那沟壕要填平实在不利索地很,周快跳下马来,口叼阔刀抢一方木板奋力往陷坑之上一丢,堪堪能容一人过去,但听他厉声叫道:“甲屯是为守备军,如今贼虏肆虐,杀我百姓,掳我姊妹,为丈夫者,当如百将,有敢死的,尽随我来!” 众军一怔,窦老大一言不发随周快飞身跳上那跳板,有欲阻拦的,窦老大回过头来淡淡道:“今日你我不死战,我镇百姓死伤你我也不予报仇,待明日胡儿贼虏杀到家门前,咱们家小何人护佑?” 两人一掷一走,已见坡下时,徐涣拔出刀随往而来,尚稚嫩的嗓音高叫道:“今日你不死战,我不死战,待明日寇取了边关,取了中原,父兄战死,儿郎战死,母嫂姊妹尽陷敌手,谁可怜?徐涣愿随杀贼!” 便有王孙哈哈一笑,飞身扑随而去,骂骂咧咧道:“他妈的,前头那许多的人头,咱们也是纠纠男子一个,怎能处处教百将出钱养活家小,某去抢它两级回来换钱使!” 大唐儿郎,尽有奋戈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奋勇,虽数百年,虽已是贼配军,好汉子心里那火怎么能熄灭? 有带头的,便有随从的,一时间众军都叫:“活也不过几日,何不随百将杀贼取赏钱?都去,都去,敢有不去的,羞也羞死七尺男儿。” 这重重的似一巴掌,狠狠地抽在那内卫们,那侍卫们的面上,女郎环顾左右冷冷道:“还有劝取杨大将军来救命的么?” 众皆无声,那苍头侍卫面如金纸,如今也收起了刀,意外地开口首番张口说了四个字:“是好男子!” 一刀割开捆缚的绳索,教女子们往镇内小心而来,周快高举阔刀厉声咆哮,飞步乱阵里抢一匹劣马纵身扑上,那马认主不肯从,教周快双腿一夹,巨力怎是这劣马可承的?吃痛嘶鸣声声,只好凭着周快控缰,杀奔故主阵内而来。 窦老大不及王孙手快,教他将眼前匹马先抢了,那马不从,只见寒光一闪,原是王孙一刀断了马首拎在手里,满面的马血他竟张开口吞一口,咂咂嘴哈哈笑道:“他妈的,尚未杀过人哩,却不知这贼血与马血味道有甚差别?” 抬手间,这人竟连断数马首级,浑身上下滴滴答答地淌水似流着血,终教他驯过一匹,只那口刀已卷刃了,只好自地上捡一枚长枪挺在手中,突骑往前奔有数十部,将个土黄甲胄的,终于刺穿了胸膛,丢手钉在了地上。 这凶人竟又仰天哈哈大笑:“还是他妈的,血不比马儿的甘甜,下贱至此也敢来犯境,着实该杀,杀啊!” 已往坡下移有十数步的女郎叹息道:“这一屯上下,俱都疯了。” 教人将喜极而泣的女子们引往镇内去,女郎眺望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多的魏高联军,往身畔将校里点点头,一人趁无人注目往后头去了。 此时的拓跋斛,心胆俱都裂了,征战十数年,哪里见过这等马踏千军如平地的凶人?那凶人如今便在身后,森冷的枪锋正搭在他肩头,救星只在眼前数十丈外,此时见来,却犹如万水千山般的远。 雁门雪极快,拓跋斛身下虽也属骏马,远远比不得这骐骥,舍生忘死的亲随能有几人?这人一枪一个,那也不过喘息的工夫,如今最前头的,只卫央与这拓跋斛两骑。 枪锋搭在拓跋斛肩头已有顷刻,卫央却并不急忙刺下,两骑又奔百步,正要撞在联军军锋,那枪刃方割断了拓跋斛的咽喉,拓跋斛碎裂的喉咙里荷荷地喷出解脱的喘息,死了。 仇人尚未杀尽,卫央探手自拓跋斛尸体上取弓壶箭囊挂在马鞍,俯身闪过联军里闯出双将的兵刃,大枪似骤然缩短了一半,分明方才已错过了一将肋下,突然又出现在他胸前,那铁甲怎能抵这利刃?一头如倦鸟归林,落处一个照面又刺死一将。 另一个大喜,掣回长刀待要剁时,似甜在心窝里的冰冷方教他明白,原来这世上尚有这样快的人,这样快的马,这样快的枪。 那枪是自这将背心处刺入的,卫央已一头扎入来军阵中。 他不管别的,眼中只有那两面教白雪泛地明亮的夜里瞧来十分讨厌的大旗,只有一个心思:“夺旗!” 至于阻拦这个心愿的,何必大枪与他分说? 抢下坡来的唐军上下心惊胆颤,这人果然有个包天的胆子,他哪里来的勇气,数千军教他杀个措手不及,。那是乌合之众,军心散了也便散了,可眼前这来军,千千万万的那都是精锐,与大唐交战百年的生死仇敌,这样一头扎将进去,一个不当回不来怎样好? 两旗正在军前,既杀押旗的将,那旗自手到擒来,持旗杆回奔不有三五十步,卫央又听后头有将来追,勒马回头瞧,顿时一皱眉——怎地又有两面同样讨厌的旗? 看看手中那两杆,卫央劈手丢在地上,既又有旗来,那便再夺! 至于赶来数将,杀之便是。 这些年来,积压在心口的暴戾,来到这世上那蠢蠢欲动的骄狂,如今都在这阵中,俱化作眼里喷涌的凶光,枪锋里不必再刻意掩藏的锋芒。 却那原本扎住镇口的乌合之众们,见救星就在眼前,本教卫央骇破了肝胆委顿在地上呼哧哧喘息的,平添了一身力气般,拔步都往那旗下涌去。 “不死,谁教你敢解脱的?”在卫央眼中,这一众该死的行端何等的迟慢,龟行怕也比他慢不上几分,口中喃喃地念一声,大枪摆开拦住势头,又是那密布天地将人马俱都笼罩着的枪势,他竟背对着源源不断何止数千的精锐来军,拦住溃军往西来的势头。 前头喊杀声如雷,抬眼望,是甲屯新卒,卫央荷荷作笑,甚好,将不惧死,军自奋勇死战,大唐的男子,果然都是有血勇的。 这凶人挡路,谁敢越他而过? 溃军怪叫一声,纷纷又往左右分开逃去,宁有回头面对周快那恐怖阔刀的,也无一人照直卫央冲来,那枪,已非杀人的枪,拦路讨食的虎狼,怕也不必上那枪的凶残。 身后将至,卫央猩红的双眸更添猩色,漫天枪影戛然而止,不必回首,枪自左肋下出,却左右上下都是枪影,分开六路,大雪天里彷佛绽放了六朵艳艳的牡丹,他这大枪长的很,抢在那来将们刀落之前刺入他胸膛。 迎面来的周快瞧地明白,坡下唐人瞧地明白,卫央静静地就盘马立在那里,他没有动一动,恐怕手臂也未挥一挥,后头来势汹汹卷风雪之势的魏高大将,只在胸前又蓬出血花,只在此时,卫央方带马稍稍一让,那数将错马过了,方自马背跌落地上来。 “这便作罢,得胜归了?”不止勒马止势的周快,谁不这样想? 卫央是从来都要出人意料的,数将落马,他却又带马转身,大喝一声奋大枪又一头扎入潮水般滚来的联军前头,手起枪出又连杀数人,这一番抢出阵来的押旗大将不敢大意,连忙教马背上盾牌抵挡,又喝令:“放箭,射死他!” 卫央竟嘻嘻地笑出声来,拨转马头便走,高声喝道:“快跑,想成刺猬么?” 联军前营将校大喜,本在盾前持械待死的三将悄然拐马跟上,这厮连杀大将十数员,猛将如拓跋斛也折在他手中,如若不杀,如何洗此耻辱? 卫央虽闯敌阵,六识清明,耳听身后马蹄声错乱,心中便知有敌辍来欲图,猛然勒马,将神鬼莫测的回马枪,竟教他极快地斗腕刺出三团,那敌将三个又教他刺死,再转身,飞马扑入敌阵,劈手将突前来马上摇旗一个掐在臂下,又将另一个间不容发里使一枪又刺死,再复将那两面旗子拦腰刺断。 如此,敌军尚不及自自家大将又教杀了里回过神来。 如此,周快高喝方到:“当心贼图!” 这番却走,卫央再不回头,将丢在地上两面旗子擎在手中,快马到镇口,先将那臂下之将丢在地上,杜丹鸾喝令:“将这贼绑了!” 早跳下马的王孙俯身往那将面上一瞧,登时哈哈大笑:“这厮竟教百将挟死了!” 众人忙视之,这将鼻息全无面色苍白,岂非是教挟死了? 拨转马头,众人阻拦不及,卫央已持枪擎骑奔至平川地里,正是教一骑破了军胆的联军前锋勒马处,羽箭不及上弦,只好又分送死的将迎头来挡,借着飞马之力,卫央奋力将那两面大旗往前掷出,落时,旗鐏破土立在两军当中,正将这平川一分为二,而那好好的旗,只光秃秃的旗杆立在那里,旗子正踩在雁门雪蹄下。 本硬着头皮的敌将怒不可遏,快马再加一鞭直冲而来,满心都只一个想念:“纵是死,也教这厮退一退,将旗子抢回来!” 几骑方过旗杆处,卫央厉声叱道:“贼不通人言么?” 骤马杀至杆下,好快马,好快枪,架住来将刀枪,那枪杆教内劲抖动弯曲如新月,敌将不知好歹,当是卫央力竭,大喜上了头,却不差已有人腹下利刃破体而出,原来卫央手腕转处,那晚月变了方向,本往外探的利刃,瞬间直刺入敌。 待醒悟时,来的敌将,只一个尚活着,亲眼见同伴面上喜色未收便倒撞下马去,骇然竟不知拨马往本阵里逃走,眼前热气扑面,那形如山丘的骏马竟前蹄腾空,铁蹄直往面目上踏落下来。马背上,那杀神凶人舌下突出一声霹雳,千重山扑上了面,扑在了心尖。 只这骏马并未踩踏,那人却死了。 又是一个吓破了胆的! 卫央哈哈大笑,盘马横枪立在旗杆之下,身后甲屯百人快马扑来,西山后已无人马再出,万军到此,刹那间无一人敢来突雁门雪蹄下尺寸土地。 纵这只是刹那间的阴差阳错,这等威势,快马利刃霹雳般突阵杀敌擒将如探囊取物,谁曾见过? 百骑挡道,卫央枪指前头联军谓周快一众:“我视这草寇流氓乌合之众土鸡瓦犬一般,有心旦夕尽扫战地破楼兰城,诸君愿献助力么?” 第六十三章 原来霹雳怒,只为小儿女 更新时间:2014-04-10 “如若长槊乌骓在,我当附骥从战!”这半晌来,周快不止一次地这样想过。 只有阔刀在手,譬如雄鹰折了一翅,猛虎少了利爪,虽也杀得敌,冲得阵,毕竟少了七分的凌厉,自也教周快少三分胆略。 如今,百骑横在平川,万军不敢来破,此等的雄风壮烈,周快纵也曾冲锋陷阵无数遭,自忖合起来也比不得这一次。 见卫央问,周快大声笑道:“百将冲阵斩将如探囊取物,咱们本领虽不济,但也愿附骥之后,无非只是战死,有甚么可怕?” 王孙这厮,本是个不安分的生意人,逢年过节倒是也杀鸡宰羊有过这等勾当,今日连剁战马,又钉杀一人,浑身上下尽教血染透了,舔着嘴唇伏在马鞍上,喘着粗气兴奋地隔着周快冲卫央道:“百将神威,着实教那些个都开了眼界――我也宰了他一人,只是这厮们上阵不成,逃跑却快的很,怎样追也不及,只好勉强只得了一级首级。” 卫央不满道:“你这厮,砍了人还要留脑袋当收藏,那是野蛮人做的事情,你看我是野蛮人么?你要学我,不能再这样野蛮,明白么?” 王孙讪讪,又听卫央嘟囔道:“往后还要在这里混呢,你这么野蛮,坏了我名声怎生是好?” 转目一瞧,卫央讶道:“我听刘文礼大哥说,咱们屯中弟兄已折了几个,哪怕只是受伤,那也该在镇里休养才是,怎地依旧百人满员?” 远处有人笑道:“兄弟,这半日来,你竟未瞧见哥哥到了么?” 这声好是耳熟,忙趴在马鞍往远处瞧,卫央大喜,招招手笑道:“大哥,你怎地到了?甚么时候到的?我这出门一趟,你倒钻的好空子哪。” 非呼延必兴是谁? 呼延必兴笑道:“今日早上到的,眼看你单骑冲阵,作哥哥的放心不下,又没有你那本领,只好来接应着了,怎地,兄弟杀得贼虏,哥哥便不能么?” 难怪这半晌来连王孙这厮也得首一级,原来又呼延必兴带着本家家将作锋,卫央笑嘻嘻道:“那怎会,只不过大哥远道来瞧我,竟然只能以这些个乌合之众来欢迎,实在失礼的很哪。” 呼延必兴笑道:“这个容易,待兄弟明日破楼兰时,许哥哥一个先登锐士的位置,那也就够了。” 卫央哈哈大笑,瞥见躲闪着往人后靠的徐涣,这小子一个劲拿目光偷瞧自己,这是怎地了? 不及问,扎住阵脚那联军里,竖起的大纛下呜呜地吹起号角,阵前又飞快挺出两面旗帜,风雪里朝这厢挥舞了几下,甚有挑衅的味道。 卫央大怒,按住大枪取自拓跋斛马上夺来那硬弓,箭囊里探手取狼牙箭三支,手指缝中夹地稳当,觑眼瞧个正准,丢手时,弓弦震处,啪啪啪连着三声响,那狼牙箭破折了阵前新立三杆旗子,朔风卷着,那三个半幅旗帜飘到这厢来,卫央纵马又踩住旗角,再发三箭,手中一轻仰头看大吃一惊的联军摇旗三人骇然掉头便跑。 哪里来得及,狼牙箭如连珠,但听卫央喝道:“左中右足,右中左足,中中后颈。” 口中喝,箭中的,正在那左边摇旗右足踝上,右边摇旗左足踝上,中间摇旗后颈上,半分不偏,半分不差。 卫央又喝:“再中左左足,右右足。” 自无毫厘差池,至于中间那个,早教第一箭便射杀了。 联军轰然,不意这杀才竟有一手好箭法,悄然地,那大纛往后移了数十步去。 卫央哼道:“咱们兄弟多日未见,这里风景正好,自要好生叙叙旧聊聊天,你在那里聒噪甚么?再有敢来送死的么?” 半晌无人敢应,卫央持弓在手笑道:“各位且看我落他大纛!” 联军骇然,那摇旗的竟将纛放下,前头盾士层层叠叠,将两幅大纛护了个风也不通。 等半晌不见有羽箭袭来,举目瞧去,那光溜溜的旗杆下百骑笑地打跌,原来哪里是真要折纛,不过诈言戏弄而已。 将这联军里两员主将羞地满面通红,在后头面对大唐千军万马时,那也不曾有今日这等羞辱,若不能报此仇,往后有何面目统帅前军肆虐唐境? 自忖那快马若陷入围中,纵那杀才有天大的能耐,只要将人密不透风地往上去堆,不信待他无计可施――于是两声令下,万军排山倒海直扑对面而来。 这半晌,联军早排开了平川里的攻击阵型,骑军在前,步军在后,最后又有断后的游骑 “这是不善骑射的。”卫央心中判定,看百骑虽有惧色,却无退却一人,奇道,“还在这里等甚么?” 王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咱,咱们也不怕他,我冲过去,我再砍他一级首级回去换赏钱。” “周大哥,你替我抽他一巴掌!”卫央好不恼怒,这厮平日是个活泛的人,怎地连自己的半分本领也未学去,“人家上万人,堆也堆死咱们了――快跑啊!” 镇口坡前已立好木柴鹿角,里头涌出千百人持弓弩刀枪把住后头,坡上观战众人远远听不到这厢里说话,却见卫央出箭再折三旗,又落一纛,那里兀自都在马背上大笑,不知究竟。又见联军已动,忽而这百骑调头,卫央马快驰在最前,直直地直奔镇口而来。 下头统弓弩士的红脸将军即刻下令:“传将领,搬开木柴鹿角教甲屯过去,备射――且慢,这,这是要作甚?” 百骑在平川里平地画出一个圆弧,本直直往镇口驰来的势,竟在半路里,教卫央那白马牵头往右一拐,正对着镇口往南驰去,这圆弧方画出,卫央放慢马速绕到了军后,竟是要亲自断后。 最前头,乌骓一马当先冲上南边土坡,那土坡不甚陡峭,但也有些坡度,高不足三五十丈,方圆无非十数里,便要守在外头,那坡上既无水又无粮,上去作甚? 上头女郎眼眸一转,喜上心头,轻轻一笑命传令校尉:“教赵将军备好绳索,片刻甲屯有动时,放开木柴鹿角教他们回来。” 手心里炭火燃烧般热的杜丹鸾提心吊胆不敢眨一下眼眸,闻言奇道:“这坏人,他肯回来么?” 女郎成竹在胸,微微笑道:“你这卫郎,资质果然在陈礼之上,诚是个狡诈至极的骑军上将。你瞧着罢,他――呀,果然好箭法!” 断后的卫央待百骑尽上坡头,返身弯弓搭箭往那土黄的大纛上远远松手丢弦,这里不闻弦振,那大纛却呼啦啦地,这一次是果真落下雪泥中来了。再复一箭,又将那乌沉沉镶着白边子的大纛也射落在地,联军乱哄哄止不住脚步,自家先将大纛践踏了。 卫央拨马又走,走不数步,回身又弯弓,这番却使出教突破上百骑,教镇口内千中尽脱口一声喝彩的连珠箭,先射杀联军里纛下位置的传令摇旗,又落两面传令旗,再复杀两将,不知是不是联军里两员主将,只这连着六箭,只在眨眼间完成,那是神射如飞将的连珠箭法,有见识的自目驰神往,不曾见识的,如此箭法,怎能忍住一声暴喝似的彩脱口而出? 失了大纛,失了令旗,主将也不知生死,联军虽精锐,乃是百战的大军,当此也掩不住慌乱,最前头的已到坡下,却听后头一声声高喊,转眼身后同伴马蹄声远离了耳畔,慌忙也只好转身,却那随后的,也同样正转头往后去瞧,控马登时乱作一团,自先前后碰撞,自先践踏死了百骑。 卫央已在坡头调转过头来,这天地里的半晌骄狂,无人敢挡,他枪锋指处,正是混乱的敌阵,坡头百骑一声呐喊,周快与呼延必兴抢下坡来,一个阔刀如马背上陌刀,将刀鞘套住刀刃便是一杆大刀,一刀劈落,人马俱裂,眨眼间,待后头赶上时,周快已突入敌群数十步外。另一个长槊能刺可削,飞马借势,人到槊到,混乱的敌群,怎能挡这两个如狼似虎的? 将是军胆,唯猛将方为军魂,倘若神将如关张那等,懦弱的士卒,在他麾下也是虎狼,甲屯百骑见了血,红了眼,血脉里更有挥刀杀敌的勇气,登时百骑卷下平冈,杀敌倒不过聊聊,只是冲翻了联军来追的前军,教他自相踩踏死伤便数无算。 盈盈雪夜里,卫央匹马立在坡头,他未与麾下一齐杀将下来。 “这坏人,这坏人他伤着了么?疲倦了么?”杜丹鸾已记不得这半晌来自己流了多少的泪,心中又疼又是爱惜,直恨不能走马过去,将他换回这镇子里来。 女郎掌中龙雀又教阿蛮抱着了,自负手目视那厢的战,闻声一笑,心道:“凤凰也有疼惜的人啦,倒也好,这人的本领,配得起凤凰待他的一番好。” 春葱般手指点点联军前军后教他主将收拢起,胁迫着一起往坡上卷来,如今望见前头百骑杀将下来,尚未近身便第一个丢下方又入手的器械拔腿便走的那一伙尚存的乌合之众,女郎赞叹道:“仇寇不尽,宁不愿却战,这倒与这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匹配的很。” 果不其然,女郎话音方落,雁门雪倏然如过隙的风,轻轻的,飞快地自坡头驰下,不及形容其快,纷纷如好一场梨花落,似方将将停了的雪又漫天漫地落将下来,大枪这番却不必护住周身,只探在前头,遍体宛如一枝葳蕤节气里的老梨枝丫上盛开千万朵白生生的梨花,但见红的血在溅,马上神将突破联军前军里骑军前锋,匹马又杀入调头正逃的乌合之众当中。 尚未杀本镇人,它处也是大唐的百姓,如何杀你不得? 尚未淫辱本镇女子,别地也是大唐女儿,怎地杀你不得? 蓦然,卫央心中想起只看史书里承载的便教人怒不可遏的五胡乱华之故事,有马家坡子镇里例子在眼前,放大了千万倍,活生生便是那千江水难洗、万山竹不足书的时候,稍稍缓退的眼眸中猩红陡然又起,这番更为厚重,卫央却觉心中无比的清明。 “还我性命来!”卫央大呼,继而周快大呼,一怔之下呼延必兴大呼,又杀一骑的王孙大呼,百人大呼,山野也在大呼。 呼声激荡镇前坡下那红脸将军的心神,禁不住飞身上马,手持一条点钢长矛走马上坡,望定蓝衣女郎拜而请战:“这样的好汉子,赵匡胤愿与之同死生,但求殿下允我,匹马冲去也好,当助一臂之力!” 原来他便是赵匡胤,他也是赵匡胤。 本该为两宋开国者的赵匡胤是他,为大唐出生入死铁甲裹大小数十伤的赵匡胤也是他,这样的人,合该是英雄。 女郎道:“准你出战――且慢,引凤翼卫骑军去罢,不斩尽贼酋,不必来见。” “死战不还!”赵匡胤大喜,高叫一声率先飞马冲将下来,后头三百骑紧随,战马呼啸着狂风,卷起的雪击打着脸庞上的护面甲具。 这是真精锐的骑军,身披铁甲,手持马槊,腰间横刀,马背上悬弓壶一口,箭囊三袋,上马能旦夕袭敌于百里之外,下马可持陌刀横扫千军于平川草原,是为凤翼卫,天策府三卫之一,平阳公主李微澜亲勋卫队中头一个。 这是一支沉默的铁骑,与敌浪撞在一起,雪白的刃迸出艳红的血,旁人的,自己的,凤翼卫的锐士老卒竟绝不哪怕哼一声,往前冲,将利刃往贼寇骨肉里送,甚么时候轰然倒地死了,甚么时候停下冲锋的铁蹄。 苍茫的夜色里,两支铁骑汇在了一起,以燃烧的刀锋,将这寒冷的雪地劈出灼热的猩红。 两军相逢,我不惧死,你也不惧么? 若不惧,来战! 若生惧,滚蛋! 西北方向,贴着地滚雪般飞来三道影子,一道白如月光,一道红似烈火,一道金黄如锦缎,起越落下,已到了坡前,不敢直面血淋淋的杀人场,将小脸埋在杜丹鸾手臂里的周嘉敏欢呼一声,奔下去张开手臂便要拢那影子,叫道:“月神它们回来啦!” 女郎不为人见地悄然吐出一口浊气,凤眸一抿,心道:“这个人哪,好悬没有坏了大事――倒是这鲁莽的一闯,反将贼尽早几日引入彀中了,这个人,忒地,忒地大胆!” 既无大纛指引,又不知主将死活,纵有万军,怎敌这又添了三百虎狼的铁蹄践踏? 这联军的军心,自大纛落地便失了,凤翼卫杀入不过片刻,南边山外号角连天,方有联军将领整顿半分军心,又教衔尾里这四百军好生一通冲犯,刀光里,又落了,这一番军心既落,纵有孙吴复生,诸葛再世,那也无能再行整饬了。 后军里瞧见南边山口外疾行来人马黑纛黄甲,再也受不住约束,拔步便往南边逃去,有一人逃,尚能约束。千万人一起逃,几十个将领能奈何?许也是半推半就的,联军将领们一面谩骂着喝叱着,一面夹在军里飞一般往南边第三路援军里冲去。 这一路援军行止正经形容规范,纵是一路疾奔而来,纛不斜人无声,赵匡胤边关宿将,情知四百人在这一路敌军面前再不能如方才那样如出入无人之地,抢一步拽住衔尾又追的卫央马头高叫道:“卫百将,卫兄弟,事已不可为,早些退去守备镇口是正经,莫要追了。” 脸膛赤红的卫央就势束马,凤翼卫行止有度自不必专令约束,甲屯百骑见卫央驻马,也都停下了杀红眼的追击,盘旋回到卫央身边。 卫央大口喘着气,片刻便稳定了呼吸,冲赵匡胤拱拱手笑容满面道:“这位大哥使地好枪法,不嫌弃的话,左右我也不知你官拜甚么品秩,胡乱高攀叫你大哥如何?” 赵匡胤笑道:“痛快,我是赵匡胤,明情年长你许多,这一声赵大哥,我自担得起。” 赵匡胤? 卫央倒不至于怎样稀奇,柴荣已快成了老丈人了,赵匡胤又怎样? 只是他颇好奇传说中的义社十兄弟,拐弯抹角一问,赵匡胤纳闷道:“赵某并无兄弟,父母膝下只某一子,自幼投军沧州符大都护彦卿公麾下效力,至今三十年矣,便是蒙拔擢升天策府右军卫将军也不过年余,怎会有那许多与人的瓜葛?” 这么说,赵光义那厮也无缘无故没了? 卫央心怀大畅,没了赵光义,以大唐依旧的节奏看,李煜那小子也应该没了,这样一来,敏儿便不会成那劳什子小周后,便不会有赵光义那厮的无耻行径,好得很! 赵光义没的好啊! 赵匡胤倒还算是个厚道人,当然,只是和他那兄弟比。 点察人手,凤翼卫无一人伤亡,甲屯与呼延必兴百骑也无一人折损,只是人人带伤,呼延必兴翘起大拇指赞道:“兄弟,我只看你来来回回敌阵里冲杀多个来去,竟浑身连伤也不见有一处,端得好枪法,这样的武艺,我所见过的人里,你是头一个。” 卫央手指赵匡胤笑道:“这位赵大哥也没事,他的武艺可是真的好。” 这不是卫央虚情假意地赞扬,赵匡胤本便是个一代宗师,一条盘龙棍打遍天下,打出了两宋百余年的天下,自己经历奇特,人家可是实打实的一刀一枪打出来的本领。 赵匡胤笑道:“可不敢承你这赞,不是客套的话,若教某匹马在敌阵里冲杀这半晌,死倒恐怕不止,一身的伤那在所难免。” 乱糟糟战场里,失主的战马在嘶鸣,自有凤翼卫与甲屯将活的带走,伤的挟走,地上随手也捡些器械,眼见着那黑沉沉大纛后严整的高字军愈来愈近,便飞马都回了镇口。 女郎身边又多了个周丰,待赵匡胤交了令,周丰满面含笑拱手贺道:“赵将军勇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赵匡胤不敢大意,忙也搭手回礼,奉承他几句舒心的话。 果然这人是个有城府会成事的。 卫央瞥了赵匡胤一眼,将雁门雪缰绳随手一丢,他自觉不是故意的,却正落在周丰手里,口中又叫了一声:“这牵马坠镫的,还战马的来了。” 周丰大怒,他自忖不招惹这卫央,可他百般侮辱不算,又自寻上自己来,只这人方才那半晌杀人如麻,周丰不敢以目瞪他,往常那些话,一个字也再不敢说出口来。 “抱歉。”彷佛才看到缰绳落在了周丰手里,卫央随意地拱拱手,“眼花认错人了,周翰林别跟咱这种只会杀人的一般见识。” 伸出手在杜丹鸾手心里一勾,卫央笑笑摇摇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是将军,不能教别人笑话。 刘文礼牵着白马自后头转出,卫央料定他定会如此行事,也不惊怪,教周快将百骑引往指定处安歇,自打马往镇内来。 镇内早时此刻早已安歇了,今夜无眠。 寻着那一双小儿女家门,门扉开着,许是女主人安然回来了,里头多了些生气,虽都是哭泣,终归是人的响动。 进门来,女主人已换了一身的白衣,怀抱着一双小儿女守在棺头处,那年老的老夫妻,安好的那舍里,怕是早已哭没了力气,沉沉地睡去了。 见是卫央来,女主人起身一礼,卫央摆摆手,张臂将这小儿女抱着,亲亲他们的额头,低声道:“你们的娘,我给你们找回来了,只是你们的爹爹……” 那女主人立在当面,虽哭肿了眼睛,沙哑了嗓音,骨气却未丢了,漠然道:“咱们当谢过将军活命之恩,贼未辱我,自不会寻短见,何况高堂待赡,小儿女待成人,将军自管放心。” 将心放下了一半,卫央要再劝些慰藉的话,却不知该说甚么。 这妇人心中是有恨的,将小儿女要还身边,强教两个匍匐在雪地里,自也迎头跪了,请卫央只出门理事去,道:“镇中祸事,将军扪心自问,以将军这般好男子,当问心有愧。只事已发,无可奈何,未亡人有怨有恨,将军自也心知妾是妇人家,出身乡野既不通文墨,更不知兵书,杀胡虏报血仇之事,只好劳烦将军这样吃皇粮的。唯今之盼,惟如将军之壮士者,奋勇杀敌,早晚剪除胡虏奸贼,朗朗世道清白太平,天下再无可图唐土之国,无残杀唐人之师,无欺辱唐家妇人之贼,妾便心满意足。” 卫央不能以言对,不能以言答。 妇人又道:“待这两个孩儿成人,妾教男童学兵,女子识文,知他杀父仇人乃是伪魏余孽,蛾贼残存,若到时仇尚未报,便提三尺剑上阵去,唐人不死绝,仇恨便不报尽,千秋万代子子孙孙,总要相报下去――将军有国事在身,区区村户人家家事,不值分神,但请将军归营,是点军马御敌,是遣良将杀胡,尽在一心,妾不便留客,请归!” 这妇人,见识非寻常村妇能比,定非只持家相夫那样的女子。 卫央心中好生敬重,这母子三人拜在雪泥里不肯抬头,便在那棺前燃起柱香拱手拜了一拜,又取三炷香拿在手里转头出了门来。 镇中路上无人,军卒依火堆,或在镇口防御,镇民们早已静悄悄熄了灯,卫央寻个安静处,堆土为炉将那燃香焚上,往南拜了三败,泪落如雨念道:“高堂在上,容儿一言:儿生性疏懒,三十年未尽哺养之恩,不意流转到了这里,为人子之憾,人生之痛,莫过于此。此一别时空永隔,想必再无得见之期,惟盼高堂周全安康,莫以不孝子太过为念,有小妹兄弟承欢膝下,当能稍稍弥儿失却之苦。不来此世,儿竟不知有今日此秉性,一段天难灭的骄狂,将这一身的本领,当今世上方有了用武之地。如今大唐,儿不知身后将怎样,只既要生于此,死于此,匹马单枪,立誓要守这万里的江山,万万的生灵,不为功业,不求诸侯,但愿这血火的人间,可得百十年的平安,若高堂在那世里有所觉察,请将这三炷香,莫教雪水浸熄了,儿再拜。” 哭地累了,便在这角落里蜷缩,渐渐昏沉沉一觉睡了过去,遍体生寒时睁睛来看,天已晴了,却冷地彻骨,泥土里那三炷香,只黑的香头裸在地表上,竟在不知中轻轻地燃毕了。 第六十四章 这人愈加无法无天了 更新时间:2014-04-12 平明的风,愈发的冷了,孙四海送的那大氅又回到了卫央身上。 也是昨夜里恍惚似大醉一场,若不然,这世间怎能有人在卫央睡梦里近身。只这找回大氅又在这里寻见他的,卫央自忖该是小姑娘周嘉敏。 这番他却错了。 杜丹鸾呆呆地靠着残破的院墙坐在不远处,她一夜未眠,神色憔悴的很,身下垫了绵氅,身上却无御寒的冬衣,直裾制服教她下意识扯地紧紧的,双臂环着小腿,面向着东方初升的半幅朝阳,不知心里在想甚么。 卫央心中一颤,这女郎不是外向的人,但也非内向的,自初始至今,甫时卫央觉她性感又极具存在感,渐渐柴熙宁的影子重了些,这些日子来也将这女郎慢慢地待寻常美人儿看,可自己真的知她么? 一个二十郎当的女郎,前时曾听有个甚么叫弋阳侯之子的赵翼是大唐最年轻的将领,身负三军台之职,那么,此人年岁必不在杜丹鸾之下,为何这最年轻的将军,与杜丹鸾竟没有份? 这世道,卫央颇是瞧明白了,那甚么平阳公主是为女子能得天下共尊,可见女郎出彩,世道也是容的,那么,杜丹鸾这样的年纪便为内卫府将军,怎的也算是国家重臣,如何没多少人将她也排在知名人物之中? 内卫,譬如锦衣卫般的存在,卫央不必细想便能知其干系之紧,那三军台虽重,但也有天策府与兵部分权,内卫却是只听天子诏令的要部,杜丹鸾与那赵翼的分量,孰轻孰重? 杜丹鸾曾说,在内卫属下面前她且仅有上司的尊严了,这话当时并未有多么教卫央细想,如今念起,这凤凰儿怕并非是个没有故事的人。 如今的杜丹鸾,哪里有内卫将军的威风八面,抱着双臂怯怯地只坐在这里,彷佛只守住了这里,便她守住了今日,守住了明日,莫名教人心疼。 柴熙宁这样的女郎,也不见她有这样大清早便带一身一夜惆怅的可怜。 卫央轻轻叫道:“凤凰,你在这里坐了一夜么?” 将手中大氅先披了过去,又扯了半幅掩住自己,不必往远远去看,这拐角里但凡过来个的是个人,必以为这两人相依着这样坐了一夜。 吃这一声叫,杜丹鸾迷茫而呆板的眸光微微一怔,过了小半会儿方有了些迟钝的迟疑,慢慢地往四处看了一看,那眼眸方似得了力气的孩子,回转到卫央这边来。 她的制服已教夜风凝出冰冷的触觉,脸蛋上绝无一分色彩,苍白的,彷佛山里教冬风冻住的冰棱。 目光停在近在咫尺的卫央的眼上,杜丹鸾眨眨眼,那眼睑上似也结了冰,一眨间,恍惚有冰块破碎的声。 她是矜持的女郎,只这一次卫央将一张大氅盖着两人,她竟羞色也不有,反而只是疲惫地低呼了一声:“卫郎,我……”后头当是有话要说,却她想不起来要说甚么,抑或不知要怎样讲,更或甚么也不愿讲了。 轻轻拍着杜丹鸾的粉背,卫央安慰道:“以后慢慢说,不着急,左右我一直在,往后可没人敢欺负你了。” “除却你这坏人,谁敢明着欺负我?”杜丹鸾闷闷地道。 卫央一怔,见女郎双颊终于有了艳红的一抹,凹凸有致的娇躯便偎在自己侧处,东方初火照映,眉目里有一种与她平日全然不符的风情,当真是娇艳不可方物,忍不住飞快低头在她腮畔狠狠吧唧一口,笑嘻嘻道:“不错,不错,这话好教我高兴,来,庆祝一下。” 庆祝? 教他偷袭那一口,杜丹鸾一抹艳红早成了晕红,正低嗔的话儿尚未脱口,又听这人好古怪的话,好好的,有甚么好庆祝?只这人笑嘻嘻地将脸往自己这厢里凑,当时还能不知这恶人要做甚么? 她毕竟面皮娇嫩,顾忌教人瞧见这羞人的事情,忙将两只手支上这恶人胸膛,死死地闭着眼眸,偏着头将脸蛋儿都藏进了肩窝子里,狠心要教他自重时,忽而念起这些日子来这人与周嘉敏十分相得,心中暗道:“若教他不能得逞,只怕再好的话儿也不能教他甘心,这坏人的气焰,那是不能打压的。” 这一犹豫,又教卫央偷袭得手,看他得意满足的样子,索性也管不得那许多,左右这里暂且也无人经过,女郎将些微有了些暖意的脸蛋儿靠上他肩头,深深闭上眼眸轻轻道:“卫郎可是祭奠爹娘么?” 祭奠? 卫央呸呸地连啐几口,要与女郎胡扯时,女郎幽幽叹道:“难怪昨日冲冠一怒,连桃伯那样的高手也不能再挡你的路,想是胡虏凶狠,蛾贼残暴,引你起伤心事儿了。” 原来她昨夜里来寻卫央,雪地里那三炷香尚未烧尽,竟当是卫央想起家境,因此认定他家小恐怕陷于胡虏蛾贼之手,方做此劝慰的话来。 卫央不知怎样解释,女郎怅然叹道:“都是有爹娘的,咱们也都是这世上只剩下自个儿一个人的,卫郎,你尚可光明正大祭拜高堂,你知么,我,我便是要给他们烧化些纸钱,那也不敢教人瞧见。” 说到这里,女郎双眸泉涌似落下泪来,仰着俏脸瞧进卫央眼睛里,不安地问他:“我不及柴娘子美,又不及她家境清白,更无敏儿那样总能教人疼爱的本事,卫郎,你见我有甚么好么?” 果然是个有故事的,卫央也不追问她,看得出来,这女郎心里有极深的心结,难怪初见时阴差阳错犯了她的身子她便第一个想到了死,只是如今还不是问她那些前事的时候,待她自己觉着能说出来了,那才是彻底解她心结的时候。 便笑道:“要我说你有甚么好,那我可说不出来。” 女郎不免气恼,这人,平日最能胡说八道,纵他心里真不能有个道理,乱说两句哄哄人也不成么!偏过头在他脸上仔细找寻,终于没能找到他在顽笑的迹象,反而前所未有般的认真,当时心中又疼又茫然,由不住泪水滚到了眼边。 却听这坏人顿了顿方继续说:“可是,我第一眼见你,除了这女郎好嚣张的印象,那便觉着你该是我的女郎这样的一个想法了。到如今,我也一直在找为甚么会有这个不礼貌的想法并且长久地盘桓不去的缘由,可是,很抱歉,怎么找都找不到,索性后来不去找那子虚乌有的理由了,总归,这么好的一个女郎,不是我的,我也要抢到手。是我的,那就永远是我的,不管是别人来抢,还是人家自己想走远些,我都是不会答应的。” 这番话颇有不正经的地方,但落在杜丹鸾耳中,一个字一句话地刻进她的心里,她便觉着头晕目眩,一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冲,本是想忍着这喜悦嗔他说话也不利索,可不知怎么的,那些心里想着要说的话,要做的动作,俱都做出来,说出来时变了样子。 女郎将晶莹的秀额抵在这已将自家分明俘虏了的坏人胸膛里,喃喃道:“你这坏人,天生是来欺负人的,我,只怕你见了甚么好妹妹,早将我这只知提刀杀人的忘在心里去了。” 卫央笑道:“难为大名鼎鼎的小杜将军也有这撒娇的本领呢,若教人瞧见,恐怕不敢认你是那只骄傲的凤凰啦。我跟你说,别人说你只会提刀杀人,我看啊,那是羡慕嫉妒恨,我就喜欢会提刀杀人的女郎,不信你摸摸看,和你在一起,我这心跳都不会了,只会瞎扑腾折腾自己玩啦。” 女郎吃地一声笑,绞着手指哼道:“说起来,人家说我只会提刀杀人那还轻了呢,鹰犬走狗,无恶不作,那些话儿想起来便气人的很。” 卫央大怒:“谁说的?你告诉我,我去找这人评评理去,妈的,这世上除了我,居然还敢有人气小杜将军,不打屁股难消我心头之怒――你别拦我,我跟你说,敢这么说内卫统领将军的,那都是被你惯坏的。回头你给我一身内卫制服,我上他家门上去,让这厮见识见识什么叫做真的鹰犬走狗无恶不作。” 转瞬又道:“不过,这样的外号挺好啊,我不也被人称为鹰犬么,咱俩正好凑一对,管他别人说甚么好。” 他一这样说,杜丹鸾那处翘挺地立时往心中导来苏苏麻麻的感觉,念起初见时这人胆大包天敢打……打自己那里,当真是个天生无恶不作之徒的坯子。 “你这天生来欺负我的死人。”女郎吸了下鼻翼,转瞬仰着秀颈,将一只手伸出在那张黑脸上摩挲,轻轻道,“人家满腹经纶,便是周丰那样的才子翰林也不放在眼里,讲武堂中能演武,国子监里可论文,咱们,咱们怎能跟人家理论?!你这些话儿,听得我心里再欢喜也不过,可,可莫在人前这样讲,教人家又笑话你。” 卫央听出她满腔的维护之意,心下荡漾忙又占便宜似吧唧一口亲了下去,女郎飞快躲开,卫央心中惆怅,不由又怒从中来:“柴二那二货都将第一次送出去了,咱这初吻怎么都这么难消灭?” 女郎红着双腮,想了想瞥见四下里无人,将粉颊紧贴在他脸庞上,呢喃般道:“卫郎,卫郎,倘若在以前,念起那可恶的人这样说我,由不住便满心的怒火。可想想倘若你这样维护我,在那人面前吃不到好反教更多的人耻笑,我便难受的紧。似你这样的大英雄,怎可受那等的气?这些话儿,因此往后可千万不要说出口了,好不好?” 卫央笑道:“你还不知我么,胡说八道胡搅蛮缠那可比上阵杀敌更拿手。咦?听着你这意思,那还是个女郎?你告诉我她是谁,是穿蓝衣服那个包――那个馒头么?” 听他将李微澜说是馒头,早知这人无法无天,杜丹鸾自不再说他,反而奇道:“怎地这样说她?哼,世上你见哪个馒头长成这样好看的?” 不长个馒头样儿,能教周丰那哈巴狗似的人追到这里来? 卫央这样一解释,女郎失笑,抿抿嘴唇,笑意吟吟道:“那个人么,你想也当知道的,敏儿是她的妹妹,咱们大唐讲武堂的教授,国子监的女师,天下知名的女子呢。” 大周后? 杜丹鸾笑意中略有些钦服,却撇着小嘴:“她叫周宪,恐怕啊,端庄典雅与你那柴女郎甚有一比哩。” 恐怕卫央在她当面说收不回去的话,女郎叹了口气又道:“卫央可莫小觑这女子,她的才学,那是实实在在的好,为人虽清高的很,却也是个苦命人,嫁衣已就,萧郎撒手尘寰,说起来,我倒钦服她的坚韧强过讨厌她那样说我。” 那就是了,史书里大周后原本就是个端庄秀雅的人,她真是个读圣贤书的人,待内卫这样的机构自然不喜。 只不过,卫央自周嘉敏口中套过话,这时空里没有了南唐,自然也没有了后主李煜,那这大周后又嫁给了谁?本卫央没在意,周嘉敏想对姊姊的现状也不愿开口,因此如今卫央方知这周宪居然正是云英未嫁但却守了寡的。 突然,杜丹鸾竟眼眸里闪亮亮的,脸上浮起向往的神采,和声道:“卫郎,敏儿尚小,不如,待到了长安,你将这周宪手到擒来,我倒要瞧瞧倘若她动了凡心,在我这世俗女子面前她是怎样个清高假装下去!” 卫央忙干咳几声,心里猫儿挠似的抓火,却终于将怀中女郎的红唇擒到,女郎如遭丝缠,身躯剧烈一颤,下意识将那大氅两手扯住往头上一罩,呜呜地几声后,将那大氅拽落时,红潮占据了整个面庞,粉颈火烧云般,作色不及叱责,又教意犹未尽舔着嘴唇的卫央一番话将到了嘴边的狠话都消弭在九霄云外去了。 卫央一手揽着女郎的细腰,一手在她晶玉般脸颊上轻轻抚弄,低声念道:“凤凰儿,别人怎样看,那是别人的事情,在我心里,你是我的肝肺,每日不想你一千遍一万遍就无法入睡。你是我的脾胃,没有你在心里每天出现十二个时辰,吃甚么那都没味。我想,等我们都老了,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清,眼也瞧不见,但只要你在,现在能做的,到那时我依然还都会。” “你这死人,惯会骗我只这么些日子便再也不会忘掉你了。”女郎又哭又笑,情动起来,反臂扣着他脖颈,将红唇贴在他脸庞上死命地往一起挤,彷佛要挤成一个人方安心,呢喃道,“这样的话儿,你待别人用别的去哄,只许说给我一个听,死人,你这坏死的人,总是老天要教你这世里来哄我不想这么快老,那么快死的……” 这一日,外头的联军竟没有立即发动攻击,杜丹鸾归舍时,蓝衣女郎持一卷书正瞧着,已是早膳时候。 瞧瞧杜丹鸾,女郎突然轻笑出声,带着蹲在地上扑扇着蒲扇烧火的阿蛮也脆声大笑。 女郎放下手中卷,绕案到不明所以的杜丹鸾身前,她身量比杜丹鸾还要高些,低着头转着圈又将杜丹鸾上下打量了一番,终尔将目光落在她秀颈处,摇着头叹道:“凤凰,凤凰,那胆大包天的卫央又对你做了甚么,甚么见不得人的龌龊事儿,你竟任由他就这样欺负你了么?” 杜丹鸾茫然,摇摇头道:“没有啊,我只是好奇的很,卫郎说外头蛾贼今日定不来攻,你也这样悠闲,也这般笃定么?” “昨日你那卫郎单枪匹马将贼吓破了胆,他定不知原来这里竟有这样一条猛将,因此变数大增,今日军心不稳士气低落,又不好将昨日的败军尽皆处置,恐怕正是为难时候,怎能再来攻?倘若再败,恐怕,哼,这样的贼,能成甚么气候!”女郎甚不屑,只却心中惊奇,原来那人竟果然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烧起炭火来,阿蛮直起腰笑嘻嘻道:“可不是呢,方才公主还说,外头一片风声鹤唳,但卫百将定不会如此,若然他与公主想在一处去了。” 似心虚地瞪一眼阿蛮,又瞧见杜丹鸾的秀颈,女郎蓦然一阵心烦意乱,挥挥手道:“你这凤凰,战事当前竟敢一反性子,大白天的竟,竟与那人缱绻到顾不得收拾好行藏再来见人,哼,这胆大的无法无天的百将,将好好个内卫将军也敢,敢这样轻薄。” 阿蛮取来明镜,这时杜丹鸾方知那番情动时,那坏死的人竟在自己的秀颈上能见人处,将那喷着火般的口吻留下处处的吻痕,这坏死的人! “这人如今去了哪里?”女郎问道。 杜丹鸾羞不可抑,不及多想随口道:“说是要去红袄寺。” 女郎愈发恼怒,哼道:“这无法无天的人,如今愈加无法无天了!” 不说阿蛮,纵是杜丹鸾也诧异至极,卫央去红袄寺,以这人一贯的行事,自当寻谁的不快去了,若说他无法无天,哪怕愈加无法无天,这那不难明知,只是女郎这样的气恼,又是怎地了? 若卫央的无法无天能教她着恼,这些日子来早恼了三五十番七八十回了,今日方发作,又触到她甚么不快处了? 第六十五章 那销魂的一刀 更新时间:2014-04-14 ps:一日收藏过百,点击过两千,红票过五十,满足一个即在每日两更万字基础上加更一章,两个即加两更,三个全满足加更四更两万字,即当日三万字更新,敢有应战的么? “今日这联营,恐怕咱们难闯过去啊!”望着一夜之间已归正严谨的联营,周快皱皱眉按住阔刀瞥一眼卫央道。 另一边的窦老大也练练点头,昨日能冲阵荡营,固然有卫央连番乱了联军军心的原因,在窦老大看来,恐怕与对阵的是蛾贼而非今日的西夏与蛾贼精英也甚有干系。 这样的联营,怎能闯得? 卫央笑道:“瞧把你们着紧的,谁说我要去闯联营?” 众皆愕然,周快奇道:“不去闯营,咱们出来这是……莫非百将不欲寻焦南逢那厮么?哼,以我看来,那一伙三五十的恶贼能突然自镇中杀出,戕害镇民,必与这红袄寺有关。” 窦老大也道:“不错,守备营底下既能凿秘洞,红袄寺只那几个一瞧便古怪的僧人,若要在那里掘出秘洞,那是再轻易也不过的事情了。何况,何况……” “有甚么好吞吞吐吐的,但有话,只管讲。”卫央眯起眼睛往前头彻底将西去北往道路堵死的联营,缓缓走马往内外打量,听窦老大迟疑之意,哼一声道。 窦老大犹豫了片刻,找不出更好的措辞,只好直言:“何况这些内卫,所谓的京兆府捕快,突然悄然出现在镇内的数千我军,以及那许多的器械,若非有直达镇内的秘洞,怎进来?” 卫央摇摇头:“内卫自是内卫,捕快绝非捕快,这些秘事,咱们小小的守备屯过问不起。至于悄然增加的精锐大军,那是自守备营下秘洞里进来的,不必多怪。” 那么,那些个作乱为恶地三五十人,自也是这秘洞里进来的? 卫央不敢确定,但他心中笃定,那红袄寺下必有古怪。那许多的人,一夜之间在内卫眼皮子底下教杀,又不见半分凶煞的现场,便是这些人早早教人算计下了慢毒,以对手仔细谨慎要行不轨之图,怎敢有半分大意认定那毒必能在那时候里将所有棋子都放倒?而彼时左右内外都教内卫严密把守,这些个内卫,并非是对手能收买得到的,如此,若这红袄寺大殿里没有密室消息暗格,那监视着密控棋子生死的人藏身何处? 如今卫央以为,若要就眼下已发生的一连贯事情而论,倘若就此要破案,红袄寺必当挖地三尺,镇内有一处也该严密监视起来,便是那驿舍里,比如那古怪的读书人与他那古里古怪的黑瘦随从。 只是如今的守备职责,已是临来主力军的事情了,甲屯处境颇为尴尬,既无明确职责,又无移交防务的军令,便连驻所,也移到了镇署事舍中,甚么作为,不能有知。 便要追问,卫央也自知不是时候。 明情有人要图不轨,有人便要阻止,而那图不轨的所谋甚大,这要阻止的,也分明是要长线之下取长鲸,将甲屯,抑或将自己安置成如今这尴尬境地,无非不愿教自己在这大事里因己心不忍而破坏稳在手中的掌握。 卫央是胆大包天,但那自寻死路的事情他可不会去做。 这恐怕与朝里的风起云涌甚有干系,那波诡云谲的争斗,他怎肯轻易入手进去? 今日出镇,说是要往红袄寺里寻焦南逢龌龊,实则只是卫央要来看看这上万的联军既到,那女郎以身为鹿欲取捕猎者的图谋,到底至此完成了几分。 “走罢,回去。”卫央看罢联军阵容,心下已有了计较,回马却往镇内而走。 上下愕然,便不去红袄寺,不去闯营,可也不用只出来瞧一眼便走罢? 只昨日一战,卫央在甲屯里上下心中神威如岳,他一言既出,便是周快窦老大心中虽不解的很,却始终不曾出言反对,当时拨马快走,甚快便又回了镇口,把住镇口斜坡的,竟是一军之师,足有千人,教缨结显是将军的引着,忙忙碌碌搬运滚木砲石起箭垛上弓弦,比出时所见愈发有战前的匆忙。 这些是身经百战的锐士,不消上头发令,自觉出真的大战一触即发将在眼前,甲屯昨日虽也上了阵,只以几人轻伤换来堪称大捷的胜利,但与这样的老卒,那可又差了千里万里,不能与他比。 “在这样的老卒面前,你等真有骄矜的面目么?”离了镇口往署事舍的路上,卫央见甚有新卒得意自矜,不待周快将这军心暗示教他整顿,卫央已厉色喝问,“昨日大捷,一是敌手只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二来他先乱了军心,而后又自相践踏方使有那番结局,你看人家,战时死不顾身,平日与常人相善友好,这样的军容,我屯可能比么?” 周快心道,这果然是个能作上将的,只他心中不解,卫央这空走一遭往外头去瞧联军阵容,到底是甚么打算? “休说这一军,便是与我原先那一校之军相比,恐怕……”顾不得卫央所计较甚么长远,周快身为队正,自要履队正之责,卫央一言既出,他便跟上哼道,“昨日之胜,为新卒一营,咱们自当荣耀的很,然若要真成就锐士之名,沙场里千百个来回也能活下来,我看那是奢望。” 一席话,在方得一胜的新卒们耳中听来,心中自不忿,他也是锐士,咱们也不是草包,凭甚在他面前,咱们便要低着头? 纵是王孙这样的聪明人,也并不以为那老卒们与甲屯高明到了那里去。 “罢了。”将白马丢给窦老大,卫央抬手止住周快的喝叱抬脚进了院来。 为军将,卫央虽有不忍之心,但这将士难免阵上亡,正如瓦罐不离井边碎的道理,既为军卒,必要上战场去,或许不等今日日落,甲屯便要卷入镇口防御战事里去,到时真战场如学堂,自会教这些新卒们见识精锐老卒与幸得一胜的甲屯差别究竟在哪里。 虽必然要有折损,或许甲屯惊真的一战,能幸存的不过数十人乃至十数人,可又有甚么法子呢。战场,那是半分容不得忍心与不忍心的,在新卒们真成老卒之前,如今怎样拿道理教他得知,那也无用。 赵乡将也得了伤,自署事舍为甲屯所用,他便终日不见踪影,今日却来这里似闲坐,迎头撞见卫央,赵某露出古怪的笑容,拱手笑道:“恭贺卫百将,恭贺甲屯,得昨日一胜,已为劲旅,早晚必成国家重器,可喜可贺。” 卫央拱手道:“赵乡将抬举咱们了,甚么劲旅,看人家老卒成群,咱们可还差得远——多日不见,赵乡将在忙活甚么?” 一面延请入舍,赵某抬脚时笑道:“本咱们只是土兵,协整治安倒能用,这般战事,纵多也有退伍的老卒,那也想必始终用不上,这些日里,倒是打下手处为多。”不及坐定,续道,“这番来,也是奉命的——昨日卫百将大枪如虎,将当时在马厩处某一位长上伤着了,生恐家里那口子不依招惹咱们不快,只好将人先安置在这里,倒劳烦卫百将照看哩。” 便将侯在里头土兵手中大盒命教开了,里头只是精致酒肉美食,赵某笑道:“虽不存教卫百将不快的念头,毕竟事已至此,些许家养禽兽,切蒸就些心意,万望莫辞才好。” 这一盒美食分量不多,三五寻常人也消化得了,哪里能足卫央口腹? 周快喜爱美食,这些日子来在屯里每日只有馒头烩菜,闻到香味忍不住食指大动,抢上去看过分量,怏怏搓着手退到了一边。 卫央闻了闻美味,向赵某先拱手谢了,教窦老大:“自昨日贼来作乱,屯里多有吃伤兄弟,你将这美食拿去教分了。” 窦老大更不迟疑快步而去,卫央请赵某就座,这才致歉道:“昨日紧急,只盼一心取到那雁门雪,不意竟伤了乡将家长老,心中已过意不去,说甚么劳烦的话。只管在这里敬仰,到用时,自去便是,若有便宜要行时,我自知晓,不必担心。” 那苍头侍卫刀法了得,步战之妙恐不在呼杨老将之下,怎会巧是赵某的长老? 他拿这理由来说,又这一盒美食精妙,非赵某那样的乡将家境能有,卫央情知端地,当时说破开。 赵某笑道:“咱们都知瞒不过卫百将,知晓有人相信便是了。如此,赵某不负托付,军有大事要紧,不便久留,卫百将留步。” 教周快送赵某出舍,卫央寻人一问,那苍头侍卫正在偏舍里安身,径来寻他,撩门帘往里一看,老者正就烛火擦刀,头也不抬苍劲的声道:“三两日在此安身,劳烦卫百将担待。” 与马前挡路时比,这人面如金纸喘息断断续续,做一副重伤在身的架势。 卫央走过去在他一边坐下,指着笑道:“老爷子,你这装病不专业啊。如果你肯告诉我怎么称呼,我便帮你装地更像性命垂危的那种人。怎么样?” “不怎样!”老者十分惊奇,这人虽已有胆大且脸皮厚嘴巴损的名声在外,但昨日那一枪,乱军里那威势,怎会是这样一个人?当时看他嬉皮笑脸套近乎的一副口吻,心中立时生出警惕之意,哼一声道,“你有甚么好法子能瞒过别人眼目,只管说来听听,倒不信你能生甚么不坏的主见。” 这老爷子,还会使激将法了! 掰着手指,卫央笑嘻嘻道:“要是让我来打扮你,首先,这脸上的金粉实在多了些,厚了些,如若假意涂上别的甚么,教人一眼瞧出你分明以粉妆遮掩重伤的架势,那才更有可信的力度。另外,若有客人来访,再教人将舍内火炭撤去,大开门户使冷风那时方钻进来,这样可能使有心人笃定你这老爷子是废了,岂不更好?” “叫我桃伯。”沉默了一下,手中擦的刀还归鞘中,老者心中已将卫央所见大以为然,但想起来时李微澜千般嘱咐教他莫为卫央这厮哄着泄露消息,便斜着老眼睨着卫央,努力作心怀为他那一枪所伤的不悦哼道,“你这法子,果然能管用么?” 卫央自往碗里倒水,笑吟吟道:“你这老爷子,这么高明的武艺刀法,说是赵某的长老谁信啊,但这样安排你暂且远离穿蓝衣那女郎身边,我看所图必是镇内最后一泼内贼,恐怕正是那位与弋阳侯甚有瓜葛的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司正赵典空,是不是?” 桃伯微微沉吟,难怪女郎说定瞒不住这人的机敏,看来果真如此了。 特别能牵涉到弋阳侯,听说这厮待朝政是一概无知,能自只言片语里推断出赵典空的来历与干系,真是个果然机敏的人。 “不错,你这厮,倒也有三分玲珑的心机。”点点头,桃伯在说正事之前又多加了一句满是鄙夷的称赞,只因为这厮居然不尊重李微澜,“那人胆大包天,倒卖军械窝藏兵甲已成死罪,如今事发,欲以弋阳侯府为质行不轨之事,诚可谓百死不足惜。只这人灵通甚广大,又颇知厉害,你能笃定以你之计,他定能入彀?” 凭什么我给你出个主意,便要你相信按此行事必能成功?我又不是你出钱雇佣的军师! 撇撇嘴,卫央很为这桃伯的智商着急。 桃伯人老成精,又是个识人无算的老辣人物,卫央那反将他鄙夷尽数还回地样子,怎能如此显眼还瞧不出来? 老脸有些发热,桃伯心中奇道:“这厮分明是个果然的无赖,只却怎地竟生不出一把掐死这厮的心?公主将此人以为有陈礼之资,陈礼厚重沉稳,怎会有这厮的无赖精细——倒是这厮勇猛能使锐士,又奸猾狡诈,若真予他一营轻骑,倒是个能行公主之图地好材料——哼,若这厮能改掉无赖的嘴脸,使人瞧着好歹舒心些,一国骑军主将的资质,倒也堪称不在陈礼之下了。” 大唐不缺锐士,不缺大将,更不会少能征善战的上将,只虽如今大唐设有马政司善骑监,便无燕云之地,河套这样的产良马地也在敌手,每战时,朝廷也可征发骏马数十万匹,可这能领轻骑全平阳公主一天下之大略者,竟无一人! 轻骑者,能征善战那是必然,然在平阳公主看来,唯独长途远袭,于决战之时突然自敌军之后他意料不到的地方杀出,扯动敌阵终至分崩离析,或任意的时候能远征万里,在大唐主军未发时先乱敌国,纵最为轻时能神出鬼没袭取敌军粮道的,那才是轻骑。 临阵突击,重装甲骑已在长安设纛,各路军镇也有舍重装骑军,而大唐陌刀军,正面决战已无匹敌者,唯独这能作偏军之大用的轻骑,至今仍不知主将哪里去寻。 若无一支可实施战略意图出兵的轻骑,平阳公主时常感叹主动不在我而在敌,无论契丹党项,善袭轻骑总能教大唐每一次的出征事倍功半,因此耽搁了将这四海一统的教程。 如此,这骑军主将,必要狡诈而忠诚,勇猛而无赖,敌后千里之外也能猜到主军行事目的之人。当初陈礼虽有将才,勉强也只合平阳公主三分心意,只堪是矮子里头拔翁仲,其人忠诚有余,狡诈不足。 唯独这卫央,胆大包天堪负轻骑远征的主将之责,一身本领偏是个死占便宜不吃亏的货色,本领高强能统轻骑里千万不怕死的,这样的主将,勇冠三军更能壮三军之心胆,更是个为了活路甚么法子都敢用的。这样的人,怎能不如久旱地逢着了一场好雨,教深知平阳公主心意的上下人等欣喜如狂? 只是,这人胆大包天,将甚么都不放在心里倒还罢了,将平阳公主也敢在面前装疯卖傻不惜出刀子威胁的秉性,谁敢驾驭? 桃伯自然知晓,来时李微澜托付他试探出卫央这厮的心地,她是有愧煞须眉男儿的气概的,可这卫央,她能驾驭得了么? 当时依了卫央的计较,桃伯教周快与窦老大一番打扮,又教王孙那奸猾的人添了些说教,苍面上敷衍了粉妆,不片刻外出晃荡时,强作康安体泰的样子,分毫瞧不出他教卫央那一枪坏了内腑的架势。 果然,晚膳过后,眼看联营里炊烟升起,镇内知若今日有战,也必在入夜时方起,难得战前的安宁,往来的人比晌午时又多了些,而署事舍外,有自称桃伯故交的赵典空求见。 是时,桃伯已和衣卧下,纵他不惧寒冷,舍内也生了火炉,闻听赵典空求见,依卫央之计,忙教人撤去炭盆,又洞开门窗,外头方放轻车简从来的赵典空一行入内。 天黑之时,赵典空一行脚步轻快拐出大门,桃伯手扶刀柄,老眼里杀机闪烁,嘿然冷笑:“竖子安敢有翻天之心!” 半晌又闷闷哼道:“高继嗣小儿,倒狡诈的紧,竟不来入彀!” 西陲决战,一触即发! 倒是卫央,闲坐看书卷时,方有窦老大来撤去碗筷,徐涣轻手轻脚在门口徘徊,进也不是进,去也不是去,甚教人着急。 唤进门来,卫央当是他担忧徐娘子,好言安慰时,徐涣摇着头道:“卫大哥,我家不曾花费太多为我开脱,长安里家舍都有,又无亲戚牵连,自不必阿姐往轻兵家眷营里定要去住,有卫大哥托人照料,定无妨,我来,我来只为一事,这个,实在不好出口。” 放下那卷排列大唐军律军制的兵书,卫央笑道:“这倒齐了,不为你姐姐,你还能有甚么不好开口的事情?莫不是看中了镇中谁家女郎么?这个好办,我代你去说亲,不过,你这小小的年纪,这么着急作甚么?” “不是不是。”徐涣面红耳赤,这个卫大哥,甚么都好,就是这一张嘴说话教人胆战心惊,甚么话都能自他口中说出。怕他又说甚么荤话,徐涣顾不得面皮忙道,“昨日一战,我竟不曾获首一级,反而战场里,战场里……” “瞧见马前蛾贼惊恐模样生不忍之心了罢?”卫央了然,转去将徐涣按坐下,倒水一碗递过去,走在那边也坐下,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可知,纵是我面对那些个伪魏余孽之时,亲眼见他持刀杀人,当时有器械在手,若非想起元祥或许会逃脱后来寻仇报复,那也不会出手擒他?” 徐涣讶道:“卫大哥你也不忍过么?” “都是肉生的心,怎会素无不忍之心?”卫央将手按在徐涣肩头笑道,“你小子是个读书人,定是犯事到轻兵营之前,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王化意,待这远征讨伐的大军,也曾当凶事来瞧,对不对?” 徐涣赧然,挠头不知怎样说话,但卫央能洞彻这世道里读书人的眼光,那可教徐涣佩服的很。 “我没想过要成甚么不世的功名业绩,虽有一身的本领,昨日之前,也没想过要在军中效力下去,身为百将,守备一镇,那也只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彼此平安无事混沌过日子最好。”这番话,卫央娓娓道来教徐涣愈发惊讶了。 在他看来,一身本领勇冠三军的卫央,怎会可以有这样的心思?那定是渴慕功名。仗剑求封万户侯也不为过的英雄人物,纵有不忍的心,恐怕也不能堕落至此。 当时徐涣喜道:“我只当卫大哥你这样的英雄人物,定要是三尺剑为国开疆拓土,血流成河也无非眨眼便过眼云烟的,怎能会有咱们这些既有心为国家能投笔从戎征战四海,却又念都是生灵看只为开疆拓土便视生灵如草芥的大军甚有违圣人教训,由是好生矛盾难以决断的心思,这倒好得很,这样的卫大哥,那才既是大英雄,又是我卫大哥。” 卫央一笑,又摇摇头道:“可今天我却改变了这个看法,小徐子,你说这些个蛾贼胡虏都是生灵,那么,我们唐人中的百姓便不是生灵了么?是为锐士,眼见唐人教这些咱们不忍杀之的蛾贼胡虏侵略残杀,今日镇中所见你也瞧得明白了,小小一处镇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几何?放眼大唐,教这些个贼坏了性命,坏了家业,坏了老小上下的,又几何?生在大唐,身是锐士,便应该舍生忘死,便应该守卫咱们的大唐,若因待敌人心慈手软不忍杀之,那么,我们唐人的死伤折损,又该向谁去讨公道?” 徐涣垂下头去,讷讷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若在学堂时候,这些道理,自然不会懂得,可明明入轻兵营来已见了这情形,却依旧面对蛾贼胡虏时下不去手,因此,因此……” “因此矛盾至极,不知该如何区处,对不对?这样,战后有人手折损的镇民家里,定会出殡,到时你自去用眼瞧,用心觉,也便能教自己释怀了。”尚未说完,陡然镇外号声四起,大唐将士纷纷叫嚷,都道贼来攻取了。 虽无将令教甲屯开赴镇口,卫央身为百将也不得不去侯着,发付徐涣自去静修了,又教周快窦老大整顿人手以备随时调用,只携王孙,两人快马往镇口土坡上来,李微澜已在那里了。 觑眼见时,女郎身侧既无杜丹鸾,连掌刀的阿蛮也不在,惟一个赵典空,带着三五个人手跟在左右,当时来送贿金往甲屯的那壮汉也在其中,手捉刀柄蓄势待发。 想想方才掀起门帘往这厢忧心忡忡不安地细听动静的桃伯,卫央微微一笑,目光在那壮汉身上打量片刻,轻轻道:“不想竟会是他!” 王孙一时没听清,忙凑来问:“甚么?” “偏你耳灵,滚蛋,打探本百将所图,小心军法伺候!”卫央笑骂一声,丢下缰绳往坡前处来,赵匡胤已布好防御的阵线,弓刀枪军按远近排布,将镇口防军按扎地严密,后头又设骑军以备突击,前后三员大将各司其职。 一声炮响,联军终于越卫央两杆旗杆划分的界限,往镇口这里突将而来。 王孙忙将强弓羽箭双手捧来,笑嘻嘻道:“百将再射杀他三五十上将,咱们突将出去,今日定要获首三五百级那才足够。” 卫央想了想,将弓箭持在手中暗暗戒备,放眼往土坡上瞧,见他硬弓在手,想想昨日这人箭法如神惊世骇俗,赵典空立时放慢随李微澜踱走的步伐,渐渐将身子藏在李微澜身后,卫央稍有动处,这人便即刻转向,不敢稍稍将空闲留给那羽箭之下。 李微澜神色清冷,一支火把下唇角微微一翘,暗忖:“这个人,真是个甚么也不怕,甚么也敢明白的家伙!” 赵典空瞧见女郎的微笑,心头一凛,强按心头激荡,和声道:“殿下,火光甚显,若有紧急时居心叵测之徒冷箭来赚,恐怕下臣挡也不及,不如……” 李微澜点点头:“表舅所言甚是,那么,将火把熄了的好。” 纵如此,雪地里如有月光照映般,坡上情形,俱在有心人视野之下。 “想要得厚赏么?”王孙正奇怪卫央嬉笑地瞧着坡上来回晃荡,忽听卫央如此一问。 有厚赏,谁不想? 方点头不及说话,卫央道:“将一支羽箭上,刻我名字。” 王孙甚是不解,只好照做,勉强将刀在箭杆上刻出个可认的“卫”字,又听卫央好生遗憾地不满足道:“只可惜,鹿角甚利,真的猎者不敢亲来哪!” 说话间,号角声落,两军交锋,镇内飞蝗如雨,不及眨眼工夫,驻口唐军往后退三五十丈,将联军前锋让进镇口,那里联军却突然扎住脚步,中军处一彪人马突将前来,雪光里,高字大纛下数将簇拥一条上将,王孙低声道:“高继宗这厮,怎地不是高继嗣?” 那高继宗立马镇口,眼望斜坡之上,只片刻,抬手处,一支响箭直冲云霄,便听那簇拥他的数将齐声喝道:“还不动手?” 斜坡之上,匹练也似一道刀光,壮汉高声喝道:“已得手矣!” 这一刀得手,不及瞧清楚,联军大动,一时俱发都往镇口涌来,一个个高叫道:“李微澜死了,李微澜死了!” 王孙大吃一惊,抖体如筛糠,不察卫央早扯开弓弦,那刻着卫字的羽箭,黑暗处悄无声息带动风声,直扑那大纛下明晃晃的高继宗而去。 喘息之间,那厢里一声叫,卫央呵呵大笑:“又得一贼首!” 镇内唐军上下忽闻联军那一声声喊,骇然都一起往斜坡上瞧来,将校喝止不住,虽精锐的都是老卒,却挡不住心神慌乱,正急忙时,坡后倏然涌出衣甲鲜明数百内卫来,火把支处,李微澜蓝衣长身,好端端地依旧在原地站着。 龙雀刀直指处,有号炮三声,东山外马蹄声乱,一军如飞杀出,高头旗上,将一个杨字捧地分外鲜明。 联军里陡然慌乱成一团,又见来军不下万数,哪里不知已入彀中,有见识的将领一个个都叫:“中计了,中计了,快走!” 又听叫道:“高继宗死了,高继宗死了!” 唐军上下大喜,奋力往外杀出,李微澜走下斜坡来,走到卫央面前,身后那持刀的壮汉手提一尸,脑袋与脖子正有一层皮连着,滴滴答答欲断不断好不利索,面目里恐慌得意,俱都如生时所感,死时的不解迷茫与愤怒,竟都不及自心里升起在脸上。 “好销魂的一刀!”卫央冲那壮汉竖起大拇指笑道。 壮汉冷哼一声,这人既奸诈又不要脸,不惹为妙。 李微澜往内外夹击处渐渐如火势将灭地联军瞟了一眼,笑吟吟道:“拓跋斛高继宗者,都是联军里有名的人物,如今俱都丧在卫百将的枪弓之下,却不知,卫百将下番要取的,会是高继嗣,抑或更要紧的甚么人物?” 卫央拱手笑道:“好说,好说,侥幸,侥幸。” “你这奸猾的人。”女郎哼着嗔一句,正色道,“将马家坡子镇交由后备步军守备,自即日起,甲屯回归轻兵营,随我北上去罢。” 卫央嘟囔道:“好日子到头了——奖励尚未见到,怎地便要征发?喂,代为守备本镇这些日子,是不是该给我佣金才是?” “佣金么?”李微澜微笑着道,“那么,那十多斤的金锞子,卫百将可否上交,由有司来盘问仔细哩?” 卫央愕然,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女郎,怎能无师自通那黑吃黑的勾当? “你这么做,你那皇帝老子知道么?”军令既下,甲屯只能奉命,只是卫央心中这腹诽,虽不能出口,自个儿多番念叨,想必这平阳公主殿下是会最终感觉到,并且终尔连打喷嚏的,是吧? 第六十六章 倒堪是个知己 更新时间:2014-04-14 【两更一万七,红票敢过百么?过即再更!】 刻着卫字的羽箭,自纸甲那将喉头入,颈后出,箭簇为狼牙型,将那将喉间骨也撞碎了,围着瞧的杨业不知是谁射杀的,张目问:“好神射,谁的箭法这样了得?” 倒是呼延必兴绕着那尸转了一圈,啧啧称奇:“绝了,这一箭可比马全义那一手厉害多哪,百丈之外,弓弦动处,轻取上将首级,卫兄弟,好生了得啊!” 为小校的杨延玉瞅了瞅卫央,又算算本在镇内的善射上将,赵匡胤马槊了得,射术却未必,其余众将,倒也有弓射娴熟的,可百丈之外能这般神射的,无人。 也只卫央这个武艺诚然莫测高低的,才是这神射之人。 卫央谦逊地拱手团团作揖,嘴里称逊不迭:“侥幸,侥幸,实在当不起各位的抬爱。” 李微澜眼眸里笑意隐隐,本听说这人真是个自己心中所愿的那最理想的骑军偏师主将,如今瞧来,果然真是了。 唯独这人的德性,实在不教人怎么放心得了。他定已知自己是谁了,偏就敢假作不知,这样的人,桃伯问的最好,她能驾驭得了么? 目光一斜,缩手立在一旁冷笑不已的周丰,李微澜又摇摇头,如周丰这样的,自能驾驭得了,可这样的人,纵驾驭他等如走狗,又甚么的用? 使天下英雄尽如周丰,唐必非唐,大凡英雄,多为桀骜之人,大唐既是高祖太宗皇帝创下的李氏王朝,也是天下万民的乐土,自是英雄豪杰的故乡,若只驱英雄如牛马,豪杰似走狗,纵能威震天下,何乐之有? 这卫央,秉性惫懒贪玩,骨子里的血却是热的,他来头是颇不显,然是汉家儿郎,唐地好汉,那是不错的,他再桀骜不驯,只消不剩贼的心,那便是再桀骜的人,又如何? 大唐能容四海,能容万民,能容数百年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能容那些腌臜泼才村野匹夫,如何容不得一个英雄? 倘若英雄终尔堕落,气结失了,待那等人,何惧之有? 一念至此,李微澜只觉心胸又开,笑吟吟心中道:“是了,英雄之所以为英雄,都是胸中一段气结,骨子里十分桀骜的人,如若英雄堕落,这气结桀骜都失了,那还算甚么英雄?大唐重英雄,自容得英雄,但有李微澜在,大唐便可再续百年太平,管是谁,何必杞人忧天,空为徒然担忧?大战之时,不当如此!” 临阵斩将,又是上将,按功卫央当升,却不待李微澜开口许官,卫央笑道:“老令公,杨大哥,欢迎来我镇视察啊,这个,要不,咱们进去喝一碗?” 早与李微澜见过了礼,杨业笑着摇摇头,他是来军主将,引武卫一军五营,将那联军上下尽皆裹住,教一个也没有走脱,清扫战场点察俘虏,那都要他这主将一一过问,卫央这厮生就是个得寸进尺的,与他说话,这不是时候。 当时与两个小的混在一起,杨延玉笑道:“卫兄弟终究没有堕落了心志,这临阵冲敌,斩将夺旗,这倒咱们也能做得来,只匹马冲阵单枪杀敌,这等豪胆,往后必可为大将军哪。” 呼延必兴凑趣笑道:“那是自然,不过,卫兄弟,咱们大唐敬爱英雄豪杰,倘若往后在书院里阿姑红娘们见了你,一个不小心,那便是小登科的好啊,只不知这脂粉堆里,卫兄弟能不能也杀个七进七出,所向无敌?” 这荤话,李微澜听地耳颊生热,低啐一声转头而去,将封官许愿的话,只好也留在了心里。卫央不愿,她自瞧地出来,这一番以身为饵不曾捕得目标入彀,那只好决战之地一番苦战,有他一身本领,自有出人头地之时。 也不必如此着急,只是女郎心中有了波澜,这个人,怎地一身本领,偏无常人那样的心,这人,终究是心中待外物真的淡然,还是只瞧不上眼下能得的? 这不是个城府甚重的人,女郎只是好奇,这家伙终究会是个甚么人,这世上,有意思的人是太少了,女郎愿研究研究这个难得的有意思的人。 这世上太无聊了,这样那样的人,女郎一眼便能洞穿其心,世道里的所有,大凡能发生在身边的,那都能看得透彻,如此,人活百年,短也不短,甚么都明了了,这往后的数十年时光,该怎样去过?甚么都知了,甚么都明了了,活着,那有甚么趣味?与行尸走肉有甚么不同? 如今有个卫央这样的有趣人,怎能不好生钻研钻研? 此地里一战,并非甚么了不起的,本要引高继嗣入彀,这人奸猾,深知李微澜其能并不亲来,倒将胞弟打发了来引军,却都折在了这里,果然折在了这里。 无非点查安排功劳簿,这等事宜,李微澜不必过问,将这一路军马统帅交付杨业,自与人去寻军舍里一应物什,她定下了两日后开赴边城的计较。 与杨延玉呼延必兴扯过半夜的皮,次日一早,杨业擂鼓聚将,这本与卫央这样的小小百将绝无干系,奈何联军万余,此番剿灭功劳无一人可及他,索性一并令教扎设在镇口外的中军帐内听令。 是时,杨字大纛下,计有上将数员,为首的是赵匡胤,下头方一字儿排开其余人等。 待与呼延必兴拉拉扯扯进帐,人已尽皆齐了。 这大将中军帐,果然与轻兵营那样的绝不相同。 良将分两行左右排开,例设刀斧手两列,各执刀弓肃立之下,又上头主将位旁,又设锐士十八员,雁阵分列两厢,刀不出鞘,箭未上弦,然杨业金盔金甲昂然端坐,他也不必刻意假作奋发,只在上头那样随意坐着,却似一柄开刃的刀,有众将相捧,无端便有凛冽的教鬼神也避的威势。 好似万丈潮来,虽尚在百丈之外,虽耳也失聪,目将失明,那自心头油然升腾的震荡,真真不能排遣。 卫央端正面容,左右看不知哪里立站,教呼延必兴一扯,两人都在左厢最下首处站了。 至于杨延玉,他是正经千牛卫出身,衔同校尉,右厢里排位只在五军军头之下,不必多想,自去位上站着便是。 这时代里以左为尊,杨业虽是主将,如赵匡胤之凤翼卫,尊贵而精悍,自当在他五军之上,由是左厢里便让给了这一伙。毕竟将校不比这一路军五路人多,因此卫央虽在左厢最下,也几与杨延玉持平。 将鼓歇,帐外又排开两行刀斧手,卫央知道,倘若帐内主将点该杀之将行赏罚之权,外头那两行刀斧手方是进来捉人下手的,帐内的,那是主将扈从。 杨业多日未歇足,精神却好的很,想是大战终启,上将如他方有大的用武之地。 当时叫道:“掌功考较主簿何在?” 军律定一军设主将一名,下有幕府随从,幕府内,司马主簿记事各有数人,最要紧的莫过于粮草辎重主簿,掌功考较主簿及三军司马三人。 这掌功考较主簿,便是战后计较大小将士功劳,联络主将与辎重将军以军功大小多寡发付赏罚的。 帐外一人应声,大步进了帐来,后头又随掌功判官两人,一人持墨笔,一人持军策,立在了当地。 杨业教:“马家坡子镇一战,伤亡折损几何,冲阵战敌酋者军几何,将几何,守卫军击敌几何,一一念来。” 这主簿甚是嘴皮子利索,捧过军策朗声颂扬,记有有功者一干等等,将里排在第一的自是斩敌酋二员地卫央,而后各有统计。而各营里,甲屯先守一屯,又击敌头一泼数千人使之溃不能成军,以功劳大小排在守备镇口使联军三番击而不得入的豹韬卫之下,凤翼卫之上。 点唱完毕,杨业喝问众将:“以功劳大小多寡,定军功如上,有不服的么?” 众尽称赞,只卫央犹犹豫豫地举起手:“报告,那个,我可不可以说句公道话?” 豹韬卫将军潘美,在这一众面色黝黑泛红的将领里,算是头一个白皙有风雅的人,他自不知卫央听闻他名目之后心中感喟不止三五次,此时见卫央举手,笑道:“卫百将可是不忿咱们功劳排在你甲屯之上么?这倒是了,不如这样,豹韬卫所得赏,分一半归你屯吃酒如何?” 卫央摇摇手笑道:“老将军哪里话,咱们只是趁势而为,老实说来,我那一屯弟兄,论精锐不比这里各位将军的麾下,论身经百战那更比不上了,能抬举咱们侥幸得手的一击为次功,那已经够让这帮家伙乐半天了,哪里还敢贪心不足想要头功?我的意思呢,不如把我弄死那俩谁谁的功劳,都算成赏钱丢给我,老令公,您老意下如何?” 得敌酋二首,那可是征战将士梦寐以求的事情,虽说拓跋斛与高继宗都不算甚么上将,可按功劳来算,怎么的卫央这一次也算大功一件,有作保的话,就算有李成廷捣鬼,他这轻兵营百将至少也该升在主军里作校尉,怎地这人宁肯要钱也不要官? 潘美摇头道:“卫百将,你这样可就辱没壮士的名声了,斩将夺旗,发为大将,那是天下传诵的好美名,那钱虽好,怎及偌大的功名?” 杨业也甚不解,这小子既以身为卒,不论他情愿不情愿,有这样的才能,就算是一头大蒜,上下也要将他栽进泥土里作成材,想必他不会料不到这一步,那么,这胡搅蛮缠又来作甚? 于是道:“这是军律定制,素无前例可循,卫央,你再啰嗦,老将将你……将你一屯功劳尽都夺了,你信不信?” 他本要说将这斩将夺旗的功劳都夺了,转念陡然想起来这厮是个终究的甚么心思——斩将夺旗,那确是大功,只若往后上阵,那蛾贼胡虏定要待他切齿的恨,恐怕要成众矢之的,以这厮奸猾,怎肯得此? 哼,好好个上将的资质,怎肯教你称心堕落成无名的商贾农夫? 老将深知这是个胡搅蛮缠手段天下独一份的人,索性将大言诈他,得一时安宁,忙忙正容吩咐:“明日五军开拔,尽赴边城与蛾贼党项联军决战,众将不可大意,功劳簿上记载不必急于一时,决战之后,少不了有功者,免不了有罚者,就此散帐,各司其职去罢!” 晌午过后,李微澜来问整军消息,中军帐外便听老将恼怒喝道:“卫央,你再啰嗦,我教人扒了你的衣甲,帐外先打八十军棍,速去,休再胡搅蛮缠——哪里有将将功换军功的?” 李微澜小嘴一撇,这人又不知唠叨甚么,教老将也这般不耐了! 又听帐内卫央嘟囔:“老令公,您这不厚道啊,既然没有将功换军功的先例,方才您老人家怎能拿撤了我屯上下的功劳威胁我?我跟你说,你这样不好,要改正!” 呼延必兴与杨延玉在一旁劝了这个说那个,吵闹半晌,女郎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厮不愿要他的功劳,竟要拿斩将夺旗的大功换赏钱来花。 不必去见,女郎便能知这帐内卫央怎样一个面红耳赤讨价还价的嘴脸,又撇撇嘴,撩起帐帘走了进去。 杨业一手支着苍鬓无可奈何地靠坐在主位上,下头赵匡胤与潘美笑吟吟抱着手瞧热闹,杨延玉与呼延必兴扯着卫央往外拖,倒是卫央正掰下一手手指,明情要算账的模样。 女郎来,诸人忙忙起身,不待参拜,卫央挣脱呼杨两人揪扯,拦住女郎前路叫道:“你来的正好,你给评评理,都是俩肩膀扛一脑袋,凭甚只许老令公放火在先,不许我点灯在后?你给评评理,这将将功换军功,哦不,应该准确点来说,是拿升官发财换给点零花钱,这到底行不行?我跟你说,国家就这么点官位,那是一颗,一头大蒜一个坑的事情,是吧?我要上,那就会有人要下,这一上一下,多麻烦?索性,给我点小钱,不用太多,千贯就成,这样一来,既不必拔大蒜空个坑,又不至于损了军律里赏罚分明的定例,对不对?” 女郎微愠,倒不是这张牙舞爪的人挡着了路教她不快,这厮明情不愿行大礼来参拜,因而如此作态,诚教人着气! 卫央心里话,见了皇帝天子,那是得拜人家一拜,再怎么说,那也是一老人家,要让咱对一个女人屈膝,那怎么成? 倒是有些生活姿势的话,好像需要屈膝,这个另当别论,是吧? 此前倒未曾发现,这女郎高挑身材,却并非豆芽的身姿。如今贴地近了,只觉她喘息间芳兰的气息,微醺的体香,轻甲裹不住的峰峦起伏,也是个能祸国殃民的美人儿。 “那什么,我家小杜将军哪去了?”这放肆的目光,女郎一时愠成羞怒,呼吸些微一滞,卫央连忙转了话头,“我找她聊聊人生,谈谈理想,你们先忙。” 这女郎聪明的要死,比老令公更难缠,若她真要发付将令,说不得故意找由头教自己屈膝,那可不妙的很,只待她喘息有那么一瞬间的走样,卫央立马脚底抹油打算溜走,顺带着拽起呼杨二小将:“走,带你们去看看风景,残阳如血,昏鸦返巢,这可难得一见的很——” 不提杜丹鸾还好,这一提,女郎登时想起她脖颈里那点点的吻痕,再想这人方才那目光,由不住双颊生热,娇叱道:“你往哪里去?站住!” 卫央哪里肯听,却不料迎头撞进一人胸膛里,正是孙四海。 孙四海既到,卫央便知再胡搅蛮缠也没了用,当时苦着脸往帐外一立,忿忿道:“怎地都来的这么快,还要不要人活了?” 果不其然,孙四海一来,便将轻兵营的整顿安排有了区处,于康达权为轻兵家眷营校尉,卫央以功得寅火率率正之职,不必呼延赞在此,李微澜即发诏令,将这决议飞快定了下来。 至此,李微澜方问起孙四海:“家眷营校尉不是孙二叔么,怎地临阵换将?” 孙四海道:“触犯军规,已教我斩了。” 女郎一怔,瞧着孙四海平静的面容叹道:“孙大叔,何必如此——这些年来,处处苦着你啦。” 这里头又有八卦? 卫央好不稀奇,本想问问费了那么大力气想要诱杀那个叫甚么高继嗣的却白做了无用功,这女郎如今心情怎样,转眼一看,孙四海已喝道:“寅火率在安远一战,折损已过半,是为率正,不自去点查人手整规军心,在这里杵着作甚?甲屯百将,你且自兼着,不必再寻别人,战后再分晓!” 李微澜笑道:“这样处置也好,与孙大叔比较,折校尉空赏钱,那也算不得甚么了。” 卫央冲孙四海拱拱手算是应了将领,这人可狠哪,连他亲兄弟犯事儿都一刀砍了,跟他啰嗦,那必定没用。 不过,这女郎幸灾乐祸的口吻,那可不能不欢她回去。 于是瞪着眼,在女郎面上,颈里,终在丰拙轻甲也掩不住的胸脯上狠狠盯了一转瞬,龇牙咧嘴又挑衅地一甩头,贱兮兮地,卫央将目睨着她,满眼都是挑逗的味道。 女郎自知他甚么用意,分明是这样:“来啊,来啊,我就这样冒犯你了,快来惩罚我啊,夺了我的军功,取消我率正的帽子,快来啊!” 立在一旁的杨业骇然,生恐果真惹怒女郎,掉转金刀将柄来抽卫央:“滚蛋,滚蛋,再在这里聒噪,老夫打折你两条腿!” 不只卫央,呼杨二小将也抱头鼠窜,他们倒真感激落在背上那重重几下,若再不将咱们打将出去,这厮再做甚么吓死人的姿态,该如何是好? “这死人!”将那狼狈抱着头往外窜的丑态瞧见,女郎却想起了杜丹鸾镜前轻拭颈中吻痕时那又娇又媚的低吟般浅嗔的两个字,李微澜禁不住面色柔和,轻声也念了出来。 正教满帐听个清楚,影子般掌刀立在她身后的阿蛮也瞠目结舌,这两个字,你怎能也说出口来? 女郎啊地低呼出声,羞恼成怒跺脚又叱一声“这死人”,双手掩面转过身去——她倒是能夺路而逃来着,只可惜,那样的行事,不是她的性子。 杨业与潘美面面相觑,后者自茫然,前者心下却想:“这混小子,又来招惹这一位么?” 不过,他心中倒颇有些明了,李微澜欲图九州一统的大业,苦寻得心的骑军上将数年而不得,卫央既能勇冠三军,又是个狡诈的能将轻骑成偏师重任的人,这女郎心中,待他恐怕倒是小半个知己的分量多些才是真的。 孙四海快马来此,寅火率尚要明日方可抵达,得半日闲暇,卫央两裹包袱里大钱早使了大半,将所余只留些许,其余教窦老大拿着往家有人口折损的镇民家舍里,好说歹说只教留下,只为求个心安。 事毕已是傍晚,想起大半日未见周嘉敏,卫央心忖:“这小姑娘是个片刻不能孤独的,如今凤凰想是要追拿那赵典空的逆从,平阳公主更要询问战事布置明日开赴边城里的行军安排,恐怕无人陪着,这小姑娘不高兴的很了。” 遂往守备营里来,不及入内,里头跳出小脸上都是欢喜的小姑娘,迎面见是卫央,跳过来拽住便不撒手,嘟着小嘴道:“卫央哥哥,听说你作了率正,我可没有喜钱给你哩——你又要找杜姊姊么?她回了原州,不在这里。” 卫央拨弄她的发髻,晃晃悠悠在小脑勺后颤颤巍巍的,随着她一跳一跳煞是喜人,口中笑道:“这次是来找你的,知道你是好热闹的性子,这几日咱们都这么忙无人作陪,定不高兴的很了,不寻你说说话,心里总觉着有每日那件要紧的事儿没有做成。” 岂料只这一句话,将个小姑娘哇的一声又哭将起来,卫央吓了一跳,连忙左哄右哄,就是不见大雨转晴,当是谁欺负了小姑娘,杀气腾腾叫道:“谁欺负咱们敏儿了?他妈的,欺负我还算本领,欺负小姑娘作甚么?谁?谁做的好事,给我站出来,我跟你单挑!” 却听小姑娘又嗤地笑起来,卫央挠头,这一次又哭又笑,又是为何? “卫央哥哥,他们都说你是大英雄,将来定要作大将军的,因此这两日,我,我都不敢来找你玩,怕打扰你做大事。”小姑娘站在卫央面前,双手细嫩的手指互相绞着,微微嘟起秀气的小嘴,忽闪忽闪一起一落将眸光偷偷看卫央,又赶紧落在地面上,甚为怏怏地说道。 卫央大怒,这是谁说的荤张话?咱倒是想做大事,赚大钱来着,谁让? 小姑娘吸溜着鼻翼,欢天喜地地扬起小脸,笑嘻嘻喜道:“敏儿本也当卫央哥哥成了大英雄大人物,那是定不能再待敏儿如以前那样,敏儿不高兴能随时寻你说话,高兴了也寻你说话,大英雄不都是这样么!现在瞧来,卫央哥哥才跟那些不同哩,哼,我就知道,就算天下人都忙的要死要活,卫央哥哥也不会那样,全天下能担大事的人海一样的,有出将入相的本领,好了不起么?能待敏儿这样的小小女子每日快活不快活也记在心里的,也只卫央哥哥你一个了,敏儿很喜欢同你在一起。” 这,这是被当大叔看待了,还是被当奶爸表白了? 视野所及,军舍帘内一闪宝蓝的衣角分外清楚,当时挠挠头,在大唐就算诱拐美少女,那不犯法吧?何况咱还不算诱拐,唔,咱这是关爱,关爱! 生恐这喜过了头的小姑娘又说甚么不暧昧却偏生撩地人心里波涛汹涌的话,卫央忙在她已显规模的花蕾处偷偷瞄一眼,善了个哉,这还是个美少女,少女,少女! 不能太邪恶,不好! 使劲将胡思乱想的心思拉回来,卫央掐一把小姑娘的脸颊问:“敏儿是特意来找我么?走,陪你出去玩去,说,想去哪?” 小姑娘却拽住他衣袖,古灵精怪往军舍那厢回头瞧一眼,笑吟吟地问卫央:“不用去外头,只要卫央哥哥陪着,哪里都好——卫央哥哥,敏儿有个问题要问你哩,你可不能哄我,好不好?” 卫央点头如小鸡啄米,好话不要钱地奉承:“那一定,我这么善良的人,这么诚实的人,怎会哄同样这么善良,这么诚实,这么可爱的敏儿?你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想想出门时李微澜羞红了身子任凭阿蛮出的那主意,小姑娘甩甩头,发髻上更增明丽的饰器作响,似乎与生俱来她有眨眼间能自梨花带雨中转作哀切不忍,小小的年纪,微微一叹,便有教能当千军万马的铁石心肠人物也融化的媚色,仰着小脸,眸光迷离,尚有稚音地轻声道:“卫央哥哥,你说这天下的那许多国,那许多诸侯,今日你伐我,明日我伐你,到头来无非都是尸横遍野,千门万户缟素而恸哭,使老者失子孙,红颜守空闺,孩童少爹娘,莫非是咱们唐人不该有平定四海,教万国来朝百族归心的行事不好么?” 卫央奇道:“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天下须有共主,舍咱们大唐为谁?且不说大唐生来便该王天下一四海统六合,你看这战地尽是国土之内,折损都在唐人之中,敌来犯,咱们难道应该屈膝投降,为异族牛马才好么?” 小姑娘便问:“那,那咱们该怎样?” “自该提三军扫四海一九州,这有甚么好说的?”卫央总觉这样的话不该是烂漫无忧的小姑娘所能想,但她既问起,那便从心应答,遂将手在她头发里抚摩,和声道,“你想啊,知晓咱们铁骑到处,锐士踏地,那都是咱们的国土,以千万里之外为边疆,纵有强敌来犯,千万里的纵深地带,怎么的也能保咱们唐人不至黎民折损,百姓遭殃,说狠心的一句话,别人死,总比咱们唐人死好的多,是不是?如若这异族识大体知大局,一旦成了咱们唐人里的一部,岂不更少残杀?” 小姑娘点点头,娇声道:“不错,在家里时姊姊于我讲史,咱们汉人兵锋到处,哪怕曾是仇敌的国,那也终能留人家一支香火。可这些个胡虏异族一旦南下西来,譬如当时五胡十六国时,将咱们汉人,可奴役如牛马,可残杀如草芥,三万里域内是地狱,千百万黎民似尘沙,如此看来,咱们合该主宇宙镇八荒,是不是?” 卫央默然,他不知该怎样去说。 但他会那样去做,已那样去做。 倘若野蛮征服了文明只是一种历史的退步,倘若刀剑折断了耕犁不过所谓的“民族融合”,那么,千百年来,汉人的血流地够多了,这样的区区几个字便能淹没尸山血海的仇,又凭甚么又将这些荤张的话来敷衍? 若真有王道天国,那也不是眼下,强汉盛唐,只能以锋利的刀剑来在所谓厚重的那几个字里拼死争得哪怕只是过眼云烟的尊严。 与其等候着历史来淹没自己,不如将一柄利剑,为自己争得书写历史的资格! 别人将咱们的血蘸着写那血淋淋的史书,凭甚么咱们就反抗不得,任凭这荤张历史的发落? 曾记有人说过,叫甚么我来过,我看过。 卫央紧握刀柄,拍拍小姑娘欢喜的小脸颊,轻轻哼道:“我来了,我征服。” “有些人也真是,好好一个敏儿,可爱烂漫才是真性情,这么无聊的话题,直接找我面谈不就好了么,费的这力气!”这沉甸甸的事儿,小姑娘定不会自己去想,想了也不会当回事说出口来,眼巴巴来寻自己问,此必有人在后头作推手,卫央哪里不知那人是谁,又想起将自己赏钱不给还耍无赖往人前推的那伙人的头目,当时冲着蓝影依旧那军舍处大声指槐骂桑一番,扯着小姑娘往外去了。 这人是个真心话不藏着的人,这番立誓发愿的话,他说出口,李微澜便信,至于往后,她甚知这英雄造时势,时势也造英雄的道理,就算将卫央捧成个将星,彼时有运势迫着他走上别样的道路,那也是往后的事情了。 眼下他是能驭大军成就开疆拓土四海一统的壮志的人,这便足够了。 不过,女郎心中隐隐觉着,明打明不要脸到这地步的卫央,他不会成那样的人。 “若真如此,倒真堪是个知己哩。”将帘子揭起敞开了门,女郎目视四野,面上都是柔和的笑容,低低地呢喃般轻轻道。 第六十七章 平阳 更新时间:2014-04-15 长和三十七年冬,蛾贼平远大将军高继嗣引军十二万诈称三十万,会伪魏朝征东将军拓跋觥八万精锐,连党项首领李继迁,突发军侵唐原、渭二州土地,因李继迁得契丹义成公主为侧帐而党项不出,遂遣胞弟高继宗会伪魏良将拓跋斛如火内侵,为平阳公主尽歼于原州马家坡子镇,斩敌万五之余。 后,自称儿王于契丹的党项首领李继迁决意称王,号夏,合党项各部聚兵甲九万,以前锋精骑铁鹞子正军八百负赡者千六为先锋,配步跋子三千,上将、太尉拓跋雄为中军大将,会高魏联军于沙坡头,得闻前锋折于马家坡子镇,上将为斩,乃南下,与大唐原州军峙于六盘山北麓洪德寨。 是时,唐廷设边事大都督府,加原州军大都护呼延赞开国县公,进柱国,为大都督府副大都督。加怀化大将军、左卫大将军杨业镇军大将军、开国县公,进柱国,为大都督府副大都督。进原州刺史、原州军大都护府副大都护柴荣金紫光禄大夫,加钦命受京西诸路政事,为大都督府副大都督。 此诏既下,天下震动。 这一次,呼延赞杨业自正三品升从二品,一跃为着紫袍蟒服披金甲重臣,柴荣遣正三品,踏入朝堂要臣地位,倘若是战胜之后那还好说,战前便这样安置,一旦战败,三人只好自刎谢罪了。 伪魏称王,不过皮之癣疾,党项世代受国恩而立夏,孰不可忍。 只是世人颇不解,既设大都督府,缘何只三个副大都督? 而后,平阳公主破联军前锋于马家坡子镇,杀弋阳侯弟、京西诸路军械转运局司正赵典空,自原州敕责弋阳侯,亲率一军直突前线的消息传出,世人方恍然,原来公主到了这里。 天策上将、开公主府于故东宫,她已到了前线,呼杨功重,柴荣勤恳,那也这大都督一职非她不能得。挥军西域,决荡四海,若论功劳威望,谁可比她? 除非复故地如燕云河套,不可有与她争功者! 而契丹辽国,只将义成公主耶律汀嫁李继迁,竟不闻有金戈之声,倒教这战事愈发莫测了。 唐人却心早安定,沧州军大都护符彦卿挥军北上,抵燕辽于雄关之外,此地不足虑。 西纵有数国来袭,又如何?平阳既出,必可大胜,定斩贼酋李继迁首级献庙堂! 便是西线战区里百姓,本闻数国来犯举家东迁,待平阳公主挥军北上的消息传出,入原州的人家,也纷纷返回了故里。 数年百战未闻一败的平阳公主,怎是那胡虏蛾贼能挡的? 即日,节气大雪,天色阴沉,一泼人马悠悠自东南来,三五里之外便是洪德寨。 这泼军只三五万人,中军高打飞凤大纛,便是平阳公主李微澜到了。 中军之前,那是金刀令公杨大将军。 后军又后,又一伍军马,两千余人,有骑有步,前后又分三军,最前头的乃是步卒,披绫罗绸缎战甲鲜艳,这是轻兵营了。 轻兵营最后,隐隐竟能见辎重营衔尾追着的,竟是一彪骑军,三百来人,老卒居多,一个个懒洋洋的,马背上有的悬双刀,有的持长矛,也有的只挎了弓箭,形容剽悍绝大半伤痕未去,那是方下战场没多久的真老卒。 这便是寅火率了。 “……因此,这党项里也有拓跋部,却与伪魏余孽那些拓跋同宗不同部,李继迁遂与伪魏余孽有千深万深的干系。”最后头一伙骑军挤在一处,额头上一道新鲜伤痕的疤面汉子慢悠悠地走着马,与晃悠悠蹲在马背听故事的卫央说道。 一路来,卫央渐渐知了颇多的消息,他本只知这党项似乎是姓李,首领李继迁果然是姓李,但听说那拓跋斛是伪魏朝的,而军书里所称党项太尉拓跋雄也姓拓跋,好奇之下忙问率中老卒,便是他甫入轻兵营时,与于康达一处那老卒。 听罢卫央便问这老卒:“按你这么说,这党项全然是一锅里的烩菜,甚么姓的都有哪!既然你这么博闻广识,我问你啊,这李继迁的祖宗,原本姓甚么?” 那老卒一呆,想想失笑破口骂道:“他妈的,管他本姓甚么,左右与咱们的国姓无干,许姓狗姓猫,咱们瞧上的只是他项上人头拿来换钱使,若不然,待率正逮住这厮,交由咱们询问,定将他祖宗姓甚名谁都问出来?” 卫央一刀鞘抽了过去,也笑着骂道:“咱们看上的果然是他脑袋能换几吊钱来使,管他爹他妈姓甚么?这位大哥,我看你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哪,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咱能有甚么高姓大名。”那老卒笑道,“只管唤咱姓名,甯破戎便是了。” “宁?”卫央一皱眉,片刻恍然,笑道,“原来还是名人之后,我听说甯大哥这一支出自周武王同母弟周时卫地康叔,不知是不是?” 甯破戎惊讶地睁大眼睛:“不察率正竟能将咱们和上古先贤连上干系——待归家,咱定要教家老考证才是,有那样大名鼎鼎的祖宗,说出来也是荣耀不是?” 卫央笑道:“甯大哥知卫康叔么?” 甯破戎哈哈大笑:“我倒知晓吃菜咽糠,卫康叔,那是谁?姓卫名康的一位老者么?啊呀,那也不准哪,倘若这样,该是率正祖先才是。” 这破水平,卫康叔就姓卫? 按你这思维,唐太宗岂不应该姓唐,周文王岂不应该姓周? 这果然是个糊涂人,不过,出身贫寒的人家,能知祖宗八辈也是甚不易的事情了,要追溯那么远古的事情,诚然难为人了。 沉吟一下,卫央道:“华夏姓氏,都可追溯到上古八姓里头去,至于哪八姓,我可没那本领都记得全,所谓四海一家,说的就是咱们是都为炎黄二帝的子孙……” 后头锁着脑袋听稀罕的窦老大忍不住打断问:“敢问率正,咱们汉人都是炎黄二帝的子孙,那这些个胡虏戎狄,祖宗又是谁?” 卫央一怔,顺口道:“这我哪知道?恐怕他们自己都稀里糊涂,老窦你怎地想起这个来?莫非你有心为这些个胡虏考证祖先么?我听说这些胡虏部里都有祭祀之类,你若能替他考证出祖宗,指不定能奉你个大祭司才是。” 窦老大鄙夷吐一口口水:“哪来那闲心,只是咱们娘生爹养,总也能找到祖宗,这些个天杀的贼坯连祖宗都找不到,到底是怎样出世来的?” 周快爆笑道:“几日战阵上遇着,老窦你径寻他自问去,岂不是好?不定将这糊涂蛮贼问个瞠目结舌,挥刀不及教你多获几级首级,那也好得很,不枉这大冷天里你倒替他操心起祖宗事情来。” 众人大笑,卫央笑道:“这样,老窦,你若能答出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不定真能帮这些个胡虏蛮贼考证出祖宗来,到时哪要你上阵要他脑袋,我看哪,人家早洗干净脖子等你去砍,算是勉强报答你一番恩情了。” 窦老大好不心动,想想半晌怏怏哼道:“把这些个天杀的贼,爹娘也管不得,谁问祖宗?我听说这些戎狄倘若兄长死了,兄弟便续其妻妾生儿养女以为荣耀,伦理不通,我若好心替他操心祖宗的事情,一个不妙断了人家的好事,岂不是我老窦自投罗网?” 甯破戎嗤笑他:“我看你倒是艳羡这蛮夷戎狄的乱来才对——对了,老窦,我问你,你在街头巷尾也曾是个人物,红馆青楼里去过没有?你不要急,战罢倘若咱们还活着,我咬咬牙,捡剩些钱财,请你去见识过这胡女之后,你便绝不会艳羡这些蛮贼的艳福了!” 窦老大面红耳赤,羞恼成怒倒转刀柄往甯破戎打来,骂道:“你这泼才,好端端拿我寻甚么开心,识得胡女味道甚荣耀么?” 甯破戎绕着马乱转,哈哈地大笑道:“恼羞成怒,老窦这是恼羞成怒,我敢断定,这厮这么些年,至今依旧还是个没识过女人味道的——喂,小徐,你尝过么?” 徐涣教这些荤话听地面色通红,却不愿远离,闻声挠挠头,摇着头道:“阿姐管教甚严,我可没去过那地方——卫大哥,甯队正说的,果然那,那滋味很好么?” 卫央面色愈发地黑了,啪一刀鞘敲在甯破戎背上,骂道:“你这放荡的货,心里每日都在想甚么,生将下流当风流——你就不能学我,老老实实做人么?” 心里却骂道:“妈的,战后立马去柴府提亲,可耻的五姑娘,那是定要早些诀别了的!” 几人愕然,经了人事的细察卫央脸色,哪里瞧不出他也是个雏儿,一时间再不敢当面说那风韵的事儿,至于背后里,左右卫央虽威名在轻兵营里传遍了,连疯虎郑子恩都赞叹自认不如,他却越发待弟兄们和蔼的很,嬉笑怒骂都在脸上,这乱嚼舌头么,那便传到他耳朵里也不打紧,这戏谑的话,该说也合要多说些才是。 军到洪德寨,寨北便是战场,六盘山正是一道好屏障,依山而走的大唐联营,锁住了联军侵略的脚步,欲驱之败之,那定要在洪德寨外破这号称百万的联军。而联军要侵略京西攻破长安,这洪德寨一战也不可避免,只有破了这里的精锐,长驱直入中原方垂手可得。 原本前线正在沙坡头处,联军突然袭来,又有李微澜所定赚高继嗣毕大战于一役的算计,因此教联军所趁一路南下数十上百里,将战火蔓延到了洪德寨处。 这几日里,联军已数番攻寨,均为洪德寨守将慕容延钊所破,将战事拖到大唐援军到来的地步。 党项重骑平山铁鹞子甚了得,寨前乃是山间平川,守军多为步军,不可与之力敌,因是任由寨外百般挑衅,慕容延钊按兵不动,就是不肯出城迎战,联军也无可奈何。 这洪德寨说是寨,实则与一城无异,依山而建,雄峻险奇,万军把关百万敌不能破,分有南北二门,北门已教堵死,南门也使重兵把守,呼延赞早已到了,正与慕容延钊北城上瞭望敌营,闻报援军至,知李微澜也到了,连忙吩咐监视联军动静,一起下关来迎。 李微澜有她的本领,这样的冷天气里,好好的轩车她并不乘坐,顶盔掼甲持金戟,这便教三军振奋了。 “圣心甚不安,众将免礼。”跳下马背,将雁门雪教阿蛮带着在一旁站立,李微澜又教周嘉敏取金泥盘将印信圣旨并敕制交付清矍干练的慕容延钊,简单一番应见,教拱着往关上来,一边道,“敕制诏命慕容将军以原州大都护府副大都护,位在柴使君之下,忠勉国事便可,不必再设香案应侯——战事如何?” 发苍面黑的慕容延钊与呼杨年轮不差许多,他自不知若以卫央看来,十几年前他便该没了,闻声忙恭恭敬敬将敕制交由亲兵捧了送归将军府,见李微澜直往北城来,跟在呼杨之后恭声应道:“贼来数番,均为我军所退,城未失,只是北城教贼石车破坏的狠了,恐怕容不得咱们暂且的喘息修葺。另,城内粮草器械均已尽数抵达,无出差错,自去岁殿下传下军令教秘置粮草,此时军库中所藏,足够我军半年之需用。我部军马,折损甚多,然尚可一战,城内居民本不多,沙坡头为贼破,涌入城中足数有数万百姓,末将欲使辎重营返原州时,将人等尽数带走。” 拾阶而上往城头走,李微澜点点头甚为满意慕容延钊的能力,又问:“贼不曾有一时来断我粮道么?” 慕容延钊沉声道:“自战起至今,不见贼有一部来断粮道,高继宗拓跋斛突袭马家坡子镇时,沿途也不曾行此事,颇是古怪。” 李微澜脚步一顿,淡淡道:“无甚古怪处,无非贼用度甚足,不必来断,慕容将军精到老成名垂边关,贼安敢贸然图我辎重?” 又往上走,李微澜方问呼延赞:“大都护观贼阵如何?” 呼延赞沉吟片刻方道:“联营不甚重,老将心想,怕是贼欲引我军出城,将决战之地设在北山之外的打算。” “不错,李继迁素有勇略,又是久战之将,焉能不知天时地利!洪德寨虽号称一寨,以宣威将军镇,又据天险之利,我以十万军收,纵然契丹突然绕后断了退路,无一年半载,这城破不了。”登上城头,这城好生高峻险要,一般的雄关,城头有数丈高也便了得了,这北城却高达百丈,左右便是悬崖峭壁,面对的只一条路出将去,那才是平川原地,若无内应,欲自北门破这历经数十年战火熏陶的洪德寨,纵有百万人,只好用添柴的法子,怎能得当?李微澜手扶城头冰冷溅着凝固的血的青石,眼前便是百丈悬崖,极目望处,平川内连营点点,蔓延数十里直往更北山外去,她抿着眼眸轻轻道。 联军意图很明显,这洪德寨处要绕过六盘山往南去,这里已有数十万大唐精锐,自南破城,若不分重兵防备原州,那便是身处两面夹击的中心地带,而南门外斜坡连绵,又非攻者之善地,而若不顾这十数万大军长驱往长安去,这一路军便是断他后路的。由是要引城内军北出,尽管要一番恶战,那也要在北门外更北处平原上将这一支大军吃掉。 “此必高继嗣谋划。”慕容延钊十分确定地道。 李微澜轻轻一笑,手按城头道:“如他所愿。” 呼延赞便问:“军将怎安排?” 联军虽号称百万,但也有二十余人万人马,原州军虽也拔数十万,合左卫、各胁军及洪德寨守军也有二十万,然依山而守,自要分散兵力,何况还有个契丹虎视眈眈,其精骑极善远袭,旦夕便可自草原杀到城下,也要分拨人手监视动向,能出城去迎战地大唐军伍,竟不足十万,方有八万之众。 最要紧的是,倘若李微澜在这里稍有闪失,便是大唐尽失京西之地,那也比不得那样的损失了。 李微澜将金戟持在手中,手指在那描镂着飞凤的戟杆上轻轻点着,笑吟吟道:“这是大都护的职责,各位都是边关宿将,自有计较。”言罢点将,“李承崇何在?” 自扈从里闪出个虎背熊腰的高大汉子,虬髯环眼铁甲红氅,手中持一柄比之寻常陌刀更为宽阔长大的陌刀,应声道:“老罴营应令!” 李微澜戟指城外敌营:“万五老罴,敢撕这百万联营么?” 李承崇站上城头,扫眼将城下瞧个分明,只应一声:“贼无战心,突其不意,可击。” 李微澜只微微颔首,又教:“老令公,教凤翼卫、豹韬卫披甲上马,逐贼过前山便驻以待后军抵达。” 杨业迟疑一下,李微澜哼道:“既无战心,何必教他全身退往平川地去。贼既有心引我北出山中,如今半军未分散,怎肯死战?高继嗣此联营,只待入夜时我军突袭便就势让出而已,他不愿折损过多人手,怎能料我军初来不顾疲劳竟敢突营?不必多议,有护卫中军便可,我自在锐士之后,地不复,为贼所趁,锐士何足为锐士?!” 下关来,秘教拨开城门阻碍的石块木料,她高坐马背金戟森森,呼杨这样的上将尚且不敢拦她决心,问询忙来的幕府一众安敢?幕府要员周丰惴惴不敢近马前,只好又来嘱咐中军护卫——寻杨业说那些话,他也不敢,只将无干的将校来嘱托,如此而已。 眼见城门将开,李微澜想起一事,教幕府里取洪德寨周遭百里方圆图子,发付周嘉敏:“敏儿素不上阵,不必出城去了,将这图子,直送寅火率卫央,他自知我意。” 转头又吩咐呼延赞:“明日之战,不必教轻兵营依旧律土前作牺牲,山势高处,只教上去观阵——若有战机,教,教他自行定夺罢。” 这个他,定不是孙四海,呼杨听在耳里,皱眉心中都想:“这小子虽也有了些名声,毕竟军略不只勇猛便可,是不是这样太过急促了些?” 不及问,城门破,沉默着,面甲下将嗜血的舌舔着干裂嘴唇的老罴营飞身扑将了出去,这果真是百战的老卒,只脚步声重重,平稳的呼吸自面甲下喷出白色的匹练雾气,那雾气本只在城门一处,城门破时,飞身扑处,这一片的雾气教拉长壮大了无数倍,转瞬间冰冷的天气里,呼啦啦地扯出好大的一片,凝聚盘旋在地面上不肯消失。 数过百息,李微澜金戟白马优雅地踱步般出了城门,缓缓提金戟往前方抬起,渐渐定格似定住时,左厢里赵匡胤一声怒喝,上马能远扬下马可持陌刀的凤翼卫齐齐低喝一声,一头咆哮的凶兽般,只见赵匡胤一手掌槊单手持大旗,一马当先直扑已有贼惊呼声的战地里去。这支军,出击便是一柄凌厉的刀,稍稍动,也能带起风声。 潘美肩头扛住大旗,鞘中利剑刹那画出华美的痕迹,剑尖直指前方,马蹄乱起,豹韬卫一声怒吼,迎着那无风的战场,头也不回地扎了过去,恍如一支脱弦的流矢。 紫色的飞凤大纛掌在平阳头顶,区区八百中军护卫,拱着她驻马城下左侧悬崖外斜坡上,北来的风再大,这支军一动不动,前方,便是旋转着已将刀锋劈入联营的老罴营,便是自左侧荡开木栅溅起血光的凤翼卫,便是倏然分开成巨口的闪电豹般咬在猎物脖颈上的豹韬卫。 风拂动大纛垂穗,将女郎甲下蓝衣扯地作响,她目视着战地,轻轻地微笑着,那样的风流,将身后满城数十万各怀心思侧耳凝听动静的大军,竟都压了下去。 朔风里带来了愈来愈浓郁的血腥,女郎笑容不变,只修眉微微一蹙,她知道,这血风里有胡虏蛾贼的味道,也有大唐锐士的一缕精魂。 宛如遗世独在风头里的牡丹,她却不是牡丹,那样的娇艳芬芳自然不差,只那太过的娇嫩,于她怎会有? 荷池畔撑一枝纸伞的是美人,雨后新山里袅娜采云雾的也是美人,红灯下绣纱帐中藕臂欺雪樱唇娇容难描画的自还是美人,那样的女子,她也愿为。 只世人都做那贪恋罗帐牙床月下花前的入骨媚,这旌旗猎猎雄兵阵前听关山风看无定水的,总也要有人罢? 这何等的风流,怎比她们的繁花洛景差了? 红烛摇影里的媚,我也可得;朔风彤云中的美,你谁曾听? 展眉处,女郎高高地昂起头,她的眸光甚么处也没有落到,却也落到悍不畏死死战向前的每一位老卒背影上。 我非无情,不求人知! 我也多情,谁终将知? 她已生着茧的素手把着龙雀,掌心里拢住了江山。睥睨男儿,俯驭千人英万人雄如此,岂非将阴阳二极里居于阳的须眉人物,谦逊地自称持平了?若非有此韵,以如今之尊,何必不舍平阳区区公主应封之位? 第六十八章 烈士无声出雄关 更新时间:2014-04-16 引导校尉捧军令一路点引五军驻扎,将左右两翼分出小半步卒,自有各营将校统帅直赴目的,所余军里,轻兵营位在最重。 卫央仰着脖子往四下里瞧,前头高后头稍矮,左右两厢乃是东西走向山脉,只在这雄关处,开天地时盘古以巨斧劈出的一般,陡然往下凹陷下去,因势利导,遂成今日雄城。 这洪德寨甚宽阔巨大,按扎下十数万人马,竟并不显得拥堵。四面八方各已有军驻扎,尤在南北城下,连营的军舍勾结左右,城头战起,只须飞步赶上数百石阶便可抵――当然,若无内鬼接应,只在里头看,便能知在外头要搭云梯攻这雄关那须多难。 麾下三百余众,除开甯破戎这正经的乙屯队正,其余一个竟折在了前时的战场里,方下马背,卫央教又任寅火率军吏的窦老大去请见孙四海,将周快打发到了丙屯权代队正之位。 昨日周快便在丙屯里瞧过了,如今盘旋卫央身前,为难道:“丙屯虽都是老卒,那是由二队合为一的,砧上鱼肉待死羔羊似,恐怕难以驱使。” 他是新来的队正,不比甯破戎有人和之利,自然整束军心为难的很。 卫央冷冷道:“你原也是主军里的猛将,岂不知恩威并用的手段?战事迫在眉睫,哪来工夫一个个教化?临阵时必要上下同心号令如一人,若有在生死关头敢坏事的,提前发现,提前先一刀杀了。三百余人,焉能教区区数人坏却性命?” 国法无情,军法更无情,治军之术,周快自懂得,卫央有此令,他便有了主张,提刀将先来亲近的老卒几个引着,一起往丙屯处去了。 卫央又教徐涣:“一队百人,所余十数个我都选的是年少者,你且将他们统起来。” 徐涣甚踟蹰,卫央哼道:“不是还想封侯拜将青史留名么,你当战场是儿戏么?一时不忍,一时不察,咱们这三百余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回去。你不要看这些年少者痴痴呆呆的,不过不知活的希望在哪里而已。倘若临阵杀敌,恐怕你倒要教他们小觑的很,沙场里从来都是勇者活怯者死,不能约束区区十数人,还敢盼回家见你姐姐么?” 徐涣一咬牙,抓起刀便走,走不数步,讪讪又转了回来,央道:“卫大哥,我自知好勇斗狠比不上这些已沙场里砍过人头的同年,倘若做不好,你定要来救命才是。” 卫央敲敲他脑袋笑道:“我知,我知,只管去便是了。” 按说徐涣如今尚没有那个本领去统管一火多少年老卒的,但战事已起,哪里来的工夫计较这许多?轻兵营,那是谁刀利谁便有理的地方,卫央倒要瞧瞧,事已至此更有谁可能会在要紧时对自己的命令视若罔闻。 若有这样人,趁早提出来最好。 自然,他不会担心徐涣真教那些木讷而冰冷的少年老卒损坏了,那一火又一伍的老卒他见过,十七八上下的年纪,虽心如待死之囚,毕竟也有生的渴望,徐涣此去,只消他能不慌不忙,自无碍。 此处并无军舍,只搭起巨大草棚遮挡天空里落下的碎屑,卫央寻个没人的草席处席地坐了,王孙早打一瓮清水送来,咕嘟嘟灌个半饱,正与王孙要说话,忽听北城下马蹄乱作,前头有本城守军纷纷叫道:“老罴出击了,老罴出击了。” “万五陌刀老罴,少了罢?”卫央甚为赞许李微澜选择此时出击的决意,只这城外据说少也有二十来万联军,只老罴,足够么? “去,找人问问凤翼卫与豹韬卫如今去了哪里。”想公主府下十六卫左卫里,如今也只随身带来了这三卫,卫央打发王孙出去探听。 走不出百步,前头又喊:“这是凤翼卫,啊,豹韬卫也出击了。” 四下里老卒们纷纷奔走,各寻自伍刹那间将一身疲惫伤痛都忘却了般,都叫:“快,持械候着,三卫既出,咱们必也要上阵了。” 不片刻,北城外又传来叫声:“老罴们突将进去了――凤翼豹韬也不差,三路并进,快看,贼溃矣!” 王孙忙要取鞍鞯搭配战马,卫央摆摆手:“不要忙了,今日无事,决战恐在明日之后,教咱们率上下好生歇息,你帮我出去打探打探,看能不能找一幅本地图子来――详细的不能有,有个大略也不错。” 这分明教他大海里捞针似处处去问,王孙在这里毕竟人生地不熟,又不知战场里上去生死属谁,心中发毛惴惴不安,只在寅火率里,他方略略能得心安。 只是卫央既教他去办事,那也不能不去,只好苦着脸一路出寅火率驻地,正待往东去寻洪德寨驻军时,前头孙四海驻处窦老大陪着周嘉敏,后头又跟着个壮汉快步而来。 那壮汉王孙认得,那天夜里马家坡子镇斜坡上,骤然发难一刀枭了赵典空首级,教卫央事后笑称有三国时马岱斩魏延之风的,那便是他。 窦老大远远叫道:“老王,你作甚去?” 王孙扎着手哭丧着脸道:“率正要瞧本地图子,我寻洪德寨守军里的率正校尉,看能否讨得一幅来,这可难煞我了。” 周嘉敏扬着手中的锦囊笑道:“王大叔,我这里便有最详细的图子,要我借你去应付卫央哥哥么?” 小姑娘嘴儿甚甜,在马家坡子镇时,到甲屯中来便与众人都厮混熟了,将个窦老大也一口一个窦大叔叫地眉开眼笑,上下谁不当她是难得的自家妹子? 王孙心下大喜,小姑娘来寅火率,自是来寻卫央的,她带着图子,那自也要给卫央瞧,只这人油滑的很,心中虽喜,面上却将皮肉都挤作一团,叫苦连天道:“好周小娘子,咱们哪会有心应付率正,毕竟率正所图,也是为咱们这些贼配军多个活命的机会。” 说罢方眉开眼笑道:“周小娘子要借图子给咱老王,咱自然免却一番走动――以老王的薄面,这里能寻甚么高级的军官借图子一用?能借到的,恐怕不错也粗糙,与周小娘子这图子比,那可不敢拿来瞒哄率正了。咱们率正勇冠三军,有这图子,少不了弟兄们多些活的来路,说不得,当多谢周小娘子啦!” 周嘉敏格格地脆声笑着止住王孙装模作样的拜谢,将那锦囊丢给他怀里:“好啦,好啦,我难卫央哥哥麾下,王大叔是头一个能说会道的――卫央哥哥在哪里?咱们快去找他,多半日不见,好多话想与他说哩。” 说是好多话要说,到见了,便只三五句,而后小姑娘便撑着腮坐在一旁,她宁可闭着眸甚么也不想,只在这里坐着,不为侯甚么,只要他有要用物时,取物什递他;有要武时,捡兵戈送他。 如此,心中便无限安定了。 将这图子大略瞧过,卫央闭目细想,他曾背过举国地图,大略对比,倒也能忆起一二。 六盘山山势凶险,即此图来看,南城外山坡斜谷,一条大道直通向南,果然只在马家坡子镇那里方划分四方。而在东山西山之里,群林茂密,人不得行,为断贼火攻,连绵烽火台下早空了林木。 而出北城,那是一处难得的平川,最合骑军突击,卫央将手指张开,方丈量了尺寸,将图子北面的详略看罢,竟那平川足有千亩之广。 “倘若有一军绕后断他粮草辎重,重步重骑一日也活不下去,你们看,这山口颇狭窄,贼虏怎会不察?”卫央手指点在图上城北更北之山外两山相错处,周快与甯破戎趴在一边细看,听卫央如此说,均以为然。 周快大手拍在那两山相错之处,不解道:“只是为图雄关如洪德寨,我料高继嗣不至愚蠢如此。此人用兵一贯谨慎,休说凶险而不必定要全力取下之地如洪德寨,便是要紧的原州,他也不会将伪魏一国前途都赌在这一战之中。” 甯破戎想了半晌抬起头问:“会不会这厮怀恨党项不曾及时出兵,与拓跋觥密谋赚党项军教来往洪德寨石城上撞?这厮一贯行事只图目的不问缘由,这样的事情,他也做得出来。这拓跋觥虽也与契丹拓跋雄同出一族,毕竟分了家,伪魏坑党项,那也说得过去。” 周快不语,只将目光在那两山相错分隔开的两片平川空地上移动地更加快了。 甯破戎等不到两人回复,又拿目光去瞧窦老大,窦老大双手一摊,此后他就专心做个军吏,这排兵布阵的本领,那可没有,也没那资质。 卫央将目光落在窦老大身上,站起来抱臂踱步几个来回,问窦老大:“老窦,你是精于算计的,你说,倘若这魏高两军能将党项军留在洪德寨城下,而咱们又突在更北那错山之处掐断这拓跋雄大军的归路,党项转押来的辎重物质都教这高继嗣两人握在手中,李继迁一时又不得突破错山处阻拦,拓跋雄该怎样才能求活?” 窦老大好容易理顺了这里头的干系,毫不犹豫一?脚下:“自是死命打下洪德寨,别无它法。” 周快大吃一惊,惊疑不定问:“率正是说,这高继嗣好大的胃口,想教拓跋雄拼死在城外攻击,一来潜质咱们城内往错山处救援的脚步,一面因拓跋雄是为党项逆渠又引党项部精锐李继迁只得拼死教错山口外的党项人发了疯往里打,他好落个渔翁得利的局?” 卫央点点头,这联军既是联军,那怎会铁板一块? 借敌手消耗联军力量,使党项死战之下洪德寨唐军也精疲力尽,两虎相争之后高继嗣终得渔翁之利,这样的心思,高继嗣必然有。 然高继嗣既有此心,深得李继迁信赖的大将,拓跋雄如何便没有? 倘若高继嗣存有此心,难保联军在平阳一击之下土崩瓦解。须知,休说党项蛾贼,纵是契丹,以一国之力也绝不敢自信能在平阳麾下精锐面前占多大的便宜。 因此,虽联军里高继嗣欲图拓跋雄,那伪魏的统军大将拓跋觥必也有此心,但决战伊始,这样的坑害盟友的行为,想这三人既能迫使平阳亲征抵挡,必然有他的大局观,眼下当不会发生。 不过,料定这同床异梦的联军既有彼此虎狼之心,卫央心想战事进行到一定阶段之后必可有用处,暂且将这个念头按在心里,看周快趴在那桌案大小的图子上比较错山口南北的两块平川,遂问:“老周你怎么看?” 周快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与率正所见一致,但尚不敢确定。” 甯破戎睁大眼瞧了好一会儿,问窦老大:“老窦你也瞧出甚么来了?” 窦老大略一犹豫,走到图子边上将刀点在错山口外北地里那平川处,踟蹰着道:“率正的意思是,胡虏蛾贼欲引咱们北出此山口,将决战之地摆在这更宽阔,更能大用如平山铁鹞子军的地带――然有一事不能自解,贼何必多此一举,将只宽阔了这么一些些的平川选为决战地?莫非欲引咱们出关,好教契丹轻骑绕后袭取洪德寨,种将咱们这十数万人一役尽歼于关下平川里么?这胃口,也不怕撑死了他?” 甯破戎恍然大悟,忙又趴在地上瞧那错山口处之北地平川,嘟囔道:“贼既有吞天的心,这样的自大,自然也生得出来。我瞧哪,契丹轻骑自战起便无动于衷,恐怕图的正是这里。倘若公主有失,胜却掳掠咱们万民,攻取咱们百城。” 左右计较,终不得知,周快站起来拍拍一身的泥土,看卫央沉吟不定面色忽喜忽又摇头,忙教窦老大与甯破戎噤声,渐渐城北之外杀声已静了,草棚之外大军一时俱动分小半已往北门外逶迤开出,至此卫央竟尚不见有动静。 张了张嘴,周快又将到了嘴边的问压了回去。他只是猛将,冲阵杀敌那是行家,这谋算的本领,并不比窦老大高明到哪里去。至于甯破戎,眼看又是个瞪大眼万事不通的。 “如今的原州是柴使君看守,渭州秦使君干练果决,以二地城坚弓利,料纵是契丹挥十万轻骑南下,急切也图不得。”听报时,已是晡时的时候,卫央终于停下了时快时慢走动的踱步,转头命窦老大将图子收起,径问周快,“那么,如今东部有符彦卿把守,长安守将是谁?” 周快转瞬明白他言下之意,摇摇头笑道:“这倒不必担忧,那些个诸侯王并无兵权,若非如此,公主不会轻身冒险来前线。” “去教弟兄们收拾收拾,恐怕咱们也该出城往错山口处驻了。”卫央将三人先打发着走,“另外,军令既未下,老周大哥你去寻军头问问,咱们想上城头先看看风景可行否。” 三人一愣,上城头看风景? 卫央笑道:“当年诸葛武侯使空城计,那也要在城头瞧敌营个明白,咱们怎能不先看好退路?自去问了便是,无妨。” 诸葛武侯甚么时候使空城计了? 一头雾水的三人去后,卫央伸出手接住小姑娘欢欢喜喜伸出的双手一拽将她拉起来,一手拨弄了几下她的双丫髻,拍拍她微红的面颊笑问:“枯燥不?冷了罢?” 摇摇头,周嘉敏笑道:“才不,卫央哥哥,你定能成大将军!” 这小姑娘,尽会捡人高兴的说来听。 “战地凶险,一时不察便有性命之虞,何况流矢那样的多,你不善骑射,只在这城内候着咱们凯旋便是了。”她的新换的湖绿裙袄有些乱了,卫央细细替她抚平褶皱,又将衣领往深处放开,双手掐着小姑娘的双颊柔声道,“千万记着,无论外头怎样,切不可自上城头,更不可设法出关,待战胜归来,我教你一手漂亮刀法玩,好不好?” 周嘉敏千百次听说过这战地的凶险,只是在她心里,卫央怎能与常人同?千军万马伤他不得,流矢自也要避着走,纵然心中也恐惧的很,这一番却甚么不安都心中压下,当时也踮起脚尖掐着卫央的脸膛轻轻地摇,格格笑道:“敏儿自然听话的很,来时姊姊替敏儿备有另一身漂亮裙袄哩,卫央哥哥,待你战胜归来,敏儿穿给你瞧好不好?” “好,我定要好生瞧瞧。”卫央吸了吸鼻子。 外头周快三人又复返回,在远处高声道:“军头教咱们自便,率正,该上城头啦,片刻轻兵营开拔北去,果然驻在那里。” “好,那么走罢。”走出几步,卫央又停下脚步,回头冲背着手亮着小虎牙冲她笑的小姑娘招招手。 小姑娘跳着蹦了过来,又抱住他胳膊仰着小脸笑:“还有甚么要嘱咐敏儿的么?” 沉吟着,卫央轻轻道:“回到了原州,多寻柴使君府上玩耍,宁儿定喜欢你的很。” 周嘉敏微微垂了下眼睑,飞快又笑嘻嘻地抬起眸光,瞧着卫央的眼道:“我记着啦,我与杜姊姊说好待战罢回了长安,我们定去西市的货栈铺子里勾得上好的布匹,卫央哥哥,敏儿也做得一手好衣裳哩,将你扮地好看,待天子赐见。唔,到时我去央柴家姊姊,我们同去。还有徐家花蕊姊姊,她说要教我怎样绣得上硕大而不难看的花朵在衣衫上哩。” 待这一行直扑城头而去,小姑娘皓齿咬住唇儿,眼眶里涌出大滴的泪,她却再也不肯哭出声了。 那奉命护佑的壮汉闷声道:“这是在与你诀别了,明日决战,轻兵营……恐怕侧翼地带,方最不安全。” “好男子上阵杀敌,那是天赐的荣耀,有甚么不好的?”小姑娘狠狠将袖子擦掉泪水,咬咬牙哼道,“战阵之上,没甚么周全不周全的,杀敌贼寇便是安。” 城头观望,极目处,烽火台冰冷成了雕塑,一望之下,尽是肃杀。 翻下城头,卫央一声不发飞身上马,轻兵营,无声地开出了雄关,孤零零地直奔北山口外而去。 第六十九章 美人赠军策,老将援天恩 更新时间:2014-04-16 昏灯沉沉,灯下有苍髯皓首老者,百无聊赖的小姑娘靠在案边,嘟嘟囔囔地问:“桃伯,你说心里惦上个人,要多久才能忘了哩?” 桃伯眯着昏的眼,诧异地往小姑娘看了看,荷荷笑道:“也不要多久少年人的心思,一阵风似的,待找到了更好玩的,自然也就都忘了。” 小姑娘绞弄着手指,拉着笑脸咬着唇,想了想摇摇头,固执地道:“可是,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那是怎样也忘不掉的,你们男儿家念着忠君报国,至死也不改,这也能半路中途上改掉么?” 桃伯想了想,放下手中那永远似也擦不干净的刀,笑道:“那是不同的。” “有甚么不同的?”小姑娘睁大眼眸。 桃伯愕然,半晌忿忿道:“那厮有甚么好!” 小姑娘反唇驳问:“又有甚么不好?” 桃伯苦苦地勉强着笑,再想想劝道:“你年岁这样小,自不会见识很多,待你见多了中原的豪杰,江南的秀才,也便明白,这世上其实没有甚么能一直惦念在心里的。” “豪杰秀才么?”小姑娘轻轻哼道,“那自然是有的,不会少。可心里惦着千军万马,惦着圣人书卷,且不忘有个小小的女子爱和他说话,爱听他说话的,那可再也没有了。”半晌又轻轻道,“纵然也有,可我不爱,又有甚么法子?” 在桃伯与那立在舍内门口处抱刀假寐的壮汉注视中,小姑娘脸颊蓦然艳红,羞羞地垂着小脑瓜,往那昏灯捻上吹了口气,吹地灯火扑簌簌往对面倒,她脆声格格地笑,除绽花蕾般小脸上都是温柔,细细地道:“纵然,纵然再不得能见了,往后我长大些也嫁了人,那也要每日里七八个时辰想着说说话,说这些日子里说过的话,只要心里还在惦着,别人说甚么,纵然骂地那样狠,那也不妨事的,对不对?” 她彷佛是在问人,又彷佛不想别人答她,说完又吹了一口气过去,吸吸鼻子跃起来往帷后榻上跳去。 桃伯心情大好,教那壮汉自出舍寻地方歇息去,走出带门时笑问:“不想那样多了?” 小姑娘侧着卧在榻上,将锦被裹住身躯,偏过头透过帷子瞧着桃伯,笑嘻嘻道:“我是在杞人忧天哩,这般年纪的我惯爱胡思乱想,莫非桃伯你不记着了么?我睡啦,一觉起来,甚么都好了呢!” 带上门侧耳往北倾听片刻的桃伯皱皱眉,自言自语道:“该是夜袭的时候了,怎地出了岔子么?” 更北之山错口处,自傍晚诸军扎定后,再无战事发生。 依号令,呼延赞引原州军一部扎住左山,杨业引左卫一部挡在右山,两部成双翼拱卫当中。山口下,平阳引中军自挡,所谓中军,不过只是凤翼卫与豹韬卫前后护翼,只老罴营万五老卒堪为拱卫之用。 而轻兵营,这一番却设在中军之后,倘若敌来袭营,几与轻兵营无干。精锐的老罴营挡着,纵无凤翼豹韬两卫,一时片刻联军也休想突进到轻兵营这里。 自然,若慕容延钊所守的洪德寨有失,首当其冲教歼的,便是轻兵营这不足两千人了。 孙四海百思不得解,轻兵营惯来用作死士,那便是冲锋陷阵时头一个送上去作饵,好给主军以喘息之机用的。再危难时,也是情急中丢入敌阵暂且勾引敌军来用的,这一番着实古怪的很。 只女郎主见甚不易变,他也不好自去请往前头挡着,闷闷地窝在军帐里闲看图子。 寅火率是为骑军,正在轻兵营最当中的地段。 入夜,卫央和衣正卧,外头周快三人求见,徐涣进来看一眼,出去将三人叫了进来。 卫央侧卧着问:“不自在歇息待天明,黑夜里乱糟糟走甚么?” 窦老大忙道:“军头教咱们做好准备,上头军令若下,即刻熄灭火烛——咱们觉着,今夜许有夜袭,纵不夜袭,那也趁夜恐怕有一场好战,如今战马未卸鞍笼,是不是教弟兄们不要沉睡?” 卫央将军盖蒙住头脸,闷声闷气道:“杞人忧天,都回去好生歇着,教弟兄们也歇好,今夜不会大动干戈,灯火也不必熄了,好歹添些温度。” 这三人狐疑不定,果然不片刻,中军传令偏将四处传令,不教作夜袭准备,不教熄灭灯火,只教好生歇息着,安排好值守查宿的便可。 卫央早一步的军令传入孙四海耳中,孙四海惊讶至极,这小子怎早便摸准了平阳的心思? 卫央自摸得准,只不过没那么早。 白日里那鞍马未歇水米未沾便作的雷霆一击,思来想去傍晚时正要安排作夜袭,卫央这才料定平阳的谋略心意。 此番战,她不图谋的并非将这联军击溃,将失地收复。她所图的,最好全歼联军灭党项伪魏,一战而定京西局势。而止少的,她力求的是以霸道的姿态将这联军所属势力就此震慑住了——她要收四海一天下,最大的敌手自是契丹,纵是南韩北燕,那也比京西这小小几股力量要难对付的多,哪有精力与这联军勾心斗角? 以堂堂王道之师,奋戈作天威之击,堂堂正正稳扎稳打将京西这几路牛皮糖震慑三五年不敢异动,至少使之在灭北燕取南汉之时不敢乃至无力在后方捣乱,这才是她亲自东来的目的。 既如此,何必夜袭? 譬如当年商鞅引秦军与魏战于河西之时,要的是敌手举国胆寒万户恸哭,小打小闹,未免有失战略局面的布置。 甚至卫央已将来日灭北燕取南汉时,平阳心中用以镇守西北震慑契丹蛾贼的人选也都猜知了。 慕容延钊,此人老成稳重,用兵只求一个稳,任你百般折腾,我只坚壁清野,诚然是个镇守边塞完成配合灭国大军的理想人选。 待这一番战后,恐怕这本该便是个良将的慕容延钊该升官了。 “原州刺史?辖原、渭州刺史并京西诸军节度使?”拿开军盖,卫央翻身坐起心下盘算暗自猜道。 摇摇头,将这无聊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又将那图子拿来铺在地上,持灯火细细查看,卫央想知道,在接下来必然会发生在联军与如今洪德寨内外的唐军之间的搏杀里,轻兵营到底会被摆在甚么位置。 他敢确定,等联军和洪德寨内外的十余万唐军拼成疲惫之师的时候,不知隐藏在哪里的十六卫精锐,如老罴营另万五人马便会从高继嗣等人料想不到的地方杀出,彻底终结京西的冬季战事。 那么,已建国号依旧为辽的契丹,如今在作甚么? 卫央可以人为战争就只是战场里这些所能见到的,这只是真刀真枪的厮杀,彼此背后里的软刀子,那恐怕早就使地霍霍作响了罢! 这么年轻的女郎,这样大的天下,当真难为她了。 心下一叹,卫央将目光又往北移,落在原本的党项与大唐时时搏杀争夺的那个地方,他总觉着,平阳所图谋里的决战,必将发生在那里。 到了那时,契丹也该有动静了,而真正的决战,也就开始了。 那个地方叫沙坡头,有平川,有深山,有林地,也有河谷,党项最精锐的莫过于重骑重步,伪魏蛾贼别无所长有骑有步,倘若契丹加入战局也是轻骑,他都有长有短,唯独大唐的大军论平川可出骑军,可出陌刀军,论山川林地有轻步有弓弩军,只有在这个地方,我方最能发挥长处,将敌手的长处又都最大限度地限制在地理环境里。 似乎这已成了一种本能,卫央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在战场里自己活下来,带着寅火率乃至轻兵营活下来,可面对着图子,身处大唐锐士之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放任思维考虑到更多的地方去。 帐外取未消的冰雪扑在脸上,卫央回头去补觉,自嘲道:“虽知不在其位谋其政是一种得治的病,可到现在还是没能治好,愈来愈严重了,怎么破?” 明星启,天色亮,这里的天空最是善变,入夜时尚阴沉沉的,天明便一片晴朗,只天上无云,这地上便愈发的冷了,晨初的风,夹着雪层下的寒冷一个劲地往军帐里钻,卫央好体魄,也熬不住那寒冷只好爬将起来,又挂起一枚大钱持枪打熬筋骨。 一夜未眠不知平阳心思的将士们,此时方正经都入睡了。轮换的锐士小心踢踏着脚步,将瞪着眼将敌营瞧了一整夜的同袍们替换下来,以手遮着嘴巴,打出教掌心发热又教手背越发冰冷的呵欠,对面敌营里也同一样,定是他也不料唐军竟不曾趁夜袭击。 孙四海揉揉发红的眼睛,挥手教来送讯的老罴校尉自去,展开纸卷一瞧,荷地一声苦笑,摇摇头哼道:“还真给这小子猜到了——” 自是李微澜教人送往心腹各将面前的密信,果然她欲以霹雳之势震慑京西诸路诸侯,因而这一仗,她警告诸将勿信巧妙。 孙四海所言,自是卫央。 一夜轻兵营上下不敢合眼,偏这寅火率只遣游骑随凤翼卫老卒去学侦哨,余者尽都钻在火堆一旁蒙头大睡。孙四海自不甚高兴,使人暗取甯破戎来问,方知卫央料定一夜不会夜袭。 烧掉纸卷,孙四海踟蹰半晌,捧出一方红木雕金泥的印盒,使短刀撬开四壁自底座里又撬出一层暗格,将手指在明晃晃摆在里头的一层明黄绸缎细细抚摩,犹豫片刻,一咬牙教孙九看住舍门不教有人进来,提笔在那绸上规规整整写出半片文字,方教孙九:“白日开关,你亲往长安,将此卷交红珠手中,待焦南逢归都,请他自决。” 孙九大惊:“这怕是不妥,前些日子里,不还犹豫不决的么,会不会……再说,卫率正待焦南逢可怨气不浅,这两口子会不会……” 孙四海把眼一瞪,低喝道:“你懂甚么,眼睛瞧见的,未必是真,速去,不可教人知晓。与红珠联络,你须如此这般……” 附耳交代罢了,孙九自不敢怠慢,走到舍门口回头望,孙四海已老态毕露,念起他抱必死之心来到这里,心中大恸眼眶也红了,嗫嚅着却没有敢说出一个字来。 孙四海怒道:“教你去,自便去了,哭哭啼啼成甚么模样?某一生惭愧,临了只这一个眼光,须你留着瞧某看地准是不准,莫再聒噪,滚!” 孙九走出门来,回头望这舍中跪倒拜了一拜,往随身行囊内取一块玉牌,叫来孙四海亲卫好生嘱托已毕,挑一匹快马如飞般往东去了。 孙四海又教亲卫里本家侄子,秘嘱道:“挑几个不怕死的,分作两头,一头往长安去,撞见那淫妇,代周快一刀杀了,将这所谓的长和四才子,能杀的杀,不能杀的,作龌龊腌臜都往他身上泼。另一头,你自觑周丰这狗才,趁有空子,冷箭暗算,只消砍了这厮狗头,算你功劳。” 这话说的十分杀气腾腾,别的不说,只那所谓的长和四才子,那可是名动天下的年轻俊杰,一个有失,必要震动大唐,孙四海与他无冤无仇,杀他作甚? 而所谓那淫妇,本是周快结发。周快本为老卒,果敢悍勇,年过三十时仍为孤身,后有朝臣做媒,弋阳侯家下嫁给他的,便是那妇人。 此中恩怨情仇,孙四海亲卫自然有闻听说,以孙四海的老资格,纵然他离朝十余二十载,若他要与这弋阳侯府撕破面皮,恐怕偌大个弋阳侯也只好忍气吞声才是,那妇人,杀也杀得。 而这周丰,更教亲卫们不解了,此人与孙四海有何冤仇,竟要千方百计阴谋杀他?何况,这周丰虽文名尚在所谓四才子之上,孙四海哪里会高眼看他? 孙四海厉声道:“这是最后一道将领,莫问情由。待战后,卫央必为轻兵营校尉,彼时他自有言语分教你等,不必多言,都去做事!” 如此,孙四海方将那印盒摆上案,焚起香作了三跪九拜,收起后教亲卫:“去看卫央在作甚,无事教他来这里一趟。” 不片刻,亲卫回转:“卫率正引少年者十数人早往高处探看敌营,已到门前。” 孙四海笑道:“说是个不安分的,果然不安分——教直来便是。” 详细地细嚼慢咽用完早膳,外头卫央求见,孙四海将图子铺在案前,教卫央:“察看敌营去了?不错,合该如此。你来看,高继嗣这厮这一番用意何在?” 卫央不看图子,反而皱着眉疑道:“军头,有一事我甚不解,我方才高处查探敌情,这所谓联营里倒是四方齐备,直面我军的是党项大纛,左为伪魏,右为蛾贼,后头又立住高继嗣中军护卫,但从人数上来讲,这不符合咱们已知的,敌营军舍灶火表现出来的敌军数量哪。” 孙四海手往案上一拍:“不错,昨日晚时,贼埋锅造饭我便瞧过了,咱们对面的敌军,最多不过七八万,其余大部何在,难以知晓。那么,依你之见,这是何故?” 卫央皱眉缓缓摇头,将目光在图子上昨夜里百般瞧过的沙坡头处又打量许多来回,半晌不自信道:“昨日突营咱们没有亲眼见过,更不曾问突营三卫敌营里主将究竟是谁,我总觉着,敌主帅并不在眼前这营里,而这营中的人马,似是诱敌之用。” 孙四海倒没想过这么多,听卫央说地不仔细,也在图上瞧了片刻,再问卫央:“方才密令传到,咱们理想的决战之地在沙坡头,你的意思是说,高继嗣这厮也瞧准了这里?他的胜算何在?须知,这一片复杂地形里,咱们有步有骑,更有防御最好的弓弩,他等怎会自往这罗网里来投?” 想想自己也觉着不解,索性又将一张图子弥在这图子之上,那是大略的契丹坤舆图。 孙四海手指与战地颇近的契丹地带:“你想想看,会不会是这些土鸡瓦犬想将获胜的打算都托在辽人身上?至今未见辽骑踪影,说实话,我这心里也不安的很。” 卫央接来亲卫递过的热水干粮,一边啃着,心中奇怪于孙四海寸步不离的孙九去了哪里,口中道:“昨夜想了半宿,虽无北方坤舆全图,但想来若契丹有直突长安的道路,朝廷也早该查探到了。如此一来,契丹轻骑作用,会不会是要突袭原州渭州,一来截断咱们退路,二来围困着咱们这十数万大军,他也可趁机蚕食不断往这里来援的援军?” 孙四海一呆,这思维跳跃太快,正说沙坡头,他忽而间便到了百里之外的原州渭州乃至长安,如果契丹举国来犯,或尚能合联军之力达成这目标,可倘若契丹敢舍却关东的符彦卿沧州大军不顾,恐怕以符彦卿的威名,待此处战事毕,契丹也灭国了。至少,北燕定能教符彦卿拿下,直逼契丹王城。 于是摇头:“有符彦卿在关东,契丹安敢举国来犯?柴荣虽是文官,却是自军伍中为天子拔擢起来的,如今提调京西诸州军政,契丹安敢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你许不知,你这泰山公转渭州刺史之前,那可是军中威名赫赫的善守良将哪,当初以一万弓弩手,不足八千民夫,硬将天水一座城把守半月,李继捧合西域诸国联军近十万,到底没有将那小城破下,反而契丹逆渠李继捧教柴荣射杀城下,成就了你这老丈人赫赫的威名哪。” 卫央好不稀奇,原来柴大官人还有这么厉害的防御天赋? 孙四海笑道:“当时,柴荣不过渭州折冲府区区一个副尉,战后便转为渭州长史,三月不到,升渭州刺史。休说他手里仍由原州数万步军,渭州一个折冲府并万余步骑军,便只那数万民夫,柴荣也能坚守京西至少半月,小子,你可不要小觑了你这老丈人,能得很哪!” 卫央挠挠头,他自知柴荣有勇武知兵略,但牛到这程度,那可真始料未及了。 难怪这人待当今的天子死心塌地到这地步,试想一个小小的中等折冲副尉,一战定神威能蒙拔擢为一州之长,一身才能有了用武之地,怎能不生报效的心? 只不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天子也是个妙人,将柴荣的才能并不认为只在军略之内,如此大力拔擢,以这些个诸侯王的德性,卫央自忖白身如他也能视如仇敌,何况当时的柴荣? 这也是个有魄力,有手腕的帝王,绝非看似甚么事儿都任由他那能成的女儿勉力担当的深宫之主。 “不过,李继捧是谁?怎地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李继迁的兄长么?”卫央很不解,不是说古人都很有水平么,取阿猫阿狗也比这名字好听啊。 “你这厮!”孙四海笑骂道,“战局如此不去想,偏寻这没由头的事情着急——自是李继迁兄长,哼,一样的狼心狗肺之徒。” 不待卫央问,孙四海解释说:“此獠先祖,本为吴王招为唐将,世代尽忠也倒算称职,先帝时,彼时逆渠上表奏称族人思念故土,求赐贺兰山为祖坟,遂得一地,经三代蚕食,勾结契丹趁咱们大唐内忧外患之际吞银州,方有至今之势。” 卫央倒不愤愤然,自古以来狼心狗肺的多了,一个个怎能骂得过来,耸耸肩道:“管他狼子野心不灭还是狼心狗肺秉性,敬酒不吃,那便罚他醉死。左右事已至此,待斩了这李继迁狗头,或灭其族,或尽散其民放逐中原各地,千百年后,以咱们汉唐消化的能力,还怕区区党项不根除?倒是军头,咱们正议战局,怎地又扯到甚么李继捧甚么狼心狗肺处去了?” 孙四海瞠目结舌,扯开主题的,似正是你这厮罢? 帐外有轻笑之声,这一声轻笑出,方闻孙四海亲卫们甲胄响动的拜见,帐门一卷,笑吟吟进来一人,却不正是李微澜? 卫央别过头假装认真正瞧图子,偏不屈膝拜她,你倒是赶紧将我逐出军伍丢回原州去啊! 孙四海怒叱:“卫央,你又作甚么鬼?” 卫央充耳不闻,口中嘀嘀咕咕道:“啊呀,这不妙的很哪,军头你来看……咦?你甚么时候来的?阿蛮呢?敏儿……哦,她在城内来着。”一拍额头,卫央十分抱歉状,一面双手在鬓上按,一副劳苦功高鞠躬尽瘁的样子,大大打了个呵欠,“哎呀,夙夜忧叹,说的就是我啊,我找个地方先歇息着去,要用寅火率时,教老窦来喊。” 女郎悠然噙着微笑,静观卫央装模作样毕了绕过她要出门,这才轻笑摆手止住孙四海果真的怒喝,抬起手臂,将晶莹的小手挡住卫央去路,递过手中带来的一卷书册,对卫央又装傻充愣的模样,忍不住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略显无奈地道:“偏你膝头贵重,罢了,当不起你一拜,不必这般作戏给人看。这是讲武堂最好的军术卷册,你拿去自看,不可遗失教外人见到。” 她并未瞒着孙四海,那卷册没有封皮,四指厚的纸卷里只带着图印刻着的蝇头文字,卫央不知贵重,孙四海怎不知? 这是举国合军挑选出的可培养的上将之才方可知读的军策,便是寻常的四品将军,那也休想见得一见。其中不乏历朝历代将军名家遗留下来的战策兵书,更有吴王改制之后大唐涉及军事的最详细注解。 最难得处,这卷册里墨色印刻之外,尚有朱笔细细地密密地在页眉页脚处,在字里行间中标注出的用兵心得,这可是平阳数年将兵之道的精髓。 李微澜俏脸微醺,抿抿唇别过眼色轻声又道:“这是我平日时常翻看的,有些心得,都记在里头。于呼杨符等老将请教的,也都记在里头,你拿去看,有所得,也可记在上头。待都记熟了,将书来还我便是。” 卫央连忙接过手,翻来覆去一目十行先瞧了几页,哗啦啦抖着书问:“这书本的质量可以不?要翻阅时候弄破了,会不会你问我要赔偿?” 孙四海气结,一脚踹在卫央小腿上,破口骂道:“不知好歹的小子,敢不敢分个时候不正经?” 卫央哈哈一笑,将卷册小心揣进怀里,拱手便要作别,李微澜却走到地上那图子旁,头也不回道:“我听你们论起战局,颇也有新颖独到之处,还请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 卫央犹豫了一下没走,但也站着没动。 他认为平阳是在请教孙四海,不听前两天人家当面称呼军头那么亲近么,可能还是亲戚。 啪—— 孙四海重重一巴掌砸在卫央后背,将他往前推到了图子边上——孙四海本意是好的,他对战局的看法,女郎自然一清二楚,这不吝赐教么,自然是卫央,这小子该糊涂时聪明的很,可对这人情世故似乎有些没资质,这样好的时机,他怎不好生把握住了? 而女郎面皮甚薄,她既开口请教卫央,以这厮素无品行的德性,恐怕说不得又要装模作样拿捏一番,或甚索性装聋作哑,将他推往出去,既是教他把握这样的好时机,说得好了得女郎青眼果然成大事,又将解了女郎再番请教的降尊纡贵——她何等的人物,怎能教卫央这厮再三捉弄? 却不想,卫央待孙四海并无防备,这一巴掌推出,止不住势头眼见踩上那图子,连忙收脚,身子在图前弯成一张弓。而女郎教这厮一惊忙要闪身躲开,却哪里来得及,她本是低头瞧图子的,要让开时,自要稍稍躬身取力—— 双双躬身往案头方向,自后头瞧,便似拜堂般。 孙四海一时失神,这可不得了了! 第七十章 虞人 更新时间:2014-04-17 “啊——”女郎尚未叱责,卫央死死闭上了双眼,仰着脖子凄厉地大叫一声,如避蛇蝎往一边跳开了去。 女郎怒极,只是孙四海无心之失,这倒也罢了。教他占了便宜,那也须怪不到他头上,那也罢了,可这分明自己吃这样的大亏,他倒鬼嚎叫甚么? 听他这惨痛的叫,这世上恐怕教贼凌辱了的女子,也比不得他如今的百般恐惧。 虽知这惧怕恐怕非是真的! 却听卫央怒道:“军头推我作甚?这好好的图子教我踩坏,岂不可惜?又教一干歪读孔孟的说我失仪浪费,那岂不天大的冤枉?” 女郎飞霞渐去,轻哼一声心里话:“你也知失仪二字?” 倒是教他这样真真假假地一糊弄,那片刻的尴尬与忿忿,俱都冰消雪融了去。 孙四海情知失手,心中懊悔不迭,教卫央这无赖地一说,竟没想起立时苛责于他,小心拿眼先觑女郎,不见怒容更甚时,又瞧卫央面色,细细推察未见有待方才那不是拜的一拜放在心里的情色,这才松了口气自先暗道:“是了,这厮虽无赖,却是个未经红粉的人,又一贯不知礼节,想来他也未将那事想在心里。” 便搓搓手一笑,再往卫央后背上轻轻一推,虽这次卫央有了防备没有推动分毫,免去先番尴尬的籍口却有了:“有甚么好见识,快些说来,莫要啰嗦。” 卫央虚推女郎:“借光借光,让一让。” 女郎没好气道:“这么大的地方,容不得你一个人么?要教我往哪里去?” 卫央一拍后脑勺:“抱歉抱歉,都怪孙军头,我胆子本来就小,现在更小了,草木皆兵杯弓蛇影说的就是我。话说,孙军头以为咱们面前这些人手恐怕连联军的主力都算不上,他们好像并不满足只将咱们从洪德寨诓出来,你怎么看?” 女郎自不会答他标准的神探体回话,绕着图子走了一圈方负手点头:“不错,面前这联营么,不过虚张声势而已,除却高继嗣在这里,伪魏的,党项的上将都不在这里,探子回报,这两人如今已在沙坡头分左右将那一片围住。” 卫央很是不解,但还是确认了一句:“能确定是那甚么拓跋雄还是拓跋觥么?” 女郎点点头,淡淡道:“虽各自打着副将旗号,排兵布阵须骗不了人。” 卫央很是自信地判断:“那这么说,这沙坡头里定安排下埋伏等咱们上钩,嗯,我敢打赌,一定是这样。” 这番话出口,孙四海都翻起了白眼。 你这不废话么,若无埋伏,分左右钳住那里作甚? 女郎却顺着他的话问:“那么,依你之见,这埋伏圈我军钻是不钻?” “钻,当然要钻,白送我军那么好的战地,凭什么不去吞了?”卫央一扬眉,拍拍手直起腰嘿然道,“以图子上规格,这沙坡头虽只是个镇甸,但地域不小,林地平川山谷应有尽有,贼欲引以为图我之圈套,我何不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孙四海却不这样认为,用兵之道,首在扬长避短,明知前头有未知的凶险,却本可以不以身犯险偏要前去,那岂非有违兵法么? 遂大声反对:“不可!纵要去,将一支偏师也便足够了,何必为区区地域甘冒如此大险?我倒以为,只消扼守住洪德寨静观其变,以不动算万动,贼必自溃。何况,沙坡头距辽地太近,越贺兰山便可长驱而入,以契丹轻骑本领,旦夕可自东北杀来——卫央,你不看沙坡头距大同府不过那些许路程么?” 卫央将刀往沙坡头与兴庆府之间一划,哼道:“我倒看咱们使轻骑杀奔兴庆府的路程反而更少呢——如今以霹雳之势扫荡京西诸地,当在立春之前至少平定联军,使来年无犯我之力,如此扼守洪德寨,安稳倒是安稳了,区区党项蛾贼,放眼天下,只一方疥癣耳,如此疥癣尚不能一鼓作气捣毁贼巢使三五年不敢东顾,北燕南汉,契丹高丽,甚至隔海相望的恶邻倭寇,何时方定?” 女郎喜形于色,止住孙四海的辩解疾问卫央:“如此,计将安出?” “无它,犁庭扫穴而已。”卫央刀鞘点在兴庆府,又点在夏州,最后点在唐辽接壤的长城一线,“如今党项居兴庆府以为首都,夏州盘踞蛾贼,长城一线活跃伪魏余孽,若使上将引轻骑一部绕过洪德寨直扑长城,自北而一路南下,不须斩获甚多,只要惊贼内部使之惧怕,前线将士必然无心死战,至少有归家之心,如此,沙坡头处有甚么安排,那便清晰了。” 李微澜喜道:“不错,这是最理想的作战计划——那么,依你之见,沙坡头处会有甚么安排?” 卫央哈哈一笑,他可不会自己往刀口上去送。 方才已经打好前站了,须一上将引骑军做此勾当,明情将他脱开了身,如今再掺和进去,那不是自找麻烦么。 遂笑道:“不是朝廷设此战幕府了么,那都是有才学知兵法的人,咱一个小小的轻兵营率正,就不在关公门前卖大刀了——不过,引一支轻骑袭取三地的,定要上将才行,唔,其实都尉也可以,三五万人马,也就够了。” 他这分明脱身的言辞,女郎哪里猜不到这人的心思,轻笑嗔道:“瞧你这将自己先摘个干净的行径,当你好大的才能么。”后又徐徐叹道,“只可惜,这样能懂轻骑之用的上将,如今尚且没有呢,因此,你这算计恐怕是不行的。战火只能在咱们大唐境内燃起,有甚么法子呢。” 她是感叹也好,激将也罢,左右卫央不肯再多说,乃问孙四海:“军头,这几日吹的甚么风向?这里惯吹西北风,是吧?” 孙四海恼他撩拨女郎的急切,瞪着眼哼道:“不会自去看么?门外便有军旗,望之可得。” 女郎听出卫央的言下之意,蹙眉细细一想,又问:“你的意思是,这三股联军有乘天地之力的打算?” 卫央咂咂嘴:“以彼实力,无论怎么打这一仗都没多少胜算,若不借风向,如今他劫不得我军粮草,暂且看断不得我军辎重,凭什么会来打这一仗?可别告诉我说,这一仗他们是被逼无奈才奋起自卫的!” 女郎忙察图子,孙四海惊疑不定也走了过来,扯着卫央道:“你说说看,怎么个借天地之力法?” 图子上标注地很明确了,洪德寨以北,越过脚下的山口再往北处,那也都是平川教环山围着的地势,这样的地势里,风向确大致与别处相同,然风自西北方来,卷入这平川里时,小了许多不说,风向也飘忽不定起来,一时往东走,一时又倒卷往西吹,偶尔甚至还往北涌,就是不肯往南走上一走——前头依山而筑的洪德寨高达十数丈,自挡住了大股的劲风。 而两方平川里,有水却不甚汹涌,水攻火攻倒也堪一用,纵然天地助力不倒卷往北联军自家营地里去,河流纵横可很快熄灭火势,而聚土为坝以水来淹时,又三五月也攒不出偌大的足够一用的水坝,怎能行? 沙坡头却不同,彼处山谷低矮,东边林地葱茏,南边河水涛涛,西方平川如镜,北方便是党项的老巢兴庆府,若真有心用天地助力,那里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然,凡事有利有弊,沙坡头处能最大限制联军,最大限度发挥唐军的锋锐,倘若天地助力未能借到,那便是联军的死地。 “若非彼处人和这贼军占据不到,倒真是个决战的风水宝地了。”卫央赞叹不绝,“以地利诱我军入彀,以天时设好埋伏,至少将敌我双方的实力拉地均衡了。” 女郎目光不断在卫央所点那三处徘徊,闻言轻道:“谁说彼未占人和之利?” 卫央挠挠头,拿目光询问孙四海,这沙坡头不是咱们的国土么,难道那镇甸里的唐人未撤到洪德寨的都是带路党不成? 孙四海待卫央好不着恼,拂袖哼道:“蛾贼本为唐人,伪魏余孽与党项俱有虞人部队,莫非你不知么?” 卫央十分好奇这里头的内情,比如说,蛾贼是怎么形成的,再比如说,这个时空的大唐又没有被割据的藩镇灭国,反而蒸蒸日上大有国力军力加强后的富饶北宋时期的景象,怎地这似乎很是久远的拓跋一族,应该说是鲜卑一族还残留着成了今天称国的气候? 这些往后都会了解到,现在知晓了,也与战事于事无补。 知道这人对细节堪称一无所知,李微澜将眼光自图上挪开,缓缓踱步一边道:“虞人,本是党项作乱之后收买以为密探的唐人,长和三十三年,李继迁仿我朝吴王改制,将党项军组成明暗两部,一部为军,一部为侦知。所谓军,譬如众所周知的以贵族男丁为精锐,战马铠甲兵器均世代相传的铁鹞子,极善走的步跋一部为主组成的步跋子。而侦知,便似本朝的内卫与兵部缇骑司,只不过党项人丁稀少,这侦知多为收买的唐人男女组成,其首领唤作领事,秩与咱们的内卫统领将军、大统领将军仿,内部行内政事的唤作行走答应,这为党项军带路,混入我国境内破坏秩序散布流言祸乱后方的,便是所谓的虞人了。” 卫央好不稀奇,真是历朝历代都不缺少带路党啊,这些虞人,一般情况下都是甚么身份? 见此问,女郎微笑直视着他问:“曾记灵源县里有个财通四海的财主么?” 卫央眼角一抽,女郎叹道:“这些个商贾买卖人,生性便是逐利的,为钱财,只要足量便可性命也不顾。这些人手握财富,收买贪官污吏最是应手,又有这些个贼部作为后援,只消教他们瞧准的目标,威逼利诱甚么法子都能使得出来。卫央,你不要小看灵源县里那个张财主,今日我若抓了他,明日朝廷里便会有三五十大臣为他求情,财能通神,此言不虚。” 这话可有见识的很了,红色伟人曾说过,叫甚么只要有足够的利润,商贾就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商是好物什,一国无商不得富,一国不富何谈强? 这女郎,大道理她见识都丝毫不偏差了。 “这沙坡头,我朝以为边陲蛮荒,图子虽描地准确仔细,若论待真实地域里一草一木的熟悉,恐怕高继嗣比咱们熟知的多,由是我虽也知须一鼓作气与联军决战于沙坡头才是最理想的选择,可彼处凶险,咱们一知半解,着实不敢大意啊。”女郎瞧着卫央,少见地露出丝丝疲乏,请求道,“马家坡子镇一战,镇民三五十家受损你便能奋丈夫之怒,逞上将之能,如今我军十数万,京西百万黎民,倘若一旦为贼破此一路军,哀鸿遍野怕也是轻的,难道卫君不信这只知烧杀掳掠的贼众也知治境安民的道德么?” 卫央意甚踟蹰,这女郎人不坏,说的话也全在理,身为唐卒,理应帮她才是。 可不要说他还不想稀里糊涂被重重阴谋诡计弄死在战场里,就算这些事情不会发生,他不过一个率正,心中纵有千谋万策,不过都是纸上谈兵的简介理论,担负重任,一旦应了那便不能出差错,这担子,自己担当得起来么? 一时踟蹰,女郎又叹道:“卫君不必薄看自家,当日坡前那一战,身处千军万马里,旁人都杀红了眼疯了糊涂,而你却愈发清明知甚么时候该强击甚么时候该远遁,这样蓄力一击鹰扬千里的本领,都已明情显露了出来,有的人,天生就该是上将,正与有的人生来就是贵胄公侯,国家勋略的道理是一样的。” 卫央又挠头,这说的跟真的一样,咱自己怎么没发现原来还能得这么高的评价? “那好吧,有事你招呼一声。”觉着既已在局中,躲也躲不开,何况就算自己不答应,人家是上位掌权者,要用自己一个小小的率正时,一道军令还不是就地征发?卫央犹豫着应下,左右都是兵来将挡将来军破的战场,能混个脸面上过得去,那也不错。 只是话一说完,卫央又立马加了一个条件:“帮忙行,不过别把我从寅火率弄走,好不容易有了点家底,上下也算熟悉,而且比主军更有可塑性,更能发挥我的用途,你可别把我弄到别的营里去。还有,我这人胆小,经不住恐吓,万一哪天你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对我下手,不好意思,我可得提刀子跟你玩命,这一点咱们先小人后君子先得讲明白。” 孙四海心里一沉,这厮忒地大胆了,这样一言不合抄刀子造反的话都敢说出来,他到底自忖长者几颗脑袋? 女郎伸出虽生了茧也不减其美地小手,笑吟吟道:“那是自然,你自放心便是,咱们击掌为证,若有一天李微澜真生那龌龊的心,卫君将刀来见,我也不怪你。”想想又添了一句,“谁也不怪你。” 卫央看看惊诧莫名的孙四海,又瞧瞧女郎,伸出手与她啪地一声对了一掌,而后才笑嘻嘻道:“开玩笑,开玩笑,你这么正经的人,怎么会做那么不正经的事情,对你的人品我是放心的。那行,我先回头休整几天,待你下定决心要开赴沙坡头时,教人来唤我便是。” 女郎忍不住展颜轻笑,这个人哪,到如今还惦记着不以身犯险为将引军去联军心窝子里捅一刀的事情,看他这鬼祟的模样,念起方才这人讨价还价竟敢名言一个不好便抄刀子造反的嘴脸,女郎只觉着煞是有趣。 天地间怎能生养出这样的人物来! 不过,他想偷空撂挑子不干么?那可不成,只消他不主动造反,天下这样大,还容不得这么个有趣的人不成? 心情愉悦的女郎叫住卫央,假意与孙四海商议道:“不如这样,孙大叔且来统管我天策府卫队,教卫央为假校尉引轻兵营往北绕过去如何?此战后,大功得逞,这轻兵营么,也该有个正经的名号才最好。” 卫央一声大叫:“啊呀,肚子疼,好疼,我有事儿先走,你们忙——” 抱住刀忙往外窜,方出帐门,对面连营里号角四起,营门开处,先涌出两行骑军,看打扮俱都是党项轻骑,奇怪的是,后又涌出的一团骑军,马背上竟都是红袄铁甲的女子妇人,卫央好不稀奇,极目忙望时,里头又撑起一杆红底金边的绣旗,比寻常旗帜小了些,却胜在精巧。 这是甚么将? 惊讶时,那连营里方捧出一员将领来,也是红袄铁甲,座下胭脂马,掌上绣鸾刀,远远瞧不清面目,只看身量苗条甚为秀气,竟果然是个女将。 那一彪军泼喇喇冲到两军营中央,女将勒马持刀,扬声喝道:“原州轻兵营百将卫央,快来受死。” 卫央目瞪口呆,甚么时候咱招惹敌军里的女将了? 闻声赶出来的李微澜瞧个明白,谓卫央道:“这女将很有些名头,名叫锦娘子,乃是教你射杀的高继宗之妻。”抿抿唇,又添了一句,“原也是党项虞人出身。” 第七十一章 老周,上 更新时间:2014-04-18 “这女人不懂得感恩。”卫央恼怒地忿忿骂道。 李微澜微笑着瞧着他,不必她问,他自会百般给自己找籍口。这世上的过错,但凡与他有关,那也是别人的问题,这人是这样认为的,甚么事情都这样认为的。 没了捧哏的人,卫央未免有些不得劲,悻悻摇摇手无精打采便要走,教闻声赶来这里寻平阳通报的赵匡胤与潘美拦住,两人尚未见识过卫央的倒打一耙,潘美奇道:“卫率正此话怎讲?须知,卫率正射杀人家良人,如这锦娘子的妇人,亲来报仇那也是料想中的事情哪。” “这女人,我敢肯定她是被高继宗那厮强抢了入洞房的。你们想啊,下手抢她在前,又坏她身子在后,这样的仇人,岂不才是真正的仇人?我替她先杀了,那便是帮她报了血海深仇,正所谓失身之恨,破身之痛,世间最为大的仇莫过于此。”卫央言辞凿凿地推断道,“与此时大仇得报的痛快相比,既成事实的夫妻之实,那又算得了甚么?” 推断到此,卫央把手一拍:“我想这女人心里定痛快着呢,但还是碍着面子找我麻烦,这还不算不知感恩么?你们倒是说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这好人做地实在太憋屈了些。” 赵潘二人面面相觑,这人怎能不讲理成这样? 女郎听他说地荤,悄然挪步往远处走了走,甚么失身之恨破身之痛,这话儿怎敢说出口,这人还要不要最后的脸皮了? 又听卫央义正词严道:“又所谓丧偶是小,失节事大,这锦娘子糊涂成这样,真可谓是天下独一份儿了。赵将军,潘老将军,你们倒是评评理,还有比我更委屈的人么?” 这个,这个还真有。 这锦娘子确有三分姿色,她本是伪魏军妓营里的女子,因生就机灵心,教党项以三匹骏马换了回去,发付在侦知院中行事,后逢蛾贼二首领高继宗往党项走动,逢着这能驭骏马可使长刀的女子,当时十分喜爱,又以重金求为侍妾,可谓这高继宗真是她命里的贵人,怎会是强抢所得? 如此,射杀高继宗,这锦娘子一身的本领,最善马背上将套索来临阵捉将,这也是个本性刚烈的女子,自高继宗教卫央射杀,知晓这些恩怨人物的赵潘等人便知定会逢上锦娘子来寻仇。 可这寻仇之事到了卫央嘴里,竟还是锦娘子颠倒黑白了。 这,这真是岂有此理! 又听阵中女将高叫道:“听闻卫百将单枪匹马视千军无物一般,莫非生怕咱们区区妇人不成?若真是个男子,快来战,休作乡野妇人姿态。” 听在耳里,卫央大怒,跳脚叫道:“我是不是男子,你来亲身试试便知,生在外头聒噪甚么?” 转面向女郎拱拱手:“麻烦传令开下门,教人请这娘们进来,倒要教她见识见识甚么叫做真男人!” 女郎啐道:“怎可厚颜如此,你这人,你这人好歹留些道德可好?” 卫央腼腆道:“啊,你的意思是,有些事儿做得,说不得?哎呀,瞧我这,光顾着被这娘们气坏了口不择言,见谅,见谅。” 女郎心道:“看来倒是个有面皮的人。” 此念不容余音泛起,便见卫央嬉皮笑脸摇着头道:“看来要这样――赵将军,麻烦你出去喊一声,就说这众目睽睽之下教她辨认我到底是不是真男人,这实在有些有辱斯文,她要真有胆量,快教她进来,找个没人的地方,那样才好两人坦诚相见,嗯,坦诚相见。” 赵匡胤骇然摇手往后退,还道你果然知些面皮,原来更不要脸的话在这里等人来着。 卫央又添了一句:“别急着去啊,我这人出了名的怜香惜玉,这么大冷天的,跟她野战实在是有点怕冻坏那小身板。好了,这下你可以去通知了,多谢啊,麻烦了。” 女郎险险气个倒栽葱,狠狠一跺脚,丢下这事儿教卫央自决,她索性不管了。 赵匡胤忙如飞随从而去,眼看潘美虽老,跑地比他还快,只好跑出数十步又转过身来,大声道:“卫率正,这锦娘子只点将要与你厮杀,恐怕高继嗣小儿另有阴谋,咱们该去聚将防备了,此事,此事你奉令自决便是,咱们就此别过。” 卫央只好又转头瞧孙四海,孙四海拂袖钻入军帐,卫央怎敢追去? 难不成,真要咱自己上阵去? 卫央有点不乐意,倒不是上了阵下不去手,如今敌我相对,若真教他上阵,一枪刺死这锦娘子,那也无非又教他装模作样摇着头对着尸体感慨几句话的事情,他不忿的是,分明这是决战,你等贵胄大将不正经安排军力部署,这是要当耍猴的瞧还是怎么着? 女郎与寻轻骑主将成两面夹击之谋略,卫央自忖他这官儿也算升地很快了,再立些战功,放在平时自然好,官越大俸禄越高不是?可现如今……鬼才乐意当那劳什子轻骑主将呢。 轻兵率正就已经够凶险的了,一师主将? 卫央还没那个思想准备。 忽然,卫央眼前一亮,远看这锦娘子也算是个有姿色的女人,寅火率的老光棍可不少啊,甯破戎那厮是有家室了不能算,老窦可还单着呢,而且周快好像是被原配给送了绿帽,阵上给他来个拉郎配,那也是一件佳话不是? 不过,周快还有降服这母老虎的本领,窦老大么,恐怕他那三拳两脚刚上去就得一命呜呼,这不合算。 “不过,据说两虎相争必为母虎,倘若老窦真饥渴到死也不惧的份儿上,那也合该他得个美娇娘。”卫央禁不住自先乐了,快步往寅火率那边走,心中一边盘算,“老周是个闷骚的人,恐怕心结未结,暂且说破了他面皮上挂不住还不愿上阵,不如先刺激刺激老窦,顺带着看甯破戎这厮有没有贼胆纳妾,如此一来,三全其美哪!” 寅火率眼见一个娇滴滴的婆娘竟点名要与自家率正单挑,一个个稀奇无比,尚未见过卫央匹马大枪的老卒纷纷持械往聚集处聚拢――倘若斗将,那也该针锋相对才是,这婆娘点了兵马,自家率正也合该引本部人马去迎敌才是。 方整出乱糟糟队列,那锦娘子又叫道:“唐营里竟都是缩首之徒,胆小之辈么?听闻呼延赞老贼待卫央如私出,何不亲来作战?” 左营里怒翻了小将呼延必兴,教亲随点兵马取长槊,往中军帐中来寻呼延赞求战。 呼延赞就立在高处,披甲带马持双鞭,呼延必兴来请战,他老人家竟不着恼,笑道:“何必与区区妇人一般见识,你且看了,卫央这小子恐怕已生捉弄之心了,咱们只管瞧热闹便是。” 左右将校各自不忿,呼延赞喝道:“无中军将领旗号,敢出战者便斩。” 于是各自凛然,不敢再提应战之事,呼延必兴好不愤懑,拐马不带一兵一卒直奔轻兵营来,逢着杨延玉纵马自右营来,见面均愤怒非常,一起道:“走,会同卫央,定将这婆娘斩于马下才是。” 叵料入营来,远远见寅火率已点起人手带好战马,两人方喜,心下都想:“这小子真是个重情义的,果然生了怒气,咱们没看错人。”赞尚未毕,自那处飞马奔出王孙,呼延必兴扯住他马头,奇道,“你家率正不想亲自出马拿了那婆娘么?” 王孙笑嘻嘻道:“两位勿恼,咱们率正说了,先打打这皮娘的气焰,待周百将自中军取槊回来了,再将这婆娘拿来掌嘴出气。” 说完,扯起缰绳,这厮似得了甚么泼天的富贵,喜气洋洋冲出山口,纵马奔到了那一彪军马的面前。 “这小子,作甚么打算?”呼杨二人面面相觑,思而不得解,遂走马寅火率面前,撞见竟教徐涣带人取胡凳往高处斜坡上去的卫央,忙扯住问,“兄弟,这婆娘忒是可恶,咱们想出去拾掇他,父亲不准将令,只好来寻你,你快点齐兵马,咱们一起杀出去。” 卫央忙教徐涣:“小徐子,多带两幅胡凳。你们两位也忒心急了,这女人是可恶,可不打打她的气焰,抓回来也不能教她改口认错――我替她杀了她那个强逼着她入洞房的男人,这还找上门来搦战来了,不要急,准备看热闹。” 安抚好两个暴跳如雷的小将,卫央回头问随在一旁的甯破戎与窦老大:“老甯确定不纳妾,老窦确定不娶妻?” 甯破戎摇头如中风:“女子妇人,自是端庄的最好,这婆娘动辄拔刀子要捅人,太麻烦,还是算了。倒是老窦,我瞧着与这婆娘甚有夫妻相哪,要不,我来压阵,教老窦出去拿人?要么,左右都是兄弟,我来拿住那婆娘,老窦你只管等着入洞房?” 老窦白眼一翻,哼道:“这婆娘看是个凶恶的,你瞧那身量,要甚么也没有,拿甚么能生儿子?不能生儿子,要她何用?甯百将自去擒了,自用便好。” “没出息!就知道上炕生娃,你这个老窦,活该你到如今还在单着。”卫央很是恨其不争,又拐带着损了甯破戎一顿,已到了能瞧清楚战场的斜坡上,搭起胡凳,卫央蹲在上头靠着土坡翘起了二郎腿,“耐心瞧着罢,待会儿老周回来,有他好棘手的。” 老窦忙点头称赞:“不错,不错,率正所言极是,这婆娘,该是周百将那样的人降服的。” 王孙这厮嬉皮笑脸更比卫央教人生气,目光猥琐,笑容市侩,嘴里更损的要命,那锦娘子一瞧见他飞马奔出,忙教左右持械倒退,自持绣鸾刀走马飞来,喝道:“识得锦娘子手中刀么?鹰犬爪牙,将性命来!” 王孙喝住战马,回头往本营里瞧瞧,双手乱摇高声叫道:“慢来,慢来,本人王孙,只是个来传话的,你若不愿有眼无珠,便该饶我说话的工夫,回去复命的工夫。” 说罢将双眼一闭,大义凛然地叫道:“当然,你们这些蛾贼胡虏,自然不会跟咱们正经的唐人讲道理,你男人打不过咱们率正教射杀了,你打不过咱们率正不敢待他出战,将我这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轻兵死士先一刀杀了,那也亏得你下得了手。” 锦娘子闻言煞是迟疑,按住刀勒定马皱眉道:“你这厮生就个油嘴滑舌,杀你这样的人物,辱没我这刀,你快回去复命,教卫央来送死,须不杀你这下作之人。” 王孙睁开眼,笑嘻嘻将目光将锦娘子上下打量。 她年纪并不太大,正值二十六七的齿轮,更非娇嫩的花朵,反而是个浑身上下都熟透了的红柿子。其美不比正经美人,但那一举一动里颤巍巍的浑圆胴体,隔着铠甲也起落得媚惑十足。 念着卫央的打算,王孙没敢往深了亵渎,只在那丰腴的脸蛋上狠狠盯了两眼,吞一口口水笑嘻嘻道:“锦娘子是吧?我叫王孙,按咱们率正的话说,往后熟了你就知道了……” 锋利的刀贴着王孙的下巴,险险戳入他的脖颈。 王孙惊叫一声,连忙伸出手捏住那刀刃,一只手直掰不开,只好搭上双手,尚未发力,锦娘子冷笑一收,马背上失了支撑,吧嗒自己摔落下马来。 锦娘子那数十个女军扬声大笑,锦娘子冷哼道:“敢再胡说八道,先砍下你脑袋。” 王孙丝毫不以为意,从地上爬起拍打着身上泥土,笑脸不变爬上马背竖起一根手指使劲摇,口中道:“锦娘子哪,你所谓的下作之人,我是能承受,不过,这话出口之前,你也不想想么。咱轻兵死士,确不过卑微下贱的死士而已,家乡人也呼为贼配军。只是你与咱们相比,高贵到哪里去了?好好的唐人不作,偏爱委身蛾贼胡虏以为得意――我且问你,脱地光溜溜的侍奉蛾贼胡虏,比长安平康坊里青楼之上红袖招的小姐,你高贵在哪里?以我之见哪,咱们同是下作之人,没有谁比谁高贵的说法。” 这话说地恶毒,锦娘子那绣鸾刀却没有立刻砍过来,只将个女人粉面煞白切齿如刀割,将刀背敲在王孙背上,又一番落下马,那侍卫的女军呼喝着将绳索来捆,王孙一脸笑容奉上双手:“快来捆我,快来捆我,好教两军十数万将士都瞧个明白,原来大名鼎鼎的锦娘子也不过是个只好拿下作之人来出气的下作之人。” “放他走!”喝住女军,锦娘子一张白脸又青成碾子,急促喝道,“不与你这尖牙利口的人饶舌,速去,教卫央来。” 王孙揉着手腕靠着马站住,懒洋洋打个呵欠,十分有卫央的神似,慢吞吞地道:“咱们率正说了,该他出手时,自会出手,只不过,他老人家名震西陲,那是响当当的大牌,你这婆娘,教咱们率正出马便须出马么?没好处,谁肯听你的?” 锦娘子怒道:“两军对垒,要战便战,哪里来这许多臭规矩?” 王孙翻起了怪眼:“那抱歉,我只是个来传话的,你且等着,待我回去寻咱们率正商议,王某跑了十次八次的来回,想来他老人家看咱辛苦,指不定一时心软这就出战了也说不准。” “慢着!”哪来工夫与这恶贼饶舌,锦娘子喝住拐马要走的王孙,“你且说,要怎样卫央才肯来送死?” “哎呀,那可就简单了。”王孙连忙回马,掰起手指算了算,“咱们率正说了,大牌如他,出马一次就得有与他老人家身份匹配的酬劳,这样,你快回去,好生侍奉好高继嗣小儿,自他手里得钱万贯,咱们当面交付清楚,率正自会出来见你一见。” 锦娘子羞愤交加也不及想那么多,厉声喝道:“好一帮贼配军,这般的要钱不要命――罢了,便予你万贯。你这贼配军来看,我这鏊上明珠,可值万贯大钱么?” 王孙一愣,卫央教他出马激怒这女人,他尚不信真能买卖一般讨万贯钱回去,当时吃惊道:“这漫天要价,坐地换钱,你莫非不懂么?这么痛快?” 话虽说着,这人的手已拽住锦娘子自兜鏊上拽下的墨绿珠子,放在光下瞧了瞧,以他的眼光,心中认定这珠子价值定在万贯之上,遂以生意人的信誉确认:“确值万贯,那么,你真的不还价了么?” 这里一番说话,敌我三军均听地清清楚楚,连营里怎样想不必管他,唐营里自上而下莫不惊诧,战场之地,这轻兵营竟当成生意场来了? 这是哪家的战场,又是谁家的道理? 至此,轻兵营寅火率行事乖觉自上而下胆大妄为的认知,三军算是真真见识到了。 只听锦娘子怒声骂道:“滚,滚,万贯便都给你,快教卫央出来受死,再敢聒噪,摘了你五官!” 王孙骇然,飞马便往本阵里闯,跑远了方敢高声叫:“这婆娘狠的厉害,傻的可爱,率正,咱们发财啦!” 笑吟吟不断对王孙的表现表示满意的卫央听这一声嚷,脸一黑跳起来骂道:“老王,你他妈活该一辈子穷死,才万贯钱就教你失态至此?漫天要价,我看你是教这婆娘迷花了眼才是――她既这样大方,何不改口要十万贯?” 三军哑然,自古以来,将战场当生意场的,恐怕只这卫央一人了。 倒是他这一叫,战阵里锦娘子总算明白了大模大样竟瞧热闹似最气人的那荤张,竟然他就是卫央,不由深为迷惑。 在她心中,能枪挑拓跋斛,射杀高继宗的,那就该是有大将风范猛将雄姿的人物,这样连战场中也不忘公然讹诈敛财的泼才,能是那样的猛将?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想必也无人冒充他的名头,锦娘子走马往前几步,指着蹲在山坡上等明珠到手的卫央喝道:“卫央,何不来战?” 接过明珠,卫央左右瞧不出有甚么好,甚不放心地高高举起问锦娘子:“喂,你这明珠,是真的假的?我可告诉你,回头没卖出万贯的价钱,我会发动弟兄们整日价给你造谣,将你祖宗十八代都网络在构陷之中!” 原来他要造地竟是这个孽,呼杨二小将忙拽住卫央,杨延玉道:“卫兄弟,卫兄弟,你放心,这明珠确有万贯的价值,这婆娘既三番五次点你去战,要不,咱们先点军出去看看?” 卫央这才放心地教窦老大将明珠收好,腼腆地道:“杨大哥,这婆娘好不饥渴难耐,可小弟是个斯文人哪,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野战,这个,小弟实在是做不到啊!” 待明白了他这野战的含义,呼延必兴哈哈大笑,杨延玉是个真腼腆的,面红耳赤不知到底该说甚么好。 徐涣自坡后连滚带爬飞奔而来,气喘吁吁道:“卫大哥,卫大哥,周百将自洪德寨回来了,如你所料,叫做‘胯下乌骓马,掌中枣阳槊’,不过,看样子十分伤感,心情十分不好的很哪。” 又关周快甚么事儿? 纳闷间,在轻兵营里问清卫央所在的周快策马自坡下上来,果然眼眶泛红面颊湿漉漉的,竟还哭过。 暗暗摇手教众人休问,待周快走近跳下马来,卫央仰天长叹,十分有当年赤壁中曹孟德感叹郭奉孝不在的伤感:“惜我无上将如秦琼敬德,若有一人在此,何惧她锦娘子?” 唔,不是他发烧说胡话,这颠三倒四的感慨,果真就是这个样子的。 周快来到人前,将手在胸口飞快抚了一抚,教这没头没脑的感慨转移了注意力,讶然问:“率正,这是怎么了?” 卫央略知周快此时情态的缘由,心中暗暗一叹,却将手一指阵中搦战的锦娘子,作怒发冲冠状怒道:“周百将,老周,周大哥,亲人哪!你可没见,这婆娘将小弟我侮辱成甚么了――他男人,就那个叫高继宗的,那日里不是教小弟给不小心弄死了么,你说这婆娘她来给她男人报仇也就算了,可是,可是你看――” 自窦老大怀里抢出那明珠,生怕周快夺去砸了,卫央紧紧双手捧着不放,跳着脚声嘶力竭地诉苦不迭:“咱们寅火率上下,这婆娘将一人也不放在心上,她说老甯堪是个牵马坠蹬的,老窦只是个算账笔记的,小弟我,也不过是个一心发财的无本生意人。但,听说老周你在咱们率,方才老王问她待你怎样看,这婆娘竟胆大到临阵献爱意,将贴身收藏的明珠托老王带回来赠你,说在她生命里的所有男人中,唯独你老周才算个真的男人!” 这人信口胡说八道,那是已成他招牌的事情,可将这么一大群人牵涉进去,那怎么了得? 只是谁敢摇头? 周快闻言一一放眼扫过,甯破戎垂首点头,窦老大长叹一声转过脸去,王孙索性背过身扯起衣甲:“周百将,你瞧,我只分辨两句,这恶婆娘便将咱们打成这样,下手可真狠哪!” 心头正窝火至极的周快当时信以为真,霍然转首往战阵中凝目往这厢观望的锦娘子盯住,卫央见此,火上添柴又叹道:“为了咱们寅火率的名声,再无颜面对这婆娘,那也总要面对。是为率正,只好我来出马――小徐子,牵马取枪,唉,若有秦琼敬德一人在此,何能教这婆娘骂遍阖营无一人敢对?” “贼婆娘,恶杀才!”周快一时怒心起,凶胆生,飞身上马厉声叫道,“区区贼婆,何必率正出马,看我杀之!” 卫央忙叫:“慢着,周大哥,这婆娘有些名堂,你须也知她是与蛾贼党项伪魏都有瓜葛的,最好生擒回来,咱们好拷问出许多机密!” 周快点点头,卫央一巴掌打在乌骓胯上:“老周,上!” 这乌骓小山似雄壮,那长槊横梁般可怖,这一人一骑泼刺刺下坡来,顿时有观战唐将,认得他的都道:“却非周长阙么,这样怒气腾腾杀机重重的,莫不是那事儿有了苗头?这贼婆娘,有好受的吃了。” 卫央教杨延玉拽住问:“若事后周百将知晓了明珠何来,你怎应答?” 卫央甚不在意,笑嘻嘻道:“我们寅火率连饷银都没有,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我容易么?老周是明白人,他知道我这是迫不得已。” 哦,原来迫不得已是在这样的籍口里用的。 “两位大哥,我求你们一件事,很是凶险。”神色一正,卫央目视奔马愈来愈快的周快,转瞬将目光投在连营之后远不可见边际的北方,忽然道。 呼延必兴笑道:“战阵之上,哪里来十足的周全?你说!” 卫央道:“麻烦两位大哥各引三五老卒,趁片刻乱战时机快马往北去,或是乔装或是硬闯,总归要将沙坡头内外的敌军部署,民居,地形,乃至最近几日十几日禽兽起飞归林的规律都摸透。最要紧的是,沙坡头距大河不远,你们须将沙坡头上下大河最近的水文走势,与大河相连的各河流的状况,尽都详细地摸清楚。” 两人一时凛然,知晓卫央所托乃是大事,便点机敏亲随三五人,上马去与卫央作别:“好兄弟,静候咱们消息便是。左右营那边,回头教人去知会一声便是。” 似这样本是将门虎子,却因战事与交情生死不避的人物,卫央自是倾心结交的,挽住两人马头,深深吸一口气道:“两位大哥,千万要记着将弟兄们都活着带回来,一路保重!” 两人方绕往南走远了,平阳使阿蛮来密教卫央:“片刻战起,使得力人手绕南往沙坡头探查讯息不可大意。” 得知卫央已请呼杨二小将往去,阿蛮笑吟吟与卫央作别,回中军复命去了。 以脚程算,周快归来之时,平阳便教阿蛮过来传令了。 这女郎,可真是个善解我意的人哪! 再看看将与周快对上的锦娘子,卫央又撇撇嘴,同是女人,为甚么差距会这样大? 第七十二章 辽骑现踪,会王移驾 更新时间:2014-04-20 李微澜仍旧在犹豫,是进军沙坡头还是退守洪德寨,暂且她心中并无定计。 这一路军上将里,也无人已定计较。 李微澜想知契丹突进国内成了怎样个状况,更想知联军在沙坡头处作孤注一掷的勇气与赌博,到底胜算落在哪里。 契丹并不可惧,论国力,历吴王改制至此百余年,国库充盈并天下也绰绰有余,纵契丹轻骑了得,倘若以故汉大将军卫青之策步步为营,效秦时大将蒙恬筑城而进之计,轻骑再来去无踪,耐唐军何? 但并天下不是那么说着便是的事情,自古以来以弱胜强之事多不胜数,联军不足惧,但也不能轻慢,为将者不知静,何谈动? 由是卫央教王孙那一番胡闹,李微澜权作视而不见,这锦娘子也算联军里的上将,如今打复仇旗号为高继嗣偏将,若真能将这女将手到擒来使她吐口说些隐秘,那也好得很。 阿蛮快步回去禀报时,周快怒马长槊已杀到阵前,一言不发挺槊便刺,端得来势汹汹。 锦娘子听到那槊锋上凶风势大,她也是个灵活的人,怎肯硬去碰撞?将绣鸾刀一拐,让过周快锋芒喝道:“且慢——你是谁?” 周快哪里肯与她饶舌,手起一槊又刺,将锦娘子又迫退往后。 锦娘子见这实在不是个讲道理的,拍马飞刀来战,心中道:“这人马上身手十分不错,看这骏马长槊,寻常将领也难得,怕是唐营大将,先捉了他,也算出胸中一口恶气!” 乃喝住女军不教来并,仗着刀快手轻,三两合竟与周快分不出胜负。 周快吃那刀快,心下也清明起来,挺槊逼开锦娘子走马快进,心下忖道:“这婆娘也有三分本领+杀她容易,倒教那泼才一众小瞧本领,果真走马带将捉她回去,不定能果真套出些讯息。” 计较已定,这周快便不再一力硬拼,走马转间,与锦娘子刀来槊往厮杀又十余合,当中觑个端地,好将这锦娘子刀法窥出,当时卖个破绽,纵绣鸾刀入怀,蓦然发起神威,单手掣住那刀,将槊轻轻往前一递,果然锦娘子终究闪身要躲。 ——她绣鸾刀已拖拽不回,那槊来凶狠只好让开,叵料这本是周快虚晃一招,将长槊单手持住,望定锦娘子后心狠狠一撞,她哪里禁受得住?一时倒撞下马,落地不待长槊抵上脖颈,扬手却将腰间红绫掷出,那红绫做成套索模样,这锦娘子最惯的便是捉将,当时套个正中。 周快只觉脖颈一紧,那红绫套索倏然收紧,骇然要挣扎时,马背上坐不住身子,一头也栽下马背来。 山坡上卫央一声惊叫:“不好——” 旁人都当他为周快担心,却听他惊恐叫道:“这老周,占人家便宜也不能这样粗鲁!” 正是两骑错处,锦娘子仰面朝天摔落马下,又将那套索拽落周快,登时跌作一处,这女人也甚是个人物,纵如此,一手拽着那套索越收越紧,一手将腰里拔出短刀,翻身一滚拉开些空间,挥手便向周快脖颈抹来。 锦娘子虽勇,怎比周快这样血火里打滚的人?落马时将那铁钳似手掌便往她脖颈里掐,幸亏躲开,若不然,那娇滴滴的秀颈怎能挡他这一抓?这一刀抹来,倒教也丢开了长槊的周快心下大喜。 翻腕收住锦娘子那手,这周快心中恨极,自不会有怜香惜玉的心思,嘎巴一声,当时折断了锦娘子腕骨,取刀在手中,这粗鲁的人竟翻身跃起,将个锦娘子作盾牌往眼前一挡,恰将迎来忙抢的女军器械挡在外头,飞身上马处,那乌骓撒开四蹄,早又将女军一众远远丢在了后头。 卫央笑道:“这老周,办事还是这么不稳当——教他捉这锦娘子回来,这拖泥带水的,怎将人家贴身女卫都不放过?太贪心,太贪心了!” 周快马背上折住锦娘子不教敢动,耳闻后头马蹄声乱溅,当是有将来图,回头瞧时,却教他瞠目结舌——这锦娘子那一队女军,竟有扛了绣鸾刀,不忘将那胭脂马也牵着来,看她等喜气洋洋,似乎明情着是来投的? 这一马在前,后头看是追着夺人的,一股脑都冲到了唐营门前,大军不知怎生是好,只待不闻将领,先将这一泼敢提刀上阵的女子先拿了再说。 不是说着快,卫央高处忙叫道:“别挡路,别挡路,捉回来一个,赚回来一批,咱们赚了,别给人打回去!” 一边喊,他竟手无寸铁地窜下土坡来。 虽他有这一喊,无将领谁敢放这些古怪的女军入营来? 倒是连营里那头骂声连天,原来拱卫这锦娘子的,除了她女军之外那一伙,竟都是来监视的。如今见锦娘子为周快所擒,这女军一众随后追赶,只当是她等怕归去教规矩责罚拼死来抢,因此骂的只是周快,待这一泼女军在唐营门前勒马住了,竟也不察世间竟有这样兴高采烈如脱苦海般追击的。 马到营内,周快竟将腕骨折了,四马攒蹄般肚腹贴着马背教这一路颠簸地七荤八素的锦娘子一手举起往地上一抛,翻身下马冲迎来的卫央拱手:“幸不辱命!” “老周啊,活该你一转眼成了单身汉!”卫央一面教徐涣去后头寻医师,指着周快骂道,“这么好的女将,你临阵当着那么多人面侵犯人家也就罢了,侵犯完了如弃敝履这么一扔,你等着,人家本来一肚子消息要跟咱们讲,这吃你的气不讲了,我看你怎么办。” 地上教这一摔又岔了气的锦娘子真背过了气去,这人讲话,着实可恶的紧。 周快倒神色不变,似乎卫央那脏水泼出并未溅在他身上似,一手掌槊引马,眼中凶光闪闪道:“率正放心便是,咱们有的是手段教她好生将该讲的都讲出来。” 卫央摇头叹息,这人没治了。 假惺惺冲委顿泥土里起不得身地锦娘子拱拱手,卫央笑吟吟道:“锦娘子是吧?这个,久仰大名啊,方才这老周的话你也听到了,这实在是个粗鲁的人,你看,咱们是不是撇开这人,好好得心平气和地聊聊天,比如说,高继嗣这小子这会儿在冒甚么坏水,可乎?” 锦娘子哪里有力气与他讲话,腕骨已折,撑不起身子来,只将撩人的杏子圆眼瞪着卫央,瞧那意思,是定不肯和卫央好好地合作了。 卫央叹道:“真是不识好人心,帮你弄死了高继宗,你该对我道谢,而后再自承抱歉——好罢,周大哥,这娘们交给你了,不管你使甚么法子,我要知道的你该知道。” 周快意甚踟蹰,托辞道:“咱们有专事刑讯的缉问营,不如将人送到那里……” 话未说完便教卫央打断:“不必多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老王,外头这一泼束手待擒的女军,你想法子也在她们口中问些要紧来,还是那句话,我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锦娘子这才想起她那一泼女卫,忙往营外瞧,已在唐军团团围处丢下器械下了马来的,可不正是她们么。 如今,她倒有点相信眼前这没个正形的率正便是卫央了,终尔开口吐出教卫央满意的一句话:“休要为难她们,要知端地,带我去拜见公主,彼时自有分教。” 初闻这锦娘子事迹,卫央便觉着很是可疑,离乱女子,党项虞人,又成了蛾贼中二号人物的侍妾,纵她也有本领,着实太过巧合了些。 如今她这一句话,便教卫央心中有了主见,看来,这锦娘子能成事,少不了有许多不为人知的干系。 遂教王孙:“将这锦娘子的女卫都好生款待好了,休问因果,怕有用处。”又教周快,“不如你再举着这锦娘子,咱们找中军里看热闹去?” 周快哪有这心思,摇摇头婉拒道:“我看大战将起,还是早些归丙屯里照看着的好。”看看锦娘子,周快又回头瞧瞧营口往这厢打探的女卫们,建议道,“若这虞人本是密探,想必总要送还连营里去,难保这些女人里没有高继嗣的眼线,不如……” 这人还真是个粗鲁的人,卫央摆摆手:“那你自去了,不可生事,今日教锦娘子带出来的,恐怕便不会是高继嗣的眼线在内。” 教甲士解起锦娘子,卫央犹豫了一下没去先寻孙四海,径直奔中军大帐而来。 这里的中军大帐,又与往常卫央所见不同。 层叠叠三军环绕最中,那紫色的飞凤大纛下立起宝蓝色的营帐,将圆木建就的骨骼,外头先蒙了毛毡,又在外头裹一层涂成蓝色的桐油兽皮。如今的中军大帐,外头直往北排开两列甲士,帐口立小旗八面,又设金戟铜钺排在两厢,显白的唐军营寨里,这紫色的纛,那蓝色的帐,十分鲜明。 恍似这白茫茫雪地里,活生生生出一蓬耀眼的丰美牡丹,这才是三军瞩目,天下不敢侧视的平阳大帐。 押解甲士至此留步不敢再往前,大帐后绕出数个皮甲少女,持长剑扎住帐口,将束锦娘子的绳索也接过了手去。 这数个女军,想也是平阳的真护卫,虽只几人,却排出个牡丹吐蕊般的小小阵型,若阵中人有异动,恐怕正有合力一击等在前头。 卫央挠挠头,瞧着帐口那两列的战鼓,扭头问将他也裹在阵心里的女校尉:“是不是我该走了?或者,将鼓槌去敲那战鼓,待你们通报咱也要进去参观参观?” 一时锦娘子侧目,飞凤纛下,中军帐前,呼杨那样的老将恐怕也须规规矩矩于这一众女校尉亦步亦趋才是,这人怎地这样大胆? 那女校尉几个却不作色,余者只等里头教见,那立在卫央左手侧的却拿明亮的眸光瞧着卫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卫央好不无趣,悻悻背起手仰着脖子踮着脚打量这中军帐,这可是真的古时中军帐,与他曾见过的或真或假的军部十分不同。 少顷,中军帐里退出两人,打扮也是校尉,也是女子。 那两人手持长剑扯过早有备好的骏马,飞身而上直奔左右两营而去,想是传令于呼杨的。 卫央腹诽:“真浪费官秩,护卫军都是校尉级别的。却若让出,岂非大唐又多十来个折冲府?” 只不过,宰相门房里也是七品的官儿,平阳是为公主,又是天策上将,若她真将卒子来卫帐守门,那也不好说,更不好看。 教卫央稀奇的是,这女郎是不是满天下尽挑美人来作护卫的。阿蛮不必说了,那是个盛开便动人的美人坯子,单只这些女校尉,一个个神情冰冷稍有转眸睇目时便风情无限的都是千里选一的人物。 若大唐女郎的质量都高到这地步,卫央便须心中想了:“难不成历史越发展,美人便越稀少?想这女郎的护卫女军,当是如汉时羽林郎一般,在千万人里精心挑选出来的。” 帐帘挑起一条缝隙,阿蛮探出半截身盯着卫央瞧,将目示意快去击鼓求见。 卫央正要迈步,忽然想起这半晌不教他进去的用意——原来自初见至今不见他有合该有的姿态,女郎这是要与他煎熬来着。 顿时停下脚步,卫央冲阿蛮龇牙咧嘴一番,索性往地上一蹲,四处寻不到草根,有些不满意地拔出直刀撩起衣摆擦了起来。 阿蛮吐吐香舌,冲一时发作要将长剑教卫央知礼的校尉们摇摇头,她也不翻身回去,只一手抓着帐门框,一手揪着那帘,扭过头冲里面使过询问的眼色。 锦娘子又回过头将卫央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人,诚然是个不知死活的! 据她所知,天下闻名的周丰到了这中军帐前也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逾礼之处,身为武将竟敢这样肆无忌惮,这人纵能成大事,也是个不得善了的。 “看我作甚么?我又没将你自马背上扑下来侵犯身体!”卫央一瞪眼,毫不客气地指使起了锦娘子,“去,击鼓求见去。” 锦娘子忙转过头去,她算是瞧明白了,这人决计是个不要命的荤张,不知教纵容成了甚么田地,到哪里都敢使他的规矩,也便是肆无忌惮不要脸了。 心中却奇:“这人传闻里枪法无双神射了得,又这般年轻,莫非真是陈礼去后,朝廷里又培养出的大将人才?这应不能罢?若是朝廷里培养出的,中军帐前怎敢如此无礼?可若不是,怎地只在这时方教世人传诵起名望?” 沉吟不定,那帐帘又教阿蛮揭起,这一番是大敞开着了,怀抱龙雀立在左首的阿蛮脆声喝道:“上将升帐,诏令进见!” 当时抢步一推锦娘子,卫央喝道:“快走,你个俘虏还恁大的架子,要咱们请着你进去么?” 锦娘子厉声道:“你这贼胆的人——” 叱言未毕,联军营里号角陡然起,三军整顿器械衣甲,掣开营口抵挡的鹿角木柴,远远看有中军处旗号飘扬,传令者快马飞驰,高继嗣竟要来攻? 帐内无声无息,将敌军动静竟又听而不闻,阿蛮又喝:“上将升帐,诏令进见!” “没瞧出来,这高继嗣待你还真着紧的。”偏着头瞧着锦娘子,卫央话里有话地谑道。 锦娘子已懒得理会这人了,剪着手大步往帐内一进,待卫央又入,几个校尉分往门内一扎,定住了出入的路,那帐帘也已教阿蛮顺手落了下来。 虽是白昼,帐内燃着巨烛,里头布置,又与在马家坡子镇时舍里的不同。 最上处设军案一张,这军案大的出奇,比之寻常的案几,宽出一半,长出一倍,烛火光明下,暗色的油漆闪着光芒。军案之后,设有将位一座,座后挑着清晰巨大足有三五丈方圆的图子——在这里,该称坤舆图了,只是京西诸路的而已。 军案设在高出地面一级的平台上,虽无白虎遮挡,却也是白虎节堂。 级台之下,两厢分设立地,这帐内甚是宽大,足可容十数人宽容立足,看是地毯的地面,却是木板之上蒙了皮子,战靴踩上毂毂做声。 入账来,校尉便将锦娘子腕上绳索解了,躬身立在军案之下的军吏打扮医师疾步上来,教锦娘子忍着疼将那骨接上又敷了草药,退着步方这医师自高悬坤舆图的后头出去了。 后头还有空间? 卫央东张西望,果然见那教杆子高高挑起的坤舆图下露出眼熟的卧榻,只教他颇有些口干舌燥的是,那卧榻之下,竟教烛光显眼地耀出一双轻巧缎鞋来。 那素地粉边的绣鞋,上头竟分明绣有牡丹花上轻取蕊香的彩蝶蜜蜂,果然卫央眼尖,又在那卧榻下首瞧见轻薄春衫般的一领阑缮。这衫儿不穿上身,卫央便能想到身材美好至极的女郎若是秀足拖绣鞋,曼躯着春衫之后温暖的大帐里甚么春光。 一时没忍住,将目光往军案下隐约不能为案蒙全然遮盖住的秀足上一瞥,凤头军靴紧贴着,描出足弓微微饱满小巧的轮廓,女郎这时着着一袭贴身的蝶翼裙,靴靿收着得当的小腿,那裙下着了素色薄裤的小腿与秀足,因她正坐着,丰腴的大腿翘臀压在那腿肚上,压在那秀足上,纵是军务百忙里偷得暂且的闲,纵然她丝毫也没有撩拨挑逗的姿态,也将卫央瞧地刹那间失神。 没发现这女郎比杜丹鸾可要丰腴呢,便是柴熙宁,至少她两条长腿可没这女郎这样的纤长——这是骨与肉险险便分不出彼此的丰腴,是天地造物最奇妙的雕刻之下的丰腴,须与往而生厌的筷子腿,瞧见便要转头的大象腿是绝然不同的。 若是个高明的琴师,卫央只想将在那彷佛不必挥指便已是彩云追月的纤腿上指肚点点落出个醉英雄骨酥壮士魂的美妙曲子来。 如今的卫央,倒颇类个中得道了灵通开了的,他目光闪烁,众人瞧他都是在一本正经地与平阳对峙谁也不肯先低头说软话,只若教满帐女郎都猜知这厮心中所想,以腕处疼痛力气不足的锦娘子,怕也当先一口咬死他。 锦娘子神色淡漠,只眼眸里有见了亲人组织般的轻松与解脱,她往军案拜了下去,声音已显哽咽了,缓声道:“密营锦娘,拜过殿下。” 女郎将目光自卫央脸上移开,瞧着匐在地上渐渐泣不成声的锦娘,叹了口气,怔怔愣了刹那的片刻,自军案后扶着军案站起,走了出来,走到锦娘之前,将手轻轻放在她满头乌发里,拍了拍,张了张口只叹出了一句:“这几年来,苦着你们啦。” 再见之后,教锦娘在下首坐了,平阳要先问些近况时,锦娘抽抽鼻子,她年纪在平阳之上,如今却她似是阿妹,平阳才是姊姊,将手背在眼下抹了几抹,径道:“在高氏兄弟处,可证实契丹确发生了内乱,耶律贤把持朝政不住,萧氏教密营撩拨,愈有篡权之图,因此此番京西之战,契丹轻骑只好在边境徘徊不知所处。” 未待再说,外头一声高唱,有女校尉沉声报道:“殿下,会王来了,正在后辕门外待见。” 卫央皱皱眉,平阳抬眼瞧了他一眼,道:“卫央,不许胡闹,就在这里不可出去。” 这人太会惹事了,放他出去,大战之时不知又要闹甚么乱子来。 眼见不能真出去惹事,卫央眼珠一转便往外走,道:“我去借三五件物什来。” 第七十三章 愿为同袍,君意如何? 更新时间:2014-04-21 ps:准万字更新,君意如何?平明还敢万字更新,君意又如何?敢来几个收藏,几张红票么? 走出帐门,卫央折身又转了回来,向平阳伸出手。 “要甚么?”李微澜甚为警惕,待这人,一个不小心便要心惊肉跳,实在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卫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雁门雪啊,左右你也暂且不用,先借我,取了物什即刻还你,放心,不贪你的坐骑。” 本当这是是要回轻兵营里取甚么物什,既如此,那倒也无妨,孙四海自然不会任由他突然间的胡闹。却要借雁门雪一用,他又要作甚么去? 平阳蹙眉,怀疑而警告的目光下,语气甚不善地道:“只是去拿物什,又不往敌营里冲,要雁门雪作甚么?” 提起这个,女郎心里甚来气,这人到底有甚么好,教他用了雁门雪冲阵半晌,那马儿竟远远见了他便响鼻连连意甚奋勇,将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都不有那样地亲近过。 莫非这人天生便是来引诱人的么! “倒也该有个上将的战马,雁门雪配得起他了。”想起马家坡子镇前那一撞,平阳方正要答允,陡然又想起这人的处处不好,既有柴熙宁,又冒犯杜丹鸾,如今更将个周嘉敏引得每日念的都是他,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倏然转了口风,“战将起,骏马也须好生休养方能战地奋蹄,不可。” 卫央倒不显得怎样失望,耸耸肩心里话:“这也能难倒我么?” 转身出帐,也不回寅火率里去取白马,便在左近寻个青骢,只说是奉令行事,他自中军帐里出来的,又没人在后头跟着照看,何况在唐军上下心中,谁敢冒领平阳公主军令?当时信以为真,将青骢备上鞍鞯辔头,抢一条马槊架在肩上,催马泼刺刺地飚出阵营,直冲已整好队伍大开营门往出摆的联军军阵。 中军帐里平阳闻报,这人胆大包天,矫诏那等事儿恐怕他也随口干得出来,何况假托军令?只她甚是疑惑,这人是闻听会王驾到方起心要取三五件物什儿去的,联军阵里,能有他甚么存放的? 联军既动,唐军自不必高挂免战牌,遂令左右两营闻大纛传令而动,又令中军里众将点齐军马待战,一面静候李成廷来见,等着瞧这卫央到底要做怎样的胡闹。 卫央却无心胡闹,驰青骢直奔联军处来时,得知马家坡子前一战的联军早扎住阵脚,当这人又要来冲阵,俱各心中都想:“又是个不怕死的——看咱们乱箭射杀这厮!” 马到军前,远远尚有百丈之外,卫央便勒缰不前,策马只在上下游走,瞧着严阵以待的联军,他也不进,更不退,只在眼前晃荡着,似在瞧着甚么物什儿。 卫央确在瞧着物什儿,联军里的箭支,独党项的与大唐制式不同,步卒多已可破甲的狼牙箭,而骑卒多使唐制的轻羽。 自然,狼牙箭是以硬立步弓发出,其射程远杀伤力远非轻羽箭可比,正是以为破大唐步卒乃至陌刀阵的器物,也最与天下各箭支与众不同。 卫央便将主意打在了这狼牙箭上。 弓壶里取自拓跋斛手中得来硬弓,这拓跋斛既是猛将,他这硬弓自非寻常骑卒可能使,便是步营里的猛士,寻常也开不得这弓。 风正自北来,卫央猜测阻碍,打马又往北行十数步,贴近了这联军里党项步卒一方,陡然发箭如连珠,逆面而来的风里听得清楚,他这一连三箭,咄咄地都中在了目的。 ——一为党项彩纛,一为持纛摇旗,一又为步营号骑。 三箭既出,卫央竟不立时便走,大枪并不在手,他敢拔出腰间直刀来,望着教这三箭引得大怒的党项步骑军,轻佻地作抹脖子的挑衅。 纵然顺风,骑卒马背上寻常弓须杀不到他面前,命人将摇旗尸身抬走,却终不敢再教人悬起旗号,党项步营将弯刀直指前头:“射杀此獠!” 一时,千人发硬弓,箭如飞蝗般直往卫央扑来。 卫央一声叫,飞马往后退数丈远,纵借了风势,那大多的狼牙箭也只堪软绵绵落在他马前,倒是也有膂力出众的,将那狼牙箭直冲卫央而来,有一刀在手,数箭怎能突破? 好歹迫退了这胆敢独骑来羞辱的人,联军方教他连珠箭射杀摇旗,射落纛旗的军心顿有些回升,联军当中一声喊,骑卒尽举弯刀长矛呼一个壮胆的“杀”,步营将刀子拍在盾牌之上,又将盾牌举起尺寸落地,砰砰的响中,军心好歹回到了当初。 策动青骢绕阵前飞快一圈转过,将这狼牙箭捡取个三五十支,远远离开了硬弓射程,卫央回马冲联军阵营拱拱手,笑道:“昔有草船借箭,今日虽无赤壁,这里也合该落个美名传扬——多谢送我狼牙箭,看我射杀诛心贼。” 原来他只是来取狼牙箭的? 联军正中,枣红马驼定名将高继嗣,正是壮年时候,颌下生三缕柳须的上将极目往南而往,目光里阴晴不定的沉吟又重了许多。 方才锦娘子教唐将拿走,她那极忠心的扈从随去同生共死,这本也是能想得出来的,然高继嗣不能决的是,这遂她往唐营里去的扈从尽都是平日教她笼络成心腹的那一拨,有意耶?无意耶? 而如今这可恶的贼配军竟独骑出阵,这人的身手,确能斩拓跋斛杀高继宗,这样的上将,怎能只是个轻兵营的百将率正?从未听说唐廷有这样一号人物,高继嗣不敢大意。自传言里这人的临阵冲敌本领来看,这诚是个狡诈的人物,他若出阵,李微澜焉能不知?既知,如何不有后手? “扎住阵脚,待唐军来破。”教卫央又一番戏弄,联军里也都是上阵杀人的,怎会甘愿眼睁睁瞧他一骑绝尘归本营里去?登时有本部将校,也有党项伪魏的将校都来请战,虽始终未与平阳战阵交手,高继嗣不敢有丝毫大意,心中只盼稳重为上,知晓将这一支唐军引入彀中便最好,乃交付将领,教上下俱不可乱动。 卫央可管不得那许多,将一捆狼牙箭夹在臂下,转回营时寅火率里众人围窜上来,看看打扮,当时教王孙解腰带来用:“将你腰带取来!” 王孙大吃一惊,骇然捂住腰腹忙道:“率正,你要绳索那也容易,咱们往一处寻取便是,这腰带便罢了,好歹留些面目给咱们可好?” 卫央哈哈一笑,将狼牙箭里挑三支拿在手中,有甲士来领回了青骢,又教众人自回轻兵营等候军令,卫央捉刀持箭往中军帐来。 他那一马冲去好生快,这番李成廷方带了巡边事使行辕有数的人物自后辕门转来,两厢见面,李成廷笑道:“这不是卫百将么,多日未见,听说你冲阵杀敌好是出了一番风头,已为率正了?那好得很,还盼往后多为国出力,且莫可滋事胡闹了。” 卫央笑吟吟地也拱手还礼,道:“劳烦会王惦念,倒也杀了些胡虏贼寇,不当如此夸奖——会王是来见平阳公主么?先请!” 李成廷笑道:“军中不比衙门,有功者为大,卫率正先请。” 两人三番五次你推我让了一番,卫央哈哈一笑:“他妈的,会王殿下好客气,那我就不客气啦?” 说罢,大跨步先进了帐,后头巡边事使行辕几个人物尽相忿怒,李成廷摆摆手笑道:“不必如此,这卫率正为国出力奋不顾死,理应他要事先请。须记着,中军帐不比小王府下,仔细不慎吃军法从事!” 几人立时心头凛然,这上头就那么回事,谁人不知? 他几个既是巡边事使行辕幕僚,自是诸侯王的爪牙,倘若真敢在中军帐里有一个不慎,果然便是杀了也白杀的下场。 当时整起衣冠,里头去通报的阿蛮走出来教人揭起帐门,平阳自军案后已转了出来,眼见要跨出帐门,李成廷怎肯落这口实?一时率他的人手都拜了下去,口称上将军不迭。 这李成廷乃是先帝真宗孝皇帝的幼子,当今天子的亲叔,辈分足量乃是诸侯王里头一个,李微澜哪里敢当他果真的大拜,闪身避开这一拜,只好不出帐门来迎,立在槛内右侧笑容亲切道:“叔祖有礼,儿当不起哩,快请进帐说话,外头可冷的紧。” 李成廷就势止住下拜的姿势,依东宫见銮驾的身段正色道:“国有国法,上将军既为边线统帅,自有约束的规矩,不可坏了。” 平阳背后闪出卫央,假模假样惊呼道:“啊也,都怪我,都怪我,光顾着念和会王已是老熟人了,忘了这国法无情了,快,会王你快站直了,站好了,容我正经拜你再说。” 李成廷一时踟蹰,他本要将话来降住这胆大包天的卫央,因此方说出规矩国法的话来,只盼着李微澜一时不察而后他方将彀来装住这中军帐里的人,可卫央这人狡诈至极,他话音方落,人家便跑出来称以不察方方才未曾正经拜过。 这若勉强,三军眼前会王的宽宏大量怎显得出来? 况且,此獠既敢当面刀劈自己,倘若他正经地三跪九磕,那可真是僭越的大罪,而他李成廷方才并未阻止反而默许,传出去怎了得? 一个不好,这千军万马里那些个忠君爱国的当时一刀砍了他脑袋,无非落个诏令叱责的下场,战场里天子哪里会做那自毁长城的故事? 为着小命着想,李成廷心中痛恨,只道果然打定主意将此獠扑杀的主见不曾错,面上一团和笑,伸出双手眼瞥面色温和文质彬彬却在目光里掩不住仇恨的帐中周丰,虚扶将果真撩起战裙大步退后许多远地卫央,和声道:“卫率正不必多礼,咱们确不是生人,彼此谁不知谁?上次已深深见识过了,这便不必。” 卫央干脆利索地绷直了微微稍稍有些弯曲的膝窝,随意拱拱手笑道:“还是会王明事理,我早说过,这不干不净的作揖跪拜,那真是施者无耻受者无礼的事情,既然会王这么明白,那我也不好不明白,是吧?” 李成廷面色不改,指了指卫央向平阳笑道:“这卫率正,我也是熟知的,如今出入上将军中军帐也不必请叩拜谒,看来果然教上将军降服了的,这好得很哪。” 随后方与周丰见过,笑容可亲道:“听闻周翰林作得幕府里的要紧职司,小王尚未恭喜来着,本当以周翰林的才能,纵不能成张良陈平之才能,也须有本朝郑国公之秉直能见,战事已至此,竟不闻有周翰林才能之显著,看来,小王是期望过高了些。” 这话乍听来是讽刺的味道,然在这里的众人,谁能不听出这言外的三分挑拨味道? 卫央一再掌掴周丰,圈子里消息灵通的谁不听说过?这里处处只惋惜周丰未能发挥本领,能不教周丰对将他门牙也掴掉的卫央更生切齿的恨? 周丰乃是天子钦点的状元郎,又是年轻一辈里名望最高的仕子头面人物,天子更有以之为公主府半个主人的意思,这等耻辱,他怎肯罢休?这个人,轻易不能为诸侯王所用,但李成廷心想,若能挑拨平阳的麾下先内讧起来,往后有他等添油加柴,能不成水火之势?如此,两败俱伤之局既成,李成廷自忖这渔翁之利非他不能有别人接手。 也正念着这一点,天子定已知钦点的得意才俊竟教一个轻兵掌掴侮辱,至今却连命教平阳斥责麾下的诏令也未发来。 女郎不必转身便能知这挑拨更教周丰仇恨,她倒不去想两厢解劝的行事。 卫央既奸猾,又是个桀骜的家伙,要他与周丰这等人为伍?恐怕日头自西山上起,那也瞧不到这结局。至于周丰,此人一贯的目高于顶,以他的秉性名望,纵能忍一时之恨,与卫央必不会善罢甘休,何必做那无用的行事? 何况,平阳心中隐隐自竟也未明地并不对卫央掌掴周丰之事感到应该去调节,她倒明情觉着,能教周丰一时安分休来聒噪着耽搁国家大事,卫央再掴他几掌那也无碍。 自去岁年罢,平阳待这周丰的反感是愈来愈甚了,这人有名望,也有些本领,心胸倒算得上不是忒狭小,然则,这样的人若要为她的眷侣,此时瞧来,当时的那些许的默许,倒显得荒唐了。 当时俱各怀心思,帐内校尉们分布好了坐榻筵席,一个个入帐来上下左右坐定,李成廷道:“我看贼军一时俱发有南图的勇气,不如升帐,教左右两营呼杨二将兵马尽出,就此与联军决战于此地,早些收复失地直取河套最好?” 女郎娥眉微蹙,无偏师主将,收复河套她也只敢想一想,纵有偏将在眼前,那也须数年十数年方可徐徐完善恢复河套征战四海的完美主张,这会王一到边线便直言要取河套方可称功成,莫非不能取河套,自己这一番隆冬里的战事便算无用么? 至此,她方陡然明白,自己终究教卫央与周丰之间的恩怨搅扰到了心智。 若在往常,李成廷一来中军帐她便能知这人要将甚么彀设下待自己去钻,何能入帐后一言不发生将主动交由了他? 一时间,女郎左右为难,若接下李成廷的话头,那不能复河套,以这些诸侯王在一件事上的同心协力,数年十数年乃至天子数十年的图算尽得的威望一时大跌,而若不应,恐怕这些个诸侯王又有甚么图谋紧随而来。 恍惚中,女郎恨地将龙雀刀柄也握紧了,她只是恨那个分明是己用的却费尽心思只要全天子观儿与虎争之心,千方百计生出千般万般的波诡云谲来阻挠自己的该杀之人——当今天下,正合大唐扫寰宇而握九州之时,波澜壮阔盛唐眼见可开篇再续,焉能与这些蝇营狗苟之徒勾心斗角于庙堂之中?荒废光阴,若一时天下有边,北燕为契丹所吞,南汉与海外贼子沟通,大好的时机,岂不就此错过? 与那些个只重宝座皇冠的诸侯王相争,呕心沥血能得甚么结果?平阳所图者,惟唐卒踏足即是国土,万国来朝当是中华之事,强汉盛唐时也未尽的功业全于己手,那才堪堪算是不负平阳之名,不负大唐之号! 沉默里,巡边事使行辕来人本要趁胜追击教平阳为难间卖出破绽,眼见她怒气勃然而发,登时噤若寒蝉不敢有一个字的聒噪。 周丰觑这空挡正准,一张口便要应下李成廷的搦战——在他看来,以己之能,若能教平阳依为臂膀尽付大权,区区联军何所惧?取区区河套之地有何难? 李成廷有一句话说的不错,卫央一介配军,何德何能竟能出入中军帐不必通报? 这便是个误会了,卫央果然何德何能,出入中军帐也不必通报? 只他要求古怪,竟匹马单刀直冲敌阵而去,又只取狼牙箭而还,平阳不肯在他面前落下身段——这天下,怎能有她琢磨不透的人?当时便只想等卫央回还探查清楚他的用意,因此周丰进帐时上下通报,而卫央归来却长驱直入,她只念着这人素来胆大妄为惯了,一时不曾面子上也做功夫,教这心中本便不满的周丰当成她待卫央怎样的另眼相待了。 只是,若这话也说透了,平阳果真不曾待卫央另眼相看? 世事的奇妙,多是这样了。 “会王殿下……”于是,周丰睥睨李成廷便张口。 于是,教卫央无所顾忌地大声打断。 “会王——”将狼牙箭取一支锋利的捏在手中,觑眼瞄着李成廷的脖颈,卫央笑吟吟地将手在案上一拍,“听说国家欲得一偏师主将,引一支骑军深入北地草原行霍骠骑之故事,我听你有自荐之意,对么?” 李成廷一皱眉,又瞥一眼一口气卡在脖子里涨地白脸通红的周丰,心中得意,却不敢大意,沉吟着道:“这国家图谋么,小王自然是知道的,至于这自荐么……” 不待他想出推辞的籍口,卫央将那狼牙箭转回,放在嘴边呵一口气喷在上面,笑容灿烂道:“我觉着你这个自荐很好,你想啊,你若不引偏师去竞霍嫖姚之功业,所在之处,这是战场,若战阵里这党项的贼将,哦,是党项里无名的小卒,比如我这样身份低微的,乱军中瞧着你光鲜亮丽好不顺眼,突然福至心灵一支狼牙箭直扑而来,果然射杀,我是说假如,假如果然射杀了你这德高望重的诸侯王,你说,我卫央手里也有狼牙箭,等朝廷的有司侦查下来,是不是我也脱不开谋杀你的干系?” 李成廷心中一紧,紧盯着卫央,想要叱责他威胁国家勋略,却教那笑容里透着真诚的目光瞧地遍体发寒,当时一言也不敢再出。 倒是他手下有不是真智慧的,卫央这威胁的话一出,当时有人拍案喝道:“贼配军,你敢威胁国家勋略?” 卫央慢慢地将那狼牙箭收入箭囊,将直刀横在案上冷笑道:“是么?我有威胁国家勋略么?倒是你这厮张牙舞爪,我瞧你不顺眼的很哪,片刻战起,战阵里定要与党项那善使弓弩的指点个明白,倘若有人能遂我心意射杀你这奴婢,卫央大枪之下,饶他不死。” 周丰一张口,平阳心中便是一紧,不及阻拦喝叱,卫央那明目张胆的威胁竟将李成廷威吓地不敢出声,心中一酸,她知卫央是在帮她解围,正在这咄咄逼人的会王面前,平阳再不能生出恼怒的心思——若在往常,放眼天下谁敢为她解围?谁配为她解围? 如今,边事芸芸,国事纷纷,天子立嫡诸侯逐鹿愈加明朗,这内忧外患,女郎渐渐觉有难生三头六臂的艰苦。当此国家取生地之时,她一心思都是战略排布,李成廷来势汹汹,这些都称是太宗皇帝血脉的腌臜,这些年来不顾大势地再三阻挠大计,本便一身疲惫的平阳,刹那间委屈险险化作一股愤懑脱口质问这些个太宗的子孙为甚么都是这样的不肖——这可真是委屈极了。 便卫央这胆大包天的围魏救赵之解围,教她心中突然竟觉彷佛有个可依的金柱,能泊的良港,往最下头最靠近门口那位上的一瞥,当真是眉目中都是风情,闪亮的欲决眶而出的委屈的潮气里,便都是欲说还休的知心。 这人骤闻会王至,往外去取狼牙箭时他恐怕只是想着要打击这枉为太宗子孙的泼才,纵心中明知自己的志向,那也都教他懒散的性子冲淡了——然则方才那开口的一番话,他是怜惜自己的。 因此,他是知道自己有多么难的。 若非他是个真的知己,以巡边事使行辕门下那些走狗的满肚子阴谋论,回头怎会不知这人临阵只取羽箭,中军帐中把玩狼牙的用意?如此,更能教李成廷惶惶不可终日——他的神射之术,李成廷怎能不知?这人的胆大包天睚眦必报,李成廷怎能不知? 卫央已自案后站起了,将刀拔出,拄着军案瞪着双目,他身量本便修长,这虎视眈眈的蓄势一迫,李成廷这些个只好在朽木官僚里算计的人等怎敢直视? 咄的一声,那直刀刺入军案直抵地面,卫央厉声喝道:“会王殿下,我说你若在战场里张牙舞爪,纵你身在后方,也定有党项一支狼牙箭穿透你的咽喉,你敢与我作赌么?” 他明知李成廷不敢点头,更没脸当众摇头,音毕便又手指在巡边事使行辕这些个要人里一一点过,高高地昂着头,目光只在这些人脖颈上一扫,轻蔑地哼道:“至于你们,还是那个赌局。若你等身在洪德寨之北而能躲过乱军里一支狼牙箭,那么,倘若有一日战阵相见,我一言既出,饶你不死,请问,尔等敢有一人与我作赌么?” 周丰只看教卫央慑住了会王李成廷,这偌大的风头俱都为他抢了,瞥眼见平阳手扶军案眼望那厢里面目中都是温柔的微笑,情急之中也顾不得那许多,张口喝道:“卫央,你敢……” “周翰林,我天生姓卫名央,合起来便是守卫中央之国的意思,也便是汉唐故地,中华国土,在这还算值得浴血守护的大唐时代,这样做那也是痛快至极的事情。你当知的,我这人待你这样的人,心胸那是十分狭小,平阳的大计既为我所赞同,那么,你这样敢坏这争使我国中华再续天朝辉煌之机的人,我问你,以我这种胆大包天之人的行事,你说,我能容你么?”哪肯与这等人物饶舌,卫央提刀在手跨过军案走到当地立住,再不有装模作样的颜色,神色肃杀手拂刀刃轻轻道。 周丰一滞,不知怎样说话,原想的喝叱的话,一个字也想不出来,满心都在这样忖:“若果真如此,此獠敢将李成廷这样的国家勋略也会射杀,何况我一个小小的幕府秉笔?” 将这诸侯翰林尽皆俯首,卫央刀归鞘中,又笑容满面向女郎摊摊手:“你看,这等一众鼠辈,有何惧之?” 阿蛮咭的一声笑,倒教周丰有了出气的对象,回头骂道:“你这贱婢,又作……” 不必多想,那刀鞘又砸在了他脸上。 只是这一次倒不甚重,那刀鞘只将末端捅入周丰的嘴巴,既未捣落他的门牙,更未教他口齿流血。 只在撤刀时,亮晶晶自周丰口中扯出一串的口涎,卫央失笑道:“啊哟,我倒周翰林这等小白脸,啊,不,口误了,应该说,是像周翰林这样的人中神仙般的,那就该甚么也与咱们这些常人不同,原来你也会流口水哪——羞愧么?来,借你刀用,拔出来横颈一拽,便能成全你刚烈的名声。” 眼瞧递到手边的直刀,周丰羞愤欲死,本想一口气逆上心头,趁此便碰死在这中军帐中,却彷佛打水的桶正到了半空中,那晃晃悠悠绞着轱辘的顽童来了兴致偏不肯绞上去,也不愿丢下来,便在那半空中摇晃着嬉笑着闹,这寻死的心,顿时也消了。 “果然鼠辈!”卫央将那刀头的涎水又捣着周丰的白衣擦拭干净,微微一笑摇摇头,将手指一个一个在李成廷周丰这等人物眼前点过,笑吟吟地道,“若真须一死,我且不惧,尔等敢不惧死如此獠乎?” 教这人再三羞辱,村野匹夫也该无颜见人了,周丰蓦然悲呼一声,仰面朝天扑出帐门去,眨眼间那呼声愈去愈远,终于再不可闻。 片刻,有军来报:“周翰林回归本帐闭门不出。” 又将目盯住李成廷,女郎心中一叹,这些时候里,她早换好了心思,只看卫央得寸进尺要将李成廷这巡边事使也一并赶回后方去,她怎肯教这没志向的诸侯王在后头有机会坏自己的大事?当时心中又羞又赧,暗想:“这死人,他便是算准了纵与周丰再不睦,有自己在那也不能落到天子惩罚的地步,这天生来欺负人的死人,将这得寸进尺的嘴脸教谁看?不信你这死人不知朝堂里争斗与妥协的尺度——偏就来欺负我的!” 心中绮念起,双颊一时红如艳花彤果,娇声道:“不许再胡闹!” 卫央笑嘻嘻耸耸肩,跳进自己那案后蹲着去了。 “将入沙场,叔祖也要亲眼目睹将士们奋勇争先么?”稍稍收了些情怀,平阳笑容里便洋溢了十分的真诚,转面来向着半晌无声的李成廷问道。 李成廷下意识去瞧卫央,卫央笑呵呵颠倒着手中狼牙箭玩,一眼也不瞧他。 怎敢与这人作赌? 李成廷闷哼一声,摇摇头不说话,心中道:“是为国家勋略,怎能与区区贼配军作赌?” 找足了籍口,他顿觉心里顺畅了许多,身子也又挺拔了起来,点着头笑道:“军阵大事,我也不懂,便不来指手画脚了,周翰林今日多受委屈,我去解劝解劝他,都是年轻的人,不必有久远的隔阂,何况……” 感受到这厮壮胆般假作的鄙夷目光,卫央抬起头来一挑眉:“怎么,这么快便不想活了?” 李成廷哈哈一笑,道:“小王怎会与你一般见识……” “那么,我亲手以狼牙箭射杀了你,你也不会与我一般见识了是吧?”卫央回头便自弓壶里掣出硬弓,转眼便搭箭上弦。 李成廷眉心一跳,再与这人纠缠下去,他自己都要觉着犯贱了。明情没那个胆量,能强打出甚么精神? 这人来的快,去的也不慢,出帐时,平阳动也不动,更不必说相送了。 卫央抽抽鼻子:“怎地他正事儿也不说便跑了?我去追着他问问,回头教人传话给你回来。” 方才一时心软,这女郎也是个瞅准了茬子便吃人不吐骨头的,若她真要将自己为将偏师北去,那怎么行?说好的柴女郎还没过门,定好的凤凰儿还没洞房,那活儿忒地危险,谁乐意去谁去! 当时便要出门,后头女郎未强行留他,只幽幽叹道:“卫央,你这天生欺负人的坏人,若没有这样的一身本领,没有这洞彻争斗的智慧,只是大唐的一个匹夫,李微澜命里一个过客,那该多好。” 这,这话怎么听着那么教人不明白? 卫央忙转回来,瞅着平阳瞪眼打量了好一会儿,他很不明白,甚么时候欺负过她了? 不对,咱甚么时候欺负过人了? “我是以理服人的人好不好?何曾欺负过人?”卫央义正词严地纠正女郎对自己的认知。 平阳吃地轻笑,双颊晕红嗔道:“亏得你这人天生又是个不正经的,若不然,我定当你是个祸害——你却不要问,若你有这样的本领智慧,又生是个夫子般的君子,我便该多想,这天下是否又要添个姓卫的诸侯哩。” 这话可不能乱说,再说,当诸侯多累啊! 卫央俯下身,手按军案正色道:“美人,我郑重告诉你,首先,当甚么诸侯,我没那个心思,这辈子也不会。其次,当诸侯太累,要驾驭人才,要收拢民心,还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会不会被人篡权谋位,人生短短百年,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去了,拿甚么时候去讨七八个老婆,生十七八个儿子,数七八十个当牛做马的帝王将相玩?最后,我前所未有地跟你说,我虽然没有甚么野心志向,但无论是谁,若要弄死我,不管以甚么正大光明的理由,那我也会抄刀子跟他玩命,争取把对方弄死再说。在这之外,这么大的天下,总须要有人守护才行,我不吝啬一把子力气,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女郎想了想,点了点头。 “因此,千万不要把哥哥我想地太好,当然,也不要想的太坏,我就是个正常的大唐男人,仅此而已。”见她点头,卫央拍拍胸脯作松口气状,笑嘻嘻地最后总结说。 “去,你敢是谁哥哥,不羞么!”女郎白他一眼,抿抿唇又起身,在阶台上踱步几个来回,妙目瞧着卫央,轻声道,“卫央,你的心思,我都知道的很,你有这样的心,平阳自全你之志,只是我既不能甘心,又生了贪心,愿求卫君为平阳同袍,好么?” 卫央瞪着她半晌,女郎就那样只轻柔地,带着期盼地,将那不曾显过柔弱的眼眸平和地看着他,终不能硬下心肠,啐一口往地上一蹲,忿忿道:“你就知道欺负我这可怜人,哼,就算你不说,被呼延老将军盯上的卫央能逃脱军伍出去当富商去么?罢了,不过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有朝一日你和你背后的那老爷子要跟我急眼要砍我脑袋,那我可就抄刀子了,你可不能到那时再指责我不守信用——做人啊,信用很重要,千万不能像柴大官人那样,当时将我诓进他家门之后就翻脸不认人,跟你说,名人,尤其你们这样的名人,还是要注意一下形象建设的,真的。” 营外联军搦战已三番,中军帐里平阳听得卫央这一番话说出口,喜形于色将小手往一起合拢,拍拍手道:“阿蛮,教擂鼓聚将,合该教高继嗣之流失些帮手了。” 阿蛮娇声应是,出门去点校尉排战鼓升帐。 卫央奇道:“你不是想以霹雳之势一鼓作气全歼至少打联军个半死么,怎地这时候正是静观高继嗣这厮不见咱们上当,看他不尴不尬如何自撤大军引我入彀的良机,便就此换了方略了?” 平阳坐回主位,冲卫央皱皱琼鼻,轻轻娇声哼道:“今日我欢喜的很,怎么,你要干涉天策上将的决议么?” 卫央撇撇嘴,将直刀架上肩头,一晃一晃摇出中军帐去了。 他一个小小的率正,天策上将擂鼓聚将最不济的也该是偏将方有资中军帐下听用,这点规矩和自觉卫央还是有的。 背后女郎又一阵轻笑,这人,教他正经低一次头,那么难么? 第七十四章 真须偏师好尽功 更新时间:2014-04-23 军令如山倒,自中军帐里擂鼓聚将起,孙四海令教轻兵营各率正引众在外会合,一时战起。 在孙四海看来,这一次的战役,轻兵营许是不必往战阵里去投的。 以多打少,何必与贼消耗? 然身为轻兵,多早些准备好那也不会错了。 一时间,本也有笑声阵阵的轻兵营刹那沉默下来。 纵是百战老卒,谁知这一番倘若上了战场,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 寅火率里,甲屯最是难耐,虽经有上次一战,那怎能算是沙场?如今十数万二十万人马在这片空地里将果真以命换命地厮杀,老卒尚且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何况新卒? 唐人不怕死,但以轻兵之身死了,想想总教人难安。 徐涣闻令整皮甲刀盾,牵引战马往聚集处走时,回头往东望,自忖比他凶狠的老卒也莫测生死,何况是他? 卫央将那亮银甲着了,目视案头寅火率画押册,一笑摇摇头,他知道这番轻兵营是不必上阵的,看来,这些活死人又能多活些日子了。 平阳要尽全功扫京西之地的乱,这一番霹雳秋风般,所料不错的话,只消沙坡头能窥破高继嗣的算计,长和三十七年冬的这一场战事里,轻兵营完全不用上阵了。 只不过,高继嗣也是久战之身,百战的老到将领,能在西陲纵横驰骋这么多年,那自有他的道理,若要剿灭至少驱逐他,那也不是容易的事情,一个不慎,这十数万大军也有凶险,何况小小的轻兵营? 战地里,不只是战机瞬息万变,更善变的,也有敌我的生死易势。 而李成廷这些人,更巴不得有个机会将自己断送在这里,若真有战机需要时,轻兵营也可作为主军。 “这么看来,咱倒成了拖后腿的了?”卫央很是不满,怎么好好地正玩的开心,一不小心就成拖后腿的了? 出帐来,窦老大备好了战马,事到临头,这人神色也甚不宁,平日便是个甚为寡言的人,如今更教人不知他心中的想了。 窦老大没问卫央能不能活着回来的话,他心里是知道的,这个结局不是卫央说了能算,不是任何人说了就算的事情。战场之上,战士没有躲避死亡的权力,只有拼命想活着。一个念头,方是可能会活着回来的希望。 沉默的寅火率,沉默的轻兵营,孙四海也沉默着。 每逢战起,他便要送或熟悉火陌生的麾下去送死,这样的日子,这么多年了,如今依然还在持续,他没有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有愈发的沉默。 “卫央,随在我这里,中军帐有军令,教咱们在侧翼观战,今日,怕是不必上阵了。”接到传令校尉传来的军令,孙四海松了口气,如今他的愿望只有一个,那便是能教麾下多活些日子,哪怕一时半刻也好。 卫央得了令,教周快约束寅火率,策马随孙四海直奔左翼,大军已在山内扎出阵型,左翼护卫将领非是呼杨,乃是他偏将,二位老将早往中军去了。 一时,山内一声号炮响,左右山头涌出护卫两军,山口外联军瞧得清楚,唐军中军里先排出前锋,分上将约束人马,一刹那开到联军阵前百步外扎住阵脚。 又一声号炮,紫色大纛抢出阵来,持纛锐士竟也是偏将,左右分八列壮士,又持点缀旗号押阵。 瞧清楚了这里,那山后方渐渐数员上将拱卫,前头排开飞凤女校尉,后头扎出豹尾押军,教两员金甲老将左右拱托着,平阳缓马而来。 至军中凤纛之下,后头又一声号炮,这便是有名的军前断魂炮,一声通令三军宣唐律里三十六斩一百单八罚的律令,二声通告敌军我非袭击,乃是为对决而来。 至于第三声,这便不是寻常上将敢用的号炮,平阳拥銮驾一副,因此方有这样的权利。 这第三声炮响,便是告令天下四海皆从的意思了。 这样的僭越之罪,谁敢当? 紫纛之下,上将拱卫,良将千百,锐士如云,紫金戟握在她手里,雁门雪迈一步,那金戟便颤一下,待这金戟抬头时,便是唐军杀出,与敌决战的时候。 三军俱停当,平阳本便是个白皙的女郎,教这干净的天地,血红的军阵一衬,愈发晶玉一般。 立马高处,卫央甚是稀奇地瞧着这十数万人马将战的局面,问孙四海另一侧的那俊秀青年:“郑大哥,你说,待会儿是不是得派人到阵前去单挑,胜了咱们就趁胜掩杀,败了就再派人去挑,车轮战累死他?” 这青年,大名唤作郑子恩,轻兵营里头一个杀神――当然,这是在卫央到来之前。 手中一柄偃月刀,说来好笑,这刀本不能那样如罗某之三国里的冷艳,只是当初吴王偏爱这兵器,教人铸造了备在府中侍用,这郑子恩胆大至极,他本也是主军里的头号猛将,兼且年岁不长,上下俱都以为能成关张之类,叵料这厮本是使断背大刀的,自沧州大都护府麾下调任原州呼延赞麾下时,巡哨途中瞧见吴王庙中持偃月刀的力士随从,当时喜不自胜,竟敢砸了庙宇抢了这宝刀,一时送入轻兵营来了。 这厮爱往瓦舍里听渐渐兴起的说三国,自吴王当年笑称关公该使偃月刀,使刀的关公自成了说书人口中的形象,便在轻兵营里,如今这厮便鹦鹉袍掩金泥甲,座下一匹枣红马,只是脸型狭长了些,双眼圆了些,面皮上也不剩微须,若不然,果真是个装模作样成了的关二爷。 听卫央问地古怪,郑子恩愕然,继而失笑道:“卫兄弟自哪所瓦舍里听来的传说?临阵斗将,那是少之又少的事情,怎会在这要紧的时候发生?如今咱们居不败之势,何必与胡虏贼寇厮缠?你瞧着,片刻我军当如决堤之水冲涌而出,纵高继嗣这厮想斗将,公主也定不肯,何必浪费这好的时机?” 卫央甚为不满,道:“郑大哥,这么好的机会,怎能错过?我瞧你这偃月刀也饥渴难耐的很哪,莫非你便不想临阵杀将,威风八面么?” 郑子恩挺起偃月刀,往那锯齿上吹了口气,笑吟吟道:“这口刀,随我也有些时候了,是该寻敌将痛饮鲜血才是。唔,至于这饥渴难耐么,那可算了,这样的宝刀,轻易不能出手,一旦出手,杀戮过重,郑某还想多活些时候呢。” 杀戮过重? 卫央撇撇嘴,这世上只有杀戮过重的人,怎会有杀戮过重的刀?刀是人心,人心有了杀机,刀方凛冽,若不然,杀猪刀杀戮千万,怎不见果然是个绝世的凶器了? “休聒噪,开战了。”孙四海喝道。 两军扎稳阵脚,唐军雍容自在地闲庭信步般排兵布阵,联军动也不见动一下――许也是风度使然要待敌军扎稳阵脚方冲阵,许也为法度森严军规整洁的唐军所慑而不敢有异动。 平阳的紫金戟缓缓抬起,传令大纛朔风而舞,前营枪盾营一声喝,巨盾嵌入了脚下的泥土,丈八长的抬枪自盾上刺出,架成了阻碍千军万马的鹿角。 左营右营是为护卫中军的,轻易不可妄动,后军殿卫更不能越位移地,于是,左右两营往两厢一让,老罴营闪将出来,正在左右,自是凤翼豹韬。 以不变之阵应万变之敌么? 这却有些托大了。 孙四海皱眉道:“这倒齐了,高继嗣尚未作阵来突,我军怎可只将三卫放任出去?倘若党项弩士扎前营里,老罴营纵须杀入进去,也多作许多徒劳的伤亡折损,此兵家所忌啊。” 卫央可不懂甚么兵家法家的,他只知道,以骑军为两翼,步军为当中的突阵之势,若教敌军后发制人,那可真要平添许多折损了。 这老罴营里都是老卒锐士,平阳非无情之人,她怎会如此安排? 瞧一眼作势欲发的沙场,孙四海道:“殿下用兵,一贯后发制人,如此急切,闻所未闻哪。卫央,若你为主将,如今该当如何?” 卫央将大枪点在联军之地,耸耸肩笑道:“他军摆了这么久的姿势,难道不累么?若我为主将,必不与这一群傻鸟在这里干耗――使一将引偏师,挥骑军绕在后头,主军只在此与他对峙,我只不出兵,看谁熬得过谁。待敌疲惫生不耐之心,遣上将作突击之势,动乱其跟脚,遂以偏师冲之,很不难便可得手。” 果然是这奸猾的用兵法子。 孙四海哼道:“他军里也有骑军,党项铁鹞子甲于天下,便我以骑军乱之,恐怕动不得根本,一旦为铁鹞子步跋子突破中军,如何是好?” 卫央笑道:“甚么是中军?有大纛便是中军么?那这中军可太不值钱了,哼,要的正是他步骑尽有。若只骑军,我以骑军以为对,拼的就是意志力。天下地上,寇可往,我亦可往。寇不能往,我亦可往。挥军四方,狼行鹿突,将贼肥的拖瘦,瘦的拖死,遂可尽全功。若敌尽为步卒,那也难办,他若首尾相顾不肯入我轻骑彀中,那也无可奈何,只好求天遂人愿――正是这步骑尽有的,诱其骑歼之,乱其步而分割蚕食之,虽要耗费许多时日,却能将最小的折损,换最大的收获。” 孙四海先番尚赞同他的用兵,到后来连连摇头,这人秉性狡诈也便罢了,怎地用兵也如此行险?所谓奇正相辅,一味用险,非上将之道。 卫央却心中古怪,怎地这看法与那狡猾的平阳愈来愈靠近了,这可不好,若教这女郎得知自己竟能有这样的想法,那这偏师之将…… 连忙甩甩头,将这个吓人的想法抛在脑后,卫央便要胡说八道些歪提扯开孙四海的思绪不使回味自己那番话,却听中军陡然一声咆哮,老罴营陌刀出模,梁森森一片寒光里,熊罴般雄壮的老罴们,缓缓行列整齐地往前齐步开去。 果然联军里本为前军的骑卒倏然闪开,后头涌出三排弩士,自然,党项造不出唐制的劲弩,只好将甚逊一筹的立步弓为用。 弩士蜷蹲在地上,将手脚并用蹬开硬弓,三尺长的羽箭瞄住了老罴们杀来的空地,只待进入最有效的射程之内,只消一松手,这上千的羽箭,少也能射杀数十上百的锐士。 卫央微微摇头,如今以老罴之士来赚区区一阵,诚为不智,平阳怎会如此安排? 他哪里知道,纛下平阳也在感叹。 “若有一偏师之将,将豹韬之锐士绕后断高继嗣与沙坡头联络,贼必慌乱而自溃,趁势掩杀,岂非这样的尽功之役省却一统四海的许多年月?”心下怅然,女郎将目示意阿蛮。 阿蛮会意,摇手中龙雀,持纛摇旗左右三摇,迅疾往前一指,唐军一时又变了阵法。 便在立步弓射程之外数步处,老罴闻纛令,排山倒海般脚步戛然而止,横在腰间的陌刀,又正持回了手中。 陡然,左翼里原州军号旗一摇,前营步卒方阵有了变动,前三排布的巨盾抬枪阵列不动,后头却往两厢一闪,让出狰狞的上千巨弩来。 这巨弩并非攻城那样的床弩,巨大却也有卧榻那般,使三人肩背绳索绕走而绞起蓄力,一人操控弦刀,一人守望望山,待蓄力已备,遂另有一人落下咬牙扣住发带,率正自大纛处瞧地明白,令旗挥动使,守望望山之士高高举起手臂示意已备妥当,落咬牙者遂起身立于一旁,控弦刀之士便半跪在弩旁,又令旗落下,手指一扣,带着厉啸的巨箭脱弦,直直地直奔敌阵而去。 观战者方都道:“果然以弩对弓,这才是咱们的长处,用的好!” 卫央一面打量那巨弩阵,一面将这排兵布阵的法子暗自揣摩,心中道:“兵若过万,生死战场里约束的已并非只是森严的军法,将领的个人能力乃至统兵魅力,临阵应变的应对能力,对一支大军的影响力就体现在这个时候。” 分明分说地清楚,联军里高继嗣虽也有将才,可惜党项蛾贼若各自为战许也有些高明之处,然则一旦合兵,这高继嗣的个人影响力大为削弱,眼下一见唐营里巨弩要对硬弓,那党项的弓弩手已有了喧哗之声。 反观唐营,老罴营凝立阵中央而不见丝毫的慌乱,腹背都是箭雨却不见有丝毫的移动闪躲,遑论慌张。侧翼里步军变弓弩师行云流水般,所见的没有一点的不惯与忙乱,只有纛令到处令行禁止,这样的大军,怎能是乌合之众所抗衡的? 或许,高继嗣要的正是眼下的局面? 箭雨乌泱泱的冲天而起,无一发落在老罴们立足之处,那巨箭上的力道何其之大,肉眼也瞧地分明,箭支穿透了联军阵前的拒阵,穿透了拒阵后的步弓手,甚至有零星的巨箭停在了步弓后的骑军当中。 人仰马翻,联军将校喝止不住,此时休说冲阵,便教阵型整齐,以高继嗣之能也勉强不得。 唐营里那大弩,一波发便是一弩三箭,附在弩上的箭匣里,上下均有九排二十七支羽箭,千弩并发,只望定那联军步弓手处挥霍,纵然准头有不准之处,但错过了前头的,便能碰着后头的,一时之间,弦刀九声起落,暗红的血,狼藉的尸体,一并已染红了雪白苍黄的大地,联军动也动得,都是往后退地,哪里有敢冒箭雨冲锋之人? 联军之中高继嗣已教党项步弓将怒骂起了,眼看着来之不易的步弓手教唐军箭雨一排又一排地射杀,这党项将领心如刀绞,大怒之下,见高继嗣不为惨状所动,竟轻引所余之部,就此脱离了战场绕后往北而去。 这一番出兵三家有决议,不胜将士不可还归本家。 党项将领却知,休看眼下联军促起,谁家不是各有打算?来时夏王便召将以上出征者吩咐过,只要不脱离大战场,保存实力才是最要紧的。 至于击败平阳公主,那是别人家的事情,他都不两败俱伤三败俱伤,自家怎能坐收渔翁之利? 何况,若辽骑帮手未到,天下谁敢断言能败平阳公主不败的金身? “若有偏师轻骑在,乱敌阵脚,动其根本,苍茫大地上以此偏师逐而歼之,使敌援军不敢长驱来援,国仓惶不敢全力来阻,上将为偏师所困,大军为轻骑所滞,如此,不利我的讯息不通,反成敌方的不便,能省却多少的进击脚程?”联军已动,中军里女郎与土坡上观战的卫央不约而同心中都这样惋惜地想,又不约而同叹一声出来,“可惜了。” 平阳的惋惜,呼杨二将自知,赵潘等将也明,他们也不约而同将目光自战场里挪出了这么刹那的片刻,往左翼土坡上那一片火红的唐军里,十分清楚地瞧见那白马银甲的烧包,心中均疑:“这小子,真能成偏师上将?若如此,倒要战罢好生陈了条陈上表去了。” 平阳的决断,这些一心拥戴她的上将们怎会有异议? 在他等心中,放眼天下只有不曾用的人才,怎会有平阳不敢用的人? 若能遂平阳公主奇正相辅无奇无正的扫四海战略,这些上将甘愿附骥在她后面,只消她能瞧上眼的人才,那便拼着与那帮诸侯王那些个愈来愈失去盛唐气象心胸的文人再开个战场。 也正因着盛唐那样的开阔已为世道所渐忘,大唐征主军将帅容易,呼杨符自不必说,便是文官里,柴荣当不得一军主帅?然,渐落保守心态的大唐,无一人能有轻骑逐敌过葱山的开阔,寻觅了数年依旧无所获,如今若这卫央真是个将才,以这人的奸诈刁钻,尤是死占便宜不吃亏的秉性,他倒真是个那样的人物。 旧时陈礼,在众人想来也太显得沉闷了些,试想,一支数万人乃至数千人的轻骑偏师,深入敌后千万里,一路能都只是逢敌便杀的壮烈么?敌后重重围困里的警醒,不时贯穿全军的沮丧无助,若是个沉闷的上将,其心虽坚韧如蒲苇,然不能将本身感染麾下升腾必胜与乐观的情绪,将虽有十分才能,也只发挥出两三分来。 须有偏师,须有绝无仅有的上将,方能全平阳之谋略打算。 只这上将,若以要紧程度来算,本身便当是国家重臣,虽只为偏将,其重要绝不在呼杨符这等老将之下,更须是个虽为偏将,却能读懂战场,乃至与平阳心心相印彼此都能得对方用兵一时之变化而知整体的天纵才能的人。 这样的人,怎能容易寻见? 倘若寻见,又能教平阳以为知己的,那就更难了。 “不如……”杨业是比赵潘等将更知卫央为人的,与呼延赞相视摇摇头,他两个都觉着眼下尚不是时机,遂杨业目视平阳沉吟片刻有了提议。 平阳摇了摇头,微微一笑道:“老将军的担忧自然不差了,但那也要分待谁。这人么,哼,倘若教他战后往讲武堂里听讲,我倒怕他将来之不易的堂中学员们都带坏了。猛将必发于行伍,这人是个甚么都知道的,不必教他去那里受约束,此战之中,我必用他。” 话语间,联军前营已破,露出后头忙乱换阵的阵型,平阳将金戟抬起,阿蛮又摇龙雀往前一指,老罴营便又动了。 ps:家里停电两天,出门买菠萝,与摊主如下对话: 我:“菠萝怎么个价?” 摊主:“三块钱一个。” 我:“饿,那来三个,十块行不?” 摊主:“啊?哦,三个,是吧?好,来,给你。” 走出很远,我:“这节奏不对啊,我小学数学是数学老师教的啊……” 第七十五章 酒微醺时 更新时间:2014-04-24 天下有太多的声音,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妙音,有鬼哭狼嚎毛骨悚然的唳声,自也有中平沉厚的常声,唯独一种声音,只那一种声音,能使勇者闻而觉妙,懦者闻而惊骇,常人听之失魂。 彷佛这大地上,那群山群林俱都化作了大漠黄沙,正在那胡杨林之外,有骑驼一人,他音已沙哑,便在这沙尘肆虐的地里,他敞开了咽喉,敞开了心胸,只那驼峰之上,彷佛便是九天之外,他在高歌。 并非有具体的言语的高歌,只将一个发音的字,那音带微微颤着,颤着,自甫一开始便是穿透九霄的凤唳之音,这音脆得欲碎,却终尔不碎,直教人一身的毛孔也要张开般,脱口处,不思收声,平生有多宽广宏大的气,便喷涌出那样激越的一个字的歌来。 这便是大纛摇战鼓起时,老罴们骤然奋跃往敌阵冲过去的音,冲过去的声,冲过去的力量。 他们沉默着,没有弩营突击时那一声自胸腔里挤出来的呼喝,也没有骑军突击之时那踏破九州震荡山川的马蹄声,更没有寻常步卒们将令一下刀锋撞击在盾牌上的肃杀,只是沉默着往前冲。 无人回头望,无人低头瞧,老罴眼中,绝无退路,只有杀,往前杀,山若挡道,平山。水若阻路,断水。若有千军万马要阻拦前头的路,手中陌刀在,鬼神且不敢挡我锋芒,何惧区区众人? 渐渐的,老罴们本较密集几近肩并肩地冲锋,刹那间便在敌营前十数步处,便在已瞧清了敌营将士惊骇胆怯的苍白面孔,紧缩的瞳孔,暴起青筋的手背,便在这时,老罴们眼中满是轻蔑,心中都是不屑。 老罴之势,自战中得,自刀锋上掳,天地并未青眼而赐予,能教敌慌乱,这方是老罴们的荣耀! 使敌初逢便惧怕至此,丈夫生已尽欢,死,且有甚么惧怕的? 那歌者的清白吟唱,正在此时变了。 骤然暴风骤雨般金属鼓乐敲打出的震撼灵魂的乐,紧随陡然自万丈高空里落入深渊中去似的吟唱戛然止声,喷涌着自东山上升起的旭日般,这音直刺地教人一身方高高竖起的寒毛都炸裂了开来。 距敌十步处,老罴们本数排的阵型,倏然前头的脚步一慢,后头的紧冲而上,正在那已留出的空挡里,眨眼间只成了海潮最前头那滔天巨浪处白沫一线似的一排。 距敌五步处,老罴们左右又拉开了丈远的距离。 距敌三步之外,已能清晰地瞧见敌军张着的嘴皮子之内上下飞快碰撞的牙齿,至此,老罴们方将肩头那陌刀落在腰间。 右手把住刀柄上处,左手紧贴刀鐏,把杆中间紧贴着腰眼,巨大的双刃陌刀,贴着老罴斜指苍天,灰蒙蒙的刀刃,只在这刹那间变了颜色。 至此,两军撞在了一起。 海浪碰上了大堤,利剑钻入了目的,便是如此了。 一个个精挑细选出的老罴们,无一不是猿背蜂腰的好汉,临敌刹那,他们庞大的身躯灵巧地随着冲击的惯性,稍稍一挪方向,当地便飘着画出一个小半圆。 沉重的陌刀,磕开颤巍巍探出来阻挠脚步的联军兵锋,巨大的力道不能收,又撞上联军将士的皮肉筋骨,眨眼之前人尚是齐全的,只这刹那后,人与首已分离,而老罴们已扎入了第二重里去了。 正是这刹那间的碰撞,卫央耳畔轰的一声,他只觉着,那是勾引自己血脉贲张的梵唱,是拽着自己也往那处里投去的绳索,彷佛那刀锋切入皮肉的声音,陌刀断碎骨头的声音,及那刀光山血光绽的颜色,俱都作一个消魂蚀骨的声音在呼唤着他。 “来吧,加入吧,聆听这样的声,旁观这样的色,怎及一柄单刀加入进来,唯有以你的血,敌人的血,教这两个融合着在这里绽开鲜艳的花朵,那才是天地间最美妙的事情。” 那声音初起在他耳畔,又起在他的灵魂之内,很快的,卫央甚么也瞧不见了,甚么也听不见了,只无边的黑暗里,骤然有金光灿烂一片,他只有一个心思,顺着自己的心意,杀过去,纵马杀过去! 纵然在这样的沙场里战死,那也是美妙无比的事情。 “莫非大丈夫竟要病死老死在床榻之上方悔恨不曾在这样的沙场里走一遭么?”卫央心中又起一道声音,那是他不安分的灵魂在作祟。 不由自主的,卫央缓缓地抬起了点在地上的大枪。 浑不自知般,他的身体,似已与这沙场里的风,沙场里的声,俱都融合在了一起。 灵魂管不住灵智,思想便管不住身体。 白马虽不甚神骏,却也是沙场里来回活下来的,这尖耳中透入的杀声,眼前那已将地也染红了的残肢断臂,它也在苦苦忍着心中冲出去,驮着背上的那将,挟着那将手中的大枪,冲出去,扎进去,刺过去! 便在这时,背上一轻,熟知主人的白马意态如癫狂,奋首一声长嘶,四蹄刨动地上的泥土,又自上头传来熟悉的叱声,白马情知,到了冲出去的时候了。 蓦然,一旁探出一臂,拽住了缰绳,拦住了迷蒙的卫央。 正是这一拽,将卫央自那冲锋陷阵的诱惑里惊了醒来,视之,乃是郑子恩。 孙四海瞪着眼睛喝道:“咱们是来观战的,你逞甚么豪强?再说,老罴冲阵,只认前路不认人,凡非陌刀同袍尽杀,你要送死去么?” 郑子恩笑道:“卫兄弟,将领不到,不可自作主张,若乱老罴营阵型脚步,那可是了不得的罪过。你不要着急,今日冲散了联军,明日自会有更多的来挡,总有你的用武之地。” 甩甩头,将教这对阵的观感带来的诱惑丢在脑后,卫央心中叹道:“这只是数万人的对战便已如此了,倘若数十万上百万的大决战,又是何等的动人?” 他倒是并不陌生千军万马的古战场,这些年来常在这样的场景里度过,本当自己的心已不能教这样的惨烈再动一丝的波澜,现在瞧来,真实的战场,与那虚拟的空间到底还是有区别的。 何况,这是正经的以军对军,壮阔非匹马单枪闯连营可比。 郑子恩舔着嘴唇,俊秀的面容上泛着冰冷的不耐。 孙四海视当面的沙场如不见,马鞭敲打着小腿外侧,果真是个观战的架势。 倒是其余几个率正,许也是这难得的观战资格甚为他们欢喜,手指战场地里指指点点,一个个都有轻松写意的姿态。 这也能理解,难得逢大战而不必去行莫测生死的冲阵之事,这便多了一日活命的痛快,左右轻兵死士再是功大,那也都不能与别的部队那样的胜时荣耀败时耻辱的正经身份相比,事已至此,不如得活且活,何必徒然白送自己的性命上去? 郑子恩拿眼也瞧不上这些,他天生来是个大胆的人,若不然,吴王庙何等尊崇,怎敢行那砸庙之为取刀的事情? 倒是后来有人问了,说你只取刀,静悄悄也无妨,何必大动干戈砸了庙教人知晓? 那时,郑子恩方一拍脑瓜子:“啊呀,当时怎不曾听你这般告我?” 当时一顿好打,倒将与他说话那人痛揍一番。 这便是个没脑子的人罢? 倒不见得,从军十数年,比他聪明的,死了一拨又一拨,独他依旧活着,逢阵不避死,遇敌必争先,若真是个没脑子的,不说敌军如何山水万重,单瞧他不惯的同僚,也害死他八百五百回了。 当时瞥眼将那一众率正瞧个遍,郑子恩笑道:“卫兄弟,大好时光,这样瞧着人家建功,这也难熬的很哪,不如咱们合两率众,自后头高继嗣腰眼里给他来那么一下,如何?” 孙四海大是头疼,都说卫央是个惹事精,郑子恩能安分到哪里去? 这两个不安分的往一块合起来,他这军头当真可为难的紧,连忙喝道:“无军令擅自出战,胜也是罪,不可胡闹!” 卫央摊摊手心里话,若是方才没教你拽住冲出去了那倒也罢,如今咱心智清楚,鬼才乐意往乱军里冲。 这厢里说这话,那头战场中,老罴营已突破凌乱的联军前营防线扎入后中,中军大纛挥不住军心,若非当中心的都是蛾贼自己人马,这前军早将中军也突乱了去。 平阳于远处瞧准这时机,教杨业:“右营尽出,自中心突进去。高继嗣既无在此决战之心,便遂他意。” 又教呼延赞:“左营出骑军绕后,不必切断高继嗣归路,只将其弓弩军剿杀便可。” 二将齐劝:“如今联军动向尚不明朗,不如且留高继嗣在这里,咱们静观其动向,岂不更好?” 赵匡胤也道:“正是,咱们将这厮留在此处,以这些乌合之众的秉性,拓跋雄一众怎会尽心尽力来救?如此,分割绞杀,岂不更省力气?” 平阳抬戟止住众将相劝,道:“去岁京西雨水丰润,蛾贼获收甚丰,加之契丹所赠,一年半载他也与我僵持得下去。长此以往,若不趁此番辽国混乱取南汉北燕,何时得偿?不必多言,管奉将领便是了。” 左右只好依从,一时大纛摇动,老罴营急速停步不前,他等并不留恋战场,那鲜血滴答的陌刀垂下,缓步退出了战场,将已凌乱的敌阵让给了后方。当时潘美护住中军,杨业引左卫,使重骑前往突破,这重骑一身甲具,连同背上骑军负重不下三百,短途冲击敌阵那是无可抵挡的,只若敢教轻骑逐而勾之,那是甚么也解救不了了。 如今联军阵型已乱,虽他有钩挠手,急切出不得,只三千重骑杀入敌阵,将这联军的中军,当时也冲地晃荡,那高字大旗,眼见也挡不住溃军,一步步往后头退了北去。 而后,左卫中军步卒紧随重骑突将进去。 最后头,杨业持金刀,将战场里情势瞧地明白,重骑再破联军,正见那高字大旗往后连退,将金刀前指,不必令旗动,左卫整军一涌而出,踩着遍地的残肢断臂,遍地的血水泥土,破入敌军,突入敌军,他不死,便该撤,只不肯教在眼前站着。 乱军里高继嗣不见有慌乱,亲卫扯着马头只拽着他走,他心中只想:“天策府大军,果然精锐!有呼杨在两翼,又有老罴营三卫在,恐怕若非趁地理的便,此番不能成功。” 凝目视唐军中军,紫色飞凤纛迎风而舞,不必细看,他便能知在那纛下,那百战不败的女郎是怎样的骄傲荣耀。 只不过,纵你能瞧明了这战局,又如何? 小小十数万联军自不在你平阳公主的眼下,可这天下你欲图,那便是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络里,我有轻巧的便利,你能及么? 若以钢针刺穿这网,那是不费甚么力气,可若以你那金戟带入了这一张大网,何其之难?况且,若能安心一寸一寸地图往外割那倒罢了,左右在你那重重的护卫之中,谁也奈何你不得?可如今的契丹变故动了你安分的心,急切之间,纵你能看透时局,那又如何? 一败而已,伤些人手,虽蛾贼人手也甚寡,那也无妨。 你来图我,我何尝不在图你? 渐渐往后遂溃军走处,后探哨飞马来禀:“大帅,呼延赞率原州大军主力已绕过后山,正在山外切断咱们的退路,前头一时突破不出去,该当如何是好?” 左右大将边走边献策,纷纷都道:“此番大战,本是三家出力的时候。不如暂且在此处扎住阵脚,使人往沙坡头左右去取拓跋两部,合三家之力,定能守得些日子——骨里设不是说过么,待李微澜入沙坡头,辽军便能北下,咱们人手本便是如今天下诸国中最为弱小的,战死一个,便少却一人哪。” 高继嗣哼道:“我何尝不知,你等竟都将盼头托付在契丹人身上么?比有一例,若我等此时举手归降,唐廷尚能容我等有安身之地,若教契丹得中华之地,哼,哼,我等必为牛马,求苟延残喘而不得。各位,莫忘了当年鲜卑匈奴南下之后,上邦故土竟十无一户活人,祖先曾为两脚羊,莫非咱们也要沦落至此么?” 麾下愕然,莫非真有归降的意图? 高继嗣喝道:“与唐廷,乃是他为官为将的逼迫着咱们作反的,而这胡奴贼寇,乃是咱们汉人世世代代的仇寇,我可用他,可合他,决不可有一日有与贼交心的时候。” 教亲随大将拽住马头,催促连声道:“大帅好打算,也该到了周全地带再分说,唐军打将来也,再不走,须不及了。” 高继嗣冷笑,不与这些大将分说,蛾贼已非昨日的义军,堕落至此,与草寇何异? 平阳公主要图的是大事,怎会只盯准小小的蛾贼大帅脱手天下的图谋?高继嗣虽自忖也是个人物,然他始终不曾想过真是平阳公主的大敌。 他所求的,不过是教唐廷知晓匹夫一怒的后果,纵在沙坡头有区处,高继嗣也从不曾如拓跋两部那样自信能真将这一路唐军断送在那里。 若能果真教唐廷将蛾贼作正眼看,高继嗣便觉足够了。 唐营中军里,平阳凝目望联军动向,忽而难见地俏皮一笑,抿抿唇心中这样想:“若这人知晓我将做此事,他会意外么?” 遂教潘美:“打起大纛,自东绕出往北上去。” 潘美大吃一惊,老罴营方战罢,此处维护中军的只豹韬一卫三万余人,若此军出东山往北去,那是战地自不必说,离契丹也愈发近了,若教契丹轻骑侦哨探知平阳竟大张旗鼓明目张胆地孤军往北来,如何是好? 不待他劝,平阳笑道:“潘将军不必担忧,我听说契丹有个不世出的女子,以此人行事,有她在,耶律王室与萧氏一族便不能真讧乱起来,恐怕做出这一番姿态,所图的正是沙坡头那一张大网里歼我这一军,为此稳妥算计,他怎肯在不明我这孤军动向之前出卖行踪?安心便是,我倒要瞧瞧,这区区数十天工夫这些人能将沙坡头布置成甚么个模样,竟敢自信吞我军十数万人马。” 潘美无法奈何只好从令,大纛动处,女郎却狡黠地一转眼,笑吟吟又教传令校尉:“命轻兵营随主军北图,教寅火率卫央随在中军纛下听令。” 却教身后阿蛮轻声道:“殿下,月神回来了。” 平阳一喜:“凤凰只将月神留在了这里,这几日往北去探见敌情,看来,等杨延玉呼延必兴归来,咱们已知沙坡头处境况了。” 阿蛮笑道:“月神虽通灵,但怎能比得上那两位少将军?大概咱们能知,这具体的么,我倒是想啊,待两位少将军归来,咱们不如先不召来询问,待卫率正问过后,再将这狡猾的卫百将叫来,且听听他有甚么高见。” “甚么高见,哼!”平阳撇撇嘴,眼眸一转叫住了传令校尉,“不必传令了,主军且不动,潘将军,豹韬卫轻骑远哨有几何?” 听到她不再去以身犯险,潘美心中直叫侥幸,花白的长须颤抖几下,心中无奈道:“公主的脾性是越来越古怪了,若往常那样倒且罢了,咱们只须好生奉令便是,近来愈发像个明情的女郎,这女子的心思千万猜测不得,往后怎生麾下听令?” 闻声答道:“远哨早已发付出去,殿下作甚么用么?” 平阳唇儿一抿,登时两抹梨涡浅浅,她笑吟吟往轻兵营处瞧了一眼,哼道:“教卫央引主军轻骑八百,绕出东山往北一路直去,出须不少于百里,这是军令,若不从,我,便说我自原州取柴女郎来说他。” 此时的卫央,却将目投在联军溃去后自后头涌上出去的民夫营处,自马前过时,他怎瞧着里头有个身影甚是眼熟,只是,这民夫营里怎会有他熟悉的人? 传令校尉到处,军令已下,郑子恩将偃月刀倒提在手,这一场没头没脑恍如胡闹的战事,教他瞧来只是个饮酒正醺的事情。如今军令既下,正合是他突过那些个主军,与那大名鼎鼎的凤翼卫争功的时候。 卫央叹了口气正要回寅火率,传令校尉伸手拦住,笑道:“卫率正且住,中军有令,请往中军纛下听令,寅火率么,只看卫率正安排。” 孙四海心中先咯噔一下,张张口本想叮嘱卫央几句,转念已见郑子恩拍马飞奔出阵,便又摇了摇头。这个卫央,胆大包天更在郑子恩之上,纵是自己叮嘱他,莫非这人心中无有主见么? 但随他去,自己降服不住的人,只盼那一面紫色的飞凤大纛能教他安分些罢。 卫央自知这定是平阳的军令,此处已违逆不得,便只好问这校尉:“大将成千上百,找我小小一个率正作甚么去?” 那校尉也是个妙人,笑吟吟道:“此番战,不过遂高继嗣心意而已的小打小闹,以卫率正的本领,当知这不过如同盛饮之时的微醺状态,此去,必有卫率正的好处。” 有个鸟的好处,这狡诈的平阳公主,不知道又想到哪一出了想往死了压榨自己的劳动力,这不行,到了大纛之下,必定得先要到足够的好处再说。 就算她不给,那也能试探出她到底要教自己行甚么图谋的打算。 这校尉说的不错,不过,纵只是微醺,那也当是老罴营的感受,观战的轻兵营甚么也没有捞倒,能有甚么微醺的感觉? 既答允要帮她,此时,也当出些力气了,何况,这没头没脑的一战,只能教已经开始的京西决战愈发混沌,在这战场之中,没有绝对周全的地方,唯有出力,方是正途。 只是,她要将自己用在甚么地方?探查沙坡头么?当不止于此——莫非是契丹? 卫央紧了紧手中大枪,是该与契丹人见见面了! 第七十六章 晴空中的鹰 更新时间:2014-04-25 中军纛下,卫央理直气壮一口拒绝平阳的差遣:“我一个小小的率正,还只是轻兵营的,怎能为远哨之将?我看那谁,就你会下随意找一个也比我强,你使他们罢,我先回去了。” 这是漫天要价么? 平阳轻轻一哼,道:“你这人,惯是个得寸进尺的人,你且说罢,要怎样你才肯往北远哨探察去?” 卫央一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头摇地拨浪鼓似:“说死也不去,我一个小小的率正,这事儿没得商量――我可不是漫天要价等你坐地还钱啊,用人也没这样用的。” 左右听地吃惊,这人胆子也忒大了,怎地在这里也敢这样说话? 若是常人,军令之下且敢推三阻四,你教个人来试试? 平阳并不着恼,只是道:“那也好,这样罢,潘将军,教豹韬卫打起旗号,使轻兵寅火率为前锋,中军直奔边城去,不可迁延。” 潘美只好又劝卫央:“卫率正,你也当知中军不可轻移,倘若一旦出险,那可真是活罪难当,死罪难逃。不如这样,老夫麾下,将最精锐前锋营调拨于你,只区区百里远哨,以你的才能,必定马到功成,如何?” 卫央挠挠头,没看出来这大名鼎鼎的平阳公主也耍赖啊。 他就不理解了,自家除了这一身的武艺,有甚么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的才能竟被这样利用。 他倒也知晓这女郎的性子,若不能达到她的战略目的,那是定然不会罢休的。 以潘美的表现来瞧,恐怕平阳亲率中军往边城去的计较并非她在诈自己,若是那样,将自己为前锋,上头豹韬卫里又有这样一批将军校尉,能得自在? 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若自己肯去,倒也能得许多便宜。 当时假惺惺道:“那还是我去罢,你一个女郎,深入虎狼之地多有不便,还是坐镇中军指挥的好――不过,要我去往北地远哨也可,我却有几样计较,你须尽都依我。” 早知这人是个坐地起价的,平阳笑吟吟道:“先说来听听?” 卫央便掰起了手指,潘美一笑,只消平阳不去亲身犯险,至于这无赖的小子,他能有甚么泼天的计较?纵是要人要物,总能满足他便是了。 倒是这一去,倘若这人真能不必平阳亲口说出她的意图而能得遂,这大唐啊,合该又添个真的少年一辈名将了。 至于他这些老将,荣华富贵俱都将到顶了,如今想的,只是行成那大事史书里留下英名,与小儿辈争锋? 时也运也,有甚么好折腾的? 平阳说的不错,若非他等这些老将数十年鞠躬尽瘁,哪得今日虎视天下的根基?一辈人有一辈人的使命,自也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荣耀,徒为无益的荣耀争前恐后,有甚么用? 再说这自古以来功高盖主的,能有几个好下场?卫央这一辈的人,若成名将,那是平阳的班底,将来天下的砥柱,若是已成将门的老将们依旧不满足如今所得,虽也是一心为国的,天子纵不猜忌,朝堂敢安心放任? 该放手的,须也放手了。 该扶衬小儿辈一把的,潘美自忖他心甘情愿,想必呼杨等老将也是如此。 征战大半生,一身都是累累伤痕,一身也都是荣耀功勋,现如今,只须能眼瞧着大唐一统四海复开国之初的风采,那便足够了。 平阳抿着眼眸,那紫金戟已挂上了得胜翅钩,她甚是安闲。 卫央道:“这首先,中军须予我完全的自主之权,也便是便宜行事的权力。比如说,我若见是不可为须退回中军处,那便不得有人来问我的罪,当然,你们都是沙场宿将,这样的事情是肯定不会做了,但我记着有个甚么幕府,那里头阿猫阿狗都不是人物,我须防着这些人才是。” 这人对周丰一众,虽自一开始便都是他占尽了便宜,可到如今在这人心里,一切的过错都是周丰的,事到如今尚且念念不忘,可谓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惹事精了。 “这可依你。”想了想,平阳点点头,又多问了一句,“倘若事可为,尽力为当可为,你又当如何?” 卫央不满地瞪了她一眼,甚么教可为? 顿了顿,平阳添了一句:“我也有一个计较,这大权予你也无妨,将在外,自须大权独揽审时度势,但你这人既奸猾又无赖,咱们也该说好了,我教你引军往北出百里远哨,你若不以直线的距离算,那我这准令也做不得数。” 卫央好不稀奇:“你怎会知道我是直线百里还是绕着圈走百里?” 平阳笑而不语,她自有她的法子,只不过,她能断定这人定不会在战事之上偷奸耍滑。 “那么其次,我须引三百人,三百良马,盐百斤,米百斤。马须牝马,盐须精盐,米须上等的好米。”说到了这里,卫央神色肃然,“你也当知晓,虽在图子上看出北直线百里并不甚远,三五日一个来去也足够了,但咱们自不能直挺挺地一路直走,轻骑又讲的最是一个快,若无这三者,恐怕真只是空走一回了。” 平阳默算片刻,以三百人为军,百斤精盐精米,那也只是一两日的用度。 “足够么?”她也曾轻骑远征过,这样些许的物资,怎够用? 卫央默然片刻,往北望处,摇着头道:“自然不够,然深入敌军心腹地带,多一两分量,便多一份累赘。纵是这百斤的用度物资,也只每人随身分带而已,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启。也就是说,这三百人马自撒出去那一刻起,一日三餐都要着落在敌占区的军民身上。” 平阳心头一凛,她明白了卫央的心思。 轻骑轻骑,若教累赘拖累,怎能是轻骑? 虽只寥寥数语,然平阳已全然把握到了卫央心目中轻骑的性质。 来去如风,不凭后方补给,深入敌占区之后,那便以战养战,要活命须拼杀,要吃饱肚子也须拼杀,纵是辽国的最精锐轻骑远拦子,那也非这样的用度啊。 她很是迟疑,这样的轻骑偏师,简直闻所未闻,难怪他踟蹰,不必想便可知在敌占区里只三百人马要生存下去,那该是怎样的所过之处鸡犬不留。 卫央咧着嘴笑了起来,虽然那笑容里不见半分的真,他直视着平阳道:“当然,全靠抢也未必每一次都能得手,有的时候分明能轻而易举得手,然为周全计,也不可轻举妄动。因此,这牝马便是由一种补给了,马奶,最是救命饱肚子的物什。” 莫非他心中真有建轻骑偏师的仔细法子? 见问,卫央沉吟着点头,又摇头:“我也说不准,这只是,只是一个大概的规划,尚未得到证实。这一次三百骑北出,也算是一个开头吧。待有所得,我教人写出具体的送你便是。” 他还想着躲避么? 平阳不急着催他,这人就是个贱坯子,实属山里的核桃,生要砸着才出肉,先番呼延赞道是他扭扭捏捏宁为商贾不愿为将,现如今不也做了率正了么。 待他真能自北地归来,以这人秉性,定能有所获,若再能建些功劳,正是扩军的时候,轻兵营两番战罢,也该添个正经名分了,以他为校尉,他能托辞?以这人狡猾,怎不知手中有人方教真视他如为虎作伥的帮凶般诸侯王不敢轻易下手冒犯? 到时,自有他的一军校尉。 念及这个,平阳心中轻叹,是时候将孙四海调回朝堂了,当年故太子之事发时,她年岁尚幼,唯今将此事以为平生头一件大事的,孙四海才是最真的一人。 此番战事,孙四海愧疚之下又添十数年未能尽功的遗憾,他是抱着一死的心来的,这个天子最忠诚的老将,该是他歇息养老的时候啦。 “这些么,那也依你,此军若真成,唉。”平阳心下有些不忍,但战争从来都是这样,百战百胜的名将,难道双手染的只是敌人的鲜血么? 万不得已之下,有些事情,不想做,也只好做了。 如今也只好期盼,这一路上不会有意外的人物出现,那自最好。 “另有甚么须要的么?” 卫央瞧了瞧那紫色的飞凤大纛,摇了摇头:“另需一支大旗,上头须鲜明一个唐字,我军未能守住沙坡头,民为贼虏所掳,我等是为锐士,不可不知耻辱,不可不使民知朝廷从未放弃他们。须知,这失地易收,民心难再啊,只有教民知咱们从未放弃过他们,他们方不会放弃大唐,唐人的魂,咱们应当死死地守住啊。” 平阳心下一暖,这人真是个知心的,这飞凤大纛自有副的,然若这偏师也打她的旗号,使天子得知,心中怎样猜忌? 此天下,天子的天下还是平阳的天下? “好,也都依你。”教亲卫取一面锦绣大旗立在一边,平阳又问,“还有甚么?” “没了,兵将也不必另点,我寅火率三百人,正好。”说完,卫央又冲潘美拱拱手笑道,“老将军可别见怪啊,豹韬卫的兄弟,论精锐善战自然是上上之选,然则我就一个小小的率正,还是轻兵营的,这一来深入敌后只将军令驾驭麾下,难免使不出十分的力气,二来怎么说这寅火率也是我发家的资本,跟这些弟兄相处习惯了,这一换人还真不放心。” 潘美心中本有不悦,这是他身为上将的荣耀。 宁引轻兵也不要豹韬锐士,莫不是瞧不上老夫麾下的将士么? 教卫央这样一解释,潘美本便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拂髯笑道:“本有一些不快,那也无妨。你这想法最好,为将者,以令驭下,以威慑下,以能服下,此方上将之道。不过,待你这一师尽功归来,庆功宴上可须不能少老夫一盅美酒!” 一时之间,传令校尉已将寅火率取来,孙四海紧随在后。 营里辎重将依令,取精盐精米俱都到了,又教取良马三百,平阳心细,匆忙里又教阿蛮点取轻甲三百,骑弩一百,马槊三百,手盾三百,并了刀剑三百一起到来。 再教辎重营里马弁民夫修缮蹄铁鞍鞯,卫央教周快与窦老大:“遍问众兄弟,此去许便是九死一生,若有不愿从者,自去便是。若有甘愿去的,马槊刀剑之外,又要使甚么趁手的器械,俱都计来。” 不片刻,竟果真有使奇门器械的,倒都是常见能得的。 又计套索十余条,粗绳十余丈。 当时王孙却与十数人争吵起来,恼起王孙,拔拳往那人群里冲去,一时喧闹起来。 周快听卫央大略将此去图谋算一番,心中也知是莫测生死的事情,见此恼怒去问,原来那十余人非特不愿往此一去,反风言风语讥诮要去者,教已为队正的王孙听见,哪里肯依他? 周快喝道:“率正有令,愿去者,同生共死,生则有赏平分,死而家小我率奉养,来去随意,何必强求?” 当时又剔除十余人,再剔除犹豫不决者,共得将士二百五。 卫央笑道:“这数字,如今正合用在咱们弟兄头上,明知九死一生且不避,果真是一群二百五。” 孙四海道:“偏师不可人多,也应有三五百人。这样,我教郑子恩为副,引他本率老卒以为你辅。” 卫央忙劝:“军头不忙,咱们轻兵营自也该有留守的,倘若我这一率尽皆战死,总也须有收尸的才是。再说,军头身边也该有听用的,老郑留着,也是个助手。” 孙四海沉默半晌,枯瘦手使劲往卫央肩窝里狠狠捏住,张张嘴,只说出一句话来:“卫央,带着他们,都要回来,活着回来。” 说罢,孙四海飞马便走,每逢战事,他总要送轻兵上战场去,他心中知晓,这一番,恐怕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次送别自己的麾下了。 前方联军已败不能收拾阵脚,卫央持枪上马,周快把大旗往肩头一扛,捡东头小路正要走,平阳叫住,自阿蛮手中取龙雀,亲手配上卫央衣甲,退后一步立在马下,眼眸里亮晶晶的,将这二百五轻兵配军一一瞧遍,走过来牵住卫央马头,道:“卫央,此番去,不可冒险,只须整束出轻骑偏师的头绪便可,不可再做胆大包天的祸事,敌区心腹之中,你便闯下天大的事情,左右也无人帮你遮掩,替你打理,记着么?” 卫央抬眼望那火红的大旗,笑一笑,道:“我若不情愿做的,天也逼迫不得。我若愿做的,地也阻拦不得。回中军帐罢,待杨大哥呼延大哥归来,仔细问过沙坡头的联军布置,他能真心实意引我入彀,咱们也当使诈讹他,这亲身犯险的事情,你也该少做些才是。一个不慎,这些老将军一身伤,真是国家勋略,若折却一个,我可真跟你绝交。” 女郎双颊悄然红晕,将缰绳丢上马头,轻轻嗔道:“便你懂事,快些去罢,千万在意周全,我,我如今以你为假校尉,你若活着归来,更多俸禄的官儿足满你心意,若是,若是不测,这一生只止步在这假校尉任上,纵是抚恤的钱物,恐怕也不足尽你这贪婪的人心哩。” 这女郎,还真当咱是个贪财的人了? 卫央哈哈一笑,催马率先上了路,而后窦老大紧紧跟上,周快又持大旗在后。 将士一一在马前北去,直在东山外没了影踪,平阳抬眼往晴空里瞧,潘美问道:“殿下另有别的计较么?这一率将士――老将以为,恐怕为远哨可得,而为偏师么,人手不足的很。” 半晌不语,平阳心中只想道:“远哨之率,偏师之军,这怎能一样?如今只盼这远哨之率,真能成偏师之军,卫央,你虽有封狼具胥飞渡阴山的志愿,可这不足三百人的军,果真能够凑效么?那素无前例的轻骑偏师之法,九死一生乃至十死无生里能还者,能得其神而还者,又有几人?一四海之雄图,若只好三五个七八个如此出偏师精骑,又教李微澜等到甚么时候去?” 军行入山,渐渐羊肠小径也没了,教徐涣取图子,卫央在马上端详,在这图子上,前头并无急湍河流,更无悬崖峭壁,想是能过,若转头再寻道路,说不得花费太多时候。 周快瞧罢图子,不知卫央终究只取二百五人马能作甚用,左右无外人,便问。 卫央将大枪挑开头顶的树梢,露出了黄昏时清湛的碧空。 那碧空里,无云,无鸟,只有教人恐惧,也教人欢喜的高阔天空。 “周大哥,你说雄鹰能瞧见山林里行军的咱们么?” 周快为卫央这不答反问讶了一讶,皱眉想了半天才说:“这个却不得而知了,想必是瞧不见的。” “能!”这时,撑着图子的徐涣郑重地道。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徐涣神色不改,向卫央道:“卫大哥,我曾问人学过驯养雄鹰,若是长安那些浪荡子家养的鹰,只好空阔平川草原上方能侦探出地面行迹。但这世上真的雄鹰,其铁爪之利可碎羊骨,其锐目之利可视沙间蝼蚁,这样的雄鹰猛隼,世上是真有的。” 这小子虽心念他姊姊,但此番义无反顾随军北上,他是个真的唐人,骨子里是有血勇的。 拍拍徐涣的后脑勺,卫央沉声道:“不错,这样的雄鹰,世间是有的。倘若没有,自今日之后,便有了。” 周快当即明了了卫央的意图,这一番,他并未将这两百五十将士真要引为行那偏师之用,他是明白的,一场战,一时战,再有灵性的人也不能成那么多老卒这么百余年也未能真成的偏师精骑,这一番北上,他只是要将这两百五十个将士练成晴空里的一头雄鹰猛禽。 “一头雄鹰猛禽,哪会这样容易铸就!”卫央笑道,“凡雄鹰猛禽,必有锐目铁爪,此番咱们只消能成就锐目之利,也便足够了。” 军又往北去,天色渐渐昏暗,渐渐黑暗,终究黑了。 周快不能确知卫央的打算,他真的只是欲将这一支军成雄鹰的锐目么? 若不图锐目成利爪锋,何必将人马引往这九死一生的地里? 第七十七章 大唐之心 更新时间:2014-04-26 京西之地,武宗皇帝时重画天下诸道,经百年,中原诸侯并起,唐域大为缩水,原本直抵葱山之外的安西、北庭都护府因西域诸国纷纷叛离而折,突厥去后设安北、云中、单于及安东都护府大唐故地又为契丹蚕食。待耶律阿保机成事,连接东海女真部、西陲回鹘及西域诸国,合燕云北燕、南海南汉,又有吐蕃,将好好个大唐只压缩成小小的一部。 虽只说是一部,但也只好拿盛唐时的坤舆来比,若非如此,大唐历三代天子经百年积蓄,恐怕也不得成今日可席卷四海的雄姿。 现如今,京西除陇右道,设大州七,中州十二,下州六,以原州大都护府统辖,受朝廷节制。 时有民谣,歌道:“失我祁连,长安不得安,嫁妇无颜色,天子御驾守边。失我贺兰,西陲不得安,骏马无处牧,将军不如学监。” 当此之时,京西百姓尽唱的便是这谣,偶有唱起昔日汉时匈奴“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是我妇女无颜色”,和者一片,莫不叹息涕零。 月明星稀,山林深处将士们早已入眠,卫央依大树而坐,静听周快细说如今的大唐。 “失我祁连,长安不得安,嫁妇无颜色,天子御驾守边。失我贺兰,西陲不得安,骏马无处牧,将军不如学监。”周快轻轻吟唱着这歌谣,环眼在树梢摇落的隐幢里亮澈分明,他瞧着卫央,几近哽咽地道,“这曲子,自壮宗明皇帝时传唱到了长安,当时有守雁门关将军作《阏氏调》,词曰:‘东班狎妓西唱酬,哪个曾吊古城楼?胡国阏氏南望地,朔风尤念冠军侯。’当时,朝堂里文武百官俱以诗词唱和为风流,文臣狎妓成风,武将邯郸学步吟唱诗词将不知兵,讲的都是词曲之美,妻妾之艳,可怜将明皇帝,教那大臣与内宦合作一处瞒哄当这天下果真太平。” 壮宗天子? 那可是当今天子的祖父,据说是有名的明君哪,百姓对他的口碑还是很好的,怎会是个昏庸地能教外臣内侍瞒哄的人? 当有故事! 果然周快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边将此《阏氏调》讽刺时事,那些个王公贵人宦官后妃怎能容他?当时一道矫诏,将个上将赐死在边疆,若非慈明皇后,天子竟不知爱将折身。自那时起,明皇帝立志图强,内修朝政,外和诸侯,历三十年春秋,耗尽了明皇帝的心血,却始终未见失地尽收,万国来朝。” 说到这里,周快瞪着卫央,哑声道:“你知道么,明皇帝便是累死的,活生生这样又愧又恨,只好将身子来换大唐,内忧外患地累死的。” 卫央肃然,为尊者讳,想必这位明皇帝有一段日子是很浪荡的,但他能发愤图强知耻后勇,这样的人,自然是个好皇帝。 周快咬着牙徐徐又道:“明皇帝驾崩,先皇即位,病榻之前,明皇帝呕血不止,将笔墨和着自己的血,蘸着书那《阏氏调》留赠先皇,先皇真宗孝皇帝即位,续明皇帝遗志,修文武整兵戈,三十五年呕心沥血,为当今天子留下恢复大唐神器的无匹国力,又天子三十七年图强,如今我方有一四海统天下的实力,只是,只是可恨这些诸侯王,险险生将这一支遗志就此掐断了去也。” 到这里,便该是自己应该细听的事情了。 卫央心下暗忖:“汉无文景之治,便无汉武挥鞭为我族取千百年香火不绝的尊严,这壮宗明皇帝与真宗孝皇帝,当是文景二帝。” 只不过,毕竟历史进步到了今天,如今的生产力非汉时可比,又有个武宗时期的穿越者吴王,如今的大唐,汉武帝时国力不能比肩,恐怕唯有两宋最繁华之时,勉强方是如今的国库可比了罢。 至于国力…… 如今大唐有兵戈之利,可扫四海之心,听周快的意思,虽这些个自诩风流自许真理的文人也上位了,但要和士大夫治天下的两宋比,他们还没有被阉割到认为“兵者不祥”真是国不需利器的地步,这时候的文人还有血性,他们还能提剑上马散发击贼的豪强。 周快瞳孔似要自眼眶里迸将出来,他狞声哼道:“当年,天子以故太子颇肖太宗文皇帝,遂立为储君,故太子刚而不愎,韧而不脆,虽年少,诚可谓明君之姿,天子甚爱之,常谓复大唐神器者,必此儿也。哼,长安城郊那场观阵,当真是太子卫率疏忽,千牛卫混入的突厥降将后人作乱么?这些个诸侯王,该杀!” “那,这位故太子,莫非就在那一场变故里……”卫央吃了一惊,他有些明白了,大唐自开国,皇室夺嫡的你死我活实在太多了,倘若这位故太子真丧于那场变故,那这大唐,可真走不出自太宗皇帝以来的夺嫡怪圈了。 周快醋钵般巨拳砸在了地上,狠狠道:“不错,二十年前那场变故,故太子薨,天子伤心之下无心宫苑一心只图国事,至今只故太子与平阳公主一子一女,嘿,这些诸侯王,恐怕他们始终也没有料到当今的公主,资质尚在故太子之上罢!” 这故太子之事,卫央又不曾见过,但他知道,身为天子一半心思在天下,一半心思便在储君身上,故太子之失,周快都能知道是那些个诸侯王在捣鬼,有明君之姿的当今天子能不知?只恐怕这事关宫闱的隐秘,少不得在天子人事的方面又有龌龊。 倒是待平阳,卫央心中只是怜惜。 纵如杜丹鸾,也没有她那样一肩挑天下,一肩扛苍生来的苦了。 难为她南征北战,又要尽心尽力与这帮诸侯王勾心斗角,一个女郎,总也有疲倦困顿的时候,她天性也爱美,也爱自在,只这两肩的担子,她挑地太久了,还要挑很久,着实是个苦人儿。 那么,这些个诸侯王里,真的就没有一个能将平阳比下去的么? 就算资质差些,可在这储君之争里,身为男子本身便是巨大的优势,自古以来素无女皇的先例,平阳再是出众,毕竟是个女郎,天子就不担心李氏的江山教外姓家篡了去么?若真有本家能力稍稍出众些,秉性能继承真宗壮宗皇帝遗志,成太宗伟业的诸侯王,天子怎会行这无奈之策? 想必这个道理这些诸侯王也是知道的,那么,他们就从来也不曾想过要与天子亲近些,哪怕只是暂时的亲近些么? 转念一想,卫央便恍然了。 故太子之事,便是这些诸侯王合力与天子的一次对决,至此势已成水火,怎能有和解的可能? 想想也是,卫央以己度人,倘若自己是当今天子,这杀子的仇恨,那是永远也不可能罢休的,这坐天下虽苦虽累,却是个天下人谁也想做一做的身份,怎能落入仇人手中? 只不过,这位皇帝虽然宁肯冒天下大不韪传位女儿也不肯交予旁人的做法虽固执了些,可从他能全力支持平阳扫天下平诸侯的行事瞧,后世里那个老太婆的“宁与外邦,不给家贼”的勾当他可做不出来。 而平阳既能得军中上下这般爱戴,在卫央心中,她当女皇又有甚么不可以? 至少她会亲自挥军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至少她还容得下自己这个来历不明胆大包天的人,无论从公从私,卫央都没理由不支持她而跑出去支持那些个诸侯王。 他能理解这些诸侯王的夺嫡行为,正如能理解自古以来的异族因他本地生存环境险恶而抢掠中原。强盗也有强盗的道理,很多时候,人是不能以人的角度去理解强盗的,只能在强盗的角度上硬着头皮将自己好好个人不当人,那一些不是道理的他的道理方也会成为道理。 但,不管怎样的理解,这不妨碍他将大枪来为自己争得活下去的权力,不妨碍他为这片土地做些力所能及的努力。 世间那多的不讲理的事情,哪有工夫与他一一讲理。 以手中大枪,只管教来犯的头破血流,省却多少的口舌?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些人是没有办法去改变的,唯一能教他的道理气泡般破碎的,只有杀了他。那些不是道理的道理,只有将说道理的人在物质上彻底解脱了,歪理才能自道理中清除出去。 想到这里,卫央便不由自主想起那位恶邻,一衣带血的恶邻。 为了他的活路,这恶邻与这些胡虏内贼的行事是何其的相像? 天若终要灭你,我替天行道! 天若不肯灭你,我代天诛耳! 卫央并非不想为这世道做点甚么,好男子生来胸中一股气,怎能真心甘愿窝窝囊囊地混沌过日子?在这时代里,他有了爱憎,有了好恶,既然都是顺着心意去做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做好眼前可以做的事情,反而看起来容易,实则已很难成行的那些没出息的事情,倒真成了累赘牵绊? 倘若民众注定有朝一日教这世道不能容,躲得再甚,走地再远,又有甚么用? “卫兄弟,现如今你明白公主身边的各位老将们为甚么既亲近着你,又见你行事放肆待你不甚放心了么?周丰此人,乃我堂弟,这人本是个朝堂内外交口称赞的,如今他也已露了本性为人所不喜,何况……”将手指在食囊里蘸了几粒精盐沾在嘴唇上,周快瞥一眼垂下头紧握住大枪的卫央低声说道。 卫央笑了笑,他是怜惜平阳,但这怜惜只是待她这个人,与她是平阳公主是有干系,然这本身代表的权力与富贵,他虽惫懒,却不是没骨气的人,生就求那作甚? 好男儿当有所为,若真有一天与这女郎心心相印分不得开,旁人说甚么他也不在乎,可教他只图那荣华富贵而行那等龌龊的打算,卫央便不是卫央。 仰面躺在冰冷的毛毡上,卫央仰望树梢缝隙里深邃的天空,忽然之间,他觉着自己待平阳并非只有怜惜,他敬重这个女郎。 与这样的人意会心传而互助决荡于沙场,不啻前世里最爱的但逢薪酬到手便回邀友朋盛饮达旦来地痛快。 他这人便是这样的,心里喜爱,那便去做,至于做了之后到手的物什,身内身外的,只消吃饱了肚子,只消养活了高堂,还有甚么好忧虑的呢? 在这世上,只他单人一个,若不能痛快惬意,图甚么来? “周大哥,你说咱们唐人的血,是不是已经冷了?”夜深风更冷时,卫央翻身而起问周快。 周快指指遍地酣睡的将士们,傲然道:“纵然沦落配军,这两百五十个弟兄,心里有恨,也有惧怕,然大纛起处,你可见他们真怕了么?无论甚么时候,这世间的懦夫都是有的,如今盛唐气象已复过半,但凡有领头的,真是个好男子,咱们唐人的血,便冷不下去。” 而后奇道:“莫非你竟怕咱们这一率弟兄贪生怕死么?” 卫央笑道:“那倒不全是,我只是想知道,雄兵百万丛中,敌军千重困里,咱们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终究有多少决心。” 周快眼中一亮,他突然瞧到,这一时的卫央与先时的卫率正大是不同了。 这不是如今有了假校尉身份的缘故,周快隐约觉着,卫央这一刹那里心性的转变,与自己方才那一番故事大有干系。 他自知自家只可做个陷阵的猛将,本一心只想着尽忠报国将这一身本领早晚换在平阳麾下为将,如今他也明白了,只是自己这个心思,方致他有今日的落难。如今,眼见是距为那紫色飞凤大纛下的猛将愈来愈远,可他忽然也觉着自己并不后悔。 若卫央真是名将,与平阳为大唐双璧,都是一般为国出力,哪里不是一样? “那么,此去计将安出?”索性也睡不着,周快坐了起来,盘膝靠着大树问卫央。 卫央哈哈一笑,竖起食指摇着,又恢复了他那不正经的嘴脸:“周大哥,看来你还是没从灵魂深处领会我的意图,我这人,最拿手的不是排兵布阵,更非按图索骥,所谓哪里有敌那有我,又所谓以小博大,咱们二百来人的队伍在人家三五个国家心腹地里横冲直撞,你当咱们都生了三头六臂么?轻骑是甚么?那就是一头盘旋在天空的雄鹰,咱们要做的,不是杀了多少敌人,烧了多少粮草辎重,现在我想做的你肯定不相信。” 周快越发糊涂了,他从来都是临阵冲锋的猛将,这轻骑偏师怎样用,怎会知晓? “那是甚么?”遂问。 卫央低声笑道:“群殴!” 周快这便奇了,两百余人,在人家百万人众心腹地里,怎样行群殴之事? “抓住机会,逮到对手落单的有分量的人物,要么一刀砍了他,要么抓起来以图后用。”卫央神色无比正经,说出来的话却教周快愈发不能解,“轻骑的作用,想必周大哥你也是清楚的,我不懂啊,你说说看。” 轻骑还能怎样用?无非偷袭敌防备薄弱处,侦察敌大军行止处,遮蔽敌耳目所到处,终尔蚕食敌军,监视敌军,甚至迷惑敌军,最有效的便是引诱敌军钻入我军彀中,或者切断敌军某为我所图欲歼的一部与他主军乃至其余各军的联络,还能怎么用? 卫央却不以为然:“你那轻骑,只是传统上的轻骑,说到底还需要辎重供应方能成策应之事的部队,我意图中的轻骑,说白了就两点,一是以战养战,一是改变战场形势,甚至改变整个战略格局。当然,这个以战养战绝非烧杀掳掠毫无军纪可言。相反,这一支轻骑,要行的是这世上最严苛的军法纪律,我敢肯定,待雏形已成之后,咱们的这伙老兄弟里恐怕也有因放在军律里也不过杖责之罪的罪行而教咱们亲手送他上路的人,战时是虎狼,战后秋毫不犯,这可不是说着的事情。” 将卫央所言往最深处最严重处想,周快也实在想不到会怎样的严苛,不相信道:“这不能罢?” 卫央翻身又卧了下去:“只要想想战中不许取战区里一针一线,战罢不得因民房无主而擅入宁可冻死街头,你便当知能有多少人真能不犯便知了。” 周快打了个寒颤,这样的军,虽与大唐主军也差不离多少,但毕竟相差那一丝缝隙内外便是天地之别,恐怕到时真会有不少战场里也无恙归来的老卒要断头在军法之下。 这世上,能有这样的部队么? 这样的部队,自然是有的。 那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纳粮的岳家军便有了些意思,何况有一支红色的军队…… 卫央不敢想在这个时代自己能缔造出那样的钢铁之军,但他必须将目标定在那个位置,图百里者止步九十,若目标只定十里,纵然成了,沾沾自喜能有甚么好荣耀的?他也知自己惫懒的很,若无一个穷一生恐怕也不能达成的目标,半路里他自己先掉了链子。 他倒先睡着了,周快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卫央所说,确教他动心,若大唐真能有这样一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纳粮,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的轻骑大军,若这支大军虽要行的是群狼搏一虎的战术却能战至但有一人存活便死战不退,全军尽没也不肯后退半步,是为个中一员,死有何憾? 忽然之间,周快竟觉着自己这些日子来恨恨不休念念不忘的那些事儿,在这样的教人血脉贲张的壮阔图景面前,再大也不过针眼儿似的小。 卫央是个好男子,他这番话既说得出口,那便要做到尽功,纵将自家在校尉上受辱含冤沦落到如今,倘若真能协成此愿,那些个诋毁恩怨,到头来也无非只是小家子里的顽闹笑话而已。 纵为配军轻兵,我也为国家出着力气,死且不避,这是何等的荣耀?区区诋毁,算得了甚么? 枕着马槊,周快很快也睡了过去。 值守的老卒们轮替了又一拨,启明星起了。 群山自祁连贺兰处绵延至此,往北去不见尽头。 东方亮时,将士取昨夜里得的山中鸟兽,因不准生火,稍稍蘸着些精盐吞了,果然卫央没有高看这时代的锐士,放在后世也须动员许久的生肉冷食,竟便是徐涣这样读书出身的人眉头也不见眨一下。 各自掩埋了行踪,又取山水润了咽喉,卫央令沿山脚往西而走。 如此三五日,一率将士渐成野人,崭新的甲胄也教山间干枯的草木擦地没了亮色,山风将将士们的皮肉都冻地裂开,卫央又教将猎取的鸟兽油脂,捡要紧的取留些生敷在冻疮口处,方行伍里叫苦的声又消了下去。 这一日,寅火率正寻避风处歇息,卫央看罢图子,将冷水洗干净了手脸,笑道:“咱们到了,自此直往北上便好。” 周快细看图子,愕然道:“这不是洪德寨正北么?” 卫央道:“正是洪德寨正北,距洪德寨不过三五十里――若无料错,恐怕东边山外,联军早补好阵势待咱们去钻了。” 说完,他又添了一句:“咱们有密营,联军契丹未必便没有,两百余人的行伍,若一头扎入口袋阵,那可真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一言方落,前头风中传来颇是耳熟的笑声:“卫率正妙算,只不过,你怎知在这里便没有伏兵等着拿你这会王不惜以全决战之胜的决心也要剪除你的口袋?” 寅火率一时俱起,持骑弩四下里戒备住,卫央细细一想摇摇手教都自去歇了,与周快相视均讶道:“锦娘子?她等在这里作甚么?” 老话都说望山跑死马,前头顺风来的那声听似便在耳畔,直等了大半个时辰工夫,红袄持刀的锦娘子方带着笑容从前头钻了过来。 她只一个。 “卫率正,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追杀我这十数人的女军直至我撞回联军阵营,要么我就此离开,教高继嗣使人来此处搜山捉你往会王处换取活命的乞书,你欲取哪一样为用?”走到此处,锦娘子笑吟吟地径直说道。 卫央依着山壁靠着,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这锦娘子的用意。 她要作趁机逃出唐营,重新潜回联军处再作内应,至于追杀她那十数人,恐怕果真是追杀了,若无她视若姊妹的那十数个女军性命,高继嗣怎肯轻易相信她是逃回去的? 自然,以那十数女军的性命,那也难换回高继嗣的信任,然有了这一步,至少她甫一回去便能得立足之地。 这是个心肠狠毒的女人。 “这是你的取胜之心么?”卫央笑吟吟的,手掌却把住了龙雀的刀柄。 锦娘子可不曾见过这人的包天大胆,她是密营里甚有身份的人,又是于国有功的人,卫央一介轻兵率正,也是为求胜利,敢不从她? 当时摇摇头,锦娘子笑道:“你错了,这是密营之心。” 卫央也笑了,一转眼神色凌厉,将龙雀拔出了半截,往上头吹了口气:“那么,我教你个词语,叫大唐之心,你放心,战胜归去,你的功劳,依旧还会留在大唐的史书之上。” 一见龙雀,锦娘子先吃了一惊,又见卫央拔刀,心下一慌骇然喝道:“你要作甚么?我是密营首领,秩同亲王府典军,你敢犯上么?” “看来,你果真是不懂甚么叫大唐之心的。”卫央一叹,教周快,“周大哥,想必那十来个虽是蛾贼心向故土的姐妹们就在周近,你去请她们过来罢,教这些可怜人见见她们这位大姊的嘴脸。” 周快倒没有多么大的反应,见卫央令,无动于衷也自要去了。 倒是这手下败将锦娘子的居功自傲,好教他心里颇是不喜,密营他倒听说过,出的正是这些个卧底间谍的人物,常年在那样的环境里提心吊胆,心思黑暗些倒也能理解,因此看在她于国有功的份上,这不喜暂且压了下去。 正这一个计较,卫央将锦娘子裹在心上的伪装一下击的粉碎,周快方移步,这锦娘子一时张开双臂挡住去路,面色苍白目光惊恐,如见鬼神般尖声叫道:“不,不,你不能那样――” 教周快且慢,卫央还刀归鞘笑道:“看来你并没有被暗无天日的日子逼成疯子,心里的善念良知还是有那么一些的。” 岂料锦娘子倒退着直靠上枯树,许是有了勉强的依靠,终于掩面委顿了下去,失声哭道:“你这个恶徒,你们这些恶徒,只管行事便是了,何必将人的软弱都逼出来好瞧?你们当我愿意么,若非如此,你倒出个两全其美的主见,怎去联营里去?” 周快看卫央,卫央反摊手:“我又不是诸葛武侯,哪来那么多亮有一计?不过,我倒是很好奇咱们的行程怎会被预料地这么准确?” 周快便将目光投到了依着枯树抱着双肩哭个没完的锦娘子身上。 卫央撇撇嘴,他敢肯定,这锦娘子归去联营的法子,平阳早就猜到了,她怎会不知这十数个女军向往归唐所代表的人心向背的性质?自己这行程,定是她料到的,至于这锦娘子么,也恐怕差不离是她犯懒不去解劝融化那心灵里黑暗的部分,倒将她丢来这里教自己出手的。 他就纳了闷了,以锦娘子这类密营间谍对大唐的忠心,以她平阳公主的威望,只消将那十余个女军欢天喜地要归唐的意义说于这些人听,他们还能不懂?纵是不懂,还会固执己见要以亲随左右的鲜血换回敌人的暂且信任? 这分明就是眼见自己好欺负,索性这些破事儿都丢来教自己为难,这女郎,找个机会一定要好好讹她一顿辛苦费才行! 可卫央又觉着平阳在通过锦娘子来提醒着自己甚么,或者说她在试探甚么。 那会是什么? 卫央有点挠头,索性他也不在乎了,这女郎可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她要想提醒或者试探自己,左右思前想后也不得,都随她去,随心行事,看她能探察出个甚么来。 至于她要通过锦娘子来提醒自己在战场里怎样行事,卫央第一个否定了这个念头。 两百五十人深入敌腹,女郎怎会在后头指手画脚?若是要教自己注意好善用密营,那也不该,这又不是化妆潜入去和密营间谍接头。 当时断定女郎要试探自己甚么,卫央一时抛在了脑后,他有不在乎自己甚么脾性优劣教人瞧出来,管那么多作甚么! 第七十八章 雪满人间兵满城(上) 更新时间:2014-04-27 这世上,天生有人便是来欺负别人的。 原州城已开始了戒严,自洪德寨解后一拨民夫而返的刺史府参军方归来,第一个便往刺史府里去寻柴荣,恰逢晚膳时候,将洪德寨外略略方起了个头的战事说个大概,屏风后女郎柴熙宁怅然心下这般地想。 这惫懒的人竟心甘情愿以身犯险引区区二百余孤军敢往莫知的北地里去,可知他的心是热的。 只是,这世间也有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郎,自手指教他勾过了,这心便都寄在那人的身上,战地凶险,后方里还有李成廷作祟,他都应付得来么? 她是听说了这人连内卫里的杜丹鸾都勾引得心的故事的,以她想来,如今不知在哪里办案的小杜将军,恐怕心里也在惦念着这坏人罢。 唯恐只一人待卫央是无比地相信,那便是周嘉敏了。 寅火率孤军入北地,这本是极机密的事情,便是慕容延钊也只知个大概,小姑娘却得平阳使专人来告知的,她在洪德寨里十分得心,整日里在桃伯的护佑下,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战时的边城,诚然是她这十来年未曾见过的景象。 知卫央轻骑孤军往北而去时,小姑娘正将精灵般尖尖的耳珠贴在地瓮上听毫无响动的地下动静,桃伯忧道:“高继嗣本是良将,拓跋氏二人也算沙场宿将,还有个动静莫测的契丹,这一支孤军,若真有心成那等大事,恐怕此一去凶险的很。” 周嘉敏撑着瓮沿站了起来,拍拍手里的泥土小脸洋溢着欢快笑容,反驳道:“有甚么好凶险的?卫央哥哥定能全胜而归,不准回头见着了他,便已也是将军哩。” 在她看来,这天下无人敢惹的人,独她的卫央哥哥不放在眼里,自然,这天下无人敢做的事情,也唯独她的卫央哥哥能做到极致。 在她的小心思里,她教人欺负了,自有卫央替她出头,如论到了甚么时候,但凡她心里记着他,那他便必会来见她,这一番去,无非只是出去散散心般的事情,有甚么能难为住他? 以她的话来讲,便是:“纵然那么多的人都不想着要他回来,只要我心里想着,那他便定会回来。卫央哥哥答允我的三五件事儿尚未去做哩,他怎会和你们一样,哄骗我这样的小孩子?” 桃伯能有甚么话来对? 寅火率北上那夜里,小姑娘便回了平阳使阿蛮手书的信笺,她道:“我在盼着三月里快来哩,长安南郊外山坳里的桃花要开了,最是喜欢那样的艳美,往常都是我一个人偷偷跑去,明年定带卫央哥哥同去,你们哪来这样那样担忧的必要?早则下一场雪,晚则桃花快要开时,他定会回来的。” 教平阳瞧见这信笺,一时不知怎样品评,然她心里是知道的,小姑娘已不是烂漫无邪的小姑娘了,她有她的心思,只如今不肯说出来而已,在她心里藏着的,满满的都是期盼,若那可恶的家伙归来,立春之前这战事果真结了,这一遭的山坳里去瞧桃花,那个踢踏着小小绣鞋嘟着小嘴儿气鼓鼓强作叹红怜花的小丫头,这番是真要眉开眼笑了。 这可恶的人,他真能周全归来么?寅火率这上下的将士,能成自家这些年来日夜筹划而不得的轻骑偏师的最初架子么? 平阳不知,她也是做的了偏师之将的,只是按卫央的打算,那样的偏师她可得不来筋骨神韵了。 恐怕也唯有这狡诈又赤忱的人,他筹划里那偏师的灵魂,也唯有他自己做得来了。 阿蛮侍立半夜,见女郎驻笔怅然愀然,往前凑近了些轻声问:“殿下,卫率正他们,如今恐怕已过了大河了。” 注目坤舆图之上,女郎摇了摇头,心下忖道:“若我是他,这一番先劝住锦娘的原本打算,趁机定要混入沙坡头瞧个明白的,却不知他怎样计较。” 正在数日之后,与锦娘子相逢在洪德寨之北山中的卫央正在犹豫不决。 这锦娘子也是个缠人的,将她的歹毒打算戳破之后,哭个大半天没了力气的她竟赖上了自己,口口声声称既她的谋划不好,如今也只好将回归联军里探听动静的籍口盼头都着落在寅火率身上。 倘若卫央不能教她毫发无损回归沙坡头联军营里,一旦我军为联军所乘,以锦娘子的反问便是:“咱们区区几个妇人的周全你卫率正也满满放在心里,莫非咱们的锐士成千上万,你竟忍心一时不查教贼得了手生取了去?” 这女子是个真胡搅蛮缠的能手,许是潜伏这些年里心性改变甚大,只消为了胜利,她甚么撒泼耍赖的法子也使得出来,将本就心里不安的卫央纠缠地烦躁不已。 若只是他单枪匹马,前头千军万马里也来去自如无人之地般,然既要成轻骑精骑,这一遭出来便是检验他的预算能不能成的关键。虽他也有满肚子的三十六计诸般兵法,那都是比这时代的真读书人更纸上谈兵的经验,单只这鹰骑的操训练法,他自己心里也没有几分能成的底气。 行军至此,整日风餐露宿,军中已有数人染了疾病,忽而体冷如寒冰,忽而火热似灼烧,休说药材,便是每日三餐也不得保障,长此以往,此去尚未见到敌军,这二百余将士都教寒冷困苦先磨杀了大半。 唯一能教卫央稍留些信心的是,这时代的人体质真是强健,甫一上来便冬日里山林中无暖无食地操训,若放在后世,恐怕至此早已瘫倒了一大片,而如今,便是窦老大那厮也只胡须拉碴一派野人的模样,精力却还算充沛。 于是,卫央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时代,后勤辎重无法供应得及时,医药技术不能保证军中有老道的医师随从,他预想中那支红色雄师的具体,那是怎样也学不来了。 既如此,那便该变通一下,如今是该将这群山林里孤独冷饿折磨地眼里都是凶光的野人放出去闯闯祸了。 一味地静默,在这个心理素质不能与近现代人相比的古老军队里,一旦物极必反就再也难将人心收拢起来了。 至此不过只开了个精骑雏形的头,远不是已见了影踪,是该让这些半野人在现阶段的心理承受能力快濒临界点的时候松口气了。 譬如硬弓,初用之时自然不能扯成满月,一次扯开,一次加些力气,渐渐三番五次,必能使适应扯成满月的力量。 因此,卫央在犹豫去不去沙坡头,怎样去。 士卒们都已依着战马睡了,避风处不能生火,只好人与战马彼此取些温暖,寅火率里主事的几人,周快,窦老大,乃至王孙等几个得力的队正也在这里,如今又添了锦娘子一行,他们靠着山壁处,眼瞧着卫央笼着手抱着龙雀在面前来回地愈来愈慢地踱步。 徐涣抱着呼延赞赠卫央的那直刀,他颇喜爱这刀的锋利,暂且借来为己用。 入夜来,卫央只去看过发热发寒的那几个士卒,自此便在这里沉默着来回踱步,谁也不敢搅扰他。 便是徐涣也瞧得出来,这才三五日,寅火率少说也有一半的弟兄已濒临忍受的极端了,再不想个法子,只好这二百余人打道回府,受人嘲笑罢了。 窦老大目光随着卫央的脚步左右挪动,半晌眼也花了,胸膛里恶心的很,便将眼目来瞧周快,示意他先发声问问。 周快皱皱眉,心中甚为踟蹰。 这时的卫央,定在心里有天人交战,轻易打断,怎是好? 然若不问,莫非就这长夜里这样来来回回地走下去? 锦娘子也不敢再像往常那样胡搅蛮缠,这半日来彼此接触过了,她方明白了这究竟是要行怎样事的一群人。 她是密营里的老人,甚么样的孤独苦楚没有自受过?然身为密营间谍,总还有保暖,总还有敌营里相互彼此慰藉着的同伴,也还有日日相处下来得心了的寻常的朋友,这一支人马,倘若真要成那前少古人的一支偏师,凶狠的照面便要分生死的敌军,行走在刀刃上的凶险,更是轻兵配军待家眷的思念,那样的孤独黑暗,恐怕不在密营间谍之下了。 这倒是她妄自菲薄了,至少卫央是清楚的,这些潜伏在敌营的密营间谍,他们才是真的英雄。只因无声,所以岁月难熬;只因许永不得见光明,所以愈发孤独。 纵是日前得见光明忘形了的锦娘子,在她心里也不曾以为自己便比沙场里浴血的将士伟大,他们始终认为,自己只是平凡的小人物。 卫央恫吓她,但心中敬重他们这样的人。人就是这样古怪,若面对的是敌国的间谍探子,卫央自会恨的要死,因为他们要图的是自己脚下的土地。而待自己族人里的间谍,尤是锦娘子这样将最宝贵的都奉献出去的密营间谍,他唯有敬重。 去沙坡头,不去沙坡头。 这是个简单的选择。 而设法将锦娘重新送回那虎狼之穴里,与将这女人送回她早该回到的唐营里,这却不是那么简单就能选择的问题。 卫央始终认为,好男子生下来有三种义务是天赋的,最伟大的。其一挥戈上阵为国出力,其二赡养高堂侍奉父母,其三便是保卫自己族人里的老弱妇孺,这正如天赋予男子封侯拜相的得意,乃是世间最荣耀的事情。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注目锦娘子问她:“高继嗣其人如何?” 锦娘子一愣,愕然半晌方道:“这人当算是个有骨气的,他恨的是朝廷,世世代代烙印在骨子里的恨,却不是愿与胡虏沆瀣一气为害故土的真贼。这人称得上明智聪慧,蛾贼起事至今数十年,本为义军,后为蛾贼,此既是朝廷称他,也是生民称他,因此这人继为蛾贼首领大将军后,一向约束部下的很,只是蛾贼众匪性难改,终究不是他这个外人所一时能改变的。” 不去问高继嗣为何深恨唐廷,卫央又问锦娘:“若你归营,纵这人疑心你是密营间谍,他会不会一时令教将你军法从事?” 锦娘子这倒甚有把握,摇摇头道:“纵他知我是间谍,那也不会一时将我怎样。我所原想的,本是要教那些个蛾贼上下头领多容我几日闲暇,好将这沙坡头里的龌龊探察个清楚。” “不必去了。”卫央不容拒绝地挥手哼道,“潜伏蛾贼胡虏里的密营将士,为今日之盼已付出的够多了,这高继嗣既要与朝廷生死为敌,怎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又不留你以为后图,倘若这一番我往沙坡头里一遭走惊动胡虏蛾贼情知图谋难逞,难保不来个鱼死网破的濒死拼争,你即刻回中军处,以我之见,早些将咱们的密营将士尽快尽多地召回来是正理。” 锦娘子立时愤怒,卫央却将龙雀持在手中,冷声道:“京西之地数十年沦丧贼手,身为男儿竟不能复故土明神器,莫非你欲与我等争功么?” 锦娘子言语里的不自信,他怎能听不出来? 当时马家坡子镇里那小儿女的泪眼待他来说便是火辣辣地狠狠一巴掌,现如今这密营里的女子竟也明知或已不可为而要强力为之,这又是重重的一击窝心脚。 古往今来,再多的枭雄英雄那都是别人,若教卫央为图胜利而荣辱也不知,那怎能行? 是为男儿,竟不如锦娘这样的女子一段朴质的报国情怀,怎能教人心里平顺? 与其扭扭捏捏欲拒还迎地教人驱逐着来为锐士,何如自己知耻而勇? 他有些出离地愤怒了,说好了在这世道里要无所顾忌地作个人物,怎能事到临头还是抛不掉那畏畏缩缩小人物的心结? 卫央觉到,面对的敌军再凶狠,他的谋划再隐秘歹毒,怎能有这一时胸中燃烧的那耻辱来的沉重? 这人又发甚么疯? 周快一众深深不解,本当卫央这半晌的难决是为寅火率的前途,谁知他竟似要将更重的担子接过来扛,这终究怎么了? 卫央厉声道:“我不知诸位身为男子心里作甚么想,但我只一个不安,那便是耻辱。” 顿了顿,卫央飞快在地上又走动了起来,急促地挥舞着手臂道:“马家坡子里那一战,是为一双小儿女的无辜,恰似重重一掌掴在了脸上。是为男儿,身为锐士,竟不能守一方安宁,使贼杀我族人,烧我屋舍,恣意嚣张纵横于面前而不曾念过自己的身份。现如今,锦娘是为女子,名节尚且不惜只要国家大事成,这又是重重心窝里踹着了一脚。诸君,我等是配军不假,然镇里小儿女何辜,密营将士名节何辜?上天赐予我们安居乐业的权利,圣洁如这涤荡大地的雪花,如今,我们都是有罪之身,那是玷污了这圣洁。若是为男子不能拒敌于马上,不能守土于边疆,此不为罪,何罪又有?” 将士们惊醒了,能随卫央来的,都是有血勇的汉子,贼配军的名头,实在压地他们狠了,若非不为搏个清白,谁肯来此? 卫央愈来愈意态激烈,喘息渐重,彷佛有一把烈火在头脑里燃烧,将他本便具有的那一片来自炎黄先祖,来自汉唐雄风的桀骜烧地燎原般不能浇灭,他顿了这片刻,无风的山林里也寂静了片刻。 “使我族女子,以清白身躯取贼虏讯息以为国家出力,而我等宁享安乐不思进取,使真本性如此,卫央羞为男儿。”倏然拔刀,龙雀匹练似出鞘斩在一方冻石之上,那桌案般冻石无声裂作两半,卫央持刀在手,瞋目叫道,“我欲行十死无生之事,诸君但有惧者,不如就此护送锦娘一行归去,但只卫央一人,匹马往贼据地里洗刷这一身的耻辱,有亦以往事为羞者,随我同去!” 倒只王孙,手拂刀刃呵呵笑道:“虽是贼配军,在率正麾下这些日子里,老子只觉着痛快的很,怕甚么,火来火里去,水来水里去,但凡今日能随率正去者,那便是袍泽兄弟,只消有一人活着,咱们的赏钱,便能到家眷手里过活日子,无忧。” 卫央微微颔首:“不错,今日与诸君相约,若战时,贼不溃而卫央先转头走者,诸君杀卫央。诸君今日决议同去的,彼时有一人走,我也自杀此人。战后有所得,只消卫央活着,一分一文不少都问上头落在咱们手里,有弟兄战死,家眷寅火率养活。有弟兄重伤,后半生寅火率养活,千方百计,我一人承担!” 有老卒奋然跃起叫道:“既如此,有甚么好怕?左右都要沙场里去,与其身负配军耻辱苟活一甲子,不如痛痛快快也做个正经的唐人男儿,我愿随率正同去!” 有一人应,便有十人应,百人应。 卫央待麾下不亏,自贪了那赵典空金锞子十来斤便传扬开了,正军里也有服他的,都说:“这样行事,身在轻兵营里那也合该,有这样的上司,这一率配军不亏。” 卧地的病卒自昏沉里惊醒,支撑着也扶战马叫道:“同去,同去,咱们也不怕死。” 王孙笑道:“合该这样才好,他正军里的也是汉子,咱们也是汉子,同是功名,他取得,咱们如何取不得?” 当时众目睽睽,俱往窦老大与周快瞧来,徐涣待卫央亦步亦趋,自然他不会是走的人。 窦老大甚么也不说,将图子摊开在了地上,他这人心思颇重,眼下也瞧地明白,以他这样的出身,眼看着卫央得军中高层的十分厚看,如今不拼着这百十斤皮肉筋骨随而搏个清白出身,更待何时? 倒是周快不肯轻易表态,只是道:“某身为锐士,焉有退却的道理?自是要同去的。” 锦娘子不爱他这人不痛快,哼道:“正军里的校尉出身好了不起么?这般不痛快,不是个好男子。”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固执竟将卫央激出一腔的雄烈,但这人的一番话落在她心里,想想这些年来敌营里的忍辱负重,忍不住心里便想:“公主这样说,那是她的心里话。这人也这样说,也是他的心里话。莫非,咱们这些只是窃取讯息如蚁鼠的人,真有那样的了不起?” 所谓投桃报李,卫央既得了她的心,认倒是个知心的人,如今这寅火率卫央尚未成为灵魂的那人,她满腹也有机谋,见卫央竟不知趁此良机在阖营鼓气冲破了这些日子里的身心疲惫一时升华而胸胆舒张的将士面前扎稳脚跟,心中先赞一声平阳的识人之明,开口笑吟吟瞥一眼众将士,问卫央道:“以卫率正所言,确该咱们这些常人以为鸡鸣狗盗者的密营间谍安享些宁静的时候了,只我看寅火率欲图沙坡头么,卫率正心里已有定计,何不一言定之,好教将士们早早歇息饱了精神,平明最好依计而行?” 卫央奇怪地瞧了这女子一眼,自己是已有定计了,她怎么瞧出来的? 由此看来,这倒也是个伶俐的女人。 平阳是真有心胸的奇女子,却不知她怎样收拢这些宿将暗箭的,真有本领的,竟能将她信服成这种程度。 莫不是她也如对待自己一样,将使诈耍赖的行径团结这些男女老少的? 若真是那样,卫央倒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她待自己,也是和别人一样的。 深吸一口气,这是寅火率真正上阵之前的最后一大口清新气息了,待明日之后,一伙贼配军便要成这龙雀刀锋上最锋利的刃上的一部了。 第七十九章 雪满人间兵满城(中) 更新时间:2014-04-29 ps:手残了,八点多写完这章本想保存,搞成了丢失,重新写来。至此,下一章也顺手搞定,也就是说,今日两更一万五以上,这样,能求点收藏红票月票么? ———————————— 大唐,并非仅只汉人的大唐。 这一年的大雪似乎较往常更密集了些,寅火率方北出数日,彤云为朔风卷着又往南来了。 立在洪德寨北十里外的中军大营,后方送来的辎重又交割了,这一批来的却多是棉衣,三军上下齐备发,便是轻兵营,也头一次领到了来自朝廷的心意。 中军大帐里,平阳手托香腮,背对着帐门瞧着面前高挂的图子半天也没有言语。 帐下上将均到了,一动不动不敢大声喘息,只又多了幕府的,右厢下李成廷当头,后头排开一众军政幕僚,周丰位于其中第三位。 他是幕府典史,掌统筹幕府计较之总结,又挂着翰林学士的头衔,自然清规显达。 自入帐后,周丰心中便有一个疑惑,平阳立公主府后,那龙雀便从未离手,今日不见军案上搁置,又不见阿蛮怀抱,去了哪里? 那刀并非只是一柄刀,其中象征的权力与意义,在周丰瞧来便好比是平阳的贴身玉环凤配,纵杜丹鸾与她情如姊妹那也不敢受用,如此,天下无女子真敢带那一柄刀,如此,那刀若不在平阳身边,恐怕便教她嘱托给了甚么人。 李成廷满腔的怒火,自这一番天子诏书敕命下达时便腾腾地咕嘟嘟冒上了心尖,冒上了胸腔。 长和三十七年大雪时节之日,长安使使节至京西军中,宣天子旨,加平阳秦王,遣钦化侯步真·拖林率蒙兀室韦部包尔铁赤狼营三千精骑赴边线听用。 为李成廷所怒的,正是平阳只加秦王之勋,却并未调她公主府与天策上将的爵与职,这也就是说,平阳的秦王只是个勋位,实际行的还是公主府与天策上将的权力,当然,李成廷也明白,这是天子在为他这个女儿继大统做的又一个布置。 更教李成廷恼怒的,又是钦化侯步真·拖林这个人以及他的包尔铁赤狼营。 钦化侯,本为吴王北征时所伏蒙兀室韦一部的首领,当时历二十年,这一部蒙兀室韦方内迁中原,朝廷册其首领步真·苏为钦化侯,至此历三代侯位传到了步真·拖林身上。这个拖林,诚实可恶! 原本这人与诸侯王颇有往来的,这一部蒙兀室韦人内迁中原时方不足八万人,至今已逾二十万,然自内迁后与唐人通婚,这一部蒙兀室韦早成了大唐的一部,世代忠诚,颇为朝廷亲厚。自平阳西征破西域十六国,拖林竟刹那间脱离了与诸侯王的往来,投入了公主府效力。 蒙兀室韦素来只钦服强者,这在李成廷瞧来便是朝秦暮楚,怎能不勃然大怒? 与诸侯王交往,拖林只以私人身份往来,包尔铁赤狼营精锐天下少有,又驻在长安为天子卫率,诸侯王能不眼馋?这忒地没出息的拖林,自家投入平阳麾下也便罢了,生生将这蒙兀室韦内附一族并一营三千精骑都带了过去。 呼延赞与杨业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高继嗣联军至此初战以败,平阳却在此按兵不动,她在等甚么?或者说,她在忌惮甚么? 朝廷里那一档子事儿,身为上将重臣,呼杨怎能不知?牵涉夺嫡,他二人自一力支持平阳,然平阳自己决心尚未决绝,太多的劝,那是不能出口的。 这两位老将堪称位极人臣了,若再在这夺嫡之事皇室大统上更复多言,免不了要教人猜忌,猜忌便也罢了,耽误边事国事,如何了得? 平阳心里在想甚么? 秦王之勋,公主之尊,天策上将之重,这是天子在不遗余力地支持她一四海统九州,同时也暗示出了朝堂里那些个诸侯王的野心已迫地天子不得不更将平阳前进的脚步往最快处催,她心中已明了了,这一次,自己要面对的并非只是联军与契丹,这些明面上的敌人,已与朝廷里的偌大一股势力联起了手来。 是该先破外敌,还是该先攘内患? 平阳倾向于两路并行,于是,她需要步步小心,如今容不得有丝毫的差错了。 那么,明情有诈的沙坡头里,到底会有甚么在等待着自己? 这一时,平阳无比渴望卫央的寅火率真扎入沙坡头去了。 这个狡诈的家伙,他会是帮着自己的那个人,定会的。 想起这人在马家坡子镇里又厚又黑地吞了赵典空的十数斤金锞子,平阳眉梢里便带了喜意,这人啊,以常规的用人程序是迫不出他的能力的,只有先将他架上更高的位子,他那护犊子的德性才会教他不由自主地自己钻到为国出力的口袋里来。 唇角的梨涡渐渐隐去,平阳又挂起了忧心。 区区两百五十人,偌大的沙坡头,他能进得去,破得了么? 如若破了,怎生守得住?那些许人手怎能勾引联军乃至那个女郎将她的后手抖出来? “天下竟还能有那样一个女子,算得上了不起了。”想起密报里所说的那个同样如启明星般优秀的异族女郎,平阳微微一笑,心下赞叹,又摇了摇头,“内圣外王,岂是这样个群雄并起的世道里能做的!” 帐下众人面面相觑,莫非这聪慧天下头一份的女郎,在这图上半晌里瞧出甚么端倪来了么? 不待问,阿蛮轻手轻脚钻进帐来,疾步到平阳耳畔低声道:“殿下,锦娘与她的扈从都回来了,如此不便相见,只说待机又要出击。” 平阳如释重负般轻轻吁出一口兰息,又听阿蛮低声道:“锦娘说,卫率正孤身与麾下王孙闯入了沙坡头中寨,意图不明,手段不明,寅火率,”犹豫了一下,阿蛮方道,“寅火率上下一心,俱有死战报国的心意。” 女郎睇她一眼,少女分明有说好话的情义,以那人的狡诈,轻易他怎肯生出死的念头? 李成廷竖起耳朵听不清楚,只当是与他等有瓜葛的密报,干咳一声侧身笑道:“可有甚么好的战报来了么?” 阿蛮后退一步,垂手立在了军案之后,恭声道:“钦化侯到了,正在帐外请见。” 平阳笑吟吟的面上顿时一滞神色,一边笑着,回转身来坐端在帐上,心中很是无奈。 这个钦化侯,他报国的忠诚那是毋庸置疑的,譬如太宗文皇帝时的阿史那社尔,虽祖为胡人,内迁之后便为唐之一族。只是这人太有蒙兀室韦人的秉性了,教他好生做个富贵的王侯他倒不情愿,若有战事,必定上书天子求为前锋,着实是个为老不尊的难缠人物。 “请钦化侯入帐,众将帐外迎迓不可怠慢。”平阳自己是不好起身的,这拖林自投公主府,十分不耐上下人等的尊崇,每到府中求战平阳必大礼迎他,恼地这老将怄火,三番五次拂袖而去,只好平阳摆着架子,他才欢天喜地称是瞧得上他这内附的半个唐人。 呼杨二将也咧起了嘴,这个老家伙,实在难缠的很,这一番亲来定为求前锋,可他身份尊崇忠心耿耿,倘若战阵里有个闪失,谁敢轻易允他的请求?说不得,今日又要与这老家伙一番口水四溅了。 平阳话音甫落,帐帘挑起先闪进个粗糙敦壮的老头,金盔金甲弯刀劲弓,宽厚的额头,细长的眼眸,乱蓬蓬的胡茬子,顾盼间肆无忌惮,走一步便踏地地也颤抖。 这便是步真·拖林了,他原本不姓步真,其祖时求为唐姓,当时朝廷问策于吴王,吴王表奏:“蒙兀室韦部为唐人一部,花苑里万花之一珠,岂能政令湮灭?曾有太宗朝时阿史那部因一人一姓之不变而生变故事乎?” 遂诏答,不可。 然为表与当时受突厥与以后的契丹辖制的各部蒙兀室韦决裂,内迁之部连番求族姓,先帝时,方准步真·拖林求太宗朝时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之名为族姓。 将上下人等俱都瞧过了,这老家伙直挺挺往地上一扑,满口比之诸多唐人更准的大唐官话高声唱拜:“老臣左义卫大将军、云麾将军步真·拖林,钦化侯刘孝拜过公主殿下。” 口中这样唱拜,这老家伙眼珠子滴溜溜骨碌碌地转。 满帐上下,俱都教他气笑了。 这厮,先帝已赐他族姓,他却又说既已归汉,便该有汉姓,遂取自姓为刘,又上表称忠唐如子尽孝,遂名为孝,不及朝廷阻止,这厮已将自家十来个子女往京兆府与户部诈称得恩准飞快该姓为刘且取了名与字,乃他如何? 如今先口称朝廷官秩,原来他果真是个武将,教满帐不可混乱了。 而后又将汉名前加了勋爵,倘若平阳在这中军帐里不使他为将用,只好将这勋爵来称,如此,他这刘孝的姓名可真就此定下了。 待这人的无赖,平阳心中一时奇怪,暗暗好笑道:“若将这人教与那人对付,他两个又该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这拖林德高望重乃是真的个三朝老臣——壮宗明皇帝时,他正是童子便为老钦化侯带入朝堂面见过天子受封为千牛卫羽林郎,先帝真宗时接替为钦化侯,钦命左义卫大将军,当今天子即位时便加云麾将军,怎能不是三朝老臣? 在他面前,辈分久远如李成廷也不敢托大。 平阳先端坐受了他的大礼,而后方起身避开双手虚托:“老侯爷快起身,这番来——” “喏,老臣谢过殿下恩典!”这老家伙一骨碌翻身起来,飞快往杨业之后的赵匡胤一挥手,“借光,劳烦让让,这里该容得下老夫的身子了。” 赵匡胤怎敢与他理论,何况这老将的职爵真在他上,又是个满朝上下谁也不敢得罪的老油子,只好顶着平阳暗示他找理由将这老将打发出去的目光,硬着头皮与同样赔着笑不敢发一言的潘美往后倒退,让出个容纳拖林的位子来。 拖林心满意足,站定后低声道:“多谢,多谢,小赵子,回头归了长安,来老夫府上吃酒,你放心,不会亏待你这一让之恩的。”又拍拍前头杨业的肩膀,“老杨,你与呼延老黑都是上将,身负左右两翼的重责,这中军前锋的差使,不便与老夫争抢了罢?” 两员叱咤风云的老将怎好与这老家伙理论,索性充耳不闻,管他怎样说。 拖林得意哈哈大笑,双手叉腰不可一世,环顾满帐上下洋洋自得:“好,好,看样子,没有人会和老夫抢这前锋一职了,好!” 瞧出平阳的无奈,周丰心下一喜,他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自忖这与他并无交情的老将也该卖些面子,于是拱手长揖笑道:“老侯爷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接下来便是年迈体弱了罢?”拖林把怪眼一翻,凸着肚子哼道,“老夫自与武人一众兄弟子侄说话,我等都是年老体弱的人,战死报国那痛快的很,甚么安稳周全,干你娘底事?” 周丰一愕,怒容满面便要发作,霍然间,拖林按住刀柄森然张目喝道:“神都有个劳什子鬼才子社,这些日子整日借西南不稳发挥异族不能同心之聒噪,竟敢将步真氏并列党项李继迁之流,敢是你这厮出的力么?” 此言既出,一时满帐骇然,平阳忙要安抚,拖林掌刀在手,厉声道:“自壮宗皇帝时我部内归大唐,无一时不秉承额吉可汗教养,血誓为我朝效力族灭人死也不生反叛之心,至如今,步真部好汉子的血,与唐人好汉子的血都洒在大地上,融成了皇帝陛下胸怀般的大海河流。此正值智慧勇武的公主殿下把太阳一样耀眼的大唐指上明亮的道路之时,步真氏男子愿驰骏马,女子愿每天喂养双倍的茁壮婴孩,就连老人也情愿把自己的儿子和兄弟送到军中以为前锋死士,你们这些读书的,怎么能说这样诛心的话?” 顿了顿,拖林又傲然道:“自步真氏祖上三代到今天刚出生的婴儿,都是在我们的龙旗上用刀枪和敌我的鲜血染了忠诚的勇士,你们这些只读了几天书就把自己当栋梁勋略的弱者,怎么配说这样的话的身份?” 训斥完周丰,拖林举起了自己的手,向平阳道:“公主殿下,你的智慧和胸怀,如同皇帝陛下的仁慈一样,只要有太阳的地方,就有你雄鹰一样的目光,步真氏的忠心,在额吉可汗马头前许下的承诺,殿下一定会看的清清楚楚,我愿意再次用我的鲜血,向公主殿下表达我的忠诚和决心。” 刀锋过手,拖林的鲜血染红了他早就备好的白绸。 事已至此,平阳只好再次收下。 步真氏口中的额吉可汗,就是中兴大唐的吴王了,当时内附大唐的降部甚多,然吴王最是厚爱的,便是吃苦耐劳坚韧却弱小的蒙兀室韦部了,是部感其德,以例尊吴王为本部可汗,当然,这个称呼是本尊当年的长公主的,只是长公主是为女儿之身,又与同被尊为可汗的吴王干系匪浅,加之朝堂里纷纷扰扰诸事繁杂,这样的尊号方渐渐在步真氏族人口中成了吴王本人。 在步真氏心中,额吉可汗是神祗般的传说,谁敢有半分玷污?将额吉可汗拿来发誓,那便是最认真的誓言了。 至于吴王为何自一开始便那样厚爱步真氏,额吉可汗为何在当时听说小小的蒙兀室韦一部就在军前百里之外时决意以十数年光阴感化教养,至今已无人追问了,倘若敢有人质疑额吉可汗的用意动机,步真氏十数万人便与此人不共戴天。 便是平阳也不敢那样去猜想。 劝阻了平阳就势要卸幕府落在中军处的权力,拖林反而阻挠了,态度十分坚决。 不解他的用意,只好都顺着他的心,至此罢了,拖林又来纠缠,好歹抢了个中军前营左卫的职责,这才欢天喜地立在杨业之后不来折腾了。 如此,李成廷方敢再提旧事:“如今南汉北伐,北燕南下,西南不稳,东海有动,兼且契丹大军莫测来去,联军公然引我军入彀,上将军有何高见?” 潘美高声道:“事已至此,唯死战而已,整日价商议来商议去,能将石重贵说死,刘鋹骂退么?” “潘将军稍安勿躁。”李成廷笑容满面,“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如今我军知己也不达,恐怕不为好。是为巡边事使,小王自该尽心尽力,如今陇右节度使与中军处尚未同步战法,万一一着不慎为贼所趁,这十数万大军,当全赖陇右供应辎重粮秣,怎能不事先有个联络通气的举当?” 右首里众将气往心口上撞,这陇右节度使,正是以雍王身份该管吏部的李厚琮,李成廷意欲何为? 方日前先发了与弋阳侯干系匪浅的赵典空倒卖军械事发仓惶谋逆的案子,天子又突然加秦王勋,平阳怎能不知京西一地的战事,也是她与这些诸侯王的战场?若军情大事事先为这些人得知,便是沙坡头无彀,恐怕也要生出彀来。 可若照本性不与他说,长安教这些诸侯王造出些乱子来,辎重定不能按时抵达,粮草不到,军心不稳,如何是好? 一时间,平阳有些心浮气躁,一个冲动直蛊惑着她:“速战速决!” 阿蛮待平阳的了解,恐怕天下再无几人能与她比,只看平阳脸颊上怒红涨起纤手按上了案头,顾不得此处是中军大帐无令她一个小小的侍女不可多嘴,进一步脆声道:“殿下,轻兵营假校尉卫央曾有提议,不如先听听他捎回的消息?” 沉默的帐里,一时众人听个正着,李成廷厉声道:“轻兵营之死士,军情大事上何来正经计较?中军帐里,你一侍女,怎敢大言惊扰?押帐校尉,着将这贱婢枭首来!” 平阳凤眸里厉芒扫过,再也不忍心中的杀机,教右首里众将瞧见,大喜若狂,这些年来,他们已瞧明了若诛诸侯王,当今天子是靠不住,只有将诛除这些内患的盼头都放在平阳身上,如今,她的杀心已动了。 拖林大步抢到左首,盯住李成廷咽喉嘿然冷笑:“李成廷,你再越俎代庖试试?” 呼延赞按刀也道:“会王殿下,老夫也是边城里浪荡出身,你言下之意,老夫也当不得左翼将位么?” 赵匡胤倒言轻了些,只他是个全然的农夫出身,一张红脸愈发颜色沉重,淡淡道:“不以出身论英雄,会王殿下这巡边事使三番五次滥行权事不说,咆哮中军帐也罢了,只这话,未免教赵某心里不快的很。” 拖林仰天打个哈哈,回头往平阳请令:“侍女僭越在先,念其护主之心,死罪当免,请施军法惩处。李成廷有违太宗皇帝教诲,武宗皇帝遗志,当今天子重托,罪当诛,老臣请为监法之将!” 李成廷大怒:“我怎地有违教诲遗志了?” 拖林又大笑:“身为太宗皇帝子孙,竟连太宗皇帝的教诲也不知,又该杀!” 将个李成廷瞠目结舌,油然他想起了那个该杀的卫央! 这一老一少,何其相类? 平阳心中一暖,好歹将这一番帐里的胡搅蛮缠都按下,只斥责了阿蛮几句——这斥责倒也是真的,寅火率孤军北上,怎能教李成廷得知?别的不说,以这些人对“有陈礼之姿”的五个字的忌惮,他们此番是定要与外贼有勾结了。 只事已至此,她只能寄希望于卫央早早出发了这么多天,与李成廷得知此事再做打算错开了些时候,当时斥责了阿蛮后话锋一转,按下心中的杀机向李成廷微微一笑,道:“会王不知,我已诏教卫央为天策府假校尉,持我龙雀刀,怎没有国家大事里说话的位置?” 阿蛮那话出口时,周丰死死地瞪着眼瞧着平阳,只盼能从她口中得出并非重用乃至亲厚卫央的话来,却这一番话再出口,那满腔的希望,刹那间都化作了狰狞的恨意。 一瞬间,周丰已心下有了定计,此路不通,是时候另寻出路了。 他须教这些人都追悔,只因再他心中,自己真是个人才。 听说龙雀在了卫央手中,呼杨二将不再多言,李成廷杀机自眼前一闪而过,他却将心思一时间落到了后头的周丰身上。 有此人,这番不必他亲自出力对付一个小小的假校尉了,那会牵扯他的大事进程。 拖林再三听到卫央的名字,又听平阳竟将龙雀也交了给他暂用,粗眉一挑,心中已有了计较,当时笑道:“竟有敢区区一率人马便往敌境里钻的好汉子?公主殿下,老臣心里有句话。” 平阳只想再怪阿蛮一番,但她也知道阿蛮的用意,那是要教当时冲动的她静下心来不教李成廷奸计得逞,心中一时忧心寅火率的安全,面上笑道:“老侯爷出了名地直率,何不教那句话从嘴里出来?” 这话出口,女郎心下一颤,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个可恶的有一张不太黑的黑脸的人,他常说的就是“我出了名的怎样”,怎地教他带到这歪路上来了? 拖林笑道:“以老臣看来,此战天下已动,怎会少契丹?不如暂且将这卫央召回,殿下爱惜老臣筋骨不再当年,包尔铁赤狼营却都是好小伙子,老臣之见,不如将我营调拨一部予他,这好小子既有孤军深入敌营的勇气,能教殿下也瞧得上眼,想必是个真好汉子,有我营一部帮他,想必更会好些。” 散帐后,左首下的尽皆走的一个不留,右首里众将方知寅火率竟已到了沙坡头处。 平阳教阿蛮细细将锦娘捎回的信息道来,阿蛮道:“具体的也不知,只说在沙坡头外,卫率正仔细询问了深知沙坡头风土人情的仔细,自与麾下王孙亲赴中寨去了,怎生进,他只说‘不曾出,何必进’便不肯再多说,寅火率此时为周快率领,山林深处不知所踪了。” 这人,事已至此了还要人去猜他的动向用意,真是个不好的坏人! 平阳心中嗔责,又问阿蛮:“待眼下战局,他怎会知北燕南下,南汉北伐?因此他待眼下中军甚么主见?” 阿蛮想了想才道:“当时她也问起过,只说是计较已定,尚未见敌变突显,何必急于一时。” 呼延赞有些心神不宁,杨延玉同呼延必兴远哨侦探如今尚未转回,卫央又率区区两百余人敢图偌大一个沙坡头,毕竟他三个都是少年人物,万一出些差错,本便九死一生的行军恐怕真要落个全军覆没,那该如何是好? 平阳待老将的担忧自然心知肚明,军国大事在前,子侄儿男又在其中,怎能不挂怀? 遂问阿蛮:“那么,卫央用意何在?要以区区两百余人取沙坡头么?取了又如何把守以待中军抵达?” 阿蛮摇摇头:“她也问过了,卫率正不肯答,又只说只消能进得寨去,沙坡头满城都是雪,便满城都是我军。” “阿蛮,方才你不该将寅火率的事儿当面说出的。”左思右想,这一帐的上将均不得知卫央的用意与看着总觉是无稽之谈的援军之说,然谁也无可奈何,平阳按了按双鬓,瞧了阿蛮一眼,正有女校尉进帐来往炭盆里添火,帐帘卷起时,外头纷纷扬扬又果然起了落雪,她怅然半晌,幽幽叹道,“只好稳妥为上,待沙坡头处有军情回传了——却不知他们如今到了哪里。” 诸侯王逼迫天子只能加她的勋爵来重在战区里的分量,四面诸侯敌国又群起来并,内忧外患之下,平阳的心有些乱了,内忧与外患交织在了一起,她只想有个与她知己的人,哪怕帮她分三中只一的负担,那样,她便全然将这些内贼外寇,任是谁也不放在眼里。 大约黄昏时,空地里凝立北望半晌的平阳,大氅上落满了厚厚的雪,那个狡诈又热心肠的家伙,他会回来么? 以他的大胆与自信,真的是骄傲如她的平阳公主的知心之人么? 大唐当有凡语汉话者,凡书汉字者,凡龙旗飘扬之地卫士尽为唐人者均为国土的疆域,这疆域,平阳能取一半,另一半,你能如我一般不为自家,只为这个唐字便尽皆取来么? 想起那日里在孙四海军帐中一番尴尬后的对话,平阳心中莫名十分的轻快,向远远立在一边的阿蛮招招手,教她过来方道:“命翎报快马回京夜见天子,请铸权剑一柄,同龙雀之重。” 阿蛮一呆:“殿下要用剑么?我教人寻铸好的上等利剑来便是,何必兴师动众?” “有一种剑,长三尺,阔近一寸,分八面,出将可号千军万马,入朝能斩王公将相,须历时八月方可成,秦皇曾使以统列国,汉武曾挥以成强汉,太宗文皇帝持之定四海,平阳不才,也有一柄,却只那一柄,怎可教这人永远霸占着去了?”女郎将手轻轻掐了阿蛮的脸蛋,笑吟吟地道,“若无此剑,那坏人怎肯全心全意地为我朝骠骑大将军?” 阿蛮听地呆了,她心中明白,那柄剑出世,自壮宗皇帝至今的三代天子许以“取燕云者封燕王,平南汉者立越王”的许诺,便要有个主人了。 可若是那样,那个很好的坏人,他还能是殿下的知己,教人好气又亲近的人么? 他是绝不肯成为那样的人的,平阳心里很笃定,因此,她愿将未来属于自己的天下,再铸一柄天子剑与他共理。 那个狡猾的人,遂他的意堕为商贾农夫教自己一人应付这再昌盛也纷乱的天下? “休想!”平阳撇撇娇俏的嘴唇,本朝之初,英雄豪杰欲为帝为王的那样的多,太宗皇帝不也与驭着他们共创了这烈烈的大唐么?只消天命不绝,李家的天下岂是那么好夺的?既如此,四海之大都能容下,为何容不得一个没志气的坏家伙? 没有一个王朝能千秋万岁,同样的,没有一个朝代能因一人就无缘无故土崩瓦解的。 与其将精力都投在防范打压别人的地方,不如修身养性,将那些有本领的都团结在身边共创一个繁华更胜孝武之强悍、玄宗之昌盛的时代。 自始至终,女郎一直是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 第八十章 雪满人间兵满城(下) 更新时间:2014-05-01 ps:我的错,出门之前定了定时发布,结果发是发在了在线写作里,但没定时,弄成草稿了,回来睡了一觉上来一看,悲剧了…… 另外,今日起日更恢复万字,冲最高全勤,今日三更两万字,这是答应渭南同学的,另外两更定在中午一点,晚上九点,这次定好了,不会出错。 ―――――――――――――――――――――――――――――――――――――― 这苍茫的山河里,白茫茫的总觉少了些味道。 若无大唐龙旗飘扬,再美的地方,那也是缺憾。 将锦娘那一拨好歹劝归了中军,卫央即令寅火率绕西而行,数日间风餐露宿,将本便发了热的将士,又倒了几人,若非率中竟有颇知药理的连忙雪层深处挖些药根来救,纵卫央也深知医理,这尚是群林遍野的黄土塬上,他怎知地下生有甚么药草? 如此走走停停,眼见着邪风袭了的将士渐渐有,渐渐起,大风雪眼见起时,终尔方到了沙坡头外围。 将山里寻个妥当避风处教周快押军,卫央自引王孙要往前头探察,周快劝道:“只教远哨探了便是,何必亲自去往?” 这卫央用兵绝无踪迹可寻,周快这些日子来竟未曾窥出他的到底心思,若这一番果真去往前头探察了,看他只带王孙一个,那能不孤身冒险去往里头? 周快虽是猛将,却是个保守的人,这样四零五散的行军虽能将敌人教他摸不着痕迹,却也教己方不知究竟,倘若如此,正辅两军不能呼应,倒要眼睁睁漏掉诸多战机。 卫央笑道:“只咱们这一率人马,更要甚么周全?此番去,据锦娘所言,寨里并无联军,只那些个早教收买的叛将兵员,不过三五千人,贼何能放心至此?此中定有蹊跷,不能亲眼所见,如何以区区五百人马复失地,却贼诡计?周大哥放心就是了,我这人出了名的爱占便宜,送死的事情怎么可能去干?带好众兄弟,这些日子来行军辛苦,须好生歇息,然山中猎物可取,山外敌辎重不可劫,火不可出秘洞,便有弟兄憋屈地急了,也不可教出山去,待王孙归来,自见吩咐。” 又教窦老大:“徐涣取图子给你没有?教你个乖,这几日兴许无事,早晚教众将士细看这坤舆图,待战胜归营,我须挨个检查,若无人彼时识得自家家乡,以军法定重重惩处!” 窦老大不解其意,然军令既下,那便不可违逆,一时肃容应令。 一边却急坏了徐涣,他如今只是卫央亲军般随从,步步都不曾远离,这一去沙坡头,将他这亲随丢在这里算甚么? 当时叫道:“卫大哥,随你牵马坠蹬的也没个人,不如带上我,一朝里王大叔归来取军,身边你也有个说话跑腿的不是?若教我在这里干等,岂不急死个人么?” 卫央笑道:“这沙坡头里人虽不多,谁知联军有没有暗兵埋藏?我自与老王拐将进去,谁要牵马坠蹬的?好生在这里待命,取大枪时,你可得给我擦地干干净净不能沾染灰尘。” 徐涣好生不愿,又道:“咱们这么些人,擦枪喂马的还能没有?只带我去了,大枪若有一日没擦拭,白马有一日未洗刷,回头都算在我头上,可好?” 卫央细看这少年,黑瘦了许多,也精神了许多,这是个读圣贤书有城府的少年,他那一伙少年伙伴,这几日来教他借势分拆早收拢在了手心里,倒是这自信,教卫央十分高看。 自徐娘子归后,徐涣便待他很是依恋,想想这一去不准便是三五日,只带个王孙,但凡有另外的用处确少人手,便点头应允:“那也罢,随我去便是了。” 徐涣将窦老大打量了片刻,借卫央去瞧热火未退的几人,将窦老大拽在一旁低声道:“窦大叔,你可莫要小瞧这一张图子,这些日子里别的事情不做也罢,只这教咱们率上下都熟知图子,在其上能点出自家家乡的军令,千万不可出了差错,若回头率正点察时有不悦之处,恐怕一顿军棍少不了你的。” 窦老大立时凛然,这小子伶俐的很,许多卫央的心思,在他那曲曲绕绕的肠子里恐怕能比常人多转上百个来回,方才卫央安顿,他虽肃然接了令,心里却并不当甚么要紧的事情,照徐涣说来,这才是这些日子里自己的头等大事不成? 当时虚心请教,徐涣挠挠头:“窦大叔,详细的我哪能猜得到,只是自先觉着,时常瞧这图子时眼见长安便在战场后尺寸之地里,这死战御敌的力气都多了那么三五分,想必卫大哥也出于这个想法,要教咱们知晓若今日不战明日贼寇便打到了家门口,也不知想的对不对,总归这件事你须当心谨慎便是了。” 窦老大恍然,搓着冻得肿了的手点着头道:“大抵该是这样了,你不说我倒想不起,瞧着这坤舆图,眼见长安只在这里五指之后,由不住心里不安的很。这样好,这一路去,虽说率正万人不可敌,然总在狼巢虎穴,你与老王两个须事事留心,万一有失,不可逞强,咱们这一率弟兄,此一番出来便未存回去的心思,纵前头是雄关险隘,咱们总要闯他一闯!” 又叮嘱王孙一番,知晓这是个贱人,窦老大更是郑重,警告道:“不可任性由着性子来,沙坡头不比马家坡子镇外,存十分当心,怕也只得一丝活念。” 王孙啄米般点头不迭:“放心,放心,我自知好歹。” 当时将龙雀裹了破布背在身上,解掉衣甲只着布衣,窦老大远远将三人送出了一重山去,回头看自先归去的周快,忧心忡忡谓左右心腹弟兄:“率正这一去,凶险莫测,周队正这人哪,嘿,他可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说完,窦老大又摇摇头,他是街头里浪荡过的,出身并不那样好,只好凭一双察言观色的眼睛方苟活到了今日,周快待寅火率愈发不肯真心只凭着干系职责方勉强随来,窦老大怎能瞧不出来? 倘若身是正军,窦老大倒宁愿在周快手里听用,这人是个热忱报国的,行事简单自家能瞧出道道,卫央却不同。 然既为配军,窦老大却甘愿就此随卫央,无它,这才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恐怕战罢真将寅火率引上了抬举,这一率老兄弟多要熬他的苦头吃,然只要顺了他的意,那些个龌龊不爽快的心思,自不必有了。何况这个率正能千方百计为率中一泼配军解脱后顾之忧,这一点周快必不能做出。 而周快的出身及他念念不忘的那段顾虑,窦老大也甚瞧不上眼的很。 “率正有一句话说的很不错,倘若好男子治国御敌,封侯拜相那才是荣耀,这些个公侯贵族,只好出身便能高高在上?”窦老大心中想道,“事已至此竟为图个靠山将公侯朱门念念不忘,这人踪也算是个猛将壮士,怎能是咱们心悦诚服的上司?” 这一厢里彼此的念算,要在寅火率里翻起风浪来那是千难万难,卫央这一去,心里倒无牵挂,他也不怕。 敌有千方百计,这天地如此的大,怎肯教他将一切的便宜都占全? 引着两人一路只赶好辨认的山林里往前绕,这路途虽不能大军走马,三五人却如鱼得水,走地王孙好生不耐,眼瞧着天色昏沉雪落将至,掐指一算,奇声叹道:“啊也,不着想,明日便是大雪时节了。” 这厮奸猾的很,他嘴里说着大雪,却拿眼睛瞧卫央,言下之意甚是明朗:“要大雪啦,咱们这样慢吞吞地记着路赶路,却非背着毛驴探亲戚么?不如加快脚步,早早沙坡头选三寨里安稳落脚去!” 徐涣虽嘴上不说,心里也这样想。 卫央停下脚步,回头往来路上瞧,哼道:“你两个一唱一和的,真当咱们是去奔亲戚投朋友么?我问你们,若大雪封住了来路,情急教你两个星夜往山里取众弟兄,你自这一路去,引军自此路出,风雪里你两个任谁能记得清路途么?” 两人忙四下打望,果然一齐摇头,笑话,风雪里眼也睁不开,口也不能张,这山林里连个问路的下家也没有,不牢记,怎能情急间不出差错? 一时间惭愧不已,两人当时谢罪,卫央方笑笑吟吟道:“早知你两个一个不安稳一个太年轻,你们瞧,下了这一道坡,后头那片林子内岂不是隐藏着咱们的人马么?” 细细瞧,真无差错,徐涣心悦诚服赞道:“卫大哥,你总是表面上满不在乎很浪荡的样子,心里把甚么都算计着了,将来做了大将军上将军,那定是百战百胜的名将,你可不能赶我走,便帮你牵马坠蹬,那,那也好过回头教那些个自命不凡的泼才取笑我杀了人作过配军。” 不必细说自然明了,徐涣本是个读圣贤书的人,以他的聪慧,若无波折将来定能抬举个好的出身,然一旦染上了人命官司,以他仇家那横行市坊里的德性,能留徐涣归去的后路?恐怕功名早教割了,这一番回去,平日学堂里的同窗,与他有龌龊的能不借机来讥笑于他? 这少年也是个烈性的人,血脉里流淌着唐人的秉性,战场里略略走了一圈下来,与同袍们生了情分,留恋这里自然,两厢比较,若得不死,怎会自这能教他畅快得意的军营里回只好教人欺负地市坊里去? 卫央有一句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徐娘子待她这兄弟爱惜的很,生来徐涣便是她的天,配军在沙场里,她果真能安心回去?听说后方会组织收尸队类似的民夫来清扫战场,以卫央之见,恐怕这早将长安的那个家锅了冰了灶也冷了的女郎,定又要故态萌发易钗而弁混入收尸队来沙场里瞧一瞧。 若徐涣无碍,她在远远处看着,那自好得很。若徐涣战死了,她也能来收敛尸体。 这是个娇娘艳如牡丹,性胜须眉的时代,徐娘子是这样的人。 目光扫过尚不自知的徐涣,卫央没想过要说破这件事。 这既是人家作姊姊的承当,也是苍茫世道里一个柔弱娇女郎的无助,想必教徐涣打死的那人家,也教这女郎心里提防的很,在这沙场里,又只在民夫中,料必无碍。 权且容得一个女郎的小心思,如何不好? 教卫央说破引两人山里转悠的用意,王孙本是个伶俐的人,他知若要回山来取军,徐涣年少当不能付重担,立时用起十二分的心思,来去的路上教他牢牢记住了常人瞧去并不显眼的标识,天黑时候,三人方转出山来。 出此山,已到了沙坡头后头,若绕过群山往北去,不远便是大河。 由此南下,往西南走不一两日便到了沙坡头境内。 图子上显示,沙坡头主寨坐落在平川里孤零零又一处群山里。 那片山呈莲花状,三面有出路,正是扼守联军南下,唐军北往的要道,原为唐营偏将镇守,联军南下之时,那厮戕杀了两个副将,将原本近万地锐士不知何处去了,只引本部杂军三千余,为高继嗣嘱托,依旧把守着沙坡头。 只在左右两翼,据斥候回报,伪魏的拓跋雄与党项的拓跋觥各据一处。 两翼却在主寨左右十数里之外的绵延群山里,若主寨有失,两翼可飞马来救,甚至不必烽火不必斥候,只要打旗号,三寨便能彼此呼应联络,这是块难啃的骨头。 “此处往沙坡头去,半路里有没有镇甸村落?”王孙不曾细看过图子,哪里记得住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圈圈环环,依着山脚避风歇息时,低声问徐涣。 徐涣瞥一眼缩着身养神的卫央,不知他怎生计较,教王孙问地急了,只好据实回答:“往南去,半路有个距沙坡头百里的镇甸唤作吴镇,住的都是唐人,间杂有党项商旅,彼处多是客栈旅舍,据说便是战区,这里的人烟也绝不断绝,是个北地里少有的安宁商镇。” 王孙挠挠头,再问徐涣沙坡头与此地的间距,徐涣很快告知:“也只百里之地,只是要往沙坡头去,须走大路,往吴镇,只偏东上小径直投便是了,盏茶功夫能到。” 不待王孙来劝,卫央坐了起来:“沙坡头里景象,这吴镇一瞧当能有个三五分端地――也罢,只好背着弟兄们,咱们三人在这吴镇先吃盏热汤最好。” 这两个自然欢呼,又歇脚片刻,再上路时,这北地里已飘起了雪花,徐涣伸手接住一片,唏嘘道:“长安此时天尚未冷哩,阿姐此时定在屋里烧起了火盆,只可惜她做的那许多美味,没有个抢着要尝的人了。” 这没良心的,你那阿姐,恐怕也在民夫营里小心翼翼生恐教人看透了行藏,正忍饥挨冷为你担心呢。 雪尚未大落,山间平川里黑暗地沉闷,徐涣毕竟年少,紧跟着生恐错乱了脚步远远落到后头去,渐渐人定之时闻山中豺狼夜吠,风过山岗时,簌簌有百鬼行的声,由不住想起马家坡子镇前那战里眼前恐惧惊怕的敌人,再升腾起的,只那血色的蓬雾里惊忙逃窜的人命,脚踝一时生软,走不得路,上不得道,越发又惊怕起这山里的声来,愈想要跟上,脚步便愈是迟缓,渐渐力不从心,渐渐心中竟生起死的念头来。 以他想来,既卫央那番教导他的话能说出口教自己信服,定他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迷蒙抬眼瞧处,前头已只两道模糊的背影。 陡然间,山中风静,有狼嚎地最凄惨,热辣辣的汗珠子自鬓角滴落,咬住牙,徐涣心中想起卫央的教导:“倘若没了一身力气,战场里也不能倒下,人总有诸多的幻觉,若要紧时候自先倒下了,那便是传说里的撞见鬼,要再站起来,那是千难万难。” 一使劲,咬破了嘴唇,徐涣灵智方归了心,睁眼瞧去,哪里是三人相隔千万步远?卫央已与王孙停下了脚步,正是他撞在了王孙背上方磕破了嘴皮,若不然,迷迷茫茫的,哪里来的力气下那等狠心咬伤自己? 王孙这厮是个天生的狠人,甲屯里杀人最多的便是他了,只在下了战场后略有不适,如今哪须人来宽怀?由是,他怎知徐涣出了的状况,不解地挠头:“小徐子,怎地这么些脚程,教你竟走出了一身的热汗?这可不行,再教冷风一吹,好容易行军途中未着热病,眼见着进城去享福了,反闹出这个笑话!” 卫央踢了这厮一脚,闹了半晌,原来在这厮心里,这番出生入死竟只是去吃热乎的汤饼? 这也忒地没出息了! 徐涣一身力气尽都失了,再行路甚伤筋骨,只好将他扶坐一边,卫央似明知了这少年心里的恐惧,拍拍他肩头叹了口气,甚么也没说。 当年在那空间里,自己不是也恐惧好长一些日子,现实里也神色恍惚心智不宁过么! 但凡是个正常人,如徐涣这个年纪时,甚么他都略知了些,甚么又都不能明知,正是成人但觉无妨处,他才是最胡思乱想自己恐吓自己的时候。 想想前世的时候,只有凶犯砍杀了一人在热闹繁华处,目睹了惨状的正常人能有几个无动于衷的?何况那战场里残肢断臂能绊倒人马,眼能见的都是血,耳能闻的都是杀,能觉到的都是血腥,是个人,怎能不做噩梦? 徐涣秉性刚强不愿教人小觑了他,这些日子来定是咬着牙忍着的,至此那幻觉与心里的胡思乱想撞在了一起方发作起来。 卫央也知,只消过了这一关,徐涣方真能成了老卒。 这小子有灵性,有些成就将校的天赋,终究真不真,便只看这一遭自己吓自己的心境过了之后他的表现了。 王孙眉眼里都生着察言观色的本领,这片刻里他怎能没有察觉出徐涣异状的根源? 这小子是个卫央看重的,王孙可不想教他心里待自己生了龌龊,在一旁心下暗忖:“难怪这小子千方百计要跟着出来,原来战场里的恐惧教他压着没有当时发作直到了如今――这些日子来,这小子既借他与率正亲近的势收拢他那一火的人心,又拿些小心的话来笼络手下,可见是个知大体识厉害的小子,若长大成人,那少也能是个人物――他不愿教人瞧见他软弱之处,因此随了出来,若我并无表示为他记在心里,难说往后会不会记挂,这可不好!” 眼珠一转,心里有了主见,这厮竟一拍额头,啊地一声叫,睁着眼口水汹汹讶道:“小徐子,你该不会至此方发作了待战场的不适罢?难怪这些日子里你小子能板着个脸人模人样,咱们背后还说你这定力快比得上率正了,原来你也不是不怕,只是给压到了如今!” 说到这里,王孙一竖大拇指:“你可把咱们这些都比下去了,当时下了战场,人前人后凶神恶煞的,都躲个没人的偏僻地带涕泪乱飞,生将脸面都丢尽了!” 自树根下抓些冰凌吞几口,将胸口的恶心约约压住,徐涣闻声惊讶地抬眼望王孙,他哪里能与这人的鬼祟心思比?竟教那一张怎样看怎样煞有其事的面孔欺骗过去,一时间想起自己强壮镇定欺骗人家不好,又不愿说出来,一张微微泛了黑的清秀脸蛋火红一片,热辣辣地教他愈发腼腆。 “真的这样么?那,那我怎没见到?”在徐涣心里,他自是不能与卫大哥比的,只要与常人一样,那就很知足了,虽心中腼腆,却很想再听王孙旁敲侧击地将他与众人瞧作一样,躲避着卫央古怪笑着转过头去的背影,徐涣仰着脸眼巴巴瞧着王孙,只盼他能用愈发肯定的语气再将自己的勇气肯定一遍。 王孙咧咧嘴,他就知道定骗不过卫央,能骗过徐涣便好。 于是面不改色气不喘地心口胡说八道:“那还能假么?嘿,你当然没瞧见,一个个都忙着找没人处没出息,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袍泽,谁愿教旁人瞧见自己的软弱?说实话,当时回来往清水里一照尊荣,我当场吓了一跳,后来找个了没人的地方――就镇里西北拐角那片人家的院墙后头――嘿,那可吐了个昏天暗地日月不明哪。” 卫央就着精盐吞了几口冰凌,凑了个趣哼道:“我说是那夜周遭有谁鬼鬼祟祟来着,原来是你这厮,说,有没有把胆汁也吐出来?” 王孙吓了一跳,他是信口胡说的,这要是率正也是个也寻没人处没出息的,岂不哄好了徐涣,却教顶头上司记在心里了? 不自信地瞧着卫央那张脸半天,王孙笃定自己是多虑了。 这个人,你要说他躲在没人角落里偷瞧女郎沐浴那还正经些,他会顶不住战场里的血腥寻僻静处自找没出息? 哪个恁没出息的能匹马单枪闯敌连营? “率正当时在那里作甚么?”心中猜着这人恐怕真是当夜出去不正经的,王孙莫名便胆壮,不答卫央的话反理直气壮反问他。 作甚么? 卫央作打太极里怀中抱月状动作,手指微微抖动,一手在前先探了,另一手又往更前去,如此三番,风里深吸一口气,彷佛嗅见了那凤凰馨美的体香,手掌心里也似感受到她火辣丰茁的凹凸,这贱人面带微笑如春风荡漾,笑吟吟道:“我么,当时自然在跟内卫的小杜将军在谈人生谈理想。” 而后将王孙一瞪:“怎么,老王还想找我家小杜将军盘问到底我俩谈了甚么么?” 内卫? 王孙脚一软就势蹲在地上不起来了,就算长了两个脑袋,那也没法和内卫玩啊! 当然,人跟人不同,他虽自知胆大,但要看和谁比。 和这上司比,王孙觉着自己就是刚出壳的小鸡仔,这人能身为一州刺史的女婿还去勾引内卫府将军,胆子能小到哪里去?只一个区区轻兵营的百将就敢吞贿金揍大官,乃至与神明般的平阳公主相处他也自由自在,这样的人,天底下恐怕只这一个了,王孙心想将他和天底下第二个大胆的加起来恐怕也及不上人家胆量一半多。 他不问,徐涣却要问,真当卫央那夜里与杜丹鸾谈的是正经事儿,稀奇问道:“卫大哥,为甚么要王大叔寻杜将军去问呢?你说便是了,我们自然相信哪。” 王孙骇然,若徐涣再问,他定会扑过去将这小子堵住嘴先一顿打。 这不是撩拨虎须么,再说,你与女郎幽会,那里头的风流缱绻肯与旁人讲? 猛然间,王孙想起这小子有个美如仙子的姊姊,摩挲起下颌面带微笑走神心想:“那么一个美人儿,家境不好的很,若与咱们率正有些眉来眼去,想这厮既是柴荣女婿却敢勾引内卫将军之故事,倘若真教他动了心,再勾引个徐娘子,那也不是做不出来的事情。若这媒人做成了,面子上是不好看些,但好处却不是一般的好,何乐不为?” 当时嘿嘿自先乐了。 不知卫央怎样糊弄过了徐涣,王孙如猎人见了猎物般先将徐涣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记住了这个作媒人的打算,一本正经却问卫央:“与那锦娘说时,率正道沙坡头中能落几多雪便可得几多军,莫非是要打哪不见影踪的原守军么?那也有三五千罢?若能寻见搜寻在手,以边军精锐,以率正才能,取沙坡头易如反掌,守之待中军赶到,想必也不费吹灰之力。” 卫央笑了笑,他猜测,那些不愿从贼附逆的大唐锐士恐怕早不在人世了,据锦娘所言沙坡头里的境况,他的心思打在了居住在那里却未曾在来路上见过,洪德寨里也没见多少的原住居民身上。 这可不是积贫积弱的两宋,更非养臣如奴仆猪狗的“我大清”,这是文人能提剑杀贼,士民争相开疆拓土的大唐,锦娘说当地虽失于贼,民却教贼留着,唐人怎肯低头于贼麾下?有振臂一呼,不愁无人应当。 何况,以图上所示,沙坡头中寨是个若善守便固若金汤的地带,贼虽有军十数万,得唐人过万相助,贼再多些又何妨? 他倒要瞧瞧,这高继嗣将个当肥肉要诱平阳入彀的沙坡头中寨里,到底藏着甚么机关!以寅火率区区这些人,纵再多沙坡头里唐人,分量怎能与平阳想必?到时中军到寨外,内有守军,内外合璧,这高继嗣将那机关怎样飞天遁地地来使出? 便是联军气急败坏千方百计真引发了机关,寨中只数万人,不比中军里那多的人来自乱,要撤离也容易许多。 走群众路线,这是红色大业的法宝,在这个民族气节更比阶级意识更浓地时代里,于小小沙坡头中施展出这本领,卫央有十足的信心。 配军尚能浴血沙场报效国家,何况视保家卫国为职责的唐人? 当然,这个前提是先到那吴镇里瞧个明白。 那虽只是小小一处镇甸,然在卫央看来,高继嗣那些人马,再加上党项伪魏,再多个至今尚不得知的彀,怎能真有那样的自信要将平阳留在沙坡头寨里?此中必与契丹有干系,平阳既出,契丹怎敢坐视威胁京畿使大唐不敢全力扫北燕南汉的联军眼睁睁瞧着就此覆灭了? 如此,契丹既要在这赚平阳的彀里有所为,密探斥候必当联络沙坡头处与他本部的消息,这吴镇,真是个好地方。 说不定,哪里就有契丹的前线大帐。 “若取沙坡头破贼寇合计,引寅火率再往北去探查契丹以备接下来两国的大战,吴镇也是个须当心的地方,此时不探,更待何时?”将背上的龙雀解下抱在怀里,卫央辨别了方向,引着两人拐上大路,加快脚步直往吴镇而去。 第八十一章 引仙庄里接缘客(上) 更新时间:2014-05-01 吴镇有舍引仙驻,缘客方来花径开。 吴镇不甚大,论要紧也不及马家坡子镇处,然在京西,这吴镇却是一个了不起的地方。 它不扼守沙坡头,战略要紧也不过尔尔。然而,这由往来商贾,尤是北地诸侯地与大唐往来的商贾行旅,将这里方渐渐凑处个镇甸,渐渐繁华出如今的模样。 镇非唐管,亦非诸侯管,正在这三不管的地带,常住的民不过五百户,有唐人,也有契丹人,自不乏党项的,然每日里往来的旅客商贾,却将这镇甸渲染地并不比中等的县冷清。纵在大雪天里,纵已是战区,那也不减热闹许多。 契丹铁刀骏马贩子南下须过这里,党项伪魏乃至蛾贼买卖人,大唐商人,也都要在这里汇聚,而后南来北往东来西去随缘。 便有家资丰厚的商人在这里置办了店铺,便有行脚的在这里开了食坊酒肆,便也在这里,将个镇甸勾成了市集,倘若别处能有的,这里自可勾得,这里可勾得的,长安也未必能勾得。此处有零散货物铺子,也有大宗买卖的店子,当真是要饮食径寻食坊酒肆,丰俭随意多寡当心。要取衣物胭脂,也有,长安贵人娘子使的春冻水膏,巴蜀女郎爱的涪水软膏,江南女子追捧的丽水粉膏,最是闻名天下的,自是平阳公主府上传出的胭脂烫,诸如此类,只消你要,便都有。而刀剑骏马,美酒果蔬,应有尽有。 于是,这小小一处镇甸里的闻名京西的人物,俱也都算是大人物。 别的不说,便那一个引仙庄,绵延院墙十数里,其中点装修饰,原州城也寻不出他第二家来。 只这引仙庄神秘的紧,庄主姓甚名谁也不知,镇中人也都不知,只知这是个好客的主人家,但凡有一技之长,便能在这庄里得奉养,过路的豪客手头紧缺了,在他这里也能得好生一笔助金,名声十分的叫人传扬。 大雪日,正是天色将明时候,坐落于镇北处的引仙庄高高门楼上,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东摇西飘晃晃悠悠地打着瞌睡,紧闭的门后,门子老院迷离着酒醉的浑眼有一个没一个地打着饱嗝,得有多久了,这庄子里未来豪客投了?他这只在夜里值宿的老倌儿,年月里拿那些供养也觉亏欠人家的很了。 却在这时,眼见着小小的食摊儿,支着双耳铁锅咕嘟嘟地沸出一碗又一碗的馎饦,一块又一块的麦饼,将诸般热乎乎的食儿将着勺儿舀起来,瀑布价又串回了锅里,就着酸溜溜的汤汁儿,老远教人先淌出了口水。 老倌儿便受不得这诱惑,尤是个半醉的老头儿,却他待这酸汤的馎饦,十分是个有讲究的吃客。吃这酸汤馎饦,首要当选柳根头家婆娘做的,清亮的酸汤,红白绿青的浇头臊子,那做了几十年酸汤面饼的老婆子,最是知这酸汤馎饦的道理。 这二来么,当食二锅的面片子,头锅的酸汤,新熬出来的浇头臊子,更须有将热锅里以葱花炝的老醋,如此,那味儿方足,若能在馎饦里,将炕头上烘干的火辣椒捏碎往里头丢些,这样的大冷天里,一口面片子尚在咽喉里噎着,滑溜的汤汁儿已热乎乎地窜进了肚腹,那个舒坦哪! 一身汗,一身爽快,老倌儿便好这一口。 约莫好时辰,掐着准确时刻,老倌儿睁开浑眼,大大先支个懒腰,又打个呵欠,将老羊皮袄往肩头上一搭,先吆喝两嗓子前几日听到的老腔,将清水净面漱口,自黑漆漆的老柜里取了自家碗筷,吱呀呀开了庄门,他是引仙庄里有头脸的人物,里头的钱管家进出也时常冲他带着笑招呼过,只在高高的门阶上站住了,将碗筷小心捏在手里,脚下瞧地清楚,背着手先等这些个小生意的人凑着与他打过招呼,这才一摇一摇下了门阶,迈着方步往柳根头家的馎饦食摊儿而来。 这食摊儿已开张了,一拨食客已去,此时柳根头老两口带着扎了鬟儿的豆蔻孙女儿正忙,袅袅水汽里瞧见老倌儿,老跟头慌忙先停住手里的活计,笑容可掬先哈腰点头招呼过:“您老来的巧,惦记着您好咱这锅里的一口儿,面饼,浇头,清汤,挨着二锅的都足份留了,先给您盛出来?” 老倌儿凸着肚皮微微颔首,环顾着周遭的食客,又有太多不识的,转眼往座头上一瞧,老倌儿心下先是一顿,再细细将那占了整个座头的三人瞧了个上下,这是三个来投庄子的豪客。 不是老倌儿自大,这雪已飘落的狠了,南来北往十分道路艰苦,引仙庄素来好客,来往客人怎会不知? 看这三人,当头随意却依旧掩不住那大马金刀如绝世猛将般的一条壮士,他的手边已搁起了少说六七个海碗,看抬起头来呵气时啊面容,也只不过二十的年纪,面容上一团和煦,然他旁若无人的那等气势,怎会是甘据人下的人物? 这人手头一边一摞海碗,一边一柄粗布包裹了的刀,大冷的天并不着太厚的衣物,裸露的手,自背到心尽是百层绸缎蒙上清油的颜色,他若出手,定将那青石也能裂碎了! 在他左右,一条眼目叽里咕噜都藏着奸诈,然这人定是见过血的,且不少,眼目扫射,下意识都在靠近的人身上如脖颈肚腹下瞭,那是军阵里杀人的好手方有的机觉。 另一个只是少年,清秀如女子,年岁最少,穿着稍显宽大了些,显见是那两个同伴爱惜他年少,三个是投契的伙伴。 再将眼目细细瞧那当头的青年,老倌儿忽吃他警觉的彷佛是天生的敏感使双眼扫来,刹那间那强作假装的架势一时收不住,似乎教人说破了小把戏的孩子,慌忙将目光往别处移了开去。 这三人,自是卫央三人了。 自往南来,脚步也走地困倦了,入吴镇时,三人竟见这镇北外繁华便已将南边许多县城也比了下去,好不稀奇。 正当是早膳时候,那柳根头家的食摊儿已支了起来,往镇内走一圈大略看知,竟正是这引仙庄最是豪强,便凑百多大钱一起来这馎饦味道最是诱人的柳根头食摊上吃食,随口问起时,果然方圆百里,南北去东西来,只这引仙庄果然最为豪强,沙坡头里也有他的田业,说是生意通达四海,乃是往南贩运骏马,往北倒卖瓷绸,西去运送镔铁器械,东往竟勾连高句丽,将奴婢也私自在诸国贩卖。 这是个灵通的人家。 卫央便决定,要在这豪强竟战事也不敢犯他的庄子里瞧一瞧去。 看门楼上风灯高挂,当时要去叩门,教柳根头一把拽住,说出一番更教卫央心中突兀的话来。 这老实人口中,最是能说出惊天的讯息。 柳根头道:“壮士莫瞧着引仙庄高门大院,远远看去是神秘的紧,实际上,这是个十分好客的人家,但凡有一分本领,能便在这里讨一口饭食,如若壮士行走天下,有些咱们这等常人不知的讯息教他听了博得一笑,那也足得许多奉送盘缠。” 原来,这非特只是个爱交结壮士豪客的,竟待这讯息也十分喜爱。 这时代里的人,爱听风传那倒也罢了,只在这一处消息十分灵通的镇甸里,又是交战的要地之侧,闻讯何用?难不成,以平阳的待人处事,竟这等人物也容他在么? 以己度人,卫央是绝不肯教这等看似待己方也有些便利,实则教敌方更为灵便的庄子绝不肯听之任之而不顾。 大唐有锐士百万,有精甲百万,有利器百万,自有雄心百万,然大唐毕竟太大了,战场之中,些小的纰漏也能使胜败翻覆,这些连钱财都不认只要人物消息乃至情报的庄园,怎会是个善的? 若这不是密营的所处,定是契丹的探子周转所了。 一时定下计较,假意问柳根头以投门技巧,柳根头丝毫不觉这引仙庄有甚么不妥,笑道:“壮士只管在这里吃些热乎乎的馎饦,庄子里的守门老倌儿,那也是这里头手眼通上下的伶俐人物,老汉看三位行为举止十分不是泛泛之辈,他怎敢乱加阻拦?只消片刻见他出门吃老汉这里的馎饦,三位落下些身段奉他一声丈丈,这门自进得去,恐怕那庄主也见得着哩。” 听这口音,这柳根头是个长安人,怎地甘愿来这战乱之地? 柳根头笑道:“管它甚么安稳地战乱地,咱们唐人在契丹境内行商,再大的战起,他也不敢来害咱们,何况此时不过区区蟊贼如李继迁之流?我看三位,倒都是壮士,若能得这里的庄主人家投契,早晚投咱们大军里,公主麾下成个大将,岂不比临时老汉这里一口馎饦也要凑钱的好?” 王孙大怒,一把正要拔刀,出手落了个空,方想起此一番出来,三人只率正手中携了那柄号令天下的龙雀。 卫央喝道:“你这厮,怎地连好话歹话也听不明白?真有刀剑,你真要犯法得刑么?” 王孙讪讪地笑着,冲吃了一惊的柳根头连连拱手,道:“丈丈多心,我这人出了名的以理服人以德服人,冲动,全属冲动,莫怪莫怪,下番咱们再过这里,定来再赏光你的馎饦铺子——真不错,再有,都来,暖烘烘的好不痛快!” 柳根头眼中闪过恍然的神情,瞧向卫央,上下打量处,伸出大拇指无声一笑,这是咱们唐人的子弟,是咱们大唐的锐士,单刀敢往这里来,真是壮士! 便是贩夫走卒,爱的都是英雄好汉,恨的都是叛贼懦夫,这三五碗馎饦的当儿,食客们将拱手送沙坡头予贼的那一泼人马,祖宗都骂出个三尸暴跳来。 卫央暗暗点头,如此大唐,民心真可用! 心中痛快,又邀满满的大碗馎饦来,柳根头瞒过了老婆子,自知平阳麾下军纪森严这膳金须少不得分文,便将难得的肉羹多加了两大勺子,亮亮的胡麻油,足足地盖了三勺子,末了亲自将海碗奉来,高声一叫:“贵客用好,咱们便伺候旁的去了!” 卫央忽觉心神澎湃,他觉着,一改那懒散的性子,风雪地里犯险北往,艰难困苦处再番封狼具胥牧马唐努乌梁海,那都值了。只因这时的大唐珍惜自己的疆土,这时的唐人爱惜自己的勇士! 一个国,一族人,若不爱自己的疆土,若不爱自己的勇士,若不爱自己的女人,骠骑将军复生,汉武大帝再临,又有甚么法子去改变呢? 这引仙庄,去得。那沙坡头,取得! 平阳愿为这龙雀,是为壮士,怎能不肯为刀锋上的一刃精铁? 此处人多眼杂,柳根头是个老江湖方猜到了他三个的来头,旁人见他待这三个竟热忱地过分,纷纷窃问,柳根头只笑不语。 又送几片干辣椒来,那引仙庄的大门自里头开了,那老倌儿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柳根头往卫央使个眼色,钻入火头下忙活去了。 便这一时片刻,卫央与那老倌儿的目光刹那交缠了一个回合。 若这引仙庄真是个龌龊之地,似这老倌儿的唐人,已不是真的唐人了,他的骨头,已教人酥地软了。 第八十二章 引仙庄里接缘客(下) 更新时间:2014-05-02 引仙庄里的钱管家,实际上他才是为人所知的庄里大人物。 今日的钱管家,二进内哪里有大人物的模样,佝偻着脊背飞快穿梭在二进与三进之间,直到天明时二进堂内教他罢了,方觉前心贴后背,生生一夜的忙碌将人也饿得瘪了。 忍着这饥渴,安排后厨里布置好饭食送往二进里,正在灶下自用些熟食,却为唤到二进外,得内中传言将诸多饭食又搬往三进之内。 钱管家大是不解,一面吩咐壮汉院丁依言行事,口中咕哝:“拔里氏作甚么勾当?数日未歇,好生早早养精神不好么,南朝公主好大的名头,使她谨慎如此?” 眼见着一声不发的壮汉将饭食都运送到了后头,那二进里有正门,渐渐里头毂毂脚步声停了,他便要往二进内去瞧——数日凌乱,须他收拾才行,各种牵连干系之大,非他亲手点验收尾,怎也不安心。 岂料不及进门,守门老倌儿疾步匆匆来见,喷着教钱管家甚不舒坦的暖气,似乎身前飘散的竟都是酸汤馎饦的味道。 老倌儿叉手先唱个肥喏,这才道:“有壮士三人来投,正在门外等见。” 钱管家好生不耐,挥挥手教老倌儿:“东厢西跨是安置来客的好地方,只教他在那里安身便是,主家甚么时候见,自有安排。” 见老倌儿不动,方将将吞了个三分饱的钱管家一时恼怒,不待发作,二进内传出一声风淡云轻的轻哼,那音颇为清亮,落在钱管家耳中却似个晴天霹雳,一时抖体如筛糠,斜立在阶下不敢再有声张处了。 老倌儿也忙弯下腰去,心中直纳闷:“这主人莫非是个女郎不成?” 又听里头苍声一把,老者的声音道:“雪天有客来投,怎好不见?老钱你亲去迎接,迎来二进里请膳不可怠慢,敢有疏忽,仔细家法伺候。” “且慢。”果然里头有个女郎,她的舌根儿有些僵硬似,大唐的官话说地颇有些曲折,只她嗓音清亮,又有一股子天然的柔媚,挟持着金铁交鸣般的凌厉,那一声叱是向着钱管家的,回头问老倌儿时,已带了教人觉着十分荒唐的慈宁,“丈丈,我问你,那三人甚么来头,自南来自北来?行止像是做甚么勾当的?” 老倌儿顿时教这一声唤骨软筋酥,雪地里险险立不住脚,窝在肚子里的馎饦的暖气也腾腾地升将上来似,带着声音也轻了十分,飘向了天外:“不敢当主人的尊呼,这三个人,十分的桀骜,当头的是个十足的壮士,只他一人带刀在手,自称北来,夜行地困了,来投借宿而已。只不过老汉瞧着么,这三个不是为非作歹的,恐怕与边军里的锐士老卒脱不得干系,寻常壮士,哪能有这三个的自然煞气——” 二进里唔的一声,这一声续音颇长,百灵鸟饮了冰泉似,婉转而清丽,半晌片刻,那女子方又开口吐音:“好的很,是该见他一见,去,请他三个在东厢洗漱完毕,一起请来二进相见,便说主人家忧心战事染上庄子彻夜不眠,困顿不好出门迎客,请他见谅。” 钱管家欲言又止,他心中这样想:“若这三个是无意寻上门的,那须忍着一时图大计,倘若他是有备而来,三个合在一处见,一旦事发要杀他,岂非多要出些力气?这女郎素来行事果决狠辣,今日怎地这般思虑不周?” 然他哪里敢违逆里头的令,拂袖在前头先行,后头紧跟着老倌儿,急匆匆出门,便见依着门柱赏雪般听得后头门开也不回头的那惹眼卫央。 不是他个头惊人,那样的身高,唐人里也只算是出众而已,这人怀抱刀足钉地,恍惚间是一头巨大无朋的螳螂,又似个饿极了的豹子,钱管家也是生杀见多了的人物,先见之下大吃一惊,这绝非寻常高手。 稍稍迟疑,若在二进内事发,这人一柄刀恐怕抵挡他的没有个对手,若挟持了那女郎—— 钱管家不敢再往多处想,只好心中祷告不要生事,整一整衣衫作出一团花似的笑脸,正经施礼请道:“鄙主忧心战事延到庄里,几日来夙夜忧叹不敢合眼,本该亲自出来迎接,又恐失了礼数,三位壮士莫怪才是。” 卫央抱着刀,上下将这钱管家打量了一番,笑吟吟点头道:“不怪,不怪,只望贵主人莫怪咱们三个投地贸然,搅扰了安宁才好。” 钱管家心中更是一突,这人话里有话,看来,果然是军中的老卒锐士那是不差的了。 遂笑道:“买卖人家,看重的只是家财田产,兵火到处,由不得人心里存不下事端——外头甚冷,三位快请,洗漱之后,鄙主亲在二进堂中为三位接风,还请不要推辞。” 卫央抬脚就往里走,一面笑道:“有吃有喝,怎会推辞?如此倒要辛苦你了,劳烦代上贵主,咱们说话就到。” 入门转照壁,过后竟是一方明池,这等的冷天气里,那池水竟未冰冻,深不见底。 卫央赞道:“贵庄庄门宽广,照壁甚厚,就连这寻常布置景象的池子也出奇的很,引仙庄,果然是个好去处哪。” 钱管家神色不变,前头走着口中回道:“见笑,见笑,生意人胆子小,平日防贼,战时防灾祸,不得已而如此。” 自池畔过去,便入一条檐下长廊,长廊曼回曲折有千步之远,勾连池畔与后堂诸进。 行百余步,前头又一处门楼,比庄门挨了些,却厚重的多。 卫央一一看在眼里,再未说话。 入此门楼,长廊依然连着再往后通去,这时的长廊,却不再是单独着,往左右广厦连着,说是长廊,只是屋檐下留出的遮雨通道而已。 这便是二进院了,院子正北建是会客堂,左右屋舍背对着这里,往北走到了檐下长廊中间,有月门一座,钻入月门,便是所谓东厢西跨了。 这二进东厢里,安排的屋舍只七八所,外头便能见精致,推门而入,舍中宽阔,只一人独用的,案头窗下铺有毛毯,竟在舍外,更有随唤仆役伺候,那舍内帷后,纵如今无人,也立着两个俏丽的少女,见有客到,右侧那个温婉揖了一揖,左侧那个温顺道了一福。 卫央左右将几间都看了,转身笑道:“见谅,咱们有规矩,这精舍么,那可住不得,劳烦西跨里有个安身避雪的,那便知足的很。” 钱管家了然,想了想教三人先在这里坐着,自往二进堂中通禀,那里头闻言,自也了然,遂教依言安置在西跨之中。 如此,又请沐浴了,又有俏丽女婢来服侍着要熏香,卫央坚辞不肯,只将规矩来说,那奴婢也无可奈何,只好吹着手又倒退了出去。 将原衣丢入木盆里揉搓着洗了,换一身随身带的布衣,卫央取龙雀绰在手中出沐室,王孙徐涣早盥洗得当,他两个不知卫央心中计较,见主人家赠的衣物不过寻常,自家的又脏地不成个样子,早早自先换了。 卫央不说他两个,往这舍里一瞧,热腾腾的通炕头,上头就了据说在中原兴起不过数十年的炕桌,桌上又已排好了看菜干果,将一壶白酒,热水里烫的正温。 提刀出门来,钱管家就在门外等候,三两句闲言过后,径引三人往二进堂内来。 这里却是个好景致,青葱葱的松柏覆着一层雪,靠近正堂那边,里头通出的暖气已将雪熏得化了,独留半边,与这栽种成型裁剪得当的树阵相应,使人并不觉着难看。 跨步上了门阶,钱管家侧身通禀,里头一声长笑迎出个身量宏大体态壮硕的老年员外。 那员外出了门来,卫央三人将他瞧个清楚,彼此见过,一时入内,里头又有个高高居坐上头的俊秀至极的男装女郎。 此时,堂内灯火未歇,灯火下分主客坐定了,又瞧出不同的意态来。 以卫央三人眼中瞧去,那老年员外面容可亲和煦周到,他着一身玄色毛衫,下着黄色裳,带勾铜七銙,本是燕居之服,却以大带束腰,这分明是此间的主人,却在主位下首坐着。 只上头那女郎,二九年华,紫衫玉带,软幞轻靴,竟是我朝盛代时装扮,却不裁剪双眉。只见她眉如飞凤,眸似点星,比之杨妃瘦了些,比之飞燕质了些,当真清胜三秋寒潭,姿比中秋满月,不点粉敷脂,她并非徐娘子那样的倾城角色,然直把这北地里的英姿飒爽都收了入去。她虽置身满堂之上,恍似这二堂里,尽是她一人而已。这女子手边推放一柄连鞘横刀,许是饮了两盏热酒,双颊飞起点点暖红,美媚五分,都教那凌厉的一半英武之气夺了去。 外头瑞雪正紧,堂内炭火熏熏,这女郎斜倚坐榻,将软靠垫着细腰,开阖眼眸将卫央上下打量了,见他坐时也谨慎警惕,将刀压在几案左手下,随时作勃然射出的利箭般彪悍,一时间竟为心头神思所牵躲过他刺过来的目光,瞩目在了他不过两寸来长的短发上。 “这人是谁?”不约而同,卫央与这女郎皱起的眉下均挑了这样的疑问。 这女郎,绝非常人,她的眼眸里那等高高在上的鹰般压迫,寻常达官贵人也不见有。 而在这女郎心里,这三个人里明情做主的这短发青年,一见之下当知其剽悍锋芒不是寻常唐人,如此上门做客也咄咄逼人的人物,大唐国内屈指也能数来的只有那么两三人。 以他这等赳赳男儿的姿态,自不会是平阳公主李微澜易钗而弁,更非心中已知的内卫府统领将军杜丹鸾,那么,当今的大唐,甚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桀骜的人物? 一时冷场,那老年员外见得卫央目光如刀竟与女郎对峙不弱势头,心中自也奇怪,暗暗道:“阿让子身是奴仆后人,昂扬却非比寻常,这人桀骜坚韧更比阿让子深厚,偏生他这风骨又与驼宁类猛将彷佛,更这稳坐战阵睥睨四野的剽悍,只在韩隐逊宁之类上将行藏里见到,此人是谁?莫非是此番随南朝平阳公主西征的小将么?那也不能,南朝有才能的上将,能成上将的年轻一辈,尽在萧娘子掌握内,不当不知啊!” 有仆役奉上新熬的伙食,计有水引韭花汤饼一盆,浅浅咸菜干蔬两三份,肥鸡一只,汁鱼一条,又奉时,竟是唐人如今方新崇的猪肉,将汤汁里煮过,以各色调料制过,满满地切作一盘。又有肥羊牛马肉类连着骨头,同盘里置小银刀一柄送了上来。 那老年员外解开了堂内的寂静肃宁,笑道:“客人于路劳顿,这里不是中原,多有北地美味南下,鄙处牛肉,非私自宰杀的,官府也知,不必拘束,请自用。” 将目扫过尚未撤去的数列卓案,卫央微笑道:“真是劳烦贵主人了,一拨客人未散,咱们又来叨扰,当真过意不去。” 这是假意留在这里教咱们瞧见他方铺排宴请过一拨人等么? 卫央不能肯定,然下首那些桌案上水痕未干,必是方用过膳,抑或彻夜将卓案作过甚么用刚刚擦拭过的,这样的大清早,何必如此铺张?此引仙庄,定有古怪。 下头王孙自进舍见了那女郎,一颗心便吊了起来。 如此气质的女郎,天下能有几多?两三个已教世人侧目了! 她非公主,又非小杜将军,这样凌厉不掩饰的威压气势自哪里得来?大唐既无第三个上位者里的如此女郎,那多半便是别国的了,当此战时,怎能不小心翼翼? 遂以目请示卫央,这酒菜里头,谁知有没有古怪。 卫央心中哂笑,这个女郎也是个人物,不惧暴露敢拿密谋故地来招待自己这个来意不善的人,她的笃定从何而来? 目光扫过女郎雪白的脖颈,有垂下的几丝乌瀑中水丝般的乱发欲去还留地翕张在那里,那样娇嫩不知怎样呵护娇惯的肌肤,若今日真要将龙雀的刀锋割破那里,太可惜了。 女郎呼吸一紧,这人毫不掩饰探究之来意的不善,如今是愈发明显了,他瞧出了自己是在拿这里的布置试探于他,这是个敏锐的人,而那含笑的一瞥,莫非他反过头来在威胁自己么? 怒气腾起时,女郎又将目光落在那触手可及的布囊上,那里头是一柄刀,再是迟钝的刀,在这样的人手里恐怕也是绝世的锋利,他若暴起,以两人之间区区五六步的距离,屏风后的勇士,能来得及挡他么? 瞧着卫央狼吞虎咽舍弃了筷子手抓着汁水滴答的羊后腿大快朵颐,女郎犹豫再三没敢拿性命来作赌。 这人如此明目张胆地不掩恶意入门来,以他的气质,定也非常人,外头能没有安排后手?纵这里能杀死他,走漏了引仙庄里的偌大风声,谁来承当? 遂持酒樽捧劝卫央:“尊客且吃温酒解乏。” 她和缓地说起话来,那声似风过草原,撩人又冷人。 卫央按住酒樽摇头婉拒:“酒且罢了,出门在外,最怕醉死他乡,吃酒误事,足下莫怪。” 女郎听手罢盏,笑吟吟目视卫央赞道:“很好,你很好,真是个谨慎的人,如此,我便不多劝了,随意自便。” “最好,最好。”卫央笑道。 王孙与徐涣毫不奇怪,这率正素来是个没正形的,从来管他甚么来头,只将胡搅蛮缠死不要脸来应付,今日怎地在这奇怪的庄子里,竟这般一本正经起来? 两人敢笃定这上司在装模作样,可他装成这样一个蛮横霸道剽悍桀骜的人,终究想要将这里的人误导到哪里去? 勉强沾过些待客的铺张,老年员外教下头撤去案几酒食,新奉上了煮茶,卫央不喜这个,只教去白水来,王孙两人不知其图,那上好的香茶只好眼看着不用,也问仆役讨白水放在手边。 只这一样,那女郎又笃定了一步猜测:“此人定是唐营里锐士,以他年纪,当为校尉——啊,莫非是他?” 乃问卫央:“尚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敢是北地里去买卖的么?那可不巧的很,欲南下,大路只好走过沙坡头方能畅通南北,如今大唐与高继嗣联军决于此地,又添雪落,恐怕许多日子不得成行了。” 卫央指了指自己的短发:“当今天下,囚徒也不见有短发如我的,足下交通江湖之广,路人皆知,焉能不知身是谁?因此,这买卖一说,倒不必再提了,此番自,自北往南下,只是取了些有用的计较,奉命行事而已。” 果然是他! 女郎欠欠身子正容道:“竟是卫百将,咱们真怠慢了。既是锐士,当有密令,咱们不敢再问。只我却奇怪的很,欲自南而北,只消径直沿大路而行便是,想必阁下此来也是如此。何必返程时,却要绕这好长的路途,在乌镇方往南去?” 卫央一时语塞,支吾不肯多说。 女郎心下又了然,不再多问,陪坐着吃过盏茶,外头落雪愈发猛烈,卷着风竟已带了风声,卫央愁眉不展,几番观风向不见北风减弱,面色如常,眼中却忧色渐渐浓重不可掩饰了。 那女郎沉吟着道:“虽说北风南向,鼓动衣衫好借一段脚程,然风雪路上终究不便,不如在鄙处多处些日子,哪怕风雪弱小一些才上路,那也好。” 卫央摇着头道:“那可不行,耽搁一日,便多些耗费,再说军令在身不敢违抗,此处人多眼杂,万一有不妙风声传出,又是一桩大事。能借贵地暂歇半日,咱们养足了精神最好出发,只有个尴尬的事情,颇不好开口。” 女郎手拂刀柄,柔声道:“锐士为国家出力,性命已且不顾,但有我这里有的,不会吝啬,敢请直言。” 踟蹰着,卫央移开目光不看人,艰难开口道:“风雪行路甚难,也不知一日能走几里路,只好觍颜开口,贪求多些熟食带在身上——若有雪地里善走的马匹,也一并求三五匹,待战后,我亲来送还感激,这所求甚重,因此不好开口。” 王孙在一旁直呲牙,这率正,他要装疯卖傻也是天下头一份的。 卫央说完,又似想起了甚么,连忙又改口道:“马匹难得,这也就罢了,迟些便迟些了,没甚么打紧的要紧。” 女郎神色不动,那老年员外喜形于色一闪而过,再番出声劝道:“军情大事,岂能与区区几匹劣马相提并论?庄里也有些代步的,善走泥泞路,不避风雪,咱们也算是为国家出力,请卫百将不必推辞。” 王孙得卫央暗示,会意笑道:“那便多谢了,只是咱们百将已升假校尉,权辖咱们三百人手,倘若得功,咱们定回头好生感谢贵处才行。” 这边讶然而贺喜,卫央假意斥责王孙,推辞告罪困顿,一时教钱管家送往西跨里来,转身间,那女郎神色肃冷,唇角轻撇自语哼道:“万人敌卫央么?这般掩饰,能藏过行踪?” 转瞬蹙眉不解疑道:“只这一率人马绕沙坡头北上所为何事?” 那老年员外垂首不敢言,他心里话:“李微澜名扬天下,岂是真个碌碌庸人?我主教你说动欲图中原,中原何尝不时时防备着我朝?” 那女郎竟似察觉到了老年员外的心思,飞睇流转哼道:“作甚么假不肯说话?当我真大意至此么,李微澜,哼,李微澜,她倒心比天高,高继嗣连觉尚未伤动根本,又图我大辽铁骑——教密探仔细侦察,那半营陌刀老罴与天策府随飞凤纛从不远离的其余三卫人马如今藏身何处,再教人传讯阿让,由贵处军情,联络高继嗣两拓跋之边线军情,由他一人独自裁决不必快马每日来报,至于这寅火率么……” 稍稍沉吟,女郎断然挥手:“不必管他,配军之营,刚愎而忘形的猛将,他有关张之能又如何?北上过了河,那也只不过三五百精骑的猎物,不必多加在意。” 老年员外忙劝:“若这人真是南下,图的正是沙坡头,又该如何?” 女郎目光里涟漪点点,神情柔和至极,轻轻道:“万一真他图的是沙坡头,阿让之能,一个自以为是外强中干的万人敌又有甚么可惧的?我视阿让,才能在韩隐驼宁等将之上,他必不负我重托。” 果真是这样么? 老员外不敢再言,轻轻退出了二堂,后进里教人依女郎吩咐行事去了。 第八十三章 龙雀刀下 更新时间:2014-05-02 近午时分,落雪最到了紧处,漫京西一地,似都在银装素裹之中,不见前路,不见天日,只浩浩荡荡的平川山原起起伏伏,那教贺兰山遮挡住的烈风到了这里,早已轻了许多。 沾着轻柔的雪花,那风温柔地卷在了人的脸上。 出乌镇十余里,官道上也无一行人,卫央翻身下马,将马鞍上沉重的熟肉面饼褡裢放在地上,回手一拍骏马,这骏马既非他所有,更只是骑乘半晌,哪里有留恋之意?转身踢踢踏踏,毕竟是识路的老骥,甚快在风雪里往北消失去了。 王孙大是惊奇,与一声不吭有样学样的徐涣也将座下战马放归北去了,乃问卫央:“既已讨得坐骑,如何半路教它自行归去?岂不教那里的人知晓咱们果然是南下去了么?若这是个沟通内外的商贾,一旦将消息卖予沙坡头,咱们怎样进去?” 卫央扯起褡裢,重重三个足足有两三百斤,往路边寻个显眼处挖了浅坑埋住,一边笑道:“你只知其一,你当那女郎信了咱们的话么?她选的这三匹骏马,哪里是所谓的挽辕劣马?此时归去,正好安她的心。以我看来,这是个疑心甚重的女郎,若她真是外邦之人,你们瞧着哪里最是她的出身?” 徐涣不知,王孙沉吟片刻道:“只好是契丹了,党项国小,如此气质的女郎若有,锦娘怎会不知?她既未说,自可知非是联军里的,除却契丹,不作二想。” “着啊。”卫央埋住褡裢,直起身来把手一拍,“若她是契丹人,入来吴镇这庄子里所为甚么?只好是要与我军龌龊了,既如此,她见到北归马匹,恐怕心中更要愈发笃定我这个刚愎嚣张的率正是意图北上探察契丹精骑踪迹的,然毕竟只是猜测,何况我一率人马能悄然绕过沙坡头来到此间,她能不想是否有未知的道路?如此,至少遣人通告沙坡头里的联军,甚至通告他契丹在沙坡头里的大人物,那才是正理――休要多言,趁着南下快马踏出的马蹄印,咱们正好混入沙坡头主寨里悄悄这个由贵是个甚么鸟人,胆敢投敌!” 又教王孙:“记住这里,旦夕取弟兄们绕吴镇南下,在这里寻出这些伙食饱餐一顿,连日来缺吃少穿,可将咱们混凄惨了。” 趁着他心情甚好,王孙问以进寨的手段:“前时锦娘也问过,率正只说不想出,何必进,咱们想了这些天也不明所以,这到底怎样个法子?” 不只他想知道,平阳也在苦思卫央孤身入沙坡头主寨的法子。 便在方才,北上的探子凄凄惨惨地逃了回来,只说那投敌的由贵十分歹毒,教原麾下的两个校尉锁住左右两门,自把正寨主门,进出皆不许,探子们使了千方百计,这几日三五十人都教这由贵勾杀了,雪天里血淋淋地将人头挂在寨前好不嚣张。 不许出入,只好天上地下才能进得去,卫央又不是飞鸟,那便地面下挖地洞了,可他一率人马,怕是三五月也凿不出入寨的通道,他的法子,究竟是甚么? 问阿蛮,阿蛮摇着头,又忙里偷闲使人去问最得卫央心意的周嘉敏,周嘉敏倒是认真答复了回来,只那话却教平阳笑也不得,恼也不得。 小姑娘道:“拓跋斛纵横十数年,说是不死之身,如今死了;周翰林天下闻名无人敢惹,如今教打了。卫央哥哥要做的事情,旁人怎能及?他说能去得,那自去得。你快回去告诉公主姊姊,卫央哥哥定不会诓她,静候好消息便是了,不必杞人忧天。” 这话儿,平阳一面暗嗔那人作孽,一面只好暂且将这桩心事儿放开,传令四方教各军俱动,回头落雪日子左右无事又来考较,她终不得解卫央之意。 想着那人,一时她竟有些困倦,问无军情要紧事宜,遂褪绣鞋祛罗袜,将卧榻上扯锦被遮住峰峦起伏的大好身材,迷迷蒙蒙中这样安心下来:“这个人哪,呼杨二小将必在沙坡头中,当时沙坡头尚未封寨,出入挡不住这两个有资质的,倘若他真能进得去,左右有这两个帮手,以他的嘴皮子,又有龙雀匹配,不定真能这一觉醒来之时,沙坡头主寨已破,左右两翼尽为将士们取来了。” 帐内生着炭火,温暖如三春之时,略略片刻,困顿已平稳了,女郎吃这帐内的热,粉罗帐里悄然轻轻地探出一只秀足,粉妆玉琢般,盈盈地散着晶玉里玉魄冰魂般冰光,足趾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春蚕般卧着,透着粉粉的血色的趾头微微翘起,俏皮而骄傲,如她的人似。那天然的足弓不深不浅,十分适量她的身材,不肥,也不瘦,肤下筋骨都似融化在里头了,浑然这秀足便是个雪白的晶玉包住的一汪初春之际山涧里的寒潭,只在微微动时,青紫如黛眉的血管方时隐时现。 那秀足再探出些,将柔和秀美的足踝也裸露了出来,再稍稍一踢锦被,又探出一段细嫩雪白的踝上尺寸段里的秀腿,外头能偷进帐内的寒光,那白底紫瓤的锦被,将那一只秀足,一段秀腿映出撩人的媚。 锦被内自甚暖,这秀足探出半晌,一时冰冷起来,刺地女郎轻轻一激灵,忙要收回时,不察足踝碰在了榻沿上,这帐内无人,女郎翻身坐起收足自察,将手揉捏片刻不见有后患,这才放下心来。 却在又要将锦被盖住身躯时,目光扫过那秀美的玉雕般一足,女郎羞态细细,心慌地扑进了锦被将头脸盖住,原来只那片刻,她心中竟这样想:“当时与凤凰同榻时,也见过她的身子,她不显得这样白净,瞧着却平和的很,尤那更丰腴些的双腿之下,难为她一身好本领竟未伤着肌肤,将手指按下,隐隐能觉出柔劲,那个人,那个人好不要脸,竟亲出凤凰满脖颈的痕,他当将手量过凤凰的长腿秀足罢?那,那他是喜爱那样的颜色了?” 转瞬间,女郎身在锦被中,眼前黑漆漆的,更清晰地似眼前瞧见了花蕾般绽放出她的美丽的小姑娘。杜丹鸾身量高挑,丰腴不能为旁人见,这小姑娘却说她纤弱也非,说她丰腴也非,她一身上下通体一色,脸蛋儿是那样,手背是那样,那羞人的女儿家私底隐秘的地带,竟也是那样――都是鹅黄的颜色,比凤凰那略淡于麦色的体肤与丰腴诱人的撩拨心底那根弦的魅惑自不如,但她那一段天生的烂漫可爱,却与她的血肉肌肤都化作了一池的春水一般。 那么自己呢? 难道那恶人待自己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只是不喜自己这肌肤姿态么? 定不是这样! 锦被下黑暗里,女郎面色如赤潮红信染了丹霞,细长的手指蓦然自锦被下探出抓住了香枕,手背上青筋隐约,低低的一支呻吟,猫儿般教那锦被隔着,外头尺寸处也不能清晰听到了。 “死了死了,这些年不曾这样琢磨过一个人,难想今日……”半晌之后,睡意全无的女郎掀起锦被坐起身来,面颊上红潮未褪,鼻翼边浅浅的沟壑里细细地泌出了针尖般的香汗,她心下如是想着,眼眸却微微红了,低声恨道,“这个死人,竟,竟惹着平阳做出那等的羞人事儿,待他回来,怎样面对才好?” 然怔怔片刻,她心中又奇道:“却未见柴家女郎,那又是怎样的娇媚勾魂的娇娘?” 若教此时的卫央知晓平阳这样说他,暴跳如雷是做不来的,但以这人的本性,恐怕一时走神脑补若许不能为人所知的好事儿那是定然会的。 沙坡头,仔细来讲是包含了左右两寨在内的这一片山岗平川地带,行政区划上便是如此。然若不仔细计较,便只是沙坡头主寨了。 形如绽开的莲花,险要的陡峭群山在平川地里拔地而起,四面教挖得更陡峭了,只在东西南三面延展出一条三五骑可并肩而行的缓坡土路,山口有巨石沙土筑起的寨门,此时寨门紧闭,休说进去,只消上得了那土坡,上头便有乱箭攒射而下,他仗着居高临下,三五千把守的,十倍于他的人马也莫可能破。 卫央三人匍匐雪地里,大雪渐渐淹没了三人的身体,多亏在吴镇那引仙庄里教人家赠了好几层皮裘暖衣,若不然,卫央也扛不住这半日的寒冷。 半日来随吴镇南下的快马疾驰,虽是取近路来的,那也有三五十里的路程,王孙已熬光了力气,至于徐涣,若非卫央扯着,半路里便倒下了。 此处正对沙坡头主寨南门,也是正门,地处平川中心,乃是三人到此之后匍匐着以半晌尺寸的速度爬近寨前的。 这里低声说话,对面须听辨不清,王孙牙关打抖,又往前匐进三五寸后,低声问卫央:“率正将以甚么妙招,将咱们送将进去?” 卫央也皱起眉来,他本当这沙坡头只是个寻常平岗丘陵,谁知竟是这样个仅次于洪德寨的险要地带,若真以前番计较进寨,那恐怕千难万难了。 除非能得东西二门处守将放行,若不然,怎样也进不得去。 再近丈许,将寨头瞧地清楚了,卫央杀机顿起,王孙与徐涣也生出无限力气般,切齿仇恨不迭。 在那寨头,高高悬挂着上百级首级,风雪弥漫瞧不请尊荣,然在寨下,凌乱堆放起的上百具无头的尸体,那守军怕旁人瞧不清般,隔些时候便去扫拂,尸体原有衣衫依旧,都是寻常人家着装。 这杀鸡骇猴的恫吓中,定不少我军密探! 卫央眯起眼,雪雾中寨头那一杆高高的“由”字大旗风展不开。 锦娘说过,原沙坡头的守将唤作由贵,本是北地里教契丹掳去的汉人,后来朝廷差使节使辽,以平阳所掳契丹精骑一部方换回,叵料这番契丹军尚未见南下,他竟先投了贼又反了。 这人镇守沙坡头时,本是个兢兢业业仔细谨慎的人,以锦娘所说,恐怕此番作反逃不脱两个思虑。要么,这人在契丹时已教策反是回来作卧底的,此时沙坡头镇守不住唯恐战后军法下来,索性这一番大战少不得契丹南下,他先反了再说。要么,这人谨慎而胆小,只是图逃避战后的军法论罪,因此将这沙坡头,先在联军里寻个落脚。 此獠定当扑杀! 再念起这人的左右手,一个是他的部将侯化,鞍前马后待这人忠心耿耿,然这由贵作反之后疑心这老部下不肯与他同心,诈使侯化外出游侦,将他一家老小斩杀殆尽,反将自家守寡的妹子,当夜里教他交了同心。另一个,卫央却久闻大名,那不是一人,乃是结义兄弟两个,一个唤作焦赞,一个便是孟良。 这是两个占山为王的草寇,北地里朝廷顾不得管,由贵为沙坡头守将时,以重金官禄许二人,方得为手下。 那侯化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本也是自契丹归唐的,曾予由贵救命之恩,以锦娘判断,此人可争取,而那焦赞孟良,卫央虽熟知这是两个杨家将里福将一类的家将,如今为虎作伥,由贵待他两人又有知遇之恩,恐怕很难争取得来。 如今的为难是,怎样与这侯化先联络上,且试一试他的胆略。 由贵必杀,侯化可争取,焦孟二人暂且不知。 “率正,咱们怎生得进?”王孙又一次问道。 卫央将目光挪开那一排一排的想也知死不瞑目的首级,慢慢往后倒着爬回去,顺口道:“本是有计划的,如今没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若非在寨头贼注目可及之处,王孙定会跳起来,他觉着,自己一定会指着卫央的鼻子破口大骂:“他妈的,没计较你装甚么胸有成竹?” 只是在敌寇眼皮子底下,因此暂且放过你这一马―― 这是王孙给自己释怀的理由,至于真假,那就不得而知了。 退至周全处,卫央暗忖:“以锦娘之见,由贵本身不善兵事,军权都在这侯化手里抓着,这人甚得军心,恐怕那无缘无故失踪的三五千锐士,该是这侯化的麾下了。如此,把守东门的侯化,如今麾下怕不少由贵的人,以两人如今之龌龊,谁敢不防?径去寻他,恐怕不妥。” 又想这焦孟二将,这本是两个有资质的将领,若不然怎能助杨家将成就名声?锦娘说这两个是直爽豪强的人,由贵待他两人也只以光明手段笼络,似乎这两个看似癫狂实则有心的人,更比侯化更不难接近? “小徐子,你怕死么?”念起侯化的性格,卫央心中有了主张,转头向徐涣问道。 徐涣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卫大哥,若在平时,我焉能自寻死路?然姊姊教我以古人舍生取义的故事,若能为国事而死,想必她听说了也高兴的很。有甚么吩咐,我自管会去。” 卫央拍拍他的头顶:“不怕死,不一定就会死。” 如是这般一番交代,教徐涣持龙雀在东门之外藏身,又郑重交代道:“此去若顺利,少不得要竭尽全力,恐怕这一次,你要杀人了,事到临头万不可慌张,须知,愈是镇定的人,愈能龙潭虎穴里也走出回来。” 徐涣咬咬牙点头,临了要叫卫央,王孙于他打个手势,待卫央走远,狠狠将徐涣一个熊抱,低声急促道:“小子,最好活着回来,若你先死了,我将你那阿姐,做个媒便宜了咱们率正,看你还敢不敢轻言就死?” 徐涣一呆,他本想着这一去万一死了,要请卫央代他好生照料好姊姊,岂料王孙这样一句,倒教他心里泛起了波澜。 侯化方三十六七岁年纪,本为大唐奉节校尉,虽如今为联军赏晋将军,他也不改唐军校尉的装扮,这大雪天里,后寨不是他容身之地,索性在东门内哨所中烧起炭盆,要来白酒自斟自饮。 这是个坚毅的人,家眷尽丧故主之手,双鬓添出苍苍的白发,早先猩红的双目也已平复了下去。 由贵逆贼,事已至此,他叛国在先,屠戮一家老小在后,侯化心里,怎能还是故主? 只可惜来探的那许多好汉子,他们奋不顾身又有甚么用?如今的沙坡头主寨里,做主的是那个契丹年轻人,这人歹毒狠辣,心早不是唐人了,诚是个一心为异族出力的好奴婢,他一手掌握守军,只自己手下区区七八百人马,纵有心杀贼,可怜势弱,倘若拼死杀出,于国何益? 忍着他,王师已到门前了! 闷坐间,忽有心腹来报:“校尉,东门外有斥候两人盘旋不去,弟兄们不愿为难,后寨里却发来军令命教斩首去献,怎生是好?” 侯化站了起来,心腹又忿忿道:“把这叛贼,不放心咱们一伙,要教驻在东门的他的人手出去捉杀,一旦拿住,定又要教咱们下手毒杀,怎了得?” 来回踱了几步,外头又有来催促的,前头禀报那斥候两人并未远去,不是远去的架势,侯化心中疑道:“怎地这样古怪?” 遂令心腹将校:“带三五十人马一起出去,归来时,有甚么不妥不可声张,不必多问,照令行事。” 他大约猜到了外头来人的用意,那会是谁,竟会来试探自己这个可耻的由贵走狗? 当时上寨头看,那两人十分狡诈,他并无器械在手,见寨内有游骑数骑冲出转身就走,虽在雪地里,两条腿的怎能跑得过四条腿的?正在侯化暗自惋惜心坚如贴定了决意时,异变突生。 远远看是两个斥候,竟凶悍至此,那游骑数人,得意方正赶上,两人里落后那个高大的骤然翻转,赤手空拳跃上前头那骑马背,不知使甚么手段,只将那骑手丢将砸过去,连贯丢翻了两三个同伴,另一个在前头跑的转身捡落地的刀弓,手起刀落,将落地游骑飞快斩下了脑袋往腰里一挂,飞身扑上一匹无主的战马,往那高大的抛去一刀,兔起鹘落般,两人转瞬剿杀了外出的游骑,只余两三个亡命逃将回来。 侯化遂教取刀牵马要自出外去战,后头转出三五十精锐骑卒,那是由贵不知自何处得来的真心腹。 那边传由贵令:“侯将军不可出战以防有诈,将你随从点三十人,随我等出寨追杀便是。” 侯化的怒早压在心里成了刀,待此自无不允,遂将亲随里机灵的,老少壮年均点几个交发出去,自上寨头远眺,这一行泼刺刺扑将出去,那两骑正又回头观望处,见此一泼人来,他有了器械竟不怕,那高大的挽起弓箭,逆着风也流星似扑将北来,照准扑在前头那后寨里来的精锐者,一箭射杀一个,待这泼奔近身时,落马者已有七八人,有只两三个情知不能勉强,忍痛一扑一跌往本寨归来。 那两骑待精骑近身,转身又跑,渐渐将这一泼勾引出距寨数里之外,弥漫风雪里瞧不甚清楚,然片刻之后,细心的侯化发觉有一驰马提枪弓壶里似挂上不是弓箭的物什疾驰而回,眼下皮肉一跳,作全神贯注倾听远处风声状,将部下未喝问盘查的行径当方才那样视若未见,再侯半晌,出去近百骑,归来只近半,细细点察,果然自家心腹里少了个脸熟的少年。 深夜时,外紧内松的守将府里侯化挑灯等候,入更时分,灯火扑朔,门外大步走进一条昂扬的少年,他怀抱那柄侯化曾见过的龙雀刀,笑吟吟地依着门,和声道:“侯校尉好自在,莫非已知明日我胜,可饶你不死么?” 左右并无旁人,四处都教心腹仔细把守着,侯化细细将那龙雀打量片刻,金山倒玉柱倾般拜了下去:“大唐奉节校尉侯化,久候殿下军令多时,自知罪重孽深,天使生杀予夺不敢反抗,只有一事,愿天使上告殿下,沙坡头守军,生死也无反叛之心,苍天可鉴。” 那少年,不是徐涣又是谁? 龙雀之下,侯化俯首,卫大哥嘱咐的事情,就此能否算初步的成了?这侯化,是真心不愿从贼附逆的么? 徐涣深吸一口气,自眼下始,卫央未进寨之前,能否证实这侯化的清白,能否探明后寨里尤其寨中万户唐人的心向,就全赖他这一双眼了。 若辨认清晰,大事可成。 若教侯化瞒哄过去,这人实是个由贵的走狗,沙坡头取不得,恐怕将卫大哥与王大叔也要教赚在这里。 至此,徐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第八十四章 碧血青天(上) 更新时间:2014-05-03 卫央两人诱敌而杀时,徐涣便在偏僻处卧在雪窝子里等候良机,待贼骑过,卫央连珠箭出,一时忙乱,教徐涣觑个准,一把扯住最后头一人下来,他未曾杀人,事到临头稍一犹豫,教那人竟挣脱了翻身滚出身畔去。 骇然之下,虽牢记卫央亲授他的赤手杀人技巧,毕竟心中不稳,情急之下,一手拽住那龙雀的柄,当时心想:“若他叫出声来,又该如何应当?” 谁想那是个与他年岁差不得几何的少年,乃是侯化心腹,见徐涣拔刀,忙低声叫道:“休惊动别人,我不反抗,你快藏住。” 踟蹰之下,已知无可奈何的徐涣只好掌刀在手,将雪窝里又藏起了身影,那少年甚是机敏,拐头往前头一爬,他倒知晓徐涣定防着他,将最是不备的肚腹让在刀前以示诚意,一手拔出面前死尸咽喉里羽箭,咬牙狠狠切入自家大腿,一声大叫,引得前头有人回首喝问,这少年哆嗦嗦地叫道:“教贼伤着也,伤着筋骨也!” 那人不及回马来看,又一支羽箭断送了他的命,前头只两骑,又并不回头来交战只纠缠着,浑然是引诱游杀的姿态,这精骑数十人勃然大怒,怎肯为个中伤的少年拖累了行程? 因此前头有头也不回的喝道:“自便回去,休要误事!” 待这一泼走远了,那少年方一个翻滚挪开到了旁出,唤徐涣:“王师可来了,咱们校尉等待好些时日,只当朝廷将咱们沙坡头数万人众,俱都忘却也!” 徐涣警惕瞪着他问:“你欲助我么?” 那少年摇着手分开腿倒在地上,道:“自要助王师,我堂堂唐人,怎肯与贼沦落为伍?王师何在?快引我去,早晚取由贵叛贼首级,好还咱们清白的身子!” 两厢分说,只听一率人马到来,这少年好不失望,乃问以计,徐涣告以要见侯化方能直言,这少年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这容易,这样的大风雪里,你快换了我衣甲潜入东寨里,夤夜去见校尉,不难——只你这心肠可须狠些,我料校尉必无心查问仔细,入城后寻个僻静处,深夜时,校尉日夜思念王师斥候密探来寻他,因此院子里内外皆松,你若大胆,寻着装精锐的由贵逆党杀他一两个,这天气里三五日察觉不得,当见校尉,必可内外联络成就大事。” 徐涣依计,与少年换了衣甲,一边问:“寨中民心如何?” 少年叹了口气,恨道:“由贵叛贼,勾结契丹人,为镇压寨民,你瞧那正门楼子上的人头,多为寨中有勇气的好男子!若王师捉住此獠,当教我等执刀,不将这厮一伙千刀万剐,难消咱们心头之恨!” 徐涣哼道:“哪能容他活命,卫大哥最恨的便是这卖国的害人贼,此番进去,他还能有命活?安心便是,公主待卫大哥好得很,你等若真教胁迫方从贼,取沙坡头大功里有你的分量,卫大哥这人一贯是个热心肠,必不会教弟兄们为难。” 倘若平时,镇守沙坡头的那也是大唐精锐,轻兵营的怎能教他等瞧上烟?如今人家是官,自家一不小心便是叛贼,这少年将其中的分量干系,拿捏的很是精细。 至此,入城后左右都要等待天黑,徐涣心中始终在想,倘若这沙坡头真如卫央所想的一处平岗缓丘,他当如何潜入进来? 左思右想不得知,当时徐涣心下定了计较,这兵法里也处处都是学问,看来,须用心多学些才是。 若卫央知他竟将自家当个兵法大家,那定会笑死,甚么兵法不兵法,他就是个爱钻空子占便宜的人,这行军打仗虽是大学问,在他看来,与时常活计也没甚么不同,知彼知己,见缝插针往死了占便宜便是了,哪来那么多的臭规矩? 然徐涣入夜时想的,却着实是个大事。 教王孙那顺口一提,正此闲暇,徐涣心中算计半晌,忖道:“姊姊那样的美人,怎能沦落寻常男子家里生儿育女操持活计的下场?卫大哥这人,那么多人都高看他,又是个待咱们这些大男人都知冷知热的细心人,生得么,只黑了些,又不难看,若姊姊得了他的心,那该多好?” 至于风传里卫央与柴使君家女郎,与内卫府小杜将军的那段韵事儿,在徐涣心中,大英雄当在花团锦绣里,多些个红颜情爱,有甚么不好? 若我也是个大英雄,只消心里喜爱的,千方百计也要讨回家里去,每日训她几句,也好过落到别人的家里去。纵旁人能待她千万的好,有甚么用?干瞧着,可不要气煞人么? 倒他多想了,在这东寨里,直至眼前见了匍匐的侯化,他也未曾拔出那柄号令天下唯独卫大哥敢轻易当器械的龙雀。 当然,侯化倘若有些微的贼心,这龙雀也斩得他。 请教以军事,听说此番欲取沙坡头的竟不过区区一率之众,侯化大是泄气,然既能得持龙雀,怎会只是轻兵一率? 左思右想,侯化决定尽力配合,这清白的名声,多一日拖累,便多一重无法洗刷的耻辱。 如若事败,无非一死而已,既已抱定必死之心,人家一率轻兵都不怕,身为校尉,又有甚么可惧的? 延请入了内室,侯化开门见山地问计:“卫校尉既蒙上将军信赖,以孤军一支也敢深入虎穴,敢问计将安出?” 徐涣奇道:“合力不过千余人,侯校尉如此义不容辞,当有妥当计较?咱们远来是客,且听侯校尉布置便是。” 他的言下之意侯化听得出来,凄然一笑,道:“由贵待某确有抬举之恩,然事已至此,此獠以身投贼,某怎肯与他同流合污?于公来说,是为国家锐士,当与逆贼势不两立。于私而言,某一家老小尽失贼手,如此国仇家恨,纵以身死来报也不避,你寅火率敢以孤军之师立志杀贼复地,某也非懦夫,不过生死之事而已,有甚么好计较的。” 罢了又道:“这些日子以来,由贵夺我军权,安排心腹监视,长此以往,恐怕三五日后出门也不得。如今侯某手中有不愿从贼只待王师到来好为内应的壮士千又二百人,一个个都是好小伙子,合寅火率两百余人堪为千五,若能再得西寨焦孟二人相助,取沙坡头便有七分把握。” 徐涣怎能不知争取焦孟的重要性,然这两人真是由贵待他有知遇之恩的,能争取得来么? 侯化也全无把握,又不知卫央在外头如今藏在了哪里,寻他问计也不妥当,由空手下有教由贵早早收买了的不敢唤人来商议,对坐不知计较时,徐涣想起进来之前卫央的另一桩吩咐,忙问侯化:“前时有斥候二人,一个是老令公家的少将军,一个是呼延大都护家的少将军,我卫大哥使他二人来此查探军情,校尉可知这二人下落么?” 他说的委婉,侯化却听得明白。 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道:“能使自家儿郎为斥候行九死一生之大事者,举国唯呼杨这样的老将,真堪忠臣良将!”而后摇着头道,“这两位少将军某也有耳闻,颇有父辈风范,他二人一处行事,又是在上将军大败联军之前,出入沙坡头并不甚难,若尚未归去,那定是藏身寨中,某却不曾见过,若不然,早将心意托付告知朝廷了。” 想想又宽慰徐涣:“你也不必着急,寨头教残杀的斥候,某心恨之下使人一一点察过,并无二位少将军的面目,想必有逢凶时也能化吉。” 徐涣恨恨道:“纵是常人,那也是咱们的锐士,叛贼残杀,这笔账也要记在他头上,不杀此獠,誓不罢休!” 寨内有谯楼上更鼓点点,时已二更一刻,徐涣心忧大事,侯化不知计较,两人均无睡意,坐卧难宁。 近三更时,忽有侯化贴身心腹潜入来报,说是西寨有密使在外求见,声称有焦孟二将的手书一封。 两人吃了一惊,不敢信这两个豪强会使人来联络起事。 侯化道:“平常与这两人相见也不过点头之交,由贵贼戮我老小,当场与他并未火并,这两人虽粗豪,心却甚细,当知若我外应,某不敢起起事之心,今夜怎地到了?莫非窥破了卫校尉的计策,与由贵贼密谋来赚咱们不成?” 徐涣深以为然,转身躲藏舍外墙脚处侧耳倾听,不片刻,外头引进了一条少将军,将窗缝里往内一瞧,徐涣大喜,不待同喜的侯化叫他,推开窗棂跃了进去,喜声叫道:“杨将军,卫大哥千万叮嘱进寨来定要寻你与呼延少将军下落,不意你竟在西寨里藏身。” 那不是杨延玉又是谁? 见到徐涣,杨延玉自也有一番欢喜,问了卫央下落,听说已引军绕后而南下,当时拊掌赞道:“到底是卫兄弟,好,有卫兄弟在,大事成了一半。” 遂笑吟吟瞧着侯化,谓徐涣道:“看样子,我与必兴在西寨数日工夫,你在东寨旦夕便同得了手,甚好,甚好。” 上下坐定,见徐涣竟怀抱龙雀,杨延玉又吃一惊,问起由来,得知竟是临行之前平阳亲手交卫央的,放心同时又暗暗奇怪。大事当前,这些计较都是往后的事情,杨延玉遂问侯化:“西寨太过靠近中寨,人手也只喽啰六七百,诚是个乌合之众,侯校尉这里能分些过去么?” 侯化略一计算,咬咬牙道:“这里千二人马,都是侯某大唐的壮士,绝不肯从贼,能分五百,只是怎样周转过去?西寨军纪涣散,再仔细也会走漏风声。” 有一句话他没问,这焦孟二人,真能托付这等要事么? 杨延玉笑道:“侯校尉不必疑心,这焦孟二将,河北时与家父有些交情,只当是军锋激荡又不曾禀明公主因此未曾收录,这一次入寨便教当面拽住了,其心,必可不疑!” 有老令公的威名在这里放着,侯化顿时放下心来。 杨延玉又自信满满再进一步道:“何况如今天下,谁能挡大唐一统的脚步?合诸国之力,纵能挡得公主一时,高继嗣之流,只是个螳臂当车的蝼蚁,焦孟二人虽豪强粗略,心底却不笨拙,不趁此良机弃暗投明,莫非要等断头台上去时才甘心?如今的西寨,全由必兴权掌。” 当时欢喜,侯化搓着手喜不自胜,将耳中听闻三更鼓响,喟然道:“早晚盼这一日,朝廷果不负唐人——甚好,某这就遣人往公主帐下通报,今日天黑时,便是我等起事之时。” 徐涣却迎头泼了冷水,卫央叮嘱他的都是问题,要怎样解答,那还须卫央自来诀,想必杨延玉与呼延必兴与他十分投契不会多想,这侯化么,只好将大言来诈他了。 当是问道:“校尉莫急,我且多想,有此二问——一问东寨将士怎生调拨去西寨,二问沙坡头取得,左右两翼却是联军十数万,旦夕咱们这些人手如何守得?” 这就教侯化与杨延玉十分不解了,既取了沙坡头,中军北上来扎便是了,有中军在此,区区十数万联军何足为惧? 至于调拨东西两寨的将士,杨延玉胸有成竹,笑道:“焦孟二人手下都是喽啰,侯校尉千又二百人,由贵自不会安心,若焦孟三番两次请调派人手给他西寨,这厮定要取西寨的去补,由他的令来调派,定能成行。” 侯化十分赞同杨延玉的见地,点头道:“不错,此獠疑心甚重,又有个契丹的贼在身后挑拨,某这些人手,他倒恨不得分出大部上去。然此獠既知罪孽深重,教那契丹贼又借着他的名头将好好个沙坡头折腾成这样,敢不日夜提防有人刺杀?其心腹人马,那是万万不肯调派出来,只好焦孟二人天明时假昨日傍晚外头一番变动请求增援人手,此事定当能成——至于守寨么,自洪德寨大军行来此间,最多不过两日路程,何必担忧?” 徐涣轻笑,看来卫大哥猜地不错了,侯化果然将大事不曾计较那么长远。 然杨延玉身为将门虎子竟也没有料到长远,或者说大意到不能步步都思虑到,看来老令公不放心他出来单独为将,果然这眼光真是老辣。 至于卫央能想这样长远,徐涣并不觉着奇怪。 虽然没道理,但徐涣就是这样认为的。 或许脑残粉就是这么诞生的…… 当时请教两人:“那么好,便依两位的计较,然这里头有几个担忧。其一,高继嗣千方百计不惜明目张胆要引中军入彀,至今他的阴谋尚未败露,这隐患不去,纵取了沙坡头,中军敢长驱直入往联军老巢里去么?一日这巨大的网没有揭破,出洪德寨后这沙坡头便是我军继续进军的中转地,咱们便不能挥军往西,拖住了脚步,到来年开春延迟了西征脚步耽搁朝廷大计,如何是好?其二,联军费尽心机将沙坡头设为彀,如今成也没成?若未成,咱们骤然取了,三五日若中军教联军拖住步伐,咱们守得住么?到时贼寇团团围困,咱们出也不得,防也不得,如何是好?” 这还没算完,将两人的喜气洋洋压下,徐涣又丢出个教谁也不敢大意的问题:“这其三么,如此大战,契丹既已使人以由贵为傀儡,其军能不南下?事已至此辽军不见踪影,身在何处?若咱们小小一个沙坡头中寨竟将中军脚步催动乱了阵脚,一旦为辽军所乘,又该如何是好?” 是啊,以咱们这么些人手,在联军十数万人马中轻取得沙坡头中寨,那确是咱们的荣耀,可徐涣说的不错,当真取区区沙坡头竟将平阳公主的大计破坏乃至断送了中军元气,那可是再大的功业也无法相比的了。 杨延玉最是清楚平阳公主的周全有多么重要,曾有好几番大朝的时候,老令公这样的上将重臣也抱定血溅金銮殿的决心只为公主府争得些微的寸进,如卞荣那样的大将屈身只作个小小的护卫将军,他们怕的,可不就是平阳公主有哪怕一个小小的闪失么。 如此说来,这沙坡头须咱们这区区千多人自取,更须咱们去把守。 沉默了片刻,两人将一时的意动都压了下去,杨延玉细细打量着徐涣,惊讶地道:“小徐子,倒没发现你心思细微到这样的地步,回头定要将你举荐上去,这样的人才,岂能只作卫兄弟的随从!” 徐涣俊脸一红,赧然道:“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进来之前卫大哥交代我这样劝侯校尉的,他心里才是真藏着千军万马,称得上算无遗策了,我能跟着卫大哥多学些,那是我的福分。” 杨延玉当时才释怀,卫央再优秀他心里没甚么看法,这人彷佛天生就是个那样的人,若徐涣这样小小的年纪就能将他全然比下去,这怎能教将门虎子心平气和?何况父亲曾说过,卫兄弟这是要成就公主多年心愿的那样的人,能为公主委托那等要事的,怎能不是名将之姿? 侯化却拿眼将徐涣怀里抱着的龙雀又瞧了好一会儿,他是校尉,许多传说也听闻过,当时目视杨延玉无声请问,杨延玉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教这人当时也释怀了。 “那,咱们就只能使计将东西两寨的人手调配整齐不成?”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法子。 沉吟片刻,侯化决然定了计较:“卫校尉既有主张,合该请他进寨来做主——两位先在这里住着,天明之后,某来想个法子使人出门去联络上卫校尉,看他到底打着甚么主张。” 话音方落,心腹又来禀告,说是猎户刘三求见,任凭怎样劝,只要在这时见侯化。 刘三?那是谁? 侯化面色一变,这个人他是知道的,一门三兄弟,老大耿直雄烈本是军中百将,由贵谋逆时,此人仗剑轻身要去斩,教由贵当时杀了,又将家里种田的刘二打成了重残,只刘三外出打猎,据说也是猎户出身的刘大婆娘将弓箭射杀了去捕的逆贼,引着家眷逃往山林里去了。 此人来,必为报仇,刘家三兄弟没一个孬种,这样的人,如今正用得上,而他此番来要胁迫自己,定未避由贵耳目,此时尚未有计较,教他闹将起来,如何收场? 第八十五章 碧血青天(中) 更新时间:2014-05-03 沙坡头远处瞧去并不甚广大,不过莲花状五座山峰接连而已。 然若绕着沙坡头走一圈,那方能知这里头真是个可藏数万兵,能容十万民自居的地方。 五山夹峙,只在三面留出口子,便成了所谓的东寨西寨,往常唐军驻守时,寨民往外头行脚作商贩,往山里去打猎,乃至在寨中耕种农田,倒也能养活得了一家老小。 近万军,数万民居于此,生老病死尽在此,可知这寨内到底是怎样广大了,绝非小县城城内那样拥挤,浑似传说里二郎担山时将天石不慎落了一块在平川里,万年生长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刘三,便是这靠着一方山养活自己的猎人。 刘家在寨里也算有些名气的人家,刘大为军中百将,刘二是自耕伺候家业奉养老母的农夫,两人都已成家,刘大有子二人,长子已束发,幼子正启蒙。刘二有一女一子,子为幺,将也要入蒙了,刘三是为刘老太幺儿,自幼不爱耕读偏爱舞刀弄枪,边地民风彪悍,倒也养出了一身力气,眼见已到壮年,自家见着侄儿侄女兄长二人一家快快活活,入冬来也动了讨一方婆娘的打算,本想上山打些猎物换些钱财,待开春成了亲便也去投军,叵料由贵谋逆,从天而降的祸端落到了老刘家的头上。 那日刘三出寨打猎,傍晚时山里撞见携大侄子讨出虎口的大嫂,将前言后语述说一遍,登时将个刘三恨地抄起弓刀便要去搏命,好歹教哭哭啼啼的大嫂劝住,这些日子来早晚下山在前寨里转悠,昨夜里东寨外一番变故,刘三猜知是侯化处出了变故,遂径来寻他。 刘三是知道侯化这个人的,这人待由贵是忠心了些,然到底这是个大丈夫,叛国那等事情他怎肯做来?只不过这人性子一贯没主见,刘三此时趁机不避人来见,为的便是迫使侯化一时举兵。 至于性命,刘三早就抛在了脑后。 刘家一门,血脉已有大侄子代传,他身为长辈,国仇家恨怎能不报? 教人引着,刘三手提猎刀拐将进门来,迎头瞧见杨延玉二人,只当是由贵的心腹又来说教监视侯化,当时将猎刀横在颈子上,冷笑骂道:“侯化啊侯化,妄你平日在寨里还算个人物,如今妻儿老少尽折于由贵狗贼之手,你竟连报仇的心也不敢起。罢,刘叔子高看了你,不劳你动手,人头送上,好教你去由贵面前邀功轻伤,乞活与叛贼行伍!” 侯化忙喝止:“不要胡闹,这两位是王师使来的,非由贵同党,你快将刀放下,有甚么话,仔细商议着来!” 刘三将信将疑,问两人姓名,他倒略知老令公大名,这杨延玉么,可抱歉的很,从未听说过。至于徐涣,更是不值一提。 当时大模大样在上首坐下,戟指而骂道:“妄你三个,有的是国家将校,有的吃皇帝爷爷的粮,我问你,沙坡头里的百姓,不是大唐之人么?” 三人无言以对。 刘三又喝问:“沙坡头一地,不是朝廷土地么?” 三人再拜而愧,无颜面对这样一个莽撞的猎户。 刘三抓起侯化以来浇愁的酒大口灌下,滴滴答答成了溪水的酒自他口角溢出落满胸襟,将这一瓮酒饮尽,刘三将那瓮奋力往地上一掷,睨着眼打着嗝儿瞧着三人面目,曼声道:“我在外头,先见这少年郎鬼鬼祟祟进了这里,不久又见这姓杨的进了寨中,既你两个是来邀侯化做大事的,半夜过去,如何不见起事?莫非也惧于由贵狗贼,契丹胡儿,半分血性也没有么?” 侯化叹道:“刘三,你不要胡说,杀由贵不难,收复沙坡头也不难,咱们拼尽性命便是了。然高继嗣在这里设下勾当要成大事,若不仔细谨慎,咱们一死不过鸿毛过去一般,耽搁国家大事,谁能承担这样的结果?” 刘三嗤之以鼻:“刘叔子不曾读过书,大道理那是你们这些当官为将的考虑的事情,我只知,如今国土教叛贼窃据,皇帝爷爷的子民教胡虏残杀,你等身为吃皇粮吃俸禄的,竟连杀贼安民的本领也没有,这些个将校的官儿,莫非是使钱贿赂了大官当上的么?难不成身为锐士,贼寇胡虏当前畏畏缩缩不敢决断,还要咱们这些个黎民小老百姓出面替你们挡着不成?” 一时双目腥红,刘三厉声骂道:“我自然知道,战后胜了,你们这些当官的为将的升官发财各大欢喜,咱们这些庶民老百姓的命,教由贵狗贼残杀的了,教叛军拆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那你们在乎甚么?是不是?皇帝爷爷发付你们的军饷俸禄,只养一群猪羊,也须挡贼寇一挡;养一圈猎犬,那也知晓贼寇当前拼命咬死他。猪羊鸡犬也不如,要你们何用?战胜之后的加官进爵功名利禄你等倒受用的好,千家百户缟素恸哭,你们竟觉恍如不闻么?若刘叔子有后,定告诫以唐人难为的道理,宁为离落的,莫作这样的狗官治下太平民。” 杨延玉一时怒自心来,瞪视着刘三怒发贲张。 刘三抱以死志而来,哪会怕他,轻蔑耻笑道:“这等男子威势不去杀贼,只好拿来恫吓咱们这些蝼蚁草民么?当我怕你不成?听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英雄,若在平时,当面少不了尊你一声少将军,然扪心自问,你于国家有甚么功劳?于庶民有甚么功绩?你我都是娘生养,不过我没生官家,仅此而已,吓我,唬我,这等本领,一声少将军当面,你也敢腆着脸承受么?” 徐涣委屈至极,咱们拼着命不要,脑袋别在腰里往这里来,难道只好落个教他这样辱骂的结果?见杨延玉一张脸如滴血般通红不能以一字对待刘三,乃亢声道:“大道理都成了你的,那我问你,在你看来,咱们这些当军吃粮的,事已至此该当如何是好?” 刘三大笑,道:“山里时,我也杀过由贵走狗,生擒过去的一番拷问,这厮们说南边出了个好汉子,贼军杀他辖下百姓,烧他治下屋舍,这好汉匹马单枪奋起一怒杀出,竟这等好汉子只是个配军营里的锐士,虽这人也只是瞧到了惨状知晓了耻辱方奋勇一击,毕竟是个有脸皮的人,将你们这些不要脸的都比了下去。” 徐涣一喜,笑道:“那你可听好了,这好汉子便是我家校尉,此番北上,只率我轻兵二百余人,前脚到了这里,后脚便要杀贼,你可记住了,咱们率正大名唤作卫央,匹马杀贼的地方唤作马家坡子。” 刘三将信将疑,目视侯化喝问:“果真有心杀由贵这狗贼么?” 侯化举手向天,重重地发了个毒誓:“过往鬼神在上,奉节校尉侯化决意杀贼复土,若有半分作假,管教祖宗蒙羞,死后不得入祖坟。” 如此重誓之下,刘三立时相信,自上头跳下来,他倒是个利索的人,将刀子别在腰里,拜而大哭,道:“终得见王师北上,国仇家恨,有着落了。” 这哭声凄惨愤懑,纵是局外人,也听地鼻端发酸,家破人亡,该是怎样的仇恨,将这样个死也不怕的汉子迫成了这样。 自那惨事生后,嫂嫂受惊过度,读书的侄子又是连杀鸡宰羊也不敢看的少年,身在山中,大小都要刘三照看,怎能有他落泪的时候?如今骤闻大仇有得报之时,再也忍不住心里疼痛,恸哭之时,引发方才饮下的白酒,酒气一齐蒸腾上来,鼻孔嘴角涌着往外流,将个络腮的好汉,险险自先哭昏了过去。 好歹劝住,刘三激烈问:“有甚么教我出力的么?贼既来,我军不察教他乘了机,我虽农夫猎户,也知都不可全怪在我军老卒身上,却贼之事,于你等将士是职责,于我等草民也是本分,但有要出力的,死也不避。” 难为这汉子,此时尚有慷慨的赴死之心。 杨延玉怜他凄苦,拽起教坐在一旁,沉吟着与侯化商议:“当此之时,小徐子来寻你,由贵不曾察觉。我来寻你,暂时他也不会察觉,只咱们十分计短,须请卫兄弟进来主持才是,你看有甚么良机,能使人外出去将卫兄弟请将进来?” 三人一时真没个好法子,焦赞孟良只能请杨延玉来寻侯化商议,可见那两个也没法子,徐涣信誓旦旦说是卫央早有计较,那便只能听着他的信,教卫央进寨来权两寨杀由贵了。 而后怎样防御两翼拓跋大军来攻,三人也无对策,而徐涣又说卫央既提出了这个问题,想必自有打算,当是,取卫央进寨,便是头等大事了。 在一旁听到竟有个将杀贼取城之后要死守沙坡头护佑寨民的将,刘三好生安心,叫道:“不难,不难,这山里山外刘叔子走地最熟,我知有个妙处,自那里出入沙坡头寨,休说由贵狗贼休想发觉,这寨里四五十岁的老猎人恐怕也没两个知道的。快取个信物来,我这便出寨,寻见这好汉子定搬他进来。” 三人精神大振,有刘三这好猎手的保证,怎会是假? 侯化待刘三是知根知底的,他与叛贼仇深似海怎会联手来坑害咱们? 由是,刘三真是个出入寨去搬请卫央的好人选。 只徐涣心里却在想:“卫大哥得了器械战马,以他的能耐,若这四面都是平川的莲花山有小径哪怕无人察觉的,那也该至此已发现了,只是不知他若进了寨来,又怎样试探着侯化与西寨里焦孟二将?若无我消息传出,他必不会贸然闯上门来,在这寨里,有的是藏身之处,他若要藏起来,谁能寻得见?” 杨延玉与侯化见刘三自告奋勇要往外一趟去搬卫央,俱各大喜,侯化取他奉节校尉印信,捧在手里瞧了又瞧,喟然叹道:“这大印,侯化无颜生受哪。卫校尉既得公主龙雀为用,当为辖制所过之处的军事。” 将那大印教刘三好生收好,再三道:“这是朝廷的印信,你将此物去寨外寻卫校尉,见面既交付,再以此间境况告知,他当领会。” 杨延玉又取自家贴身收着的军牌教刘三也带着,一再叮嘱:“卫兄弟这人胆大包天,行事却是个在仔细不过的人,你将我这军牌拿着,知我在这里,他便能知寨中的境况了。” 刘三郑重收好,走到后头将手指扣着咽喉,大口又将未消化净的白酒吐出,问侯化要了一条白布裹在身上,此时,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仍在落着,刘三喜道:“有天爷爷作助力,由贵化作鬼,他也捉不到刘叔子的脚步。” 有个老话,唤作天有不测风云。 这里四个各分职责,侯化多饮些白酒假作心绪十分不好只待由贵传令教分他麾下一部于焦孟西寨,徐涣记着卫央的吩咐要往外头伺机入后寨去探地势与兵阵布置,杨延玉自要返归西寨与焦孟托付重事,三人正要将刘三送出后门去,前头忽人喊马嘶,自后寨方向眨眼间驰来一彪人马到了东寨守将府门口,来人厉声叫道:“听闻有人图谋不轨,夫人心忧左将军安危,奉令亲来探看。” 由贵反叛之后,联军许他以镇军将军,东西二寨,东寨为大,侯化教封为镇军左将军,焦赞为镇军右将军,孟良为镇军后将军,由贵的妹子,便是强许给侯化的,受伪魏朝封诰,号称夫人。 一时之间,后门处甲胄摩擦之声,器械碰撞之声,早已将这东寨守将府团团围住。 侯化低声喝道:“不要慌,少将军,你两个是生面孔,这些日子来由贵曾命某再招当地人马,只是无人从贼,片刻只说是新人,她,她倒是个天生的好心肠,必不肯说破了去。刘三,你……” 诚然是了,杨延玉或能为敌知,毕竟他有个大名鼎鼎的家世,然在这沙坡头里,除非由贵亲来,除非有画影图形的描摹,谁能知眼前这个着皮甲清瘦的青年竟是老令公的长子?至于徐涣,更是寻常,他怀中那龙雀虽华美贵重,黑天里除非亲手来验,谁能知竟是名震天下的龙雀刀?如今尚未彻底撕破脸面,由贵怎会教人那般放肆地在侯化府上驳他的面? 只这刘三,既是寨中人,又教由贵下令搜山抓捕,而他进来时那样大模大样恨不能教由贵知晓般,怎能躲过?又能躲在哪里去?一旦他躲过了,由贵自有大把的理由彻底与侯化翻脸,到时杨延玉二人不保,可怜方见盼头的沙坡头数万黎民,恐怕又要遭一番教契丹人挑唆的由贵更为严酷的迫害。 只消不是个傻子,这道理当能转瞬间相通,刘三怎会是个傻子? 为难间,刘三忽然展颜一笑,向徐涣拱拱手急促道:“这位郎君,待你家那位好汉校尉到了,你跟他说,就说他若真能将这些贼寇胡虏抵挡在国境之外不教侵略咱们的国土,不教残杀咱们的人,那便真是个好汉子了。” 侯化吃惊之下伸手去抓刘三,厉声喝道:“刘叔子,你要做甚么?” 刘三倒退一步,他竟轻轻地笑着,刷一声横刀颈上摇着头道:“自古以来,成事哪能不死人的,山里猎兔,尚有同伴死命来救以保,何况由贵残暴,又有契丹狗贼撑腰。你等真是国家栋梁,便该留着有用的身子,为咱们这些死了的,早就死了的,正在死了的,一齐要报仇!” 再退几步,门外喝声更厉,刘三喘了口气,教吃惊地连动也不会了似的徐涣强记住:“你记住,你家那好汉校尉到了,毕竟咱们人手不足,你教他命人在后寨里,无论如何要将刘蛟刘旄两兄弟取来,以我的话告知他们,若是唐人,若真是我家弟兄,便该联络乡里协我王师才是,外出的路……” 尚未说出口,那浅薄的门教外头来人已撞了开来,刘三再不倒退,霍然将凶狠的目光瞪住侯化,厉声骂道:“侯化,狗贼,妄我刘叔子高看于你,看刀――” 杨延玉与徐涣骇然来架他那一柄刀,叵料这刘三十分灵敏,眼见教架住刀势,竟蜷缩下身去贴地滚过两人的阻挡,劈头一刀划破侯化的胸膛,带起了一连串的血珠。 一刀没能杀死侯化,刘三立时退去,靠住门柱睨视进门来的甲士,荷荷大笑骂道:“刘叔子生是唐人,死是唐人,清白的身,怎能教你们这样的猪狗人来杀?” 上百的甲士,竟教他神态自若这样一个农夫所慑不敢轻动,得了闲暇,刘三回头深深往目中已垂下泪来的侯化三人瞧了最后一眼,大叫一声“杀贼”,那锋利的猎刀在颈子上如水般温柔地滑过,割破了他的喉管,割断了他的喉骨,竟连一丝皮也割破了,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教那腔子里的血冲上高空,那殷红的血,落了一地,融了满地的雪,将这大地洗得干净了,那人头方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落地时,那人头之上的嘴皮彷佛仍在翕张,彷佛依旧在凄厉地大呼:“杀贼!” 第八十六章 碧血青天(下) 更新时间:2014-05-04 侯化只觉身上的血燃烧了起来,热的他百无聊赖般手足无措,很想做些甚么,甚么也做不出来。 将那一刀割出的伤口,添敷了草药,一道粗布大略掩埋住,涔涔尚在往外渗血,他也不在乎,赤着臂膀,腰悬刀高坐将位之上,冷眼瞪住下头无措低头站着的妇人,虽知这是个无辜的人,但她是由贵的妹子,腰里的刀,忍了几忍才能不一时拔出。 刘三的血染红了他的眼瞳,耻辱与激愤饥饿的蚂蚁般噬骨般撕咬着人,若不能做些甚么,那挥刀一引的汉子,将他羞也羞得此生坐卧不宁了。 “刘叔子引刀自戕,你可亲眼见了?”天明时,沉默半夜的侯化哑声打破了这凝固了般的生冷气氛。 那妇人只是滴泪,她也左右为难,本性是个没主见的,能有甚么法子? 此番若不来,侯化性命不保,当时由贵教那契丹人撺掇着便要点兵来杀。可她来了,侯化成了这样,那舍外已凝固成黑红的血,那不肯闭合的怒目,吓也失掉了她半条命,这是寨里的人,她怎能不知? 兄长谋逆从贼,一身耻辱恐怕这一生也洗刷不得了,听闻南边王师已北上,那平阳公主何等的人物,小小的沙坡头怎能抵挡?到时玉石俱焚也是轻的,她十分不解,大兄怎能做这等辱没祖宗的事情。 事已至此,说甚么也没了用,妇人掩去了泪痕,先福了一福,怆然道:“奴都看到了,将军且宽心养身子,奴先告退了。” 留在这里能有甚么用,侯化这人她怎能不知,恐怕这刘三引刀一快的后头少不了他这些大男子这样那样的计较,也罢了,大兄害了他一家老小,若是他密谋报仇,那也好,总好过王师北上,将囚车木笼押着自家在人前游街的好。 至于这里头的龌龊勾当,那都是他们男子的计较,一介妇人,后宅里静等王师到来是死,在他等报仇雪恨的刀枪下也是死,左右都逃不脱一死,挣扎甚么来? 退到了舍门口处,侯化忽然叫道:“不必了,你在这里留着,片刻某自去见你大兄,免得契丹胡儿百般挑唆,又生波澜。” 妇人又喜又惊,抬眼往上头瞧去。 左厢那个青年定非所谓的新投来的好汉,唐人有骨气,胡虏蛾贼掳去兴许天长日久会变了性子,然这以身投贼的人,刀兵面前也死不眨眼,以叛军在寨中的名声,怎会有人来投?况且,这人气质昂扬望而便知是久握刀兵的壮士,纵他是来投的,以进门时这里的古怪来看,恐怕乃是王师遣来的使者。 至于那右首下抱刀依立的少年,容姿俊秀平日定是十里八乡的好后生,这是个藏不住心思的少年,他眼瞧着自后寨来的那些甲兵,那样的轻视与鄙夷,怎能瞧不出来? 她与侯化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了,这人本是个猎户,由贵一家自契丹南逃内归时,若非侯化与他当时尚在的老父,不能安然归来。当时,侯化才是个青年,已有了家室,素有心机的由贵见此方将拉拢的手段改作了其它。这个人,天生是个沉默寡言的,心里有一根筋,只这叛国委贼的勾当,他决计不肯做来。 若非如此,由贵怎能听了那契丹人的撺掇,将他后路都断了? 然纵使如此,妇人心里是明白的,这人心坚如铁,他绝不肯与大兄同心,这人虽读书不多,道德却是干净的,为前途抛家弃子之事尚且不做,何况叛国? 唯今妇人心内盼的,只有侯化哪怕承她这一次的情,稍稍教她弥补些由贵亏欠他侯家的债,那便很心满意足了。 由贵亲军却一时恼怒,都当是侯化竟要将夫人留在这里作为胁迫,他等知晓这妇人是个没主见的,自作主张纷纷叫嚷,这多是些没骨气的人,他能说出甚么有道理的胁迫话来? 心中恶火熊熊,这些个泼才仗势欺人都还罢了,如今甘心为由贵走狗,侯化何必让他,一不做二不休喝道:“杀了!” 外头一时涌入亲信,都说苗跟松柏而成材,人跟君子而成才,这些心腹与侯化一般,谁肯为胡虏屈膝?这些日子来,寨中百姓视他等如仇寇,早憋屈了一腔的恼火,侯化军令既下,何必与这些个腌臜啰嗦? 一时百人抢,数百人抢,可怜这些个为虎作伥的,正经福气未享受几日,教这一泼虎狼你一刀斩我一枪戳,片刻竟分成了乱尸。 杨延玉在上头神色不动,他知这也是侯化在表忠心。 倒是徐涣直撇嘴,忍着胸口恶心暗暗道:“这侯化也是个心狠手毒的人,只看他麾下令下俱发绝不拖泥带水,这人带兵是有能耐的。” 那妇人初见刘三横颈自刎,只一人血便面色发白瞧不下去,如今数十人教乱刀分尸,这舍里处处弥漫的,不是外头卷进的风雪,那是血腥。 侯化神色和缓,徐徐劝道:“你不必惊慌,由贵作孽,俱是他一人承当,某与他国仇家恨,怎可算在你妇人头上?在后头安置了休要乱走,待此间事了,你我两家恩怨,在由贵头上一笔勾销,从此,从此只是个陌路之人,可好?” 徐涣这才正眼瞧他,这世道里多是些连累无辜的人,侯化与由贵,果然是国仇家恨誓不罢休,竟他能清明知晓与这一个弱女子无干,这倒教人有几分好感。 那妇人强忍着泪,侯化待她并非无情,若非如此,由贵怎敢明知这是个有骨气的人反将自家妹子后嫁给他?如今这话说来,分明一刀两断的决绝,然那一日侯家老小血淋淋的狰狞,又教她能期盼甚么来? 侯化拿眼瞧向杨延玉,杨延玉摇摇头,龙雀在这里,哪里有他点头的份儿? 又瞧徐涣,徐涣一举龙雀道:“公主既托付龙雀于我家卫大哥,那便这里要紧都凭他吩咐,片刻教人往寨外搬请卫大哥来,以他的性子,定会十分赞同侯校尉的恩怨分明,不必担心。” 寻找卫央进寨,这自是三人的共愿,然刘三那断断续续的并未交待出交通内外的密道在哪里,怎样去寻?何况杨延玉与徐涣是知道的,卫央一向行事出人意料,他将徐涣送将进来,自己就会在外头安安稳稳等待消息? 遂将那妇人劝在后头去歇了,虽这是个不太可能走漏这里风声的妇人,侯化还是教几个心腹在前后监视着,自往外头,将刘叔子首级取上,扶正他半截身子在上头坐了,往下面拜了三拜,教左右公然买上好的棺椁来盛敛,自将刀子擦拭干净,瞧瞧时辰,语于杨延玉二人:“此番我去,若能成,片刻便归,若事不能成,一时半会不见我回来,多半教由贵杀了,两位不可在此迁延,须引这一众弟兄抢先把住东寨,伺机杀出与王师会合。” 杨延玉犹豫了再犹豫,怎样与西寨里交通消息? 侯化道:“不必担忧,我料焦孟二人必使人在你之后沿路打探,待出门时你也随出教瞧见了,那边定能猜到咱们的用意。” 果不其然,这焦赞孟良诚非真的鲁莽之人,又有呼延必兴在那边做主,侯化方出门不久,堪堪将到中寨里时,西寨已有了变动,山头上彩旗摇动,焦孟二人一齐出西寨往中寨里而来。 与此同时,依侯化安排,盛敛刘三的棺椁教人抬着往后山里来,沿途有敢怒不敢言的百姓纷纷咬牙切齿,遥望南首,王师何时来? 后寨里庄户人家中,亲眼见得刘三为针线缝连起的首尾,大白天便恼起三五条勇壮的少年,各家收拾起弓箭猎刀彼此暗暗联络,教各家长老们苦劝不住只好出谋划策,纷纷都说王师不到这数十个汉子势单力薄必不能成事,为刘三报仇不成,恐怕也须要将大家都耽搁进去。 有见多识广的劝说,好半日将这一群少年郎终于按住了焦躁,人们又瞧地清楚,面有怒色自中寨里出的侯化后头紧跟了西寨里两个莽汉,前后彼此喜怒各成不同,遂这年老成了精的纷纷都说,毕竟这是一伙叛贼,他不是齐心的,眼见着东西两寨的先起了龌龊。 归东寨后,侯化方与焦孟二人拊掌大笑。 徐涣视之,焦孟二人与形容里莽汉果然一致,一个黑脸络须,一个枣红一张面孔,都是孔武的大汉,腰中带刀挂弓箭,一个靛蓝着装,一个漆黑的打扮,待杨延玉十分熟络,言语间虽粗俗,却不卑鄙。 侯化哼道:“由贵此獠,至此听闻王师已在寨外,惊慌不可终日,只那契丹的狗贼在身后撑腰,方能在上头坐着安稳。某先去时,这厮色厉内荏质问为何纵容刘叔子近身,某以乡邻旧识的话敷衍他,竟他便信了。我看藏在后头的那契丹狗贼是不相信的,然刘三自刎死无对证他也无可奈何,定知王师已在了寨外,此时东寨里闹将起来,我这随不同心却未见异心的恐怕要先折他一条臂膀。而后焦孟二位到来,纠缠只说西寨喽啰们良莠不齐,问这厮大肆要人手,教那契丹狗贼叫到后头一番嘱咐,终将我这千余人,生分出一半过去了。” 徐涣喜道:“这便好,一时起事,东西二寨举火为号,一起杀入中寨报仇雪恨去也。” 侯化稍见喜悦的面色倏然一沉,与同样拉下了脸的焦孟二人一齐摇起了头来。 徐涣不解,杨延玉解释说:“此獠如今惶惶不可终日,这等本身是个怕死的,怎肯不费尽心机将寨内团地水泼不进?一旦咱们东西二寨举事,眨眼之间寨内得了风声关闭中门,再邀两翼联军来,内外夹击,咱们这千余人,算上卫兄弟在外接应,那也不过在他内外夹击下旦夕尽丧。” 性急的孟良头脑一热叫道:“反了,反了,直娘贼,咱们这时算到天黑,天黑算到天亮,能将贼寇算死不成?若非知老令公正在西征军里,当初由贵奸贼谋逆时,某弟兄早杀破这鸟寨投军去也,左右如今举事胜负都已议定,给我五百人马,诓入中寨一刀劈开中门,杀他娘的去也。” 侯化笑道:“你这人哪,从前是个莽撞的,只说你粗里有细,如今要成大事,如何也沉不住气来?若杀死由贵便能得沙坡头,方才你何不带上那只火葫芦,当面一块火弹杀死此獠,咱们岂不省事了?” 孟良大是懊悔,想起这桩来,连连埋怨焦赞:“都是你,出门怎地不提醒某携上宝贝火葫芦?真在方才大寨里,火葫芦在手,定先烧死这厮再说!” 杨延玉拿眼去瞧徐涣,徐涣虽年少,心底却有城府,这几人在这里一番闹腾,无非早先走动不多,如今要举大事却在侯化手里借人,这两个定过意不去,又忐忑侯化口中定提到过的龙雀在此不知成事之后有无牵连。 然知是知了,这龙雀是否出鞘,能否代平阳公主答允录这二人入军,那是卫央才有的权力,公主借他用龙雀,想必在这等事上他两个是心有灵犀的,徐涣可不敢贸然胡说大话。 他掌着龙雀却不敢许诺,焦孟二人心里便起了嘀咕。 侯化明情一副不怕死的姿态,他两个可不同。 这焦赞原先是个江湖里的豪侠,辽军南下时过山西一地,教本是山贼头目的孟良下山打劫拦住了马头,一番厮打后,孟良火葫芦烧了早防他暗器的焦赞须发,焦赞镔铁枪挑破了孟良大腿,彼此倒成了莫逆,如今正是大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日子,若朝廷不能容他,怎生是好? 细想卫央与呼杨两家的交情,杨延玉倒十分笃定,这卫兄弟嬉笑怒骂都是天然的一段骨气,他怎会是论出身看英雄的人?听父亲说起公主用意,乃是要考较本领抬举着以他为亘古少有的年轻偏师上将,那自是这家伙入了公主法眼的,他若掌龙雀,焦孟二人虽草莽出身,性格里各有可爱之处,怎会不喜? 再若杨家出面,以焦孟二人早有投效老令公麾下的心思,战后保两人个正经出身,不难。 遂宽慰二人:“不必担忧,卫兄弟不是那样的人,小徐子随在他身边,仔细谨慎不敢以持龙雀者身份越权,那是他的风骨。以我之见,如今大敌当前,咱们须先商议怎样搬卫兄弟进寨来主持大事,二来须使人手秘密南下说咱们的心思于中军帐前。若两位有信不过处,我来作个担保,但有事后追究处,杨延玉一力承担,如何?” 正说处,外头侯化心腹又来报:“门外来了个瞧着不似好人的,声称要见校尉,瞧着面目甚是不熟,要不要先捉起来投在后头?” 瞧着便不似好人? 徐涣忙问形容,那军道:“中等身材,贼眉鼠目,一张口便教人生拔刀砍他的心,约莫三十来岁年纪,十分有市侩的嘴脸。” 徐涣大喜,笑道:“这可险险自家人先动起手来,这定是王大叔了——王大叔既进了寨,卫大哥定在左右,这位大哥,只这人一个么?” 那人十分怀疑,点头道:“只他一个,鬼鬼祟祟道是有个话儿要问校尉,若咱们答地准了,他上门来送一段功业。若一个答不准,他说,他说……” 竟是王师里的人,这军再不敢胡说,只那人的嘴脸十分可恶,随后的话他也说不出来。 不用多想,众人都能知后头定是碎尸万段挫骨扬灰的狠话,徐涣笑道:“定是王大叔了,他天生是个爱说笑的,这位大哥,王大叔有甚么话儿要问?” 那军挠挠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厮问说,那杆大枪与老窦是甚么关系。” 徐涣忍俊不禁,这王大叔,他若开口说话,有时候比卫大哥还不正经。 遂一本正经道:“劳烦大哥,你快出去告诉王大叔,就说窦大叔是捧枪的,那大枪与他可没一文钱的干系,快请他进来。” 不一时,左顾右盼摇晃着进来的,不正是王孙? 见徐涣在此无碍,又见杨延玉竟也在这里,王孙又惊又喜道:“小徐子,大事都教你办成了?杨少将军也在这里?咱们率正方才还惦念来着,说你与呼延少将军若尚未南归,那便定在这里要图好大事的。” 徐涣赧然道:“我哪里做成甚么大事,都是这位侯校尉报国杀贼的心是热的,卫大哥交代我往后寨里探知民心军情的活儿,我可半分都没有办成哩。” 杨延玉问他:“老王,你们是怎样进来的?卫兄弟哪里去了?快请他来这里,咱们这一群壮士,一时半会要举事却没个主张,正想着请他来执龙雀上下吩咐哩。” 王孙笑问徐涣:“小徐子,可记得昨日傍晚教你险险杀了的那少年?” 徐涣一愕,继而喜道:“原来是他,我还担心雪夜里外头冷的紧他活不成来着,寻到卫大哥那里去啦?王大叔,你快说卫大哥人在哪里?” “这小子也是个机灵鬼,雪地里趴着装死,等到贼骑退回寨中之后,循着马蹄痕迹来寻到了咱们,率正问他以寨内的地理,入夜时分,咱们射杀了后寨那厢的几个巡夜贼,趁乱由这小子引着,将一地死尸的衣物搓出绳索从前头悄悄拐了进来。”王孙搓着手放在火上烤,一边大略说道,“率正么,如今与他小子往后寨里拐将进去了。进没进去不知,左右是要拐进去了,说是倘若东寨里大事已成,傍晚时他寻来——对了,听说西寨焦赞孟良二位都是豪杰壮士,恐怕归来之后他会想方设法与那边取得联络,我看哪,成事必在明日一早。” 焦孟二人大喜,然正在此时,不待两人先与王孙见过,后寨里陡然喊杀声起,众人吃了一惊,侯化假作点兵分于焦孟,密教心腹往后头去察,众人只当是卫央二人教贼发觉,彼此担心不已。 不一时,心腹回报,道是后寨里传来军令,有本寨三五十人密会图谋起事,教前去点察的军撞了个正着,正在里头打了起来。 侯化默然无语,他猜得出来,自他与焦孟二人出中寨后,由贵与那契丹人恐怕已觉察到了不妥的苗头,他在中寨,一时不好在东西二寨下手,只好在里头大肆搜罗所谓“从逆”乱党,寨中多有壮士,那所谓密会图谋恐怕不假,因此这才打了起来。 那心腹又道:“方才去探,中寨里把门的又换了人,着实六亲不认,外头只要靠近去的,不由分说一通乱箭先射杀了再说——校尉,我看由贵这厮是铁了心要认定咱们要成大事了,如今先锁了中门,不久定会遣人来锁拿校尉,不如先反了他娘的?” 侯化犹豫不决,杨延玉也不知此事起事是否妥当,俱都眼望王孙,王孙教人取了冷肉正果腹,见状翻个怪眼:“我能有甚么好主张,要我看哪,此时疑神疑鬼最为着急的,当是由贵这狗贼了,咱们率正当已入中寨,他随身带着那一面大唐国旗,想必用处咱们猜知不来,且等他归来,岂不更好?” 原这沙坡头的几人不敢尽信,杨延玉与王孙徐涣却知卫央的手段与行事若无把握不会犯险的秉性,他教王孙先来寻徐涣,恐怕图的就是教这里不要轻举妄动。 只是这几人也不知,卫央正在引寅火率北上的事情里,他可半分尽皆归去的把握都没有。 时近正午,中寨里扰乱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有愈发扩大的样子。 时近黄昏,那喊杀声渐渐方歇了,也不知是那些血勇的汉子们藏起来了,还是教由贵使人扑灭了。 时已到人定,东西二寨无人入眠,然卫央尚未回来。 第八十七章 南望王师,度日如年 更新时间:2014-05-04 沙坡头有刘氏一族,数他族人最为多,世代都在京西这里耕种繁衍,到了刘蛟这一代,生出本家十余户,虽不曾有作过高官显贵的,然沙坡头本为要地,百年来与党项伪魏乃至蛾贼交战,这里不是辎重存放处便是中转兵员地,倒世代这一族都出一两个官止校尉的行伍里老卒。 长此以往,这将士难免阵上亡,刘氏渐渐也有往读书向走的人,上一辈里只出过个秀才,到了这一代,族中已有两三个潜质不错的少年,刘蛟这样十五六的少年郎,素来崇敬那几个族兄。 然眼看着和和美美的日子到了上坡最要紧处,沙坡头由贵叛国了,军里为锐士的刘氏勇士刚烈强硬,当场要拔刀火并那厮,一时间,人死族亡,只将些老弱幼稚的留在了人世里,壮年的妇人,那厮从了契丹贼的撺掇竟也杀了个殆尽。 而后,刘蛟会同族里与他这一泼少年最是相得的兄弟刘旄几人,私下里商议公推逃亡山中的刘叔子为首,日夜思念王师北上时先杀由贵,再去投军报国。 那一场惨剧,将少年们教识得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管你学富五车也好,乡里闻达也罢,刀兵面前,只有手中的刀子才是真道理,若刘氏不曾退出军将精力都移到识文断句上,以族兄们十余人若都在军中效力,叛国奸贼纵要加害,安敢如此丧心病狂? 刘蛟才十六七岁,他不爱读书,只羡慕能骑烈马可弯雕弓的壮士,上一辈的叔伯里,刘叔子随他大兄学了些行军打仗的法门,刘蛟好是敬服,那一行的族兄族弟里,他便只服这兄弟两人,眼看着邀刘叔子已出了山大事可图,竟往寻平日倒颇敬爱的侯化时,这没骨气的贼将他也杀了往由贵那里去表忠心,这些个热血正烈的少年,不是那帮垂垂老朽可比,一时便要发作出来报仇雪恨。 到了这一步田地,天也不可靠――天若可靠,由贵怎敢反? 地也不可靠――地若可靠,胡虏蛾贼怎敢来犯? 人更不可靠――似侯化那样的有骨气的,至今也成了软骨头,谁能可靠? 于是,少年们吃了长老的劝暂且安稳了些,转过身背地里却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刘叔子家的废墟地里,残破墙壁之后,成了他这数十个同族的,同乡的,同志气的少年郎们密谋大事的地方。 会合之后,刘蛟自粗壮凶狠的刘旄手里取过一条不知自谁家棉被里扯来的白布条绑在了胸膛上,低声而坚定地道:“各位,咱们都是好兄弟,事已至此,说别的已没了用,由贵叛国在先,戕杀我族人在后,这是国仇家恨,身为刘氏子弟,我自忖不可不报。又如今,刘叔子去寻侯化说服他不要为虎作伥,侯化竟又将他杀了,由此可知,这些狗贼是铁了心要当胡人的走狗了,你们说,我们如今该怎样才好?” 刘旄通红眼眶,手里握着明亮的猎刀,闻声一刀砍在墙壁上,恶狠狠叫道:“有仇报仇,杀了这些狗贼就是了,还用问?” 少年们纷纷叫道:“是极,是极,如今刘叔子没了,咱们虽没领头之人,却都有一腔子血,走,杀进镇守府,杀死由贵狗贼,为刘叔子他们报仇雪恨!” 见人心可用,刘蛟从地上拿起自己的弓箭,又举起手里紧握着的一张硬弓,神色肃穆道:“这张弓,咱们都见过多次了,这是刘叔子用来射杀野兽的。今天,那些腐朽的老头子们声称待王师来了再做举动,我看他们的志气和血性是被胡虏贼寇消磨掉了。哼,我听说南边出了个好汉,单枪匹马就杀了拓跋斛,杀了高继宗,杀破数万贼军不敢有直面的,咱们的勇力比不上这样的好汉,但咱们的勇气,那也可以和这样的好汉子并列。刘叔子在天上看着,我拿着他的弓,今天会冲在你们的前面,如果我胆怯了,后退了,你们可以躲过刘叔子的弓杀死我。” 刘旄高举猎刀喝道:“和野兽搏斗也会死,杀贼报仇也会死,与其窝窝囊囊死在野兽嘴里,不如死在报仇的路上,是好汉子的,都跟我来!” 这是个莽撞的人,刘蛟一把拽住喝道:“虽然我们都是有勇气的人,但毕竟敌人众多,如果还没有冲到敌人面前就死了,那太不值。你们听我安排,咱们先不要声张,偷偷靠近镇守府门口时,你们看我一箭射杀由贵的走狗,大家立刻拔出刀子冲上去,趁着他措手不及,只要杀死了由贵这狗贼,剩下的就是咱们追着他们杀了。” 听他安排地井井有条,少年们自然信服,各自便告辞先回家去饱餐一顿,刘蛟不忘叮嘱:“回去之后切不可露出破绽教那些腐朽没志气的老头子发觉端倪,吃百家饭,长百样人,唐人里有的是咱们这样的好汉子,但也不乏由贵这种走狗,侯化那种软骨头。” 又约定了集合的时候,这里正要解散,断墙外脚步匆匆,有先跑出去的少年倒跌回来大声叫:“不好了,由贵这狗贼发现咱们在这里要起事了,外头大批的由贵心腹前来捉拿!” 少年们吃了一惊,刘旄大吼道:“直娘贼,索性就此杀他娘的去,不怕死的,跟我冲出去啊!” 这厮竟是力大的人,一刀砍断了门框,高举猎刀飞身扑上断墙,奋力往下一扑,愕然抬头张望的巡逻军一人竟教他劈头砍断了脑袋,白花花的,红通通的,绿油油的,一股脑都喷将了出来。 领头的逻卒火长见此大骇,厉声叫道:“快扎阵,有乱民造反了――你等顶住,我去通报将军!” 原来,这只是个巡逻的逻卒,并非得知这一群少年密谋起事而来捉拿的,只这虽都是些野兽也杀过不少的猎户子弟,毕竟那等大事不曾做过,心急先要回家吃饱了肚子的少年一出门撞见了这逻卒一行,那火长知这刘叔子的家是被一把火烧了的,胆敢在这里出没的,那都是不要命的刘氏族人,当时见是个少年,心想拿了正好去邀功请赏,贪着这便宜而来,反将那少年惊地当是来捉拿的,一时少年们起事提前了多半天。 刘旄既杀一人,趁着逻卒们不备又一刀砍翻一人,顺手一抹脸上的脑浆血迹,挥刀再杀,口中暴喝道:“由贵狗贼,害人不浅,快还我刘叔子一家命来!” 事已至此,虽瞧出这只是个误打误撞的刘蛟也没可奈何,索性一横心,横竖都是个死,轰轰烈烈就此杀将过去,那也好得很。 弯起硬弓,嗖的一箭,那骇破了胆的火长教刘蛟一箭射杀,那刘旄又一刀砍死了火中伍长,所余几个逻卒登时大乱,纷纷退避往四处逃去,一面大喊:“刘家的作了反,刘家的作了反。” 这中寨里并无街道,曲曲折折的民居,连着外头小本买卖家的铺子,似到处都是小街,到处并无街道,这一火逻卒不是由贵手中精锐,教刘旄一伙先杀了几个,又见涌出一群少年如狼似虎,当时不敢抵挡,纷纷散作了溃卒,只一个个嗓门大的很,不片刻,将中寨里传遍了个消息:“刘氏的一群后生,抢了刀枪作起了乱来。” 刘氏长老们吓了个半死,一边恨恨骂着后生们牵连家小,都知由贵残暴,谁再敢逗留?只好趁着由贵尚未得知反事,卷细软携老幼一股脑竟先冲到了后头乱山里去了。 那山不甚大,然由贵那些人手,除却要日夜护卫在他身边方能安宁的大批精锐,竟一时奈何这山不得。 闲话时说得多,那一泼少年既作了反,杀了这逻卒一些,又抢了皮甲刀剑之类,人手有了器械,胆气一时又壮了不少,拉住追着杀贼的刘旄,刘蛟叫道:“本来说好要拐进镇守府才起事,但贼既已发觉了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了,横竖都要杀贼,不分此时彼时,走,咱们冲进镇守府去,先杀由贵,再诛贼党,接应王师入寨,大伙儿都是功臣啊!” 毕竟由贵镇守沙坡头多年,与他同生共死的精锐也还是有的,他也知若这一泼与他势不两立的少年一旦逃入了后山那便是心腹地里的隐患,本想假作不及知将这些引入镇守府一处诛杀,又恐这里头有不察的潜入藏进府中日夜威胁他的周全,不及通知后头养神的契丹来人,教家将点起两百精锐,鼓噪着奔出府门迎着那一泼少年们杀来。 这里事发,寨里只这样点广阔,这半天里,民众尽知刘氏族里竟反了又一泼少年,没了血性的摇头叹息只说又一拨送死的,但凡有些血勇的,偷偷备好了器械,心想一旦再有个领头的,咱们都杀出去好歹助一臂之力,万一能杀死由贵那厮,岂不也报了咱们族人也死在他手里的大仇? 然毕竟这时代的人,多的都是有气节的,京西一地久为当年吴王栽培,那忠君爱国的信念更较旁处浓烈的多,长老们心下虽怕,却也都想:“如若王师已到了,咱们也该鼓动后生们拿起刀枪为王师内应,只可惜现如今既未闻王师金鼓之声,寨内又无个万人敌的将领,这些少年血性是足够的很,然不知兵法,不能联络成一心如一人,那是怎样也不能成大事的。” 更有读书知大义的长老,集结了同族的青壮汉子,武装以哨棒叉木,但凡外头有颇显壮观的规模,杀将出去诛杀叛贼,那也是他这些读书人的承担。 粗鄙如刘三,也知清白身子不能投贼委寇的道理,何况知大义明道理的人? 这世上,毕竟把书读到狗肚子里去的人是少的。 且看那一泼少年,方才已见了血,自觉由贵叛军也不过如此,又新得了兵刃甲胄,彼此照应着穿上,刘蛟一马当先迎着镇守府方向冲了过去,拐出不有十七八家的门庭,正在镇守府门前不远的十字路口,与由贵心腹的那精锐中军撞上了面。 由贵作孽,这些便是为虎作伥的,刘蛟弟兄记得清楚,正是眼前这些叛贼,当日戕害刘叔子一家的便是他,纵火少屋毁舍的也是他,见着谁家平日与他有龌龊,便肆意抓捕罪以作乱的名声斩杀悬首寨前的也是他。 所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既打定了先杀由贵再诛贼党的主见,按说这一泼为虎作伥的迎出门来最好。 刘蛟虽小,眼利却毒的很,撞见一瞧,便心中起了悲壮的死心。 方才那一火,真只是由贵手里的无能之徒,只如今这一彪军,这才是精锐。 看他齐整林立不动如山,区区这数十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怎能突将过去? 森森的步槊支将起来,他连盾牌也不用,出鞘的刀对着杂乱丝毫没队阵形状的少年们,只两百人,却成了这一泼少年难以逾越的大山。 只消是个人,当知彼此的差距,刘旄虽鲁莽,却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往这沉默着严阵以待,或者该说是轻蔑地瞧着他们这群将死之人默算着死亡时候的精锐老卒们翻覆打量,以他的勇力,恐怕尚未近身便教那丈长的步槊先攒捅死了。 “该当如何是好?”吞了一口口水,刘旄等人一起往刘蛟望去。 声势已教贼夺了,刘蛟心下悲凉,情知今日恐怕不能自此处脱身,他却不悔。 偏过头,已小了的雪扑朔着打在了脸上,刘蛟小小的心里只一个念想:“故地失于贼手,沙坡头万民翘首期盼王师,王师却在何处?” 将身上新换的皮甲整理妥当了,刘蛟丢弃掉手里的硬弓,从腰里拔出父辈曾使过的刀,捋了捋散下耳畔的乱发,淡淡道:“既起事,我已抱定必死之心,再逃已无可逃之处,如今贼尚未围拢,愿留性命以待王师到来的,尽管自去,绝不取笑。” 深吸一口气,刘蛟高举猎刀,尚稚嫩的声大声叫道:“南望王师,我等度日如年,王师不至,以身献国,空余遗憾!” 刘旄撇撇嘴,咕哝一句:“真他妈酸!” 抢在刘蛟前头,刘旄掷出了手中的猎刀,那猎刀是猎户极善使的器械,以他特有的手法掷出,打着旋十分不易教对手挡住,端得又快又狠,那一泼存了大意的军们不及闪避,前后左右死死靠住扎稳脚跟也无处闪避,这猎刀呼啸着绕过步槊,绕过刀,锋利的刀刃割破了一人的皮甲,割断了他的咽喉。 刘旄欢呼一声,抢起刘蛟丢掉的硬弓,飞步抢杀了出去。 少年们竟无一人逃走,一个个咬着牙,明知必死,那也去送死,强似忍辱偷生地活着。 大抵楚霸王正是这刚烈的性子,太史公方景仰他胜过同是个英雄的汉高祖,毕竟,太多时候生的委屈的雄烈总不及死的悲壮的凄美。 忽在这时,后头头顶有人笑道:“小孩,王师怎教你等地度日如年了?你们先别急着死,总要留下解我这疑惑的。” 少年们愕然顿步往身后高处去瞧,屋顶上不知甚么时候跳上去的一条好汉子,一手持着硬弓,一手拈着五七支羽箭,微黑的面上笑容可亲,正冲着下头两拨对立的人招呼。 “你是谁?”刘旄仰着脖子问。 “杀贼的。”那人一笑,不见他张臂弓腰,硬弓吱呀声方起,以扯出满掌握的羽箭,这样不过三五十丈的距离,他又居高临下,贼军又无盾牌遮掩,一时箭出,一时五七人死。 刘蛟大喜,便听那人笑道:“小孩,白白送死可不是上等老卒锐士的行径,还不快走?” 至此,他突兀出现在对面屋顶惊住的那贼众头目方听到眼前羽箭穿透皮肉,手下呃呜而死的声响。 再要令军冲时,一支箭,不偏不倚自他张开的嘴巴里钻入,脑下后头窜出,又射杀了身后的贼军,去势方住了。 只两番出箭,贼军死十余,贼头目丧生。 如此箭法,这里除却卫央,能是谁? 第八十八章 未闻有好鸟如此人者 更新时间:2014-05-05 紫金戟提起了又放下,平阳难得有心浮气躁的时候,只如今,自契丹传来精骑已南下的消息,她不敢大意只当自己安排在暗处那偏师能抵住辽国的正军。 何况密使来函里说得很是郑重,眼见着一场巨大的内讧,竟那女郎几凭一己之力翻覆,如今她亲自到了这本便繁复的京西战场,偏师里都是行伍老卒,论狡诈仔细怎能是这人的对手? 然如今挥军出去,又甚么用?不知其人在哪里,不知契丹军在哪里,莫非京西之地,竟要搜山填海地寻他不成? 如今联军三股聚集在了一起,沙坡头处眼见是他准备妥当的决战之地,若中军教契丹精骑牵连轻出,高继嗣拥兵民数十万,若他全力来攻,恐怕腹背受敌,这西征的唐军危险的很。 以己百人换敌军百人,这非平阳所愿。 如今她只愿知晓卫央那一率人马到底进了沙坡头没有,若那一率人马钻将进去,卫央之能,真能取沙坡头坏高继嗣苦心布置? 到时,轻兵一率,合寨中军民数万,高继嗣费尽心力布置在里头的勾当,他能舍得就此耗费掉么?由此,只消卫央取了沙坡头,平阳自忖即刻掩军北上扎在寨外,与联军既成僵持之势,他契丹精骑再是精锐,那女郎再是凶狠狡诈,在这坚壁清野般的京西大地,能翻出甚么波浪? 唯今所虑的,着实是卫央能否拿下沙坡头。 平阳信卫央有偏师主将的才能,但这人桀骜难驯,此去许多日不在身边,便她有了更多的考较的闲暇与空间,原本十分笃信的心思,渐渐竟消弭了不少。 何况龙雀事关重大,若那胆大包天的人一时头脑发热乱用了,教那些言官在后头聒噪,岂不扯着大军的后腿,竟去添敌军的优势么? 手拂金戟小枝,平阳怅然心想:“卫央这人骨气桀骜,本是个不愿吃亏的,正此为国家出力之时,若教他忍声吞气那万万不要想。然这文臣之众,那也是国家助力,却也不可教他等离心,这些日子不待见周丰,已有不妙的风声传来,多是文臣里的声音,两厢计较,左右为难,总要委屈一方,该是谁?” 这些个文臣,教诸侯王后头一番撺掇安排,值此周丰不受待见之时渐渐有抱成一团的迹象,这可是天子也不敢不当头等大事看重的力量,平阳怎敢大意? 要向这些门生故吏盘根错节结成遮天大网的文臣低头么? 平阳知道,若如此,以卫央本性,这是个最记仇的,一番委屈了他,往后再想同心那想也休想,这人若果有上将之才,他不能与自己同心,这番辛苦又为谁忙? 倒不必担忧卫央会投到诸侯王那边去,可这惫懒而胆大的人,他可没有呼杨柴荣这些公主府肱骨老臣的忠贞,他要真不愿再趟入这你争我斗的漩涡里,失却一大臂膀不说,哪里寻个知心的第二人? 焦躁在中军帐里来回踱步,终将那金戟搁上架子,平阳教阿蛮来问:“凤凰如今在哪里?” 阿蛮算了算,答道:“赵典空谋逆一案已告了结,所有逆党尽数拿下已解往长安刑部,算来正在这一两日就会返归。殿下找她有甚么要紧事情么?” 要紧事情么? 平阳苦笑摇摇头,事关一个轻兵营假校尉,着实算不得甚么要紧大事,然事关那样一个假校尉,那便是泼天的大事。 她有些委屈,这个人那样的机敏伶俐,他怎能没瞧出自己如今的处境,难道就不能委屈委屈他,教引他为知己的人稍稍不那么作难些么。 想想也便罢了,这人不求泼天的富贵,更不图甚么名声,我行我素只图个快活,已是这样的人了,难不成要教自己不受委屈还顶天的不能答允了么? 然想想倘若在这人浴血沙场时,突然后头彷佛教人捅了一刀,那毫不委屈着窝藏的怒火,以那一杆大枪一匹骏马陡然爆发出来,将会闹成甚么样子的后果? 他连若受委屈便造反也理所当然的事儿都能公然说得出口,还有甚么他不敢干的?试问这天下,还能有甚么阻挡暴怒之下的这人匹马大枪?这唐营里,谁敢挡他马头? 若要安抚那些个文臣,以其为周丰讨公道的来势,不委屈卫央定不能暂且稳住。然若委屈卫央,这些惯会得寸进尺的人会以更大的压力继续迫来,卫央定虽明知这是教诸侯王撺掇起来的文臣在向公主府施压,他也会寒心之下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做。 如此两头都不得好且不说,平阳怎能忍受这些人的得寸进丈? 到头来,不能与卫央同力齐心地进退,好处尽都会教那些诸侯王占了,这怎能行? 于是,平阳想到了杜丹鸾。 有这个中间的缓冲人,或许卫央会顾忌那么一些。 但她全无把握。 自凤凰入内卫,也有十年了吧?十年来,日夜谨慎小心,她做的,远在获得之上,以杜家的那段曲折,如今这女郎心中已有了那样个牵挂,她本性之刚烈,自遇到那人后愈发不能控制着委屈着了,教他说服卫央,恐怕她心里那一关也过不去。 要么,取柴氏女郎来? 那人本性只自由自在的执念,他肯听从别人的意见?再说这柴氏女郎本便也是个有主见的,正经读的圣贤书,本心里有她的见地,传言这是个柔弱的女子,然以高处看来,她既能得卫央亲爱,能不是一路的人? 不定越添越乱,倒教那人撂挑子的理直气壮了。 何况杜丹鸾来,她只内卫府里那一司的架子,取柴熙宁到,柴荣这个一方大员必会不自觉地成为那些个本待这等武将转为文臣的有龌龊,岂不更添麻烦? 左思右想,平阳苦无良策,恐怕再见卫央时,她须与这人多些说话才是。 外头有幕府中要员请见,平阳烦不胜烦,进退尚未决定,他等能有甚么高见来荐? 问起来人,周丰果然在内,想起今日到了边线的李佸,虽知这厮与周丰亲近乃是有心挑拨,女郎忍不住恼火,原看这周丰还是个有节气的人,如今瞧来,为他的目的,大事也不顾,能是个甚么好材料? “俱与那人一样!”女郎忿忿地嘟哝道。 然这一次幕府到来,却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声称寅火率已在沙坡头中寨内,杨延玉二人也已联络好了西寨焦孟二将,复失地尽在这一两日。 这是奉节校尉侯化遣人传回来的讯息。 暗暗心算,合东西二寨人手,加上寅火率二百五十人马,取沙坡头中寨倒也足够,然平阳心中不安,取之容易,要守下来待小心翼翼防备着联军与辽军的中军开赴到寨外,不足两千众人手怎能够? 抬眼瞧见帐下齐齐立在一处的幕府众僚,平阳怒气又翻滚起来。 一个幕府竟软硬兼施胁迫着将沟通消息的权力拿到了手,虽这也是国朝惯例,但自她统兵以来,何时有这等事? 这些这个尚书那个侍郎的门生故吏,这些个明情是讲武堂出来却投身在文官集团门下的军中文吏,他们想做什么? 此等人物,无一人可托重事! 想起呼杨已老,上将将逝,平阳一时一时地心生寒意,若这些可依为臂膀柱石的老将们再有几年都真的迟暮了,她的大事,靠就谁来? 吏部左侍郎门下出身的幕府令再番聒噪着龙雀要紧不可托付配军的老生常谈,女郎这一番一个字也未听进去,她心中只怕:“呼杨赵潘等将待诸侯王尚能疾言厉色,然面对这些文官大臣一个个尽都闭口不言,原先只当图国事要紧不愿耗费口舌,如今看来,何尝不是在对天子及天策府表达不满?往常但有文武争执时,都念着这些老臣是公主府亲随左右,委屈的都是他们,如今只想着笼络文臣,何曾想过这些浴血疆场世代忠良的武将心中冷暖?难怪他们都日渐除却军事竟不来走动,本当是维护着公主府日益昌盛的威仪,原来,原来都已生了生分。” 原只说幕府越权老将们竟不表达不满是为边事,这样一想,平阳心中明白,呼杨纵容卫央也好,柴荣身为副大都督竟连日常的文书往来里惯例性的问安也一日更胜一日地公式化且不惧为自己察觉起来,原来根子都出在这里。 没了这些忠心耿耿的老将,大唐还能是大唐么? 念起这些老将此战过后心灰意懒公事公办,年轻一代的小将们堕入富贵浪荡无形,平阳觉着脸庞上的茸毛都竖了起来。 原只是个卫央的事情,如今深深往远处想,居然牵涉到公主府的根基,大唐的国运,长此以往,不必这些诸侯王胡闹,失了人心的朝廷压制不住遍天下的英雄豪杰,草莽里但凡有三五个起事的,能征善战的将领们心冷齿寒无心扫荡,那一泼嘴皮子利索的文官,这一些读歪了圣贤不知人心只将身份看地无比的高的仕子,他们能抵甚么用? 可以想得到,如卫央这样不愿上战场的人也不避凶险攻城拔寨,到头来却要在与以周丰为代表的文人矛盾里教自己压着不得不忍气吞声,与他甚是投契的那些小将,本就对长年累月吃委屈够了的老将,乃至整个朝廷里有本事的将门与将士,他们心里会怎样想? 老子们为你李家天下命且不顾,你李家只图安抚文臣仕子,将咱们当牛马一样一再委屈,凭什么再替你卖命? 若惹恼了他们,大唐又非自轩辕黄帝以降便正经坐天下的,凭什么李家坐得,旁人坐不得?扶起旁的有威望名声的来登上那高高的宝座,有何不可?北燕南汉,岂不就是当时委屈了诸多英雄,教他们将沙陀人石敬瑭,朝廷诸侯刘谦两人扶上宝座的么? 老将们或许不会行那等事,然年轻的这一代里,卫央真有才能,还怕没人服他?与他投契的,见他落难自会兔死狐悲,纵不起卫央那胆大包天的心思,还会尽心竭力为李家的江山出力? 至于卫央,真要在这里受了委屈,恐怕那捅破天的行事他做得出来。 这些担忧,平阳不能向天子讲,长安里波诡云谲,国事凌乱如麻,这些担忧若流传出去,那些居心叵测的能不推波助澜?更教将士们知晓他们在前头拼命,朝廷却在后头猜度他们的居心,谁会甘心? 何况,这天下的未来是她的,她当仁不让,这些担忧,须她亲力亲为去解决掉,于是,事态又回到了远点,那便是怎样安置卫央,或者说,怎样看待暂教他掌了的那柄龙雀刀。 收回一柄刀是小,想必他也不会在意,但落在后头这些看得明白只不说的老将们心里,那也与委屈了卫央并无差别了。 若不收,教这些正气昂然的文臣仕子们拖住了自己的脚步,那又甚不甘心。 当此之时,平阳拿定了主意,定要与卫央这人好生说一说心里的话才行。 或许由他出面,方能在边事要紧之时略作抚慰功臣良将们的心。 至于战后,这朝廷的官风,大唐的道德,是该好生整顿一番了,因循守旧教这些拿着圣人文章当器械的官僚挡着自己的路,回过头在他们渐渐收紧的圈子里尔虞我诈,那可不是平阳所想要的结果。 对不住了,我要的是天下,而你们要的只是鲜衣怒马,这个矛盾,除了那样别无他法。 深吸一口气,打断了幕府令的聒噪,平阳居高临下服侍着这一群人,带着笑,风轻云淡地问:“那么,以各位的见解,如今该当如何是好?” 幕府令义正词严道:“收回龙雀,敕令卫央谢僭越之罪。” “那么沙坡头处该当如何是好?”平阳又问。 幕府令毫不犹豫地提议:“既有壮士,当遣官员前去接应,取地容易,治之艰难,大事不可交付武人之手,殿下莫不记昔日安禄山之事乎?” “安禄山作乱么,那倒是个耳提面命百余年的例子了。”捻着玉印上紫色的绶带,平阳笑吟吟点着头,徐徐道,“既然各位主见如此之强烈不可拔,不如幕府移步,先到沙坡头中寨里去,取此寨,以本府之力固守待我瞧颇高继嗣阴谋,探明契丹军动向,到时再引中军到来,如何?” 帐下一时失声,幕府令亢声道:“殿下此言差矣,幕府本是出谋划策的本部府台,如何能与匹夫一般!当遣上将如呼杨往使坐镇,幕府可出一部为幕僚军吏,攻城拔寨看武夫,战后治理凭幕府,如此,殿下可垂拱而无忧。” 后头阿蛮听地只想将那玉印抓起劈头盖脸砸将过去,这世上真不要脸的,无人能出这些色厉内荏邀功而惧险的读书人,甚么好处都要他占了,甚么凶险都要别人扛了,若如此,要他等何用? 这幕府,是越来越没质量了。 平阳忽心生一计,遂道:“上将调拨,须有凭据,那就让幕府先规划起来,取呼杨二位老将军收复沙坡头,幕府怎样在随后的贼虏夹攻下恢复朝廷对沙坡头实行切实可行的治理,待形成了文书,再承来升帐计较便是。” 这怎能成? 幕府令犹豫一下,再番道:“战事紧急,殿下一言裁决便是,待形成了文书再升帐计较,那一泼配军恐怕早去了沙坡头了。” “这便教我不能释怀了,到底都是要复失地,你等千方百计大费周折要遣上将过去也是取,以你这般言辞凿凿,显然相信寅火率旦夕也能取,左右都是取,怎地寅火率取了不是取,偏要调我中军两翼?莫非这几日太过太平,你等以为我中军安危不值一提?”等的正是他这句话,平阳声色俱厉,直视着这幕府令冷声质问,“再莫非,幕府已定下了计较,要教我以薄弱中军,诓取高继嗣转头来围,契丹精骑为我引诱自暗处现身?” 幕府众人瞠目结舌,他等何尝有此打算? 平阳往军案后一靠,笑吟吟点头道:“若如此,这险么,我倒也犯得。阿蛮,你去传令升帐,教校尉及以上将领在中军帐里等候议事,幕府出此等良策,必有十分之决心把握,不可错过了。” 无奈之下,幕府众人只好请罪,声称绝无此意。 平阳便教就此幕府夤夜商议算度成事的把握,将个拖字诀,终于打发掉这一番的纠缠。 只消龙雀不回,以卫央这人的奸诈,他怎肯将自己断送在沙坡头里,纵逼急了高继嗣发那泼天的阴谋,但有龙雀在,他便是沙坡头里做主的,正要看他手段。 人尽散去后,平阳又头疼起来,这样拖着不是事儿,朝廷塘报里说三省六部并司军台组成了一个由两个尚书牵头的使节团快到原州了,幕府这些小喽啰她还能凭身份拖得一时,那些有备而来的人老成精的老臣,接下来该怎样应付? 卫央不过一介配军,竟教平阳隐隐有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拔擢为上将的迹象,此事已传遍了有心人的圈子里,在这件事情上,诸侯王自然不愿看到,这些延循常规,百多年来不遗余力打压武夫的文臣也不愿看到,在这件事上,他等不必联络便联起手来,平阳如今最怕的,正是这些位高权重的掺和进战事里,千方百计将出自公主府抑或将为公主府大助力的断送在疆场上。 越思越想越窝火,帐中无旁人,女郎情不自禁爆出一句粗口:“这群鸟人!” 角落里笑翻了阿蛮,这句出了名骂人的话,正是步真·拖林老将军口中出的,有一次在天子面前,这老将与一群尚书令起了冲突,可怜他肚子里能有几滴墨?教那些饱读史书的一口一个圣人云,当时恼起这人的匪性,抄起刀子便要拼命,好歹天子拦住好生安抚教他暂且回府休养,临下朝时,这老将堵着那些尚书侍郎在午门外,大嗓门只吼着这“这群鸟人”如何如何,连珠箭似混着大蒜味道的口水直喷地尚书侍郎们纷纷退避,长安城当时传遍了,算是拖林老将的一件得意行径。 不过,这还算是文雅些的了,以阿蛮想来,若教卫校尉骂娘,恐怕那才是爹怒娘恼鸡犬不宁,这个人哪,待他好的人,教他在面前一张口能吓死个人。如待周丰这样的,纵是个平地里的神仙,也要教他那一张嘴惹出一佛升天二佛涅槃的肝火来。 然就在这时,冷冽的沙坡头中寨后山里,卫央正苦恼地抓着头发也在骂娘:“他娘的,这是甚么用意?曾听老夫子说未闻好色如好德者,我看啊,咱们这是未闻好鸟如联军者,一群大老爷们,没事抓那么多鸟作甚么用?军粮不足烧着吃么?” 那连珠箭惊了贼军不敢轻易死命来追,又有东寨里那熟知此间道路的少年在前头引路,眼见刘氏都钻入后山去了,那少年转回来,正逢着卫央指引那数十个少年往后山退却,一声招呼,唿哨一声都钻入了后山,待由贵听闻外头有边忙教精锐再外出捕捉时,哪里能见刘氏族人的影子? 吵吵闹闹贼军先自乱了半日,天黑时忌惮卫央神射更不敢入山去探,由贵查看了教卫央一石两鸟般那一箭,推算出那箭上的力道,不知其人是谁更疑心正是自己手下的某些人,又收拢了力气,团团使人将他安身之处扎地水泄不通,哪里更来人手往后山里去搜寻? 刘蛟这一泼少年,至此方知贼势之大,想想半日前一个个摩拳擦掌将由贵视如土鸡瓦犬般自大,一时俱都懊悔不已。 在山林里寻不着避风处,倒是这群猎户出身的少年熟悉大山,好歹寻了个暂且寄身的平静地带,不及细问来历,卫央便教他这些寨里的土人将由贵反叛后的债中详情细说。 刘蛟不曾注意过这些,零散拼凑起些信息,卫央一一梳理过后,俱都是与由贵这叛贼叛国之后的行径十分贴切的,往深处察也猜不到能与高继嗣连三诈败引诱中军入驻沙坡头中深藏的阴谋没有半分干系。 只有整日吃不饱肚子的刘旄方提起了教卫央皱眉不已的事情。 原来,刘旄食量甚大,又不愿教家里受累,每日都在山里寻些猎物,自入冬以来,入山的人少了许多,但能在此时入山出寨的,都是寨中出了名的老猎人,外围能猎来食用的都教他等猎光了,无奈之下,刘旄只好爬树去掏鸟窝,因此注意到了由贵使人迫使寨民们大量收集飞鸟的行径——又断了他的粮道,刘旄焉能不在意? 按刘旄的说法,由由贵叛军陪着的联军当时入寨的人手,最爱要的便是寨民们屋檐下藏身的雀类,一窝子鸟雀总有大小老弱,那人们专要强壮的,勒令寨民不许捣毁只留着弱小鸟雀的鸟窝。 “断了我口粮,自难与他善罢甘休,又好奇这厮们要鸟作鸟用,于是尾随着去看,当时尚未封寨,我瞧见这些贼很是小心地将鸟雀以棉布遮掩的笼子装着,教精壮的押运般送往外头去了。”刘旄信誓旦旦地说。 深夜时,卫央毫无睡意,平阳跟他说过,联军的确是缺少军粮,可怎么也不至于缺少到要用鸟雀来充饥的地步。何况若缺少军粮,这时的大地不比后世那样鸟兽几近绝迹,强收飞禽走兽,那也比只收鸟雀,而且还是专爱百姓家屋檐下的鸟雀来得强。 这里头到底有甚么用意? 叫起也未睡着的刘旄,卫央问他:“高继嗣只收寨民自家屋檐下的鸟雀么?山中的猎物,没有收取?” 刘旄挠挠头,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也收,刚开始只收猎物,如兔子之类,有一个收一个,有两个还给钱,寨里那些没骨气的,居然跑出去猎了不少,大是讨了些小钱。不过到了后来,寨子里进出不少王师探子,猎户不得外出了,这鸟雀才教这些贼盯上。” 说着,这小子竟舔着嘴唇,似在留恋烧鸟的味道,眼见又是个吃货。 教他去歇息,卫央捏起雪块往脸上擦擦,心中还是不能释怀:“这样看来,倒真像是军粮短缺的迹象——像?” 卫央相信自己的感觉,之所以第一感觉是像而不是是,正是他绝不信高继嗣真的无可奈何到只能强征鸟雀以为军粮的地步。 何况,倘若要征收的鸟雀当是军粮,何必如刘旄所见,那般小心翼翼当祖宗似竟以棉布遮掩的笼子来管着? 莫非高继嗣是个爱玩鸟的? 这也太不合理了,虽然是蛾贼,但高继嗣是首领,数十万人的头目,他若真有这个癖好,何愁没有上好的玩物?山野里的鸟雀,那也不是能把玩的生物。 那么,强征鸟雀是为掩盖联军军粮短缺而收买猎物的这一破绽,是不是就可以讲得通了? 细细一想,卫央摇摇头,这不可能。联军缺粮的事实何必遮掩,高继嗣能不知平阳早知联军的这个缺陷?如果他要以己方缺粮来作个诱饵方行如此之事,那倒还有讲得通的道理。 如此,是否征收鸟雀本就是个掩人耳目的乱招,而高继嗣的本来目的就是要通过征收猎物充作军粮来为唐军设下一个陷阱? 卫央眯起了眼睛,他觉着,事情绝非这样的简单。 第八十九章 但有龙旗,方为唐人 更新时间:2014-05-05 夜深了,中寨镇守府中,文质彬彬面容清矍的由贵放下了手里的佩剑,将拭剑的布,揩去额头上涔涔不断往下落的汗珠。 他才四十不到的年纪,身为文官做到了偏将,按说在这京西一地,此番正值平阳公主亲征,只消不是个废物,怎地也能在战后将他这官职往上加一加。一旦投入公主府,以素以柴荣为目标的由贵本领,文臣为武将的资历,怎地也能落个长安城里能走马的人物。 在事变之前,由贵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本是河北人,父辈正他年幼时为契丹所掳,后突然在他老父咽气时安排他携家带口南归,本心也是以唐人自傲,视胡虏如牛马的道德人物,若非如此,怎会在呼延赞治下以文不能吟诗作画,武无能持械上阵的本领步步升为偏将? 为沙坡头守将的数年十数年里,由贵是称职的,拔擢猎户出身的侯化为校尉,抬举山贼出身的乡党焦赞孟良为副尉,当年渭州大战时沙坡头终未失陷,平阳公主西征西域时沙坡头屯重兵威胁伪魏蛾贼乃至党项不敢阻挡道路,这都是他由贵的功劳。 每念及此,由贵时常自得。 这世间以中人之姿为国家出力,官至偏将屡受嘉奖的人能有几个? 他由贵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就在这一年,就在这雪落的季节,自北地契丹来的那个叫韩德让的汉人,将由贵平顺地安稳地将他的偏将做下去的希望一把揪断了。 韩德让,祖上也是唐人,河北人,其祖韩知古时沦落契丹,这老儿也有些本领,以汉人身份,竟官至辽邦中书令。其父韩匡嗣,继其祖志愿为契丹镇守南疆,后拜节度使,成为辽邦里一方诸侯。 此人年岁不长,却甚为辽人信赖,北地传言,年仅过三旬的韩德让已为辽虏拜为南院枢密副使,手中统管的职事,便有潜入大唐的辽国奸细一类。 此人找上门来,想起与他的乡党身份,再想起这人的诡诈与权值,由贵当时心里一个激灵,骇然要喝令绑起来送到平阳公主帐前时,这韩德让笑容可掬地奉上一封摁着红彤彤手印的效忠书。 那是由贵的父亲为辽国枢密院知南司所威逼利诱加入进去的凭书,书上写的明白,一世为契丹密探,子子孙孙皆为密探,且当时由贵老父代已明晓事理却不忘南归正经作个唐人的由贵签字画押,将由贵的一生,就此断送在了这单薄的一张纸上。 由贵明白,若他在这韩德让面前反抗,一时这效忠书便传遍了大唐,祖上蒙羞不说,他这一家老小恐怕既得罪契丹又为大唐唾弃,世间再无立足之地。 正是这刹那间的犹豫,韩德让当时夺了他的职权,以由贵镇守将军的名义下令反叛大唐,有壮士刘大勃然拔刀为韩德让喝令杀死,彻底将由贵的后路断了。 至此,由贵不得不走上叛国的道路,且一发不可收拾。 而后,只好依从韩德让吩咐的由贵,先杀侯化一家老小,又捕杀寨中壮士数十户,自不得不从,成了今日为虎作伥的走狗。 却在这两日,由贵时常莫名地焦躁,他瞧出来了,韩德让这厮正是要将自己立成个榜样引诱朝廷王师来剿,只消达到了他的目的,自己的死活,这人决计不肯管。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 索性将寨中要务交付韩德让,由贵终日在思忖,一旦平阳公主挥军北上到了沙坡头外,若韩德让所言里高继嗣的那自己也不知的阴谋不能得逞,他有几条命能逃过锋利的龙雀追杀? 本半推半就为契丹走狗,一时想到了这里,求生的本能促使由贵不得不尽心尽力为韩德让出力,他要封寨,那便封寨,他说寨里须杀些人警示那些不知趣的,那便杀些,甚至由贵曾献计韩德让,不如由他亲身犯险诈降平阳,待近身时以江湖里的毒弩趁机射杀。 这样的计较,韩德让自然也想过,然以平阳的仔细,由贵既已叛国,纵他口灿莲花,恐怕也难得近身的机会,索性韩德让假意提议教他自决家眷自断臂膀再去行此计策,由贵哪里能狠得下这心? 遂此事方作罢。 昨日,有唐军斥候两人,不再似往常的那些一样轻来送死,反一反常态教韩德让也摸不准头脑,由贵自叛国后时常油然而生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他知道,他是冲着沙坡头来的,也是冲着自己来的。 想想平阳公主麾下猛将如云死士如雨,如今那狡诈的两个斥候已到了外头,那些奉命来捉杀他这个头号叛将的,能不就在侧近?再想想为国朝所拿之后定逃不脱内卫的那诸般手段,想想内卫府那个出了名心狠手毒的杜丹鸾多日不闻有踪迹,由贵不寒而栗。 或许内卫就在自己身边,或许丧命之时就是今日。 左思右想,比起在内卫手中受那苦头,不如临了横刀自刎,这把佩剑,便又教他取在了身边,尺寸也不敢离手。 尤在昨日时那连珠箭如神的汉子现身之后,由贵更笃定若自己是被平阳公主下令定要生擒的想法。在他自觉的想来,似他这等叛贼,焉能那样轻松的一死了事?若不然,那汉子定潜入寨中,或本身便是寨中的人,他的箭法鬼神难逃,自己这些日子也外出不少次,为何没有当场一箭射杀了? 对封寨后的中寨,由贵有理所当然的自信,他自信如今的沙坡头中寨,三五日之内没有人能混进来。 越是这样自信,由贵便越惧怕,在他看来,那神射之人定是早早潜在寨中的,他是谁? 无法笃定那是谁,由贵便觉着身边每一个人都是那人。 有风自灯后来,杯弓蛇影的由贵立时寒毛倒数,遽然回头喝道:“谁?你出来,我不怕你!” 闻声自外头悄然钻进个唐军打扮的契丹武士,想也不想,由贵回手一剑,他虽勇略不甚好,终究是个能作军中老卒的人,这一剑又快又狠,又趁着那两人不备,飞快的,剑刃突入一人身体,拔出时血箭尚未飚射,又突入另一人身体,转眼间,连杀两个。 刺杀两人,由贵一声惊叫,弃剑后退数步凝神细看,这才发现自己杀的竟是韩德让留在外头挟持自己的契丹人。 事已至此,虽杀了韩德让的人,由贵竟不再害怕,丝毫也不担忧时候韩德让追问起来会拿自己怎样——纵已沦落为叛贼,由贵也不认为这些胡虏贼寇能敌得过平阳,早晚都是死,死且不过意料中的事情了,韩德让的追究责难,那又如何? 一时间,由贵神色狰狞,大步过去一脚踢开契丹武士的尸体,将佩剑拔出来细细地又擦拭干净了,夜枭般嘿嘿一阵笑,又哈哈一阵笑,还剑归鞘,想了想往内舍而来。 自他叛国,年迈的老母亲已与他恩断义绝,遁入到后舍里多日未出门见人了。 自然,那舍外有韩德让安排的契丹武士看守。 胆边恶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仗剑径往里头来,教契丹武士拦路,也是由贵这些日子里懦弱无主见,这些武士竟真当他是个不敢杀人的人,猝不及防之下,由贵竟迸发了四十年来积攒的一切勇力,长驱直入连杀数人,并无一人能教他脚步停上那么一停。 他这举动,将内舍里的亲随俱都惊呆了。 满府契丹人都教他一剑一个杀了,明日韩德让自外头回来,该怎样面对他的质问? 连着这一路杀人,手中提着血淋淋的长剑,由贵无端有教随从们不敢直面的威势,拄间老娘舍外,由贵厉声喝道:“左右都散去,今夜内舍不可有外人一人在。但有请见的,一概挡驾,任是谁也不见。” 这番惊动,舍内安详待王师来问罪的老母怎能不听见? 这老太太眼也花了,耳也背了,隐约听是由贵在外头喝叱,怒容满面坐起来捶床骂道:“这不肖的孽障,有甚么面目来见老妇?” 遂教侍奉身旁的儿媳:“他媳妇儿,你出去跟这孽障说,老妇膝下无这等卖国求荣的叛贼儿郎,若他真有半分自惭之心,当自缚以待王师,不然,死也不见他一面。” 这老太太不知由贵叛国的缘由,身为内妇,妇人如何不知? 一时垂泪,她是个耳聪目明的,外头又是杀人又是喝叱,如何没有听明白? 知夫莫如妇,由贵自叛国以来整夜不得安寐,今夜这番举动,她怎能猜不到他的用意,心如刀绞,又不敢对老太太言明叛国原委竟是她口口声声称为“勇烈有骨气”的亡夫,老太太身子骨日见不好,唯恐情急之下由贵将原委破口叫出,连忙着鞊抢出门外,迎头拦住要往里闯的由贵。 “让开!”持剑目不认人的由贵厉声喝道,“谁敢挡路,我先杀他!” 这声甚大,恼起里头的老太太,鞋子也顾不得穿上,赤脚扑出来重重一巴掌直往由贵面目上抽,怒声骂道:“不争气的孽障,杀贼没你,壮烈报国没你,偏待自家婆娘发狠,待自家妹子无情,到处都是你,你这辱没先祖的孽障,怎不自先撕了颜面,好不教人唾骂由氏一门?” 由贵不敢闪避,生生受了老娘一顿打,丢掉佩剑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知所以的老娘啊,实实亏煞儿也。” 将当初老父的那段没骨气提起,气翻了老娘,哭倒了娘子,屈煞了由贵,内舍里顿时乱作一团。 自问起来,由贵不觉着外人皆骂他是叛贼有甚么委屈他的。 当时韩德让当面瞻前顾后,上了韩德让贼船为虎作伥的得心应手,此时想来,都是他本身教富贵官禄迷住了心窍,一时舍不得到手的高位而教韩德让勾引了魂去,此事怪不得旁人。 若是个果真忠贞节义的忠臣,纵有韩德让手中那效忠书为威胁,本身问心无愧,一刀杀了贼,自缚往朝廷里请罪,不见得真能有甚么干系。又若是个孝子,为掩埋祖上那番耻辱,将这叛国的勾当俱都扛下来,事到临头以死谢罪,怎地也不至辱没了祖宗。 他却不是个真的忠臣,更不是个孝子。 当初韩德让到了寨里时,寨中驻军兵强马壮,如今为韩德让股掌翻覆间数千锐士老卒烟消云灭,已走上叛国之路的由贵又担当不住重重的骂名将叛变的罪责都怪在当年老父签字画押的效忠书上,你说他千难万难,我看这难都只在没个担当身上。 如由贵这样的没个担当的人,芸芸世间才是最多的,一旦有甚么变故,当时魂不附体,事后又百般懊恼悔恨,索性一错再错了,千方百计寻这样那样的籍口来为自己的罪孽开脱,这样的人,过去不少,现如今有大量,未来也不可能湮灭。 一家抱头嚎啕大哭,这老妇也不过常人,到了这一步,情知再埋怨由贵也于事无补,揩了老泪,将媳妇儿将由贵扶着坐了,开口问他:“我儿,事已至此,你有甚么计较?” 由贵不敢隐瞒,据实说道:“若无坐视韩德让毒杀三千镇守锐士在先,又无戕害镇中百姓在后,天大的罪过,事已至此也只好单凭朝廷发落,想必断送由氏一门倒不至于。然坐视韩德让握了中寨,毒杀了锐士,又为虎作伥当时猪油蒙了心撺掇着于胡虏贼寇出主意,屠戮寨民,这死罪定难逃脱,叛国贼的名声,儿是坐定了。” 老妇慌了神,分明方才燃起些盼头,怎地又教在这里掐断了? 由贵长叹一声,抱着佩剑道:“走到了这一步,咱谁也怨不得,只恨当年……”顿了顿,略过先父那段尴尬,恨恨又骂,“又很韩德让这贼步步紧逼,三恨王师进步迟延,龙旗不能早日中寨里飘展,因此铸成儿今日的弥天大错。以儿看来,贼虏定不能抵挡王师,沙坡头为王师所颇,只在旦夕,上将军军法森严,大唐国法无情,天下地上儿再无它路可走,只好以死谢罪。” 老妇婆媳两个早知如此,免不了当时又一番哭号。 由贵道:“儿一死,虽有恨,恐怕无人会理。唯今所忧,唯有老娘幼子,今夜叵测安危不可动摇,明日时,儿自会使心腹奉家眷往国内去,这些年积攒颇有些积累,到时都带着,寻个人少处,使钱财沟通当地官吏不是为难的事情,隐姓埋名聊度残生也便够了。” 两个女人忙劝:“何不一同逃走?” 由贵苦笑,摇着头一声长叹:“儿是天字第一号叛贼,天下岂能有容身之处?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朝廷绝不肯善罢甘休。何况,何况内卫已到寨中,至今不知是谁,儿岂有逃走的机会?若强行要走,反而连累你们。” 天色已不早,点起三五个家仆在外头等候,由贵教老娘妇人卷许多细软,内中包裹着金银珠宝,大略也有十数万钱的价值,将两个妇人臃肿地十分不堪。 由贵尤嫌不够,又两巴掌拍醒睡眼朦胧的中庸儿女,强令也在衣下卷了些钱财,算一算收买逃亡之地的官吏用度,又算一算往后三五十年安稳日子的用度,大略不差了,这才甘心。 当时秘谓妇人:“这一去,老娘年迈,子女尚幼,大小事都须你来操持。须记住,外人万万不可信,纵是随我三五十年的老仆,须知有财帛动人心的教训,一路上去,钱财不可外露,当仔细再谨慎,存十二个小心才行。”顿了顿又恨道,“待将来,教后辈只可作富家翁,莫为公门人,咱们为朝廷卖命,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这世道,越乱越好,休理那么多。” 安排妥当,方教忠心的家仆进来,在后舍一间屋内启起火炕,炕下竟是个别处通风的密室,修整地甚是安逸,将这五六人藏进去,再三叮嘱:“算着三五十日后,战罢此间安宁了,你们方可自后头暗门处出去,混在人群里,切莫教人发觉,只要出了寨,想必万事妥当了。” 亲手盖上炕盖,不放心由贵又揭开探头下去嘱咐:“谨记,切不可提前离开。” 老娘眼泪汪汪地问:“你妹子也不要了么?” 由贵恨道:“外嫁的女子,别人家的心,恐怕早与侯化密谋着以她兄地人头换前途去了,不必管她。” 随后出后舍,安排仆役里年老的妇人假扮成老娘婆娘的模样,又教取年幼的两个男女来扮作子女,密令铁了心的心腹时刻看着,已是四更时分。 空荡荡的镇守府里,一股怪异牵连着上下的人,由贵又教心腹精锐尽皆外出,都在那密室暗门外的周围盘查,教天明时分无论如何尽皆返回,回眼往独留着的个老仆瞧瞧,心中盘算:“若想个法子,教这老仆随后也自行了断了,世间当无人知晓我老小家眷去处——啊呀不好,那密室,老娘是知道的,她怎会不对妹子讲起?这又是个祸害!” 所谓无毒不丈夫,为图他的后路安排,那也顾不得再多的了。 咬咬牙一横心,又到了四更二刻时候,由贵心道:“侯化这厮,他要图大事,当我不知么?也好,我不来阻拦你的好事,你也该作些报效才是。” 将几日里贴身藏着的毒药往冷酒里溶了,由贵教老仆:“去东寨取娘子回来,就说老娘忽然发作起来要死要活,教她回来安抚。” 那老仆将这一番勾当瞧地仔细,心生悲凉,他一无子女又无牵挂,平生吃由家的饭,如今由贵的命令也违逆不得,踉跄着应了声正要出去,灯下门前一条黑影骤然跳出,双臂一展,翻腕处,咔嚓两声脆响,把门的由贵心腹家将应声而倒,教眨眼间这人掐断了喉咙,叫嚷也不及发出,到底死了。 奇怪的是,由贵竟没有害怕,他只是遗憾最后一个会泄露他家小的祸害没有根除,徐徐往酒盅了倒了一杯冷酒,看了那老家仆一眼,捻着酒杯冲来人一笑,问道:“内卫么?你叫甚么名字?” 那人十分年轻,盯了一眼老家仆,那老仆便觉双膝一软险险跌倒,他一路闯将进来,悄无声息不知无声无息杀死了多少人,外风灌入,森森都是冰冷,彷佛他刀一样的眼睛。 “卫央,你应该听说过。”来人双手抱起放在胸前,甚是自在地靠着门扉笑吟吟地道。 由贵讶然,上下打量了卫央一番才道:“原来不是内卫,我听说过你,你好。” 卫央笑着,哪里却有真的笑意,他摇摇头:“我不好。” 由贵徐徐举杯一饮而尽,一只手悄然抓住了立在身边的佩剑剑柄,他知道卫央,这人只是个百将,不由教他有高高在上俯瞰着的感觉,也摇摇头,摆着一根手指道:“不,你很好。” 卫央淡淡往他握紧剑柄的那手臂瞥一眼,笑容一敛,冷冷道:“你错了,我不很好。” “为何?”由贵感觉肚腹里已剧痛起来,那是毒药的效用在发作起来了,他很满意,略微带着点遗憾。 卫央后背已离开了门扉,双手垂了下来:“杀人的感觉,总不那么教人愉快。何况,我的来意已经很清楚了,但这讨厌的砧上鱼肉竟然还不愿意配合,怎能不是不很好?” 刷的一声,佩剑出鞘,卫央飞身扑来时,却发现自己还是将人看地高大了。 由贵并未想着在他手下反抗,他的剑,是奔着那老仆去的,一剑穿心,当时毙命。 骗过了卫央,由贵大是快活,腹内的毒酒一股脑真发作起来,黑红的血自嘴角溢了出来,砰的一声自座椅上跌倒下去,侧身躺在地上,由贵荷荷而笑,咬牙切齿地道:“王师若早早背上,由某何至于落到这个田地?我知你定要以我这原镇守将军的名义合寨中万人为力量与诸军相持,嘿,由某必死之身,何必多次一举?这乱摊子,瞧你怎生收,还有个高继嗣的阴谋,我看你怎样破,嘿嘿——” 那毒酒甚烈,只在这片刻,烧坏了由贵的五脏六腑,卫央知大罗金仙来也救不得他再活片刻。 大口喘息着,由贵得意盯着卫央面色瞧,没在他脸上找出教他痛快的气急败坏,好不失望恼火,鼓起最后的力气叫道:“你怎地不怕?你还有甚么手段么?” “你这样的人,是无法改变的。”卫央叹了口气,摇摇头从背上布囊里扯出一方火红的布匹,展开瞧,那是大唐的龙旗。 “有龙旗在,唐人便是唐人,只你这叛贼的治下,唐人方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一旦龙旗飘展开来,有多少雪片,便有多少壮士。”卫央似怜悯又嘲讽地将龙旗展开,在睁大双眼嘴里咕嘟嘟往外冒血泡的由贵面前一抖,侧耳往外头一听,转到后头俯身在无力地伸出手要拽过龙旗扯破的由贵肩头拍了拍,“这会儿,我料那契丹探子头目早跑出了中寨,到天明时,沙坡头,又回到大唐的手中。” 由贵奋力倾听,可他哪里能听到外头的声音? 愈是努力去听,愈是六识模糊,终于,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刺眼,终尔尽都归于了黑暗。 “可惜啊,你是瞧不见了。”将呼吸已没了的由贵尸体往旁边一推,卫央转过身从那死不瞑目的老仆尸体上拔出那柄佩剑,抬起脚在靴腰上抹掉了血迹,又叹了一声,“生死关头,人还真他妈复杂。” 由贵叛国,便走上了死路,在这条路上,短短这些日子他毫无轨迹地做了多少事情,错的是错了,对的或许也错了,但他毕竟作为沙坡头守将的那些日子里,还是做过不少功业的。 是由贵这些年一直假作有为的唐人了么?临死的这几日,真就是他的本来面目了么? 谁又能说得清呢。 正如这五更天里的人,谁能保证天明之后日头会如常自东山上出现呢? 第九十章 旦复故土 更新时间:2014-05-07 大唐有锐士百万,来到沙坡头的只寅火率区区两百余人,然就算只是两百余人,在唐人眼里,尤在沦陷区的唐人眼里,那便是王师。 他有代表王师的权利。 夜深风冷,山里不能入眠,刘旄精力旺盛缠着卫央问王师定三寨的日期,说起寨中驻军时,刘旄脸色十分难看,拽着卫央要他跟自己去瞧:“都死了,就在山下的藏军洞里。” 借着雪光,又叫了侯化手下那少年,三人怪着躲开守军盘查绕林而行到了将近后山悬崖处的半山腰里,刘旄止步不前,神色甚是恐惧,道:“前头就是了,我,我不敢再去看。” 这是个胆大的少年,甚么惨状能将他吓成这样? 卫央又问那少年:“你叫甚么名字?这里也来过么?” 少年畏惧地往半山腰上雪地里黑洞洞地分外明显的地带瞧了瞧,嗫嚅着往后退,一个劲大寒颤,道:“我没有名字,大家都叫我张季。前边,前边是藏军洞,咱们猜到同袍们教由贵那狗贼害死藏在了这里,都不敢去看。” 教两人在下头等着,卫央自持横刀往山上绕来,山内竟有一火的由贵逆党在看守,借着山里的风声,山下藏着往上仰首瞧的两个少年只看到卫央高大的影子一路撞到了黑乎乎的那地带似在挖凿,面面相觑骇然低呼:“将上头那一伙逆贼,他悄无声息都杀了?” 刘旄热切问张季:“这样的好身手,咱们寨里猎人中没一个比得上的,你知道他是谁么?王师里果然猛将如云!” 张季颇显敬畏道:“他就是卫央,听说是轻兵营里当率正的。” 刘旄恍然:“原来是他,单枪匹马连千军万马都不放在眼里,区区一火逆贼,那只是送死的――喂,轻兵营是做甚么的?” 张季一呆,这厮竟连轻兵营都不知? 遂答他:“都是犯了罪教发配进去的亡命之徒,你也想进轻兵营么?小偷小摸可不会教送到那里去,昨日我见着他三个人,最小的那个也有泼天的胆子,只身敢闯东寨去说服校尉举兵,你敢么?” 刘旄撇撇嘴,哼道:“那有甚么不敢――照你这样说,侯化这厮倒还算有些面皮,由贵杀了他一家老小,唤作是我,当时便要和他火并。” 你懂甚么! 张季心里一哼,转过脸不理会这人了。 刘旄不知轻兵营,他在军中也效力几年了,怎能不知那是个甚么地方? 曾见过轻兵营里出了名悍勇的郑子恩临阵杀敌,你见过晴天之下有一人横握偃月刀,盘旋在马背上疯了的一般,丝毫不避敌军的刀枪,只凭自己的手快,砍断人头又要纷纷扬扬往半空里抛去的疯子么?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沙坡头守军与伪魏大军战于城下,朝廷大军正西征,原州大都护府遂取轻兵营来援,便在那时,郑子恩枣红马鹦鹉袍立在寨前,彼时敌军已无箭支,他便一动不动在那里,来一个魏军,当时一刀两断。来一火魏军,偃月刀齐平过处,人马俱裂,纵有一率魏军来并,他也丝毫不退,马上盘旋那刀,待杀退来敌,下马时捡起落地的滚滚人头,他不用马銮铃,捡大的人头马脖子下挂着,血淋淋着实可怖。 战后,这人一身绿袍已染为猩红,铠甲上滴滴答答晃着内脏器官,丈外腥风扑鼻,曾当面吓死朝廷里遣来的大官。 这样的人,行事无所顾忌,命且都不要了,还会图甚么? 以传言里看,卫央凶恶更在郑子恩之上,看他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可那郑子恩不发疯时,谁不赞他是一等一的俊秀人物? 由是,张季心里认定一个道理,轻兵营的都是疯子,不可与他等为伍。 掐指算算,大唐有多少年不曾出过单枪匹马荡军如无物的人物了?刘旄听是卫央,心中好生景仰,他奉这人是英雄,怎愿在英雄面前落了胆气?吞一口口水,一咬牙,刘旄豹子似冲将出去,那藏军洞里纵有恶鬼万千,总比教自己心里的英雄轻视了自己的勇气容易面对。 藏军洞,本是沙坡头用以储藏军械粮草的地方,这里是西征路上的中转站,辎重粮草倘若在此运转,须有颇有规模的地方才行,这藏军洞,便是能容十万大军半月需用的地方,三五千人藏在里头,也并不显着拥堵。 而卫央面前的藏军洞,里头的粮草聊聊,军械少少,支火把往里头瞧,森森都是神色狰狞站卧各异的死人。 洞外本是封死的,甫进来,里头弥漫的炝辣的烟味教冷风一荡,自四面角落里激起酸腐般的味道,那风刮过并不平滑的墙壁,带起鬼泣般呜咽的声响,以卫央的胆量,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已不是藏军洞,这是万鬼窟。 火光所及之处,靠着墙壁弯着腰的,贴着地皮似将双手往坚硬的石板下抠挖的,弓着腰立在地上双手卡住脖颈作呼吸艰难状的,形形色色遍地都是死尸。 铠甲尚在,手中器械却没了,只最里头蜷缩在墙角的三五个铁甲将士,彼此执横刀长剑,看是难以忍受甚么,彼此互相捅死在一起的。 不远处,只一个着铁甲的双手在石壁上撑着,皮肉已翻卷了,露出里头森森的白骨――他是试图抠破石壁出去么? 一一看过去,不乏有烈性的汉子,保持着临死那一刻时栩栩如生的愤恨与痛苦,瞪着眼张着嘴似在大骂,手中想是匆忙见由贵一伙不及尽数收去方保留着的长剑短刀,有的刺进了自己的心窝,有的横刀刎在了脖颈,更有的将头撞上石壁,干涸了的鲜血顺着头与石壁接触的地方流了一地。 满地的尸体,都有一个同样的姿态,那便是长大了嘴巴,彷佛临死前一刻还在贪婪而艰难地呼吸。 这是被呛死熏死在密封的石洞里的原沙坡头守军,捡寻过去,记有百将模样的二十余人,率正七八人,副尉两人,正合驻军编制规模。 能想得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由贵决心反叛之后,将绝不肯随他一心委贼的原麾下,绝大多数都诓骗进了早准备成死地的藏军洞,而后极快地封住洞口,里头灌入混合了辣椒面的烟雾,里头人在不差之下又很快窒息了,竟无一人能从那密封并不严密的洞口逃出去。 而剩下的不愿随他的,比如刘旄所言他那位族叔,自然有绝对优势的由贵能下令就地格杀了。 猜到了这个,卫央蹲下身将手中火把卡在一边,自墙脚抓起一把尚未燃尽的黑色粉末放在鼻子下轻嗅――刺鼻的味道,与在军中见过的用来发号炮的火药差不多的味道。 细细一辨,里头果然有大量的干辣椒。 以卫央想来,这里头或许还有少量的迷幻药,也就是说,由贵对付自己曾经的麾下将士,竟不期然间用上了原始的化学武器。 将手去抚平死不瞑目的将士双目,始终不能如愿。 这是死不瞑目啊! 或许将士们在牺牲的前一刻还不能理解由贵为甚么会对他们下手,或许他们熟知由贵的已想明白了,但当时都已没用了。 突然,卫央飞快又抓起一把地上的粉末,他似乎明白了高继嗣千方百计要诓中军入沙坡头有甚么用意了。 站起身,走到洞口,张季与刘旄目眦欲裂,教这洞中的数千具尸体,险险骇死张季,已怒冲发梢抓紧了腰里猎刀的刘旄一步一步走了进来,每三五步,他便会蹲下看一人,那是他认识的。 刘旄走到里头,又走了出来,刘旄将袖子在脸上狠狠一擦,恨声央卫央:“将军,康大叔死了,刘大伯也死了,他们都是由贵害死的,咱们,咱们定要为他们报仇!” “自然,这仇自然要我们来报。不惟由贵,还有潜入寨中的契丹畜生!”卫央从未想过要用最恶毒的法子杀死一个人,在他看来,纵犯下天大的罪行,只消将那人杀了,教他以命偿命便好,然而,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个执念,抓住由贵,抓住契丹人,一寸一寸地隔下他们的皮肉,他们毒杀了多少大唐的锐士,那便割他们多少刀,不能亲眼看着,亲手操刀将这些畜生在极大的痛苦里杀死,他的一心暴戾无法解散。 张季是杀过人的,卫央化作冰冷的杀机,刘旄感受不甚强烈,他却心中了然。 这人虽只是初见,传言里却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以如今他心里的愤怒,恐怕又要行那单枪匹马的故事,这可不行。 寨中狭窄,又无传说中那天马名枪,如何使得? 遂犹豫再三劝道:“既能进得寨来,必可出得去,不如我去搬请援兵……” “不必!”卫央断然喝道,“教这贼多活片刻便是造孽,何况这藏军洞已为我探察,天明时,彼怎会不知?到时发作起越发的凶残,寨中多是无辜,岂能受累?” 引二人返归暂驻处,不见他三人恐慌起来要四下去寻的少年们都围拢过来,卫央问刘蛟:“有胆量做成一件大事么?” 刘蛟昂然不惧:“死都不怕,有甚么还不干的?将军且说,水来水里去,火来火里去。” 乃命刘蛟引各族弟子三五人:“很好,你等往寨里去,告知各家各族,王师已到,天明当复沙坡头为大唐之土地,教各家各族点本家青壮弟子枕戈达旦,待见镇守府上空大唐龙旗飘扬,我须见尔诸族人等持械聚拢过来。” 刘蛟甚是迟疑:“想咱们唐人,多都是有血性的,只若有不从的,如何是好?” 卫央心如钢铁,教道:“你是本寨子弟,当知谁家最有骨气,先自这里联络起来,取好汉三五十也好,三五百也罢,只管挨门挨户联络过去。今我欲以本寨人手杀由贵,诛辽贼,拒十数万联军于寨下,谁家不从将令,天明时你等奔走相告,甚么恶毒便宣讲甚么,只一条,将这一家一户,休论平日良善,只管搞臭他,直至不能在本寨立足也不可罢休,非得教他受千万人唾骂鄙弃才好。” 众少年心头凛然,卫央又道:“我是卫央,今北上,奉持平阳公主龙雀刀,便是诸侯不从我令那也斩得杀得,我授权于你,若有抵死不从的,一刀杀了,只说轻兵营假校尉卫央的军令。” 授令至此,卫央森然盯着刘蛟问他:“这样的事,你敢做么?” 刘蛟不敢迟疑,慨然道:“吴王说过,国家事,匹夫也须有承担。将军放心,该杀的一个不留,不该动乱的,谁先乱我便杀谁。” 卫央又教张季随去:“刘蛟年岁尚浅,又无威望,军令印信也没有,你随他同去,记着,真有须动刀处你敢犹豫,我便斩了你,明白么?” 方才往藏军洞上去的路上,张季与刘旄看到了教卫央捏碎咽喉无声便死的逆贼,这人既有本领又有杀心,何况他真有龙雀在手,诸侯王也斩得,何况小小的张季? 一时轰然应诺,刘旄急道:“那我做甚么去?” 卫央笑笑,道:“还有十来个人,你都管着,我看你与牺牲的将士们颇有熟络处,当知大略的军规罢?” 刘旄眼圈又红了一下,重重点头:“大略也是知道的,令行禁止,军法无情。” 卫央遂将呼延赞赠予的那直刀教刘旄捧着:“这刀是大都护呼延老爷子给我的,我借你暂用,片刻我去往镇守府里,你带这一伙在外头等候,一时片刻闯进去,自有军令再行发付。在此期间,谁若不得我将领便乱闯乱动,破贼后有一人敢祸乱本寨,你便杀了他。” 刘旄得了这宝刀,掣出来瞧,这是上等的极品直刀,他何曾见过? 由不住心生一股荣耀的使命感,低声暴喝:“喏!将军放心,纵是我族人,敢犯军法我也立刻斩了他。” 刘蛟拦住去路,踟蹰着建议:“由贵奸诈歹毒,将军怎能以身犯险?不如由我等先作些乱,比如潜在镇守府外头,寻要紧处放一把火,勾引这厮一旦现身,将军神射,量他插翅也难脱逃。” 卫央哈哈一笑,本打算胁迫寨民成军、联络东西二寨为辅以及诛杀由贵涨民夫志气的行事,如今看来只好同步进行了,人手不足,怎能拖延? 小小的镇守府,便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又如何? 雪满沙坡头,人愈是多,便愈能掩盖他潜入的痕迹。 何况他本未打算潜入进去,上将杀贼,何必躲躲藏藏? 引一众少年下了山来,摸到胸口贴肉藏着的那龙旗,卫央取弓箭在手,教刘旄一众在这里等候,教见火起快速抢入镇守府,自大步往镇守府方向来。 七拐八拐的小街,成了卫央快速前进的好遮掩,一路来所见,竟由贵将他精锐都撒出去到远处一地盘桓,不知其用意,索性也不管那许多,折回头教刘旄一众就在镇守府门外暗处等候,约定大约一炷香时候进府,自往由由贵家将把守的府门来。 冒着一腔的怒火,以他身手,数个把门的家将怎能抵挡?远远连珠箭射杀几个,飞身扑近将弓弦又勒死几个,瞧地暗处少年们惊叹不已,只刘旄心生向往:“这才是猛将,我须想个法子,跟在这样的将军麾下效力。” 便如此,卫央进一步便杀由贵心腹几人,他自也算不来终究杀了几多人,自也想不起甫来这世上时念念不忘的便是真杀人,直至由贵饮鸩自决。 捡那长剑拄在手中,听到有人扑出府门时教射杀的倒地声,本有心考较这一伙少年的卫央猜知定是刘旄下的手。 连出数人,尽为暗箭所杀,骇住由府上下――如今由贵已死,老仆也没了,又不见那婆媳两个出面,这些仆役下人怎还会拼死来搏? 将三五十人的杂役,并着不敢轻动的家将数十人,在庭院里都聚拢了,卫央弹剑漠然问:“由贵已死,还有愿为他卖命的么?” 这满庭的死尸,都是这一人所杀,何况如今树倒猢狲散,谁还会再作送死的枉然? 乃指定家将一人:“很好,都是聪明人,想必不会去做糊涂事。你为首领,在后堂里看住你这一伙人手。走脱一人,你死。你若都齐心要走脱,卫某可能急切间奈何不得所有,杀你却容易。” 那家将怎敢违逆,遂自点亲信数人,卫央并不惧他几个有了器械便敢起二心,丢将刀剑给他,眼瞧着这镇守府满庭寂静了,正到约定时候,刘旄率先跳了进来。 回到由贵身死处,卫央恨意已消,只有一个遗憾。 竟不及问这人,高继嗣所谋是否自己心中的那猜想。 教一众少年都去后堂里暂且歇着,卫央只留刘旄与自称最熟悉寨中道路小径的大胆少年,卫央手指由贵尸体:“如今东寨想必已归心,西寨却不知终究,我欲以此贼首级传晓本寨上下,敢斩此獠首级么?” 刘旄更不搭话,上前抽刀落下,污血溅了他一脸,这人也不在乎,血淋淋抓着由贵头发提起人头,抬头问卫央:“我这便去,先去东寨教侯化那厮安稳弃暗投明的心,再去西寨,焦赞孟良若见人头还要执迷不悟,我再杀了这两个。” 那两人都是勇武的壮士,刘旄怎能杀得了。 卫央甚喜他这绝不拖泥带水的性子,更喜这是个真不粗俗的少年勇士,笑道:“你不必去了,由贵还有那千百的附逆贼党,你留下,看我如何伏他。” 另一个少年会意,心中正懊悔略微那么一下的犹豫,教刘旄这厮手快砍了由贵这狗贼的人头,闻声夺过首级往腰里一系,一挺猎刀哼道:“杀贼报仇的勇气,我也是有的。” 王孙与徐涣至今未有寻来,以卫央看来,这两个定不会都被侯化困住,定是东寨到手了。 遂嘱咐这少年:“很好,我相信你也会成为大唐的锐士。你持这贼人头先去东寨,见有恭敬捧一柄华美长刀的少年,便能见有个叫王孙的,他是我手下锐士,若这两人在,便邀他二人会同侯化商议取西寨的法子。你告诉侯化,由贵已死,若他能真弃暗投明,念他也是个苦命的人,附逆一事,既往不咎,眼看我中寨龙旗起,即刻点本寨青壮民夫上寨头守城。” 那少年应令而去,刘旄四下里没看到契丹人,急忙问卫央:“将军,那几个契丹的狗贼跑掉了,恐怕逃出寨子,要在高继嗣那厮处坏咱们的大事。” 他知道取了中寨,那还需要一些时候整修抵挡联军来攻。 卫央摇摇手,眼看天色将明,回头往镇守府军堂里走,口中道:“由贵处一有变故,这些契丹人恐怕便想到了事情要遭,为首的早逃出寨子去了。不必管他,天明我看要冷的紧,联军为我中军所慑必不敢倾巢来攻,甚至一两日内不探轻我中军动向不会来攻,咱们的时机,不在这一时片刻。” 刘旄一翘大拇指:“将军神算――将军快坐!” 抚平军堂内高高在上的将台上军案后的坐垫,刘旄粗陋的面庞上浮出与他性子绝不相衬的狡猾,十分恭维着卫央。 卫央知他心思,坐定之后,自案上抽军策来看,瞥一眼好生讨好立在一旁的刘旄,想了想道:“等中军到达之后,我先举荐你到辎重营里去,你可不要好高骛远,须先学知怎样当军才行。况且,我这里是轻兵营,有的是配军,没有私自募兵的道理。” 末了又警告这眼珠子骨碌碌乱转的猎户少年:“莫可故意作奸犯科,须知轻兵营配军,那都是有重罪在身地,你若敢胡乱杀人触犯军规,我这里先砍了你。” 刘旄方不甘心地收起心来。 “那,如今咱们作甚么去?” 卫央示意他将烛火取来靠近些,靠着军椅危坐瞧起了军策:“等贼来。” 见他长剑压在一侧,弓出壶箭出囊又置在一侧,刘旄挠头好生不解。 但他大略明白,自己现在要扮演的是侍立在侧的亲随。 这个好,方才只看他一步杀一人十分凶狠,如今要面对天明便回的由贵心腹精锐千百人,刘旄觉着,大开眼界的时候到了。 不片刻,刘蛟遣人寻来,那人几个进府时尚不敢信,若非亲眼见卫央端坐军堂挑灯看军策,直当是眼花了见着了幻觉。 这一些,除了一个带路的少年是方才随刘蛟去的,其余都是听闻刘蛟言是王师到来,雀跃又不敢相信才要来亲眼见的寨民。 是时,森森军堂里,扑朔烛火下,面上血迹斑斑虎崽子般抱刀立在一边的刘旄挑目往下瞧来,这些个没胆的人,来意为何他焉能不知? 心中鄙夷,又不好说出来,便只好化作轻轻一瞥,刘旄昂然立着没有说话,动也没有动一下。 以这些来人的角度看去,那掌生死权杀伐的军堂上头,灯火扑朔里,有虎背熊腰的亲军抱刀而立,上将高坐,将外头敌军千万也不放在心上,那沛然甚么也不能抵挡的蔑视与这军堂里大唐锐士的雄心凝起的鬼神易辟的肃冷杀气融在了一起,彷佛这军堂之上的不是那手持军策细看的上将一人,这里是他马背上,正在尸骨累累血流成河的沙场里。而空无一人的军堂下,竟也似排列着刀锋一样满堂杀气四溢的押帐刀斧手千万人。 这时代是不讲究动辄屈膝的,然在这天将明时,军堂下头,来人情不自禁地为冷风一激,教那无端弥漫着杀气般的堂中气氛一染,守不住心神一齐纷纷拜了下去,却无一人敢乱这军堂内外的寂静。 杀人盈野的上将,不必假作姿态,不必咬牙切齿,只那么高高坐着,闲适地坐着,威势便已如此。 这时不是笑脸迎人的时候,卫央手不释卷,目也不移分毫,曼声地问:“有几家愿协王师守寨,几家一心要从贼到死啊?” 下头来的,自都是但凡有个定心丸,便必会以举家之里来助王师的。 但这话谁敢说出来? 不闻有声响,刘旄暴喝一声:“谁敢不奉将令?” 怀中那刀,匹练似出了鞘。 骇地下头纵有闻讯下山来的刘氏长老也一时想不起上下尊卑,膝盖处的软,传到了腰骨上,匍匐的姿态又低了三分,以头沾地,这十数人一起口称:“愿奉将令,某氏一族,皆愿为王师助力,戮力杀贼!” 刘旄方收刀,卫央教他将刀挑着由贵将印服章遍传众人,放下手中军策略微显出些笑容来,自军案后双手平托虚扶:“诸位请起,且都看了,由贵已死,东西二寨皆为我所取,然毕竟人手有多寡之差,若贼虏倾力来犯,须仰仗各位方得其法,这既是卫国,也是保家。” 有机灵的长老忙捧场:“是,是,将军所言不错。教由贵这贼反了,咱们寨民尚求苟活而不得,何况蛾贼胡虏乎?将军安心,将令之下,各族各户绝无藏私的心,有三分能,也会出五分力。” 卫央这才笑出了些声来,和缓声称:“此番由贵叛国,本寨百姓多有损伤,待战后,我定上书朝廷,请免本寨一众所有人等赋税五年以上。另,自由贵叛国之日起,寨中有人员损伤的,战后大都督府将酌情予以表彰,凡前后出力甚重者,由大都督府出面奏请朝廷降天恩,或赐爵禄,或列入国书撰册,男子赐官爵,女子立牌匾,当时传扬天下。” 这一席许愿,果然唐人真是建功立业的雄心冠绝古今的,纵然是人群里寥寥的几个皓首长老,也又惊又喜再番拜倒。 一寨万户人免五年的赋税,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五年的光阴,但凡舍得出力气,足够此时的一个小户之家养成富裕人家。而大都督府乃至朝廷下诏夸赞,甚至还会赐官爵,一旦着落下来,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了不起的大事。 想沙坡头这数十年里,无论军伍还是读书人里,得功名的有几人? 朝廷的封诰,那是不要多想了,何等的珍贵?而大都督府的封诰,在唐人心里便是朝廷的封诰了,谁不知如今的京西大都督府大都督便是平阳公主殿下? 就算封诰到头来是落在旁人家的,可那还是沙坡头的人不是?一家荣耀,万户沾光,只消能得大都督府的表彰下来,咱们不过出些力气,担当些凶险而已,有甚么打紧? 有智慧的长老是明白卫央的用意的,以区区一寨要成就无论联军还是辽军都无法逾越的坚城之工事,若无举寨万户人家齐心协力那是不要想。以这天大的诱惑,利诱寨里有心为国家出力的团结一致将不愿犯险的少部分人家也拉上守城的队伍,岂不少了卫央的许多精力承担? 虽这是卫央的统一战线之方法,也算是在利用人,然这样的利用,谁不想? 至于怕卫央会事后反悔,唐人是不会那样想的。 就算这世道里有那样无耻的人,也绝不会出在公主殿下麾下。 大唐万民,可以不信官府,可以不信朝廷,但不会没有人不信平阳。 她承诺过的,从不曾食言。 如今只一个问题,这许诺甚重的将军,他能代表公主殿下么? 刘旄甚知人们的忧虑,大声道:“你们不知将军是谁,我告诉你们,前时南边有匹马冲阵,斩拓跋斛高继宗者,便是我家将军了。” 他倒好,先占了“我要进轻兵营”的名义再说。 听说是卫央,下头再无一人有异议了。 在唐人想来,若非公主府,哪里会出那样的猛将? 何况传言里说那时的卫央不过小小一个百将,如今能坐军堂,敢坐军堂,那必是升作大将了,若非公主,谁敢在这里升他的官儿? 一时群情昂扬,卫央安排就近的人家组织青壮在外头等龙旗高起时杀将进府来,竟无一人不从,距离此处甚远的,已扭头拔腿便跑。 想必是为了诛杀由贵这狗贼的逆党,使族中子弟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机会就在此时已开始,还不快抢,更待何时? 刘旄可想不到卫央这片刻里一番利诱的深意,他只欢喜的很,旁人尚未及准备,他便随在将军身边做了许多大事,这功勋们,抱歉,某先取头一份了。 遥想受公主册封衣锦还寨光大刘氏一门的荣耀,刘旄心神澎湃,他舔着干裂的嘴唇,目光盯住了大开的府门――贼必自彼处入,该先挑甚么人物砍他鸟头来呢? 天色大亮,后处徘徊的由贵心腹精锐们终于回来了。 小小的镇守府,本立足不下这千百个甲士,谁教由贵怕死,宁可府上水泄不通,他也教天明之后众军归府。 洞开的门内,一跨步进来便瞧见军堂前叠放整齐的数十具尸体。 再往迎门而设的军堂上望去,有人高坐,白天亮色里还亮着烛火,他还在瞧军策。 四下一瞧,不见熟悉的由贵家将仆役,只看到堂上军案之左咧着嘴舔着唇如待猎物般往这里憨笑着看来的少年。 那厮是刘旄! 本不狭窄的府门,前头进来的军官教府内的境况怔了那刹那,后头未得将领蜂拥而入的军卒,登时前头的撞上军官的背,后头的撞上前头的肩,一时微微乱起,有本寨的军卒踮着脚往前一瞧,当时叫道。 再细看那军案后的,又有人惊声大叫:“啊,是你――” 那是昨日外出捉拿刘氏子弟们,亲眼瞧见卫央在屋顶上连珠箭法的甲士。 “真吵。”卫央摇摇头,将军策放在军案上,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揉揉眼往发声处一瞧,笑吟吟挥挥手,“原来是你们哪,竟识得我?” 见他伸展双臂,忌惮那神射无双的甲士惊恐往后退,劈手先要撑起盾牌。 “昨日忘记通令姓名了,我叫卫央,难为你还记着,你好啊。”卫央靠着椅背,笑容愈发可亲。 听是卫央,甲士们又一怔,不知谁先想起传说里的事情,前头的军官有拔出刀剑要抢上堂来火并的,脚步顿时一滞,回头伸手先夺左右手里的盾牌,尖声厉喝:“快结阵,杀了他!” 卫央一皱眉,闲适地自案上取弓箭在手,不悦道:“未见惊扰雅客如你等鼠辈者,着实该杀!” 弓箭在手,教传闻与昨日亲见骇地心胆俱裂的甲士们,哪个敢由上司将盾牌夺去?教夺去的,纷纷劈手又来要抢回,涌入府门的百余甲士,愈发乱了起来。 更有后头尚未进门的,耳听前头一惊一乍,不知到底发作了甚么事情,拥挤着又往前推进要来瞧,精锐的一支军,自乱成了一群乌合之众。 便在此时,卫央方扯弓搭箭,未有盾牌的军官,教他一箭一个点名似应声而死。 军官们恼恨至极,这人奸诈无比,他只捡没有盾牌的点名射杀,有盾牌的哪怕只护住头脸露出大半个身子也置若罔闻视如不见,怎能不教为他威名所慑的甲士们越发争抢起盾牌来? 你争我抢,这片刻竟无一人想起冲进去,冲上军堂便教他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死死握着盾牌不教抢去的军官有素质,一面掩着面目作聊胜于无的防护,一面叫道:“不要怕,不要怕,咱们冲过去,那只两个人……哎哟……” 一开口,失了气,马步不稳,教后头将他连人带盾牌推将了出来,踉踉跄跄收不住脚步扑过了府门与军堂之间的数十步距离,扑上了军堂下的石阶。 卫央不理他,收拢的箭支颇多,只管瞧定未有盾牌的军官射杀,至于那不由自主扑过来的,不见刘旄一柄刀已饥渴难耐了么…… 直刀又一次出鞘,这次却是要真杀人的。 刘旄雄壮堪比成人里壮士的身躯,小山似往堂外扑去,狞笑厉声暴喝:“狗贼,你也是寨里人,附逆由贵时候,可曾料到今日么?” 他高高跃起,凭着那直刀的锋利与一身的力量,生生将骇然支起在头顶的盾牌劈为两半,刀势不减,又劈入那军官肩窝里,微微斜着劈下,将这好好一个人,一刀自右肩切入,裆下破出,竟劈成了两个半片。 如此凶狠,又有那例无虚发的神射,甲士虽众,谁敢冲锋? 将混乱里射杀死最后个军官,卫央喝住要趁势扑出去的刘旄:“升龙旗,成军!” 呸地一口吐掉口中的血水,刘旄将横刀塞入腰带别在腰里,大步而出将迎面甲士如无物般视,自墙脚扛起本为镇守府纛杆的旗杆,那旗杆好生长,细碗口般粗,横着也有五丈余长度。 又自军案上捧起卫央带来那面龙旗,小心翼翼郑重地将旗挂上了杆头,奉一时之里,将这高高的龙旗挑将起来,迎空挥舞处,蓦然沙坡头寨中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呐喊声。 恍如那龙旗起乃是一声号角,又似是两军对垒处敌我撞在一起的第一声金铁交鸣声,这讯号一起,四野震动。 中寨龙旗飘扬,眨眼间东寨里一杆龙旗飘上了当空,紧接着,西寨也撑起了龙旗。 与此同时,中寨里那一声呐喊声起,渐渐向着镇守府聚拢,先是镇守府周围在聚拢,继而四面八方在聚拢,终于在呐喊声最激荡处,似整个寨子都在将一个“杀”字,两个“报仇”的字,两个“杀贼”的字用尽全身的力气暴喝出口,洪水般的,那喊声聚拢,便是教卫央施勾连之法聚拢起的寨民在往镇守府处聚拢。 那是寨民么? 不,从中寨那龙旗高度的高空往下看,密密麻麻似蝼蚁一样的寨民,他们有的持猎刀,有的张硬弓,有的索性握着棍棒,有的却只拿着菜刀甚至夜壶,可他们没有人不当手里的物什儿杀不死人。能杀死人的,那便是兵器。 握着兵器的,要么是匪,要么是军。 沙坡头里教一杆龙旗聚拢起了有杀贼报仇的反抗之心,也有建功立业的豪强之心的唐人,保家卫国的怎会是匪? 刘旄高举龙旗,一步一步往骇然惶然倒退着退出府门的逆贼甲士们迫去,到了如今,他不再神色狰狞地暴喝怒骂了,脸上只有讥诮的蔑视。他不知寨民们突然爆发起来的力量有多不可阻挡,但他知道,自己身后那个能三言两语聚拢起寨民的人,只要有他在,胆小怕事的人都会抄刀子跟逆贼拼命,何况自己这样的壮士,还怕甚么? 卫央没有跟着出去,从眼下开始,沙坡头是属于沙坡头百姓的战场,他没做甚么,只是将百姓抄刀子跟强盗拼了的勇气稍稍带起来了而已。 不应该有人忽视大唐这看似懦弱的却有数千万乃至上万万的百姓的力量,没有任何一样物什能抵挡我们的无敌和浩荡。 抬眼往,彤云稍稍淡薄了些,将将才是天光大亮,想必晴天里时,如今方是旭日东升出山坳的时候,手中正军虽不过王孙与徐涣二人,卫央却无比的自信,沙坡头中寨,这沦陷为贼地已数十日的大唐一城,至此彻底收复回来了。 第九十一章 夕凝铁城 更新时间:2014-05-08 平明时分,惨淡云层外依旧腼腆地不肯露面,地上的人却沸腾着油锅里扔进去一滴水似。 开天辟地以来,除了闹造反的时候,谁见过成千上万的百姓高举着各样的物什儿作兵器冲击官府? 卫央倒不在意,想当年,他还曾是被发动的人里的一个来着,如今他成了发动者,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也不对,拍拍脸,卫央转身回了军案后,不成想侯化反正,连焦赞孟良也跟着弃暗投明了,看来,这聪明人是不少,未必个个都跟由贵一般。 想必不出些时候,待规整了中寨里守军,东西两寨都会来见。 却不知那契丹胡儿跑到哪里去了,想想藏军洞里牺牲的那累累将士,卫央总想须杀了那厮们才甘心。 刘旄持大旗迫出府门去,从贼者步步倒退,终教万千寨民困在当中,方将那旗往府门口一座,高声叫道:“王师已定沙坡头,今日起,沙坡头,又复为唐所有。” 水泻般围来的百姓就只凭那大旗鼓舞着,由贵叛国之前,这龙旗也高高飘扬在沙坡头的上空,然无一时,这一面寻常的国旗能教人敬爱如今日。 有这一面龙旗在,彷佛人的胆气都足了八分。 有年迈的长老,仰视着那龙旗泪如雨下,没了龙旗的唐人,那便譬如没了腰杆的壮士,心中向往要做些甚么,胆子不足。只有这龙旗飘扬处,唐人方不惧贼,不惧寇。 青壮的得了这龙旗的鼓舞,又心念许下的那光宗耀祖的愿,眼看着这些日子以来耀武扬威横行无忌的从贼者两股战战势为所夺,有人高叫一声“打死他”,纷纷千人往上涌,万人脚跟不稳为这一股势所裹,一齐纷纷往前。 贼众骇然,他等何曾想过这砧上鱼肉般的寨民竟蜂拥而来密密麻麻彷佛一座山似的,他等与寨民有血仇的并不甚多,却终都是贼,层层下意识背靠着背挤成对阵,无力的手握着器械面朝外头,分明瞧见这些日子里如蝼蚁般的寨民一个个仇恨面面鄙夷满目,纵有想高喝一声弱下他势头的,谁敢? 乱往外戳的步槊,教寨民们愈发愤怒,前头的汉子们纷纷都叫:“死到临头还想反抗,果然是一群贼心不可改的,杀死他们!” 若寨民里真有好学问的,当吆喝一声:“贼心不死,国难不已,诛杀反贼,正在其时。” 刘旄可没这好学问,他只摇着大旗止住寨民,叫道:“这些贼,反了国家,叛了祖宗,那是要受王法判决的,咱们不可胡乱伤了。你们等着,我去请问过将军,是杀是剐有个令,咱们再搞死他。” 卫央是个重信诺的人,怎会胡乱开口许愿? 怎样对待这些待宰羔羊般的贼众,他教刘旄传令出去:“由贵当时势大,勉强从贼倒也不失是保身之道,关于附逆从贼的罪过,可按三种法子区别对待。其一,在从贼以及之前有较严重的前科者,自然要抓起来等中军到了设专门的有司判决。其二,在从贼之后迫于无奈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寨民的人,视罪行轻重而定。罪行较轻者,可弃暗投明在接下来的战事里争取立功,表现突出者非但不罚,且日后封赏与清白的人相同。而作奸犯科比较严重的,那就得出点力气了,若不然,当场搞死。这最后么,虽然相信大部分人都是迫于无奈才跟着由贵作乱的,但事情已经做下,要脱掉叛贼的帽子,那就得看表现,比如说各司其职为接下来将要进行的战事付出努力。” 贼众听罢面面相觑,这还分三六九等? 刘旄撇撇嘴,按他看来,索性一股脑都抓起来,杀了人的偿命,抢过钱的打板子,哪来那么多道道。 然军令之下,他也不能违逆,何况本心还想去寅火率里当军,若自先断了路子,这心思往后怎能如愿? 遂喝令犹豫不决的叛军:“咱们将军宽心仁厚,你们还不想领情么?好好的人不作,偏要一心当贼,好得很,咱们搞死这群死不悔改的贼罢了!” “慢着!”既分三六九等,自然有不愿与必死的混在一起,中高级的军官已教卫央尽数射杀,便有最基础的几个,略作商议公推个出来谈判的,丢掉刀剑盾牌越众而出,那人问刘旄,“这将功赎罪,又是怎讲?未将真的害人贼挑出,恐怕王师也不尽信咱们这些从过贼的罢?” 刘旄将手一拍,赞道:“你是个聪明人——不错,咱们将军有万人敌之能,收取失地那不过反掌般容易的事情,然要于高继嗣贼军十数万手中守得住沙坡头,那便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比如说,能够检举揭发真害人的罪行者可折算为一功,当然,各位怎么算也是军伍里的老卒,将功折罪的法子那是自己心里也能想得出来,这里不一一赘述。” 问明了法子,谁都不是真糊涂人,怎会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本在千重万层困里惶恐不安的贼众们一下子似乎迸发了无尽的力气——丢掉手中器械,先揪住人缘本不好的,又揪住势单力薄的,再扯出些陈年旧事,恨不得将彼人祖宗犯过的事儿都揪扯出来。 只有几个聪明的,时时都聪明的,闪身往一边站着,冷眼瞧着彼此攀扯越发卷入更多人的昔日伙伴们,冷笑不言语。 刘蛟在人群里瞧的清楚,将这几人细细记住了容貌,挤开人众与刘旄合在一处,附耳低声道:“你瞧见那几个人没有?我看这些是行事谨慎仔细的,纵有作奸犯科之徒,恐怕旁人瞧他等势大也无法攀扯出来。” 顺眼瞧见那几个局外人似的,眼见明情本是一伙来的,刘旄性子鲁莽,怎能容有真作奸犯科了反而置身法外的,当时要拔步去拿,刘蛟忙扯住低声教他:“糊涂,这里是将军主事,但凡有赏罚,必经他手,你怎能私自决断?若依军法,这是要杀头的,你快进去请示,有军令下时,是杀是打才好下手。” 刘旄深以为然,若这样鲁莽断了前程,那可不好至极。 当时转身要走,那几人瞧见,这时方慌了神,拿眼瞧到刘蛟,心中俱道:“果然是这小子,听说这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心底却聪慧比他那些兄弟都出众的,咱们早早自由贵反叛时便打定的主见,眼见不妙再端着拿着,若教这小子故意破掉,岂非自绝生路?” 攀扯起来的贼众们,将寨民纷纷瞧地瞠目结舌,从不见有无耻如此,为求活命,竟往常平安时候有来寨民家里勾过饮水吃食的,也教同伴攀扯出巧取豪夺,天下岂能有这样的事情? 那几个冷眼旁观的,分出几人前头拦住要进门去的刘旄,迎头拜道:“两位小郎有礼,烦劳在王师面前美言,咱们是带着十分的诚意来将功赎罪的,必肯为王师效死力,但有差遣,绝不敢违逆。” 刘蛟冷笑,他瞧出来了,原来这几人是早料定由贵不能成事,索性委屈附逆着只等王师到来好在这“将功赎罪”里抬举自己的。 只这几人的打算,他料必不能躲过卫央的眼目,由是只看着刘旄,听他裁决。 刘旄将信将疑,却也想起这不是由贵叛国之后寨子里胡作非为的那一泼。 想想十数万联军便在左右,此时必定多一人便多一份保寨的力气,遂道:“也好,你等在这里候着,我去请示将军。至于见不见,那便不归我管了——再有,你几个最好保证没有要紧的罪过,若不然,这里我能替你几个传话,回头也能亲手杀你。” 不片刻,刘旄自里头转出,传卫央军令:“将军说了,看你几个还算聪明,左右都需要人手,暂任你几个权为你等原军的头头,分辨清浊按扎岗哨,不可怠慢。” 几人一时大喜,这又颠倒归唐营的贼军如今正是没头没脑的时候,但凡有了领头站出来的,纷纷都往一处聚拢,竟不片刻,这几人分派出力气,这个分辨清浊,那个宣扬军令,将个乱糟糟的新军,一时整洁成好歹有些精锐的样子。 刘旄倒瞧那几个顺眼了些,他就心服有本事的,能这样的片刻里规整好乱军,那也是本事。 刘蛟心中却想:“听说卫校尉是轻兵营的出身,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了。只能使反正的贼人自相管制,这片刻里理顺军心,莫非是轻兵营里的惯用规矩?” 在刘蛟看来,轻兵营那便是以拳头说道理的地方,今日先乱贼军心,又连杀贼将,此时群贼堪成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挑这么几个有些本领的,岂非便是以贼治贼的手段? 刘蛟心知这数千的贼,既是原来的精锐老卒,又是能快速进入战事的有秩序的队列,若不用之以助御敌,岂非天大的浪费?因此,贼里必要有人受重用,只是他没想到,这几个竟能在早先便不看好由贵,虽附逆,并未作乱,这一段时候了,渐渐指认起贼军里造过孽的百姓越来越多,无一人一户攀扯于他几个,岂非早有打算? 刘旄一心想成个猛将,刘蛟却不同。 他深信善将兵者必善将心,欲将人心,必先要知人,这几个的人心,岂非自己原本没有想到的? 转而刘蛟又钦服起卫央的将人之道来。 他未入寨前便能认定寨中民心可用,因此方有只身来的底气。入寨后又以神射先慑这数千人的胆,再顺水推舟取其中明智者暂且统辖。如此一来,寨民要不愿再为贼所胁,必然要倾尽全力以己为主力死守沙坡头,数万人之力,怎地也能坚守着中寨急切间不为联军所破。而这原本的贼军,如今已反正,有寨民们监督,又有卫央在上头坐镇,守寨之时,谁敢不尽心尽力?有这一泼正军,凌乱散漫的寨民便有了榜样,一人之力比不得联军里的贼卒,合十人之力,又凭借沙坡头的地形,更不必担忧主军那般的日耗粮草,把守中寨以待王师主力到来,岂非已见着了盼头? 刘蛟自问自己是做不来这样算无遗策的,他愿从军为将,如今所好奇的只一件事,纵有数万人,恐怕凭借眼下的沙坡头是不能抵挡联军尽力来攻的,卫央想用甚么法子来为己方添加助力? 一时片刻,反正的军剔除掉罪大恶极民愤极重的,其余合约两千之多,把守寨子的,分派人手往东西两营寨门关隘上防备联军突然来袭的,一时安置妥当。 卫央又请寨中有威望的长老与有勇略的猎户百余人,在镇守府军堂里发付下军令。 教各家各户出壮力,自寨中起贮藏的军械,合四人与反正的军里一人,选知守之法的,无论军民,以之为伍长火长,再以军民皆愿服从的任为队正百将,计如此:寨民四人挟军卒一人为一伍,寨民八人合军卒二人为一火,如此类推,片刻间得军万人。 沙坡头地处边陲,素为战地,寨中猎户多有曾从王师为民夫向导的,何况一家一户只出一两人,竟无一家不满,当时寨中烟火起,都是家户里埋锅造饭为家中青壮守寨而备,待联军里使探子往城下来察时,三处寨头刀枪森森旗帜鲜明不算,连接三寨的地段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往寨后去窥,那天杀的竟布置了三五百人手在开阔高处一刻不停地监视,但有欲自寨后山下图破寨的,不消器械,只山里的石头,那也千万躲避不开。 往归告知本家将领,东头出拓跋雄,西头来拓跋觥,远远眺视不辨明确,遂引亲军一部靠近了来瞧,陡然寨头万人破口大骂齐叫杀贼,零落却凌厉的羽箭出巨弩,掀翻了贼军数人,乃远遁,在巨弩射程外窥伺寨头。 寨上见这一番打退了来窥的贼,信心顿足了不少,在久经战阵的老卒们喝叱下,这军民合起的新军方稍稍有了些守军的样子。 卫央教人不留一个在镇守府内外,只取七八个联络内外交通东西的,在府内搜出假冒由贵家眷的婆子小儿,听说走脱了由贵家小,他也无心过问,正要教传令军往东西二寨取侯化与焦孟二将来见,一声令传,那三人已到了府外等候。 先撞进来个王孙,他可不愿钻进这守军里去,身是配军,再能得功劳,能与常人比?何况有率正这胆大包天的在,王孙可不认为只取了沙坡头便足够了,有更大的只属于寅火率的功劳,干嘛要跟寨民争锋? 见面王孙便问:“可惜贼太不经杀,咱们率尚未抵达,沙坡头便收复了,而后该往哪里去?西去么?这个好,打破兴庆府,斩了李继迁,那才是泼天的好事。” 卫央教他在堂内站着,笑骂道:“你倒贪心,兴庆府何等雄城,岂能是咱们一率人马便破得的?不要不谨慎,我看这沙坡头若不战便万人无一损失,若战,恐怕最好是与联军十数万人马一起葬送在这里,那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毕竟会是怎样,还要看高继嗣这厮怎样盘算,契丹精骑是否要以沙坡头为中转站与我军主力决于寨前。” 徐涣腼腆一笑,将龙雀捧上军案,自按剑柄在王孙对面站了。 卫央教传令军:“请三位进来说话。” 若无龙雀在手,他自然不能在上下等级森严的军里稳坐等他三个来见,然龙雀在手,若他要出去迎接乃至起身相侯,恐怕这三人心里便要犯忐忑了,这是要秋后算账还是待咱们这三个从过贼刚反正的人不放心? 那三人入内,卫央举目打量,前头的侯化沉稳厚重,这不是个能匹马冲阵的猛将,然这人身上有一股子攻城拔寨的剽悍与坚韧,看来锦娘所言这是个善守之将,朝廷以他为由贵左右手镇守沙坡头这等要地,那是不假的了。 卫央不得不自认侥幸,那由贵贪生怕死将中寨精锐都收拢在榻边,这侯化却不同。 前日看他寨头的布置,巨弩与滚木炮石搭配地甚是周密,寨头又多设叉枪铁锅,中寨里飘扬起龙旗他也只远远摇旗呼应却不贸然使军来探只将本寨守定,如若要自外头强攻,抑或由贵放心地使这人镇守大寨,恐怕要混进来便不会那样容易了。 又看焦孟,侯化身后略后一步处,左边那个黑面虬须,右首那人枣红面目昂扬身躯,这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个生死结义,却不知谁是焦,谁是孟。 踏足进了军堂,不见卫央来迎,三人顿时果然放心,眼瞧在落案的龙雀,侯化领头,三人叉手齐喝:“大唐奉节校尉、果毅都尉侯化,镇将焦赞,镇将孟良有礼,问上将军安。” 卫央略略一抬手,至于假惺惺地朝东拱手那就算了,在平阳面前他也没那样过,背后何必。当时教三人左右两厢分站了,卫央方道:“上将军甚安,传令军说联军已有来窥视者,想必大战就在眼前,敌众我寡镇守一寨甚是凶险,因此闲话少叙,三位无从贼之本心,想必中军自也知晓,至于怎样赏罚,那是战后的事情,我只问,守本寨,三位有甚么高见?” 侯化心里一突,他本想借杨延玉与呼延必兴先来探探这名声在外的轻兵营假校尉到底怎样个人,谁想这根本果然是个常规无法约束的人,他先断了这套近乎的话,莫非是个不讲人情的? 然来时杨延玉说过,这卫校尉为人颇亲切,想必杨延玉不会骗人,那么,这人是在避嫌,甚至他在推脱。 细细一想,侯化恍然,这是轻兵营里的假校尉,以这人的本领,定是博取功名的好手,若不能以大将之能而用困守在这寨里,须取怎样的功劳,才能还得个清白名声,无量的前途? 再想想呼杨二人,中寨里事既成,两人便全然不再管东西二寨里的境况,分明要归中军的架势,那是回归中军,这两人方能得本职而尽功,若教这守寨之事困住手脚,怎能显他的本领? 想到这里,侯化颇是忧心,若卫央也要遁出寨子挥军作别用,谁来守寨?关键的更在,若代表王师的卫央一走,寨中人心必然要乱——不能不难为军民心中乱想如此:王师来人又走了,莫非寨子坚守不住? 遂抢先道:“天使合一寨军民,轻易已聚人手过万,我军凭山寨艰险,再为难也不过全寨皆兵,人人抱定与敌同归于尽的壮烈志向,定能守得本寨,待中军主力到来。” 孟良挠起后脑勺,焦赞却立刻明白了侯化的意思。 于是也大点其头,一脸忠厚地称赞:“卫校尉的名声,咱们上下人等可佩服的很哪,有卫校尉一人在,省却千军万马。只要咱们戮力同心,天时地利之便都在咱们手里,高继嗣虽有兵马十数万,奈何他不齐心,以焦赞看来,我寨定不会再失于敌手。” 卫央失笑,这两人一唱一和莫非当咱们要逃走不成? 但他打定的主意怎能改变,正要细说时,侯化又恨声道:“高继嗣虽兵多将广,只消不出去与他决战,他也奈何咱们不得,然由贵处本有个契丹人,这厮唤作韩德让,煞是狡诈诡谲,恐怕还藏在寨中,若天使有动,贼必会出来蛊惑人心,全凭天使威名统摄的军民人心,彼时恐怕会轰然倒塌。” 卫央没着意侯化苦口婆心里的劝,他只牢牢记住了一个人名。 韩德让? 心中翻覆揣测,卫央倏然立起,道:“原来是她!” 当他早知韩德让,侯化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果然是这厮,天使既知此人名姓,当知……” “不,不是韩德让,这狗汉奸虽然有两把刷子,但充其量不过是将相之才的人,提起这人,我倒想起另一个恐怕能力不比平阳公主低的一个人来。”卫央摇摇头,径问一头雾水的王孙与徐涣,“在吴镇时,咱们在引仙庄里见过的那女郎,你二人可记得?” 王孙奇道:“自然记得,这女子的气质……果然出奇的很,不过,她真能比得上公主?” “当然,这个女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应该叫做萧绰,小字儿燕燕,这个女人,手段心机城府无一不是千百年才能出那么一个的人才能具有的。”别人不知,卫央怎能不知这女郎的厉害,只在历史上,她有个响亮的代号叫做萧太后。 与杨家将三代鏖战,熬地天波府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是她。 使北宋引以为傲的檀渊之盟,是辽国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竟得了最为有利的便宜的背后推手也是她,推动辽国向中原文明递进的也是她,这样的女人,怎能不是大敌? 看如今的萧绰,她竟能以女子之身南下似为辽军情报有司之首,很可能她的才能要提前被运用,而且这个心狠手辣大局观非常出众的女人就在我军眼皮子底下放肆地窥探着我们的情报,而唐营对她却似乎一无所知,这岂非不妙? 至于怎么会由韩德让联想起萧太后,卫央会告诉别人,他对这两人的那段秘史曾经特别关注么…… “去,教杨大哥来镇守府代我为主将。”想想这个祸害就在百里之外的引仙庄,卫央有一种赶紧将她抓起来拷问拷问到底跟这韩德让有没有某种不得不说的秘密的冲动,当然,如果她要反抗,卫央可不认为他会怜香惜玉到脑残的地步,遂教徐涣快步去叫杨延玉,自与侯化三人吩咐,“不瞒你们说,原本我便没打算在这城里死守,如今又添了个萧绰,不先除了这个女人,我看就算咱们再多十倍的人手守寨,恐怕也挡不住人家的算计。你们不要多问,遵令行事便可,至于这里,百姓不曾见过我面目,教杨大哥来坐镇,只消能代表我军主力便可以了,军心民心必不会为动。” 侯化犹豫再三,实在想不出这人将一个契丹女郎忌惮到这种地步的理由。 和公主能相提并论的女郎? 侯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能比得上平阳公主的人,男子里当今世上也没有一个,何况女子? 然卫央的信誓旦旦与笃定不是作假,侯化只好作罢,只盼杨延玉到来时,能将这人阻拦得一拦。 岂料杨延玉来后根本未对卫央的行事有质疑之处,反而听他要往北地里去百里,竟千方百计帮他先出谋划策起来。 杨延玉是清楚的,大战之中,卫央怎会轻易这样以身犯险?以他的性子,此处必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何况真当卫央要逃地人里,那决计不算杨延玉一个。 且不说这不是个没义气的人,纵只是旁人,只消不是诸侯王的爪牙,如若果真沙坡头中寨不可守,怎敢将呼杨家的至亲诓留在这里? 又教取呼延必兴来此,听说事后,呼延必兴沉吟再三,建议卫央:“兄弟以半率人马敢往北地里去,那是定有把握的了。只是契丹军必已南下,恐怕一个不慎撞着了面,那可真是硬碰硬的打法了,不如这样,寨中善骑马的猎户你再选六七百凑成千人,我们再快马使人往中军处通报,兄弟忌惮如此地人物,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再有一军北上接应,那才最好。” 如若那样,恐怕更要误事。 卫央婉拒道:“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情,若真碰到了辽军精骑,人少我一率必能掩杀,若万幸撞见了主军,休说千人,万人也不够玩。” 见他固执如此,众人便不好再说,教收拾好军马甲具,一时寻人少处,自西寨下要送三人一行北去。 寨下杨延玉问计卫央:“兄弟既托大事于我二人,轻身南归是不行了,须遣快马才可。然取寨兄弟有法子咱们没有想到,守寨也必有法子,你可不能藏私。” 卫央教贴耳,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周围几人瞧这天色,一时俱个抚掌大笑,纷纷赞道:“咱们怎没想过有这个法子,妙的很,筑成此寨,高继嗣只好在外头逡巡晃荡,他奈咱们如何?” 两厢分别,已在正午时候,卫央三人快马加鞭往北去不提,杨延玉归寨后,他不像卫央看似是避嫌抑或其它理由竟连军中军官分配都不说,毕竟将门里长成,待此道十分有心得,上下发付左右安排,万人新军,一伍一火,一队一屯,俱各打理清楚。又将万军分四营,三寨关头各一营驻守,又一营以寨中有名声的,教再联络长老士绅一营,依卫央之计,联络动员起又逾万的人,这云层已单薄的天气里最是寒冷,只半日工夫,寨中洗出万顷的冰水,趁着天黑时冷冽往寨头一浇,喘息间水冷成冰,好好一个沙坡头,只在这旦夕里凝成了冰城。 寨头上万人越而试之,坚固如青石一般,偏生逾尺厚的外壁光滑如镜,云梯之类联军纵然有,那也搭不住上来。 当时万众欢呼,又闻中寨里传出讯息,说是此番引王师复土守寨的正是前些日子中南面那番战里杀破贼胆的卫央,再瞧寨内粮草充足敞开了用也能供应到开春,器械满满万军人手有刀枪盾牌尚有大半空闲,一时众志成城信心十足,都道:“如此,贼军百万人来,那也奈何咱们不得。” 又有寨中心灵手巧的女子妇人,当时裁剪布匹又缝出百杆大旗,依卫央留的吩咐,杨延玉教取镇守府里贮藏的钱财将这女子妇人一一谢过,将旗帜上请人写上斗大的一个“唐”字,刹那间布满寨头,再教孟良引一支步军潜在卫央进来时的那小道里,故意让开那仅能容一二人错身而过的豁口,左右却备足滚木砲石,只等贼来送死。 天黑后,后山里三五百人又传回好消息,道是后头也将冰水浇遮了陡峭的坡,如此一来,这里只要三五人监视着,使讯旗传讯,贼也奈何不得。 如此,猜度卫央当已会合了寅火率,杨延玉方命精干小军三人持由贵人头与自己手书的书信往南去禀告中军处。 入夜时,平阳得此讯,教将由贵首级传阅三军,三军欢呼如雷动。 她却细看杨延玉以千字大略概述的沙坡头取守之始末,瞧到卫央鼓噪寨民取寨时轻轻摇头浅嗔胡闹,待看到杨延玉依计将中寨以冰封的法子又颔首略作称赞,面色柔和灯下微微而笑,看遍了,将那书教阿蛮传于帐下众将细看,却问传讯的小军三个:“既以冰封大寨,你三个是怎样出来的?若归去,又怎样进寨?” 本这传书的三人,按斥候例要留在后军教歇息的,叵料这三人为寨中境况所诱,竟能说出要与寨同生亡的话来,由此细微处又见寨中军心民心,平阳怎会泼他的冷水。 那三个,都是军里的老卒,平生何曾进过中军帐,何曾这样近距离地见过平阳?生能亲眼见她已教心也要自嗓子眼里跳出来,何况还能当面说几句话。 平阳这话里隐晦的盘查,三人自不能听出,只当乃是关怀,心情激荡下当时异口同声都道:“依卫将军吩咐,留有蛇行小道一口,孟校尉引精干小军在那里埋伏,咱们回去之后,只消两厢验证,又有出入口令自然能进得去。” 平阳便问口令,三人左右为难,当头的只好实言相告:“公主殿下恕罪,卫将军令,无中寨军令死也不可泄露口令,中军里也是如此。如若泄露,有罪当重罚,有功也重罚,教贼军得知,朝廷不杀,中寨也杀。” 帐下老将们尚未着色,恼动幕府,幕府令喝道:“放肆,再不据实回答,这里先斩了尔等!” “罢了,若有不忿,战罢自寻卫将军讲理去。”想想那家伙在寨里竟教唤作了卫将军,平阳心情颇好,笑吟吟挥断幕府令的斥责,命亲卫女校,“壮士有于乡土同生共死之志,中军安能作累赘,教功劳簿上记下三人传书之功,战罢一一结算,选骏马,送三位北归。” 看罢传书,老将拖林哈哈大笑,道:“潜入寨中,吓杀叛贼,胁裹军民,冷水筑城,这小子有些门道。” 更有卫央教密送于她的小书里独说他猜度的高继嗣连番退让要引中军驻沙坡头中寨的谋算,最要紧的是警告平阳北地里有个真堪是她敌手的女子,这个却没有教人人都知。 打发幕府与都尉及以下自归去,平阳取那小书又传阅帐下一众心腹,众人瞧罢,都觉上头的猜度有理,然有不解之处在于,那高继嗣所图,已教卫央猜度的丝毫不差,每一处打算安排都考虑到了,怎地他竟还有最后一句气人的“这是我一家之想,切莫尽数当真,一旦当真,出了差错概不负责”。 想必公主已也有计较了,遂上将数人,齐齐往军案之后看来。 “旦复故土,夕凝冰城,沙坡头要紧至极,因此此功甚大,非取敌寻常一城一寨所能比。”平阳手指在案沿轻轻滑过,眸光扫过灯下众将,再三犹豫一番方字斟句酌般仔细地缓声道,“然卫央与我所想一样,这样的功劳,再多十件二十件,也不能与袭杀乃至生擒契丹那位女郎相比。” 契丹女郎? 这番却连呼杨这样的国家重臣也不解其意了。 平阳正色告诫:“诸位莫可小瞧了卫央的警告,这个萧绰,其能更在卫央所言之上,前番契丹由我内作引发的内乱,险险将耶律贤也一并括杀了,若非这萧绰出面,耶律与萧氏二姓族,如今正是在北地殊死搏杀的时候。我朝内作入冬来的损伤,诸位是知道的。” 顿了顿,平阳俏脸陡然一转,眸里杀意四溢,在案沿上轻走的手蓦然一停,纤指发力处,那上等好的军案一声轻响,她淡漠却无比郑重地说:“其中,坏内作大事者正是萧绰。其间诱杀乃至将我内作百余处暗舍连根拔起的,也是萧绰。” 凤眸扫过众将,平阳冷冷地哼道:“而如今,这个掌握契丹情报,又甚知兵法,更善将人的女郎到了我们眼前,诸位,这还不堪作个好对手么?” 退帐之后,平阳冷色转暖,再取那小书细细地看,十分好心情。 阿蛮知道她的心思,自那场发生在契丹国内的无声而惨烈的战争发生之后,公主便每日都念着萧绰的名字,她是将这个愈来愈显出本领的异族女郎真当个大对手的,今日将这个敌手郑重放在心里犯险也要捕杀的路上,本得她心意的卫央竟飞步也赶了上来,怎教平阳能不欢喜? “要不,教拖林老将军使他的轻骑北去助卫率正一臂之力?”阿蛮不放心区区两百余人的周全,遂提议道。 摆摆手放下那小书,平阳轻声笑道:“晚了些,萧绰恐怕早逃脱了——不必管她,早先我分身乏术,如今教他缠上,恐怕这女郎的麻烦从此不小了呢。那引仙庄本是萧绰的暗巢,若我是她,猜知有敌要来,定一把火烧了它,非但湮灭了逗留过许会暴露行踪的痕迹,更能教来敌心浮气躁,反为我所趁。” 阿蛮恍然大悟,拍着手笑道:“不错,卫率正怎肯是个吃亏的人,他定跳着脚要将这萧绰骂个够,而后快马先逃离那里再说。” “你倒对他了解的很了。”平阳起身展一展妙曼的腰肢,接过阿蛮取来的巾子润润面颊,睇一眼笑嘻嘻的小女孩儿,走到屏帐后掀起通风帘儿往北地远眺,心中轻轻哼道,“萧绰么,借你之手,以你那私帷情郎的手段,且试他的快马大枪,一旦上将铸成,我可须好生感谢你才是,你可万万不要教这人先捉住了。” 突然,平阳心里一紧,她口口声声的那人,那可是风传里气地柴荣一口一个登徒子的混蛋,真有一日教他捉住了萧绰,这女郎姿色虽不甚知,密报里却提过甚美的话,那个混蛋他会不会…… 是该教凤凰儿盯紧这人仔细看住的时候了! 女郎脸蛋儿并不特别的红,然在北来的夜风里,她觉自己的脸颊是在燃烧。 低啐一口,女郎慌慌的心里这般道:“这是为凤凰儿作打算的,她二十年来活地凄苦,不能教那混蛋欺负了。啊,还有柴熙宁,柴氏的女郎,她,听说她端庄秀雅的很,想必也是个有委屈也不出口的女郎,她父亲是国家的忠臣,我理当为她多想些——是了,定是这样了,没有别的理由,定是没有了!” 而在中军之前的呼延赞左翼将营里,在临别使教暗暗拽了一把的杨业不动声色跟了过来,两个老将屏退左右,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低声叫出声来:“不妙的很哪!” 一时音落,明了彼此说的都是同一个事儿的胡杨二人又同声骂了一句:“这个荤张小子!” 相视大笑,哪里有真不妙的架势。 分别落座之后,平阳军规森严不准饮酒,取暖茶来斟酌,杨业问呼延赞:“老黑,你说真要是那样,柴家孩儿那里怎生是好?” 呼延赞不以为意:“有本事这样,那就该有本事那样,如今老夫可是真安下大半心了,周丰这厮,哼,老夫半只眼也十分瞧不上,这酸汉,不是为国家的心。” 杨业深以为然,乃问:“此是后话,我看战事尚未真个启了,如今沙坡头教这三个小子拿捏了下来,依你之见,中军是进是退?” 呼延赞不说话,杨业便也知晓他心中所想了,一时无言。 第九十二章 这没法玩了 更新时间:2014-05-09 “这娘们他妈跑的比兔子还快!”不出阿蛮所料,大半夜里卫央正跳着脚破口大骂,骂地口水横飞,周快诸人没敢上去劝他的,心里都憋着火。 这是吴镇之中引仙庄外,夜已过子时,虽别人不比王孙徐涣曾见过这里的堂皇,但看那火光里勾心斗角的飞檐厚梁,当知这本是个极富丽的好去处。 可惜,寅火率出深山尚未奔到吴镇之中,远远便瞧见冲天的大火起了,当时王孙破口大骂,众人尚不知他在计较甚么,眼下均都明了了,这果然是王孙说过的契丹暗舍,就在寅火率前一步,这火方生起来的。 熊熊的火光,使人百步之外也不敢近身,王孙想扑进去看有没有金银珠宝之类的留下,十数丈之外便熏着了眉毛,如今光溜溜的也在远处不敢近前去了。 卫央自然气恼,这定是萧绰了,若非是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怎样的女郎能敏锐却决断到这种地步。 韩德让那厮,定已出了沙坡头,果然是奸夫淫妇勾搭在一起的,这速度,名震江湖的八步赶蝉也比不上哪! 况且这园子多好,寅火率穷啊,卫央还想着在这里劫富济贫一下搞点没本的买卖来着,这一把火将上好的木料都烧没了,何况那满屋的器皿家当? 萧绰这娘们,逮住她定要教她衣衫褴褛当着咱的面承认错误道歉赔偿不可! 骂骂咧咧不肯罢休,周快只好劝他:“这样的大宅子,大战时必能成为一处隐患,咱们将契丹人驱逐了,那也该知足,抓不着人,也在情理之中,那契丹胡儿本就以敏锐轻便著称,以率正出沙坡头的教程来算,这一伙定是远拦子,纵然当时咱们能来,恐怕也留他不得。” “谁说我心疼那娘们跑了?”卫央恼羞成怒,“老周大哥,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太不会过日子。咱们率穷啊,弟兄们都要去当裤子了,你说这么好一园子,这要是教咱们好好占了,怎地里头的物什儿也能贩卖十来斤金锞子了不是?就算细软金银都教卷跑了,家当总还会留下些罢?何况,这么大一块地皮,里头有池塘有屋舍,这要落在我手里,任是谁来,不开价百万钱,那是休想拿走啊!” 不只周快,贪心如王孙也瞠目结舌。 他本当自己只想钻进去抢些细软钱财就够的很了,谁想这率正竟连人家地皮也想拿走,这是谁家的道理? 迎着周快无法言语的目光,卫央很是惊讶地反问他:“我说老周大哥,你这样瞧着我作甚?莫非咱们搞死了契丹人,大唐还要以地契合约履行承诺将这偌大的地皮给那娘们送还回去不成?” “两国交战自然这庄子不是地契合约里定的那样,就算在平时,敢堂而皇之将所勾地面作细作内应之舍用,那也是要为朝廷没收的。”周快甚是忧愁卫央的智商,只好扯着他往远了走一些,苦口婆心劝道,“可就算是没收,那也是中军幕府的职责,无中军大令,咱们怎好下手?率正往后可千万莫作此邪念,这不好,会摊上事儿。” 卫央瞅瞅手中龙雀,大有怀疑其代表的权力不足而丢进火海的架势,随口嘟囔:“不早说,我还当有龙雀刀在,咱们就能无法无天了来着――老周大哥,这龙雀既然连这么点权力都代表不了,不如我丢进火里试试?说不定,平阳公主还会感谢我替她了断了这么一把破刀,好教她用上更新的呢,你说怎样?” 不怎样! 周快骇然,他千思万想也没料到好好的龙雀到了这位率正手里,居然教他视为能可以无法无天的象征。 “率正,率正,先不急着坏刀,容我一言。”连忙扯住作势要往火里丢龙雀的卫央,周快苦着脸说道,“这个,普天之下,国家印玺因用途不同总也有那么几颗,可这龙雀只一柄,非但这是足够代表朝廷威严与权力的,也是有权代表公主殿下在军政中大权的三五样物什之一,且是最闻名天下的那个。就算旁人能铸出比这柄龙雀更锋利的兵器,那也无法取代这刀在大唐的至高的象征。” 卫央将信将疑,以及其怀疑的目光瞧着周快:“老周大哥,我是个老实人,你可千万不能哄我啊――那你说的都有理,为啥我今日持此龙雀,竟连在自己亲手打下的契丹人的家里抄家的权力都没有?” 抄家? 想想真要教这人全然占据了这引仙庄,那定是真抄家的行径。 周快叹道:“率正,这个权力,你自是有的。这龙雀在手,只消是在战区,你便是杀了诸……咳,诸般上将列侯,那也只是寻个由头的事情。” 他不想说出诸侯王三个字,卫央却闻声大喜,抽出寒光闪闪的龙雀在手里掂量了又掂量,大为意动地请教周快:“真有这么好使?那好,你说回头瞅见李成廷这老小子,我先一刀砍了他狗头,是不是也只管指着他的尸体随口说,这老小子是跟契丹人相互勾结的内贼,这样就可以了?” 以这人的胡作非为,不定日后撞上与他不合的比如诸侯王与周丰一类,他真能一刀杀了构陷人家通敌叛国。 这人劝是劝不住的,只好拿话来诈他,周快道:“也不是这样的道理,诸侯王是皇室贵胄,纵有千般野心,怎会与胡虏勾结出卖国土?毕竟这点道德还是颇有的。何况,国土若教胡儿贼子得了,将心比心,诸侯王拿甚么显耀荣华富贵?按常理推算,率正以龙雀杀诸侯王与天子近臣是容易,免不了秋后算账,教人寻出破绽来,那时可就没有清静日子过了。” 卫央不以为然:“那我不说李成廷这老小子通敌叛国,我就说他不遵从我的军令,为整饬军纪将他杀了,岂不无迹可寻?” 周快叹道:“率正哪,这可千难万难了,栽赃陷害也不是这样搞的。” “又没让所有人都信,不论别人信不信,左右我信了就好。再说,别的不会,这莫须有的栽赃陷害还能不会么?”卫央嘟囔一声,忽然亮晶晶地瞅着周快,喜形于色正经先拱拱手,靠近了方低声以请教的口吻问道,“栽赃陷害不是这样搞的?看来,老周大哥你是此中行家啊,你教教我,要栽赃陷害李成廷跟那个见着就来气的周丰,要怎么搞才能一下子弄死他们?放心,你跟我说,我去实施,绝不跟人说是你出的主意。” 周快不敢在这人身边久留,面如土色惶然逃窜般远遁,一面叫:“此间起火甚是蹊跷,这里的水很深哪,我去请镇中乡老来讯问。” 一个此才出口,周快尚在率阵之中,那个问的音飘飘渺渺传到卫央耳边,他已飞快逃出距此百步之外。 卫央赞道:“果然是猛将啊,连找个闻讯的人都跑地这么快,着实了得!” 立在一旁的徐涣哈地笑了起来,另一边窦老大心里话,这他妈哪是周快身手了得,那是被逼急了的架势。 念着周快的结局,窦老大浑身肌肉紧绷,若卫央回头再扯着他问甚么栽赃陷害砍诸侯王的事情,他也须寻个法子脱身才对。 四下一瞧,窦老大计上心来,不待卫央问便主动求差使:“周队正去往镇东寻人来问话,我去镇西最好。” 卫央左右一看,两个得力的手下全不见了,很是不解地问徐涣:“他们跑甚么?寻个人来问话,至于这样着急么?这一场大火,咱们许一生也见不到第二次,不趁机好生观摩,忙那等不急的闲事儿作甚?” 徐涣也有点想跑路,他真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卫大哥果然是甚么都好,只这一张嘴实在教人胆战心惊。听他方才这番话,不是抄家就是打劫,甚而竟还有栽赃陷害先弄死诸侯王的打算,正常人谁敢跟这不要命的往一块钻? 转念一想,身是轻兵不说,居然还以身犯险随着这不要命的率正往敌军心腹里去钻的,那能是正常人?左右都不是正常人,因此这跟卫大哥往一块儿钻么,也天经地义了。 如此一想,徐涣顿觉七窍里酣畅,五神中淋漓,心窍也开了,执念也消了,这彷佛天生在骨子里的胡作非为的念头也应运壮大了。 “无法无天地胡作非为,这感觉,想想真爽快!”徐涣嘿嘿一笑,又哈哈一笑,他的灵通,这便开了。 王孙很是惋惜地往越发壮阔的火势里瞧了最后一眼,正经问卫央:“看这火势,是四面八方一起生出火根来的,以火头来看,起火约在一个时辰外,两个时辰内,能在这极短工夫中善后且遁走的,必是契丹远拦子,这里恐怕已在辽军视野之中,咱们今夜去哪里安置?还回原处么?” 提起正事,卫央既心疼到手的钱没了,又恼怒冲天的火光里彷佛那萧绰可恶的耻笑的嘴脸的心思方缓了一缓,释怀又不安地吐出一口气,在眼前瞬间冷成了一团白色的雾气,转瞬又教那烈烈的火远远便烤着烟消云散了。 若萧绰那么容易教抓住,卫央自觉恐怕定要怀疑有一面之缘的女郎是不是定会成长为萧太后了,教她逃走,这是自己心中料定的事情,这一趟来,不过是打着侥幸万一的心思来的。 就算萧绰不闻讯便走,这作为她临时巢穴的引仙庄里能不有千百个契丹好手护卫着?何况周快与王孙都说过,这干脆利落的放火烧了自家庄园、极短的工夫里远遁不知所踪的行事,那是辽国最精锐的轻骑远拦子的手段,自己手里这区区两百余人手,真能突进庄子,乃至擒杀萧绰?不为她反赚那才是怪事。 然而,如此一来可以判定这萧绰正是彼萧绰,真见识了她敏锐的嗅觉与果决的手段的卫央,岂能不忧心忡忡? 契丹暗舍能设立在引仙庄,以萧绰的聪慧,岂能不早早作此暗舍为唐军所发的准备?很显然,从这暗舍教我军所发现,或者明白点说是萧绰终教唐营所见所知,这才意味着大唐与天下最锋锐的真正大敌辽国的战事开始了,如今寅火率只两百余人,萧绰焉肯放过这样一个通知平阳教她知晓真敌手来了的大好机会? 何况,卫央自忖他凭着很久之前的一段“爱好”方提前判定这萧绰大概就是那位萧太后本尊,因此这一番到来虽并未在她手里捞到便宜,看似是教她临去时一把火狠狠嘲弄了一把,但这一把火毕竟烧掉的是契丹数十年费尽心血设在这里的情报中转站和汇集点,就此烧掉,萧绰能不恨? 卫央自觉他是仅凭记忆才以这萧绰为大敌的,但这番在旁人瞧来的机敏与迅速,不是夸口,落在素有知人之明的萧绰眼里,她定不会因为自己只是个小小的轻兵营率正而大意,她定会千方百计将自己这一率人马尸身留在这里,人头送到平阳帐前。 如此既先将或许会成为大敌的一个有才能的唐人先掐死在将起之时,又能示威于平阳,更能在未战之前激励一下辽军的军心士气,如此一举三得的好事,那娘们怎肯放过? 由此,辽国远拦子去的愈迟,卫央便愈警惕。 这说明,精锐的不知有多少的远拦子就在吴镇左近,他们在暗处,若人少不能抵挡寅火率,随时都可以远远逃遁。若他人多势众,以传说中远拦子的精锐剽悍,一声令下便能杀将过来,纵然不敌,他能不知本军主力在哪里?发出讯号,喘息间辽军大军围困住这里,吴镇并无可守之利,寅火率又无强攻之势,只好坐以待毙,不如此,又能如何? 卫央心目中的麾下,寅火率远远不达标,甚至在唐营里这些日子他所见过的任何一支精锐也不理想,军尚未成,这一泼稍稍方有了些模样的配军,怎敌萧绰手里的辽军精骑? 当然,若不教围困在狭小的区域里,卫央不惧萧绰有漫天大网,正要试以寅火率这两百五十人为坯炼就心目中那精骑的一半形容,她有张良计,我何尝没有过墙梯!左右卫央不论敌手是谁,他的战法只一个,有真便宜就占,没真的便宜,说破天也不去,反正只要你弄不死我,着急的是你自己。 计较已定,卫央教又问行止的王孙稍安勿躁:“不必着急,远拦子是精锐轻骑,咱们又不与他硬碰硬,一时半会无碍。待老周跟老窦找本地人来细细问过了再作计较,这一路来,弟兄们未正经吃过吃食,你去镇中问灯亮起的人家买些来,合同咱们自引仙庄里带出去的,教弟兄们就着这大火熏热乎了,好歹喘口气再说。” 王孙约上十余人,快步当时往镇内去了。 这引仙庄是个吴镇的大户,一遭起火,这样的火势怎会不惊动镇里的人家?王师到此,又是使钱来勾,必能得些伙食。 王孙伶俐,卫央不担心他会收取多于本钱的物什,这人颇好财,却不是在这时敢拿性命去换浅薄所得的。 又教徐涣:“将明岗暗哨的弟兄们都归拢起来,不必撒出几里去侦探了。” 徐涣一怔,卫央摇摇手:“去吧,不必多说。” 萧绰一把火烧了引仙庄,免不了又要教扑了个空的唐军气急败坏轻易追出去的用心,敌众我寡敌暗我明,卫央可不是傻子,这样的事情怎能去做。 若萧绰就在左近,不见卫央气急来追,她定会使远拦子再来勾引,此处火势如此之大,暗处的萧绰将方圆数里内外都瞧地清清楚楚,扎明岗暗哨有甚么用?何况寅火率的将士,大都是不经正经操训的配军,懂得甚么隐藏与潜伏,活活外头扎岗为哨的,都是辽人的砧上鱼肉而已。 如若撤将进来,阖率都在一团,这火光里远拦子再精锐,只消数里之外敢显身,卫央的箭法岂是摆设? 他唯一担忧的是萧绰见百般引诱不得,将吴镇里数千百姓拿来作用具,若是那样,那可是最不妙的事情。 灵机一动,卫央使寅火率上下齐声高叫:“大唐轻兵营寅火率,多谢萧娘子临别好意留予盛火,长夜肃冷,正好烘身。” 好似唱着一般,上下数十声感谢罢了,稍稍片刻又齐声叫道:“咱们率正说了,萧娘子一番好意,咱们阖率上下心领,然无功受禄,传出去要教人耻笑咱们率正不会做人,萧娘子在左近否?敢请移驾一叙,我家率正愿以大唐军人的荣誉保证娘子的安全,绝不食言。” 前头这样喊,后头卫央吩咐徐涣:“你可不能当真,这娘们真犯傻敢来,不用我摔杯为号,先一刀砍了她再说,记住了?” 徐涣翻个白眼,大哥,人家能机敏成这样,教你几句话就真能引诱出来?你骗鬼玩哪? “你小子好没趣,开个玩笑都不明白。”没能哄到徐涣信誓旦旦的保证,卫央百无聊赖之中越发百无聊赖,撇撇嘴背对着大火,他靠在一杆圆木上站着彷佛睡着了。 深夜里,除了那大火毕剥的声,便只这一声又一声的叫喊清晰了。 已在返归镇北路上的周快愣了一下,苦笑摇了摇头,这大半夜的,骗鬼玩也不是这个玩法,这个率正啊,真教人矛盾至极。 周快有自己的想法,平阳曾许他麾下校尉的职责,那便是他最后的退路。是跟着卫央这个无法无天的人闭着眼闯生死关,还是回归正军伺机洗刷那一身的耻辱? 周快不知,也无法抉择,因此才每一次想起这抉择时便拿“跟着看看,再看看”这样的理由来敷衍自己。 倒是王孙那边,他也引着本部与十数个本镇人抬食扛饮地往镇北走,闻声脸色一变低声骂道:“妈的,这要真把契丹远拦子勾引过来,老子这落单的可就完蛋了!” 嗖的一下,前头带路的王孙加快了脚步,士卒们自然不会落后,后头的镇民只好也加快脚步紧跟上。 远远已教火光裹住身影,周身又传来了暖和的感觉,王孙险险热泪盈眶,这若教辽人杀了,找谁说理去?坑你的不是敌人,而是你的袍泽哪! 寅火率又一声喊:“萧娘子,我家率正问你,你还在么?不要害羞,早晚都是要见面的,正所谓晚见不如早见,早见最好坦诚相见,你懂得。” 卫央哈哈大笑,真是咱的部下,前两声正经严肃,这一声里那坦诚相见四个字意味深长,尤那你懂得三个字,深得言已尽而意未穷的真髓。 他对嘿嘿也挤眉弄眼笑起来的徐涣道:“小徐子,你说我都这么严肃地请她出来见一见了,她还好意思不来相见么?这要唤作是我啊,那是定不会来见的。” 徐涣笑道:“定不会了。” “我也这样想的,这娘们虽然是契丹人,但也是个娘们,夤夜来见一个单身男人这么没羞没臊的事情,她定会羞不可抑的。”三声喊过后半晌不见无人的黑暗里应声,卫央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样子,频频点头叹道,“要我说,害什么羞啊,早晚都是要见的,哪里不是见?见面害羞,总比一个人躲在黑暗里寂寞难耐好的多啊。” 吴镇过来的镇民们面面相觑,这么不要脸的人,怎会出自王师? 王师里有这么不要脸的将领,这跟胡虏蛾贼还怎么玩? 过来与卫央见礼,卫央笑嘻嘻地拱拱手,将来人们齐齐打量了一遍上下,这才笑道:“各位乡老士绅,本地的镇民们,你们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是来抓贼的,敢问诸位,放火烧了这引仙庄的那伙贼,你们可见到过么?” 想想觉着问地不够仔细,卫央进一步又阐述说:“你们也瞧到了,这么好的庄子,能狠下心一把火烧了的,不是贼又是甚么?可怜这庄子里的千百号人哪,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葬送在火坑里了。” 说到这里,卫央义正词严地表示:“不过,请各位放心,贼虽然残暴无耻,连不杀人就放火的事情居然都能做得出来,但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相信,有关部门定会将这些为非作歹的贼一网打尽,还镇民一个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据悉,有关部门已着手调查此案,相信不出几日,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这番没头没脑的话,怎能教人摸着究竟? 周快微微一皱眉正要很官方地正式询问,身边王孙飞快扯了他一把。 滴溜溜目光暗暗在这一伙镇民中间转了个来回,王孙哪里还能不知卫央这般没头没脑的用意。 止住了周快,王孙心中冷笑:“管你甚么萧绰萧燕燕,真要想教这位吃亏,那要瞧你手段硬不硬了,迷惑对手么?这位可比你在行的多了。” 镇民们却不知卫央用意,只当这真是个草包,心中俱都摇头不迭,齐齐哀叹:“王师有将如此,与诸国这一战,眼看着是没法打下去了。” 自然,不是人人都很单纯,数十人里,也有低垂着头与旁人无二样,目光却总在不经意处斟酌考较般打量卫央的。 或他等不是契丹布置在这里的探子,但这样的人,哄骗起来难度可不小。而聪明的人,又总是不那么单纯。十个人里,总会有至少一两个这样的人,镇中请来这数十人里,怎样的概率也不至使他等都是傻子疯人,不必探究来路身份,但凡有这样的人,那便够了。 因为这样的人,如今能够以为己用。 若是这吴镇里形形色色的人个个都单纯老实,那可真是没法玩了。 第九十三章 萧绰的野望 更新时间:2014-05-12 ps:大病一场,回来了,恢复正常更新。 天色微明,彤云在渐渐消散,有明光染上东天。没了云层,那天地冷地愈发没了人情,身在熊熊大火之畔,寅火率将士也觉那冷已无法抵挡了。 这大西北的冷,并非刻意教人冷彷佛,似是层层的那冰冷往皮肉里钻,往血脉里钻,往五脏六腑里钻,教人不敢吸一口气,若敢,直觉连脏腑都要教这冷凝固了无法释开。 背对着那大火的将士们,脊背教那火炙烤得滚烫,贴着肉将内衬也没了似的甲胄热得烘出半面身子的汗。却在迎面,风也没了,来自开天辟地时候的那森冷劈头盖脸没头没脑地蛮不讲理往人骨子里扎,待它没可奈何。 正是这样的天气,教人彷佛置身在一半火焰一半冰水里头,那奇热与奇寒在骨子里左右纠缠,只这难熬,已教几人一身热汗地打着寒颤。 这样下去可不行,接下来要应付的是百倍于己千倍于己的辽人,当头的便是精锐天下闻名的远拦子,若都病倒了,逃命恐怕也不可的,行事怎能? 卫央教阖率上下一面将冰雪洗刷手脸,一面问窦老大:“率中有钱财几许?” 窦老大算了算,原本率中所用,这问老卒租赁战马的钱,眼见着如今都换上了大唐马监所出的,因此少下许多耗费,经上下商议,每人所得里都往窦老大这厢存上百文千文不等,又有卫央个人所得俱都在他手里握着,合算起来,此时刨除方才王孙所取的,尚有钱十数贯,折合兑换的金饼三枚,银饼三五枚。 便教窦老大往吴镇中勾得辣椒生姜若许:“须为经冬都在北地苦熬的最艰难计较,辣椒须干而辛辣的,吴镇繁华,必有食料铺子,这生姜也须干的,各勾十斤来。” 窦老大想想请示:“不然,再添些烈酒?” 酒是好物什,也是北地御寒的极品,然卫央可不想将寅火率到头来带出一帮酒鬼,何况酒这物什儿,若真每日里都离不得了,那便教纵是酒鬼也嘴上恨,心里爱的。此番北上,须步步仔细尚且不知生死,一旦待此物什儿依赖了,酒酣耳热之时,一时冲动定要犯错。 当时警告窦老大:“我知道咱们许多弟兄手里也有了些钱财,天明时定会千方百计勾得白酒作路上御寒之物。你去宣示军令,战时任何人不得饮酒,有违令者,教弟兄们自己先想想但在战场里有袍泽酒酣耳热一时冲动为敌所趁,咱们是回救不救?这是要耽搁一率人性命的,不可纵容。” 窦老大应令而去,自镇内,已酸的馎饦味道扑鼻而来——这吴镇,果真是个商旅行客构成的人群层次,引仙庄这大火放在别处,那处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却敢在这大火未熄之时便清早出门照顾自家的买卖,教卫央有点不知怎样说。 实际上,他是想起柳根头家的那酸汤馎饦了。 遍看阖率上下,许是多日未曾真正尝到熟食的味道,也是这酸汤馎饦最是个勾人垂涎的,如周快这样的百将也忍不住耸动鼻子往味来处偷偷嗅,何况别人。 卫央想了想,左右也不着急一时开发,索性教徐涣再去窦老大处取些大钱,径往镇子里去勾得铁锅五口,生面数十斤,回来时,镇中商人又赠些干菜之类,就近搭起火灶,率中虽没正经火头军,见样学样谁不会? 一时教镇中许多早起的无事人,图个热闹远远围观了好一个时候。 就着不成面片的馎饦,酸酸辣辣地热热一碗馎饦,添上镇中居民自家酿的黑醋,将炕头里烘干的火红的辣椒,不必甚么高明精妙的法子,如寻常的捣碎了将细盐和着以滚油浇透,只随手捏碎了往酸汤里一丢,再有墨绿的干菜往锅里一抄便捞出来搁在汤下,淅淅沥沥一率吸溜着将这最后一顿安稳的早膳用罢,因是一人双骑,众人合计将这铁锅几口都带着,卫央心中默算一下,便也点头允了。 至此,那引仙庄的大火最到了最盛的时候,恍如无匹巨声的炮仗千万个一发点燃,那堪与东山头的暖日争锋的火光里,爆音总不绝,蓦然有火蛇直冲而上,彷佛天空里又教这火憎恨的,那火舌直冲而上,只力有未逮,悻悻然飞快缩回时,一股一股的浓烟自火中升腾而起,红的火,青的烟,教暖阳一照,一并竟似要俱都化作深青色的焰,好不惊心。 卫央哼道:“这伙贱人,沙坡头里置好勾当要用火,这里却没有想过也来个烈火无情——” 尚未骂完,卫央陡然一个激灵,骇然叫道:“不好,这娘们人手不足,赚了咱们一把,快走,这里不可久留!” 他虽没头没脑,然论一人之能,马家坡子前那一撞煞却多少英雄。只三人,将沙坡头那等险要轻轻取来,休说轻兵营,正军里能有几人。当时一声令下,累赘如先一拨挑着铁锅的也不敢怠慢,纷纷翻身上马,转瞬间聚拢在了一处。 卫央持大枪,神色肃杀环顾四方,略一犹豫,枪指北方,不及周快问因由喝道:“走,快马也须加一鞭——边走边说,再不走,那娘们的帮手来了咱们谁也别想逃。” 五百骏马翻蹄如走鼓,镇民们稀奇尚未瞧够,只看这一伙不要命的竟闪电般又自原路返归北地去了,谁也不知用意,有心思的各自揣摩,大都是嘻哈当个饭前的笑谈——这轻兵营里出来的,果然与王师正军不能比,军纪涣散便也罢了,逃命也这般没头没脑。 没有人能体会到卫央如今心中的不安,这不安正来自教他深深忌惮的萧绰。 嘴上损着高继嗣时,念起这厮要行的诡计,又瞧到眼前那冲天的大火,当时卫央心中突然撞出一个疑惑:“以辽人远拦子精锐,暗探密集,身为上位者,萧绰怎能不知我大军不至有千万人来吴镇?她掌握中的讯息定不少,平阳那里的处境不决当有六七分知晓,也当知暗藏的偏师定不会剑走偏锋往这里来扎入辽军必经的道路为卒子。那么,以数百人数十人,若当时我军马到庄前,萧绰能料到我必来,若她人多,何不将计就计诱我这区区人马绞杀之?这样好的示威良机,若非人手真不足,她怎肯不行?” 这年头一起,卫央后背上一股森森的寒自脊椎骨起,刹那间冲上了头盖骨。 他明白了,萧绰匆忙间,许也是外派出人手行别的行事去了,因此纵寅火率只两百余人她也当时不能笃定可一口吞掉,待见了我军到来又不敢一时引发,那也是没有全歼的把握。 这是个贪心的女人,若是卫央,换作身为彼,管他能不能一口吞掉,左右都是示威兼且教平阳知晓我已到了面前,两三百的斥候前锋又如何?能吃几个算几个,她却不,一心只要全吞。 这方给了寅火率里一部分的将士多活些时候的机会——萧绰的打算,恐怕差不离正是眼见这只两百五十人,撒出了人手往别处搬帮手去了。 至于寅火率在吴镇里一番停留,那是萧绰巴不得的事情。 只消她帮手到来团团围住,到时寅火率走脱也难,在这里将寅火率全歼,既报了为藏行踪与匆忙间带不走许多物什的恼羞成怒,又可徐徐仍旧以她的脚程教平阳惊闻辽军已在面前,不定还能在寅火率这里获得不错的别的收获,何乐不为? 大略听了卫央的解释,周快有些难以理解。 纵然这萧绰真是个有本事的女郎,她真能料定北上来的唐军只数百数十人? 至于料定是寅火率这两百五十人,周快根本不信,世上真有能掐会算的人,那也不该是一个胡虏里的女子。 然他最不解的是明知对手难缠,卫央怎会做这往人家心腹地里窜去的行事?这可不是个事未到临头便想着拼全军覆没也要教对手疼痛,教主军得知敌人已到面前的人。 卫央再不解释,如今身为一率率正,又在危急之时,如果事事都于部下解释,军规何在?虽说与士卒同甘共苦是好事,可也要分个时候,分个情况。 军伍本就是上下森严的地方,为上者若没一点的神秘感,长此以往为将者的号令权威性必要遭受影响,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认清形势的。 一路打马狂奔,将到出处那山外时,卫央又令转向,偏西行有十数里外,方止住了行程教徐涣去图子来细看。 便在此时,寅火率安歇数日的那山中僻静荒洞里,换上了难得的细银甲,外头罩着一领火红大氅的契丹女郎已心平气和地负手在洞中处处打量。 不错,她便是萧绰,辽国北府宰相萧思温之女,辽帝耶律贤已定的贵妃,只待此战过后便许入宫,大抵原本该属于她的皇后,想也是逃不掉了。 只这萧绰,在这已走出了岔路的时代里,她名震契丹的并非有个宰相父亲,更非距离那皇后的宝座只一步之遥,如同大唐内卫府的杜丹鸾,在辽国,她也是统带暗作间谍的将领,只她一手掌管辽国内卫,权势之大非有处处掣肘之人在侧的杜丹鸾能比。 大唐有女郎如平阳,如凤凰,契丹也有萧绰,她的出众才能,纵是辽国出了名残暴荒唐地穆宗耶律璟也当时称赞有加,加二府健行,后又加北府南事署事司统领。去年秋,又加大惕隐司惕隐,这可是非契丹皇室之人不曾加过的职位。 直至今岁辽国内动,辽帝耶律璟身死,体弱多病却有才能的耶律贤即位,因萧绰功大,又增联络南北二府的机构交有司,萧绰虽不直接统带,她却是交有司的首脑,号称大林牙,但凡南北二府有重大事情要表奏耶律贤,必先经萧绰之手。而若耶律贤看过的表事,也必教人送萧绰处,待她有消息传回时,方发付上下依诀而行事。 平阳案头暗作带回来的消息里说,近日辽国上京有谚,唐有平阳,辽出萧娘,不是唐女了得,萧氏不为皇。 这意思平阳很清楚,辽人拿这萧绰与她比,自诩萧绰是辽国的平阳公主,她如今名气比不上平阳,只是因为没有生在皇家。 这里头的用意可深长的很,须知此番耶律璟丧命耶律贤即位,这里头萧氏出的力气有多大,身为联络者乃至消灭想趁这个机会作乱的上下内外敌人的主将的萧绰,能不教别人不满?那萧氏不为皇几个字,是有替萧绰抱不平的用意,这不为皇,是不愿为,还是不想为? 不愿为三个字,足以说明萧氏现如今在辽国的势力之大了,再差一步就能登为万人之上的皇帝,如何不教皇室那些同样勾心斗角的王公贵族们忌惮?倘若不想为,那就更不行了,你是如今暂且不想为,但你的力量足够大了,只消有更好的机会,是不是就能轻而易举登位了? 虽耶律贤有招萧绰为后的打算,且这个打算已是显而易见了,可以这个年轻的女郎的功绩与手段,相比之下耶律贤体弱多病几堪朝不虑夕,这未来的契丹,究竟是谁家的天下? 萧绰是骄傲而明智的女郎,她怎能不知在先帝既丧,新帝初登大宝的时候,又值平阳亲征,那些土鸡瓦犬般的人等,杀之容易,剿灭不难,可一旦引发了契丹本刚刚安稳下来的形势,教平阳趁着这天大的良机,且不说攻破上京,只消取了河套,灭了北燕,契丹在面对大唐的时候,又有多少优势? 因此此番亲自东来南下,既是心中一股不服的气要与平阳对决于沙场,又何尝没有暂且躲得一躲萧氏政敌的打算。 那日里在引仙庄见卫央三人,萧绰根本没将他们放在心上。 再是勇猛无敌,再是百战百胜的资质,又如何? 她要将的是天下,不只契丹那片土地的天下,大唐万万人口,出那么几十个几百个名将不足为奇,只都是平阳的麾下良将,怎能入将天下的主人也只堪视为用具的萧绰法眼。 到了这第二次,待听说将近孤身取沙坡头的唐将竟正是卫央,由此也听到了卫央的名字,她依旧没有放在心上,只对这人高看了一眼。 因为这人取沙坡头所用的法子竟是怂恿人心,这可是她的杜门绝迹,世上能有第二个这样的人,不好奇那是假的。 然由此盘算中察觉出卫央那已小有名气的麾下即寅火率或许便在左近,已将人手分派出去,准备三五日里离开吴镇会同辽军的萧绰一时心惊。 只凭二三事,萧绰断定卫央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也是个狡诈的人,吴镇人多眼杂,兼且那日匆忙里引仙庄中诸多的辽人痕迹的破绽未能掩埋,再想起那人半路里舍却庄中赠送的战马,这怎不是教这奸诈的人发觉了的迹象?既如此,这人已取了沙坡头,怎会不图吴镇? 当时心惊,细细算算卫央快马军来的概率,片刻间远拦子来报说是北山里发觉了唐军两三百人驻扎过的痕迹,萧绰断定,卫央必来,片刻必来。 倒这也不至教她惊骇,一面懊恼急切间诸多物什不及带走的累赘,一面她定了将这名声鹊起的卫央擒杀,正好教偌大名声的平阳知晓她萧绰些许手段的计算,当时只想将寅火率诱入庄子一把火葬送,转念想起那人的凶狠狡诈,又念起手头已无三两百人利用,恐怕不是那人的对手,只好又改变了计划。从此,萧绰心里牢牢记上了卫央这两个字,恼怒地教人入夜时点燃了引仙庄偌大的产业。 果不其然,前脚里方入了此山,后头远拦子便来报,说是唐军果然自北而下,此时正在吴镇外暂歇,想想本是犹豫着教人去搬一支精锐来作帮手的安排,多半日里便能成功,萧绰颇为惋惜,那样个有些意思的人,再也没机会当面问他怎会想起怂恿人心了。 不必再往更深处去,身边又有手下不断地往来赶,萧绰再不必担忧一旦撞着那胆大的唐人而不能酬自己的凌云壮志,索性定在这荒洞里且安身等待主军到山前。 由自上京带来的忠实仆役在地上铺好干草,上头盖了毡,又遮了布,再垫上厚厚的一层坐垫,萧绰方再那清扫干净的地上委委地坐了,将身子靠在马鞍上,迷离着眼笑吟吟心中想道:“这个人,与阿让倒颇为相类,阿让不忿一时不查教他取了沙坡头,故而忿忿地回身又去图谋,这人不为沙坡头一地之复而自得,竟想贪心地将我一网成擒,有趣,有趣。” 转眼神色一冷,她想起了名声竟在自己之上的平阳。 微微落下眼睑盖住骤然凌厉的眸光,萧绰姿态更慵懒了,软软如无骨般依偎在马鞍之上,峰峦起伏般的娇躯,那甲胄大氅怎能盖得住骨子里的风流?她似个猫儿般,如若这里是江南香闺,那马鞍是闺中香榻,掌中再有一樽温酒,浑然是个将熟未熟的美人。 “这个卫央,既悍勇又狡诈,想必定又是李微澜的青眼所加之人罢?定是了!”以她所想,这样狡诈的武夫,纵在她心里,这三两日便已都牢牢记住了,平阳公主是自己认可的对手,她怎能眼光差到连这样奇怪而有趣的人都没有察觉而想要重用? 作我的敌人,如果你能差到那种地步,岂非在侮辱我么? 她就是这样想的,非是想当然地这样想的。 吃吃的笑了出来,洞中的亲近侍卫,外头的属下,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她,更没有一个人敢问她为甚么在笑。 她忽然这样想:“李微澜啊,你我虽都有满满的掣肘之人,然为身份所拘束,你只好暂且用这人,可我却能杀了他,你说,我这利索的杀了他是不是比你欲拒还迎的用而不敢重他更高明了些?” 虽心中记住了那个有趣的人,但她还是不会将卫央待甚么要紧看待。 比之前几日,只不过卫央在她与平阳的交手里,棋盘上那落子的落点显眼了一两分,仅此而已。 第九十四章 这命里注定捡破烂的(上) 更新时间:2014-05-13 卫央没觉着自己是所谓的普通人,这一身的本领倘若还自认是个普通人,别人都瞎了眼么?但他也没觉着自己了得到哪里去,天生做不成大人物,学不来人家的架势,因此他也从不想着要珍惜甚么名声道理。 因为来到这世道之后,不会有人真当他是个普通人,比如说那些个诸侯王,不骄傲地说,还有如今应该已经算计着怎样拾掇他的萧绰,这些人当他不是普通人,他也当不了真的普通人。面对这些对手,卫央没想过要怎样有礼有节地还击,只要能反拾掇回去,他不介意法子。 好比大象和老鼠,面对敌人,卫央不会自持身份不去当小小的耗子。 在骤然觉察到萧绰图谋的卫央,在部下面前他也不掩饰自己的狼狈,一马逃出十数里之外,稍稍松口气之时,取图子来正看,周快一众围在旁边,没有人会信这世上能出第二个平阳公主,难免对卫央的行径有草木皆兵大题小做的想法。 卫央手指在图子上细细摩挲,尤在标注着大河,便是黄河的那一道黑色的粗线上,寻几字形左厢下头一处,便是此处再往北去几十里外的地方,他想着要在这里做点甚么。 一味的逃窜并不是法子,他敢肯定,萧绰那小心眼的娘们定早备好了数倍于己,乃至十数倍于己的人手在南边等待,只等寅火率真南下,教她一口尽都吞了。 沙坡头外,恐怕联军已将寨子团团围住了罢? 纵能逃脱出萧绰的算计,联军焉能不郑重对待他这个于蛾贼党项都有大仇的客人?至于期盼平阳能使一军来援,那是白日做梦。不是女郎心狠,这一番战事,那是她公主府以一己之力独对数股力量,一个不慎万劫不复,怎能不谨慎再小心,仔细再周密? 想想中军十数万人马,尚有教平阳也隐为暗招后手的精锐老卒不知几何,于联军与辽军一明一暗里尚且步步为营不敢有丝毫大意处,区区寅火率两百余人,在这洪水般的对手面前,卫央再有万夫之勇又有甚么用?这寅火率是他的手下,他能孤身逃脱回去,可眼见着作个富家翁寻常人已不能,这须在意的名声没了,落得个万夫所指的下场,往后在大唐可还怎么混? 退无可退,那便只好奋勇往前走。 手指在大河处点了又点,一时想不起怎样在这河水里作些文章反算计萧绰,索性暂且不想——自这里往河畔,少说也有十数里路程,那还是直线算的,这一段路程里,南下的辽军纵主军不在这里,能没有斥候?走脱了风声,反教萧绰赚了咱们。 须仔细盘算好,至少须将这一截河水此时的状况打探清楚再说——河水封冻了没有?若封冻,冰层厚度多少?若没有封冻,渡河之路在哪里? 暂且按下这个心思,卫央也知若现在提出他想渡河的盘算,恐怕周快这等不怕死的也要两股战战。自河套之地沉沦贼手,王师几十年没有渡河过去了,三五万的老卒主军尚且不敢作此念想,何况两百余人? 问周快安置远哨情况,周快迟疑了一下才说:“这是老规矩,每到一地,停歇时辰不足半日,远哨须遣出五里,为稳当计,我教精干的弟兄四面撒出。若要在这里安扎,须在多分派些人手。” 这里不是险要能藏身稳妥的地方,卫央自然不会在这里等着萧绰的远侦轻骑摸到这里来。 摇摇头,卫央正色道:“我知道你们没将我的话放在心里,都认为这萧绰是个好对付的女人,左右都没吃过亏,待在她手里折上一阵,疼痛就都自知了。这样,老王你引几个弟兄,一路仔细着些,往西或往北去探察,寻个有人烟的村镇,不要教人瞧见,左近但有能藏身之处,不管你将甚么法子,都要体察清晰——若有人烟,须半日内回此处交令,路上逢见契丹轻骑,不要慌张,只管回来便是。” 王孙笑道:“率正放心,军令咱须依了好做成,若要拼着命去,那可千难万难。” 遂点三五人,轻身往高处去辨方向了。 卫央又教周快:“老周,你也不要闲着,引几人往东去,就在咱们出山的地方藏着,半日内我料必有远侦自南而上,让过头两拨,若有第三拨时,瞧他人少,远远射杀也好,埋伏在路上一击得中也罢,总归要弄死他几个人,还要你几个安全都回来。” 周快明白这是要诱敌,舔了舔嘴唇取一张硬弓,将他那马槊放在这里,只垮了阔刀,也引七八人拐头往来路处去了。 窦老大眼巴巴瞧着卫央,该是教他做些事情了罢? 卫央四下里瞧,这一处最是个旋风大的地方,北面的山坡上积雪甚厚,南边的山坡上也交相辉映似不甘落后,乃教余者尽往南坡里来,在视野开阔地带挖出不小的雪窝子,将战马嚼着环命俯卧地上,命窦老大这里看管着,自引徐涣,两人往更高处匍匐上来。 王孙自西来,或自北来,这里最能瞧个清楚,至于周快,卫央倒不怎么担心。老卒如他,战阵熟知将兵干练,又是个万夫之勇的人物,只诱敌这样的任务怎会难到他。 布置妥当,将毡氅在雪地上铺着,卫央趴着仔细又瞧那图子,徐涣将刀鞘铺在眼前,压下兜鏊遮住头顶光亮,眼也不敢眨守着周王二人归来的方向。 也在此时,一泼毡笠请假的契丹武士,约有三两百人,卷着风似自南而来,马到山前,自寅火率出时那口子处钻将进去,往深处三五里,渐渐不能驰骋,前头又转出暗哨三五个,再转出七八个,渐渐更多了些,却往这一泼武士里领头的那个瞧一眼便不再挡路。 不片刻,人到那荒洞口前,余者四散各自寻避风处歇脚,那领头的正一正衣帽,起落时毡笠下露出一张不算十分清秀的面孔,这人阔口重额方面大耳,身量不十分修长,却他这身材与面目十分相配,教人瞧着好生贴切。 这是个年纪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行止间颇有一番成熟厚重的风量,又有北地男子的粗犷。 带着一身风雪,这人正起衣帽,在洞口望把守着的轻骑叉手先见个大礼,低声问:“首领在里头么?” 轻骑忙还礼,恭恭敬敬答他:“真不巧,首领已眯眼了,一时半刻恐怕不会醒来——不然,咱们便不必通传了,韩统领自进里头去候着?” 左右一瞧,萧绰心腹亲信都在外头,那男子便摇摇头婉拒这几人的好意,大冷天里,他竟如同这些个寻常轻骑武士一样,束手静静凝立等候在洞外。 不过三刻的工夫,洞里传出萧绰的叹息,她半是恼恨半无奈的口吻喟叹着道:“阿让也与燕燕生分了,再大的事情,在你心里也大不过一个礼与嫌么。” 这人正是韩德让。 韩德让垂首不敢怠慢,躬身往洞内又施大礼,口称有罪,萧绰那话,他可死也不敢接应下去了。 里头萧绰又轻轻一叹,半晌淡淡道:“也好,也好,总不止教人不明不白地煎熬着了。阿让,你进来罢,外头可冷的很。” 韩德让再三犹豫,不敢起身将额头抵在雪地里不至使人瞧见他的面部神情,硬声道:“军情紧急,请首领恕韩德让不便之罪——沙坡头里一番计划,教那唐廷里的贼配军尽破了,我南下途中,听说这人又烧了引仙庄致使首领得了偌大损失,如此耻辱,不能亲手擒杀这人,我十分不能甘心。” “你该死!”萧绰一怒,音量拔高了许多,这一声厉叱出口,缓了一缓却又压了下去,她和声道,“阿让,你的心意,我是知道的,但这个卫央,你可莫要小觑他是个配军,此人狡诈,若非如此怎能教你在由贵处一番布置方起了个头便夭折了?为上将者,切莫轻慢你的对手,不然,那是要吃大亏的。” 韩德让肩头颤抖,发力将一张脸都埋进了积雪中,雪下有枯草残枝,一时划破了他的面颊,血丝涔涔的,又并着那生冷的雪水扑在脸上,当时烧得发烫,他大口喘出的热气,将面下积雪融出面盆大小的浅坑来。 这个人是很矛盾的一个人,他本是汉人,如今也是汉人,祖父辈时契丹南下打草谷将他一门老小都掳掠了去,有没有杀伤不知,只在到了辽国之后,这韩氏一门倒荣耀了起来。想当初在中原时,韩氏只是个知些文明懂点道理的小富人家,到了辽国没多久,这韩知古的人竟为契丹皇室瞧中,教作了渥鲁朵里的仆役。到了韩德让知事时,其父为辽帝抬举,成了渥鲁朵里的医官,并以此为晋身之资,成就了韩匡嗣一府留守的荣耀。 由此,韩氏在契丹贵族里,以汉人之身官至高要,韩德让年方三十,南院里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此番战罢,恐怕升迁又到了时候。 这个人,素以忠孝节义闻名,偏他这学自炎黄一脉世代相传的伦理道德,固执地用在了异族的人心里。此人最为辽人乃至契丹贵族称赞的,便是勤谨忠贞,能知进退,颇执上下之序。 韩匡嗣本为上京医官,整日接触的不是皇室便是贵族,同朝为官的萧绰之父萧思温自也与他熟悉,往来走动地颇是密切,韩德让长萧绰一轮,堪算是青梅竹马的相交,待萧绰长成,出落得个上京遍地传美貌之名的女郎,却谁教他两个也算得天造化的生是皇室圈子内的人?耶律璟死,耶律贤即位,萧氏在其中出力最大,贵族里又是执牛耳的,若不能与萧氏联姻,耶律贤怎能安心?这既艳又慧的萧绰,自然逃不脱入宫为后的选擢。 自此,韩德让那好逑之心,便化作了执上下别男女的进退。 或也正是这样个男子,原本该是那样的轨迹里,萧绰贵为太后也待他念念不忘,以致与后世里那个大名鼎鼎的大玉儿与多尔衮也毕竟亲为叔嫂,更无华夷的区别,大是比不上这两个名声却微弱些的男女。 如此,萧绰殷殷的叮嘱,听在韩德让心里更是钢刀剜着心,蝼蚁噬着骨似的疼。 他不恨别人,也不怨别人,天地自开以来,总有上下尊卑的分别,如今上下已分,尊卑既别,纵有万千心思,那都该牢牢地压在心尖子上。 毕竟,身为国家重臣,大道理是要讲的,为国家安稳,该舍弃的也须要舍弃的。 韩德让这样认为,也是这样做的。 久不闻韩德让出声,知这是绝不会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的人,萧绰怒道:“韩德让,你在违令么?再不进,我,我遣你返回上京去。” 苛责的话,她毕竟说不出口。 韩德让再沉默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来,扑掉身上的泥水,又取软毡揩了面目上的血水,深深地喘息了好一会子,低下头毕恭毕敬弯着腰走进这教他煎熬至极的荒洞里来。 萧绰依旧依着那马鞍——一臂支着一腮,葳蕤这洞里入了春,她似个一枝未经晨露夜雨正雍艳的海棠,眸光里不见半点泪光,凌厉而温柔地瞧着一步一步进来的韩德让。 他还是那样毕恭毕敬,还是那样始终不敢有丝毫逾越的哪怕抬起头堂堂正正瞧自己一眼的勇气。 韩德让也还只是青壮之交的韩德让,不是那个权掌辽国军机,以他族人的累累白骨滚滚人头换得赫赫威名的那个韩德让。 这样的人,在卫央瞧来定是没救的,但在萧绰眼里,这才是教她不能忘掉的阿让。 萧绰腮上升起了酡红,似擦上淡淡的胭脂。 躬身立在数步之外的这个人,不见面时,隔着无门的距离也教她恼地一时温柔一时又生气,见了面,再多的恼火,那也都没了。 他虽是汉人,心却是契丹的。 他的心是属于萧燕燕的,人却是属于他的忠孝节义的理念的。 到头来,委屈的都是他了。 萧绰眼中闪着不加掩饰的温柔与娇媚,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局促而不安的韩德让,忽而展颜轻笑,那眼眸里又闪烁着狡黠与顽皮。 轻舒手臂,她将卸去了兜鏊而飘下散发的螓首靠着自己肩窝的部位,将原本高高昂着的头贴着马鞍,便又教韩德让的头又低下了三分。 “你再在这里讲你的上下尊卑,我可要教你站在我面前啦。”萧绰笑吟吟的,伸出去的右臂上头,娇柔白嫩的手指彼此绞着,一时蜷曲,一时绽开,花蕊般妙曼。右臂放在侧卧的半面身上,手指捻着腰间的裙结,那裙结丝丝作响,静谧的荒洞里有解开的姿态,她笑着,轻轻道,“到了那时,我这贵人要赐你我穿着的这衣甲以示爱惜,你是贴着我的身子不敢直视呢,还是惊慌地引外人来看到咱们的旖旎,反教误会有甚么瓜葛哩?” 她的大唐官话说的很准,尤这黏黏糯糯微微拉长的一个哩,娇吟似的。 韩德让骇然,他可以手按太祖阿保机的令牌发誓,自始至终与萧绰没有丝毫亲密的接触,因此契丹上下方没有人会在耶律贤要立萧绰为后的坚持上有和他韩德让“瓜田李下”的龌龊理由来反对。这要教外人真瞧见她亲解衣袍,生百张嘴,那也说不出清白的道理来了。 这时的韩德让,也算还是比较单纯的。他虽自己作了当世的中行説,却坚持认为中原的文明才是大辽想要千秋万代强盛下去的最该学习的道理。中原的文明,在韩德让看来便是上下有序尊卑分明,他这个一心要以将契丹汉化的人,怎能自先乱了这纲常伦理? 萧绰待他有千般的软肋拿捏,他自也有对付这青梅竹马的女郎的技巧。 当时倒退三步,将腰中刀拔出鞘来横在颈子上,韩德让抬起了头,却依旧垂着眼,沉声道:“贵人再谑戏,韩德让只好引刀自刎了。” 他本想请萧绰自重,然萧绰并不是不自重,这样的重话儿,怎能说出口?韩德让可没想作孔夫子,再说,就算是孔夫子,韩德让自信若在女郎面前,他定也不能觍颜说出“请你自重”一类的话。 萧绰并不惊慌,只轻轻别了个白眼,正经坐起身来,半是恼半是无奈地娇声嗔道:“你啊,你啊,总是这样,咱们契丹男儿,哪里讲那么重的伦理纲常?若有瞧在心里的女子,抢也要抢进帐去才好。” 韩德让难得赧然,生了微须的面目一红,却依旧没敢接口。 又娇又媚地自己笑了起来,萧绰拂一拂耳畔的散发,恨恨又亲昵地叹道:“可燕燕偏喜爱这样的男子,又有甚么法子呢。” 韩德让终于抬起了眼光,少却许多煎熬显得较方才轻松许多的目光注视着萧绰,他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说甚么才好? 想起临行时父亲韩匡嗣的叮嘱,韩德让蓦然一闭眼,再睁开时,他心中打定了一个主张:“这番战罢归国,府上那安排,便也该一口允了——当在我主大婚之先,如此方为最美。” 心中算计,他倒也有用的应手的人,一时选定一个,只消片刻脱离了这里,那事儿便定了。 他这样计较,萧绰都看在眼里,只看他神色一时悲切,片刻坚决,当时想起心腹自上京传来的消息,娥眉一蹙,眸光立时转冷,微微垂下上眼睑,抬起下眼睑,将犹不自知的韩德让上下打量一个来回,心中有悲有喜,骤然瞧见他面颊上血丝点点,一股怒火自心头发作起,冷冷道:“阿让,你在想甚么?有甚么要紧的事情,莫非真要我打发你先归京去办置么?” 这女郎的聪慧,韩德让自认天下无双,闻声他便知晓,恐怕方才转眼间打定的那点主张,已教她全然察觉并明了在心了。 不待他答话,女郎目中泛起怜惜的亮光,似乎是雾蒙蒙的将泪未泪地珠花,又似乎是自怜自艾的哀切,却那目眸中,没有掩饰她的凶狠与愤怒,一时口音温柔,她轻轻地问:“阿让,你教人伤着了么?那是谁?敢是那些个扈从不用心么?” 韩德让毛骨悚然,连忙顾不得这上下与尊卑,乱摇双手道:“不是,不是,是我……是我不小心磕着了地,教雪下的枯枝划破了而已。” 他本想据实告知,一时又想起这女郎的性子。 她如今,自家的命运已认了,又得知了他那番绝决的计较,如何不真恼起来?不要看她是个女郎,这北地里的女郎,但凡出众的,性子里必有一股子凶狠霸道的狼性,她这是动了杀人泄愤的心了。 萧绰一笑,点了点头,韩德让不及松口气放下心,她已喝令左右进得这荒洞来,一声下令杀人:“那些个扈从,也太不精心了,阿让为国事奔忙,如何不好生服侍着在左右?将扈从队长杀了,余者各论上下,罚皮鞭五十。” 她的左右,怎能不知这女郎的性子?令既下,无人敢迟疑,脚步匆匆俱都眨眼间卷往外处拿人去了。 韩德让心里一阵抽搐,他那些扈从,已教他调教出识汉字知文明的半个近人,这女郎如此行时,恐怕无人能在她左右的马鞭下活出整个的命来。 这是在警告么?抑或只是泄愤? 如今的萧绰,已不是以往的那个烂漫可人的小姑娘了,她的威严与心机愈来愈深,韩德让在她面前不敢有丝毫怠慢,一面是敬爱她,一面也是惧怕着她。 上百人的生死,萧绰只一声令下的行事,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令既下,她又笑吟吟地柔声说话,好像这荒洞里自始至终只她与韩德让两人,别的甚么从都未曾发生过。 她笑道:“阿让不察之下遭那卫央算计断了在沙坡头里的辛苦布置,这是阿让从主军以来的首遭图谋,更是你第一遭以主将之身行事,诚这人是该教你亲手杀了的。沙坡头虽要紧,我信阿让也如我一般,没有将这一城一池的得失真放在心里,趁着这卫央尚未为唐廷大用而杀之,这才是要紧的头等事。” 心中连着叹了好几口气,努力将扈从尽失的悲切与对萧绰愈发恭敬的心思俱都压下,韩德让正色道:“不错,这厮虽出世不过区区数月,然其勇武已为拓跋斛与高继宗的人头血淋淋地证实了。这本不算甚么了得的人物,然只看此人能摸断失地里的叛军之心,怂恿起旁人看来蝼蚁般,实则浩瀚如大海星空的民心,我能觉察出,不趁机在他羽翼未丰之时杀了他,往后必成我主挥铁骑南下征服中原的大敌。” 萧绰微微颔首,她心中其实并不认同韩德让所说的“大敌”的说法,她心里,对手只一个,那便是将上将如云,挥万民如臂使的平阳。 这个唐廷里的女郎,既有天生的威望,又有服众的能力,那卫央再能,中原人最是讲究出身,他一个配军,再有诸多军将青眼,能成多么大的气候?至多不过呼延赞杨业那样的上将而已,杀了他,莫非便能阻挡唐人里千秋万代杀不尽的英雄豪杰纷起?只不过这是韩德让出上京之后的第一次单独行事,若揭破了自己心中对那唐人的轻见,恐怕他面子上过不去。 他定要这样想的:“我费尽心机托画的算计,教人家那样轻易破了,这样的对手你只当个小人物看待,莫非从来也将我作竟连个小人物也比不上的看待么?” 尤其在这个时候,萧绰知道哪些该固执不让分毫,哪些该顺着这个男子的心意任他的来。 韩德让瞥了沉吟着不知打算甚么的萧绰,再三犹豫提醒了一句:“听说这人险险刀劈了李成廷那厮,与诸侯王是势成水火了,我知大战将起,贵人是有借正在边线的李成廷之手夭折了这贼配军的打算。” 萧绰点点头,韩德让笑了笑,很不以为然的笑。 “此人能得呼杨那样的重臣老将高看,又是柴荣的女婿,据说与内卫府的那头凤凰也干系不浅,只以他的勇猛,为主军里一任校尉随在中军帐下莫非不能么?”迎着萧绰认真起来而探究过来的目光,韩德让自承心里待此事的想法,“听说大名鼎鼎的,唐廷有意为暗储的周丰教这人三番两次地当面折辱,而李微澜竟连重责这厮的一句话也没有,岂非又是这人甚得这一路西征大军主事者之心的明证?” 萧绰皱起了眉头,狐疑地瞧了瞧韩德让,又卧倚在马鞍上静静细想了片刻,眸光潋潋甚是赞同了韩德让的看法。 她微微阖着眼眸,左手手指在腰间带子上缓缓地敲击着,曼声道:“不错,不错,既能得李微澜一系的上下高看,凭他的勇武与斩杀拓跋斛高继宗的功劳,任为正军偏将自不可,然升为中军护纛校尉,那是再容易也没有的事情。只凭他的勇武,李微澜怎会至今尚将他留在轻兵营?由此看来,这两个是彼此不必言传便深深意会的心心相印之人。卫央与诸侯王的龌龊,正如李微澜与她那些个皇叔的龌龊一样,一方不死,永世不息。如今李成廷为巡边事使,若这卫央留在中军,毕竟他与李微澜有男女之别,一时不察,能教这李成廷寻出千万个籍口来杀了他,至少压制着不教再立新功,杜绝了他晋身的路子。” 由此,平阳与卫央心知肚明,前者一面任凭后者胡闹,暂且升了他假校尉的职而用以为孤军北上的主事者,而后者则得了前者的权柄代表,便是已为萧绰与韩德让知晓的那龙雀宝刀。 如此一来,平阳在中军帐里坐镇,李成廷再有许多歹毒的心肠,不见卫央在左近,他怎样挑错寻由头?而卫央鹰扬北地,平阳得知他踪迹也不能,李成廷怎能知晓?便他与外敌勾结,莫非不勾结联军与辽军便不寻卫央剿杀了? 这样,既将李成廷等诸侯王掐断卫央的算计别死在苗头里,大敌当前为卫央折去了来自这些李姓诸侯王及其爪牙们的腹背威胁,又不至于断掉他这甚得平阳之心的年轻将领前进的军功路子,岂非不聪明至极,且彼此心心相印的两个人便不能不动声色便做出的筹划行事? 萧绰突然对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似的贼配军起了兴致,以她看来,这人既无平阳的地位,又没有经历平阳这数年十数年南征北战的淬炼,恐怕真与平阳比,他还差些火候,这便是一个残缺版的平阳公主。 若与有李微澜深重影子的人交手,岂非先一步能摸到李微澜的法门? 然,萧绰并不服气。 这样一来,岂非她自认比不上如今已成熟了的李微澜? “擒杀此人,阿让可有把握么?”她将精力又转回到了平阳的中军处,然她心中忌惮平阳最甚,换个旁人来,隐隐她觉着不是得平阳之心的卫央对手,原先只思虑教韩德让报沙坡头那一破之仇,现下看来倒属歪打正着了,遂萧绰抬起目光,瞧着韩德让问道。 韩德让又是个没有认为平阳能比得上萧绰的,在他心里,能与平阳彼此相知的卫央,怎能劳驾萧绰出面?何况那沙坡头里的旧事,他总不甘心。 若擒杀此人,教他吓破胆的高继嗣那联军,恐怕也会为自己收些为用吧? 如此想,韩德让道:“把握不敢说,胜算有十分。” 萧绰眉眼里都是笑容,笑道:“阿让这满满的自信,最教燕燕喜爱哩。” 她这是应下了韩德让的请求,将擒杀北窜而来的寅火率之事全权交付给了韩德让。 “此番在沙坡头,你也当听闻了唐营里的颇多趣事儿,依你之见,李微澜如今在想的,会是甚么?”左右盛人头来交令,萧绰挥挥手只教扔掉,吩咐左右取肉感烈酒来招呼韩德让暂且歇息半日,左右无事要等待,她考较起了韩德让来。 韩德让浓眉聚起,好半晌方摇摇头:“我总觉沙坡头里高继嗣的那番安排已教李微澜看穿了,她当知我军就在左近,然如此缓慢犹豫的用兵,那可不是她的风格,此中蹊跷甚深,一时片刻,我还参不得透。” 萧绰也参不透,尽管她一心只想败平阳不败的金身,可具体的行事里,她可不是狂妄的女郎。 第九十五章 这命里注定捡破烂的(中) 更新时间:2014-05-15 大唐有讲武堂,自武宗皇帝时,讲武堂便有研究天下名将的传统,凡经百年,讲武堂论定的名将无算。在对某一个当时的名将点评时,不论敌我国家,总会有大批的兵家评者来长安。大体上,一个名将的用兵手段,讲武堂概括的不会有差错了,待名将盖棺定论时,一般也都用讲武堂早定的言论。 当然,讲武堂五年一小论,十年一大论,一个名将若能成名之后统兵数十年,一届又一届的概论综合下来,也就是这名将的一生了。自也有彗星般的名将,如陈礼,成名只在一役,这一届或大或小的品评,自也不会概括的差了。 然时至今日,武宗皇帝以来总有那么几个讲武堂也无法定论的。 譬如那位一己之力延大唐国脉百年而不绝,为今日大唐席卷天下的力量规划好了行程,做足了须要准备的大唐吴王。 这位是当时的名将,军事方面,他建立起了大唐乃至整个天下最正规的讲武堂,如今已与国子监并肩,实是大唐边将上将的作坊。这且不算了,东征西讨数十年,亲统三十万以上正军有六次,未尝一败,用兵最得一个稳。 只是这人虽是名将,建树最广的却在政事上。只看他的谥号,一个文,千百年来多少的文臣望而不可得? 此是奇人一个,虽自他之后,吴王的爵已无人应袭,子孙后代也已不知隐遁何处去了,这吴王府却永远留在大唐,吴王庙香火鼎盛,百年来也未曾断过。 此人流传在天下兵家的兵事论述甚多,但大都零碎,只在大唐的河洛阁里,整齐地收藏着吴王数十年手书、皇室使专人整理的用兵心得一卷。 这一卷日记似的兵书,平阳最得其精髓,因此,四年前的讲武堂论名将品评会上,因平阳亲征西域初战剿敌如风卷残云,来自天下诸国的学者论平阳之能,为“稳,厚”二字。学者们普遍认为,这稳是吴王兵法里贯穿始终的道理,或者说正是吴王一生用兵的最准确的概括。而这厚,则是壮年之后的吴王用兵之时又渐渐增加起来的一个诀窍。 正在那一届品评会上,天下名将悉数教囊括在了里头。比如用兵唯毒的契丹名将耶律休哥,其族用兵唯快的耶律斜轸,再比如用兵唯猛的萧达凛。 最富盛名的名将,大唐的最为出众,名列榜上的无一不是战功赫赫的上将。平阳之下,有用兵最精的杨业,最霸道的呼延赞,自然不能少最为老辣的符彦卿,乃至柴荣也榜上有名,取其善守之名,号为最平。这个平,可不是平常的那个平,乃是看似毫无出奇之处,却密不透风教对手无可捉摸不能抓住他破绽。 其余诸国,北燕南汉庸碌守成之君,成就不出当世的名将,反而蛾贼里高继嗣力压群雄,榜上显眼地标着他的名字。这人用兵,最善一个礼,他可不是请客送礼的那个礼,乃是忍无可忍处,教人逼急眼了便才猛烈爆发的那种。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人是个软柿子总教人拿捏,他用兵时,定要先掌握好后续的手段进程,而后步步退让直将己方的勇气都积攒起来之后,一鼓作气再伺反扑之机,这也是个老辣的人物。 然而,平阳见此榜单之后少有地勃然大怒。 不为别的,只因这榜单上最据前头的都是唐人。 这便是她大怒却无可奈何的缘故了――高继嗣正当壮年,契丹如耶律休哥也正在壮年,可大唐的名将,呼杨已白头,符彦卿年岁更在之上,只一个柴荣,待呼杨人老不能纵马弯弓,符彦卿不能再坐镇沧州,他一人能分得出几个影子来用? 也正是这榜单正在琢磨的时候,后起之秀里最领风骚的陈礼战死渭州城外,从此也拉开了公主府与诸侯王不死不休的交手序幕。 中军步步为营在往沙坡头靠近,前线斥候传回的消息称,杨延玉与呼延必兴分左右把住两面,奉节校尉侯化鼓舞士民凭着卫央留下的冰城之计死守中间,高继嗣尚不见动静,按捺不住的拓跋两人已数番来攻,皆为寨中守军所破,战事正吃紧――这几日正午时暖阳已有了热度,联军堵在前头,不知听了甚么人的计较,远远燃烧起大火来熏烤着为冰层包裹的寨子,若非夜间气温实在冷的要命,恐怕三五日定又夺沙坡头了。 这几日身子不适,偏在要紧时候,女儿家那害人的事儿发了,巡边事使行辕与幕府整日十次八次来搅扰,歇息也不好,平阳的形容已消瘦了不少。那雁门雪,此时自然坐不得了,伴驾的銮驾上头只好设了中军帐,她整日在这上头理事。 不多时之前,长安密使送来了讲武堂已开始准备起来的名将品评会塘报,次年是五年大考的盛日,这一届的品评会,必将比四年前更加严正――四年之前的小考,正在上一届的大考之后的次年,自然比不上能教朝廷休朝天子亲往察听的大考了。 翻开瞧了许多遍的塘报,平阳越发心烦意乱。 如同上几届的一样,名列榜首的,契丹还是那几个,大唐还是那几个,然契丹的那女郎未上榜,旁人不在意,她怎能不惦记? 阿蛮劝道:“殿下勿忧,如今咱们的年轻将领也在成长着哩,呼杨两家的少将军,经沙坡头这一战,必也能跃入百人之列,何况,殿下与众位老将军们不正青眼高看卫校尉的资质么,我想啊,战后他定会榜上有名哩。” 丢那塘报在案头,平阳按着鬓角,轻轻咳了几声,将冰冷的梨汁儿抿了一小口压住,她方稍稍静下些心来,甚不满足地道:“那也太少了,杨延玉呼延必兴这几个,我看资质好些的如杨延玉,多半只能成就一卫之将而已,倒是老令公家的杨延昭,年纪虽轻,却已在沧州军独领一营,这是个能继承老令公本领的人。” 至于卫央,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提。 阿蛮笑嘻嘻道:“那也很好啦,但凡名将,必都是赫赫战功里铸就的,这些少将军们,多都尚未经过大战,何况他们的资质怎能与殿下比?只要咱们的讲武堂里能一年出几千个老练的队正百将,队正百将里又练出千百个校尉偏将,他们有再多的名将,合起来能抵得上咱们么?殿下常说咱们用兵并非唯独稳厚,只得王道二字,既是王,怎会惧他将?” 平阳哑然失笑,屈指在灯烛下阿蛮亮晶晶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道:“你惯就会一知半解,堂堂王道用兵,一个不慎便会走入霸道的行列,最是耗费人手,怎能只看个字面上的王对将?” 阿蛮吐了吐粉红的香舌,鬼着脸皱起鼻子哼道:“阿蛮只是你的婢子,又不要领兵上阵,知那些麻烦作甚么?!何况,何况那么多的名将学者都只知殿下用兵只稳厚,阿蛮能知道原来这不仅仅只是稳厚而是王道,那可比他们都高明的多啦。” 所谓王道用兵,实则就是步步为营以绝对的实力碾压对手,这对辎重后勤的要求十分苛刻,也只大唐,也只平阳为统帅时,庞大的国力方容许这样的行军用兵。 若不然,手握数十万精兵,一道诏书便能调集大唐万万人之力、千万车粮草、百万器械以及历经百年方培育出的数十万骏马,这样的上将朝廷焉能安心? 上将出征,天子是支撑,而平阳亲征,则整个大唐是支撑,岂能同日而语。 别人是用兵杀人,她在权国家重器称量整个天下,若非用兵王道,岂非与朝臣相当? 夜深了,阿蛮靠在卧榻旁皱着小脸苦巴巴地已入睡,平阳侧卧着,将手臂撑着脸颊,她在想几日之后扫荡联军该以谁为主将。 赵匡胤潘美二将,纵她有心遣出去做主,这两人也绝不能应。两卫乃是拱守中军的,一旦轻离,出些问题那便了不得,若平阳公主有失,大唐至少有一半的江山要塌陷了。 那么也只呼杨二人,其中杨业用兵精明,以我一人换敌方十人的硬仗他也不打,何况在沙坡头前那并不宽广的地方,那也不是他善用兵地长处。 实际上,平阳心里是定下主将了的,只是她总在犹豫,至今辽军尚未现踪,呼延赞用兵霸道,每大战必有重大折损,辎重损伤些倒没甚么,老卒若损伤巨多,非决战之利。 定在暗处窥探,只待两虎相争最紧时,要来渔翁得利的辽军在哪里? 平明时分,有飞骑自北而回,看密报色红,值守将军知是头等要紧的事情,连忙教押帐校尉通报,不片刻,那漆管暗红的密报,传到了平阳手中。 这是早早隐藏在侧的偏军报来的消息,见报平阳心中一紧。 莫非偏军教发现了么? 教阿蛮启开漆管,里头倒出一卷薄薄的卷筒,自背面看里头字迹工整并无潦草之处,又看那卷筒毫发无损,她这才正住了心神。 阿蛮先瞧上头所报,看罢大喜,低声道:“辽人现形了,果然就在吴镇之北,就在今日早时,卫校尉迫得镇中本是契丹密探巢穴的引仙庄引火自烧了庄子,但那庄子里的人狡猾至极,昨夜里便抢在寅火率前头逃进山里去了。” 平阳一挑眉,这惹事的家伙,原来他是真做好大事去了? 遂问:“寅火率往北去了么?” 阿蛮笑道:“不出殿下所料,往北追杀去了。” “这个不要命的奸猾之人。”啐着低骂一声,平阳再不说话。 那密报,她也不必看了。 卫央取了沙坡头却引寅火率远遁在中军之外,这是平阳早料到的事情。 以这人的狡诈,他怎会不知李成廷身为巡边事,只要两人整天相遇,人家定有千方百计寻他晦气,一旦战事要紧时,巡边事使行辕随意寻个由头也能将他断送在沙场里。 这便是平阳暂借龙雀给他的理由,为的正是这人远遁之后,但凡念着点中军里自己的难处,好歹将着这龙雀做些便宜。只当时她觉着,这人恐怕定要借着龙雀的势遁到后方去,怎样也没有料到这不要命的竟往辽军万千重里一头扎了进去。 他这是要以区区两百余人,将不知多少的辽军给逼出来,在我军与联军对战之前将辽军给逼出来。 虽知这人狡诈,然终究不过那么点人手,他能作甚么? 平阳很是懊悔,倘若当初不顺着他的心意,好歹哪怕教他权一营千八百人,那也好过如今只两百五十个连精锐都算不上的配军啊。 这个该死的,待战胜之后,定不教他那样顺利地脱身军伍,好好地拐了柴氏女郎过他的安稳日子去! 见了这密报,平阳似人也来了精神,掌掌天色到了晌午,眼眸里喜滋滋的,教帐中女校尉去请孙四海,她说:“朝廷诏书也该到了,孙大叔再不从诏,那只好强送他归京去,去请他来帐中,只说要请教轻兵营的近况,且问他,营中老卒,可为鹰扬骠骑么!” 阿嚏―― 鼻子痒痒,忙将脸压进了积雪里,卫央沉闷地连打了六七个喷嚏。 这是谁在惦记咱? 宁儿么?她定是每天都惦记的,待战后,定要找柴大官人求亲去,这么好的娘子,怎能留在娘家一直供养着! 想想又有可能是杜丹鸾,这头凤凰现在在哪里?作甚么?是不是又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想起她这个万能的男人来了? 忽然,卫央脸色一紧,眨眨眼心里骇然道:“该不会是敏儿吧?这丫头好是好,可还那么小,似乎刚过了豆蔻年纪,这个,下手的话有点造孽哪!” 转念一想,他又抠起了嘴角,好像那个狡猾的李微澜也有可能? 大抵不差了,按说到如今,吴镇那一场火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她该已得报这里的境况了。那么,她是在担心咱丢了她的家传宝刀,还是鄙视咱没逮住萧绰这个娘们? 徐涣盯着前头瞧的眼睛发酸,教卫央那一连串的喷嚏惊了一下,呆滞的目光方灵动起来,转眼瞧见卫央半蹲在雪地里发呆,眼睛咕噜咕噜转着不知又在想坑谁人,顺口低笑道:“卫大哥,你又在想谁家娘子么?” 卫央一呆,这被看穿了? 当时羞恼喝道:“想你姐,好好看着,耽搁了大事,不打你个屁股开花才怪!” 心中难免讪讪不安,怎么最近变得这么没城府了,教这一个毛头小子都看穿了咱的心思? 莫非这春天快来了,咱真的就那么把持不住了么? 他哪知道,这时的徐涣满心只有“想你姐”三个字。 当时有点气恼,有点不舍,还有那么一点的喜悦。 气恼的是,这卫大哥怎么这么没正形,纵你真想着我家阿姐,这该有的腼腆总还须有点罢?当着面这么不客气地腆着脸承认你那龌龊的心思,真当我不敢跟你急还是怎么的? 这不舍自然不难了,自小他就跟姊姊相依为命,现如今姊姊要教一个男人惦记上了,那也说明姊姊真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倘若出嫁之后,曲江池畔的那院子里,再回去就只他一人,往后该怎么办? 而后,依照徐涣的真实想法,这卫大哥是不要脸了一点,是办事简单粗暴了一点,是花花肠子长了点,但他有本事,又是跟别人不同的,很是疼惜女子的人,为人也痛快,很对徐涣的脾气,将来必也要成上将的。姊姊那样好的女郎,自然不能嫁寻常的汉子,自王孙那日提及此事之后,徐涣看卫央一直相结交的都是大人物,很是担心他还瞧不上徐家小门小户出身的,如今这脱口而出毫不犹豫的一个“想你姐”…… 妥了! 于是,也不知是仇恨还是不满,抑或索性是鼓励,徐涣转过头认真仔细地打量了卫央好几番上下。 卫央摸摸脸:“我脸上生花了?瞧我作甚么?” 脸上生花? 徐涣几乎就要嗤之以鼻,你那脸上,铁犁耕过去怕也刨不出半寸的壕,甚么花那么坚韧,能在你脸上扎破皮冒出头来? “死乞白赖地双手供姊姊给你么,那倒没可能,那么好的女郎,你便是个上将军,未必咱们就配不上你。”徐涣咧咧嘴转过头去继续盯着前头白茫茫的大地发呆,心中古怪地筹划般想道,“倒是你若死乞白赖求上门来,我倒可以考虑着帮你牵线搭桥――当然,你可不要过分,怎么的也要长安最好的媒婆,外带明台铺子里最好的胭脂,还须益州商人送来长安的最好的五色蜀锦才行。” 这般美滋滋地想,徐涣禁不住自个儿先乐出声。 卫央挠挠头,以怜悯的目光瞅着爬在雪堆子后头小公鸡似咕咕地只顾着傻笑的徐涣,摇摇头咂咂嘴惋惜地想:“坏了,这孩子得癔症了――莫非这厮也在想他在长安的相好?大抵不差了,啊呀,当初怎没问徐娘子个清楚,她那么美的女郎,按说给自己找弟妹也眼光高的很,这个我可以帮忙啊,锦娘就不错!” 自行想象成熟的锦娘与青涩的徐涣往一起般配的景象,卫央也乐了,忙问徐涣:“喂,你姊姊叫甚么名字?上次太匆忙没来得及问,下次找她讨好吃的点心,当面叫不出人家的名字好像很过分哪。” 就为这个么? 徐涣左右是不肯相信那张怎样看怎样没道理的脸上真有“我说的都是认真的”的迹象,顿时以为这人是真有好逑之心了,当时拿捏了起来,干咳一声清清喉咙,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写了两个字,指着道:“那你可记好了,我姊姊么,大名单作一个锦,只不过,她最是喜爱的,却是小字儿,便是这花蕊二字了。” 卫央一愣,徐涣又叹息道:“卫大哥,我家本在蜀地,家乡正是青城,祖上做过买卖,因此自父辈时得迁长安,我本不姓徐,只是后来祖上才改的。” “你家本姓该是费么?”卫央总觉着有点违和,小周后现身也就罢了,怎地又有个知名的美人竟没教这错乱了的时空给湮灭了? 徐涣比他更惊奇,他本家姓费,这事儿只有他与姊姊两人知晓,既无亲戚,又无长老,谁会告诉卫央?莫非他有能掐会算的本领不成? “乱猜的,乱猜的。”将徐涣的追问打岔含混过去,卫央想想这徐娘子的无限娇美,油然道,“花不足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这个小名取的好啊。” 除了大名鼎鼎的花蕊夫人,这徐娘子又能是谁? 徐涣直想拔刀剖开卫央的脑袋去瞅瞅,这也太诡异了,无缘无故的,他知晓咱本家姓费也便罢了,姊姊这花蕊二字的小字儿,那可是她自己将这两句话中捡来的,这事儿他怎会知道? 该不会这是个早就对姊姊生了贼心的人罢? 当时徐涣又开了灵通,他觉着,甚么疑惑都解开了。 这厮定是早早托人打探许家的根底来着,有内卫的将军是他相好,公主也待他高看的很,国家力量探寻一个小小的家庭,那岂非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看来,方才这人所谓的“想你姐”,那是再情真意切也没有了的心意了。 徐涣登时喜笑颜开,以“我懂了”的目光饱含赞许地抬起手在卫央肩头拍了拍,心满意足转头忙自己的去了。 这以后可跟从前不同了,以前这人是自己的上司,是个不错的外人,往后么,咱怎么的也是在给自己人办事儿,那可须用上两百分的心才行。 卫央倒教徐涣这诡异而古怪的笑脸与那重重的两巴掌闹地没头没脑,花蕊夫人是你姐,你也用不着这样得意不是? 怎地这小子愈来愈有王孙那人的嘴脸? 当然,教他知晓徐涣此时的心想,那也绝不会义正词严地再三推拒人家的好意。 这世上,有不恨钱少的男人,有不恨权小的男人,然,只消是个正常的,怎会有不恨如花美眷尽在别人家如不恨自家那活儿“短小”精悍的男人? 卫央吃五谷杂粮,生是个凡夫俗子,他又不当圣人,更是个正常的,怎会例外? 约定的时候快到了,周快那厢尚未见踪影,王孙却回来了。 卫央好不惊奇,这才骂着这厮,这厮便巴巴地回来了,敢不是他就在左近,没有照令去北地侦察么? 这自是想想而已,王孙伶俐,怎瞧不出卫央虽瞧着没甚么公害,但若违反了他的军令,那可真是要一刀砍脑袋的事情?何况,在这里多用些心,寅火率里每个人都多一些活命的机会,虽都不解卫央对那契丹女郎忌惮至此的理由,却没有人不遵他的号令。 “怎样?”王孙抓了一把雪塞进嘴里,卫央看他大冷天里一身汗,情知这是用了心的,再看这厮满面笑容,猜知所获不错,便问。 王孙吞下口中雪水,笑道:“前头村镇可真不少,不过我看都是跟那些贼虏一条裤子的,内外防范的很是森严,要潜进去恐怕不易。” 眺望的徐涣低声叫道:“周队正也归来了――似乎出了些状况,怎地多了几人?那是中军遣来取咱们归营的么?” 第九十六章 这命里注定捡破烂的(下) 周快那一行去时是乘快马的,归来好快,徐涣冒出头打个唿哨,泼刺刺转瞬间到了这边,随来那几个陌生的,见面叉手公正喝礼:“卫校尉,有礼!” 这几个当是平阳埋伏在这里的偏军吧? 卫央心中先赞,到底是平阳啊,虽萧绰之能她尚未尽知,然对契丹,这女郎心里是最为忌惮的,这只看几人便知都是精锐老卒的出身,这样一泼大军不声不响先埋伏在这里,到底她是将这一战视辽军才是头一个对手的。 笑着拱拱手,教徐涣取些熟食来,卫央笑道:“各位大哥有礼,辛苦辛苦,咱们弄了点熟食,先解解馋,回头得胜归营了,好生请各位大哥盛饮。” 周快道:“这是老罴营的几位,果然都在这里埋伏,见咱们断了萧绰的斥候,后头跟了上来说是要见率正。” 卫央道:“不忙,老周大哥,还得劳烦你再去一趟,这次却要看风向——萧绰这娘们,她是不肯和咱们弟兄善罢甘休的,防她不得,只好进攻,你此去后,但看有落单的几个契丹人,不管使甚么法子,总归要灭了他。三五泼后,你再归来。” 周快没有犹豫,他是军中老卒,事已至此,不管卫央所为是对是错,军令既下,那便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遣周快又引两火去后,卫央问得了熟食喜不自胜的老罴们:“各位大哥,既然你们在这里埋伏,图的定是契丹主军了,怎地这样贸然跳了出来?若教萧绰那娘们瞧见,她定会猜到你们就在附近了。” 老罴们笑道:“那倒无妨,殿下再三传令,咱们的目的正是辽军主军,他主军不与咱们主军决战于沙场,咱们便不能出面断他后路,此时那厮们定已知晓咱们有人马在这里设伏,只不知是哪一支营卫,多少人手,教他疑神疑鬼更好。是这样,前些日子,中军传来号令,教咱们再三注意卫率正的动向,这里的地形情报,见了卫率正自然要通报的。” 卫央摇摇手:“不着急,不着急。以老罴营的精锐,我自然相信萧绰这娘们再狠也不会一时察觉出你们就埋伏在她后头时刻准备断她后路,这情报么,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慢来,慢来。” 这老卒一伙竟是好辣的口味,就着干辣椒,生生吞了两三斤熟肉,方有人摸出图画的图子,语于卫央:“前头是大河,那是辽军主军必经的要道,以咱们的推断,辽人此时定正与李继迁那厮讨价还价进入河套渡过大河的代价,为防止辽军突然强渡,党项也好,联军也罢,河口恐怕安置下不少的守军,此不必管他,咱们要说的,正是河南这一地。” 卫央目光落在正北向前头,回头又看那图子,惊奇道:“这图子我还不熟悉,各位大哥,这河上的黑杠子,莫不是大桥么?” 老罴讶然:“正是吴王桥,卫校尉莫非没听说过么?” 卫央比他更惊讶:“为甚么我定要听说过?很有名么?与灞桥相比,名气更大么?” 老罴们面面相觑,作为一个校尉,竟连大河之上有名的吴王桥也不知,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传言这人悍不畏死,竟是无知而不知死? 卫央连忙抓过窦老大审问:“老窦,你老实跟我说,这甚么吴王桥,战时竟然没有断掉么?哦,这不是个问题,你再告诉我,这吴王桥几时建成的,怎么落入敌人手里去的,为甚么没夺回来。” 老窦愁眉苦脸,这些事情,他哪里会知道。 老罴们也不知这桥具体是甚么时候建的,只知道那是当年吴王北伐之后,以举国的精巧工匠花费十余年建成的。至于怎样落入敌人手中,这还用问么。 如今的河套都在党项手里,这桥自然落入人家手中了。 当今天子即位之后的十多年,天下也无战时,只平阳长成之后,边事方渐渐起了,然大唐多是西征,也与吐蕃及吐谷浑打了几仗,这北伐却没有,教党项夺取的河套不复,这吴王桥么,自然也没有及时夺回了。 卫央便问老罴:“那么,各位大哥千辛万苦找到咱们寅火率,该不会只是给这图子瞧瞧而已,还有甚么要紧事情么?” 千辛万苦? 辛苦个鸟! 老罴们心下腹诽,你这一率人,这一路招摇而来生恐人瞧不见似的,别说契丹的远拦子,联军里但凡有点眼力的斥候也不会瞧不见你。 这大抵是诱敌之计,老罴们没有说破。 当然,卫央这人虽一身本领,却是个很爱惜性命的人,这一点早教唐营上下传遍了,不说破这一点,也碍着他的面子。 毕竟不是谁都能得平阳公主传令关照的。 领头的火长遂道:“实不相瞒,卫校尉要做好大事,咱们自然不能阻拦。咱们这半营老罴,在这里设伏只盯着契丹主军,殿下有令,若非彼主军动摇,我军大纛为之所夺也不可轻出,这些日子来闲得无聊,索性遣人往各处都走了走,斥候探子早撒出百里,过河去也探察了三五遭,得不少的讯息,也有这贼区里陷落的唐人百姓,多有企图起事以复附朝廷者,咱们此来,是奉本营右将军军令,一则送这仔细探察过方又以内卫府杜将军做起的头绪新描的图子,二则便是有些贼区里联络好的好汉百姓,也是一股助力,送于卫校尉尽功。” 卫央甚喜,难怪河上标划了桥状的图案,原来是凤凰做的好事。 而这贼区里有心附唐的百姓,别的将领或许瞧不上眼,他却视如珍宝。 一城一镇,但凡有三五百壮士,便能得三五千人手,所谓敌后游击战,若没了老百姓的支持,那还怎样打得起来? 如此一来,卫央手指在图子上画出好大一个圆圈,圆圈里只有京西之地契丹蛾贼掌控区域,他的手,最终一把拍在了大河之北的河套。 以沙坡头为后方,寅火率可入联军控制区。联军控制区里万千百姓为后方,卫央深信,他孤军深入河套,那也是去有回,往有来的行事。 老罴们吃饱了肚皮子,将那联络沦陷区各处壮士的法子教授过来,上马便要启程,卫央想起一事,拽住马头又问:“各位大哥,可知自吴镇来的那一伙里,除了萧绰这婆娘之外,还有谁是契丹稍有些名气的?” 想了想,那火长答道:“待这萧绰,咱们也不甚知,何况她手下。只是咱们隐约听说,这婆娘最得力的几个帮手到了,与她甚有些瓜田李下的一个汉人,叫甚么韩德让的,如今官拜辽国的将军,为人颇有些手段,也在这婆娘手下当差。” 韩德让?果然是这对狗男女啊! 火长又道:“这消息应是不差的了,曾有个自沙坡头逃窜回来的,契丹密探上下待他十分恭敬,想必便是这厮了。” 卫央细想,怎么也想不起这韩德让在军事上有过甚么大放光彩的地方,莫非这厮是初出江湖? 问起,老罴们都未听过这人曾有甚么赫赫的战功,只知这人原是汉人,祖上以身投辽,实乃当世的中行説,其祖善政,其父善医又善政,到了这人,年过三十尚未有甚么明眼能见的功劳,却深得辽邦信赖,委在枢密院里做机密勾当。 韩德让是韩德让,和卫央在《杨家将》里听到的那个大反派韩延寿是不是一个人不要紧,关键的问题是,韩德让没有韩延寿那么战功赫赫,他的才能,主要展现在政事上。 只是卫央隐约记着,这人似曾在幽州的战事里有过坚守一城很一些时候的功劳,因此回去之后就升了官——那件事他记着,只是因为后世官方记述那事用的是“北宋侵犯”幽州某地,若非这个“侵犯”,卫央是记不住这件事的。 如此看来,这倒也算是个文武双全的人物,这样的人与萧绰联手,卫央终于觉到了一丝压力。 韩德让深知汉人的秉性,萧绰精明又大气,这两人一个抓控大局,一个仔细周密,若真教这两人自一开始便联起手,寅火率毕竟人少式微,恐怕不妙。 他敢肯定,这一次要出售对付自己的,定是韩德让。 因为在沙坡头图由贵的,定是此人。 萧绰他见过,自信而骄傲,她的对手,平阳之外别无第二个,在平阳的主军面前,萧绰再是自负,她不敢不亲自盯着,掌控着辽军的每一步进退,而韩德让…… 当时请问老罴:“各位大哥,有没有法子教萧绰那娘们知道钻到她心腹里的,正是她老子我?” 火长想了想点点头:“这个不难,咱们虽偏军在外,与中军总有联络,只消一日工夫,定教藏身山里的契丹人知孤军北上者,乃是卫校尉。” 计较已定,两厢告别,待到晚间,周快又归来了,萧绰依旧没有遣人往西追来,哪怕教三五个斥候探察也没有。 这很不正常,斥候探察,那是行军必须,没有人会相信辽军虽未现踪,竟连斥候也不往外撒出。 只能说明,这会儿的萧绰已经在想法子正经对付寅火率这一支孤军了,只是不知她要用甚么法子。然无论她怎样想,卫央这第一个招,她算是没接住了。 教周快先番试探,是为告知或许只待寅火率如区区孤军的萧绰,咱们到了你面前。后一番去,却在明清告诉她:“我们在诱敌,你敢来么。” 不管萧绰在不在意,她总要思索,这样,也给了卫央考虑下一步是往北,还是先拐往西去的闲暇。有了这半日,原本他已想好的去路,如今又添了老罴送来的消息,只如今又多了个天性了得的韩德让,也算一得一失。 只卫央得的更多,他已知晓对手很可能是韩德让,以他对韩德让这个人的“了解”,总能提前布置好些勾当——只消这韩德让便是韩德让,无论这时空已变成了怎样,那人毕竟还是那人。无论这韩德让是壮年以后老辣的那个辽国最大的汉人大官,还是如今尚未暂露头角的青年,本性总是大的方面不能改变的。 韩德让么,那么,就先会一会你这个大唐的中行説吧。 都说打了孩子娘出来,卫央很是好奇,若他一不小心弄死了韩德让,撒起泼来的萧绰会怎样? 若真怎样,那可就有得玩了,如今,这娘们也该快成辽国的皇后了吧?为了前男友忘了国家利益,嗯,这里头的水会很深哪! 至于怎么收拾韩德让这小子,卫央暂时还没有主张,须先探探这小子的底,这件事,交给王孙所说的前头那乡镇里的人便好,寅火率,还得一阵子才能出面。 遂教徐涣收缴携带的干辣椒:“去,将弟兄们随身带的辣椒都收拢起来,这物什以后会有用。另外,老窦你点好兜里的钱,前头再遇着镇甸村落,该勾的物什,比如盐,再比如水囊,总之,自这里出去之后,但凡行军中最要紧能用的,都要有,到时我再教你勾得甚么。” 窦老大好不奇怪,方才还消停不忙的样子,怎地周快外出尚未回来,这般急迫又想着往后的事情了? 然他也知道,如今的卫央是全神贯注的,军令既下,那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能理解的,好好执行,不能理解的,一丝不苟的执行,这战场里,上司的判断与军令或许会出错,但身在敌军腹地,不听军令更可能会错。 若军令未下,身为队正百将自要建言献策,一旦军令下,上下便须一条心,只这一条心,万千的高山大河,方能周全渡得过去。 至于卫央会不会出错,窦老大不敢肯定,但他与王孙这些老兄弟说过,王孙说,这个率正,身手那是一等一的好,心底也不差,论狡诈,便将寅火率这些个配军捆在一起,恐怕也及不上他。这样的人,寻常那么容易吃亏么?精算下来,听他的军令,既不违反军规,又多活命的机会,何乐不为? 只不过,窦老大很奇怪的一件事情是,既然卫央待那萧绰如此忌惮,何不凭龙雀在手,问老罴取三五百老卒,就此杀入山中先灭了她在说? 以他的秉性,那是没有打过这个主意,若不然,别说有龙雀在手,纵然没有,以他校尉的身份,那也敢千方百计坑一批人手杀将进去。 卫央知道老窦这些人心里定要这样想,他们定会觉着自己是矛盾的。 这并不矛盾,上将伐谋,国战不是斩首之战,打的就是消耗,萧绰是为辽军的眼目大脑,她怎会不自知要紧远重于寻常一兵一卒,甚至一臣一将?如此,她尚敢轻身南下,又岂是区区偏军便能斩首擒杀她的。 或许应该说,欲图萧绰,必图其所图,她至少与这一次的决战息息相关,擒杀她,并非彻底坏掉这一次的辽军攻势,而坏掉她,也并非真的破了这一番辽军的来势。 只有在大决战的过程里,连带着她的图谋一起擒杀了她,那才算是打国战。 当然,若非顾忌这狡猾而凶狠的女人身边或有不下与唐营偏军的护翼卫从,若这女人真正教当面撞上,卫央不介意就此格杀了她。 至于韩德让么,卫央撇撇嘴,玩政治,或许自己不是他对手,但要论当猎人,这卖身投贼的贼厮还差了点那么的意思。 那么,便以这厮作个彀,一步步将萧绰连带她的图谋勾yin过来,先打这奸夫,再收拾那娘们。 咦?这口气不对劲啊,人家狗男女也好,奸夫淫妇也罢,跟咱有甚么干系,值得恁地口吻?这怎样后想,卫央怎样觉着自己便是那武大郎…… “啊呸,你武大郎,你全家武大郎,你爹武大郎,你娘孙二娘。”连啐好几口,卫央这才心里舒服了点,他抿了抿眼睑,这白皑皑的雪地,刺地他有些不舒服。 不是这白雪大地教他不舒服,是对手。 他知道,这一次不是闹着玩的。虽他心里对和萧绰与韩德让这样强悍的对手有取胜的信心,可在具体脚程上,那还是个未知的前途。 他想要做的,不是带领千军万马去收复失地,那是百万主军要做的事情,他比谁都深知在这些汉唐故地里汉人唐人的力量,敢以区区两百五十人往这里来,若非这里有万千的唐人,他怎肯。 这是个民族气节更甚于阶层的时代,有一杆飘扬的大唐龙旗,甚么就都有了。 夜分前后时,周快归来了,这些时候来,又不见有辽军斥候自此来往路过,卫央止住周快又要三番去勾yin的行止,教阖率上马,道:“不要轻视我们的困难,萧绰,韩德让,懵懂的沦陷区民情,不知在甚么地方,甚么时候,以怎样方式爆发的决战……” 猛然一闭眼,又遽然张开,卫央嘿嘿笑道:“这些,都在等着咱们去征服,弟兄们,在这里备一份厚礼留给韩德让这小子,告诉他,他再怎样挣扎,最终不过都是个捡破烂的。” 这自是激怒韩德让的做法,卫央有把握,以萧绰来激怒韩德让,他定会上当。只不过,骤离萧绰及本部,韩德让怒发冲冠时,也定会明白这正是激怒他的举措。 只要教他怒发冲冠且灵智清醒着,那么,敢追出的这韩德让一部,合该断送在寅火率渡河之前了。 第九十七章 长云暗贺兰 有的事情,步步小心步步错,想的多,错的就越多。 韩德让将反夺了在他手的沙坡头的寅火率恨得咬牙切齿,须知,这是他初次出手,眼见大功可竞,至少也能教朝廷知晓他一身本领,若能镇守一方,岂不强似在上京里达官贵人纷纭中与那只知勾心斗角的庸庸之徒往来,徒然虚耗了光阴? 不剿杀这一伙唐军,韩德让不能安心。 然他归来后,萧绰先罚杀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底子,他又不是沙场猛将,自不肯持剑独骑追杀而去,教萧绰拖三推四,终于在这里留得了一夜。 以萧绰的揣测,这孤军一率北上,定不只是偏师遮蔽探察之用,平阳公主智谋如海,她怎会只以区区数百人马北往敌手心腹地里?萧绰始终不曾认为自己真能躲开大唐密探的眼睛,自不认为自己能一直躲开平阳的眼睛,她心里很清楚,自己在窥探平阳,平阳又何尝不是在试探着她?或许,在平阳眼里,辽军的头脑是萧绰也好,是别的甚么将领也罢,都只是她的目的,盯准了目的,也便盯准了隐藏在辽军更后头的萧绰。 于是,萧绰不敢轻令韩德让出击,她虽不经意那区区数百的孤军,却在意韩德让。 何况,这引数百军北上的将领是谁?若这人是惟中军命令是从的,韩德让杀之不难。若平阳果真寻到了称心如意的偏师大将,那么,以她的目光之高,选定的人岂是寥寥之辈?韩德让长于行政,军略非他真的所善,对付旁人可以,与平阳公主交锋,或者说,与她选定的顺心意的偏师大将交锋,韩德让恐怕力有未逮。 她须先探知到这偏师主将是谁,知其人,而后方能知其性,最后才能知平阳似中了高继嗣的彀步步往陷阱里来,终究她手中那雷霆万钧的决战用兵,终于要落在哪里。 在萧绰看来,这偏师虽少,那主将却不仅只是这数百人偏师的主将,或许,在某一个时候,埋伏在这周遭而自己竟未发觉的唐军,才是他真的麾下。国战,不是谁剿杀了谁一支军,擒杀了一员将的战争,平阳埋伏在这里的唐军,定非决战要紧时不会出,那么,这支军的主将是个甚么样子的人,萧绰必要思虑。 使韩德让为明,她在暗处,这一遭要的不是剿杀这偏师,不能自那人与韩德让交锋里窥出他的真手段,萧绰不能安心——要全力剿杀这人,以萧绰看来,若她是平阳,这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韩德让为卒,然萧绰可不愿意真将他作个卒,因此,她小心翼翼不敢粗略。 平明日升,斥候尚未带回南边传来的消息,萧绰有些坐卧不宁。 她总觉着,自己被人盯上了,那会是谁? 不自然地,萧绰想起在引仙庄里见过的那三人,那个为首的,他说是骤然名声鹊起的卫央,若真是他,此一路主将,抑或是要全李微澜图天下之意的偏师上将,会是他么? 若真是这卫央,萧绰觉着自己待这人看地有些大意了。 然而,在她知道的唐营将领里,才能能为平阳青眼的,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将就算了,萧绰自认如她也不会那样用功高德重的老将,正是锤炼新一辈帮手的时候,她可不信平阳公主瞧不出目前的困境。 若呼杨等老将不能上阵,谁能辅佐她成就汉武唐宗的功绩? “杨延玉沉重,不能为偏师主将,此来必不是他。呼延必兴用兵平稳,有迅猛之处,却不是能镇万军节大纛,乃至与李微澜心情相投托为终身的郎君,也必不是他。”倚在马鞍上,萧绰抿着眼睑,迎着那通红刺眼的旭日,一手托腮,一手放在腹前暗暗沉吟,她总觉着,这卫央十分有可能正是唐营偏师的主将。 韩德让在外头守了一夜,萧绰是心狠手硬的女子,她的娇媚,自己曾见过,然而,往后不能更见了,这不能看到的,须一眼也不能见。 这人也一夜未眠,他也在思索那唐营里北上之孤军的将校是谁。 早有唐营精锐在左近埋伏,这一点不需萧绰说韩德让便心知,这一支唐军在等待,等待出击的时机么?在等待上将的到来么? 那么,北上而来的那区区数百人,会不会便是簇拥那上将到来的扈从?而无论取沙坡头,无论迫临吴镇,不过都是这上将与伏兵会同的遮蔽? 若是那样,或许萧绰不会令自己去追击,韩德让自然知道,如果真的那是要与伏兵会合的唐将,自己追去,反而着了他的彀,可若是不追,大战爆发,以自己的地位和未显的才能,恐怕不能再有一雪耻辱的机会了。 萧绰将为后,若自己留在上京,怎样面对?辽帝心中怎样想?况且,若她为后,韩德让定下的那心思,纵然能和美一时,在她眼底也得不得善终——自然,这是为他的后宅考虑的。 这女郎,聪慧天下头一份的,骄傲也是头一份的,深知她秉性的韩德让更知道,心狠手辣也是头一份的——还能有人比韩德让更懂她么? 这个蛮不讲理的霸道女郎,韩德让始终不认为自己能降得住她,若能为她一世之好,那诚然无事,若不能付她一心的好,纵她有过,那也是别人的错。 上京不可留,因此,这一番自己必定当轻出,若不出,该以怎样的籍口离开上京? 各怀心思,便到了晌午时候,这里虽是密营暗探,行事俱与正军无二,不生烟火,只吞些熟肉,饮些雪水,萧绰地位尊崇,自与寻常士卒不同,略微用些暖热的饮食,望望天色,她知道,南下的斥候,该回来了。 起身南望处,果然数骑踏雪如起烟,快马到了人前,这次却未有封筒交付,口头传道:“唐营里上下都传遍了,原轻兵营率正卫央,正是马家坡子镇前单骑闯营的那个,如今升了作校尉,往北引一率而来的,就是他。” 萧绰眉头一掀,真是他,那么,这人得李微澜重视了么? 不待问,那斥候又道:“此人持着龙雀刀,取沙坡头者,正是此人。” 龙雀刀在这人手里? 萧绰微微动容,那龙雀刀,不说在唐军里的威信,单就在行政上,便堪比大唐天子佩剑了,诸侯能杀,大臣能斩,号令三军也轻易。 “这样说来,这校尉一职,便是唐人伏兵的最高头领了?”挥手教斥候自去,萧绰手指摩着鬓角轻轻踱步,她知道,唐军里上下更是森严,校尉只能统一营之军,这人既升校尉,便不能当一卫之将,如此说来,此地唐军伏兵,只有一营人马? 这不当是李微澜的伏兵,太过小家子气了,何况,决战之时,数十万人马在这里,一营三两千人马能济得甚事?李微澜可不是轻易将饵予敌吞吃的人,别说一营,一率的饵,她也不舍得给人。 正因着这样的仁心,唐军上下爱戴着她,何况,此番北上来的,是那千军易辟的猛将,能得李微澜凭借龙雀刀,其人真只是勇猛无匹? 若只校尉之身,纵是无双的猛将,萧绰不放在心上,然有龙雀刀,她必须谨慎对待,那一柄刀,干系到的太多了。 原本不愿教韩德让去以身犯险,看来,龙雀北上,真须借他的助力了。 一念至此,萧绰教韩德让来见,又令左右心腹:“往山内去点精骑六百,不,点八百,远拦子里取百将八人分统。” 韩德让大喜,面上不敢表露出来,不动声色立在一旁。 他知道,自己这番再引兵外出,定了。 萧绰拿余光斜瞥了这人一眼,踱了几步,轻轻道:“阿让,听到了么,龙雀北上了,就在山外那卫央的手里。” 韩德让没有说话,当此之际,他自知须先静下心来。沙坡头里那骤然来的耻辱,教他总不能沉定,心浮气躁,这是兵家大忌。 “卫央此人,我曾于他有过照面,头面上看,这是个沉稳仔细的人,一身本领,都在马背上,以此人单枪阵里杀拓跋斛的勇武看,恐怕正是雷霆霹雳般的性子。”萧绰缓缓道,“能守得住焦躁,静得下心,图的是那临了的那万钧之势的一刺。” 韩德让深以为然,想了想开口道:“不错,本性激烈,用兵必要受心性的影响。然在你当面,见过此人沉稳镇定,那么,李微澜数年欲图的偏师大将,此人倒有些对照上的——龙雀真在这人手里,以我之见,先擒杀此人,若教他长成,李微澜岂不多一条偌大的臂膀?” 萧绰微微一笑,擒杀那人么? 若韩德让真能成此事,那倒省却心了,只那卫央,匹马单枪千军万马里来去如无人之地,远拦子虽精锐,此番南下的也不过千人之数,若无漫天之网,擒杀他么? 试想,千百人能在广袤北地里擒杀萧达凛那样的猛将么? 或许,追杀不成反教杀,调远拦子百将八人,那是为韩德让考虑的,以远拦子的精锐,在卫央那等猛将手里挟一人而远遁,大约是能做到的罢? 也好,教他知晓军略里的莫测诡诈,往后安心在上京当个坐镇后方的大臣,也能好歹三五日见着个人。 遂令这一支军往西而发,韩德让远离了愈来愈教人瞧不透心思的萧绰,只觉天也开阔,地也敞亮,原来,她的心能装得下一个人,却更愿意装对手,就因为,南边有那样一个女郎了,一枝独秀,总教她不舒服。 此时的唐营里,平阳召到了各营大将,她换掉了衫衣,着上了铠甲,雁门雪盘旋,将一众金甲上将环顾,决意令教:“与联军之战,正在这几日,遍令三军,火速往北开赴,不得有误。” 又令斥候:“传令老罴伏兵,龙雀到,有令概从不得有误,见刀如见我,违令者,有功罚,有过杀,偏将以下,尽从龙雀号令。” 她用兵虽有稳健之名远扬,然一旦主军到位将校抵达,将敌手讯息探知而后,接下来便是狂风暴雨般的霹雳一击,如今辽军日渐能瞧到影踪了,席卷高继嗣,而后图与辽军对决于河南之地,进而威胁河套,待偏师上将成就,便是尽取京西要地之时。只要吞了这威胁长安的各路诸侯,契丹也好,北燕南汉也罢,不能对大唐成有效的两面夹击之势,如此,大事可图。 一时令发,又教五军尽传寅火率之事,她虽不能尽知卫央在北地里要作甚么,然这人能以身犯险往北地里去,那定不是送死去的,且成他的志愿,倒要看,这无法无天的人能将这京西一地祸乱成个甚么样子。 且看正晌午时,山野里的雪地正刺眼,韩德让引八百骑厥出山口来,许是心里的意愿,他觉着很有些头晕目眩,神清气爽之余,又心下潸然。 这一去,与萧绰便不分天人,却是天人之别了。 回首再往山内瞧去,甚么也没有。 然他心知,萧绰恐怕也定在往东北故地叹息,她的宿命不在寻常人家,她的心也注定落不在将臣之家。 如此也罢,便就此诀别了,各为国家出力,也算同有一份殊荣了罢?! “往西追杀,沿途自有接应人手!”辨别了方位,韩德让一马当先往西而奔。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鹰翔,英雄辈出的汉唐之地,容得一介贼配军,容不得一个韩德让,倒要教这些祖宗之地的瞧瞧手段! 一时雄心万丈,前头出不远,却教冰棱子堆砌起的京观似骨堆,恍似兜头激灵灵落下一桶冷水,将韩德让浇地心里先凉了。 那传言里奸猾狡诈的贼配军,果然依旧是个贼痞子的资质,他在那半人高雪骨堆上,活灵活现地铁钩银划般凿出了一个笑嘻嘻的脸庞,自那贼眉鼠眼的脸上,嘴边又括了个不规整的方框,里头囊着一句话:“德让啊,你小子活该就是个捡破烂的命,美人当面,不知先啃了么?” 这句话倒不至于教韩德让恼乱了心,真就了他诱敌之计,然在那雪骨堆之后,又雪地上意犹未尽胡乱写着又一方大字,号称:“怒了没有?千万别恼火,你要怒了,搞死你没成就感,这样,跟你说个秘密,往西再来三五里,这秘密你就看到了。” 韩德让深深吸了一口气,教北地的风吹得粗狂的面庞上浮现出笑容,摇着马鞭止住了远拦子百将几个大怒要砸破那雪骨堆的举动,笑道:“此獠欲勾yin使我等怒火攻心,而后好教他在前头图谋,何必坠入他彀中?” 便随从问他:“那么,追是不追?” 微微沉吟片刻,韩德让哼道:“他区区数百人,一个个都是贼配军,此獠虽勇悍,毕竟双拳难敌四腿,若他能尽出李微澜在这里的伏兵老卒,咱们这些人,战死了也值得。” 百将们些些失神,莫名在他这番话里,众人听出了一股含忿赌气的味道。 那是事关皇室的事情,虽辽军里消息灵通的尽知,却说不得,只好各顾自话,小心翼翼护着韩德让,慢吞吞地往西北方向追来。 追出不有三五里,果然又是个雪骨堆,这次却堆出了一个咧着嘴在大笑的剪径者模样,比一人更高些,看得出来,那伙泼贼甚是悠闲,竟细细地将这雪人也打磨过。 那雪人手中,扯着个干瘪的树皮扎成的前端粗后端细的物什,韩德让聪明绝顶,一看之下不能解其意,退后再瞧那面目可憎的雪人,恍然明了了。 这是个扯着嗓子喊过一通甚么话的人物模拟,手中那物什,当是加大声量的了。 心下一跳,韩德让暗觉不妙。 左右一找,正在那雪人一侧,果然明情有大枪之类勾勒出的长长一段话,只看开头“德让啊”三个字,便知又是前番那雪骨堆上刻画之人的手笔。 这一方雪地里写着:“德让啊,你真听话,就此跟来了,看来,那秘密不跟你说是不成的,卫某往后要在这里混了,不能坏了名声,教人耻笑不守承诺。” 韩德让一股气往鼻子窟窿里冒,心中骂道:“贼厮鸟,恁的可恶——不忙教他惹恼,先瞧他有甚么该挖舌的恶毒话来说!” “当然,更不能教你这使祖宗蒙羞的大唐中行説鄙弃咱不讲信誉,你可以不要脸,天生贼汉都是这等秉性,咱不能道德差到教贼汉耻笑的地步。” 彷佛面前瞧见的不是一方大字,那是一张可恶至极的面孔。 韩德让在想,这写字的泼贼,写这一行的时候,他定神色无比的郑重。 口中骂出声来:“狗泼才,腌臜汉,我誓杀你!” 再往下瞧,登时将个韩德让,气出了五内的火,激起了心胆中的恶。 原来那地上,话锋一转写道:“言归正传,不要继续扯淡。德让哪,我听说,你新认的那个辽国狼主耶律璟干爹死了,如今耶律贤当位了罢?这个人啊,再贤明都没用,在你面前,他就是个蛮不讲理抢你青梅竹马的小三,在这里应该唤作外宅——确是这个说法罢?我这个人,学问不好,见谅。” 似乎写到了这里,那写字的泼贼缓了口气,另起一行的头,彷佛有一张可恶的贼脸就在眼前,正循循善诱一副好兄弟的模样揽着韩德让的肩头在与他窃窃私语:“我跟你说,你的想法是不错的,这耶律贤,天生早死的命,最多萧燕燕的清白教他坏了,放心,人还是你的。待将来耶律贤这短命鬼一命归西,萧燕燕作了契丹的皇后,那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就是契丹小皇帝的干爹哪,你这个计划极好,我很看好你。” 锵的一声,韩德让拔刀出鞘,抢步便往那字上乱劈,好容易将这短文似的字地都模糊了,下头却露出冰冻住了的大地,隐约刀痕破坏的地面,清晰地又描了短短的几句话:“说破心思,恼羞成怒了么?没事,你这心思我定会宣扬四方,唐人里出了你这么个人才,堪称为国争光,合该九州皆知,万众瞩目,我替你扬名,你也不必谢我,回头跟我说说,这胡女的滋味怎样,我请你盛饮,没钱你先垫付上。” 最后的结束语是这样写的:“咱唐人是讲究礼节的,不该不教你知道帮你熬死干爹自己当干爹的大唐雷锋是谁,老子是卫央,至于别的,所谓知名不具,就不多说了。最后,真怒了没?怒了?来咬我啊!” 钢刀崩出了裂口,韩德让匍匐在雪地里往东北方捣头如蒜,泪如雨下连声谢罪,将额头都磕破了,勉强教随从们拽起,休说韩德让,这些个一贯仔细谨慎马背上论精锐天下无双的远拦子也一股业火扑上了心,扑上了眼,遮蔽了灵通,一个个咬牙切齿,誓要将这可恶的泼贼碎尸万段。 然则这些远拦子,多有贵族出身的子弟,心中难免又要在想:“狼主与萧燕燕的情事,那恐怕这厮编造的为多,然久闻狼主身子时时不适,竟中原里区区一个校尉都能知晓,莫非传言里那事儿,竟是真的?” 韩德让自然怒火万丈,这许多字里的挑拨离间之用意他自然知晓,但也能瞧出来,那泼贼的意图并不在这里,他也信英武如狼主,怎会教这嚼舌根的损德的话使当真?心中的火,大部来自于这番无耻的字话里,那泼贼待萧绰的不敬。 此时的韩德让,尚非辽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便宜太上皇,萧绰异于原本历史轨迹里的提前大放光彩,教韩德让心中又敬又爱,当作个草原上的明珠海子一样看待,那天杀的泼贼,这天杀的贼话,肮脏的狗血马溺似往她头上浇,怎能教韩德让不怒! 只韩德让也未察觉,这戏谑似的诱敌之言,竟在他心中已扎下了种子,一旦春风化雨,恐怕他自己也隐约这样想过:“若能那样,倒也是两全其美之事,既能尽忠国家,又……” 怒发冲冠,一身的血往脑门上冲,韩德让奋力掰住钢刀,双臂较劲时,那本脆弱的刀刃咔嚓一声断为两截,断刃刺破手掌,鲜血模糊处,韩德让举手向天发下了毒誓:“青天在上,白日为证,韩德让,誓与卫央不死不休。” 雪地里急团团地转了几百个来回,将遮蔽住双眼的怒火勉强按住,韩德让蓦然荷荷而笑,厉声叫道:“卫央,贼徒子,要教我怒火攻心为你所趁么?偏不如你意愿!” 乃令精骑:“此獠既有勇力,又甚狡诈,不可为他轻言撩拨,中了他的计——听我的令,不可轻动,不可分兵,节省马力人力,一起不着紧往西压将过去,唐军胆敢出面,就地射杀,不可追击!” 有百将疑道:“怎知这厮们果然往西去了?” 韩德让横了这人一眼,眉心里突突地跳,反问道:“战区虽大,南为沙场,东去无用,北上有大河阻隔,不往西,何处去?休轻看这数百的贼配军,有那泼贼为首,他是奔着勾yin我军主军于决战之前暴露的目的而来的。” 于是,及日落时,这八百人马竟只走了不足二十里路程,前头五里外的斥候天黑时回报,道是前头有党项与蛾贼共管的地带里镇甸村落连绵十数处,本雪地里有马蹄印的唐军,在前头村外数里处没了踪影。 韩德让遂令就地按扎,他是来做猎人的,猎人怎能没有熬得过猎物的稳重? 至于山里尽知了两处雪地上那一番话的萧绰,羞怒时将银刀砍翻了名贵的马鞍,执刀在手,她将目光似要穿透千万重山,牢牢地钉在那本不放在心上的可恶之人的身上,跺足愠怒道:“卫央,你这奸诈的小贼,拿住了你,看不抽筋扒皮,不是萧燕燕的为人!” 她恼怒的,多半是自己,想引仙庄里初见时这人一本正经,原来自己竟瞧走了眼,不知这人是这样个不要脸的。 入夜,天色晴朗,半月新鲜,朗星点点,唐军号角连营,一改这几日沉稳镇定的教程,猛虎般直扑高继嗣联军而来。 北地山里,蓦然似雪地下钻出十数万的鬼怪,黑簇簇的人马,静悄悄不出一声响动,弯刀藏在鞘里,战马嚼着笼头,这是辽军主军,一日一夜,他们自隐身处瞒过唐军的斥候密探,自河套之北渡河进到了这里。 夜空里没有云,也没有风,只是一味的冷,战士的刀锋一样,只那偶尔野兽咆哮时呜咽的大地一声一声地叹息,自此,贺兰山不复平静,再一个日升之时,又该多少的鲜血才能染红开春后农夫的犁头? 失落唐廷百年,如今我们又回来了,苍茫的贺兰山作证! 新仇旧恨煎熬着肝胆的韩德让,将寅火率作为个认真棋子待的萧绰,更有只盼着卫央北去再不复返的大唐京西巡边事使李成廷,人到中军的那一泼大才子周丰的帮手,前狼后虎,左崖右海,卫央啊卫央,你这不省事的惹事精,这番真能平安归来么? 精神奕奕的平阳阖起了双目,心中呢喃般自问着,不敢答,不知怎样答。 她怕自己的希望断了。 第九十八章 我有浊酒劲如刀 韩德让是个历史名人,卫央没有找历史名人麻烦的打算,但他决意要杀死这人。 他始终坚持认为,没有甚么能比生命更加高贵,生命的带价,只能是生命。 那藏军洞里数千尸体,总须要有个说法,或许在旁人看来,战争总要有损伤,折于对手手段之下,那是技不如人,偏他不服,你杀戮我的族人,我瞧见了,那么,便要报仇。 所谓战争,只是两个族群,抑或只是简单的两群人,他们为了甚么,不为甚么,自觉抑或不自觉地将鲜血和生命来换取未知的,对于很多人来说根本就是不能知的生存或者生活的资格。 这是旁人的看法,卫央以为然,然在他心里,战争便是杀人。我杀了你,你回头又杀我的族人,我便来复仇,如此之简单,蛮横而粗暴。 没法子,生是这土地上的人,当是祖先的血液流传给了我们,你为你的活来要我们的死,那不可以, 况且,如韩德让之流,他是个名人,又怎样? 曾记有个话说得好,我等生来俱是灵物,你怎敢高高在上?有诸多的人物,死了的,活着的,卫央愿意仰望,但无论是谁,休想教他低头。韩德让的杀戮,为的是教旁人低头,终尔教卫央这样的人低头,他不愿,所以,拔刀弄死他,顺带着给死了的族人报仇,就是这么简单。 故地盈血苍穹裂,满雕弓,落霜月,坐镇汉庭观风雨,挥剑斩群邪。 是在东柳林村外的夜晚,繁星点点,村中灯已熄灭,人已安歇,只这民风剽悍的地界上,战乱时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的逻卒队伍,牵着土狗,掌着火把,远远在村子周遭奔驰走动。 一条河水,将本是一个村落的地面分作东西两半,东头便是东柳林村,与西柳林村仅一河之隔,河上架有小桥,河畔两边桥头各有镇村石兽两头相对而立。这是两个古怪的村落,村民都姓吴,偏这河水,隔地陌路一般,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你看那东柳林村的逻卒们,东来敢出村查探,西去却止步在桥头石兽之侧,与西村逻卒们丈外相见,各自闷哼一声,瞪着眼彼此十分不畅顺,掉头背对着往彼此方向各去了。 伏草丛中,卫央蜷缩着,抱着龙雀,大枪横在一侧,他在计算韩德让到来的时辰。 待这人,卫央并不完全熟知,他又不是百科全书,更没有外带搜索引擎,怎能将每个人都熟记在心?只这人的大略事迹,那还是听说过一些,颇有印象了一些。 隐约而确定地记着,这人曾守卫一地败过赵匡胤的大军,于防守一道,这人是有些见地的。再看他行事,大约也是契丹风俗如此,敢公然而唐然与贵为太后的萧绰同帐而共坐,能因一己之怒当廷杀死朝臣,这不是个胆小而步步仔细的人,当然,这许是他往后的经验阅历有甚远的干系,然而,就此可见这人急眼了时候,不加顾忌的秉性还是有的。 以如今尚未见此人名扬天下之事看,恐怕这雄心壮志颇不能与凡夫并论的大唐中行説心中是焦躁的,是急迫的。如今并不知此人与萧绰是否真有了瓜葛,这萧绰是否真要成耶律贤的皇后,那番撩拨的话,也只是一个试探着引发卫央对韩德让秉性窥探的引子,终究这人能耐怎样,还要看他追上寅火率之后的所为。 “我若挥军直取吴王桥,逼迫河套,韩德让会怎样?”冷风吹地眼皮子发沉,卫央扭动着关节翻了下身,突然这样狂妄地想道。 继而,卫央心下失笑。 寅火率两百五十人,在数百万联军军民心腹里,契丹不知几多的精锐铁骑口齿边,再多十倍的人手,真敢往吴王桥去么?能过吴王桥,真能谈得上威胁河套,断契丹大军后路? 便有三五千的老罴营中老卒又如何?吴王桥尺寸处都是天险,奈何这攻防之战便是个玩消耗的,我一人损伤,便是一人失却,如何抵挡他潮水般的攻来? 摇摇头,卫央暗暗忖道:“如此攻防之战,若非情非得已,我必不为,此虽非我所长,终究那样的仗打的憋屈,引一支精骑,纵横大漠草原鹰视大敌,他便有百万千万,我只图将他肥的拖瘦,瘦的熬病,病的累死,有战机时雷霆一击,他龟缩处我鹰扬千里,那才是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左右那样的境况里,我不着急,何必一处阵地里与他以命换命,倒教用兵不自在?” 虽作如此想,卫央依旧有些期盼,如今的寅火率,此番与韩德让纠缠罢了也不知只能剩下几人。总归归营之后,他这假校尉,当是一营之首的真校尉了,数千锐士,这如火如风般的暴风骤雨似快攻,有他足够了,然他若将兵杀出,这防御的该谁来当? 周快么?这人是步军陷阵的好将校,论防御,他或许有心得,天赋不足。 窦老大之流么?那愈发不能,如窦老大,这人心细,也颇知利害,以他作个管钱管饷的那还不差,无论攻防,这人总差了些。至于王孙,这厮最恶毒的是那一张嘴,勾yin敌手入彀才是他的本领。 倒是徐涣,卫央颇为看好这小子的质地,这孩子勇气甚足,又是个读书知事的,只年岁尚小,又不能哪怕在寅火率里也独当一面,性子也甚古怪,这防御的副将么,他也难为。随在身边,倒能作个人才培育着。 再瞧其余各人,卫央摇摇头,这寅火率里的人员好不奇怪,有农夫,有商贾,有主军里来的士卒,竟然还有凶肆中的小伙计,更为甚的,有步真一族里的三五个养马的汉子,马政司里作过兽医的一个汉子。 “小小的轻兵一率,竟聚集了这么多术业专攻的人才,偏偏就没有个沉稳厚重的副将人才,这上哪讲道理去?”卫央嘟囔了一句,又翻了个身,眯着眼往寂静的西村里自草丛后又瞧了瞧,想想村里暖和的热炕,挡风的屋舍,咂咂嘴叹道,“李微澜啊李微澜,回头战胜了,你天策府里的金银珠宝可得容我多惦记着些,为了你家江山,咱拼了命不说,还得委委屈屈忍受你那些叔伯的欺负,回头不好好犒劳咱,你连自己的良心都对不住哪。” 与他背对背的王孙乐了,险些活劈了李成廷,到了你嘴里,竟是自己受委屈了? 想想吧,李成廷可是当今天子的亲叔叔,何等尊贵,甚么时候受过那样的憋屈? 还有个周丰,那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教你两番三次掌掴也便罢了,将门牙也捣落了不知往后还能不能新生出来,你是个配军,没教你沙场里送死便算天大的侥幸了,这风餐露宿的,竟是活活委屈死你了? 不过,王孙喜欢这样的上司,咱是配军,不定哪天便没命在了,无法无天又怎样?似别的轻兵营人等一样,教人白眼不敢怒,受人欺辱不敢言,却不想,左右都是轻兵身子,为那些老爷们摇尾乞怜,便真能苟活一时了? 何况,这世间的男子,生来都有脊梁,处处时时低三下四,谁服? 在这惹事精的麾下效命,咱也多活了这些日子,正军里老卒不能白眼轻向,这上司是不要命了些,本领是真的好,若能战罢也活着,不愁没个出路。 如此,既有眼前的便宜,又有往后的活头,何乐不为? 至于后面那大不敬的话,王孙自动忽略了。 这人胆大包天,但是个诚然有本事的人,何况看那境况,中军帐里那位待他十分的好,倘若换做旁人,恐怕早教扯出去正了军法了。 许多事,这人做得,旁人想不得。这人想得,这人早做了。 伸手在怀里摸了摸,王孙烙干粮似轻轻翻了下身,他十分恶寒,这人要那许多的物什作甚?莫非中原的女郎教他祸害地不满足了,要祸害胡人女子? 想也不能,这人出了名的以德服人,那种腌臜事情,怎教他往后在天下混? 终究不能安心,王孙遂侧耳偷听卫央动静,他总觉着,吴镇时这人教他偷偷摸摸勾得的那一大包物什,恐怕是要用在对手身上的。想想王孙便兴奋,那物什儿,一勺下去牲口也须生受不得,若真能应用在对手身上,该是何等的盛况? 当然,那物什不是甚么能见人的。 如此心痒难耐,卫央早察觉这厮的折腾,起身道:“起来,有一件事,须你这厮去办我才安心。” 王孙自然十分欢喜,忙爬起跟着,在众军远处两人停下脚步,卫央转过身低声问他:“吴镇里教你勾得的那物什,没失却罢?” “在,都在。”王孙自己先打了个寒颤,莫非那物什儿,如今便要用到? 卫央指了指前头的东柳林村,王孙大惑不解。 这不是个祸害平民的人,那物什下作恶毒,怎地要用在这里? “莫非你不见满地马蹄印么,那是联军的远哨逻卒,看密集程度,当是一日一察。”卫央瞪了这一时又踟蹰犹豫起来的下属,蹲在雪地上低声道,“哼,高继嗣这厮倒也有些才能,各怀异心的联军能教他整合成堪用的人手,治军有些手段。” 王孙心里话,高继嗣怎地也是天下名将榜上有名的头脸人物,若连拓跋觥拓跋雄那样的人也不能暂且安抚拉拢住,他以蛾贼的能力,怎能抵挡这周遭环伺的虎狼? 不过,这教王孙更加困惑。 目前若卫央所料不错,契丹精骑那是定要追上来的。现如今,京西应当早传遍了他这假校尉轻军北上的消息,有他那一杆大枪在,契丹定不敢大意,当遣不少的精骑来追,这眼前的利害尚未明确,怎地又惦记起高继嗣来? 陡然,王孙一个激灵,骇然低叫道:“率正,且莫忙,莫不是教咱去往高继嗣碗里下这牲口配种的药物?那千难万难,这送死的顽闹,我可死也不去。” 原来,这厮怀里揣着的,竟是兽医为牲口配种的那药物。 吴镇玩物流通,但凡有人要,甚么便都有,镇里也有些无良的医者,自家偷偷配置了那催情的药物,一来这年代无论哪里,牲口都是珍贵的物什,这催情的下药,只管有,不愁无人要,王孙所勾得这些效用是差了些,胜在量大。 一贯大钱,足量三斤有余,又教王孙死皮赖脸多讨了半斤有余,合起来用,也抵得上上等的兽医馆里出售的两三斤了。 这数斤的药物,上千的牛马牲口也堪用两三遭了,若灌在一人口中…… 王孙不敢再往深了想,真能诓高继嗣饮下,他也不去。 卫央一愣,飞起一脚踹倒了王孙,骂道:“偏你作怪多想,我教你潜藏村外,待机钻入村中去,只等联军远哨人马到了,眼看着咱们将追来的契丹精骑也诓将进去,趁机将这药分一半搅拌在他坐骑饲料中去。” 眼珠一转,卫央嘿嘿笑道:“不过,你这厮心思是龌龊了些,法子却不错。这样,你钻将进去,见机若能下在联军与契丹精骑的饭食里,成就之后,我保你个清白出身的校尉做到头,怎样?” 不怎样! 王孙黑下了脸,他是配军,又不是兽医,何况给人下那催情药这等下作的事情,若真发生了,他自要第一个瞧稀罕,自己下手么,那可敬谢不敏了。 倒不是他好心,想想若教兽性大发的众人将他一个围住了在中间,上一世的罪孽该是怎样深重,此生方能落个那样的下场? 王孙打定了主见,卫央便许他天大的好处,这活儿他也不肯去干。 当时先推荐适当的人手:“率正哪,若论潜藏,我不及老窦那怕死的;论看似无害安然钻进这东村里,我不及小徐子;再论机警伶俐,我更不及这小子,何况此去必要有自保防万一的手段,周百将正是个好人选,教他带了小徐子去,保准率正无忧,只待贼自乱时,正好挥军杀将过去。” “是么?没瞧出来,你老王也有自叹不如的时候。”卫央笑吟吟地盯着王孙上下打量,确认般再问,“就这样容易的活儿,只你一个,去是不去?” 这厮伶俐至极,也是个天生不肯吃亏的人物,胆子也大,若不教他去,又能托付谁来? 王孙想要摇头抵死坚辞不去,可他不知卫央是在吩咐还是下令。 自深入敌军心腹地带,寅火率便是要在生死里滚一圈下来的,若这是军令,以面前这人的秉性,再行推辞,恐怕真要落个军法处置了。 王孙心里清楚,面前这人平日里待甚么都一团和煦的笑脸,然他手里的军法,一旦行时更比中军处严酷,又在大事关头,恐怕这处罚,免不了要教他一刀砍了。 心下一横,王孙咬咬牙一跺脚:“我去!” 不就是下药么,也不难! 卫央挥挥手教他自去,笑嘻嘻叹道:“我有美酒劲如刀,德让啊,你敢不敢饮?” 韩德让是不敢饮的,也不会饮的,但正如雪地里刻画的那谣言一般,不需他韩德让信了,只要旁人隐约信了便可。 王孙方拐走,卫央低声急促喝令众军起身,教各队正百将点划人马,即刻下令:“走,往西去。” 周快未眠,将王孙行止瞧在眼里,心中虽不知这厮要去作甚,却知定是卫央的计谋。如今军要开拔,不等王孙回归了么? 卫央没有解他的疑惑,王孙么,这厮有本事,并非只是面子上那可见的奸诈狡猾,不在这里逼迫着他绞尽脑汁开脱自身,临了这厮也不过只成就个做坏事的走卒而已。 在卫央看来,寅火率里各人都是一样的,他知晓这一来定要死不少人,或许一个也回不去,那么,既然来了,便该做些该做的事情,譬如逼迫着阖率各人爆发出自身最大的潜能。 何况王孙是知晓西来各村里有老罴营的人发展起来的底子的,教他孤身进去,以这厮的口舌,能不费尽心机将有志气的沦陷区里唐人的勇气调拨起来? 有一招回马枪,图的不是韩德让,卫央想证实一下这人在这个时代里,是否如他所知的那样与萧绰有莫名的瓜葛,若无,回马杀之。若有,合该留他一条命在,使徘徊悬崖之上,好教萧绰调拨人手来援他——查探南下辽军的根底,这才是卫央的终究目的。 若能以两百五十人的寅火率,在这大地上调动辽军东奔西走,终尔将辽军于此番决战里的合盘算计窥出,哪怕教平阳瞧破,那也不错。 韩德让再有名,不过一人而已,勉强堪作个药引,王孙所发那劲力十足的药酒,不过催发韩德让这药引子作出效用的前提。 这个打算,卫央不想跟周快说明。 一率逶迤绕北往西而偷行,沿途尽踩着联军远哨逻卒的脚印,不虞教随后追来的辽军发觉。 卫央往东方群山里眺望,若王孙在险境里能迸发他狡诈的潜能终尔得手,乃至一包药效用发挥到了极致,韩德让这药引子,便火候到了最妙处了,萧绰这娘们,她会遂了自己的图谋么? 第九十九章 亡命之徒(上) 王孙是使刀的,生来如刀,为人本就有一股子狠劲,将他逼急了,冲阵斩将自然难的很,这潜入隐藏的手段,在寅火率里却算得上是头一个,周快一众不及。 然这人也是个山里的核桃,只属教砸着,方能吃着了肉。 脱离了本部往前头瞧了半晌,村中逻卒倒也有诸多的间隙,能容他拐将进去,只是进去之后,好好一个人总不能饮露水吞西风,该当有个哪怕借宿的人家才是。 想想老罴来时有嘱咐,道是在这沦陷区里多有血勇的壮士,遂王孙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转,颇是自信地哼道:“娘的,偏这功劳,合该咱老王领了。” 只是回头转到宿处,只早早便踏出的马蹄印上,又落了细碎的白印子,随着卫央,王孙早学到了这人的狡诈,分明这是寅火率五百战马循联军逻卒远哨足迹遁去的痕迹,这样看来,率中别人,都已远遁了? 转头再找,连他的战马皮甲也没了踪影。 王孙哪里不知这是将他孤身一人丢在了这里,若能依卫央之图在这东柳林村里坏了韩德让,至少将村中心向中原的壮士聚拢起来,那便寅火率返归。若不能,生死便都瞧老天的安排了,寅火率不大可能回头来寻王孙一人。 想明白了这个结果,王孙跳脚破口大骂:“卫央,你这烂头肿腚黑了心肠的泼才,老王哪里碍着你的眼,这般害我?” 又觉不痛快,继而将西地里的粗口,又骂道:“贼杀才,泼军汉,坏了心烂了肺的天降地生一个腌臜,敢教与势不两立么?” 他也知只在背后,这般高喉咙大嗓子地谩骂,到了当面,给他十个天作胆,这等破口大骂那也想不必想。 到底这是个伶俐的人,高声骂地累了,蹲下来好一番觉悟,心中竟隐隐有窃喜之意。 卫央虽有贵人看重,他要成事,少不得有一些好帮手。能耐大的,大都许身王事了,纵然往后成就了大事有本领的来投,能比得上duo落时血火场里杀出来的老兄弟?而寅火率中,窦老大只堪是个看家护院的守成者,胜在本分老实。周快心思叵测,他又是与那些个朱门王侯有不浅瓜葛的来历,一时不用心落在寅火率中,卫央一日不会真的信他——须知,这人本心便是个狡诈的,周快既与王侯瓜葛不浅,若非他真能投心,怎会用他? 至于徐涣,到底还是个孩子,往后的成就或在寅火率能活下去的轻兵之上,只那也是数年十数年后的事情了。 唯独他王孙,不是自夸,论机警敏捷,寅火率里卫央之下第一个的就是他。 此人若真能在这血火场里拼将下来,以他的本领,得大将易如反掌,彼时与诸侯王势同水火,焉能无人可用?纵他不愿役人,那些个边关老将,乃至中军帐里高高在上的平阳公主,他等能不尽心安排?若以卫央为上将,随他如影迹的寅火率里大战之后硕果仅存的老弟兄,能亏着到哪里去? 保不齐,这一趟的轻兵营,还真来对了。 翻覆思忖,虽随卫央此来凶多吉少,然王孙深知富贵当于凶险中讨求的道理,若不能出生入死,何日复得清白身子,高贵显耀? 当时一咬牙一跺脚,王孙往隐绰有人影奔来的村口处瞧去,低声嘿然自语道:“无非一死而已,逢人揖人,见鬼撞鬼,有甚么可怕?韩德让这厮,合该折在王某手上,这北来第一功,天授撞在咱们手上!” 这里都是僵硬的马蹄乱印,王孙不怕教人发现他的影踪,瞧见那村里逻卒来得近了,将身往乱草堆里一窜,将口衔着刀,只待来人返归的踪迹。 不一时,来人到了近前,教王孙吃惊的是,这一泼竟不是真来拿人的,四下里使人出三五里查探后,俱在这一处聚拢,有人低声骂道:“杀千刀的泼贼,王师将至,也敢这等猖狂,当是他境内不成?徒劳咱们深更半夜的,放着热热的炕头不守,这里受天爷爷的冷。” 此地不是诸国专有,本为与大唐缓冲地带,所居民众,大多都是唐人。 王孙不敢大意,侧耳仔细又听。 便有接口的劝道:“不必如此,王师一到,除高继嗣李继迁之辈如秋风卷枯草,这番是公主殿下亲征,必能将这些个孽贼一网打尽,往后再不复有流寇般京西三国了,咱们也能落个清闲安定。” 先头嘟囔那个哼道:“教我说,咱们忒没志气了些,都是西地里的汉子,瞧人家沙坡头的那一伙,龙旗到处,刀兵便起。他也是一伙唐人,咱们也是一伙唐人,偏人家做得来的,咱们端不敢。” 登时片刻的沉默,王孙自草丛里往外瞧处,十数个裹着羊皮大袄,腿上帮带着插刀,手中各有刀枪棍棒不一而足的汉子,许是村口不敢高声言语,这里一片开阔不虞有人偷听,各自窝坐在雪窝子里,凑在一起说话。 再听片刻,王孙心下稍安,自这些汉子的话里,不难听出待联军的不满,以他几个的话来说,便是“但凡有了领头的,东村避往山里与贼纠缠,也不惧三五年他围困剿杀,只消王师不忘咱们这一些唐人,皇帝爷爷记得有这一伙子民,便都甚么也不怕了”。 然纵如此,王孙也不敢大意。 谁知这是真的肺腑里的话,还是诓人的? 甚么军国大事,王孙没有那样的宏图大愿,然将他丢在了这里,且不说得手后的好处,只不能成卫央的嘱托自当军法处置,教他已不敢有丝毫含混了。何况,此处只他孤身一人,若不处处小心时时仔细,丢了命,谁来偿? 夜风紧了,皮袄难耐寒,汉子们歇抵了一身的疲惫,站在这颇高处将东西两村仔细打量了,逶迤拖着器械,前前后后三三两两往村中拐将进去。 王孙发作了泼天的胆大,竟反穿了皮甲,那里头也衬着毡毛,冷天里胡天胡地一片白,黎明时远远瞧去便是个村里出来的——这厮拖着刀,歪着脚步,竟光明正大绰在汉子们之后,竟教他安然混入村中去了。 一路走来,王孙将这一伙村中土兵也不是的逻卒一一瞧过,他发觉,里头竟有个读书的,那是村里村学的先生,身形虽消瘦,力气却足的很。 原来,这个教逻卒们俱都十分敬重的汉子,本身是个天地中的庄稼汉,只爱读书,便在富足的西村私塾窗下听了三五年的学,勉强识得几个字时,家里当时尚在世的老太爷,将棺材本贴了出来勾得经史子集教他自学,渐渐十数年,学出了些名堂,长安秀才里,便有他的一份子。 只如此人物,往上等的镇子里,少说也能得个大户家的账房,怎窝在村里不出身,勉强村学里聘得个先生,年月得那三五斗糙米? 按住心头疑惑,王孙往村中,贴着黑漆漆的墙根寻个少人去的柴火堆里藏住踪迹,将麦草遮住身子,暖意登时袭来,却他毫无睡意。 许是卫央看重他的并非只是狡黠机敏,也有只属他的一份专注。 便在当下,王孙在想怎样在这东村里寻几个好帮手。 卫央之能,王孙自忖千百个也比不上人家,如此人物,沙坡头里尽功也须有帮手牢靠,在这村里,人生地不熟,倘若露面,恐怕难免教走脱了风声,使那韩德让走脱,又教联军百十个远哨斥候将他也捕了去。 未必人心都是正的,大唐有死且不惧的好男子,也有一心富贵不惜贩卖德操的龌龊人,生意人的精明,使王孙更比旁人有不安的危机感,他信唐人的心,却不信人人都是唐人。 仔细盘算时,念起那村学里的先生,那是个三十过了四十不及的厚重长者,若以他为首作个突破的口子,想必是事半功倍的。 自草垛里往外窥探,不见有人影时,王孙拐入了屋舍之间。 早在入村时,这厮便大胆地随在那一伙逻卒之后,将十来个家户的大门都记在了心里。 在王孙看来,那一伙既能彼此大胆地在联军正在左近的情态里,说出那渴盼王师北上的话而不加顾忌,想必这是一伙应心的,早晚都要用他,何况初到东村,总要寻个缝隙间将进去,这一伙,合当是好恰当。 捡入村最尾的人家,点门户方正恰得方圆的那一户,左右又觑,不见旁人,遂往门上轻拍,不及三五下,里头脚步声起,未待王孙装腔作势,里头有教他耳熟的那浑厚声音稳稳地问道:“怎地大清早回来这样慢?不过寻一瓮老酒,没有便罢了,晌午后某自问村老求之也就是了。” 王孙稍稍愕然,这样的大清早,村中人家畏寒尚未起身,这先生虽是个有礼的,那也不必这等的迟早催家人村中村劳什子老酒,莫非他竟知来的是谁? 一手捉住了刀柄,王孙凝神戒备。 沉厚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了,里头迎面来的,果然是隐约瞧清的那先生面容。 那先生打个眼色,教王孙轻巧拐将进来,示意莫教出声,和声道:“果然没有么?” 院子里当正中,站着个面颊微红的妇人,想必是这先生的浑家,面带忧虑却规规矩矩地先向握刀柄而入的王孙福了个礼,音量颇不小地回道:“我看村中长老之家尚都未起身,不敢叩门叨扰,片刻起了暖时,再去求之。” 这先生延请着王孙往迎门的正屋而来,到了门口,抢先一步撩起棉帘请王孙入内,口中说道:“也不必着急,小子儿们晨诵将归,安排膳食,莫使错过了村学里的课作。” 妇人应下,右厢里偏厦中去了,想那里当是灶房。 入内来,里头已有了人,豁着牙齿的老叟,黑瘦而矍铄,这是个讲礼的人家,老叟在主位上头陪坐着,客位有两三个老少不一的,一个竟是王孙在逻卒中见过的。 见王孙上门,那老叟面上绽出心满意足的神采,老枯的手搭上座下那柄没了刀鞘的黑沉沉一口横刀,豁着口齿冲王孙笑笑,宛如家中的长者待出门办事归来的儿孙般,荷荷地道:“来啦?里头暖和,先饮些热酒,再咥一碗老汤,大事可成就的时候就到了。” 王孙轻轻吁出一口冷气,为表诚心,将寸步不离的刀在门口立着,冲这老眼毒辣的老叟拱拱手,又与客座上那老头拱手见了,再与之下那形容朴实,只看他进来不能置信般又惊又喜站起来的青年点点头,往客座老叟上头那客位上就座。 那先生弯腰捡起王孙的直刀,搁上屋中左首的架子后,转身出了门去。 王孙当是要取膳食,忙道:“先生不必刻意,北来数十日不知汤水,但凡有热乎的,今日能咥三五盆,酒是不敢饮的,咱们校尉有令,无辜饮酒败事,那是要掉脑袋的事情。” 老叟赞道:“果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前日里闻知咱们京西呼延大将军的轻兵营出了个好汉子,又听逆贼三令五申这一率王师北上教咱们莫可怠慢,我儿算知,王师怕是要自此而过,方能避契丹远拦子锋芒,高继嗣盘算,因此日里嘱托同族弟兄仔细在意,夜里亲往外头找寻,今日平明归来,教媳妇儿灶下暖起热汤,果然王师到了。” 王孙好不吃惊,村野里的先生,竟也知兵家的算计么? 他却不惧,心中慢慢都是欢喜——有这样的果真的是个人物,岂不真堪是他的好帮手? 当时试言诈道:“咱们率奉命北上,来此已有几日了,只高继嗣远哨甚多,又有契丹远拦子作祟,联络南北东西各村镇县城,颇要需些工夫,返归此处时,耽搁了些日子,教咱们苦等了,是为大唐军卒,我等当有愧。” 客位里那老叟膝头也横着一柄刀,枯瘦的手轻轻摩挲着,闻言裂开黑洞洞门齿也落了的嘴巴,干瘪瘪地笑道:“但有王师惦记着咱们这些沦陷的人,三五十年苦等也不怕。” 此时,那先生亲奉热汤上来,厚厚的老醋,干烈的辣椒,竟是难得的羊肉馎饦。 王孙大喜,一番推让后,先捧起那大碗热乎乎地囫囵吞了一肚子,暗暗道:“合着老王享福,把你这群怕死的,大冷天里吞着雪团子,哪里想得到此处这般舒坦?!” 主人家老叟略略饮了些热汤,径问王孙:“敢问王师此来,人有几多?都在外头么?大冷天的,不如都请进来,咱们作个内应,三五百人也安置得下。” 王孙眉心一跳,不知是真心的奉请还是有意的打探,捧起又一份羊羹馎饦,略微沉吟,笑嘻嘻地道:“实不相瞒,咱们那位校尉,既然丈丈略有耳闻,当知是个胆大不怕死的,这东柳林村么,此番只落下王某一人,其余各部,恐怕此时已吞了高继嗣一支远哨了——若能得先生相助,这西柳林村么,王某也想瞧瞧有无忠贞厚重如先生的人物,若有,当取以为助力。” 一言既出,屋中诸人愕然凝声。 屋中掌灯,灯花一跳,剥落舞起。 第一百章 亡命之徒(中) 长和三十七年冬,甲子之月,戊戌日,宜祀大献,天子至先帝陵为生母先皇后文德贞思皇后祭。 文德贞思皇后,为先帝后,天子生母,生于农家,长于农家,生子二人,即当今天子与雍王,贤良淑静,素为世景仰。薨时,初谥文德,当今天子即位,又加谥贞思,葬于景陵,为先帝伴。 献罢次日归朝,天子受四方贺,有高丽使团,奉锦绣图于陛下,副使骤然发难,图中短刀出,中天子臂,为值殿将军贺武执,镬于午门。 也就是说,天子在祭拜完自己的生母先皇后之后,在景陵又待了一夜,次日归朝受贺,同时接受来自西域以及高丽、倭等诸国的使节团正副二使拜见。当高丽使团奉献的锦绣图缓缓展开时,估计是那锦绣图做的很是别具一格,殿上的注意力都被集中了过去,趁机那高丽使团的副使从锦绣图里拔出一把短刀行刺,刺中了天子的手臂,结果被值殿将军贺武阻止并逮住了。 至于这副使叫甚么名字,为甚么只用大鼎将他活活煮死在午门外而高丽使团的正使却没有提及,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不及教自长安一路奔波而来的杜丹鸾稍事歇息,平阳听她说个大概,团起她带来的塘报与诏令教帐下自看,忙问杜丹鸾:“刀可淬毒么?我父伤势如何?内卫探察结果是甚么?” 大冷天里,杜丹鸾飞马走出一身的风尘,鬓角汗涔涔的,顾不得甚么礼节,抢过阿蛮手中热水一盏些些方润冒烟的喉咙,摇摇头气机尚不稳急促而道:“刀未淬毒,陛下无碍,内卫已将高丽使团拘押起来,朝廷已遣使者问难高丽王王胄,其余各使团,不放一人走脱。毕竟如何处置,陛下诏令殿下全权,内卫已备妥行止,国内国外,可一时俱发。” 帐下方知天子为高丽所刺,虽没有甚么大碍,毕竟千百年来,只当年的大秦始皇帝曾为荆轲秦舞阳刺过,如今竟小小的高丽也敢行此大逆之事,怎能不教人勃然大怒? 反倒是上首里的上将们各自沉吟久不发一语,下头的偏将都尉见塘报便怒成一团,尤以巡边事使行辕与幕府众人最为甚。 不少纷纷叫道:“好贼胆,不杀王胄,难消大唐恨怒!” 当即有人请令,要请平阳回师攻往高丽,也有稳健的,趁机奏请平阳以大将镇守京西以与联军相持,而主军往沧州大都护府,合兵一处北伐燕云。 杜丹鸾皱了皱眉,退到一旁去了,没有说话。 平阳没有制止帐下的乱作一团,初闻天子受刺,她自然心中怒火万丈熊熊的燃烧,纵然这行刺一事中有诸多的千奇百怪,然刺客既是高丽使团的,这笔账,怎么的也该先算在高丽人头上。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诏令里,天子教她全权此事,再三叮嘱要有万全之策方可决断,而杜丹鸾的语焉不详,似也有隐晦地提醒她不要意气用事的用意。至于大局,平阳自然明白的很,京西之战都打到这个地步了,怎可轻易撤军? 坐回军案之后,她将手指在额头轻轻划着,眸光让过右首下同样沉默着不轻易表露态度的老将,直奔下首的偏将都尉们。 这大都是果然大怒的锐士们,他们力主兵发高丽灭其国,那是唐人的骄傲与锐士的怒火在怂恿着他们这样说,因为他们会那样去做。 而右首下这些巡边事使行辕的上下,幕府中的上下,他们真的是和锐士们一样的出发点而力主退兵去灭高丽国的么? 平阳的心思在闪烁,她需要判断出这件事这中军帐里谁是事先便知道的。 会是李成廷么? 李成廷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状极似对面的胡杨老将。 他的心思,暂且还看不破。 以平阳的高度,她不似旁人想的那样简单。此次刺驾,看似发在高丽使团身上,实则恐怕少不了有契丹人在后头出力,乃至海得对面那个小岛上的邻居,若中原与契丹十年二十年鏖战下去,他才会是第一个雀跃欢喜的罢? 或者,联军此番必不能敌我大军,契丹恐我京西既定又图燕云,而他国中诸事不定,因此要以高丽之刀,挽京西这一路大军无功而返,留联军在大唐背后继续威胁长安? 以刺客出自高丽来看,诚然都有这样的可能。 高丽既在契丹之侧,又有大海与大唐隔绝,如今江南教那商贾一众苟合着倭奴,势大而暂且无可图之人,水军俱在他手里,远伐而不得。 如此,高丽此刺,必为他国胁迫,或也有远图之意,却定非他一国敢一力为之的大事情。或是契丹,或是倭国,也或便是这诸国向合力,无论如何,北有北燕契丹,又无水军之力,大唐暂且图它不得。 而若大军轻退,此前番战功所得优势尽墨不说,再要行席卷京西,迫使诸国成联军与大唐决战于一合,恐怕难得。况且契丹内讧尚未彻底平息,若再有三五年,教耶律贤安稳作好了狼主天子,他有偌大国土,合诸国之力,未必大唐真能风卷残叶一举而灭了他的力量。 是以,若退兵,兵锋再三削弱,而京西于沧州之间东西奔波疲于奔命的自己,势必无心在国事之上,岂非教诸侯王后头得了便宜?他等的所图,可不正是教公主府日渐式微,而诸侯王坐大么? 如此一来,诸侯王国各得存活之机,而国内诸侯王又坐收大利,既如此,许是他里里外外的都没有联络好如此行事,然而彼此应心,外贼要坏征伐大计,内鬼欲败公主府不败金身,焉可以言语通传! 这样看来,这都是些图谋不轨的人,行的是图谋不轨的事,以平阳的地位,如何相待? 我以不动,应它千变万动! 决议此番要将联军吞下,打残了京西诸路的平阳将纤细的手指在鬓角抚过,她坐起了身,帐下喧闹,一时戛然而止。 此时,主军已在沙坡头寨下,左以杨业防备拓跋斛,右有呼延赞迫住拓跋雄,中军遥遥与高继嗣联军主帐对峙,对攻之势已成。 而我军步步谨慎之态,契丹大军便在左近又怎样?高继嗣中军既无山寨之险为他所居,又无绝对的精兵优势为他所有。若以中军突然三里之外杀将过去,拓跋斛拓跋雄两人,有呼杨二营窥伺眼前,安敢出战解救?破高继嗣主军,便破了联军这一路,至于镇守东西二寨的拓跋二人,不足为虑。 是时,辽军不出也须出,决战之势,至此方成。 当时令下,众人面前平阳只令教森严戒备以观辽军踪迹,说是等待查探出辽军蛰伏之地便与高继嗣主军决战。 实际上,瞒过了教平阳自己也不放心的幕府与巡边事使行辕,私下头,有密令紧随脚步到了军中,教:“看中军大帐号令,均须将士枕戈达旦以待战机到时中军直扑高继嗣主军大营。” 至于呼杨二营,那是对付拓跋斛与拓跋雄的,不可轻动。 然则一旦高继嗣中军为我所破,这左右两寨敢分人手来援时,这二营人马便不必闲着,趁机直夺了东西二寨,将联军彻底破在辽军尽出之前。 散了帐,平阳方有工夫细问端地。 教押帐校尉把住门户,杜丹鸾取天子密诏交付平阳,徐徐道:“陛下当时负剑在身,短刃根本没有伤到,只是陛下见那刀上无毒,猜想此事定大有蹊跷,索性回剑自刺手臂,贺武将军一时封锁了寝宫内外,使内卫入诊,对外谎称真中了那一刀。” 平阳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虽内卫里的医官见多识广,然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果真教刺客短刀刺中,谁敢保证那刀上果然无毒?既是天子自刺以窥虚实,那便果真无碍了。 当今这位天子,平阳身为唯一的女儿自然熟知的很,这可不是个文弱的老人。 当年先帝在时,天子身为储君而能弯强弓驰骏马,战阵里也冲过,远非看起来那样平和无奇。便是如今六旬的老人了,他有天子剑在手,宫中禁卫好手三五个也休想伤到他的身。 转念平阳又明白了那个至尊的父亲那自刺的一剑,不但是为了迷惑旁人耳目,也是在告诉远在沙坡头的女儿,朝廷里的蝇营狗苟,有他这个天子一力当之,教她勤勉边事,一心都放在扑灭京西诸侯的战事之上。 外敌内贼交头接耳,天家父女便不能齐心协力了么? “哼,高丽使团怎样说?”平阳归坐军案之后,教杜丹鸾在一侧也坐下,想起刺客出自的高丽使团,又想起方才竟敢在帐外昂然直立的会王扈从中那高丽倭国的侍卫,轻轻一哼转问杜丹鸾。 杜丹鸾摇摇头:“乱作一团,那副使是高丽使团的不假,然其人出身来历,正使竟一概不知,说是王胄的王令直擢,想是此贼自负我水师无能越大海,又有北燕契丹阻挡大军东征的道路,故而如此大胆。” “是这样么?”平阳怎会不了解杜丹鸾,笑吟吟依着坐几靠背,以悠闲的姿态,将左手支起支着腮,凤眸弯成了新月,瞧着杜丹鸾轻轻笑问。 杜丹鸾转过头去,自然不是这样简单了。 她是内卫统领将军,过不久恐怕要升统领大将军,这刺驾一案里的蹊跷诡异,怎能瞒过她的眼睛?只不过眼下没有更多更直接的证据,她不好说猜想而已。 何况,她这是有所图的。 平阳剜了一眼这诸般算计都在心里的女将军,撇撇嘴很小儿女情态地没好气道:“可不要想将你那奸诈不要命的卫郎调到身边听用了,这人,哼,听闻契丹有个美貌无比聪慧绝伦的女子到了军前,带着他那一伙不要命的轻兵出去瞧人家去了。” 杜丹鸾一愣,登时提调起了心情。 “萧绰到了么?他怎会知道?” 萧绰是谁,恐怕第一个知道这女郎的并非平阳,而是一年多工夫里间接与她交手的杜丹鸾。身为内卫将军,杜丹鸾自然只握着个缉捕司,然而她与平阳如同闺中密友,公主府的差使,怎能少得了她的一份? 密营,由兵部虚权,而尽握在公主府手中。公主府里直辖这密营的,便是杜丹鸾这个公主府典军了。 契丹内乱,那是杜丹鸾遵照平阳的意志,与密营合谋在北地里挑拨起来的一场契丹浩劫,突然杀出了个萧绰,迅雷不及掩耳似将那内乱迅速强压了下去并托出个颇有贤名的耶律贤来收拾残局,而后大肆缉捕捉杀密营暗探密哨乃至间谍,措手不及之下,杜丹鸾吃了个不小的亏,到后来见事诚不可为,遂下令藏身契丹的间谍,已经暴露的周全撤回。 这里面,判断萧绰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盯上了密营将士,撤退的密营将士如何南返,可谓尽在杜丹鸾一手掌握之下。期间还有京西诸路军械局司正赵典空的叛乱大案,京西战地坤舆图泄密大案,杜丹鸾确有些疲于奔命,然终归没有辜负平阳的重托。 由此,萧绰怎能不知杜丹鸾的本领,而与她隔着千百里的距离,百转千回千百个密探间谍的人手间接交手数百回合的杜丹鸾又怎能不知萧绰的手段? 与萧绰交手,骄傲如杜丹鸾,也得承认她是落于下风的。 试想,以她的地位和可用的人物资源,尚且在那萧绰手中取不得三分便宜,卫央不过轻兵率正一个,人马三五百,职权不过一县捕头,广袤大地上,怎能不吃她的亏? 况且,返京后的杜丹鸾,深知虽卫央不过小小率正,长安里那些个诸侯王,乃至于天子的目光已深切投落在他的身上。外有萧绰强敌,内有诸侯王作祟,慎之又慎,那也是十死无生的下场,而这人的胆大与无法无天,恐怕又是个致命的祸根。 平阳突然有些不自在,手托的那腮之上,凤眸怔了刹那片刻,没来由的,她有点烦躁。 帐中一时沉默,两个情态各异的女郎均半晌没有出声,到底平阳是心性更在战场之上的,知晓杜丹鸾担忧的她想了想道:“你也不必太担心了,这人既胆大又狡猾,他既能第一步想起远扬巡边事使行辕之外才更安全,恐怕心里早想好了此去的计较法子。你当也听说了,沙坡头易守难攻,这人竟能以轻身一人,怂恿鼓噪寨中寻常百姓旦夕拿下,此番功劳,该升校尉,我也将龙雀付他暂用了。以龙雀便利,又有他的心胆本领,料必无碍。” 杜丹鸾听闻龙雀也在卫央手里,讶然不能自信。 平阳蓦然俏脸红晕,瞪了冲她目不转睛瞧的杜丹鸾一眼,嗔道:“怎地这样看我?你不知你那卫郎的懒惰秉性么,若不催着他往前走,不定真要duo落成个商贾农夫了。哼,孙大叔为他计,竟不惜使人往长安杀周快的仇人而帮他铺路,区区龙雀么,我看这人还未放在眼里哩。” “啊?”杜丹鸾又一怔,惊道,“难怪长安这些日子来多有寻衅天下闻名仕子的无赖泼皮,原来竟是孙大叔安排的?” 鄙弃厌恶腾上眉头,平阳哼道:“若非孙大叔在长安的那些底子,无赖泼皮甚么胆,敢寻衅既有名望,又得了官身的那些个才子?此事缉捕司休管他,哼,内卫他也敢插手,内卫大将军也能教收买,今日域中,到底谁的天下?” 她说的那个他,正是天子的一母同胞,大唐尊崇无比的雍王李厚琮。 说到这里,杜丹鸾方明白了临行时天子交代的一件事情。 忙教外头又捧进一方木盒,这木盒下头似佛龛般半寸高的座子,上头托着四方的正盒,方圆九寸,高三寸,外拢明黄缎,周雕浮龙图。 平阳见之欣喜,取来先不打开,扭头问杜丹鸾:“教人奉上去的密奏,陛下见着了么?” 杜丹鸾一面又取仔细照料好不染一尘的包裹,一面点点头笑道:“尽数准奏,都在这里。” 揭开那明黄缎,将木盒盖子拔起,里头便见火红章上,坐着一块扭头猛虎团烈火将印,通体银质,那猛虎栩栩如生,正是天子授诸卫将军一级武将的印信。 翻起这印,饮文分两刻方成,镌字“大唐定远将军”阳文,已沾过了红泥,呵气往纸片上拓去,果然便是这定远将军的印信了。 平阳微微蹙眉,定远将军虽是武散官,然有了这衔儿,以边事之紧急,又有她秦王府尚未建开,怎么的也有适合的实职相授,但这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是不是太高了? 当然,平阳待此并不吝啬,她只是知道,若骤然授如此高官给卫央,恐怕天子肩上的压力将更大了。 杜丹鸾取三道诏令,只最下头一诏上方是天子敕令亲授这定远将军的武散官、实授天子亲勋翊卫羽林郎将并秦王府典军的官儿。之前两道敕令诏书,上头只有个开头,下面落了天子印玺,中间不落一字点墨。 平阳和杜丹鸾都明白,这第一道第二道的敕命诏书,那是要平阳自己忖度着授卫央官职了,若这真是个能担当大任的,果如奏折里所说,待战罢,哪怕战事吃紧时候,这第三道真正的诏令,那才是天子认可,朝廷已留下档案的卫央的真正军职。 杜丹鸾又道:“另有长剑,陛下已令善金局督造,然要造就,恐怕非一年不能出。” “那倒不必着急,未知其能,实授许也还是好久远的事情哩。”阿蛮研磨,平阳快速以密语写成密报,以火腊封住密筒教快马送上长安,回头与杜丹鸾道,“如今我只在想,这个不怕死的跑到了哪里,该不会直奔吴王桥去,要掐出契丹数万精骑的行踪么?” 杜丹鸾叹了口气,那个该死的家伙,怎地这一次竟一反常态,能做出轻兵北上深入数十万敌方军民的腹地中去的事情? 看得出来,平阳是不十分坚信寅火率真能在萧绰那样的女郎手中讨得十分好处的,尽管这一率的率正是个同样奸诈狡猾的家伙。 她自己也不尽信,萧绰是个了不起的对手且不说她,单那契丹的精骑数万,连同仆从之军不下二十万人马,区区两百余人,能在人家手里得甚么便宜?只消是他能活着回来,那便谢天谢地了。 何况,高继嗣的联军也不都是乌合之众,纵是乌合之众,他三国有军民百万,寅火率才几多臂膀几双手?那就算是一群羊立在北地里引颈待戮,百万只也足能将两百余人累死了。 恐怕唯一坚信卫央能成他心中所想之任意大事的人,这世上也只有洪德寨里竟曲起了性子学着绣花描红的小姑娘了。 那么,如今的卫央在哪里?他又在作甚么? 躲藏起来,那可不是杜丹鸾了解的卫央,这个桀骜的家伙,他还是有自己的骨气的。 第一百零一章 亡命之徒(下) 第一百零一章亡命之徒(下) 将左右二营遣来的使者礼送出门去,高继嗣焦躁地狠狠望东西两方挥舞了一下拳头。 副将劝道:“毕竟他是异族,非我同心者,大将军不必挂气。但有咱们义军在,这党项拓跋两族人马,怎地也能教李微澜心有忌惮不敢贸然轻来寻我追逐决战,只消捱过今冬,到开春之时,合我义军与契丹精骑,无非掘开河口同归于尽而已,能有甚么了不起?” 蛾贼之中,高继嗣是为上将,却非真是个首领。 但凡有诸多的人,便有诸多的瓜葛纠纷,如同唐廷一般,蛾贼里,待高继嗣不满的也大有人在,而高继嗣治军乃至治蛾贼满营的手段,也不是蛾贼里绝大多的人能理解的。 无论如何,高继嗣始终不肯鼓舞蛾贼立国。 当年诸国并起,方教匈奴人趁机南下作出乱了中原的好大孽事,由此可见,但凡中原人不团结,各自因着所求四分五裂,再多的汉人,也不过是异族刀下的牛羊。身为汉人,待唐廷不满,因此蛾贼起事。而起事的蛾贼,归根结底又都是汉人,不满朝廷便造反,反的是当今的朝廷,并非汉人的天下,唐廷不灭,立国何用?好教异族分而击之终尔破灭么? 北燕当道,由是朝廷奈何不得区区高丽。南汉成国,由是平阳公主奈何不得倭奴。 若蛾贼也成了个不三不四的朝廷,中原大地,终成一锅沸腾的热汤,非人之福。 况且,蛾贼起事之初便不得立国,何况如今的朝廷,已非当年那般模样,蛾贼终归是蛾贼,成了个国,便真成朝廷的对手了么? 高继嗣出身草莽,自小卒,凭德操能力成为大将军,于贼众里威望素高,上头要用着他,也须防着他,因此将这副将安排在身边,这人能耐是有些的,只不过常人里的显耀者,非有智慧之人。 如今,平阳公主亲征北地,吓破了蛾贼里上下庸碌之徒的胆,教人一挑唆,如今的蛾贼里,上下都有与唐军固守,待开春之时以大河之水决两岸的筹谋。 以高继嗣想来,这一些个庸碌的无能之辈,口上这样凶狠地说着,未必真能这样的事情他做得出来。便能做得出来,那样的机密,竟九城之中,但凡有些耳聪目明的人都听得到,看得见,说得出。 唐廷密探间谍何等无孔不入,李微澜怎能竟不察不知? 叹了口气,高继嗣微微摇头,一语双关地哼道:“竖子,不足与谋!” 副将只当他气恼拓跋雄与拓跋觥的行事,一笑并未多想。 他哪里能知道,高继嗣心中是隐约期望蛾贼溃败,终教朝廷收编了的。 如今天下,合诸国之力,也勉强只好能阻得一阻平阳公主横扫的脚步,高继嗣非不智之人,又不是异族的,那玉石俱焚的行事,若非朝廷步步紧逼绝不肯放过,如何愿为?彼年平阳亲征西域时,高继嗣方为蛾贼拥为大将军,当时心驰神往,恨不能为唐营里将校,然这等机密心事,老妻当面他也未表露过。 只可笑的是,平阳亲征的消息传到了九城,蛾贼贵人里上下震动,党项伪魏来求为联军,又传来契丹密间勾连来的消息,方俱各拍手松弛,各自又都享乐着官老爷们的地位去了。这样的上位者,本部里早失了人心,又一个个都是些贪生怕死不知朝露夕阳的,何足为谋? 再念起这党项与伪魏的人等,高继嗣无声而笑。 便在方才,拓跋觥与拓跋雄不约而同遣人来告知于中军,道是唐军锋锐,李微澜诡诈,他须当防左右营为大唐所袭,拓跋雄取回了本置于中军的党项铁鹞子,拓跋觥取回了中军旗下的伪魏轻兵,如此盟友,岂足为盟? 至于契丹,高继嗣从来不相信这些自草原上南下而来的异族。 非吾族类,其心必异,蛾贼虽与朝廷作对,在这些契丹人眼里,恐怕终究也还是汉人。 不是高继嗣自大,他猜测着,待异族如他,契丹人里的高明上位者恐怕早定下了除杀的谋划了罢? 冷风扑在面上,高继嗣一振精神,放眼略显空荡的中军营里三五成群聚拢在一起也挡不住来自对面那已瞧见火红龙旗的朝廷大军的压力而相顾以目视的各怀心思的将士。 想当年蛾贼举事之事,先辈们一路自洛阳出,一头扎入这京西的群山里,彼时伪魏也好,党项也罢,无论契丹,谁手里没有染过先辈们的鲜血?蛾贼为求生,在这群山里生时筚路蓝缕朝不虑夕,死了将蒿草卷住身子葬入土坑,与朝廷确有血海深仇,与这些异族,何尝不是不共戴天?时到如今,朝廷但凡能给蛾贼们一点生的希望,那些早变了心的上位者不必管他,下头上百万的生民,恐怕是很渴望归乡还家去的。 恐怕李微澜打的主意,便是蛾贼里这样的人心了吧? 高继嗣到背着手在雪地里无目的地走着,心中沉沉地这样想道。 毕竟是与朝廷作对数十年的蛾贼,李微澜定不会轻而易举地来招安,实际上,没有教蛾贼里千门万户缟素恸哭,有上头那些“上天注定”的贵人们挟持着,纵有百万民心念家乡情愿教招安了,那也更多的是不敢轻易举事。 如此看来,李微澜此一来,这联军中军,也便是蛾贼主力,这一次是免不了要血流成河了,她定要先示之以威,而后施之于恩,还有甚么能比得上蛾贼里这千万个家户中的精壮组成的砧上鱼肉更有资格为她的刀下榜样呢? “上天注定的贵人?”左右无人,高继嗣忿忿地往雪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心中鄙夷,口中哼道,“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先祖,或能使后人成泼天的人物。然世代惶惶,永不见其祖以下数代人物有经纬济时的能耐,有甚么面目自承受天命,应人伦?堂而皇之高居草城之上,觍颜受匹夫奸佞拜贺,壮者不见生气,少者长于妇人之手,比之李唐皇室里的子孙尚且不及,何谈天命所归?” 眼前的来自唐营里的压力,想想朝夕相处的弟兄这一番不知多少要葬身族人手中,高继嗣忧心忡忡,再想起蛾贼里那些上头人的嘴脸,更教他一身乏力。 内忧已教蛾贼危如累卵,未知的外患,又怎去抵挡平息? 高继嗣明白,他必须为自己麾下的这数万好小伙儿们找个出路,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倘若能教上头那些个“贵人”们不再上跳下窜小丑般折腾,蛾贼里百万生民,李微澜非嗜杀之人,她必不会定要行那霹雳雷霆般的一杀。 只是,这样的出路,该怎样去找? 自入伍以来步步紧身如履薄冰的高继嗣,如今更觉乏力了。 他觉着,自己正如罗网下的雀儿般,如今须行的,已不是甚么上将的职责,而是一个如同亡命之徒的本能。 左右有党项伪魏胁迫,后头有那些个既忌惮着自己,又必须利用着自己的本部贵人们,更有未知的契丹大军,虽光明就在前头一步之外,这一步要安全地迈出去,踏下去,千难万难。 这一刻,该是没有人更比高继嗣更迫切地希望唐营里那个只三五百人马便往北地里敢去的亡命之徒能做成大事的了。这大事,在高继嗣想来,便是揪出深藏的契丹大军了。 只是高继嗣也只想着那一伙不要命的能教契丹大军现踪,伪魏党项心腹地里动乱,他怎么也想不到,抑或是不敢想,那一伙亡命之徒的头头儿,如今正盘算着怎样将这犬牙交错般的党项、伪魏、蛾贼与契丹大军引发地自相残杀起来,终尔在沙场决战之前,先坏了彼此的结盟。 当然,这一点别说是高继嗣,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想得到,敢这样去想。 韩德让是第一个绝不会这样想的,在他看来,区区数百人,北地里来能成甚么大事?无非仗着头领骁勇,要行中原军制里传统的轻骑遮蔽消息混乱我军耳目的事情。 纵然那胆大包天的混蛋竟身负遮蔽消息混乱敌人耳目的重任还敢招惹精锐的辽军远拦子,招惹算无遗策的萧绰,韩德让也不认为卫央能成甚么了不得的大事。 一路小心仔细地追踪西来,马背上的韩德让免不了总要教那雪地里的几段荤张话影响到心情,他不愿那样去想,更不愿教那混蛋先混乱了心智,可很多的事情,尤是关切到本来心中便那样想,隐约而慌张地一闪而过地想过的事情,一旦教人说破,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全然不受影响。 正是这欲罢而又想,想忘却又思量的那几段话,韩德让有一种不能按捺的恼怒的耻辱感以及深深的不屑。 他觉着,自己本没有那样去想,都教那混蛋那样一说,旁人恐怕要多想了,因此他也要多想,由是恼怒。而那混蛋的激怒,竟自己明情心中明白那是卑鄙无耻的激将之法,可自己还是控制不住愤怒,由是耻辱。至于不屑,这自只是他强迫着自己,心中默念这那该千刀万剐的混蛋的名字,试图以强烈的内心愿望说服自己,并深深肯定自己所愿是真的的一种心思罢了。 前头的远拦子勒住了缰绳,精锐的辽骑愈发警惕起来,不必上司吩咐,自以规矩团成了一团防备陡然而来的袭击。 韩德让甩甩头,按着刀柄喝问:“怎地了?是贼的踪迹消失了么?” 百将前头去查探了一番,回头来提醒道:“这个对手,很是狡猾,前头的马蹄印乱了,要像这一路来的时候那样轻易地追逐到他们的脚步,难得很了。” 韩德让皱皱眉,心中先念了一句:“贼配军,无耻之徒,能有甚么了不起的本领?再是狡诈,我有十分的力气,你能耐我如何?” 若是萧绰,她定不会这样想的。 未曾真真的交手,韩德让这心思已明显透出主动在敌手的势弱,八百精骑在手,竟依旧以这样的心态来对待对手,先势失了,恐怕这一番交手,韩德让先败了一阵。 跳下马,韩德让往前头来看。 凌乱的马蹄印,正在前头分作了两股,一股往南而去,歪歪斜斜的,看那印记少说也有数百上千的骑军自此而过。 而另一股,则径直往北去。 仔细端详,又将器械拨弄雪地翻看片刻,韩德让一笑直起腰来,他觉着,自己是没有想错的,那贼配军,果然没甚么了不起。 翻身上马,韩德让手指北边令教:“休管南去的那一路,只管往北上,这贼配军一行,就在这北上的马蹄印里藏着。” 百将奇道:“怎见得?” 韩德让笑道:“不难,你且看这南下的马蹄印,虽凌乱,雪层里蹄印新旧却十分显眼。新痕在雪层里的印记深浅不一,然自雪晴之日起,每日高继嗣遣远哨斥候外出,百人为一行,如此算来,自此地游巡的联军斥候,这几日总也须有千人过此的规模,一层层甚有规律的马蹄踏下去的坚硬雪块便是明证。至于往北去的么……” 轻哼一声,韩德让指了指马蹄下的印记,摇摇头道:“雪地里,行踪可以隐藏,但若行动之后留出了印记,那便是骗不了人的。你瞧,这一行循着联军远哨的脚印踏出来的新痕,乍看之下,确不明显。然不日之前比远哨更多的数百人马,小心翼翼按着前头的脚印行走,战马踏出的蹄印,总要深一些,一层层破坏掉远哨马蹄压出来的雪层下冰凌,相比之下,这蹄印重的,自然该是那混蛋的一率人马了。” “而此地无就地藏人的隐蔽,南去又没有人的脚印痕迹,岂非便是往北去了?”说到这里,韩德让似笑非笑睨一眼那百将,带着些不悦反问道,“韩某班门弄斧,想必你是为沙场宿将,心中早判定那一伙混蛋正是往北去了,是不是?” 百将哈哈一笑,试探出这人不是浪得虚名的,他便安心了。 当时直言不讳:“不错,只不过,我这判定,没有你那么大的道理。你看这雪地上马蹄的形状,蹄铁深的旧的冲南冲北的都有,相对应的,马蹄口所向也有南有北,往北的新鲜,兼且在较新鲜的里,以我的经验,不难看出其中的数量,仅此而已。” 韩德让颔首赞叹,心中却奇怪的很。 寻常辽人,一个班门弄斧恐怕他也不知甚么意思,而这百将竟十分了然,出口的话颇有些纹理,如此人物,且不说百将,契丹大军里统万军的,百人里能找出几个来? 遂问百将:“可曾读书?” 百将笑而不语,韩德让稍稍一想顿时明白,一怔之后忍不住心神澎湃,深深往东回首,眼眶也红了。 至此,他怎还想不出这是萧绰特意挑选出来给他帮衬的好帮手? 能为知己者效力,本便是美妙无比的事情,何况美人恩重? 然韩德让心头略有些不爽利,萧绰将这卫央抬举地那样高,他倒要试试,倘若将这人抓住,便在美人面前教她轻轻一笑,道一声“原来这一次却看走眼了”,那便十分的痛快。 在这女郎面前,韩德让总无法自信起来,可预想,将来这自信许也永远再也去不来,只这一遭,这一遭教她自承谨慎仔细过头了,那便足够了。 当然,韩德让也知道,能执龙雀的人,那定是李微澜十分看重的,果然也算是个人物的,萧绰也颇给青眼,这样的人,无论怎样寻常,也不能与常人落为一伍去。兔子急了尚且红眼咬人,何况那厮奸猾无耻,又有些勇力,怎能大意? 遂一路往北来,韩德让绝不使斥候洒将出去,他步步小心,暗忖以我不动的团结,你再狡诈奸猾,又能如何? 于是这一路来,并不见寅火率有回头处,更不见影踪,韩德让未免心中要想,在沙坡头里教他夙愿折戟沉沙的,到底是卫央那厮幸运撞着了,还是这人真有几分本领。 却不想,正是他这步步小心,教东柳林村里正待着他的王孙等了个正着。 这厮才是好口舌,在那先生舍里,一番好生饭食后,先生又请来几个同乡里有血气的,这先生行事谨慎仔细,他能唤来的,自是王师可用之人,在人家舍里,王孙七分假三分真将这一伙先蒙进了自家的手里。 王孙道:“如今京西大地也该传遍了,咱们寅火率卫校尉,勇力那是不必再说,有拓跋斛高继宗的人头作证,我只要说一个,上将军持龙雀而威震天下,如今这龙雀刀,正在咱们校尉手里。寅火率此来虽只数百人,不是王某自夸,若论轻骑作用,不在契丹远拦子之下。此番王某留在这里,只为对付个唐人里出身的奸贼,至于咱们校尉,如今怕是早在高继嗣心腹地里去了,旦夕转回,便是尽复失地之日。” 前头那番话,虽有自吹自擂之嫌,毕竟那是哄不过人的,尚须收敛着些。到了后头,寅火率到了哪里,王孙丝毫没有头绪,他只知自己教卫央丢在了这东柳林村里,大部甚么时候回来,回来之时是南归之日还是与教那专是个惹事精的率正勾引来的敌人拼命之时,王孙不得而知。 他只知,自家那上司若此来不惹出天大的麻烦,那便不是他了。 索性,左右无人手可用,先将这村里精壮人手收拢些,哪怕只眼前这十来个,毕竟都是帮手,总好过若韩德让到了,而他王孙却要亲自去给这狗贼添茶倒水来得好。 也是这里今日教乱军割过一茬,明日又逢胡虏劫过一遭,生民待这战乱,早已苦不堪言,毕竟明智的甚不少,眼见区区联军挡不住唐军北征,况且自家到底是汉人,如今教王孙这一番联络,彼此心热了起来。 有外出高处将韩德让一行缓慢而来瞧地清楚,连忙回头来报的村汉,满堂十数人俱都哑声,一起往王孙瞧来。 数百人骑者,此时又非联军远哨往来之时,更不是客商行旅,想必果然是韩德让一行了,方才听这人说起要先图这一伙,怎样个章法,他是为王师,合该早有计议。 事到临头,王孙反倒没了主见。 摸一摸怀中那草药,王孙挠起了头,半晌说不出怎样个行事的法子来。 堂下众人面面相觑,感情这厮连个章法都没有便要图那凶恶的契丹人? 这人,果然是个亡命之徒。 不过,这反倒教众人相信他方才那番言语不假。如此甚好,一伙不要命的王师,正合东柳林村里暗地下推举不出领头之人的困窘。况且,毕竟这里是他等的家乡,若王孙事事都安排妥当,哪里能不教人怀疑他只是要利用众人,而非真能同样以身犯险图谋大事? 王师不知计较,咱们便能与他商议,自家定下的谋划,总不至将自家先装进去罢? 在王孙看来,这里的人,也是些不要命的。 大约他自己反倒忘了,他本也是个惜命的,只是跟了个不要命的上司,也便渐渐成了个亡命之徒。这沦陷区里的生民也与他一般,来了个不怕死的带头人,这不怕死的人,也便多了起来。 第一百零二章 为将之道 第一百零二章为将之道 “契丹人会跟上来么?”对契丹人的智商,窦老大表示很怀疑。 不是他自大,实在是这萧绰也好,韩德让也罢,窦老大素未听说过,他总觉着,对比起卫央视那名不见经传的契丹女郎如虎狼,反而如今深入虎狼之地,联军百万人众的威胁反而要更大的多。 这是离了东柳林村之后的第一个晌午,愈往西北走,群山愈发层叠,虽是深冬,也见群山里草木丛丛,雪地上只寅火率这五百战马的马蹄印,周遭散落着零零散散的,或成群结队的野兽走过的痕迹。 两百余人,正在此地稍事歇息。 听得窦老大问,坐在不远处吞雪的周快也竖起了耳朵。 卫央是广有野路子的人,这一点相信不只寅火率将士们知道,这十数万大军里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即便是敌人,恐怕也知道这个彷佛横空杀出般的家伙是个靠山强大的人物。 便不算呼延赞杨业,更不算柴荣,那一柄龙雀刀,能暂掌在手的,放眼天下也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周快相信,单凭勇武,卫央未必真能入平阳公主的法眼,他定是有过人之处的,那么,现在是时候看他的手段了罢? 这几天,周快一直在犹豫,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应平阳之邀重归正军,还是留在这个虽然名声不好,却或由甚远前途的寅火率中。至于卫央以身犯险,十死无生周快尚且不惧,何惧区区九死一生?他知道,自己的前科使得他自身纵有平阳公主的面子,再归正军也难免尴尬,而且他的本领只在冲锋陷阵上,有个狡诈智慧的上司,这正是周快梦寐以求的事情。 想当初,弋阳侯门下之时,那些个达官贵人总有他们的考较,譬如他那个身为司军台将军的大舅哥,相见十次里便有八次哼一鼻子冷气,再不屑地喷一句“莽夫粗汉,能成甚么大事”,言下之意,不过是教他多些心眼,在军中代表弋阳侯府成为一股的势力。 一心都是忠君爱国以生死报效国家的周快,哪里能有那样的工夫与心思与人勾心斗角?旁人都有识人之明,他却有自知之明,那运筹帷幄决算千里的本领他没有,只一腔子热血,一把子力气,仅此而已。 由是,周快心中是打算定了的,倘若卫央果真能有教他心服的本领,这寅火率里先锋的位子,谁也休想自他手里夺去。如若卫央只是个寻常本领的猛将,周快叹服,却不全然心服。 侧耳处,卫央手里团了一团冰冷的积雪,使劲往口中吸了几下,又将雪团子在脸上擦了擦,笃定地道:“老窦,不是我谁你,你这个人甚么都好,就是太仔细了。我敢跟你打赌,王孙那厮若在,他定不会担心韩德让会不会来,他只担心这一番战罢归去,马脖子上能挂几个脑袋,回头能换多少赏钱。” 窦老大搓搓手,讪讪地笑,却不反驳。 王孙诚是个胆大的人,但这个人对卫央军令的奉行不韪,却也是寅火率里无人能比的。算起来,这厮也是个盲目的人,如今绑上了卫央的战船,他别的甚么也不想,甚么也不算计,只一样,随着卫央的安排去行事。 而这个人的经历,也让卫央对他比对别人有更多的信心。周快虽知兵,勇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却不是个奸诈的人,至于待卫央言听计从的徐涣,毕竟太小了。 一霎时,窦老大有短暂的茫然,在这寅火率里,他这个只在卫央与周快之下的三号人物,到底该归在哪个地位去? “萧绰这次遣韩德让来追剿咱们,她也知道打的是追踪战,怎会不遣深知追踪端地的远拦子配合韩德让?”噙着一口冰雪,待溶化了方吞进腹内,卫央缓了口气徐徐道,“既是甚知追踪之要的远拦子,想他北地里比咱们唐人更久的生来这些年的生活与作战经验,自然不难自雪地上的马蹄印瞧出咱们正是一路往北来的?为迷惑这些雪地追踪经验极其丰富的远拦子,这一路来我教你们将空闲的战马上都驮起了重物,倘若足够细心,老窦,你应该想明白这里面的用意的。” 窦老大心头一跳,听这意思,好像在这个上司的心里,自己还算是值得培养的那个手下了? “孙四海老了,纵然那桩心思执念放不下,他与天子乃是总角之交,如今宫中自小侍奉天子的老人尽都没了,天子是个念旧情的仁慈心肠,时已至此,孙四海再不愿,此战之后也该虽公主返京了。”周快心中轻叹,目光在龙雀之上绕了个来回,沉默着低下了头去。 窦老大挠挠头,经卫央这样一提醒,他再三回想离了吴镇之北不远的那山口时,卫央曾严令教人各取重物,或是石头,或为枯枝,只要有一人的百多斤重量,只管压在马背上。当时将士们好不奇怪,窦老大也大惑不解,心想既要作轻骑,最怕损失的便是速度,如何能教那无用的累赘拖累了脚程? 再想想一路来卫央不时低头瞧雪地上联军远哨留下的痕迹,他隐约有些知道卫央的用意了,却不全然明白。 反倒徐涣仔细一想,把手一拍笑道:“我明白了,卫大哥,战马及负重的不同,必然会使马蹄铁在雪地上留下的压痕深浅不同,是不是?而五百匹战马重量大略相等,乱蹄踏过之后,留下的深浅大约相同的痕迹,也是教契丹人自觉瞧出咱们是五百骑,对不对?” 卫央点点头,拍拍徐涣脑勺笑道:“行,总算没白念那么多书。” 窦老大皱皱眉,经徐涣这样一说,他也明白了卫央令空闲战马尽皆负重为的是给契丹追兵造成寅火率有五百人马的假象,可循着联军远哨多日踏出的痕迹而来,新旧印记叠在一起,那是非常模糊的了,契丹人又怎能肯定寅火率就是往北来了,而不是转向他方? 到了这里,徐涣也不明白了。 周快往过挪了挪,徐涣所说的他没有想到,更想不到卫央教寅火率将士人数翻倍的做法有甚么效用,但为引诱契丹人来追才留下的,或者说是根本没法抹掉的那些痕迹,他是个老卒,待此是很清楚的。 乃道:“你们没有从军十数载的经历,自然不明白率正的考虑。这雪地之上,咱们大唐的军用马蹄铁质地出众,非契丹人与联军可比,铁上所有的为稳定战马步伐的尖刺,自然比他们的要耐磨的多,此番出战,咱们带出来的战马及马具,都是崭新的,因此践踏出的痕迹更深。如此一来,虽有联军远哨两三次落雪时候踏出的层次不同硬度不一的冰层雪层,可咱们的马蹄,踩踏的深度更甚,力度更大,自然会破坏联军及辽军战马不能踏到的雪层之下,若那韩德让真有才能,带来的远拦子真是精锐,不难自这一点上发现咱们的行踪。” 翻起马蹄来看,果然一番磨损之下,北地里深冬季节能刺入冻土而使战马更随心所欲地行止的马蹄铁上那筷头厚般长的铁刺是足以踏破雪层破坏雪层与冻土之间的冰层的。 卫央甚为惋惜,摇着头道:“本来她是好心,可这反倒更教我不满意了。有这带刺的马蹄铁,咱们这一率连正军都不算的轻兵自然更容易控制战马,可这铁刺,想必是重骑使用的,虽铁刺没几两重,毕竟也是累赘。以我想来,若要成为精锐的轻骑,马蹄铁不但不能有这些倒刺,反而应该更轻些。轻骑,人与马便是一体,马背上的人,该是无双的骑者才是。不知咱们的兵工坊里,能否打造出我所想要的器械。” 周快深以为然,想了想道:“轻兵奔袭千百里那是常有的事情,如此一来,虽骏马负重不比重骑,反而待这马具器械的要求更为严苛。既要更加耐磨,又须分量更轻便,可咱们大唐又从未有过这样的骑军,更没有打造轻骑用具的经验,想必是要费不少力气的。” 卫央抿抿嘴,教徐涣将此事记下:“待归营之后,须就这个问题找平阳好好聊聊,既要想咱们跑得快打的好,岂能不给咱们好家伙?在这个问题上,想来她不会那么小气,教咱们凑合着将就用重骑的器械,对吧?” 这等对平阳不敬的话,窦老大与周快不敢插嘴,又不能当面教卫央改正,索性转过头不发表意见了。徐涣倒是吐了吐舌头,不过器械而已,上将大将们的军国大事,恐怕求见公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卫大哥倒好,彷佛是天经地义公主殿下就该候着见他才是。 这人,怎样的米才能吃出这样个性子来? 左右无事,索性周快问他心中的不解:“只不过,轻军之出,图谋的便是打敌手一个措手不及,自古以来的轻军将领,无一不是千方百计教敌手探察不出自己的实力,至少教敌手认为自己的人手越少越好,率正却将两百五十人作成五百人的样子,这又教周某好生不解,有甚么别样的用意么?” 卫央不答反问:“若你是韩德让,见我这一率竟有五百人之多,先作甚么想?” 周快张口便要回答,卫央摇摇手:“不急着回答,好生想想,往最仔细里想,将各方都算到。”又教窦老大与徐涣,“都别闲着,也想想。” 往背靠背挤在一起与士卒们歇息的其余队正瞧了瞧,卫央心下叹服,到底是平阳公主,她待这军伍,瞧的果然是很清楚的,这是个极其了解军人的女郎。 时到如今,寅火率里的正经百将队正只有周快一个,其余几个,除窦老大这个还算为卫央认可的百将,都是暂代的而已。这些人,大都是原寅火率的老卒,他们执行上司的军令那是没的说,可要教他们自行思考行军打仗的方法策略,那比杀了他们还难。这是一群可能会合格的最基层的伍长火长乃至队正百将,却绝非有率正之才。这样的老卒,战后倘若活着,挣得了清白身子,再升个正军的队正百将,那也算是军旅中的成就到头了,再往上走,只好在正军的行伍里摸爬滚打些年月,成就个率正乃至校尉的身子而已。 留着队正乃至百将,是为寅火率归去之后轻兵营转为正军,教他卫央铺陈班底而用的,并非平阳舍不得那么一丁点的封赏。 她考虑的再不能周全了,最精锐的虎狼之师,并非上下都跳脱飞扬的人物。森严军纪与军法约束之下的悍卒,一丝不苟执行上司军令的基层指挥者,能得将士拥戴、具有一定军事能力的中层校官乃至偏将,再有几个能征善战深得军事精妙的副将,通归一个极具个人性格却与兵法实质精神契合的上将管带,这样的军队,才有可能成为一支虎狼之师。 现如今,卫央既有勇力,又极其狡猾,若他真能发扬出自己的军事造诣,这偏军主将的国之大将,那便是他了。再能亲手带出一批既有大唐老卒的性格,又自一开始便深受他这个主将影响的基层指挥者,平阳麾下有的是偏将都校这样的中层指挥官,而配合卫央的副将,遍数大唐也能多匀出几个给他,如此一来,她朝思夜想的偏军,便成了。 又吞了一块雪团,卫央嘿嘿地笑出了声。 在那早已消失的空间里,他虽未有过统领千军万马的经历,然那数万个日夜的耳濡目染,甚至在那个空间里极具真人性质地模拟出的千军万马当面,身为对手他总要琢磨其用意,那可不是个只会塑造没脑子的武夫来给他升级的文明空间。长此以往,卫央琢磨的各种各样的带着小弟来砍他的对手越多,心得便越厚,渐渐成了经验,渐渐也成就了他虽未有一日带兵的经历,却胜似真作个主将的别人。 在卫央看来,这兵法与武艺其实是相通的,前者是为更大范围、更大规模、更大影响力的胜利,后者也是为了胜利。他自己的武艺羚羊挂角般随心所欲,到了用兵一途,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那一身武艺,得自卫央想活着,成为了将领,他自要想自己的麾下活着,没甚么高深的大道理。而在这一身武艺成就的过程中有心无心地得到并化为自己智慧的一部分的经验,以及他虽经诸般前事而形成的性格,又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的为人与用兵――来到大唐之后,大半时候又在军中度过,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因此没有太多的时候让他享受常人的生活而更加教他是个天生的军人。 若非这样的怎样也掩饰不过的气质与性格,平阳与那老将们难道真只看他一身武艺便觉这人是个偏军主将的胚子? 呼延赞曾说:“你这小子一身的本领,怎能堕落在商贾农夫之类里,消磨了天赐的好质地?” 他老人家眼毒的很,这“一身的本领”里,尽含了“一身的武艺”,却并非只是一身的武艺。 “想必在平躺同学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吧?”卫央长长叹了口气,“咱还是不太擅长掩饰自己啊,这么轻易就教人看穿了本质!” 他对此是颇为自得的。 至于李成廷这些个诸侯王把他当回事,卫央可不认为这些人有那个眼力价,第一眼瞧见便如平阳与老将们那样的认为他是个人物。 他们只是知道平阳的眼光,相信平阳的眼光,终尔恐惧平阳的眼光,仅此而已。 忽然之间,卫央有些心疼这个似乎高高在上教世人仰视的女郎,没有人天生就是个智者,若非经历常人不能经历的经历,她怎能有那样的一双识人的慧眼? 以己度人,卫央自觉做到他这一步已千难万难,时常他也自负能走过那空间在带给他本领与荣耀之前的磨难与煎熬,那是千千万万的人里恐怕连一个都不会有的人才能坚持并挺着胸膛走出来的脚程,她不会与自己走同样的道路,但也走到了不负平阳二字的今天的地步,这样的女郎,怎能不教感同身受的卫央尊重且怜惜?! 卫央想过这平阳二字的用意,这并不只仅仅是一个公主的封地名字,更多的用意,那是在于与不世出的须眉并肩的地方。 那须多大的勇气方略,方能成就如今的金身? 半躺在雪地里,身下是轻毡,微暖的日头洒在身上,洒在脸上,想想竟还能有这样一个同样努力着的同行者,卫央扯一扯干裂的嘴唇,嘎嘎地怪笑出几声来。 他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旁边三个苦思冥想的却教他这怪笑惊醒起来。 窦老大心中顾虑颇多,他知道,自己这上司说是狡诈,然在自己心里,这人的本领,果然真如他所说,多都在“以己度人”四个字上。当时马家坡子镇前,他以自己的处地,忖度着镇民们的心思,因而又知耻后勇的那霹雳一击,方又有如今将士侧目万众传说的名声。当初与李成廷代表的诸侯王交恶,也是他自忖得柴荣高看,呼杨青眼,这些个诸侯王必不肯于他善罢甘休,索性一刀子险险活劈了李成廷,决然将身心投入到公主府这边来,方有如今暂掌龙雀的泼天美传。 也正是这以己度人,他敢轻身北上,敢在联军百万里竟又去招惹契丹远拦子,招惹那在他自己看来都是个强大对手的契丹女郎。他必是真的以己度人,方有这般的胆略的。 窦老大觉着,自己应该在这方面学着这上司。 然而,他真心以那韩德让的位置来考虑卫央有五百军的算计,却终不能决定到底要怎样地认为。不是别的,只因再窦老大心里,两百五十个便是两百五十个,假作五百人,一来与人家百万人相较,无非不过又多了些不怕死的来送死的人而已,没甚么不同。这二来么,假的终究是假的,怎能当真? 再三考虑,窦老大想不到自己该怎样认定,索性他也知道自己的长处在于勤勉忠心,见卫央怪笑,犹豫再三还是实话实说:“率正见罪,我实在想不出这韩德让到底要怎样想。或许在这厮看来,五百与两百五没甚么差别罢?都是他的猎物而已。只是五百人之多,总能教这人多些谨慎,如此而已。” 反而徐涣简单了些,干脆利落道:“卫大哥,若我是那韩德让,五百人也好,两百人也罢,总归定下了追击的目的,但凡手里的势力大些,八百一千的精骑,只管贴身追来,左近绰着,亲眼见着,不教咱们有片刻的逃离视野,左右我人手充足,拖着累也累死你了。” 卫央赞道:“不错,最一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 徐涣好不惊讶,忙问:“最一开始这样想么?如今却不这样想了么?” 卫央又不先答,转头问周快:“老周大哥,你怎样想的?” 周快不能立即决答,踟蹰着字斟句酌道:“我若是他,初先必定折道而返。大战当即,五百人能抵甚么用?与其将精力耗费在与五百人追猎中,不如多些工夫,看怎样在决战里多些谋略,岂不胜过与一支孤军虚耗?” 卫央连忙道:“这话出去可别再说了,韩德让这厮,此番是方下山出道的架势,若教他现在逃了回去蜷缩在萧绰那娘们的石榴裙下度日,只等着将来作成独一无二的契丹汉官,我将要发落在他身上的算计,找谁作个诱饵去?” 想想又郑重告诫三人:“都记住了啊,见了韩德让这厮,千万别还没说上两句话就把他给弄死了,萧绰这娘们,只有韩德让在咱们网罗之下,她才可能会出些差错,终于教咱们实现了图谋。一旦杀死这厮,我手里可就再没有勾引萧燕燕的诱饵了,此番北上,目的也就半途夭折了。” 这就更教窦老大与周快不解了,他既口口声声将这韩德让当个人物,怎地有了时机竟不肯下手?若这人真是个人物的胚子,不趁着他尚未长成便杀了,留作后患么? 只徐涣拊掌赞道:“卫大哥,还是你志气高,这韩德让与那萧燕燕能为你忌惮成这样,可见这两人确是有本事的。他都是人物,你却自信能将他都玩弄在鼓掌之中,这可就是人物里的人物了。” 卫央哈哈一笑,道:“你这小子,不是说读书人都是心服也不口服的么,你这样直爽,你先生知道么?” “先生自然知晓,杨夫子最厌恶口是心非之人,他常说喜爱便是喜爱,不喜便是不喜,我敢跟你打赌,我阿姐来看我之时,长安衙门里去打点的必定是夫子,教阿姐故意扮丑的,定是师娘了。哼,当时打杀了那恶棍,先生寻到了家里,便在官差面前,他也赞我这‘以直报怨’很好来着。”提起自己的先生,徐涣喜形于色,只到了最后,又忿忿而惋惜地道,“只可惜,杨师兄这人不类夫子,道德文章读不好,肚子里也没几分真才实学,虽待我们这些师兄弟不错,难免教夫子十分失望了。” 言下之意,那先生的儿子便是个小混混了? 略过这个不想,卫央待那先生好不景仰,这年头,以德报德的读书人不少,敢当中挥舞着拳头喊以直报怨的可不多了,忙问徐涣:“你那先生是个怎样形象?是杜甫先生那样的,还是李白那样的?” 徐涣道:“自是杜工部那样的啊,一生功名之路甚是坎坷,却矢志不渝致君尧舜清平四海的心愿哩。”他甚维护自己的先生,说完又郑重地补了一句,“夫子不喜那些个诸侯王,纵是广有贤名的雍王,他也说这人‘心肠歹毒,是个极能隐忍的毒蛇,绝非所谓的真龙,若他当政,非国家之福’哩。故太子薨后,先生整日闷闷不乐,这世上啊,也只公主殿下是个女儿身,方教先生耿耿于怀的很。” 女儿身怎么啦?日不落能有女王,煌煌中华怎就不能出个真的女帝? 在这件事上,卫央不与徐涣理论,那是教他作难。 蓦然,周快心神俱震,诧异而真正钦服地往卫央深深打量了一个上下。 这前前后后的对话,周快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番来,卫央的目的并非教他忌惮的韩德让,也非萧绰,这两个人,只是他这个小小的轻兵营假校尉谋算联军,谋算辽军的诱饵而已。或者说,他自始至终的目的,都在京西这教联军诸国霸占着的沦陷之地,在辽人占据的北地。至于那些忌惮,这一路来的踟蹰,乃至待萧绰的深深警惕,都只是他对自己所图那长远广大的路程上艰难阻碍的估量而已。 周快不能不想起且终于明白了国书里吴王待国之上将的最模糊而又最精辟的叙述:“寻常将校,无非杀敌陷阵,就兵事而论军事而已,然国之上将,必不为应付之事。国家之战,为诡,为正,为庙堂之算,为军阵之扑,此类尽可为将为相,而不可为上将。国之上将,决胜在于彼国,是为握主动而弃被动者也,惟百折千回处,不肯行寅食卯粮者也。” 诸国未灭,天下未变,大唐与契丹,谁也不能吞灭了谁,这一点相信卫央心里很清楚。因此,他如今的目光,一是落在京西诸国的庙堂之上,二是契丹南下的这一路精骑大军。而这两者,又可以合二为一,要灭诸国,必先败这一股辽军,欲败辽军,必要行灭诸国之事。 周快不知卫央到底是先盯住了哪一个,可不论是哪一个,以寅火率区区两百五十人的人手,那都是天下最大的笑话一般的事情。可他就是这样先认定了,所以,如今的卫央,这是在朝着那个目的蹒跚进步,这路上的萧绰韩德让,联军高继嗣,都只是他心中的一段阻碍而已。他在图着谁也不敢想,谁也不会去想的图谋,而这个图谋的第一步,便是从韩德让开始,教他等目的先混乱起来。 清晰的认定,笃定的明确,周快并不能有,但他觉着,自己这样想大约是不会错的了。 无论这个隐约的教人决不能相信的想法是真是假,但最起码周快看清了卫央这个教那么多的贵人看重的质地,这个人,真是个上将的好底子。 寻常将校,果然只是个临战之时千方百计拆东墙补西墙的疲于奔命的人,卫央却不同,他认定了一个战略目标,接下来一步一步地千方百计地让大大小小的对手先动起来,局势再是艰险,他也绝不肯将自己的视野缩小,而在实现目的被到达的道路上,他也在以国之上将的战略目光来和自己的对手打区域战术上的战争。 这样一来,虽在敌人的地带里,处处看去都是敌人的帮手,然在卫央心中,那可都是说不定的事情。没有甚么是不能被改变的,也没有甚么会是一成不变的,在战区里,待敌人好的,未必真就是他的助力。 ――当然,这一点周快可没有想到。 他只是觉着,这个人能为平阳青眼看中,这为将之道,诚然是最要紧的了。 平阳公主有庙堂里那诸多的掣肘,她这国之上将不得不疲于奔命,却始终未曾拆东墙去补西墙过,可卫央既无如她的表现,更始终不曾有甚么与她心心相印的建言,这样也能为她一眼瞧出这是个如她一般的人物,周快骤然觉着,回归主军与留在寅火率,这抉择比方才还在观望的时候更加艰难了。 他只想建功立业开疆拓土,这样两个上司,虽说无论跟随着谁,那都是殊途同归的结果,可那路上的精彩恐怕必有不同处,该为谁的先锋将? 卫央可没想到周快竟能在这时候看出这么多这么深奥的问题,他自己只就那样一个人,要做的事情确如周快所想,可哪里来那么多的大道理? 身为唐人,我要干掉不服天朝管的那几个称王称霸的家伙,你们拦不住我。 就是这么简单。 第一百零三章 把薪助火 韩德让立马东柳林村外土坡之上,翘着眼往村内观望。 高空的日头,暖化了地上的积雪,马蹄下冰层上润润的水,使战马颇有不耐,烦躁踢踏着脚步,正如韩德让的心。 他不知这村里怎样的光景,尽管这里是辽国的盟友联军的地界。 或许只有身为敌人的时候,才能真切知晓汉人是多么的难以对付。这里是联军的地界不假,可这里的生民,那都是汉地儿郎,大唐子民,韩德让一心都在辽国,恨不能天生为契丹人,他自知未必人人都是他,煌煌的上邦,峨峨的天朝,千百年的教化流传,早将故地生民铸就出不能天毁地灭的风骨。 纵然只是农夫走卒,心里热爱的,那还是雄伟长安城里得了天地灵气造化的大明宫,那一泼配军到了这里,这里的生民恐怕心里便多了三分骨气,急切闯将进去,恐怕不妙。 百将在一旁好生不耐,扬鞭指着村中起落的人家叫道:“这有甚么好看?没有遮挡,没有军卒,只要一声令下,八百人冲将进去,喘息间可安定这里了。” 他很不理解韩德让的犹豫,为追那一泼贼配军,按说行程耽搁不得,若教那一泼逃入联军心腹里去,岂不教那些个勇士都算不上的村汉兵卒嗤笑大辽精骑的无能?若那一泼不在这村中逗留,管他那么多,一股脑杀将进去,岂不省事? 韩德让心里到底是看不上这些莽夫粗汉的,犹豫一下没有发作,想想多劝了一句:“战阵搏杀,我不如你。然待汉人的了解,你远不如我。此地生民虽在联军地界之内,毕竟他是汉人,若那卫央持龙雀能深入联络,不啻教这些生民得了三分力气,七分胆量,你休看他村外无遮挡,村中少兵将,一旦我贸然进入,纵然能取下这村,可那配军狡诈,恐怕最后都是他得了的便宜。” 百将不想那么多,他是每年都南下来打草谷的契丹人,刀下汉人的亡魂不知有多少,唐军面前他也不怕,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庄? 教韩德让在这村头耽搁了这么久,这百将心中早急躁起来,当时哼道:“你说的这些我可没见过,是进是走,快些决断,休误了追敌的脚程。” 韩德让微微侧目,又一次念起教自己tiáo教出来的那些下属的好,可惜,教萧绰都打杀了。 原来,契丹人始终不曾真的相信北地里的汉人,就算是萧绰,在他国事中,也不会全然信赖身为汉人的自己。 她曾说,汉人朝廷的规矩是很好的,想必她所图的,只是自己一身的本领,却非自己这个人了。 可惜了,李世民能重用异族人为将相,所以创出个万世流芳的大唐王朝,契丹人若心胸能开阔些,韩德让自忖中原有的是壮志难酬的人物,若这些人能效忠大辽,何愁李微澜的雄心壮志不能有对付之人?这天下,辽人也能觊觎那么一觊觎了。 只如今,可恨的是这汉人的身子! 韩德让眼光闪闪,望着这村庄,到底他起了杀心。 或许,教上头放心的唯一法子,便是用族人的血来表达自己的忠心了罢? “不进村镇,绕过这里往前头寻踪迹再往西北追击!”杀心是起了,可现在不是时候,韩德让狠狠一抽马鞭,手中提起了马缰绳。 百将十分不满,既是联盟,我军已到门前,为何不见联军里有人来迎?纵是他不知,治下之民,怎地也敢拒门而望? 他这是纯粹的找借口了,以这人想来,那贼配军马家坡子镇前雷霆一怒,为的只是教联军捉去的几个当地妇人,这样的将领,只消在这村庄里刀出鞘火上头,不信引不出他来。 倒也不是这百将无能,他是个狡猾的人。 猎物在前头跑没了踪影,猎人追上去,可能会被困兽犹斗的猎物利用它的长处打个措手不及。而若在这里激怒对手教他回头来进攻,既有人手之利,何不扬长避短? 当然,若猎物不回头来交战,那也无妨。 这百将是河北之地与大唐累月交战的老手,他知道辽军屠杀唐人之后若唐军不来解救,长此以往总会将唐人的心冷了,那也是一种胜利,不是么? 想大辽国内,汉儿总也有十数万户了,这些人,可不就是教我军渐渐杀没了待唐军的耐心,终于一头扎入总不至于死的北地的么。 今日屠了这村,明日再屠一村,三五日下来,总能达到要么勾yin那一伙贼配军回头来战,要么教这地里的唐人待他的王师没了向往的信念,算到底,都是不亏的。 至于暴露,这个需要百将去考虑么?辽军南下,谁都知道,就算教唐军自此处惨事里知晓辽军便在左近又如何?主军未现身,无非这里更教警惕些罢了。 可韩德让有他的考虑,百将不能违背,不算萧绰的军令,韩德让是为上官,他一个百夫长哪里能有强背他意愿的道理?契丹人能纵横北地,将突厥也赶到了西边苦寒之地,正是因为他们团结,下属服从上官的意志,这个优良传统百将不会去破坏。 嘟囔着,见韩德让已打马而去,八百人只好随了上去。 这些精骑也与百将考虑的一样,只他们乐意屠村,却更因村里有的是热食,自南下以来,这寒冷的天气里,热汤也没见过一次,嘴里淡出了鸟来,那村中烟火正起,正是午膳时候,汉人讲究吃喝,想想那村里的肥鸡热汤,精骑们馋出口水。 村里躲在屋舍后的王孙目视精骑远去,自心里松了口气,面子上却不动声色,他须教愿意协助王师的村民们看到,他这个代表王师前来的人是心里有底的,不是随口来诓他们的。 当时入了先生家的堂,王孙心生一计,眼珠转了几转跳着脚破口骂道:“狗日的韩德让,狗日的契丹人,这里备好了好吃好喝的待他来热情款待,奈何这般不领情,逃的倒飞快!” 至于将甚么好吃好喝的来款待,王孙怎会在人家读书人的正堂里叫破口?! 生恐这韩德让狡诈回头又来,王孙教那先生一伙尽早安排人手继续巡逻,自往村中闲走,逢人问时,坦然道是先生家远亲,将这村中上下牢记在心,又问寻常有公客来时招待接应之处,至入夜不见韩德让回头,遂略略安下心来。 王孙颇担心同伴们,韩德让在村外盘桓多时而不进村,往西北去后夜不回头,无论多么想不通他是怎么瞧出来寅火率没有隐藏在这东柳林村,毕竟他笃定了。那么,卫央到底是怎样打算的,是牵着这一股辽军在北地里晃悠么? 以王孙对这位上司的了解,恐怕他不会这样想。 莫非要尽歼这一股辽军不成? 这倒也不算十分艰难不能抵达的目的,只不过,王孙知道卫央是打算将契丹精锐远征军都勾yin出来的,只歼灭这一小股人马,纵他都是远拦子,恐怕也不能如愿。 那么,他到底要作甚么?以这人的性子,韩德让过村而不入的可能,他定是早料到的,尽管如此仍旧教自己藏在这里行那投药的下作勾当,其意为何? 猜测不透,王孙只好依计行事,宁可做多些,不要不去做。 翌日天明时,王孙突然之间想到,莫非自己这胆大包天的上司,他这是去攻打数十里之外的党项夏州登县么? 王孙记得图子上标注的清楚,往西北去三十余里,正是党项为应付与大唐的战事而特意新筑了一座城,城不甚大,却甚坚固,于党项作用譬如如今的战区之于原州渭州,乃是辎重转运,兵员调动的必经之处。如此要紧之地,党项焉能不守地固若金汤?区区两百余人敢图谋这等要地,岂非以卵击石自投死路? 可不要认为这是想多了,王孙很了解自己那位上司,那不但是个胆大包天的人,而且还是个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的人。似乎在他看来,所谓的不可为,只是因为旁人不能看破其中可为的要紧破绽。 卫央果真要攻打登县么? 暂时他也不知,他只知道,就在自己歇息的地方,再入前头群山之后,韩德让若敢跟来,便是他倒霉合该吃个大亏了。 左右等了半晌,看日头已西移到了西山山头,这苍茫大地上,除了偶尔经过的寒风,再没有甚么声响的物事,辨别风向未变依旧还是西北风,卫央稍喜,叫过周快手指前头由人踩马踏而出的山路道:“老周大哥,待会儿韩德让那厮若追上来,你自引五十弟兄,战马一百,在这山内左侧埋伏,谨记须如此如此,地带须寻这样的――不见韩德让自西北而返,不可轻易现形。” 周快不解,却不妨碍他执行军令,当时点起熟悉的人手,牵马百匹先往山内进去了。 卫央又教窦老大:“你也引五十弟兄,一百战马,进山去于右侧埋伏,周快出时再出,休要误事。” 窦老大也点了人马自去了。 卫央方教徐涣引十余骑,选最轻便的战马教他等骑乘着,卫央密谓一番,徐涣会意,也往山中去了。 所余一百余骑,卫央自引快马一鞭直奔山内而去,入山也不停留,这里是党项境内,距离雄城登县不远,党项如今人手不足,战时山里也未设置岗哨,一路绝无阻碍,教这一百余骑转瞬间越过山内,往西北遥遥已能见金色日光下的贺兰山脉了。 山外风更紧,卫央再探风向依旧不变,还是忽而弱些,忽而扑面而来骤然激烈,乃选善骑者三五十人,各自分发了捣得粉碎的辣椒面,往西北去遣出三五骑教五里之内探望联军远哨,自引本部在这里藏住身形等候。 只说徐涣那十余骑,山内也不下马,更不教战马闲着,各自寻自在,只要将战马出半身的汗水才好。 正忙碌间,山坡外耳目示意,果然韩德让引兵追了上来。 徐涣哈哈一笑,谓众人道:“不出校尉所料,这厮果然追上来了,徘徊这许久,既过了午膳时候,又不及晚膳时候,定正是饥kě难熬之际,诸位,须依计而行,万不可出纰漏。” 收束众人,只教耳目在坡上观望。 见得又一处山口,韩德让很烦。 他是知道轻骑的长短的,所谓轻骑,便是迅捷快速的骑军,最是在平原开阔地带里,视野能达十数里之外,才能最大优势地发挥自己的长处。而这山势地形,一则极限制轻骑的灵动,二来敌手极易隐藏行迹,一个不好,若轻骑陷入山中包围圈,逃也逃不掉,打也早教对手占了先机,一着不慎便要满盘皆输。 然身为追击者,韩德让又不得不沿着对手的踪迹追赶,别说这里是山,纵然是追击轻骑最不得入的树林,那也要追将上去了。 毕竟他是个谨慎的人,先不忙追将上去,只在地面教积雪掩埋只容轮廓的道路上细察痕迹,判定寅火率真是自此处入山的,这才教高明的远拦子三五人,小心翼翼策马往山口内先去探路。 三五骑方入山口不见影踪,陡然山内一声喊,韩德让忙教上下准备御敌,睁眼细看时,只在这一声喊里,不知那可恶的配军用了甚么法子,已折了远拦子一骑,只两个同伴转马自山内出,逃一般冲将回来。 有百将忙令接应,里头收束不住般冲出了十余骑来,远远望见韩德让早有准备在此等候,一声叫,拨转马头撒腿兔子似又转入山内去了。 韩德让看得明白,那十余骑人马俱有乏色,战马四条腿尚且不住落汗,当时顾不得先折了一骑远拦子的心疼,大喜急促喝问逃回的那两骑:“如何?” 两骑惊魂未定,有个回过头来想起甫入山时,迎面冲来的那十余骑卑鄙无耻的手段折了自己的同伴,破口骂道:“杀才鸟,贼配军,可恶的紧,里头掏出只他才知的路坑,安曼那一时不查坐骑先折了,又教兜头冲来那小贼汉劈头一石头砸了个正中,可怜死了。” 另一个才道:“彼战马流汗,骑者仓促,真是自山的那头回来查探咱们动静的,不会出错。山内只这十余骑,别无埋伏。” 韩德让兀不肯安心,止住那做主百将的焦躁,侧耳细听片刻,里头那马蹄声愈去愈远,山内回音荡荡,真是骤然遭遇的。 毕竟他是初次引兵,尚稚嫩的很,心中早倾向于探路三骑与这十余骑乃是骤然遭逢,再听得山中马蹄得得愈去愈远,心中便笃定了果然是骤然遭逢的念想。 方命上下:“留下一个百人队在这里等候,其余众人,一起随我追杀。” 对大唐的军制韩德让熟悉得很,他知道一个率的人马,远哨最多只能遣出五里之外,尤其在这苍茫的深冬,更在联军心腹之地,一个不慎便远哨无法与本部会合,五里远哨,这是最远的距离了。 七百骑一起杀入山中,一路追,一面左右打量,不见有埋伏痕迹时,又教快马加鞭,登时山内蹄声隆隆,数里山路,只在精骑喘息间的脚程之下。 哪里想周快是为老卒,窦老大生性仔细,两人竟能合谋出骗过匆忙里本无心细察的远拦子――百骑往选定的埋伏处行走时,竟是倒退着去的,一面走,左右有的是工夫,各人取积雪掩盖住自己的脚印,日光已照不到这里,飞快一眼扫过并不近前来察看,远拦子又不是天生鹰眼,怎能瞧出精心掩埋的痕迹? 左右埋伏点里,周快与窦老大瞧得契丹精骑纵队直冲而过未发觉这里的埋伏,均都松了口气。 周快还好些,窦老大这是头一次与名震天下的契丹轻骑作对,手心里紧张出一把的汗水。到了这时,窦老大才算勉强成了个老卒,许是跟着那上司久了,此时心中竟奇异地升起个念头:“原来契丹远拦子也不过如此,果然只须用心到了,未必名震天下的,真是轻易不可敌。” 这却不是窦老大自大,他这个人,打死一只耗子也会荒唐地担心下一次遭遇的耗子更难对付,何况面对契丹精骑?只是早先总不敢想既无万人敌之横勇,又无智谋算略之能事,如今只这信心提了上来。 最关键的是,窦老大并不以这一次瞒过了粗心而骄横的契丹精骑而得意,他心中最肯定的,只是自己的用心方没有致使出了差错。 只这七百精骑冲将进山,快到北面山口时,都能瞧见山外的亮光了,韩德让隐隐担忧的埋伏并没有出现。 “莫非真是高看这贼配军了?” 想想沙坡头里那一遭教自己的首秀折戟沉沙的行事,韩德让摇了摇头,自那一事里便可知自己这一次的对手不但豪强勇猛,而且狡诈的很,绝非泛泛之辈。 这山里,或许真是他不及布置,而且雪地里也难藏埋伏,因此不曾设置而已。又或许,这人尚未料到自己竟能这么慢才追上来,一时粗心大意? “若我是那贼配军,如今北上的目的尚未现形,那是绝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战力的。一味远遁,牵引对手搅得敌区人心惶惶,这才能得了最后的那一击。”韩德让自觉以己度人,换作是他必不会与精锐的远拦子鏖战而误了此次北上的目的,料定卫央大约也是这样想的。 这第二次交锋,他若知道自己那对手此番北上连个目的都没有在军令里得到解释,兼且这人又是个早先一月半月里还是个连战场都不愿上的没志气的人,不知又该怎样算计。 而倘若教他知道,这一次卫央一反常态不但不隐藏自己的实力,反而要行那把薪助火的勾当,又有甚么感想? 何况,卫央哪里来的实力,区区两百四十九人,还都是少经浴血的配军,有甚么好隐藏的实力? 别人将他这一率人马当作平阳亲付却以寅火率掩人耳目的大唐精锐老卒,那可就不关卫央的事了。再说,若真有数百老卒在手,何必行这冒险的把薪助火的勾当? 第一百零四章 名将 韩德让险险哭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世上怎能有那么不要脸的对手。 身为汉人,他很是关注族人里的佼佼者,满大唐无论文武,但凡是个人物,那都是个顶个的正大光明,就连最善用诡计的沧州大都护府大都护符彦卿,那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在韩德让看来,大唐人物风华绝代,论这修养道德,到底还是在粗通文明的胡人之上的,他并不羡慕中华上邦的富庶繁华,只感慨千百年的传承之下的人物风骨节气,到底那才是支撑中原王朝世代雄踞天下的根源。 没了人物风liu雅姿风度,唐人怎能是唐人? 可就在今天,韩德让彻底推翻了自己心中的这个间接。 自南边山口追击的那十余骑眼看进入射程时,韩德让便明白了一件事――自己到底还是教那可恶的贼配军算计了,这只能教他恼怒,并不能教他耻辱。 那十余骑方出了山口,一路上大呼小叫的那个最后的少年一声叫,他等俱都刹那间勒住了缰绳,霍然转过头来,那可恶的少年笑嘻嘻地瞧着惊疑不定也忙勒马不前的韩德让,突然,他仰首往山内两侧笑道:“卫大哥,这伙挨千刀地教我赚来了,怎地还不动手?” 埋伏竟在这里? 韩德让骇然,慌忙转目瞧出,这里确是个能埋伏的地带。两面都是陡坡,坡上有滚石木块,更有冻成堆的雪块,那可都是居高临下能砸死人马地物什儿哪。 迎着风,韩德让瞧到了那笑嘻嘻少年挤眉弄眼的神态。 那厮跳下马来,地上抓起一把雪塞进口中,身边十余骑有样学样,甚是悠闲自在地依着马往这边观看。 半晌慌乱的辽骑等不到山坡上埋伏杀下,韩德让惊疑不定,又回头盯住那十余骑仔细瞧了起来。 那少年喘息均匀了,安闲自在地翻身上马,看同伴都坐定了,这才又冲韩德让拱拱手,顺着风高声叫道:“韩德让是谁?我卫大哥留给你的话,都看到了么?” 韩德让闷哼一声,身边百夫长弯弓搭箭要射杀那人,韩德让摆摆手低声道:“逆风不能射杀他,我看这所谓埋伏也是不真的,且看他耍甚么诡计。” 那少年等不到韩德让的答话,过了片刻方又叫道:“不答我么?那定是瞧得见,瞧得清楚了,是不是?韩德让哪,不是我说你,好歹你也是诗书礼仪教出去的人,与你家逆渠魁首抢女郎的勾当,既不忠,又胆大无耻,这样的事情你也能做,不怕丢了读书人的颜面么?” 身后他同伴高声肆无忌惮笑道:“小徐子,恐怕你是好心骂在狗身上了,这胡虏异族,据说人伦不通与兽类般,寡廉鲜耻么,那是祖传的本领,你这好心,倒不如胜些下来,回头撞见咱们唐人里尚有些荣辱感的人训导于他,不定能成就你不小的名声。我跟你说,无论匈奴人,突厥人,还是这契丹人,甚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是不论的,比如这女郎,只看谁下手快,那便是谁的,长幼尊卑,在他那里是行不通的一套。” “是么?”小徐子好不惊奇,正容冲韩德让拱拱手,正色问道,“韩德让,我叫徐涣,至今尚没有去过契丹,这些情况都不了解,来,告诉我,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我读书少,你可不能哄我!” 韩德让怒火中烧,强自按住,左右打量果不见有埋伏,再细看那一伙对手,方才一路上他人马俱大汗,如今背对着烈风,竟渐渐喘息定了,说话的声音也平稳了很多。 “糟糕,这是缓兵之计!”韩德让仔细一想,这一路上那一伙飞马疾驰不是作假,却终于教七百精骑追击这半天,都露出了疲态来,想必这一番略略恢复些精力,那是为接下来的继续逃命,或者为拼命做的准备。 看到那小徐子年岁甚浅,偏他自回头勒马那一刹那,分明已有了得兵法里缓兵之计精髓的架势――先仰首叫嚷伏兵杀出,是为止辽骑追击步伐,而后与韩德让这一番扯皮,只为缓得喘息之机,而接下来若是逃走那倒无妨,若与辽骑拼命,这少年便是个既有些智谋,又颇具勇气的人――这样的有可能会在将来成长为大辽对手的资质,韩德让焉能放过毁灭的机会? 乃暗使人准备陡然冲杀,韩德让心中恼火于这少年出口的损,杀机当时更甚,面上却挤出一团笑容,假意表现出惊疑的口吻,问道:“兀那少年,你这里果真有埋伏么?可是你跑地疲乏累了,要借着这时机容喘息的工夫?你实话说,我答允你全尸之事。” “果然是个小气的人,我还当你要说‘你实话告诉我,我保证不打死你’哩!”徐涣撇撇嘴,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腰,从马鞍上解下刀来,出鞘直指前方的辽骑,蓦然高声叫道,“咱们的任务已完成,是到冲锋杀敌的时候啦!” “果然是缓兵之计!”韩德让不由懊恼,挥手示意处,辽骑折回了弯弓,腰里拔出了刀子来。 却不想正在此时,便在最前头的精骑作势已催开战马碎步冲将起来的时候,山口两侧突然冒出百余人马来,韩德让方生中计之心,当中横马堵住去路的一条高大青年,笑吟吟冲这边招了招手且顺嘴打了个招呼:“嘿,德让,大冷天的,要暖和暖和么?” 这朔风又逢风正紧处,正好瞧不清面目的青年便是那天杀的贼配军头子么?不及转目移神,只看那百余人里最前头的数十人抖手一扬,红彤彤的一团沫子,在迎面而来的风里夹着直扑往面目而来。 那是甚么? 韩德让骇然。 那红彤彤的风,只一瞬间扑到了面前,这里正是山口,那风更急更紧,连眨眼都来不及,最前头的辽骑只听惨叫连连,数十人已叫出了声来。 韩德让便在这最前头,只觉着面皮上有细砂粒扑打的疼痛,眼睛里一热又一辣,教钢针刺中了似,再也睁不开眼来。 有一些那红色的风冲进了嘴里,虽在眼目朦胧剧痛之下,韩德让还是判断出了那是甚么。 这可恶的贼配军,竟会想出顺风扔干辣椒面的卑鄙手段! 韩德让是喜爱这红彤彤的奇辣无比的物什儿的,北地苦寒,当年大唐吴王深冬里最喜爱的涮羊肉锅子传到了契丹贵人圈子里去后,累经年月终于传扬开来,韩德让自幼便喜爱这一口吃的,他常做的事情便是,一面涮着滚烫烫火辣辣鲜嫩嫩的羊肉,一边骂着连享乐都这么比契丹人更精通的故地族人。 还能有甚么更比辣椒钻入眼睛更教人舒坦的事情呢,不看数十个已冲起来的辽骑连战马都勒不住,不断有人自寻死路往山路便的石壁上狠狠撞头去么! 徐涣催马到了卫央身旁,摇着头叹息道:“这个韩德让,也忒地会臆想了些。我说咱们的任务完成了,他当咱们是拖累着他,教本部逃远了么?我好心先提醒他这里有埋伏,偏不听呢,当真是好人难作的很哪!” 韩德让哪里顾得上与他辩论是否好心的问题,卫央是立马一旁不动,可他那些贼配军下属,怎会放过这样好的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自逞骁勇的,扬手搓破辣椒面纸包的同时便拔刀冲了过来,这山路颇狭窄,只可容三骑并肩而行,前头教辣椒封了双目的数十辽骑不倒,后头纵有两倍于敌的人手,能作甚么堪用? 只好眼睁睁看着最是精锐的远拦子教那些可恶的唐人趁着耳目锐利避开胡乱舞动的刀,一下一个戳死的倒撞下马,未死的又来伺机补上一刀。 这只能看着的屠杀,契丹精骑何曾遇到过? 到底萧绰威名深厚,这些个出自她手里的精骑,怎敢忘记临行前那女郎叮嘱过切切护好韩德让周全的军令? 拼死三五个百夫长,扯住韩德让的缰绳往后急退,就算隔着远拦子那也顾不得了,三人合力推开,甚至推落下马,只要将韩德让揪扯出去护佑周全了,至少自己的毡帐不会被心狠手毒的萧绰下令毁掉。 却在这时,那一伙贼配军唿哨一声,竟舍弃了更多的战利,他们只捡起杀死的远拦子的弓箭器械,风一般转身催马又往山外逃了出去。 这是怎么个情况? 辽骑们大惑不解,然毕竟敌人停止了屠杀自己的同伴,聒噪与惊恐的情绪都平稳了许多。 “走了么?”韩德让双眼在这短暂的片刻里红且肿成了花红果,耳边锋刃入骨肉的声,精骑临死时的闷哼声,刹那间俱都没了,只闻蹄声得得,悠然而自在地往更西北出山口远遁去了,沉默了很久,牙齿咬破了嘴皮,韩德让沉声问道。 许是八百精骑竟教百余人先破了锐气,这是契丹精骑与大唐边卒交手以来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况,也或许是这百余精骑竟诡诈利索,自攻击到撤退毫不拖泥带水,终于辽骑们明白,大唐恐怕要出一支人数虽少却深得轻骑之妙的轻骑了,韩德让沉默的这半晌里,竟无一人破口骂出声,更无人如往常一样追将出去。 这是一伙诡诈无耻更胜己方的对手,纵然他们的骁勇不能与能征善战的契丹精骑相比,可他们有更诡诈更无耻的优势,总教人防不胜防,而且如今的主动握在他手里,没有韩德让这个七百余骑里最聪明的人判断并下令,精骑们不敢追出。 就连那化作百夫长实际掌握着这八百人的百将也沉默了。 当时他就在最前头第二排里,辣椒风卷来的时候他第一个闭上了眼睛并挥舞起兵器护住自己的身体,可就算是这样,他的腰眼里,大腿上,肩膀上,三处教刀子割破了皮甲,划破了皮肉。 眼前朦胧黑暗里,这百夫长野兽般的直觉却始终感觉到一种沛然莫可抵御的威胁,那威胁很隐约却的确存在。他觉着,自己幸亏当时没有挥刀悍不畏死地杀人,若他真敢出手,那个定是这一伙贼配军头子的人,那个万军之中独骑闯阵的传说里的唐人青年,他定会盯上自己,杀了自己。 原来,每个人都会有怕的时候,早先南下打草谷之时,这百夫长是为前锋,他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看着自己手下的狼崽子们杀人放火,而他则立马旁处,看到唐人里有反抗的身手颇佳的壮士便冲将过去挥刀杀之。而如今,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面对真正的凶人猛将,他是不够看的,甚至连表现自己本领的本能都变了。 这是怯懦么? 百夫长突然觉着自己并不惭愧,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契丹男儿没有贪生怕死的。 但他的确怕了,连他自己都深深明白这一点,可他不承认自己怯懦。 大概,欺软怕硬才是每个人生性里的天赋,有的人能改变这个天赋,有的人不能。 没有直接回答韩德让的问话,百夫长只万分笃定地说:“这绝非配军,绝非配军,定是唐人里最精锐的骑军选成的,配军不过掩人耳目用的。来去如风,善战而不恋战,遵纪而绝非恪守成规,我们应当杀了这个带头者。” 韩德让好像笑了笑,却比哭更难看。 他怎能不知这样的对手该早些除掉?可眼前的问题是,人家虽人手少些,诡诈卑鄙完全能压得住自己,何况主动权完全在人家手里,怎么除掉他? 更教韩德让恐惧的是,那个贼配军出身的对手,他似乎对自己特别了解,甚至对萧绰也特别了解,而己方对于这个人的了解,却仅仅只限于战场里这勇猛无敌与诡谲狡诈的特点,至于为人处事则全然不知。 这等不对等的信息,加上之前的轻敌与往后的过分仔细,必然要造成在这人手里暂且占不得便宜的结局。 韩德让觉着,自如今起,他须认真起来。 “那么,眼下是进是退?”百夫长下马捡一块雪擦了脸,他毕竟中招浅些,片刻好转了许多,乃问韩德让去向。 韩德让心中有计较,道:“辍着这一伙,北去。” 百夫长吃了一惊,若无人员折损,这一去自也可。最关键的是,这受损的人员虽不多,只十余个,然韩德让睁不得开眼,自己一时又不能快马疾驰,说不定那一伙狡诈的配军便在前头等着呢,此去恐怕不能成事,反教这些算计了。 韩德让闭着眼,由精骑合力抬下了马背,将雪团在眼部敷衍,岂料这眼里有了辣椒,此时此地只好以清水冲洗,那雪团并不能造出充足的流水,怎能清洗干净?俱都留在了皮上,越发蛰地火烧疼痛。 到底是韩德让,略略沉吟,便知这辣椒面须以清水冲洗才好,单单的雪团子擦拭过后,毕竟将那灼烧的疼痛扩散的面积大了。 至于百夫长的见解,韩德让并不以为然。 他道:“不见方才贼只百余人么,他有五百人马,余者哪里去了?以我之见,当在我等来路上埋伏,只等着这里辣椒面子一击得手,咱们狼狈而返时,这一泼伏兵杀将出来,那时军心不稳,你我又睁不得开眼,见不得明晰境况,多半又要为他所算,此明知有彀反要闯的勾当,明智之人不为,何况军阵中人乎?” 百夫长细想片刻,心悦诚服。 只他依旧担心,若精骑在前头寻个水流,那一伙连节操都不要的在水里又丢些毒药,哪怕只是又一包辣椒面,岂非更添不妥?何况,水流寻到了,纵使彼不往里投毒,待精骑下马冲洗时,斜刺里一股脑都冲出来,又折一阵人马,如何是好? 韩德让显得很是胸有成竹:“这倒无妨,如今辍上了这伙人,只消再见踪迹,远远辍着不教靠近便可。我人多势众,料他必然不肯强行突击,一路只管教咱们跟着,休教他成了目的,那便是咱们的胜利。倘若战起之时,这伙目的仍未达成,必然心生烦躁,到时他来寻我对决,我人手多于他,又正在党项境内,何愁寻不到好时机?到时一雪前耻,那也算不错的了。” 百夫长依言,道:“甚好,如此先破了这一伙贼,不定回头还能赶得上决战。” 韩德让一笑,心中却叹息不迭。 萧绰的为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八百人就算眼下得胜而归,她也绝不肯再教出战了。她看重的,是自己熟知汉人与中原国制的本领,契丹勇士已足够多了,少韩德让一人,辽军依旧还是那样的辽军,多韩德让一人,也未必就能锦上添花。然若朝廷里多个一展本领的韩德让,那就绝非大辽多了个叫韩德让的上将尚且有用的多。 她是不愿自己去上战场的,这一点韩德让很清楚。 这次引八百人马追击卫央,只是萧绰给了自己一个在这个沙坡头的老对手手里赢回一局的机会,并不是她依旧还在考较自己的本领。 这样一看,反倒是自己拖累了这些渴望建功立业的勇士。 以精锐为斥候,这八百骑出了山口,循寅火率遁去的踪迹又追了上去。 前头狂奔出十数里,远远能瞧见雄城登县的时候,寅火率止住了步伐。 卫央下令:“整顿歇息,今夜往原路杀回。” 徐涣奇道:“我还当卫大哥要取了这登县来着――韩德让那厮,既能蒙你推崇,必有他的过人之处,咱们原路而返,他不能在路上设伏截杀咱们么?” 卫央笑道:“这个人,我只忌惮他,怎会推崇?这等汉奸,本领是有些,却不至教我推崇的地步。” 徐涣一愣,正色道:“卫大哥,这汉奸二字,往后可切莫轻易出口了。我知你是在鄙弃韩德让之流,然所谓汉奸,乃是契丹人侮蔑身在他国的咱们唐人,契丹人认为咱们中原人狡猾奸诈,尤其在契丹境内的唐人,无论做买卖的还是得了势成辽国官员的,都比契丹人精明的多,因此称为‘汉朝的奸猾之徒’,这可不是痛骂韩德让这些甘为胡虏走狗的言语。” 经他这样一说,卫央想起来了,他还曾专门找过这汉奸二字的出处来着,果然最一开始根本不是后世那样的用法。 不管这么多,卫央往残阳映照中的登县瞧了瞧,他说要东归,并非是要与韩德让周旋,今夜里若拿下了登县,这是党项的重镇,再北去可直达贺兰山,西去便抵兴庆府,李继迁焉能坐视不理?占了便宜还不跑,等着送死那可不是卫央的为人。 不过,这登县取得守不得,可这里是党项辎重的周转地,一旦有失,李继迁的铁鹞子步跋子便没了饮食,这样一个好大的诱饵,卫央可不会只进去转悠一圈就溜走。 高继嗣那未能得逞的好大计算,合该用在党项人头上才是。 第一百零五章 名将(二) 有这样一支部族,其祖鲜卑人,时有族酋慕容涉归,涉归有庶长子名慕容吐谷浑,及涉归死,嫡子慕容廆即位,与吐谷浑十分不合,吐谷浑遂遣本部至陇上,渐渐展成一部,历经时代变迁,及隋唐时,已成气候。 大唐高宗皇帝龙朔三年,吐蕃灭吐谷浑,吐谷浑单于诺遏钵逃亡凉州,后归附大唐。后,吐谷浑人有一部北返,与契丹联络,假契丹之手,为图大唐,又请于朝廷,当时的天子壮宗皇帝为图吐蕃,乃准吐谷浑所请,赐乐州,吐谷浑遂又在大唐与契丹的帮助下回到了故地。 而就在大唐当今天子即位的那一年,吐谷浑单于达延芒结波称青海王,宣布脱离了大唐的控制,因其地山势高耸为唐军不善,平阳虽远征西域时有灭其国之图,始终毕竟无可奈何。 长和三十七年,人老成精的达延芒结波一面与大唐朝廷扯皮,号称大唐与联军乃至契丹的战争吐谷浑绝不沾染其中,实则密结人马,意图趁呼延赞随平阳中军远征在外而取渭州原州两地以为己有。 冬月,大雪这一日,吐谷浑秘密聚集起本部步骑军马七万,自乐州绕山而下,悄然直逼渭州城下。 达延芒结波是知道大唐的,如今的大唐不是壮宗皇帝那会儿的大唐,四海不臣者皆在唐军讨伐长鞭之下,若此时不趁着京西一路大军与联军鏖战于沙坡头断了后路乃至灭绝了这一路精锐,战后无论大唐是胜是败,墙头草如他者,平阳公主能容再在乐州安安稳稳将这青海王继续当下去? 在达延芒结波看来,大唐的名将只有那么几个,呼延赞杨业在中军,符彦卿在沧州忙着防备契丹大举南下,也算有些名气的其余将领,要么在这个要紧时候扼守西南防备吐蕃,要么在长江北岸枕戈达旦防备已生二心的南方商贾与当地官员组成的暗流,至于柴荣? 对这个人,达延芒结波还算不那么大意的,但达延芒结波知道,这些天的柴荣正忙着在他的刺史府帮李微澜拖着朝廷使者的脚步。 大唐使团到乐州之日,便是大军夺取渭州奇袭原州之时。 这是达延芒结波定下的开战之日。 毕竟不是久战之地,达延芒结波也算是一代人雄了,可他的警惕还是不能赶上契丹人,甚至赶不上高继嗣这样的联军将领。 大唐自壮宗至今百余年,积攒的力量岂止粮草器械? 内卫在契丹布置的间谍密探至今尚有一部分仍然没有被萧绰这样的谍战高手抓出来,吐谷浑能真的做到与大唐的开战图谋没有泄密么? 杜丹鸾尚在京师的时候,吐谷浑大军集结的消息便明明雀雀地摆在了柴荣的案头。 不错,这一次解决吐谷浑这个令平阳极度讨厌的部落的将领,天子密诏钦点,便是柴荣。 当然,天子只密令柴荣解决掉吐谷浑西来的那七万人马,可柴荣又接到了平阳的密诏,教他伺机一鼓作气将这个小部落给灭了。 柴荣理所当然选择了灭国,几乎出自公主府的边将都有一个惊人的相同认识,那便是待西域诸国与吐谷浑这样的跳梁小丑,他们的厌恶程度甚至超过了对契丹这样的大国的讨厌。 呼延赞曾道:“若非时机不到,老夫有一卫精锐步卒,三月灭达延芒结波足矣。” 杨业倒没说这样的话,他却十分关注高原作战的每一份战报,哪怕只是十数斥候与吐谷浑及吐蕃作战的战报他也十分重视。 柴荣甚至比这两个老将更极端,他始终认为,反复无常狼心狗肺如吐谷浑,灭其国不足,当灭其族。 这一次,柴荣如愿了,将他升为原州大都督府副大都督,就连诸侯王也认为这是天子将周转京西一路大军鏖战所需辎重的重任托付给了他,没有几个人会想到他这个副大都督的真正任务竟是灭吐谷浑。 这一日,晨曦正起,冷露凝霜,刺史府里的灯火早早亮了起来。 柴荣将水帕敬了面,周泰捧出天子密诏,焚香当面拜过又收起,这才又取平阳密诏,柴荣着小衣细看,那上头只短短的铁钩银划般“戮其军,灭其国”六个字怎样瞧怎样教柴荣快活。 顶盔掼甲的周泰双目猩红,与肩上那火红的战氅相映生辉,连日来密谋布置军情教他身体十分疲惫,精神却格外地好。 在一旁歇着待远哨来报,周泰看柴荣将那密诏翻来覆去地瞧,他是知道这位封疆大吏待吐谷浑的厌恶的,遂笑道:“使君此番担当大任,一则于国家出力,二来使君军阵里的本领,就此掩埋了好生可惜,此战之后,我看使君当迁兵部,名称相公才是。” 柴荣微微一笑,他是想名震天下,但若迁相国阁老,那可不是他情愿的。大丈夫尚未白头,又正值此大争之世,怎能空老朝堂?不见呼杨符如此老将尚且甘心于军伍里争锋么! “恐怕是不能的了,兵部大员大都出自公主府,又怎能教边将再投入进去?陛下定不会行此不智之时,倒是这乐州都护府的差使,某可情愿的很哪。”将密诏小心翼翼归入锦盒内,柴荣伸展了一下四肢,眼里蓦然爆出残酷的杀机,冷笑一声淡淡道。 周泰没有再说话,他不会为吐谷浑人叫屈——灭国怎够,其族当灭! 如此反复无常的部族,留之何用? 周泰知道,柴荣不是嗜杀之人,他的屠刀,只会砍向不服的。至于服服帖帖的,柴荣不但是名将,还是个名臣,他早有了安置吐谷浑一部的计划。 但那提起屠刀的事情,如今且不能直言出来,那些个读书读傻了的缺货,那是不值当信任的,不见这些日子教柴荣拖在刺史府不放出城的那几个当朝大佬,大战之中尚且唠叨着刀兵不祥的酸话么! 大国不动刀兵而与强盗论道德,岂非鸡仔捧文章于黄鼠狼谈斋戒么?! 柴荣站了起来,往窗外瞧了瞧天色,这是个很适合出战的早晨。 “不知秦兄那里准备地怎样了,三万伏兵可曾到位,有没有走漏风声。”柴荣有些担心渭州刺史,他毕竟未曾带过兵。 周泰也很担忧,但他不能更教柴荣添心事,遂笑吟吟道:“此番公主只将二位使君为将,周泰虽也有些勇力,毕竟不善战场冲锋陷阵,倒是尊婿若在,不失一条先锋的差事——马家坡子镇前那一撞,吓煞了胡儿草寇的胆,轻取沙坡头,又是大功一件,我看哪,此番战后,大唐定要又一桩翁婿同朝的美谈了。” 提起这事,柴荣心绪颇佳,捻动柳须,纵然在亲信面前,依然矜持地哼道:“小儿辈破贼乃是本分,有三分力气,勉强不负一段骨气,可不要捧糊涂了他。” 转念又道:“你可不要当我过虑,你看这小子打的这两战,马家坡前徒逞英勇,那是他天生的马背上本领姑且不说,单在沙坡头里那番卖弄,着实不是兵家的行当。但凡多些远虑,再往中军里搬取援手,不需太多,三五千便足,取东西二寨易如反掌,何苦事到如今教中军顾虑腹背受敌不敢轻入中寨?” 周泰也想过卫央的这两战,他却有不同的见解。 但真把柴荣这背后教婿的话当真? 你当周泰真傻啊? 柴荣焉能不知平阳公主忌惮的是契丹人因此才驻军沙坡头中寨之下,他这是在鸡蛋里头挑卫央的骨头哩。 哈哈一笑,周泰错开了话题:“哪里能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初战便有此二桩功劳已属不已,我却在想,卫央如今引两百余新卒深入敌境,虽有龙雀在手,毕竟哪里并无我大股人手,他到底要行甚么图谋?” 柴荣走回案后,自案头木盒子里翻出几页军情塘报示意周泰来看。 这上头,正是中军与原州每日三次秘密往来的书信,有战事通报,也有询问与吐谷浑开战的准备情况,自然少不了诸多边事方面的互相通气。 这里头,便有中军处猜测卫央北上的目的。 以中军所见,卫央此去,一是为最大可能地躲开李成廷的算计暗害,二则以中军处的猜测,这个狡诈而凶狠的家伙,他也是个好面子的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北上,怎肯悄无声息毫无建树乃至灰头土脸地归来?由此可见,这厮定有不小的图谋,或许他的目的,正是契丹依旧潜藏的南下远征军? “契丹精骑?”周泰皱皱眉,放下那卷战报,直言不讳地摇头道,“此番大战,契丹少说也须十万精骑南下罢?两百余人,济得甚事?” 柴荣哼道:“这是自然,若有三五千人马,倒能成就一番大事,然以你待这小子的了解,他能是个眼巴巴去送死的人么?” “不错,这个人虽在丈夫志向上有些教人气恼,但绝非厚颜到放出大话却不实现的那种人,他既能教中军为他造出偌大的声势,必不肯无功而返教人耻笑,可两百余人能在十数万契丹精骑手里讨得甚么便宜,我确实想不到。”周快摩挲着虬髯乱生的面颊,斟酌着用词一面说着一面想,蓦然眼前一亮,“是否要行冒险之计,以两百人潜入辽军主军里射杀耶律斜轸?” 柴荣哑然失笑,收好木盒后笑道:“辽骑不知身在何处,如何潜入射杀耶律斜轸?以我之见,这小子定是要行沙坡头里蛊惑人心的那一套,以沦陷区之生民为万军,引诱或者逼迫潜藏的辽骑现形。这里另有一卷中军的密报,你且看了。” 犹豫一下,周快伸手接住柴荣递过来的又一卷密报,细细一看,周快失神半晌,不能相信地问:“契丹也能有这样的女郎?” 那密报上,赫然便是卫央提醒平阳严加防备契丹军中有个恐怕聪慧不弱她多少的萧绰。 柴荣身为重臣,知晓的秘事自然多了些。 周泰面前,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他,柴荣点点头十分赞同地应声:“不必怀疑,这个萧绰,恐怕真是个难缠的对手。你可知原先朝廷策划在契丹实施挑拨之计,利用耶律璟之死将契丹揪如内讧的泥淖三五年不得脱身?为此,朝廷动用了五十年在辽国布置的人手用度,仅内卫便动用了不下千人,多大百万钱的力气,杜丹鸾亲自操持,如此行事,还是教人坏了。” 周快只是个校尉,这样的秘事他自然不能知道。 听柴荣这样一说,周泰不能不立时将那个叫萧绰的契丹女子当成个可能前所未闻的大敌来看待。 柴荣的意思很明确了,有杜丹鸾布控坐镇,动用大唐五十年积蓄的间谍密探,百万钱的物资,更有不知多少的仁人志士的一场惊天谋划,眼看着就要改变大唐与诸国僵持不下的局面了,这萧绰横空杀出。 不须再问,周泰也能清楚大唐的这一场谋划失败了,而致使失败的,正是这个叫萧绰的女人。 周快只是个校尉,但他身负保护柴荣的重任,柴荣日常差事里接触到的间谍战不少,身为亲信,周快自然也接触过,反间谍的难度有多大,他是十分清楚的。 且不说五十年大唐的人力积蓄,单就杜丹鸾的手段,后发制人而能使她功败垂成的,遍看天下恐怕也就那么一两个人,而如今又多了个萧绰。 深知杜丹鸾之能得周泰,不得不将那个异族的女子当成了不起的敌人。 突然,柴荣手一抖,一下子从案后站里起来。 “快,飞马传讯,教渭州伏兵不可轻动,周泰,教柴武亲自去,我这里手书一封,千万面呈秦重,伏兵万万不可轻动!”柴荣飞快一面书一封只重臣方能读懂的迷信,一面急促吩咐周泰,“这辽女聪慧无比,又她占着先机,若契丹军近几日不会露面,她定会来原州查探虚实,险险吐谷浑七万人马教她用着算了我军。” 周泰一愣,若真教那萧绰看破我之所图而利用起来反算一把,懵然不知的我军三万非都是精锐的人马,怎能抵挡如虎添翼了的吐谷浑大军? 柴荣说的不错,那女子聪慧到连杜丹鸾都在她手上吃大亏的地步,她怎能不在这时候悄然潜入原州查探我军后方动静? 如今辽军与我军,他在暗处,我在明处。因忌惮着辽军,我中军只能一步步破联军,如此一来,联军既知辽军已南下,而自己若不能抵挡住我军的疯狂进攻,则必然一溃千里尽失土地人口,这就给了在决战之初有心坐山观虎斗的辽军至少几天的继续潜藏的工夫。如此,萧绰是为辽军的大脑,她也有至少几日的工夫潜入原州城窥探我军后方的动静。 柴荣和周泰都相信,几能与平阳公主比肩的萧绰,此处我军动静乃至柴荣的动静能骗过别人,绝骗不过这个女郎。 教她发觉我军欲一口吃掉吐谷浑这起举国之力方凑成的七万大军,她会冷眼旁观么?达延芒结波既有胆来犯,怎能与契丹脱开干系?以萧绰的手腕,她必能控制吐谷浑七万人马为她所用,彼时,萧绰以将计就计之策,我三万人马不保,渭州原州有失,到时不但京西尽失,长安也近在联军铁蹄之下,那可真要出大事了。 匆匆收起迷信,周泰尚未来得及去寻柴武,有飞马自北而来,带来的正是平阳的加急密令。 密令上只有一句话:“萧绰或已在原州。” 这句话的背后用意很深,平阳的意思很明确了,宁可不吃掉吐谷浑的这股大军,也要保护好原州和渭州不为萧绰所图。 至于不吃掉吐谷浑的潜意思,就是要柴荣设计使达延芒结波自退。 这点手段,相信柴荣是有的。 要教密使先去歇息,密使乃是中军里的女校尉,她是带着一个百人队而来的,叫住柴荣与周泰,又取一卷包裹的天策上将诏令来,那是平阳生恐柴荣既要应付那些个自朝堂里下来的腐朽又要应对萧绰这个大敌而心力不足特意准备给他原州渭州战区之中无论官员将校但凡不尊号令可生杀予夺的大权。 柴荣得了此诏,原本有些匆忙的心绪又宁静了下来。 有此诏书在,朝廷大员,三省尚书又如何? 柴荣可从来都不是个善人,此番干系军国大事上,真有这些个腐朽敢生来阻挡,他的刀也是杀得了人的。 平阳给他的胆气十分足胜,不错,这里是战区,如今渭州原州俱是军州,军州之中,哪能容这些腐朽败事! 末了,女校尉又传话道:“如今我主军与高继嗣已战有两合,皆胜,下一步所图乃是党项精锐。另有公主嘱咐,教使君家的娘子安心,具埋伏在北地里的老罴回报,卫校尉引军往西去了,公主猜测,他的目的可能是引发契丹人现踪,祸乱联军心腹地里的人心,无论如何,三五日后定有详情回报——可能会是登县已为卫校尉拿下了。” 这个不要命的,还真敢放那样的泼天胆量? 柴荣与周泰面面相觑,卫央可能会无知到不知登县是个甚么地方,他二人怎能不知?好比是三辅之地对于长安,登县那就是兴庆府东面的门户,而且还是党项人无论四面八方若有需必自此处的辎重要地,休说两百余人,两万人恐怕也轻易不敢打登县的主意。 这一伙亡命之徒,他们是要飞蛾扑火么? 几乎就在同时,柴荣厉声喝令立在外头廊下的亲卫:“封锁这个讯息,且不可教那厮知道了!” 女校尉抿着嘴一乐,看来,这个国家的重臣,真把那卫校尉当女婿看待了。 他如今要防的,可不正是会王的长子李佸么。 李佸最近往原州柴刺史门上跑的特别勤快,这件事不但公主知道了,连步真·拖林那为老不尊的都知道了。 中军里还有传言,据说李佸教柴使君家的小郎君堵住了好几次,那个出了名脾气不好的小子,将李佸可整顿地很惨哩。 女校尉可是亲眼看到,亲耳听见的,当着李成廷的面,拖林老将军为老不尊地取笑他:“柴荣家那小女孩,老夫是久闻大名啊,这次来原州,本还想着给我家那小狼崽提亲来着,后来听说这孩子瞧上了差点活劈了你李成廷的卫央,好啊,这么大胆的孩子,可比我家小狼崽厉害,老夫这点打算么,只好放弃了。倒是你家那小崽子,死皮赖脸怎地这般没眼色,坏人家柴家孩子的心愿?你这个当老子的,没教好崽哪!” 将军令各处发付下去,天色也亮的很了,周泰自外头归来,看见柴荣穿起了紫袍挂起了金绶,愕然不知来去。 柴荣将长剑悬在腰间,手按剑柄陡然气势凌厉,冷声道:“小儿辈睥睨贼地百万众如无人之地,我等国家重臣,安能只求得过且过,去,点正军五百,随我上城,正合教那契丹女子瞧见,今夜里出兵,年前诛杀吐谷浑大军,好为中军平添一臂助力!” 面对强敌绝不消沉,反而激起他一腔雄心的,这才是柴荣。 周泰拊掌而笑,忽又见大喜雀跃的柴熙和腰里歪歪斜斜别着一把刀,会同了端庄大方的柴熙宁自后宅里走了出来,登时改色。 “使君,这……”知道柴荣要做甚么,周泰劝阻的话已到了嘴边。 柴荣轻轻摇头,走出正堂站在石阶上望着朝阳,负手哼道:“这一番打算,我儿尽知。方才听罢言语慨然答我以言,辞曰‘卫央轻身犯险,生死不避,若真堪为他妇,生在柴荣膝下,又焉能没有匹配斯儿的胆气’。柴荣一门,便是妇人,也该以国事为大,但有要用,死也不避,岂惧区区险哉,不避多言,依令而行。” 目视柴熙和,柴熙和拍拍腰里的刀,笑嘻嘻道:“周大叔,要不要我跟你先打一架?” 周泰耸耸肩,这小子,自得了卫央教授的几招刀法,每日都在磨砺,那大开大合的招数,合着这小子一旦打红了眼便命也不要的疯狂,周泰还真有些怕和他对打。 又令柴府里几个好手随后跟着,周泰这才放心追着柴荣,同往城上去了。 第一百零六章 名将(三) 卫央并没有回头去骚扰韩德让,当然,韩德让没有追赶上他。 登县之外,党项每日巡哨的人手增加了太多,韩德让没有使人和驻守登县的党项人接触,这无疑给了卫央极好的机会。 军行到登县城外,时已是人定时分,只消不太过靠近,不虞城头哆哆嗦嗦的党项军发现这一行唐军。 使各人都披上了白色的毡布,卫央令人衔枚马嚼环,循着入夜之后探哨明显减少而空出来的档子,寅火率拐上了早教党项巡哨踏地坚硬成冰的小路。 往西再行不有数里,卫央勒马不前,回看来路处,白茫茫的一片甚么也瞧不清楚。 往前看,登县在夜色里显得很是高大,城头上火把绰绰,瞧人数不少,且有流动的逻卒,三五个喘息的当儿便走一个来回。 卫央很是疑惑,流哨走动这么频繁,何必又要教那么多守卒在城头火把下干站着吹冷风?登县是要紧,可唐人王师已多少年没有打到过这里了,有必要这样不惜浪费人力地巡逻么? 徐涣见他远远望着城头不出声,靠近了些压低声音解释道:“卫大哥,你别看城头火把下党项人多,实际上那些站着不能动的,大都是他们的仆从军。我记得先生曾经教说过,党项成年的男子并没多少,此次这些个撮尔小国联起手来和咱们决战于沙坡头,我算了算,差不多他们的壮丁男子都跟着出去了,这登县的要紧非同小可,自然是要留下些人手照看的,只是定不会多到连咱们的影踪都没发现就这样浪费人手日夜巡逻的。” 仆从军? 卫央只记得往后很久很久的蒙古狼骑是有仆从军的,党项甚么时候也学会在境内以华制华这一招了? 而且党项的制度明显是学了中原王朝的,国内为了发展生产,基本上已经废除了奴隶的说法,而仆从军则是正军的奴隶组成的专为主人效力的零散军队,如果连奴隶都没有,哪里来的仆从军? 问起时,徐涣进一步解释道:“党项自然是废除了奴隶的,可契丹的土地牛羊,都掌握在党项本族人手里啊。境内的汉人想要种地,自然只能去给党项人当佃户了。如此一来,每逢战时,党项人以土地和家眷为质,给他们种地喂牲口的汉人也只能去给他们当差了。这些当差的汉人,教党项人编练起来,经过几年十几年的搜刮,佃户手里的土地又落回了党项贵族的手里,再想活命,只好又回去租人家的土地,如此年复一年,又将家眷都绑在了党项人的手里,虽不是奴隶,却也成了奴隶了。” 卫央恍然大悟,历史上土地兼并的故事还是很多的。 地主将土地租给佃户,通过剥削将佃户彻底捆绑在土地上而不得脱身,随后一旦有天灾兵祸,佃户的租子自然承担不起,可武器掌握在地主武装手里,佃户又反抗不得,遂只好忍受地主的继续剥削,这样年复一年,一代又一代的佃户重复轮回着子子孙孙都当地主的佃户,说不是奴隶,其实也就是奴隶。 每当战事发生,掌握着武器的地主要去打仗,奴隶们自然要为主人出力,地主以家眷为质,而奴隶们的思想和觉悟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地主们恩威并用的敲打一天更比一天严重地依赖于主人,这仆从军么,自然也就很容易成了。 “看来,要想甚么都靠人民,最终还是会闪了腰的啊。”卫央喟然一叹,而后又笑嘻嘻地自言自语了一句,“不过,只要条件成熟,发动人民,武装人民,这还是能做到的。红色理论,那是不会骗我的。” 他心里没有所谓的悲哀,这句话虽笑嘻嘻地说,但他本还有些热切盼头的心,刹那间变得冰凉。 他在想,如果斯巴达没有被投入角斗场,那么那三百勇士还会出现么? 身强体健的奴隶,当铁链捆着他们,在张牙舞爪的猛兽面前,他们就是只会闭着眼睛祈祷自己不会死的卑微。可若能稍稍松懈些他们手脚上的铁链,再给他们一把剑,那么,再坚固的斗兽场,都挡不住奴隶们为了活下去而不惧死亡流淌出来的血。 也就是说,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眼下靠这些仆从军是不行的,只有胁迫着他们,他们才会在后退无路的情况下跟着你闹红潮。 闭上眼睛,卫央算了算这登县和联军,联军和契丹军的关系,他决定,打登县。 登县是前线联军吃饱肚子跟唐军拼命的食肆,一旦有失,哪怕只是受到了威胁,十数万联军必然动荡。无论伪魏军蛾贼军还是党项军,锦娘说过,他们此番的辎重都是汇聚在一起,由高继嗣亲自调配的,也就是说,伪魏和蛾贼的辎重运送到登县之后和党项的汇合,而后才会运送到前线去。 打了登县,党项必然先急了,伪魏与蛾贼也不敢大意,若能引发联军北撤,他三家能不彼此勾心斗角着?在这登县城里,卫央有的是办法教他互相先打起来。 而联军一动,我军必然能往北地推进,契丹军怎敢再坐视不管? 卫央决定了,打一下登县。 他敢肯定,党项在登县的守将,如今不但是防备着唐军的,他定然还防着盟军,包括契丹军在内。 甚至对盟军的提防,还会超过对唐军的提防。 毕竟很多年了唐军没有打到这里过,而盟军则不同。伪魏与蛾贼南下,必然途径登县,登县是契丹的要地,里头能没藏许多令伪魏蛾贼垂涎的物资?大敌当前当同心协力的道理谁都知道,可知道归知道,李继迁真能放心地把登县交给高继嗣这位联军主将掌握? 反过来说,后方辎重控制在党项手里,高继嗣能放心? 各怀鬼胎之下,登县必然是党项防备的重点,可不要忘了,高继嗣的那一营蛾贼,一旦回头那可是有可能拿下兴庆府的力量。且不说登县的要紧,单就对兴庆府的重要性而言,李继迁能不使心腹严加防守? 既是这样,卫央就有很多种办法来打登县了。 不怕他防守严密,有伪魏蛾贼乃至契丹在李继迁心里当疙瘩,卫央这区区“五百人”,实在不能让人提起太大的提防的精力。反过来说,有拓跋雄和高继嗣在前头挡着,卫央大可以鬼鬼祟祟地做他的小动作。 何况,五百人尚且不能使登县警惕起来,何况区区百余人? 卫央撇撇嘴,在还不知道登县守将怎样想的前提下,先对人家没将自己这一伙人看上眼的“行为”唾弃了一把。 “小徐子,你记着当初在马家坡前,那个甚么拓跋斛的部下是甚么口音么?”心中有了计较,卫央转头问徐涣。 徐涣记忆里是十分的好,也多亏他长在长安,整日里连外邦的人物也见不少,待这口音,他是非常的敏感。 细细一想,徐涣十分确认地回答:“正是北地口音,不过,蛾贼军兵员十分广泛,也有党项人,北地草原里的,北漠里的,那也不少。” “异族口音么?”卫央眼珠子一转,招手教两个步真族的年轻汉子过来问道,“还会不会说你们族的话?” 那两个青年,在奇怪的轻兵营里也算比较奇怪的了。 这两人,一个善炮制兽药,入轻兵营是因为私自贩卖兽药,教个长安贪便宜的小贵族勾得他的药,往烟花地里一时用量过了些,竟夜半翻了肚皮子死了,这才教京兆府逮住投入轻兵营来了。可这人始终口口声声称他是冤枉的,当时那人勾药时他说得清楚,他那药,一勺下去牲口也承受不住,比市面上江湖郎中的可强烈了数倍,可那死了的短命鬼竟忘了他的嘱咐,依照往常的用量多吞了些。可怜那药,同量的药效比那人以前使的翻出数倍之上,其人教酒色早掏空了的身子,又焉能经受得住?那是病人不听话,干他鸟事? 至于另一个则更古怪了,这厮是个养马的,爱马如命,有客人来他家里选马时,只管不差钱教他取最好的来。这厮当场与人打赌,道是他养的马没有差的,遂与客人比验,连验数匹,果然都比得上客人的出价,那人不服,刻意挑衅,终于挑得一匹因马体不适而弱了些的骏马,却因终于胜了而大喜笑死,这厮便教那人家眷告上了公堂,没收了家产,到底送到轻兵营来了。 这两个,不愧是往后纵横两洲无匹敌的蒙古狼骑的先祖,入轻兵营为骑军均有三五年了,可居然每一次战争他两个都能活下来,卫央很赞叹他们的本领,准备往后得空了仔细考察考察,教两人当寅火率乃至轻兵营的骑军教头来着。 听卫央先一个异族再教他两人说话,这两人登时不高兴了。 作过兽医的那个梗着脖子嚷:“校尉说谁是异族?咱们往祖上三代数便是唐人了好不好?你听咱这口音,看这毛发,哪一样像异族人了?” 另一个虽不说话,他却瞧着卫央的坐骑发呆,那样子,很似传说里这人一旦心里不痛快便要拿教他不痛快的那人的坐骑出气的风闻。 卫央连忙笑嘻嘻道歉:“抱歉抱歉,你们二位的官话说这么顺溜,怎么可能是异族人?我这是口误,绝对口误,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位有没有能说胡话的?最好是跟蛾贼有打交道的那些胡人的话。” 这两人这才转怒为喜,兽医想了半晌,养马的茫然半天,终尔一起摇头:“不会,早先似乎家里有长老教过,咱们想着在咱大唐那也没用,索性带听不带记,俱都没在意过。” 卫央大怒,跳下马一人一脚骂道:“娘的,啥叫没用?眼下不是正用上了么,这年头,懂一门外语多么重要你们知不知道?想,努力给我想,能想起一句,回去之后给你两人加半级,想起十多句,你两个接替我的位置当校尉,要一句都想不起来,兽医自己配三斤兽药吞了,马夫自己剁了双脚,这辈子别骑马了。” 话音方落,两人转头就走,马夫去找刀,兽医往马鞍上寻配药。 看样子,这两人是宁可自残也没法完成卫央的要求了。 他们是会说他族的古话的,可当唐人小半生了,鬼才乐意教人斜眼当成个胡人,祖宗为了这唐人的身子做了多少努力,怎能折在他们两个不肖子孙的手里? 无奈之下,卫央只好教人守着,搬出红色理论里“革命的本质”和“工作的需要”反反复复与两人讲道理,末了信誓旦旦地保证:“你们不能这样搞,往后但凡在我手里听用的,不管党项话还是契丹话,总之都要学那么一些的。所谓猫懂狗话,狗被吓大,身为咱大唐的精英锐士,一颗红心向着大唐,满嘴胡话用来杀敌,这才是真的身体与心灵都是唐人的唐人哪。至于谁会说胡话便是胡人,那不扯淡么!我还会说倭奴的话,难不成,你们当我这身高的人会是那小地方出来混的人么?” 兽医将信将疑,极其怀疑地盯着卫央问:“校尉真会说倭话?” 卫央张嘴就来,别的不会,“常用”的还不会么?何况,他可是能用倭奴的话和家里那位才女柴女郎对话的人,是吧? 众人可不知那压麻袋和姨苦到底是个甚么意思,但这些都是长安的汉子,长安城里倭奴可不少,大略自家校尉这几句话听起来有点那么个味道,遂也都信了。 见众人都信了,卫央摊摊手:“这不着了么,我这么个高个头的会说一两句倭奴的话,可没有人会认为我就是倭奴。你们为国家浴血奋战,难道会说几句胡话就是胡人了?往后弟兄们都要学点胡话,甚至南方的话,谁敢取笑你们不是唐人,你们来告诉我,放心,我这么无法无天的人,保证不会打死他。” 兽医与马夫辩证了半天,终于理解这“无法无天的人”和“保证不会打死他”原来不是因果关系而是毫无关系,这才放心地脱口而出几句顺溜的谁也听不懂的话。 卫央挠挠头,又点点头:“行,就是这么个味道,左右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听不懂,登县那些党项人就更听不懂了。” 遂令:“寻个安全地方,全部歇息,明日晌午,攻入登县吃酸汤馎饦去。” 徐涣急忙请令:“卫大哥,我不困,不如你让我带几个人出去,抽空子逮住些党项远哨宰了,扒下他们的穿戴,好装扮成他的模样?” “要那物什作甚?”卫央好不奇怪,“养足精神,大摇大摆进城就是了,好端端的,扒那羊皮作甚?咱们是去作狼的,可不是去装羊的,你们可不能自甘duo落了啊。” 众人当时面面相觑,就这样大摇大摆往登县走? 这和索性站在城外冲里头的守军喊“我们不是唐军,你们快丢掉器械站出来欢迎,我们保证不打死你们”有甚么区别? 这个上司一贯古怪惯了,他不说,众人也不问,不见连小徐子也不再多嘴了么。 战争,从来都是彼此算计各自消耗的过程,就在卫央算计着登县,或者说算计着萧绰的时候,萧绰也在算计着唐军,准确地说,她在算计着柴荣。 “驼宁将军,这一次你的对手,乃是大唐有最善守之名的柴荣,此人不可小觑。若你能败他,非特大功一件,还能助我败李微澜不败金身,事关重大,切不可大意了。”萧绰手按刀柄,盯着偶有灯火处的原州城,头也不回地道。 这里是原州西郊外的驻马林,林中有数骑,为首者便是萧绰。 在萧绰身后,那是她的亲卫,而陪伴在侧的,乃是一员虬髯苍面壮汉,模样总须在五十上下,环眼怒发,身形极其高大,大冷的天里,他竟只着衣领锦袍,头发乱糟糟裹着,也不顶盔,更不束带,坐下青骢马,腰间斩虎刀,鞍悬雕弓羽箭,手持长干卷浪刀,说起来契丹族里勇猛第一个,大名鼎鼎猛将萧达凛便是他。 此番远征军南下,辽帝耶律贤以耶律休哥为辽军主统军,辅以耶律斜轸为副统军,再以老将萧达凛为前军统军,因萧绰粉碎辽国内讧且以一己之力扶持耶律贤为帝,准三将所请,仿中原例以萧绰为行军大总管,挟精兵而制众将,大权在握。 历史在这里又进入了岔路,萧绰年少而得大功,以女儿之身堂而皇之为上将,一则确是她功大谋广为耶律休哥等将钦服,这二来么,恐怕辽国也有意早就个北地的平阳了。 耶律贤此计,既为报答萧氏在他称帝的道路上所做的帮助,又是为挑拨大唐平阳与诸侯王原本就很恶劣的关系,甚或还能羞辱中原唐人,这人虽年轻,又是个病秧子,终究一代英雄的质地,已经自此显露出来了。 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萧达凛是一概猜不透的,他也懒得去猜,只以萧绰为制约大军挟持统军耶律休哥的行事,这老将是分外赞成的。女儿家又怎样?她是有天大本事的,萧达凛服这个小儿辈的女郎。 萧绰再一次叮嘱他不可轻视柴荣,萧达凛郑重应声。 柴荣有善守之名,能上名将榜的人,萧达凛怎会大意。 他的前军尚未抵达原州城外,按照萧绰的计算,攻陷原州城,应当是在后日的黎明,那时,也正是远征军倾巢而出的前一刻。 萧达凛需要再仔细观察原州的布防,萧绰心牵与平阳的对决,也知以耶律休哥之能,纵然他占有先手,若自己不在恐怕在那个比自己更加出众的大唐女郎手里他是要吃大亏得,遂自引亲卫往北边疾驰而去。 这路上,萧绰总觉着心绪不宁,她觉着自己算漏了甚么。 是柴荣这里要出问题么? 勒马回头看了看,萧绰决定不回头去再吩咐叮嘱萧达凛。 这老将也是名将榜上的人,且不是浪得虚名的那种,他有他的本领,也有他的骄傲,说得多了,那份尊重恐怕也会变成不满。 何况,萧绰本心深处是没希望萧达凛真能打下原州城的,她需要的只是萧达凛威胁到原州,让李微澜身边的那些文臣们慌了神而已。 这些人,彷佛天赐的好帮手,若不用,岂非罪过? 突然,萧绰第二次勒住马缰绳,她蓦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是阿让的对手,那个自己离开北山之前同样如方才那样不安过的人。 那个轻兵营的小小的假校尉,那区区数百的配军首领! 方才她担心的是萧达凛能不能随机应变过柴荣有可能的变招,而此时她也清楚地想明白了,离开北山之前,她担心的是韩德让能不能在那个勇力惊人且狡诈敏锐的贼配军手里活下来。 是这样的,韩德让认为沙坡头一事是他一时的疏忽大意,可萧绰越想越朦胧地似乎看出了那个自己第一次听说的小人物的用兵与行事的法则。 那究竟是甚么? 萧绰至今还没想通透,只是她一时更比前一时强烈地觉着,这一次韩德让又要吃亏了。 可是,那强烈的不安似乎并不只是因为韩德让会吃亏,那么,又会是甚么? 区区数百人马,怎么能使自己不安成这样?那个配军首领,他到底要作甚么? 第一百零七章 名将(四) 兽医将信将疑,极其怀疑地盯着卫央问:“校尉真会说倭话?” 卫央张嘴就来,别的不会,“常用”的还不会么?何况,他可是能用倭奴的话和家里那位才女柴女郎对话的人,是吧? 众人可不知那压麻袋和姨苦到底是个甚么意思,但这些都是长安的汉子,长安城里倭奴可不少,大略自家校尉这几句话听起来有点那么个味道,遂也都信了。 见众人都信了,卫央摊摊手:“这不着了么,我这么个高个头的会说一两句倭奴的话,可没有人会认为我就是倭奴。你们为国家浴血奋战,难道会说几句胡话就是胡人了?往后弟兄们都要学点胡话,甚至南方的话,谁敢取笑你们不是唐人,你们来告诉我,放心,我这么无法无天的人,保证不会打死他。” 兽医与马夫辩证了半天,终于理解这“无法无天的人”和“保证不会打死他”原来不是因果关系而是毫无关系,这才放心地脱口而出几句顺溜的谁也听不懂的话。 卫央挠挠头,又点点头:“行,就是这么个味道,左右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听不懂,登县那些党项人就更听不懂了。” 遂令:“寻个安全地方,全部歇息,明日晌午,攻入登县吃酸汤馎饦去。” 徐涣急忙请令:“卫大哥,我不困,不如你让我带几个人出去,抽空子逮住些党项远哨宰了,扒下他们的穿戴,好装扮成他的模样?” “要那物什作甚?”卫央好不奇怪,“养足精神,大摇大摆进城就是了,好端端的,扒那羊皮作甚?咱们是去作狼的,可不是去装羊的,你们可不能自甘duo落了啊。” 众人当时面面相觑,就这样大摇大摆往登县走? 这和索性站在城外冲里头的守军喊“我们不是唐军,你们快丢掉器械站出来欢迎,我们保证不打死你们”有甚么区别? 这个上司一贯古怪惯了,他不说,众人也不问,不见连小徐子也不再多嘴了么。 战争,从来都是彼此算计各自消耗的过程,就在卫央算计着登县,或者说算计着萧绰的时候,萧绰也在算计着唐军,准确地说,她在算计着柴荣。 “驼宁将军,这一次你的对手,乃是大唐有最善守之名的柴荣,此人不可小觑。若你能败他,非特大功一件,还能助我败李微澜不败金身,事关重大,切不可大意了。”萧绰手按刀柄,盯着偶有灯火处的原州城,头也不回地道。 这里是原州西郊外的驻马林,林中有数骑,为首者便是萧绰。 在萧绰身后,那是她的亲卫,而陪伴在侧的,乃是一员虬髯苍面壮汉,模样总须在五十上下,环眼怒发,身形极其高大,大冷的天里,他竟只着衣领锦袍,头发乱糟糟裹着,也不顶盔,更不束带,坐下青骢马,腰间斩虎刀,鞍悬雕弓羽箭,手持长干卷浪刀,说起来契丹族里勇猛第一个,大名鼎鼎猛将萧达凛便是他。 此番远征军南下,辽帝耶律贤以耶律休哥为辽军主统军,辅以耶律斜轸为副统军,再以老将萧达凛为前军统军,因萧绰粉碎辽国内讧且以一己之力扶持耶律贤为帝,准三将所请,仿中原例以萧绰为行军大总管,挟精兵而制众将,大权在握。 历史在这里又进入了岔路,萧绰年少而得大功,以女儿之身堂而皇之为上将,一则确是她功大谋广为耶律休哥等将钦服,这二来么,恐怕辽国也有意早就个北地的平阳了。 耶律贤此计,既为报答萧氏在他称帝的道路上所做的帮助,又是为挑拨大唐平阳与诸侯王原本就很恶劣的关系,甚或还能羞辱中原唐人,这人虽年轻,又是个病秧子,终究一代英雄的质地,已经自此显露出来了。 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萧达凛是一概猜不透的,他也懒得去猜,只以萧绰为制约大军挟持统军耶律休哥的行事,这老将是分外赞成的。女儿家又怎样?她是有天大本事的,萧达凛服这个小儿辈的女郎。 萧绰再一次叮嘱他不可轻视柴荣,萧达凛郑重应声。 柴荣有善守之名,能上名将榜的人,萧达凛怎会大意。 他的前军尚未抵达原州城外,按照萧绰的计算,攻陷原州城,应当是在后日的黎明,那时,也正是远征军倾巢而出的前一刻。 萧达凛需要再仔细观察原州的布防,萧绰心牵与平阳的对决,也知以耶律休哥之能,纵然他占有先手,若自己不在恐怕在那个比自己更加出众的大唐女郎手里他是要吃大亏得,遂自引亲卫往北边疾驰而去。 这路上,萧绰总觉着心绪不宁,她觉着自己算漏了甚么。 是柴荣这里要出问题么? 勒马回头看了看,萧绰决定不回头去再吩咐叮嘱萧达凛。 这老将也是名将榜上的人,且不是浪得虚名的那种,他有他的本领,也有他的骄傲,说得多了,那份尊重恐怕也会变成不满。 何况,萧绰本心深处是没希望萧达凛真能打下原州城的,她需要的只是萧达凛威胁到原州,让李微澜身边的那些文臣们慌了神而已。 这些人,彷佛天赐的好帮手,若不用,岂非罪过? 突然,萧绰第二次勒住马缰绳,她蓦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那是阿让的对手,那个自己离开北山之前同样如方才那样不安过的人。 那个轻兵营的小小的假校尉,那区区数百的配军首领! 方才她担心的是萧达凛能不能随机应变过柴荣有可能的变招,而此时她也清楚地想明白了,离开北山之前,她担心的是韩德让能不能在那个勇力惊人且狡诈敏锐的贼配军手里活下来。 是这样的,韩德让认为沙坡头一事是他一时的疏忽大意,可萧绰越想越朦胧地似乎看出了那个自己第一次听说的小人物的用兵与行事的法则。 那究竟是甚么? 萧绰至今还没想通透,只是她一时更比前一时强烈地觉着,这一次韩德让又要吃亏了。 可是,那强烈的不安似乎并不只是因为韩德让会吃亏,那么,又会是甚么? 区区数百人马,怎么能使自己不安成这样?那个配军首领,他到底要作甚么? 启明星升时,卫央被值哨的徐涣摇了醒来。 不待卫央问,徐涣手指远处的登县,卫央侧耳听处,便有人声马蹄荦荦如骤鼓响动,雪夜里那火光也冲天般起。 卫央一惊,忙往前去凑,莫非登县里出了变故,教契丹大军袭取了不成? 细看时,卫央双手一拍笑道:“天助我也。” 原来,这登县城内并非甚么变故发生,只是南门大开,有两列千余军卒,把住两行车子,原来是运送辎重粮草的。 徐涣低声问:“卫大哥,要不咱们早作准备,往南边寻个好地理处,抽冷子干掉他这粮草运输的队伍?” 卫央摇摇头,教徐涣道:“小徐子,你可得记住了,但凡能直捣敌军心脏的,千万莫要只给他来点皮外伤。这运送粮草的,你看他只一个千人队,能送多少?十万人半月所用,那便顶天的了,可这登县不同,一旦捣毁这里,彼有这半月之用又如何?” 徐涣想了想,终究不能安心,道:“我也知取大舍小的道理,只是这登县要紧,取之不易,咱们只百余人,一旦教人家察觉,跑都来不及。” 见卫央只管仔细打量那城内出入,徐涣又道:“何况登县距兴庆府十分不远,就算咱们能拼死拿下,不消半日工夫,李继迁定能重军赶到,咱们怎能守卫下来。” 城内果然在往外运送粮草,外头两列大轮车往前推出百丈,又自里头推出两列来,依样将粮袋往上头添码,只这两列大轮车地执辕却与前头的不同,看穿戴,前头那两列是高继嗣蛾贼的装扮,杂乱而没个章法,后头的却是党项精锐,人是少了些,形容不能是蛾贼所能比的。 “数着多少拨,不可失误。”教人盯着细数这运粮的大轮车,卫央匍匐下去搓一把雪洗了脸,抖擞抖擞精神,又教了徐涣一招,“小徐子,行军打仗,有很多时候,比如说眼下的咱们,那就是可以跟打家劫舍相类的,你说这山大王,能有打下个州城,而后常住沙家浜的么?” 徐涣一头雾水,当真是又惊又讶,这将王师打成强盗比方的,那倒还能理解,毕竟这卫大哥从来都是个不走常路的人,可这常住沙家浜,为何要这样说?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啦,你只须记着,敌人的未必就是敌人的,这就行了。” 听了卫央这话,徐涣直一个劲撇嘴,这不是强盗理论么,还甚么一套一套的。 只不过,这卫大哥说的有点玄乎,做的可真有些门道,徐涣又问:“那,眼下敌军连绵万重,咱们只百余人马,破之以何?” 卫央取毛毡在手,教徐涣以钢刀割之。这毛毡本是军品,乃上好羊毛毡蘸着桐油,又密封处理过,厚达一寸,火烧不能焚,水淹不能浸,乃是平阳中军帐下不足千人的亲卫所用的,钢刀哪里能切割得开。 徐涣知晓这是卫央要告诉他甚么道理,三番五次切割不开,便再也不动手了。 卫央又教:“若有纳鞋底的钢针一柄,你能凿开么?” 徐涣一呆,思索片刻,他不是个笨人,立马便明白了卫央的用意。 贼坚壁如这毡布,钢刀切割那是要费偌大力气的,然以钢针扎之,必然能破。虽扎破的孔子小些,毕竟扎透了进去,不是么。 便如这登县城,千军万马来攻,未必轻易能突破进去。然只寅火率这百余人,最是不起眼的,不定真能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城里突将进去。 可是,突进去之后作甚么?进去转悠一圈,真能教党项人有甚么动作么?以徐涣对卫央的了解,如此无用之功,他是不会做的。 看卫央闭着眼继续假寐,徐涣趴在雪堆子里想起了心事。 若是他为主将,一旦突进了这登县,既留不得许久,小半日里,怎样能教党项人知道厉害? 徐涣没有好高骛远,他暂且想不到卫央孤军北上的用意到底在哪里,只想着来这一趟,总不能教空手而回,那么,须做甚么功夫,方得心愿了结? 骤然间,徐涣目光落在城外那十数排的大轮车上,当然,他的心思不在车子上,而在那一车一车的粮草上。 这登县乃是联军粮草辎重的周转要地,以行军制度而言,凡常规如没有遭逢敌军断粮道,收拢俘虏过多之外,半月一次运送粮草。若前线并无粮草屯点,那么,这周转城合该备足前线将士三月之用,如此算来,如今的登县城内,单粮草恐怕便不下数万石了。 这么多的粮草,若能突破进去,将党项守军手里的火把夺来一鼓而烧毁…… 徐涣一个激灵,不是怕,他是被这个念头激动了。 军中无粮,那可比百姓无粮更为难,想如今,我军中军与联军恐怕已开始决战了吧?联军后方粮仓被烧,此事一旦传到了前线,能有几个将士会不惊慌?就算不能及时传达过去,半月之后,后方无粮可运,彼时不需我军进攻,联军必溃。 自古以来行军打仗最凶险的最荣耀的莫过于擒杀敌军主将,而若以功劳算来,却这也不及烧了敌军粮仓来的大。区区配军两百余人,果真能断得联军粮仓,必然名声大振。 更教徐涣神往的是,有此大功,寅火率两百余配军重得清白身子有望,还能有甚么更比清清白白重新作回人更教他期盼的呢。 至于寅火率这一把钢锥能不能扎破登县这块毡布,徐涣是很有信心的。在他看来,这卫大哥出马,拓跋斛纵横京西那么多年,不也教他一枪杀了?沙坡头易守难攻,不也教他轻取了?这登县么,再是个铜墙铁壁又如何? 悄然抓起一把雪吞下,徐涣也按捺不住砰砰跳动剧烈的心脏。 突然他觉着,这行军打仗似乎比读书更好玩的多,不但刺激,还少了那么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读书之时,只为先生的一个推荐名额,多少同门的师兄弟明争暗斗不择手段,正大光明的说辞,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一颗又一颗不安分的腌臜的心。 当然,徐涣也知在这军里同样派系林立压榨不穷,可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左右都是倾轧,至少在寅火率里,并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不是。 如今的徐涣,只想着能恢复他清白的身子,能堂堂正正回到曲江池畔那矮门里的家,为了这个目标,他握紧了战刀。 身边便是闭眼继续假寐养神的卫央,徐涣知道,这个胆大的上司,只要他能在这一场又一场的冒险里活下去,他的前景不会差的。这么一个待自己甚好的上司,徐涣情愿跟着他。 当然,若能使这样的上司真成了他的家里人,那又是另一番言语了。 不过,让徐涣为难的是,他总觉着自己要在这里头做点甚么,好像闹的跟个卖姐求荣的似的,有那么点不舒坦。 有时候徐涣就在想,这卫大哥既风传很为原州柴使君青眼,有将柴氏女郎下嫁的意思,又有个内卫府的小杜将军和他甚有瓜葛,那么,他定不会是身子有毛病的人,怎地阿姐那么美,这人竟不下手呢? 莫非瞅着跟自己太熟了,他不是个杀熟的人? 徐涣眨眨眼,觉着大概正是这样了。 倘若教卫央知晓徐涣如今正作此想,定要拍着他肩头大大地感慨一番。这都甚么时候了,怎地还惦记着这些?你小子觉着咱人不错,你家姐姐成了咱老婆不会吃苦受累,那是你眼睛里头有水,可这事儿你该说出来嘛,说出来的话,就算自己没那样去想,也会往那样去想的。 他此刻在想着取登县的事儿。 原先的想法,那是原先的想法,今夜看着这运送粮草的架势有点不一样,好像是联军三家一起来押运,这是联军中高继嗣与拓跋二人起了矛盾,彼此防备更严了呢,还是平阳的中军突破了哪一道防线,使得联军不敢再以一家军士押运粮草了? 无论怎样,这一次联军要运的粮草总是多了些。卫央算学不好,但他好歹能识数,那一大轮车粮草足有十数石,以如今登县城下的大轮车数量算,少不得这一次运送的超出半月里联军所余的那十来万人马所用,何况这十来万人马还有沙坡头东西二寨里的囤积能用。 而战事到了如今的地步,联军就算有契丹人相助,想据守沙坡头一线是定不能的了。既如此,运送这么多的粮草到前线,岂不是给我军备下的大礼么? 卫央觉着,恐怕高继嗣如今是和契丹军联络好了,这一次运送的粮草,有一部分是给契丹军准备的。 正这样想,值哨的军卒低声叫道:“校尉,快看,有契丹精骑出现了!” 果然来了! 卫央凑上去一瞧,少说也有数百辆大轮车排成了方针,两行车之间,便是一行押送的军士。而正往城外走的,已再不是联军里的步卒,换成了骑着高头大马的契丹人。 数一数契丹骑军的数量,竟然少说也有三千人,卫央迟疑不定。 他不知道如今的中军处到底是个甚么样子了,这数千的契丹精骑,到底是来押运粮草的呢,还是借着押运粮草的机会偷偷换掉联军而驻扎进高继嗣的中军大营里去。 卫央屏住了呼吸,若契丹人要行那掉包的计策,那么,其大股人马定在这一伙押运粮草的联军南去的半路上。 会有多少?几千还是数万? 卫央决定,先打一打这股运粮的联军,尽管他有数千人,更有不知多少的契丹精骑在半路上等着,可这一股运粮军不打,就算打下了登县,那也不足够自己在这城里行原定的计划。 事到如今,卫央反而盼着这一股要行浑水摸鱼之事的契丹精骑再多些。 人多不可怕,怕的是布阵成型的敌军。他是使大枪的,闯敌阵踏联营如家常便饭,对这军阵自然有自己的看法。在这冷兵器的时代,一个动乱的十万人的敌营,威胁连严整的两三千的敌阵也比不了。这一股运粮的军,有党项人,有蛾贼与伪魏的人,如今更添了契丹人,别的不说,战事在党项境内发生,党项人能放心如狼似虎的契丹精骑?他必然彼此防备着,也正因为他四家不心齐,卫央方要行这突营之事。 打定先乱这一伙四国的联军,卫央令教众军起行,使战马嚼环将士衔枚,教认定粮草军的行止,决意在后头悄悄跟着。 徐涣道:“不如在左右两侧咱们辍着,岂不比跟在后头周全的多?” 卫央摇摇手,牵着白马一面小心地往外转,低声道:“这一股粮草军里既有了契丹精骑,以我判断,大半是契丹人要行李代桃僵故事,将高继嗣大营里的蛾贼老弱悄无声息替换成契丹精锐,好在决战之时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你看这三千余的精骑,能行此事么?” 徐涣大吃一惊,忙请令要回中军报信。 卫央笑道:“咱们这里打一下,中军必然会猜到用意。” 第一百零八章 名将(五) 亲自出现在城头两日,自觉晃过了契丹密探,柴荣夤夜率周快引本部五百余众出原州直奔渭州而来,这一番快马加鞭,天不亮冲入了渭州城,直奔渭州折冲府来。 及入门,渭州刺史秦重已在府内等候,见面惊问缘由。 一身甲胄的柴荣一面教点军将来见,一面大略述道:“契丹密探或在原州城,不得不防。你可只萧绰此人么?坏我间谍,扑灭契丹内讧者,便是此人。虽是女郎,智慧不在你我须眉之下,十分难对付。” 秦重也知此人,只不知她竟来到了战场,忙问柴荣安顿,柴荣道:“此来与吐谷浑作战,原州并无上将重臣坐镇,折冲府都尉李钰,倒堪是个善守的将才,临行时我已教安排好防御,料无差池。吐谷浑人如何?” “乐州密探回报,吐谷浑七万人马已下山来,看样子真是图我渭州来的,竟自陇南出,正在咱们定好的婆娑谷经过。”秦重非是武将,但身为边臣,对这战阵一道也有了解,见柴荣将原州布置妥当,也便将心思尽数放到了与吐谷浑这一场大战中来。 柴荣手指在图子上划过,图子上清晰可见秦重已在吐谷浑本部的乐州与婆娑谷之间画出了明显的一条曲线,弯弯曲曲的,并不在崇山峻岭中穿梭,竟是乐州到渭州的官道。只在下了乐州之后,于陇南山地里舍弃了大道拐入山中。 秦重道:“彼欲趁机图我渭州,因此选择自官道出,而又怕进入陇南之后为我斥候发觉而转入山中,其速含混,隐藏含混,也不知达延芒结波这厮是怎么想的,想速战速决,又拖拖拉拉,莫非是想装模作样好教契丹人看得过去罢了?” 柴荣心中的凶焰已燃烧了起来,摇摇手示意教抽走那图子,按剑道:“管他甚么来意,这一股贼不破,终是个心腹大患,此番胆敢出兵,便该有自取灭亡的打算。歼灭这七万人马,趁机夺取乐州,此事我意已决,秦兄,你麾下两员大将,我却要先用一用了。” 秦重看了看周泰,他知道柴荣手里兵不过三万,将不过周泰一人,还要顾及原州的战事,若无大将,自然力不从心。 点点头,秦重却取笑道:“尊婿名声鹊起哪,何不取之以为前锋?诛拓跋斛高继宗见其勇,取沙坡头见其能,如此人物,省却寻常将校十人也有余哪。” 柴荣眼角有笑意一闪而过,颇显矜持地摆手道:“休将小儿辈捧地过高了,于殿下麾下,合该好生学些本领,有上将如赵潘之辈,当教小儿辈知道天下英雄,不该自矜自傲坏了质地。” 秦重一笑,却忧心忡忡地劝了一句:“这卫央倒是个知利害的人,若身在中军,李成廷是为巡边事使,譬如监军一般,多寡总能寻他的不是发落,因此远扬北地。然我听说此番契丹大军南下,主将是耶律休哥,这人虽是个辽人,我却很是佩服他,行军打仗颇显名将风范。又有个上将耶律斜轸,用兵老辣极其了得,何况契丹出了名的猛将萧达凛,虽上了些年纪,军阵经验非小儿辈可比,我总觉着只两三百的新卒,在这几人手里恐怕落不得甚么好。” 柴荣嘴角一抽,他最担心的却是那萧绰。身为重臣,又是边将,柴荣自然不乏间谍战的经验,耶律休哥之流,合起来也抵不上平阳公主,这几人之间总有些嫌隙可以利用,而如今添了个萧绰,这女郎能举手翻覆间破灭偌大的国家内讧,当是个极能联络各方的人,有她在,这些性格各异本领均不同的契丹名将必能抱成一团,这才是最大的威胁。 至于卫央的处境,柴荣也很在意,但毕竟他是国家的栋梁,战事之中怎会因小儿女的私情耽误了大事,心中期盼的,也只有这小子能逢凶化吉安然归来了。 “李继隆尹继伦兵伏哪里?”按住心绪,柴荣问秦重。 这两人在用兵之上有个惊人的相同,那便是战前必将地理图牢记在心,一旦行军抑或点将,再不必摊开图子来看。 秦重道:“已在婆娑谷以北埋伏好了,我总觉着,将这两人如此利用并非上策。” 柴荣没说话,他在计算自己手里可用的人手。 以押运粮草的籍口,化整为零一批七八百出原州往西北行不十数里扭头直扑渭州之西南的,不过原州正军两万,辎重营三千余。渭州有上等折冲府一个,连同渭州守备军里的精装,遂得此时于婆娑谷埋伏的不足七千步骑军,合有出征的将士三万。 而此时原州守备将军李钰手中,正军乃发于长安的八千人,连同李钰手中未调动过的原州守备军六千及原州民夫两万于,镇守原州看似是够了,实则捉襟见肘。 至于渭州,大军尽出之后,秦重手中也恐怕只有民夫可用了,一旦生事,叵测结局。 来时路上,柴荣便在想原先依照各方面定好的计策是否适用,如今看来,这计划该变一变了。 遂问秦重:“使团如今在何处?” 秦重脸色倏然难看的很,悻悻道:“礼部左侍郎,好大的来头,强盗贼寇当面也不忘他的仁义礼仪。哼,与寇致礼,何如与我将士仁义?此獠腐朽固执,何不教他轻去,为吐谷浑杀于乐州,少却我等一桩烦心。” 而后方道:“正在我府上,说是有代天子巡阅渭州军政事的职责,不见州里守备军将,他不出使。”又恨恨道,“这厮可恶,着实该杀!竟当面质问于我,一州刺史并无调派折冲府的权限,何不见折冲府将士来见他,嘿,好大的架子,陛下并未以他为代天巡狩的职责,便是兵部尚书来了,也不可强求见折冲府将士,这般大模大样,好不教人气恼!” 柴荣沉吟片刻,道:“那便召回李继隆尹继伦教拜见了他,这老朽是诚恐咱们坏了他先礼后兵的名声,罢了,休与他计较,这人一贯如此,并非与那些刻意坏军国大事的相同。” 秦重哼道:“亏得不同,若不然,此番坑杀了这厮在吐谷浑军里,为国家除却祸害。” 礼部左侍郎张泽,字之东,先帝时的春闱进士,当朝年迈德勋的老臣,曾为春秋闱主官数届,门下徒子徒孙多如牛毛,世称之翁,这是个出了名讲礼的老头儿,但凡不合他所谓的礼制,那是拼死也要反对的。但这人秉性忠孝,乃是朝廷里数一数二的天子拥戴者,他虽食古不化,却赞成天子欲以平阳公主为储君的打算,诸侯王恨之入骨。 也因着这个原因,柴荣虽痛恨这人,却也敬佩他的风骨。这一年,这老头儿已有八旬高龄,依旧情愿为使节出使吐谷浑与吐蕃,莫非他不知这两国的狼子野心么? 这老头儿不傻,非但不傻,而且聪明的很,人老成精的老家伙,达延芒结波的那点小心思怎能瞒过他?只这老人家坚持非礼而动兵乃非大国的风度,实际上,这老人家此番打定的主意是以自己的老骨头,换取大唐可以名正言顺出兵吐蕃的正当理由。 对这种可恨又可爱的老头儿,柴荣束手无策。 但这一次,柴荣打算坑一把这老头。 陈泽能看出大唐在西南最要紧的大敌是吐蕃,柴荣怎能看不出。陈泽想让大唐对吐蕃师出有名,可吐蕃地形特殊,尚在西南锤炼的高山山地大军尚未成型,纵然待吐蕃有了出兵的理由,还不是暂时没法与他冲突?不如先灭了吐谷浑,在吐谷浑故地锤炼山地军,效果更比西南那边好的多,吐蕃么,没了吐谷浑为他屏障,到灭国之时,北有乐州军,南有山地军,两路夹击看他怎样奈何。 至于陈泽总认为待吐谷浑这类小国当以道德驯服,柴荣可不以为然。 秦重甚敬服柴荣的手段,看他果决要求将李继隆与尹继伦调回来见陈泽,一时便教传令兵传令,岂料尚未出门,李继隆处竟遣人回来,道是有上策献于使君面前。 翌日傍晚,李继隆与尹继伦引军返回渭州,折冲府中见柴荣时,柴荣笑道:“两位图谋,与我不谋而合,正要行此大事,两位谁愿为先锋?” 尹继伦当仁不让,抢先请令:“论冲锋陷阵,尹某当仁不让。” 目视李继隆,李继隆叉手道:“某所长者,在于截断,在于粮草辎重,此番冲阵杀敌干系匪浅,不敢争功。” 柴荣笑道:“甚好,便以尹副尉为前锋,引本部及我麾下精骑六千以定计唯行。” 又叫李继隆:“李都尉,你本部步卒人手有限,恐难成切断吐谷浑大军退路,我再点精锐步卒,于你足万人之阵,你须先破吐谷浑粮草辎重,再据守丁沟一线,务必使吐谷浑七万人来得去不得。若达延芒结波使倾国之力来援,你这一万人马须死守丁沟,不胜不得离开。” 复又教秦重:“秦兄,试看卫央取沙坡头之策,可只唐人生民里有的是热血的好汉子,渭州城内我不能留你许多人手,招纳民夫招募壮士,须你一力为之。倘若辽军围魏救赵以解吐谷浑之围,我手中并无人手可援,一切都靠你自己了。” 秦重拍拍长剑笑道:“无非死战而已,秦某身先士卒,必能使我将士以一当百,何况渭州生民数十万,哪里不是一处助力?你且放心,小儿辈争锋于百万敌阵里,是为国家重臣,焉能使之专美!” 两厢计较已定,柴荣要教秦重率李继隆尹继伦二人去见陈泽,忽有周泰抢将进来,喜不自胜叫道:“使君万喜,边线大捷!” 将一封小书奉于柴荣,柴荣拆看过后,哈哈一笑谓左右:“正午时分,公主令中军尽出,破高继嗣中军于沙坡头下,赚杀拓跋觥小儿于寨前,契丹精骑,不得不出了。” 满室登时喝一声彩,秦重见柴荣自矜之色甚为明显,滴溜溜目光一转,劈手要抢那军报小书,笑道:“尊婿又立甚么战功了么?可是拓跋觥小儿,乃是卫央射杀?” 柴荣将小书递给秦重,负手淡笑道:“小儿辈百余轻骑袭破皮室军于夹道,火烧登县里联军辎重无算,擒杀党项大将赵崇岁,引发契丹精骑八万不得不出,与我军对峙于沙坡头寨下,主动尽归我手。” 先番中军破高继嗣,杀拓跋觥,那只在众人意料之中,正如韩德让认定无人能比萧绰,大唐上下,无人会想平阳会有落败之日。 然这一番柴荣怎样清淡的语气也掩不住荣耀骄傲的那番话,却如石破天惊一般。 皮室军,那是契丹最为精锐的部队。若说远拦子乃是百里挑一的契丹好汉,这皮室军,便是远拦子中十里挑一的壮士,专为拱卫王室而设,人数虽比远拦子三千之数要多了些,精锐却更在远拦子之上。 好比原州都护府的步卒之于平阳麾下的老罴营,那皮室军,轻易绝不轻出,只在辽帝出猎时方簇拥而出。这一次并非辽帝耶律贤南下,耶律休哥之辈,自无教皮室军跟随的荣耀,却非怪哉? 而正是个传说里的无法战胜的铁骑,竟教小儿辈破于夹道之中了? 至于那登县,万军去攻打,恐怕也难打地下来,怎地破了皮室军之后,竟又反手将这雄城一把火给烧了? 那小儿辈,果是谁人? 秦重将那小书翻来覆去瞧了好几个来回方教李继隆取去自看,冲柴荣拱手笑道:“正在说尊婿,尊婿便成了大事。百余人取雄城难,破皮室军更难,如此大功,该在诸将之上,当真可喜可贺的很哪。” 不及柴荣答话,又有飞马到来,看时,乃是柴府家将,又奉战报小书,这一次只是寅火率动向。 书上说,自火烧登县之后,联军愤怒如狂,一面耶律休哥接替了高继嗣位置为联军主将据守沙坡头一线与我军成决战之势,一面令契丹精骑数千,会合党项军数千,在北地里撒出漫天的网要擒杀寅火率一众,而寅火率不避反冲,在兴庆府以东三十里的地方出现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们的影踪。 中军以传出了诏令,令教寅火率撤回中军,然号令甚么时候能传入卫央耳朵里,那可就说不准了。 柴荣背着手,背对着众人,不教人看到他的担忧,往窗外北望处,心中暗暗道:“好小子,将士们,以区区百余人赚得联军上万精骑四处奔走,柴荣甚为你等荣耀。此后路途艰险,可要安然归来哪!” 在柴荣的心里,教卫央这一手似引发了雄烈的争心。 正如他所说的,小儿辈已破贼如麻,身为国家重臣,怎能畏畏缩缩教区区一个苍首老头捆住了手脚?拼出这泼天的胆量,吐谷浑,此番定灭! 忽有军卒来报:“天使遍寻秦使君不见,忿怒正往折冲府而来,已在门外了。” 此处暂且按住,就在柴荣到达渭州的同时,寅火率随着前头火把通明的联军逶迤远离了登县有数里之外。 卫央胆子一贯很大,这一次,他教众人紧辍着前头的火龙般粮草军仅两三里外逡步而行,徐涣心惊胆颤,再三劝卫央仔细谨慎些。 卫央又教了徐涣一个道理:“灯下黑,听说过么?” 徐涣哪里听过这道理,忙请教时,卫央道:“回头得空了,你自寻灯光去观察。这是个很普遍的道理,只是没有几个人会注意到并运用起来而已。不要多说话,若我没有料错,前头不远处这一伙粮草军就该就地休息了,到时候,契丹精骑必定会在前头等候,到时候他分拨扎营时,正是咱们杀出去的时候。” 没有再问若果真有契丹军等在这里要行那李代桃僵的勾当,却为何不在两边而要在前头等着,徐涣仔细观察起了道路两边低矮的山岗。 很多道理,自己摸索出来才是自己的,甚么都要听别人讲,终归不能成为自己的智慧,徐涣相信,只要他肯努力,总能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里收获经验。 卫央在等待那边联军接洽的时候,自登县出的联军,也在等交接的时候。 尤是原本便驻扎在登县城内接应自家粮草辎重往前线运送的联军将士,面对从无一败的平阳公主中军,他们没有丝毫必胜的信心。就算上头三令五申说是契丹精骑将南下会同作战,也没有几个人坚信自己能够看到胜利。 因此,能留守在登县,这对这些粮草军来说简直是莫大的幸运,他们知道,唐军没有彻底摧毁前线的联军之前,在唐廷没有决定灭掉党项之前,登县是平安的。至少暂时是平安的。 若非这一次要配合契丹人以李代桃僵的手段打唐军一个措手不及,咱们坐守城内,有热热的炭火,有酸酸的馎饦面汤,虽在党项境内,毕竟他也不敢就此吞并了咱们,岂不比出了城便觉着心惊胆颤好的多? 埋怨归埋怨,出城来的数千粮草军没有敢真抱怨出口的,不教他等上战场便是祖宗烧高香了,只出城这十多里的路程,比起在前线送死的同伴已得天之幸,还有甚么好说的? 何况上头都说了,唐廷的奸细厉害的很,一个不慎便要教窥去那李代桃僵的勾当,若有一人走漏这风声,那是连坐的处罚,谁愿当之?! 军行夹道时,前头当官的传令止步,后头压阵的遂令加快脚步钻入了这夹道中去。 此处是两山环抱,南北两头入羊肠般露出一条弯曲的道路,中间却如葫芦般,教早先年的洪水冲击出的一片空地。 这便是粮草军接下来数日里驻扎的营地了,在这里驻扎着,待此处发往南边的第一拨粮草为契丹精骑运达之后,这里再出发第二拨粮草。将契丹精骑尽数发往中军之后,这一军粮草军方可归城。 也是联军大意,竟不曾想到唐军里会有这么一拨胆大包天的直取党项腹地,要在数十倍于己的四国联军里图这粮草。 此葫芦地形,图子上唤作夹道。 卫央知道这个地方,但在地图上他没先瞧出这里是个这样险要的地带。只消两头把守住,里头的敌军便是瓮中之鳖,此当是联军为避我军耳目,不得已将隐蔽地点藏在了这里。 休说是卫央,但凡有些胆略的,那是定要在这里杀这粮草军一杀的。 夜半时,里头的嘈杂声渐渐低沉了,分出十数个逻卒往北来,在山口处寻个避风地带,依偎着打起了瞌睡。 “北返的道路都记熟了么?”卫央环顾左右,他决意突进这夹道里去。 徐涣低声一一问过,阖率上下,俱都记着往登县去的道路,以那兽医的说法便是,闭着眼也能撞将上去。 乃分百余人为两队,卫央自选精当敢死的壮士十七人,将其余众人教徐涣带领,吩咐他:“见里头喊杀声起,先驱空余战马往里头突,而后合力杀入,休管人手多少,只在敌营北面刀砍马踏,听唿哨声起,即刻出夹道,会同一起直奔登县去,记着么?” 徐涣咬咬牙,狠狠点头:“卫大哥,我记住了。” 十八骑劫营,当在今夜。 百骑取登县,也在今夜。 马环已摘,钢刀出鞘,与卫央不约而同的,平阳在中军里也升起了中军帐,当卫央一马当先狂飙般卷入夹道时,柴荣也到了渭州。 大战,随着一声喊,火光起时,三处俱都要发了。 第一百零九章 名将(六) 战地无月,风起时,人定三更,有铁骑十八,迅雷疾风般扑至夹道口,那马蹄上裹了毡布,雪地上沉闷无声,及至面前,联军逻卒方知悟,可怜不及脱口叫出,头前那骑上的人,枪快马劲,只抖手处,豪光如斗,闷声倒地时,方这十余个断了气。 将是兵地胆,是军的魂。自古以来,但凡悍不畏死的将,麾下必聚亡命的兵,若这将百战百胜,则军傲视四海天地也不惧。 卫央一柄枪诛上将如走狗,破千军似无物,这轻兵营里出来的,再是个滑头也有亡命徒的胆子,只看那枪如梨花开时,鲜血胜似火红的蔷薇,身后十七骑,自胸膛里闷雷般吼出一声彩,快马如疾风荡林,眨眼间突入夹道之中,联军粮草军扎营便在眼前。 白马少顿,有两骑如飞自左右出,马上老卒猿猴般弯腰,坐骑腾空而起,掌中钢刀猛然下落,劈断了营头的火把,劈开了有人声起的营帐。 “杀!”铁骑暴嘶,原来背上壮士尤嫌不快,飞驰怒马又添一鞭,那马也驰出了快活,龇出惨白的利齿一声长嘶,双蹄踏上迎帐而出不知究竟的联军面目,腥风扑鼻而来,老卒们风雷般杀入葫芦夹道正中,他们并不散开,各自紧紧跟着最前头的那两骑,跟着独在第二排里大枪如游龙般搜刮着火把纷纷扬扬往大轮车,往联军帐上泼洒的将,只不管杀人,烧他个烈焰满山谷。当有阻拦时,一刀过,一处平,有人挥刀时,斗大的头颅自胸腔里飞喷而出般,那骑一声怒喝,继而数骑皆怒,杀声方出。 这十七老卒,那是身经数战数十战的,不是新卒可比。 他等冲阵,绝不拖泥带水,一刀过去,纵然落了空,也绝不回头再补一刀――后头有弟兄跟着,敌避开这一刀,焉能避开再一刀?只管破敌,只管冲击,乱了他的阵,乱了他的军心,将这不知千百的敌阵里人变成满地溃走的牛马,那才是挥刀尽情收割战利的时候。 如此,十八骑杀入营正中,方入梦的四国粮草军方大梦初醒,将校呼号整归军心,契丹人还好些,知晓匆忙寻自己的战马,那其余的诸军,纷纷四处奔走不知究竟,劈面封面那如狼似虎的十八骑时,尚不知来袭的敌军有几多。 渐渐这狭小夹道里惊起奔走的敌军越来越多,眼看怒马狂奔的速度降了下来。 卫央喝道:“你等自左手杀入,依计而行。” 十七人齐声应诺,一带战马,马通人意,稍稍一拐,譬如一柄利刃破开溪流,这一支怒马狂徒自左手边切入敌营更深处去了。 卫央环顾四方,东南角那处军容最整,些微火光里,有人已挽起战马挥舞刀枪往这厢里阻拦而来。更有众多的敌军,虽战乱中绝不慌忙,一个个排列着整齐队形往临时马厩处突去。但有冲突而去的旁人,这一军绝不手软,手起刀落里,去一个斩一个。 “定是契丹精骑无疑了!”不知这一军竟是天下最精锐大军之一的皮室军,卫央马入乱军胆气更豪,挺枪破开勉强来挡的拦路者,再提马速,认定那一方最有可能威胁这百余唐骑的契丹精骑横勇杀去。 他这一身本领,本便最合在重重乱军里决荡,虽在黑夜里,大枪挥起时,纷纷如浑天里一场落雪,又似漫野中一山梨花教风吹地正扑簌簌起舞而落,马进一步,大枪上崩起的万钧之力,震荡挑动联军如败絮,那大枪,忽而在前,倏忽落后,刹那在左,眨眼又跳到了右首,先将一人一马笼罩成水泼不进,枪刃所过处,那冰冷的锋挑破拦路者的咽喉,那枪杆崩起左右敢挡的身,所过之处,绝无活口。 这一人一马,非人力所能抵挡,联军里纵有胆大的自持勇力的,抢来拦路的都先死了,渐渐不过几个呼吸的当儿,只盯着目标,不顾左右方圆丈内近况的卫央只觉手头一空,一枪挑了个空,睁目看时,原来早杀透乱兵,再无一人敢马前直挡的。 那目标,便在马前。 已在马背上的,这契丹精骑果然骁勇,竟有数人乘无鞍马劈头来挡。 杀至这时,卫央竟白马如锦缎,银甲不染尘,一身血腥也不有。 “不可与他纠缠!”心下有定见,卫央忽掣强弓,一脚蹬住,大枪在右首里往前直指,左手挟羽箭数枝,眼见与这契丹精骑几人相撞,蓦然一声低叱,横卧马背之上,左腿绷直与地平,左臂发力,扯动弓弦聚三五石劲道,脱手处,尚不闻弓弦震动,羽箭脱弦而出,先已将前头数骑射杀落马。 没了缰绳上的力道,那战马也知趋利避害,怎肯与这不闪不避迎头装来的一骑硬碰,相撞刹那,闪身自左右分开让了过去。 而那大枪,又一头扎入后头不及掣开弓弦射杀的辽骑,那枪上的力气万钧之大,枪刃却绝不与敌骨骼切磋,轻轻的,春闺里妇人水葱般丰嫩的手似,温柔的划破目的的咽喉,自最柔软处只那么一点,卸去了辽骑一身的力气,待冰冷自咽喉骤然蔓延至浑身时,那人方知,自己竟已死了。 然毕竟为这几骑阻得一阻,卫央的势头终究顿了一顿。 皮室军领头的大喜,高叫道:“快杀了他,快杀了他!” 霍然将这人盯住,卫央索性勒住战马,双手一前一后捏住大枪,绝不紧握着,他只虚拿着,将那大枪直指前方,自肋下出,与眼目齐平,这一式有来历,唤作中平枪,有歌谣道“中平枪,枪中王,当间一点最难防”,说的便是这个。 卫央这马上中平枪,又与马步扎就的中平枪不同。肋下出枪与眼平,虚握大枪的手悄然抖动,最歹毒处,藏于光明正大当中,又在马背之上,借着战马的颠簸左右不遮拦,上下不打压,抖起劲时,方知利害。 这不是卫央的看家本领,只在此时,他与皮室军处在一线,那遍地游龙惊凤般的枪势大可不必用,这省力而又可借力打力的枪法,速战速决堪用,冲阵斩将堪用,一杆枪,拦定千军万马势头时,也自合用。 卫央沉默着,立马当面,他不言语,也不冲锋,似在等死。 皮室军统领大喜,点钢枪直指喝道:“冲过去,杀死他。” 数骑驰至当面,最临近那一杆大枪的辽骑方听到那静静如巨龙戾凤潜伏的大枪刃上居然有嗡嗡的破风之音。 好歹这皮室军见多识广,天下名家的枪法武艺也都听说过,这枪无力而自动,无风而自鸣,当是那持枪的大将了得。 一声“当心”尚未出口,大枪陡然前扎,利箭般的快,防备不住,教突破勉强抬手以刀挡的铁网,正中面目。 却在同时,这骑又听到左右同伴的惨叫。 那枪分明扎在自己面目之上,如何同伴叫地这般惨绝人寰? 他已无力左顾右盼了,大枪捅破了面皮,一头扎下下颌,自咽喉里扎入,就此这人死了。 扑当的几声,眨眼间落马者三五个。 这是甚么枪法? 辽骑骇然,错马过后,有骁勇者回头要勒马来问,不防后心里一冷,低头看时,一块前后通风的窟窿,那是自后腰入,从心窝里出的。 余光瞥见左右,错马而过的同伴竟与他一般,那辽骑满心遗憾,挡不住冰冷的困顿,马背上摔落下了泥尘里,又死了。 皮室军统领瞧地眼花,那唐将分明纹丝未动,恍惚自己似瞧到了那大枪亮光一闪,怎地便死了这许多契丹壮士?努力睁眼细看,那人依旧持大枪稳坐马背不动,他从来没有动过。 可再一拨冲上去的勇士,又如此死了,为何? “有妖术,一拥而上,乱刀砍死他!”对未知的物事,人总是心存惊惧的,这统领虽是天下最精锐的骑军里的佼佼者,待这自己不知的事物,也唯有以妖魔鬼怪来解释,他挥舞着长枪,示令左右最为精锐的百人队一起杀出。 而后,这人到底是有见识的,眼看着蛾贼伪魏之流的联军惊慌奔走不能整顿,再看那其余十数骑并不图杀人,只奔着囤积在营正中的大车而去,当时知道了这不要命的十数人的用意,长枪连点,呼喝号令:“分一军堵住夹道北口,其余人,往大轮车处聚集,快!” 正是这一句话,早半步了结了他的性命。 卫央怎肯教他坏了大事,闻声处大枪前头刺杀来者,暗地里又掣弓箭,觑个准头,连珠三箭一时发,直奔那统领面目而去。 不过百步距离,那强弓得自拓跋斛之手,足足有三石开外的力道,便射这统领心窝,没有护心镜的皮甲也挡不住锋利的利刃,三箭连发,第一支教他奋勇一枪点开,第二支紧随其后,这人便不能再抵挡了,闪避不及,一箭贯入额头,巨大的疼痛使得这人大叫一声,又那箭上的力道,将这人自马背上带起,断线风筝般飞跃而起,半空里便死了。 那第三箭并未落在他身上,后头把旗的教那统领挡住了目光,不知竟有一箭是卫央算计好冲他来的,那统领闪身要避开第二箭时,这箭便扎入旗手的头颅,那一枝狼旗,当时掉落泥土里。 与此同时,谷底北口之外马蹄声如雷,原是徐涣算好了时机,先驱动无主的战马奔腾杀入,随后百骑如风,卷动火光长矛般刺入早教这十八骑马踏刀砍凌乱一片的联军营地里。 当先那十七骑好不狡诈,他等只赶着马背上的敌军追杀,一路将火把掉落往营帐大车上乱丢,至于马背下的,竟丝毫不管。见此,教那十八骑破了胆的联军,除契丹精骑外竟无一人敢上马狂奔,他在马下,火光里不能瞧出三五丈外,正便宜了马背上居高临下能比他更远更清楚瞧清战局的唐军。 那十七骑肆虐这半晌竟无一人带伤,与百余同伴会合之后,如虎添翼,再也不顾左右,只看敌军慌乱处,死死咬住往前追杀烧掳,虽只百余骑,马踏联营使联军数千人竟无一个阻拦的。 杀起了性子,又见火光冲天里那大车之上俱都带火,这一行再不管四处奔走只往南口逃窜的联军,分出十余骑看准敢有扑救火势的追杀,其余众人唿哨声里直奔卫央这厢而来。 契丹精骑,的确精锐,那又如何? 你这联营,咱们也劫了,你那粮草,咱们也烧了,你也只一颗脑袋两只手,杀便杀了,怕就谁来?! 见状,卫央再不匹马拦在前头,一手扯起缰绳,单手持枪往前直撞,暴喝道:“大唐卫央劫营,久闻契丹精骑无敌于北地,何不来挡?” 手起枪出,又如纷纷梨花开处,这一番,他却不再杀人,只瞧准辽骑的坐骑,仗着枪快手长,总能在辽人器械临身之前教他落马。 如此,会同了部下又将这失了首领没了主心的辽骑精锐混乱之后,卫央看天色不早,一声唿哨约起众军,风卷过似出北口,又往北去了。 待出山口,卫央喝问众军:“有折损么?” 不片刻,各火各队均叫:“有一二人带伤,并无折损。” 这是仗着突然的袭击方能不使并不强横的寅火率有折损,若真面对面厮杀,以卫央方才对阵辽骑的感受来判断,恐怕阖率上下厮杀这半晌,如今当是十不存一的下场。 那一泼辽军,果然精锐,在他枪下走不一合的,那也是老卒里的老卒,精兵中的精兵,我军正军里多半老卒也不能比,遑论寅火率。 这一股辽军不过千人,必非要往高继嗣中军里李代桃僵的全部,其余的定在左右潜伏,或者性急之下随已出发的粮草军往更靠近战场的南方去了,此去不远,这里火起后,定会回头来察看,再不撤退,休说图登县,寅火率教那数千的精骑围住,能突破出来的,会有几人? 驰不片刻,卫央喝令驻马,左右稍稍开阔些,正是一片广阔地。 徐涣闻时,卫央教:“不必分左右,只在这里休教战马嘶鸣,人不可出声,待敌来时,再杀他一拨。” 就这样大摇大摆在这里等着? 徐涣劝道:“埋伏总要有个样子,在这里站着,只消靠近三五十丈内定能发觉,此处火起,登县内来援的不知更有几多人马,不如再往前走些,我记着有个两山夹道的地方,正合埋伏。” 卫央笑道:“说谁我要伏击登县内来援的?夹道中四国联军数千,教咱们那一通乱杀,折却大半,必有往登县求援教再聚集粮草的,这才是我等伏击的目的。” 徐涣甚是不解,卫央问他:“那一通杀,敌折却战马几多?所余有几何?” 略略估算一下,徐涣恍然大悟,赞道:“卫大哥,还是你精细。贼马匹教夜半里火一熏,咱们折了他的有一小半,急切间不能趋势的又有一小半,所余不过数百,南北两头都要联络,此来者定不过两三百,这里再折他一回,咱们往北去取登县时,又多些天时,对不对?” 卫央再不多说,在这里凝立,一面确是要再折联军一阵,教他往登县去通报的速度又缓上那么一缓,另外经这夜半劫营,寅火率将士多也有困倦的,须再养些精神。须知,进入登县之后,寅火率接下来要面临的将是亡命般的潜逃,没有精神,怎样躲开气急败坏的党项人搜山填海似的追捕? 果不多时,自南边飞驰而来一支军马,大地上听蹄声,果真只两三百匹战马。 卫央低声教:“休折他战马,咱们那百余匹带来的老伙计,应当是这批人座下的。” 众人不解他如何这样肯定,卫央却在想:“老马识途,此番我劫了他粮草军大营,可怜万石粮草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贼如何能不恨?彼处有契丹精锐,当知老马识途的道理,将我这百余骏马,如今非但能作坐骑,追逐我时,又能作一方助力合用。至于往南去的,那倒不必考虑这么多。” 依照这一支军马追来的时辰算,当是乱军归拢寅火率那百余散马之后的事情了,由是卫央笃定,多半这一泼来的,骑乘乃是寅火率所有马匹。 拐出夹道,寅火率便可见犹如一条火龙似,往登县报讯求援的,竟还敢打着火把。 经卫央教后头紧紧跟随那一招,寅火率里都知灯下黑的道理,见此均心下暗笑:“这伙泼贼,吃一遭亏尚不知道理,合该教咱们再趁他一回。” 贼军赶至百丈之外时,卫央持正了倒提的大枪。 再近十数丈,卫央当先催动了白马。 又近十数丈时,寅火率军马一时俱动,奔腾提速至骑军对决的最合适速度。 卫央一马当先,扬声笑道:“把你这一伙蠢贼,还敢来追,何如飞蛾扑火!” 声动处,火把照映到了这里,贼军一见白马大枪,当先的大吃一惊,为将的骇然教勒马缓速,一时纷乱,而坐下战马,又是这些日子来与寅火率将士朝夕相处的,见了主人欢快长嘶不断,不顾嚼环勒地口齿生疼,腾蹄嘶鸣时,已为寅火率百余骑杀入进来。 这一遭,卫央再以有心算他无心,又有不肯降服贼军的战马作乱,当真似砍瓜切菜般,百余人竟将三百余贼军外头围住往里头屠戮,转瞬间工夫,地面上都是贼军尸身。 将当中桀骜的契丹数十人尽皆诛杀,其余贼军,不是党项仆从军便是伪魏蛾贼里无战死之心的,眼见同伴横尸,辽人丧命,一个个顺着眼力,先落下马来丢掉了手里兵刃器械。 徐涣问卫央:“咱们须收容不得俘虏,如何是好?” 卫央径问俘虏:“愿死愿活?” 俘虏们纷纷都叫:“自然愿活,乞饶一命,绝不敢再与王师作对。” 乃教自脱衣甲,麾下分出十余人将这一些俘虏里分出百余个胆小的,其余人就着他自己的衣带绑在了路边远处,口中又塞入衣甲上撕下的布片,掐算时辰,卫央教阖率忙换上褴褛不整的俘虏衣甲,又自地上摸起许多血迹往身上胡乱擦了,这才再教启程。 此时,卫央再不教保留力气,命寅火率将士人手一个胁迫那百余胆小的俘虏,乘着本部战马,风驰电掣般往登县狂奔而去。 驰不有盏茶工夫,前头蹄声如雷,那是登县远远望见夹道里火光冲天情知不妙整军去援的。 卫央低声喝道:“看住这些个俘虏,敢有不配合教贼瞧出破绽来的,先杀了再说。” 俘虏们亲眼见了这一伙凶人夤夜踹营不算,竟生生将无敌的皮室军也当时击败的事情,小命在人家手里攥着,怎敢不配合?至于甚么军国大事,那是吃肉的上官该管的事情,与咱们奴隶牛马般小人何干? “不要有一时犹豫,拿出你等犯事之后为官差背后追捕时夺路狂奔的劲头来,有阻拦的,一刀打下马去再说。”卫央倒拖大枪,将头上兜鏊也解了系带谢谢歪歪挂在耳朵上,不忘教授道,“若贼问起,便都说夹道里鏖战正紧,乃是大唐名将赵匡胤引本部军马偷入境内,只为断我粮草而来。” 一面飞奔,一面上下三百人尽顺着他的教唆学了三遍舌,自登县而出,一路又敢明火执仗往南飞驰来救援的联军骑军,听蹄声当有三千人,前锋于后军相差不过百丈,横冲直撞地到了面前。 寅火率马不减速,照直了撞墙似闯了上去,那等架势,分明亡命而逃的一般,更比那一支器械森严行军有度的登县守军更加蛮横。 这分明便是宣告:“大敌在后,我在逃命,休要阻拦,一个拦挡,一个杀。” 都是配军,怎地也有犯事之后于官差手中夺路狂奔的底子,教卫央一番挑唆后,这一伙贼配军,像极急眼了的逃兵溃军,凶狠更比寻常的胜三分! 第一百一十章 名将(七) 赵匡胤没能坐上皇帝的宝座,可这时代也给了他英雄的舞台,于军伍一道,自出道以来,手中盘龙棍,座下黄骠马,身经百战成全了他的赫赫威名。 这是为大唐尊为猛将第一名的人物,马上步下,十五年无敌手。 这样的人物,又有凤翼卫那样的铁军,得知竟是他亲率人马北上,登县出的联军守将哪里敢大意,眼看这一伙两三百人吓破了胆,分明一副敢教我回头便给你捣乱的架势,无奈之下,只好教军佐一名,将这一伙该杀的先带回登县去。 秋后算账也不迟,只消在登县,哪里有他翻身的机会。 守军快马一鞭远远走了,卫央瞧住那虽为军佐却满面凶悍的党项人,笑吟吟问道:“城内留又守军多少啊?” 军佐一愣,卫央自马下提出那一柄已为京西诸军尽知的大枪来。 这大枪足足长出寻常大枪两臂,极易辨认,何况联军里使这般出奇大枪的一个也没有,那军佐怎还想不出这是唐军里那胆敢轻身北上的一伙贼配军? 使一个镫里藏身,军佐勒马便要逃。 徐涣眼疾手快,纵马上去奋力一搠,登时将个好好的人,刀子自胸膛下入,背心里钻出刀尖来。 卫央又问一众俘虏:“可知登县之内,现有守军几何?” 这一伙杀人不眨眼,着实凶恶的很,俘虏里大都是党项人的仆从军,哪敢欺瞒,有机灵的细细一算,约道:“城守府守卫八百,乃是出了名凶猛的步人甲,出自步跋子。城左辎重库守卒千二,三家各占四百,另有守城之军,党项人不过数百,仆从军却甚多,堪有八千余,只不过,只不过……” 徐涣喝道:“吞吞吐吐,想吃一刀才利索么?” 卫央一笑,想当初,徐涣这个连走夜路也惊怕的少年,如今也能眼皮不眨挥刀杀人了。 他不认为这有甚么不好,战争便是战争,甚么仁慈怜悯都该放在一边,既为战士,当杀人,莫非教人杀了,空白留个仁义之师的名头,能唬倒敌人,开疆拓土么? 吃那滴滴答答自刀鞘头往下滴血的刀子一吓,说话的嘴皮子也利索了,急忙恭维道:“以大军虎威,仆从军无非土鸡瓦犬而已,倘若能杀退党项人,仆从军绝不会有许多敢来拼命的。” 卫央又问:“城内可有契丹精骑么?” 俘虏想了一会儿才摇头:“无一人,那一伙契丹精骑,似乎叫甚么皮室军,乃是契丹皇帝的近卫,这一次来的,说是有七八千上万人,自契丹押运而下的粮草,也便是这伙带来的,都往南去了——方才夹道内的,不过那些皮室军里的一个千人队,其余的不耐等候,随着粮草往更南处去了。” 卫央十分满意,点头许诺说:“甚好,待我军入城,大事已成之后,你等可自回各家。只往后不可为虎作伥,下番教我拿住,那是万万不会待你如此客气的。” 俘虏们着才明白,原来这不怕死的百余个人,竟要图谋登县那雄城。 一时间,有胆大的跃跃欲试,面上显出按捺不住的异动来。 以他等想,这百余人劫营,那是趁着咱们不备,又在那夹道之中,但若进城,登县有人马万余,彼时再顺着他们,岂不是自投死路?倒不如寻个机会,提醒城内守军这是一伙唐军,倒是一旦剿灭这伙不要命的,说不定还能捞上点赏赐。 卫央眼角含笑,告知以寅火率的图谋,本便是要教这里头真有胆的冒出头来。 点起大枪,一一自观察详细的十数人身上点过,蓦然喝道:“杀了!” 寅火率将士虽都是配军,然毕竟是个人,哪里能不知百余人夺城的凶险,待这一伙俘虏,早晚心中存着不灭的警惕,卫央一声令下,挟持这十余俘虏的将士毫不犹豫挥刀,刀光闪处,扑扑地地上多了十几具尸体。 俘虏们骇然,当是这一伙唐军要杀人灭口,又有十余人意图夺械而逃,这里便不必卫央喝令了,将士们怎会对他客气,又一刀,复再添十余具尸体。 到底还是有机灵的,一看诛杀的尽是敢怀叵测之心的,连忙匍匐在马背上高声叫道:“我与守城的某某是乡党近邻,可助王师赚城,绝无二心。” 这一声喊,提醒了更多的俘虏,纷纷都叫愿真心助夺城之事,反惹出许多的说辞,有的说守城的军里有个当百夫长的是他小舅子,便有人喊里头更有千夫长与他是连襟。 听罢了,卫央笑道:“感情还是有聪明人的,也好,再信你等一次。” 选出这些俘虏里号称有兄弟真是守军中小校的那个,不用卫央示意,徐涣舍了战马跳上这人的坐骑,贴着背心将刀子抵在他腰上,又扯了一把污血扑在身上,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挟持着这人。 诸事妥当,卫央方令赶路。 不多时,二百余骑驰到登县城下,城头有人喝令止步,一时间,寅火率将士们的心也提了起来。 徐涣左臂展出箍住那人的腰,手中刀已刺破了衣甲贴住那人的肌肉,冷冷道:“该怎么喊开城门,你自知罢?” 那俘虏低声道:“将军放心,我自知晓,绝不敢有二意。” 缓马靠近城下,晨光里这人仰起脸喝骂道:“不识我是谁了么?夹道里唐将赵匡胤袭营,弟兄们死伤惨重,再不开门,回头教你家校尉好扒了你等的皮。” 城头上爬出一拍人头来,细看片刻,便有叫的:“啊哟,可不是那谁校尉的姐夫么,还真是他。” 那人不耐上头聒噪,高声又叫道:“快开城门,弟兄们万死里捡了一条命在,这里还有个垂死的弟兄,再敢耽误,定要扒了你的皮。” 城头上的叫道:“这位大哥,不是咱们怠慢,实在是巡逻的上司严苛的很,须要通报了之后,咱们才敢搅轮放行。不如这样,劳烦你先等等,咱们这就请示去,好不好?” 那人大模大样摇摇手:“甚好,你这兄弟办事仔细的很,回头战罢了,我请你吃酒。” 不片刻,城下登上几个铁甲的守卒,自然这是党项人了。 往城下观察半晌,又仔细问过了讯息,果然判定这是个与仆从汉军里当校尉的某关系甚深的人,此时大战之中,毕竟守卫登县的仆从军上万,党项人也怕闹出乱子不好交差,又经不住这人胡搅蛮缠般的纠缠,只好下令开门。 卫央提正了大枪,麾下自然知道进门那一刻便是厮杀之时。 “辎重库在哪里?”等着开门的时候,卫央低声问身旁的俘虏。 俘虏恨不能倒豆子般交代,回道:“将军入城后只管一路直走,路边小巷小街不必管,直往内走有百丈之后有个岔路,往前走是城守府,往右拐,三五十丈之外便是辎重库了。” 身后挟持的哼道:“这曲曲折折的,咱们哪里记得住这许多,劳烦各位带路,到了自回信守诺言放你等回去。哼,咱们王师讲的是信义,只要你等真真听话,必不会坏了你的性命。” 又有个低声笑道:“不定咱们杀退了守辎重库的军,你等在后头还能捞些好处,譬如金银珠宝之类,往后教李继迁那厮查问起来,你等也好有携家带口逃离此处的本钱,是不是?” 这席话,反而使教徐涣挟持的那人喜上心头。 他知道,登县破后,党项人定会追查端地,别的俘虏连脸也没有露以露,他却为了活命将底细都交待了个干净,但有这城头守军里一人活着,他与那当小校的连襟便活不成。 家里倒也有些积累,可若去换算合适逃命的细软恐怕来不及,想那辎重库里,有的是当官的们享受的物什儿,只要趁乱抢得一些,何愁天下之大无处可逃? 当时主动低声谓徐涣:“大军放心,我愿亲自带路,不到辎重库绝不走。” 退后几步,徐涣目视卫央。 卫央又问俘虏:“可知这辎重库里都有甚么物什?” 俘虏哼道:“我那连襟曾在里头见过,有沾了油的毡布,有扎成捆的布匹,大量的有成堆的粮草,免不了也有当官的享受的美酒。”想想又忙说,“还有,辎重库旁边有一家客舍,甚为广大,战事开启之后,这客舍教当官的征用里,我亲眼见到有上百的美女,成车的绫罗绸缎运送了进去,不定城守将军赵某正在里头花天酒地哩。” 卫央很是惊奇,大战当前醉生梦死的事情历史上发生的不少,可面对平阳中军如此大敌竟还敢花天酒地,不要命了么? 遂问这俘虏:“这个赵守将,莫非不怕死么?” 俘虏骂道:“他是我王……啊不,那个逆渠李继迁的族弟,飞扬跋扈惯了,又有些勇力,谁敢杀他?这是个最好sè酗酒的恶鬼,将军不知,为登县守将数年,这厮搜罗的美女已不在李继迁王宫中的美人之下。” 看这人咋舌垂涎的样子,并非是痛恨那守将的骄奢淫逸,只是恨不能以身替代而自己去享受而已。 门闩起,城头上齿轮绞动,千斤闸缓缓升了起来。 城头上的守军并无警惕之心,仆从军们嘻嘻哈哈趴在女墙上往下指指点点,党项人倒值哨地颇有样子,十来个一火站在门内挡住路,看样子是要监督这一伙溃军入城。 卫央向城头瞧了一眼,徐涣会意,往身后摇摇手,城头上总有数百个仆从军,那是要由他来解决的。 一时分作两半,小半随着卫央准备往辎重库处冲锋,大半又分两半,要随徐涣杀上城头先解决了那千斤闸。 战马缓步入城,渐渐近了,党项人与城门后藏兵洞里钻出的仆从军已能清楚地听到战马鼻孔里喷出的气息了。 有人伸手去抓徐涣那匹马的缰绳,便在此时,徐涣悄然出刀,那两刀,十分的快,先斩了来牵马的党项人,又复一刀,竟砍下这人的头颅。 头颅飞扬,颈子里的血喷涌而出,重重喷在另一个党项人双眼之上。 那人下意识双手去捧面目,而在此时,兽医的刀到了。 十来个党项人,措手不及之下一声未吭教杀,这一番变故,吓坏了围观的仆从军。 不是溃逃回来的己军么,怎地胆大到连党项人也敢杀了?要造反作乱不成么? 没有人在这时想起此乃唐军袭城,登县雄城之名太出名了,出名到没有人会认为几百个人就敢来攻打袭取的地步,仆从军们更是这样认为。 当徐涣率众杀上城头的时候,如梦初醒的仆从军方知真是唐军来袭城了。 徐涣持双刀在手,转轮般逢见一人,迎头便是两刀,刀甚锋利,那当头的避开第一下,却再避不开第二下,刀锋自凸着的肚腹滑过,破了衣甲,破了皮肉,油腻腻血淋淋的红肠绿胆,一发自内中喷出,污血溅了徐涣一身,头脸上都是滴滴答答的血迹。 这般凶恶的模样,更有那车轮般不断劈落的双刀,一时仆从军怎敢抵挡?慌忙闪开时,内里的挤着外头的落下城头,里头的又教外头的撞踉跄了脚步,待数十将士把住了城门楼时,闻声赶上来的党项逻卒死伤殆尽,仆从军大都跳下城去,一哄而散了。 而在这时,卫央率十数人,挟持着胆战心惊的俘虏们泼风似撞进了城门,一路撞上了城内干道,果真在百丈左右处有个岔路口。 是先杀入城守府,还是先打辎重库? 卫央毫不犹豫,教那俘虏带着路,趁着辎重库那里尚未发觉南门口变故,快马更加一鞭,左拐时挺起了大枪。 走不眨眼工夫,那俘虏没有欺骗,果真瞧见了满是物资的大仓。 卫央大喜,你道是怎地? 原来这登县内的辎重库并非四面有墙上头加盖的屋子,竟是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挡的凉棚——四面竖起巨木,上头盖住毡布,这便成了临时的辎重库,只在最中间,许那才是登县原有的辎重库,乃夯土木料建成了仓库的样子。 这辎重库四周,卫士竟只百余人,多都是依着凉棚里堆放的物资睡眼朦胧方爬起来揉眼睛的,这是砧上鱼肉,卫央怎肯放过。 乃教紧紧跟随的那兽医与养马的:“各引几人,抢来火把往深处投放,休管那屋内的,只消外头引燃,大事可成。” 口中下令,他手里却不闲着。 看守仓库的,那是党项自己的族人,卫央一行来者不善,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党项人里,确有凶悍的,竟不惧来军凶猛,一声喊吆喝同伴,一面持器械前来拒敌。 一枪跳开拒马,飞马过处,一马撞到了守卫群中,卫央四顾处,正西方有临时搭建的军帐连绵而出,见有各色甲胄的军将自那里往出钻,知定是守卫营帐,遂挑起尚未熄灭的火把数枝往辎重上泼去,火未起,马踏营帐,但有遇敌,暴喝问他:“自比拓跋斛如何?惧死何不让路?” 到底是素有龌龊的联军,为卫央不分哪家的先杀数人,而后盯紧了党项人穷追不舍,教伪魏的与蛾贼的瞧见,心下想莫不是来只图党项人的,左右这人难以抵挡,索性先让开,教党项人引得他人困马乏时,一拥而上岂不为美? 此处卫央只要见有党项人,管他是来是走,纵马只顾杀去,单骑搅动本便混乱的睡眼惺忪联军守卫东奔西走,一匹马纵横乱糟糟起火了的营帐区无人能挡,那头里,十数人将火把不断点燃,将辎重不断点燃,不片刻,那极易燃的布匹绢帛引发了捆束粮草器械的麻袋绳索,继而引燃为油浸过的毡布,刹那间,熊熊大火蔓延开来,火蛇窜上凉棚,教冷风吹地干燥无比的顶梁登时着火,棚顶有积雪,为热度所化,又引发呛人的浓烟。 浓烟之中,寅火率将士后骑追前马不虞损失,卫央单枪匹马更无惧那许多,忙里偷闲又纷纷依着卫央吩咐扯了沾湿的衣带遮住口鼻,守卫却无此防备,又为这十余人马砍杀践踏,有一个忍受不住撒腿而逃的,便带动一片捂住口鼻亡命而逃的,党项人再是忠于职守,此时也知这四国联军要用的辎重,终于教这十余人一把火要烧干净了。 枪下再无可挑之人,马蹄下更无可踏之帐,卫央遂驻马不前。 他在等那传说中的登县守将,擒贼先擒王,若挑杀此人,岂非胜却诛杀小喽啰千百? 与此同时,卫央也在算计撤退的道路,城内火光凶浓烟重,十里之外恐怕也能瞧地清楚了。往夹道内去救援的那数千精兵,此时当已到了那里,只要不是个蠢货,见城内烟火起当知已中调虎离山之计,返归当在一时半会之内。 那是骑军,倘若为将的放下胆子就此咬着寅火率不放,这北地里不能教寅火率将士有逃遁藏匿的机会,此人当也杀之以绝后患。 至于袭击登县火烧辎重的行事得手之后寅火率何去何从,卫央自也想过。 到处皆可去,唯独不能南归。 夹道里劫营,登县中火烧辎重,高继嗣中军当早于寅火率抵达安全地带之前得知,倘若南返,正落入恼怒之下亡命北上来追杀的联军之手。 而往东去的话,韩德让的远拦子擅长雪地追踪,此后寅火率的敌人再不只是韩德让数百人马,到时反要为韩德让所算。 至于北上,那里有黄河阻拦,尚不知河水结冰的情况,渡河非明智之举。 如此看来,唯独西去才是一条出路。 默念起坤舆图上的标示,往西这一去,沿大路走便可在日落之前抵达党项老巢兴庆府,是为党项首府,边线再是吃紧,那里也必有重兵把守,看起来往西去,更不是一条很好的选择。 倘若就此西去,一旦能引李继迁出兴庆府,就算他有千军万马扈着,万一坠入我彀中,杀之也好,擒之也罢,只要教他作不成党项的头子,那可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想到这里,卫央哈哈一笑,眼看着火势往四方蔓延,十数麾下尽聚于身边,左右等不到那传说中的党项王室子弟登县守将的到来,反而城守府方向传来喊杀声,情知在这不知长短的长街里不是骑军善战之地,拨马要走时,终于烟火缭绕处辎重库旁的客舍大门教自里头撞开了,里头狂奔出歪带衣甲斜扣兜鏊的将官来。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名将(八) 赵匡胤没能坐上皇帝的宝座,可这时代也给了他英雄的舞台,于军伍一道,自出道以来,手中盘龙棍,座下黄骠马,身经百战成全了他的赫赫威名。 这是为大唐尊为猛将第一名的人物,马上步下,十五年无敌手。 这样的人物,又有凤翼卫那样的铁军,得知竟是他亲率人马北上,登县出的联军守将哪里敢大意,眼看这一伙两三百人吓破了胆,分明一副敢教我回头便给你捣乱的架势,无奈之下,只好教军佐一名,将这一伙该杀的先带回登县去。 秋后算账也不迟,只消在登县,哪里有他翻身的机会。 守军快马一鞭远远走了,卫央瞧住那虽为军佐却满面凶悍的党项人,笑吟吟问道:“城内留又守军多少啊?” 军佐一愣,卫央自马下提出那一柄已为京西诸军尽知的大枪来。 这大枪足足长出寻常大枪两臂,极易辨认,何况联军里使这般出奇大枪的一个也没有,那军佐怎还想不出这是唐军里那胆敢轻身北上的一伙贼配军? 使一个镫里藏身,军佐勒马便要逃。 徐涣眼疾手快,纵马上去奋力一搠,登时将个好好的人,刀子自胸膛下入,背心里钻出刀尖来。 卫央又问一众俘虏:“可知登县之内,现有守军几何?” 这一伙杀人不眨眼,着实凶恶的很,俘虏里大都是党项人的仆从军,哪敢欺瞒,有机灵的细细一算,约道:“城守府守卫八百,乃是出了名凶猛的步人甲,出自步跋子。城左辎重库守卒千二,三家各占四百,另有守城之军,党项人不过数百,仆从军却甚多,堪有八千余,只不过,只不过……” 徐涣喝道:“吞吞吐吐,想吃一刀才利索么?” 卫央一笑,想当初,徐涣这个连走夜路也惊怕的少年,如今也能眼皮不眨挥刀杀人了。 他不认为这有甚么不好,战争便是战争,甚么仁慈怜悯都该放在一边,既为战士,当杀人,莫非教人杀了,空白留个仁义之师的名头,能唬倒敌人,开疆拓土么? 吃那滴滴答答自刀鞘头往下滴血的刀子一吓,说话的嘴皮子也利索了,急忙恭维道:“以大军虎威,仆从军无非土鸡瓦犬而已,倘若能杀退党项人,仆从军绝不会有许多敢来拼命的。” 卫央又问:“城内可有契丹精骑么?” 俘虏想了一会儿才摇头:“无一人,那一伙契丹精骑,似乎叫甚么皮室军,乃是契丹皇帝的近卫,这一次来的,说是有七八千上万人,自契丹押运而下的粮草,也便是这伙带来的,都往南去了——方才夹道内的,不过那些皮室军里的一个千人队,其余的不耐等候,随着粮草往更南处去了。” 卫央十分满意,点头许诺说:“甚好,待我军入城,大事已成之后,你等可自回各家。只往后不可为虎作伥,下番教我拿住,那是万万不会待你如此客气的。” 俘虏们着才明白,原来这不怕死的百余个人,竟要图谋登县那雄城。 一时间,有胆大的跃跃欲试,面上显出按捺不住的异动来。 以他等想,这百余人劫营,那是趁着咱们不备,又在那夹道之中,但若进城,登县有人马万余,彼时再顺着他们,岂不是自投死路?倒不如寻个机会,提醒城内守军这是一伙唐军,倒是一旦剿灭这伙不要命的,说不定还能捞上点赏赐。 卫央眼角含笑,告知以寅火率的图谋,本便是要教这里头真有胆的冒出头来。 点起大枪,一一自观察详细的十数人身上点过,蓦然喝道:“杀了!” 寅火率将士虽都是配军,然毕竟是个人,哪里能不知百余人夺城的凶险,待这一伙俘虏,早晚心中存着不灭的警惕,卫央一声令下,挟持这十余俘虏的将士毫不犹豫挥刀,刀光闪处,扑扑地地上多了十几具尸体。 俘虏们骇然,当是这一伙唐军要杀人灭口,又有十余人意图夺械而逃,这里便不必卫央喝令了,将士们怎会对他客气,又一刀,复再添十余具尸体。 到底还是有机灵的,一看诛杀的尽是敢怀叵测之心的,连忙匍匐在马背上高声叫道:“我与守城的某某是乡党近邻,可助王师赚城,绝无二心。” 这一声喊,提醒了更多的俘虏,纷纷都叫愿真心助夺城之事,反惹出许多的说辞,有的说守城的军里有个当百夫长的是他小舅子,便有人喊里头更有千夫长与他是连襟。 听罢了,卫央笑道:“感情还是有聪明人的,也好,再信你等一次。” 选出这些俘虏里号称有兄弟真是守军中小校的那个,不用卫央示意,徐涣舍了战马跳上这人的坐骑,贴着背心将刀子抵在他腰上,又扯了一把污血扑在身上,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挟持着这人。 诸事妥当,卫央方令赶路。 不多时,二百余骑驰到登县城下,城头有人喝令止步,一时间,寅火率将士们的心也提了起来。 徐涣左臂展出箍住那人的腰,手中刀已刺破了衣甲贴住那人的肌肉,冷冷道:“该怎么喊开城门,你自知罢?” 那俘虏低声道:“将军放心,我自知晓,绝不敢有二意。” 缓马靠近城下,晨光里这人仰起脸喝骂道:“不识我是谁了么?夹道里唐将赵匡胤袭营,弟兄们死伤惨重,再不开门,回头教你家校尉好扒了你等的皮。” 城头上爬出一拍人头来,细看片刻,便有叫的:“啊哟,可不是那谁校尉的姐夫么,还真是他。” 那人不耐上头聒噪,高声又叫道:“快开城门,弟兄们万死里捡了一条命在,这里还有个垂死的弟兄,再敢耽误,定要扒了你的皮。” 城头上的叫道:“这位大哥,不是咱们怠慢,实在是巡逻的上司严苛的很,须要通报了之后,咱们才敢搅轮放行。不如这样,劳烦你先等等,咱们这就请示去,好不好?” 那人大模大样摇摇手:“甚好,你这兄弟办事仔细的很,回头战罢了,我请你吃酒。” 不片刻,城下登上几个铁甲的守卒,自然这是党项人了。 往城下观察半晌,又仔细问过了讯息,果然判定这是个与仆从汉军里当校尉的某关系甚深的人,此时大战之中,毕竟守卫登县的仆从军上万,党项人也怕闹出乱子不好交差,又经不住这人胡搅蛮缠般的纠缠,只好下令开门。 卫央提正了大枪,麾下自然知道进门那一刻便是厮杀之时。 “辎重库在哪里?”等着开门的时候,卫央低声问身旁的俘虏。 俘虏恨不能倒豆子般交代,回道:“将军入城后只管一路直走,路边小巷小街不必管,直往内走有百丈之后有个岔路,往前走是城守府,往右拐,三五十丈之外便是辎重库了。” 身后挟持的哼道:“这曲曲折折的,咱们哪里记得住这许多,劳烦各位带路,到了自回信守诺言放你等回去。哼,咱们王师讲的是信义,只要你等真真听话,必不会坏了你的性命。” 又有个低声笑道:“不定咱们杀退了守辎重库的军,你等在后头还能捞些好处,譬如金银珠宝之类,往后教李继迁那厮查问起来,你等也好有携家带口逃离此处的本钱,是不是?” 这席话,反而使教徐涣挟持的那人喜上心头。 他知道,登县破后,党项人定会追查端地,别的俘虏连脸也没有露以露,他却为了活命将底细都交待了个干净,但有这城头守军里一人活着,他与那当小校的连襟便活不成。 家里倒也有些积累,可若去换算合适逃命的细软恐怕来不及,想那辎重库里,有的是当官的们享受的物什儿,只要趁乱抢得一些,何愁天下之大无处可逃? 当时主动低声谓徐涣:“大军放心,我愿亲自带路,不到辎重库绝不走。” 退后几步,徐涣目视卫央。 卫央又问俘虏:“可知这辎重库里都有甚么物什?” 俘虏哼道:“我那连襟曾在里头见过,有沾了油的毡布,有扎成捆的布匹,大量的有成堆的粮草,免不了也有当官的享受的美酒。”想想又忙说,“还有,辎重库旁边有一家客舍,甚为广大,战事开启之后,这客舍教当官的征用里,我亲眼见到有上百的美女,成车的绫罗绸缎运送了进去,不定城守将军赵某正在里头花天酒地哩。” 卫央很是惊奇,大战当前醉生梦死的事情历史上发生的不少,可面对平阳中军如此大敌竟还敢花天酒地,不要命了么? 遂问这俘虏:“这个赵守将,莫非不怕死么?” 俘虏骂道:“他是我王……啊不,那个逆渠李继迁的族弟,飞扬跋扈惯了,又有些勇力,谁敢杀他?这是个最好sè酗酒的恶鬼,将军不知,为登县守将数年,这厮搜罗的美女已不在李继迁王宫中的美人之下。” 看这人咋舌垂涎的样子,并非是痛恨那守将的骄奢淫逸,只是恨不能以身替代而自己去享受而已。 门闩起,城头上齿轮绞动,千斤闸缓缓升了起来。 城头上的守军并无警惕之心,仆从军们嘻嘻哈哈趴在女墙上往下指指点点,党项人倒值哨地颇有样子,十来个一火站在门内挡住路,看样子是要监督这一伙溃军入城。 卫央向城头瞧了一眼,徐涣会意,往身后摇摇手,城头上总有数百个仆从军,那是要由他来解决的。 一时分作两半,小半随着卫央准备往辎重库处冲锋,大半又分两半,要随徐涣杀上城头先解决了那千斤闸。 战马缓步入城,渐渐近了,党项人与城门后藏兵洞里钻出的仆从军已能清楚地听到战马鼻孔里喷出的气息了。 有人伸手去抓徐涣那匹马的缰绳,便在此时,徐涣悄然出刀,那两刀,十分的快,先斩了来牵马的党项人,又复一刀,竟砍下这人的头颅。 头颅飞扬,颈子里的血喷涌而出,重重喷在另一个党项人双眼之上。 那人下意识双手去捧面目,而在此时,兽医的刀到了。 十来个党项人,措手不及之下一声未吭教杀,这一番变故,吓坏了围观的仆从军。 不是溃逃回来的己军么,怎地胆大到连党项人也敢杀了?要造反作乱不成么? 没有人在这时想起此乃唐军袭城,登县雄城之名太出名了,出名到没有人会认为几百个人就敢来攻打袭取的地步,仆从军们更是这样认为。 当徐涣率众杀上城头的时候,如梦初醒的仆从军方知真是唐军来袭城了。 徐涣持双刀在手,转轮般逢见一人,迎头便是两刀,刀甚锋利,那当头的避开第一下,却再避不开第二下,刀锋自凸着的肚腹滑过,破了衣甲,破了皮肉,油腻腻血淋淋的红肠绿胆,一发自内中喷出,污血溅了徐涣一身,头脸上都是滴滴答答的血迹。 这般凶恶的模样,更有那车轮般不断劈落的双刀,一时仆从军怎敢抵挡?慌忙闪开时,内里的挤着外头的落下城头,里头的又教外头的撞踉跄了脚步,待数十将士把住了城门楼时,闻声赶上来的党项逻卒死伤殆尽,仆从军大都跳下城去,一哄而散了。 而在这时,卫央率十数人,挟持着胆战心惊的俘虏们泼风似撞进了城门,一路撞上了城内干道,果真在百丈左右处有个岔路口。 是先杀入城守府,还是先打辎重库? 卫央毫不犹豫,教那俘虏带着路,趁着辎重库那里尚未发觉南门口变故,快马更加一鞭,左拐时挺起了大枪。 走不眨眼工夫,那俘虏没有欺骗,果真瞧见了满是物资的大仓。 卫央大喜,你道是怎地? 原来这登县内的辎重库并非四面有墙上头加盖的屋子,竟是四周空荡荡的没有任何遮挡的凉棚——四面竖起巨木,上头盖住毡布,这便成了临时的辎重库,只在最中间,许那才是登县原有的辎重库,乃夯土木料建成了仓库的样子。 这辎重库四周,卫士竟只百余人,多都是依着凉棚里堆放的物资睡眼朦胧方爬起来揉眼睛的,这是砧上鱼肉,卫央怎肯放过。 乃教紧紧跟随的那兽医与养马的:“各引几人,抢来火把往深处投放,休管那屋内的,只消外头引燃,大事可成。” 口中下令,他手里却不闲着。 看守仓库的,那是党项自己的族人,卫央一行来者不善,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党项人里,确有凶悍的,竟不惧来军凶猛,一声喊吆喝同伴,一面持器械前来拒敌。 一枪跳开拒马,飞马过处,一马撞到了守卫群中,卫央四顾处,正西方有临时搭建的军帐连绵而出,见有各色甲胄的军将自那里往出钻,知定是守卫营帐,遂挑起尚未熄灭的火把数枝往辎重上泼去,火未起,马踏营帐,但有遇敌,暴喝问他:“自比拓跋斛如何?惧死何不让路?” 到底是素有龌龊的联军,为卫央不分哪家的先杀数人,而后盯紧了党项人穷追不舍,教伪魏的与蛾贼的瞧见,心下想莫不是来只图党项人的,左右这人难以抵挡,索性先让开,教党项人引得他人困马乏时,一拥而上岂不为美? 此处卫央只要见有党项人,管他是来是走,纵马只顾杀去,单骑搅动本便混乱的睡眼惺忪联军守卫东奔西走,一匹马纵横乱糟糟起火了的营帐区无人能挡,那头里,十数人将火把不断点燃,将辎重不断点燃,不片刻,那极易燃的布匹绢帛引发了捆束粮草器械的麻袋绳索,继而引燃为油浸过的毡布,刹那间,熊熊大火蔓延开来,火蛇窜上凉棚,教冷风吹地干燥无比的顶梁登时着火,棚顶有积雪,为热度所化,又引发呛人的浓烟。 浓烟之中,寅火率将士后骑追前马不虞损失,卫央单枪匹马更无惧那许多,忙里偷闲又纷纷依着卫央吩咐扯了沾湿的衣带遮住口鼻,守卫却无此防备,又为这十余人马砍杀践踏,有一个忍受不住撒腿而逃的,便带动一片捂住口鼻亡命而逃的,党项人再是忠于职守,此时也知这四国联军要用的辎重,终于教这十余人一把火要烧干净了。 枪下再无可挑之人,马蹄下更无可踏之帐,卫央遂驻马不前。 他在等那传说中的登县守将,擒贼先擒王,若挑杀此人,岂非胜却诛杀小喽啰千百? 与此同时,卫央也在算计撤退的道路,城内火光凶浓烟重,十里之外恐怕也能瞧地清楚了。往夹道内去救援的那数千精兵,此时当已到了那里,只要不是个蠢货,见城内烟火起当知已中调虎离山之计,返归当在一时半会之内。 那是骑军,倘若为将的放下胆子就此咬着寅火率不放,这北地里不能教寅火率将士有逃遁藏匿的机会,此人当也杀之以绝后患。 至于袭击登县火烧辎重的行事得手之后寅火率何去何从,卫央自也想过。 到处皆可去,唯独不能南归。 夹道里劫营,登县中火烧辎重,高继嗣中军当早于寅火率抵达安全地带之前得知,倘若南返,正落入恼怒之下亡命北上来追杀的联军之手。 而往东去的话,韩德让的远拦子擅长雪地追踪,此后寅火率的敌人再不只是韩德让数百人马,到时反要为韩德让所算。 至于北上,那里有黄河阻拦,尚不知河水结冰的情况,渡河非明智之举。 如此看来,唯独西去才是一条出路。 默念起坤舆图上的标示,往西这一去,沿大路走便可在日落之前抵达党项老巢兴庆府,是为党项首府,边线再是吃紧,那里也必有重兵把守,看起来往西去,更不是一条很好的选择。 倘若就此西去,一旦能引李继迁出兴庆府,就算他有千军万马扈着,万一坠入我彀中,杀之也好,擒之也罢,只要教他作不成党项的头子,那可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想到这里,卫央哈哈一笑,眼看着火势往四方蔓延,十数麾下尽聚于身边,左右等不到那传说中的党项王室子弟登县守将的到来,反而城守府方向传来喊杀声,情知在这不知长短的长街里不是骑军善战之地,拨马要走时,终于烟火缭绕处辎重库旁的客舍大门教自里头撞开了,里头狂奔出歪带衣甲斜扣兜鏊的将官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名将(九) ps:定时发布。祝书友们世界杯看地乐呵~~ 有一种人,似乎天生是属于灯红酒绿的,这种人,有个使人侧目的名字,他们叫贵胄。 卫央一点也不觉着生在王孙贵族家里的贵胄们一个个都是该杀的,但也不认为自己天生就该仰视着这些人。在卫央看来,所谓贵胄,只不过也是一条命而已。 浓烟中自客舍中冲出的那一彪人,卫央没有特意去盯住里头那个斜挎金甲乱披锦袍的党项人,那人当是党项贵族,便也是登县的守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但卫央此时并不只想将他杀死,与他同出来的那一伙,定也是登县里做主的人,将这一伙尽皆杀了,岂不比只杀个头目好用的多? 因此,待那一伙冲出了客舍大门,浓烟乱窜的长街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的时候,卫央的大枪指向了那里。 岂料,那金甲锦袍者毕竟是党项族里上过战阵的人物,烟火中突见鬼魅似一群人马杀出,哪里还能猜不到这正是突袭登县的唐军,一把拽出腰里的刀,唰唰两刀劈死晕头晕脑竟要返身往客舍里回去的同僚,厉声叫了几声,想那是党项话,卫央可听不懂。 但这两声之后,慌乱的党项官员们镇定了不少,有几个带甲的转身往城守府跑,其余十数人接住自客舍里抛出的器械,迎面来挡住了寅火率往那边奔驰的脚步。 意外地多瞧了人群簇拥里挥剑大叫的那金甲锦袍者,卫央方悄然搭箭上弦,他明白了,登县这般容易地为我所破,并非守将昏庸,而是这人太自信了。 这是个有些本领的人,可惜的是,不知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自信,认为唐军绝不会来攻打他这登县城,莫非他真以为唐人里就不能出一两个飞将骠姚么? 对有可能给自己造成哪怕一丁点威胁的敌人,卫央不介意冷箭杀之。 他那箭,又冷又毒,脱弦后直奔金甲锦袍者咽喉而去。三五十丈之内,神鬼也难逃这一箭,何况一夜荒唐教酒色熬空了力气的党项人?那箭扎透了他的喉咙,刺入身后身量稍矮些的党项官员眼目。 党项人大惊失色,一时分出几个人手去收敛那金甲锦袍者的尸体,不必再察,卫央知道这真是党项贵胄,李继迁的族弟,登县的守将了。 他叫甚么来着?似乎叫赵甚么,谁管那么多呢。 伸手一捞,自箭囊里只摸出了一支箭,卫央一皱眉,想了想将那箭支又投入箭囊去了。 一箭不足以杀死往城守府催促步人甲的那几人,但三五十人可以挡住并杀死他们了。 卫央这十余人,没有突破挡路的那党项将官十余人,但徐涣分出的人到了。 清理了城头的威胁之后,徐涣亲自驻守那里,但他不放心辎重库这边,遂遣一队正带着数人直奔这里而来,迎面正挡住忙忙自里头窜出的党项人,哪里肯放过,乱刀过处,无一人逃脱。 队正在街口高声叫道:“步人甲过来了,是杀是走?” 卫央不答,反往那客舍里深深瞧去。 这客舍里,既那俘虏说藏有金银财宝,想必也是联军的财富物资,何不坏之?何况,以卫央所见,偌多的金银珠宝能藏进这客舍里,必定也有其余汉人仆从军不能见到的物什。左右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何况,那数百步人甲不除,卫央终究觉着不妥。 转头时,百余俘虏虽有骏马在手,却无一人敢逃。 卫央枪指客舍,道:“辛苦诸位,料定此去这登县诸位是坐不住了,既要携家眷老小逃走,怎可无接济?客舍之中你等也知有金银珠宝,若诸位能奋勇攻入,可自取一半。” 俘虏们面面相觑,他们也有人猜到卫央人手不足是要教他们打前锋,可那客舍里是果真有不少金银珠宝的,原本他等也想着但若能逃得一命,转身定要抢掠不可。 天予不取,岂非罪过? 眼下,教他等为前锋也无不可,但真攻入了,真能取小半为己所有么? 卫央看出了众俘虏的担心,一笑道:“世上岂能有言而无信的卫央,寻常大户人家打短工也须有报酬工钱,能打下这客舍,也自有你等一把子力气,卫某是为大唐校尉,怎可坏了王师的名声。” 那献计入城的见卫央如此说,一咬牙打马往前几步,瞥眼瞧见马踏刀平处已教党项将官只几个汉人模样存活的回头盯住他的十数个唐军,咕噜先吞一口口水,拱手缩着头又献计道:“王师虽勇猛,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将军若能舍得更多钱财,小人愿行一策,使满城仆从军不来阻拦迁延――头戴小帽那人,正是小人连襟,愿舍钱财,求活他一命。” 卫央乃令止杀,向那头戴小帽的汉子招招手笑道:“原来功臣亲戚在这里,你过来。” 这吓破胆的人,本便没有尽忠党项的打算,如今见王师势大,怎敢再行迁延?耳听步人甲沉闷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又见与王师甚为熟悉的俘虏里,领头的竟是自家连襟,心中一叹,为卫央那清冽的大枪一指,不由自主双膝发软,往前扑不两三步,一头匍匐在尘埃里,连声只叫饶命。 卫央笑道:“你不必作态,党项人能教你当个小校,也当是你有三两人本领的,想必也为党项人出过不少力气。如今且留你一命,这客舍,你可知里头还有甚么古怪的物什么?” 小校为卫央叫破心思,豆大的汗滴自脸上往脖颈下灌,此时方是真的头也不敢抬了,一个瞒哄的字也不敢生有,干净利落地答道:“若说贵重,莫过于那数百斤的珠宝金银了,然若论古怪,小人却以为,王师定不可放过那上千万的大钱。” 大钱?上千万? 卫央一怔,小校耳听步人甲脚步越来越近,他是见识过步人甲的厉害的,不敢再耽搁急忙一口气将自己所知所想的都倒了出来,道:“将军明察,小人断断没有欺瞒王师。那上千万的大钱,不知自甚么时候便藏进了这客舍里,夜里与将……与逆渠饮酒之时,逆渠方告知以乃是诸国联手新铸的钱币,正是长和通宝,足足有上千人的量。至于要作甚么用途,逆渠不曾说,小人也自猜不到。只若以小人看来,逆渠也是不得而知的。” 长和通宝,卫央自然知道,正是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命国库新铸造的铜钱,可诸国联手铸造上千万的长和通宝作甚么用?难道要用这些钱来买大唐的甚么物什不成? 步人甲已在街口见了影子,二十余骑会合在一处,卫央未有令下,自无一人异动。 这可急坏了那小校与一众俘虏,见卫央面色沉吟似在想别的问题,小校顾不得太多,爬起来疾声道:“将军若信得过小人,小人愿引他百余人一众先取客舍,再退这一伙步人甲,情愿为王师前锋,誓死守住登县以待援军到来。” 打断了沉思,卫央再瞥一眼教厚厚的甲胄全然包住了整个人,恍似一辆小型的坦克般的步人甲,笑道:“也好,那就辛苦诸位了。” 小校偷眼看去,那二十余人竟面对数百成排如山般踏将过来的步人甲视若未见,胆寒之余心生赞叹,一面喝令俘虏们整队纵马往客舍内冲将进去,一面想道:“到底是王师,听闻西域地里一场酣战,王师以万余人面对数倍于己的联军,竟能衔尾追着杀一个血流成河,看这一行,胆子包天的大,强敌当前面无惧色,想必该是那一支老罴了罢?” 他哪里知道,面对天下闻名的步人甲,就连兽医那等胆大包天的也心生忐忑,只是他们信赖自己的上司。 自入阵来,哪一次这上司输过?步人甲虽凶狠,此处地形虽不利于骑军冲击,然当初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时,这上司也一把枪杀他个溃不成军。登县雄城天下闻名,都说十万大军攻取也须折损大半人手也未必定能拿下,如今咱们却立足在这里。 他既未有慌乱,则必有应对之策,想那么多作甚,只待军令便可。 这上司,不是个拿麾下的鲜血染红他将袍的人物,由此配军们不怕。 步人甲浑身甲胄,有铁的,也有纸板制的,以后者最为多。休小看这纸甲,一层一层粘糊出来足有一寸余的厚度,刀砍箭伤而不折,一身总也有三五十斤重量。 这数百人,在街口排成了纵深的队列,一排五人,并肩缓步而行,前头是持巨盾的,后头的手中持丈八长的步槊,再后头又是巨盾,以此类推。 卫央细看之下,明白了步人甲作战的战术。 他定是以近身也不能砍伤的甲胄为依赖,以巨盾靠近了凭本身重量将敌人往中间挤压踩踏,若有近身来图的,则身后有步槊乱搠,依仗刀枪难入的护甲,真是个平地上无敌的军伍。 不过,卫央虽不甚知军阵兵法,他却有一肚子的别出心裁。 只一双无情的眼睛露将出来的步人甲已在十丈之外了,耳听客舍内杀声已止,卫央方令麾下入院,自在断后。 那客舍的大门甚为宽厚高大,一骑纵马,转瞬即入,待亲自断后的卫央飞马驰入后,心急火燎的持顶门柱等在里头的俘虏忙忙掩门落闩,又抬来院内的断石木料将个门内封锁之后,方心有余悸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沉闷的撞门声响起,那是持巨盾的步人甲用身体撞击大门的声音。 扑簌簌的泥沙自门顶直往下落,众人心里明白,这大门能抵挡步人甲片刻,却绝不能挡住他们的脚步。 若步人甲将一行困在这院里,以步人甲的威望,定能再聚拢一些仆从军,彼人多势众,定能将登县收复,到时寅火率这区区百余人,那便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了。 将士们瞧了卫央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俘虏们连掠夺财宝的心思也没有了,这钱也须有命得有命花,若不能将步人甲尽折在这里,便有金山银山在手,出也出不得去,往哪里花销去? 卫央反而心中高看了那小校一眼,这人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也许是他家有不少积累,方才纵兵抢掠中,他只立在院内一动不动,将屋内翻箱倒柜不时有大喜叫声传出的里头望也没有望一眼。 这样的人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人,但绝对是懂得知足的人。 他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活命而非钱财,只不过,卫央猜想这人心中定是恼恨自己的。 他好好的日子,虽在党项人手下顶着个仆从的名义,实际上看他能与身为党项贵族的守将通宵饮酒寻huān,这人应该是个在城内乃至党项也有些地位的人。好好的安稳日子,如今教寅火率这孤军给坏了,是个正常人便该恼恨,何况是个过惯了好日子,回归大唐之后不定还要受罚的人。 但卫央没打算杀他,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要省许多力气。 如今这人教他的连襟拉上了寅火率的战车,若无寅火率替他遮掩,就算能再得党项人的收容,信赖已不会再有了。何况,党项规矩森严,主将死,则部下须尽死,比起就此为党项人殉葬,不如与寅火率合作,说不定还能好好继续安稳地活下去。 “知道这院墙哪里虚么?”卫央问。 小校点点头,手指东头低声道:“那里最是虚浮,只消七八个壮汉合力一扑便能倒塌。” 他竟猜到了自己对付步人甲的法子,卫央赞了一声:“有见识,那么,此事交由你来一力做主,如何?” 小校只能点头,已为鱼肉,乃砧板何! 遂借了卫央的势,点十数个壮汉自后头寻来巨木,又拆下了客舍的门板,再教人押来开店的那穿金戴银的生意人,以刀子迫使着聚合舍中伙计跑堂的数十人各取锄头铁锹,再令数十人持明火,安排在后头等待。 卫央环顾处,竟不见有甚么美女醇酒,便问战战兢兢的生意人:“老板发财,我听说你这里颇有美女醇酒,怎地都送出门去了么?” 老板心里直发苦,好好的主顾,都教你这一伙杀人不眨眼的杀了,如今这客舍也教你占了,后头是有门,谁敢将那身家性命都在上头担着的美人送往兵荒马乱的城里去? 当是卫央要点美人饮酒,这老板忐忑的心登时松懈了一些,他走南闯北半生,待人自有他的一套,面对软硬不吃的人那无可奈何,只消有一丝的缝隙,这老板生能做出使洪水倒灌的口子。 不怕你有天大的好,只怕你无好。 既卫央要点美人醇酒,虽步人甲杀进院门之后许会不分敌我一气将这里的人尽数剿杀,老板总觉着他于党项贵族里颇有些脸面,总也能活下来,强似在这一伙不要命的手里逗留不是? 当时眼珠一转近前两步道:“将军有意,小人自当奉行,这就去后头点美人醇酒,但凡将军喜爱,小人倾家荡产也不辞。” 有人自后头取朱红椅洒在阶前,将愈发猛烈的撞门看也不看一眼,卫央窝坐其上,兽医手持大枪立在身后,他捻着龙雀刀柄,睥睨这老板似在笑着,却绝无半分笑意,赞叹似道:“你这老板,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哪,难怪以汉人之身,在党项人里也能有头有脸,李继迁族弟也是你的客户,了不起哪。” 老板一凛,忙分辩说:“小人虽与胡人颇有生意往来,无非都是蝇头小利,身是唐人,这可无一日不敢忘,将军明鉴。” “是么?看来,你这老板待故土之心,日月可鉴来着。”卫央将龙雀拔出了尺寸,刷一声又推了回去,淡淡道,“只是卫某未见唐人有自称小人的,这是党项人待沦陷区汉儿的规矩罢?你可真遵从的很,见了族人也不改口,如此买卖之心,倒少见的很了。” 这可教老板魂不附体了,他确有资敌之嫌,却这话自持龙雀的大唐将领口中说出,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双膝一软,由不得这老板匍匐在了地上,他不敢辩解,那龙雀说出便出鞘了,辩解能有甚么用? “罢了,看你置办下如此资业也属不易,教人取美人醇酒上来,大冷天的,正合饮酒热身。”卫央特意嘱咐,“记着,非烈酒不要,休拿村店里的白酒来糊弄。” 恰逢着他不问了,老板心里石头登时自喉咙里落在了胸前,此时休说区区烈酒,便是要他爹的小老婆,那也不能违逆。 连声道:“将军放心,咱们这里的美人,都是高丽倭国来的,也有西域女子,都颇有些姿色,风情与中原女子绝不相同。至于烈酒,那也有,小人在这里十七八个年头了,积累下各地美酒,最是燕地的雄烈,小人这就取来。” 却教兽医拦住,冷冷道:“莫非要开后门通敌么?教人取来便是,不必劳烦大驾亲自去走。” 老板不虞有他,看冷冷立在一旁安然养神的二十余骑,上官大敌当前招美人叫烈酒而下属竟无作色之人,看来,这一伙是酒色安乐惯了的。 想想也是,这帮不要命的亡命徒,百万大军后头也敢孤军深入,他除非美色烈酒外,还会在乎甚么?这也好,将这一伙灌醉了塞进被窝里去,到时以言语说动那小校,此大功,合该在我手中。 这老板是个明白的人,他的生意,尽都在党项地里,花费巨资方找了个李继迁的族弟作后台,若非如此,登县乃战事要地却非生意好地方,他又何必在这里耗费日子?生意愈来愈好,那都托了党项人的福分,若党项为大唐所灭,他这生意的一张关系网都破了,不定还要落个资敌叛国的罪名,怎是好? 他哪里猜得到,寅火率将士待卫央虽尚有诸多不知,然有一处却都心知肚明,自家这上司,绝非贪酒之人。大敌当前,怎会饮酒误事?只怕他要烈酒,当有奇用,正该落在门外那一伙步人甲的身上。 由是,虽卫央又招美人又要烈酒,并无一人有异色,倒教这老板深深误解了。 安排人手往后头取美人烈酒,那老板不敢近前看到那龙雀,于是依着门柱,心中冷笑着面上作恭顺姿态,冷眼瞧着小校引人不遗余力在一进外忙活,耳听二进内已为那一伙乱军撞入,每有一声翻箱倒柜撞碎了名器的声响,心里便哆嗦一下,恨意更添一重。 卫央依着椅背迷上了眼睛,在他身边凝立的兽医在想,他掐住龙雀的手里,到底安排了谁是下一个挨刀的? 是那老板么? 这是个心口不一黑了心要当走狗的人,若真是他,该杀! 不怪老板掩饰的不好,实在是这兽医待这些个做生意的印象太恶劣了,而血脉里残留的黄金家族祖先的因子强烈地告诉着他,这个万事都顺着自家上司的生意人,他不是个好人,也非善茬,此人当诛!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名将(终) 有一种人,似乎天生是属于灯红酒绿的,这种人,有个使人侧目的名字,他们叫贵胄。 卫央一点也不觉着生在王孙贵族家里的贵胄们一个个都是该杀的,但也不认为自己天生就该仰视着这些人。在卫央看来,所谓贵胄,只不过也是一条命而已。 浓烟中自客舍中冲出的那一彪人,卫央没有特意去盯住里头那个斜挎金甲乱披锦袍的党项人,那人当是党项贵族,便也是登县的守将,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但卫央此时并不只想将他杀死,与他同出来的那一伙,定也是登县里做主的人,将这一伙尽皆杀了,岂不比只杀个头目好用的多? 因此,待那一伙冲出了客舍大门,浓烟乱窜的长街上东张西望不知所措的时候,卫央的大枪指向了那里。 岂料,那金甲锦袍者毕竟是党项族里上过战阵的人物,烟火中突见鬼魅似一群人马杀出,哪里还能猜不到这正是突袭登县的唐军,一把拽出腰里的刀,唰唰两刀劈死晕头晕脑竟要返身往客舍里回去的同僚,厉声叫了几声,想那是党项话,卫央可听不懂。 但这两声之后,慌乱的党项官员们镇定了不少,有几个带甲的转身往城守府跑,其余十数人接住自客舍里抛出的器械,迎面来挡住了寅火率往那边奔驰的脚步。 意外地多瞧了人群簇拥里挥剑大叫的那金甲锦袍者,卫央方悄然搭箭上弦,他明白了,登县这般容易地为我所破,并非守将昏庸,而是这人太自信了。 这是个有些本领的人,可惜的是,不知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自信,认为唐军绝不会来攻打他这登县城,莫非他真以为唐人里就不能出一两个飞将骠姚么? 对有可能给自己造成哪怕一丁点威胁的敌人,卫央不介意冷箭杀之。 他那箭,又冷又毒,脱弦后直奔金甲锦袍者咽喉而去。三五十丈之内,神鬼也难逃这一箭,何况一夜荒唐教酒色熬空了力气的党项人?那箭扎透了他的喉咙,刺入身后身量稍矮些的党项官员眼目。 党项人大惊失色,一时分出几个人手去收敛那金甲锦袍者的尸体,不必再察,卫央知道这真是党项贵胄,李继迁的族弟,登县的守将了。 他叫甚么来着?似乎叫赵甚么,谁管那么多呢。 伸手一捞,自箭囊里只摸出了一支箭,卫央一皱眉,想了想将那箭支又投入箭囊去了。 一箭不足以杀死往城守府催促步人甲的那几人,但三五十人可以挡住并杀死他们了。 卫央这十余人,没有突破挡路的那党项将官十余人,但徐涣分出的人到了。 清理了城头的威胁之后,徐涣亲自驻守那里,但他不放心辎重库这边,遂遣一队正带着数人直奔这里而来,迎面正挡住忙忙自里头窜出的党项人,哪里肯放过,乱刀过处,无一人逃脱。 队正在街口高声叫道:“步人甲过来了,是杀是走?” 卫央不答,反往那客舍里深深瞧去。 这客舍里,既那俘虏说藏有金银财宝,想必也是联军的财富物资,何不坏之?何况,以卫央所见,偌多的金银珠宝能藏进这客舍里,必定也有其余汉人仆从军不能见到的物什。左右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何况,那数百步人甲不除,卫央终究觉着不妥。 转头时,百余俘虏虽有骏马在手,却无一人敢逃。 卫央枪指客舍,道:“辛苦诸位,料定此去这登县诸位是坐不住了,既要携家眷老小逃走,怎可无接济?客舍之中你等也知有金银珠宝,若诸位能奋勇攻入,可自取一半。” 俘虏们面面相觑,他们也有人猜到卫央人手不足是要教他们打前锋,可那客舍里是果真有不少金银珠宝的,原本他等也想着但若能逃得一命,转身定要抢掠不可。 天予不取,岂非罪过? 眼下,教他等为前锋也无不可,但真攻入了,真能取小半为己所有么? 卫央看出了众俘虏的担心,一笑道:“世上岂能有言而无信的卫央,寻常大户人家打短工也须有报酬工钱,能打下这客舍,也自有你等一把子力气,卫某是为大唐校尉,怎可坏了王师的名声。” 那献计入城的见卫央如此说,一咬牙打马往前几步,瞥眼瞧见马踏刀平处已教党项将官只几个汉人模样存活的回头盯住他的十数个唐军,咕噜先吞一口口水,拱手缩着头又献计道:“王师虽勇猛,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将军若能舍得更多钱财,小人愿行一策,使满城仆从军不来阻拦迁延――头戴小帽那人,正是小人连襟,愿舍钱财,求活他一命。” 卫央乃令止杀,向那头戴小帽的汉子招招手笑道:“原来功臣亲戚在这里,你过来。” 这吓破胆的人,本便没有尽忠党项的打算,如今见王师势大,怎敢再行迁延?耳听步人甲沉闷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又见与王师甚为熟悉的俘虏里,领头的竟是自家连襟,心中一叹,为卫央那清冽的大枪一指,不由自主双膝发软,往前扑不两三步,一头匍匐在尘埃里,连声只叫饶命。 卫央笑道:“你不必作态,党项人能教你当个小校,也当是你有三两人本领的,想必也为党项人出过不少力气。如今且留你一命,这客舍,你可知里头还有甚么古怪的物什么?” 小校为卫央叫破心思,豆大的汗滴自脸上往脖颈下灌,此时方是真的头也不敢抬了,一个瞒哄的字也不敢生有,干净利落地答道:“若说贵重,莫过于那数百斤的珠宝金银了,然若论古怪,小人却以为,王师定不可放过那上千万的大钱。” 大钱?上千万? 卫央一怔,小校耳听步人甲脚步越来越近,他是见识过步人甲的厉害的,不敢再耽搁急忙一口气将自己所知所想的都倒了出来,道:“将军明察,小人断断没有欺瞒王师。那上千万的大钱,不知自甚么时候便藏进了这客舍里,夜里与将……与逆渠饮酒之时,逆渠方告知以乃是诸国联手新铸的钱币,正是长和通宝,足足有上千人的量。至于要作甚么用途,逆渠不曾说,小人也自猜不到。只若以小人看来,逆渠也是不得而知的。” 长和通宝,卫央自然知道,正是当今天子即位之后命国库新铸造的铜钱,可诸国联手铸造上千万的长和通宝作甚么用?难道要用这些钱来买大唐的甚么物什不成? 步人甲已在街口见了影子,二十余骑会合在一处,卫央未有令下,自无一人异动。 这可急坏了那小校与一众俘虏,见卫央面色沉吟似在想别的问题,小校顾不得太多,爬起来疾声道:“将军若信得过小人,小人愿引他百余人一众先取客舍,再退这一伙步人甲,情愿为王师前锋,誓死守住登县以待援军到来。” 打断了沉思,卫央再瞥一眼教厚厚的甲胄全然包住了整个人,恍似一辆小型的坦克般的步人甲,笑道:“也好,那就辛苦诸位了。” 小校偷眼看去,那二十余人竟面对数百成排如山般踏将过来的步人甲视若未见,胆寒之余心生赞叹,一面喝令俘虏们整队纵马往客舍内冲将进去,一面想道:“到底是王师,听闻西域地里一场酣战,王师以万余人面对数倍于己的联军,竟能衔尾追着杀一个血流成河,看这一行,胆子包天的大,强敌当前面无惧色,想必该是那一支老罴了罢?” 他哪里知道,面对天下闻名的步人甲,就连兽医那等胆大包天的也心生忐忑,只是他们信赖自己的上司。 自入阵来,哪一次这上司输过?步人甲虽凶狠,此处地形虽不利于骑军冲击,然当初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敌人时,这上司也一把枪杀他个溃不成军。登县雄城天下闻名,都说十万大军攻取也须折损大半人手也未必定能拿下,如今咱们却立足在这里。 他既未有慌乱,则必有应对之策,想那么多作甚,只待军令便可。 这上司,不是个拿麾下的鲜血染红他将袍的人物,由此配军们不怕。 步人甲浑身甲胄,有铁的,也有纸板制的,以后者最为多。休小看这纸甲,一层一层粘糊出来足有一寸余的厚度,刀砍箭伤而不折,一身总也有三五十斤重量。 这数百人,在街口排成了纵深的队列,一排五人,并肩缓步而行,前头是持巨盾的,后头的手中持丈八长的步槊,再后头又是巨盾,以此类推。 卫央细看之下,明白了步人甲作战的战术。 他定是以近身也不能砍伤的甲胄为依赖,以巨盾靠近了凭本身重量将敌人往中间挤压踩踏,若有近身来图的,则身后有步槊乱搠,依仗刀枪难入的护甲,真是个平地上无敌的军伍。 不过,卫央虽不甚知军阵兵法,他却有一肚子的别出心裁。 只一双无情的眼睛露将出来的步人甲已在十丈之外了,耳听客舍内杀声已止,卫央方令麾下入院,自在断后。 那客舍的大门甚为宽厚高大,一骑纵马,转瞬即入,待亲自断后的卫央飞马驰入后,心急火燎的持顶门柱等在里头的俘虏忙忙掩门落闩,又抬来院内的断石木料将个门内封锁之后,方心有余悸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沉闷的撞门声响起,那是持巨盾的步人甲用身体撞击大门的声音。 扑簌簌的泥沙自门顶直往下落,众人心里明白,这大门能抵挡步人甲片刻,却绝不能挡住他们的脚步。 若步人甲将一行困在这院里,以步人甲的威望,定能再聚拢一些仆从军,彼人多势众,定能将登县收复,到时寅火率这区区百余人,那便是瓮中之鳖无处可逃了。 将士们瞧了卫央一眼,没有说话。 反倒是俘虏们连掠夺财宝的心思也没有了,这钱也须有命得有命花,若不能将步人甲尽折在这里,便有金山银山在手,出也出不得去,往哪里花销去? 卫央反而心中高看了那小校一眼,这人不是个目光短浅的人,也许是他家有不少积累,方才纵兵抢掠中,他只立在院内一动不动,将屋内翻箱倒柜不时有大喜叫声传出的里头望也没有望一眼。 这样的人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人,但绝对是懂得知足的人。 他知道如今最要紧的是活命而非钱财,只不过,卫央猜想这人心中定是恼恨自己的。 他好好的日子,虽在党项人手下顶着个仆从的名义,实际上看他能与身为党项贵族的守将通宵饮酒寻huān,这人应该是个在城内乃至党项也有些地位的人。好好的安稳日子,如今教寅火率这孤军给坏了,是个正常人便该恼恨,何况是个过惯了好日子,回归大唐之后不定还要受罚的人。 但卫央没打算杀他,和聪明人打交道,总要省许多力气。 如今这人教他的连襟拉上了寅火率的战车,若无寅火率替他遮掩,就算能再得党项人的收容,信赖已不会再有了。何况,党项规矩森严,主将死,则部下须尽死,比起就此为党项人殉葬,不如与寅火率合作,说不定还能好好继续安稳地活下去。 “知道这院墙哪里虚么?”卫央问。 小校点点头,手指东头低声道:“那里最是虚浮,只消七八个壮汉合力一扑便能倒塌。” 他竟猜到了自己对付步人甲的法子,卫央赞了一声:“有见识,那么,此事交由你来一力做主,如何?” 小校只能点头,已为鱼肉,乃砧板何! 遂借了卫央的势,点十数个壮汉自后头寻来巨木,又拆下了客舍的门板,再教人押来开店的那穿金戴银的生意人,以刀子迫使着聚合舍中伙计跑堂的数十人各取锄头铁锹,再令数十人持明火,安排在后头等待。 卫央环顾处,竟不见有甚么美女醇酒,便问战战兢兢的生意人:“老板发财,我听说你这里颇有美女醇酒,怎地都送出门去了么?” 老板心里直发苦,好好的主顾,都教你这一伙杀人不眨眼的杀了,如今这客舍也教你占了,后头是有门,谁敢将那身家性命都在上头担着的美人送往兵荒马乱的城里去? 当是卫央要点美人饮酒,这老板忐忑的心登时松懈了一些,他走南闯北半生,待人自有他的一套,面对软硬不吃的人那无可奈何,只消有一丝的缝隙,这老板生能做出使洪水倒灌的口子。 不怕你有天大的好,只怕你无好。 既卫央要点美人醇酒,虽步人甲杀进院门之后许会不分敌我一气将这里的人尽数剿杀,老板总觉着他于党项贵族里颇有些脸面,总也能活下来,强似在这一伙不要命的手里逗留不是? 当时眼珠一转近前两步道:“将军有意,小人自当奉行,这就去后头点美人醇酒,但凡将军喜爱,小人倾家荡产也不辞。” 有人自后头取朱红椅洒在阶前,将愈发猛烈的撞门看也不看一眼,卫央窝坐其上,兽医手持大枪立在身后,他捻着龙雀刀柄,睥睨这老板似在笑着,却绝无半分笑意,赞叹似道:“你这老板,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哪,难怪以汉人之身,在党项人里也能有头有脸,李继迁族弟也是你的客户,了不起哪。” 老板一凛,忙分辩说:“小人虽与胡人颇有生意往来,无非都是蝇头小利,身是唐人,这可无一日不敢忘,将军明鉴。” “是么?看来,你这老板待故土之心,日月可鉴来着。”卫央将龙雀拔出了尺寸,刷一声又推了回去,淡淡道,“只是卫某未见唐人有自称小人的,这是党项人待沦陷区汉儿的规矩罢?你可真遵从的很,见了族人也不改口,如此买卖之心,倒少见的很了。” 这可教老板魂不附体了,他确有资敌之嫌,却这话自持龙雀的大唐将领口中说出,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双膝一软,由不得这老板匍匐在了地上,他不敢辩解,那龙雀说出便出鞘了,辩解能有甚么用? “罢了,看你置办下如此资业也属不易,教人取美人醇酒上来,大冷天的,正合饮酒热身。”卫央特意嘱咐,“记着,非烈酒不要,休拿村店里的白酒来糊弄。” 恰逢着他不问了,老板心里石头登时自喉咙里落在了胸前,此时休说区区烈酒,便是要他爹的小老婆,那也不能违逆。 连声道:“将军放心,咱们这里的美人,都是高丽倭国来的,也有西域女子,都颇有些姿色,风情与中原女子绝不相同。至于烈酒,那也有,小人在这里十七八个年头了,积累下各地美酒,最是燕地的雄烈,小人这就取来。” 却教兽医拦住,冷冷道:“莫非要开后门通敌么?教人取来便是,不必劳烦大驾亲自去走。” 老板不虞有他,看冷冷立在一旁安然养神的二十余骑,上官大敌当前招美人叫烈酒而下属竟无作色之人,看来,这一伙是酒色安乐惯了的。 想想也是,这帮不要命的亡命徒,百万大军后头也敢孤军深入,他除非美色烈酒外,还会在乎甚么?这也好,将这一伙灌醉了塞进被窝里去,到时以言语说动那小校,此大功,合该在我手中。 这老板是个明白的人,他的生意,尽都在党项地里,花费巨资方找了个李继迁的族弟作后台,若非如此,登县乃战事要地却非生意好地方,他又何必在这里耗费日子?生意愈来愈好,那都托了党项人的福分,若党项为大唐所灭,他这生意的一张关系网都破了,不定还要落个资敌叛国的罪名,怎是好? 他哪里猜得到,寅火率将士待卫央虽尚有诸多不知,然有一处却都心知肚明,自家这上司,绝非贪酒之人。大敌当前,怎会饮酒误事?只怕他要烈酒,当有奇用,正该落在门外那一伙步人甲的身上。 由是,虽卫央又招美人又要烈酒,并无一人有异色,倒教这老板深深误解了。 安排人手往后头取美人烈酒,那老板不敢近前看到那龙雀,于是依着门柱,心中冷笑着面上作恭顺姿态,冷眼瞧着小校引人不遗余力在一进外忙活,耳听二进内已为那一伙乱军撞入,每有一声翻箱倒柜撞碎了名器的声响,心里便哆嗦一下,恨意更添一重。 卫央依着椅背迷上了眼睛,在他身边凝立的兽医在想,他掐住龙雀的手里,到底安排了谁是下一个挨刀的? 是那老板么? 这是个心口不一黑了心要当走狗的人,若真是他,该杀! 不怪老板掩饰的不好,实在是这兽医待这些个做生意的印象太恶劣了,而血脉里残留的黄金家族祖先的因子强烈地告诉着他,这个万事都顺着自家上司的生意人,他不是个好人,也非善茬,此人当诛!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远拦之殇 平阳自然不能真依了火长的请,止住幕府上下的哗动,厉声道:“登县已破,确是实情,幕府从事出言不慎,罚俸一年,降职三级,不得多嘴。” 打下幕府众人的气焰,平阳方遍传前头的两道军报,欣然而道:“不曾想,区区两百余人能下登县,此非天助,乃是将士用命所得。如今登县既破,众位有甚么计较?” 李成廷抢先一步,疾声请道:“登县,雄城也,党项所倚是为兴庆府屏障,既已得手,不可丢失,当令卫央誓死坚守以待主军到达。我看这一率人马,均是以一当百的锐士,既能破城,当能坚守。” 潘美气急,破口骂道:“一派胡言!” 李成廷反唇相讥:“潘将军莫非怕一率配军夺了你善战之将的名头不成?” 言毕慨然请令:“我愿引一支军马,星夜赶往登县支援,只是当先令卫央死守不退。” 平阳面有愠色,正要拒绝李成廷的请令,火长又道:“我部南返之时,登县大火不止,趁乱入城勘察的锐士虽未见卫率正,却知登县内上下主事的均为我所诛,步人甲为寅火率以火烧杀于辎重库前,未使一人逃脱。当时,寅火率已遁去无踪,只在契丹精骑并党项骑军归城之时,党项最后一个登县主事的将教卫校尉城头上一箭射杀,恐怕此时的登县,已落在契丹人手里。” 潘美哼道:“那最好,会王神通广大,蛾贼之类不能见其本领,不如遣巡边事使行辕星夜北上,一旦于辽军手里复夺登县,可谓天下扬名不在卫央之下,能教咱们这些不通兵事的人也见识见识会王殿下的真本领。” 赵匡胤瞪一眼耳听不妙连忙缩手的李成廷,附和道:“正是,难为会王殿下一身的本领,满腹的军事,若无如此功劳,焉能现他从龙报国的本事,我愿保举会王李成廷为将,假以本部人马赶赴登县,料辽军必能为会王再破。” 李成廷大怒,拂袖哼道:“两位一唱一和,莫非当小王易欺么?中军帐里,如此恶语相向,两位既有雄心,何不自去?” 赵匡胤笑道:“凤翼卫拱卫中军,此乃职责所在,何况卫央以孤军袭取登县,此本领我自问不及,怎敢轻易图此大功?只看会王殿下雄心壮志,军尚未出便将登县视为囊中之物,若不遂会王心意,岂非教人笑赵某无容人之心?” 李成廷语塞,讷讷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蛇鼠之辈!”平阳哂然,没有批评赵潘二人一唱一和收拾李成廷的行为,心中只这般清清淡淡的,并不特意去鄙夷地响了一声,转问那小小的火长,“如今登县,依你之见当是甚么境况?” 火长一路上早有思量,不假思索脱口道:“登县之要紧,于谁家也一样,如今党项人于城中无一主事之人,兵锋里又数契丹人最为势大,此时,登县必为辽军控制,然毕竟万余仆从军并无甚大伤亡,又积于李继迁威压数十年,一旦有党项上将入城,此城又必重归党项手中。” 接下来的,火长拘于见识,自然没有甚么见解了。 再无可问之处,平阳遂教行军主簿与前后三火斥候会同,往外头见功问勋去了。 火长一去,赵匡胤立时道:“如今高继嗣已无许多后竞之力,伪魏党项大军又为呼杨二位老将军所迫,这三家力气,一时损折许多,往后我军敌手,当是辽军为主。登县乃联军辎重粮草屯聚处,又是后方重镇,当如我军之于洪德寨,乃至原渭二州,彼四家个怀疑心,均有坐山观虎斗之想,以登县的要紧地位,李继迁怎肯容契丹人把握?而契丹人必不放心为党项掌握的登县能作为自己的后方物资周转要地,因此,党项与契丹必会在登县之争上存下龌龊,至于耶律休哥欲行李代桃僵之计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如今卫央破了登县,登时破了他这图谋,以我之见,辽军当在今明两日出,而出时,必已突然袭击我军为手段,当提醒呼杨二位老将军谨慎仔细才是。” 李成廷眼前一亮,他觉着,自己的机会来了。 平阳自不会时刻观察着李成廷的神态,赵匡胤如此一说,她也颇以为然。 中军有凤翼卫,有豹韬卫,更有老罴营在这里,耶律休哥虽有谋略,在这三卫拱卫中军的情况下,劫营不会有甚么效果。而若他倾尽全力突袭东西两翼,一口将呼杨二人任意一军吞下的话,对接下来刀对刀枪对枪的决战,那是绝对有不小的帮助的。 平阳道:“不错,只不过,耶律休哥若图我两翼一军,也当有限制我中军救援的手段。此番南下辽军不过数万人马,要一口吞掉两翼任意一军,他也须全力以赴方能如愿,使我中军与另外一军不能轻出速援,当又须一半的人手方堪堪能成行,此军自何处来?” 她心里实际上是早有判断的,但一人计短,之所以她能有不败的金身,正是依靠博采众长发挥帐下各人的智慧所成。何况,为上位者,并非是要谋略上出众,只有善于纳言决断,那才能为上位者。 若不然,当年太宗皇帝打天下,谋略当不如李靖,勇力自不比秦琼,如何能打下偌大的江山基业,铸就煌煌的大唐? 而此等判断,赵潘诸将心中只转个来回便能有计较,倒是李成廷,得幕府里示意后,恍然大悟笑道:“这耶律休哥也算得上个名将,用兵甚正,他若行突袭之策,当尽全力袭取左右两翼里一军,这拖延我中军与另一军救援的,恐怕要落在党项拓跋觥与伪魏拓跋雄身上。” 平阳莞尔,微微摇摇头,这是他抢着给自己找难看,须怪不得人了。 果然,赵匡胤笑容可掬问计于他:“那么,敢请会王殿下再行猜度,耶律休哥要以甚么法子调出二寨里的联军为拖累我中军的棋子?抑或他所图的,到底是呼延老将军的右翼,还是老令公的左翼?” 李成廷目瞪口呆,于边事一道,他是个全然的草包,慢说用兵,便是知兵,恐怕他也只停留在一军容三营,三营首校尉的兵制歌谣上。 假意教幕府退帐追索耶律休哥的策略,又屏退了李成廷,平阳方正色教左首的将校们各献良谋共商对策。 如李成廷之类,他只知争权夺利,于兵事上的凶险并非看得淡,那是完全不懂,如今耶律休哥来势凶险,左右两翼一个不慎便要教他吞了,这在李成廷心里恐怕乃是剪除平阳心腹的绝好机会,大战不容他行弄权之术。 李成廷退后,众将早知平阳于突袭一事上有防备,潘美遂重提登县之事,忧心忡忡道:“卫央一率孤军,原先应该不会被联军重视。如今突袭登县得手,李继迁就是一头猪,也该正眼觑他。再有契丹远拦子追踪,我看凶险的很,从今日起,恐怕日夜要在追杀与逃亡中过活,能安全回来已属不易。若不然,这一支刺入敌军心脏的尖刀利箭,又当是分散耶律休哥精力的要紧力量。” 赵匡胤却说:“我倒看这京西一路里,如今决战将起之时再没有比卫央这小子更便利的位置了。可不要忘,这小子手里握着龙雀,以这小子胆大包天的性子,只消有能用的,哪怕是李继迁的亲随卫队,他也敢仗着龙雀的便利赦免罪过,用以为自己的帮手。我看不必担心这小子的处境,说不准哪,此时的寅火率,正在哪家大户院里饮酒吃肉来着。” 众将大笑,潘美笑道:“倒也是这小子的性子,只不过,到底不是自己人,用起来恐怕不那么得心应手,以我看来,他大可以行沙坡头之故事,团结登县内的仆从军与契丹人乃至党项人继续较量,哼,所谓远遁,哪会那么简单,城内有他四国竞相争夺,正好躲避等待再一次重创联军的时机,远遁出去反而处处不便――试想,韩德让这小子在登县之外千里原野上肆无忌惮寻找寅火率,登县之中他敢仗着力气大挨家挨户搜寻么?” 赵匡胤沉吟片刻,面对平阳请示问道:“以殿下看来,寅火率该当如何是好?” 平阳笑而不语,将军情又扯回了当前与耶律休哥的较量上来,她手指点在沙坡头上,语焉不详地笑吟吟道:“杨延玉呼延必求也算出道了,却不知卫央的手段,他二人学得了几分。” 再不提此事,平阳令教各卫各军依计而行,一时黄昏,幕府与李成廷又来聚帐,计较早定,平阳索性也听听这些人怎样个想法,争吵声里,她手中却捏这一张军报,那是一块湖绿色的锦帕,正是寅火率将士擦枪用的一类。 那斥候火长没有当众说实话,他见到了卫央,且带回了卫央嘱托他千万报知平阳的一件事,便在那帕子上简单写着:“此战不惟四国,恐怕少不了高丽倭奴乃至西域诸国的影子,登县有不下千万的高仿长和通宝,当是搅乱我京西市坊的利器,为长远计,我率未曾损坏,假作不知是仿制,中军当遣凤凰于市坊里暗地探察,更须防萧绰图谋我军两翼。” 这个人,难道不学也能有术至此么? 却在入夜人定之时,中军帐里正等待着耶律休哥大军的突袭,南边突有探马回报,契丹人出现了。 契丹老将萧达凛引本部精骑一万,突然出现在了原州城下,探马飞报时,尚在鏖战中,此时不知原州战况如何,是存是失,不得而知。 帐下轰然,急坏了幕府众人,幕府令疾言厉色力求问罪柴荣,以他的言语看来,身为副大都督竟不知敌袭就在眼前,纵然城未陷落,也该问罪。 平阳不动声色,午后卫央消息到达之后,她便命人暗地里将此事传教柴荣得知,当在今夜柴荣便能歼灭吐谷浑大军,到时只要原州没有失陷,幕府将无话可说。 却不料,此事正在激烈争吵中,幕府力主遣大军回援,而赵潘等将强硬要先破耶律休哥再图原州安全,僵持不下时,正南又有快马飞驰而至,尚未冲到中军帐前,来使与坐骑一身热汗滴答答地落,口中高声叫道:“大捷,大捷,断翅岭大捷!” 平阳一愣,继而喜上眉梢,轻声自语:“不意柴荣迅捷如斯,吐谷浑大军,从此不能为我忧矣!” 探马信使抢入帐来,疲惫难压喜悦,原来这竟是个参加了断翅岭之战的锐士,双手高举柴荣亲书的捷报,高声道:“夜时,我军突袭吐谷浑驻地,两面扎住山口,七万吐谷浑大军无一逃脱,歼敌两万余,俘虏尽五万,我军折损不过数百,出使吐谷浑的使团无一损伤,此时已在大军护送下往原州急行军而去。” 战报之上,战后之时当在入夜之后,而如今,天色尚不见明朗,正黑暗的紧,这快马信使,一路来竟不过一个时辰多些,那么,是不是柴荣的大军回返原州与城中守军夹击萧达凛,也该在这时发生了? 不及细看战报,陡然石破天惊般,一地里马蹄声如雷,无数人马自黑暗里骤然杀出,那是杨业的左营。 大唐与契丹的决战,终于在此时爆发了。 天下名将,十之九的都聚在了京西之地,柴荣与萧达凛的对决已然开始,这黑漆漆的天下却不知道,在这一战之后,所谓名将更有几人存活,又有几多彗星般的名将再复升起。 登县的大火,远远尚能望见,出登县往东,有精骑十八人在空旷不能见大地的雪地里信马由缰缓缓而行。 正是卫央一行,只如今,他原本少得可怜的麾下,又只剩下了十七人。 身边少了登县之战里现了本领的兽医,也少了登城之时凶悍如虎将一柄直刀杀地崩出了口子的养马的,便是当时夹道里劫营的,也少了个面孔。 那长面孔,教徐涣替代了。 跟在卫央身边,卫央一步三回头往登县内望,不甚安心地再三问卫央:“卫大哥,百余弟兄在城内,真不会教契丹人发现么?那个夏侯龙,真心归顺我军么?” 卫央笑而不语,追问急了,他才反问徐涣:“小徐子,你真当登县从此落入契丹人手里么?依我看来,除非萧绰亲到,要不然哪,趁火打劫要夺登县为己用的这一支皮室军,恐怕都要折在夏侯龙手里了。” 徐涣不能深信,只是道:“盼望这厮真是个能托付大事的,若他坏了各位大哥一人,我定亲手杀了他报仇。” 卫央一笑,吩咐上下:“咱们此次的目的,乃是韩德让这厮,这番休教他轻易走这许多路程了,往前头窜上大路,两侧埋伏好莫教发现了。” 快马飞驰,人迹罕至的原野上,雪层虽阻碍了奔跑的马蹄,却也掩盖了骏马奔腾的声息,渐渐夜色更重,将这十八骑的背影也藏进了深深的怀抱。 三四个时辰之前的登县城里,辎重库处升腾的大火愈发蔓延,日头西斜时,有风偶尔来袭,更卷了火蛇往更远处窜腾,这周遭都是繁华处,也有民居,都是官宦富贾人家,卫央怎会在意,他只往已无一人存活的步人甲立足处瞧了一眼,向那小校赞许一句,顺口问他:“我看你倒真有些本事,你叫甚么名字?” 小校亲眼见步人甲尽折在他手里,一时的慌张早都过去,心里的狠毒盯上了那客舍里的上下人等,犹豫着又盯住了那百个美人。 卫央此问,小校丢下滴血的刀子抢步上来,叉手深深一揖,整束衣甲正容答道:“本家荥阳人,劳将军过问,小人夏侯龙。” 他这回答,倒真勾起了卫央的好奇心,乃问:“荥阳人?距此那可有些道路了,怎地不北上东去,偏偏投靠了党项人?这一身本领,我看你也颇有些能耐,不为国家出力,怎可甘愿沦为走狗,甘作党项人的仆从?” 夏侯龙心中稍喜,他那答非所问的一个“本家荥阳人”,本便是要引卫央问他的缘由。 遂叹道:“不是小人甘心为奴作走狗,当时年轻气盛,一心只想出人头地撞上了邪路,仅此而已。” 卫央笑道:“你倒老实,罢了,旧账不必一时算,歼灭步人甲,算你一场功劳,过当算账,功须奖赏,战罢自有你的抬举。我且再问你,事已至此,我这一率孤军,该当如何是好?是守是遁,你说说看。” 夏侯龙沉吟不决,倒不是他狐疑卫央考较于他,着实暂且不能得知到底当如何是好。 若要遁走,须趁及时。而若要坚守登县,以夏侯龙看来也并非不可。 这个声名鹊起的配军校尉,只听他聚拢百姓复夺沙坡头便知,这是个能够做出胁迫驱使仆从军为他效命的人。以夏侯龙为例,倘若卫央迫使他收拾部下聚拢人手以为守城之用,夏侯龙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如今杀了数百步人甲,便是公然决裂了党项,若再吃罪了兵锋正劲的大唐,往后天下,哪里会有他的立足之地?何况他是孤身来的党项,婆娘娃娃自在登县里,可老娘亲戚还都在荥阳老家,如今婆娘娃娃只消卫央有意便能握在手中,再有荥阳老娘怎样也逃不脱大唐的掌握,安能有别的选择? 唯有破罐子破摔,一咬牙一跺脚与这一支孤军结成一体,这才是他最正经的道路。 夏侯龙在绞尽脑汁为卫央计划,卫央将目光终于投到了左首下垂着头脸恭顺如羊羔的倭女身上。 天可怜见,两世为人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在小屏幕之外见到活生生的倭女呢。 第一百一十五章 羊腿骨上的忧伤 韩德让很憔悴,他怎么也料不到,那个狡诈无耻的对手连自己的八百jing骑都不敢回头来对付,他却敢孤军突袭登县如此雄城。 这个无耻之徒,趁夜袭了夹道便罢了,那也是你本事,可尚未正经交手突然转头又远遁走了,这算甚么勇士?敢和契丹勇士面对面地冲锋一次么? 至于袭取登县,这在韩德让看来更是无耻的表现。 至于心里前所未有的忌惮与jing惕,你当韩德让会说给人听么? 他又不傻,对强劲的对手,心里佩服便足够了,嘴上是绝不能说出来的。 以己度人,韩德让不认为自己能袭取拥有步人甲八百,jing骑三千,三国联军千二更有仆从军万余的登县,就算他有八千远拦子也不能拿下。 实际上,韩德让自己心里清楚,他没有那个胆略。 就算登县里鏖战正紧,火势正盛的时候,他也没敢往城内突击,因为他总顾忌着那个狡诈的对手,雄城如登县也挡不住他的脚步,如今他虎踞关内,自己这八百人马若真为他用心图谋,恐怕进得去便出不来了。 也正是未曾入城,韩德让方在ri头西斜的时候,山岗上亲眼见到了那传说里总教他不信的关张之勇的猛将风采。 那时,城中火光燃得正凶,与夕阳也相映着耀红了半边天空。 当时,满城之上无一人,只在空寂的南城楼上,那将虎踞鹰视,城下有千军万马狐疑着一步一个脚印往城下迫来。有党项将领,并契丹皮室军统领不甘互让打马并肩上前,那将荷荷作声大笑,招呼道:“蠢货,归途不过十数里,何来如此缓慢?敢是吃我劫营设伏之故,草木皆兵步步小心么?” 城下两将,坐拥千军万马而不敢作怒,小心翼翼瞧着城上那一人,又瞧城内,寂静无声,走马又行数步,仰望城头不敢发一声。 那将笑道:“我一支孤军,早已远遁而去,只念着要教你这两个蠢货一番好方留在这里,尔拥有万军,空城当面不敢冲来,何不速退?” 两将彼此疑虑,再次不敢答应。 那将陡然立起,一时两将并退,后头万军移步,不敢有一人作声。 彷佛城头立着一头大川袤原上,明月断岗处盘踞瞋目的野狼之王,这城下的不是敌军,只是群狼,韩德让远远在外,也觉惊心。 蓦然,那将厉声只叱一个字:“滚!” 风过百草折服一般,两将飞马便退,怎料那将掣起一张硬弓,居高临下弯弓如满月,流矢出似连珠,前后不差,左右各异,正觑准两将后心,那两箭好疾好快,金sè黄昏里,只闻那将高声大笑:“无胆鼠辈,少谋蟊贼,可识卫央神shè么?” 一声方落,两将脖颈里各一蓬野蔷薇似红花盛开,那弓上力道之劲,竟贯穿了两人的咽喉,及赶归本阵,方扑扑两起雪泥花盛开绽放,为那将一人威势破了胆气军心的溃军,到底有两将的亲随往前视看,见两将落马,彼此俱以本族言语叫道:“死了,死了,头领死了。” 一时溃军如cháo,纵有孙武复生,吴起在世,难阻脚步,直混乱中逃出数百丈,方有副将掩住颓势,将军阵勉强扎在当地,各遣人马来取主将尸体,而再三差遣,两军万众里竟无一人敢出。 城头那将笑道:“又教尔等作副将的一个乖,主将身中利箭,你当飞马抢出,一面稳住使坐在马背,一面教人大呼‘不好,头领教敌shè中脚面’,此方堪为上将的资质。” 再不理这惊魂不定的溃军,城楼上那将叫道:“德让兄,我知道你在附近,听着,城中已为你备好美酒佳肴,你若有胆,当速速入城,再晚来一步,酒菜该凉了,会很不好吃。” 而后,那将信誓旦旦保证道:“德让兄,你放心,我敬佩你跟皇帝抢女人的胆子,因此向你作两个保证。其一,俱备酒菜里无毒,可放心享用,就在城守府对面的小食肆里;这最后么,城内已无我军,你可放心大胆地快马驰入,我留你一命去见萧燕燕最后一面,在此之前,不会要你的小命,放心,放心。” 韩德让脸sè发青,险险一个倒栽葱撞下马来,忍不住一口气,抢出山岗yu飞马叱责着不要脸的对手,城楼上那将哈哈大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转过身背过手,城头上依依呀呀唱出个秦川里的唱腔,道是“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竟洒脱而悠闲地飘下城头,再不见了踪影。 久候半晌,夜幕已落下之时,城内仍旧没有动静。 百夫长献计:“不如与皮室军会合,一起杀入城去。那厮若在,一刀杀之。若不在,正好趁机夺了他的城,好作我大军的牢固后方。” 这半晌把韩德让的气,终于回缓了过来,他也有过这念头。 然则,深知萧绰脾xing的韩德让没有被这个诱人的建议蒙住了心。 放松了紧握刀子的手,他仰首望着如在火烧云上的登县城楼,哼道:“既有这个想法,不如你自引军去会合皮室军,回头在统领面前,不要怪韩某不说可饶你一命的话。” 一提起萧绰,百夫长立马住了嘴。 决战当头,若萧绰在此,她会做出教党项人跳脚的趁火打劫之事么? 或许她会,也许她不会,但万一她不会,而远拦子却做了此事,这八百人能有一个活命么?而若她会那样行事,八百人却错过了这个机会,那便是韩德让的事情了。 她不会杀韩德让,也便不会怪罪远拦子了。 想通了这个道理,百夫长再不坚持,但问了一句:“那么,要不要提醒皮室军?” 韩德让脸sè一暗,哼道:“他们会听你我的建议么?” 百夫长再不说话,该尽的心已尽到了,他不过小小的百夫长,须管不得那么多的大事。 韩德让卷着马鞭犹豫了很久,眼见天sè已完全暗了,心中一横,决意试一试,乃命进城。 八百军卷入城中,城中果然没有半点异样,那狡诈的对手这一次没有说谎,他将这雄城,拱手让给了党项与契丹联军。 回味起这个让字,韩德让怒从心窝里来。 好一个让,明知坚守不住而弃城远遁,可黄昏时城头那连珠一箭,将威势都夺了过去,万军面前退去那般潇洒从容,他这个让字,用的教人无法不应承。 身后,打起火把的两国联军你争我抢冲进了城来,终于敢冲进了城来。 韩德让忍了一忍,忍住了提醒皮室军的打算。 他不知寅火率是潜伏在了登县城里还是自别的城门远遁了去,但他知道,卫央留下的登县,自此将成为横在契丹与党项两国咽喉里的骨鲠,登县一ri没有定下归属,或者说,登县一ri没有回到李继迁的手中,党项便不可能和契丹大军成为真的可以信赖联手的盟军。 这个人,没有枉费萧绰对他的jing惕哪,到底还是将两国两军坑在这里了。他也没有辜负李微澜将龙雀也托付给他的信赖,此人有名将之姿。 韩德让自此心中果真有些佩服了,这个对手,与军略一道上的天资,绝对在他韩德让之上。 与这一丝佩服一起升起的,韩德让心里还有一个绝不愿承认的感觉,那便是畏惧。 心头的第一个念头,他想到了即刻回转,自己的对手并不是个猎物,他才是猎人,登县既破,接下来西去便是兴庆府,那真不是他区区数百人敢图的地方,那么,他的猎物会是甚么? 韩德让觉着,该轮到他了。 黑暗的城里,入城的联军点燃了火把,却怎么也盖不住更多的黑暗。 冷风与冷汗的聚会,造成了韩德让的毛骨悚然。他觉着,那黑暗里有一支不可能有人可以躲得过的羽箭,如今已牢牢地瞄准了自己的脖颈。 “该死的仆从军,该死!”百夫长的怒骂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往心灵深处窜去的恐惧,韩德让浑身发冷,这时候他才感觉到,原来自己真的恐惧了。 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的党项仆从军,他们有不下两国联军的人数,他们打着火把,好像敌人一消失就浑身充满了力气似的,到处窜着,大声呵斥着皮室军对这座城的翻箱倒柜。 于是,原本人数较少,气势未免不足的党项人立刻有了底气,他们竟配合着仆从军,将皮室军分隔开来,包围起来。 面对皮室军的威胁,自熊熊燃烧照亮个半个城的火光处飞马奔来的那仆从军校尉打扮的汉儿强硬地下令人多势众的党项军张起了强弓,拔出了利刃,他们为登县不被皮室军控制,竟然不惜与之一战。 韩德让没想太多,也想不到太多,他只觉着,卫央那头下山虎离开了,这一伙本地的地头蛇张牙舞爪了起来,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地盘。 甚至这小校身边的十来个汉儿,纵起战马敢往不从号令的皮室军人群里冲击。 皮室军副将不知所措,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引发党项与契丹的冲突,须知,单凭契丹远征军是无法和南边那个强横的对手较量的,契丹需要党项这个盟友,这一点,出发之前上头三令五申说明过。 百夫长沉默着,他没有怂恿韩德让出面。 实际上,皮室军是绝不会听从韩德让这样的汉儿的号令的,他们只服从皇帝的旨意。 皇帝说,大辽需要大夏这个盟友,辽军需要夏军这样的盟军,所以,面对毫不退步的党项军,皮室军退缩了。 但副将提出,这一支皮室军应该在城内有食宿的地方,没了头目,情势烘托之下完全听从仆从军校尉的党项军同意了这个请求。 小校将东城拨付给皮室军,但他立下了军规,皮室军一应食宿,均由党项拨付,不得自筹。言下之意便是,皮室军在城内吃住也可以,但别想sāo扰城中的百姓,也别想在东城建立契丹人的小王国。 皮室军不得不答应,剑拔弩张的对峙,一时松弛了下来。 韩德让冷眼旁观,他判断,这汉儿校尉在无主的登县里趁机收拢了仆从军并利用威信在群龙无首的党项军中树立起自己的威望,而又暂且同意数千皮室军在城内驻扎,他是有野心的。 大争之世,想要称王制霸的草莽人物多不胜数,多这个叫夏侯龙一人不多。 只不过,韩德让认为,他应该鼓励并支持这个夏侯龙的野心。 转眼一扫,韩德让皱了皱眉。 在大道边的墙角上,他看到了一个并不显眼的白sè记号,那是契丹密营间谍请求面见上司的暗号,大名鼎鼎的大唐吴王当年造出的沟通法子。 如今在登县内能用一块草草的金狼头请求面见的,只有那一营里的人了,而那一营,正在韩德让的掌握之中。 他突然改变了想法,不走了,暂且不走了,先在这登县城内搜寻一下卫央的踪迹,他若在城里潜伏,必有冒头的时候,有密营在手,韩德让终究有了一些底气。而他更关心的大事,虽那熊熊的大火与那个狡诈如马匪的对手手里很有可能折了,可他还是想探究一下仔细。 “哪里去?”百夫长见韩德让拨马要走,当是他要去与皮室军会合,抑或转头出南门,可拐出了街头,韩德让又请教了巡哨的党项仆从军逻卒以城守府的方向,讶然问道。 韩德让底气有了,信心又恢复了,从容道:“卫央既请我饮酒,怎可不往,城守府对面的食肆里,敲开门去看看,只可惜,酒菜须都凉了,教这厮又该取笑韩某无胆了。” 至于密营的求见,韩德让不认为这时候是很好的机会。 他知道,密营间谍藏身的地方,有的是诸国的人,他想知道这些诸侯的间谍会和甚么人联络,那可都有可能成为大辽敌人,不能大意了。 食肆的门大开着,教韩德让吃惊又释然的是,方才耀武扬威的夏侯龙也在里头。 他与几个心腹汉儿,围坐在一桌之上,其中并无一个党项人,他们没有饮酒,只是在吃饭。酸辣的馎饦,喷香的羊羹,夏侯龙额头已见了汗。 难怪这一路来仆从军逻卒并未阻拦自己这一支远拦子辽军,看到夏侯龙含笑点头示意的行事,韩德让明白了,这个人知道卫央在这里给自己安排了一桌酒菜,他猜到自己会来,所以在这里等着自己。 只不过,他等自己作甚么?有甚么用意么? 或者说,他知道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能力,等在这里,为的是从自己这里取得援手,进而在他施展野心的道路上多个保证? 韩德让大为心动,示意远拦子们在外头等候,他只带着百夫长走了进去。 拦住战战兢兢的食肆主人,韩德让和声问:“店家,卫央那厮付你酒钱了没?” 店家老老实实回答:“不曾付,那人说酒足饭饱,自掏腰包这是规矩,不可从此破了,教老汉管问来赴宴的客人讨取辛苦钱。” 韩德让有意大度,自褡裢里摸出一块羊头金,约估能值万钱,随手丢给店家,手指夏侯龙那一桌笑道:“的确辛苦的很,没有大钱随身,这算赏你罢了。按着卫央点足的酒菜,这一桌太尉处,照样也排布上,算我请用。” 夏侯龙放下碗筷,冲韩德让拱拱手没有婉拒,也没有道谢。 韩德让也拱拱手,顺着欢天喜地的店家指引延请,与百夫长分上下坐在了果真已凉了的满桌菜肴的矮几席上。 百夫长以银刀挑起一根羊骨验察,韩德让有些尴尬。 那夏侯龙隔着桌笑道:“敌手馈赠,阁下敢用么?” 顿了顿,瞥到银刀之上没有黑sè的毒迹,韩德让伸手抓起羊腿,张口撕咬一块吞进肚子,肉虽冷了,也颇腥膻,多ri未见熟食的韩德让却觉有暖流过腹,暖烘烘的好不惬意。 猛然他醒悟了过来,假若卫央敢在酒菜里下毒,如今他已远去了,而自己数百的jing锐就在店外,倘若自己中毒,那胆怯懦弱又贪财的店家焉能活命?他必会提醒自己而不致坏了xing命,有这一层保证,卫央当不至于果真在酒菜里下毒。 早知如此,何必试探,徒教夏侯龙肚子里失笑,而接下来的接洽里失了风范气度为他所不齿? 此獠狡诈yin险,他定是算定这一步的! 韩德让狠狠咬碎了口中的羊小骨,时刻提防着那厮,却时刻都教他算计了,天理何在? 他很想将手里的骨头砸在夏侯龙那张稍带揶揄的脸上,而后痛痛快快大骂一声:“你个狗ri的,拥有上万人马,又有地头蛇的便利,面对卫央区区五百人竟做起了缩头乌龟不敢喘一口大气,老子只不过吃这王八蛋的亏多了,不得不处处提防那个只以一杆大枪吓破了你狗ri的心胆的无耻之徒有可能的言而无信而已,你有甚么资格取笑老子?他妈的,这世道没有天理了,五十步笑百步那也罢了,甚么时候仆从军也敢这般大模大样肆无忌惮地笑话人来着?!” 不过,和仆从军比无耻的事情,韩德让终究还是做不出来,丢不起那人。 偏过脸,将油乎乎的羊腿挡住夏侯龙越发揶揄的目光,韩德让假意狠狠啃骨头,慨然心生长叹:“这他妈的,再占天下才情三分的黄紫棠,她也作不出老子此时的惆怅!” 那无耻的不要脸的对手,你还能不能行了,不过吃顿饭而已,承你请用的情,花老子自己的钱,让人安稳些不行么? 对面的百夫长没猜到韩德让的惆怅,但他看出来了,这人如今很受伤。能把一块羊腿当光骨头狠啃的人,不是受伤,能如此么?! “何必来着!”看一眼啃痕累累的羊腿骨,百夫长很为它忧伤。 第一百一十六章 断翅岭大捷 ps:断网,房东不见踪影,自去牵线,说要三天,决定搬家,无网无电,手机码字,苦不堪言,总算没断,欠更万字,继续手残,明早一更,不复多言。 ―――――――――――――――――――――――――――― 柴荣与秦重一左一右,将个苍髯皓首的老头儿供奉在上头,这老头儿,便是礼部左侍郎张泽,未曾为帝师,尊贵却不下帝师。 休看他只是个左侍郎,又在礼部,论品秩自在柴荣之下,然这是个门生故吏遍天下的老夫子不说,他还是大唐文臣武将里零落的几个享国公身份的人呢。 因此,按爵位对待张泽这个国公自然在上,他又是朝廷使者,柴荣虽贵为紫袍高官,在他面前也须低头。 张泽虽上了年纪,却是个不老朽,清矍精神眼不花耳不聋,声如洪钟。 瞥眼沉稳的柴荣与洒脱的秦重,张泽眼中有不为人知的喜悦,他知道这两个小字辈的在背后谋划甚么,只是不说破罢了。 很多事情,哪怕是个老夫子,作人精几十年了,怎还会看不破? 兵者诡道,国家大事,那也须正奇相辅只是他是为天下学子的真榜样,圣人风骨的继承者,很多时候是很需要装聋作哑乃至须发皆张地去反对的。 读书人,那是天底下最聪明最执着的一群人,虽有吴王笑谈里书生造反十年不成的真理,但这些人若不能教他坚持着一个执念,便是秉承着已为歪曲的圣人遗训,今日这个不安,明日那个不稳,国家何来太平? 国家立科举设书院,为的并非只有选拔人才,而是最大程度上禁锢这些最聪明的人的身子。他们的精神可以自由自在,身子却不能。唯有发黄的圣人遗训,唯有流传千百年的区区文章,这才是足教这些人埋头皓首的物什儿哪。 柴荣这样的人,是国家的栋梁,但栋梁的忠贞是人格品质不足够保证的,他们需要对手,需要时时刻刻如附骨之疽般盯着他们的对手。 因此,张泽在这里不会给他们好脸子。 “既是国家军情所需,公主殿下军诏,又有大都督府职事,星夜来渭州倒不必苛责。”张泽因常年执笔而显得中指关节甚是凸出的枯瘦右手在案上敲了敲,打破了柴荣自陈夤夜到渭州的缘由后,他曼声道,“只不过,军情大事,非同儿戏,今我国与诸国决战于京西,这后方辎重运送,全赖你一人之身,决不可疏忽大意,贪图功劳又起与吐谷浑火并的念头,我且问你,渭州诸将安在?” 秦重一愣,他才是渭州刺史,按说要问渭州诸将,也该问他才是。 柴荣不急不慢答道:“之翁说的是,国家大事,须不可急于一时。”遂教秦重,“渭州折冲府都尉副尉,该都在值守罢?快教来请见之翁,其余将校各司其职,便不必都来了。” 张泽眯起的眼缝隙里又瞄了柴荣一眼,这会儿他真有些把握不准,到底柴荣有没有遣兵将往西南去迎战吐谷浑大军。 他这个糟老头子都看出来达延芒结波的野心了,就不信柴荣没有看出来。 既然吐谷浑决意要出乐州,以张泽看来,杀之便是,若能尽功灭其国那才最好不过,怎能因所谓仁义犯了兵家大事的忌讳? 以张泽猜测,与他颇有数面之缘的达延芒结波此番定会趁我大军西征之机联络诸国自乐州起兵,如此,渭州有危险。毕竟是朝堂里屹立数十年不倒的重臣,相信吐谷浑大军已在渭州城外不远处,这点眼光他还是有的。 那么,如今的柴荣手中并无大将,渭州折冲府那两个名头不小的家伙就该是他应用的帮手才是,当至少有一人引兵外出,怎地还在城里值守? 想到这儿,张泽皱了皱眉,假意拉着脸再问柴荣:“真未遣人马外出么?若片刻都尉副尉有一人不到,某须上书天子治你个有意欺瞒之罪才行。” 柴荣笑道:“之翁当面,柴荣安敢欺瞒。” 张泽的一颗心沉到了水底,他很想掀翻书案揪住柴荣喝令他即刻发兵。 可那样一来,这数十年的伪装可就全部露底了,后辈里的读书人,没有一个是张泽看上眼的,他觉着,自己的班还没有人有资格来接,这个岗,他还得继续扎着。 “天子圣明哪!”张泽有点澎湃难自抑,心中长叹一声。 他知道柴荣,可不知道柴荣的本领手段,真当这是个当个高官迅速duo落了心志的人,眼见秦重轻快地迈步往外走,情知这两人没有瞒哄他,心中怏怏,摆摆手道:“罢了,便教这两人来见。另外,烦请秦使君告知使团卫队,老夫须星夜启程往乐州去,教备起仪仗,不可迁延。” 秦重巴不得这个老头儿赶紧走,听他这一说,哪里还肯挽留,喜形于色扭头就走,连个客套的话也没有说。 反倒柴荣钦佩这老臣的风骨,见状劝道:“之翁何必急于一时,不如明早启程,那也不慢。” 张泽怒道:“你我这里拖得到明日,安知达延芒结波能拖着兵锋到明日?我意已决,勿复再言!” 柴荣好不奇怪,这老头儿,方才还老神自在的样子,刹那间怎地火烧火燎,莫非他瞧出甚么来了? 不过,张泽要今夜即刻便走,柴荣心中可谓狂喜,平明行军,怎比星夜突袭,他几乎可以笃定,这一战吐谷浑完了。 论野战,原州大军可是出了名的,只是如此一来,未免要将士们受更多的奔波之苦了。 “也好,国家大事耽搁不得。”站了起来,柴荣拱手道,“秦使君须往城头寻李继隆尹继伦二将,恐怕使团卫队未必吩咐得当,之翁安坐养神,某去安顿可好?” 张泽想着心事判断着柴荣的布置,也没想到很多,意兴阑珊挥挥手示意他自便,柴荣遂快步奔出门去。 李继隆二人便在外头僻静处静候,周泰也在其中,三人一身甲胄俱已备齐,秦重已将张泽的决定告知了他三个,见柴荣出来,黑夜里几近瞧不见脸只看到俩大白眼的尹继伦低声笑道:“不意此番成功,竟大要落在这老头儿身上,柴使君,铁骑三千俱已妥当只待令下。” 李继隆的眼睛在黑夜里似闪闪发亮,他这般沉稳的人,本不该有太兴奋的时候,但这一次以万余对七万,打的还是灭国之战,能亲身参与其中且为大将,如何能不欢喜? 见柴荣目视而问他,李继隆道:“使君放心,步卒俱已准备妥当,只看吐谷浑要自哪里来。若要在婆娑谷对决,不须一个时辰,咱们便能到达战场。” 柴荣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见过之翁后你即刻引兵出发,绕山路直达断翅岭,决战将在那里发生。婆娑谷地势险要,乃是骑军死地,达延芒结波便是个呆货懵种也知必要绕开那里。他这七万人马,想打渭州措手不及,中军传回了消息,这七万人虽大部是步卒,也以山马载乘,断翅岭道路宽阔可进可退,如今我军又不在这里驻守,距离渭州又近,战场当选在这里。” 李继隆一想,甚为赞同,道:“不错,婆娑谷道路崎岖军马难过不说,辎重运送也不能选在这里。我料达延芒结波信心十足能拿下渭州,他七万人吃马嚼辎重,必不过十日之用,应都在这七万人身上携带着。如此一来,婆娑谷更不能为负重达平日两倍的人马能过,而断翅岭乃是渭州通往乐州的官道必经之处,四面平坦,枯草树林不少,只要大军藏将进去,待我使团过后一鼓作气杀出,不定真能教他突袭得手。” 只是这样一来,吐谷浑有精兵七万,开阔地形处与我一万人马对决,我不占优。 柴荣却不以为然,目视尹继伦道:“断翅岭下树林枯草不少,却不足以掩藏七万人马,而我使团卫队也有千五之多,过彼处时,必然浩浩荡荡,一个不慎藏身不住,吐谷浑图谋势难掩藏,若渭州得报早有准备,达延芒结波倾国之力方凑出这七万人马,怎肯损耗在渭州城下?因此,我断定吐谷浑军定大部在岭上山内埋伏,山内崎岖陡峭,无一处是能容三两千的地带,彼四零五散,正合教我分而歼之。尹副尉,你这三千铁骑,首要的便是冲散岭下埋伏的前部精锐,大约两倍于你的敌军,另外,战起时,使节团须好生护住退往渭州,大任在你一人之身,你可须想好了这一仗怎样打。” 尹继伦稍稍沉思,盘算出了胜算,谨慎地道:“只要后进大军能跟得上,此战我必胜。” 柴荣又发付李继隆:“李都尉切记,岭下五里之外你先一步到达埋伏,尹将副尉得手后,你须雷霆一击杀入山内岭上,我料吐谷浑将领定会舍弃战马以为帮手,山势陡峭,你可须大胆用兵,不可因谨慎失了战机。” 又嘱咐二人:“战罢之后,三军无许多时候歇息,须趁着达延芒结波未知他大军尽折突袭乐州,军心士气,都在你二人手段上。” 两人领命,柴荣又教周泰:“你引卫队与秦使君调拨的人马,绕过断翅岭在婆娑谷设伏,吐谷浑退时自此过,此天险地势,不可放一人走脱。” 不惟周泰大惑不解,其余三人也不知柴荣为何笃定吐谷浑溃军会从婆娑谷撤退。 柴荣笑道:“只一雕虫小技而已,秦兄,我知你府上有善走夜路的壮士,这一番你可不能吝啬,须都借我一用。” 秦重好不奇怪,依言教取人手来听用,嘀咕道:“你这用兵,可教人不解的很了。纵然公主用兵,也多的是以绝对的实力横扫敌军,偏你这番不但突袭要以少胜多,歼灭战也要打个教人心惊胆颤的以少胜多,数万人战场,我那不过百人的当地壮士队能抵万人用么?虽善山林战,可也挡不住如山倒的千万溃军哪。” 柴荣笑道:“某不过小打小闹的略施手段,也算用尽全力了,怎敢与公主用兵相比。无它,只惊弓之鸟故事,虚张声势而已。” 秦重悻悻然:“罢了,你这一对翁婿……既有尊婿百骑成事在先,作老丈人的自然也有手段,我只安排好庆功酒,待吐谷浑国灭,中军得胜,熙宁孩子的婚事上,窖藏的好酒多备你一车便是。” 柴荣甚是自信,示意他带了李继隆二将去见张泽,信心满满道:“某便先笑纳了,周泰,你此去须如此行事……” ――对柴荣来说,打吐谷浑这样的一州之国很没有意思,若非身负大军辎重运送的差事,他很想只以这万余人马破了达延芒结波之后,再去撩拨撩拨西南那个千百年来中原人始终没有降服的对手试试。 吐蕃,这个坐拥高山之利的敌人,西南不稳,吐谷浑复国,都少不了这个红脸膛子的“兄弟之国”的影子,柴荣久在西地边陲,他厌恶吐蕃,超过了厌恶北燕乃至契丹。 就好像一块拔不掉的药膏,这个地广人稀的地方,当年吴王殿下没有贸然动手收拾他,使西南乱成一团糟,终使南汉坐大不说,西北边事,哪一样少得了吐蕃插手?若非吐蕃,李继迁焉敢称王立国,原州应付联军三国,又怎会顾忌着渭州原州不稳,长安京畿动乱而不能倾巢而出? 若无吐蕃,平阳公主不会像个火隅的火正似东征西讨竟无法彻底消灭西域,征服北燕这个远征契丹的桥头堡。小小吐蕃,耽误大唐的实在太多了。 如今乱战已起,而吐蕃依旧不动如山,柴荣不知道他们在打甚么主意,但他不喜欢吐蕃的这种安静,他想撩拨撩拨这跟所谓的虎须。 可惜,辽人不肯给他机会,今夜断翅岭之战打起,想必原州也便教辽骑围住了罢? 狗日的! 背着手送周泰走后,柴荣破天荒地爆了一句粗口。 夜风让他思绪翻滚的厉害,很快的,柴荣的心思跳到了张泽带来的“羊苴咩城使团到了长安”的讯息上。 大理段氏,坐羊苴咩城,在南汉的扶持下建立了大理国,那该是先帝时候的事情了,如今的大理,该是段素英做主罢? 柴荣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大理段氏还真有些眼光,虽为南汉扶持,与大唐的关系却亲密的多,这个段素英,当年还在大唐的国子监里学过一段日子,柴荣任渭州刺史之前赴长安面君述职,曾见过这个文文静静很能体察人间疾苦的年轻人。 此人当政,大理百姓有福了,只不过,南汉该跳脚了吧? 想到这个外表柔和内心却似芦苇般的年轻人,柴荣少有的对敢称王制霸的诸侯正眼地展颜了。他知道,若南汉覆灭,大理是挡不住大唐兵锋的,段素英也不想螳臂当车。 也不知这个颇为自己待见的年轻人作了诸侯,他是否还会如当初长安论战肆里时候那样的固执,认定大唐才是天下的共主? 神色一冷,柴荣心泛杀机,若段素英变了,他会毫不留情一点也不顾念当初的看好,但凡有一丝这样的苗头,平阳交付他掌握的那支利箭将没有一丁点由于地刺入这个年轻人的胸膛。 有夜风飘过,卷起一地冰寒,渭州南门大开,使团卫队明火执仗地簇拥着身着深红袍,腰悬三尺剑的张泽出得门来。 老头儿没有听柴荣的劝贴身穿上软甲,高头大马上,老头儿枯瘦的躯体坐地笔直。 他对柴荣失望了,自见到李继隆与尹继伦的那一刻,便彻底失望了。 这一番乐州去,老头儿打定了主意,他要在路上先发觉吐谷浑的侵略军,而后用这老身子去冲击他的千军万马。到时候,倒要看这个大名在外有名将之称的柴荣到底还会不会将吐谷浑重视起来,在守卫原州的同时,看他还会不会想方设法将达延芒结波给弄死喽! 高坐马背上,冲肃容立在门洞外恭送的柴荣与秦重哼出一鼻子气。 “若能活着返京,定将这两个大草包好好参他一本!”见那两个对自己的吹胡子瞪眼居然垂着头不看,老头儿愈发恼火,他年轻时也是击剑的一把好手,马背上能比寻常老卒,挥鞭时,那马泼刺刺地一溜烟给柴荣与秦重丢下一脸的灰土。 秦重将宽大的袖带挥舞着擦拭脸上的土,悻悻骂道:“这老儿,恁地可恶!” 柴荣若有所思,他总觉着这个传言里死犟的老头儿,总是在提醒着自己甚么。 是在警告自己不可擅启战端么? 好像又不像! 管不了那么多,待使团卫队走出三五里之后,柴荣即令满城灯火尽灭,黑暗里城内开出尹继伦的三千铁骑,说是铁骑,实际上与凤翼卫比起来,这只是民夫。 尹继伦将黑面罩在兜鏊里,提着大刀向柴荣与秦重拱拱手,一马当先追着前头尚能见火把光明的使团卫队赶了上去。 柴荣即令探马来回飞奔于原渭之间,断翅岭战事至此已布置妥当了,是胜是败,只能坐等结局,而原州与契丹偏师的大战,至今尚没有眉目,虽原州有沉稳厚重的李钰在,柴荣依旧不甚安心。 倘若不能使原州与前线的运输道路通畅,半月之后洪德寨里发来的粮草军,将自何处取粮草供应前线? 不多时,断翅岭方向杀声起,那是尹继伦的铁骑在断翅岭下突袭注意力都教张泽的使团卫队吸引的吐谷浑前锋发出的声响。 身在渭州城,柴荣并不知到底战事如何,我军伤亡几多,只从声响来听,战事在胶着,这便教他安心了。 吐谷浑毕竟七万人马,满山遍野里都是敌军,我军一万出头的人马,能将战事拖入胶着的状态,说明我军正在步步紧逼,而吐谷浑尚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挡。 不出柴荣所料,尹继伦的骑军杀出之后,吐谷浑前锋措手不及,平地里上万人竟教这三千骑军一个突击打了个措手不及。使团卫队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尹继伦的骑军已杀入山内去了――那厮打定的主意是,将溃兵留给使团卫队,左右战事已开,就不信张泽会固执到面对来挟持他的溃兵竟然不令精锐的使团卫队下手。 张泽哪里会顽固腐朽到那个程度,尹继伦陡然自使团身后杀出时,他豁然心情开朗,故作阴沉的面目下,险险没忍住一个“柴荣果然不负重托”的赞叹。 至于溃军?战事已起,打谁不是打?到底这老头儿明知临阵指挥不是自己的强项,乃令卫队将军率军紧随在尹继伦之后往断翅岭山内杀入,明着看是来阻拦尹继伦的,可卫士们的刀枪可没个准,瞄准了教骑军杀了个措手不及的吐谷浑人,端得下手又快又狠。 尹继伦回头一瞧心中大喜,本只当卫队能不添乱便好,这明情是来帮忙的。 合兵足有五千,将张泽喋喋不休的斥责过耳风似,尹继伦再令强突岭上。 就在这时,李继隆的步军到了,这人好眼毒,瞧准了吐谷浑慌乱的当儿,自左右山路上攀援而上,因吐谷浑战马与人数同而未曾往山顶上去,教李继隆居高临下只一波突击,数倍于唐军的吐谷浑大军竟立刻溃败,霎时间往来路上败了回去。 吐谷浑将领值此已明白了,渭州对吐谷浑的偷袭早有准备,看那满山遍野的唐军,怕不下两三万了,能出两三万人来袭,以中原人的习惯,守城的应当更多。 那么,面对早有准备的唐军,失了先手的吐谷浑能怎么办?将这不知只剩下几万人的力量带回去,便是为吐谷浑立下功劳了。 兵退不过十里,前头到了分岔路口,往西北去便是来的原路,往偏东北去,那是婆娑谷。 溃军不及整顿军心,来路处突然有不甚明显的脚步,分不出大约模糊,只原先的后军,如今的前锋探马回报,前头路边山林里有旗帜摇晃,约有百人的斥候模样唐军,分作两股一拨往西北去想是报信,领一拨奋不顾身竟衔尾追来。 来路上,唐军有埋伏了! 于是,吐谷浑人不得不踏上了不情不愿的往婆娑谷去的道路。z 第一百一十七章 水文 ps:继续手机码字,明日恢复正常。 “丑,真他妈丑!”将大枪戳着马蹄下的契丹人首级,卫央一脸嫌弃地撇嘴。 徐涣等十七骑一起侧目他乱糟糟的两寸来长短发,心里不约而同鄙夷:“你当你能好到哪去么?最起码人家契丹人还有俩小辫!” 不怪卫央嫌弃,契丹人的发型,实在非主流地过头了。 头顶光秃秃的也不怕冻着,脑后留点,耳边扎起两条小辫子,在卫央看来,清朝的大辫子,怎么的也比这好看一些。当然,这个好看是相对的。 “头顶能反光,真当聪明绝顶么?”将那契丹死尸拨在一边,卫央扭头看到杀敌之后面色疲惫的十七麾下,从他们眼中读出了内心的吐槽。 摸摸脑门,卫央信誓旦旦地道:“都别看我啊,我这发型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属于不可抗拒事件,等我头发长长,保准扎出教你们把持不住的发髻,真的,我发誓。” 自出大部便沉默了的甯破戎口不对心恭维道:“那是,那是,校尉这样的人物,怎么的也比周丰那厮好看的多,这老话说了,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好比再好的战马,没个闪亮的辔头鞍鞯,自然气势上先弱了一分。” 卫央忽然皱皱眉,教徐涣靠近了凑过去一闻,惊声叫道:“咱们有多久没有正经洗漱过了?小徐子,你这样的一张脸,要不是熟悉吧,我都不敢承认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帅哥会是眼前的你了。” 徐涣掐指一算,哼道:“卫大哥只管笑我!自咱们离开登县,如今也有七八日了,杀敌也有数百,断了粮道三五次,是该正经寻个地方洗漱洗漱了。” “这么久?”卫央有些失神。 徐涣说的不错,这十八骑出登县,一两日竟未等到韩德让那厮轻骑来寻,左右无事,卫央索性引众骑往北走,便在图子上所注的吴王桥南侧,距黄河不足十里处游荡,果真给他们逮住了好几拨契丹游骑,又拦住过几次蛾贼契丹的粮草辎重军。 如此算来,倒七八日不算很多。 “早知韩德让这狗日的不敢来追,在登县里该教弟兄们好生洗个热水澡了。”卫央拍拍大腿追悔莫及地叹道。 众骑一身汗未下,又起一身汗。 登县里慢走半步便教人家包围了,一刻也没有闲着,还敢安闲自在地洗漱整理? 甯破戎与徐涣相视摇头,这个校尉甚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大了,方才十数个契丹游骑对付起来尤嫌吃力,在登县洗澡?也不怕光溜溜赤条条地教人家堵在水池子里! “罢了,下马歇息歇息,日头正好,靠着晒会。”算算这一拨游骑方过,也不该在这时有敌军到来,卫央浑身都痒痒,乃命在僻静高处驻马,自己三两下脱了一家,就着一条牛犊子布裤,山阴处捞起一把积雪泼在身上,先发出一声舒服的感叹,“痛快!” 将士们在整理自契丹人身上剥下的战利品,有干肉弓箭,自不乏棉衣器械,天气虽有了些暖意,毕竟高处风大,急忙忙都披挂契丹人暖裘,见卫央竟赤条条洗澡,齐齐先打了个寒颤,这等痛快,他们可享受不来。 卫央虽有一身无敌的本领,他这筋骨肌肉却绝不虬起生铁一般,寻常壮士的肉块也比他显眼的多。只是并不显白的一身肉,每一块里都充斥着力量,一个伸展四肢,便流水似微微颤动――那并不是肌肉在颤动,吃冰冷积雪一激,浑身通红如火烧,日光下返璞归真的肌肉群里紧凑的力量流动而已。 徐涣瞅瞅卫央紧绷成八块群山似的腹肌,一边啃着肉干,艳羡地道:“卫大哥,待战罢回去,你可得教教我武艺。”一面低头瞧瞧他教战甲裹着的肚子,咂咂嘴道,“这几日来连日奔跑,我总觉着腰上的力气愈来愈弱了,那可不行。” 卫央忙几下擦干身子披上衣甲,喝道:“小徐子,你一老爷们,瞅我一大男人肚子作甚?我告诉你,你长得再秀气也不行,唤作你阿姐,那倒还不怎么让我这么羞涩――我是取向正常的,你可不能乱想!” 光溜溜的身体,虽说要紧处有牛犊子布裤遮着,可教个漂亮的不成样子的男人这么看着,卫央总觉浑身发冷。 徐涣脸一黑,他也是个正常的好吧? 不过,教卫央这样一提,他想起多日没想到的姊姊来。 瞥一眼卫央,徐涣心里话:“我都差点忘了,你倒记得清楚,不过,倒是你真的矜持些不行么?” 关键是甯破戎这几个都见过徐娘子,卫央这人,招惹了柴娘子不算,又勾搭了小杜将军,可见但凡教他惦记上的女郎,看来是没个跑了,当时停下饮食,一起往徐涣瞩目,挤眉弄眼个不停。 好歹徐涣这些日子跟着卫央没白跑,至少脸皮颇有加厚的架势,翻个白眼,往甯破戎丢过去一肉干,徐涣道:“不要这样看我好不好?你们这么搞,让我很难办哪!” 众人齐笑,这小子是担心他从中给自家姊姊与校尉牵线搭桥,教人说成是他有某种不好的心思,如今看来,他自己能这样说,说明心里那道坎是迈过去了。 这就好,咱寅火率的肥水,怎地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卫央好不奇怪,定定瞧着徐涣,他怎么感觉是柴熙和那不要脸的在面前了? 莫非,小徐子有渐渐向柴熙和靠拢的趋势? “哎呀,那可不妙!”卫央好不为难,沉吟着心里想道,“柴熙和这小子,怎么的也是咱小舅子,不要脸便不要脸了,可小徐子再一不要脸起来,这大名鼎鼎的花蕊夫人,咱是下手呢,还是下手呢?” 不下手,卫央自觉收拾起小徐子有些为难,名不正言不顺哪! 若是下手,当姐夫的收拾小舅子,那是天经地义,是吧? 何况,小徐子这么有前途个人,不能教他往柴熙和那方向发展,要不让他往那个方向发展,那就须有个名正言顺的名义拾掇他,只一个顶头上司,似乎没这个义务,对吧? 想了半晌,卫央哈哈一笑,这是无聊了。 算算自家后院里的鲜花,虽说花蕊也花枝招展可能要便宜别的王八蛋,但柴熙宁杜丹鸾俩人并起来,那也倾国倾城了,世间的便宜,总不能教自家一人全占了啊! “无聊了,想多了!”卫央甩甩头,湿漉漉的短发教头皮下的体温一蒸,竟袅袅地冒起了热气,他喃喃自语道,“对,是想多了!” 自午间歇息到了将将日落,十八骑又往北走,至于凶险?跟着那不要命的上司,劫营拔城,哪一件不凶险?往北去,最多不过又撞见辽军精锐,亡命逃窜而已。 甯破戎等人却不知,卫央已有南返归营的心思了。 这一番去,他是为查看黄河冰冻的实况。 如今手头只十八骑,周快与窦老大那百人队暂且不能亮出来,对韩德让,或者说对萧绰tiáo教出来的韩德让,卫央虽连番胜他在手,心里却不敢大意。 若他也有八百人,休说韩德让远拦子八百尚不足,便是八百个皮室军,那也会想方设法狠狠坑他一下,何至于只在小事上勾yin撩拨韩德让的心肺! 在卫央看来,恐怕沙坡头下的决战已经开始,契丹人游骑如今已不加顾忌地游荡在北地,可见那边的决战是开始了,而主导又已落在契丹人手里,联军都是他做主方敢如此。这样一来,扰乱三国联军后方,已不能起多大的作用,而且自兴庆府往东,譬如一头肥牛,东头有王孙那厮联络,又有老罴营原先的遗留,此牛尾已垂。至于牛身,登县里只消兽医等人无碍,夏侯龙举措得当,只消留住仆从军那万余人,牛腰卸去了力气。 而最有锋利武器牛角的牛头,便是兴庆府了,此处寅火率人手寡少,无能为力,卫央便有通天的才能,于夏国王都是无计可施,唯有人手多些,他才有法子在彻底破了牛尾牛腰之后,一鼓作气而拿下。那便是灭国之战了,平阳有十数万大军尚且暂时明知不可为,卫央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去碰这个硬茬子。 倘若以党项为京西敌军第一道牛防线,那么,伪魏便是第二道蛇防线,蛾贼乃是第三道蚁防线,那两处都在黄河以北,吴王桥既不能度过,又不知河水是否结冰,更无人手帮衬,卫央也只好略作图算,暂且不能奈何了。 于是,他的目光只好又转回战场,这当面的大敌,便是契丹人了。 与契丹人的决战,卫央绝不肯只甘愿作个骚扰侦骑游击两道的看客,何况,他自知是做不成看客的。连日来契丹游骑为十八骑所遮蔽,后方粮道为他所骚扰,虽游骑不过小部,而粮草只是一两个外出游骑百人队的补充,可这也恶心到了契丹人,何况登县为寅火率所破,那契丹主将耶律休哥也是个将才,有沙坡头聚百姓而起事的故事,辽军又在党项境内作战,他怎敢大意到将寅火率不当个大敌? 料必有契丹游骑精锐,此时定已自暗地里出,正寻着这十八骑的踪迹来围剿了罢。 卫央可不认为在抱成一团步步为营尺寸小心的契丹游骑面前他能成甚么大事,既不能成事,该回去了。 当然,在此之前他须想方设法折韩德让一阵,这人是个人才,战事里必能教他更加快速地成长起来,若不能将他排出战事之外,等于又给契丹人造就了一个人物。 “胆小鬼,缩着脑袋蹲城里不出来了!”卫央愤愤不平。 这都等了几天了,韩德让居然脖子一缩,乌龟似蹲在登县不出来了,这还怎么玩…… 行不有数里,甯破戎自告奋勇去前头侦察,正北去往西不远处便是吴王桥,必有联军坚守,却不知如今坚守的是党项人还是契丹人。卫央不敢大意,遂遣甯破戎引三人往前,自在后头慢悠悠逗遛。 不多时,甯破戎遣人回转,告以前头的状况,道是吴王桥藏在山外开阔处,原是防备突厥骑军南下侵扰而设于彼处的。以甯破戎告,往北去并不能见吴王桥,却在河边发现大量契丹轻骑的踪迹,河水已结冰。 卫央皱皱眉,这时尚未大寒,以他的眼光看来,黄河结冰,此时须在元日之后了,但转念便明白过来,恐怕河水结冰并不厚,若不然,契丹军何必只能以吴王桥为渡。 快马奔往前头,渐渐平缓,乃是黄河冲击出的河滩,所过之处,已见数处早已干涸的河床了,果然马蹄踩过,有稍稍见水的小河尚未彻底冰封。 不到河边,卫央却令驻马。 上下奇怪时,他钻入河滩边的山岗里,往阴凉与向阳处各挖小洞,又在树根下掘出冻土查看,面上露出果然的喜色来。 再上马,甯破戎已转了回来,奇怪道:“河边虽有人马踪迹,却不是大部,料非辽军自此处过河,河心里封冻的冰水里,却怎地能见人马死尸?” 卫央笑道:“来时我问过军中京西老卒,近几年京西大地雨水丰润,颇是好收成的年月,今岁入冬以来,一场雪下地颇是怪异,骤然乍冷,雪落数日,而后久不见大风,而泥土里上下封冻,中间一层甚是沙松,当是打春回寒的一年――不必多问,前去看了,回头往登县之西走一遭,咱们也该归营了。大战之时,怎少得了你我功劳!” 甯破戎笑道:“正是,我看如今高继嗣那厮定教契丹人夺了主将位子,与这些联军作战,正军尚未得许多功劳,只那三五场交战,甚不痛快,正合契丹人是个对手,咱们该回营去了。” 想想又问:“山口设伏的两队人马,要遣人取回么?” 卫央摇摇头:“不必,自兴庆府归来,自然要途径那里,咱们人手只这百余人,在那里设伏,必能有更大的收获――不可小觑韩德让这厮,不定正在登县窥着咱们的出现。另外,这人恐怕能猜得到咱们有人手留在登县之内,这几日不见这厮踪影,当是在里头探寻咱们的动静,区区几拨游骑,一两个百人队的粮草辎重为我所扰,还不足以教这厮撞出来寻咱们交战。” 一时马到河边,此时的黄河尚未泛黄,天下最肥沃的土地,便在这黄土高原上。虽历经战火千百年,而长安人口自吴王改制后每年都在增加,对柴火之用需求更甚,奈何前头出了个穿越者,于植树造林一道,这人甚为在意,这时候又是个王权时代,上头一声令下,植树造林又不干太多的纠纷利益,百年来,将京西一地非但不见植被减却,反更见茂盛。 如今的大河南岸,倘若盛夏时候高处望去,绿油油一片,只在少量地带毕竟王化不能够用,方见光秃秃的癣般空旷。 卫央远眺大河,数百丈的宽度,水深不知多少,白茫茫一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光。河岸两边,并无人家,河滩积雪已消,乱石与群林并在,足迹和兽踪共存,又在河边,能见篝火痕迹,从零散的羊骨架上咬痕来看,那是契丹人留下的无疑了。 此一处,不足以见概况,卫央命教歇息,又教甯破戎引人潜往大河拐弯处的乱山那头去瞧,他需要从山的两边再来加深自己判断的准确性。z 第一百一十八章 人分南北,财分银铜 群山夹持着只一条官道通往内外,欲见吴王桥,当自山外穿越官道而过。 所幸卫央并不想着此时便见吴王桥,山之东侧水文探察仔细,绕南往西而去。又在西侧,教甯破戎仔细看着,亲往河滩上,不必挖掘泥土观看冰冻深浅,凭耳畔过风,他已能断定再往西去必有可渡大河之处。 果然,掘地瞧时,翻涌起的地冻与山东绝不相同,而地面下三尺内泥土脆而易碎,那是每昼夜温度交替变换的结果。 又往西行不数里,一马无阻的平川地里,席卷而来的西北风,南边有山脉阻拦,北面有贺兰格挡,便似个东西走向的夹缝,那风在这里肆虐激荡愈发冰冷,往东去,又不足翻跃重山叠嶂,只好渐渐弱了,渐渐又往东北方向吹去。 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再往西去,便要翻渡黄河进入兴庆府地界,党项人会疏忽于登县,却绝不会疏忽在兴庆府,耳贴地面听时,党项游骑马蹄隆隆,恐怕在这兴庆府百里之外的地方,闻知登县竟为唐军所破的李继迁严令戒备到了这里。 卫央遂令南下,出不有十里,又拐道往东,再行不数里,已是次日天明。 这里有的是村镇,卫央却不敢再引军前往,好歹是兴庆府周围,想必党项人不少,若教发现,在这空旷大地上量他是追击不到的,却要坏了他的打算,十分不好。 徐涣奇道:“卫大哥,不是要往兴庆府去么?在这里等甚么?等党项人来迎接咱们不成?” 甯破戎笑道:“那估计不太可能,党项人虽不知lun理道德,这敌我二字还是分得很清楚的。不过么,”瞧瞧徐涣那张清秀至极的脸,甯破戎古怪笑道,“若是小徐子你这样的风liu人物作了李继迁的女婿,贵客上门,想必这李继迁还是读过几天书的,知道该使人来敲锣打鼓地迎迓。” 徐涣哼道:“我听说党项人黑黢黢的,可丑的很,便不寻个我阿姐那样的女子,也须不丢长安人的脸,好歹能引得出门,见得了人才行。”反过来又取消甯破戎,“倒是甯大哥,我看你春心荡漾的很,不如写个好逑淑女的君子之书,小弟倒舍得辛苦一趟,李继迁门上可代你通传一声,好歹这厮门上的,也算是个公主不是?” 甯破戎一愣,这才多久哪,好好一个小徐子,竟教卫央带坏到了如此地步! 不由顺口溜出了一句:“要找你家姊姊那样的?那也容易,只消咱们校尉的才能,你学个五七八分也就够了。” 卫央挠头,说着说着怎么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了? 不过,将士们都依着草木藏身于向阳地里养神,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顺口扯道:“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俗话说了,是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小徐子长成这样,回头再有个正经的官身,长安城里怎的也该三姑六婆找上门来说媒哪。” 甯破戎爆笑,道:“校尉这‘鸨儿爱钞,姐儿爱俏’八个字可谓尽得精粹了,不过,这钞么,如今还是很少的,只大宗买卖的结算,金银珠宝也堆成山时,方有朝廷少量发行的钞子,天底下哪个老bǎo敢奢望能得一钞之恩?” 咂咂嘴,这人本就是个不正经的,斜眼瞧着卫央赞叹道:“不过,到底是校尉哪,逛个ji院都怀揣宝钞当纸片儿似撒,那些个王孙公子们,料也没这等豪客气派了。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一钞恐怕一万个十万贯也都有了,了不得。”转头冲徐涣挤眉弄眼撩拨道,“小徐子,听到了么,咱校尉那是怀揣宝钞进青lou的人,你可须看好了,不能教你家姊姊罗帐苦等,春宵无人洗眉梢哪!” 徐涣蓦然脸红,心虚地瞧瞧卫央,掉转刀柄往甯破戎砸来,骂道:“你也是个不正经的人,与王大叔一般,惯会胡说八道,我可不知你说的是甚么了。” 甯破戎哼哼一小,拧开自契丹游骑身上得来的酒囊先灌了一口,舒坦地仰面朝天往枯草丛里一躺,无所谓地道:“是么?正所谓家有珠宝多贼惦,我可跟你说啊小徐子,这世上最贼的,莫过于那些个貌美如花的有心机的女郎了,若错过了这一端,教你追悔莫及的时候,可不要追悔当初脸皮子薄了。” 徐涣一怔,半晌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倒头睡了过去,甯破戎也叹了口气,扫眼见卫央大惑不解的样子,猛烈咳嗽两声,转过头假装睡着了。 卫央是很奇怪,这俩在打甚么哑谜,自己不过顺口来了那么一句无心的话,怎地这两个一个又是宝贝又是春闺的发春似,一个骤然闷闷不乐似是谁欠下了他一张宝钞,这都是怎地了? 没去多想,卫央捉起方才甯破戎口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这个相当于北宋初期的大唐,居然出现了宝钞,也就是形形色色无论朝代的影视里老出现的“银票”,这可是个很值得注意的玩意儿。 众所周知,只有当商品经济发展到成熟的阶段,钞票才会出现并逐渐替代以物易物的经济交流方式,可如今的大唐,铜钱尚是主流的货币媒介来着,就连金银也只不过最多只用在装饰以及大宗贸易上,怎能有钞票? 自来到这个世上,第一眼看到了呼延赞等高官显贵居然也在使用大钱,卫央便明白了一个事实,也理解了这个事实。 那便是,虽大唐绵延已有近四百年,且少了唐末的那场动乱,可商品经济并没有早他所知的两宋之时而出现。这一方面当然是安史之乱后大唐要恢复元气,在穿越者吴王的改革之下百余年国家的精力都放在了农业和畜牧业上,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另一个穿越者在改变着历史的脚步? 卫央记得,好像有考证说是中华的商品经济之所以在两宋以及明清时候方有长足的发展,那是因为倭国的白银大量流入,且中原王朝的白银开采技术大大进步之后的结果。 对经济卫央不是太懂,但最起码他是被商品社会的化肥浇灌了二十余年的人,脑袋里挥之不去的账本,总能教他明白所谓经济里的大道理。 如今的大唐,虽卫央尚未见让他颇觉熟悉的市场贸易形势,却也见过且更听过动辄十数万钱数十万钱乃至百万千万的价值。莫非唐人不知大钱贸易的不方便么? 定不是了,古人不傻,更非真的食古不化,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在需求着更便捷的货币,比如金银,而且已经出现了金银交易乃至宝钞交易,不能普遍的缘由,自然在于白银产量黄金产量的不足,因为不足,所以更加珍贵,金银与铜之间的价值差额太大,没有办法在整个社会流行起来。 卫央又挠起头来,他对白银大规模流入中华的前后根据一无所知,只隐约记着是有自倭国流入的,那么,是不是倭国的那个穿越者将那个小岛真发展了起来,从货币形式上利用他所擅长的经济战形式在限制着中华前进的脚步? 越想卫央越觉着不理解,就算精心培育起来的穿越者,那也绝不可能是个甚么都通甚么都精的全才,人又不是百科,怎能记得住且能信手拈来如臂使指那样多的技能?那位吴王,莫非他没有尽力记住更多的穿越之后所需的技能么?那早已灰飞烟灭的空间严苛且无情,小鬼子是不可能偷渡来一本大百科全书的,那么,就算那小鬼子将他的小岛变成个家家富有人人有钱的小岛,毕竟那还是个小岛,大唐必定有他所需的物什儿。 三两下扒拉起甯破戎,卫央正容问道:“你可见过长安的倭国使者,倭国商人么?” “使者见过不少,商人自有太多,不过,长安的倭国商人,大都是与高官显贵有来往的,这货物贸易的正经差事么,那可没几个在做。”甯破戎的一句话,让卫央心底如沉下了石块。 岂料甯破戎坐起来之后又添了一句,恨恨不平的样子:“倭人与我大唐的生意贸易自然不少,譬如绸缎瓷器,譬如军械器皿,可恨的是,江南富庶,而我北地里所产的战马军械,又大都绝不出口,因此与外人的生意,十之六七都把握在江南商人的手里。哼,我听说江南许多大地方里,大钱已不是主流的贸易货币,自倭国即南海来的白银,江南商贾把持着,铸成了银锞子流行市坊,兵锋未至,当地官吏均为那些个商贾操控着,朝廷待此也无能为力。” 卫央恍然大悟,甯破戎却错会了他的意思,凑过来神秘兮兮低声打探道:“是不是殿下有意,此战过后要扫平江南?” 不待卫央答他,甯破戎双手一拍赞道:“早该拾掇这群兔崽子了,再不收拾,巴蜀这块长和通宝与金银宝钞流通的试行地,恐怕也要教真金白银腐蚀个彻底,终也不能为朝廷掌握了。要我看哪,那些个财富通天下的富商大贾,可谓富甲天下也不为过,我听说金陵有个商人,因得罪了江湖中人教一把火烧了他的豪宅,银库里的白银融化成了黑水,将他家门前那长街都铸成了黑色的。去年时候,军中还有几个逃卒往金陵去了,说是要挖掘那条街道,大大发一笔财回来显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佳节问归期 ps:今日三更到四更,存稿已备齐,第一更到。 那从不离手的大枪,只擦拭,卫央也从不假他人之手。此时潜伏等待中,他仰面躺着,将一方帕子细细在枪锋上穿梭。 甯破戎不禁好奇要问:“一柄兵器而已,又不是战马,校尉这样仔细每日清洗擦拭,岂不嫌繁琐?” 他的兵器,不过换到手不足一月的刀子,三五日点去上头的污渍便觉很勤奋了,卫央每日精心护养那大枪,在甯破戎看来便是繁琐了。 不只是他,寅火率将士都这样想。 卫央手里不停,瞥一眼甯破戎的刀,摇摇头道:“你那刀,最多三五年后必定废了。” 甯破戎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拍拍刀刃道:“这个自然,咱们这兵器,虽是正军里精锐老卒使的,也不过较寻常的锋利了些,怎能与校尉这神兵利器相比,这般用着,风餐露宿的,休说三五年,一洞下来也差不离该换新的了。” 卫央摇了摇头,伸手取过刀,放在手里掂了掂,往上头吹一口气,那热气贴着冰冷的刀锋,竟直直的,风过麦浪似卷往刀头,在刀头凝成了一滴水。 甯破戎悚然动容,他也见过不少的江湖里狠角色,这样的手段,可是平生只见。以他看来,这可不是甚么花招,是实实在在的好武艺。 将帕子在刀上一拂而过,卫央道:“若我使这刀,十年也不必换,且愈来愈锋利,手段高明时,与这神兵利器相撞,也休想在我刀上留下印子——老甯,你须知,这兵器是有灵魂的,也有生命。你惜爱着它,它自长寿且日渐与你心意相通,成你半生的半条命。若你不爱惜,只冷冰冰一把刀子而已,正如这世上的人,王孙公子是,平常庶民也是,这王孙公子有的是药物补品,命须长些,而若常人惜命,那也不见得比这些人短了多少。” 想想又说:“老甯,听我一句劝,在家里,婆娘是和你贴饼子的,上了战场,刀才是你的伙伴,对自己的武器好一些没差。” 甯破戎大觉长了见识,他可从没听人说过刀能成伙伴的。 遂请教卫央:“那么,怎样地步,这刀才能成为伙伴?” 卫央收起帕子,大枪依在肩头,躺下时候含混道:“乱战之中,惊慌失措,手中握住刀柄,便心定神安,那便略微足够了。” 徐涣听的稀奇,忙问:“怎地这只足够了,那么,最好时怎样?” 卫央拍拍大枪,那枪刃森森的,竟顶着他的脸,锋利的枪锋抵住皮肉,居然丝毫没有破体而入,他道:“人与兵合二为一,稍有凶险,兵自来寻人,那便顶好了。” 倒将两人愈发迷惑,合眼之前,卫央举了个例子:“但凡猛将,必有神兵,譬如霸王之于大戟,武悼天王之于长戈,若无心灵相通的神兵,怎能有绝代的猛将?这猛将与神兵缺一不可,于老卒手中,贴心合用的兵刃,便是第二条性命了,甚至犹有过之。想想,战阵之中,老卒也有三番五次的凶险,一一都避过时,非是兵刃相救,能是谁?” 甯破戎对此深信不疑,只不过,看看手里的刀,虽是上等的直刀,连卫央借王孙暂用那柄也远远不及,真能养成精品? 他倒不奢望能得王孙手里暂用的那柄利刃,那可是呼延赞佩戴以防身的,天下兵刃百万,前百的排名里也该有那一柄排的上号,常人怎能轻易得到。便是卫央,也不过暂借王孙来用,舍不得送了给他,可知宝贵。 甯破戎倒想着,真能有卫央之言成了的话,倒也算是美事一件。 左右都要等那一支莫名其妙的马队到来,不如就此开始,也不算晚。 他却不知,卫央往刀上那一口气,如若教呼延赞杨业瞧见,那定是要追问个不休的。那两位老将,于武技一道造诣匪浅,这时的时代,所谓内家外家之别尚未分开,高明武将练就的,不过是皮肉筋骨之能,如呼杨二人,于内外之别上已见端倪,却未触及根本,卫央那一口气凝而不散,出而不乱,正是武技破了内外之别圆融贯通的标示,如此技能,卫央既非外人,呼杨也非小家心胸,自问得出,问得到。 而卫央那一番教导甯破戎的话,乃是呼杨这类武将家传的秘密,轻易不告于人面,珍视比倾国宝贝也似,怎会教授给人?若为两位老将听到他这般不珍视秘密,当大怒好生教导卫央甚么叫做珍惜的道理。 徐涣待此并不十分有兴趣,他侧耳往南风里听了听,转头对卫央道:“卫大哥,明日便是元旦了,月尽岁除,不意年月又过一岁,去岁今日,你在作甚么?” 元旦? 卫央一愣,他知道,这时代的元旦便是大年三十,元日便是正月初一,也知在这时代里,元旦乃是比后世现代社会更为热闹,且为汉人重视至极的节日,却不想,原来已到眼前了。 他颇有点兴奋,也有点怏怏。 去岁么,他回了老家,一间在整个小城里也不算广大的屋子,三代同堂的老少,窗户上的玻璃将外头的大雪与鞭炮声里的年味儿都隔离在外头,世间的冷暖,人家的繁华,俱都与小屋里的一家人息息相关,又与这一家人无关。 一锅热腾腾的饺子,一晌的团圆,这便是卫央在彼世最后一个春节了。 那会儿,弟弟带回了女友,那是个外向而细心的小女孩,他们会对爸爸妈妈很好,想必这一年的春节,家里少了一个人,又添了一个人了罢? “每逢佳节倍思亲,说的太他妈没道理了!”骂了一句,卫央吸吸鼻子哼道,“去岁么,我也不知在哪里,或是在梦里罢。” 提起了这伤情的事儿,卫央再无歇息的心思,遂扯着徐涣聊天——他怕闲着,闲着就要想,想起来心里就疼,没法子奈何的那种疼,好像是眼睁睁看着属于自己的女人不情不愿却干脆利索地移动着脚步跟着一个风一样的男人走了的那种感觉。 这让卫央不习惯,也不喜欢。 很多事情,比如思念,果然时间才是治疗这伤情的最好药物,不孤单时,才会不伤感罢——大概是这样,卫央只能猜测。 提起去岁的元旦,徐涣一时一扫疲惫,掰着手指与卫央算道:“去岁自腊八始,阿姐便备足了好吃的物什儿,卫大哥,不是我吹嘘,前阵子请你受用的那糕点,并非是阿姐最拿手的技艺,哼,吴镇里那馎饦算甚么,阿姐做的,那才是绝味儿,嘿嘿,所谓冬馄饨,年馎饦,邻里们都说,阿姐做的馎饦汤饼,灶王爷爷也须在我家多留一阵子。” 咂咂嘴,似在回味美味的馎饦,卫央翻个白眼,哼道:“好得意的么?小子,待你阿姐嫁了婆家,你也成了家娶了婆娘,看你哪里去享用那美味儿。” 徐涣一怔,理所当然地道:“那怎么行?阿姐纵要嫁人,也须嫁个元旦元日里供应我馎饦的人家,哼,若不然么,伙同坊里的伙伴儿们,年夜里砸他家屋顶去。” 卫央笑嘻嘻赞道:“好,不过到时候你须叫上我,我这人就好砸人家屋顶,踹寡fu家门,平生尚未做过,听起来很神奇的样子。” 徐涣翻个白眼,一边擦刀的甯破戎心里话,就你那一肚子坏水,这等事儿恐怕是你玩地都叵耐没新意的了,平生未做过?真真是坟头上烧宝钞,生来装模作样骗鬼玩哩! 卫央不知这时代过年的习俗,忙请教徐涣:“小徐子,你这人哪都好,就话说一半犯花痴很不让人耐烦,你说说看,去岁元旦,你还玩出了甚么招?” “好玩的么?那可多了!”到底是个孩子,说起玩耍,徐涣来了兴致,连带着待徐娘子的思念也暂时忘在脑后,笑嘻嘻道,“去岁陛下正巧在曲江池内守岁,宫里的驱傩也挪了些在里头,咱们去看过,天家气象,果然与寻常的大不相同。当然,这是要在年夜里才能见,咱们闻知此事,当日自然要赶早去远远瞧一眼的。在此之前,坊里有小驱傩,那也热闹的紧,老少男女,俱都聚在一处,坊里请来了梨园里的好手,虽花了些大钱,毕竟难得一见,有假扮鬼怪的喷火屯刀,到底吓坏了不少胆怯的人,后头天兵力士出时,彩声连阿姐也引得去看了。” 卫央点点头,这驱傩他知道,汉代便很流行的一种驱除鬼怪的活动,不想在这大唐时代里,竟连坊里也流行起了这个。 徐涣舔舔嘴唇,显是想到了甚么美味的物什儿,微微眯起眼道:“坊里驱傩之后,咱们便要回家去了,路上正兴小子们卖痴呆,老翁翁爱热闹的凑趣儿,拦路截住遍地走的小子们,笑问痴呆价几何,小子们笑答‘翁翁要买不须钱,奉痴赊呆千百年’,”说到这里,徐涣嘿嘿笑道,“咱们一伙儿年岁约大些的,立在一旁嘻嘻哈哈拍手笑话,小子们也不着气,回头说,‘今岁我卖痴呆,去岁卖痴呆的,你这些里谁曾错过’,教咱们恼火起来一顿驱赶徒教街上的人看了热闹,好不尽兴。” 这卖痴呆的活儿,卫央可就没有听过了。 经徐涣这么一说,他心里当时明白,这是当爹娘的希望自家孩子聪明伶俐的说辞。卖痴呆,卖痴呆,痴呆都卖出去了,留下的可不就是聪明伶俐了么。 “有趣,有趣。”卫央脸上洋溢出欢喜的笑容,高叫一声又叫,“好玩,好玩。” 甯破戎哈哈笑道:“是有趣,是好玩,当街的小子们,多有开裆裤满地跑的,嘿嘿,那小牛尾巴一甩一甩,可羞煞了小娘子们,欲看不敢,欲走又留,真真好玩的很哪。” 口中虽这样说,这人心里却想:“倘若校尉这人在人里头,恐怕那欲走还留的娘子们,倒成了他戏弄的对象。” 徐涣脸现羞赧,想来当年他也确这样教人戏弄过。 生恐甯破戎又说甚么不好听地话,忙将这卖痴呆一事翻过去,徐涣又道:“看过了卖痴呆,再归家时,天色已晚了,家里各处屋中都掌起了灯火,节俭的阿姐在这一日十分慷慨,正屋书房里焚起苍术,自坊里勾得了门神图钟馗像,锅里热腾腾的馎饦也翻起了白沫子,只待着香菜下料就食,隔些人家,远远便能闻到味儿。教我拜过了祖宗,正屋里早已备好了消夜果,果子盒里,诸般细果一一备齐,自比不得富贵人家的繁多,但只消阿姐见过的,她必能在这一日勾得食料做就出来。譬如十般糖,澄沙团,云果儿,蜜姜酾,皂儿糕,蜜酥,市糕,五色萁豆,只可惜,阿姐最爱吃的时令小食,那是勾不起的,只好将面做成形容,油锅里煎炸出来,撒上些下料,倒也不差几多味道,以糖面儿坚果最好吃,唔,其实都很好吃,阿姐不舍得多吃,大都留给了我,只不过,我时常假意不喜爱雪糖粘面团儿荔枝丸,大都又送回了阿姐碗里,唔,唔,还有……” “停!”卫央吸溜一口口水,瞪着眼叫停徐涣卖弄似报菜名般回味,不满道,“忘了咱们今年元旦鸟蛋都没得吃么?小子,你再勾yin我口水,回头立马杀奔你家,吃你个十天半月去——我跟你说,我这食量你是见到了的,有我在,明年你别想虎口里抢一块好吃的!” 徐涣吐吐舌头,心里话,哪里要你留十天半月享用,看你也是个馋嘴的吃货,不如就此留在曲江池畔,岂不更好? 甯破戎笑吟吟瞧着两人闲扯,眼眶竟也微微红了。 谁能没有家,谁不过年便想家,尤在此时,以配军身份远征在外,更到年关,念起家时,便有一肚子欲说还休的惆怅。 曾在登县时,唐人家门户上早不少见消寒图了,那是腊八时节,卫央并未留意,因他不知,而麾下的将士,谁没有多留意过两眼?! 顿了顿,徐涣叹道:“待用罢了消夜果,出门又打了灰堆,再看人家烧了松盆,伙伴们也出得门来,各家各户一起相告,摩肩擦踵奔赴曲江池来,远远待看天家驱傩,去岁好不热闹快活,只在今岁,想必热闹也是不欠缺的,阿姐一个人在家里,恐怕她也没有心思出去游玩,做出那好多的消夜果子来看了。可惜,据说今岁宫门会开,宫中有驱傩宴舞,她也定没有心思去看了。” 甯破戎抿抿嘴正要宽慰,卫央翻身趴在了地上,沉声道:“来了!” 车轮毂毂,马蹄得得,是那一伙未知敌我的马队到了。z 第一百二十章 三盏彩灯 ps:第二更,万字送到,还有至少一更。 对于杨家将,若问卫央时,骤然他答不上来太多的故事,历史上的杨家将怎样,大概他早已淡漠了。 很多时候,不是人太信赖传说,而是真的历史,未免太过冰冷了。 在卫央心中,十三四岁的时候看过的《杨家将九代英雄传》里的便是杨家将,民间传说里金沙滩碧血青天的是杨家将,最为教他第一口能叫出的,却是大秦腔里《金沙滩》中老杨业那一句平平淡淡可怎么也盖不住匹配百年威名的教子戏文,道是“杨继业听罢火朝上,提兵调将出营房”。 大约在那时,卫央骨子里待英雄有了一直没有改变的看法,那便是忠贞勇气,死报国家。 他是尊敬杨业的,今日元旦,老令公也没忘了这个只与他有数面之缘,相交比呼延赞尚浅些的后生。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扯着杨延玉要给二郎说媒的小子,引着一伙不要命的配军,如今咱们好歹能有一盏热酒一碗馎饦面饼享用,他们恐怕在契丹人党项人的追剿里,冰天雪地中风餐露宿着呢。 老令公是个不太会泄露感情的人,血战之后一身伤尚未养好的儿子自沙坡头里教平阳公主方将将调令来与他团聚于元旦,虽按着碗筷瞧着他满头大汗受用馎饦心里快活的很,却做不出给杨延玉夹一筷子辣酱的事情。 小儿辈们都长大啦,前几日,正是柴荣全歼吐谷浑七万大军的那夜里,辽军得知夹道中卫央劫营,而后又一把火烧了登县内堆积如山的辎重粮草,再也不能黑暗里藏身下去,陡然辽军主将耶律休哥率军杀出,十万骑军将右翼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正当时,辽军副将耶律斜轸率偏师拦住左翼呼延赞大军的解围,中军与两翼相隔数里之外,而高继嗣又挥三国联军夜袭,情势十分危急。 谁也没有料到耶律休哥的目的竟会只是右翼,在中军推算中,会合高继嗣手中人马,打中军一个措手不及这才最合耶律休哥的打算,可他偏偏就盯上了右翼。 右翼人马不过万余,既要与沙坡头西寨拓跋雄对峙,又要拱卫中军大帐的安全,一心两用更敌众我寡之下,难免先吃了个大亏,教耶律休哥片刻工夫连破两道防线,而后头拓跋雄又出寨杀来。 身为上将,又是公主府的老臣,杨业自然知道平阳有一支偏军埋伏在辽军后头,可那支偏师,如今已远水难救近火,左翼呼延赞人手不足无法救援,中军又被高继嗣拖住脚步,眼见着腹背受敌,杨业已起死战报国的念头。 叵料就在紧急时候,沙坡头中寨后头突然杀出一支人马,竟有数千之多,绕过袭扰中寨的辽军,撇开与呼延赞鏖战的拓跋觥,利箭般直奔右翼而来。 杨业火光里瞧地清楚,这一支军杀出,辽军显然预料不及,引军在中寨之下袭扰的,不知是辽国哪一员大将,一怔之下已见阻拦不及,他倒有决断,趁着中寨寨门未阖,竟冒上头滚石檑木,一鼓作气杀入了中寨里去。 当时将杨业气地发作,挥金刀便要突围去就中寨,又不料中寨里一声号炮,千军万马似呐喊响彻夜空,倏然关闭的寨门,使杨业刹那间明白了,寨中好手段,赚进契丹人马数千,原来方才不及关门只是个彀。 那里骤然变动,使耶律休哥有短暂的净额,而寨里杀出的人马,已破了契丹军的阻拦,竟不理会鏖战正紧的战场,狂风般刺入了拓跋雄救援不及的西寨里去。 火光里,杨业瞧见杀透重围麾下将士已折小半而仍旧悍不畏死的小将,却不正是大郎杨延玉? 趁乱夺了西寨,混战中杨业一箭射伤拓跋雄,待夜袭早有准备的中军,一时片刻便破了高继嗣的袭击,又遣出一支人马,视右翼如不见,竟直奔左翼呼延赞处去了。 耶律休哥只好舍命来攻杨业,拓跋雄已破,有地利之便,又这些天来算定了天时的杨业反头只对付辽军,万余人竟一时不能为耶律休哥所破,眼见中军处对决已毕,左翼呼延赞与中军来的援军东西夹击,将拓跋觥腹背受敌,不得不撤军整顿,一面使军来救拓跋雄。 杨业不及整点人马,战场里看了个眼利,命大军杀入西寨会杨延玉会同一起,再看寨中已无抵抗,又遣部将王贵据守,亲率大军往左翼突来,意图三面夹击拓跋雄。 这一股生力军的加入,拓跋雄抵挡不住,大军登时溃败,乱战里,觑准绣袍金甲的拓跋雄身边扈从凋零,杨业纵马赶上金刀拍碎护心甲,纵马驰骋的呼延赞赶上,将个水磨钢鞭轻轻一挥,可怜拓跋雄好好个上将,一时断送了性命。 事已至此,耶律休哥徒呼奈何,袭击已不成,而大军又尽出,已知登县里粮草辎重尽为卫央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人吃马嚼恐怕半月里僵持下去必要军心士气受损,当夜绕过中军,追上了高继嗣夺了联军主将之权,好歹手里有了二十余万人马,底气稍稍足了一些,算算联军溃败教平阳趁机挥军掩杀半夜西北进有十里,乃再退十里,于唐军对面十里之外扎住了阵脚。 战争自此时起,便进入了短暂相持的时候。 恰逢元旦,拓跋觥既死,耶律休哥新败,沙坡头三寨重归大唐手中,两军既要调整数日,又要观察彼此的动向,遂得两日安宁。 期间,平阳公主召奉节校尉侯化,因侯化又寻出为由贵藏匿起来的家小财产,再有协助卫央取寨,与呼杨二小将守寨又破契丹军的功劳,随由贵叛国之事,不再计较,迁沙坡头镇将,列正六品下官职。 至于由贵叛逆一事,因其已死,而家小并无附逆勾当,免除一死,没收财产,仅余原州城里自家小小院落,这还是侯化再三求情的结果。 在侯化手下,又设镇军副将二人,因焦孟二人不愿为守将,自洪德寨擢副尉二人听用,取于此一役里有功的杨延玉与呼延必兴,以二人为偏将,留在左右两翼军中听用。 呼杨二人没有代子婉拒这一次的升迁,他们都知道,这是平阳在为将偌大个登县一把火烧了不算,生逼着耶律休哥急切间变换袭击方式的那个小子铺路的。 若非夹道里那十八骑劫营,登县中一把冲天的火,没有人能预料到辽人竟会以李代桃僵之计秘密与联军兑换的手段,若真教得逞,骤然中军面对由契丹精锐组成的联军中军,由耶律休哥主导的中军,一场战役打下来元气恐怕要损失不少。 而这一次,耶律休哥情急之下决意先吃右营这万余人,那也是逼的他没法子了,再不打,联军饿也要饿死人,没有战争,无论胜败的战争,军心必不稳。 且不说坏了耶律休哥的好打算,单只等闲里那一把火,合该算卫央此战第一功,杨延玉救援右营拔西寨,呼延必兴突袭拓跋觥取东寨,这都是平阳飞书传讯教他做的,如此也能擢升偏将,待那个家伙回来,升他个正经的将军,谁又能说的了甚么! 杨业是心有余悸的,平阳公主甚为忌惮的那个契丹女郎,似乎叫萧绰,若所料不差的话,那李代桃僵的用兵,该是她的手段,耶律休哥这厮,杨业与他交手数次,这人算得上教人佩服的名将,正大光明是算不上的,毕竟兵者诡道,却这人绝不会有这般手段,他没那个脑子,也不是他的风格。想想那夜里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辽军,想想倘若当面遇上的是我军中军,而两翼又为联军拖延不能急救,中军将士,该以多大的损伤,方能换来最后的惨胜? 对于平阳,杨业从来都很钦服,她恐怕是隐约料到辽军会从左右两翼来下手的,只是不能肯定。若不然,怎会只教杨延玉与呼延必兴看过了秘密教授,连他两个上将重臣也不肯告知?这隐约料到,杨业自忖用词不差了。 不能肯定,却觉着可能,除非事到临头无法佐证,在这一次两个世上再难寻第三人的女郎的交手里,萧绰是主动者,但她输了。 “那一把火,烧得好啊!”杨业捻着白须展颜而笑。 杨延玉头也不抬,笑呵呵道:“自然不错了,原本公主密诏到时,儿与大弟左右盘算不能得足够的人手,后来想起卫兄弟在寨里那番作为,这才有了我二人敢率万余人杀出,又不虞侯化没人手镇守不住寨子,赚辽军那小部却不得伏杀了。” 杨业摇了摇头,哼道:“你两个也不过打了耶律休哥一个措手不及,他未想到你竟有人手敢出兵而已。此番乱战,着实凶险,一个不慎,辽人必得逞坏了我中军战力,好教他四国联合时,有人手上十分的优势。” 杨延玉怎敢与老夫抗辩,心下也觉着也是如此。 毕竟战场里这是头一次取得大功一件,也算攻城拔寨的年轻将领里,他与呼延必兴走在了前头,不至于得意,却也自矜,怎能教老夫一席话打压地一无是处。 遂寻个由头,称赞起另一个人来:“这番凶险,渭州那一战也不差了。柴使君明qing人手不足,竟敢以万余之众,意图全歼吐谷浑七万大军,又有个萧达凛在原州城下捣乱,这才是一个不慎万劫不复。” 杨业的笑容深了许多,点头道:“不错,柴荣这一次,真是打出了名将的水平。万人歼灭七万之众,回头又星夜驰援原州,与李钰内外夹击破了萧达凛人马于城下,端得又疾又狠,又稳又准,再有几日,乐州定回归我朝手中。” 战后次日,两军方相距十里左右各扎营寨对峙住了,天色已晚,柴荣的捷报传到了中军。 前时战报,早已抵达,而乱战中平阳使人四处连叫吐谷浑七万大军已破于断翅岭,一定程度上乱了联军的军心。捷报到时,说的便更明白了。 柴荣报称,吐谷浑大军败后,渭州有壮士百人于毕竟道路上以行踪与山中乱摇的旗帜作为疑兵,将溃军逼到了婆娑谷中。周泰在谷中设伏,迎头断住吐谷浑大军退路,黑夜里吐谷浑人不知唐军多寡,只好扎营谷中等待天明,不及天明,一路急行军赶到的李继隆扎住了其余两面谷口,不用喘息即发动进攻,待吐谷浑人退往冰河处时,早在此等候多时的尹继伦掘开河堤,冰层下的深水,淹没了吐谷浑军的驻地,将七万人马,一个也没有逃掉。 至此,柴荣鼓舞军心,星夜赶回原州,无时未至,懵然不知的萧达凛被城中见狼烟暗号起遂掘开城门杀出的李钰迷惑住目光,教歇息半日的柴荣率万军只一个突袭,打地名将萧达凛仅余百余扈从亡命而逃。 在这一战里,平阳私下里与呼杨赵潘等心腹上将说起检讨得失,曾提出过一个问题:“取沙坡头时,卫央用的是人心向背的手段。此番沙坡头敢出轻骑连袭东西二寨,也赖沙坡头里壮士巨多,民心向我的好处。柴使君全歼吐谷浑大军,不日克复乐州擒杀达延芒结波,后头原州渭州不失也赖民夫百姓。前者不提,而沙坡头里万众为军,柴使君书里也说受复沙坡头手段教的不少,而往昔,我军到处,张榜安民也不能有此见效,是为何故?” 或许连她自己都不解这个谜团,但她的手,在一张大唐坤舆图上丈量了又丈量,想来已有主见了。 可这个答案是甚么,杨业知道自己需要去想明白,可他想不明白。 那一张小小的坤舆图,又与这有甚么干系? “爹爹,柴使君此番恐怕要受累了。”用罢馎饦,教亲兵收拾了碗筷,杨延玉想起一桩事来,倏然情绪很是不好。 杨业老神自在一笑,张泽教柴荣利用着破了吐谷浑大军的先锋,这对张泽这等将哪怕是与虎狼共谋的信誉也看重过于性命的老夫子来说,自然那是不能容忍的。 捷报到时,这老夫子也到了中军,当面向平阳公主哭泣着斥责柴荣的大胆与狂妄,说是教他老夫子,乃至教大唐在诸国心里失了仁义守信的形象。虽这老夫子教平阳好言劝回了长安,但临走时他赌咒发誓地表示,战后定要将柴荣这个兵痞无赖狠狠参奏上一本,将他的官帽也要脱了。 杨延玉甚不解老夫的笑脸,又不好问,当时有些急躁。 杨业瞄了这个跟着卫央没混几次便教他影响地有点不那么老成的儿子,他也不点破,只感叹般说了一句:“柴荣这原州刺史也三年了,该到头啦!” 转头来,杨业教道:“片刻中军处归来后,我教人扎了一盏彩灯,你去营后放起来,你母定会率众姊妹弟兄今夜放彩灯为咱父子求安康,不可忘了卫央。” 几乎不差在同时,左营里呼延赞也在与呼延必兴受用馎饦,同将彩灯一事吩咐完毕,呼延必兴将原州大捷后提出同样的担忧。 这一次原州之战,呼延一家也出尽了风头。 战时,金头马氏教呼延必改呼延必求跨马上阵为卒,聚自家女儿媳妇披挂为护卫,得威望甚浅的李钰所请,顶盔掼甲亲临城头点将与萧达凛鏖战,力保原州不失粮道不断。待柴荣挥军回来时,呼延必改与呼延必求第一个杀出城来,各自斩首十数级,一时荣耀无比。 对呼延必兴的问题,呼延赞给出了与杨业同样的说辞。 他两个虽是武将,也是成了精的老臣,朝堂里那些风波,两人怎能不明了?对于柴荣此番招惹了张泽这个硬朗的老骨头,别人能当这是对原州刺史虎视眈眈的诸侯王们的机会,他两个却不这样认为。 如呼杨将门,世代忠贞的故事实在太多了,天下早已耳熟能详,如今多了个翁婿同朝的新一代的传奇,不说平阳公主的打算,单是天子,他也定不会错过这样的教天下人传颂,使海内勇士归心的好机会。 “罢了,你两个年少得意的,怎会料到原州一战其中的得失。”呼延赞教人收拾了军帐里的碗筷,取粗布来擦寸步不离的钢鞭,挥手教呼延必兴,“今是元日,卫央这小子不知在哪里风餐露宿,你与杨大郎也不该惫懒,都去中军处应差休要延误。” 呼延必兴好不奇怪,公主既点两人为左右两翼的偏将,何必每日都要去中军点卯应差?他也不敢违抗老父的军令,只好收拾形容,一面要去寻杨延玉同去。 呼延赞擦着钢鞭的手顿了一下,没抬眼,却微微摇了摇头。 这两个,资质果然是比不上卫央的。 若是那小子,如今年少得意时候恐怕定要借着胡搅蛮缠的机会,每日都去中军处聒噪一番。这天家的差使,须臾也倏忽不得哪,父子同为将,俱都有军马,虽中军那位不在意,这作臣子的可不能大意,若不然,两人掌握的原州与武卫一营的人马,是呼杨私家的,还是天家的? 由着这个计较,两员老将均坚辞了中军诏教两员小将自招兵马的军令,富贵到了巅峰,便须小心仔细地养着,再求寸进,与自寻死路何异。 呼延必兴揭开帐帘要出门,不防与外头撞进来的杨延玉碰了个对面。 呼延赞脸一沉,对两家的小辈他可用不着客气,责道:“年少得志,也须有自知之明,慌慌张张作甚?为将者荒唐至此,成何体统?” 两员小将连忙正容,杨延玉奇怪道:“一路来时,小侄看附近有彩灯一盏自军后飘起,猜测恐怕是有人借着元旦的彩,要与辽人通风报信,不得不来报知。” 彩灯? 呼延赞立刻站起,教左右牵马备甲,又令帐下点人马要亲自查询,外头却有小军来报,道是有个年轻的后生,正在辕门外等着教见。 不知是谁,呼延赞也不以为意,教小军先引着在里头等候,跨马要走时,辕门外贼兮兮地跳着个壮实的后生,一面与守卫将士推推搡搡,高声叫道:“呼延大伯,是我啊,你要去找放彩灯的人么?别找,别找,那是我干的好事!” 细看处,却非柴熙和那厮么! 呼延赞又气又好笑,折腾了半日,原来是他做的好事! “果然是干得好事!”呼延赞翻身下马,教杨延玉二人出门去接,站在帐门口苦恼地喝道,“你这小子,不在原州安生待着,战乱里跑到战地来作甚?” 外头柴熙和愁眉苦脸地叫道:“呼延大伯,没法子啊,有个思夫心切的女郎,死活要赶在元旦之日到这里来给情郎放彩灯,咱有甚么法子?!” 呼延赞一怔,三步两脚往外奔去,心里诧异至极:“莫不真是熙宁孩子来了?天老爷,外头乱糟糟的,可不能路上吃甚么苦头——柴荣这人,怎么办事的,连孩子都看不住,真是越来越不会办事了!” 奔到辕门外,柴熙和笑嘻嘻从后头扯出个易钗而弁的女郎,双颊早羞出两片绯云,羞羞怯怯地低着头不敢看人,蚊呐般低声道:“伯伯,果真是儿。” 还真是柴熙宁。 呼延赞怎舍得苛责,这女郎性情柔和端庄,这些年在各家里都有走动,当真都待自家女儿般护着,这一遭自原州到此数百里的路,真将千军万马里面不改色的老将吓着了。 “回头找你算账!”教柴熙和躲开了踹过去的一脚,呼延赞转面一张黑脸笑出了和蔼的架势,当时令教辕门大开,他不避讳将柴熙宁叫进军营教人瞧见,心有余悸道,“你这孩子,外头乱哄哄的,磕着碰着了怎生是好?” 柴熙和躲过了一脚踹,知道接下来有他的皮肉之苦要受,索性他也挨揍皮实了,也不在意,一蹦一跳往军帐里走,沿途东张西望赞道:“呼延大伯,你放心,我姐夫虽出征不在,这不还有我么,在咱们地盘上,除了咱欺负人,谁敢不长眼来欺负咱?你放心,敢有出来找揍的,我代我姐夫先弄死他,对了,你这里还要人手么?我来投奔你来了!” 呼延赞懒得理他,进帐后吩咐亲卫打热水备饭菜,上下左右没看出柴熙宁疲惫外有甚么损伤,这才大大放下心来,虎着脸道:“平时看来,倒性子安静的很,怎地这一次这样大胆,偷跑出来的么?哼,卫央这小子,出征在外也教人不安宁。” 柴熙宁忙道:“伯伯喜怒,我,我只是想出来走一走,方才放了彩灯,原便想这就回去,我,我还未告知爹爹哩。” 呼延赞迁怒在柴熙和身上,骂道:“跟着卫央就学不到个好,敢是在欺负老夫老眼昏花么?柴二郎,你先来领军棍,我看都是你在背后怂恿教唆的不好!” 柴熙和一缩脑袋,他就知道但凡有不好,如今顶锅的第一个属于卫央,第二个就轮到他了。 却在这时,小军又来报:“大将军,中军处也起了彩灯,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差不离同时起的。” 呼延赞心中一跳,他知道,这两盏灯里有一盏是杜丹鸾放的,那么另一盏…… 瞥一眼眼光柔柔心满意足的甚么也不再想了的柴熙宁,老将没敢往更多处想。 他只好叹了口气,教人备起了甲胄,又差人去请杨业,该将柴熙宁姐弟两人偷跑到这里的事情告知中军处的。z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易求无价宝,难猜女郎心 ps:第三更,还有一更! 于大唐军民心中,平阳公主百战百胜也好,算无遗策也罢,那都是别人怎样说,心里便怎样认得事情,她的金身,来自百年来第一个敢率唐人与胡人面对面拼杀的勇气。 承平百年,将大唐的确攒出了个广有积累的仓库,唐人的豪迈却渐渐都淹没了。当初平阳西征时,军中敢驰马射杀胡虏的,不过百中一人也算多,朝堂以下,庶民以上,人人以读书富有为目的,边关男儿,也难在胡人面前弯起雕弓来。 国家有上将,呼杨也是与契丹打了半生的老将了,可他们的勇气,朝堂里并不夸赞,使边关军民尽知传颂又如何?那些中过进士作过状元的官儿们生恐提及呼杨便惹恼了友邦人士也似,继承着百年来的怯懦,将唐人骨子里的血勇又日复一日地磨损了下去。 西征路上连战连克固然教人欢喜,却绝无面对西域诸国联军数十万人马时,老罴营将陌刀横着悍不畏死铁犁耕地似睁着眼吼着杀劈将过去,人马俱裂后教胡人丧胆的那么一股子似熟悉已久的味道。 她的出身与智慧固然教人钦服,却这百年来,有如此能耐的,三五十个人捆在一起总也及得上她,唯独那驻马挺金戟中军大纛步步进逼往敌境里杀去的勇气,百年来无人能有。 或也是她的出身与智慧教她如此,然毕竟已这样做了,纵然她是个女郎,世人认可并认定了她,麾下的将士愿意随着她的大纛,又经十数战后,唐人忘记已久的血勇,俱都聚在她的纛下来了。 这是个大变革的时代,唐人在恢复着祖先流传在灵魂里的豪迈,胡人也在学习着唐人创造出来的灿烂文明,唐人不缺文明,只缺少丢失很久的那段虎狼之心,而胡人甚么都少,唯独不少天性本有的虎狼之心。 大唐在武装着自己的灵魂,胡人在充沛着自己的羽翼,碰撞势必在所难免,只有战争,血流成河的战争,才是解决这碰撞的唯一途径。 星星点点如灯火的夜空下,萧绰裹着暖氅依在石上,自己亲手定好的李代桃僵之计,叵料竟教卫央撕破了,这让她有一点着急。 失了先手,接下来的战争,到底谁才是这头猛兽的掌控者? 萧绰很清楚辽国的家底,如今与虎谋皮的大辽,在平阳手中若真吃一个大亏的话,东海里潜伏的那头恶狼,决计会恶狠狠地扑过大海,扑上高丽,终尔扑进辽国里来。 就在片刻之前,密营飞马快报了一个消息给她,奚人不稳,靺鞨也多了军器,早教大辽赶进了大漠中的突厥人也有东返的意图。 这些消息让她难以保持平静的心情,而原州城下教柴荣打地大败的老将萧达凛狼狈而还,更在心头的涟漪里又丢下一块石头。 她没有奢望这一次把平阳公主的大军彻底断送在这里,联军没有那个能力。耶律休哥虽是名将,也没有那个能力。 她只想拖住平阳的脚步,给伤痕累累的大辽一点休养的机会,给大辽攻取高丽王建赢取时机,可这一次,好像这种可能性已经很低了。 更让她心里一紧的是,约好共事的吐谷浑,教柴荣这一次将国中战力尽都一个不留歼灭在了断翅岭,接下来,她不必想也知道萧达凛既败,一时半会没有能捆住柴荣手脚的力量,吐谷浑灭国在所难免。 没有了吐谷浑,大唐只需遣一支偏师扼守乐州,便断绝了吐蕃来侵的道路,北燕南汉,怎能抵挡平阳公主愈来愈善战的中军王师?北燕南汉一灭,江南这个教萧绰也垂涎不已的天下银库,必又添为大唐的国力,到那时,辽国拿甚么阻挡唐人的北上?而到那时,高丽处有东海那头恶狼,南边有唐人的千军万马,莫非又要像匈奴,像突厥这些原本草原上的主人一样逃进西地大漠里去么? 从来没有一个时候能比如今更教萧绰居然为一个人而生出无尽的杀机,哪怕是在秋时辽国乱局如麻的时候,面对千门万户的贵族头人,萧绰也没有如今这样想杀死一个人。 夹道里劫营,登县中一把火,断送了她瞒过敌人,瞒过盟友,甚至瞒过了辽国上下的好一手算计,值此元旦之夜,唐军不会主动发起进攻,耶律休哥也不会,难得的安静,给了萧绰心平气和地想事情的天地。 她在想,寅火率执意北上,这到底是卫央这个横空出世便教人侧目的家伙一意孤行误打误撞的行事,还是李微澜精心算计之下故意为之? 卫央与李成廷之间的龌龊,萧绰早就一清二楚,她觉着,卫央这个奸诈的人引本部北上,必有躲开军里李成廷暗算的打算,也有他胆大包天为大军探路侦察的行事目的,可正因为这两个缘由太能说得通了,反而萧绰更绝蹊跷。 世上自是有碰巧的事情的,但这碰巧的事情一旦实在太巧,而巧合又可以完美地解释,她便觉着那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巨大的阴谋了。 当然,这只是她闲暇时候自己的猜测而已,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追究这么多似乎暂时无用,而她下定了一个决心,既然韩德让无法杀死这个坏了自己精心盘算的配军,她便亲自出手。 她知道自己擅长的是战略谋划而非战术对决,那么,接下来如何与唐军对峙厮杀,那自是耶律休哥的事情了,暂且没有甚么战略谋划要她勾勒,不如重执密营,先将不管巧合还是有意,终究是会很快成长为心腹大患的贼配军杀死才是最稳妥的事情。 他到底是要成为李微澜的臂膀,乃至靠山的! 北地之变,让萧绰隐约感觉到了后心里发冷的恐惧,不管是否李微澜在背后操控,区区数百人便能袭取雄城如登县者,世上能有几个?而在韩德让八百精骑的追杀之下依旧能闲庭信步般先夜袭夹道,又设伏骗过党项三千精骑突然杀入登县的,可有第二人? 卫央在萧绰的心里,已由原来的不足挂齿,抑或轻轻小小升成了心腹大患,她笃定自己的肯定。 试想,若有十倍的人手,这人又能做出甚么狂暴霸道的事情? 汉人里曾有不少的名将,譬如南朝有个陈庆之,那便是天纵奇才的千百年只出一人的人物,当年的白袍将军取洛阳如股掌翻覆间,两月里百战杀敌如麻,焉知今日大唐便出不了那样的一个人? 这样的人,只有彻底死了,或许才暂时不会成为威胁。 莫非要等着他麾下聚起八千虎狼,忽有一日骤然打破了中京才想起要用尽办法去对付他? 天空里,有彩灯三盏莹莹如月,萧绰蜷坐在风里,仰着头瞧着,那是唐营里飘起来的,可能是哪家唐将在为他的国家期盼天赐的福分罢? 夜中山里,那积雪已消的草坡上,形单影只的萧绰忽然觉着自己好像是一幅画,萧条而寂寥。 没有人会为她放彩灯的,韩德让敬她怕她,耶律贤只当她是个刀子,而契丹国人里,知道她的那也惧而畏之,放眼天下,看她的也都是敬而远之的人了罢? 伸出圆润冰凉的手指,轻轻揩去眼角的泪珠儿,萧绰微微涣散的眸光,穿透了夜空似落在唐营中军帐处,她在想:“李微澜,你心里想的,许也与我相同呢,只不过,我却不必有你那更沉重的担子。平阳,平阳,齐平了天下阳刚的须眉又如何?我都疲惫了,你不累么?” 她很想就此下去草坡,就在那飞凤大纛飘扬的军帐里寻那个同样了不起的汉人女郎好生叙叙话儿,她定是要杀自己的,可她恐怕也愿意那么一晌半夜的甚欢相谈。 已经决定了来去,萧绰神清气爽,又身心俱疲。 好像就此躺下去,哪怕草坡再冰冷,总也能教人挥去一些疲惫,可这一躺下,还能起得来么? 拍拍肩上的泥土,萧绰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深深望一眼夜空里久不熄灭的彩灯,她有刹那间难见的如水温柔,再移步时,心如坚冰钢铁。 坡上有风,随走时,摇动馨香芬芳的腰间那一柄不大也不小的金刀刀柄处悬着的金铃,金铃儿叮当叮当脆脆地在响,渐渐声小了,渐渐声灭了,渐渐的,坡上萧绰的影子消失了。 这片刻里,凝神望灯那一段温柔中,她叫萧燕燕,而不是那个连父兄都敬畏如神的萧绰。 帐中灯火柔和似要酥了这夜一样,平阳偎着坐榻,拥着锦被细看《妙色王求法偈》,偈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这是为俗语改过句读的偈子,平阳本不甚喜爱,今夜里翻出,无心细读,却教她心中安宁清定,由是难得摩挲半晌。 帘音起落,外出的杜丹鸾回来了,前番乱战凶险,她虽是内卫将军,却也是公主府的典军,如今内卫办案倒也没有甚么要紧的,遂留在平阳身边贴身守着。 蹲在榻边远远处的阿蛮忙作了个噤声的示意,勾着小嘴,瞥一眼竟未察觉杜丹鸾回来的平阳,小小的年纪,难为她真真切切地轻叹了一口气。 这方惊动了平阳,转目瞧见杜丹鸾归来,眼眸里闪过刹那间的不自然,语音瑟瑟问道:“柴女郎她,她歇了么?” 得知柴熙宁教柴熙和蛊惑着跑来了战地,平阳竟一反常态没有即刻召见,以不便之由教杜丹鸾安排在中军帐一边的舍里予柴熙宁歇息,她怔怔地进了中军帐里,那一册《妙色法王偈》似看非看,非看又看地瞧到了这会子。 杜丹鸾情绪也不是很好,没一时觉出平阳嗓音里的瑟瑟,点了点头,只说了一个“一路疲惫,已趁早歇了”便不再多说。 阿蛮又叹了口气,平阳一惊,飞眉稍蹙不悦道:“你又叹甚么气,可断了你的供奉么!” 阿蛮撇撇嘴,拎起火筷走开了杜丹鸾身边。 “你又怎的了?出门一趟,回去尥着个脸子,教我好看么。”鼓气了勇气方瞧着杜丹鸾,平阳到底还是闪烁着眸光打破了这里难耐的静谧清冷。 她坐正了身子,将手搭在锦被上,十指交叉着,稍稍些些地咬着唇。 杜丹鸾也叹了口气,半晌轻轻道:“原来乱糟糟的战地里走了这么远,她竟只为在他最近处放个彩灯来,难为端庄秀雅的这么好个人儿,可难怪了。” 提起彩灯二字,平阳将将端起的镇定一时破了湖面的涟漪般,刹那间泄了下来。 啊的一声,正要岔开过了这个话时,杜丹鸾又好奇地多了一句嘴:“可怪了,柴女郎手放彩灯一盏,我,我也做了一盏,又不知是谁的一盏,竟是在中军营西头放起来的。” “啊,那是阿蛮的,她,她说是要为谁求平安哩。”心中一慌,锦被上搭不住那佛偈册子掉落在了地上,平阳以手去压眉头,将脑后对着杜丹鸾,她也不知瞧着塌上甚么,口中只这般辩解地解释似道。 杜丹鸾不虞有他,听说是阿蛮的彩灯,心中略有一些的警惕一时松驰,瞧着灯火芯儿又发起怔来。 她与柴熙宁并非初次相见,但这一次柴熙宁竟偷偷跑出原州到了这里,实在教杜丹鸾原本心中总在告诫自己的那段关于勇气的比较之意不攻自破,她迷茫的很,又怕的紧。 门口轻手轻脚在火盆里取余烬的阿蛮不高兴地皱皱鼻子,她没亲没故的,放彩灯给谁求平安哩? 哼,当了大人物的人,心思果然多的很,按照卫校尉的话说,智商都自动降低了! 想起卫校尉,阿蛮又哼地一声,这个坏人,没事好好打仗不行么,招惹别人做甚么好玩,可真是个害人的哩! 突然,阿蛮想起一旁的军舍里那位秀雅端庄,这一次却做出这等大胆事,连柴使君都不告知竟会只为了靠卫校尉近些放一盏彩灯而偷偷在战地里跑出数百里的柴女郎,她是端庄典雅,可绝不是傻,杜姊姊的心意明摆着的,她会没心没肺在这里的第一夜里安安稳稳地这么早睡着了? 真当她是柴使君家那个二郎么?! 阿蛮所料不错,洗漱过后,见肌肤已有皴裂,昔日水灵灵的脸蛋儿也觉粗糙些的柴熙宁在杜丹鸾前脚离开军舍后,安详方阖上的双眸渐渐张了开来。 她既不是傻的,又非没心没肺,数百里的奔波,又是偷偷离家,这样的行径,若非她心中情愿至极,柴熙和舌灿莲花也休想说得动她。 平阳能骗得过杜丹鸾,却骗不过柴熙宁,别人的彩灯,谁敢绣飞凤旭日在上头?而那真凤凰的心事,既与天子无干,又绝不与那个教卫央数番羞辱的才子有关,那会是谁? 千怕万怕,这一怕最大,虽然疲倦的很,可柴熙宁还是没能睡着,人说悔教夫婿觅封侯,在柴熙宁心中,她不怕从此萧郎是路人,可她猜到了天子的屠刀本是为周丰准备的,那刀倘若转了个头,从今往后盯上了他的脖子,普天之下,谁能救他? 昔日钩弋夫人的故事,柴熙宁还是读到过的,没有第二人能猜到的天家事天子意,她彷佛看到了,原本不甚在意,毕竟她不待见周丰此人的为人,不过替平阳叹息过一把。可如今,好像叹息已不足够了,这猜度,要与他说么? 辗转反侧,又恐教隔壁的中军帐里听到,小心翼翼大半夜,新榻锦被里难坏了柴熙宁。z 第一百二十二章 黄昏沥鬼影 ps:今日继续至少三更一万五,唔,投黑票那兄弟,你狠!来,把红黑比例拉到一比一,这还差得远呢。 所来马队已能见头尾,前头三个远离马队数十丈的打头,后头又是三个拦尾,中间簇拥着十辆大轮车,果真是铁皮包着的轮子,车上载着巨大的木桶,那是固定在车上的,双辕马车行走在并不平坦的地上,那木桶也不滚动。 卫央掣出羽箭十支放在手边,他眼光歹毒,瞧出这五十余人里最为老辣的并非前后那六骑,挽车的双马并非劣马,那是上等的骏马,车头挥舞长鞭的那十人,恐怕才是行走江湖的老辣人物。 这是一行小心翼翼的唐人,看模样是押运车上木桶内载物的,从头到脚,这五十余人打扮均非寻常江湖里跑腿的汉子,短打虽是粗布织就,裁剪十分量体,远远看去没有寻常大户家里家丁护院的趾高气昂,行走间只马蹄得得,车轮毂毂,大声说笑的也没有一个。 甯破戎有见识,低声道:“定是长安来的,我看那木桶里决计是美酒了,不过,这些汉子行止从容稳重,非寻常押运货物的店铺能有,大抵是自高门大户里出来的。” 他说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而绝不说便是高门大户里的人,这十分有讲究。 朝廷待文臣武将王孙贵族十分优待,论俸禄奉养为历朝历代之冠,更绝于大唐立国到武宗朝改制那两百年的供养,兼且如今朝廷富裕,天家赏赐丰厚,而掌着监察百官既贵族品性的御史台对官员经商查地十分严苛,因此朝廷里无论多位高权重的人,公然经商则必为御史台弹劾。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天子圣明,御史台铁面无情,谁也不敢冒丢官弃爵的风险经营买卖。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种情况是没法杜绝的,朝廷也知道总有法子绕过律法,且如今天下纷乱,但凡高门大户必有沟通南北连接东西的手段,这暗地里的生意么,高官显贵自然有经营,但凡有些手段的,谁家没有点买卖在做? 只是,这买卖可做,可千万不要教御史台逮住,这些天不怕地不怕只以律法为大的人,那是真的圣人遗训教导出来的人物,死都不怕,还能有甚么教他们在反贪肃贪上却步? 当然,如今的大唐,御史台但要以金钱上的由头弹劾官吏,必要有确凿的证据,吴王改制后,在这方面定法最为明确,风闻奏事的御史台,已基本上从这时消除了。 有确凿证据在手,御史台便可金殿之上弹劾任何人,无论高官上将,无论贵胄王孙,乃至天子用钱,哪怕是赏赐,但有不分明处,御史台必定弹劾且公报天下。而后,在证据面前,朝臣当请天子夺犯官职位勋爵,而后交由刑部或大理寺,在御史台的监督之下一一明确犯官罪行。及罪行彻底明确,大朝之上各部尚书侍郎联名签署,天子加玺,犯官罪行公告天下,而后收监理事。 这繁琐但郑重的问事步骤,基本上在律法上杜绝了上层人士与庶民公然争利的途径与后路,须知,一旦教御史台掌握了确凿证据,哪怕是天子犯了错也要遵照律法发落,何况群臣。官做到了能进入朝堂的地步,谁没点面子?这吃相太难看的,已经十数年没有发现过了。 但毕竟是大唐,律法自然了不得,所谓国法无情,但既有特权,则必有人情,御史台也只能最大可能地防止过度的贪腐而不能根绝。 所以说,如今的大唐,当官的最怕的事情就有被御史台盯上,那可是些只要不犯罪就能牢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着的人,任何政治斗争别想牵涉到他们,这是在国家律法上的关卡。 至于另一件最怕,自是内卫了。只要不干涉御史台,天子这唯一在很多时候能高于律法的统治者,在对朝臣的控制上自然离不了无孔不入的内卫。尤其当今的天子,朝臣争斗他自然不会动用内卫,但教他盯上的官员,御史台或不能知其罪过,内卫必定能查得到。 以往的御史台不过风闻奏事,而内卫却有但有诏令在手便可径直抄家灭祖的权力。教御史台盯上,大多不过丢官弃爵的反贪肃贪结果,而若内卫盯上了,差不离也该落个叛国的罪名,所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是教内卫盯上的人。 不过,内卫在反贪肃贪上一般是不插手的,好歹这些年来与御史台相安无事各司其职,若夺了御史台的饭碗,那些硬骨头是决计会拎着笏板寻天子拼命的。 当然了,若御史台有意,也可在天子的诏令下寻内卫联手,这也不是没有先例。 当初李成廷爵封魏王,那才是一等一的亲王,正是因为他欺故太子早薨而天子膝下无子行事刚刚过分了些,御史台便逮住了魏王府的内管家,但由于魏王府上下铁桶一般御史台撬不开那人的嘴,只好请内卫出面,两厢联手,方将李成廷自魏王府赶到了会王府。 也是天子不忍对亲叔父下手,只教内卫在会王府的绸缎生意上下嘴,御史台差点忽略过去的小小一处绸缎庄只一夜工夫教内卫挖了出来摆在御史台里,若不然,三五天挖出足够教李成廷死千百次的证据那也不费力气。 正是自那次之后,御史台对内卫的态度稍稍好了些,而后平阳公主开府,内卫转而将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在了对外上,这些年内卫和御史台才算真正相安无事并存了下来。 解答了卫央对那句“大抵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疑问,马队已又走进了一两里路。 卫央好奇问甯破戎:“原来李成廷这厮也在内卫手里吃过亏,老甯,你说这一伙会不会跟这老小子有干系?” 甯破戎摇摇头,十分肯定地否定:“绝不会,会王有没有将绸缎生意改到酒上咱不知道,但这支马队里的护卫队,一个没有军权的会王是没法子tiáo教的,就算能tiáo教出来,也不会用在小小的贩运美酒的马队上。” 卫央一想也是,听说李成廷现在混的也不怎么样,偌大个会王府也只有个朝廷恩准的会王卫队作扈从,马全义从前是会王府的护卫队长,转到正军里也不过是个百将,想来人数也就那么三五百,唔,是明面上瞧只有三五百。 想想他和李成廷化不开的龌龊,卫央一直在想先下手为强,如今内卫的小杜将军在自己这边,还有个不怕死的御史台专门盯着这些王公贵族下嘴,是不是在这方面主动点,比如查一查李成廷到底养了多少私军? 将这个念头暂且放下,卫央细细打量已经能瞧清楚面目的马队,将行止与自己所见过的正军一比较,竟真有那么一两分相像。 看来,这老甯的眼光也是不差的,这厮不定见识比周快这个正经的原主军校尉还要高明。 卫央遂问:“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人很可能是有军权的人家tiáo教出来的?能不能肯定?” 甯破戎再看片刻,点点头十分肯定:“决计不会错了,咱们的骑军,虽由于没有产马良地确实无论数量质地都比不上胡人,可到底有咱们唐军自己的高明之处,一是装备,二是操训。校尉你看,这些马背上的汉子虽是短打装扮,骨子里却脱不开曾有铠甲兜鏊的残留。你看那前头三个,带刀的部位根本就是我骑军压甲的位置。无论操训还是战时,将刀子压在那个部位,一则临战可挥手拔出且迅速自左手交到丢掉抬枪的右手,二则能压住随战马颠簸而起落打疼大腿的战裙,没有骑军里为卒的经历,做不到这样。” 卫央摇摇头:“不定是骑军里退伍的也难说,老卒保留军中的行为习惯这也讲得通。” 甯破戎冷笑道:“校尉欺我,这些人最多三十来岁的年纪,都在壮年,又无伤病,如今又是战时,怎会轻易教他退伍?当然了,能退的怎也有些,可小小一个马队,五十余人尽是退伍老卒,这会正常么?殿下军法森严,无论高官显贵贩夫走卒,战前敢怯战退伍的,轻则配军重则掉脑袋,谁敢冒此风险?何况你看这些人,虽捡偏僻无路处行走,端得一副并不太怕教发现的样子,这里可是战区,若说惧怕上阵而退伍,怎会回头又孤零零五十余人敢在数十万大军混战的地方来押运酒车?” 徐涣也开窍了,嘴里咬着草根,偏过头赞同道:“不错,公主殿下一贯谋定后动,这一场战争,少说也在一两年前便开始谋划了,自谋划时起,军中当打之年的将士一概延缓退伍,而若这些人是军中老卒退伍的,那该至少是三五年前的,且不说二十来岁的骑军,不可能有这么多人同时退伍,便是有手段能做到,三五年后,寻常人家的日子早消磨了军中的习性,怎会依旧正规地依着军中教授,行止竟不偏几分?而若退伍后还在继续着军伍里的行事,一家一户的寻常人家,焉得军中那般骏马?而若是这些人退伍后教大户人家聚拢起来继续军伍中的行为,内卫早端了他的窝子了。” 依两人所说,也只有有军权在手的大户人家,才能暗地里养得起每日教军中老卒tiáo教的这样的马队。 说话间,马队已到眼前,甯破戎问卫央:“校尉,打不打?” 卫央正要下令准备,忽见马队骤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这并非警戒,三个打头的转头叫道:“头儿,再往前走,夜里风可大的很,不是扎营的地方,不如在这里被风处先安置下来,教弟兄们往山里给送进去一桶就算完事?” 徐涣奇道:“莫非发现了咱们,这伙想给咱来个两面夹击么?” 卫央没有说话,但没有阻止甯破戎教两人悄然往北面潜去观察的动作。 中间赶车的马夫停住大轮车跳将下来,在马蹄印凌乱的地上来回瞧了片刻,令教马队移在一边,稍稍避开了有战马踏出的小路,当时下令扎营。 这一行将十辆大车,另分出一辆来,另外九车置在当中,外头圈起十来个帐篷,那领头的马夫安排道:“我看这马蹄印凌乱的很,当是契丹逻卒时常途径这里,须小心着些――陈四马五,这一次你两个带二十个弟兄,须记着这一车美酒要送到吴王桥北张将军帐下,到了那里,当已是元旦了,不必回转,等着咱们回去的时候,一道在这里集合最好。” 那一辆车上的车夫奇道:“头儿,你这是作甚?契丹与党项争他的吴王桥,须与咱们有甚干系?三五个人一发到了就好,此去兴庆府不远,只要稍待片刻咱们回来,赶明晚能到就行了。” 那头儿喝道:“教你去便去,聒噪甚么!” 顿了顿,这头儿哼道:“不看地上马蹄印有多乱么,这是契丹马蹄铁的形状,少有党项人的,可知此处恐怕契丹人已不少,须防着教这些狼崽子坏了性命――路上快些走,前日张将军书信到,单点咱们的将军醉要在年夜享用,这酒甚烈,不会起泡,走快些也无妨。” 而后意味深长地拍拍点到那两人肩头交代道:“记着,见了张将军替某问个好,就说咱们这次北来百人,一路上多有磨损,病倒了小一半,咱们急着赶年夜一顿酒,又有葛平催得紧,只好暂歇片刻夤夜往兴庆府里走,别的一概不提,记着了么?” 卫央心头一跳,低声道:“老甯,去教弟兄们都回来,不必提防背后了。” 甯破戎心领神会,却不自去,点了个人教他往北追去了。 那边交代完毕,五十余人围成一圈,点了火烤着包子就了肉干,车上取下酒囊,一时酒足饭饱后,那头儿又摸出个钱袋子递给那陈四,笑道:“要过年了,咱们没法回家,我们在兴庆府还算繁华,你等要在王桥镇过十余日,不可少了钱财。都记着,能花钱少麻烦的,不必拘谨着,出门时东家有交代,这一份碎花银,在张将军处足可换十数贯大钱,敞开了用,都是你们的。” 陈四马五惊喜的很,点起二十个合伙的,赶起挽车的骏马,将两桶将军醉径往西北去,众人都知道,过了前头的斜坡,绕往东北再走,今夜人定之前定能抵达吴王桥了。 目送这一行远去,马背上护卫里有个虬髯的粗豪汉子拽着那头儿走远了些,却在那头儿有意无意的乱走下,两人竟距卫央等人近了些。 那汉子低声道:“赵大哥,敢是有甚么不对劲么?怎地不教小五他们快些走,请张奎久那厮快些引人来救援?” 这赵大哥故作不解,扯住要往更远处走的汉子奇道:“你发现甚么了么?我看好好的很啊!” 汉子恼道:“赵大哥,你我是奉令离开折冲府了,可吃饭的本事还在不是?空中里蚊子苍蝇飞过去你也能一下子分出公母,难不成这地上的凤翼卫专用马蹄铁花印你认不出来,这还新鲜的很,必是刚离开不久,当是有兄弟部队的斥候在这里经过不远,你是担心契丹游骑是不是?” 卫央一笑,这赵大哥是个人物,这人心思缜密行事仔细,他先发现了地上十八骑掺杂在联军马蹄印里的痕迹,而后根据马蹄印新鲜度判断出十八骑就埋伏在附近,看样子几乎已经肯定就埋伏在他旁边,如今借着这虬髯汉子的口,他是在给自己递话呢。 这人必判断出身边埋伏的人就是寅火率了,连凤翼卫专用的马蹄铁都能注意到,如今出尽风头的寅火率他怎会不知。 果然,赵大哥笑道:“倒不是担忧契丹游骑能将我怎样,毕竟快活林的生意通达四海,他契丹的贵族也在这里头占不小的分子,有诸国贵人的印信,别说游骑,千军万马能将我怎样?” 那虬髯汉子气结,骂道:“赵子长,你这厮好不利索,老子是说,怕是契丹游骑在追杀凤翼卫的弟兄,你死与不死,干老子鸟事?” “凤翼卫是为殿下亲军护卫,如今正在沙坡头西与耶律休哥对峙,怎会将游骑洒到兴庆府境内来?你也不好生想想,倒反怪我不利索。”赵子长也不着恼,笑吟吟地瞥眼往卫央藏身之处看来,口中说道。 虬髯汉子一愣,一排双手喜道:“是极,是极,是我想错了――不过,若非凤翼卫的弟兄,怎会有半月状的马蹄铁?啊,莫非是党项人要鱼目混珠不成?他妈的,凤翼卫是那么好假扮的么,这伙送死的,该杀头!” 赵子长陡然正色,低声道:“你这个人哪,就是太过焦躁,分明能独当一面的本领,偏不肯收敛着性子多往深处想一想――我问你,如今将契丹图谋破于登县,远扬北地千里之内无影无踪的我军里一支队伍,那会是谁?” “轻兵营校尉卫央?”虬髯汉子大喜,教赵子长一把拽住好悬将这一声喊没出喉咙,遂鬼鬼祟祟四下里一打量,弓着腰低声笑道,“是了,是了,这是一伙好男子,出征之前,所需用度必是军中最好的,这凤翼卫的骏马么,那自然用得!” 而后低声问赵子长:“赵大哥,你说咱们会不会撞到他们?他妈的,十来个人敢踹皮室军的营,三军上下,也只有这个疯子校尉敢这么干了!” “你想见么?”赵子长神色古怪。 汉子点头如啄米,连声道:“那当然,那必须当然想见一见,赵大哥,你出了名的能掐会算,你算一算,咱们回去的路上再过这里,还会不会看到这伙疯子?” 赵子长连连咧嘴,一口一个疯子,这可不是他愿意让卫央听见的。 顿了一顿,这一次颇有些工夫。 卫央知道,这人是在通过等待来讯问自己的意思。 是要借用他这马队,还是不想让人知道就在附近,这两个人,必定出自密营,看来,本不想去兴庆府里走一遭,老天也不答应哪! 于是,卫央放下大枪,手提龙雀悄然站起身来。 一刹那,赵子长后背上的寒毛也倏然直立起来,而背对这边的虬髯汉子觉出动静猛然转身时,一声惊叫噔噔地连退数步,脚下一拌,仰面朝天摔倒在泥土里。 夕阳残照,枯草丛里悄然立出十数个人来,多日未清洗,面目已黑幽幽的模糊了,尤在这阳气下落阴气往上翻的时候,那悄然冒出的人,只一双眼眸骨碌碌转着盯住马队瞧,譬如鬼影,刹那间骤然见了,好不骇人。 赵子长嘴里发干,他笃定自己猜测的没错了,果然是那一伙疯子不假。 呆滞地转着脸一一瞧去,又一一瞧回,当中那个提刀迈步走出来的,身形高大教契丹人的外衣罩着,突然冲他咧嘴一笑,白生生的牙齿,与黑幽幽的脸庞在那风帽遮出一片阴影里相映相辉,恍惚中,赵子长又有点不敢承认这会是唐人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羌笛新发羌地声(上) 元旦这日,难得天晴云淡,碧空彷佛水洗了般,分明深冬,偏似盛夏里一场暴雨过后,唯独地上的枯萎萧瑟了些。 党项伪夏都城兴庆府之东,逶迤来了一行五十余人的马队。 近日来,教唐廷骤然冒出的那该死的贼配军校尉闹得北地人心惶惶,想想雄城如登县,拥兵数万不说,城池坚固雄厚不在兴庆府之下,论兵力,非但有联军万余,更有号称无敌的皮室军,不也折在这人手里了么! 李继迁毕竟多久未亲自上阵去了,兴庆府的繁华,党项贵族的富庶,将这一代雄主的气概淹没在了酒池肉林之中去了,登县事发之后,已不能冲阵斩将的李继迁第一个动作并非遣精骑四处追杀那区区数百的唐军,反倒在兴庆府里安排了双倍的逻卒,将远哨放出在城外百里的地方。 如今的兴庆府,寅火率在登县那一闯的风声尚紧,太尉拓跋觥负伤,魏国上将拓跋雄身死,四国联军败退二十里的惊雷般消息又传了来,若说卫央那一率将士乃是猛虎,席卷而来的平阳公主中军便是苍龙。猛虎尚可缚,苍龙怎奈何? 然而,耶律休哥屯兵十里坡前拒住了唐军兵锋半月,兴庆府里的民众提起的心又落了下来,那么强大的辽国已经出面了,四国联手最起码也能保党项不至于被消灭,上头的都已经重新开始灯红酒绿了,黎民百姓管那甚么多? 在兴庆府的党项人看来,这些天的战事已经进入对峙状态,魏国与蛾贼也已遣使者到了兴庆府,待这几日真正联起手来,兴庆府的安全,便又多了一重保证。 魏国来使,那是与大唐有杀父之仇的拓跋先也,战死的太尉拓跋雄的长子,这是个有风雅的将军,风liu倜傥名震西陲,据说魏国上下,论兵法无人在他之上。既有这般能耐,又与大唐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能不在联手之事上用心?看他进城是金甲白袍的模样,分明是戴孝出征的姿态,魏国的诚心,由此可见也。 蛾贼里这一番来的也是个名士,却是个道人。这道人不同寻常道人,他是蛾贼首领刘承祐的授业恩师,他的俗家大兄的女儿,便是刘承祐后立的王妃。在蛾贼境内,素有“文看守业安天下,武赖高二定乾坤”的大言。 所谓守业,便是这守业道人了,因高继嗣有个早夭的兄长,家中行二,又叫高二。 守业道人的名头不是吹出来的,这人心狠手毒,步战的技艺又高超的很,虽有与高继嗣不合的事实,高继嗣却对这个人比较宽容。若无本领,手握蛾贼十之七八兵力的高继嗣焉用对他这个外戚客气? 而这一次拓跋先也与守业道人的到来,李继迁特意使族叔平南王尚书令李光睿出城迎接,而后辽帝耶律贤使特使南院大王韩知古抵达兴庆府,李继迁的契丹王妃,便是今秋娶得的辽国义成公主耶律汀出城迎接。 这三路使者,因党项立国未及一年,诸多官府尚未明立,礼部连个尚书令也没有,自然不会有鸿胪寺,只好都安排在了平南王府安身。 今日元旦,念着那一伙神出鬼没的配军凶悍,兴庆府里虽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外头洒出的侦骑精兵,比平日又多了一倍有余。 由是兴庆府之东来的这五十余人的马队,免不了要在距离兴庆府数里之外再一次接受更严格的盘查。 这一路来,折猛不住眼地打量盘踞在大轮车上始终神色如常的那传说中千军易辟的配军校尉,他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可距离兴庆府越来越近,党项人盘查越来越仔细的时候也免不了有失色之时,可这个人,与他的十七个锐士竟没有刹那的惊慌,十数次盘查,哪怕一次也没有。 他不敢忘记昨日黄昏里野狼豹子般自草丛中静悄悄钻出来这十余人时自己的惊骇,这是一伙真的亡命徒。 原本他怕这些面对百倍于己的皮室军也敢挺着胸膛往上冲的锐士不能接受党项人盘查时的苛刻,可这些人也真怪了,真是三教九流里出身来的,该弯腰时便弯腰,该沉默时便沉默,活脱脱是个密营里杰出的暗士。 难道如今的轻兵营专门出人才么? 党项的关卡内,全神戒备的五百人主盯着这五十余人,一边戒备着,一边凝神注意每个人在接受盘查时的神态。 卫央就站在折猛的前面,对身后那个虬髯的汉子他很放心。这人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粗豪的,这一伙押运酒桶跑天下的汉子,在他手里服服帖帖,一路来丝毫没有暴露自己这十八骑的痕迹。 密营里出来的,果然都是人才! 往自己赶着的大轮车上以余光扫了一眼,车下就藏着他的大枪与那柄龙雀刀。 显眼的白马本就不雄骏,染了风尘后,与挽辕的驽马没有甚么分别,至于那套太扎眼的铠甲,那是定不能带在身边的,离开驻处之前便藏好了。 赵子长在和党项军卒交谈,他们明面上的身份是分店开遍天下的长安快活林的押车护卫,作为长期来回往返于西域到兴庆府,兴庆府到长安的马队队长,赵子长有他的一套。 他的党项话契丹话十分流利,又有天下皆知的快活林东家的签押通关文书,党项人不会为难他。 因为快活林这个奇葩的高级享受去处,不惟在长安开的红火,兴庆府里,中京里,乃至北燕南汉这些小诸侯国的王都里也生意旺盛的厉害。 整个快活林,大东家自然是明面上的巨商施百岁,背后的小东家不知有多少,以赵子长隐约的透露,诸国大军里的上将,在里头有份子的不下十人。而在党项贵族里,平南王李光睿便是快活林的小东家之一。 在赵子长手持的通关文书里,上头盖着李光睿的关防大印,虽在这时节免不了要遭受盘查,却不必担忧党项军赶侵犯。 按照折猛的说法,李光睿李继迁自然知道快活林的押酒马队里免不了唐廷的奸细,可数以百计的马队里,也少不了党项人安排的习作,因快活林势大,各国都默认了这个不用明言的暗事,只要不明摆着追究起来,谁也不会得罪施百岁这个巨富,更不愿得罪自家乃至本国每年里偌大的一笔进项。 但凡两国,则必有龌龊,施百岁正是利用了这个龌龊,四面八方沟通有无,左右情报都是彼此有得的,何必撕破面皮拼个鱼死网破! 也正是这一队护卫,原本便是大唐锐士教授出来的,免不了有老卒的风范,党项人却更不怀疑。 快活林是贵族们最爱享受的地方,其中的美酒自然为北地的汉子喜爱,这酒怎样来的,当军的焉能不知。由此,对押酒卫队,党项军早有耳闻。 验过关蝶文书,又请令五百人主再验看了,这一次却不再走马观花,那五百人主不见五十余人有值得怀疑的地方,遂过来要查大轮车乃至酒桶。 赵子长笑容满面,侧身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道:“最好,最好,快些验看完毕,咱们也好将这宝贝的美酒送进店里,好寻个快活处受用去也。” 五百人主面色上稍有些笑容,绕开前头两个大轮车,又绕过卫央赶车的第三辆,在第四辆旁边停下了脚步。 赵子长笑道:“这两桶是长安的富春冻,咱们在长安时,兴庆府分店的元老板飞马传讯教捎带上的。原本这一次只押六七桶,这也是一队护卫的运量,奈何这边催得紧,没法子,只好多带上了这一车,险险误了行程。” 五百人主伸出去要拍木桶的手倏然缩了回来,这富春冻他是知道的,点滴贵如金,那是贵人里的贵人方好享用的物什儿,伸手拍了,他也觉玷污了这金贵的美味。 实际上,这五百人主此时已没了仔细验看的心情,一个马队一次押运六捅美酒最好,押运多了,路上难免照顾不到,一旦变了味道,这次倘若有自己不利索的验看教上头的知道,这马队的自然要受罚,可他们毕竟是唐人,快活林还不敢将他们怎样。 自己却不同了,贵人们稍有不顺,肆意可寻个由头打杀了他。 顿时,五百人主心生恼恨,这天里,寻常人家也能安安稳稳在家备酒煎菜已过元旦,他偏要在这里吃西北风。这也罢了,数百万钱的这数辆大轮车载的酒,分明在他眼前过的,却连味儿也闻不到,那些个贵人凭甚么自在受用,独咱们出力的吃那许多龌龊? 隐隐地,这五百人主竟有些盼望传说中那一伙不怕死的亡命徒闯进兴庆府,最好将快活林里的那些个贵人,该杀的杀了,该打的打了,好教咱们这些当牛做马的出一口胸中的恶气。 当时哈哈一笑,手按住刀柄与赵子长笑道:“罢了,日头虽高,天可冷的紧哪,你这一行也不过四五十人,小心翼翼过头了,未免失了日后往来的和气,咱们都是跑腿的人,彼此为难不好。” 赵子长是知道卫央那大枪与龙雀藏地甚好的,只要不拆开大轮车验看,必不能为发觉,故而自始至终笑吟吟的,袖手立在一边不加遮拦,五百人主如此说,他也笑道:“太尉有军职在身,咱们理解的很。再说,自惹麻烦,岂不断了一家老小的口粮?咱们都是跑腿吃粮的,与谁不亲,也不能与钱不亲哪,不妥当的事情,那是万万也不敢做的。” 看这五百人主甲胄陈旧却擦拭地精心,赵子长自然知晓这是个过活不如意的人,乃往折猛使个眼色,折猛忙自褡裢里摸出一挂大钱,约莫有千枚,转手塞进五百人主袖筒,赵子长笑道:“不是咱们有甚么心虚的躲过了太尉,说个实在话,这车上的酒,抵达早了没赏,迟些要扣工钱,太尉这里少了一番耽搁,咱们便多些多拿赏钱的机会,区区小钱,权当给太尉们打些年夜白酒,可不能推辞。” 五百人主心下一喜,这长和通宝和事天下流通的硬货,上等的好酒自然打不得几角,诚是赵子长说的,白酒怎地也能换几十斤,足够年夜里消受了。 这人始终没有往卫央身上多打量一眼,偏看跟在卫央身边一副初次出门的赶车小学徒的徐涣多了几次。 到底是徐娘子的一母同胞,清秀而经数月军伍砥砺又显刚硬的俊秀少年,终究还是引人注目的。 赵子长笑道:“太尉可别看这小子长的秀气,脾气犟的很,东家小郎君要聘他当书童还不乐意哩。” 五百人主稍稍惊讶,许是得了赵子长的一串钱心里亲近,竟过来拍拍徐涣后背赞道:“有志气,咱们有的是一身力气,看他富贵人的脸子作甚!只要舍得出力,总不至把人饿死!” 赵子长又道:“这小子,有的可不止一把子力气,还曾是个读书的哩,学识也不差。” 五百人主不再多问,向后头一挥手,拦路的军卒闪开道路,九辆大轮车咕噜噜地通过了这里。 到了下一处,又是个五百人主,这个与前头那个不同,甲胄崭新满身酒气,乜着眼瞧瞧马队,只问了一句“是快活林的马队么”,得赵子长回答后,看也不看一挥手便放行了。 走远了,尚听这人高声嘟囔:“快活林的酒都到了,怎地还不到下值时候?生将美酒,等别人吃尽了才教回去么?” 这人一身气派,年荣甚轻,他是个有门路的。 又走不远,这人叵耐叫道:“去,去,教下一个当值的快来,管问他,要千钱先来当值,还是回头寻他一顿马鞭子?” 折猛低笑道:“原来党项人里也有玩忽职守的,咱们的美酒,将这厮魂儿也勾掉了。” 赵子长瞪他一眼,偷眼又去瞧卫央。 这人手掌龙雀刀,又是个胆大包天的,自然他有需求,赵子长知晓万事该顺着他来,却不知,这一伙不怕死的潜入兴庆府要做甚么勾当。 卫央却在想两件事,第一个自是代表党项底层的受钱的那五百人主,这人对党项贵族是不忿的,而那玩忽职守的五百人主,恐怕也能够代表很大一部分党项贵族了。看来,如今的党项,贫富分化之下民族矛盾也快遮不住阶级矛盾了,这是发动红色大战争的基础。这第二件么,便是对这快活林的看法了。 这个教他印象甚深刻的餐饮巨头,恐怕与平阳脱不开干系。至少与密营紧密相关,与内卫尤其是凤凰儿掌握的那部分更有干系。 以卫央想来,在大唐能教御史台与内卫都当做视而不见的私自动用军卒为一个生意人培养卫队的,恐怕除了天子也就平阳了。 这一点,至少萧绰应该是能看得透的,那么,萧绰是否也掌握着这样一支马队,与平阳达成了在这方面互不破坏的默契了? 一卡又一卡,数里道路竟走了小半天,终于在兴庆府城下时,卫央不必抬头,已将这兴庆府的东门在心里勾勒出了形象。 这是一座真雄城,听甯破戎说只有不到二十年的历史,城墙最矮处也达数丈之高,为黄泥胚的烤砖和着灰草建成,东城门有一大二小三处门洞,城外有护城河,河水不甚深,却甚宽阔,护城桥吊起后,恐怕也只有填平了河水,方能攻击到这城。 驻守城门的,那便不再是寻常的党项军队了,城头彩旗下,一排竖着上千的彪悍甲士,城门外有望阙分两边,阙上又各有甲士一火。望阙之外,那是箭塔,巨木搭就,上头又搭出个巨大的平地,刁斗高耸,弓箭手虎视眈眈。 此处之外,城门内藏兵洞又有六个分两厢排开,以目测出门下党项步卒的平均身量与制式装备量,当能容纳三千人驻在里头。 在党项甲士的瞩目下,马队稳稳地开进城门,卫央顿觉豁然眼前一亮,市井的气息迎面扑来。 原来,兴庆府也是个繁华的地方,虽如今恐怕已城内风声鹤唳了,依旧掩不住这元旦之日城内数十万人的热情。 让过登城阶下嘴内一行甲士,卫央稍稍抬起了眼睛,好奇而飞快地打量了一眼展现在自己眼前的党项都城。 先看到的,是竟比现代的中型城市集市更加有年味儿的人海,在这雄城的城门口内百丈之外,行色各异慢慢吞吞便来来往往坐坐立立的行人与商贩汇杂在了一起,入目能见,只是外围踮着脚的最前一排买客,背对着城门的几家手忙脚乱的商人,商铺铺在地上,货物挂在竿上,嘴里说着,手里比着,只看这一处,便好不热闹。 卫央只在渭州原州待过,又不曾在两地见过过年,他突然又十分向往起了长安,那个世界中心的城市里,今日的热闹又绘出怎样个的繁华? 那千年里的古都,往后百年里的故乡,是否有一种热情,终能教自己热泪盈眶?z 第一百二十四章 羌笛新发羌地声(中) 打起快活林的旗号,无论商贩百姓俱各惊走,一时四散而溃,有胆大的,也躲在直道路边,待马队过去之后方一拥而上,商贩们争地夺客,买客又寻方才议定价钱的摊铺,闹声又起。 卫央暗暗窥探,路人里略有殷实家底的穿着者,望马队而多有渴慕之色,大凡寻常百姓,无论贩夫走卒待此司空见惯般冷漠,那冷漠汇聚着,汇聚着,渐渐成了刻骨的仇恨。 大抵仇富与阶级对立的仇恨都有罢,只是在雄峨的城关底下,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军队,没有人敢将这仇恨爆发出来。 沉默汇成了狂潮怒海般的水,汇成了焚天裂地的火,水火汇聚着仇恨,不知是待千里之堤上蚁穴的曝露,还是在等待星星之火的点燃。 卫央不寒而栗,不知高高在上的皇帝天子们怕不怕,他是待这种沉默里的仇恨最怕的。 诚如赤潮席卷世界,一旦着黑色的压抑的沉默爆发出来,它要毁灭的一切,还能有甚么可以去阻挡么? 黑色的潮水改换了天地,实则不过是走投无路的常人化作了暴徒肆意地报复着这个人间。至于少数成功了的,也无非是烧毁了拥有泼天富贵的土地原有人,继而在废墟上清理着自己的伤口,终于又回到建造等待再一伙暴徒烧毁的屋子的道路上来。 好像没有甚么法子能彻底改变这种轮回,卫央只能想到赤潮那一步。 当然,那一步对于整个人间的千万年来说,或许也只是半路上的一小步而已,但那已经足够了,至少卫央身后千百年是要走这一步的,能奋勇使这人间安安稳稳前进个千百年,那也足够了。 幸运的是,他的前头已经有个为此准备好基础的人了,这也不错。 脑子里乱糟糟的,卫央一路顾不得看风景人情,低着头赶着大轮车紧随前头的大车直往西走,隐约似乎又南下北上几个转圈,走的却都是笔直宽阔的大街,双辕大车可容十辆并行的道路,横平竖直横七竖八当是将兴庆府割成十数个方块的,愈走愈不吵闹,愈走愈安静时,卫央抬头,赵子长一拍手笑道:“辛苦辛苦,可怜咱们终于到了。” 看天空,日头正在当中,这是晌午时候。 抬头看,马队所停处,是个前后都是朱墙的巷子,巷子甚宽,也颇深,面对这一面的门开着,那门似画在朱墙上的,并无高大门楼,更无迎门招舞的红袖,乃至连些美人的体香也没有。 这样个地方,怎能成富贵人家一掷千金的受用场所? 再看时,心中一想,卫央大约明白了,这定是快活林无疑,不过是快活林的后门,乃至侧门,这才是打杂的跑腿的进进出出的地方。想必装点气派的正门,那是设给贵人进出的。 门外立着两个卷着袖管的汉子,见是把门的,卫央心里想,这大抵便是传说中的恶奴了。 纵是恶奴,也有眼色,押酒马队在快活林里几比得上外管事的地位,尤是这些个自长安来的,往西域去过的,谁手头上没沾过血,哪个刀头下没死过剪径的强盗? 马队到时,两人急忙而从容地以一人进去通报,另一个面上笑出一团花来,笑嘻嘻迎将上来,这却是个党项人,将大唐的官话竟说的七八分流利。往赵子长拱手又作揖,这把门的笑嘻嘻请道:“昨日说着赵大哥要到了,今早也说着赵大哥要到了,果然这会子到了。” 机灵的人,赵子长总不好冷脸相对,何况他是做密营生意的,最是看重的并非只那些个贵族大臣,这等门外把守的,堂内跑腿的,后厨帮火的,递茶送膳的,不定甚么时候便是个救命的人,笑呵呵也拱拱手,毕竟他在快活林里也是有身份的人,自不好把臂讨交情,只管丢过去一挂儿大钱,笑吟吟道:“罢了,罢了,知道你这厮伶俐,咱们只是个押酒的,身无所长,一点心意,你两个平分了权当捡了零碎。” 将手一捏,钱袋里怎的也有数百上千钱,足抵两人一月的所得,这人笑开了花的脸,当时又染了七分的热情,没口子道谢了,一面走过来靠近些低声提醒道:“不敢承赵大哥大老远地还惦记着咱们这些小人,有件事儿须赵大哥你们仔细了,明日咱快活林里一泼的贵人要来,契丹的使者韩知古,魏国的使者拓跋先也,蛾贼里也来了个人,大名鼎鼎的守业道人,我看他一个个前时来时凶神恶煞,动辄将咱们这些人打骂,这几日过年,咱们只图个快活,赵大哥可须约束着各位大哥们,休撞进前头院里去给那些人捉弄,打杀了最不好。” 那一挂儿大钱果然没有用错,赵子长余光扫一眼卫央,他也听见了,却不见有甚么异动。 心中记下这一桩,赵子长低声道:“多劳提醒,我知兄弟家里离不开烈酒,老爹体冷最需这个养着,待你下值时,往我住处来,咱们也私带了不少的烈酒,你多带些回去。” 把门的知道,赵子长出手的烈酒绝不是寻常白酒,那定是次将军醉那等美酒一品的上等好酒,一角怕不须千钱?他家里老爹,当年曾是猎人,族人侵犯北地时,因家里好歹有些积蓄,老头儿哪里愿意去送死,一狠心将石头砸坏了腿骨,就此落了个冷天疼痛难挡的毛病,每日都要烈酒擦敷饮用,可怜他一个门子,年月能有多少进项?亏着这眼力,堪堪方维持着家用。 一时感激无比,他只念着赵子长的那一挂儿钱顺口提醒,不意却要更得莫大的好处,瞥见门内人影憧憧,点点头缩着手站在一旁,再感激的话便不说了。 卫央暗自点头,这个赵子长形容可亲,不甚阔绰的出手多在这些个底层的人身上,难怪折猛说兴庆府内情报一事,将来或许将由赵子长全手接管,这人是有本事的。 瞥一眼虽然笑着也教胆怯的人不敢直视的折猛,卫央摇起了头。 人啊,还得和人比才知道好坏。按说折猛这么个虬髯大汉,丢军队里最多不过是个出众的老卒,但若丢在常人堆里,根本就是个专门用来吓唬人的。 莫非赵子长的上司担心这一伍密营在押酒的路上遇到强盗,特意配备了折猛来当勇气的么? 里头迎出的竟然是快活林兴庆府分店的内务管事,这是此处快活林中仅次于理事的二号人物。 赵子长一路上解释过,快活林自是大东家施百岁的,但施百岁上了年纪,家中妻妾又多,子嗣旺盛的厉害,后院里那一摊子事儿管也管不过来,怎会亲自管理天下数十家分店的具体事宜。由此,经快活林大小上百个东家的决议,施百岁将长安总店之外的其余分店,均聘了理事来专门打理。 这倒颇有些职业经理人的意思了! 卫央心生感叹,到底是穿越者来过的大唐,总店分店,董事理事,虽很可能有平阳的身影在里头,但能在这时候出现这些教他耳熟的名词,确教人不得不感叹的。 兴庆府分店的管事不是很年轻,当有四十多的岁数,作为二把手,人前人后也见过大的世面了,这人出门见了满满的九车十八桶好酒,喜形于色连声道:“多亏押多了几近一倍,若不然,明晚用过后,元宵之前咱们再别想有美酒招待贵客了。” 赵子长在这管事面前,马队队长的身份可就不够看了,他也有这自知之明,管事喜形于色,倒不至于教他奉承着怎样,实话实说般道:“出发之前,施员外过来看过,特意教账房多批了西来的酒水一份,王桥镇的张将军托人捎过话,要一车两桶将军醉,不然更能多些。” 两个把门的合力掀起专用进出大轮车的宽阔后门门槛,管事挥手教里头跟出来的仆役小心翼翼牵着挽辕的马往里头走,这才与赵子长说了几句话,问了这一支马队要在初七过后直返长安而不是再赴西域,点点头矜持地道:“是该暂停西边的葡桃酒生意了,北地战乱不知甚么时候才停,哼,那些个西域人,怎知战火不烧生意人的道理。” 他是个党项人,可这番嘴脸,分明以深知礼仪荣辱的唐人中有地位的嘴脸。 卫央坐在车辕上,跟着前头的大轮车徐徐赶马进了院子。 这是生意场的后院,应该说是偏院,赵子长说过,快活林实际上就是个最高等的青lou,正经的后院里,碧水汤汤假山嶙嶙,有的是四季常青的松柏,应时而谢的十二月鲜花,占地千亩的兴庆府快活林虽比不上长安里的那总店,但这里出众的姐儿们,自也有人居一处的修林中院落,抑或水池畔的明珠高楼。 后院里甚偏狭,多为仆役杂人奔走忙碌的斜瓦房,牲口与短衣者同檐,马粪味和人声应和,原来这里并非是住人的,不过是来打杂的短工们喂马的喂马,修车的修车,乃是个大杂院。 他身形高大,蜷缩着手脚也毕竟不能全然遮挡住,自身边进门时,管事诧异地瞄了一眼,随口问赵子长:“这厮是个苦力好胚子,长安人么?” 赵子长神色自若,笑道:“袁管事好眼力,正是长安的闲散子弟,生的一身好力气。” 徐涣怎能容一个管事的下作卫央,他正跟在卫央那车后,忍不住抬头将这管事好生瞄了一眼,这人该杀。 管事的又一奇,啧啧称赞道:“早先没有发现,你这一支马队里大有人才哪,这后生好俊的材质,也是长安人?” 赵子长心中一突,原本总担心卫央的气质教人看破,叵料这管事是个眼珠子里没水的,偏生将徐涣看在眼里。 稍稍犹豫一下,赵子长长长叹一口气,满口都是无奈的语气,道:“袁管事承见,这孩子确是个材质很好的,原也是个读书人,生来脾性大的很,与人口角竟险险打死了人,求托在我手里,跟着学些本领混口饭吃,性子乖僻,还要劳袁管事多担待些。” 袁管事只不过惊奇徐涣清秀,本也没别的意思,赵子长这样一说,他心内不由犯了嘀咕,听这话说的急切,当时以为徐涣是赵子长的亲戚,面上古怪一笑,念着进入后二进里的好处,背着手淡淡道:“好说,好说。” 赵子长顿时轻松下来,凑近了些带着“你我心知肚明”的味道,低声笑道:“袁管事,前番你托着捎带的两匹锦绣,路上生恐教雪水沾染了,我在后头车里以油毡布裹着藏了,你看是送到府上去,还是一会儿你得空使人来拿?” “两匹锦绣?”袁管事眼中放光,他知道赵子长走东闯西是个人物,百余个马队里他也是数一数二的,手头颇有些积累,叵料只拿住了他徇私的破绽,一手这一次能取来两匹锦绣的好处,怎能不心动? 身为快活林管事,虽是个分店的,袁某岁入的进项倒不会少,在这快活林里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酒色早厌倦了,又耽于与真的贵族差距匪浅,上好的锦袍却也平生只那么一两件。 须知,一丈长安的上等锦绣在兴庆府价值万钱,一批数万乃至十万,一年的进项也便只有这些,袁某怎舍得勾!此番赵子长出手便是两匹,那可是真的大手笔,纵在贵人手里,这也是不小的财富。 眼珠一转,袁某低声问:“哦?哦!险险忘了托付过这事儿,却不知传信的说得清楚不,我要的这锦绣,哪里勾的?” 他哪里托付过人捎带锦绣,不过赵子长送他个籍口,这人倒学了生意人的八分嘴脸,大蛇随棍的本领可熟练的很。 赵子长轻轻笑道:“是蜀锦,一匹墨绿,一匹深青,段十三娘家铺子绣的。” 袁某忽地一下瞪大了眼珠子,失色道:“真是段十三娘铺子里的蜀锦?” 赵子长微微一笑,长安段十三娘锦绣铺子,那是天子先皇后时的贴身侍婢出宫后奉召开的,那段姓的侍婢忠心耿耿,先皇后薨,天子怜其孤苦,赐金于长安西市开短十三娘锦绣铺子,至今十数年来,产量虽不高,质地却了得,除非宫中天子贡品,没有能比得过这家铺子出来的锦绣。 他是密营百将,办事又颇受欣赏,每东西的来回时,暗地里总有递送这些价值不菲的用来勾连讯息的资助,两匹锦绣于他而言,此时随手送出也不算甚么要紧事情。 一路上行时,那徐涣可是抱过龙雀刀的,可知在那疯子校尉心里,这个少年算得上心腹,与他相比,区区两匹蜀绣算甚么。 袁某此刻满脑子都是两匹锦绣,两匹锦绣哪,一家老小裁剪都足够的很了,若再省着些,待开春后偷偷拿出去寻黑市里出售掉,恐怕十万钱的进项也是少的。 这个赵子长,果然是有大来路的! 当然,袁某不能断定这人就是唐廷密营里的头领,就算能笃定,干他甚事?国家大事,那些个将锦绣裁剪xiè衣也显寻常的贵族力主,咱们常人,能过好日子足够了,管那么多,岂非自寻烦恼? 不得不说,快活林对骁勇善战的党项人影响太深了,奢侈与酒色能腐蚀任何事物,再剽悍的民族,当奢侈与酒色掏空了人心的时候,当上头的以享用奢侈与酒色,下头的以奢侈与酒色为奋斗的方向时,末日也快到了。 可惜了,党项人等不到李元昊的出世了! 这是卫央驱车进入后二进时候的感叹。 与后院里不同,这后二进,实际上就是自自后门进入之后的第二进院子,这里并非快活林中常住人的院子,也非停车马的地方,不过是管理短工们的大小管事的歇脚处。 东厢是男管事的宿处,弓月形的门内瞧不见形状。西厢自是妇人的地方,大冷天里,自拱门外可见里头屋檐下坐着几个闲聊的妇人,对面站着几只穿鞋的脚,听相谈的声音,那是几个男子,想来是东厢里的人了,与那一伙妇人笑嘻嘻地说着话。 门外有个妇人,手里持着长杆子挑着一块长的方的湿漉漉的粉红色不显旧缎子往上头去晾,依着门靠着个嗑瓜子的妇人,马队自中路上过时,卫央听到两个妇人以不甚纯熟的唐话说笑。 晾缎子的那个赞道:“到底是人上人用的,水洗后你看这亮色,啧啧,一块搭臂怎地也能裁剪出个腰子来了。” 嗑瓜子那个道:“都是你下手的快,昨儿个前头院里的贵人刚走,你家女子得拾掇的便利,你教她顺手拿回来了。再迟些,贵人家的女儿新批出来的搭臂,已是我的了。” 两个妇人一嘴一舌,言语间都是富贵人家的钟鸣鼎食繁华,听那晾缎子妇人的言下之意,她家的女儿颇有些姿色,眼巴巴每日在前头伺候着人,图的竟是有朝一日能教贵族临幸,好提挈着一家老小飞上枝头。 由是卫央感叹,李元昊不必出生了,他的族人,已经教灯红酒绿腐蚀掉马背上的血性了。 还好,大唐的天下虽有支离破碎的现状,唐人的骨气却没有教亏空掉。虽不知大唐朝廷里的文臣武将们是否如这诸国的贵族一样对快活林这等地方留恋不去,但卫央接触过的大唐人物多了,从国家重臣到军中老卒,乃至平阳公主这个未来大唐天下的掌握者,他们对建功立业开疆拓土的渴望还是压倒对享受的渴望的。 好日子谁都想过,可问题在于,过好日子也不能老想着不劳而获,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渴望过好日子没错,渴望富足乃至奢侈的日子也没错,但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来说,对过分奢侈的向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古往今来,只有对土地和征服永远保持贪婪的国家才能不断拥有生机。 车到第三进,停住了。 袁管事又从后院调来十来个上年纪的汉子,却并未即刻卸下车上的酒桶,他好像在等人。 不片刻,前头下来几个满身酒气的老头儿,却不是饮酒导致的,袁管事待这几个老头挺和蔼,老头儿几个也有脾性,不冷不热与袁管事招呼过,教人扶持着爬上大轮车将耳朵贴在木桶上细细一一听过,领头的老头儿从腰里摸出个印章似的铁牌子,在赵子长捧出的一张文书上啪啪盖过黑印记,一挥手方教短工们下手卸货。 袁管事立在一旁,面色不善又无可奈何,这几个老头儿,那是专门操持这些上等美酒的酒师,每月里拿的是供奉的进项,受的是快活林管事的身份,东家待这些老不死也和蔼的很,这些老不死似乎天生与他有龌龊,他袁某能有甚么法子。 这些美酒将置于哪里库存,卫央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也不愿知道。 四下将这三进内的院落扫过,卫央心里在盘算,住下之后能不能有机会在兴庆府到处转一转,如今的兴庆府热闹繁华不假,可也如临大敌般党项人枕戈达旦,十八骑在这里是做不出甚么有价值的事情的。 探察兴庆府的城市布局,最好能窥得党项人的军力布置,将来打灭国之战的时候总会用到的。 另外一事,进城前听党项人说诸国使者到了兴庆府,图的必定是前线大败的事情,卫央想知道接下来这些使者们会讨论出个甚么结果。 一时酒桶尽为几个老头儿带着人搬去了前头,在袁管事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赵子长自车上取两卷油毡布裹着的长条交给袁某的跟班,袁某心满意足向赵子长点了点头,转过脸瞧着贴着车站着的徐涣,甚为赞许地道:“赵队长找的好帮手哪,干活利索为人老实,袁某可喜欢的很!” 徐涣脸色一变,怒从心来。 他讨厌老被人看着脸蛋赞美,如今是越发讨厌了。 袁某本是随口的话,自不必等赵子长谦逊,神色一正摆摆手道:“罢了,一路劳顿,前头院里收拾好了屋子,各位早些歇着的好。”回头又吩咐跟在身边的短打跟班,那分明是几个恶奴,生就一副打手的脸,“来啊,将大车赶到后院,教人仔细着修理了,这是押酒用的,半点疏忽也不可有,敢有不仔细拆卸了好生检查的,仔细扒了他的皮!” 一言既出,马队的人面色俱都变了,心中直起打鼓,别的倒无关紧要,一辆车拆了也便拆了,可有一辆车下,那一柄早已名震西陲的大枪,一柄威震天下的龙雀,若教发现了可了不得。 赵子长一面向依着车靠着的卫央使眼色问计,一面握住了腰里的刀柄。 以前也多次到过这里,从未有这一次说的要拆了大车来修理,莫非袁某瞧出甚么来了不成?若是那样,到了拼命时候了!z 第一百二十五章 羌笛新发羌地声(下) “怎么,这车拆不得么?”袁管事见押车汉子们闻声作色,哪怕他心思如今俱都在那两匹锦绣上,也一时起了疑色。 赵子长不知怎样对待,欲要寻籍口时,那袁管事已靠了过来。 卫央微微摇头,示意十八骑休要先惊慌,折猛看卫央依着车不动声色,也暗示密营中人不可造次,斜眼瞧着袁管事的反应。 赵子长心中稍有欢喜,这袁某怎地也是快活林的人物,本心方生挟持他的念头,这厮竟敢靠近来了――且慢,看这厮龌龊的嘴脸,莫不是误会了么? 袁管事靠近了赵子长,笑容可掬哪里有一点的警惕,竟揽着他臂膀,低声笑眯眯道:“明白了,明白了,赵队长是个有心人哪,从前尚不知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往后咱们可要多亲近亲近,莫要生疏了。” 甚么有心人? 赵子长好生茫然,然既是这厮误会了却没有想到正经上去,这误会便是好误会! “好说,好说。”赵子长心中电转疾思,判断着袁某的用意,口中忙忙含混着应对。 袁管事面色倏然不悦,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厮竟还不肯公然承认,这让他怎么松口,自己怎么多更多的进项? 余光正见卫央冲他张口,赵子长一面与袁管事凑趣,细细看时,无声的分明在说“锦绣”两个字,当时豁然开朗,难怪人家能安然悠闲地依着车打盹,原来这袁某的疑色与行径,早已教人家看在心里终尔判断出这是个甚么人了。 赵子长甚至都能肯定,哪怕这袁管事是真的怀疑起来,这人也已很快有了应对的法子。 不错,袁管事当是这马队里捎带着他赵子长的私货来着,大轮车沉闷厚重,上头是搁置着酒桶,车内车下,谁知能暗藏甚么物什。 至于自己担心的,袁某根本不在意。 快活林这么大,马队那么多,不见得一进门就将马队中人的随身兵器都上缴了去,许是马队中人根本没有往前院去见贵人的可能,这后院里怎样折腾,也不过是教上头虚惊一场,左右奉命察看的人又不是他袁某,费这心作甚! 关于兴庆府的安全,别说区区一个马队那么点器械,就算千军万马来了,干袁某甚事? 这厮贪婪的很,多亏每次出门,密营里总会大大小小轻轻重重地送来许多物什,两匹锦绣算是一类,也有长安时下风行的玩意儿,只消能教袁某将这误会当了真的,休说再送些塞他的嘴,将密营这些弟兄都折在这里,赵子长也是甘心情愿的。 当时扯着袁管事往远处走一走,赵子长尴尬地搓搓手道:“真是甚么也瞒不过袁管事,小弟常年东奔西走,难得总要捎带些玩意儿倒卖不然,这些弟兄多是桀骜不驯的,在长安也是市坊中的霸王,怎能约束得住?既然……” “不不,不,赵老弟想多了。”袁管事虽贪婪,却狡猾的紧,既然赵子长识趣,他也不愿追问车里到底承载着甚么物什,心中一面盘算着这一次的进项,口中为赵子长计道,“不过,咱们快活林的规矩你到底是知道的,老弟哪,押车时夹带私货,这可是要受罚的。” 赵子长从前未与这人打过交代,从来都是车到人走,纵有见面,不过点头之交,今日为了掩藏卫央等人行迹,他也豁出去了。 一咬牙,满面肉痛的姿态,赵子长低声道:“那是,那是,这规矩小弟也清楚的很哪,不过,到底是袁管事眼力,小弟自去年夹带私货,还从来没有被发现。” 袁管事心中得意,矜持着摆摆手谦逊道:“过奖了,过奖啦!说实话,若不是明日城中的贵人大都要在快活林聚会,上头下过钧令教咱们仔细当差休将夹带弩箭一类器械偷运进来意图行刺,因而要将进来的大车仔细检查,老哥哥我也看不出你的破绽哪。” 还破绽,这误打误撞的误会,鬼才会给你破绽! 心中腹诽,赵子长奉承着道:“那是老哥你的本事,也是运气。不瞒老哥说,这一次不能去西域,诸多宝贝也没带过少,最值钱的不过还有一匹锦绣,其余都是些藏在身上也没人发现的小玩意。这样,小弟这马队,每一个来回能有十来万钱的私货,今日小弟便做个主,但凡有押运的活计,小弟马队里的私货,倒卖所得钱,十份里让一份,算是为老哥添个进项,如何?” 十中取一? 袁某十份满足,马队里五十余人,人家提着脑袋挣来的辛苦钱,让自己一份也足够的很了,毕竟这个马队每年都有一两次来回,几万钱的进项,对他这个快活林的管事来说不算小的了。 略一犹豫,袁管事低声问:“这样不好罢?恐怕要引弟兄们非议。” 赵子长哈哈一笑,爽快地道:“那不会,弟兄们自然要承老哥的情,何况老哥要担负为咱们隐瞒的职责,好坏咱们还是分得清的。” 袁某便满意了,笑容真切了七分,主动帮赵子长考虑了起来。 背着手在地上踱步几个来回,袁某眼前一亮,双手一拍笑道:“既拿了你的红利,老哥也合该添些力气。这样,这一次的就算了,战乱之中,弟兄们确实辛苦,又不能往西域去,赚不得几个钱。我看你们出力卖命,我这一把子骨头也打不出两分力气,只好在食宿上多提供些方便――后院四进南跨院里有闲置的屋子,本便是为往来马队准备的,平常是空闲的,也不怕有人来闹事,不如趁着过年,弟兄们都搬到里头去住,每日三餐,也不可亏待了自家兄弟。” 赵子长颇是犹豫,忐忑道:“那里我也听说过,原是为随马队来的账房管事们准备的,咱们住进去,会不会教人说闲话?” 袁某大笑道:“老弟哪,你这个人只是胆子小,东家也没说不准安排马队进住,何况这里是老哥哥的地盘,这地主之谊么,那是该要尽一尽的。你只管住进去,大车一并解将进去,私货拆卸完了,我教人片刻再来取便是――放心,有老哥哥在,不能亏待了弟兄们。” 赵子长大喜,再三相谢。 袁管事摆摆手,正色又道:“此后那就是一条路上的,不怕老弟你笑话,老哥哥虽是个党项人,也是个伺候人的,一心只要家小过点好日子,吃相是难看了些,却不怕别人耻笑,再多客套,那是见外了――只你须提醒弟兄们注意,出四进后,那便是有精兵把守的前院,因膳房事关重大,切莫教弟兄们进去窥探。另外,近几日贵人遍地走,有些性子古怪的,偏爱到后头来转一转,可莫教撞在他们手里。”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赵子长当然理会得。 又有马队到了,这一次押运的物资不甚要紧,须不必袁管事这样的人物出面,遂教主管的前后去跑,袁管事吩咐亲信听赵子长的用,与赵子长执手相别,又与马队众人拱了拱手。 下头的人看得明白,素来高慢的二把手对这个车队十分照应,谁会在往后与他们不快? 袁管事要的就是这样,最后与赵子长拱拱手笑道:“那么,老哥哥有事在身,前头伺候贵人去了,老弟有甚么需用,只管教下头的去办,这后院里,理事是全权交由老哥哥做主的,别人嚼不得舌头根子,只管放心。” 赵子长笑道:“我自晓得,而后有些小玩意,多是玩耍图个乐子的物什儿,回头小弟吩咐人送到老哥屋里头来,权当过年为大嫂小子们添些喜庆,老哥可不能教小弟收不回来手。” 袁管事更不推辞,一笑扬长而去。 至此,五十余人方都松了口气。 赵子长悄然向卫央竖起大拇指,难怪人家能掌龙雀号令上将,第一眼自神态情形里能瞧出袁管事的本性,这本领,放在密营里得数番国家彰扬的杰出暗士里,那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人物。 提心吊胆过去,徐涣又念起这袁某看他的态度,恼羞咕哝道:“这厮是个该杀的,没半分本领!” 卫央瞪他一眼,叱道:“这人若是个真有本领的,咱们早在重重包围里头了,莫发作性子,仔细学着些本领,在无声处与敌寇较量的锐士,比你我分毫不差。” 徐涣一吐舌头,卫央教训他他可不会别扭,转过头冲瞪大眼睛寸步不离的折猛露齿一笑,倒把折猛惊了个往后连退。 有跑堂的前头引着,马队钻过这进院子,自侧路上绕前而行,果然这第四进的院子里,一番景致登时变了样子。 再往西去,迎面冲着一排青灰色顶子红绿夹杂的长廊,廊下油漆的木板钉着挺立的柱子,柱子下设有座椅几案,打扫的干干净净,有几个依着柱子说话的短衣男女,看是趁着闲暇歇脚的前后院跑腿的。 进进门后两侧各有屋舍,向阳的北跨院里已有了人气,看有粗使的婆子丫头在院里走动,引路的跑堂伙计笑容可掬解释道:“这里前天就到了一伙客人,是辍在诸国使者后头来买卖的与咱们快活林后院有干系的一些客商,依着规矩,这也是贵客,他大都在当地有外头养的宅子,一年里这一两次相聚,大都放在了这里,也算图个咱们的喜庆财气。要不然,各位是袁管事的朋友,向阳的北跨院,自当是要给各位备下的。” 赵子长往他手里塞一挂大钱,笑道:“你这小厮,跟着袁管事倒学了不少本领,承你的劳情,算是我请你吃酒的。” 伙计手里一掂量,暗赞这一伙马队真是出手阔绰,愈发奉承的厉害。 依在廊下说话的男女们一起往这边看来,见是这小厮,堆出笑脸一个个与他招呼,看来,这镇是袁某的亲信心腹了。 伙计招招手道:“都可瞧仔细了,这是管事的好朋友,安排在南跨院里食宿,你几个可都在意着些,但凡咱们前头忙活时候,管事的朋友们有需要吩咐,一个敢怠慢,仔细你的皮!” 徐涣撇撇嘴,这个狐假虎威的,不过,有他这样说,往后的方便是少不了了。 男女们忙忙应答,北跨院里也探出几个人来,这些都是与快活林后厨有买卖的小商客,平素能接触的不过管膳房的小人,袁管事是为快活林管事,他等自然面前说不上话。由是听是袁管事的朋友要住在南跨院,少不了有人在这些“袁管事的朋友”身上动起了念头。 赵子长有些担心,若对面的人往来多了,人多眼杂难免要影响到别人的在意。 卫央摇摇头,他知道对于赵子长这样的暗士来说,多与天南海北的商客来往才能更多更全面地接触到大唐所需要的情报,自己这番来只是最多勘察兴庆府地利及布防的,只消暗士们自便,与他能有甚么妨碍。 赵子长又松了口气,这是一伙好伺候的疯子。 一时进了南跨院,伙计很是识趣,袁某教他安排马队众人,自也告诉了他将大轮车送到这里来的用意,又得了赵子长几贯钱的好处,一进门便转身,笑嘻嘻道:“诸位壮士一路劳顿,想是劳累的很了,小人这就去教人备好热水饭菜,今日往后这院子全归壮士们住宿,屋子多有余的很,小人一时也不好安排,只好偷个懒劳诸位自便了。” 话毕遁去门外,连带着将周围的人都轰走了。 折猛笑道:“这厮将来也是个人物,伶俐的要命。”一面分出两个暗士,在门外将风望住。 甯破戎四下遍看后,这里空无一人,卫央遂取大枪与龙雀,低声道:“不必特意分开,随意选个屋子,三五人一伙,这几日走动要亲密些。” 赵子长心领神会,若十八骑走一起,暗示们走一起,难免教有心人瞧出破绽。 再教人掀开车子箱里上头一层木板,下头露出许多的空格子,里头装满了长安时鲜的玩意,有朱门里用以把玩的耍货子,装饰的器皿子,享用的蜜桃饯子,也有寻常人家能勾得起的神灵牌子,挂串炮子,小孩铃子,自然少不了长安女郎爱的明面镜子,擦脸粉子,鞋帽样子,闺妆盒子。 卫央失笑道:“赵大哥,你这生意可不含糊哪,贵贱人家,男女老少,这买客可是一个不落啊!” 赵子长略显尴尬,叹道:“能有甚么法子?总要有些进项才是,若不然,国家打仗用那许多的钱,咱们又添累赘不成?!能想法子节省的,总要节省着才是。” 卫央肃然起敬,叹道:“大唐有这样的好汉子,才能纵横四海盛隆永昌,你们也是大英雄。” 赵子长命人将各类物什分类藏入屋子,又自暗格里取许多膳食,竟是南北东西各地的特产,有沧州的果子,金陵的卤子,九江的柑子,河北的肉串子,虽都是干的,毕竟是老家的味道。 一面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各样都混杂些,一面又将诸多私货里取一点又杂在里头,赵子长无比郑重地道:“咱们密营在各地都有弟兄,兴庆府里不少,有的在这里苦熬了半生,小伙子时到的,如今须发都白了,前番小杜将军在长安,特地教咱们备好这些物什儿,各样都要想尽法子送到弟兄们家里去,算是聊解相思了。” 统帅密营的正是杜丹鸾,赵子长本是不会对卫央说这些秘事的,一路来竟得知这厮不但掌龙雀,且与小杜将军关系亲密的很,想来这也是个知晓密营之事的,渐渐只要不是仔细的事情,赵子长也不瞒着他。 卫央点点头,油然感叹:“最是动人无声处,密营的将士,都是好样的。我听凤凰儿说过,秋时契丹人铁壁合围剿杀密营在辽国的弟兄,屈膝投降的是有,却不多,大都是来不及转移慷慨赴死的好汉子,暗士间谍对国家的贡献,那是怎么往大了估量都不过分的。” 赵子长一笑,平阳公主当政之后,原本牺牲也没有甚么声息的暗士间谍,日益得到国家的重视。凡有功者,与文臣武将一样会受到朝廷的彰扬,有牺牲了的,官府会照料家眷老小直到老者去幼者成,能做的国家都做了,能给的国家都给了,还有甚么不满足的呢! “长夜与我同在,我却并不孤独。”赵子长直起腰轻轻地念道。 折猛抿着嘴唇,干他们这一行的,与战场上的锐士一样,无非最重的不过一死而已,风浪里闯的多了,生死也大都看淡了。 赵子长那句话,那是密营的誓言,暗士的岁月,就在恐惧与刺激并存的黑暗中慢慢度过,他们是不孤独,国家没有轻视他们,忠烈祠里,他们没有辱没可能会属于自己的席位。 伙计的伶俐,没有辜负折猛对他的期望,这里诸般忙活刚停,他便带着跑腿的短工到了。 赵子长生性仔细,虽从未有过拆大车的前例,他的马队总会在大车下夹着埋藏暗格的木板,因此坦然教短工们牵着车马出了门,叫住了转身告辞的伙计,笑道:“你这小厮,跑恁快作甚!” 自屋檐下拎着偌大一份礼当递给伙计,嘱咐道:“这里头多是些玩耍的玩意,你给送到袁管事屋里头去。” 伙计一翘大拇指:“赵大哥仗义,难怪咱们管事顶着教上头责罚也要义气。” 赵子长笑骂道:“再伶俐,也没更多的赏给你了。” 取个小些的礼当,包里也是些用度之类的,教伙计自拿着:“娶亲了么?有相好的也成,这里头除了些吃嘴的,多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之类,管你去送相好还是倒卖了吃酒,都是你的。” 伙计又惊又喜,诚惶诚恐不敢接受,教赵子长拉下脸塞了几塞,他方敢生受了,千恩万谢倒退着出了门去。 看着将士们三五成群推开近百间屋舍相缘,赵子长拍拍身上的灰与卫央说话:“卫校尉可莫小看这些跑腿的,打点好这些人,不定甚么日子里能在他们口中得许多情报,平日里的便宜,多是这些人给的。” 说罢方觉失言,面前这个已名震西陲的人,心思机敏伶俐恐怕在想象之上,与他说这些,岂不班门弄斧么。 徐涣自中间的屋里窜出来,站在门口叫道:“卫大哥,这里头最好,你看如意么?” 卫央摇摇手,指着最北的靠着院外道路的那间道:“我看这一间就最好,外头有风吹草动也能听个真切,你自寻便宜,不必特意了。” 赵子长暗自点头,这人虽本领盖世的能,却未教名声遮蔽了他的心智,时刻警惕,这才是教那些个胡人连过路商客都知他狡诈精细的配军校尉。 徐涣便又窜到这屋里,前后一看出来叫道:“这个也好,南北火炕烧地暖暖的,卫大哥,我与你住这里,有甚么不便时候,也好通传不是?” 甯破戎哈哈一笑,又嘿嘿一笑,好不古怪。 徐涣登时满面通红,他知道这人心里定然想歪了,但也不去管他。 卫央想了想便点头,徐涣欢天喜地将大枪藏进了炕角,甯破戎与折猛往次间里住了进去。 赵子长拱手告罪:“那么,赵某便不客气了。” 他是马队的队长,又是袁管事的“朋友”,中间那最好的屋子自然要归他,不住进去,反而要教袁某不快多想。 卫央笑道:“这里你最大,自然享用生受该是你的――为壮士们备的年货,想是要趁早送上家门,只管忙你的,有需用时,我来寻你便是。” 两厢告辞,卫央一只脚方踏进那屋子,屋里呜呜咽咽的有乐声响起,看时,竟是徐涣竖着一根箫管,原来他还是个能奏箫声的少年。 见卫央进来,徐涣举起那箫管笑道:“卫大哥你看,这屋里原本竟住过个风雅的人哩,这羌笛虽不甚好,勉强也算不出破音的了。” 卫央左右一看,北边一张火炕,炕上用度整齐干净,南头也是一样,在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倒凸形状的桌案,四周撒着几张椅子,这便是胡凳了,却不知中原的桌椅又是怎个模样。 “你会这个?”再不见有甚么装饰家具,卫央翘起二郎腿往桌旁一坐,试试水壶里尚空,当是热水片刻后送到,左右无事,看徐涣很是喜爱这叫做羌笛的箫管,顺口问他。 徐涣大是点头,面有念色怅然道:“还是阿姐教我的,卫大哥,我姊姊的乐调那才叫好,她最善的,正是抚琴,可惜后来家里用度缺少,将爹爹传下来的琴,终也卖掉了。” 将羌笛放在嘴边,又试几个调声后,箫音一转,归了萧瑟沉郁的本质,几声过后,骤然一转,这羌笛竟教他吹出横笛的味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徐氏彩夫人 ps:准万字大章,还有一更晚上放,这两天限时断电,更新少了点,见谅。 卫央教徐涣跟在后头,走到门口拱拱手问:“惭愧,我家兄弟随兴自在,惊扰足下静修,敢是问罪么?某代为致歉,见谅。” 那妇人皱皱眉,绕过卫央直视徐涣,稍稍惊愕于这少年的俊秀,目光灼灼疾声问道:“你叫甚么?姓甚么?哪里人氏?” 徐涣教她热切目光瞧地打寒战,何况又彼此不识,念这妇人对卫央态度之恶劣,遂一梗脖子反堵一句话回去:“你管我是谁,就算这里是你家,也没这样待客之道,凭甚么要答你?” 妇人一愕,猛然醒悟是自己贸然了,只是她似是人上人作久了,自寻台阶的事儿也做不出来,笑着一面往屋里走来,一边要拉徐涣的手,口中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姓徐,是不是?祖籍可是青城人?” 徐涣往卫央身后一缩,眼珠一转哼道:“那你可真认错人了,我姓卫,从来都在长安,喂,男女授受不亲,你再乱来我可叫人了啊。” 原来,他转这眼珠子撒谎,这妇人丝毫不以为意,教他第一次躲开,第二次又来抓。 但就在妇人踏足门槛的时候,徐涣冲过去张开双臂拦住道路,看样子是不愿教这妇人进门了。那妇人竟不怪他,斥退身边莺莺燕燕们乱糟糟的喝叱,倒退两步站在阶下笑吟吟瞧着徐涣,反问道:“你真姓卫么?不是青城人么?那你怎么会青城山曲儿?” “甚么青城山曲儿?”徐涣瞪大眼睛,就算是卫央了解他,也瞧不出这小子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在说方才我乱吹的么?哦,看来你误会了,那曲调是我姊姊教我的,她曾在家里抚琴,门口有个老员外路过,听到后教了她不少的乐理,那曲子,这老员外也奏过,我当时还小,觉着很是好听,待那人走后便央求姊姊奏来,你可不知道,我姊姊待这曲子是一等一的有造诣,但凡是个曲子,教她听一遍便能记住。后来,因我跳脱,这曲子又改成了短笛的教了我,于是会了。” 妇人这次是真没把握了,面露疑色确定地问:“是么?那你说说,那老员外当年怎样个模样?他说姓甚名谁,哪里人氏了么?” “当年我还小,可记不得那么多,只知道那曲子很好听。”徐涣耸耸肩,这次卫央完全能判断出来这小子是在撒谎了。 徐涣有一个习惯,只要撒谎,则必定有伴随的动作,这摊手耸肩两个学自卫央的,便是熟悉他的人判断他是否说谎的依据。 妇人盯着徐涣的眼睛仔细观察,竟没有发现他有半分说谎话的不自然,失望之情登时满上额头,徐涣心中一松,暗觉自己的谎话是过关了。 卫央却看看那妇人,又看看徐涣,怔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了谁来,终于没有提醒徐涣,他要看看,这妇人到底作甚么打算。 到底是跟着卫央没白学的,徐涣看这妇人失望之余已有退走的意思,主动进攻奇道:“这位夫人也听过那曲子么?真是抱歉,没能帮得上你。” 妇人勉强露出些笑容,瞥了似笑非笑退进屋里不再做声的卫央,又瞧一眼徐涣,竟与徐涣颇为神似地一转眼珠,嘴角勾起个微笑,点点头道:“这曲子,我自然熟悉的很。罢了,既你当时年幼,想必那员外生的甚么样子,大约早都忘了,我到这里来,一是寻你问这曲子主人的下落,二来有个不情之请,少年郎,你羌笛颇有些造诣了,只当个消遣难免可惜,不如随我去,既帮了我消了一桩麻烦,又多个不错的进项,意下如何?” 徐涣心中一喜,这妇人看打扮非富即贵,想是兴庆府里有头脸的,卫大哥要图兴庆府的布防,外头必然瞧不出甚么好歹,若能随着这妇人到了前头院里,少不得会有与那些个贵族接触的机会。 但他毕竟仔细,当初待卫央也警惕的很,何况面前这古怪的妇人。 遂转头来看卫央,目光里有跃跃欲试的冲动。 那妇人又道:“当然,离了这里,你也就不必再回来了,是长安来的马队中人么?卖命换不了几个钱使,留在这里,少不了有你的好。” 徐涣一怔,这妇人目光里又多了微微的狡黠,笑靥如花淳淳善诱般道:“何况快活林里美酒如水,美人如云,你这样的少年郎,又吹得不错的羌笛,正是花团锦绣般年华的时候,何苦风里来雨里去糟践着自己。” 登时徐涣面色一冷,早先他是个读书人的时候,少不了听多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大道理,又是以配军身份入伍的,难免有抵触的情绪。可时至今日,在徐涣心里早没了赚个轻松前途的念头,大丈夫如锐士者,开疆拓土杀敌如麻,莫非成就周丰那样的读书人才是真道理? 当即哼道:“多谢好意,心领了。只是我身为男子,自该风雨里讨个活计,赚钱养家但看本领,若甘愿duo落沉lun]脂粉堆里,那才是天下一等一的duo落自贱,请便罢,不敢高攀。” 他本来生的俊秀出彩,甯破戎那句将状元郎也比下去的话并非都是奉承,小小的年纪,人前如此固执坚持的大义凛然,反倒教围在妇人身边的莺莺燕燕们掩着唇吃吃地笑。 那妇人见此也失笑,看她心情颇佳,旁边的艳丽女子便伸出芊芊手指来戳徐涣,口中娇娇媚媚地吃吃笑道:“哎唷,小郎君可真是个有志气的人哩,本当是个没奈何投身在草莽里的,叵料心气儿高的要命,可爱煞人了――” 那葱白似的手指点在徐涣胸口,想徐涣小小时候教徐娘子教导,骨子里有的是清高的格调,纵是个寻常清白人家的女郎,与他嬉笑也勾得起满心的鄙夷与恼怒,何况这些个一身肉香两靥含春的销魂窟中女子。 他是杀过人的,又有胸中高洁的品质,也便是笑娼不笑贫的德性,那女子手指只戳了两下,再也不敢往前头伸去。原来徐涣的目光里森森杀意,盯着死人般将目光锁定在女子的脖颈上。 “不知你那脖颈,能否熬得住我用力一拧?”女子的手虽缩回去了,人却还挤在徐涣身边,徐涣怎能容许这样的不洁人一身脂粉香熏着自己的鼻子,当时不依不饶,一呲牙冲那女子冷笑道。 这言出必行的坚定,自有信誓旦旦也不及的味道,女子不敢造次,吃了一惊慌忙往后避去,退远了,又躲在妇人身后,念及教这个毛头小子落了面子,壮胆咕哝一声:“活死人!” 卫央哈哈一笑,道:“小徐子,你从此可有了个活死人的绰号啦,你可不要不在意,去问问老甯,这活死人三个字,就是给你这样的不解风情的小孩子备的,我看哪,倘若你姊姊得知美色当前你竟这样假正经,她定要气个半死。” 徐涣好不奇怪,正经便正经了,再是假正经,那也是正经,怎地这还要将姊姊气个半死? 抱臂依在中屋门上看热闹的甯破戎挤了过来,向那面色不善的女子拱拱手笑道:“见笑,见笑,我这兄弟书读的多了,一肚子都是义正词严,实际上只是个不解风情的雏儿,怕的是人前出丑回家教他姊姊一通好教训,可莫怪他。” 而后与那妇人拱拱手见了,问道:“这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人,毕竟还是要与他姊姊回头交代,将个大活人还给人家的,夫人的计较好是好,我却不能做主。” 回头瞧一眼卫央,甯破戎露出荡漾的奸笑,卫央一愣,这厮要作甚么? 暗地里拽一把面红耳赤的徐涣,甯破戎心中一横,回手坚定地一指卫央,道:“临出门时,徐娘子千般叮嘱,将兄弟托付在了这人身上,夫人急病乱投医,何不寻着能做主的正主儿问个底细?” 说着,手底下又拽一把徐涣,心里话,小徐子哪,能帮你的,我可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再矜持下去,咱那假矜持的校尉甚么时候不矜持可就说不准了。 徐涣吃甯破戎这一暗示,福至心灵马上会意,很快想一想早先的算计,转过头眼一闭脱口叫道:“姐夫,你说我去不去?” 卫央手一抖,茶盅险些丢过来。 就不理解了,怎么柴熙和这德行,徐涣也这样,听过坑爹坑上司的,还少听过坑姐的,柴二也就罢了,毕竟还有些缘由,可这徐涣玩这一手就有点乱来了。 和徐娘子这才接触那么几日嘛,再说,这种事,怎么早先不跟咱这个当事人说清楚? 听过长兄为父的老话,可没听过当弟弟的敢给姐姐做主婚姻,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卫央觉着自己想多了,他觉着,应该是甯破戎这个当初说定的人前跑的不知能不能应允徐涣这一去,徐涣也不知端地虽觉着遂这妇人前去是个接触到党项大人物乃至诸国这一次聚会图谋的好机会,但也不知这妇人到底的打算束手无策,这才拿这个籍口来问自己的主张。 这样一想,卫央就灵通开了,至于心里那么点不足为外人道的龌龊惋惜,他会跟人说,会当面表现出来么? 却不料,那妇人听徐涣一口话出,立时色变,凶狠地大步跨进门来,瞪着卫央喝问道:“小子,你当真是……你当真是个做主么?” 看她的架势,要不是顾忌着眼前这人坐着也猿臂蜂腰自己打不过,恐怕是要揪着卫央的领口扯着他先饱以老拳再说了。 卫央故作坦然,点点头道:“是啊,怎么不能做主?” 紧盯着卫央瞧情绪的徐涣大松一口气,心里却奇怪道:“这个卫大哥,还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啊不,不对,还当他对姊姊没有想法来着,答允地这么干脆,看来,这才是个真的风liu人物哪!” 掐指一算,柴使君家的娘子,内卫府里的小杜将军,看样子只要他下手,那个明媚动人十分粘糊他的小周娘子也是逃不掉了,这么算来,岂不是事情要糟糕,姊姊遂了他去,后院里连做主的权也没有了? “应该不会!”想想卫央那说好听点叫多情不好听点叫泛滥的感情原则,徐涣有点拿不定主意,他只觉着,自己没有做出大错事把自家姊姊给坑了,于是心安理得,放下一件心事似走过去站在卫央的身后。 甯破戎心中叹息,这个小徐子,待他姊姊是真的好。 此番大战,徐涣是知道他会有可能战死,有可能不明不白教一直冷箭杀死在战地里的,他门里早失爹娘,只跟着姊姊相依为命长到了如今,因着徐娘子的美貌,若这世上只丢下她一个人,徐涣那是大大的千万个不放心。 怎么说卫央也算是个只要不死便会有好前途的有情义的人,徐涣将徐娘子托付给他,倒也算是后事上无忧了。 不过,这妇人与徐涣姐弟二人无亲无故,她发的哪门子疯? 甯破戎顿觉有好戏可看,左右能帮的都帮到了这里,索性暗示赵子长等人不要插手,自抱臂站在一旁瞧起了热闹。 恶奴将那支羌笛取在手中,看妇人没有接手的意思,遂先拿着站在了一边。 妇人的目光在徐涣和卫央之间转了好几个来回,从这两人神态上没有发现说谎的迹象,神色更冷挥手以蛮不讲理的姿态喝道:“乱闹,青城徐氏,甚么时候沦落到要自甘duo落自降身阶托庇于人的地步,这一桩婚事,就此解除了好!” 徐涣心里知道所谓婚约乃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闻声跳脚怒道:“凭甚么?你谁啊?” 妇人声色俱厉喝道:“我说解除,那便解除了。”转眼又笑容满面,一副得逞的嘴脸,“果然只是留在婚约上的事情,罢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步,片刻代你爹娘管教你,没志气的小子,不怕愧煞青城徐氏祖宗的名声么!” 徐涣竟教她的气势怔住了,又知方才自己最快露了“底”,怏怏地抓着脑后发髻撇着嘴站着,果然不再说话了。 这个妇人,管起徐氏的事儿来简直理直气壮,徐涣有点发懵,倒教她一时唬住,不自觉地露出教这妇人愈发理直气壮的破绽来。 卫央笑着摇了摇头,小徐子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这妇人大言诈他,他至今还没有反应过来,他那个所谓姓卫的说辞,鬼都哄不过去,何况是这理直气壮一心认定了他就是青城徐氏的妇人? 比起徐涣,卫央有些看出来了,这个妇人,恐怕与徐涣家族,也就是所谓的青城徐氏有脱不开的干系。 原来并未问过徐涣他的家事,可看这小子一头雾水的情况,莫非他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难办了,这妇人前呼后拥快活林里也横冲直撞的蛮横架势,能不是兴庆府里出了名的母老虎?她执意要带走徐涣,在她的地盘上,徐涣如今又是“马队里跑腿的”身份,好真有点拿捏不住她。 而且,卫央也有让徐涣冒一冒险钻进敌人肚子里去探探风的打算,既然是羌笛声招引来了这母老虎,管它是不是真与徐涣有干系,只要把握的好,不难使徐涣进入明晚李继迁招待三国使者的宴会乐师队伍里去。 听说宴会之时乐师距大人物是比较近的,指不定还能偷点真的情报来。 妇人心里也在嘀咕,面前这个大个子似乎教自己的气势给吓住了,可他四平八稳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又不像是真被吓住了,这倒教她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是继续恫吓威胁,还是按着进屋之前的打算,先来个细水长流慢慢拆离开小侄子与这个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大个子,而后暗地里使人往长安去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心里算计着,妇人冲卫央道:“小子,兴庆府里,我倒是有些势力,上至国王下到军伍,旦夕能聚万钧之力,你自己看着选,粉身碎骨与一朝暴富回归长安作个快活浪荡子,只消在你一念之间。” 卫央诡异地笑道:“是么?我若有第三个选择,你怎么看?” “找死!”恶奴已明了了妇人的意思,只要不将那细皮嫩肉的少年怎样,旁人管他甚么,当时丢下手中羌笛,张开十指劈面往卫央抓来。 徐涣怒道:“果然找死!” 滴溜溜一转,学自卫央处的腾挪巧拿手段,眨眼间教他借着钻入恶奴身下,沉身下蹲,双足立的稳当,双手反往上抓揪住恶奴一双肩膀,站地稳时,反足一撩,使个轻巧的过背摔,难为他单薄的身子,竟将个百多斤的壮汉轻飘飘地反摔出去。 这小子下手也狠,单这一摔,当时使过了坏,下力处正在恶奴小腹上寸处,脸面着了地,鼻子先破了,好好个壮汉,满脸是血疼地眼泪直流,要扑起拼命,双膀早教卸了,一个站起,一个扑。 这一惊变,电光火石之间,那妇人笑吟吟要瞧卫央出丑,哪料耳边风声起,莺莺燕燕们失声惊叫,而后便是沉闷一声扑通,再看时,府里身经百战无匹敌的家将竟教摔落爬也起不来了。 下手的却是徐涣,这倒教妇人惊讶的很。 她可没想过,徐涣看似单薄的身子骨里,这些天来奔波修炼聚集了一身的力气,又是少年人,若使卫央教授的相扑摔跤手段,休说是个兴庆府里的家将,军阵中的猛将如周快马全义恐怕也猝不及防之下要吃个大亏。 徐涣淡淡瞥一眼那妇人,手指爬不起来的恶奴恶狠狠道:“再敢张牙舞爪,下次拧断你脖子。” 甯破戎在旁处直撇嘴,到底是小舅子哪,这一手叫绝的过背摔,何曾见他教过别人?至于里头怎样发力如何反制于人,甯破戎就曾不下七八次见他不厌其烦地教过徐涣。 至于徐涣的发狠,也是甯破戎撇嘴的理由。 到底是个孩子,手上能有多大力气?自家校尉一路上闲暇时教导将士们,单只人体脖子上的骨骼关节,教授地教人三五个也没记住,徐涣这个脸嫩的新卒再好的资质也不能尽皆消受,没拧断钢刀的腕力,又没有彻底通透理解了校尉教授的本领技巧,拧断人家脖子? 也不怕崩断自己的手腕! 提起这事儿,甯破戎酸溜溜的,卫央自然不会在教授本领上藏私,但自己可喜爱大枪的很,求教时,卫央却答允他事后问呼杨家要马槊的技艺来教他,至于大枪,他老人家金口玉言,表示老甯在这方面的资质是不行的。反倒是徐涣喜爱大刀,他竟允诺给他好生寻个上等的马槊再改过来,徐涣不愿,那一番劝,当真苦口婆心哪! 甯破戎自然不会以为卫央在骗人,这个上司的武技无双,眼光自然高明的很,他只是特意要这样想,仅此而已。 妇人惊色不绝,皱眉却向卫央不悦道:“你学过书么?” 卫央拎起水壶冲水,想了想才说:“不算学过,勉强只会写自己名字。” 满足地摇起了头,妇人叹道:“青城徐氏,祖辈都是读书之人,如今虽然家道中落了,到底还是书香门第,这一关哪,你到底是过不去。” 卫央吸溜吸溜抿热水,努嘴指指还没爬起的恶奴:“哦?书香门第里出来的,就是自家仆人吃了亏也只当意外的假清高之流?”不等妇人发怒,卫央耸耸肩,“连最起码的收买人心都不会,我看这书香门第里的人,汗牛充栋的书也都要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怒色渐渐消去,这妇人反倒压住了怒火,后头有眼色的搬好了座椅,借着下座的时候,到底她是人上人,也是个泼辣性子仁善的心,先吩咐那恶奴:“你先去寻医师瞧好了伤,转回府里去罢,太师要问起,便说我这里有乐师队伍里的事情脱不开身,教他自寻那些个老头儿们玩耍去。” 太师? 卫央眼皮一跳,还真逮住个大鱼哪! 这妇人,难怪横行霸道走到哪都没有人敢阻拦,原来是李继迁的老夫子家里的。 终于见到卫央作色,妇人得意于形,顿了顿又吩咐:“若是郎君自王宫里回来了,教他自寻食肆填饱肚子最好,莫要打扰,敢寻来聒噪,某扒了他的皮!” 又在炫耀么? 卫央到底是听出来了,党项太师钱文德,这可是名扬天下的一朵奇葩,就连他这种刚到这时代还没多久的人都听说过好几次了。这个老头儿,祖籍是杭州府钱塘县人,在他曾祖父手里举家迁到京西,祖上有一手建造的好本领,这兴庆府正是钱氏主持建造的。在钱文德他爹手里,历经三代人的努力,这兴庆府终于才建造出了个大概,到他爹死的时候,李继捧将兴庆府定为党项人的老巢。祖上的手艺流传到钱文德这一辈,那是没留下几分了,但钱文德爱读书,因钱氏功劳巨大,李继迁即位时,钱文德这个教授李继迁读书为人的老头儿便当上了太师。 这个太师,钱文德一当就是十二年,如今,老头儿于朝事上也已十余年没有发过声了,整日不是寻兴庆府里闲的要死的老头儿一伙遛狗骂人,就是带着家将恶奴满大街寻人斗鸟,十分是个没正形的老不死。 传奇就在这里,这老头儿既不怕李继迁,又不怕党项文臣武将,唯独怕自家的儿媳妇,据说有那么几次,老头儿跟人斗鸟输了耍赖不给赌钱,教儿媳妇伙同一帮子党项贵妇将老头儿辛辛苦苦攒了几十年的私房钱卷了个分文不剩,老头儿自此愈发见着儿媳妇便躲着走。 虽这老头儿是党项逆渠的太师,大唐人待他却并无许多恶感。 据说这老头儿十分崇佛,前些年闲着无事溜达回钱塘转了一圈,修了个教卫央如雷贯耳的佛塔,正是白蛇传里的雷峰塔而后在大唐天子的热烈欢迎下在长安一住半年,估计是少了教儿媳妇卷私房钱的乐趣,晃晃悠悠又教欢送回了兴庆府。 如今的钱文德,可不止是李继迁三五日便要上门问安的党项太师,他还是大唐天子制封的西平侯,就在这个似乎乱糟糟的世道里,老头儿混成了个纨绔中的传说。 至于他儿子钱文修,这老头儿放心大胆地丢在李继迁手里安安稳稳当工部尚书,三十来岁的有名人物,也是名扬天下的怕婆娘代表。 原来这妇人竟是奇葩太师府里的奇葩彩夫人哪,卫央可也算久仰大名了。 徐涣也目瞪口呆,他怎会没听说过彩夫人,这可是长安百姓口耳相传的“有将门虎风”的彩夫人哪,难怪蛮不讲理到这种地步了。 对这个传说中生冷不忌荤素不避的母大虫,徐涣当时没了在她手里探听情报的心思,急忙与卫央递话:“哎呀,出门时姊姊教你带些物什儿回去,我怕你不仔细又教咱们吃埋怨,快走快走,这就去先挑勾回来最好。” “想跑么?”彩夫人轻巧站起来,展开双臂挡住门口,也便挡住了徐涣溜走的门路,回头笑吟吟问卫央,“虽这小子叫你亲热的很,但我看你也还是个雏儿,尚未经人事罢?” 卫央勃然大怒,跳起来几案拍地震天响,面目狰狞嘴里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他妈的,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有没有天理了? 甯破戎笑歪了嘴,他早就笃定这校尉还是个雏儿,可自己不敢叫破,如今教人瞧出来一口叫破,可不是他的错! “那就容易的很了,一纸婚约而已,最多不过口头上的约定。”彩夫人提溜起徐涣往旁边一塞,劈手揪住了腰带,分明一副“不怕衣衫脱落你就跑”的架势,以不容置喙的霸道口吻哼道,“青城徐氏,如今还有个能做主的人哩。” 卫央心里发狠,嘎巴着嘴又不知该拿这个彪悍的女人怎样是好,他倒想通过技术来证明自己身经百战来着,可到底还是很珍惜第一次,再说,这彩夫人很可能和小徐子有甚么干系,约莫还会是他未见过的姑姑之类,难不成能找她单挑那些个技术去? 再说了,这也对不住花蕊嘛! “嗯?徐娘子?”卫央有点走神了。 “你可以叫我徐三娘子,也可随人称呼彩夫人,我看你倒是个明白人,不必再与你多解释了罢?”彩夫人扯着不安分的徐涣腰带竟系在自己的腰带上,一手又扯住他肩膀,戏谑之色一时尽收,平和双眼中尽是冷厉颜色,她不是在试探卫央。 更不是建议,这是在要卫央退却。 卫央沉吟着,将目光投在羞愤而大怒的徐涣脸上,心里有点打鼓,这小子分明眼里并没有求救的意思,只有不明所以之下的愤怒与分明的祈盼甚至乞求。 这小子,难道他是认真的么? 对卫央的犹豫,彩夫人当是他在计较得失,面色愈发冰冷,冷冷道:“怎么,你还要与我讲得失么?大夏还没有人敢跟我来滚刀的手段,敢是要试太师府的刀锋利到甚么地步么?” 卫央的沉吟,渐渐消散,虽敬她或是徐氏的长者,但面对霸道蛮横的人,管他是谁,卫央不会绥靖,何况这是个口口声声以党项人自居的女人。 或许也有那么隐约的一点,他不想让徐涣失望心冷而生出别的心思,也有那么一点无耻的龌龊心思,于是,卫央扭身坐回案后,恍惚中,甯破戎似回到了当初往呼延赞白虎节堂里传讯的神魂,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拧身往前一步,匹练刀光闪处,断了牵连徐涣的半截腰带,刀背直挑时,彩夫人骇然缩手,徐涣飞快转身脱离了她的掌控,逃也似到卫央身后站着去了。 “彩夫人,徐三娘子,嘿嘿,好寻常的唐人名头!”卫央遽然目光如刀,彩夫人要抢步来捉徐涣的动作登时止住,她彷佛看到了面前跳出一头下山的猛虎,只听卫央漠声嘿然冷笑道,“我却不知,这所谓大夏是哪朝策立,太师府又是哪个胡儿余孽乱臣贼子窃居,莫非是个卖身投贼反以为荣的走狗么?彩夫人,好大的名头,好不知荣辱的嘴脸,一干胡儿走狗奉是贵胄,于我唐人眼中,无非早晚刀下厉鬼冢中枯骨,莫非吓得住壮士不成?” 转瞬卫央又道:“如今我大军发于京西,一干胡儿走狗处境已成危若累卵之势,身在死局而不知,反来大言不惭恫吓胁迫于人,好无知的境界,你去,教钱文德老儿点兵马来,就此将我唐人一伙弟兄杀头挫骨,到时大军到来,自饶你不死。若不然,王师破城之日,看你一伙卖身肉荣的走狗,刀下火里哪里求得一活!” 徐涣明知这应承了自己将姊姊托付一事的卫大哥必然在虚张声势反过来恫吓这彩夫人,他怎会是明知会死反而寻死的人,一想这彩夫人似对自己有甚么企图,心道不如再添些柴火,看她怎样结局。 遂大声叫道:“不错,咱们行走江湖的唐人,到底还是正经清白的唐人,怎能在走狗奸贼面前低了声势,你快去叫你的党项主子来,咱们押酒走天下,死都不怕,还怕你这些无耻的走狗不成?” 此言既出,彩夫人陡然失了浑身的力气般,后头一群莺莺燕燕们不觉有数十个手持利刃各怀杀心早将她们围住的汉子,闻卫央一眼吃惊不浅,一时都呆在了那里。 卫央扯住自己将自己一席话染地兴奋的徐涣,偷眼细看这彩夫人的情态。 彩夫人面色苍白,目光里没了半分神采,怔怔瞧着徐涣,半晌泪如雨下,轻轻道:“到底你们果然是不肯原谅我的,当年,当年你爹爹不肯,至今你也不肯,唉,你这孩子,我怎会害你,你是不懂的。” 徐涣立刻怂了,他这十多年里最怕的就是姊姊的眼泪,浅浅的记忆里,娘没了她没哭过,爹没了也没哭过,日子过地困难了更没有。只有自己哭闹着不肯去学堂时,学堂里与别人家小子吵嘴打架伤了人时,尚在垂髫便为夫子收为学生时,险中童子科而擢在四门学时,这些时候,每有一事,便见她落一次泪,将徐涣的心也留在了这些满载着如今方醒悟甚么味道的泪光里。 曾记有那么一次,家中贫寒眼见过年竟寻不出上门拜谢夫子的谢礼,徐涣偷去曲江池外围掏冬雀儿卖钱,不慎爬树时划破了衣衫,回家来自然瞒不过姊姊,当时听说理由,好是一顿打,待得夜深了,徐涣起夜时见无钱勾得灯油,只好在晦暗邻家灯影里补纳破衣的姊姊,一针戳破了手,便是一声啜泣,那样闷闷的却远超撕心裂肺的啜泣声,徐涣始终不忘。 如今他便觉着,这彩夫人与那一夜里邻家灯灭后无处借光而啜泣不止的姊姊何其相类。 彷佛做个天大造孽的事儿,徐涣胸腔里闷得很,不自然垂下脑袋,本想讥笑这彩夫人没头没脑乱糟糟的话也都变成了脑子里的空白。 很理所当然的,徐涣将这乱事儿交给了卫央处置,终究他心里全无主张,不如全凭卫央发付,他又不会害了自己。z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今生戍国我开怀 ps:通宵又码了一点,回头一想要加更,遂定时加更,两更一万六,晚上再加一更。另外,精华用完了,书评下周补精,有个兄弟太狠了,一口气十几个章节书评,你是缝纫机派来赚精华的么~!~ 卫央知道,彩夫人是十分想弄死自己的。 一来她初见徐涣便笃定这是与她,或者说她与青城徐氏是有深远干系的,而这深远干系,使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插手徐氏的私事儿,比如说,徐涣那个美的不成样子的姊姊的婚事。无论钱文德的太师府,或是彩夫人的身份地位,人家到底是贵族,是书香门第里的读书人,他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粗汉怎能入人家的法眼? 这第二么,方才将彩夫人的胆恐怕都气炸了,这可不是心胸大度的妇人。 片刻冷场后,彩夫人说她不是汉奸,当然,如今的汉奸说的是沦陷在契丹党项等地里,无论通大唐或是生活里的做买卖都教胡人吃亏不浅的汉儿,人家的意思是她没有叛变汉人,因为在她手里,没有直接的要过族人的性命。 卫央说他不信。 于是徐涣也说不信。 彩夫人狠狠瞪着卫央,又怒其不争似瞪着徐涣,大有掐死卫央剖开他的肚子教徐涣认清是不是狼心狗肺的架势。 卫央当然要跟这彩夫人添添堵,谁让她刚才一口叫破自己是个处男来着! 处男有错么?处男是他的错么?就算有错,就算是他的错,关你个彩夫人鸟事? 谁敢说你一到这个世上不到半年就不是处了,谁?你说出来,我保证绝不打死你! 于是,彩夫人越是愤怒,卫央便越发痛快。 正因为这两个不信,构成了彩夫人想掐死卫央的三种理由。 不是顽笑的,彩夫人久在人上,且不说党项立国这前后十数年里的血流成河,只钱文德的太师府里,能是个真纯粹干净的地方? 从方才待奴仆的态度可知,这彩夫人绝非心慈手软的人,佛也有金刚杵,霹雳一怒时杀人盈野,说是降魔,莫不正是杀人么?但凡上位者,休信他的慈眉善目,掩在心头上的屠刀,只要能得便利,即刻挥将下来。 于是,彩夫人不怒反笑,笑成了一朵花,作欢迎上门的主人姿态道:“眼见为实,不如这样,你两个随我到太师府过年,亲眼见过了,自然比心里猜想的要实在,不是么?” 卫央乐得装傻充愣,只消不教这彩夫人看穿他的本性,义正词严尚且扮得,欲擒故纵怎么便扮不得了?当时一口拒绝:“那可对不住了,咱们只是快活林押酒马队的汉子,高门大户那是有一千个一万个自知之明去不得的。” 徐涣大点其头:“对,这些当人上人的,有几个不是吃人肉吐骨头的?咱们只消办完了差事,早早回去才是正经,是与不是,与咱们有甚么干系?王师到时,有的是与你计较的人。” 彩夫人方见红润的面色又是一白,卫央那样说她,她且也认了,可只要徐涣一提那旧事,总能教她心尖子上也冒火,又疼又气无可奈何。 眼见软硬兼施不能教徐涣动心,彩夫人目视卫央威胁道:“你可知,在这里是兴庆府地界,你这一番心向唐廷的话,实在不怎么会教党项人快活?边线战败,后方自然恼火,想必拿几个马队汉子的人头出气,还是有那么几十万个人能做得出的。” 卫央很无所谓,一指徐涣道:“这是小徐子说的,冲我呲甚么牙?” 彩夫人气结,她就知道这个大个子或许已经猜到了缘由――啊也,莫不是青城徐氏的事情,这个人竟比那个傻小子还要清楚? 稍稍一想,彩夫人立刻想歪了。 她觉着,当年的事情发生时,那个傻小子还没见踪影呢,而那个从小伶俐的女孩却定有记忆。现如今,很可能得当事人,也就是傻小子他爹娘的提及而十分清楚的那个长大了的女孩还没跟傻小子讲过,却对那个大个子有所提起。 如此一来,这大个子竟推着傻小子来挡自己怒火的行径,这才能解释的通。要不然,自己闻声来寻傻小子,只这片刻时候里不读书足间愚钝的大个子怎会猜到这里头还有那么一桩故事? 定然是了! 彩夫人心头杀机愈发旺盛,她觉着,既然是这样,那也只好彻底掐断傻小子的念想,而后才能将他留在兴庆府享福了。 那么,须将这大个子与傻小子都自这里带走,而后方好既下手杀人,又方便将傻小子困在府里。至于将来事情泄露,彩夫人根本不担心。 没有甚么能比岁月更无情,只要不朝夕相处,结发共枕的也同床异梦,一母同胞的也骨肉相残,区区少年时的情分,那又算的上甚么。只要朝夕相处,早晚生出感情,毕竟血脉相连,难不成到了那种地步,傻小子还会为了个少年同伴,抄起刀子来跟她拼命? 偷眼瞧时,徐涣只挠挠头,有点憨实地笑了笑,并没有对大个子将他推出来挡包的不满,反而亲近的很。 “日月长在,日月长在!”彩夫人默念两遍压住火的四字真言,汹涌到额头的怒又止了下去,到底她是大家户的人物,心平气和下来,便有不得不承认的一股子闲定雍容。 她转头瞧一眼倒在地上的座椅,索性先不睬徐涣,微笑问卫央:“你很好,倒是我失态了,这里也算是你的主人,怎么,不请客人就座,唐人可没这么待客的道理。” 对人下人,无论奴仆还是走卒,彩夫人从来不会用之乎者也的语气助词,也从不用较委婉的叹词,纵在和蔼神态里,也盖不住天长地久修炼出的居高临下口吻。 卫央笑道:“唐人的待客之道,你自然是不知的。所谓朋友到了,有的是美酒肥肉,若豺狼虎豹之流上门呲牙,酒里下毒,肉中藏刺,顶要紧的是,屋后定会掩着利刃棍棒。到底是来吃酒结交的,还是心怀叵测的,主随客便,这点度量唐人还是有的。” 遂教徐涣:“替客人取座子来,休教人家笑话咱们粗汉走卒出门尽给唐人脸上抹黑。” 彩夫人并不动气,反而优雅地向徐涣颔首示谢,并见缝插针地惋惜叹息:“这么好的资质,duo落在走卒粗汉里,的确可惜了。再有三五年,恐怕挽回也没了可能。” 徐涣淡淡道:“那可多劳你操心了,咱们天生只是粗汉走卒的命,富贵门第不敢高攀,也不屑duo落到委屈求荣的地步。” “错了,你错了,傻孩子。”彩夫人大摇其头不以为然,笑吟吟道,“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古往今来,世道都是这样,比如农人辛苦劳作,不为好收成为甚么?商人求利年月里奔波,你堕身走卒冒险求财,不就为了富贵么?一路来,想必你也是见过边线血流成河惨状的,不为功名,那些个人又是图甚么来?”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徐涣虽知这是人的本性,但这彩夫人说的可恶,他心中觉着有理,口中却不会承认,稍稍一想反口讥讽,“我且有自知之明,尝闻智子疑邻之故事,冒昧请问,夫人既是高贵人家,到底寻我有甚么要事?这些个大道理之类的话,长安有的是夫子教授,不劳夫人费心了。” 卫央暗暗夸赞这小子机灵,管这彩夫人是谁,两人如今是大唐的锐士,来兴庆府图的是大事,要不是都想着要借这彩夫人的助力往诸国使者宴会上去探听些情报,谁乐意在这里苦熬着日子? 当下打断彩夫人的喋喋不休,卫央道:“不错,但有要事,便请直言,不必遮遮掩掩满肚子绕圈圈,生教人叵耐,咱们奔波多日,时候已甚不早,也该好生将养歇息着去了。” 提及正事,彩夫人心里稍安,点点头又加了一句:“你姓……你叫甚么名字?他真姓卫么?” 卫央有点犯难,当然不是徐涣的事儿,他的名字,这时候敢叫出去么? 一旦叫破口,这待前院里的人平和可亲的彩夫人,以她骄横跋扈的性子,恐怕不会以为因个小小的校尉大唐会跟钱文德太师府闹翻,借党项人的刀杀了自己那才是她决计会做的事情。 可改头换面?卫央这个名字虽不甚好,比不上人家有千万孝子贤孙的呕罢思密达那么高大上,可他珍惜的很,难不成,非逼着自己现场取个笔名么? 好为难! “这小子么,自然是不姓卫的,他叫徐卫,嗯,就这样。”卫央思前想后,还是觉着给徐涣改头换面一下没事儿。倒不是故意改成这个名字,寅火率拢共就那么几个人,袭取登县之后萧绰必然重视起来,她不会不去打探率中有数的那么几个小军官的底细,徐涣年纪最小,恐怕逃不脱契丹暗士的探察,还是保险点好。 他只觉着,这彩夫人既然一心都在徐涣身上,那么自己也就无所谓了。 谁知彩夫人如今的心思是,要想捉徐涣归心于她,必然要先搞死这个大个子。 没等到卫央的自我介绍,彩夫人心里冷笑一声:“还倒有些机智,想到若报上姓名恐怕要更可能地搭上性命,只是,你不说,由得住你么?” 心喜果然傻小子是姓徐的,便耐住性子不问祖籍,反而催问:“很好,那么,阁下姓甚名谁?” 卫央一看这是躲不过去的,正要随口胡诌个给她,谁知甯破戎在门口煞有其事信誓旦旦地替卫央答道:“这有甚么不可说的?我这兄弟,大名叫做杨魏,你可记住了。” 他直觉自己聪明,卫央将徐涣的名字改成了徐卫,而方才徐涣自称姓卫,登时冒出个念头:“这大名卫央两个字自然是不能教人知道的,正正经经倒过来,也容易教人想起这是假的,不过倒过来之后,音调再变一下,岂不这就成了么?” 卫央教彩夫人叫破chu男的恼火尚未消去,又教甯破戎这狗日的自作主张两个字气出个一肚子天雷地火。 就算这时代没人懂那两个代表难言之隐的字,可卫央自己懂啊! 彩夫人叫破他未经人事的事实,卫央尚能自我安慰地自己宽慰自己:“罢了,未经人事也没甚么不好,这说明咱为人正经从不乱来,这是美德,对熙宁美人和小杜将军的负责,更说明咱本质上真是个好男人!” 可这代表难言之隐的两个字一打甯破戎嘴里出来,卫央那点自我安慰的方平定的心境,陡然便炸成了一池塘的水月灯花。 虽他没有难言之隐,可教别人这么一破嗓子喊出,再想到那总在耳边晃荡的“未经人事”两个字,怎能不教卫央恼羞成怒。 “杨魏?好古怪的名字!”彩夫人念了两遍,骤然炸了毛的猫似瞪着卫央,带着十分期待的口吻喝问,“长安姓杨的,你是杨业甚么人?” 不待卫央说话,她颇有些迫不及待地自行揣测开了,念念有词道:“我说这名字古怪的很,杨魏,杨魏,这个魏,自不会是魏国的那个魏字了,当作伪装的伪,哼,杨业是为唐廷上将,使手下侦骑潜入兴庆府,化名杨魏,既不至以原名教可能撞见的旧识叫破,又能以这古怪的名字教帮手留意到,好奸诈的小子!” 卫央当时敬为天人,深深拜服道:“好缜密的思维,好机智的串联,实在是,实在是教杨某无话可说。” 妈的,这身份可真憋屈,罢了,权当是代替杨延玉这厮了! 彩夫人好不得意,哼道:“若不是这样,你何必吞吞吐吐不肯自己说出来?再说,时至今日,哪里有取两个姓为姓名的人?这一次,看你怎样籍口逃走!” 按着她心里的话,该是“看你怎么活”,只是看徐涣面色不善,当即没有叫出声来。 一听这名声在外的贵妇人叫破这里有唐廷的奸细,门口围着瞧热闹的女郎们纷纷惊叫,到底没有转头逃跑的,若不然,恐怕守在门外不知里头卫央动静的赵子长念着龙雀的宝贵,早教人下手捅死一地的美人了。 卫央却觉有点悦耳,这些女郎不是卖皮肉的,当是歌者乐师一类,那一声情不自禁的低声惊叫,当真是风铃里春莺儿离巢,花丛中蜂蝶啄蕊的美妙,原来,那些个富贵的肉食者老爱在后院养写莺莺燕燕的舞女歌姬,人家是真会享受啊! 他不答话,更教彩夫人得意,心中当是自己误打误撞竟真的逮住了个唐廷遣来的奸细,瞧一眼徐涣,她觉着要真是那样的话,就算傻小子徐卫教牵连进去,那也无妨的很。 只要将这个大个子丢进死牢,要他活,傻小子须投将过来。教他死,傻小子也只好暂且投将过来,哪怕李微澜灭了大夏,有劳太师在,何愁没有活路,只要傻小子在,何愁寻不到教青城徐氏归心的可能! 忽然间想到傻小子言听计从的那个姊姊,该是当年那个小小的美人胚子了罢? 看看徐涣俊秀的人才,彩夫人眼前似已有了个模糊却有些熟悉的人影,那个小美人胚子,该出落地更胜她娘亲三分罢? 彩夫人有了必杀卫央的再一个理由,她是为徐氏好,所以,教别人哪怕是傻小子姐弟痛苦些,那也无所谓了。 静下心来,刹那间彩夫人想透了利害。 这个大个子,身手应该在傻小子之上,要杀他,必定要一击得中,现如今还不是下手的时候,哪怕方才自己的误打误撞是对的,如今也该找个籍口教自己错了。 几乎就在同时,彩夫人瞥一眼怒容满面攥紧了拳头的徐涣,丰腴的手指勾上发髻,一个一箭双雕的法子冒上心头。 既然傻小子在意这大个子,那么,情急之下给他个提醒,若果真是青城徐氏的傻小子,他必然会用那个法子来给大个子解围,到了那一步,自己再表示出释疑的样子,虽他两个定不信,却不必教他尽信。 正在这信与不信的疑神疑鬼里,片刻计较得逞,快活林前院里那也相当于自己的地盘,无论栽赃陷害,抑或想法子教这傻小子与那大个子离心离德,易如反掌耳。而最有效的,莫过于前院里那些欢场中的丽人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两个走卒,恐怕不出两日都要将自己忘在里头了罢? 这美人计,彩夫人自忖是最拿手的,在她施展这手段的那么些故事里,无论盖世的英雄,泥瓦巷里的小人,从未有一次失手。 计较打定,彩夫人摇着头又道:“杨魏――姑且先这样叫你,想必你也有说辞,道是本家姓杨,舅家姓魏,这倒也说得过去,不过,我也算相识遍天下了,可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 徐涣一愕,继而大喜,哼道:“那是你少见多怪,我本家姓徐,显妣姓卫,我这徐卫名字,你如今可听说到了么?” “显妣?”彩夫人一愣,似喜似怅地下意识反问。 徐涣没再理她,恐怕是由这两个字想到了过往,眼眶登时红了。 卫央瞧了瞧徐涣,叹了口气伸手过去轻轻拍打了两下,徐涣吸吸鼻子,作出个笑脸来。 彩夫人失神片刻,深深望一眼徐涣,漫不经心地耻笑道:“青城徐氏也是书香门第,怎地沦落到取名也duo落如此,却不知,代为你取名的,是哪个滥竽充数的假夫子?!” 她是不知徐涣的,至于记忆里那个聪慧靓丽的小女孩,早也都忘在了脑后去了。 哪想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徐涣,他想起了还有不少印记的那个清瘦慈和的男子,再想起只一个总是瘦弱,面庞却安详平和的一直在沉睡的女人,那是他的爹娘。 于是,徐涣拔刀,跟着卫央学了这么久,他可没有怒发冲冠还要叫嚣着“有种你再说一遍”的遵守规矩,一刀在手,奋力便劈,敢拿自己的爹娘取笑的,皇帝老子也要弄死! 这又是卫央教的,正好家境使徐涣接受君君臣臣而后父父子子的观念也只停留在略懂之中,他觉着卫大哥说的对,那便跟他学。 卫央捏住了徐涣的手腕,刀正在徐涣头顶未落。 “道歉。”卫央取过刀攥在手中,将徐涣置在了身后,不容彩夫人逃避地漠色淡淡道。 甯破戎还鞘的刀又拔出了一半,他不怀疑这彩夫人敢不道歉卫央的刀就会落下。 这妇人不论是不是与徐涣有干系,她毕竟是与唐廷颇有往来的钱文德的儿媳妇,徐涣若杀了她,往后一旦发现两人有干系,这对他将会是个不浅地阴影,而且会落下忤逆的名声。 卫央不同,他可不管那么多。 彩夫人为徐涣狰狞一刀所骇,又教卫央捉刀在手迫在眉睫的威势所慑,想好的狡辩的话,均在刹那间换成空白心海中升起的“对不住”三个字。 这三个从未出口过的字一脱口而出,尊卑与贵贱冲刷出的耻辱又唤回了属于彩夫人的人品,到底方才的打算,如今又回来了。 “来日方长!”这耻辱,刹那间教彩夫人的第一个念头是杀了这两个人,乃至这里瞧见这一幕的所有人,可她很快便将杀机压了回去,并很快做出了一团笑脸。 “我是信你的,既你拿你的先考先妣来证实,料必不会是假。”彩夫人目视徐涣贴着点诚意地慢慢说道。 徐涣本不想就此罢休,他不知祖宗的荣耀是甚么,也不愿知甚么青城徐氏的门风是甚么,他只知他是娘生爹教养的,天理应当誓死维护他们不为任何人哪怕只是取笑。在这世上,别的甚么人都与他无干了,自忖如今能为国家出力,算的上是个好男儿,那么,视抚养着是姊如母地姊姊是个最要看护着的人,那又有甚么错? 卫大哥说过,大丈夫横刀为国家开疆拓土立马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一段儿女情长的英雄气来守护着必要守护的那么几个人,哪怕为此小肚鸡肠,哪怕为此心狠手毒,又有甚么错? 但如今彩夫人因着这个没有将污蔑的猜想拿来坏卫大哥的大事,这些不快,那也罢了。 将刀子还归鞘中,徐涣狠狠在鼻尖上抓了一把,闷闷低声道:“卫――为了不至再教人生气,我不愿再看到她,姐夫,你帮我赶她出去。” 卫央有那么一点不自然,柴二那夯货这样的称呼他已习惯了,可小徐子片刻前还是他兄弟来着,这一转眼成了小舅子,虽是名不副实的,总教他尴尬。 “这个,这也不是在咱们……嘿,那个在咱们长安,这是人家的地盘啊。”卫央赧然又为难地一面和徐涣扯皮,偷眼瞧彩夫人的眼色。 一抹喜色一闪而过,没听卫央说出到底在长安哪里,彩夫人又面露失望之色。 卫央知道,这种贵族有的是人手,若教她知晓徐娘子如今在曲池坊住着,不定会使人去骗来以作威胁徐涣的人质。 可他料到了第一步,却没料到第二步。 徐涣哼道:“也是,若在咱们曲池坊,这种人怎会教她来上门!” 卫央心里咯噔一跳,眉心里突突地撞的厉害,而门口的甯破戎更手快,扭头便已往外闯了出去。 此时回转去先一步找到徐娘子已来不及了,只有托付赵子长的暗士快马飞奔而回才行。 彩夫人轻轻一笑,蓦然高声怒道:“袁文佐,还在外头是等死么?” 拱门外慌忙袁管事的声音高声应答,脚步声沉闷,有铁甲上甲叶与护心镜摩擦的声音,来人里甲士不少。 卫央终于作色,这个袁管事来的很早了,只不过小徐子说错了话将消息泄露给彩夫人之后,彩夫人眼见甯破戎要趁机出门心知再不叫破袁管事等人现身,那些人是会不欠自己的人情而躲不掉回头一顿责罚,毕竟方才傻小子拔刀他们竟敢还不出现,但傻小子抖搂出来的消息太重要了,她宁愿不责罚那些该死的。 以他的听力,怎会不知袁管事等人早在门外,虽有甲士不少,却不是杀气腾腾来的,一个个小心翼翼足见心里的恐惧。可这些彩夫人的帮手到了,赵子长的人便暂且离不得这里,以这彩夫人的德性,她必会在看穿了甯破戎意图后借故在这里多留些时候。如今杀出这里去报信是不能的,重兵处,这十八人,乃至赵子长这些无声的英雄,自己不能连累了他们。 卫央闭上了眼睛,他不去看彩夫人得意的笑容。 不能被她激怒,更不能教徐涣一下子想到她将要使的手段上,不能,现在是想办法弥补徐涣无心之失的时候,千万不能教这个可恶的彩夫人激怒而失去理智。 无奈之下又得了卫央暗示的甯破戎停步在了门口,他也清楚,如今先下手的时机没了,他只能转过头看着卫央,期盼这个总会给人带来惊喜的校尉能想出后发制人的法子。 甯破戎没见过徐娘子,但他和徐涣是同袍,就是这样单纯的干系,他相信,若是自己遇到了这种事情,小徐子也不会无动于衷的,他也会为自己着急想法子,为寅火率里每一个袍泽兄弟着急想法子。 甲士站满了屋前的空地,卫央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他在读如今的战场情势,在“看”心中牢记的京西图子。 一山,一水,一军,一国,终尔,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绝美女郎,他不会让她有事的,定不会! 不只因为她是小徐子的姊姊,她还是唐人女郎,卫央不否认她是和自己算熟悉的女郎,但,到底她是唐人女郎。 身为锐士,当为族人开太平,死也不怕。z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万事尚未备,东风已拂榄 袁文佐,本是姓元的,拓跋一族的出身,这人与别的党项人大有不同,明明在兴庆府也算大姓的拓跋,他乐意改汉姓元。入快活林做事时,又将这元改为袁,虽为党项人鄙夷,他的好日子过上去了,反过来嘴上骂他,心里眼热的不在少数。 这人是个极有眼色的,那羌笛声起时,他正在前头教心腹送那两匹锦绣回家去,闻听彩夫人带着一伙乐师直奔后头而去,惊忙之下与太师府甲士校尉会同,一起往后四进里而来。到了门口,侧耳听不出里头有甚么响动,袁文佐便动了歪心思。 他觉着,这大名鼎鼎的彩夫人跑到后四进里,恐怕并非是要那善羌笛的马队汉子过去帮忙那么简单。一想到个不简单,袁文佐立时怂了,那些个高门大户里的龌龊他怎会不知,就此闯进去或许能在彩夫人面前表现出一点作用,但果真里头有甚么要连带出泥水的事情,岂非对他小小的快活林管事是个灭顶之灾? 侧目时,太师府校尉也无动于衷,教甲士藏在外头密不做声听着里头动静。 两人都明白,在快活林里,那些个马队的汉子再桀骜不驯也不敢将彩夫人怎样,太师府交结天下,无论诸国都买他三分薄面,只消不是个找死的,没有人愿意跟这样的牛皮糖人家交恶。 却不料,这里头真就是一群找死的,彩夫人破口叫他等进院,袁文佐与那校尉不约而同一慌,恐怕事儿要遭了。 袁文佐隐约能猜到这个自长安来的马队是有藏在黑暗里自己瞧不清楚的隐情的,道上的规矩他很懂,因此敲诈些钱财的行事他能做得出来,与这些人交好抑或纯粹的交恶,打死他也不愿意。 那校尉就管不了这许多了,彩夫人的声音里怒色甚重,那便是这院里的人招惹了她,身为太师府护军校尉,无论好歹先占据了有利地形,待令发时是打是杀遵照便可。 甲士涌入,校尉环顾之下心中先大吃一惊,有点皱眉头。 这一支马队的汉子,绝非寻常跑江湖的,虽只数十人,多有彪悍凶恶者,便是寻常汉子,也在那十数个好手的带领下早早占据了有利地形,看他手握刀柄虎视眈眈的样子,校尉不信自己这上百号甲士果真动起手来能在他这些手中占到甚么便宜。 太师府护军,若不出意外这辈子也就在这个位置上做到头了,没有太多再登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有好有坏,最起码不必上战场,性命保障比那些铁鹞子步跋子也高的多,只是没了晋身的机会。 晋身无望,自然便想过地安稳些,借着名头吓唬人的事情做得,真正搏命的事情,校尉可做不来,他也有家眷老小,若自己死了,党项又不似大唐还有不菲的抚恤,一家老小就此恐怕要吃西北风去。 侥幸的是,一时并未动起手来,校尉心中想着最好劝阻住发作了的彩夫人,哪怕暂且能容下这一口气,待回头搬大军到时,是将这后四进里的人挫骨扬灰扒皮抽筋,那须与他全无干系了。 抬步往屋里走时,里头彩夫人哼道:“不用尔时,耳边整日聒噪。要用到时,竟敢在外头冷眼旁观,你两个,袁文佐给我滚进来,其余人扎在院里,不可妄动。” 校尉有喜有忧,喜的是听这口气似乎不会秋后算账,更不必一时半刻动手,可到底她是知道了这些人在外头躲着的事情了。这彩夫人行事跋扈霸道,王宫里的也都要让着她三分,哪一日心情不好想起今日之事,那可怎么了得? 且不提愁肠百结的校尉,袁文佐战战兢兢进了屋,心中叫苦连天。 他可是知道那些个江湖里打滚的唐人汉子的剽悍的,数十个人,将院子里站住连太师府的护卫队百余人势头也压住了,这能是好相与之辈么?比起彩夫人的蛮横霸道,袁文佐更怕这些死都不怕的江湖汉子,到底彩夫人还有些底线,不会与他这小小的快活林管事的家眷老小计较,可一旦这些汉子在这里有个甚么不测,恐怕他这个地主的后事要连绵着巷子一场又一场地办了。 俗话说得好,破家灭门的官儿,掘祖坟的混人,江湖里的汉子,那能是讲道理的么! 教彩夫人盯上,最多不过遭受些皮肉之苦,连丢掉差事的担忧也不必有,因此上与赵子长相约敲诈钱财的事情,袁文佐并不担心会落甚么叵测,但凡是江湖里的老混子,必定知晓以区区钱财换个照应的方便,但如今这一伙在自己的地盘上,正巧在自己的安排下,竟与地头蛇彩夫人龌龊起来,这可不是他担待得起的。 于是,进门袁文佐先深深施礼,卫央神色淡漠,将竟在这里兴起的跪拜鄙弃也不愿施舍一个。 唐人并无处处跪拜的风气,只在逢年过节敬天敬祖的时候方软着膝盖骨,便是天子,群臣朝拜也未必每时都要屈膝,这是个站着说话还真不腰疼的时代。 对袁文佐的跪拜,彩夫人早已习惯了,她如今心情好得很,难得不与这些小人们计较,瞧一眼卫央与徐涣,彩夫人笑吟吟道:“袁管事好自在啊,这一伙长安来的,你与他们相熟的很么?” 袁文佐早知这个问题是必要回答的,他怎会当面说出与赵子长相约的事情,毫不迟疑地道:“不怕夫人见笑,这一队马队的队长赵子长,与小人确是相熟的,往常多有见识之面,只未曾深交。” 彩夫人哼道:“那可见怪了,你袁文佐快活林里当管事,平素都是鼻孔朝天的气派,今日竟为区区马队安排四进内的食宿,说出去都不必有人相信了。” 袁文佐神色不慌不忙,垂着头道:“夫人是知道的,快活林这两日美酒已限量供应,为的便是这一支马队能赶在今晚之前到达,原也想着早也该在晚间到来,不意竟晌午时候到了,必是一路不避战乱快马加鞭来的,为快活林的生意计,小人自也该好生供养着他们,俗话说敬人者人恒敬之,想必往后但有美酒之类急需,那也不会再慢了。” 彩夫人想一想点点头:“这倒也说得过去,罢了,你快活林是天下有数富甲一国的生意场,如何安排都是你份内之事,某一介外人,多说了不好。”言罢指着卫央与徐涣道,“那么,这两人你也熟悉么?” 袁文佐实话实说,摇着头道:“这两个是新在马队里赚钱吃饭的,此前只见过一面。” 彩夫人皱皱眉,原来这傻小子此前就曾来过――她却理解错了,袁文佐所谓此前,只在片刻之前,见过一面,却是他对徐涣颇有印象,而落在彩夫人耳中,便是在这一次马队到兴庆府之前更有过一次。 袁文佐不敢在彩夫人面前多说一句话,但她有问,便就一答,而彩夫人不喜袁文佐为人,又有身份在这里,自也不肯多问他许多话,当时这误会便成了。 卫央微微一笑,便即抿去,有这个误会,那好得很。 彩夫人招招手:“罢了,你先起来。” 袁文佐垂着头不敢看面前的人,站起后又垂着手,听得彩夫人吩咐道:“你去将这马队的队长叫来,我有一桩要紧的事情,须他听从了的好,便是他这三个手下,正巧我这里有些差使须借用些日子。” 袁文佐好不犹豫,他知道赵子长这样的马队队长是甚么人,尤是赵子长,手下都是长安的乡党,这些个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临出门时必要与家人作别,别时身为队长,怎能不与人家家眷老小承诺将人全身全尾地带回去?彩夫人虽蛮横霸道,唐人中有骨气的怎肯与她甘心从命?少不得,这里头有自己的作难。 而彩夫人说的很明白,她要自己向赵子长将利害将清楚,若从则利,不从则害,可院子里那数十个腥风血雨里跑的汉子们,恐怕太师府这百余个护卫也抵挡不住,倘若交起手来,他等是福是祸尚且不知,自己却要大祸临头了。 将自家的利害得失辨个明白,袁文佐心中大骂,直恨不能挑唆起那一帮天杀的汉子,眼下将这飞扬跋扈的彩夫人一刀给宰了。 叹了口气,想是想,做却是要依照吩咐去做的。不但要做,但凡那些马队的要火并起来,他这个管事还得想方设法阻拦才行。 却不及他抬脚,外头赵子长冷冷道:“不必劳动袁管事大驾,某在这里。” 赵子长不知究竟,甯破戎不及出门要求,他只知是徐涣的羌笛引来了这个天下闻名的彩夫人,心头有些埋怨这些疯子不知低调,但事已至此,是走是留,那还得听卫央的打算,正愁没个进来探看的籍口,彩夫人教袁文佐出来叫他,哪里还能人耐得住,推开一众莺莺燕燕的乐师大步踏了进来。 彩夫人赞道:“真是个好汉,你这马队,在兴庆府须有些日子的逗留罢?”将手指又圈上了甯破戎,“你这三个乡党,正巧我要用,少则多半一月,多则不知数,你答允了最好。” 赵子长目视卫央,嘴里冷冷淡淡道:“那倒要多些彩夫人青眼了,咱们离家远行时,家眷老小都各作别,本是做的提脑袋赚养家钱的勾当,按理说咱们这三个兄弟为夫人看重,理该相助为好。只是出门时各家老小俱与某有过交待,某须尽心尽力将人全头全尾地带回去,因此……” “不必找籍口了。”彩夫人陡然厉声道,“这是抬举着教你多赚些养家糊口的钱,不是要你杀人放火去,你却退下,早些手头干系做完,我自送他来与你见。晚些则礼送回家,有的是与家小团聚时候。” 赵子长荷荷而笑,傲然道:“彩夫人这是在威胁咱们么?” 这倒将彩夫人吃了一惊,惊讶问道:“怎地,你这马队的小小队长,唐廷里也有瓜葛干系么?” 寨子长嗤一声笑了,哼道:“咱们这些提着脑袋挣钱养家的,怎能在朝廷里有干系,不过五十余个不怕死的江湖汉子而已。既然彩夫人有求助与咱们的时候,这忙倒也帮得,只是须容问过他们三个的情愿,倘若愿意,自然会随同而去,若不愿,彩夫人大名鼎鼎,想必也不会为难咱们这些舍了命跑江湖的人。” 彩夫人点点头,不过却郑重盯了赵子长一眼,与她而言,拼命威胁的人自入了太师府以后便再没有出现过,这个唐人很胆大。 然暂且彩夫人也奈何不得赵子长,要事当面,岂容为个小小的马队队长坏了。 于是早得了卫央示意的赵子长佯作不知,假作不愿带着些警示的意味问道:“此去人生地不熟,胡人习俗与我中原又不同,恐非是福,虽咱们要在这里停留十来天,到底要将养力气,归路上溃兵乱卒,那也该有对付的余力,到底去与不去,可要好生思量了。” 徐涣瞧着卫央,甯破戎却瞪着彩夫人。 这恶婆娘,狡诈的很,原觉着钱文德太师府里的都是奇葩,原来下作恶毒也免不了他们,唯今也只盼校尉已生出法子能解徐娘子之困了。 卫央沉吟了又沉吟,问徐涣:“你意下如何?” 徐涣摇摇头:“我听姐夫的,你说要去,那便去,说不去,死也不去。” 甯破戎拍手笑道:“正是,正是,咱们三个是同来的,一贯都在一起,要去,那却多谢彩夫人行方便了。” 彩夫人心中大定,看起来自己的意图,那个大个子和这个大胡子倒是明白了,傻小子懵然不知,那个队长也不明所以,这倒确是方便了。 遂淡淡道:“知道最好。” 甯破戎嘿嘿笑道:“只是要过年,不愿多杀戮而已,若不然,彩夫人这些个酒囊饭袋的甲士扈从,恐怕经不住咱们三刀子两刀子的捅,不过顺势而为,彩夫人却将你那些个甲士高看了,真当咱们怕他?想闯荡江湖以来这些年,强似上将的好汉,手里也不知杀了多少,外头这些人么,嘿嘿,哈哈,那可不够看。” 彩夫人倏然一怒,而后想起了个歹毒的主意,又定下心来,心里道:“且教他逞口舌之快罢了,有为者以势压人,无为者以大话欺人,与这些个小人计较甚么。” 如此一想,彩夫人豁然开朗。 卫央笑道:“去也无妨,战地里咱们也去得,快活林的前院么,自也去得。不过……” 彩夫人并不以为卫央的笑脸是真诚的,十分痛快地答允:“你倒算识相,放心便是,你三个在马队时走一遭运送,大约三五贯大钱最多,对么?我便教人取百贯,教你这队长拿着,一旦晚归了,先送到家眷手里去,你看够么?” 她也留了个心眼,万一片刻教往长安去的人手哪里出纰漏了,随后扣住这三人,使人跟踪这个队长在长安总能找见徐氏女郎,当时自以为得计。 卫央笑容是十分真诚的,在这片刻里,先手已失之下他已有了接应徐娘子的打算,左右那也须些日子,不定一月半月才行,这兴庆府里,诸国使者正要碰头聚会,只消能光明正大在前院里行走,不信搞不到这四国的图谋。 甚至卫央猜想,恐怕北燕南汉的使者也已到了兴庆府了。 此前在外头游荡的这些日子里,南边联军丧势辽军新败的消息已教他自契丹与党项的侦骑口中得知了,便不得知,卫央也笃定以平阳的智慧,登县里联军辎重尽丧,而夹道中辽军精锐如皮室军也已出现,她怎会不借着这样的好机会挫得四国联军一挫? 如今卫央已全然明白了平阳这一次步步为营小心翼翼乃至于拖沓的缘由了,她在等候北燕南汉乃至于吐蕃吐谷浑方面的情报,自己那老丈人断翅岭一场厮杀灭绝了吐谷浑的绝大半有生力量,想必接下来他该做的乃是灭吐谷浑。如此一来,大唐在西边的一个牛皮糖拖后腿的就此抹掉,在这样的情况下,京西大战又胜联军数阵,北燕南汉岂能坐得住。 正如登县里那触目惊心的上千万假币,卫央担心的并非天下诸侯联合起来与大唐苦熬久战,只要朝廷实际控制的地方不乱,这天下没有能挡住唐军兵锋的力量。 那么,登县里已被发现的那上千万假币,诸国是否已察觉到大唐洞晓了他们的图谋?若未察觉,那些假币,到底在萧绰心中要用在哪里?若觉察了,他们又要行甚么龌龊? 而且想起萧绰,卫央总觉着她绝对会倒兴庆府里来。 诸国人物,尽如蠢猪一般,最多不过在对决战阵里能给平阳添些麻烦,萧绰却不同。 这是个深得类似“多方位全面战争”概念精髓的奇女子,原本她在政治上便极具天赋,如今又成了辽军的大脑,兼且能调动金钱货币,诸国使者朋友的聚会,焉能少了她这个出谋划策的大脑? 因是如此,卫央方有借彩夫人之势潜入前院秘密处哪怕探得一丝风声也好的打算,而萧绰若真到了兴庆府,距她近些,一面能最好地隐藏自己这十八骑,一面也好就近在她的动静上稍稍瞧出更多的图谋来。 不为平阳不知甚么时候才发的霹雳一击,也不必为功成名就,卫央少有与人争锋的念头,韩德让之流且不在他眼中,何况蝇营狗苟的诸子,但只这萧绰,卫央知晓厉害,心头判断出这搅乱天下大局的乱战乃是出于她的大脑,如今很想和她交交手。 在这世上,论匹马单枪的武技,料已无人是敌手,何况军阵搏杀毕竟是小道,卫央的经历已教他待此没有与人争雄的心思,但凡要用必定上便是了,何必苦苦纠缠着论高低?唯独博弈天地间的手段,他平生只是个寻常草民,何曾有庙堂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时候,有这好机会,有那好对手,何不一试! 想想当时吴镇引仙庄中拂直刀漠视平生的女郎,卫央并没有甚么英雄与英雄对决的想法,他只瞧着不舒坦,那个狼崽子一样的女郎,在卫央看来无非是欠征服。 就是这样,卫央只要征服那个锋芒而野性的女郎,没有别的那么多籍口。 该是多久,已经久违这种与强者交手的兴奋与渴望了? 卫央深深吸一口气,待彩夫人答允钱财之事,又道:“这且不够,咱们既然是来帮忙的,寻常大户人家的短工,每日里尚有肥肉白饭受用,我这三人,自此酒肉须不断。” 彩夫人既哂又失望,快活林本是个销魂窟,酒色能少得了?原本还想要怎样寻些籍口教他沉溺在酒肉里去,原来竟主动送上门来。 点点头,彩夫人笑道:“这是自然,不必讨要,多的是。” “不不不,我想彩夫人恐怕是想多了。”卫央道,“咱们逢年过节才有好消受的,如朱门中的酒肉,那是供人看的,须与咱们无干。我三个要的甚是简单,却也为难,每日三顿,须不可少卤好的猪蹄,烤成的羊肉,鲜做的水鱼,这是三荤,素的不讲究,白饭不必了,但有大饼,尽管多来。” 徐涣插嘴道:“当然,须是干净的。” 彩夫人答允地愈发痛快,原来只是些寻常的小富人家饭菜,只她心中不解,仅这样一些食用,何必仔细地交待?莫非果真是多日不见肉味,将这样的饮食也当美味的汉子? 留了个心眼,彩夫人决定多容这大个子大胡子两个三五日,她须观察着琢磨出到底要这些饮食有甚么用处方好下手。 这却正中卫央的诡计,他饮食从不讲究,但凡常人能用的,一概不避,怎会挑挑剔剔特意交待要用那三样,无非只是要教彩夫人疑神疑鬼,好有一两日他三个在前院里寻机会与赵子长联络上而已。 赵子长是为密营中人,快活林里焉能没有他的同伴战友,卫央料三人前头去不有半日,定会有受赵子长暗暗嘱咐来寻的。 诸事计较得当,彩夫人方教袁文佐取了纸笔来,当面写了个交付,令甲士拿了寻人办事,那是往长安曲池坊中寻徐娘子的命令。 对彩夫人故意慢吞吞显得意的行径,卫央表现出一定程度上的恼怒与无奈,左右接应徐娘子在他心中已有了定计,须待时日到来才可行事,如今他在想的,是龙雀于大枪藏在这屋里妥当与否。 最好能带在身边,龙雀倒是容易,大枪恐怕为难的很。 原本想着如何往前院里去伺机潜在使者聚会的场合里,如今这机会不请自来,反倒教卫央有些不满意。万事俱备只待东风是为不美,然万事不备东风已来,似乎更为不美的很呢。 叹了口气,卫央有点不舒服,很难说感受的一种感受,彷佛心慌意乱的没头没脑,这主动不能把握在自己手里,办事就是不方便哪! 第一百二十九章 暗士之心 第一百二十九章暗士之心 在兴庆府地盘上,袁文佐不可能不从彩夫人的要求,既然赵子长与那三个本人都已答允帮彩夫人的莫名其妙的所谓“忙”,小小的替三人在前院安排个住处的简单事情,对他来说既无损失又不必承担这三个若惹出祸事却教他担负的责任,何乐不为? 到底而今他是与赵子长这马队绑在一起了的,面对着彩夫人诡异的请求与得逞的笑容,袁文佐心里还是替那三个默哀了片刻。 彩夫人是会有好事安排给下头的人的,可兴庆府几乎人人都知道,但凡是她亲手安排的,恐怕再好的事情也不会是还好的结局。 可惜了,刚跟上赵子长的三条好汉,从此要湮灭在兴庆府了。 到底这人是个心思短的,只心里惋惜了一声,面子上一团笑恭维几句,见彩夫人实在没有兴头听,忙忙束手站在一边不说话了。 彩夫人说过,这三人的差事有她亲自安排,这妇人与名扬天下的乐道大家黄紫棠有些交情,于乐理一道有些钻研,因此担负了明晚元日夜里王宫为诸国使者奏的快活林乐师队调教一职,以她的身份与脾性,快活林里但凡不触及根本的事由,以理事的话来说便是,随她去罢。 至此,彩夫人心愿总算初步得逞,接下来她是要在这里多耗些时辰,教心腹将她的短信送到使太师府精干奔赴长安去了。 遂彩夫人正色问徐涣:“我听你方才羌笛所奏,造诣确颇为不浅,然如今情势紧急,明晚乐师不能尽出,则必为友邦盟国不悦,恐怕要坏大事,须仔细考较你本领,不可敷衍了事。” 徐涣不愿与这个莫名其妙的妇人往来,纵然是说话,也觉多余。 卫央责道:“既人有求于我,也不过于我而言只举手之劳,不可矫性。” 撇撇嘴,徐涣翻个白眼道:“姐夫,我听说这些个称王制霸的,别的本事没有,搜罗排场功夫的本领可强的很,兴庆府既为李氏老巢,怎会没有个奏羌笛的乐师?我看哪,无事献殷情,则非奸必盗,可须仔细应付,你答允那么痛快作甚么。” 彩夫人叱道:“不可胡说,你该口称大王才是。” 徐涣哼道:“吐蕃逆渠尚有我朝敕书制策以诰命,李氏称王,与北燕南汉有甚么两样,身乃唐人,怎会尊个草贼流寇为王,敢是教咱们与奸贼走狗沆瀣一气不成?” 彩夫人大是头疼,这个傻小子,怎地就这么不开窍呢。 如今天下,熙熙攘攘都为名利而奔波,但有利益,既为奔赴之地,何必苦苦死守着个唐廷不放,徒自心中寻烦恼? 忙掐断徐涣的编排,彩夫人疾声道:“罢了,罢了,且都先由着你,只莫教人听个正着,到底这里是兴庆府,一旦为亲近王宫里的听见,脱不了三五月的龌龊干系。” 她这一提醒,倒让徐涣暂且放下了到了嘴边的更多编排,拍拍手听了卫央吩咐,干脆地道:“那说罢,左右闲着也无事,若真是个举手之劳,相助一番也不费甚么力气——姐夫,你猜到要咱们去作甚么么?” 卫央摇了摇头,心里却想:“看这一队乐师,脸蛋倒勉强算得上颇有姿色,身段也勉强只算风流,偏生就一副好嗓子,如今诸国使者尽聚兴庆府,恐怕里头少不了有好色之徒,由此坏了乐师里奏羌笛的乐师身子,由此不得不四选人手,正逢小徐子笛音不错,勾起彩夫人心中记忆,这便来了。” “当你是个甚么都知道的人来着。”彩夫人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也不管事情原来本是她知道的,该是她知道的,只要在徐涣面前这大个子有一次说不出缘由,她便心里高兴。 讥诮着打击了卫央一句,彩夫人面色倏然尴尬,冲到嘴边解释的话顿住了。 她自忖也是读过书名大义的人,那等腌臜下作的事情怎能亲口道来。 何况身份差距在这里,钱文德的太师府里,因老夫人早已故去,如今府里上下内事俱由她掌握管控,贵妇中也不见得弱在那些个正经诰命的下头,又素有威望在外,怎能面对着一个唐人的江湖汉子将不好出口的话也娓娓道来。 本她心想,袁文佐该是个接口的人,哪料袁文佐此时宁愿缩着脑袋教彩夫人再记上一笔账也不愿多嘴饶舌,彩夫人却未料到这个,当时屋里虽有十数人,却都沉默了下来。 有莲步轻移,在赵子长瞩目下,卫央看到乐师里站出个妆扮艳丽的女子,心中一动,又将赵子长方才那带有示意的目光细思,心道:“这也是暗士么?若在这乐师里选几个讨厌的人,这个乐师定要占据一席之地,原来暗士也敢教人讨厌着去做。” 他可从不认为间谍暗士都是臂膀上能走马,手背处可跑人的好汉,于无声处悄然搜集情报,败坏敌营的那才是高明暗士。这乐师若真是暗士,以她浓妆艳抹与众人混作一团的面目,倒也堪算是个合格的,只是卫央不喜脂粉香味,从来都不喜。 这女乐环着圈将众人扫了一遍,向为难又尴尬,尴尬后恼羞的彩夫人施过了礼,莺莺唎唎地道:“还是我来说罢,小郎君有所不知,如今快活林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都在为明晚的大宴而准备,这里是个头等的快活处,兴庆府中,专门迎送诸国使者的院子也未备起,使者们各有住处,大都却在这里。今日晌午会,魏国来的拓跋先也使者在前头饮酒,教,教咱们过去奉陪,奏羌笛的月工气质出挑,使者一眼瞧中了,遂命陪酒,奈何不从,教吃酒兴起的使者恼怒发作,踢下彩楼折断了数根骨头,眼见是只一口气在,羌笛须奏不得也。” 彩夫人面色稍霁,她不为那月工说理,却隐约不悦地接口道:“不错,正这一人,看着要坏大事,按说兴庆府里有的是能奏羌笛的月工,奈何时日有限,不好四处招选,倒又要为诸国使者讥笑,只好束手无策要以别的乐器代替羌笛,生恐雅量有修养的拓跋先也听出破绽,没奈何时,听到这里羌笛声声,造诣已不在那该死的贱婢之下,遂来相约。” 徐涣心中愠怒,虽兴庆府快活林里的乐师既身份低微,又是在兴庆府中,与他当无半分干系,却他只是要怒,纵是个投敌的奸贼走狗,是杀是剐也该唐人来为,拓跋先也算甚么贼鸟,他敢下手! 回观卫央时,见他神色讥诮,自知是对彩夫人那一句“拓跋先也有雅量修养”,怒心稍稍落些,思索着问道:“原来是这样,敢问所需月工,是奏雅乐,是奏风乐?” 彩夫人并无喜悦之处,一副早就料到徐涣有如此一问的姿态,口中却笑着赞了一句:“看来咱们没有找错人,雅乐风乐之别既知晓,当都相善。” 徐涣是个谦逊的人,当时摇摇头:“略都知晓,古乐能奏出大约的音调,精通是不敢当的。”心里却哼道,“李逆诸贼,化外蛮夷而已,焉知雅乐精妙,风乐潇洒?姊姊那样的乐中高手,自然不屑理睬这些个胡儿贼虏,听说这彩夫人与黄大家颇有几次往来,却不知这贼婆娘,她能得甚么乐法的精粹神妙,连黄大家也与她往来?” 那说话的乐师扬声笑道:“哎唷,但凡谦逊的,定有过人之处,小郎君这略都知晓颇有些气象,却不当精妙之称,可教咱们又安下心来了。” 她这奉承的话说的好,彩夫人心里欢喜,笑道:“你这浪蹄子,须不可坏了眼前头的大事——又作甚么古怪,怎地不敢当精妙了,你又安心下来了?” 卫央微微皱眉,这乐师若真是暗士,行事未免不周了。彩夫人人上人,教她这一句添了助词的说笑,想必对这些世人当作小人的月工而言是不得了的事情,与她同来的乐师们,多有嫉妒不屑的,如此招摇惹众目,怎能当好暗士间谍? 想必她也有过人之处罢,据说当年国战的时候,魔都的交际花出身的间谍可多得很,也了不起的很,卫央不谙此道,最精妙的理解,他也得不到。 因彩夫人转过头瞧着徐涣,卫央光明正大地往门口瞩目,瞧着赵子长露出疑问的目光。 赵子长微微点头,努嘴一指站在彩夫人旁边那乐工,瞩目片刻将目光移开,在其余众人身上飞快转了个来回,向卫央再次微微摇了摇头。 卫央明白,赵子长这是说在这里的众人里,只这个教他不喜的乐师是密营的暗士,是可以放心的,其余都不是,抑或不可放心。而如今卫央三人既允要随彩夫人去前院里做事,赵子长便要将这暗士乐工作联络的人,也是唯一交联前后院的人。 得到赵子长的肯定,卫央再看这乐工时,心中便带上了亲近的叹息。 这个女子,是个放浪形骸的乐师,丰腴细嫩的肌肤,照耀诱惑的体态,未有言辞三分笑,不见鸩水催骨毒,面带笑藏十分风流,目含春掩入骨勾引,耀眼的最是胸前波涛,一声说话一声笑,那丰鼓的双丸颤巍巍上下动荡,惊心当是故意留出一尺水绿边子双手可握粉红底的裹胸,冷天里更显亮白的丰腻腻胸口上,锁骨与脸颊勾出交映的情波。 虽“未经人事”,卫央也知这暗士恐怕这几日定有一时是从那个拓拔野先的榻上起来。 他可不去想甚么职业道德与工作要求,族人为敌所侵略,那便是他的耻辱,在兴庆府外头时听说这拓跋先也是为呼杨斩杀的拓跋雄的儿子,老一辈既斩了老贼的狗头,这小贼么,卫央觉着该是他来斩杀,义不容辞。 至于别人要怪他帮亲不帮理,那也没法子了,族人再坏,也须我族法处置,纵有一千个一万个不好,干他人鸟事?何况到底这暗士是大唐的英雄,卖笑风尘里,挥泪夜半风,她脱一层衣服,卫央便想要扒敌寇一层皮,这笔账,怎么的也都要算回来。 唐人里高官显贵们造的孽,卫央虽肆无忌惮也知那是没有法子去做再大的改变的,他穿上了铠甲,跨上了战马,至少与他并肩而战的锐士们的屈辱,该由他来讨回洗刷。 一时之间,卫央原有的厌恶与鄙弃,竟在这一刹那都成为了爱惜与敬重,只盼这些好同袍的心没有死了,待回头,千方百计也要为将重于生命的清白也委身于贼的英雄讨个安稳的余生。 他却不料自己这深深一注目,那暗士乐工心里已再忍不住澎湃的情感了。 她确是潜伏在快活林里的密营暗士,是赵子长亲自联络的,因是乐师楼的副管事,使手段诈取套现的情报不知有多少,每日只盼着王师能到兴庆府,哪怕是侦骑能来,那也是好。这时代里,人世视女子妇人的贞洁虽没有到变态的地步,到底不复有盛唐时候的心怀,将清白换取在快活林里打滚的身份,她怎能不知这余生怕是要没个出路了。 自少年入兴庆府,至今数年已过,与她联络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始终却不见有王师来过,到底她始终没有忘却使命,心里的祈盼一再消沉,毕竟没有消失。 就在今日,见到赵子长的刹那间,暗士觉着,她这么多年的祈盼怕是要成真了。 赵子长暗地里的身份并不简单,他确是密营的一个百将,可密营的百将,官身乃是校尉,那是负责一个大城或是战略要地的所有密营暗士的头领,今日里,他这个百将竟只能站在外头一副随时拼命的样子,这只能说明有王师的要紧人物到了。 暗士知道,赵子长能冒着暴露的凶险誓死守护院中王师来人,便说明来人的要紧程度非自己能度量。可踏入屋中之后,暗士既惊喜又失望,惊喜的是她看到屋里那两人时观察到了赵子长紧张更为明显,当时判定这两人里那个高个子怕是如今大名鼎鼎的配军校尉卫央了。 他有龙雀刀在手,那便是平阳公主殿下的钦差,不可谓不教守候数千个日夜的暗士惊喜。 而失望的是,如今名震西陲的那个配军疯子校尉,他每到一处则必定发疯了一样的搞破坏,图的是烧毁敌人的辎重器械,打击敌军的反抗情绪并最大程度地给敌人造成恐慌的气氛,这不是个要来收复党项人占领的大唐故土,诛杀逆贼李继迁的王师。 当然,持龙雀的钦差般人物,暗士听出彩夫人更有所图的请求帮忙之后,很快明白这一次自己为搜集情报而建立的在快活林乃至整个兴庆府中的大网是要为他所用的,暗士怕他瞧不起自己的同时,将自己苦心经营的网络也瞧不上眼。 下意识的,暗士不觉自己有多么大的功劳,她只觉着自己是要教王师来人鄙弃的。 于是,面上照旧是一副迎来送往的惯性情绪,心里她只起忐忑。 暗士是英雄的,但也是凄苦的,尤其在欢场里潜伏的暗士,为安全计连个良人都没有,更无论子嗣,一旦功成身退,而这些年的苦候与坚持又得不到王师的认可,朝廷自不会着意到这样的小人物,余生靠就谁来? 卫央飞快而似叹息的一瞥,极度敏感的暗士看得见,也读得懂。 正如战后的老卒,他们连死都不怕,可就怕教后人忘记了。暗士也是一样,潜伏这么多年,甚么孤苦凶险没有见过乃至经历过?他们自也怕死,但更怕连尊严与尊重都没有了的活着。 能持龙雀刀的王师啊,不出意外的话,他对暗士的肯定,几乎就是朝廷对这些无名英雄的肯定了,盼了多少年,怕了多少年,到了今日,终于见到王师了,终于不必怕朝廷不记着咱们这些夜里盼着守到天明,白昼又盼着天黑熬到次日的苦命人了。 因着身份,见得深深理解自己这些人的王师到了面前,彷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的感触,一下子都化作了哽咽呛在了咽喉里。 卫央理解这样的情感,那是红都老区的人民重见子弟兵的那样的情绪。 该须多大的勇气,方能强行掩住这样澎湃的情绪? 别人须不知,这暗士只心中想起了一句话,所有的情绪俱都一时潮水般退了下去。 “朝廷没有忘了咱们,公主殿下没有忘了打破兴庆府的志向。”暗士心中油然这样想道,“于是,王师来了,懂咱们的王师来了,他们还有王命在身,我们须为最后的一击,做好这配合的准备了。” 王师初来,又要在这蛮横霸道的彩夫人算计下,没有暗士,势必难成事。 此念一起,暗士所有的委屈与痛快全都压了下去。 以这疯子校尉的名声,联军出数十万上百万钱买他的命,一旦在兴庆府里教发现,那是必死无疑的出路,可就算是这样,人家也来了,国家的锐士都这么拼命,咱们那点委屈,那点欢喜,又值甚么呢。 登时,暗士彷佛洞见了夜色之末时东天的光明,她收敛住了所有的思绪。 只在这时,暗士觉着这些年恐惧与害怕的事情,刹那间俱都不翼而飞了,就好像身后有了一座山在供她靠着,安心而舒适。 这千转百回的工夫里,本对徐涣那羌笛之声很熟悉的彩夫人当即定下了以徐涣替补受伤的乐工在乐师队伍里做事的决议。 至于卫央与甯破戎,彩夫人眼珠一转心有计较。 在她看来,大个子既是傻小子的依靠,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骤然撤去恐怕要教傻小子哪怕得知他与自己的关系也不肯低头,左右日子长的很,不必急于一时,遂安排两人在前院乐师楼里暂且住下——当然,这住处不会很好,她令人即刻着手将楼下的器房腾出来。 彩夫人的理由很充足,如今的乐师楼里,原本看守乐器的走了,正好都是要招人手,找谁不是招?袁管事虽知那所谓的“早走了”恐怕眼下还未发生,可怎会去戳破。 于是此事定下,倒是徐涣要食宿都与卫央两人一起,彩夫人也不着急,故作犹豫拿捏了片刻,痛快点头答允。 如此,时已到黄昏,萧瑟残阳将余辉洒入屋内,后窗透射进来的金色光芒与摇曳冷枝残影光怪陆离地打在彩夫人的身上,卫央古怪地绽出了笑容。 到底天下对手里,萧绰只有那么一位的,彩夫人么,只是个小家子气的后院里的命妇。 径直走到炕头,掀起被褥将缠着粗布的龙雀抱在手中,在赵子长等人惊心的惊骇中,卫央笑问彩夫人:“防身利器,一柄刀而已,乐师楼不禁罢?” 彩夫人当是卫央威胁于她,面容又一怒,继而心中升起“原来果然只是个粗汉莽夫而已”的评判,怒火又消,将虽非绝色却娇媚十分的暗士瞧了瞧,彩夫人也露出古怪的笑容,摇摇头在一众乐工的簇拥下,带着卫央三人扬长而去。 第一百三十章 闲庭落子客如花 第一百三十章闲庭落子客如花 兴庆府快活林分店自然比不上长安总店,无论占地装饰,总要屈居之下。然在卫央看来,这一路所见快活林一小部,那也超过一所中等大学的占地面积了。 此时的长安,常住人口早逾百万,加之来往商旅官宦学子,地面已不能容纳这许多人阔绰地居住,于是高楼的出现自然而然。 作为销魂窟,快活林没有能力获得更多的土地扩展自己的生意,而撑起生意的美人又必须要静雅的氛围,随着客人愈来愈多,只好在旁的空地里想法子。于是,时鲜而高阔的小楼,在快活林里竟成了跑堂的伺候人的仆役住的。 在这时代里,但凡能在快活林中为人拥为花魁的,无一不是色艺双绝修养能超仕子秀才的美人,腹中笔墨非常人能有,意气险奇仰俯山水,那是视常人爱的如流水般人物,时鲜的小楼,能在她们青眼之中?反倒占地为快活林最大的中院里有水有桥有林木花草的小筑,倘若旁人都有而自家却在小楼,那是定要想方设法教快活林好好造个出来的。 卫央抱着刀跟在彩夫人与那乐师等后头,徐涣与甯破戎又在最后头,逶迤出了四进,入了五进,这里与四进一般,并不见有四进之前满院井字形的两层小阁楼纵横中的杂乱,比四进更加安静,原来自长廊入五进后,迎面彷佛卫央熟悉的四合院,却并非四合院。 这是南边神殿其余三面都建成院落的近独立状院子,那三面,青门紧闭院中颇有人气,想是管理后院的高级仆役头子居住的地方。 卫央却料错了,快活林虽富丽,毕竟是个销魂窟,这笑娼不笑贫的年代里,在这里头做事成了小福之家的人,谁愿夜里也宿在这中,五进再出便是中院,那三所院落里住的,都是伺候中院里花娘子们的外围使女,她都是伺候快活林财神奶奶的,自然比之后院里打杂的打短工的们高了一头,又近距离能很快照应到花娘子们――想中院只那么大点地方,兴庆府有名的花娘子少说也有十数个,又有贴身的侍女,照应妆扮饮食的婢女,哪里得地方教她等也夜宿在前头。 见卫央四顾打量,前头彩夫人微微含笑,她顿觉自己料的不错,这花花地方,这等粗汉走卒何曾来过,只在五进里,便瞧花了他的眼,当不至使中院里的花魁娘子们出面,将这厮心也留在这里了。 再回头时,徐涣脸膛红着,却也大胆地四面环顾,这倒教彩夫人惊奇了。 青城徐氏,那是贫困到饿死也坚守着气节的人家,所谓圣人教会先贤遗留,正是这人家视如性命的坚守,这小子,怎地在快活林里竟敢这样光明正大无顾忌地东张西望? 一瞬间,彩夫人想错了地方,她方才已听到了徐涣口称显妣显考,那是早丧了双亲的意思,难不成,那个从小便见美人胚子的小姑娘,将这兄弟不曾照顾得当失了徐氏教训了么? 瞧来想来,当是如此了。 彩夫人心中冒火,笑吟吟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迎面自前头退回的使女远远瞧见彩夫人慌忙拜俯不敢直面,彩夫人瞧也不瞧,冷着脸加快脚步一刻也不愿停留――方才该亲自交代往长安去的快马的,须早些将人取来。 转过长廊,又未结冰的河水,弯曲柔和地自西头来,盘绕如蛇行,又自南边远远往外头去了,不知是否通往快活林之外。 而在脚下,河水竟润润的冒着热气,热气升腾,打在与长廊几近相接的小桥之上。 这小桥,建地颇有讲究。 长廊口处,那是略见木色两侧各有扶手的木桥,下木桥再走,又是更见木色的略小些的桥,第三座横在弯曲河水上的,便是槐木本色的最小的桥了。下小桥,步行跳过三五人合抱而不能足的河水汇流处形成的池水中巨石打磨出的跳石,前头上岸又十来步后,当面是一座石拱桥,桥头两口石虎张牙舞爪,虎口中衔有明灯底子,每到夜晚,底子上钻放上小的气死风灯,桥上当光明能见路。 下石拱桥,又是连环如盘山路的曲水小桥,这一面,桥便分左中右了。 左右两排,与来路上石桥那边的照映都是木质的,牢固地与地面镶嵌在一起,往来使女均在两边行走,而中间那一行三座,竟是晃晃悠悠如秋千的索桥,小桥以花绳彩木连成,雕刻有飞天彩女九霄流云四季时花在上头,纵在深冬,见之如觉早春。 在这里,彩夫人停了脚步,向徐涣招招手和煦道:“来,咱们走这边。” 徐涣摇摇头,他当然知道,这中间的桥那是给闲暇到这里散步的花娘子们嬉戏走的。 抑或有钱有势的人携着花娘子在这里嬉戏,也在这桥上多些顽闹的讨亲热――花娘娇柔,若在这桥上掩着唇儿小意儿地惊呼,要作大胆的男子,自多了个抓抓摸摸的机会不是?! 彩夫人皱皱眉,她该先教卫央与甯破戎自左右两边去走的,那时再叫徐涣与她同行,想必徐涣十分为难,而那大个子再拽他过去的话,到底走在这彩桥之上,寻常人哪里能有机会,回头傻小子定心中要埋怨大个子,须不正是个小小的下彀机会? 如今既失了这机会,彩夫人也不气恼,对卫央道:“看你也是个伶俐的人,这桥走不得,当须知晓罢?” “知道,知道。”卫央笑呵呵连连点头,提着刀鞘握着刀柄,瞧着连缀彩桥的彩绳笑道,“你走你的,我帮你看着点,这绳子不牢固,待你过去,我们自会跟上,快请,请!” 彩夫人眼角一抽,她怎能听不出来这人是在戏谑。 看看这厮手里的刀,彩夫人很怕自己一旦踏上小桥,正走在当中进退为难的时候教他一刀断了牵绳,落水倒不怕怎地,失了这面子,怎生是好? 瞪着眼,彩夫人哼道:“你须知这彩桥造价甚高,故意坏了恐怕三五年你也须留在这里做苦长工,不然三五百贯大钱来修。” 卫央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因此趁着尚未断多瞧片刻,快请,请!” 甯破戎跟着伸手请道:“快请,快请!” 彩夫人牙根痒痒,又暂且无可奈何,只好心中发狠,只盼到了前头,早早能将这两个该死的挫骨扬灰,稍稍才能泻她心头之恨。 犹豫再三,彩夫人终究不敢在这彩桥上过去,又不好在这些乐师面前露怯,只得佯作不能走索桥,热着脸快步往右首木桥上过去了。 卫央哈哈一笑:“彩桥啊,咱还没走过,来来来,不必客气,难得这么个好机会,老甯,你先请!” 甯破戎笑道:“还是你先请!” 两人推来让去,卫央道:“他娘的,那我就不客气了啊,小徐子,你也跟上。” 上了彩桥,左扭右摇,晃晃悠悠地三五步,却教他三个走了一个喘息工夫,待跳落地时,彩夫人已趁着这当儿赶往前头,一连将前头两座桥上都过去了。 过河水小桥后,卫央本猜着该是扑鼻而来的脂粉香味了,叵料这一次他又错了。 小桥过后,迎面是个有四个粗壮妇人把守的朱红小门,小门正开着,隐约可见门内有青松苍柏,也有池水假山。只要看明白,却不得而能了。 原来这小门是开高度足有两丈的高墙上的,与寻常人家门户不同,这一道小门只能容卫央高举手臂触顶而过,宽度却有三丈,说是小门,实则是两扇有着泡钉的四四方方的门扇,设立了一尺高门槛的大门。 而在墙顶上,宽度不知有多少,居然能容几个婆子妇人在上头游弋巡逻,看她等手里的棍棒,那不是用来吓唬人的,后院里谁敢想贸然往中院里去,这些婆子妇人不会不忍心下死手。 有彩夫人的面子,这些个婆子妇人不敢阻拦卫央三个,何况还有袁管事在一旁跟着。 只是到底这三个里,只有一个唇红齿白年少俊朗,另外两个,大个子虽模样也算周正,到底是个凶险的人物,何况在这些婆子妇人眼里,这人虽笑嘻嘻似乎不是个正人君子,眼里却绝无真心的笑意,这种人,放在哪里都是个危险人物,何况要在藏着十来个娇滴滴花娘子的中院里。最后那个大胡子更不是个善茬,骨子里似乎就有教人不放心的危险。 若这三个是彩衣锦绣而来,那倒也罢了,都是粗布衣衫,又带着一把刀,要不是彩夫人实在惹不得违逆不起,说甚么这十来个婆子妇人也不容许他三人进去。 勉强放了行,有眼色的婆子一溜烟往自己亲近的花娘子处便跑,须提醒这些娇嫩的人儿,今晚这里进了三个形色各异的家伙,不可不防。 如今,中院里彩灯已上,琉璃般夜色里,并没有人声鼎沸往往来来的热闹,幽静清雅的地方一处,除却已枯萎的花圃,咕嘟嘟偶尔翻起个气泡的池塘,便只有冰冷且底下藏着积雪的铺了卵石的小径。 卫央好不奇怪,在他想来,既然花娘子都在中院,这里便该是个彩楼林立脂粉扑鼻的地方才是,怎地这样清静? 一时间,他觉着自己来错地方了,这里不该是个青楼,难道到了哪家有修养的大户人家的后院了不成? 绕花圃走小径,往前行不三五十步,小径骤然宽阔,却分四面八方辐射般散了出去,也说不清是小径散开还是这小径是其余十数条石子青砖路的辐射,总归终于有了人气了。 往前路上走,左右首远远见有苍松青柏丛中的小筑两所,一所立于花圃环绕里,一所却在一池水畔。而在其余各方,又远远近近立着十余所小筑,有的平地而起一所小院,有的栅栏围出一方小楼,也有的敞开着面朝石子路的门扉,门里妙曼人影起起停停,似乎在编排乐舞,断断续续丝弦声声,起了又停,停了再起,彷佛能听到有不满足的相谈之声。 顺手一数,卫央有点挠头,这些小筑,该是那些花娘子们住的地方了,也是一掷千金的嫖客们能宿得一夜的地方了,怎地弄的一点也不想影视里看到的那样,反而有点闹市中一隅幽静闲淡的闹中取幽的味道。 说好的明月彩楼哪里去了?说好的红袖满楼招哪里去了? 遂低声问徐涣:“小徐子,来过没?” 徐涣摇摇头,哼道:“这里能有甚么好,酒饭太贵,也吃不起。再说,有这闲钱,外头寻个好的食肆,那也足够的很了。” 卫央嗤之以鼻:“所谓就不醉人人自醉,随意个食肆里,你能看到美人么?” 徐涣撇嘴不已:“能好看到哪里去,有我姊姊好看么?” 卫央顿时不说话了,人家条件得天独厚,有那么个绝美的姊姊,纵然整日素面朝天,那也是少人能比得上的,徐娘子那样的美人朝夕看着,虽在快活林这等销魂窟中,还能有甚么美人再能教人入眼呢。 前头的彩夫人脚步又停了一下,很短暂。 就在脚下直往前去的小径处,她拐上了往西北的方向。 袁管事皱皱眉,那自也能往乐师楼去,可走了弯路不说,还要经过此时定在梳妆打扮以侍奉夜宿在这里的拓跋先也的花娘楼前,这是要作甚么去? 但他没敢问,更没敢阻拦。 那楼里的花娘子虽傲得很,在彩夫人面前她可不敢,想必不会迁怒在自己身上。 与其余各处不同,小径上走到彩楼门前的卫央扫目先瞧见两层的小彩楼上招展的艳红肚兜儿,两个正打闹的小丫鬟,一个伸手去抓那肚兜,一个挠着阻拦,每每那取的不能如愿,遂与同伴两个依着阑干闹成一团。 徐涣面红耳赤,垂着眼啐一声低骂道:“不要脸!” 甯破戎笑道:“这里又不常来男子,人家也随意惯了,值甚么不要脸的?小徐子,莫不是你摸过谁家娘子的诃子么?臊成这般模样。” 徐涣呸的一口,偷偷又飞快扫了见有人到忙抓起肚兜儿藏在身后的那丰腴丫鬟一眼,一旁卫央低声道:“别看了,是那穿粉衣小娘子的。” 徐涣好不吃惊,忙问缘由,卫央怎会告诉他甚么罩甚么杯的他都略懂一些,胡诌道:“看颜色甚是匹配,无它。” 彩夫人听不清这三人的胡闹,又不好回头再教说一遍,哼一声袁文佐忙仰着脸叫道:“佛儿手娘子出门了么?快出来见过彩夫人。” 卫央好不稀奇,叫甚么名字不好,偏叫佛儿手,这名字甚么由来? 彩楼上两个丫鬟忙忙下礼回道:“娘子方沐浴罢了,正更衣中,奴奴这就叫出来见。” 一声罢,楼头彩灯下出来个白白嫩嫩的香娘子,灯光总要扑模糊面容,瞧不清到底长甚么样子,那娘子娇声应了,快步下了明月楼来,见果真是彩夫人,喜不自胜睁圆了一双杏子眼讶道:“夫人甚么时候到的?奴奴竟未曾远迎,这可要好生告罪了。” 三人后头睁眼细看,这花娘子,论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好,最难得一身肌肤,似蒸熟了又冰凉了的藕肉冰糖羹,说话时,丰腴的身体上每一寸的肌肤都似教双腮微动处勾地活起来了,再添又娇又媚又酥又润的好嗓子,勾魂眼也不必瞧着人,单只这一身的骨头都融化在肉里的丰腴娇嫩,瞧着身子,听着嗓子,将人的心头旺火便烧将起来。 甯破戎尚能强行压制,徐涣哪里见过这等大胆的彷盛唐时打扮,将一块肚兜儿低低压着,与粉色的外氅愈发夹出肉鼓鼓颤巍巍娇嫩嫩的两扣挺拔鲜熟水桃,她并不偏胖,只是丰腴。微微挪步处,彷佛双足双腿不能禁受这丰嫩的身子,一颤一颤往下落,又并不真落了,真如灯下冰风里更显滑嫩的脖颈与销魂锁骨下那两扣鲜桃儿,愈发勾魂。 卫央咂咂嘴,以艺术的眼光打量着这佛儿手,他目光可锐利的很,花娘子与彩夫人攀亲近,许她为人也是个动作夸张乃至大胆的,白净柔嫩的手捏着袖子,但凡双臂有动时,必定扯着外氅伸缩,当时将圆润足踝露出,翻出外氅下湖绿内衬及槐缎裤,口子甚大的绣鞋大红,这一红一绿间,更显得半幅秀足下一刻将滴出水挤出油般的诱人。 “唔,这就是了嘛,俗话说少女小腰萝莉嘴,最是勾魂熟女腿,好好的肉色,为甚么偏要用丝袜来降递?这隔着一层纱,观感受阻,手感也必定受阻,坦诚点好啊,坦诚相见,那才最好。”卫央心里连连感慨,脸上笑吟吟的,“灯下看美人,要一定有色彩搭配,呐,绿衣红鞋白大腿,要暧昧有暧昧,要对比有对比,再加上一层丝袜,岂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到底是美人,卫央不喜胭脂味道,如今这佛儿手方沐浴出门,想必胭脂未擦,脂粉未打,虽非定是素面朝天,到底真真体香将彩夫人一伙都压了下去。 卫央再细看,这美人是个有心机有矜持的。她是在处处恭维着彩夫人讨亲近,偏生嘴里出来的言辞,身子上做着的动作,绝没有过分教人厌恶的赤裸裸的讨好,目的虽明确的很,手段总教人看着听着也享受。 彩夫人与这些花娘子想必是有往来的,显得很是熟稔,并不过分矜持着身份,藏在袖中的手指拂过佛儿手的胸脯,娇声笑骂道:“你这个浪蹄子,午间才见过了,又扰了你的春梦,敢不是兴师问罪,故意连外衣也不多披两件,跑出来教人瞧着是我虐着你,生教些年少的郎君背地里骂人么?” 佛儿手抱着彩夫人手臂,将茁壮的胸脯往上去贴,换着稍重的鼻音吃吃笑道:“是么?那可怪了,我怎不记着午间夫人来过?敢不是夫人猜着了奴奴晌午后的梦里,请夫人一齐的吃酒么?” 毕了又娇嗔道:“咱们这小窝里,自然不能请夫人进去玷污了见识,左右时辰早的很,乐师队也都要歇了,不如奴奴教人在这里搭个窝棚,生一炉子火炭,好教奴奴遂了午间的心愿,好不好哩?” 彩夫人瞥眼卫央,眼生轻笑口中轻叹道:“可不成哪,明晚夜宴,少不得雅乐要奏,尽早折了羌笛乐师,巧好晌午后在后头教训伺候的奴婢,不意竟撞见个羌笛造诣不错的傻小子,这不,将人也借过来了。” 佛儿手早瞧见了卫央三人,这三人里,卫央不露声色瞧起来最是平常,浑似个跑腿的护卫,不见有半分高明之处。而甯破戎一把虬髯多日未割,本便是个跑腿走江湖的,常人瞧着胆怯,阅人无数的佛儿手却不惧于他,反而视若未见。 倒只有徐涣,俊俏有文气偏瘦而不弱颇有英武之姿,如今臊红了脸低垂着眼不敢直视别人,佛儿手一瞧便知这是个未经人事的俊朗少年。 都说鸨儿爱钞姐儿爱俏,这可不假。 一见之下,许也是对比之下,佛儿手自然待徐涣心生喜爱,如此彩夫人将手一指,便不必顾忌地妙目盈盈瞧将过来。 “是这位小郎君么?俊俏倒是真俊俏,兴庆府里的少年郎们,可都教他真比下去了。”佛儿手娇笑道,“果真能奏得一手好羌笛,既是夫人撞见的好,那也是他的造化了,能得夫人亲手抬举,羡煞满城十数万人哩。” 说到这里,佛儿手想起一件往事,叹息着道:“只可惜羌笛乐工阿妹了,晌午后奴奴去瞧过她,是没甚么大碍了,却要耽搁三月半年,没了进项,咱们都是苦命人,接济也须接济不得许多,一家老小又靠不住那个荤张浪荡子,可要多受苦了。” 卫央收回了目光,这个佛儿手无论彩灯高照丫鬟轻浮的周遭环境,还是谈吐间风情万种的撩人姿态,全不似个轻易的人,难为能有这样与个长工似的乐师同病相怜的同情之心,这倒教人要高看她一眼了。 彩夫人淡淡道:“诸国使者齐聚快活林,图的是大事,须臾都要仔细,自家不甚得罪了魏国使者,能怪得谁来?这样的话,不可再说给人听了,常人那么多,识时务的谁见有几个吃甚么苦头?人须自知身份,而后行事,生是个伺候人的命,该就认命,不然,自讨苦吃也是轻的。” 徐涣厌恶地转过头去,卫央拍拍他的背,依着楼前花树靠着站了。 彩夫人这话,有一半是说给卫央听的,卫央自然明白。 人家是人上人,总该给人家说话的权力。 佛儿手目光流转,彩夫人当面说这话可不必顾忌她的感受,她可须时刻顾忌着彩夫人的情绪,遂岔开话手指卫央与甯破戎,笑问彩夫人道:“这位小郎君莫不是谁家摸来快活林听曲风流的少年么,那两个,可是护卫家丁?倒也威武雄壮的紧。” 彩夫人顿时喜上眉梢,吩咐袁管事:“他三个你都带去乐师楼下住宿,三间屋子,有的是床榻,也不必收拾,教早些歇息了,明早要与乐师队会同演练。” 袁管事如临大赦,招手教卫央三人跟上,快步飞奔也似先离开了彩夫人。 今日好生晦气,好好的两匹锦绣还未细看,倒吃这母大虫一肚子气! 可他也不敢将气撒在卫央三人身上,这三个,连彩夫人都算计着要整,何况那少年明情教那母大虫厚爱的很,谁知这里头有甚么瓜葛。 乐师楼不在前院,也不算在中院,正在两院之间的南头的小院里,如今掌灯,前头有贵客来寻欢,乐师们各有点的自都去了,孤零零一盏气死风灯挂在楼头,四人进了院子,连身影也没有教照出。 袁管事打了个激灵,引三人沿屋檐直奔最里头,两楼相汇处,南北走的那小楼长些,与东西走的正让出一间大屋的地带,那屋子,便藏在两楼的夹峙中。 踹开屋门,摸出火石点上烛火,不及瞧清里头装饰,更不及往旁边去,袁文佐道:“这一行三间,平时是丢放坏掉乐器的屋子,乐师们有懒惰的,晚间下值后不去回家也在这里暂宿,你三个各自一间,床榻都有,当再无所需,早些歇了罢。” 这人走后,徐涣恼道:“好好的将咱们扯到这里,到处都是不识之人,又不供应好些的屋舍,我瞧着这里满满的都是恶意。” 卫央安慰道:“无妨,且先都歇了,老甯你在这里,须提防有人自楼后楼上使坏。” 出这南头第一间,卫央推开第二间教徐涣自行进去歇了,再往第三间里来,先不点灯,静悄悄立了半晌,凝听得无甚么异状,这才点起灯火,四下里瞧这屋的状况。 诚是个库房,满地乱堆着鼓琴萧瑟诸般乐器的残片零碎,也有摞成一堆的老碗用具,东门而西窗,窗下斜堆着铺了被褥的坐榻,不知这榻是哪里得来的,早已八成旧了。 伸手往被褥上一搭,却干燥洁净的很,想想甯破戎与徐涣屋里也是如此,凑近瞧时,却是新的,当是方才在那佛儿手门前停留时候,袁文佐抑或乐师里谁使人早早来备齐的。 坐榻上有小案,案上竟有黑白子各一罐,纵横图一张,图上子已乱,不成规律。 将榻前火盆里染起木炭,卫央睡意不深,且有心思等待,遂依于榻靠之上,左右手各执黑白一子,忽而落黑子,倏而敲白子,并无美酒相佐,却有烛捻毕剥,窗外偶有夜风过,常伴夜声经,前院中灯红酒绿中男女嬉笑受用,中院里幽静闲适窝冬似安然宁耐,渐渐俱与卫央没了干系。 他并不是在下棋,于围棋一道,卫央勉强只能算老手,手中黑白二字,黑子为我,白子为敌,他在算,如今黑白子于纵横图上落况如何,而自己这小小一率将士,将又落在哪里,方是不亏北地里来这一遭。 人定时分,前院闹声正紧,分明能听得有女子吟唱词调,男子哄笑捧场,而夜风过楼,楼瓦瑟瑟如枯草正待发生,毕剥一声,灯花如斗大破开绽开。 细碎的脚步声自院外进,直奔此间来。 卫央微笑中捡起数粒黑白子,拭去了战局,点成了见笑于方家的棋局,端坐白子方再不执一黑子。 轻轻的敲门声起,隔壁传来徐涣翻身而起的响动,卫央笑问:“夤夜访客,可真闲散的很哪,进来罢。” 吱呀门扉大开,烛光扑朔及最远门外,俏生生站着个如花的女子,手中持一托盘,盘中有酒一壶,冷热荤素菜肴各一,笑问道:“杨郎君可真雅致的紧,灯下落子,当有奉陪的。” 卫央笑道:“自有陪客,你不见么?” 女子笑道:“杨郎君误我,陪客是谁?莫不是夤夜来访冒犯了郎君,要籍口驱赶我这恶客么?” 卫央努嘴指指对面:“执白子而弈者,岂非陪客?” 门外打背风窜入,烛火摇曳时,模糊了卫央对面的空白,那女子毛骨悚然,惊声喝道:“弈者是人是鬼?” 卫央哈哈大笑,丢下黑子,伸手到底拂乱了棋局。 他的落子技艺,实在见不得人,这一次拂乱了棋局,无非怕人笑耳,别无用意。 第一百三十一章 玉为器,花为奴 第一百三十一章玉为器,花为奴 来人乃不识,卫央自不会认为她是闲得无聊来叙话的,当时主意打定,管她有甚么意图,只要坚守着,邪魔外道也不足论,何惧这样个娇滴滴的小女子。 屋内这坐榻甚是广阔,休说坐卧,两人并肩也足堪盛下,将那小几往中间一并,黑白子稍稍边沿放些,酒菜倒也安置得下。 因不知来意,卫央多番猜测觉恐是彩夫人阴谋,遂往门外叫徐涣与甯破戎来聚,甯破戎可是个棋局之间不知奥妙的粗人,进门先见酒菜,一个饿虎扑食抢将上去,一面嘴里先塞两口,埋怨道:“你这小娘子,也忒地小气了些,明知咱们都是大肚汉,这点饮食还不够一人受用,何不多取些最好?多几斤馒头,那也是好的。” 这女子约在桃李年华,正是年轻貌美的时候,无论打扮气质,当是快活林里谁家花娘子的侍婢,闻言娇声笑道:“壮士尤嫌不足么?那容易的很,只要教人多送些来就好,只管稍后,免不了不敢耽误壮士的肚皮子。” 甯破戎转怒为喜,赞道:“是个伶俐的,最好,最好。” 待徐涣入门,女子笑盈盈赞道:“真是个俊俏少年郎,果然满城没个比得上的!”转瞬瞧一眼卫央,又惋惜般道,“只是可惜,沦落风尘里太久了。” 徐涣一听,这是坐说客的架势,当即冷笑道:“却不觉在风尘里,清清白白的人家,虽不富裕,却觉足够的很。” 女子不以为意,看徐涣毫不客气抓了冷肉抢到热酒往口中筛,嫣然一笑不再理会,回首邀卫央入局,道:“杨郎君半夜独猜落子,奴来的好不巧,正堪打破郎君好心绪,不如由此赔罪,相约手谈一局可好?” 卫央摆摆手笑道:“我这两下子,糊弄外行尤可,方家面前就不必献丑了,最好藏拙。”倒将徐涣推上棋局,“我这个兄弟,自幼家教管的好,琴棋书画那是无一不通,倒堪是个好对手。” 徐涣也不推辞,口中叼着一根抢自甯破戎手里的鸡腿,油腻腻的手伸出去抓一把黑子,口中含含糊糊地道:“也好,也好,你先来,须不能教来客执黑子――哎唷,这肉不错,哪里来的?” 女子于是左首里作陪,先落一子而后笑道:“这是咱们娘子吩咐教送来的,虽不是从贵客口中克扣,那也不是寻常人能享用的――郎君喜欢最好,片刻又有奉送来的,依着三位的吩咐,一样也不会少。” 徐涣漫不经心点落白子,回头问蹲在破旧乐器上与甯破戎抢夺酒菜不亦乐乎的卫央:“姐夫,你要了甚么来着?我却忘了,可不能是吃不饱干看着过瘾的玩意。” 女子眼光一闪烁,说教般评了一句:“长安民家,不及出阁的女郎也算外姓之人了么?” 她弈技甚妙,虽只落三五个棋子,局中柔里有刚的咄咄逼人当时已有了,这一子再落,徐涣便没了上风。以女子想来,这是个读过书的,那是定不肯在棋局上落下风,想必这子一落,他须没了说话的心情。 哪知徐涣如今将这人前卖弄的花招早不放在心上,大丈夫跃马横刀为国家出力,这些个棋局里纵横的小道,那么重放在心里作甚么。 竟抢一步跳下榻去,劈手夺过甯破戎好生艰难抢自卫央口下的冷肉,骂骂咧咧道:“甯大叔,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太贪吃,倒是给我留些――不见我正陪客么,尽都进了你的嘴!” 女子神色一冷,这等饿死鬼投胎的架势,多少年她已不曾见过了,而此番来只为教这三个心里踟蹰不知彩夫人到底要作甚么,却不料这些粗汉竟不放在心上,该吃吃,该喝喝,将她这个身负重任的撂在了一边。 当时自矜是个姿色过得去的女子,不悦顿时显在脸上,问罪卫央道:“杨郎君也该尽一尽职责了,有客在此,哪里有这般待客之道,可教人心寒的紧哪。” 卫央摆摆手:“你只且自便最好,咱们都是江湖里打滚的粗汉,哪里讲究甚么待客之道,只管客随主便,想你在太师府里,拘谨的时候也不少,难得有作贵客的时候,拿着架着,好不与自家过不去。” 这女子打扮是个快活林里的使唤丫头,可气质蛮横霸道,隐约已得彩夫人的三五分真传,快活林毕竟是个迎来送往的,那些个头牌的花娘们各有不同,想也是有娇蛮霸道的,可毕竟须分对面别有千秋,怎会有待谁都鼻孔朝天的不识路数?主人家尚如此,使唤丫头们又怎敢拿的比主人还高? 进门当时,卫央早判定这是太师府出来,随着彩夫人处处野蛮的女子,当时料定今夜里这是个打前站的,如今一言点破为的只是莫教彩夫人好过,一两日内休再轻易使人来搅扰,好教他有闲暇算计明日夜里快活林中聚首的那诸国使者。 扮猪吃老虎的伎俩是不错,但也要分时候,如今图算使者们为大,与彩夫人斗法事小,因小失大,卫央可不为。 到底他这一句话震动了女子,原本只当这是三个粗汉,如今看来,至少这大个子的心思不在他身量之下。能一言瞧破她这个太师府使唤大丫头的来路,且只算是他的本事,然女子心中明白,这人的用意绝非这样简单。 她到底是个伶俐的人下人,多年来自小小一个丫头成了太师府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没些深厚心机怎能成。也正因着她年少而有城府,彩夫人外出定要带着她,无论面见贵人接待外客,都有这大丫鬟在背后察言观色为彩夫人出谋划策,隐隐是彩夫人谋算中的首一个谋士。 彩夫人行事可以模糊潦草,她这个大丫头须容不得半分大意。 如今彩夫人视这三人只是粗汉走卒,大丫头心中难安,纵是江湖里的人,行走这许多年来,也该有心胸城府才是,唯恐教人隐瞒过去,当时劝下彩夫人在快活林里静坐,她自扮作个花娘子的贴身婢女过来探察,卫央这话一出口,登时她便觉着,彩夫人轻易出手已失了先路了。 “好眼色!”由衷赞叹一句,女子轻轻将一子狠狠地摁在了棋局之上。 事已至此,她知道,今夜再难有收获,只盼着此番收获终能教彩夫人听得进去,若不然,这个大个子哪怕略只有些心思手段,难免彩夫人一番算计也要落了空。 “此事须急不得,步步谨慎徐徐图之才是上策,可不能在眼下的节骨眼上教这三个坏了国家大事!”女子心中计较已定,恐怕彩夫人又随后使甚么昏招,自拂乱棋局,站起来告辞道,“时候不早了,三位自便尽膳,而后早些歇息罢,明日一早徐郎君还要随乐师们编排,奴这就告辞了。” 卫央讶道:“怎地只坐这一会儿?不如你先坐着,咱们酒足饭饱后,小徐子大杀四方,亏得有你这样个作陪的。” 女子勉强笑笑,固执着出了门,再不作片刻停留拐出院子远远去了。 徐涣哼道:“原来是太师府的人,难怪总觉着那一身丫鬟的打扮与她很不陪衬――姐夫,人家步步紧逼,咱们也该还他一招才是,要不然,教他小觑着咱们,处处欺人太甚可不好。” 卫央不答,反问甯破戎:“老甯,你怎么看?” 甯破戎白眼一翻:“我甚么都看不见。” 军阵之中要他想法子,那倒没问题,这等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的事情,甯破戎自忖没那智慧,也懒得动脑子,管他怎么着,只要听号令行事便可。 这个浑球,卫央懒得理他,沉吟片刻谓徐涣:“明日一早,你只管去听差,乐师队里有咱们的同袍,就是今日打扮妖娆那个,只你莫与她先联络,凡事先看端地,只要能凑近那些个使者,听得只言片语,便是大功。” 徐涣点头,又好奇问道:“那,你与甯大叔做甚么?在这里干等着么?” 卫央一笑,甯破戎许是要干等着了,他可没那个好运。这彩夫人既然盯住了他这个人,此番这女婢回去,多半合谋三五日里,乃至将徐娘子取来之前,太师府对他这个人是不会有甚么大的举措了,不过到底这兴庆府是彩夫人的地盘,听说这些个蛮夷聚会的时候,有的是比拼力气的角斗,恐怕到时候他这个走江湖的,免不了要教彩夫人千方百计引到那里头去。 如今最着急的,是得一柄趁手的利刃,龙雀须片刻不离身,因此冒险带着,然若角斗之时,不说有可能会损坏龙雀,单只龙雀的独一无二,少不了有人要认出来,到时候麻烦不小。 只盼今夜暗士会来寻他,想必是定会来寻的。 不有片刻,果有仆役送上猪蹄肥鸡来,甯破戎仔细小心,取银针一一试过,方放心受用。 卫央笑道:“不必这样仔细,这彩夫人虽说行事尚不能测高低,酒饭里下毒的勾当,暂且她还是不会做的。” 甯破戎可不知卫央猜到的彩夫人与徐涣定有瓜葛之事,嘴里嚼着酒肉,哼哼唧唧道:“仔细些好,我可不放心这老娘们的很。” 饿了大半天,徐涣也顾不得甚么风度礼仪,盘腿蹲在榻上,两只手都不闲着,一手肥肉一手酒盅好不快活,含含混混赞同甯破戎:“不错,不错,仔细些总不会错的。” 卫央笑道:“这仔细也没用,只能看出剧毒的药,若是我啊,这酒菜里下些巴豆蒙汗药之类,咱们又饥又渴,多半是要中招的。” 噗的一口,甯破戎与徐涣不约而同吐出到口的酒肉,一时踟蹰着不敢下嘴。 甯破戎将菜汤里翻来覆去地瞧,汤色本浑,瞧也瞧不出来,而这酒又是果子酒,本色昏黄,愈发不能知味道。 卫央道:“不必多虑了,这酒菜,多半是那个丫鬟致使人故意弄成这颜色的,为的正是教咱们有所顾忌饿着肚子,就此好取笑咱们以取悦于彩夫人,料定无妨。” 时至深夜,后头专门编排宴会上须用的雅乐之类的乐师们自后头返回,想必彩夫人回府去了,这些声乐亮丽的女子妇人们一路走,一路说笑。 到底是快活林里的,三间里住了男子,这些乐师们并不避讳,看门窗紧闭,灯光昏黄,遂各自屋里嬉闹,有温水拭身子的,有热水烫头脸的,也有依依呀呀不放心技艺努力记忆的,并无一人转头归家去。 明日便是宴会时候,乐师们家在外头的,想必也教勒令这两日不许外出,这一所院子,本为快活林里大小乐师们所居,如今倒成了这一队的独居。 约莫到了子夜,卫央闲坐拭刀时,隔壁安安静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铮铮的几声琵琶音,听那节奏,似是杂乱奏出的,当是在调音。 卫央不知是谁,又不是苛求安静的人,任自她去。 又片刻,那音又起,稍稍急躁了一些,叮咚叮咚的。 卫央待乐理一道,也只能辨出好听不好听的区别,这几声噪音似的,哪里会在意那许多,料想隔壁已有了人,恐怕那暗士不会冒险到来,轻轻一叹,今夜里恐怕要有约不来夜过半了,至于闲敲棋子落灯花的雅致他可没有。 当时吹灭了烛火,宽大坐榻上去了小几足够容身,将冷酒冷肉,觉到夜色甚冷,靠着隐囊恍恍惚惚正念着如今的战地近况,隔壁的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如今前头的吵闹声也已弱了不少,这些个明日里身负重任的乐师,怎地深夜还有闲情雅致的出门? 卫央一时清明,伸手捉住了龙雀刀柄。 怕是那不死心的彩夫人又要行甚么图谋了! 警惕中,门外脚步声轻轻,自卫央门前过去了,停在了徐涣门前。 扣扣的敲门声使卫央竖起了耳朵,徐涣少年人瞌睡多,正在长身体的时候,食量不小睡眠甚多,迷迷糊糊不仔细便要中了彩夫人的道,他可得盯紧些。 叵料当徐涣不耐烦喝问是谁时,竟传来的是教卫央牢牢记住的白日里赵子长暗示过的那暗士乐工的声音,听她低笑道:“小郎君,白日里有些话不便当面讲,你快开门。” 满楼恐怕有腹诽不浅的,卫央却一时振奋。 不知这暗士使了甚么迷魂药,她竟能得彩夫人的应允光明正大来寻三人,这好得很。 料她片刻必转来门前,卫央悄然开后窗四下张望,窗外是墙脚风过处恍惚迷离的灯影,并无暗影在侧。 果不片刻,在徐涣那里吃了闭门羹的乐师吱呀一声径直推开了卫央的屋门。 没有点灯,卫央借着微弱的暗光细看,是那暗士不错。 暗士穿着依旧浪荡,豁开的领口,白腻的肌肤,扑鼻卷来的体香,只如今的暗士,并没有白日时的轻浮,微光里目光炯炯,瞧着卫央低声道:“卫校尉,奴是兴庆府暗士扇娘,奉百将之命,听从校尉调遣。” 再要随手关门时,卫央道:“开着门,正好防人暗听。” 扇娘一愣,她这样有姿色的暗士,在周围都是耳目的环境里最好的掩饰自然是红尘女子的身份,若能蜷缩着窝在床榻之上窃窃私语,既能防耳目的探听,又能多些说话的时候,虽这样的情况并不多有,到底今日是了。 这个疯子校尉,他莫非不知紧急么? 卫央招手教扇娘过去,示意她自在榻上窝了,低声道:“风冷的很,你在上头窝着,夤夜密谈,辛苦你了。” 扇娘刹那间哽咽不止,她知道,并非是卫央嫌他的身子,这是人家尊重着一个为国家卖命的功劳。 依言在尚留体温的榻上,将棉被卷着单薄的身子,扇娘很快将冻地僵硬的身子暖热了,声量细细奇怪道:“卫校尉怎笃定奴会夤夜来见?” 她奇怪的真不是这个,能孤军纵横北地,千百万敌军无可奈何的校尉,再是个疯子那也是个顶聪明的疯子,赵子长既与他同行,路上自然会告知在快活林里能尽快碰头的暗士,她只是奇怪,这个虎狼巢穴里当越发仔细谨慎的王师校尉,怎地这样轻易就能相信别人? 卫央明白她的意思,取几个乐器搭起坐在上头,面朝着门口的方向低声道:“军多有不怕死的老卒,密营自多忠贞的暗士。到底是咱们唐人,贩夫走卒也知忠义的道理,何况国家勋略。” 顿了顿,因怕夜长梦多,卫央急促道:“你先记着,如今王师既败联军与沙坡头下,定兴庆府之在早晚,此时当是沦陷区暗士盼望的天明之前一刻,往后行事,切莫以身犯险,须教咱们的功臣们活着瞧见王师到来的那一天。” 明知周围都是耳目,稍有不慎时眼巴巴要求得彩夫人照拂的人多不胜数,扇娘今夜轻来,真是以身犯险,卫央自觉有龙雀在手,他有叮嘱暗士们小心行事的资格。 扇娘听罢,又一次哽咽出声,道:“咱们为朝廷效命,那是职责之内的事情,卫校尉殷勤叮嘱,咱们这些真切期盼着王师到来的人自然感激的很,只是……” “没有甚么只是可是。”卫央道,“如今的战事,乃是国战,暗士们多年来的劳苦付出,早将功绩职责都尽到了,除非是可能会翻覆大局的攸关情报,别的不足以冒险。既我有龙雀在手,理当将中军处的问慰带到,你只须依言传下去,教咱们的人安心等待莫要急躁,第一要务保住自身,这就够了。” 扇娘思忖半晌,卫央的吩咐不无道理,如今确再没有甚么要紧的情报能值得付出性命,只不过,明日的晚宴上,诸国使者定会商议与王师较量的心策略,这可是大事,若能探听得一个虚实,战场上的锐士便能少折损许多,在这件事上,扇娘并不觉着不值得付出不小的代价。 她原本便打算千方百计会同潜藏的暗士在明日晚宴上做些措施,卫央如此叮嘱,合该将此事和盘托出,何况卫央是为掌龙雀的校尉,他能来兴庆府恐怕为的也是图谋明日的宴会,既目的相同,扇娘到底是潜伏兴庆府多年的暗士,她知道的,当为卫央所图添彩。 遂道:“也好,只不过明晚夜宴,贼虏定会合谋算计王师,此事不可错过。” 卫央想了想摇摇头:“恐怕此事难以凑效,我率十八人到此,倒也为此事而来。你明早教联络的人吩咐下去,教暗士们做好准备,却不可贸然行事,这彩夫人与小徐子恐怕难免有一场血缘里的瓜葛,她要图算于我,正好借她的手,看明日宴会上有没有机会钻到里头去,密营的人手,一旁相助最好。” 觉着这样行事又夺了人家暗士的功劳,卫央又添一句:“当然,说是相助,实际上咱们人生地不熟,行事还要多劳密营,若有所得,我自在中军里分说清楚,所谓功劳,该是潜伏敌营半生的密营袍泽所得。” “国家大事,岂是功劳过错能比的,咱们潜伏数年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暗士,图的也不尽是功劳。”扇娘一笑,转而问道,“那么,怎样行事?有要打下手的,咱们绝无二话。” “不,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在这一点上,卫央显得十分固执,他转头看着扇娘的眼睛认真地道,“暗士们潜伏半生,且不说功劳,单这苦心,无论老卒将校,谁能比得上?别的且不提,如扇娘你这样的暗士,为了国家连后路几乎都断了,若不得国家认可,朝廷赏赐,待沦陷区为大军所取之后,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扇娘一愣,这些年来,有身份之便且行事沉稳的她联络过的朝廷里来人也有不少,可这样为暗士们考虑的,那是少之又少。 卫央又道:“咱们都是锐士,无非分工各不同而已。寅火率虽是配军,却有战马军械,功名过活都在战阵里,但有本领,只管自取,我这个人别的没有甚么好,只一个,是人家拼着性命得到的,那是决计不会去抢,若不然于心难安。你也要教暗士们都得知,咱们这次来,不过是流寇一般外头没法存活了,进来找几天好日子过而已,并不是来抢功的。另外,我听赵子长说密营里也有争权夺利的,别的我管不着,但只这一次,都须依我的号令行事,有敢违逆军令者,有功也斩,须不会轻饶。” 扇娘心中慨然又凛然,不自觉地将包裹着丰茁胸脯的衣领往上拉一拉,又将棉被裹住了身子。 面前这人,传言里虽是个荒唐而胆大包天的人,可他是敬重人的,在他面前,搔首弄姿非但教他不快,而且也堕落了暗士的形容。 念起徐娘子之事,卫央吩咐扇娘:“诸国使者聚宴,则必有流水单子,有法子的话,将这单子弄一份来,明日午间教小徐子稍带给我便可――若不便,你不能亲手交他带回,也不必使人传递了,多一人经手,多一份破绽。” 这安排虽有不信任别的暗士的嫌疑,扇娘却不以为意,反而深以为然,点头应下。 卫央又道:“另外,小徐子进入乐师队伍,又为彩夫人盯得紧,恐怕人多眼杂要他行事多有不便,须依仗在我与老甯二人身上。以我二人所长,无非技艺比较,倘若宴会上有角斗的安排,你将这里头的规矩,稍后也大略告知我便可。” 扇娘想了想,也认可了这个安排。 于是,她主动提出卫央要提的再一个安排:“今日卫校尉掌龙雀在手,虽在布囊之中,终教人看出所长兵刃乃是刀剑,但龙雀非同小可,又干系重大,人前当不该现出。明日一早,奴教信得过的人往外头去,咱们有几个暗士在兴庆府开着铁匠铺子,手艺很是不错,命教取一柄上好的刀来,李代桃僵以为趁手兵器便好。” 卫央很是高兴,这个扇娘单只极有眼色这一点,足可为明面上行走的暗士了。 计较已定,扇娘方告知卫央所谓角斗的故事:“所谓角斗,平日不过是那些个贵族们显示所有的法子,一般只是比较,并无以死相拼的意思。然到底是诸国联合,明知契丹是免不了要为盟主之国的,其余各国面子上恐怕下不来,于别处无可奈何,只在这角斗助兴上,难免明夜里要出人命。” 卫央点点头,他原本想的也是这样。 扇娘又道:“校尉自长安来,本是没有机会进入各国角斗里去的,只不过彩夫人视校尉如眼中钉,倘若教她知晓校尉能使刀子,奴看她必不肯错过这个好机会。纵她不想,那个大丫鬟,也便是今夜里来访教校尉看破的那个女子,这是个城府甚深的,又有些伎俩,她会想法子勾校尉入彀,到时,只消校尉有心,不难有与人角斗的机会。” 卫央双手轻轻一拍笑道:“这倒真是个机会。” 扇娘轻笑,这个疯子校尉是个真实的人,又没有威严,她倒是多年来这一夜里真得片刻安宁了。 “角斗也有文斗武斗之分,所谓武斗,比如斗将一般,想必校尉是十分明了的。”待卫央往门外去瞧过之后,扇娘又道,“这所谓文斗,却不是咱们唐人诗词歌赋的较量,那是,”微光里扇娘俏脸微红,顿了顿才继续说,“那是使尽手段挑逗花娘,无论文采与风流,只要能多得花娘一盏酒便算胜者的下作伎俩。” 还有这种角斗? 卫央觉着有点荒唐了,诸国结盟,为的是国家存亡大军胜败的大事,斗将般角斗也就算了,竟然还能有挑逗女子以分高下的事情,这是哪个荒唐透顶的想出来的法子? 扇娘有点不能往下说了,她可不会认为卫央在这方面是个人才。 彩夫人不是说了么,这还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哩。 卫央也自忖没有文采也不风流,论人品看学识,但凡是个读了几年圣贤书的也能将他撂出八里地去。至于徐涣,或许也有那么一点可能,不过到时候徐涣恐怕是没有那个机会的,就算是有,卖弄学问或许他会做的不错,可这挑逗女子么,那就不是他所擅长的了。 稍稍一想,扇娘心生一策,登时喜形于色,拊掌笑道:“有了!” 与此同时,卫央也笑道:“在这些贵族眼里,无论武技还是花娘,无非不过戏弄作赌的器械而已。既然是赌斗,定都有好胜之心,别的不会,这浑水摸鱼挑拨离间还不会么,不难!” 扇娘心喜,不过又提醒道:“却要当心那些个花魁娘子们,一个个可都是人精哩。比如今日见的佛儿手,奴不知彩夫人与她交代了甚么,这个花娘子的心思城府不比彩夫人那个贴身大丫鬟浅,她可真是党项人呢。” 第一百三十二章 小人物的元旦 ps:这些天真没有看球,这次的情况是这样:上周二,上来码字结束,也就是这一章,准备更新时海甸岛这里搞维修,水电全停了。第二天继续停,第三天凌晨三点多恢复正常,然后电脑就不能开机,咱只能等天亮拿去修啊,可问题是,他妈的咱拎着个本子跑到哪那停电,感觉萧敬腾雨神附体,咱怎么的也该是电母附体了。今天下午电脑拿回,刚刚搞好wps码字软件,先送一章上来,稍后还有一章,没力气吐槽了。这次真是出的问题,不是去看球,真的! 当时计较定了,扇娘自榻上起身,离去时却瞧着卫央发笑,道:“卫校尉百密一疏,却有一样,恐怕是必经要露出端倪的。” 卫央摸摸脑勺,他自然知道登县破后无论敌我恐怕都知这个疯子校尉是个短发了,可这有甚么法子,只好时时顶着帽子,好教人瞧不出他是个不能束冠的人。 传言里,大唐配军校尉卫央,身长皮厚头发短,只要对照着这三点,卫央是避不开有心人侦察的,尤其这短发,无可奈何。 扇娘笑道:“这倒无妨,只不过到底不方便,总不能时时都将帽子扣在头上。夜宴之时,厅中炭火熊熊,不脱帽总会教人起疑,不如这样,明日一早,奴使人在外头勾得长发,以树胶粘在头上,只要不使力揪扯,不会教人看穿。” 卫央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法子,可他既没有信心真能将假的造成真的一样,又知这年代里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倒也不是说裁剪也不能,却不见裁剪甚长足够装扮的,遂只好作罢。 闻听扇娘如此提议,卫央喜道:“真有法子么?我知道密营里有的是常人不知的手段,不过这长发却难得的很。” 扇娘笑道:“以树胶粘在头皮上,也算不得甚么好手段,无非咱们暗士假扮别人的经验多了,都学得这么一手临时逃命的法子。至于长发么,在长安自然难寻,这里可是兴庆府,党项人众多,只消使些钱财,教人莫轻易看见无端变故便好。” 既她信心十足,卫央也情愿一试,笑道:“那样最好,那便敬候佳音了。另外,不可忘了提醒暗士们早作准备,夜宴之上,谁也不知会起甚么变故,一旦事发须突围出去,必要连累你们,可不能不仔细。” 翌日,竟不觉天色昏暗,冷厉风中隐约有落雪的迹象。 北地里雪天甚是古怪,分明风中加雪,偏生并不是十分的冷,裹紧了棉衣,贴着内衬能捂出细细的密汗来。一旦雪霁,日头照耀出来时,那才冷的要死。 如今日,虽是清早,天空里积蓄了一夜的彤云,朔风倒卷,却并不教人觉着彻骨的冷,只消不教这风卷走了衣衫,那便无妨。 在这样天气里,卫央如今是不痛快的,只因他在净房里蹲着。 唔,说直接点就是,早上起来有点闹肚子的卫央,如今正蹲在厕所里吐槽这样的天气。 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哪怕是那个不负责任的空间告知卫央要穿越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不是怎样过日子,更不是如何讨生活,只是这上厕所的问题。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卫央明白了一个真理,有个穿越者光临过的时代,所有的问题,那都不是问题。 比如这如厕,人家先到这里的早将这事儿安排好了,尤是如柴荣那样的高官,快活林这样的销魂窟,厕所,也就是净房,历经百年的发展早解决了手纸和坑道的问题。 富贵门庭的净房,使的水道是以粘泥烧纸的陶管连接而成的,至于怎样连接,卫央又不是追根问底的人,更没有挖开地面深入研究,自然不得而知。在能看到的地方,比如这蹲便器,虽不比现代的那样精致华丽,黑沉沉的粗瓷般坯子,连着陶管接应来的水,以水压原理构成足够舒坦的一整套下水系统,绝对可以让人舒舒服服地应付完五脏庙中的积蓄。 倒是手纸怎地也比不上现代化机器制造出来的,略有些粗糙,比现代农村节日祭祀祖先的麻纸却柔软的多,大张的切成十六开左右方页,一摞一摞压在净房中盛纸篓里,十分方便。 比之柴荣府上,快活林的净房内硬件不差多少,只是这净房却潦草的很,大冷天里,卫央蹲在上头直冻地大腿根冰封了一样。 “到底还是太矫情哪!”听着隔壁小隔间里震天响的动静,卫央神游物外,怅然想道,“在雪地里奔波这许多日子,五脏庙积蓄多了随意寻个避风处,天地广阔几乎冻掉了半个子孙根,土坷垃地下挖出又冻住了出气道,那时候怎地不想着舒坦不舒坦的问题?如今胜似天堂里解手居然嫌弃起这个那个来,岂非犯贱么!” 如此一想,卫央顿觉豁然开朗。 这是只供后院里常住男子使用的净房,有这划时代的便利设施,不必担心如厕时不小心将衣带沾上污秽,卫央自会多留些精力听取外头人来人往中随口话里的情报。 却没甚么获得,多的都是相熟的逢在房门内外,来的问:“起的早啊,吃了么?” 那个便答:“脸还没擦,不如一会儿净了面,后厨里同去可好?” 这个便笑,道:“同去,同去,却不知今日后院厨下勾当出甚么来,敢又是咸菜小粥热馒头么?” 再有个插话的,都是背地里说厨子坏话的,纷纷攘攘你批了我又骂,不见有甚么可听的讯息。 坐地双股都没了感觉,卫央悻悻提上了衬裤,暗笑道:“也真是想多了,这里是后院人用的净房,多的都是见不到贵族一面的跑腿之人,自这些人嘴里能得甚么好情报——哎唷,真他妈疼!” 原来要紧的命门冻的久了,猛然衣下有了温暖,解冻般疼痛骤然来袭。 他这一吸气,一边抱着肚子候着的哈哈大笑,管识得不识得,左右这里是个污秽地,脱了衣裤都是一般,随意的人哄笑不已,想是自家原也有过这样的经历。 卫央忿忿然整理衣帽转回屋内,徐涣早已教乐师里来人叫往乐厅里编排去了,甯破戎蹲在屋门口百无聊赖地看人。 乐师队伍里虽多的是三十来岁的妇人,到底还是有些年轻的女子的,样貌大都能瞧得过眼,到底是快活林这销魂窟中人,又在党项之地里,妇人女子们也随意关了,临早起身,多有衣衫不整的,教甯破戎这贼鸟得了莫大的便宜。 两厢会合,此地又不好外头去东张西望,正对坐不语时,有后院里送来了早膳。 送膳的却非后厨里人,自后院至此,毕竟要过花娘子们居住的各小院所前,后厨休管男子妇人,怎能与这销魂窟中的摇钱树相比,因此来人乃是把守前院与后院大门的粗使妇人,也便是昨夜经过那阔门时,墙头上站着的那些个人。 待卫央两人,这些妇人可不会客气,将小粥菜碟往榻上一丢,垂着手那妇人只是不走。 甯破戎不禁奇怪:“要等着咱们吃完收碗筷么?” 粗使妇人冷笑道:“也不过是两个跑腿的,真把自家当贵人老爷么?咱们可没有白白跑这一趟的道理,须使钱来!” 甯破戎大怒,道:“要钱却没有,你待怎地?” 卫央忙揭穿道:“老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明明记着你褡裢里存着不少大钱来着,人家大冷天的给咱们服务一回不容易,是该给人家跑腿的钱,快拿来。” 甯破戎无言以对,须知轻兵营里的军卒,将钱财看地与性命般重,甯破戎是为老卒,自更得这精髓,别人倘若予他钱财,再是不能吞,那是怎么也要想法子吞下去的。若教他拿钱出来,比杀了他也差不了哪里去了。 磨磨蹭蹭摸出半串子大钱,数着给了妇人十来枚,那妇人不耐,劈手尽抢了去,撂在手里掂量一掂量,鼻孔里满满都是粗气,叫道:“能住在前院里的,怎地也该是有些积蓄的人,区区百十个钱子,恁地小器。” 看这妇人扬长而去,甯破戎背后骂道:“贼婆娘,恁地贪财!” 至于卫央揭破他有积蓄的往事,甯破戎哪里会去再提,只好将钱袋子看地再严些,休教下一次又是他破财,那便已谢天谢地了。 卫央是真没钱,分文都没有,寅火率欲他个人的钱财如今都在窦老大手里握着,快活林中哪里去寻窦老大?占甯破戎些便宜,那也无妨的很。 果然依着卫央须要,后厨里早膳也送的是猪蹄肥鸡酱肘子,热乎乎的肉馅馒头,不忘添过小咸菜的小粥,一顿早膳两个大肚汉也吃个肚子圆滚。 约莫两人用膳的时候,早有人来收了用具,依着上头吩咐送了热茶滚汤,只卫央坐等扇娘送信的时候,甯破戎突然抱着肚子往外窜,正奇怪间,自家也坐不住了。 这次却疏忽了,得了彩夫人吩咐的这些个后院中内外人等,虽不敢明目张胆下剧毒在卫央所要饭菜里,些许的巴豆在所难免。 揪住人喝问时,竟说是扇娘亲自料理的早膳。 这又教卫央奇怪了,扇娘是为暗士,她怎会真心帮着彩夫人那头往饭菜里下泻药? 莫不是人多眼杂,这扇娘又为图隐蔽,将昨夜里议定的物什儿要在净房中交结么? 这早膳里下的泻药并不重,跑两三个来回后便渐渐消了。 卫央心中既想恐怕这是扇娘的算计,窝火暂且不提,要紧事还在前头,他便在净房内,只守着自己蹲过的那小间进出,到了第三次后,甯破戎尚不见多少起色,索性他也不来回跑着教乐师楼上得知因果的那些年轻乐师们指指点点取笑,裹着外衣守在净房外头细看渐渐少了的往来人等神色。 等到前后院里各样人等焦灼忙乱起来时,净房里只有两三个在蹲着闲聊,卫央进去看过,自己占据的那小间有人霸占着,那是个照应乐师楼里雅乐队伍的小厮。 这人是否扇娘的心腹卫央不得而知,但这人来时尚短,看样子也是闹坏了肚子的人,遂教甯破戎先在里头蹲着,为防有心人窥测,他先回到自家屋里等候片刻,约着泻药发作的时辰,在虽匆忙起来也有闲心看热闹的年轻乐师们戏谑声中飞步往净房里赶。 这一次,卫央觉着有收获了,因为净房里正有两个额头抵着额头,眼珠子瞪着眼珠子对喷的小厮,一个正是自己离开时霸占着小间的那个。 另一个又教卫央奇怪了,那个看打扮也是为雅乐队伍跑腿的,与前一个都是小厮伙计里受理三五人的小头目打扮,这两个在这里掐起来,图的又是甚么? 甯破戎不见人,估摸是在小间里守着的。 三两个看热闹的,笑嘻嘻抱着手依着墙壁也不怕这里腌臜冰冷,眼睁睁瞧着那两个愈闹愈有动手迹象的小厮,一边闲扯着,一面不时挑拨两人一两句。 眼看着该是日上三竿时候,扇娘该将所需的物什都备齐了,卫央遂一面观察这里几个人的神态动静,一面小意打问情况。 而得来的消息,又教卫央愈发迷惑了。 这两个小厮,果然是供奉乐师楼上身份地位最高的雅乐队伍里乐师的,但这两个同时又都是随乐师楼管事扇娘做事的,按说两人都该是扇娘的心腹,可谁都认为自己才是,平日里积怨便甚不浅。 话到这里,看热闹的再不多说,卫央暗觉可惜。 若是个有卷烟的时代,此时正好一支烟继续套问,可如今既没有净房里结交的媒介,又没有必问两人一反常态公然闹起来的理由,怎生是好? 苦思无良策时,卫央忽然一拍手,既然再问看客们颇有教有心人怀疑的嫌疑,不如索性直问这两个当事人。若这两人里有一人是扇娘使来办事的心腹,料必是知晓密营的,哪怕不是暗士,也该是信得过的人,他该顺着自己的话将事件往目的上引才是。 遂作劝架的姿态,一旁笑道:“两位,这净房里角斗,说出去不好听,看两位都是有身份的人,值此元旦佳日,又须为前头夜宴上的贵客备好诸般物什,一旦因两位的角斗,前头有要用两位处耽搁了早晚,岂不因今时一时之龌龊,湮灭了多日来两位在上头心里的好印象?不如咱们在这里作个和,替两位尽力先化开这场冲突,两位意下如何?” 霸占小间的那个想了想,因额头相抵只好斜着眼喘着粗气瞅着卫央道:“也是,还是你说得对。” 而后瞪着眼冲对面的喝道:“小六子,你这痴心妄想的夯货,小小差事丢了也丢了罢,扇娘子可须臾离不得我伺候,因小失大的事情,我是一贯不会做的,今日先饶了你,咱们再次相见时候,定教你这下作小人在乐师楼上无立足之地!” 另一个冷笑连连,破口骂道:“马狗子,你胡吹大话,也不怕这里的腌臜风闪了舌头?乐师楼上上下下哪个不知扇娘子人贵事忙,到处的跑腿支应都是我阿六跑前跑后照顾的?你不过是个早一步伺候着人的,真当自家是个人物么?直娘贼,旁人处你倚老卖老无妨,阿六面前可不买你的面子!” 两人额头狠狠一撞,各自捂着脑袋往后仰倒,噔噔地先退几步又站住,小六子红着脸支着头发不解恨又骂:“今日先看事忙的份上,暂且饶过你一次,回头再见,看不打碎你一口牙!” 卫央劝道:“两位,两位,有话须好生说,声大不是真有道理。区区净房里的龌龊,我看不必在扇娘子面前才评错对最好,倒是不忙的话,且两位公的道理,婆的计较,一并都提出来,咱们几个人也好作个评判,对不对?” 阿六与马狗子一起骂道:“评判?你算哪亩地里一头蒜?” 卫央神色一肃,抱臂道:“既然两位不肯,那我也不会勉强。只是在净房这等腌臜地方,两位竟口口声声提着扇娘子,虽说是在销魂窟里,这伙计到底是伙计,管事毕竟是管事,上下须有分别,待得伺机,咱们是要在扇娘子面前先提一提这旧事的。” 不及两人作色,卫央又徐徐道:“当然,两位是受宠的人物,一两句话想必动摇不了忠仆的根底,只是若扇娘用膳时候,一旦想起自己的大名竟教两个贼仆在男子净房中多次提起,恐怕这饭也吃不香,心情也不那么美观了,女人嘛,又是不愁没第三个忠仆的管事,想必三番五次恶心起来,待两位自然要多那么些挑剔,这个……” 当时阿六两人恼怒的作色,刹那间换上了后怕的神态。 一身将阿六顶在后头,马狗子挤出些笑脸,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再三请求道:“壮士哥哥,诸位哥哥,咱马狗子方才可是吃猪油蒙了心,不识好歹了,在此赔罪,赔罪。” 阿六叹了口气,先狠狠瞪一眼马狗子,而后才道:“各位哥哥,不是咱小六子不识好歹,着实教这贼鸟气坏了,只错话已出口,譬如泼出去的水势难收回,只好请各位哥哥权当是小的骂马狗子这泼才。别的且不说,但凡今日里前头能留下一口两口的热菜好酒,小六子倒积攒了些小钱,情愿请各位有家不能归的哥哥享用受用些些,只求今日的曲折,劳烦各位哥哥做主替小的辨个明白。” 卫央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几转,看瞧热闹的难得有个作大的机会跃跃欲试,更有阿六这番请客的承诺,看客飞快转成了裁判的嘴脸,心中道:“这阿六的城府不浅,虽不一定是个读过书的,却定是个见多识广又乐意总结的,这个伙计,恐怕是将马狗子处处拿捏着的。” 暂且按下这个想法,卫央不解问道:“且莫忙,我有个不解,倒先劳各位说说——昨是元日,按说该是个热闹的早晚才对,怎地竟不见爆竹鸣响人群欢闹,静悄悄只在快活林里有些动静?” 看客里年岁最长的那个,也只二十郎当,似是个少年老成的,看一眼卫央才说:“杨壮士自长安来,那是中华天朝万国上邦的最头等繁华安顺地,想必往常逢年过节,都在安稳里过去,却你不知,咱们这兴庆府今年的元日,那是在唐廷大军压境的境况下要过的。天兵如狼似虎,不定哪一日便能破府灭国,谁不心惊胆颤?” 卫央好生迷茫,既是这样的国家心态,爆竹不鸣万众压抑那也能理解,可快活林这般操持大办,又为何来? 马狗子脱口哼道:“咱们不过些跑腿的人下人,这年不过也罢,哪怕举家团聚,料是上头想来那也无妨。可人家贵族上人的年,怎可糊糊涂涂就这样过去了?万户闭门,千家失声,那是上头为教咱们知晓凶险的手段,这与人家贵人欢天喜地且得过这一个快活年有甚么干系?要我看来,上头的不是不知道局势为难,只不过为难都在明日,今日能得快活,那也顾不得太多了。” 这人说的凌乱,大抵意思却明了的很。 卫央顿时恍然,或许大敌当前又逢战败的李继迁不是不知道党项一族如今的困难局势,只是或许他将打退唐军的希望寄托在这一次的诸国使者聚会上,或许对唐军这一次能灭了党项不以为然,且不管是甚么考虑,他教兴庆府里军民不过好这个年,为的是自己能过好这个年,虽然他的理由是让身负重任的诸国使者们过好这个年。 至于使者过个好年和他李继迁过个好年有甚么干系,那却不必去考虑了。 那么,昨夜里不闻贵族们的狂欢喧闹声,这到底是使者们昨夜里聚会将诸事商议完毕,今夜的宴会是事成之后的庆贺宴,还是今夜的宴会乃是憋过了元旦,终于这些个胡虏贼子的贵族们再也忍不住憋不住的正事议定之前的狂欢? 却不知扇娘的情报上会不会解开自己的这个疑惑,卫央有点迫不及待想熬到天黑了。z 第一百三十三章 坐堂拆屋 ps:说个闲事儿,图个乐子。话说咱楼下住着俩小情侣,体力是特别的好啊,每晚两点多必然开始恩爱,这几日咱不是心情不好么,夜半辗转难眠,昨夜里只好听了二十来分钟的嗯啊声,早上挂俩黑眼圈,虚火那是熊熊地烧啊,遂作打油诗一首,如下:昨夜星辰有微风,二楼震堂我怒生;身无寡疾肋化翼,心有羊驼眼发懵。春衫少年需明灯,要惜时光且惜人;古今圣贤有罪过,不该lun理定三更。你他妈的不睡觉,贫道骂娘可曾听?今晚再扰老夫梦,径向公堂告乃翁! 阿六与马狗子的冲突很简单,在净房里蹲着的马狗子本要起身时,正逢阿六走了进来,原本两人龌龊不浅,左右几个小间又都教人占着,瞧阿六内急甚重,马狗子怎肯错过这个拾掇与自己争宠的对手,顿时又解开裤腰带蹲了下去。 这分明是在使坏,阿六可瞧见自己进门的刹那间马狗子刚好推开小间的门。 暂且忍了一忍,左右有让出位子来后,阿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了内需,眼瞧失了良机的马狗子悻悻地要走,飞快系好衣带,嘟囔着找茬似骂一句“不吃凉粉把板凳让开”之类的话,分明直指马狗子方才的行径。 马狗子怎会惯对手这毛病,即刻回头与阿六扭打在一处——也就是卫央进来时看到的两人头抵头眼瞪眼对喷的情景。 卫央失笑,他猜着估计也就是两人的口角,毕竟今日是元旦,夜里还有一场重大的宴会,休说他两个小小的伙计,快活林的理事恐怕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闹出一点半点的岔子。大事当前,快活林里跑腿的人中也算有些小便利的两人,都不是没眼色的人物,大打出手不敢,于是在净房这出了事也少人见好收场的地方僵持了起来。 那么,这两人若有一人是扇娘的心腹,则已巴豆使自己据守净房一早上的目的必要落在他身上解决。 所需物什,是马狗子藏在那小间里,还是阿六藏在他用过的那小间里? 理顺了两人的龌龊,又众口相劝着两个别扭的争宠小厮走后,卫央抱住肚子苦着脸骂道:“两个不经事的,为他两个一场口角,险险忘了我这吃坏的肚子。” 众看客们哄笑,卫央窜入马狗子蹲过那小间里处处一瞧,能藏物什的地方很少,而那些地方里干干净净甚么也没有。 翻起手纸篓,毛边的手纸一层层叠着,却多了一倍的厚度。 虽这手纸中经卫央一页一页翻找甚么也没得到,他却深深疑惑的很,按说这净房属杂工该管,既马狗子是进来之后一直蹲到自己回来的,那么,这些手纸不可能是杂工送来的,自该是马狗子随手带来的。 他是乐师楼里的跑腿,比打杂的杂工无疑要地位高的多,这随身带着手纸的古怪不必说了,何必他要费心在这里添放上? 遂问在门口观风的甯破戎:“老甯,可有杂工到来过么?” 甯破戎道:“没有,就这几个人,看是磨工的,在这里能熬一刻是一刻,休说杂工,来如厕的也没有了。” 得此肯定,卫央在几个小间里转了一圈,手纸篓里都快空了,果然那一摞手纸是马狗子带来的。 他到底代扇娘在给自己传达甚么讯息? 带着这个疑惑,卫央转进阿六待过的那个小间里。 小间的地脏兮兮的,到处都是黑色的脚印,脚印大小一致,且都新鲜的很,那是脚底下踩过灰土之后,在净房里沾了水故意踩上去的。 探头在外头地上照了照,卫央一番对比之后,确认这小间里的脚印,果然是阿六故意所为。 隔壁那间里马狗子带来的那么多手纸,这间里阿六故意留下的这么多凌乱的脚印,难不成这两个见了面不互损一番不惜死掐的两个小厮,竟是扇娘的真心腹? 带着新的对暗士的疑惑,卫央将凌乱愈发衬托出整齐的阿六待过的这小间中那手纸篓翻了起来,纸篓下面,不出所料果然压着小包分别包着的几个零件。 摇摇头,卫央笑了笑。 扇娘行事,确是有考虑的,尽早她不能找机会公然亲自将昨夜议定的物什儿给自己送来,只好交由阿六这个绝对的心腹来办事。 于是,顺着彩夫人要整治自己的意思,早膳里先下些泻药,将自己送到这净房里来。而后,利用阿六和马狗子的龌龊,使两人在净房里闹腾起来掩人耳目,而教阿六将这些零碎依照吩咐藏在纸篓中之时又恐怕自己不明白这不好明说的事情,遂扇娘先遣马狗子在自己常蹲的小间里留下显眼的手纸作为提醒。 至于如何教阿六与马狗子这两个真假争宠的手下行事,自然免不了扇娘在后头掌握,若不然,掐着时刻算着自己出入净房的脚步,乃至得知自己在净房里似乎偏爱专属小间的行为,要是少了更多打下手的人,扇娘怎能把握地这么准确精到。 将仔细分拆好的几件零碎分装在身上,卫央想了想大略收拾了一下两个小间里的现场。看那一摞手纸与原本的本无不同,遂大约分在各小间之中,又将另个小间里的脚印大略模糊了,情知再找个寻不出甚么来,便问甯破戎:“好些了没?” 甯破戎十分气愤,骂道:“教我得知是谁下药,定不与他善罢甘休——如今却好了,只怕须有半日歇息方有精神,如今手脚软绵绵的,杀鸡恐怕也难!” 他又不需要化妆,卫央遂教他自去歇息,这厮唧唧歪歪骂骂咧咧地归了自家屋子,千方百计总不肯睡着,他定要想出到底是谁在饭菜里下的泻药才行。 自北上以来,尽是旁人吃咱们的亏了,甚么时候敢教咱们吃亏? 有这样的心态,卫央是很乐意看到的,于是也没有点破这泻药里头的真髓。 将零碎藏在身上,卫央只取一个来拆看,门窗尽掩,如今已起风的冷天里,这般行事也不古怪,自里头落下门闩,卫央不认为有人能在自己措手不及间闯将进来。 与卫央拆看零碎的同时,阿六悄然又返回了净房,四处一看,不由翘大拇指心中暗赞:“到底是名声鹊起的疯子校尉,心思灵活的很,能及得上咱们暗士里的老手了。” 此时的阿六,换了一双厚底的鞋子,这是一双新鞋,较他的双脚要大些尺寸,里头却充着棉絮,落在地上留下的印记,旁人怎样也料不到这会是阿六的。 看看净房里痕迹已教冷风吹旧了,阿六满意地痛痛快快解完了方才未解完的手,口中吹着口哨,出门后绕路往中院一拐,路上寻僻静处捡早藏好的鞋子又换回在自己脚上,想了想,忍痛将那双新鞋生一把火烧成灰,细心捻碎了方丢进水中,只消片刻,流水将这粉末带出快活林,再有半日光景,该汇入大河去了。 不是阿六舍不得一双鞋,实在是密营的经费来之不易。朝廷里那些个文臣武将们,或出于自己的利益或在于对内卫的忌惮与防备,就连呼杨这样的老将也是至少表面上反对对内卫拨款的。 因此,全赖少府内库供养的内卫府,在文臣武将们力度不同的监督下,纵是天子赏赐拨款那也不敢太多,一文钱也要用在要紧处,这一双新鞋,怎地也须七八十上百个大钱,足够潜伏在兴庆府的暗士人均下来一人一日的用度了。 “狗日的御史台!”肉痛地看着化为灰烬的鞋子随水而去,阿六狠狠地低声咒骂,骂完了御史台又觉不能饶了那些个千方百计寻公主府由头好打击平阳公主的诸侯王,“狗日的诸王。” 若非这些诸侯王生事,潜伏在契丹的那么多好兄弟就不会牺牲,内卫也不会教唐人谈虎色变般抗拒——天可怜见,内卫出动,干系的那可都是大宗的案件,不是官员与胡儿贼虏勾结,就是干系匪浅的大案要案,须干寻常百姓鸟事?国家喉舌大都在诸侯王掌握下,内卫这个只凭天子意志而行事的头等要紧机构,自然不会教他宣传成个好形象。 可惜啊,咱们的身份注定不能在这时候公然与那个疯子校尉结交的,若不然,听说他与小杜将军关系,唔,关系很亲密,若请他代弟兄们向小杜将军请示,想法子拿得这些个诸侯王一拿,只消能出手,内卫还能扑空? 阿六是坚决不信天子真不愿拾掇这些个贵胄王公的,在他看来,还是天子不放心咱们内卫兄弟们办事能力,不就是几个诸侯王么,但凡教内卫出动,每天夜里以甚么姿势挥汗如雨咱们都能摸清。 “狗日的诸王!”阿六啐一口,一跺脚扭头这才走了。 再不走,狗日的马狗子该找来了,这个泼才,真当他是个人物了,争宠那是你秉性,却要坏咱们的大事,这等败事有余的贼鸟厮,该用些心应付着。 卫央却遇到了麻烦,彩夫人到了。 扇娘的零碎里,一份正是今晚夜宴的人员名单,上头有晚宴要人的大略介绍,不曾见人,卫央只好一一暂且记下。而后便是一柄刀,暗士果然神通广大,半夜工夫,竟从外头弄来了一柄以粗布包裹起来看上去与龙雀无二的连鞘刀,虽嫌轻了些,但也堪用。 最后的一份,便是卫央所需的头发了。 大抵扇娘知道晚宴之前她不能再与卫央有接触的机会,附送一套假发同时,又有一份详细说明使用法子的笔述,另有一份无色无味的树胶。 于是,烧掉名单毁灭痕迹之后,卫央收好龙雀将另一柄刀置于榻上正摸索着使用假发的时候,彩夫人到了门外,她是来强邀卫央随她参加晚间夜宴的。 这一个强邀卫央早就料到,只是不成想会这么早。 前番说过,夜宴之上定有角斗,彩夫人怎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虽诸国联盟,毕竟要关系到彼此的面子,公然对抗是为不好,贵族们便折腾出使各自人手角斗的好法子。每逢诸国聚会,便是品论名将榜时,角斗乃至致人死伤的前事也举不胜举,这一番契丹作大,其余诸侯岂能连最后争取更多些面子的事儿都不做? 身为太师府主事之人,彩夫人自然有权力推举个人选作为代表党项参加角斗,到底是轮流挑战的擂台赛般比较,一局两局无关大局,将卫央送将进去,彩夫人只要有这个要求,料无人会阻拦。 如此,假使卫央在角斗里教人杀了,彩夫人自然最是高兴,借别国人手达成剪除卫央这个对徐涣有深远影响力的人,是为最美。而若但凡卫央有一两分本领,侥幸能在角斗中存活下来,一场场恶斗坏了他力气且不说,借机观察出他的本领,这对彩夫人来说,往后交手中自然也有用处。 早间吩咐扇娘在饭菜里下些泻药,左右徐涣不在他两个一起受用,并无大碍。而后彩夫人又想起倘若按计划午后再去找这杨魏,恐怕他要寻法子千方百计托退,早些定下,早些安心。 正有这个计较,彩夫人早来了半日。 也正是这早来的半日,险险撞破了卫央梳理假发的好事。 假发已套在了头上,此处无明镜照看,卫央只好以手估摸大概,料定无差时,将风帽压在头顶,稍稍亮出些乱发来教人瞧见,走过去打开门闩,挡着门瞪着等着片刻面有疑色的彩夫人半步不让。 彩夫人探头往里头看一看,又细细嗅一嗅味道,皱眉喝问:“这半晌不开门,你在里头做甚么好事?” 卫央瞋目哼道:“你管我作甚么——嘿,夫人好下作的手段哪,饭菜里投毒且算了,何不一把猛药就此了结了祸患岂不最好,何必添些无用的作料?” 彩夫人带着来的,还是昨日见过那个恶奴,今日他可没敢再多造次,只是瞪着眼瞧着卫央,彷佛要仗势压人。 到底是下药的事情有失shēn份,彩夫人面色一红,却她不肯承认,嗤之以鼻道:“莫不是水土不服么,却来血口喷人。我问你,这里宿地可好么?” 到底快活林势大,又与太师府有生意上的瓜葛,彩夫人虽行事霸道,在这里也不愿往饭菜里下剧毒,只消能将这教人憎恨的大个子堵得那么一堵,使他心思精力都往防备下药上挪将一挪,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卫央哼道:“宿处么,按说咱们这些个跑江湖的苦汉子,有个但凡能遮风挡雨之处便该满足的很,只是夤夜有人来访,头一个行事说话颇类彩夫人,不知是否日夜得夫人亲传?这倒罢了,又使个妇人来探,莫非意欲使挑拨离间的勾当,要离间我三个的亲疏不成?” 那个丫头果然是彩夫人的亲信,至于扇娘,她虽不说,言语行事间却都尽告知了卫央,夤夜到他屋里来那是得了彩夫人嘱托的。 彩夫人的尴尬转瞬即逝,当时转到来意上,目视卫央那布囊包着的刀,甚为认真地问:“你也善使刀子么?武技如何?” “怎么,夫人要给咱们送个功名不成?”卫央不怕彩夫人要看那刀,龙雀已藏好,有扇娘这个内鬼,不怕有人能轻易找出来,只这一柄虽也锋利毕竟只是寻常军器的刀子,谁要看,那便看也无妨。 彩夫人在屋内转着圈,不知是太冷还是这样的杂物屋她不屑坐下,站着谓道:“要个功名,那也简单,太师府里有的是要需,以你的资质,我卖你个面子,一个家将还是能奉待得住的。倘若要在朝廷里坐官为将,须战阵里有功劳——登县的夏侯龙,本只是个仆从军的小校,如今能为登县主将,岂非是个明证了的例子?!” 她是记着昨日在后院里卫央那番华夷之别的说话的,这句话不过讽刺,且不必当真。 果然卫央轻蔑道:“罢了,你太师府的仆从走狗,卫……为一口轻易的饭钱,不嫌折辱唐人风骨么?你直说的好,找我甚么事由,但这类自取其辱的话,那就不必说出来了。” 彩夫人闪闪眼睛,彷佛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身后紧随的恶奴狠狠地道:“夫人是抬举着他,有何不好启齿的?以小人看来,只管道出,看他去与不去,若不去更好,这样一个‘挑拨离间’的好机会,切不可错过了。” 他将这“挑拨离间”四个字咬的很重,也很清晰,目光直瞄着卫央冷笑。 甯破戎皱皱眉,他看彩夫人颇是犹豫不是作伪,该是真有个难为的籍口要教校尉顺着她的意去行甚么事情,这恶奴说的已很清楚了,事关小徐子,校尉是定不会置身事外的。 想徐涣到底年幼,今夜大宴之上,毕竟都是诸国的使者,就算是个草包,也该在挑衅惹事上熏陶出一身手段,恐怕小徐子是孤掌难鸣会出问题的。 甯破戎所料不错,听是事关徐涣,卫央扬眉道:“难为夫人有些待小徐子真诚的关爱之心,那么你直言最好,到底甚么需求,竟关乎小徐子身上?” 彩夫人恨恨道:“也不瞒你,魏国使者拓跋先也无中生有,怕是吃他重伤老爹险险教唐人杀了的仇恨,今早竟提出夜宴之上角斗该有唐人,蛾贼军大败于平阳公主之手,其使守业道人自不会安宁,因此甚是赞同拓跋小儿的提议。” 卫央心中暗忖,拓跋雄是身受重伤,可党项太尉拓跋觥竟教呼延赞杀了,难道这人便没有后代?李继迁便不痛惜上将之失?说是拓跋先也无中生有,党项人在里头恐怕也免不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于是轻哼一声,卫央没有揭破彩夫人的掩饰。 彩夫人好不尴尬,轻咳一声只好道:“当然,拓跋太尉毕竟是党项重臣,贵族里难免有那么三五个党羽,拓跋先也如此提议么,哼!”面色稍愠,彩夫人语含讥诮地道,“他们不敢往军阵里去报仇送死,情知那是与找死无异的行径,遂只好将龌龊心思打在这勾当上,只盼能在大宴之上,哪怕取唐人里籍籍无名的,只消是个真唐人的身份,就此折得一折,颜面上好得一份得意。” 接下来,不必彩夫人再说卫央也能猜想得到,此时恐怕与赵子长这一伙“押酒马队”中人脱不了干系。一旦诸国有此提议,兴庆府里急切间能寻到的好手,一个两个当都为李继迁效力,李继迁安能使之送死?于是,快活林里的这一支马队,便成为各方都默认的供出气的器具。 而在彩夫人打听得来,赵子长此人行事谨慎,不是个事事要强出头的,如此明情的送死之举他等怎肯去做?到底彩夫人行事霸道,还是有那么几个待她不见的人物的,情知教她取为羌笛乐师的小徐子颇有能耐,宴会之上,恐怕说不得要断送小徐子往后好事了。 教人不待见,彩夫人虽霸道蛮横,却也当有自知之明的,诸国既定此角斗之事,她也无可奈何,只好又找到卫央门上来了。 事关徐涣,又能遂自己的意图,卫央自然不会拿着捏着与彩夫人在此事上勾心斗角,很痛快地点头答允:“活生生带出门个小徐子,自然要全须全尾地带回去,今夜宴会之上,但凡有点唐人角斗的,你只管想法子教我能上得堂厅,须不与小徐子有干系。” 彩夫人脸上见了笑容,她就知道卫央必定会答应,这是个粗汉,又与傻小子有那么一层干系,怎敢眼睁睁瞧着傻小子去送死? 心中难免得意,多说了一嘴道:“这最好,不过你也不亏了,这些泼才都是人上之人,要寻衅个机会挽回些战阵里的颜面,自然不会轻易取个无名小卒,定会先送你些名声——但管有真本事,开头须能博取个勇士的名头,即便,即便随后不敌真的好手损伤了,三五日后,天下也该知你名头了。” 卫央早料如此,心中笑道:“只要顾忌些脸面最好,不取千军万马来,单打独斗管你一百个一千个好手,终都难免要一一成了死鬼——只盼萧绰这娘们不到,若不然,与她有一面之缘,却要教此番里坏了我大事。” 他这一手顺水推舟的行事,正中原本计较着怎样混入前头里去的苦恼,既这些个泼才要提供这样个机会,这怎能错过? 不就是角斗么,别的不擅长,坐堂拆屋的手段那可有的是。z 第一百三十四章 开宴 在卫央想来,萧绰纵在兴庆府,若她真是个不负教自己忌惮的女郎,不该青眼可怜巴巴只能在宴会上寻寻常唐人出气的诸国人物,或她能用此事来做些甚么文章,却亲眼要看这些个胆小到吃虎胆吞天皮的可怜虫,那是定恶心不已的。 乃问彩夫人:“契丹人对此没有甚么异议么?” 卫央答允替小徐子出战角斗,这倒教彩夫人越发不屑的同时,答话痛快了许多。 冷笑一声,彩夫人道:“契丹人再不好,壮士也成群结队的满地跑,这样的行径,真的壮士岂能不嗤笑?只不过,毕竟这是诸国合盟的大事,总算韩知古没有特别的表示,算是默认了的。” 事已至此,她倒盼着卫央真有些本领能撑得过几轮,好歹教拓跋先也与那些个没出息的满意了才行,遂问卫央:“你最善使甚么器械?教人好生备着,莫要到时候出手不便利,徒教那人们耻笑了。” 卫央想了想,看看刀点点头,又想了想,再摇摇头,道:“不必刻意准备,既有角斗,当有器械架子,到时看对手,挑合手的使就是了。” “可莫要大意了,这几日里,我看到的高手不少,别的不说,党项那些个贵族的府上,到底还是有那么几个高手的。”看他说的随意,彩夫人正色劝道,“单就王宫的刀术三大教习,真本领那是在千人万人之上的。守业道人带了个北地的高手孔丑,力大无比技艺精熟,性子十分残酷,此人手使两柄铜锤,有万夫不当之勇。” 卫央眼前一亮,当今时代,已不是大唐之初的那会儿,高手并不都是善使造价极高的马槊的,十八般兵器如今都已提了出来,唐营里使长短兵器的好手极多,但却没见有使重武器如大锤的。 有这孔丑,便不愁没有拆屋的工具器械,倒是说佛到瑞光生,困极送枕头,若不然,他只一柄单刀,拆屋要到甚么时候? 虽知对方是在担忧一旦自己战败战死则很可能要牵连到徐涣,卫央还是正容感谢了彩夫人百般劝解提醒的好意。 他只消手握大枪,天下无敌是不敢当,可也不是甚么人物都能挡的。然则,到底大枪不能出,那么,虽他待十八般武器不是一样样都精通,毕竟枪是兵王,武技一道理解与使用心得精通的很,如今没了大枪在手,未必甚么高手真能挡得住他全力一击。 送着彩夫人忧心忡忡又惋惜地走了,甯破戎低声问卫央:“校尉甚么算计?” 卫央道:“此时关乎马队,赵子长定会来寻,如此大事,快活林自当要行方便,且等他来,叮嘱休教莽撞行事,只管安心在后院里等着,提防那些个没胆的泼才诡计下暗手便是,夜宴之上只咱们三个,很是够了。” 赵子长来的很快,他是教快活林的理事遣人通告,教推选两三个夜里代表大唐一方往前头去赴宴的。 来人未说端地,只说这是不得不从的事情,赵子长不敢做主,推说要与全部弟兄商议方作打算,一面使折猛在后头陪住来人,一面亲自来寻卫央讨个主张。 卫央只教他仔细谨慎,也不说这些个胡人的打算,管只说自也不知用意,夜里只带甯破戎赴宴去看端地便是了。 赵子长不甚放心,得知龙雀已藏好,而与扇娘也联络得当后,踟蹰着提议道:“不是咱们泄气,这里到底是胡人地头上,老话说吃饭防噎走路防跌,可不能大意。我看这样最好,折猛胆略出众,手头本领不弱,不如他也随着同去,彼此也有个照应才好。” 卫央一想,只消萧绰不到,此去料也无妨,折猛同去也无差事,且也该照顾着暗士们的情绪,遂点头答允。 送走忧心忡忡的赵子长,卫央与甯破戎倒头大睡,虽卫央睥睨天下高手,毕竟今夜里躲不过车轮战,须先养足了精神方好行事。 时到黄昏,戌时四刻,点着漏钟计量时辰的仆役便知,今日夜宴之上,足够资格参宴的贵客们该要到了,当时各头目一声令下,安排起乐队就位,吩咐教筵席到底,依照着早划的夜宴名单,在快活林大小管事的带领下,听从了夏王宫中遣来监督的礼仪班调遣,忙忙碌碌终于将一场大宴场地排场准备就绪。 而后,仆役们归往后院,寻常伙计换上新衣新帽撑起碗碟箸勺伺候尚未出锅的膳食美酒,有品阶的则为各头目带着,觑时机要伺候专注由他等照应的客人——自然,这所谓照应,无非是有需要时来唤方去。 至于有头有脸的管事们,忙活过了之后又不必等候贵客到来去迎迓,留下两三个前后值守的,其余各回各家,毕竟这是元夕,一家团聚才是正理。何况今日夜宴,快活林只出个场地,待开宴之后,无论内外俱有王宫里来人看着,轮也轮不到他等插手。 当时后院里脚步声声呼喝连连,烧火的添柴的也脚不点地,何况旁人。 前院里,明丽风灯高挂,铺射着门外十数丈方圆白昼一般,立在快活林大门之外数丈处的高阙之下,早早快活林便拾掇出一片空地,那是贵人来时乘坐的车马停顿的地方。 场中有拴马桩,前后又排开巨大的芦棚,那是给贵人们带来的不够资格进入快活林参宴的车夫随从等安排的。棚内火盆正旺,又有排列干果点心的瓷盘,但凡中人之家能享用的,这里都有。而在后头,也有热菜美酒早早备下,这些个贵人的车夫随从虽不起眼,却不定是这个那个的贵人亲厚的人物,那也不可怠慢了。 左右这一夜花费,夏王宫早使人来提前安排过了,不需花费快活林多的一文钱,何乐不为?! 至亥时未足时候,忙活终于正顿,夏国是为主人,自要先来快活林里等候客人大驾,外头通报声声,此报方艾,那喊又起,只听这个侍郎到了,那个郎将又来,再不有片刻,通报说是某尚书车到门外,一时立起十数个早到的下官。 李继迁立夏国,朝廷乃循大唐官例,设尚书、门下及中书三省,以尚书省制吏户礼兵刑工等六部,而由李氏李继迁内族把持的门下省又制尚书省。到底中书省中又有个李继迁亲信充斥,终将坐尚书及六部的内台,索性尚书省由尚书令制,大都年老德勋的老臣,而组成尚书省头目的六部尚书,则进中书省再充尚书,也便是重臣了。 与大唐不同的是,李继迁的夏国朝廷,除却尚书省尚书令为特进正一品官儿之外,六部尚书尽为从一品,秩于亲王同,却没有太多的空闲高位留给年老体衰的致仕老臣。 由此也可见,李继迁的朝廷,虽有急功近利的嫌疑,到底夏国势弱,要在四面临敌的险恶中求生,满朝充斥的年轻将领充当各部首要的局面,还是维持住了李继迁的夏王之位。 今日夜宴,李继迁身体抱恙不会出席,代表夏国与诸国使者欢聚的,乃是李继迁族叔、西平王、太傅、尚书令李光伷。陪伴李光伷出席的,便是李继迁的心腹大臣户部尚书张浦、刑部尚书李仁谦,自然少不了西府太尉李继冲。 李光伷德高望重,于党项内名望与太师钱文德比尤有过之,张浦李仁谦虽是汉人,却是李继迁起事之前便跟随他的亲信,便是年纪轻轻的李继冲,名将自然是谈不上的,胜在对李继迁言听计从,有他这个西府太尉在,由党项贵族把持的兵部便不能对李继迁的王位构成太大的威胁。 正亥时,三三两两的下官们早都到了,各部尚书侍郎大都也到了,门外门子唱道:“西平王,户部张尚书,刑部李尚书,西府太尉到!” 夏国朝廷里,瞧张浦李仁谦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待这两人乃至李继冲不放在眼里的也大有人在,然没有几个贵族敢在李光伷到来之际还敢大模大样蹲在热乎乎屋里不出去迎接的。 当时呼啦啦一片,乌泱泱的人头低处,大帽盖不住剃光了发的后颈自白晃晃地灯光下闪耀一片,数十人尽奋勇往前而拜,门口有两个无论身量模样均属上等的中年好男子,与后头紧跟着顶盔掼甲握腰带的青年壮汉簇拥个须发皆白的糊涂老头儿缓步而来。 那青年壮汉,便是西府太尉李继冲了,性情莽撞冲动,本身武技了得,又甚爱养武士,今日来,他身后便跟着五六个精悍的壮士,三个后头的身负连鞘刀,有阔有窄,左右两个走动间顾盼桀骜,中间那个却阴沉的很,他便提着一柄外形瞧去甚是狭窄的长刀。 在三人之前,李继冲之后紧紧跟随的,是两个手持长兵的汉子。右边那个持一柄牛圈鼻铁背大砍刀,身形高大腰圆膀粗,喘息似牛饮水,走动胜熊出林,形如一头巨大无朋的螳螂,面容凶恶环眼凌厉,党项里有名声,大名不知,绰号唤作赛虎痴。 左边那个,身材细挑面目古拙,眼光却灵动十分,这人腰藏腿短,双臂稍显得短了些——这却与他那同伴比的,若与常人比,这也是个高大汉子——在这人腰间,分明挂着两柄弯刀,并不甚长,弯月也似。 这一个,名声不及那赛虎痴巨大,却这人在西陲武士里,更是个比赛虎痴难缠的人物,狡诈阴险,两柄弯刀下不知丧失了几多大意的英雄好汉。 这五人,后头三个便是扇娘说过的王宫三大刀术教习了,前头那两个,那是李继迁驾前的护卫好手中两个顶尖厉害的。 眼瞧见这五个好手,党项人登时会意,看来,王上并不愿在盟友们面前落了架子,今夜里,必有一场龙争虎斗。 因这五人太过显眼,瞧过了他们,方那三个不出彩般的大臣才教人瞧在眼里。 户部尚书张浦是个白面生五柳须的消瘦人物,面上一团和蔼,紫的发黑的衣,净的厌尘的靴,从容潇洒,端得是个好皮肉人物。相比较他,刑部尚书李仁谦便不可亲那么多了,这个红面的汉子,许是掌着刑部的关系,虽也一口好架子,他笑着也总教人瞧着不舒坦。 至于老糊涂李光伷便更不教人瞩目了,这老儿,今日夜宴虽穿戴一新,大紫的莽龙袍上竟水渍点点,感情这老儿连口涎都把不住了? 只消他不死,便无人敢对他不敬,面对着蜂拥而来不住问好的下官们,年过七旬的李光伷笑眯了眼,不住点头道:“好,好好,你好,你也好,你也不错,唔,好,好好。” 到底他是好不好,谁也无法把握。 事关盟友面前的架子,各处首要诸部首领,也都卖给了张浦与李仁谦面子,拱拱手笑出一朵花讨个过年的喜,一起谦让着将李光伷捧在中间。 “我说,这么搞可不妥啊。”没理会处,三三两两上官们聚拢在李光伷周围,下官们则分亲疏也聚成了大小不一的群体,纷纷责怪三国使者至此还不到达时,李光伷忽然睁开混眼,喉咙里荷荷地随着呼吸有痰声发作,老糊涂大声道,“大冷的天,迎客也不是这个法子,虽是盟友,到底分为四国,没有我王半副銮驾迎送的架势,群臣百僚,搁在这里候着可要教盟国使者们不敢来了。” 便有早不耐的贵族们叫到:“不错,不错,老大王说的是,不如都去大厅里,热热的火烤着,美美的酒吃着,待得到了,一起快活岂不为好?” 张浦与李仁谦飞快对视,两人都微微皱眉,唐军已达到了沙坡头下,一个不慎便会冲破登县打进兴庆府,都这个时候了还放不下架子,这怎能成事? 不过,这样也好,毕竟唇亡齿寒,诸国都明白这个道理,如今小小拿捏一下,免得随后谈判里这些个使者们大张利口。 遂二人不反对,没细心的李继冲自不反对,数十人于是簇拥了李光伷,呼呼喝喝地分两行过了照壁,过了壁后石子拱桥,进一进后又分两行自长廊里过,终尔前院第二进的演武场似大厅里,这些个你谦我让的夏国上人们进了来去。 目测东西向足有八十丈,南北约五十丈的宽阔大厅,因这一层是专为大宴而设的,上下只一层,高度达到了五丈之上。满厅十数根三人合抱方足的巨柱上漆以红油雕以百花,地面上铺着崭新的羊毛毯,绣以千般花草与琉璃灯照耀下金碧辉煌的屋顶相映成辉。 这宴厅四周的墙壁并非单壁,仿照长安王公大臣府邸里建筑,均为夹层双壁,壁内冬日燃火夏日藏冰,真是个人力能控制的好窑洞。今日里,这夹壁中提早三五日烧的火,如今虽已停了大半,将个宴厅烘地春日般温暖。 一路径往东头来,最东头早已布好一张数十丈长丈高的折屏,木质而描画精美,隐隐似是王者宴群臣的图画,待人群彻底进入宴厅之后,来路上进门之外飞快又格起一张穿山屏,彷佛照壁。这一张穿山屏却讲究的很,但凡有光照射上去,明亮的有明亮的反映图像折射,暗淡的也有暗淡的图像折射,厅内光出,则门外似平地生出一池清水,水中深浅疏密不同的莲花袅娜,捧出正中一轮金黄的圆月般。 原来,这穿山屏上镶有金珠千粒凑成明月形状,周围群星捧月般又镶嵌深浅不同的米粒般大小的无色琉璃百万颗,但凡光照不同,观赏角度不同,则见景各异。 正对着穿山屏,李光伷东头折屏下坐了主位,那本是备给李继迁的,李继迁不到,自当归李光伷所有。 今日夜宴,快活林上下在彩夫人的吩咐下并未采取大唐时兴的燕几会食,而是采取古式的分食几案制,也便是一人一席一筵,而专有个彩女服侍着筛酒切肉的形式。 李光伷所坐之位,比下头百余个席位要高出两三尺,那是一块三五丈方圆的高台,台上李光伷面西而据,左右又分两行四个席位,张浦居左首最下位,他是夏国的谈判使者,那么,其余三位便是辽国、魏国与蛾贼的使者所居之处了。 台下主位席一行,两三个年老的党项贵族头脑之下,李继冲当仁不让把住个位子,他那五个随从,杆子般戳在他身后一动不动,也不入座,更不坐下。 客位只让出前头两行,第三行起,夏国官小位卑的官儿们依次排开,浑似要将其余诸国使者尽都夹在人群里,图的是群殴起来方便般。 “客人未到,先不必饮酒作乐,且都自在些,安分地教孤王渗得慌。”李光伷坐定之后,四顾只看台下众人尽都只是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俯视处油然心满意足,大是满意拍着手吩咐一声。 而后又点着苍头四下里一数,招手叫立在台下垂首侯叫的早早自王宫里过来照应的宫人,含混地问:“听说今日夜宴,依着拓跋先也的要求安排了几个长安来的人作乐子,到底是唐人,权作唐廷的脸面,孤王怎不见给他们也安排过席位?” 宫人赔着脸笑答道:“大王说的是,许是太忙,不曾顾及到这几个乐子,奴婢这就教人安排上几个席位,大王且看,安排在哪里妥当?” 李光伷左顾右盼,终尔手指一点门口,大笑道:“乐子么,自然早来早快活,就安排在门口,打着横放置下,看拓跋先也小儿进门时怎地区处。” 宫人笑嘻嘻地应命,安排人手再取席位不提,李光伷却沉着脸喝道:“你这些个小崽子们可都须记好了,唐廷与我朝虽有杀大将戮人口的仇恨,今日却不可先作个主张,教先要讨唐人耍子的拓跋先也不快活,他要试刀,尽都由他,莫可乱了大事。” 贵族里有几个戴孝的青年,闻声跳将起来便要辩驳,为左右的人一扯,又教李光伷瞪眼一通训斥,一时安分了。 便在此时,后头有人抬过一张光秃秃并无席子的案来,不及安方门口时,门外应酬宾客大声唱道:“伴客唐人杨魏到!” 一时间,纷纷众目往外瞧,人影一闪,卫央大步踏入进来。z 第一百三十五章 横刀破阵子,和调鹧鸪天 嘎巴一声,折屏后与乐师们静坐侯起的徐涣捏响了一手的关节。 身边袖手站着的彩夫人一皱眉,她知道徐涣是在为甚么愤怒。 所谓伴客,其实便是伶人的意思,所谓“伴客陌上土,停乐归尘埃”,这两句出自许多年前追逐王侯门庭的伶人歌者甚为传唱的《伴客儿》曲子,如今已渐渐不为人诵念了。 无它,以前的伴客只不过是对伶人的一个别样称呼,乃是富贵人家宴客时候叫上厅堂以扮丑卖乖取悦主客的一种职业,到了后来,渐渐成为了世人戏谑取笑专事邀宠取悦之人的一种蔑称。 试想,倘若有人当面称呼你“喂,卖屁股的”抑或“嘿,那个娈童你过来”,不是个暴脾气的人,刹那间也该一佛上天二佛涅槃才是,何况徐涣这个烈性子的少年。 手中的羌笛,倘若那是一柄刀子,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透过那折屏刺入那个鸭嗓子似的老儿背心里! 一身白衣的徐涣,发如青黛眉目清秀,女子乐师群里,他也不让半分风liu,任是夏国王宫里来检查乐师有无私藏兵刃的宫人,当面也惊讶地称赞连连,他这一怒,彩夫人自然第一个瞧见了,乐师们何尝不是? 身旁抚琴的那个,到底徐涣是杀过人的,瞋目一怒,登时慌了这女子的心丝,纤手碰上了琴弦,铮地发出一声响,倒将徐涣的怒意,刹那间落了下去。 “卫大哥……不,该牢记着早改口了才是!”徐涣微微垂下目光,嘴角噙起一分讥诮的冷笑,心中道,“姐夫这个人,专是个不吃亏的,晌午后饿了半日肚子,安安分分那老贼该请他好生受用饭菜,片刻与人刀子见面起来才是。这一番先招惹着他,恐怕满座的休想有个好心情了。” 门口而来的卫央,只换了一身宁儿亲手绣给他的衣物,本为甲下用的劲装甚是贴身,外头又只罩着一袭大氅,他倒不知那伴客是甚么蔑称,只当是为里头通风报信的,既是要惹事来,何必怕他? 脚步未顿,他先一步踏入了宴厅大门。 却后头激怒了甯破戎,一把将手中拎着的小布包丢给右首的折猛,抢一步揪住那宾客的衣领,这凶人叉开五指劈面一掌,先打地那宾客门牙掉落满面污血,又当面一拳掀在宾客眼眶间,破口骂道:“直娘贼,泼才汉,去你娘的伴客,入你娘的伴客。” 卫央脚步一顿,微微皱眉,原来这伴客竟是个辱没人的词? 一掌又一拳,将个眉目清秀口齿伶俐嗓音高妙的宾客,甯破戎直打出个七窍里潺潺地流血,唇舌处呜咽着吐不出一个讨饶的字,眼前都是金星乱闪,可怜双耳中嗡嗡地水陆道场正闹时般聒噪,脑海里不知怎地,胸口恶心地紧,好半晌,面颊上又一阵剧痛,刺地这厮好容易方含含混混高叫出个糊涂的“饶命”来。 甯破戎怎会饶他,只略略停了下手,大骂道:“狗奴才,贱坯子,爷爷们走南闯北,手里英雄好汉也不知打杀过几十几百个,恁地个狗才,胆敢寻死?莫不是当年唤你娘伴过一伴,生生造出个你这泼才来么?看再打,死了算好。” 卫央回头叫住了甯破戎,认真地反驳道:“你这样说,总感觉怪怪的,若这厮是你当年犯下的错,他如今是个狗奴才贼泼汉,岂非你是老狗奴才大贼泼汉?” 折猛终得了机会,空隙里一脚踹将过去,这宾客该感谢他才是,好歹这一脚教他昏了过去,一身的疼痛么,也便就此暂且免了。 卫央奇道:“你又打他怎地?” 折猛笑道:“无它,惟手痒耳——唔,我替他娘教训这厮,他娘打他不成人,就这样了。” 甯破戎这才恨恨收手,将那小布包取回自家手中拎着,骂道:“这厮该打,活脱脱一张欠撕的嘴,今日揍他,总好过往后教人打死,这也是教他成人,为的是他好。” 卫央哈哈大笑,道:“一个比一个能扯,不过么,下次须记着,能一刀两断的,不必这般顾忌,须知贱人常有,而我力气不常有啊。” 甯破戎转怒为喜,笑道:“是是是,还是你说得好。”说罢飞起一脚,将个九分都死了的宾客,又飞踢到了当地院里,险险砸上了那一面穿山屏。 折猛奇道:“这又出哪一口气?” 甯破戎摇头道:“左右都三拳出了,不差这最后一脚,看他痛苦的很,把在门口好不教人心烦,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他快些上路最好,省得疼痛。” 宾客本七八分死了,又教这一脚活过命来,满地上打滚,凄厉叫声不绝,只好有快活林的人将他抬将出去,到底是夏国上头带来的人,该医治的,那还须医治。 卫央咧咧嘴,自折猛手中取过刀提在手里,不转身面对着穿山屏,最后教道:“三拳两脚,那还是多余了些,你们瞧着,我这刀若出鞘,只一刀便都够了。” 他不转身,只这一句话,抢在门口堵住路的几个夏国人当时骇然,这三个来者不善,打杀人只当说笑一般,事后且要评头论足,野蛮竟更胜党项勇士,许是他明知今日必死,索性要多拉几个垫背的,咱们怎能拦路? 当时让开空道,当路上堵着门的,那一道食案便成了最后的阻碍。 卫央有点疑惑,这是设置的路障,还是索性将咱们的席位摆在了这里? 他眼神极好,顺目往上瞧去,须发白花花的个老头儿,穿紫戴玉的十分气派,虽瞧不清面目,想也笑眯眯瞧着门口。 当时心中道:“老头儿笑眯眯,更不是好东西,不是想耍诈,就是爱看金鱼。” 心神微动,卫央踏进门去左顾右盼,他也不越过那案,更不一脚踢开,反而大声问:“这里主事的是谁?麻烦喘口气,食案立在门口,敢是请客之心不诚么?” 即刻有下位上的夏国官儿笑道:“唐人,教你等来是作耍子乐的,有一张食案,想也该满足,何不就座,为咱们把守着门口?” 李光伷捻须的手一顿,昏眼往那发声处一瞧,谓张浦而笑道:“张相公,这小崽子是哪个?倒甚是伶俐,好得很哪。” 张浦贵为尚书,怎会记得个位末的小人物,本心也瞧不上李光伷这等仗着地盘之利作小儿怄气之争的姿态,含混着应付了过去,却将眼光往门口瞧去。 来的这三个,颇教张浦奇怪。 那两个随从状的且不管他,粗鲁无礼之人,想也无脑,不足成大事。却这个领头的,看年纪不过弱冠,一张黑脸很是显眼,这是个有城府心机的。 任凭随从打伤了宾客司礼,蛮横地击退夏国官员们在门口的阻拦,这行事瞧去不打紧的很,张浦虽是个户部尚书,实乃李继迁的智囊,阅人最看行事之后的心思,他如何瞧不出这三个唐人似甚无意的举动后头算计甚深的城府? 恐怕那一张食案,这一次要失尽颜面的当是这倚老卖老绝无上位者举止的西平王了。 此人虽是夏王的忠实鹰犬,与张浦李仁谦这等汉家读书人却非一路上的,但凡不损大事,教这老儿吃些暗亏那也是好。 当时遥遥与李仁谦换了个眼色,又暗示心腹们休要掺和插手进去,张浦将手臂支肘在食案上,迎着门口眯起了眼睛。 该让这些个党项老少贵族们折一折威风了,须不可教这等无谋短视之徒坏了大事。 那小官儿一声喊,甯破戎与折猛大怒,却不待他两个发作起来,卫央呵呵一笑,竟不再发一言语,径在那食案后坐了下去。 两人无法,不知卫央到底怎样打算,只好也跟着过去却不就座,一左一右金刚似扈翼在两边,瞪着眼往四下里打望。 李光伷惋惜地轻声叹了口气,还道这里又要闹出一桩乐子来着,怎地这三个唐人如此无胆,只打了宾客便罢休了? 后头更多的安排,岂不要这样落空了么?那三国的人傲慢的很,要待他等全来,恐怕不到人定时候是不行的,这几个时刻,莫非就这样干等着? 挥挥手,有宫人会意往前迎去,半路里却听卫央击案叫道:“主事的,有肥鸡熟肉没有?但凡有,尽管来,多半日不沾水米,肚里空空。” 宫人只好停步,回头去往李光伷。 李光伷怎肯与寻常的唐人搭话,有俏丽婢女伺候着在席上垫了软垫靠子,西平王府跟来的长随忙取一柄玉如意送将过去,李光伷懒洋洋地接在手里,想了想将玉如意在案上一翘,宫人便又会意,转身往折屏后去了。 不片刻,再转回时,宫人带着三个伙计奉肥鸡三只,熟肉两切,馒头二十来个,菜汤一瓮,这里不是大唐,贵族享用自然不必考虑耕牛贵重的问题,那两切熟肉十来斤,竟是煮熟的牛腱子肉,看色暗红,定是美味。 来时彩夫人安排着送来香汤,沐浴过后神清气爽,卫央不及嚼几片熟肉,看甯折二人面色忿怒竟不用食,疑道:“莫非你二人怀疑这肉里也下过了毒么?不会罢?到底是一群贵人,请客这等要紧场合,当不至没那点节操不是?” 他口口声声信人家的节操,手里的肉块却放下了,勾起肥鸡那手上滴滴答答满是汁水,回手拽在不及走开的宫人衣袖长,十分怀疑地问:“我问你,你这肉里,果然也下了甚么毒药不成?” 张浦心下起疑,这厮左一口又下毒,右一口也下毒,当有故事。 看李光伷笑嘻嘻斜倚着软垫靠子假寐,张浦和声道:“那汉子,你不要信口开河,你且说来,怎地是一个也,又一个又了?莫非我大夏如此多的英雄人物济济一堂,竟要靠那下作的手段赚你不成?” 卫央往甯破戎道:“将那物什儿丢给这厮瞧瞧,且休教他信口开河,反诬咱们冤枉栽赃。” 折屏后彩夫人低骂道:“奸猾的泼才,恁的可恶。” 甯破戎振臂一甩,将好好个小布包丢出数十丈外,半空里哗啦一声布包破开,里头汤汤水水的,连着碟子筷子乱溅,惊呼声不绝于耳,竟是甯破戎使坏,甩出布包时手腕使个斜劲,教那哩哩啦啦的残羹冷炙,一路上落在数十个右首下的夏国官员脑袋上。 砰的一声布包落地,地上毛毯甚厚,竟那碟子落地并未破碎,只里头的残羹冷炙溅了一地,瞧着恶心的紧。 “抱歉,抱歉,手艺不到家。”甯破戎随意拱拱手,嘴里虽说抱歉,看他趾高气扬的模样,哪里真有抱歉的意思。 算是张浦好修养,一时也动起怒来,拍案喝道:“敢不是来闹事的么?” 卫央笑道:“闹事倒不急在这一时,不过教你大言不惭信誓旦旦的屁话收回去罢了。嘿,果真不怕咱们一把刀败尽党项千万个人物,何必这饭菜里下过泻药?” 张浦喝道:“满口胡柴,我朝堂堂上国,何时要凭那等下作手段赚你个江湖汉子。” “证物在此,阁下既然不信,何不试之?”卫央笑道,“若真这饭食里有泻药,你更多些信誓旦旦,岂非到时候越发下不来面子?” 张浦心中狐疑,他自然知道这三个唐人是早早准备给拓跋先也泄愤的,可他三个不过是寻常的江湖小人物,在快活林里怎会有仇家,能值得在这关头下药给他? 将信将疑着,张浦问道:“如何试之?” 卫央四下里转眼瞧了一圈,无所谓地道:“简单哪,教尔等在座的随意一个,自取这饭食里的吞一口,一时片刻看反应就是了。” 张浦愕然,登时笃定这人不是诈人来的,心中犹豫不决,正没奈何间,玉如意往案上敲一声,主位上李光伷慢条斯理地道:“孤王看来嘛,反倒是你这厮明知必死,索性自先下药来企图胡搅蛮缠求得一线生机的,张相公休理会他,小儿辈汉子,何足你堂堂尚书公照应,且由他去。” 张浦到底还是要节操的,顿时心中了然,这位西平王的一贯德行便是倒打一耙,恐怕此事须与他脱不开干系去,至少他是知道此事的。 哪里知折屏之后彩夫人好不得意,心中想道:“到底是王府与太师府亲近些,这老儿虽不懂事的很,关键时候还是最靠得住的,与张浦李仁谦这些伪君子不同。” 卫央怎会着恼,今夜他是被彩夫人安排好献给拓跋先也宰杀的,众目睽睽中,料定倘若随意寻个常人还要以毒药侵蚀方使拓跋先也取胜,那拓跋先也必然恼怒,此等自寻晦气的事情这些个胡儿还干不出来,由是如今送来的肥鸡熟肉定然干净的很。 乃教甯折二人同座,风卷残云般先消停了饥肠辘辘的五脏庙,用个七八分饱时,那饭食也都没了,卫央这才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笑嘻嘻地道:“老家伙痴瓮,怎及咱纠纠少年人豁达,都冲我来?” 满厅尽愕,到底张浦等人读书甚多,一时想起方才李光伷托大的话,原来这唐人竟随手编了个小对子来骂他。 听他那一个“都冲我来”的昂扬凌厉反问姿态,张浦又安静坐了回去,他明白了,这厮是吃饱喝足要闹事来着。 李光伷也学过几日文字,卫央这反唇相讥的对子乃是冲他方才那一句无心之话而来,这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按下心中恼火,李光伷稍稍坐端了些姿态,心中道:“这厮可恶,本要教拓跋先也小儿到了训他一训,如今看来,不打落这厮嚣张气焰,反倒是我国无能,而后方是魏国的出手相助。” 玉如意往案上一敲,扫眼瞧到座下大怒的大有人在,老头儿拐着眼往眼观鼻鼻观心定是得了张浦示意方按捺得住的李继冲处瞥一眼,冷哼一声淡淡道:“小崽子们,有刀子耍的好的,给孤王训一训这个不听话的伴客,切记训一训也就够了。” 座中半腰处飞身跃出个青年,腰缠麻带头箍白,一言不发合身往卫央扑来。 哪里想,教卫央轻易觑个破绽,案下突然伸直了箕坐的双腿,脚后跟按住这青年的足尖使之不能挪动,顿时失了重心,加之狠命扑来的惯势,终于头重脚轻般倒载下来。 卫央出拳如风,快手冲出三五下,却落在旁人耳中只听得嗵的一声,而后便是那青年大叫,随后方是胸骨断裂的声入耳。 锵的一声,卫央松开脚跟处,那青年断线的纸鸢般飘飘荡荡当空倒飞而回,他不及拔出的腰间那刀,却教卫央翻腕留下,明晃晃地钉在了面前案上。 “这样的技艺,也敢献丑?”卫央摇着头捏着手腕笑吟吟地轻蔑道。 这一手一亮,立在李继冲身后的五人一时讶然,身为高手,他们自然能从那并不好看的一击中瞧出这一手所需的力量与技巧。 然而,没有李继冲的命令,这五人是不会冲出去的,他们的目的是其余诸国带来的高手,比如蛾贼里那个力大无穷的双锤高手孔丑。 至于这个唐人,纵然他是个高手,片刻倘若须他几个出手时那才出手,不然,宁可错过这样的高手,那也不能不从号令。 甯破戎不满道:“这样的小杂毛你也快手来抢,何不留予我发落?你这一手虽好,却不利落,倘若教我来拾掇他,哪里能留他命在,当面一拳,打杀了再说。” 卫央笑道:“不急,不急,你们难道没有看出来么,今晚这宴会的主人哪,许是要面对赴宴客人的挑战的,他唯恐输了丢面子,只好请咱们三个在门口坐镇,如此方心安是了。试想,片刻恶客到来,咱们只要把住这大门不教进来,何愁没有架打?如此一来,既教客人恼怒,又明目张胆坏了怀叵测之心的主人打算,一旦教这贱主恶客交恶大打起来,你我岂不乐个袖手旁观?” 张浦吃了一惊,原来这厮打的竟是这注意么? 顺眼望向李光伷,李光伷面色也滞也一滞,又坐正了半分身子。 折猛哈哈笑道:“原来是这么个打算,不怪你说的恶毒,这做客的诚然可恶,竟将人家主人吓地要靠咱们三个外人看守周全,我看主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确贱的很哪。” 转眼又满脸挂上了忡忡担忧,大声问道:“这倒也有一样不好,倘若这贱主生怕咱们出手没个分寸,生要请咱们高处去不必出手却看这主客一番狗咬狗的好戏,怎生是好?咱们随意是不随意?” 李光伷已怒不可遏,淡然的李继冲也睁开了眼,身后三个刀术教习手掌按上了刀柄。 张浦瞧出来了,这三人绝非引颈待戮之人,武技之妙他虽不懂,却知但凡有脑子且临危不惧,敌人地盘里处处能调动着敌方的情绪的人,是否己方凭着人多势众终能取胜难说,要坏些大事那是肯定的。 李光伷的玉如意敲在案上损了一片叶子,他也顾不得装傻充呆任由口涎往蟒袍上落了,睁开浑浊眼,扬起手中器,一手撑在案上半坐半站起着,如意直指门口三个唐人暴喝道:“予孤王毁了那案!” 折屏后彩夫人喜盈盈探出头来,满心都是欢喜的快活。 李光伷并未带好手来,张浦忙冲李继冲打个手势,高声道:“顽笑罢了,该是正宴的时候了,何不取伴客就位?!” 李继冲方稍一犹豫,道:“野利芒,你去教他就坐。” 听得有野利芒出手,为卫央一击所慑的戴孝青壮年们一时涌出六七个,各自不敢逞能,先拔出了刀子一声呐喊一起跳出,又一起往门口杀来。 以众人心想,野利芒虽是野利三雄中的老幺,刀术却在西陲也算有数的高手,有他压阵,怎地也能教那可恶的唐人顾忌上一两分,倘若就此这厮教咱们杀了,那也算拓跋氏面上有光。 于是,满厅光影摇曳中,刀光如瀑,这六七人都是简单的一个砍,却默契的很,分明只有六七把单刀,竟教连成刀幕的视觉。 卫央依旧坐着,顾盼左右笑道:“我看这里好得很哪,便不必挪动了,如何?” 李光伷怒他大模大样,忍不住喝道:“你凭甚?” 陡然,案后失了卫央的身影,折猛与甯破戎面色凝重,两人虽也有刀,武技是万万比不上卫央的,须小心应付才是。 一眼开阖,卫央已扑入拓跋氏青壮年那六七人圈里,他行动既快无法目见,又出人意料迎着人群竟敢扑来,猝不及防之下,这些个力气是有,刀法却粗糙的胡儿焉能抵挡。 托托的两声,几乎同时是腕骨断裂的响声,又听哎唷哎唷地几声呼痛,连鞘的长刀,竟在不及一个喘息中破了那刀幕,飞瀑似光影一错而落,教牵住了鼻环的牛犊一样,戛然消停了下来。 而那野利芒,因前头有六七人挡路,脚步未免慢了那么一慢,待众人抱腕痛呼时,他方瞧到一道匹练彩虹似的光芒悄然自眼前起,自高处起,高高地拉出耀眼的光芒,直直地往自己头顶正中劈落下来。 蓦然他方听到身后两个哥哥急促的惊叫:“仔细,那厮是个真的高手。” 言下之意便是,野利芒不是这人的对手。 眼见躲避不及,拔刀又无法尽出,野利芒心中电转疾思,横托一半刃子才出鞘的刀架在头顶,鼓气咬牙要奋勇挡住这雷霆万钧般的兜头一劈。 这两刀相接,并未发出金铁交鸣的脆响,更未有教人牙酸的扭拧,只有快刀入嫩豆腐的轻微一声几不教人察觉的蜂鸣般清香。 彷佛卷来的飓风般卫央收势踏足在野利芒身前三尺之内,手中刀早已归鞘。 至此,砰的一声响,有重物落在了地毯上。 满厅众人尽视之,那正是野利芒的半截出鞘的刀尾,连着刀柄也有两三斤重量,落在地上自会发声。 再瞧野利芒,他显然还未从惊骇与迷茫中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空荡荡的右手尚做出托举的姿势,许是卫央那刀太锋利了,刀柄竟未伤破野利芒的虎口。 而细看时,夏国上下方骇然愤然瞧到,野利芒竟双膝点地端对着面前那个唐人,他竟跪倒了! 教卫央将刀柄敲碎了手腕骨的拓跋氏六七个人方回头来,有个凑的近的一瞧惊恐大叫道:“死了,死了,他把野利芒教习杀死了。” 野利芒眉心里一道惨淡的血痕,似要破皮而出,却不破皮而出。 一时疼死了野利芒两个哥哥,他兄弟三个生来艰难,老大阴沉,二哥狠毒,唯独幺弟憨傻笨重,早早因没了爹娘,彼此扶持着方成长就今,怎能半途分了阴阳? 那两个暴喝连连,眼见李继冲也喝止不住要来群殴报仇,却听卫央冲李光伷笑问道:“老家伙,凭这一刀,你看我挡不挡得你客人进门的步子?” 李光伷自然知道野利芒的大名,那可是夏王也称赞亲爱的高手哪,教这唐人一刀杀了? 张浦无言以对,他自然知道,若不能杀了这人,抑或说动这人挪一挪地方,他自然挡得住拓跋先也这些盟国使者们的脚步。 卫央将刀鞘在野利芒头上一拍,笑嘻嘻道:“喂,傻大个,你装甚么死?夜里忙,你说你这人,看行止倒是个憨厚的傻大个,竟风liu至如此地步,专要夜里才忙?快起来,直挺挺跪着,我可难以承受。” 一刀拍下,野利芒眉心里卜地飚出细细密密的一道血幕,只刹那间便停了。 摸摸眉心,竟只有一滴血珠子,野利芒方浑浑噩噩地低头瞧见自己竟跪了,挠挠头站起来,这憨人竟憨憨地露齿一笑,丢掉半截刀,举起两个大拇指以生硬地长安官话道:“你,使刀好,我,打不过。” 想了想,野利芒又摇了摇头,双手猩猩似拍几下胸膛,荷荷地笑道:“也不怕。” 卫央是自这憨人清澈双眼里瞧出这是个傻大个,只不过,他此时并未存杀心,倘若不然,只消是对敌的,纵是个孩童也不可动乱他挥刀斩首的心。留他一命,不过是要教那苍头老儿为难,更要瞧一瞧这厅堂里的党项高手到底高到了哪里去。 稍稍定神的野利兄弟拔步奔了过来,细察野利芒伤势,果然只眉心那一处再无害处时,这才将悲愤的心落在了肚子里。 野利芒眉心的破口,不过是卫央快刀带起的刀风所伤,绝无大碍。 这两兄弟倒也痛快,虽明知卫央这一刀是打了幺弟个措手不及方如此骇人,但到底是刀下留情了,索性一起拱手谢道:“咱们谢过你的饶命之恩,今夜绝不寻你晦气。” 卫央点点头,回身坐回了门口那席位,环顾满厅茫然客,心中轻蔑时突然胡乱撺掇起一首词来,将手指瞧着食案打拍子,朗诵般高声念道:“我是龙庭羽林郎,天赐九分慢与狂,不羡芳池探花客,等闲文侯笑华章。诗万首,酒千觞,争如一梦到黄粱?宝雕不掣雁归去,敬罢咸阳敬晋阳。” 将这“宝雕不掣雁归去,敬罢咸阳敬晋阳”再三念诵,卫央心下遗憾,心中道:“若非小命要紧,该是‘敬罢晋阳敬平阳’了,李三娘子也好,李微澜也罢,确该敬她们一敬,都是了不起的女郎。” 转念又恶狠狠忖道:“妈的,这帮胡儿贼虏,整天乱哄哄的折腾着闹来闹去,闹地老子好不容易凑合个《鹧鸪天》也要打折扣,早晚灭了这伙狗日的,总要教跪在地上唱倍儿爽才行!”z 第一百三十六章 该有人站出来了 ps:今日三更,剩下两更已定时,闭关出来了。 卫央这拼凑的《鹧鸪天》并不出彩,只寻常个曲子,自然比不上当世名家的杰作。 甯破戎却另眼相看,原道是这上司虽知些文明,到底也是个粗汉,原来胸中竟是有点墨的,只他可惜着道:“若黄大家为此谱曲,那倒真成了传说了。” 他的意思是说,以卫央如今名声鹊起的地位,若有当世名家黄紫棠为此词谱曲,那定是一段传说,别人却不知。 教卫央折了这许多面子,李光伷再自矜身份也免不了勃然大怒,到底他是个手中无人可用的,如今野利芒兄弟三个声明不再寻他龌龊,与李继冲同来那两个虽更是高手,今夜乃是为孔丑而来,此时定不会出手。 正没奈何处,甯破戎这一声,譬如溺水人眼前的草棍儿,李光伷立时觉逮住了个话头,玉如意往案上重重一敲而扬声大笑。 这老儿笑地好生悠长,彷佛他真有甚么快活的事到了头上。 下头的党项众人,只消不是个傻子也知这老太师乃是在笑那威猛唐人话里一句“黄大家谱曲”,经方才吃惊失色,如今有了个带头的,一个个纵无真心要笑的冲动,也都跟着吭哧地挤出几个大声来。 一时笑声满厅,有善笑的,将眼泪也笑了出来,恍惚这里是个听闲话的巷子口,在座的都是好闲话的闲汉,有前仰后合的,有抹泪掀颧的,也有吃吃地将长袖堵着脸只管发些声响的,难免自有的是附和着一面拿眼目往高处瞧着,配合地乱糟糟骂几句无非痴心妄想之类的话,脸上堆出与此时此地氛围融洽的笑容来的。 张浦没有笑,反而面色忧虑低着头,他是在为在座的夏国官儿们惋惜。 国家大事正在眼前,这等朝中要人族里贵胄,竟只知与粗汉们耍赖顽闹,长此以往,唐人不打来大夏也熬不住这般先自duo落了。 李仁谦也没有笑,只他奸猾,这没有笑只是心里,面子上却配合着李光伷的大小露出一点微笑,瞧瞧李光伷,而后又往下头瞧着,目光流转在前头的数十个笑者脸上,赞赏似,又赞同似地点头不已。 张浦不由来气,他是深知自己的这个好友的。 与张浦同,李仁谦也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学问是有些,到底与大唐朝廷里讲制说律的文风不同,他两个与经科诗词一道算不上好手,唯在那些个教读书人称之为旁门左道的行事上颇有造诣。 难得的是,两人都是京西人氏,在家乡里也算大富之家,李继迁有经略京西侵略中原的意图,四海里搜罗人才,当时三人相遇,彼此都算青年俊杰,十分投契,乃随李继迁往兴庆府里,至今十数年已过。 屡试不第对张浦造成了切齿的痛恨,而对李仁谦而言,却似是对他的打磨。如今两人在为人处事之上,张浦刚直而李仁谦圆滑,譬如对待李光伷这样的贵胄,张浦是十万个看不上眼,李仁谦却能在这些贵族圈子里混出不差的名声。 张浦是不反感好友的这种圆滑的,不仅局势需要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好友,李继迁也需要这样一个左膀右臂。贵胄虽duo落的很了,毕竟还是大夏国内最大的势力,李继迁需要联合好这些人。 但张浦心里焦急,他知道,倘若顺着这些贵胄们的心思,今夜里只这样玩下去,用不到开春,李微澜的大军定会至少将登县掌握在手中。 想起登县,张浦有些走神,他总觉着如今为形势所迫而李继迁不得不以原仆从军为主力镇守登县是要出大问题的。尤其那个竟托辞战事吃紧连兴庆府都不回来一趟的夏侯龙,这人恐怕已经萌发不小的野心了。 这个夏侯龙,他本是待价而沽的,想当初登县为唐军所破,城内竟搅进了契丹人来作祟。如今战事的焦灼,使得李继迁手中再无许多人手自兴庆府开服登县去了,而登县又不能全数落入契丹人手中,所以不得不遂了夏侯龙的愿,以此人为登县的守将。 大夏给了夏侯龙登县守将的价,他便引着愈来愈多的仆从军暂且听从兴庆府的号令,一旦契丹人在战场里占了上风,他们能给夏侯龙更高的价钱,那么,登县还会无论实际名义都掌握在兴庆府手中么? 张浦是有法子在战事进行的同时使计将登县重新拿回兴庆府手中的,但他无人可用。 党项人可靠却无能,汉儿里倒也有可靠也可用的,奈何李继迁不信,张浦自也不敢任用,何况他并不掌吏部兵部,说好听点不过是李继迁的高级幕僚而已。 那么,今夜这一场免不了要龙争虎斗的宴会,以及明日日头升起时或许将更加激烈的冲突,怎能教契丹人超然之外?唯有将契丹人也捆绑进这意气之争中来,张浦方觉能为兴庆府取得不小的利益。 那个韩知古太沉稳了,人老成精的这厮,李光伷之流全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超然物外冷眼瞧着其余诸国你争我夺,无论明里暗里其余诸国要压倒别国只好又去求助于他,契丹人焉能不得更大的便宜? 也正是这个原因,张浦几近死皮赖脸地跟着来参加这一场夜宴。 不为看热闹,只因老对手韩知古会来,张浦不得不来。 李光伷之流,教韩知古贱价卖了张浦暗地里只会拍手称快,但若因李光伷之流的损失而造成大夏要经受损失的结果,张浦不能袖手旁观。 李仁谦也定是这个想法的,张浦瞥了李仁谦一眼,将目光转到了大模大样据案而守住大门的卫央三人身上。 或许,这三人真要有些本事的话,好事须落在他身上。 “此事须用这三个唐人为助力!”张浦粗略倒知些武技之道,毕竟不深,虽方才险险杀了野利芒那一刀凶险的很,他只知是野利芒不备不察,究竟其中甚么高明,那是一概瞧不出来,只好心中先定下这个计较,而后将询问的目光往李继冲投去。 李继冲一时没能察觉张浦的询问目光,这是个好武成痴的人,资质不甚好,却不妨碍他在此道之上的热爱,眼光大约还是有的。 细细将卫央穿花蝴蝶似眨眼间破阵似刀法回味再三,又念起骤然起又骤然停的与野利芒那一刀,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他是贵族里的实权派,又与李光伷关系不恶,为人素为李光伷知,那附和的笑声自不会做作,扭头问身后的野利芒:“那一刀,你能避开么?” 野利芒人虽憨厚,却非痴傻,闻言毫不犹豫摇头:“虽也是不察之下刀光临头,到底这人厉害的很,我不是他对手。” 李继冲沉吟一下,又问:“那么,此人武技,到底高明到那种地步去了?” 这一次却不是问野利芒一人,后头这五个,在兴庆府里都是有名的人物,王宫里作教习,李继迁贴身的扈从头目,西陲猛将好手千百人,他几个名列前茅。甚至赛虎痴与使两柄弯刀的,不是没有可能今夜里破了号称“步战无敌手,马背上天下第三”的天下闻名的武将孔丑步战金身的绝世高手。 见问,赛虎痴瓮声瓮气答道:“未曾交手,不知。” 只这一句,教李继冲登时一愕。 赛虎痴虽不是夸口的人物,却也目无余子,若寻常好手寻他较量,那是理睬也不有一下的。他这般一个“未曾交手”而后方说“不知”,那便是认为那个唐人有教他亲自动手的资格了。 顿了顿,赛虎痴又道:“不过,这人今夜里器械不趁手,方才陀螺似一转,用的并非只有灵活步伐,腰部造诣,恐怕不在呼杨之下。此人一刀在手,无论挑刺劈砍随心所欲,想必善手的不是画戟便是三尖两刃刀之类的重器。”而后想了想又肯定般补充一句,“没有百十个回合,我也瞧不出他的门路,不敢擅自定攻伐。” 赛虎痴说完,使双刀的才笑嘻嘻接口:“不错,不错,这小子,配得上我这金银双刀出鞘,待战罢孔丑,我却要寻他打一架。” 野利三兄弟闻听呼杨二字,不约而同眼里骤然爆出热烈的光芒。 那两个大唐定海神针似的神将,老而弥坚,武技称得上高高在上,就连嚣张如孔丑那样的人物,也心甘情愿认为自己的八柄大锤要排在金刀钢鞭之下屈居第三了。 可惜的是,那两个神将身为大唐重臣,轻易是不肯出手的。纵然出手,也在马上,步战却从未有人领教过。 赛虎痴哼道:“甚么步战天下第一,我听说长安公主府有个使刀的老头儿,孔丑前年曾去挑战,尚未有输赢分晓,何况……” 掂掂手里的长杆铁背大砍刀,赛虎痴接下来的话没说出口。很明显,他忌惮孔丑,但不服孔丑。 李继冲笑着安抚道:“两位在王宫里,整日彼此切磋,每一日都有获得,纵然上一次稍稍不敌孔丑,这一次相见,恐怕这个目中无人的夯货停步不前,倒教两位早早超过去了。” 说完又觉着可能得罪了野利三兄弟,连忙又添了一句:“今夜小王赴宴,陛下将五位绝世的高手尽都交付随来,可见哪怕是在陛下心中,到底还是咱们技高一筹的。” 使双刀的嘿嘿一笑,睨着赛虎痴道:“是超过了孔丑,还是到底不及,不如先将这个唐人作个磨刀石,我先去试一试?” 李继冲大惊,那是给拓跋先也备的砧上鱼肉,再扎手也该拓跋先也去应付,如若将他先打杀了,莫非要那个不懂事的将龌龊都记在咱们头上不成? 未及劝阻,赛虎痴淡淡道:“恐怕你不是他对手,且留孔丑到时,先将这人打个前锋,待我拜了这目中无人的泼贼,一发你面上也有光彩。” 这一番话,自然不是真的在赛虎痴心中使双刀的不及卫央,不过斗嘴而已。 到底是老对手了,赛虎痴将个孔丑抛出,当时按住了跃跃欲试的同伴。 李继冲哈哈一笑,心里无限满意。 旁人都道赛虎痴鲁莽,却不知在王宫诸多武士里,这才是个真正有威严的,反而阴险毒辣的使双刀的大事上处处听他的。 然而,突然无声无息地里冒出来般的那唐人,李继冲心中却甚是不解。 看年纪,该是个轻狂时节的人,委身马队里为活计厮混倒也理解,可这样的人物,合该也有些名声才对,怎地默默无闻,而后一鸣惊人? 按着幻想,李继冲常向往自己能有朝一日一鸣惊人会遍天下猛将,于是,他竟不由自主将自己情绪代入了进去。 倘若今日夜宴之上,骤然杀出个无名小卒能与天下闻名的孔丑之辈争鸣,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就此,李继冲心中先偏向着一些向卫央。 张浦不再张目求答,他深知李继冲的性子,只看那热切神态,当时便知方才这几人嘀嘀咕咕的内容。 心下一展,张浦美美地饮一盏热酒,油然心中笑道:“不意彩夫人竟能鬼使神差寻出这样个人物,那么,今夜里由不得韩知古藏拙了。” 诸国会盟,总要有个做大的,契丹当仁不让。 然若要做大,那便该要事之上力争为先才是。若不然,契丹以一军之力,那是万万不能挡住如狼似虎的唐军的,若他要用诸国力气,便该在力气上哪怕稍稍压住一筹才行。 连卖力气的汉子也压不住,怎能驱使这些人马? 时已至此,而诸国尚未到达,张浦猜知乃是那一伙联袂同来。 纵是联袂而来,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真能铁板一块。 此处虽是党项地盘,夜宴上的人大多是夏国之人,然没有人会不清楚这会盟诸国里势力最大的乃是契丹,只要有钢针一枚,不愁那些个同来的盟友们裂痕太小。 而此时的卫央,心中想起一事来稍稍也有些皱眉。 他将自己估量地过了,虽一匹白马一杆大枪在西陲名声鹊起,然只消不取那天下独一无二的大枪在手,在场的不太可能会有人将他这个孤身来兴庆府的唐人当是寅火率一泼匪徒的头领。 只带一柄刀来会西陲群英,或许是将天下人物小瞧过了。 今夜里既要赖武技以成事,便该先力压这些西陲地里的豪杰才行,他自知刀法虽好,到底不能发扬全部的实力,无论马背步战,唯有一杆大枪才是傲视群英的利器。 到底是托大了,别的不提,单那使厚背大砍刀的大汉,看年纪正在当打之年,使的又是沉重势大的长兵,区区手中这一柄直刀,恐怕是要吃大亏的。 便不必大枪在手,好歹寻个趁手的长杆,譬如白蜡杆之类也好啊。 彩夫人既要将徐涣剥离出祸端里,于器械之上她定不会拖三阻四不肯相助,以她的势力,急切间挑个趁手的器械,想必是十分容易的事情。 事到如今,一时片刻动起手来倒要多费周折。 关公睥睨江东群英而单刀赴会,毕竟那也要掌青龙偃月在手,难不成近身去搏杀,累出个好歹落成人家砧上鱼肉才行? 一念至此,卫央放眼满厅,可惜的是,今日来赴宴的,大都刀剑随身,只那持大砍刀的掌着长兵,既不是自己趁手的,又这汉子威势了得,赤手空拳须轻易夺不得,当真没了法子。 这彼此各不同的几方心思起落,也不过只那么几个喘息的工夫,张浦定计正好,卫央四下里寻不见趁手器械出在谁手,李光伷大笑已歇,重新懒洋洋却极具韵律地抱起玉如意在怀中,将手指点着门口笑道:“可笑三个泼才,总算勉强有两份能耐,何敢贪想请黄大家谱曲。” 李仁谦笑吟吟道:“这位杨先生的词倒是好的,李某那是做不出来。只这样的词调,勉强能教快活林的姑娘瞧那么一瞧,倘若在黄大家面前,那可不够看的很哪。天下文人,十万总是有的,放眼当今,敢往黄大家面前自取其辱的不见有,背后寻自辱的也有,众耳能知之地,此方头一遭。” 甯破戎自知失言,他不比卫央,生在大唐长于大唐,当然知道大家黄紫棠那是怎样一个女郎。如今天下,权柄隆重的当然没有能出平阳公主之右者,然若论音律歌舞一道,黄紫棠才是天下第一,这可是诸国均赞同的观点。 黄紫棠者,金陵人氏,生于大唐长和十三年,本为富贾之家,老父老年得独女,当真是掌上明珠般珍重对待,及老黄病亡,金陵黄氏偌大基业,尽落在不喜商贾之事的黄紫棠手中。 当时以家产,换得明珠千斛乐楼一座,从此遍行天下只图逍遥。大唐长和三十五年,黄紫棠游长安,当时已名扬天下,遂唐天子取之以对答,这女郎满腹的乐律之外,经纶诗赋之道也藏了十分,将当年所取新科的进士,算上翰林院里清修的一帮子状元出身的学士,竟教她从容对答一一问遍到最后没个应声之人,人才俊秀的状元郎周丰面红耳赤只好灰头土脸拱手认输,满长安俱都传遍了“可怜七日对,难坏大才子”的传奇。 这样的女郎,名家所出的歌调诗词也不在眼下,卫央那胡乱诌就的《鹧鸪天》,当然不能教这女郎青眼了。 心中不忿,虽那周丰不是个玩意儿,可毕竟教个女郎落了脸面,甯破戎怎能甘心? 他自知这一生也休想与黄紫棠那样的女郎有甚么交情,但他觉着,自家这不要脸又不怕死的校尉或能替男子们挣得一回那脸面。 他不是说过么,追求女郎无非“坚持,不要脸,坚持不要脸”这三个法门么,甯破戎颇看好卫央。 当时低声嘀咕道:“不如回头寻个机会,你将这黄大家拿下暖炕,倒也大功一件,好给咱们男子汉出一口恶气——须知,教黄大家烂了颜面,将满朝学子问了个哑口无言,天下心里怕是也恼火的很。” 卫央撇撇嘴,一个女郎能诗善调而名扬天下,那是人家的本事,谁说男子便是得天独厚甚么都要占先筹的? 要照这么说,平阳身为女子而执掌大唐为国家倚为定海神针,是不是也该有人站出来为男人争一口气? 人家有那么能耐,那就得服,自家本事不济,却要将怪罪都定在人家身上,这算哪门子的不服不忿? 不过,刚坐回食案后的卫央又站了起来。 开宴时辰已到,党项的客人想必将至,一团和气的局面不好,该有人站出来打破这种平静了。卫央不愿当那个将水搅混的家伙,但他很乐意先备好必要的气氛。 如张浦所想,卫央也坚决不信这些个胡虏真是铁板一块,无论出于前线战场的考虑,抑或只是对如今自己在群狼环伺的境地里负责,卫央都希望这所谓盟军的龌龊能暴露出来。 随着卫央的再次站起,断断续续还在持续的笑声逐渐停了下来。 这个不怕死的唐人,他又想作甚么?挑衅这么多人么? 张浦脸上有了笑容,他看出来了,这个唐人很狡猾,他是不怕死,但绝不会送死。 这一次站起,他不过只是想给自己换个坐的地方,那么,近些罢。 第一百三十七章 恶客临门 宴时已到,李光伷也不敢在此时赌卫央三人是否真要在门口拦住盟国使者的脚步,偏他又是个没急智的人,眼看沙漏里时刻过了时候,而座下似无一人能挡那唐人,只好面上露出些干笑来,向张浦投过去求助的目光。 张浦会意,便在卫央长身站起同时,仰面大声而笑,自席上起身,宽袍大袖直往门口而来,远远拊掌笑道:“杨先生好快的刀,好豪壮胆量,张某佩服的紧哪。” 卫央心中暗笑:“果然这李继迁手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人物的,这厮名叫张浦,我却不曾自带百科,不知是个甚么有名的历史人物了——且罢了,宴时已到,胡儿贼虏将至,偏心与党项纠缠下去未免不美,却看这厮有甚么话说。” 满面冷笑,卫央讥诮道:“壮士钢刀,怎及小人唇舌锋利?既尔欲以我弟兄三人为饵钓贼儿上钩,合该好生待着些,有求于人尚且厚颜自大,天下何当有此道理?” 张浦走近前来,拱手笑道:“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倒不是咱们有意为难,既先生已知今夜里的对手在来客里,当知来人中有的是手能撕猛虎的壮士,若未见先生三两分本领,咱们如何安心?” 卫央手指李继冲身后那赛虎痴两人冷笑道:“若要比较,管教这两人来便是,何必如此繁琐,将些没本领的杂毛教来挑衅,好教人不快?”转眼稍稍和蔼,上下打量张浦又道,“看你倒是个知礼仪的,想是汉人出身,罢了,且卖你个面目,看你怎样安排。” 张浦心中一沉,这厮处处忘不了挑拨离间,反教他先逞了口舌之快。 瞥眼处,张浦心下叹息,这些个党项人原本待他与李仁谦两个汉人便不满的很,如今这厮口称卖自己个面目,何尝不是教党项人愈发不满? 想方才李光伷是为太师尚且不能安这三人的桀骜,而自己一出马便成了好事,怎能不教本心有芥蒂的李光伷之流着恼? 李继冲虽莽撞,却并非是个十足的莽夫,扫眼将一众党项人神色瞧在眼中,又瞧见上头李光伷怀抱如意面色怫然,皱皱眉拍手笑道:“杨先生颇见偏狭了,真是壮士,当有容事胸怀,倘若真不能容咱们试探,李继冲虽只是个太尉,倒也有几分薄面,不如我代咱们为先生赔罪,请上座如何?” 卫央神色一正,这厮倒是个人物,看他与李光伷颇有亲近,又与这张浦之流的汉人交情笃厚,难怪李继迁的贴身扈从头目也能交他利用。 至于李继冲话里话外那番“若再计较,便失了容人雅量”的潜意思,卫央可不在乎,左右他就是个计较的人,装个样子作不在乎状给谁看? 遂笑道:“赔罪不必,龌龊已生,譬如泼水到地,怎能收回?”转面问张浦,“以你之见,这席座该排在何处?” 张浦稍稍犹豫,依着他的本意,该将这厮送在要席上就坐,待得拓跋先也到时,正好先由此展开争斗。然而,这里是李光伷这老儿做主,他若就此安排了,有李继冲出面定然不会教李光伷驳回,但在李光伷心中恐怕就此要落下计较,以这老儿性子,三两日中恐怕是必定要来寻衅的。 不见得张浦怕了李光伷,只是如今边事正紧,又要与盟国诸使周旋,不可分心与这等鼠目寸光的老匹夫争锋,耽搁了国家大事。 到底李继冲见势明朗,长笑道:“先生虽非唐廷使者,却是赴宴中唯独的三个唐人,又非诸国附庸,当择要席来安排。不如这样,今夜也有自东海倭国来的富商,原本该在上席地里排个次座,先生若不弃,敢与倭人争锋,那么,这次位该当先生占据。” 李光伷面目阴晴不定,但李继冲既然发了话,他这个没有实权的尊者只好按着恼怒,面上一团和煦笑容,连连点头将如意击在案上道:“这个计较妥当的很,妥当的很,倭人来者号称勇武,这三个唐人草莽蛮横,群狼竞食也要以力气分先后,这做次么,也该勇者坐之。” 张浦心神轻松,虽知李光伷只碍于李继冲的面子方如此一说,到底这里没有公然发作性子,又顺了他原本的计划,一时心中大喜,面上风淡云轻笼着手微笑着道:“正是某心中计较,先生且看,那座次虽在高台之下,到底是尊贵的地方,却不知三位敢与倭人争锋么?” 卫央哈哈大笑,抬脚便往宴厅深处走,道:“别的好说,却不能教倭奴上了头去,罢了,选定这位,若倭奴要来计较,都在我三人头上,要你一人相助,不算长安来的唐人好汉。” 甯破戎有点不解,按说门口还能纠缠着再打那么一两架,怎地校尉竟然这样轻易地妥协了?莫不是早上吃下去的泻药,这会儿又发作了么? 折猛却没这许多的想法,跟着卫央一面大步往里走,脚下软绵绵的地教他甚不习惯,这面似粗莽却心细的汉子暗暗记着一路来所经之处的人物——片刻真要打杀了人,恐怕今夜里不能善罢甘休,须找好退路,准备杀出一条路去。 席位正在高台右前方,与对面分雁阵似展开,各有两个席位。 卫央往高台上瞄一眼,这才瞧清楚这个叫李光伷的老儿长个甚么样子。 这是个绝无甚么富贵相的寻常老头儿,面上已见老人斑,稍稍有点显胖,个头不是很高,目光凶狠的紧,想必年轻时候也是个蛮横霸道的人。 老话说人靠衣装,寻寻常常一个老儿,穿紫戴玉挂金饰,登时彷佛真有了富态的模样。都说久居人上必有贵气,这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以一个贩夫走卒教他穿着龙袍戴上冠冕,上头宝座上也浑生这倒刺般坐不住。 不得不说,李光伷这老儿是养出了些贵气的。 在平阳面前,卫央尚且随意如面对无人,李光伷纵有几分贵气,焉能教卫央折心,肆无忌惮地仰着脖子上上下下将高处的李光伷打量了片刻,连拱手似也不愿,卫央呵呵一笑,点点头,又摇摇头,挑台左最上的席位坐了。 甯破戎很理所当然地抱刀往身后一立,对面乃是几个党项贵族的老头儿,这人竟眼角也不瞥一下,抱臂笑嘻嘻地只顾自己站着。 折猛一瞧,食案虽广,那也不好入座了,也抱臂往另一边一站,两个金刚彷佛似的。 张浦踱将回来,看李继冲对这三人的无礼不以为意,心中登时大定。 今日夜宴,李光伷虽是主人,却做主都要看李继冲的示意,只消这个党项族里最年少有为的不出差错,那么,张浦自觉他的计较都能顺利成行。 门口那案,早有仆役悄然撤了下去。 李光伷如意再敲食案,宏声道:“知客迎宾,教使几个有眼利的……” 不及声毕,穿山屏外脚步杂乱,不知几十人往这里先后而来。 但听个年轻的傲慢声叫道:“不必恭迎了,咱们早到外头,听得一时热闹,这就来了。” 李光伷勃然大怒,低声哼道:“这个姚琯是愈发不懂事了,宾客之类也不好生交代着教仔细,来啊,客人到了,须迎着。” 折屏后一时声作,先是一阵鼓点动,而后丝弦拨弄,继而有笛音起,不转眼工夫,号角般一件卫央不知的乐器,滴滴答答地竟奏出教他耳熟的调子来。 细听时,身后折猛当他不知曲名,低声哼道:“这是吴王殿下当年创的曲调,如今乃是公主殿下亲征时讲武堂少年军呐唱的《少年近卫军军曲》,教这些泼才用在了这个地方。” 卫央哑然失笑,甚么少年近卫军军曲,这分明是他耳熟能详的《共青团员之歌》,这个吴王,也是个妙人啊! 凝神细听,却与原曲颇不同,原曲也激昂深情,但总有一股老毛子的味道,这里已不见有了,想必是经名家手笔,非但换了当今能有的乐器来奏,又改换了曲调的味道。 跟着调子低声哼了几句本身熟知的歌词,李光伷与张浦已从高台站起,绕过食案下台来往门口迎去。 卫央视而不见,反而沉醉般闭上了眼睛,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出了节奏。 甯破戎不去想那么多了,他如今只是在想,要不要一会之后抢旁人案上的饭食来换——那彩夫人必在左右,她若再往特定要排往这里来的饭食里再下些料,那可如何是好? 倒是折猛,原本他是个暗士,行的都是人前说人话,鬼前哄鬼声的事情,必要的大都是眉高眼低的活计,卫央一动不动,倒教他为难了。 索性把心一横,暗道:“管他那许多,左右是来寻衅闹事的,何必与他客气。” 他喜爱少年近卫军军曲,当时摇头晃脑一边合着节拍,一面心中腹诽:“这哪个狗日的乱改?黄大家经手的调子,讲武堂少年军官们入伍时呐唱地教人直觉痛快,这里却生生吹打出丧乐的味道,真他娘晦气。” 穿山屏外,灯光照处,一溜烟走来五七个人物。 当头当中是个颌下整齐齐生虬须的老头,体型并不壮硕,未见言语先露笑,细长的双眼,挑着精算的眼角纹;皴黑的油皮,盖住富态的皮肉骨。 这老头在当头正中走地踏实,稳稳当当无人与他争抢,当先跨步进了门来,远远拱手笑道:“竟劳太师远迎,韩某可担当不起哪,有罪,有罪。” 李光伷近前了去,在三五步外停住,也拱拱手,意态见亲近,内外却分明,笑着道:“韩南院位高权重德贵勋显,不得不迎啊,于路辛苦,且容告罪。” 这便是辽国南院大王,辽帝耶律贤的使夏特使韩知古,也便是韩德昌的生父了。 与韩知古见后,李光伷有意停顿了下,瞥一眼与个道人争先进门反而愈发不能抢先的年轻男子,又将目光落回来,在韩知古身边寸步不离的两个汉子脸上瞧一瞧,突然怫然嘿然道:“我说我王多番请教而不能得,原来南先生早早找好了下家。”再与韩知古拱拱手,皮笑肉不笑地恭喜道,“韩南院初到兴庆府,两三日竟能得南先生青眼相看,可真真是本领了得,由不得咱们不服啊。” 韩知古笑意盎然,拍拍右首这个汉装打扮的壮汉笑道:“不是韩某本领高强,实在是南先生了得,为我王求上将,此乃韩某职责,只好甘愿受太师责难了。” 李继冲并没有亲迎往外去,想必今夜与诸国使者饶舌,李光伷那是个唱白脸的,须他来唱红脸。 顺眼瞥到卫央三人津津有味听曲的姿态,李继冲一笑,颇用了些嗓音和声道:“杨先生可莫大意了,韩南院身边那个契丹汉子,本名叫甚么兀颜维而,十分骁勇,号称北国马下二十年无对手,一杆狼牙棒,打遍半边天下。” 卫央轻轻一愕,兀颜?当是完颜一族的罢?曾记有考证,当是完颜一族了,怎地来的这样早?不该在百年之后方兴起于东北么? 李继冲突然一哼,怒道:“那个汉装的,本是兴庆府南庄的人,祖上是猎户,后头师从西陲武师,主见全一门马上步下的武技,二十年来未出世,却是民间传说中西陲数一数二的悍勇人家,这南虎一身本领更胜乃父,杨先生可仔细些了。” 卫央并不正眼去瞧,闭着眼笑吟吟摇头道:“你可错了,他这一些个,若不来寻衅时,我何必理会?全数的都是你党项人的对手,于我处却无许多干系,李先生莫要指错了对象。” 李继冲偏头瞧瞧将将之前见兀颜维而与南虎刹那间紧绷身体的赛虎痴二人,竟一时间心头有点隐隐的不安。 都怪李继迁曾不小心说过一句“若得南虎,王宫不虞有虎豹蛇蝎耳”,赛虎痴是为王宫里头一个扈从头领,此话传到他心里怎能不生忿怒? 今日二虎相见,不,算上那八臂将孔丑,怎地也算四虎相见,倘若折却赛虎痴两人任意一个,那怎生是好?且不说王宫的安危,党项人的面目,非但是今日夜宴上,恐怕都要折尽了。 卫央心里是有些嘀咕的,自出道来,他一身本领试问天下无敌手,呼杨老了,当然不能强行找这老二位拼命,今夜宴上有这许多的高手,若不能出手对敌,那是多么大的遗憾?却这些混蛋都是使重器的,大枪不在手,难不成要赤手空拳争锋不成? 好歹哪怕有个使枪的,马槊也好,至少劈手夺来后,也算稍稍有个趁手的兵刃了。 正计较间,忽听门口有人笑吟吟道:“拓跋先生急甚么,老道年迈体衰,自然脚步是赶不上你年轻小子轻快,让老道一让先进门,不差你三两步赶上的工夫。” 便有哈的一声笑,再有个青年男子的声笑道:“你这老道,自知步子慢了,早该知晓老不以筋骨为能休与我争先才是,倒是你急甚么?” 门框本来甚宽阔,李光伷却教人加了些板料堵塞了只能容两人并肩而入,来人一路遭受风冷,少不了厚重裹着氅衣,强行并肩,难免教人耻笑,遂有这进个门也争抢的一老一少。 那老的果然是个道人,依着卫央所知,这是蛾贼里的丞相般人物守业道人,与高继嗣合成文武双壁的便是他。那年轻的,当然是伪魏的拓跋先也了。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伪魏蛾贼与契丹三国虽号称盟国,到底彼此还是有龌龊的,单单只进这门,身为使者的守业道人与拓跋先也便你争我夺起来。 李光伷心中大喜,南虎教韩知古先抢了的恼怒少却甚多,笑吟吟道:“罢了,二位都是名震天下的人物,何必与一扇门过意不去——尔这狗才,不见贵客临门了么?也不知卸开,岂有这迎客的道理!” 而后笑容可掬解释道:“倒不是咱们故意为难,两位明见——实在是久候不至,夜里风冷,只好命人闭上门扇,不意诸位快的很,时辰刚过就到了,不及大开迎客之门,莫在心里去,两位快请。” 着一袭黑衣的白净青年,身量甚是匀称,不及六尺的身高,斯斯文文的面皮,不胖不瘦甚是个阴柔的美男子,脚踢薄底快靴,在腰间挂着一柄长剑。 号称北地风liu第一人,魏国名门出身,上将拓跋觥的独子,乃是拓跋先也。 “喔?是么?”拓跋先也一让身,守业道人四平八稳笑吟吟先抢进了门,他却不再在意,转眼间笑容满面,神态潇洒地左手按住了剑鞘,笑吟吟道,“那是咱们来早了,还是这狗才没个眼利该罚了?” “自然该罚,先生是快活林的常客贵客,怎能以早晚论来去。”李光伷与守业道人要拱手,随口只答了模糊一句。 拓跋先也朗声大笑,蓦然间,长剑出鞘,亮光下匹练横扫,弓着腰战战兢兢立在门口的新宾客断作两截,竟教这人一剑杀了。 长剑归鞘,拓跋先也轻弹剑柄,这才缓步踱也似进了门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整个气氛都不好了 拓跋先也骤然出剑,并不十分快,但足够在寻常汉子觉也未觉出恶意的前头将他杀死,然而韩知古似早料到了这一变故,守业道人似也早料到了,李光伷更料到了。 李光伷心中暗道可惜,这一剑,本是给那个唐人准备的。 “好了。”杀人后轻描淡写的拓跋先也负手笑道,“如此,便不怪太师慢待之罪了。” 一言恼起满堂夏人,呵斥之声不绝于耳,就连李继冲也勃然作色,按着食案跽坐起来。 这是扑出食案拔剑搏杀的最便利姿态,当年鸿门宴上樊哙进帐后就是这个坐姿。 这是筵席式的夜宴,并无时鲜的燕几,更无寻常食肆里彷佛的桌椅,地上有毯,毯上有席,席上再设一筵几,以跪坐姿势饮食,此是筵席。 此时,外来的客人俱都进了门来,这后头来的,便是一众随从。 却这随从一伙,寻常的人怎能会有? 守业道人身后如影随形般跟上来了个巨汉,这汉子身高足过六尺,约比卫央稍稍矮些,但粗壮如石鼓,下肢甚短而手臂奇长,大冷天里竟只披着个外衫,赤luo出熟铜色胸膛。 人都说胳膊拧不过大腿,要与这人比较起来,寻常人的大腿,还真拧不过他胳膊。 虬起的臂膀肌肉土堆也似,这厮一张黑面,并不生须,眼不甚大,倒钩起个硬朗的三角,瞳孔微微泛蓝,大体是褐的,腰带竟是一条铁链。铁链之上,悬着两柄黄铜大锤,左右对等,一个不下四五十斤,随着走动,那锤微微摆动。 这是西陲好汉第一人,号称马背天下第三,步战无敌手,八锤将孔丑是也。 守业道人一身本领,阴险歹毒的心肠盖住了他一手细剑的手段,这孔丑是他俗家的内房里一个子侄,随行寸步不离跟着。 孔丑之外,随拓跋先也来的最多,竟他身后一溜的排出了七个汉子,有个年少的,怕也只二十六七年纪,腰里挂着一柄弯刀,手中捏着一柄轻小的小刀,脸上总挂着微笑,彷佛时刻在修饰的手指,那是世上最好的美景一般。 这青年俊秀比不上拓跋先也,自更比不上徐涣,但比起拓跋先也阴柔的俊秀,他多了些散淡的阳光。比之徐涣的腼腆顺和,他又多了些漫不经心的放肆。 李继冲见这青年,脸色登时一变,情不自禁骂道:“金小波?这狗日的甚时来的兴庆府?” 赛虎痴也稍稍作色,忍不住抬起手在腮旁抓了一抓,那使双刀的也皱眉不已。 卫央只听见聒噪,而近卫军军曲也已奏罢,瞥眼一瞧,登时好不奇怪。 他瞧的出来,西陲壮士此时应当知名的几个都聚合在这里了,在这些人里,那个身材壮硕至极的八锤将是最难对付的一个,这名叫金小波的青年,论武技恐怕都在灵敏之上,怎地教众人都不喜欢? 莫不是这厮有甚么特别的手段不成? 李继冲按住赛虎痴两人的忿怒,他知道,拓跋先也方才那一剑不过试刀,接下来他该自家找上那三个唐人了,金小波虽凶名在外,如今他也盼着能折那三人手中。 但来客尚有旁人,挽垂坠发髻,身负长短两柄利刃,乃是倭人。 此一行里,倭人三个,一个大腹凸肚模样想是领头的,两个随从木讷沉默,三人并不与别人争锋,静悄悄随在最后头。 寒暄罢了,李光伷与韩知古相携同往高台处来,行至半途,韩知古瞧见了已抱刀在手跪坐而起的卫央,他是知道这一番安排的,笑吟吟乃道:“太师安排,果然精到哪,有模有样,甚有些看头了。” 拓跋先也自也满意,将手按上剑柄,抢先一步越过李韩二人,随从不敢逾越,那金小波却不管这许多,他瞧见卫央姿态,心中登时一惊,马上意识到这是李光伷安排的一个扎手钉子要先教魏国使团折了锐气。 拓跋先也可瞧不出到底危险在哪,大步到面前时,剑已出了半截,长笑道:“多谢太师安排,好得很——这大块头倒有些模样,不如来试手?” 却在刹那间,只微微豪光一闪,金小波失色喊一声“要糟”,又听锵地一声,乃是金小波不敢大意,腰间长剑出鞘往前抵出,毕竟他下手本就慢了一筹,又落了后手,一剑未能点到那豪光之上,一时扑了个空。 拓跋先也一愣,半截剑便拔不出来了。 他不信那三个正经唐人打扮的有甚么能耐,但他信金小波。 金小波一剑走空,愕然骇然往后退,却听那跪坐着的唐人冷冷道:“再退时,这厮狗头落地了。” 想金小波也是人物,既长剑出鞘,怎能受此威胁,冷笑一声正要展开连绵快剑,忽觉袖口一凉,半幅衣袖掉落在地。 原来方才那微微豪光,其快无可及者,其隐无可及者,看是奔拓跋先也去的,半道里稍稍一拐,落在金小波袖口,而金小波顾及拓跋先也安危,竟丝毫未察觉自己已中一刀了。 甚么时候西地里出了这样个了不起的好手了? 金小波不敢不从,抬手压住拓跋先也要退的身影,暗示随从里抢上两个相助的,暗暗深深地绵长呼吸几口,平和笑道:“好刀法,好武技,当得起西陲第一!” 卫央按刀在手,这刀不是弯刀,乃是上好的直刀,刀刃比寻常直刀薄了些。这世上,比力气有的是远超与他的,但若论出手之快,力气运用之秒,金小波怎能及? 摇摇头,卫央嘿然道:“是不是西陲第一那可不好说,本也无意甚么第一第二,只不过,我这刀杀你二人却足够的很了,不信不信,那个穿灰衣的迟眨眼工夫退步,他的身子该没头了?” 金小波长剑归鞘,一手把玩着那小巧的小刀,笑嘻嘻道:“哎唷,那可说不准……” 折猛与甯破戎蓦然矮身,不是他两个情愿的,卫央隐隐双肘一磕,正中两人膝下半寸处,下肢登时酥麻,于是不由自主跪坐下来。 而金小波手中的小刀,已自甯破戎立身之处上空转了个圈,堪堪正落回金小波手中。 “快退——”两个急促的吐音里,那个退自尚未全然吐出,金小波骇然发现他再也喊不出来了。 卫央竟灵猫般,双腿不知哪里来那等敏捷与迅速,案后飞身一扑,全赖双腿的弹力,人影已不能为人眼捕捉,只又见一抹豪光,在拓跋先也身后尺寸处腾起,这一次,刀不走空,血光如雾喷出,果然是个穿灰衣的,人头在脖颈里消失了。 再转神,卫央又坐回了案后,案上一颗好大人头,眼珠尚在转动不见晦涩,口唇里一声“主上快退”清清楚楚地喊了出来。 一时满堂失色惊魂,韩知古神色一滞,竟连前头也不敢来了。 哪里来的唐人,凌厉至此? 孔丑蓦然叫道:“好武技!” 与此同时,赛虎痴骤然自李继冲身后一大步跨出来,脱口喝彩:“好刀法,好对手!” 卫央置之不理,含笑请问手指也不敢动一下,生恐教这无名的小卒当是他又图谋不轨而一刀杀了拓跋先也的金小波:“金小波是么?眼下,你能说得准了么?” 金小波俊秀的面皮烫着火辣辣的疼,那是烧的。 他小刀出手从未失手过,这且罢了,教自家主上今夜将脸面,恐怕都要丢尽了。 金小波,更响亮的名字叫做金小刀,他纤长的白皙如女子的手指,似乎并不是为了挽剑的,死在他手里的人,大都在那一把小刀之下。 此时,灰衣人无头尸身方砰然倒地,案上人头双眼里方失了神采,张开的嘴巴方再也不能动了。 众人这才瞧清楚,那一刀并非是砍的,而是刺的。 自灰衣人咽喉刺入,手腕一转别断了喉骨,另一只手抓住首级上发髻后,刀刃方切断了连着身首的人皮。 刀快心狠手毒,天下何时出了这样个凶人? 金小波投鼠忌器,眼下拓跋先也的位置就在这人的一扑之下,他没有把握能拦住这人,那么,只好将他那两个同伴作挟持了? 折猛笑呵呵地半蹲着,敲打着膝下寸处,他瞧的出来眉高眼低,金小波目光方掠过他与甯破戎,登时心中知晓这厮打算,抬起头,仰着一张虬髯乱生的脸,折猛笑道:“我们不怕死,你们哪?” 金小波一呆,是啊,谁都不是傻子,李光伷将人家放在这里,人家焉能不知其中用意?既然如此,何必惧怕?若连死都不怕了,拿甚么来胁迫人家? 拓跋先也到底教那闪电般一刀慑住了,握着剑柄的手心里全是汗水,他不敢还鞘。 他已经看明白了,这三个不是砧上鱼肉,那两个随从样的只能算是汉子,方才出手那个,尺寸间杀人本领更在金小波之上,这是一块铁板。 心中不由暗恨,他敢笃定,这定是李光伷这老贼重金买来专为跌别国面目的高手,但他不明白的是,以党项人的处境与心性,如今这时刻在哪里找到的这样好手? 这个年轻的俊才,到底还是有城府的,既知只消丢些面子,性命倒可无忧,这便忍下了心头的怒气。转眼间,拓跋先也心中油然在想的是怎样将这样的好手赚在自己手里。 卫央紧绷的身体慢慢在放松,一面是他感觉到了拓跋先也的退意,到底不能便宜了党项契丹人,留着这个心狠手辣的角色,往后有的是用处。一面来,他也在端着必杀的决心,倘若金小波胆敢稍稍有不识好歹的图谋,那么,接下来先杀拓跋先也,再宰金小波,他有这个决心。 不是卫央拿的大,百年来千军万马里独身闯荡,炼就他敏感的对情绪与凶吉的把握,其中不乏对刺客游侠的时候。 于是,拓跋先也笑一笑,慢吞吞道:“果然壮士,咱们佩服的很,事已至此,先生觉着该怎样解决?主家好客,是为客人,总不好坏了主家的精心安排。” 卫央佯作不解他话里的意思,扭头笑问张浦:“以张先生之见,是打是杀?是战是和?” 张浦笑道:“杨先生当时高人,胸中自有主见,是打是杀,是战是和,全赖先生一时决断,张某不合饶舌。” 卫央又将手按上刀柄,微笑点头道:“不错,不错。” 拓跋先也大急,金小波忙又捏紧了小刀,但剑柄却没敢去握。 有矛盾,便该解决,如今境地只以刀剑说话,那不是最好的方法。 他相信这三个唐人也不愿教党项人落了最后的好处,既与魏国有这样个同样的认可,那便该有缓和的机会。 金小波想知道,卫央接下来会说甚么话。 卫央慢条斯理地琢磨着道:“张先生真是个会圆话的人物,既在张先生心里,咱们怎么的也算是个人物,那么,我有一言,请张先生费神定夺。” 张浦笑道:“先生心有定夺,怎好咱们再置喙……” 卫央哈哈一笑,厉声喝道:“既然张先生这样说,那么,当面拔刀的,那自该杀,这后头规划阴谋企图收渔翁之利者,便更该杀。” 而后,卫央笑吟吟问张浦:“张先生觉着,你所立之处不是我一刀能及的地方么?” 张浦一呆,他可没想到这人竟会将对他有图谋的人拉在一起打。 以张浦看来,事到如今,拉一批打一批才是卫央最好的选择,他既与拓跋先也刀剑相对,至少不该再招惹党项人才是。 世上怎会有这样不知死活的人? 党项人群情哗然,少不了有仗地利人多之恃跳出来的。 卫央手指一人,谓张浦道:“这厮十分聒噪,待我杀了他,再请教张先生高见!” 张浦骇然,抢步往前来叫道:“且慢,且慢,美酒已温,歌舞齐备,如此好时光岂能多起不快之事,以我之见,倒不如先饮些热酒,再好说话。” 卫央收刀就座,这才向拓跋先也道:“管好你的人,再行寻衅,于我面前拔刀之过,一并来算。” 拓跋先也大怒,狠狠将长剑还鞘,凶险之地既离,便不再顾及那许多了。 到底他不敢在这方圆数丈之内再起龌龊,扭头往高台之上挑张浦之下的位置先自坐了——不是他失了锐气,到底韩知古是个长者,又是契丹使者,客位上第一个,那是他当仁不让的座子。 甯破戎与折猛手里暗捏一把汗,卫央竟将伪魏的人与党项的人拉在一起拾掇,这可太出乎两人意料了。 折猛倒还罢了,甯破戎是知道自家这个校尉不是轻狂送死的人,若不然,他也不会好端端站在这里。 岂料,刚教二人略略安下心来,卫央又挑韩知古挑衅起来。 韩知古自也是心惊的,他如今有些拿不准这三个唐人到底是李光伷不知其能的恰逢其会者,还是党项人特意安排出来搅乱今夜浑水的。 不知之下,韩知古觉着最好不要先表态,遂与李光伷相携缓步往高台上来。 路过卫央前头时,见卫央好奇似侧目注视他脱帽后的脑袋,韩知古心中一凛,又不知这该死的唐人是不是又惦记上契丹甚么。 便在此时,卫央开口问道:“你便是契丹胡国的劳什子南院大王韩知古么?” 韩知古不得不脚步一顿,这人再是凶险,诸国使者面前他也不能露怯,须不能教人笑话大辽的上官是个无胆之徒。 “正是韩某,杨先生有何赐教?”韩知古是有些武技在身的,悄然往神采飞扬的李光伷身后微微一缩有半尺的格挡,含笑甚有礼节地注视着卫央反问道。 卫央瞧着他头顶光秃秃只在双耳上头分两边留出头发扎成小辫的发型,很认真地再观察了片刻,极其嫌弃而又笃定地信誓旦旦道:“你的发型真丑,真的!” 不待契丹人动怒,卫央又拉上了三个倭奴,眼皮子轻轻一胎撇着嘴道:“都快赶上倭奴的发型了,发明这发型的人,我很怀疑是不是有智商上的硬伤。” 说罢,卫央将目光来回在韩知古与倭奴的脑袋上打转悠,一边摇头咋舌,一面深深感叹:“真的丑啊,越看越丑,幸亏老子早早吃饱了,不然定要无法进食。” 甯破戎二人又是好笑又怨愤,到底你寻个大事来挑衅也好啊,人家发型的美丑,何曾与你有半文钱干系? 韩知古老脸一皱,他当然是恼火的,剃发易服,这对他这个生在活在契丹人里的汉儿来说是多么的荣耀,寻常人物还轮不到这样的没事,竟教这不知死活的品头论足讥讽又鄙夷,怎能不怒? “嗯?你们怎地不发怒?我都差点赶得上指着你几个鼻子骂你老娘了,还能忍得住?”卫央好不惊奇,连连感叹,回顾甯破戎二人道,“真是缩进壳里的绿毛鳖哪,真他妈能忍,要换是我,决计一刀出去,先剁了他狗头再说!” 这样明情的寻衅,韩知古怎能还不明白? 原来,这厮是将目的打在咱们的脑袋上。 命丧莽夫粗汉之手,这样的事情怎会是韩知古愿意做的? 怫然拂袖,韩知古没有指责李光伷故意给他这难堪,先上了高台径直往客位第一个上落座下去,心中尽有无穷的杀机。 倒是倭人三个将卫央的挑衅听若未闻,待高台之上尽都就座了,才在卫央之下竖直排开的席上挑第二位坐定。 坐定第一位的,却是客人里两个无论发型服饰均非卫央见过的人物坐了。 在这两席之下,金小波抢了个便利,而后才是其余随从。 孔丑是寸步不离跟着守业道人的,守业道人笑地脸上开花,左右这胆大包天的唐人没有寻蛾贼的晦气,他倒想瞧瞧,今日夜宴到底要闹成甚么结局。 一侧身,铁塔似的孔丑立时矮身,守业道人与他耳语几句,孔丑微微撩起眼皮斜过自见了他便情绪激动的赛虎痴等人,鼻孔里不屑哼的一声,转着眼珠却正色打量起卫央来。 卫央面色和蔼,举起手中一杯酒遥遥请饮于守业道人:“老道你好啊,初次见面,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守业道人举盏的手一抖,妈的,这混蛋怎么又寻上自己了? 连忙笑道:“杨先生豪气,今日夜宴,咱们来图的是个乐子,凑的是个热闹,不当讲的话么,那便不须讲了。” 卫央一副了然的模样:“哦,也是,你我心知肚明也就行了。” 刹那间,上头方落座的众人,齐刷刷目光投向了笑容僵在脸上的守业道人。 那意思,彷佛都在怒叱:“哦,原来这混蛋是与你蛾贼有勾搭的啊?” 守业道人心里发苦,他知道,自己的算计又教这唐人给破了。 卫央轻轻一笑,酒樽在嘴上一沾即落,这个贼老道,想让孔丑做出特别关注他的姿态,而后好教赛虎痴那些个高手将目标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想得美,想恶心人? 张浦与拓跋先也低声私语的行为也停顿了,一盏酒捧在手里,放也不是,饮也不是,就这一时片刻里,他觉着整个夜宴的气氛都不好了。 这哪里是寻来给拓跋先也作泄气的诱饵,分明是个奸诈高明的大敌,这样的人物,又有那样的身手,怎会是个马队里的无名小卒? 张浦突然打了个寒颤,他似乎想到了甚么。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一刀之约 ps:十八点四级台风,影响至今还没过去,半月没法更新,今天开始正常。(..tw无弹窗广告)书页暂时上不去,书评回复和加精明天看看能不能弄,就这样,码字去了,几天没动,手生了。 西陲唐军中,威名赫赫的人物实在太多了。 就张浦所知,呼杨且不避说,一条长棍更胜长枪本领的赵匡胤也不必说,老罴营里那铁甲裹罩万重伤的几大统领将校也不必说,稍稍年轻些的,职小位卑的,譬如轻兵营里有个凶恶堪比孔丑的郑子恩,再譬如最近才声名鹊起的假轻兵校尉卫央。 在张浦看来,登县之失该是党项人自己的问题要大些,但他不会否认区区数百骑军就敢轻取登县的将领不是个人物。 何况寅火率前后数战,若非有个胆大包天且诡诈的头领,北地里能纵横来去如无人之地? 那么,眼前这身量年纪都与传说中那卫央匹配的唐人,是否他就是本人? 张浦不敢断言,但也不敢打消这个念头。 若真是那人,那就太危险了,登县虽不比兴庆府,可也有万多的守军,而袭城唐军不过区区数百。一旦这人潜入进了兴庆府,手头多一倍的人马,近日来兴庆府里上下军民的心都放在了过年里,不定他真能成就大事。 越思越想张浦越是心惊,放下酒盏,他眯起了眼睛,无比认真地上下打量起卫央来。 传说中,那是个使大枪的高手,最善在乱军里决荡,而眼前这人却使刀,刀枪并非同类的器械,在器械之上,张浦觉着这个杨先生不可能是那个卫央。 然而,数百人环伺中竟不惧凶险将诸国人物尽都挑衅了,这份胆量与孤军取雄城比也不差。最关键的是,满厅诸国之人,而这杨先生竟还在处处算计着挑拨离间乃至分化拉拢打击,这样沉静与自信的行事,太像在契丹近千远拦子追击中时时能回头反咬韩德让一口的那唐军校尉了。 陡然,张浦突然想到了传说中对卫央隐约的样貌描述。 面容凶恶,这是个大概化的描摹,大抵是与他对敌中逃生回来的溃军教他杀的亡魂丧胆了,模糊地刻意地将他形容成太岁般模样。不过二十岁的年纪,这倒与面前这人相近。 再一想,张浦径笑道:“杨先生,快活林的宴厅里,夏有解暑寒冰,冬有暖道取热,如今外头虽冷,这里胜似早春,如何不脱帽?” 卫央拍拍头,很从善如流地将头上的软帽向后掀起搭在了背上,亮出一头洗地乌黑扎的紧绷的长发发髻,举盏相谢张浦:“进门后便处处遭逢恐吓,着实忘了内外冷热大不同了,多谢多谢。” 张浦细细观察,那假发几近贴在头皮,若不用力去扯,近了也瞧不出甚么不妥,不由心下宽松,暗自疑道:“难道真是想多了么?” 转眼想起后院里又有一番安排,算算时辰当在今夜里能成,张浦遂安下心来,倒颇有些惋惜心中想道:“可惜了一个高手,他真是个刚烈的汉子,纵然今夜里窥出不妙,明早间察出不安,那也难逃彩夫人连通金录那个陷阱,真是可惜了。” 沉吟之中,张浦心中也甚欢喜,他得知彩夫人在快活林里一番异状后,大约猜到了她要行的好事,当时密令心腹窥测,并未教揭破,在张浦算计中,以彩夫人这个螳螂为饵而将钱文德赚入彀中为他所用,那才是最头等的大事。 这样一想,张浦心中顿觉写意,到底还是存了些真的惋惜,便再不管这个杨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竟举起酒盏来应了卫央那请饮的酒,且满满地饮尽了。(..tw无弹窗广告) 拓跋先也阴沉沉嘿然哼道:“张尚书真是好酒量,谁的请饮都会应下。不如这样,我随从里很有几个善饮的,须教他一一与张尚书请饮过才行。” 今日得了便宜,张浦焉肯再三得罪拓跋先也,当时好脾性笑着举盏道:“拓跋先生抬爱,张浦自是要应着的,只消今日过了能得空暇,休说几个善饮的,说不得须好生与先生盛饮一番才是。” 拓跋先也这才面色好看了些,点点头放过了寻张浦的麻烦,淡淡道:“少不得要叨扰张尚书,莫须到了时候见怪才是。” 他这话里有话,张浦安能听不出来。 只是经拓跋先也这样一说,张浦登时心宽,到底这人还是个识大体的,也不可谓不是个明智之人。 想到这里,张浦放眼往座下打量,心中又油然叹息起来。 终究唐廷势大,轻轻抛出一个意气之争,将诸国的猛将好汉都圈入了彀中去了。 当今大唐天子即位后,宣扬意气之争达四海,将天下好汉,草莽里也算,尽都纳入个榜单里去,使诸国好汉争锋,中原的能囊入军中的,有沿承数百年的三省六部制,又有他一方科举,使真的好汉大都在朝廷掌控之中——中原地大物博,民有万万之多,何惜区区功名利禄? 而在诸国,到底各有弊处,生将好手,尽都折损大半在内讧争夺之中。 张浦甚不能解,所谓天下第一,真有那样好么? 今日夜宴,纵以李继迁之尊,也不能阻这西陲中的绝代好手刀剑相见,为诸国会盟平添许多的波折。 微微沉吟,张浦灵机一动计上心头,顺眼往卫央处瞧去,心中暗喜道:“这厮到底身手怎样,合该好生见个端地——倘若他是个果然的好手,若能直逼孔丑去,不如使他为引子,教众人当作目的不约而同对待。又有我在里头两边相助,只要过了子夜,西陲里好手,少说也能留些下来。” 一时意动,张浦便将酒樽往案上一坐,发一声大响,将上位处众人目光俱都引发而来。 至此,张浦大笑道:“虽在寒冬,却已近春,乃万物滋生之际,我有一言,诸位试听而从之——如今边事紧急,王都不安,正是大好男子报效疆场的时候,这斗诗论文么,这里不是场合,不如诸位好手,就此闻乐而起,权且也算一乐,以搏同道切磋较量,如何?” 李继冲先是一愣,这是个很是反对比斗较量的文人,如今竟怎地支持起来了? 他也不愿多想,但凡是比斗较量的热闹,那是一定不能错过的,率先附和道:“不错,不错,好得很。” 李光伷不明所以,只道是张浦变了性子,想起早先议定,心中老大一片不痛快,闷哼一声,为张浦笑吟吟目光似来请示,只好怏怏挥挥手:“都依张尚书,为搏一乐,壮士刀剑向并也在所不惜,何惜区区丽女艳姝?” 金小波一时意动,眉眼跳动笑嘻嘻道:“哦?这么说来,今日夜宴,也还有咱们操刀舞枪之人的好处?” 张浦笑道:“元日夜宴,本是为诸位壮士备的,当是主角,何谈仅有?” 金小波便笑吟吟将目光往众人处一一扫过,与赛虎痴四目相对时,两人眼光均闪了一闪,赛虎痴目光如炽,金小波却似笑非笑摇了摇头,想是他并未将这粗汉放在心上。 然再看闭着双目将张浦之言彷佛未闻的孔丑时,金小波面色郑重起来,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对手。 不说甚么丽女艳姝,便在这人手中取过西陲第一的名头,那便是个莫大的诱huo。 而后,金小波目光在卫央与那南虎之间连着打转,他知道,那个唐人也是个好对手,而这大名鼎鼎的南虎,他却只听过名头,素昧平生,更不必说交手。 这两人,该教他先与孔丑交手才是。 那个唐人灵动敏捷,金小波私以为武技更在赛虎痴之上,至于南虎,久闻这人与赛虎痴并未交手过,以他这样的高手判断,两人当在伯仲之间。 南虎胜在厚重,而赛虎痴勇力都在狂烈之上,各有千秋。 “倘若教他四个先斗起来,若那唐人能为南虎抑或孔丑所杀,拓跋先也必定不痛快,到时我再出手,也照顾了这人脸面,岂不最好?”金小波自忖孔丑手中,纵然他不能胜之也能逃脱出来,不定还能打个平手,这渔翁之利,焉能不取? 打定主意,金小波又往后退了半步,靠着支柱懒洋洋半闭上眼睛,心中却在又想:“然这守业道人诡诈莫测,两虎相争之事,恐怕瞒不过他的心,却须先冷眼旁观才是。” 孔丑那西陲第一的名头太扎眼了,金小波不信赛虎痴之流能按捺得住。 倒是那唐人,好教金小波越发警惕。 他三个人,坐着的懒懒散散浑不在意,两个立着的却跃跃有欲试的兴奋。那两个不过寻常汉子,金小波当然不认为他两个有寻孔丑较量的念头。 这样看来,那两个待那唐人也十分有信心的很。 想了想,金小波唯恐那三个按捺不住先坏了打算,遂俯身与拓跋先也耳语几句。 拓跋先也大为不悦,哼道:“值得这样么?” 金小波十分肯定地答他:“主上只管安排,多有咱们的好处——不看无论李光伷张浦,今夜舍着面皮都不要了,只为图在合议之时有些微的好处拿大?为国事计,须当知能屈能伸是为丈夫。” 拓跋先也略一犹豫,慨然道:“那便依你,却也要依我一事。” 金小波知他要说甚么,笑一笑道:“那却不准了,但看时机,若时机不好,自然我不会出头,到底这孔丑的西陲第一不是浪得虚名。” 拓跋先也方笑道:“这样最好,须知,这西陲第一再是诱人,在我心里比不上你几个都好生活着。” 纵然这是个暖人的话而已,金小波几个也心绪升腾,金小波低声道:“自然知晓,一时咱们都下头就座了,主上可要当心。” 拓跋先也往卫央瞧了一眼,估算这样距离里周全无妨,方自信地抚剑柄而笑:“高座之处,守业道人也突兀袭击我不得,且安心。” 守业道人闻听张浦之言,眉眼一挑立即明白了这人的打算,冷笑一声将手头由孔丑掌着的铜鞘长剑往案上一横,又瞧瞧韩知古身后昂然一左一右立着的兀颜维而与南虎,心中凶芒闪闪,面上却更绽出笑容。 倒是韩知古,闻张浦之言时,眉头连跳气怒交加。 西陲之事,第一也好,第二也罢,与契丹没有干系,他争他的,须与这一行全然无干。只有可取的好处时,无论兀颜维而抑是南虎,韩知古自忖不会又失手之虞。 有张浦这一说,倘若再有个应声的,他今日带来两个好手,能躲过人家千方百计的暗算?若折却一个,韩知古都觉心疼。 兀颜维而且不必说他,那是韩知古贴身扈从十数年的心腹,南虎虽新近方投,在韩知古谋算里,怎地这南庄也算是千金买的马骨,何况南虎并非鸡肋,更非马骨。 未待他想出个应对的脱身法子来,拓跋先也高声道:“张尚书此言诚是,既今日夜宴所为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遮遮掩掩好不痛快?尚书是为主人,但有甚么高明安排,且说来听听?” 张浦未及答话,拓跋先也顿了一顿又道:“倘若不嫌,我这里倒有个安排,不如一试?” 张浦不知深浅,又不好直驳了拓跋先也面子,只好勉强笑道:“不如且说来,最是合意时,再行定夺便了。” 拓跋先也手指卫央,道:“既这唐人是来应对的,必也为争名头,他能大模大样高座在上,有意要与同道高手切磋的,何必另有安排?左右都要比斗,不如教众人好手聚在一处,我看这快活林里设宴,胜败赏罚不过酒色之类,一旦有斗罢胜者,莫非依着主子饮酒受用不成?” 张浦大喜,倒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在今夜好手里,以名头大小,张浦心中认定第一非孔丑而不能属,其下无论,左右赛虎痴等人是争不到如愿以偿的。 既如此,以孔丑为最大,只要将他与守业道人隔开,到底还是能起些作用。 满厅都在兴庆府内,乃是党项地盘,就算将赛虎痴几个与李继冲分开,又能甚么坏处?反而隔开韩知古与那兀颜维而与南虎,守业道人与孔丑,再隔开金小波等人与拓跋先也,一旦片刻之后下头乱糟糟打起来,岂不正是纠缠着这几个好在会盟之前多为党项捞些好处? 不教韩知古与守业道人心乱,不能得分寸便宜,这两个可不是拓跋先也那样的短视之徒。 于是拊掌大笑,张浦赞不绝口附和了拓跋先也的提议,哪里想拓跋先也并非等闲之辈,论行军打仗,他不及其父,可这些勾心斗角的图谋,这人知晓能定住性子收敛嚣张,轻看他的终都不能笑到最后。 有这两人呼应着提议,李光伷与李继冲上下赞同,党项人虽不知这一议之妙,然上头的纷纷赞颂,他等怎能下头拆台? 轰然之间,满厅都是称赞之声,彷佛但凡有不称赞如此提议高明的,那便是心怀叵测之人,是胆怯懦弱之人。 卫央箕坐着,眼光到处转,虽不能尽把握张浦与拓跋先也的心思,却有六七分的丈量,情知这是这些个诸侯人家勾心斗角着彼此算计,眼珠一转,嘿然轻笑默然不语。 管他尔虞我诈,只消顺水推舟时拐带着这一伙天杀的贼,那便足够了。 他如今担心的,乃是赵子长等人,这宴客厅里虽有刀光剑影必不可免,到底这些个贼彼此算计着,有的是见缝插针坏他主张的地方,平静的后院里,一旦居心叵测的要断他后路,那是挡也挡不住,避也避不开的事情。 索性多想不如宁耐,见得身后有空位,教甯破戎两人低头,附耳低语吩咐几句教他两个后头歇脚,收起摊开的长腿,张开左腿出去,蜷曲右腿压在左腿之下,捻起空荡荡的酒盏笑吟吟撑着食案笑而不语。 韩知古与守业道人正为难中,守业道人之难在于蛾贼地盘在西陲最北,既在伪魏与党项接壤处,又与契丹无天险可阻拦,着实是个四面受气的地带。与契丹全心合谋无异于与虎谋皮,因此不可过分得罪党项与伪魏。 韩知古之难也在这里,太过教党项人不痛快,边线战事便越发对大军不利,然若依了张浦与拓跋先也提议,至少深恨南庄的李继冲不会让南虎好过,左右为难,如今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韩知古心中有少见的追悔,早知南庄投辽竟使党项恨如切齿,就不该今日带了南虎到来——本想先以南庄压党项人一头,却到了这里竟成骑虎之势,真真是追悔莫及! 见韩知古与守业道人左右为难,张浦嘴角露出微微的得意笑容,情知逼迫这两家不可过甚,转头笑问卫央:“杨先生倒是自觉,看来是赞同拓跋少将军的提议了?” 卫央淡淡道:“你四家会盟,与我何干?张先生心愿得逞,借得一舟好东风哪!” 张浦颇见尴尬,不料这人竟桀骜至此,油盐不进。 一顿,卫央翻眼瞥了一声不发等候守业道人指示的孔丑,努努嘴叫一声道:“孔丑是么?听说你这西陲第一的名头那是实打实的,若片刻有暇,可敢不顾连环之战的疲惫,受我一刀之约么?” 孔丑稍稍踟蹰,若是旁人,只要高高在上不言不语便是了,无非不放在眼里。 然方才这人刀法之妙步法之精,尤是腰上腕间的修养,实实挑起他心头之痒,若不能与之交手,那是追悔莫及的事情。 守业道人恼火如燥,冷哼道:“孔丑之能,岂是人人都有那个资格来挑战的,方才金先生之与你尚未有高下之别,何不先以金先生之身,试你刀之利?” 卫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轻蔑之意尽在面上。 金小波涨地脸通红,手中又攥住了小刀,眼望甯破戎与折猛,生涩裂开嘴巴。 突然的,他陡然在那两个彷佛并未瞧见他动作的粗汉面前,这威震天下的一柄小刀全然失去了威慑的效用,那两个毫不理会。 情不自禁地,金小波想起方才这两人的那样一句话:“我不怕死,你呢?” 金小波敢说他也不怕死,但拓跋先也怕。 所以,金小波只能默认他怕死的指认。 卫央心有计较,扫眼将睁着眼正眼打量他的南虎瞧一瞧,又将兀颜维而瞧了瞧,再往下看,倭奴几人瞪瞪呆呆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便顺着心意大笑靠住了背靠,将目光搁在酒盏上轻视众人,将南虎之流瞧出满面怒容时,方手指四周一划,摇着头曼声道:“孔先生,我将满厅好手视若未见,高座处,老道也好,韩知古也罢,无非要籍口你这西陲第一的名头使这些个好手先坏我力气,那也好,你须应下我一刀之约,待替你打发了这一伙人物,咱们再行交手如何?” 守业道人暗叫不妙,自顾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孔丑虽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待西陲第一他可瞧的十分要紧,这人如此大话,恐怕要激怒使孔丑不能自在了。 果不其然,孔丑脱口喝道:“不必,你这一刀,孔某片刻来接。” 哗啦的一声,腰间两柄铜锤落在手中,孔丑飞身扑下高台,轻轻倒提锤柄在手,环顾上下厉声道:“谁先来死?” 这还不是时候,张浦怎能教这粗汉如今便坏了夜宴规矩,忙斟酒满盏笑容可亲下来奉迎,口中劝道:“壮士何必心急,且不在这一时片刻!” 孔丑喝道:“酒且先停下,片刻便成。” 卫央喝一声彩,连连赞道:“壮哉孔丑,一会我那一刀,定不会留手。” 张浦恼地想跳脚,眼看着孔丑一出,众好手均都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首当其冲的便是赛虎痴,忙往李继冲打眼色。 李继冲乃于李光伷目视,李光伷虽不愿,也只好依定计而行,手掌拍处,屏后笙箫渐起,分列两排,盛装彩扮款款而出十来个丽女艳姝来。 第一百四十章 争雄 上 守业道人暗叫不妙,自顾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孔丑虽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待西陲第一他可瞧的十分要紧,这人如此大话,恐怕要激怒使孔丑不能自在了。.tw[] 果不其然,孔丑脱口喝道:“不必,你这一刀,孔某片刻来接。” 哗啦的一声,腰间两柄铜锤落在手中,孔丑飞身扑下高台,轻轻倒提锤柄在手,环顾上下厉声道:“谁先来死?” 这还不是时候,张浦怎能教这粗汉如今便坏了夜宴规矩,忙斟酒满盏笑容可亲下来奉迎,口中劝道:“壮士何必心急,且不在这一时片刻!” 孔丑喝道:“酒且先停下,片刻便成。” 卫央喝一声彩,连连赞道:“壮哉孔丑,一会我那一刀,定不会留手。” 张浦恼地想跳脚,眼看着孔丑一出,众好手均都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首当其冲的便是赛虎痴,忙往李继冲打眼色。 李继冲乃于李光伷目视,李光伷虽不愿,也只好依定计而行,手掌拍处,屏后笙箫渐起,分列两排,盛装彩扮款款而出十来个丽女艳姝来。 大凡壮士,必有争雄之心,所谓自古英雄都好胜。时维大争之世,多有豪杰并起,谁肯轻易低头? 而有英雄,必有情长气短,温柔冢里,穿肠毒中,古往今来多是埋葬英骨雄魂的地方。 快活林别的没有,美酒管够,美人众多,将元日夜宴排在了快活林,并非是偌大个兴庆府果真寻不到坐落众多壮士的地方,李继迁也非敝帚自珍的人,若不然,王宫里岂不是最好的夜宴之处? 那两列盛装丽姝自屏后摇曳而出时,彷佛这宴客厅里穿越千年装载了功放音箱,飘渺一声箫吟,渐渐低落处,悠长横笛宛如雪霁时松林小径数客轻袍缓带而来,渐渐近了,渐渐短笛竹箫俱都杳杳而去,有丝弦拨动,叮咚叮咚地两声轻响,又铮铮秦筝大作,似主客寒暄,颇有些热闹的意境。 卫央猜测,那排屏后当是个梯形的三面墙壁,屏上有洞孔,乐器之声为三面墙壁遮挡,反回自屏孔里穿过后,音质不改。 到底这还要建筑上的高明间接,卫央便不知所以然了。 十数摇曳生姿的美人,他只识得个佛儿手,看是快活林里丽姝之中有头面的,她竟只落后前头佳人一个身位,湖绿绣鞋,裙带曳起时,亮出肉光致致一双秀足,倘若宽裙扬起稍多些,腴而不肥凝脂般小腿也流了出一段风流来。 这是个极会打扮的美人,眉目里淡点粉脂,细细地描着修眉,眉心里并未点朱砂,却似在眉心正中染着荡漾的销魂——她身量并不高挑,最胜在遥遥瞧去恍似一管春水样的婀娜。 扬眉飞目中,快活林里倾巢而出的美人们偶有拂发扫腮者,长袖滑到臂弯,外罩自肩窝里晃动,白生生泛霞藕臂,嫩生生风流锁骨,又有几个长发微微凌乱的散落在最诱惑的锁骨处,许也是这厅里甚暖,倘若那美人两靥生潮,足踝不堪支撑那似,带露的海棠一般。 便是卫央,不禁也生出神摇的动荡,孔丑藐视满堂壮士的阖起一双环眼也张了开来。 只是卫央到底见识过的美人,远在眼下所见的之上,只一个周嘉敏的意态娇憨灿若霞光,尽将这里的都比将下去,何况那是天然的勾魂,快活林里的红姑们虽未必都是身不由己的,毕竟少了太多天性,怎肯果真神驰神往? 那么微微的一愣神刹那,卫央便收敛起了失神,转目孔丑,这人竟心地也是个坚韧的,不差卫央清明的前后也回过神来,重重皱起浓眉。 他有些为难,是该回到守业道人身边,还是就在下头落座,一时不得解答。 卫央轻咳一声,孔丑立时转目,见卫央持盏笑请在之下就座,略一犹豫,再看守业道人心思重重低头不语,便又犹豫起来。 “怎么,孔先生想要等到首位教人占了才甘心么?”卫央轻笑道,“到那时,满堂美人请盛饮,孔先生便是破坏大好气氛的那个人,惹发了众怒,那可不妙的很。” 孔丑一愣,分明高台下壮士们就座的这两行里卫央就了首位,他莫非不知? 转念一想,孔丑明白了卫央的意思,重哼一声,大步抢了卫央之下三个倭人再之下的首位,自先坐了——倭人既为客人,身份自在一众扈从之上,也不算抢了首席。 卫央的用意很简单,他的食案,是斜着近打横了在首位的,之下座位,都是与对面直直相对的,如今故意摆出个局外之人的姿态,无非是不肯轻易插足西陲壮士们的纷争而已。 教孔丑这一声重哼,满堂上头就坐的众人才渐渐敛住神态,至此,十来个盛装丽姝走到了台上,扇形前头列开,前后向客人们见过了礼数。 李光伷半眯着浑眼,依着靠背将玉如意在手掌心里一起一落轻敲,荷荷笑道:“真是不易,孔壮士一怒,群雄作色,多赖美人解怒,方得落座之便,众人才有侥幸之利,看来,这一桩安排,倒是最合乎心意的了。” 守业道人早见孔丑落座了,稍稍一沉吟,便也默认了他赞同将诸国使者与扈从们分开上下的安排了。 韩知古大是皱眉,转眼瞥过张浦与拓跋先也,挥挥手教南虎与兀颜维而也在下头去坐,南虎瞧见金小波抢先占了次位,双眼毫不掩饰直瞪过去,杀机闪烁。 李光伷一张口要说话,下头自进门来一直沉默寡言的倭奴客商打扮者却忽然笑了一声,瞧瞧南虎二人,又瞧瞧二人身后拓跋先也的其余扈从,意味深长地道:“看来,这座次安排……” 一言未尽,突然卫央森然转身,剔开双眼暴喝道:“敢以言挑拨,我一刀杀了你。” 众人大吃一惊,怎么也不能理解卫央怎会视素昧平生的倭人富商如仇敌,毫不掩饰地当众表达自己的厌恶。 倭商面皮一紧,倒勾眼皮一卷,按住发作的身后两个扈从,深深吸一口气,仪态自若拱手笑道:“不敢请问,阁下何人?” 卫央站了起来,不快也不刻意慢,常人般,按着食案站起,一步便到了倭商面前,他半蹲下去,握住倭商的酒盏,淡淡道:“再多嘴,便就死。” 倭人大怒,两个随从分前后张开蒲扇大手来抓卫央,卫央倏然起身,端着那酒盏,他竟走到自己食案之后的那席上,将酒盏丢在案上,起身作请状道:“既然三位不习惯在前头就座,这里虽不是最适合的,倒也勉强,这就请。” 李光伷知晓这倭商的利用,怎肯让卫央的轻视落到实处? 一时怒喝道:“杨先生,你敢越俎代庖?” 卫央听若未闻,道:“三位不肯就座,要我动手来请么?好得很,生死莫怪。” “且慢!”这倭商大唐官话说地极溜,面皮上的青红落后,他倒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眼光闪烁中,双手撑着食案爬了起来,大肚皮又在案上撞了一下,多亏后头扈从伸过一把手接住方未仰面倒下。 坦然自若走到后排首位上坐下,又教两个随从在次位落座,倭商笑呵呵道:“首排的都是壮士,今夜里当为争锋者,我三人不过寻常之人,不敢忝居要位,这里最好,自在些。” 团团四下又是鞠躬又拱手地见罢了,倭商缓一口气,抬头向卫央笑道:“这位杨先生,听说是自长安来的?”翘起大拇指,倭商满面满口都是真诚的祝愿,赞道,“大唐人杰地灵,英雄好汉多如牛毛,祝愿先生今夜独占鳌头,名震西陲。” 卫央将他的挑拨置之不理,转问张浦:“张先生,不如盛饮之前,我先杀几个聒噪的试刀,你看怎样?” 张浦忙劝道:“不必着急,酒酣耳热之时,论文斗武方最合时,杨先生不如先就座,烈酒美人,风忝火势,更多三分本领,岂不为好?” 卫央心下了然,这倭商定是有这些个贼虏大有用途的人物,难道那上千万贯的假钱是与他有关? 心中存了这念想,卫央怎肯轻易杀人,遂作从善如流状,笑道:“那也好,便依张先生。”再回头,目光却在倭人项上打了个转,他不说,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 既有张浦说项,人头暂且留在你身上,却休当作放过你了。 这一番,由不住众人面面相觑,这厮是真真的视倭人如贼寇的,他与倭人,准确的说,是与这倭商主仆三人有甚么深仇大恨? 卫央之心,旁人怎能知,只当他别有用心,精明如张浦,也未将此举与登县城内那上千万贯的假钱联想在一起去。 倒是韩知古笑吟吟多问了一句:“张尚书四海人望,定海神针似,杨先生既知他官诰,怎可不通礼节,须知长安天下礼仪之巅,生教诸国小视唐人雅量荣辞,岂非因小失大?” 卫央就座,淡然道:“你韩知古荣为契丹南院大王,于我唐人看来也不过中行説之流的走狗奸徒而已,银州者,汉时便有我朝封制,所谓银州朝尚书么,在我看来,也不过插标卖首者而已。” 张浦目瞪口呆,韩知古怒发戟张,卫央不紧不慢又添一句:“如你韩知古所谓四海人望,张先生敢觍颜生受,那也是你韩知古能出口。” 右手握上了刀柄,靠近的南虎与兀颜维而一时止步。 卫央笑骂道:“如此无耻之言,说者无耻,受者无礼,韩老头,张先生,你们怎么看?” 李光伷喉咙里荷荷作声,又闻卫央大笑道:“取我三人来,不过卑躬屈膝着为拓跋先也备个试刀的,只为拉拢住伪魏防备契丹而已,事已至此,我三人效用已失,正所谓话不投机,何不教人来战,痛痛快快杀个满堂红,岂不利索?” 李继冲再三忍耐不住,拍案而起喝道:“杨先生,再敢无礼,却休怪咱们仗势欺人了!” 教卫央这一通没头没脑的发作,甯破戎二人心惊胆颤,教一众莺莺燕燕勾引住的心智也转落了地,均心生惭愧,都暗道:“都怪咱们不甚坚定了,如今身在浪潮,群狼环伺,一个不慎便是刀斧加身,怎能为美色勾引,堕落了来意?” 他两人是十分的不理解,若为探听诸国会盟的消息,何必在这里将这些人得罪个完全? 甯破戎尚好些,折猛不由心里叹息:“到底是个只合冲锋陷阵的猛将,这满肚子的拐弯抹角,便不是卫校尉擅长了——要行秘事,须步步小心,张扬无忌,不是暗士所为。” 两个到底还是坚定了强硬的立场,为防卫央陡然发难,不约而同都警惕起来,做出随时奋力一扑的姿态。 宴客厅里有喘息间的安静,守业道人嘿嘿一笑,打破了死一般的静谧,甚不怀好意地指桑骂槐道:“杨先生,你虽有一身的本领,却不必要当中揭破了面皮,吃罪这许多地主。” 卫央长身而起,持刀在手大步走到当地,环顾四方大笑道:“老道居心虽不善,这话却有见底。不错,如今某既已撕破了党项人的面皮,看似是果然没个存身之地了,却敢有一问,这位小李先生敢不敢答?” 不待李继冲应声,卫央厉声问道:“以各位密谋中的打算,拓跋先也一剑未竟功,而我三人又毫发无损走出这快活林时,党项人又作甚么打算?是究极满城好手来杀我人头再勾伪魏使者联手,还是胡乱编造个莫须有的甚么罪责,终不教我三人为别人所用?” 他这问话,甚是自大,大有一股天生我才定有大用的姿态。 但卫央所言不差,且不必说与孔丑那一刀之约能否真的有个结果,单只将金小波两次三番的戏弄,孔丑应他一刀之约的郑重,只要过了今夜,西陲里必会知晓自长安来了这样一个刀法了得的好手,正是大争之世,谁会错过这样的人才? 拥有知名的武者,那可不仅仅只是冲锋陷阵那样的用场。 如南庄的南虎,论本领他最多不过能成个贵人的扈从头领,何至于党项与契丹为了这样一个人心中存下彼此的敌视? 若往后些日子,不必待开春,卫央名声必然要自快活林里传遍北地,他口口声声中都一副唐人壮士的姿态,唐廷焉能弃之不用?纵然不必等到那时,以他本领,砧上鱼肉眼见是做不成了,看他与孔丑好一副惺惺相惜的模样,难保守业道人不招纳了他带往蛾贼里去。 党项怎肯行此事? 一番问,全无准备的李继冲哑口无言。 党项人是没有想过拓跋先也会收手,更没有想到金小波那样的高手也会失手,李继冲是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张浦是一时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办。 在李继冲原本的想法里,拓跋先也虽然没有带金小波在侧,但他本身就是个高手,身边又有不弱的扈从,随意取来作鱼肉的唐人怎能抵挡?后来卫央刀镇野利三兄弟,但金小波的出现,让李继冲等人又笃定原本的计较不会出错。 可时已至此,分明这唐人是个连孔丑都郑重对待的绝对高手,一时之间,让李继冲拿定甚么主张? 果真在快活林里一时动手么? 不说快活林势大,是绝不肯在如今的情势下答允这样的事情,单就诸国使者面前,焉能使之更生芥蒂? 卫央拄刀凝立,扫视着一众好手,目光越过野利氏三人,转身又瞧一瞧默不作声抢了原本倭商就座食案的孔丑,再瞧一瞧低着头沉默着的金小波,再次问:“事已至此,不必再遮掩着躲藏,索性某来启个好头,将你诸侯间的龌龊都揪扯出来摆上台面,便自死战始——谁先来死?” 又无人应,卫央索性点名,抬起刀一指赛虎痴:“野利兄弟一诺千金,今夜是定不肯毁诺了,不如两位先来,好男儿大丈夫,甚么阴谋诡计,甚么口舌之利,不如都在刀剑上说话,如何?” 赛虎痴颇显犹豫,这唐人再是横勇,到底他是个无名的人物,且是个不可测高低的无名人物,与他争高低,能得甚么好?今夜里,他的目的乃是孔丑,别的甚么诱惑,那都不足以阻拦他往这个目的上使力。 他那同伴,与他俱是一样的情绪,自然也不肯此时出头,在夜宴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露了端地。 无人来应,卫央失笑,喟然道:“看来,倒是我自视甚高了,原当自己终于成了人物,到底还是没有孔先生西陲第一的名头惹人垂涎。” 孔丑哼道:“你不也一样么?” “甚么第一第二,不过有能者据之的一个名号而已,我虽自大,还不会到那个地步。”拿住了气势,卫央心知此时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圆场的人站出来,在孔丑面前他暂且放低个气势,却待旁的依旧不肯善罢甘休,再三邀道,“怎么,满厅百余人,连个死战的都不敢有么?” 张浦早疾步到了李光伷身后,附耳不知低语了甚么安排,毕竟按住了李光伷要破罐子破摔的发作,此时卫央叫阵,倒又给出了个难题。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争雄 中 党项人是没有想过拓跋先也会收手,更没有想到金小波那样的高手也会失手,李继冲是自始至终没有想过,张浦是一时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办。(..tw无弹窗广告) 在李继冲原本的想法里,拓跋先也虽然没有带金小波在侧,但他本身就是个高手,身边又有不弱的扈从,随意取来作鱼肉的唐人怎能抵挡?后来卫央刀镇野利三兄弟,但金小波的出现,让李继冲等人又笃定原本的计较不会出错。 可时已至此,分明这唐人是个连孔丑都郑重对待的绝对高手,一时之间,让李继冲拿定甚么主张? 果真在快活林里一时动手么? 不说快活林势大,是绝不肯在如今的情势下答允这样的事情,单就诸国使者面前,焉能使之更生芥蒂? 卫央拄刀凝立,扫视着一众好手,目光越过野利氏三人,转身又瞧一瞧默不作声抢了原本倭商就座食案的孔丑,再瞧一瞧低着头沉默着的金小波,再次问:“事已至此,不必再遮掩着躲藏,索性某来启个好头,将你诸侯间的龌龊都揪扯出来摆上台面,便自死战始——谁先来死?” 又无人应,卫央索性点名,抬起刀一指赛虎痴:“野利兄弟一诺千金,今夜是定不肯毁诺了,不如两位先来,好男儿大丈夫,甚么阴谋诡计,甚么口舌之利,不如都在刀剑上说话,如何?” 赛虎痴颇显犹豫,这唐人再是横勇,到底他是个无名的人物,且是个不可测高低的无名人物,与他争高低,能得甚么好?今夜里,他的目的乃是孔丑,别的甚么诱惑,那都不足以阻拦他往这个目的上使力。 他那同伴,与他俱是一样的情绪,自然也不肯此时出头,在夜宴刚刚开始的时候就露了端地。 无人来应,卫央失笑,喟然道:“看来,倒是我自视甚高了,原当自己终于成了人物,到底还是没有孔先生西陲第一的名头惹人垂涎。” 孔丑哼道:“你不也一样么?” “甚么第一第二,不过有能者据之的一个名号而已,我虽自大,还不会到那个地步。”拿住了气势,卫央心知此时要做的只是等待一个圆场的人站出来,在孔丑面前他暂且放低个气势,却待旁的依旧不肯善罢甘休,再三邀道,“怎么,满厅百余人,连个死战的都不敢有么?” 张浦早疾步到了李光伷身后,附耳不知低语了甚么安排,毕竟按住了李光伷要破罐子破摔的发作,此时卫央叫阵,倒又给出了个难题。 便在此刻,折屏之后转出了彩夫人,这半晌里,其实最惊讶的便是她了。 怎样预料也没想过小徐子的同伴竟如此横勇,连大名鼎鼎的金小波也折了在他的手里。 彩夫人自诩也是个手眼通达四方的人物,长安若有此人,如何早不知名声? 事到如今,情知已无回头的可能,彩夫人这半晌里并未想怎样化解开连日来与卫央造就的矛盾,她知道,有些事情,哪怕是错了,那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tw好看的小说) 她是兴庆府的头面人物,今日夜宴折节作个幕后的布置,那也只缘她有这个爱好,耳听折屏之外事情越来越往她没想到的地步走,怎能不心急? 正想着寻个良机站到亮处去,一时的难题,便给了她大好的机会。 轻笑一声,彩夫人拊掌自折屏后转了出来,人面为显,笑语先闻。 但听她满是主人姿态的口吻连连指派吩咐,道:“不意竟真是个好汉,只是太急躁了些,莫非早知一回合的胜者有的是美人作陪,荣耀满场么?” 她的出场,到底教卫央吃了一惊。 托大如拓跋先也,也满面笑容站了起来,韩知古与守业道人毕竟年长,也要在案后欠了半个身子。 韩知古转肃为笑,先一步道:“只说这一个热闹去处怎的不见彩夫人面,原来在此时。” 彩夫人竟团团略略一揖,笑一声道了告罪,又向李光伷揖了一揖,劈面在上头指责李继冲道:“李十三郎,平素你倒见是个伶俐的人物,怎地到了这里蠢笨至此?” 李继冲哪敢与她辩解,满面苦笑不敢多言,低着头承受了这无妄之灾。 彩夫人瞩目卫央,面皮上堆出的都是笑容,眼目里哪里有半分喜意? 她向垂手好奇瞧着众人的佛儿手示意道:“勇士之怒,消弭的法子无非温言软语,何不请小杨先生盛饮?莫非如此壮士,当不得你这红姑娘子的一盏美酒么?” 佛儿手妙目扫处,瞥过在她前头的那妙龄女郎,嫩手自后头低头快步送上锦盘的侍者处捧温酒斟满满一盏,双手奉着酒盏摇曳间裙钗上霞光点点如生瑞辉一般,曼步摇下了高台来。 张浦不认为卫央是真的不怕死到了如此地步,这不是个傻瓜,蛮横而霸道似的行径,为的无非是在乱局中求得机会。 当然,张浦还不知道卫央所求为何,但他知道,这个胆子的确十分之大的唐人,他绝非只求活命那么简单。 若只为活命,惊魂一刀震慑了野利芒,又一刀震慑了拓跋先也,但凡是个聪明人,只消静悄悄在厅中安坐,谁能将他怎样? 如今,看似是这人处处将诸国都得罪遍了,实际上每一处都有吃罪,到头来哪里都没有吃罪。 这人将诸侯们的秉性掌握的十分清楚! 他知道一旦处处都得罪了人,而只消挑拨诸国使者的亲密度凑效,那便没有一家敢在会盟合议这样要紧的关头寻他的晦气,没有人愿意在会盟之时教人抓住些许的明面上的龌龊大肆攻击。 契丹人要领袖诸国合盟,因此非但不能教不服的诸国抓住龌龊处,更要时时处处以高姿态拉拢别家。伪魏与蛾贼自然知道自家能吃几碗干饭,这领袖合盟的事情,无论守业道人还是拓跋先也都心知肚明,那不是他们能干的差事。 党项所求,那便更多了。其一不能丢城丧地,这就迫使李继迁不得不更加靠拢契丹。可靠拢契丹并不意味着依附于契丹,必要的主动,那还是要争取的。 如此一来,契丹要力求利益最大化,诸国要追求在合盟之后国家利益不受损,便都小心翼翼,也给了这唐人见缝插针般胡闹折腾的余地。 “这个人,无论刻意假作佯装的无礼,还是极其仿真的悍不畏死,乃至其唐人最高的秉性,都掩盖不住洞察大局的高远目光,只是,这样的人物,怎会在素有但凡有两分本领便会重用的长安城里,莫非唐廷的上下都瞎了眼视若未见不成?”张浦深为疑虑。 如今,且看在美人当面,这人会有怎样的表现了。 张浦心中大约能肯定,这个人恐怕是无论假装的霸道凶狠,抑是不为人察的洞彻仔细,都不会使他生受不辨敌我的佛儿手的那一盏酒。 他是有图谋的,好不易趁着机会发作将主动揽在手中,假若生受这一盏酒,便生受了彩夫人劝暂且相安无事的行事,图上为穷,而短匕未现,怎好收手? 然卫央的行事,再一次出乎张浦的意料,并使张浦越发疑惑不解了。 面对佛儿手殷殷的笑脸,卫央接过了酒盏,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我也算不生分了,这酒须吃得,却不合教人家埋怨你办事不力。” 仰首温酒入喉,佛儿手对卫央这隐隐挑拨的话听若未闻,笑吟吟拍着酥酥纤手赞道:“只为这一回生二回熟,所谓相见欢,说不得先生须饮个双喜盅。” 侍从趋步而来,佛儿手又斟第二盏酒,笑吟吟捧奉在卫央面前。 卫央一看,这礼节是愈来愈重了,虽知她非真心相敬,到底不便推辞,将刀柄在左手心里按着,伸右手取盏,又吃一盏。 佛儿手趁机抢口笑道:“真是壮士——见面两盏温酒且都饮了,何不就势再吃个三贤盅,往后相见,也好有些讨喜的缘?” 折屏之后,徐涣心中怒骂:“这不要脸的婆娘,是个死也不改的浪荡性子!” 卫央倒无谓的很,他瞧的出来,佛儿手是不怀好意的,敬酒所用酒盏,三盏便是一斛,约莫过了两角,这酒乃是麦酒,很有些后劲。 他不爱酗酒,却非不善饮,这时代的烈酒,休说两角,三五角也不过润喉的。 不言不语,单手便取第三盏又饮了,并不说话,笑嘻嘻地瞧着佛儿手,要看她又能寻个甚么话头,劝他饮下第四盏的烈酒。 佛儿手稍一犹豫,侍者已自斟了一盏,躬身塞似强送了过来。 “这倒是个有眼色的,想是见了先生这样的壮士,也要寥示自家的心意了。”佛儿手面色如常,双目里却刹那间闪过不悦的神采,倒也未必说破发作,就势笑道,“如此,请先生再吃个四季盅,也好取个彩头。” 这一盏酒,卫央并不急剧饮下,捻盏在手,笑吟吟直视着佛儿手俏若花萼的双颊,脱口赞道:“真是个会说话的人,看来,这是非吃不可的酒了——倒也无妨,劳动妹子芳驾玉趾,辞了说不过去。” 佛儿手一时灿若艳阳,顾不得再寻籍口请个五魁首的盏,将手捂在唇上,睁大了风流眼吃吃娇笑,讶道:“先生可眼拙了,奴虽不知毕竟,但相比年岁是在先生之上哩,这一声妹子,可不敢承受的很呢。” 卫央好不惊讶,往近了凑些,仔细瞧着佛儿手又惊又疑道:“是么?如此说来,姐姐芳龄竟有十七八了?却不能瞧出来,要我看哪,分明不过一个及笄刚过,桃李未满的时候,怎么能保养地这么显嫩?你快告诉我,你是说笑话的。” 佛儿手格格地笑成前仰后合状,将小手攥成拳,往卫央肩上轻轻捣了几下,翘臀起落时,扯着那裙隐隐现现,裙下水嫩小腿忽出忽没,将她背对着的高处,拓跋先也瞧地心里直冒光火。 他也知道,教佛儿手去敬酒,这是彩夫人故意使的坏。 快活林的红姑们,并非真是卖艺不卖身的,非富即贵的人,许不能有一亲芳泽的机会,但大富大贵如拓跋先也,怎能如常人一般? 别的他不知,至少这佛儿手的水嫩丰腴,他是深深知道并颇为迷恋的。 可惜北城里没有快活林,不然怎地也要使些法子,将这女郎取往北城里去才是。 自始至终,拓跋先也就没见佛儿手这样笑过,平素的佛儿手,哭是心里笑,笑是筋骨哭,大概只有欢娱之时,她的呻吟才是最真切的,譬如此时一般。 不过,拓跋先也也算学了一手,这女郎哪,但凡是个有脸蛋的,称赞她貌美如花,不过是人家心里自知自明的事情,唯独这青春年纪,才是人家真正在意的。 尤以这欢场中的红姑,恐怕最是在意了。 扫眼瞟过前头鹅黄裙钗紫红绣鞋的那女郎,那是个十六七的最是年青的,她最是淡然,容貌绝不算在佛儿手之上,更少了佛儿手最显有的那段熟了似的风流,但快活林十数个红姑,旁人都没有她的清冷淡然。 这是朵扎手的花蕾,快活林里但凡有应酬差使,她不会推辞,但若强颜欢笑侍奉于人,那是想也休想——谁教人家有个好靠山呢。 可能除了卫央之外,如今的兴庆府数十万人里,没有人不知这是黄紫棠芳临兴庆府之后亲传技艺的女弟子,有黄紫棠的名头在照应着,纵以拓跋先也的蛮横,也不敢招惹这个名满天下的女郎。 于是,拓跋先也只好把心思都放在佛儿手身上,于是,眼瞧见卫央竟能一言挑起佛儿手的快活,怒自心生。 只在拓跋先也心绪转念当头,满厅众人嗔目结舌。 哪里有这样不要脸的人?谁不知这唐人是在虚情假意地与佛儿手挑拨,只是这样挑拨的却不轻佻的话,没有人说出口过。 纵然在心里想一想,那也始终未能出口。 张浦喟然心叹:“若不尽早除却,这样一个行事不羁教人难料前后的人物,恐怕真要在诸国使者之间周转出一方天地,到底会损害了党项利益的。” 与众人一般,张浦并不对卫央那一句妹子又转口口称姐姐的变脸并不十分震惊,无非只是个脸皮很厚的而已,但方才蔑视群雄的一个人,陡然间转了性似成了这样,那便教人反应也不及了。 又与众人不同的是,张浦,至少张浦绝不认为这个唐人是个痴呆的疯子,他势压众雄藐目万夫的气势是真的,如今与佛儿手挑笑的嘴脸又不像是假的。 如此看来,这人极会翻脸,且在转瞬之间便能自一个模样换作另一个模样。 谁敢笃定他果真是个唐廷的死忠,真如言语里那样,口口声声里都是唐人的皮,唐人的心的嘴脸? 更往远里想,这人嬉笑怒骂发于一心,心中所想,便能做得出来, 这样的人,不能为党项所用,则必成大敌。 至少他的大胆与叵测,更有惊艳使孔丑这样的绝代高手也侧目的武技,走到处必能至少在周旋于各方上下中游刃有余。 张浦隐隐更不安的是,他至今不能瞧出这人到底是甚么目的,他不会相信这人是为求名,为与孔丑那一刀之约而来的。 瞥过愕然又忿然的彩夫人,张浦微微而笑,他知道,如今自己不必出面去窥测这唐人的心思了,彩夫人出了名的胡搅蛮缠,她盯上的人,能有分身之术再招惹强敌? 安然落座,张浦油然满足心中笑道:“不成想,这凶名如焰的彩夫人,竟也有大用的一日。只是时至今日,这彩夫人要复她娘家一门的祖上荣耀,雪早年教狠心断绝干系的那桩怨恨,期颐都在那小子身上,为这个目的,这女人是不会吝啬不光明手段的——却不知,长安金家得知快一支马队竟教太师府拿了屈打成招后,事情又会变成怎么个样子?” 大夏太师府与快活林的纠葛,张浦不虞闹大。 这满厅人里,心思最简单的恐怕唯独只有李继冲了。 他颇为失望,卫央再三挑战他这个党项王族之人的忍耐,他也能忍得住。 只因这是个有本领的人,有本领的人,必有脾性,若不然,这样的好本领,唐廷怎会坐视不理使之堕入马队之中? 在他身后的赛虎痴两人也好,野利氏三人也罢,都是王宫里的教师,与他这从军的年轻太尉没有干系,他也想有个亦师亦友般的好教习,旦夕与他切磋些技艺。 方才那两刀,李继冲眼里热切,心里多有了期望,他觉着,只消宴罢亲自寻这唐人说以美意,早晚能请动他在府上久留。 可惜的是,这人竟也是个油嘴滑舌太容易教美色诱惑的人,而这正是李继冲厌恶的。 不得不说,李继冲在党项里算是一个异类,他爱武艺,也爱兵法,最爱的却是圣人的教诲,自家已有娇妻,在外应酬这人是酒色一概不沾的,便是中原那些个洁身自好的大儒,恐怕在人品上未必有这个异族青年做得好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争雄(下) 卫央未必真会火并拓跋先也,但拓跋先也未必真敢赌。 他的命很珍贵,在能威胁到自己姓名的人面前,尤其没有确切保证的前提之下,赌徒那是千万也不会作的。 金小波虎视眈眈盯住卫央,以眼色示意同伴阻拦。 不是金小波不愿出手,他需要找准时机。 对金小波而言,硬拼那不是他的作风,立场战局之外,偷个冷子施以冷箭,那才是他最拿手的行径。再不济,麻痹了对手而后突然小刀出手,至于硬碰硬的对决,在金小波看来不是智者所为。 拓跋先也的随从也与金小波并列一席,要阻挡卫央已鞭长莫及,只好虚张声势暴喝道:“你在找死。” 拓跋先也到底底气不足,他甚至没有去想自己并没有针对卫央,而这人为甚么要在这里又与自己作对。 手里的剑已出一截,众目睽睽之下,还也不是,出也不是,倒将他手足无措起来。 而在徐涣笛音失误那刹那间,彩夫人情知拓跋先也秉性,认定这人定会借故发作,心海里第一个想法便是冷眼旁观,甚至颇有些幸灾乐祸。 她知道,只消拓跋先也要寻徐涣泄愤,卫央必然会跳出来,到那时,再加挑拨后,不信拓跋先也不将这人恨入骨髓,宴会罢后,自有的是这厮的苦头吃。 于是,拓跋先也拔剑而起时,彩夫人嘴角含笑,微微后退了半步。 然这半步之后,卫央奋起,彩夫人陡然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这唐人已与诸国使者们势同水火,再添个拓跋先也的杀机又如何?左右都是债,一个仇家是仇家,三五个又何妨? 如此一来,非但于大事无济于事,反而更教小徐子与他分裂不得,一旦事后小徐子回头要找自己寻求帮助,到那时左右为难,又未在此一刻讨亲近些于他,再不答允,图谋难行。 只好圆场劝道:“奏者新来,又初逢盛事,难免紧张胆怯,拓跋先生暂请息怒,宴罢我自责他便是。”又劝卫央,“杨先生拳拳之心那是好的,却要在意着场合,盛宴之上,岂能当成自家院子里?” 虽两边都劝,这劝与责却不同。 卫央只问拓跋先也:“还要行凶么?” 拓跋先也不敢冲卫央发作,又不好与彩夫人交恶,只好恼着道:“早知处处为难,不如不来赴宴,夫人行事不密那也罢了,这宴酒太烈,不好再饮,告辞了。” 卫央转怒为喜,笑吟吟让开道路,束手叫道:“最好,最好,请,请!” 看他模样,活脱脱是个好客的主人礼送嘉宾,将满厅里上下气个不好发作,一起拿眼往上来瞪,李继冲再一次不悦道:“杨先生,咱们敬你人才难得,再三冒犯,那可不对了。” 卫央一愣,继而满面严肃,横刀胸前挡住拓跋先也去路,大喝一声道:“好啊,盛宴未罢,你要先走,这么不给面子?今日留下盛饮则还罢了,如若要走,仔细咱们认得你,手里的刀须不认得。” 守业道人哈哈一声笑,第一次拿正眼上下打量起卫央来。 蛮横莽撞倒也罢了,又是个脸厚手毒的家伙,这可是人才哪。 蛾贼不比诸国,北地苦寒,人口又少,若非真真过不下去,谁愿投身蛾贼?寻常的人才,诸国俱都瓜分殆尽,但凡有一技之长,首要投的乃是唐廷,其次便是党项,契丹与伪魏又拦腰截一截,到了蛾贼那里,差不离都是些歪瓜裂枣的货色。 譬如唐廷里不入流的小吏,到了蛾贼也能成四五品的要员,唐营里的百夫长,蛾贼中也会当做偏将利用。 如此胆大心黑本领又高超的家伙,他要能到北地,说不得,守业道人至少能许个大将给他。 韩知古知道守业道人,这人素与拓跋先也不对付,如今蛾贼与伪魏又在辎重后勤上多有瓜葛,落的都不过只是粮草布匹之类,如今拓跋先也吃瘪,难怪这人幸灾乐祸。 倒不是守业道人不识大体,相反,满座众人里,韩知古最高看的便是这老道了。 正因为这老道狡诈,他深深知道诸国联盟定不可少了蛾贼,因此四平八稳在这里坐着,因此但凡能为蛾贼争得的好处,他是一概不会落下。 韩知古有苦自己知,蛾贼再弱,那也是百万的人口,这百万人一旦不能为诸国联盟所容,他与唐廷这数十年来冤仇早已渐渐淡了,但凡唐廷能容,这守业道人必会第一个跳出来引着蛾贼投奔过去。 到那时,唐军正面与诸国作战,正在要紧处,蛾贼自山野里杀出给联军最疼痛处一击,大事不可为,大势不可挽回。 最教韩知古恐惧的是,这百万蛾贼一旦不能为己方所用,将他逼迫地急了,百万人,便是百万流寇,大辽西境不安,西陲不稳,只要唐廷能保证少量的粮草辎重供应,不愁蛾贼不全力搅乱西陲。 一旦西陲动乱,诸国纷争,平阳公主挥军燕赵之地,以符彦卿三十年沧州经营,覆灭北燕只在翻覆之间。 这西陲,便是个大唐与诸国的缓冲地,西陲安危,也是蛾贼手中最大的筹码。 比如这一次,党项有登县之失太尉之失,大魏国有上*将之失,大辽有新败之失,却不得不给蛾贼提供大量的粮草乃至器械,布匹之类便不必说了。 这一次,唐军席卷西陲,纵然使之吃一败,以唐廷百年积蓄,只消李微澜无失,不过两月必可又集十万大军来攻,其余诸国,没有一家能有如此实力。 因着最终的西陲之战结果,韩知古心里很清楚,至少党项的地盘要缩水不少,而地盘缩水,带来的结果便是仆从军缩水,为对抗原州都护府的大军,李继迁将不得不把北方一线的大军调往东南两面,这就给了与党项接壤的大魏与蛾贼占据土地的机会。 以使者们到达兴庆府之前,按照原使团的谈判,党项将不得不让出贺兰山下大河两岸的小片肥沃土地,这片土地契丹自然不可能得到,于是,蛾贼与大魏国便开始了争夺。 有这样的底气,又有相对蛾贼所据山地而言十分肥沃的河岸肥地的利益,守业道人与拓跋先也怎会共处地谐和。 眼下事已至此,身为联盟诸国里最大一份的契丹使者,韩知古忍不住头疼地呻吟。 “都怪这姓杨的,若非是他,至少拓跋与守业的矛盾,公开的场合不会就此暴露出来,只要不明面上闹开,私底下自有解决的法子。”韩知古心恨地想抓刀杀人,转瞬瞥见怒容渐去笑脸已起的李光伷,他突然觉着,这人许是党项人故意找来给大魏国与蛾贼制造公然冲突的。 仔细一想,韩知古猛然心惊。 他觉着,自己的这种猜测不无道理。 试想,李继迁怎肯轻易将大河两岸的肥沃土地割给蛾贼抑或伪魏? 再不济,那一片土地还有一座城,还有数十里的土地,足够养活十余万人口,何况,割让土地以换取兴庆府喘息之机的行径,李继迁的祖先就干过好几次,虽这是权宜之计,且后来党项又仗着人多势众又抢了回去,到底这是耻辱。 如此一来,只要以这片土地在蛾贼与伪魏之间制造出不可弥合的裂痕,再寻个这天杀的姓杨之人,只要教守业道人与拓跋先也闹将起来,不定那一片沃土就会割让不出去。 转眼再瞧见愤怒如狂的拓跋先也,韩知古暗叹一声,这人也算是个名人,却不算名士,更不算国士,魏王使他来谈判,真真是大谬,大荒谬,就算魏国使一头猪来,只要不言不语,恐怕也不比这拓跋先也能谈判得到的要多。 韩知古心下油然赞叹:“萧娘子果然所料不错,此番联军,最要起龌龊的,必是魏国,必应在拓跋先也身上,难怪她不肯早到兴庆府,原来这里还有个拦路的大虫——且慢,今日夜宴,过后便是谈判,不过一两日的时候,若不能解决守业道人与拓跋先也的矛盾,待萧娘子到时,我国是战是退,进退两难,岂非显得韩某人办事不力,空据南院之重位?” 微微念起自家儿郎,韩知古一时潸然。 若能得萧绰,何惧大辽上下尽以韩氏一门故土在唐而百般不信用?抛却萧氏一门在大辽的重要,只一个萧绰,花落韩门则韩氏便不啻多生一个心脑,到底他韩某人老了,而韩德让政事之上颇有见地,却都在细节之处,为人性子上又有致命的缺陷,托付大事足够,不过意托付大辽国百年鼎盛。 毕竟是个老道的人精,虽心中数个念头一时转动发作,韩知古面色平常,口中悠悠也劝了一句:“拓跋先生不必着恼,区区小事,何足挂怀?今日夜宴,主人盛情,你我为客的焉可拨面?只要心中平定,瞧准目的,管他八面来风,老夫所见,那都无济于事。” 这话里,不轻不重点了拓跋先也的不稳重,又有暗许好处的意思。 然此言一出,守业道人眼皮一跳,阴沉沉的凶光登时毫不掩饰往韩知古丢来。 且有那该死的唐人,他竟听懂了这里头的意思,笑嘻嘻道:“看来,这里做大的乃是韩老头哪,这位拓跋先生,你家老大说了,只要你乖乖听话装聋作哑,哪怕受了耻辱挨了揍,他最后都能给你把好处找回来,你不要急,要听你老大话。” 韩知古怒道:“你怎地这许多话?” 卫央大是奇怪,翻白眼道:“你有看法?我是这里的主人请来作帮手的,又不是你韩知古请来吃酒的,管你鸟事?莫非你也要出大价钱作我老大么?那容易,给钱便是。” 他本意是往党项人身上泼脏水教拓跋先也不能止怒,却在韩知古听来,分明果然映证了他“这姓杨的当是党项人找来挑拨魏国与蛾贼的”的猜测,当即冷笑道:“原来是高价请来的,难怪,难怪。” 卫央有点茫然,这老儿说话一截一截的,他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是在表达不满,可这不满又不像是冲自己来的,难道他信了自己的胡说八道,如今认为自己是党项人花钱请来给守业道人和拓跋先也之间造孽的枪手? 若真是这样,那可是大好的一件事。 遂卫央矢口否认道:“你在说甚么,我可听不明白。”转头又挑衅拓跋先也,“拓跋先生,还要走么?你老大发话了,你放心,这一次你是走是留,我绝不阻拦。” 拓跋先也算是瞧出来了,在这人面前,暂且他毫无法子应对,怎样都算自己吃亏,索性弃之不理,沉着脸径问彩夫人:“这样说来,夫人是定要阻拦着我了?” 罢了又添一句道:“不过一个贱婢,我实在是猜测不透,夫人到底是有心与我为难,还是存心要与我为难?” 彩夫人已生追悔之心,她只想着借拓跋先也之手断送了卫央性命,恰逢李光伷要拉拢住拓跋先也以抗衡守业道人图谋沃土的野心,当时一拍即合,哪里想过临时起意找来的砧上鱼肉,如今能使拓跋先也成骑虎之势。 早知如此,宁肯等三五日待第二手准备传来好消息,哪怕教小徐子事后察觉出不妙,那也好过教这姓杨的在夜宴之上处处捣乱。 又拓跋先也这一质问,彩夫人再不肯教卫央又夺了她示好小徐子的机会,没好气回道:“拓跋先生当面斥责,岂非要与我过意不去?” 拓跋先也怒极而笑,他还没见过这倒打一耙的人,怎地他就与她过意不去了? 卫央在一边好心解释道:“拓跋先生莫非忘了,快活林的羌笛乐工教你一脚踹下楼去,跌成个重伤不能自理,如今奏羌笛者,与彩夫人可有莫大的关系,你这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岂非与彩夫人过意不去?” 彩夫人怒道:“你闭嘴,安生最好,若不然,仔细乱棍打将出去。” 卫央耸耸肩,刀还鞘中下了高台,果然安生坐了下去。 他有点不能理解这些人的思维,大唐以一国之力单挑天下诸国而诸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只说是要找个唐人硬撑上代表大唐的一席,难道这样就算是在某种意义上打击到大唐了么? 倒也好,若非这样个不知那位心思都活到狗身上去的人做出的安排,这样的盛会还参加不了,来兴庆府一趟,岂非是走马观花进来只看了看? 当然,或许人家的安排最多是出于让拓跋先也杀个人泄泄愤,只是这样的安排,实在不应该是个正常人能安排出来的事情。 如今,挑拨这些个贼虏眼见已成功,卫央再不想着心里的执念,要与这些个西陲的高手见一见本领,当然,倘若有人需要他递刀,那是绝不会客气的。 卫央能看得出来,今日夜宴之上的诸国使者,都是怀着占便宜的心思来的,佯作淡定的韩知古也好,几乎至此已不再遮掩对盟国使者恶感的守业道人也罢,乃至李光伷之流代表的党项,他们都有所求。 在平阳的大军面前,这些泼才无胆问大唐讨要甚么,只好将主意打在盟友的身上,却不知,这勾着守业道人与拓跋先也之间的主要矛盾,那会是甚么? 土地?人口?抑或是主权? 大争之世已到了,自平阳西出长安时,西陲便注定成为了纷争之地。 卫央看过平阳帐中的天下坤舆图,西陲距离长安实在太近了,京西之地的党项蛾贼伪魏三股势力,直接威胁着长安的安全,西陲不平,北燕难灭,南汉不能覆亡,挥军草原更是空想。 大国如大唐要一四海,契丹怎会无南下主中原的梦想?党项伪魏这样的小诸侯,北燕与南汉那样的历史原因造成的小国,难道就没有命运自己做主,中原由他们掌握的野望? 大争之世,虽不比春秋战国时,到底也是争锋的时候。 国争气运,人争功名,壮士只为一口气也要争,在这样但有雄心必有执念的时代里,卫央突然觉着大唐的步子走的有些慢了。 使对手如拓跋先也之流,妄图抵挡唐军的脚步,螳臂挡车都不如。 但卫央在蔑视之后,很快想到了一个人。 萧绰并非统兵之将,她既出现在西陲,怎会时时随军而行?诸国合盟这样的大事,正是她这契丹特务头子大显身手的地方,她怎会不来参加? 至此未到,卫央只能想到一个理由,这个女郎瞧不上这些个蝇营狗苟的盟友,所以她让韩知古先来跟这些人计较龌龊。 韩知古要做的提前准备都差不多了,那才是这个一心都在与平阳分高下的女郎现身兴庆府的时候。 卫央自己瞧不上这些个要员贵人们,以己度人,平阳定也瞧不上,萧绰怎会差了? 再往更深处想,卫央隐隐有一种不安。 似乎有一双眼,一只手,一个鬼魂似的虚影正藏在自己所不知的背后,神州乱局,西陲战事,尽都在这鬼魅的谋划之中。 这人,或者准确地说,这一股势力又是谁? 是在座的这些个使者背后的某一个诸侯么? 卫央突然地有了一种灵魂彷佛开通了的颤抖,这个鬼魅般的势力再隐蔽,再耳目聪明,那也只是顺势而为,说到底,如今的西陲战事也好,诸国合盟也罢,不过是大争之世之前的序曲,以他一身的本领,能生逢大争的时代,既大唐有平阳,当以身可为大将,何不争雄? 使竖子如李继迁之流,也敢生问鼎汉唐之心,煌煌西陲,竟多拓跋先也这样的小儿成名,大丈夫有快马大枪,涤荡这些个贼虏胡儿,岂非再快活也没有的事情? 一瞬间,卫央生出早早离开这兴庆府的心,魑魅魍魉的计议,能有甚么高明?与此辈争锋于小小宴客厅中,恁地辱没才干! 匹马孤胆,将万千之士,马踏昆仑,威震四海,飘展猎猎旌旗朝出辕门夕破楼兰,那是何等风流? 卫央眼前一片迷蒙,他在想:“我朝席卷四海再一神州之势已成,诸国焉能抵挡?竟在这里小肚鸡肠周游于小儿妇人之见,使大枪空利,快马落闲,好生煎熬!” 乃睥睨又落座的众人,卫央嘻嘻一笑,又呵呵一笑,再哈哈大笑,招手教已归高台的佛儿手:“取酒来,当饮一大瓮。” 佛儿手愕然,而后轻瞥拓跋先也,也不请问彩夫人,拂开随从的侍从,亲手捧一瓮酒款布而近,人到案前,倾酒入盏,那酒鲜红如血,只一看,有凶煞之气。 再看时,酒色虽鲜,毕竟淳厚,彷佛皇天厚土孕育的水质琥珀,淡淡的有敦厚之息。 问起时,佛儿手停瓮持盏,双手奉来,笑吟吟道:“此长安名酒,乃壮士一路押送而来,便是将军醉。” 卫央一饮而尽,佛儿手又斟满,连饮三盏,卫央高声叫骂道:“好烈酒,好痛快!” 一时拔刀在手,飞身跃出食案挺立当地,慢然手指高处众人,呵呵地笑骂道:“这样的美酒,该是南天拔剑北地破戎的好汉子痛饮,可惜落魄,教尔这些个魑魅魍魉也能饮得——宴已起半晌,酒也饮地耳热,我有宝刀,正好一试锋锐,谁来抵挡?” 如此傲慢无礼,纵知不敌,席间也骂声四起,有一人持剑而出,戟指要骂,哪想卫央一言不发,扭身扑去劈头一刀。这一刀,并不快地惊世骇俗,那人从容举剑来当。 只听当的一声,眼快的,心中惊涛骇浪,原来这一刀并非一刀,数刀,十数刀,乃至数十刀极快地劈落,眨眼间人所难见清晰,却那刀锋所落处,只在那剑上米粒般大小的地带。 因数十刀太快了,人耳中方只听到当的一声。 飞快的,咔嚓一声再起,那人的剑已断了,半截掉落在足前。 卫央飞身退后,收刀拄立在地上,轻蔑地道:“这样的本领,也敢卖狂?” 那人呆若木鸡,眉心里蓦然一缕轻烟也似的红线,直直地自上而下飞快地蔓延起来。 自眉心起,至鼻头落。 刀上劲风,原来才是伤了人的。 将这失了魂的人再不理会,卫央目视金小波,曼声道:“阁下不必着急,待某杀了这三个胆敢揣利刃入神州的倭奴,再杀你不迟。” 目光落到处,正是寸步不离一长一短两柄黑刀的倭人,那倭商也带着一柄。 卫央始终认为,但凡怀有不臣之心,敢携带器械踏入神州的外人,定当杀之。窥测九州神器,虽无罪,也当杀。 这是个可以肆意妄为的时代,卫央不必顾忌。